《剑来(1-7册)》 第1章 《少年起微末》:惊蛰 二月二,龙抬头。 暮色里,小镇名叫泥瓶巷的僻静地方,有个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此时,他正按照习俗,一手持蜡烛,一手持桃枝,照耀房梁、墙壁、木床等处,用桃枝敲敲打打,试图借此驱赶蛇蝎、蜈蚣等。他嘴里念念有词,是这座小镇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话:二月二,烛照梁,桃打墙,人间蛇虫无处藏。 少年姓陈,名平安,爹娘早逝。 小镇的瓷器极负盛名,本朝开国以来,就承担起“奉诏监烧献陵祭器”的重任,有朝廷官员常年驻扎此地,监理官窑事务。无依无靠的陈平安,很早就成了烧瓷的窑匠。起先只能做些杂事粗活,跟着一个脾气糟糕的半路师傅,辛苦熬了几年,刚刚琢磨到一点烧瓷的门道,结果世事无常,小镇突然失去了官窑造办这张护身符,小镇周边数十座形若卧龙的窑炉,一夜之间全都被官府勒令关闭熄火。 陈平安放下新折的那根桃枝,吹灭蜡烛,走到屋外,坐在台阶上,仰头望去,星空璀璨。 他至今仍然清晰记得,那个只肯认自己做半个徒弟的老师傅姓姚。去年暮秋时分的一个清晨,姚老头被人发现坐在一张小竹椅上,正对着窑头方向,闭了眼。不过如姚老头这般钻牛角尖的人,终究是少数。 世世代代都只会烧瓷一事的小镇匠人,既不敢僭越烧制贡品官窑,也不敢将库藏瓷器私自贩卖给百姓,只得纷纷另谋出路。十四岁的陈平安也被扫地出门,回到泥瓶巷后,继续守着这栋早已破败不堪的老宅,面对着差不多家徒四壁的惨淡场景,便是他想要当败家子,也无从下手。 当了一段时间飘来荡去的孤魂野鬼,陈平安实在找不到挣钱的营生,靠着那点微薄的积蓄,只能勉强填饱肚子。前几天听说几条街外的骑龙巷,来了个姓阮的外乡铁匠,对外宣称要收七八个打铁的学徒,不给工钱,但管饭,陈平安就赶紧跑去碰运气,不承想那中年汉子只是斜瞥了他一眼,就把他拒之门外。当时陈平安就纳闷,难道打铁这门活计,不是看臂力大小,而是看面相好坏?要知道陈平安虽然看着孱弱,但力气不容小觑,这是他这些年拉坯烧瓷锻炼出来的身体底子。除此之外,陈平安还跟着姓姚的老人,跑遍了小镇方圆百里的山山水水,尝遍了四周各种土壤的滋味,任劳任怨,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做,毫不拖泥带水。可惜姚老头始终不喜欢陈平安,嫌弃他没有悟性,是榆木疙瘩不开窍,远远不如大徒弟刘羡阳。这也怪不得老人偏心,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同样是枯燥乏味的拉坯,刘羡阳短短半年功力,就抵得上陈平安辛苦三年的水准。 虽然这辈子都未必用得着这门手艺,但陈平安仍是像以往一般,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身前搁置有青石板和轱辘车,开始练习拉坯,熟能生巧嘛。 大概每过一刻钟,他就会歇息少许时分,抖抖手腕,如此循环反复,直到整个人彻底精疲力尽,才起身,一边在院中散步,一边缓缓舒展筋骨。从来没有人教过陈平安这些,是他自己瞎琢磨出来的门道。 天地间原本万籁俱寂,陈平安却听到一阵刺耳的讥讽笑声。他停下脚步,果不其然,看到那个同龄人蹲在墙头上,咧着嘴,毫不掩饰他的鄙夷。 此人是陈平安的老邻居,据说更是前任督造大人的私生子。那个大人唯恐清流非议、言官弹劾,最后孤身返回京城述职,把孩子交由颇有私交情谊的接任官员,帮着看管照拂。如今小镇莫名其妙地失去官窑烧制资格,负责替朝廷监理窑务的督造大人,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哪里还顾得上官场同僚的私生子,所以丢下一些银钱,就火急火燎赶往京城打点关系去了。 不知不觉已经沦为弃子的邻居少年,日子倒是依旧过得优哉游哉,成天带着他的婢女在小镇内外逛荡,一年到头游手好闲,却从来不曾为银子发过愁。 泥瓶巷家家户户的黄土院墙都很低矮,其实邻居少年完全不用踮起脚,就可以看到这边院子的景象,可每次跟陈平安说话,他偏偏喜欢蹲在墙头上。 相比陈平安这个名字的粗浅俗气,邻居少年的就要雅致许多,叫宋集薪,就连与他相依为命的婢女,也有个文绉绉的称呼——稚圭。 稚圭此时就站在院墙那边,她有一双杏眼,怯怯弱弱。 院门那边,有个嗓音响起:“你这婢女卖不卖?” 宋集薪愣了愣,循着声音转头望去,是个眉眼含笑的锦衣少年,站在院外,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锦衣少年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面容白皙,脸色和蔼,轻轻眯眼打量着两座毗邻院落中的少年少女。老者的视线在陈平安身上一扫而过,并无停滞,但是在宋集薪和婢女稚圭身上,多有停留,笑意渐渐浓郁。 宋集薪斜眼道:“卖!怎么不卖!” 那锦衣少年微笑道:“那你说个价。” 稚圭瞪大眼眸,满脸匪夷所思,像一头惊慌失措的年幼麋鹿。 宋集薪翻了个白眼,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白银一万两!” 锦衣少年脸色如常,点头道:“好。” 宋集薪见那锦衣少年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连忙改口道:“是黄金万两!” 锦衣少年嘴角翘起,道:“逗你玩的。” 宋集薪脸色阴沉。 锦衣少年不再理睬宋集薪,偏移视线,望向陈平安:“今天多亏了你,我才能买到那条鲤鱼,买回去后,我越看越欢喜,想着一定要当面跟你道一声谢,于是就让吴爷爷带我连夜来找你。” 锦衣少年拿出一只沉甸甸的绣袋,抛给陈平安,笑容灿烂,道:“这是酬谢,你我就算两清了。” 陈平安刚想要说话,锦衣少年已经转身离去。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白天自己无意间看到有个中年人,提着只鱼篓走在大街上,捕获的一尾巴掌长短的金黄鲤鱼正在竹篓里蹦跳得厉害。陈平安只瞥了一眼,就觉得很喜庆,于是开口询问,能不能用十文钱买下它。中年人本来只是想着犒劳犒劳自己的五脏庙,眼见有利可图,就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非要三十文钱才肯卖。囊中羞涩的陈平安哪里有这么多闲钱,又实在舍不得那条金灿灿的鲤鱼,就眼馋地跟着中年人,软磨硬泡,想着把价格砍到十五文,哪怕是二十文也行。就在中年人有松口迹象的时候,锦衣少年和高大老者正好路过,他们二话不说,用五十文钱买走了鲤鱼和鱼篓,陈平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扬长而去,无可奈何。 死死盯住那对爷孙愈行愈远的背影,宋集薪收回恶狠狠的眼神,跳下墙头,似乎记起什么,对陈平安说道:“你还记得正月里的那条四脚吗?” 陈平安点了点头。怎么会不记得,简直就是记忆犹新。 按照这座小镇传承数百年的风俗,如果有蛇类往自家屋子钻,是好兆头,主人绝对不要将其驱逐打杀。宋集薪在正月初一的时候,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然后就有条俗称四脚蛇的小玩意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往屋里蹿。宋集薪一把抓住就往院子里摔出去,不承想那条已经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四脚蛇,愈挫愈勇,把从来不信鬼神之说的宋集薪给气得不行,一怒之下就把它甩到了陈平安院子里。哪里想得到,宋集薪第二天就在自己床底下看到了那条盘踞蜷缩起来的四脚蛇。 宋集薪察觉到稚圭扯了扯自己袖子。他与她心有灵犀,下意识就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重新咽回了肚子。 他想说的是,那条奇丑无比的四脚蛇,最近额头上有隆起,如头顶生角。 宋集薪换了一句话说出口:“我和稚圭可能下个月就要离开这里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路上小心。”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有些物件我肯定搬不走,你可别趁我家没人,就肆无忌惮地偷东西。” 陈平安摇了摇头。 宋集薪蓦然哈哈大笑,用手指点了点陈平安,嬉皮笑脸道:“胆小如鼠,难怪寒门无贵子,莫说是这辈子贫贱任人欺,说不定下辈子也逃不掉。” 陈平安默不作声。 各自返回屋子,陈平安关上门,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他闭上眼睛,呢喃道:“碎碎平,岁岁安;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天微微亮,尚未鸡鸣,陈平安就已经起床。单薄的被褥,实在留不住热气,而且陈平安在烧瓷学徒的时候,已养成了早起晚睡的习惯。他打开屋门,来到泥土松软的小院子,深呼吸一口气后,伸了个懒腰,走出院子,转头看到一个纤弱身影,弯着腰,双手拎着一木桶水,正用肩膀顶开自家院门,正是宋集薪的婢女稚圭,她应该是刚从杏花巷那边的铁锁井打水回来。 陈平安收回视线,穿街过巷,向小镇东面一路小跑而去。泥瓶巷在小镇西边,最东边的城门那儿有个人负责小镇商旅进出和夜禁巡防,平时也收取、转交一些从外边寄回来的家书,陈平安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那些信送给小镇百姓,酬劳是一封信一枚铜钱,这还是他好不容易求来的挣钱门路。陈平安已经跟那边约好,在二月二龙抬头之后,就开始接手这摊子买卖。 用宋集薪的话说就是天生穷苦命,哪怕有福气进了家门,他陈平安也兜不住留不下。宋集薪经常说一些晦涩难懂的话语,约莫是从书籍上搬来的内容,陈平安总是听不太懂,例如前两天宋集薪念叨什么料峭春寒冻杀少年,陈平安就完全不明白。至于每年熬过了冬天,入春之后有段时日反而更冷,他倒是有切身体会。宋集薪说那就叫倒春寒,跟沙场上的回马枪一样厉害,所以很多人会死在这些个鬼门关上。 小镇并无城墙环绕,毕竟别说流寇匪徒,就是小偷毛贼都少有,所以名义上是城门,其实就是一排东倒西歪的老旧栅栏,马马虎虎有那么个让行人车辆通过的地方,就算是这座小镇的脸面了。 陈平安小跑路过杏花巷的时候,看到不少妇人孩子聚在铁锁井旁,水井辘轳一直在吱呀作响。 再绕过一条街,陈平安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读书声。那里有座乡塾,是小镇几个大户人家合伙凑钱开的。教书先生是外乡人,陈平安小的时候,经常跑去躲在窗外,偷偷蹲着,竖起耳朵。先生虽然教书的时候极为严苛,但是对陈平安这些“蹭读书蹭蒙学”的孩子,并不呵斥拦阻,后来陈平安去了小镇外的一座龙窑做学徒,就再没有去过学塾。 再往前,陈平安路过一座石牌坊。由于牌坊楼修建有十二根石柱,当地人喜欢把它称为螃蟹牌坊。这座牌坊的真实名字,宋集薪和刘羡阳的说法很不一样。宋集薪信誓旦旦地说一本叫地方县志的老书上,称这里为大学士坊,是皇帝老爷的御赐牌坊,为了纪念历史上一位大官的文治武功。与陈平安一般土包子的刘羡阳,则说这就是螃蟹牌坊,咱们都喊了几百年了,没理由叫什么狗屁不通的大学士坊。刘羡阳还问了宋集薪一个问题:“大学士的官帽子到底有多大,是不是比铁锁井的井口还大?”问得宋集薪满脸通红。 此时陈平安绕着十二脚牌坊跑了一圈,牌坊每一面都有四个大字,字体古怪,显得各不相同,分别是“当仁不让”“希言自然”“莫向外求”和“气冲斗牛”。听宋集薪说,除了某四个字,其余三处匾额石刻,都曾被涂抹、篡改过。陈平安对这些懵懵懂懂,从未深思,当然,就算他想要刨根问底,也是徒劳,他连宋集薪经常挂在嘴边的地方县志到底是什么书都不知道。 过了牌坊没多远,很快就看到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树底下,有一段不知被谁挪来此地的树干,略作劈砍后,首尾两端下边垫上两块青石板,这截大树便被当作了简易的长凳。每年夏天的时候,小镇百姓都喜欢在这边乘凉,家境富裕的人家,长辈还会从水井里捞出一篮子的冰镇瓜果,孩子们吃饱喝足,就拉帮结派,在树荫下嬉戏打闹。 陈平安习惯了上山下水,跑到栅栏门口附近,在那座孤零零的黄泥房门口停下,心不跳气不喘。 小镇外人来往得不多,照理说,如今官窑烧制这棵摇钱树都倒了,就更加不会有新面孔。姚老头在世的时候,曾经有次喝高了,就跟陈平安和刘羡阳这些徒弟们说,咱们做的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官窑生意,是给皇帝陛下制作御用瓷器,其他老百姓哪怕再有钱,哪怕当的官再大,胆敢沾碰,那可都是要被砍头的。那天的姚老头,精气神格外不一样。 今天陈平安望向栅栏外,却发现好些人在等着开城门,不下七八人之多,男女老少都有,而且都是陌生人。小镇当地百姓的进进出出,无论是去烧瓷还是做庄稼活,都很少走东门,理由很简单,小镇东门的道路延伸出去,没有什么龙窑和田地。 此时陈平安和那些外乡人,隔着一道木栅栏,两两相望。 那一刻,穿着自编草鞋的陈平安,只是有些羡慕那些人身上穿着的厚实衣衫。肯定很暖和,能抗冻。 门外那些人,明显分作好几拨,并不是一伙人,但都望向门内的清瘦少年,大多脸色漠然,偶有一两人,视线早已越过陈平安的身影,望向小镇更远处。 陈平安有些奇怪,难道这些人还不知道朝廷已经封禁了所有龙窑?还是说他们正因为知道真相,所以觉得有机可乘? 有个头戴古怪高冠的年轻人,身材修长,腰间悬有一块绿色玉佩。他似乎等得不耐烦了,独自走出人群,想要去推开本就无锁的栅栏大门。只是在手指就要触碰到木门的时候,他猛然停下,缓缓收回手,双手负后,笑眯眯望向门内的陈平安,也不说话,就是笑。 陈平安的眼角余光,无意间发现年轻人身后的那些人,好像有人失望,有人玩味,有人皱眉,有人讥讽,情绪微妙,各不相同。 就在此时,一个头发乱糟糟的中年汉子猛然打开门,对着陈平安骂骂咧咧道:“小王八蛋,是不是掉钱眼里了?这么早就来催命叫魂,你赶着投胎去见你死鬼爹娘啊?!”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对这些尖酸刻薄的言语,不以为意。一来生活在这个总共没几本书籍的乡野地方,如果被人骂几句就恼火,干脆找口水井跳下去得了,省心省事。二来这个看门的中年光棍,本身就是个经常被小镇百姓取笑打趣的对象,尤其是那些胆大泼辣的妇人,别说嘴上骂他,动手打他的都有不少。加上这人还极其喜欢跟穿开裆裤的小孩吹牛,比如什么老子当年在城门口,好一场厮杀,打得五六个大汉满地找牙,满地都是血,城门前整条两丈宽的道路,就跟下雨天的泥泞道路差不多! 他对陈平安没好气地说道:“你那点破烂事,等会儿再说。” 小镇没谁把这个家伙当回事。但是外乡人能不能进入小镇,中年汉子却掌握着生杀大权。 中年汉子一边提着裤子,一边走向木栅栏门。 这个背对着陈平安的中年汉子打开门后,时不时跟人收取一个小绣袋,放入自己袖口,然后一一放行。 陈平安很早就让出了道路。八个人大致分作五批,走向小镇,除了那个头戴高冠、腰悬绿佩的年轻人,还先后走过两个七八岁的孩子,男孩穿着一件颜色喜庆的红色袍子,女孩长得粉粉嫩嫩,跟上好瓷器似的。 男孩比陈平安要矮大半个脑袋,跟陈平安擦身而过的时候,张了张嘴,虽然并没有发出声响,但是有明显的口型,应该是说了两个字,充满了挑衅。牵着男孩的中年妇人,轻轻咳嗽了一下,男孩这才稍稍收敛。 中年妇人和男孩身后的小女孩被一个满头霜雪的魁梧老人牵着,小女孩转头对着陈平安说了一大串话,还不忘对身前的同龄男孩指指点点。陈平安根本听不懂小女孩在说什么,不过猜得出,她是在告状。 魁梧老人斜瞥了一眼陈平安。 只是被人有意无意看了一眼,陈平安纯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如鼠见猫。 看到这一幕后,原本叽叽喳喳像只小黄雀的小女孩,顿时没了煽风点火的兴致,转过头不再多看陈平安一眼,好像再多看一眼就会脏了她的眼睛。 陈平安的确没见过世面,但不等于看不懂脸色。 等到这行人远去,看门的中年汉子笑问道:“想不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陈平安点头道:“想啊。” 中年汉子乐了,笑嘻嘻道:“夸你长得好看呢,全是好话。”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心想:“你当我傻啊?” 中年汉子看破陈平安心思,笑得更加开心:“你要是不傻,老子能让你来送信?” 陈平安没敢反驳,生怕惹恼了这家伙,即将到手的铜钱就要飞走了。 中年汉子转过头,望向那些人,伸手揉着胡子拉碴的下巴,低声啧啧道:“刚才那婆娘,两条腿能夹死人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那位夫人练过武?” 中年汉子愕然,低头看着陈平安,一本正经道:“你小子,是真傻。” 陈平安一头雾水。 中年汉子让陈平安等着,大步走向屋子,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摞信封,不厚不薄,约莫十封。中年汉子递给陈平安后,问道:“傻人有傻福,好人有好报。你信不信?” 陈平安一手拿信,一手摊开手掌,眨了眨眼睛:“说好了一封信一文钱的。” 中年汉子恼羞成怒,将事先准备好的五枚铜钱,狠狠地拍在陈平安手心后,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剩下五文钱,先欠着!” 小镇不大不小,六百多户人家,镇上穷苦人家的门户,陈平安大多认得,至于家底殷实的有钱人家,门槛高,泥腿子少年可跨不进去,一些个大户扎堆的宽敞巷弄,陈平安甚至都没有踏足过。那边的街道,多铺以大块大块的青石板,下雨天,绝不会一脚踩下去泥浆四溅。那些质地绝佳的青石板,经过千百年来人马车辆的踩踏碾压,早已被磨得光滑如镜。 卢、李、赵、宋四个姓氏,在小镇这边是大姓,乡塾就是这几家出钱设的,他们在城外大多拥有两三座大龙窑。历任窑务督造官的官邸,就和这几户人家在一条街上。 不凑巧,陈平安今天要送的十封信,几乎全是小镇出了名的阔绰户。这也很合情合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能够寄信回家的远方游子,家世肯定不差,否则也没那底气出门远行。其中九封信,陈平安其实就去了两个地方,福禄街和桃叶巷。第一次踩在大如床板的青石板上,陈平安有些忐忑,放缓了脚步,竟然有些自惭形秽,忍不住觉得自己的草鞋脏了街面。 陈平安送出去的第一封信,是祖上得到过一柄皇帝御赐玉如意的卢家。陈平安站在门口,越发局促不安。 有钱人家就是讲究多,卢家宅子大不说,门口还摆放着两尊石狮子,等人高,气势凌人。宋集薪说这玩意儿能够避凶镇邪,陈平安根本不清楚何谓凶邪,只是很好奇等人高的狮子嘴里,好像还含着一颗圆滚滚的石球,这又是如何雕琢出来的?陈平安强忍住去触摸石球的冲动,走上台阶,叩响那个青铜狮子门首,很快就有个年轻人开门走出,一听说是来送信的,面无表情,用双指拈住信封一角,接过那封家书后,便重重关上了贴有彩绘财神像的大门,转身快步走入宅子。 之后陈平安的送信过程,也是这般平淡无奇。桃叶巷街角有户名声不显的人家,开门的是个慈眉善目的矮小老人,收起信后,笑着说了句:“小伙子,辛苦了。要不要进来歇歇,喝口热水?” 陈平安腼腆地笑了笑,摇摇头,跑着离开了。 矮小老人将那封家书轻轻放入袖子,没有着急回宅院,而是抬头望向远方,双目浑浊。最后视线由高到低,由远及近,凝视着街道两旁的桃树,貌似老朽昏聩的矮小老人这才挤出一丝笑意,转身离去。 没过多久,一只颜色可爱的小黄雀停到桃树枝头,喙啄犹嫩,轻轻啁鸣。 留到最后的那封信,陈平安需要送给在乡塾授业的教书先生,其间路过一个算命摊子。身穿老旧道袍的年轻道人,挺直腰杆坐镇桌后,他头戴一顶高冠,高冠像一朵绽放的莲花。 年轻道人看到快步跑过的陈平安后,赶紧打招呼:“年轻人,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来抽一支签,贫道帮你算上一卦,可以帮你预知吉凶福祸。”陈平安没有停下脚步,不过转过头,摆了摆手。 年轻道人犹不死心,身体前倾,提高嗓门:“年轻人,往日贫道替人解签,要收十文钱,今儿破个例,只收你三文钱!当然了,若是抽出了一支上签,你不妨再多加一文喜钱;如果鸿运当头,是上上签,那贫道也只收你五文钱。如何?” 远处陈平安的脚步,明显停顿了一下,年轻道人已经火速起身,趁热打铁,高声道:“大早上的,年轻人你是头位客人,贫道干脆就好人做到底,只要你坐下抽签,实不相瞒,贫道会写一些黄纸符文,可以帮你为先人祈福,积攒阴德。以贫道的能耐,不敢说一定让人投个大富大贵的好胎,可要说多出一两分福报,终归是可以尝试一下的。” 陈平安愣了愣,将信将疑地转身返回,坐在摊子前的长凳上。 一朴素道士,一寒酸少年,两个大小穷光蛋,相对而坐。 年轻道人笑着伸出手,示意陈平安拿起签筒。陈平安犹豫不决,突然说道:“我不抽签,你只帮我写一份黄纸符文,行不行?” 在陈平安的记忆中,好像这位云游至此的年轻道爷,在小镇已经待了至少五六年,模样倒是没什么变化,对谁也都和和气气的,平时就是帮人摸骨看相、算卦抽签,偶尔也能代写家书。有意思的是,桌案上那只簇拥着一百零八支竹签的签筒,这么多年来,小镇男男女女抽签,既没有谁抽出过上上签,也没有谁从签筒摇晃出一支下签,仿佛整整一百零八签,签签中上,无坏签。所以若是逢年过节,纯粹为了讨个好彩头,小镇百姓花上十文钱,也能接受,可真遇上烦心事,肯定不会有人愿意来这里当冤大头。若说这个年轻道人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倒也冤枉了人家。小镇就这么大,如果真只会装神弄鬼、坑蒙拐骗,早就给人撵了出去。所以说这个年轻道人的功力,肯定不在相术、解签两事上。倒是有些小病小灾,很多人喝了道人的一碗符水,很快就能痊愈,颇为灵验。 年轻道人摇头道:“贫道行事,童叟无欺,说好了解签加写符一起,收你五文钱的。” 陈平安低声反驳道:“是三文钱。” 年轻道人哈哈笑道:“万一抽出上上签,可不就是五文钱了嘛。” 陈平安下定决心,伸手去拿签筒,突然抬头问道:“道长是如何知道我身上恰好有五文钱的?” 年轻道人正襟危坐:“贫道看人福气厚薄,财运多寡,一向很准。” 陈平安想了想,拿起那只签筒。 年轻道人微笑道:“年轻人,不要紧张,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以平常心看待无常事,便是第一等万全法。” 陈平安重新将签筒放回桌上,神情郑重,问道:“道长,我把五文钱都给你,也不抽签了,只请道长将那张黄纸符文,写得比平时更好一些,行不行?” 年轻道人笑意如常,略作思量,点头道:“可。” 桌案上,笔墨纸砚早就备好,年轻道人仔细问过了陈平安爹娘的姓名籍贯生辰,抽出一张黄色符纸,很快就写完了,一气呵成。 至于写了什么,陈平安茫然不知。 搁下笔,提起那张符纸,年轻道人吹了吹墨迹:“拿回家后,人站在门槛内,将黄纸烧在门槛外,就行了。” 陈平安郑重其事地接过那张符纸,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后,没有忘记把五枚铜钱放在桌案上,鞠躬致谢。年轻道人挥挥手,示意陈平安忙自己的事情去。陈平安撒开腿跑去送最后一封信。 年轻道人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瞥了眼铜钱,弯腰伸手将它们搂到身前。就在此时,一只小巧玲珑的黄雀,从高空飞扑到桌面上,轻啄了一下某枚铜钱,很快便没了兴致,振翅远去。 “黄雀始欲衔花来,君家种桃花未开。”年轻道人悠悠然念完这句诗后,故作潇洒地轻轻挥袖,叹气道,“命里八尺,莫求一丈啊。” 这一挥袖,就有两支竹签从袖子里滑落,掉在地上,年轻道人哎哟一声,赶紧捡起来,然后鬼鬼祟祟四处张望,发现暂时无人留心这边,这才如释重负,重新将那两支竹签藏入宽松的袖口。年轻道人咳嗽一声,板起脸,继续守株待兔,等待下一位客人。他有些感慨,果然还是赚女子的钱,更容易一些。 其实,年轻道人袖中所藏两支竹签,一支是上上签,一支是下下签,都是用来挣大钱的。不足为外人道也。 陈平安自然不清楚这些奥妙玄机,一路脚步轻盈,来到那座乡塾馆舍外,附近竹林郁郁,绿意欲滴。 陈平安放缓脚步,屋内响起中年人的醇厚嗓音:“日出有曜,羔裘如濡。”随后便有一阵齐整清脆的稚嫩嗓音响起:“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陈平安抬头望去,旭日东升,煌煌泱泱。他不禁怔怔出神。 等他回过神,蒙学孩童正在摇头晃脑,按照先生的要求,娴熟背诵一段文章:“惊蛰时分,天地生发,万物始荣。夜卧早行,广步于庭,君子缓行,以便生志……” 陈平安站在学塾门口,欲言又止。两鬓微霜的中年儒士转头望来,轻轻走出屋子。 陈平安将书信双手递出去,恭敬道:“这是先生的书信。” 一袭青衫的中年儒士接过信封后,温声说道:“以后无事的时候,你可以多来这里旁听。” 陈平安有些为难,毕竟他未必真有时间来此听这位先生教书,他不愿欺骗先生。 中年儒士笑了笑,善解人意道:“无妨,道理全在书上,做人却在书外。你去忙吧。” 陈平安松了口气,告辞离去。 陈平安跑出去很远后,鬼使神差地转头回望。只见那个先生始终站在门口,身影沐浴在阳光中,远远望去,恍若神人。 如果没有去过福禄街或是桃叶巷,陈平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意识到泥瓶巷的阴暗狭窄。不过他非但没有生出失落的感觉,反而终于感到心安。他笑着伸出双手,刚好掌心触碰到两边的黄泥墙壁,记得大概三四年前,他还只能双手指尖触及泥墙。 走到自家屋前,发现院门大开,以为遭贼的他连忙跑进院子,结果看到刘羡阳坐在门槛上,背靠上锁的屋门,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看到陈平安后,刘羡阳火烧屁股一般站起身,跑到陈平安身前,一把攥紧陈平安的胳膊,狠狠拽向屋子,压低嗓音道:“赶紧开门,有要紧事要跟你说!” 陈平安没能挣脱开这家伙的束缚,只得被拉去开了屋门。比他年长两岁且身体健壮的刘羡阳,很快就甩开陈平安,蹑手蹑脚地摸上了陈平安的木板床,将耳朵死死贴在墙壁上,听起了隔壁的墙根。 陈平安好奇地问道:“刘羡阳,你在干什么?” 刘羡阳对陈平安的问话置若罔闻,约莫半炷香后,终于恢复正常,坐在木板床边缘,脸色复杂,既有些释然,也有些遗憾。 刘羡阳此时才发现陈平安正在做一件古怪的勾当,蹲在门内,身体向外倾,用一截只剩下拇指大小的蜡烛,烧掉一张黄纸,灰烬都落在门槛外。貌似陈平安嘴里还念念有词,只是离得有些远,他听得不真切。 刘羡阳,正是一座老字号龙窑老师傅姚老头的关门弟子,至于资质鲁钝的陈平安,老人从头到尾根本就没真正认下这个徒弟。在当地,徒弟没有敬拜师茶,或是师父没有喝过那杯茶,就等于没有师徒名分。 陈平安和刘羡阳不是邻居,双方祖宅离得挺远,之所以刘羡阳当时向姚老头介绍陈平安,源于两个少年有过一段陈年恩怨。刘羡阳曾是小镇出了名的顽劣少年,爷爷去世前,家里好歹还有个长辈管着,等到爷爷病逝后,十二三岁就人高马大不输青壮男子的刘羡阳,成了令街坊邻居人人头疼的混世魔王。后来不知为何,刘羡阳惹恼了一伙卢家子弟,结果被人死死堵在泥瓶巷里,结结实实一顿毒打。对方都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下手从不计较轻重,刘羡阳很快被打得呕血不止,住在泥瓶巷的十多户人家,多是在小龙窑讨碗饭吃的底层匠户,哪敢蹚这浑水。 当时的宋集薪全然不怕,反而乐滋滋地蹲在墙头上看热闹,唯恐天下不乱。 到最后,只有一个枯瘦如柴的孩子,偷偷溜出院子后,跑到了巷口,对着大街撕心裂肺地喊道:“死人啦!死人啦……” 听到“死人”二字,卢家子弟这才悚然惊醒,看到地上满身血污的刘羡阳已奄奄一息,那些富家少年郎总算感到一阵后怕,面面相觑后,便从泥瓶巷另一端跑掉了。 但是在那之后,刘羡阳非但没有感激那个救了自己命的孩子,反而隔三岔五就来这边捉弄戏耍。孤儿倔,不管刘羡阳如何欺负,就是不肯哭,让他愈发愤懑。只是后来有一年,刘羡阳眼见着那个姓陈的小孤儿,估计是实在扛不过冬天的样子,终于良心发现,于是已经在龙窑拜师学艺的他,便带着孤儿去往那座位于宝溪边上的龙窑。出了小镇往西走,大雪天的几十里山路,刘羡阳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那个长得跟木炭似的小家伙,两条腿分明细得跟毛竹竿子差不多,是怎么走到龙窑的?姚老头虽然最后还是留下了陈平安,但对待两人却是天壤之别,对关门弟子刘羡阳,也打也骂,但瞎子也能感受得到其中的良苦用心。例如有次下手重了,砸得刘羡阳额头渗出血来,刘羡阳皮糙肉厚,没觉得有什么,反而是当师傅的姚老头,很是后悔。这个在徒弟面前威严惯了的闷葫芦老头,碍于面子不好说什么,结果在自家屋子里兜圈子兜了大半夜,仍是不放心刘羡阳,最后只得喊来陈平安,给刘羡阳送去一瓶药膏。 陈平安这么多年,一直很羡慕刘羡阳。不是羡慕刘羡阳天赋高、力气大、人缘好,而是羡慕刘羡阳的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里都没心没肺,也从来不觉得独自活着,是什么糟糕的事情。刘羡阳不管到了什么地方,跟谁相处,都能很快地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喝酒划拳。刘羡阳因为他爷爷身体不好,很早就自力更生,成为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捕蛇捉鱼掏鸟窝,无不娴熟;木弓鱼竿,弹弓捕鸟笼,好像什么都会做,尤其是在乡间田埂抓泥鳅和钓黄鳝这两件事,刘羡阳无疑是小镇上最厉害的。其实刘羡阳当年从乡塾退学的时候,那位齐先生还特意去找了刘羡阳病榻上的爷爷,说可以不收一文钱,但是刘羡阳死活不答应,说他只想挣钱,不想读书,齐先生说他可以出钱雇用刘阳羡当自己的书童,刘羡阳依然不肯点头。事实上,刘羡阳活得挺好,哪怕姚老头死了,龙窑被封禁,没过几天他就被骑龙巷的铁匠相中,开始在小镇南边搭建茅屋、炉子,忙碌得很。 刘羡阳看着陈平安将蜡烛吹灭,放在桌上,低声问道:“你平时清晨有没有听到过古怪的声响,就像……” 陈平安坐在长凳上,静待下文。 刘羡阳犹豫片刻,破天荒微微脸红:“就像春天猫叫一样。” 陈平安问道:“是宋集薪学猫叫,还是稚圭?”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不再对牛弹琴,双手撑在床板上,缓缓弯曲手肘,然后伸直手臂,屁股离开床板,双脚离开地面。他的屁股悬在空中,撇嘴讥讽道:“什么稚圭,分明是叫王朱,姓宋的从小就喜欢瞎显摆,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稚圭’两个字,就胡乱用了,根本不管两个字的意思好不好。王朱摊上这么个公子,也真是上辈子作孽,否则不至于来宋集薪身边遭罪吃苦。” 陈平安没附和刘羡阳的说法。 一直保持那个姿势的刘羡阳冷哼道:“你当真不明白?为什么你帮王朱那丫头提了一次水桶,那之后她就再也不跟你聊天说话了?保准是宋集薪那个小肚鸡肠的,打翻了醋坛子,威胁王朱不许跟你眉来眼去,要不然就要家法伺候,不但打断她的腿,还要丢到泥瓶巷子里……” 陈平安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刘羡阳的话语:“宋集薪对她不坏的。” 刘羡阳恼羞成怒道:“你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陈平安眼神清澈,轻声道:“有些时候她在院子里做事,宋集薪偶尔坐在板凳上,看他那本什么地方县志,她看宋集薪的时候,经常会笑。” 刘羡阳眼神呆滞。 骤然间,单薄木板床支撑不住刘羡阳的重量,从中断成两半,高大少年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 陈平安蹲在地上,双手按住脑袋,唉声叹气,有些头疼。 刘羡阳挠挠头,站起身,也没说什么愧疚的话,只是轻轻踹了一脚陈平安,咧嘴笑道:“行了,不就一张小破床嘛。我今天来,就是给你带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怎么都比你这破床值钱!” 陈平安抬起头。 刘羡阳得意扬扬道:“我家阮师傅出了小镇后,在南边那条溪边上,突然就说要挖几口井,原先人手不够,需要喊人帮忙,我就随口提了提你,说有个矮冬瓜,气力还凑合。阮师傅也答应了,让你这两天就自己过去。” 陈平安猛然起身,正要道一声谢,刘羡阳抬起一只手掌:“打住打住!大恩不言谢!记在心里就好!” 陈平安龇牙咧嘴。 刘羡阳环顾四周,墙角斜放着一根鱼竿,窗口躺着一只弹弓,墙壁上挂着木弓,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住没开口。刘羡阳大步跨过门槛,靴子明显故意绕过了那些符纸的灰烬。陈平安看着那个高大背影。 刘羡阳突然转过身,面对门槛内的陈平安,一矬腰,脚不离地,直冲数步后,重重挥出一拳,然后收拳挺腰,大声笑道:“阮师傅私底下跟我说,这拳法我只需要练一年,就能打死人!” 刘羡阳似乎觉得犹不过瘾,做了个稀奇古怪的踢腿动作,笑道:“这叫好腿必入裆,踢死闷倒驴!” 最后刘羡阳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胸膛,趾高气扬道:“阮师傅传授我拳法的时候,我有些想法心得,便与他说了闲话,比如我对姚老头制瓷的独门绝学‘跳刀’的感悟,阮师傅夸我是百年一遇的练武奇才。以后你只管跟着我混,少不了你吃香的喝辣的!” 刘羡阳眼角余光瞥见那隔壁丫鬟已经进了屋子,便一下子没了扮演英雄好汉的兴致,对陈平安随口说道:“对了,方才我经过老槐树的时候,那边多了个自称‘说书人’的老头儿,正在摆弄摊子,还说他积攒了一肚子的奇人趣事,要跟咱们念叨念叨,你有空可以去瞅瞅。”陈平安点了点头。 刘羡阳大步离开泥瓶巷。 关于这个独来独往的桀骜少年,小镇流传诸多说法,但是刘羡阳喜欢自称祖上是带兵打仗的将军,所以他家才会有那件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宝甲。说是宝甲,陈平安亲眼看过一次,其实模样丑陋,既像是人身上的瘊子,也像是老树的疤节。不过刘羡阳的同龄人,可不这么说。只讲刘羡阳的祖辈,是个逃兵,是逃到了小镇这边,给人做了上门女婿,运气好才躲过官府追捕。说得板上钉钉,好似亲眼见过刘羡阳的祖辈如何逃离战场,又如何一路颠沛流离到了这座小镇。 陈平安想了想,蹲在门槛旁边,低头吹散那些灰烬。 宋集薪不知何时站在院墙那边,身边跟着婢女稚圭,他喊道:“要不要跟咱们一起去槐树那边耍?” 陈平安抬起头:“不去了。” 宋集薪扯了扯嘴角:“没意思。” 他转头对自家丫鬟笑道:“稚圭,咱们走!去给你买一整个将军肚子罐的桃花粉。” 稚圭羞赧道:“小小的蛐蛐罐就够了。” 宋集薪双手负后,昂首挺胸,大步前行:“我宋家人,钟鸣鼎食,世代簪缨,如何能够小家子气,岂非有辱家风?!”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揉了揉额头。这个宋集薪,其实不说那些怪话胡话的时候,给人感觉并不差,但是比如现在这种时候,刘羡阳在场的话,就一定会说他很想朝宋集薪的后脑勺一板砖敲下去。 陈平安斜靠着屋门,想着明天的光景,多半会像今天,后天的光景,则会像明天,如此反复,于是他陈平安这辈子就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最后跟姚老头差不多。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最后闭眼,再睁开眼,可能就是下辈子的事情了。 他低头看着脚上的草鞋,突然就笑了起来。 踩在青石板上,跟踩在烂泥滩里,感觉是不太一样。 刘羡阳离开小巷,经过算命摊子的时候,那年轻道人招手道:“来来来,贫道看你气色如烈火烹油,绝非吉兆啊,不过莫怕便是,贫道有一法,可以帮你消灾……” 刘羡阳有些惊讶,记得这年轻道人以前给人解签算命,且不说准不准,但还真没有主动招徕过生意,几乎全都属于愿者上钩。难不成如今龙窑给朝廷官府关闭,这道士也要跟着倒霉,揭不开锅了,所以宁肯错杀不愿错放? 刘羡阳笑骂道:“你的法门就是破财消灾,对不对?滚你大爷的,想从我兜里骗钱,下辈子吧!” 年轻道人也不恼火,对刘羡阳大声喊道:“指望今年百事昌,谁知命里有祸殃。无灾不肯念神仙,欲得安稳当烧香……应当烧香啊……” 刘羡阳冷不丁转身,快步如飞跑向算命摊子,一边摩拳擦掌,一边嚷着:“烧香是吧,我先烧了你的摊子!” 年轻道人显然被吓得不轻,起身后也顾不得摊子了,抱头鼠窜。 刘羡阳站在摊子旁边,看着年轻道人的狼狈身影,哈哈大笑,瞥见桌上的签筒,随意伸手将其推倒,竹签哗啦啦滑出签筒,最后在桌上呈现出扇形模样。 刘羡阳伸手指了指在远处停步的年轻道人:“以后见你一次打一次!” 年轻道人抱拳作揖,求情讨饶。刘羡阳这才罢休。 年轻道人等到刘羡阳走远,才敢重新落座,叹了口气:“世道艰辛,人心不古,害得贫道也糊口不易啊。” 就在此时,年轻道人眼前一亮,赶紧闭上眼睛,朗声道:“池塘盈满蛙声乱,刺人肚肠是人心。此处功名水上萍,只宜风动四方行!” 那对少年少女显然听到了年轻道人的话语,只可惜没有要停步的意思。 年轻道人微微睁开一丝眼缝,眼见着又要错过生意,只得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提高嗓门:“状元本是人间子,宰相无非世上人。学贯天人名动城,得意扬扬精气神!”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只是继续前行。 年轻道人灰心丧气,低声咕哝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宋集薪毫无征兆地转过头,向年轻道人远远抛去一枚铜钱,灿烂笑道:“借你吉言!” 年轻道人匆忙接住铜钱,摊开手心一看,愁眉不展,只是最小额的一文钱。不过年轻道人将这枚铜钱轻轻放在桌上。转瞬之间,便有一只黄雀疾坠于桌面,低垂头颅,对着那枚铜钱轻轻一啄,之后将其衔在嘴中,抬头望向年轻道人,黄雀眼眸灵动,与人无异。 年轻道人轻声道:“去吧,此地不宜久留。”黄雀一闪而逝。 年轻道人环顾四周,最后视线停留在远处那座高高的牌坊楼,恰好对着“气冲斗牛”四字匾额,感慨道:“可惜了。”最后年轻道人补上一句:“若是能拿到外边去卖,怎么都有千八百两银子吧?” 宋集薪带着婢女稚圭来到老槐树下,发现树荫里人满为患,将近半百号人坐在自家搬来的板凳椅子上,陆陆续续还有孩童扯着长辈过来凑热闹。 宋集薪和稚圭并肩站在树荫边缘,看到一个老人站在树底下,一手托大白碗,一手负身后,神色激昂,正大声说道:“方才说过了大致的龙脉走向,我再来说说这真龙。啧啧,这可就真了不得了,约莫三千年前,天底下出了一个了不得的神仙人物,先是在某座洞天福地潜心修行,证了大道,便独自仗剑游历天下,手中三尺气概,锋芒毕露。不知为何,此人偏偏与蛟龙不对付,整整三百个春秋,有蛟龙处斩蛟龙,杀得世间再无真龙,这才罢休,最后不知所终。有人说他是去了极高的道法张本之地,与道祖坐而论道;也有说是去了极远的西方净土佛国,与佛陀辩经说法;更有人说他亲自坐镇酆都地府的大门,防止魑魅魍魉为祸人间……” 老人说得唾沫四溅,底下所有小镇百姓却都无动于衷,人人满脸茫然。 婢女稚圭低声好奇问道:“三尺气概是什么?” 宋集薪笑道:“就是剑。” 稚圭没好气道:“公子,这位老人家,也忒喜欢卖弄学问了,话也不好好说。” 宋集薪瞥了眼老人,幸灾乐祸道:“咱们小镇识字的没几个,这位说书先生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稚圭又问道:“洞天福地又是什么?世上真有人能够活三百岁吗?还有那酆都地府,不是死人才能去的地方吗?” 宋集薪被问住了,却不愿露怯,便随口道:“尽是胡说八道,估计看过几本不入流的稗官野史,拿来糊弄乡野村夫的。” 这一刻,宋集薪敏锐地发现,那老人有意无意看了自己一眼,虽然只是蜻蜓点水的视线,很快就一掠而过,但宋集薪仍是细心地捕捉到了,只是他并没有上心,只当是巧合而已。 稚圭抬头望向老槐树,细细碎碎的光线透过树叶缝隙,洒落下来,她下意识眯起眼眸。宋集薪转头望去,突然愣住了。 如今自己这个婢女,有着一张刚开始褪去婴儿肥的侧脸,她好像跟记忆里那个瘦瘦小小、干干瘪瘪的小丫鬟,有了很大的出入。 按照小镇的习俗,女子嫁人时,便会聘请一位父母子女皆健在的福气齐全人,请她绞去新娘脸上的绒毛,剪齐额发和鬓角,谓之开面,或是升眉。 宋集薪还从书上看到过一个小镇没有的习俗,所以在稚圭十二岁那年,他便买了小镇上最好的新酿之酒,搬出那只偷藏的釉色极美、犹如青梅的瓷瓶,把酒倒入其中后,将其小心泥封,最后埋入地下。 宋集薪突然开口说道:“稚圭,虽说姓陈的家伙,按照我们读书人老祖宗的说法,属于‘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但是不管怎么说,他这辈子总算还是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稚圭并未答话,低敛眼眉,依稀可见睫毛微微颤动。 宋集薪自顾自说道:“陈平安呢,人倒是不坏,就是性子太死板,做什么事情只认死理,虽说当了窑匠,但他再勤劳苦练,也注定做不出一件有灵气的好东西来,所以刘羡阳的师父,那个姚老头,对陈平安死活看不上眼,是有其独到眼光的,这叫朽木不可雕。至于粪土之墙不可圬嘛,大致意思就是说陈平安这种穷酸鬼,哪怕你给他穿上件龙袍,他照样是个土里土气的泥腿子……”宋集薪说到这里的时候,自嘲道:“我其实比陈平安还惨。” 稚圭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家公子。 宋集薪和他的婢女稚圭,在这座小镇上,一直是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富人们,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这要归功于宋集薪的那个“便宜老爹”宋大人。 小镇没有什么大人物,也没有什么风浪,故而被朝廷派驻此地的窑务督造官,无疑就是戏本上的那种青天大老爷。历史上数十位督造官中,以上任督造官宋大人最得民心。宋大人不像之前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他不但没有躲在官署,修身养性,也没有闭门谢客,一心在书斋治学,而是对官窑瓷器的烧造事必躬亲,简直比匠户窑工更像是乡野百姓。十余年间,这个原本满身书卷气的宋大人,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平日里装束与庄稼汉无异,待人接物,从无架子。只可惜小镇龙窑烧造而出的御用瓷器,无论是釉色品相,还是大器小件的形制,始终不尽如人意,准确说来,比起以往的水准,甚至还要稍逊一筹,让老窑头们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大概朝廷那边觉得兢兢业业的宋大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将其调回京城的吏部敕令文书上,好歹得了个“良”的考评。宋大人在返京之前,竟然千金散尽,出资建造了一座廊桥。后来发现宋大人离去的车队当中,没有捎带某个孩子后,小镇几个大姓门庭便恍然大悟。可以说,宋大人与小镇积攒过一份不俗的香火情,加上现任督造官的刻意照拂,少年宋集薪这些年在小镇的生活,衣食无忧,逍遥自在。如今改名为稚圭的丫鬟,关于她的身世来历,众说纷纭。住在泥瓶巷的当地人,说是一个鹅毛大雪的冬天,有个外地女孩沿路乞讨至此,昏死在宋集薪家院门口,如果不是有人发现得早,女孩就要去阎王爷那边转世投胎了。官署那边做杂事的老人,有另外的说法,信誓旦旦地说是宋大人早年让人从别处买下的孤儿,为的就是给私生子宋集薪物色一个知冷暖的体己人,弥补一下父子不得相认的亏欠。不管如何,婢女被宋集薪取名为稚圭后,算是彻底坐实了两人的父子关系,因为小镇大族豪绅都晓得,宋大人最钟情的一方砚台,便刻有“稚圭”二字。 宋集薪回过神,笑脸灿烂起来:“不知为何,想起那条死皮赖脸的四脚蛇了。稚圭你想啊,我都把它摔到陈平安的院子了,它依然要往咱们家蹿,你说陈平安的狗窝,得是多么不招人待见,才会寒酸到连一条小蛇都不愿意进去?” 稚圭认真想了想,回答道:“有些事,也讲缘分的吧?” 宋集薪伸出大拇指,开怀道:“正是这个道理!他陈平安就是个缘浅福薄之人,能活着就知足吧。” 稚圭没有说话。 宋集薪自言自语道:“咱们离开小镇后,屋子里的东西交由陈平安照看,这家伙会不会监守自盗啊?” 稚圭轻声道:“公子,不至于吧?” 宋集薪笑道:“哟,稚圭,监守自盗的意思也懂?” 稚圭眨了眨那双秋水长眸:“难道不是字面的意思?” 宋集薪笑了,望向南方,心神露出一抹向往:“我听说京城那个地方的藏书,比我们小镇的花草树木还要多!” 就在此时,说书先生说道:“世上虽已无真龙,龙之从属,如蛟、虬、螭等等,仍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活在人世间,说不定就……”老人故意卖了一个关子,眼见听众们无动于衷,根本不懂得捧场,只得继续说道:“说不定就隐匿在我们身边,道教神仙称之为潜龙在渊!” 宋集薪打了个哈欠。头顶突然飘落一片槐叶,苍翠欲滴,刚好落在他的额头上。宋集薪伸手抓住树叶,双指拧转叶柄。 想着还是到城东门去一次讨下债的陈平安,在临近老槐树的时候,也看到了眼前有槐叶飘落,于是他加快步子,想要伸手去接住。只是一阵清风拂过,树叶从他手边滑过。 陈平安身形矫健,快速横移一步,想要拦截下这片树叶。偏偏树叶在空中又打了一个旋儿。 他不信邪,几次辗转腾挪,最后仍是没能抓住槐叶。陈平安无可奈何。 一个从乡塾逃学的青衫少年,与陈平安擦肩而过。青衫少年自己都不知道,肩头上不知何时停留了一片槐叶。 陈平安继续去往城东门,哪怕要不到钱,催一催也是好的。 远处算命摊子那边,年轻道人闭目养神,自言自语道:“是谁说天运循环无厚薄?” 陈平安来到东门,看到那中年汉子盘腿坐在栅栏门口的树墩上,懒洋洋晒着初春的日头,闭着眼睛,哼着小曲,双手拍打着膝盖。 陈平安蹲在中年汉子身边。对陈平安来说,讨债的事情,实在难以启齿。他只好安静地望向东边的宽阔大路,大路蜿蜒而漫长,像一条粗壮的黄色长蛇。 他习惯性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缓缓揉搓。 他曾跟随姚老头在小镇周边翻山越岭,背着沉甸甸的行囊,行囊里装有柴刀、锄头等各色物件,满满当当。在姚老头的带领下,他们会在各处走走停停。陈平安经常需要“吃土”,抓起一把泥土直接放入嘴中,咀嚼,细细品尝滋味。久而久之,熟能生巧,陈平安哪怕只是手指研磨一番,就能清楚土壤的质地。以至于到后来,市面上一些老窑口的破碎瓷片,陈平安掂量一下,就能知道是哪座窑口,甚至是哪位师傅烧出来的。 姚老头性子孤僻,不近人情,动辄打骂陈平安。曾经有一次,姚老头嫌弃陈平安悟性太差,简直就是个不开窍的蠢货,一气之下就把他丢在荒郊野岭,独自返回了窑口。等到陈平安走了六十里山路,临近那座龙窑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那天大雨滂沱,当在泥泞中蹒跚而行,终于遥遥看到一点光亮的时候,倔强的陈平安在独立讨生活后,第一次有想哭的冲动。可是他从未埋怨过老人,更不会记恨。 陈平安家世贫穷,没有读过书,但是他明白一个书本外的道理,世上除了爹娘,再没有人是理所应当对你好的。而他的爹娘,走得早。 陈平安耐得住性子发呆,邋遢汉子好像觉得多半是没法子蒙混过关了,睁眼笑道:“不就五文钱嘛,男人这么小气,以后不会有大出息的。” 陈平安满脸无奈:“你不就在计较吗?” 中年汉子咧嘴,露出一嘴参差不齐的大黄牙,嘿嘿笑道:“所以啊,如果不想以后变成我这样的光棍,就别惦记那五文钱。” 陈平安叹了口气,抬起头,认真道:“你要是手头紧,这五文钱就算了吧,可是事先说好,以后一封信一枚铜钱,不能再赖账的。” 浑身透着一股酸腐味的中年汉子转头,笑眯眯道:“小家伙,就你这种茅坑臭石头的脾气,将来很容易吃大亏的。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老话,吃亏是福?你要是小亏也不愿意吃……” 他瞥见陈平安手中的泥土,略作停顿,促狭道:“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了。” 陈平安反驳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不要五文钱吗?难道不算吃小亏?” 中年汉子有些吃瘪,神色恼火,挥手赶人:“滚滚滚,跟你小子聊天真费劲。” 陈平安松开手指,丢了泥土,起身后说道:“树墩子潮气重……” 中年汉子抬头笑骂道:“老子还需要你来教训?年轻人阳气壮,屁股上能烙饼!” 中年汉子转头瞥了眼陈平安的背影,歪歪嘴,嘀咕了一句,好像是骂老天爷的丧气话。 塾师齐先生今天不知为何,破天荒早早结束了授业。 学塾后头有个院子,北面开了一个矮矮的小柴门,能够通往竹林。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在老槐树下听故事的时候,有人喊他去下棋。宋集薪不太情愿,只是那人说是齐先生的意思,想要看一看他们棋力有无长进。宋集薪对于不苟言笑的齐先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观感,大概可以称之为既敬且畏,所以齐先生亲自下了这道“圣旨”,宋集薪不得不赴约,但是他一定要等说书先生讲完故事,再去学塾后院。帮先生传话的青衫少年,只得先行打道回府,不忘叮嘱宋集薪千万别太晚到,絮絮叨叨,还是老调重弹那一套,什么我家先生是最讲究规矩的,不喜欢别人言而无信,等等。 宋集薪当时挖着耳朵,不厌其烦,说:“知道了,知道了。” 当宋集薪带着稚圭来到学塾后院时,凉风习习,文质彬彬的青衫少年郎如往常一般,已经在南边的凳子上,腰杆挺直,正襟危坐。宋集薪一屁股坐在青衫少年对面,坐北朝南。齐先生坐在西面,一向观棋不语。 婢女稚圭每逢自家少爷与人下棋,都会去竹林散步,以免打扰到三位读书人,今天也不例外。 偏居一隅的小镇,没有什么所谓的书香门第,所以读书人堪称凤毛麟角。 按照齐先生订立下来的老规矩,宋集薪和青衫少年要猜子,执黑先行。 宋集薪和对面的同龄人,几乎是同时开始学棋的,只是宋集薪天资聪颖,棋力进步神速,一日千里,所以被传授两人棋艺的齐先生视为高段者。猜子之时,由宋集薪先从棋盒中掏出一把白棋,数目不等,秘不示人。青衫少年随后拈出一枚或是两枚黑子,猜对白子奇偶后,就能够执黑先行,也就有了先行的优势。宋集薪在头两年的对弈当中,无论是执白后行,还是执黑先行,无一败绩。 不过宋集薪对下棋兴致不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反观资质逊色的青衫少年,既是乡塾学生,又担任书童,与齐先生朝夕相处,哪怕只是旁观先生枯坐打谱,也是受益匪浅,所以青衫少年从执黑才能偶尔侥幸获胜,到如今只要执黑,胜负就能与宋集薪在五五之间,棋力手筋的进步,显而易见。对于这种此消彼长,齐先生不置一词,袖手旁观而已。 宋集薪刚要去抓棋子,齐先生突然说道:“今日你们下一盘座子棋,执白先行。” 两个少年一头雾水,皆不知“座子棋”为何物。 齐先生语速不急不缓,仔细解释了下规矩,规矩并不烦琐,只是在四星位分别放下黑白两子。 齐先生拈子、落子,动作娴熟,行云流水,让人赏心悦目。 平时最喜欢恪守规矩的青衫少年,听闻“噩耗”后,目瞪口呆,痴痴看着棋盘,最后小心翼翼说道:“先生,如此一来,好像很多定式用不上了。” 宋集薪皱眉思索片刻,很快眼前一亮,眉头舒展道:“是棋盘格局变小了。” 然后宋集薪邀功一般,抬头笑问道:“对吧,齐先生?” 齐先生点头道:“确实如此。” 宋集薪朝着对面的同龄人挑了一下眉头,笑问道:“要不要先让两子,否则你这家伙肯定输。” 对面的青衫少年顿时面红耳赤,嚅嚅嗫嗫,因为他心知肚明,自己获胜次数越来越多,除了棋力增长之外,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宋集薪这两年下棋越来越心不在焉,甚至有些不胜其烦了。很多胜负手,宋集薪会故意放水,或是先手布局占优后,棋至中盘,会刻意为了屠大龙而兵行险着。 对于才华横溢的宋集薪来说,下棋好不好玩,有不有趣,才是首选。 对于青衫少年来说,从第一次拈子落于棋盘,他就执着于“胜负”二字。 齐先生望向自己的学塾弟子:“你可以执白先行。” 接下来青衫少年落子缓慢,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宋集薪依旧是落子如飞,大开大合,羚羊挂角。双方性情,天壤之别。 不过八十余手,青衫少年就输得一塌糊涂,紧抿着嘴唇,垂头不语。 宋集薪手肘抵在桌面上,托着腮帮,一手双指拈子,轻轻敲击石桌,凝视着棋局。 按照齐先生的规矩,双方对弈,投子无声认输即可,绝对不可言“我输了”三字。 青衫少年尽管不甘心,仍是缓缓投子。 齐先生对青衫少年吩咐道:“练字去吧,不用收拾残局,写三百个‘永’字。” 青衫少年赶紧起身,毕恭毕敬作揖告辞。 宋集薪在青衫少年身影消失后,才轻声问道:“先生也要离开这里了?” 双鬓霜白的儒雅文士点头道:“一旬之内,就会离开。” 宋集薪笑道:“那正好,我还能为先生送行。” 齐先生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说道:“无须为我送行。宋集薪,你以后到了小镇之外,记得不要太过张扬。我身无别物,三本蒙学书籍,《小学》《礼乐》《观止》,你可以一并拿去,经常温习,须知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若是能读书破万卷,自是下笔如有神,此间真意……你以后自然会知晓的。至于三本闲杂书,术算《精微》,棋谱《桃李》,文集《山海策》,不妨闲暇时翻阅,也可怡情养性。” 宋集薪满脸惊讶,有些尴尬,壮着胆子说道:“先生像是在‘托孤’,让我好不适应。” 齐先生满脸笑意,柔声道:“没你说的这么夸张,人生何处不相逢,以后总有再见面的一天。” 齐先生微笑之时,让人如沐春风。 齐先生突然说道:“你去赵繇那边看看,就当提前道别。” 宋集薪起身笑道:“好嘞。那这棋局就劳烦先生收拾喽。”说完欢快跑去。 齐先生俯身收拾棋子,看似东一颗西一枚,杂乱无序,实则先黑后白,从宋集薪最后落子的那枚黑子开始捡起,顺序倒推而去,一子不差。 不知何时,婢女稚圭已经从竹林折返,只是站在柴门外,并不踏足院子。 齐先生没有转头,沉声道:“好自为之。” 在泥瓶巷长大的少女稚圭,此时满脸懵懂神色,柔柔弱弱怯怯,楚楚可怜。温文尔雅的儒士隐约露出一抹怒容,缓缓转头望去,眼神冷漠。少女稚圭依然是迷迷糊糊的模样,天真无邪。 齐先生站起身,玉树临风,望向稚圭,冷笑道:“孽障逆种!”稚圭缓缓收敛脸上的无辜神色,眼神逐渐冷冽,嘴角挂起讥讽笑意。她好像在说,你能奈我何? 她就这样与齐先生直直对视。小院内外,仿佛有一双蟒蛟在对峙。两者互视对方为仇寇。 远处,宋集薪高声喊道:“稚圭,回家啦。” 稚圭立即踮起脚尖,乖巧回了一句:“哎,好的,公子。” 她推开柴门,小跑着与教书先生擦身而过,跑出几步后,不忘转身,对那个背影施了个万福,嗓音婉约可人:“先生,稚圭先走了。” 许久过后,齐先生叹了口气。 春风和煦,竹叶摇曳,如翻书声。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收拾着摊子,唉声叹气,相熟的小镇百姓问起缘由,他也只是摇头晃脑不作答。 最后一个曾经在此算姻缘的新嫁妇人,路过此地,眼见着年轻道人如此反常,羞羞涩涩停下脚步,嗓音软糯,嘴上问着问题,那双会说话的水润眼眸,却在年轻道人的英俊脸庞上使劲徘徊。 年轻道人不露声色地瞥了眼女子,视线微微向下,是一幅鼓囊囊的风景。年轻道人咽了咽口水,说了一句神叨叨的卦语:“今日贫道给自己算了一签,下签,大凶啊。” 第2章 稗草 杏花巷有口水井,名叫铁锁井。一根粗如青壮手臂的铁链,年复一年,垂挂于井口内,何时有此水井有此铁链,又是何人做此无聊奇怪事,早已无人知晓真相,就连小镇岁数最大的老人,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传闻小镇曾经有好事者,不顾老人们的劝阻,试图检验铁链到底有多长。对于“拽铁链出井口者,每出一尺,折寿一年”这口口相传的老规矩,那人根本没当回事。结果使劲拉扯了一炷香后,拔出一大堆铁链,仍是没有看到尽头的迹象。那人已是精疲力尽,便任由那些拽出井口的铁链盘曲在水井辘轳旁,说是明天再来,他就偏偏不信这个邪了。那人回到家后,当天便七窍流血,暴毙在床上,而且死不瞑目,不管家人如何费劲折腾,尸体就是闭不上眼睛。最后有一个世世代代住在水井附近的老人,让那户人家抬着尸体到水井旁边,“眼睁睁”看着老人将那些铁链放回水井。等到整条铁链重新笔直没入井口深水中,那具尸体终于闭了眼。 一老一小缓缓走向那口铁锁井,小家伙,是个还挂着两条鼻涕虫的孩子,可是说起这个故事来,口齿清晰,有条不紊,根本不像是个才蒙学半年的乡野小娃娃。此时孩子正仰起头,大大的眼睛,像两颗黑葡萄,轻轻抽了抽鼻子,两条鼻涕小蛇就缩了回去。孩子望着那个一手托着大白碗的说书先生,努努嘴,说道:“我说完了,你也该给我看看你碗里装着啥了吧?” 老人笑呵呵道:“别急别急,等到了水井边上坐下来,再给你看个够。” 孩子“善意”提醒道:“不许反悔,要不然你不得好死,刚到铁锁井旁边就会一头栽进去,到时候我可不会给你捞尸体;要不然就突然打个雷,刚好把你劈成一块焦炭,到时候我就拿块石头,一点点敲碎……” 老人听着孩子竹筒倒豆子,一大串不带重复的恶毒晦气话,实在有些头疼,赶紧说道:“肯定给你看。对了,你这些话是跟谁学的?” 孩子斩钉截铁道:“跟我娘呗!” 老人感慨道:“不愧是人杰地灵,钟灵毓秀。” 孩子突然停下脚步,皱眉道:“你骂人不是?我知道有些人喜欢把好话反着说,比如宋集薪!” 老人连忙否认,然后岔开话题,问道:“小镇上是不是经常发生一些怪事?” 孩子点点头。 老人道:“说说看。” 孩子指了指老人,一本正经道:“比如说你托个大白碗,又不肯让人放铜钱进去。你还没说完故事的时候,我娘就说你讲得不坏,云里雾里,一看就是坑蒙拐骗惯了的,所以让我给你送几文钱,你死活不要,碗里到底有啥?”老人哭笑不得。 原来是先前在老槐树下说完故事的说书先生,让这个孩子领着自己去杏花巷看那口水井。孩子起先不乐意,老人就说他这大白碗可有大讲究,装着了不得的稀罕玩意儿。那孩子天生活泼好动,被爹娘说成是个投胎的时候忘了长屁股的,他很小就喜欢跟着刘羡阳那帮浪荡子四处瞎逛,但是为了钓上一条黄鳝或是泥鳅,这小屁孩也能够在太阳底下暴晒半个时辰,一动不动,耐心惊人。所以当老人说那白碗里装着什么时,孩子立即就咬饵上钩了。 哪怕老人一开始提了个古怪要求,说要试试提起他,看他到底有多沉,想知道有没有四十斤重,孩子毫不犹豫就点头答应了,反正给人提几下也不会掉块肉。但是让孩子一次次翻白眼的事情发生了:左手掌心托碗的老人,铆足劲用右手足足提了他五六次,可一次也没能把他成功提起来。孩子最后斜瞥了眼老人的细胳膊细腿,摇了摇头,心想同样是瘦杆子,陈平安那个穷光蛋的力气,就比这个老头子大多了。只是想着自己还没瞧见白碗里头的光景,仿佛天生早早开窍的孩子,就忍着没说一些会让老人下不来台的言语,要知道,在泥瓶巷杏花巷这一带,论吵架骂街,尤其是阴阳怪气说话,这个孩子能排第三,第二是读书人宋集薪,第一则是这个孩子他娘。 老人来到水井旁,但是没有坐在井口上。 古井由青砖堆砌,井口不大,老人一眼望去,竟是深不见底,不但如此,隐约之间,还让老人有种被他人凝视之感。 无形之中,老人呼吸沉重起来。 孩子走到水井旁,背对着井口,往后一蹦,屁股刚好坐在井口上。 这一幕看得老人冷汗直流,这要是一个不留神,兔崽子可就直接掉下去了啊,以这口古井的历史渊源,收尸都难。 老人缓缓向前几步,眯起眼,俯身审视着那条铁链,一端捆绑死结于水井辘轳底部。 “风水胜地,甲于一洲。” 老人环顾四周,百感交集,心想:“不知道此件重器,最后会花落谁家?” 老人伸出空闲的左手,凝视手心。掌心纹路,斑驳复杂。但是出现了一条崭新纹路,正在缓缓延伸,如同瓷器崩裂出来的缝隙。 神人观掌,如看山河。只不过这个老人,当下只是在看自身罢了。 老人皱起眉头,惊叹道:“不过短短半天,就已是这般惨淡光景,那几位岂不是?” 孩子已经站在井口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老人,大声催促道:“你到底给不给我看白碗?!” 老人无奈道:“你赶紧下来,赶紧下来,我这就给你看!” 孩子将信将疑,最后还是跳下井口。 老人犹豫片刻,脸色肃穆:“小娃儿,你我有缘,给你看看这碗的玄妙,也无不可,但是看过之后,你不许对外人提起,便是你那位娘亲,也不行。你若是做得到,我便让你见识见识,若是做不到,便是被你小娃儿戳脊梁骨,也不给你看半眼。” 孩子眨了眨眼睛:“开始吧。” 老人郑重其事地向前走到井口旁边,一低头,发现兔崽子这次换成双脚岔开坐在井口上,老人有些后悔自己招惹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娃儿了。 老人收敛杂念,面朝井口,五指抓住大白碗的碗底,掌心开始微微倾斜,幅度微不可察。 孩子感觉等了挺久,也没见头顶那个白碗有丝毫动静,老头子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 就在孩子的两条鼻涕虫快要挂到嘴边,耐心耗尽的前一刻,只见手指粗细的一股水流,从白碗中倾泻而出,坠入水井深处,无声无息。 孩子龇牙,就要破口大骂,却突然闭上嘴巴,有些惊讶,片刻后,孩子的脸色已经从震惊变成茫然。再然后,孩子开始恐惧,猛然回过神,一下子跳下井口,往自己家逃去。 原来,老人用那只白碗倒入水井中水的分量,早就一大水缸都不止了。可是一直有水从白碗中向外倒出。 孩子觉得自己肯定是白天见鬼了。 刘羡阳随手从路边折了一根刚抽芽的树枝,开始练剑,整个人跟滚动的车轱辘似的,癫狂旋转,根本不心疼脚上那双新靴子,小路上扬起无数尘土。 刘羡阳出了小镇,一路由北向南,只要走过宋大人出钱建造的廊桥,再走三四里路,就到了阮家父女开办的那个铁匠铺。其实刘羡阳一向心高气傲,但是阮师傅只用一句话,就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来这里,只为开炉铸剑。” 铸剑好啊,刘羡阳一想到自己将来就能有一把真剑,就忍不住兴奋起来,丢了树枝,开始边跑边喊。 刘羡阳想着阮师傅私下传授的那几个拳架子,就开始练习起来,倒也有模有样,虎虎生风。 刘羡阳与廊桥越来越近。廊桥北端的台阶上,坐着四个人:姿态婀娜的丰腴美妇,怀里抱着一个身穿大红袍子的男孩,男孩高高扬起下巴,像是一位刚刚获得大捷的将军;台阶那一头,坐着个满头霜雪的高大老人,老人正在小声安慰一个气鼓鼓的小女孩。小女孩粉雕玉琢,宛如世上最精巧的瓷娃娃,她的稚嫩肌肤在阳光照耀下晶莹剔透,以至于能够清晰看到皮肤下的一条条青筋脉络。 两个孩子刚刚吵完架,小女孩泫然欲泣,小男孩愈发得意。 老人身材魁梧,如同一座小山,旁边的妇人投来一个致歉的眼神,威严老人对此却视而不见。 台阶底下,还站着个姓卢的年轻人,正是卢氏家主的嫡长孙,叫卢正淳。兴许真的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在小镇土生土长的人物,皮相总要生得比别处男女更好些。只不过卢正淳早就被酒色掏空了底子,落在台阶上坐着的四人眼中,就更是不堪入目。卢家拥有的龙窑,无论数目还是规模,都冠绝于小镇,卢氏也是族内子弟去外地开枝散叶最多的一个姓氏。可是以往在小镇威风八面的卢正淳,神色拘谨,脸色苍白,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好像稍有纰漏就会被人抄家诛九族。 男孩说着小镇百姓听不懂的话:“娘亲,这个姓刘的小虫子,祖上真是那位……” 当他刚要说出姓名,妇人立即捂住男孩嘴巴:“出门前,你爹与你叮嘱过多少次了,在这里,不可轻易对谁指名道姓。” 男孩掰开妇人的手,眼神炙热,压低嗓音问道:“他家当真代代传承了宝甲和剑经?” 妇人宠溺地摸着男孩的脑袋,柔声道:“卢氏用半部族谱担保,两件东西还藏在那少年家中。” 男孩突然撒娇道:“娘亲娘亲,咱们能不能跟小白家换一下宝物啊,咱们谋划的那具宝甲实在太丑了。娘亲你想啊,换成那部剑经的话,就能够梦中飞剑取头颅,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是比一个乌龟壳厉害太多?” 不等妇人解释其中缘由,旁边的女孩已经怒气冲冲道:“就凭你也想染指我们失传已久的镇山之宝?此次我们来此,是名正言顺的物归原主,可不像某些不要脸的家伙,是做强盗、做小偷,甚至是做乞丐来着!” 男孩转头做了个鬼脸,然后讥笑道:“臭丫头你自己也说了,是镇‘山’之宝,山门辈分而已,了不起啊?” 男孩突然变换嬉笑脸色,从妇人怀中站起身后,眼神怜悯地俯视小女孩,像是学塾先生在训斥幼稚蒙童:“大道长生,逆天行事,只在争字。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以后如何继承家业,又如何恪守祖训?你们正阳山后裔,历代子孙务必每隔三十年,就要拔高正阳山至少一百丈。臭丫头,你以为从你爷爷到你爹,做得很轻松不成?” 小女孩有些输了气势,神色萎靡,耷拉着脑袋,不敢正视男孩。 满头霜雪的魁梧老人沉声道:“夫人,虽说童言无忌,但是万一害得我家少主道心蒙尘,你们自己掂量后果。” 妇人妩媚一笑,重将脸色阴沉的幼子拽回怀中,绵里藏针道:“孩子吵架拌嘴而已,猿前辈何须如此上纲上线,莫要坏了咱们两家的千年友谊。” 不承想老人脾气刚烈至极,直接顶回去一句:“我正阳山,开山两千六百年,有恩报恩,虽千年不忘;有怨报怨,从无过夜仇!” 妇人笑了笑,没有做意气之争。 此次小镇之行,人人身负重任,尤其是她,更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儿子的前程、娘家的底蕴三者都孤注一掷,豪赌一场。 这个妇人,虽然衣裳朴素,却气度雍容,只是小镇百姓没有见过世面,不知其中关窍玄机。 从头到尾,卢正淳始终背对着廊桥台阶。 之前第一次在卢氏大宅见到这些贵客,自己的那个亲弟弟,不过是年轻气盛,定力不够,这才一时忘却祖父的告诫,忍不住偷瞄了一眼美妇人的胸脯,便被气得浑身发抖的祖父让人拖下去,活活杖杀在庭院中,好像行刑的时候嘴里塞满了棉布,所以继续陪着祖父在大堂议事的卢正淳,既听不到弟弟的凄惨哀号,也见不到血肉模糊的画面。等到商议完毕,一起出门寻找那个姓刘的少年,卢正淳跨出大堂门槛,才发现庭院当中,血迹早已清洗干净。那四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哪怕是如同金童玉女的那两个小孩子,对此竟也丝毫不以为异,仿佛这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一刻,卢正淳有些茫然。 死了一个人,怎么像是比死了一条狗还不如?何况那个人还姓卢,前一天深夜,与他这个哥哥喝酒壮胆的时候,无比雀跃,说是以后一定要飞黄腾达,光耀门楣,兄弟二人再不做井底之蛙了,要联手在外边闯出一片天地。直到走出卢家大宅后,卢正淳的脑子仍是一片空白。 卢正淳开始心生恐惧。陌生贵人们问话的时候,他说话嗓音会颤抖,带路的时候,走路步伐会飘忽。他知道自己这个样子,会贻笑大方,会让祖父失望,会让家族蒙羞,但是年轻人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好像全身都在从骨子里渗出寒气。 祖父在去年年关,带他们兄弟走入一间密室,告诉他们一个消息,卢家很快就要为某些贵人办事。这是天大的福分,一定要小心应对,做成了,卢家会将报酬变成栽培兄弟二人的敲门砖,只要贵人愿意点点头,那么以后他们兄弟脚下,就会出现一条阳关大道,他们就会平步青云,最终获得无法想象的荣华富贵。那个时候,他才明白自己和弟弟为何需要从小就学习那么多种稀奇古怪的方言。 卢正淳看着那个越来越靠近廊桥的刘羡阳,他突然开始无比仇恨这个人。这个曾经被自己带人堵在小巷里的穷光蛋,曾经死狗一般躺在地上,如果不是某个小王八蛋跑到巷口那边喊“死人了”,他和几个死党原本按照约定,正要脱裤子,给地上那个不识抬举的少年当头降下一场甘霖。卢正淳直到现在,也不明白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为何会对刘羡阳刮目相看。至于他们所谓的什么宝甲、剑经,什么正阳山,什么长生大道,还有什么争机缘抢气运等等,卢正淳好像都听得懂,其实又都听不懂。但是卢正淳能够很确定一件事,就是他无比希望刘羡阳死在这里。至于真正的原因,卢正淳不敢承认,也不愿深思。 在内心深处,卢正淳绝对不希望卑贱如狗的刘羡阳,见到自己这个锦衣玉食的卢家大少,竟然沦落到跟他姓刘的一个鸟样。奇耻大辱,莫过于此。 美妇人望着刘羡阳喃喃道:“来了。” 刘羡阳一路打拳而来,到后来出拳迅猛,越打越快,以至于身形都被拳势裹挟,有些踉跄。 在行家眼中,粗具雏形的拳意当中,已经透出一丝刚柔并济的大成风范。 武道拳法一途,有句入门口诀:不得拳真意,百年门外汉。一悟拳真意,十年打鬼神。 美妇人如释重负,果不其然,这个姓刘的少年就是他们要找之人,确实天赋不俗,哪怕是在他们的那些仙家府邸里,根骨资质也不容小觑。当然了,在美妇人和魁梧白发老人的广袤世界里,数量最多的,也正是这种人。 美妇人站起身,对台阶底下的卢正淳吩咐道:“你去告诉那少年,问他想要什么,才愿意拿出铠甲和书籍这两样传家宝。” 卢正淳转过身的同时,就已经低头躬身,同样用小镇百姓绝对如同听天书的某种方言,回答道:“是,夫人。” 美妇人淡然道:“记住,你与那少年说话的时候,要和颜悦色,注意分寸。” 男孩伸出手指,居高临下,厉色道:“坏了大事,本公子就将你剥皮抽筋,再把你的魂魄炼制成灯芯,要让你灯灭之前,时时刻刻生不如死!” 卢正淳吓得打了个激灵,弯腰更多,惶恐不安道:“小人绝不会误事!” 小女孩终于觉得扳回一城,嗤笑道:“在这些凡夫俗子面前,倒是威风十足,不知道是谁在来的路上,被同道中人当面骂作野种,也不敢还手。” 魁梧老人对那对势利眼母子,其实一开始就观感极差,于是补了一句:“小姐说错了,哪里是不敢还手,分明是不敢还嘴。” 一袭鲜艳红袍的男孩,咬牙切齿,死死盯住小女孩,脸色阴森,但是并没有撂什么狠话,最后反而展颜一笑,很是灿烂。 美妇人更是视线始终放在前方道路上,脸上云淡风轻,至于她是否心有芥蒂,天晓得。 小女孩冷哼一声,跑下台阶,蹲在溪边,低头望向水里的游鱼。偶尔有成群结队的鲤鱼在她视线里游弋而过,数目不等,红青两色皆有。 一些小镇上上了岁数的老人,在老槐树底下闲聊的时候,经常说在雷雨天气里,他们经过廊桥时,都曾看到桥底下游出过一尾金灿灿的鲤鱼。只是有老人说那条金色鳞片的鲤鱼,大小不过手掌长短;也有人说那条奇怪鲤鱼大得很,最少也有半人长,简直就是快成精了。众说纷纭,老人们争来争去,以至于听故事的孩子们谁也不愿意当真。 此时,小女孩凝视着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双手托着腮帮,目不转睛。 魁梧老人蹲坐在她身边,轻声笑道:“小姐,如果卢家没有说谎,这份大机缘已经落入别人口袋了。” 小女孩转过头,咧嘴笑道:“猿爷爷,说不定有两条的!”于是她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滑稽光景。小女孩很快意识到这一点,赶紧伸手捂住嘴巴。 魁梧老人忍住笑意,解释道:“还未走江的蛟龙之属,最讲究划分地盘,不允许同类靠近。所以……” 小女孩哦了一声,重新转过头,双手托着腮帮发呆,喃喃道:“万一有呢。” 在小女孩这边始终慈眉善目的老人,第一次流露出威严长辈的神色,伸手轻轻按住小女孩的脑袋,沉声道:“小姐,切记,这‘万一’二字,委实是我辈头号死敌,决不可心存侥幸!小姐你虽是金枝玉叶之身……” 小女孩抽出一只手,使劲挥动,娇憨抱怨道:“知道啦知道啦,猿爷爷,我的耳朵要起茧子啦。” 魁梧老人说道:“小姐,我去盯着那边的动静了,对方虽然是咱们正阳山台面上的盟友,但是那一大家子人的秉性品行,呵,不提也罢,省得脏了小姐的耳朵。” 小女孩只是挥手赶人。 魁梧老人只好无奈离去。 这个身份像是家奴的魁梧老人,双手垂膝,走路之时,后背微驼,如负重而行。 岸边的小女孩,突然使劲揉了揉眼睛。她发现小溪里的水位,分明开始缓缓上涨,肉眼可见! 若是在小镇之外,例如在正阳山,或是在家乡任何地方,哪怕是整条小溪流水瞬间干涸,她也不会有半点惊奇。 小女孩疑惑道:“不是说在这里天然封禁一切玄术、神通和道法吗?而且越是修为高深,反噬越是厉害吗?猿爷爷就说过,哪怕是传说中的那个人,在这里待的时间久了,如今差不多也是泥菩萨过河的艰难处境,很难真正阻止谁动手争夺……”她最后晃了晃脑袋,懒得再想这个谜题。 小女孩转头望去,看着猿爷爷的高大背影。 她欢快想着,等到这里彻底开禁之后,她就请求猿爷爷将那座名叫披云山的山峰搬走。带回家乡后,当作她的小花圃。 陈平安回到院子后,眼皮就一直在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于是陈平安坐到门槛上,开始想象自己在拉坯,双手悬空,很快,就进入了忘我状态。勤勉是一方面,此举能够扛饿,也很重要,所以陈平安养成了一有心事就拉坯的习惯。 烧瓷一事,最讲天意,因为开窑之前,谁都不知道一件瓷器的釉色和器形最终是否契合心意,只能听天由命。不过在烧窑之前,拉坯无疑又是重中之重,只不过陈平安被姚老头认为资质差,多是做些练泥的体力活,而且他多是只能在旁边仔细观摩,然后自己练泥,自己拉坯,寻找手感。 隔壁院子响起柴门推开的声音,原来是宋集薪带着婢女稚圭从学塾返回,英俊少年一个冲刺,轻松跨上矮墙,蹲下后,松开手掌,手掌里全是指甲盖大小的石子,色彩多样,如羊脂、豆青、白藕等等。这种不值钱的石头,大小不一,在小镇溪滩里随处可见,其中以一种如同渗满鸡血的鲜红石头最为讨喜,学塾里的齐先生就为弟子赵繇雕刻了一枚印章,宋集薪觉得挺有眼缘,好几次想要拿东西跟那家伙换,可对方死活不肯。 宋集薪丢出一颗石子,力道不重,砸在陈平安的胸口,后者无动于衷。再丢,这一次丢中了陈平安的额头,陈平安仍是岿然不动。 宋集薪对此见怪不怪,噼里啪啦,一把石子七八颗,先后都丢了出去。虽说宋集薪有意让陈平安吃痛分心,但仍是没有直接砸陈平安的手臂、十指,因为宋集薪觉得那样做就是胜之不武了。 宋集薪丢完石子,拍了拍手掌。陈平安长呼一口气,抖了抖手腕,根本不理睬宋集薪,想了想,低下头,左手五指作握刻刀状。 跳刀这门技艺,在小镇老窑匠当中,并不算谁的独门绝活,但老姚头的跳刀手法,不管谁看到了,都会伸出大拇指。 老姚头先后收了几个徒弟,始终没有人能让他真正满意,到了刘羡阳这里,才认为找到了可以继承衣钵的人。以前刘羡阳练习的时候,陈平安只要手头没事,就会蹲在一旁使劲盯着。 刘羡阳最好面子,也知道陈平安口风紧,就经常拿老姚头的秘传口诀来震慑他,例如:“想要刀的线路走得稳,手就要不能是死板的稳,归根结底,是心稳。”不过当陈平安追问什么叫心稳时,刘羡阳就抓瞎了。 宋集薪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乏味,就跳下墙头进了屋子。 婢女稚圭站在墙边,她若是不踮脚,刚好只露出上半张脸庞,即便如此,已经隐约可见是个美人坯子。 她想了想,轻轻踮起脚跟,视线落在陈平安四周,最后在地上找到了两颗心仪的石子,一颗色泽猩红且剔透,一颗雪白莹润,都是她家公子方才丢掉不要的。 她犹豫了一下,压低嗓音,怯生生道:“陈平安,你能不能帮我把那两颗石子捡起来,我挺喜欢的。” 陈平安缓缓抬起头,手上动作并未停歇,依然很稳,眼神示意她稍等片刻。 稚圭嫣然一笑,如入春后的枝头第一抹绿芽儿,极美。 只是陈平安已经低下了头,错过了这幕动人景象。 稚圭嘴角翘起,一双眼眸流光溢彩,似有极细微的活物在其中悠然游弋。 等到陈平安停下手头事情,询问到底是哪两颗石子的时候,婢女稚圭的眼神便恢复正常了,一如既往,柔软得像是雨后春泥。 陈平安按照她手指指向的方位,捡起那两颗石子,走到墙边,稚圭刚抬起手,他就已经将石子放在墙头上了。 稚圭拿起两枚石子,紧紧握在手心。 有心人刻意寻觅此物,便是大海捞针,十年难遇。有缘人哪怕无心,却好似烂大街的破烂货,唾手可得,全看心情收不收了。 陈平安笑问道:“就不怕鼻涕虫堵在你们门口骂半天?” 她没有承认自家公子偷拿别人东西,但好像也没脸皮否认事实,就笑着不说话。 泥瓶巷住着一对母子,两人的骂架功夫,小镇无敌,也就只有宋集薪能够与他们过过招。那孩子特别顽劣,常年挂着两条鼻涕虫,喜欢去溪滩里摸鱼、捡石子,抓来的鱼都养在一只大水缸里,石子就堆积在水缸旁边。宋集薪偏偏喜欢招惹这个小刺头,隔三岔五就去顺手牵羊几颗石子,一天两天看不出,可是经不住宋集薪经常摸走。一旦孩子确认自己少了宝贝,就会炸毛,跟踩中尾巴的小野猫似的,能够在院门外骂一个时辰,他娘亲也从不管劝,反而还会可劲儿煽风点火,专门故意挑破宋集薪是前任督造官私生子的事情。好几次把宋集薪气得牙痒痒,差点就要拎着板凳出门干架,婢女稚圭好说歹说,才劝阻下来。 蓦然间,一个尖锐嗓子响起:“宋集薪宋集薪,快来捉奸,你家婢女跟陈平安正眉来眼去,明摆着是勾搭上了!你再不管管你家通房丫鬟,说不定今晚她就翻墙去敲陈平安的门了!赶紧滚出来,啧啧啧,陈平安的手都摸上那小娘们的脸蛋了,你是没看到,陈平安笑得贼恶心人了……” 宋集薪根本没有露面,在屋里直接喊道:“这算什么,我昨晚还看到陈平安跟你娘亲拉拉扯扯,被我撞见后,陈平安才把爪子从你娘衣领里使劲‘拔’出来。这也怪你娘亲,她那儿呀,实在太壮观太饱满了,可怜陈平安累得满头是汗……” 小巷里有人狠狠踹着宋集薪家院门,愤怒道:“宋集薪,出来,单挑!你输了,就把稚圭送给我当丫鬟,每天给我喂饭铺床洗脚!我输了,就把陈平安给你当下人杂役,咋样?就问你敢不敢,反正谁不敢谁就是缩头乌龟!” 屋内宋集薪懒洋洋道:“一边凉快去!你爹我翻了翻皇历,今天不适宜打儿子,顾璨,算你运气好!” 屋外的孩子使劲捶门:“稚圭,你跟着这么个孬种少爷,多憋屈啊,你还是跟刘羡阳私奔算了,反正那傻大个看你的眼神,就像是要吃了你。” 婢女稚圭转身走向屋子。屋内,宋集薪正在仔细擦拭一只翠绿葫芦,是年代不详的老物件,也是那位宋大人留下的“家产”之一。宋集薪起先并不上心,后来无意间发现每逢雷雨天,葫芦内便嗡嗡作响,可是宋集薪拔掉盖子后,不管如何挥动摇晃,也不见有任何东西滑出,往里头灌水、装沙子,倒出来还是水和沙子,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宋集薪实在没辙了,加上有次被门外顾璨的泼辣娘亲,一口一个“有娘生没爹养的私生子”骂得心烦意乱,就拿刀对着葫芦一顿劈砍,结果让他瞠目结舌的是,刀刃已经翻卷,葫芦依旧完好无损,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留下。 早年被宋集薪烧掉的一封信上写道:“官署搬至小院的金银铜钱,保证你们主仆二人衣食无忧,闲暇时候,可以搜罗一些见之心喜的古董,权当陶冶性情。小镇虽小,粗粮可以养胃,书籍可以养气,景致可以养目,寂寥可以养心。今日起,尽人事听天命,潜龙在渊,日后必有福报。” 宋集薪虽然怨恨那个男人,但是有钱不花天打雷劈,在民风淳朴的小镇上,想要大手大脚都很难。这么多年来,宋集薪还真就喜欢上了收破烂的行当,满满当当一大朱漆箱子,全是翠绿葫芦这样的偏门玩意儿。只不过宋集薪有一种玄之又玄的直觉,一大箱子,五花八门,三十余件物件,这只葫芦最为贵重,其次是一只锈迹斑斑的紫金铃铛,摇晃起来,明明看见悬锤在撞击内壁,本该发出清脆声响,却是无声无息,让宋集薪既毛骨悚然,又心生惊奇。最后是一把落款为“山魈”的古朴茶壶,其余物件,宋集薪喜欢得粗浅,称不上一见钟情。 名叫顾璨的孩子站在门外,破口大骂,中气十足。没过多久,骂声戛然而止。然后陈平安看到顾璨猛然推开自己家院门,满脸惊慌,闩上门闩后,蹲在门旁,不断给自己使眼色,要自己也蹲到他身边。陈平安不明就里,但是猫着腰跑到顾璨身边,蹲下后轻声问道:“顾璨,你做什么?又惹你娘发火了?” 顾璨使劲抽了抽鼻子,压低嗓音道:“陈平安,我跟你说,刚才我碰到个怪人,他手里那只白碗,能够一直往外倒水,你看啊,才这么点大的碗,我亲眼看到他倒水倒了一个时辰!那家伙刚才路过咱们泥瓶巷巷口的时候,好像停了下来,该不是看到我了吧?惨了惨了……” 顾璨双手比画了一下白碗的大小,然后拍了拍胸口,感慨道:“真是吓死宋集薪他爹了。” 陈平安问道:“你是说那个槐树下的说书先生?” 顾璨使劲点头:“可不是,老头手上力气没几斤,连我也提不起,可那口破碗是真瘆人啊,瘆人得很!” 顾璨突然抓住陈平安的手臂:“陈平安,我这次是真没骗你!我可以发誓,如果骗你,就让宋集薪不得好死!” 陈平安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顾璨立即闭嘴。 门外有一阵脚步声,渐渐响起,渐渐落下。 一物降一物。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胡乱擦了一把脸,脸色发白。显而易见,这个名叫顾璨的鼻涕虫,是真的被吓得半死。 顾璨冷不丁问道:“陈平安,那家伙不会是去我家了吧?咋办啊?” 陈平安无奈道:“我陪你回你家看看?” 顾璨大概就等着陈平安这句话了,猛然起身,又颓然坐下,哭丧着脸道:“陈平安,我腿软走不动路啊。” 陈平安站起身,弯腰扯住顾璨的后领口,一手拎着他,一手打开门闩,走出院子。 顾璨家离陈平安家不远,也就百来步路程。果不其然,顾璨看到那个老头子就在他家院子里,他娘亲竟然还给那老头子拿了一条凳子。那一刻,顾璨觉得天都塌下来了,所以他选择躲在陈平安身后,让高个子的顶上去。陈平安也没有让他失望,有意无意护在他身前。 熊孩子顾璨握住陈平安的袖口,没来由立即满腔豪气了。 老人对此不以为意,坐在板凳上,略作思量,手中那只白碗,凭空消失不见了。 顾璨立即又腿软了,整个人躲在陈平安身后,战战兢兢。 老人看了眼那个神色出奇平静的乡野村妇,又看了眼眉头紧皱的陈平安,最后对缩头缩脑的顾璨说道:“小娃儿,知不知道你家水缸里养着什么?” 顾璨在陈平安身后喊道:“还能有啥,我从溪里摸上来的鱼虾螃蟹,还有从田里钓上来的泥鳅黄鳝!你要是喜欢,就拿走好了,别客气……”孩子的嗓音越来越低,显然底气不足。 妇人捋了捋鬓角发丝,望向陈平安,柔声道:“平安。” 陈平安领会她的意思,揉了揉顾璨的脑袋,然后转身离去。 妇人眼神深处,对这个草鞋少年,隐藏有一抹愧疚。 她摒弃杂念,转头对老人问道:“这位远道而来的仙师,对于这份机缘,是要买,还是抢?” 老人摇头笑道:“买?我可买不起。抢?我也抢不走。” 妇人也摇头:“以前是如此,以后未必了。” 原本意态闲适的老人听闻此言,如遭雷击,猛然挥袖,五指掐动如飞。 老人喟然长叹道:“何至于此啊!” 妇人脸色冷漠,讥笑道:“仙长以为这座小镇,能有几个好人?” 老人站起身,深深看了眼懵懵懂懂的孩子,似乎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定。他手腕一晃,白碗重新浮现。 老人走到半人高的大水缸旁,迅速用白碗舀了一碗水。 妇人虽然故作镇定,其实手心里全是汗水。 老人坐回凳子,朝顾璨招手道:“小娃儿,过来瞅瞅。” 顾璨望向娘亲,她点了点头,充满鼓励的眼神。 顾璨走近后,老人朝碗中水面轻轻吹了一口气,涟漪阵阵。 老人笑道:“张嘴。”与此同时,老人随手一抹,便从顾璨身上不知何处摸出一片槐叶。双指虚拈,并未实握。 顾璨下意识啊了一声。 老人屈指一弹,这片苍翠欲滴的槐叶没入顾璨嘴中。顾璨愣在当场,然后发现自己嘴中好像并没有任何异样。 老人不给他询问的机会,指了指掌心所托的白碗:“仔细看看有什么。” 顾璨瞪大眼睛,凝神望去,先是看到一个极其微小的黑点,然后渐渐变成一条稍稍醒目的黑线,最终缓缓壮大,好像变成了一条土黄色的小泥鳅,在白碗水面的涟漪中欢快翻滚。 脑子一团糨糊的顾璨灵光乍现,惊呼道:“我记得它!是我从陈平安那边……” 妇人一巴掌打在自己儿子脸上,怒道:“闭嘴!” 老人对此毫不意外,淡然道:“我辈修士,为证长生,大逆不道。这点争夺,不算什么。不用如此紧张,该是你儿子的,逃不掉;不该是那个少年的,也守不住。” 这个叫顾璨的孩子,体重不足四十斤。但是其“根骨”之重,匪夷所思。所以这个身负神通的托碗老人,之前破例施展祖传秘术,对其摸骨称重,却是拎不动。 这便是他收徒的前提。否则三岁小儿,持金过市,不是自找死路吗? 老人洒然一笑,眼神却冰冷,缓缓道:“当然了,就算原本是那少年的,又如何?如今有老夫亲自坐镇,也就不是他的了。” 顾璨噤若寒蝉,牙齿打战。妇人如释重负。 老人重新换上那副慈祥和蔼的脸庞:“孩子,这只碗,装着整条江水,如今还养着一条小蛟。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嫡传弟子了。” “老夫是一位‘真君’,只差半步就是‘开宗’之祖,虽是下宗……总之,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真君和开宗这四个字的分量。” 老人哈哈笑道:“只会比这一碗江水更重。” 顾璨突然哭了起来:“这样不对!它是陈平安的!” 妇人恼羞成怒,高高抬起手臂,又要教训这个猪油蒙心的蠢儿子。 老人摆摆手,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有此心肠,并非全是坏事。” 顾璨低下头,用手背擦拭泪水,以及鼻涕。 妇人悄然望向老人。老人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同道中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顾璨抬起头后,他的娘亲,和莫名其妙就从天上掉下来的半路师父,已是笑意淡淡。 顾璨转过头,陈平安离开的时候,没有忘记关上院门。 小镇就像是一块庄稼地,赶上了大年份,丰收的季节。 不过有些人,只是夹杂在稻谷之中的一株稗草,被人看过一眼,就再无第二眼。 例如孤孤单单走在泥瓶巷里的草鞋少年陈平安。 一男一女拐入泥瓶巷中。年轻男人头戴高冠,腰悬绿佩,比起小镇首富卢氏的子孙,更像是个富贵公子哥儿。女子年龄不好辨认,乍一看,少女模样,肌肤水嫩,尖尖的下巴,像是冬天挂在屋檐边上的冰锥子。又一看,三十来岁的风情,丹凤眼眸,身姿妖娆,从头到脚,有着一股倾泻直下的风流,走起路来,腰肢拧转,有着小镇女子绝没有的韵味。 女子左顾右盼,满是好奇,甚至伸手去触摸黄泥墙壁,实在察觉不出蛛丝马迹,好奇问道:“苻南华,这里真是你说的隐蔽福地之一?为何我家老祖之前给出的堪舆形势图上,对这条巷弄并未着重标注?” 苻南华答非所问:“若是你我真在此地得了意外之喜,你如何报答我?” 女子侧过身,十指交错放在身后,衬托得胸口风光愈发饱满丰硕,她半真半假柔声笑道:“任君采撷,如何?” 苻南华不承想她如此直白,反倒是没了章法,何况来此“访亲寻友”,担负着整个家族百年兴衰,甚至是千年昌盛的重任,他再花花心肠,也绝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小镇,与眼前女子来一场露水鸳鸯姻缘。所以他很快转移话题,用手指向小巷深处,笑道:“蔡仙子,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我不得不再重复一遍,按照之前的约定,这条泥瓶巷里的两户人家,一对主仆,一对母子,我可以由你先任选其一,押注的本钱,便是你们云霞山的特产云根石,每年送给我们老龙城十块。” 女子点头,笑意妩媚:“当然可以呀。” 苻南华缓缓前行,继续说道:“接下来,你一旦在此获得家族预期之外的机缘,那件物品必须交由你我双方祖师鉴定,给出一个公道价格,之后你们云霞山就得拿出一半的等价云根石。蔡金简,你可有异议?或者说,你能否确定,你在此时此地答应此事后,能够在利益得手、落袋为安的事后,也能够说服你们云霞山的那几位祖师爷们,点头认可这项赌约?” 女子已经变了脸色,肃穆端庄,与先前判若两人,像是沦落风尘的青楼花魁,摇身一变,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这个被称为云霞山蔡金简的女子,斩钉截铁道:“可以!” 苻南华眯起眼,脸色晦暗,停下脚步,正视身高不输自己的蔡金简:“丑话说在前头。你我今日能够结盟,互利互惠,可不是你我二人如何一见钟情,意气相投,只是老龙城与云霞山数百年来,历代祖师长辈们辛苦积攒下来的香火情。万一我们搞砸了,惹来那帮老头子们的雷霆震怒,别说我苻南华,或是你蔡金简,就算是我们的父母师父,也一样担待不起!” 蔡金简笑道:“所以在小镇这段时日,我们一定要坦诚相见,精诚合作,对吧?” 苻南华在这条阴暗巷弄,也尽显英俊风流,笑道:“除此之外……” 苻南华转头看了一眼,收回视线后,压低嗓音道:“咱俩还需小心那两人才是,毕竟他们不是正阳山,称不上是有口皆碑的名门正派,而且听说那两个家伙,本来就路子极野,不太讲规矩。” 蔡金简眯起那双会说话的丹凤眸子,像是在娇滴滴说着:所以我蔡金简才会选中你苻大公子嘛。 苻南华轻声道:“走吧,虽说此地有圣贤镇压,平衡各方势力,但是还是小心为妙,阴沟里翻船就不好了。总之,你我能否鲤鱼跳龙门,在此一举。” 这位名动一方的天之骄子,道心愈发坚定,在心中默念道:“大道可期,阻我前路,仙佛可杀!” 他望向小巷深处,看到一个清瘦少年从对面遥遥走来。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了。 两人继续悠悠然前行,如同一对落在凡间的神仙眷侣。 蔡金简也看到了那个少年,打趣道:“门那边,小巷里,两次碰着了,你说这个少年会不会?” 她话只说了一半,苻南华当然知道她的言下之意,哭笑不得道:“我的蔡大仙子,小镇六百户人家,加上十姓大族豢养的奴婢杂役,将近五千人,再是藏龙卧虎,也有个定数。何况这么多年来,那些个有根骨有福运有渊源的好坯子,早就被暗中瓜分殆尽了,我们这次之所以能够‘捡漏’,无非是那些心思难料的大神通人物,在故意卖漏而已。” 蔡金简也是自嘲一笑,为自己的天真想法感到赧颜。 犹豫一下,苻南华仍是说道:“我不知你祖师如何传授天机,我爹倒是跟我说过一番言语:进入此地后,若是有人让你心生寒意,必须主动退避,敬而远之,绝不可轻易忤逆挑衅。毕竟此地藏龙卧虎,深不可测。心生恶感之人,多半就是此次小镇探幽寻宝的对手了。至于让你心生亲近之人,可能是此方地域的福禄厚重之人,并且有望转为自己的机缘,到时候只要别轻易杀人,不要坏了那几条雷打不动的老规矩,除此之外,是买是骗,还是强取豪夺,就看……” 蔡金简嘴角翘起:“就看我们的心情了。”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苻公子,你为何不让我带上扎根本地的赵氏子孙,虽说我临行前也学了一些此地方言……” 苻南华打断蔡金简的话语,摇头道:“那些大姓门户,跟外边一直有藕断丝连的秘密渠道,能够在圣人眼皮子底下,传递一些不痛不痒的消息,而不被视为越过雷池。一代代积累下来,底蕴深厚。这些姓氏的真正靠山,我们老龙城和云霞山仍是略逊一筹。再者假借外人之力,终究不美,容易横生枝节,贻误大事。等下你要是不愿说话,我来代劳便是。” 蔡金简笑道:“没关系,说些拗口话罢了,我还不至于如此娇气。” 苻南华一笑置之,蔡金简也未多说什么。 归根结底,半路结盟的朋友,比不得一家人。更何况,在某些野心勃勃、志在证道的人眼中,祖孙父子夫妻兄弟,又算什么? 苻南华笑容恬淡,雍容华贵,如人间头等豪阀的世家子。 他之所以泄露天机,将他爹秘传自己的“心法”说给蔡金简听,理由其实很简单。相较先前同行人中的其余两个——木讷的男子和冷峻的黑衣少女,苻南华在踏入小镇栅栏城门的第一步,就对身边这个盟友女子云霞山的蔡金简,心生杀意! 苻南华下意识伸手握住腰间那枚绿佩。 老龙布雨,巧夺天工。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蔡金简想了想,闭上眼睛,片刻后睁眼说道:“宋集薪,顾璨……我选顾璨好了。” 苻南华挑了一下眉头:“好。一言为定!” 两人视野中,那少年一路左拐右跳地走到了小巷一处,就要开锁推门而入。苻南华带着蔡金简快步上前,笑道:“很巧,咱们又见面啦。” 寒酸少年正是从顾璨家出来的陈平安,听到声音后,转过身,点头问道:“有事吗?” 苻南华用娴熟流畅的小镇方言说道:“这里是叫泥瓶巷吧?想问你这边是不是住着一个叫宋集薪的人,还有一个叫顾璨的小孩子。我是京城人氏,我们家与宋集薪父亲是世交,我身边这位姐姐,姓蔡,是顾璨他娘亲的娘家人,所以我们两个结伴而行,刚好都在一条巷子里。你说巧不巧,感觉什么都凑一起了,真是无巧不成书。” 苻南华笑意从容,与市井底层的少年说话,身材修长的他为了照顾对方,微微弯腰,并始终保持这个姿态,既不显得矫揉造作,让人觉得居心不良,又会让旁人觉得温良恭俭让,谦谦君子。 仰着脑袋的陈平安嗯了一声,笑容腼腆,轻声道:“是很巧。” 苻南华笑意更浓,温声道:“那么这两家人是住在?” 不承想陈平安摇头道:“我前不久还是一口龙窑的学徒,在小镇外边住了很多年,刚搬来这儿,还不熟悉街坊邻居,你要不要问问别人?” 苻南华笑了笑,没有急于说话,似乎在酝酿措辞。 蔡金简笑道:“小弟弟,说谎可不好,你觉得我们像是坏人吗?退一万步说,光天化日之下,我们能做什么坏事?” 陈平安眨眨眼:“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蔡金简恢复了平时的言语,对苻南华问道:“这孩子是不是想要报酬?” 苻南华脸色如常:“不像。” 蔡金简眉眼间露出一抹隐藏得极浅淡的烦躁:“实在不行,我们挨家挨户问过去,一样能找到人。” 苻南华对她摆摆手,耐着性子对陈平安循循善诱:“帮我们一个小忙,我就送你一样东西,如何?” 陈平安挠挠头,身形单薄,眼神清澈。 苻南华猛然站直身体。结果看到一个满身书卷气的少年,蹲在不远处的墙头上,正在打量他们。 衣衫素雅的少年附近,站着一个少女,露出上半张脸庞,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眉眼如黛。 那一刻,苻南华心思大定。眼前少年,必然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那少年站起身大声问道:“你们找人?” 苻南华和蔡金简只得仰起头,前者说道:“对,我找你。我身边这位姐姐,要找顾璨,你能帮忙吗?” 少年皱眉道:“你认识我?” 苻南华笑道:“我当然不认识你,但是我认识如今在礼部任职的宋大人。” 宋集薪开门见山问道:“帮你找鼻涕虫顾璨,可以。好处是什么?” 苻南华二话不说,摘下腰间绿佩,高高抛给站在矮墙上的宋集薪:“归你了。” 宋集薪入手后,微微心惊,脸色却并无异样,低头对婢女稚圭说道:“你去吧。” 稚圭点了点头,出了院子,当少女安静站在狭窄巷弄中时,整条泥瓶巷仿佛刹那间鲜亮起来。 苻南华对陈平安笑道:“小家伙,送你一句话,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 然后他率先走向稚圭那边。 蔡金简没有挪步,眼神玩味,对陈平安低声问道:“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她眼神熠熠,没来由来了兴致,不等陈平安回答,就开怀笑道:“其实就是告诉你,你错过了一桩大机缘。这位公子,只要从他指甲缝里抠出一点来,也足以让你这辈子里,在‘山下’活得无比滋润。不过运气好的是,你应该这辈子都不晓得今天错过了什么,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要不然你得悔青肠子。” 苻南华听在耳朵里,觉得她是在对牛弹琴。 小镇之外,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尤其是高低之分,比阴阳之隔还要巨大。 蔡金简倒退着走向那名婢女,所以是面朝陈平安:“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记住哦。” 陈平安一直没有什么神色变化,只是蓦然大声道:“小心身后的……” 蔡金简猛然身体僵硬。 陈平安放低嗓音:“狗屎。” 蔡金简当时后退着行走,其实当那一脚踩下去后,她就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妙了。 比踩中狗屎更加无法忍受的事情,当然是踩到了,结果还被别人看在眼中,而比这更惨烈的事情,无疑是看到的人,还开口告诉你,你真的踩到狗屎了。 蔡金简不是心性浅薄的女子,更不是吃不得苦的娇柔千金。她身为云霞山山主的众多子嗣之一,能够脱颖而出,赢得最终名额,就很能说明问题。云霞山总计大小十八峰,终年烟雾缭绕,盛产的云根石,是道家丹鼎派炼制外丹的一味重要材料,以“无瑕无垢”著称于世,独树一帜。所以云霞山上的人,必须讲究清洁素雅,故大多有洁癖,蔡金简当然也不例外。如果不是小镇牵连太大,蔡金简这辈子都不会踏足,更别提让她一脚一脚走在充满鸡粪狗屎的泥瓶巷。最尴尬的是,来此之后,他们这些原本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就像一条条被抛上岸的小鱼,突然之间失去了所有倚仗,占据某一处洞天福地的家族,搬山倒海、御风凌空的通玄修为,降妖伏魔、敕神驭鬼的玄妙法宝,全部都没了。然后,就有了蔡金简踩中狗屎这一幕。 苻南华原本觉得有趣,纤尘不染的云霞山蔡仙子,一靴子黏糊糊的臭狗屎,说出去,谁敢相信? 但是下一刻,苻南华就沉声喝道:“蔡金简,住手!” 站在泥墙上的宋集薪瞳孔微缩,攥紧手心的那枚雕龙绿佩。 只见巷弄之中,蔡金简好像一步就跨到了陈平安身前,她那只晶莹如羊脂美玉的纤手,迅猛拍向陈平安的天灵盖。在身后苻南华出声阻止的瞬间,她骤然停下手掌,最后轻轻提起,柔柔拍下。做完这个仿佛长辈宠溺晚辈的亲昵动作后,她弯下腰,凝视着陈平安那双眼眸——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清泉,蔡金简几乎能够从那里瞧见自己的脸庞。只可惜她当下心情糟糕至极,皮笑肉不笑道:“小家伙,我知道你说话的时候,故意放慢了速度。” 苻南华松了口气,如果蔡金简果真胆敢在此悍然杀人,极有可能被逐出小镇,连累整座云霞山沦为天下的笑柄。 他脸色阴沉,用正统的官话雅言提醒她:“蔡金简,请你三思而后行,如果你接下来还是这么冲动,我觉得有必要放弃盟约,我不想被你害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背对着老龙城少城主的蔡金简,小声快速念道:“上品见佛速,下品见佛迟……实实有净土,实实有莲池……” 她很快转过头,对苻南华歉意一笑:“是我失态了。我保证,之后绝对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情。” 苻南华冷笑道:“你确定?” 蔡金简一笑置之,没有跟苻南华如何信誓旦旦,重新低头望向陈平安,以盛行一洲的官话雅言自顾自说道:“我云霞山源于佛门五宗之一,最讲求降伏心猿、拴住意马,可是我来此之前,连心猿意马到底为何物,也捉摸不透,家族长辈对此也从不愿拔苗助长,只是让我自行摸索。不承想今日在你们泥瓶巷,踩中了一坨狗屎,反而让我察觉到一丝端倪……” 陈平安提醒道:“这位姐姐,你踩中狗屎,已经大半天了,为啥还不赶紧刮蹭掉?” 蔡金简原本感觉自己已经跻身一种佛家净土心境,闻言之后,顿时破功,堕回俗世,脸色铁青。只是苻南华的告诫还在耳畔回荡,只得泄愤一般,伸出一根手指在陈平安额头轻轻戳了一下,瞪眼道:“小小年纪,难道没人教过你,气性乖张是早夭之相,尖酸刻薄是削福之人?!” 陈平安皮糙肉厚,没在意,只是看向不远处的宋集薪,也不说话。 后者跳脚大骂道:“陈平安,你看我干什么,真是晦气!” 苻南华惊奇发现,自己竟然还没有跨入宋集薪的院子,便有些脸色不悦了,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蔡金简!真是有意思,世上还有人为了一坨狗屎,耽误了长生大道的脚步。” 蔡金简破天荒没有恼火,深深看了眼貌不惊人的陈平安,转身就走。 突然,身后的陈平安轻声说道:“姐姐,你的睫毛很长。” 粗鄙至极的世俗蝼蚁,也敢调戏仙家神女?蔡金简勃然大怒,猛然转头。 打定主意,哪怕折损一些气数,也要教训这个貌似憨厚实则奸猾的村野贱坯子。虽说蔡金简他们进入此地,如犯人被拘押入牢笼,束手束脚,四处碰壁,一切术法器物,暂时都已经无法驾驭,可是自幼修行的裨益,犹如登堂入室,得以反哺身躯,好似时时刻刻在淬炼筋骨,虽然效果并不显著,远远比不得专注于此道的武道中人,但是凭此底子,对付一个在市井泥泞里摸爬滚打的少年,信手拈来,随手一掌,在某些重要窍穴上动点手脚,使其种下病根,折其阳寿,还是轻而易举。但是略显昏暗的巷弄里,她只看到一张黝黑的脸庞,和一双明亮的眼眸。 海上生明月。 蔡金简先是眼前一亮,随即泛起些女子天生的怜悯情绪,最后她那双丹凤眼眸中,一点点褪去那些可惜,她愈发笑容灿烂,恍然大悟。 斩却心魔,正是机缘。 须知近佛远道的云霞山一脉,自开山鼻祖云霞老仙起始,就始终推崇一个观点:每次缘起缘灭,即是一次渡劫。当然,这渡劫之法,并无定理定数定势,一切需要当局者自行解谜破局。比如当下的蔡金简。 她觉得找到了需要镇压降伏的心猿意马,正是那个看似无辜、实则障碍的少年。于是她再次抬起一只手掌,覆盖在陈平安心口上,轻轻一按。这一切动作,行云流水,快若奔雷。哪怕陈平安有意识向后退出半步,仍是敌不过她的出手。 苻南华死死盯着那个诱人心魄的婀娜背影,心中非但没有半点旖旎涟漪,反而杀意腾腾,几乎要凝聚成一副铁石心肠。他刻意掩饰自己的杀机,故意大声怒道:“先前你手指轻戳少年额头,使得他接下去常年疾病缠身,如此惩戒一次,就够了!为何还要……蔡金简,你是不是失心疯了?难道真想为了个贱种,连大道机缘也不管不顾?!” 蔡金简置若罔闻,苻南华放低嗓音,恢复世家子弟雍容气度,啧啧笑道:“堂堂云霞山蔡金简,跟一个市井少年斤斤计较,传出去,不嫌丢人?” 蔡金简转过身,笑道:“这条小巷真是与我有缘,哪里想到这都能让我捞到一份机缘,虽然不大,可蚊子肉也是肉,好兆头啊。我对那个叫顾璨的小孩,更有信心了!” 苻南华愕然。难不成这娘们当真有所顿悟? 蔡金简抬起一只脚,看到那份不堪入目的恶心污秽,笑呵呵道:“真是走狗屎运了。” 宋集薪脸色阴沉不定,看不出心思变化。 无人关注的婢女稚圭,站在原地,寂静无声,某个瞬间,她眼眸当中,浮现出两双淡金色的眼瞳,一眼双瞳。 苻南华隐约间心生模糊感应,猛然间转头,快速张望,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最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女丫鬟,并无不妥之处,他只好将这股不适感,当作是蔡金简的所作所为,惹来了小镇上那位天人圣贤的凝视目光。 蔡金简心情舒畅,之前积攒诸多的种种凝滞念头,洪水决堤一般直流而下。 何止是小机缘? 若非内囊中空的云霞山,确实需要一件足够分量的“仙家重器”,用来镇住不断外泄的山门气运,她也需要以此来奠定自己下任山主的地位,否则她蔡金简恨不得立即离开此地,回到云霞山闭关十年二十年。 蔡金简走向苻南华身后的那个陋巷婢女。 身后的陈平安问道:“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 蔡金简头也没回:“小家伙,你想多了。” 陈平安沉默下去。 蔡金简回眸一笑:“你最多半年时间就要死了。” 陈平安愣了一下。 蔡金简柔媚笑道:“还真信啊,姐姐骗你的!” 陈平安咧嘴一笑。 蔡金简和苻南华这对仙家男女,几乎同时在心头冒出一个想法。井底之蛙,山下蝼蚁。 蹲在墙头上看戏的宋集薪,双手揉着太阳穴,脸色极其罕见地有些认真。 哪怕稚圭已经带着那个性情古怪的姐姐去找鼻涕虫顾璨了,而那个一言不合就一掷千金当冤大头的年轻家伙,也走进了自家院子,心思玲珑的宋集薪仍是蹲在那里发呆。天资卓绝的少年视线之中,有个清瘦少年,站在泥瓶巷当中,看了会儿高挑女子的背影,很快就收敛视线,走向自家院门,但是柴门久久不见推开。 宋集薪很讨厌这种感觉,有个家伙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可在某些时候,就像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不搬,碍眼,搬走,嫌脏。以至于苻南华在他身后的言语,他也未听清楚。 这位老龙城少城主,只得重复一遍:“宋集薪,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与你们大不相同?” 宋集薪终于回过神,转身继续蹲着,俯视着高冠风流、锦衣华服的苻南华,平淡道:“我知道。” 苻南华只得把已经跑到嘴边的一句话,强行咽回肚子,不过仍是有些不甘心,笑问道:“真知道?” 身世神秘的宋集薪,眼神冷漠,冷笑道:“你是不是想说,他们生死人,肉白骨,长生久视,道法无边?!” 苻南华点了点头,欣慰道:“我们能算半个道友。” 宋集薪眼角余光瞥了一下隔壁院门,略显心不在焉,不合时宜。 苻南华开诚布公道:“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不管你有什么,只要你肯开价,我砸锅卖铁,也要买下来!” 宋集薪疑惑道:“我看得出来,你和那个女子之间,你的家世地位,要高出一筹,既然她都能够那么对待隔壁那家伙,为何你愿意对我如此……” 苻南华主动接过话:“平起平坐?” 宋集薪点了点头,夸奖道:“你这人挺上道,和你说话不吃力。” 苻南华没有在乎宋集薪的居高临下,无论是位置,还是说话的倨傲口气。 与蔡金简视陈平安为卑微蝼蚁截然不同,苻南华对宋集薪不但心生亲近,对泥瓶巷这一片地带,始终心怀敬畏,说不清道不明。所以苻南华的的确确,将眼前少年当作了同道中人。 这条大道之上,越是前行,身份贵贱,男女之别,年龄大小,皆是虚妄,毫无意义。 宋集薪跳下院墙,低声道:“去屋里说。” 苻南华点头道:“好。” 宋集薪在跨入门槛的时候,漫不经心问道:“随便问问,你跟那个一看就是好生养的姐姐,是什么关系?” 苻南华毫不犹豫道:“暂时是一伙的,但不是一路人。” 宋集薪哦了一声,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那你们做事情也太拖泥带水了,一点都不爽利。我以前听说外头的那个世界,神仙妖魔,光怪陆离,但只要是修行中人,有了恩怨,不该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吗?” 苻家大公子,终究是老龙城长大的仙家后裔,见惯了大风大浪,听到这番话后,脸上并未流露出什么情绪。 他笑问道:“你们之间有仇?” 宋集薪睁大眼睛,故作惊讶道:“你在说什么?” 似乎是发现眼前男人根本不信,于是宋集薪收敛了脸上浮夸做作的神色,率先在大堂椅子上落座,伸手示意苻南华也坐下,然后认真说道:“我跟隔壁很小就没了父母的陈平安,当了这么多年邻居,从来没吵过架,信不信由你。” 苻南华瞬间就听明白了宋集薪的隐晦意思。 隔壁少年,无依无靠,无根浮萍罢了。 如果死了也就死了,不会有谁追究此事。 老龙城少城主哭笑不得,突然意识到这条小巷的风波,发生得有些荒诞滑稽。 隔壁那个贫寒少年,可以说,正是为了刻意隐瞒宋集薪主仆二人的地址,而惹来一场飞来横祸,甚至会为此遭殃丧命。 恰恰是方才,这个仿佛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宋家少年,却要借刀杀人,置人于死地。一刀不够,再来一刀。 苻南华不禁满心感慨,难怪《尸子》有云:虎豹之子,虽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 顾璨家的院子里,顾璨已经被他娘锁在内屋房间,妇人和自称“真君”的老人相对而坐。 老人收起掌心纹路纵横交错的手掌,微笑道:“大局已定。” 妇人疑惑道:“敢问仙师刚才做了什么,才能让那陈平安……” 说到这里,她发现老人眼神骤然绽放锋芒,吓得她赶紧闭嘴不言。 老人望向院门那边,轻轻拂袖,带起一股清风。那股清风在小院旋转不定,徘徊不去,老人这才道:“如我这般身份的人物,越是涉足此地,越是深陷于泥菩萨过河的无奈境地,虽然目前还谈不上自身难保,但是时间越久,就越……嗯,如宋集薪那少年所说,叫作拖泥带水,只能混一个沾惹满身因果的下场。好就好在那人,天怨人怒,哪怕已经作退一步想,仍是晚节不保,难逃灭顶之灾。可惜啊,原本有望享受千秋香火的局势,急转直下,惨不忍睹……趁此机会,我才能够为你儿子做些谋划,看看能否既了结那少年的性命,又掐断以后某些圣人仙师的顺藤摸瓜,免了秋后算账的后顾之忧,好让我这个新收弟子在未来登仙路上,挟风雷之势,最终化龙……” 妇人坐在一旁,断断续续,听得大汗淋漓。 老人笑问道:“是不是很奇怪,分明是餐霞饮露、不理俗事的世外之人,为何潜心修道,修来修去,好像只修出了这般城府戾气?比你这眼窝子浅的无知村妇,也好不到哪里去?” 妇人连忙低头颤声道:“万万不敢作此想!” 老人一笑置之,安静等待云霞山蔡金简敲门。 修行路上,术法无边,神通无穷。理有大小,道有高低。 蔡金简视你们如蝼蚁,本真君何尝不是视她与苻南华为蝼蚁? 与脚下蝼蚁,讲甚道理? 第3章 少女和飞剑 一位双鬓如霜的儒士带着青衫少年郎,离开乡塾,来到那座牌坊楼下。这位小镇学问最大的教书先生,脸色有些憔悴,伸手指向头顶的一块匾额:“‘当仁不让’,四字何解?” 少年赵繇,既是学塾弟子,又是齐先生书童,顺着视线抬头望去,毫不犹豫道:“我们儒家以仁字立教,匾额四字,取自‘当仁,不让于师’,意思是说我们读书人应该尊师重道,但是在仁义道德之前,不必谦让。” 齐先生问道:“不必谦让?修改成‘不可’,又如何?” 赵繇相貌清逸,而且比起宋集薪的咄咄逼人、锋芒毕露,气质要更为温润内敛,就像是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当先生问出这个暗藏玄机的问题后,他不敢掉以轻心,小心斟酌,觉得是先生在考教自己的学问,岂敢随意? 齐静春看着弟子如临大敌的拘谨模样,会心一笑,拍了拍赵繇的肩头:“只是随口一问而已,不必紧张。看来是我之前太拘着你的天性了,雕琢过繁,让你活得像是文昌阁里摆放的一尊塑像似的,板着脸,处处讲规矩,事事讲道理,累也不累……不过目前看来,反倒是件好事。” 赵繇有些疑惑不解,只是齐静春已经带他绕到另外一边,仍是仰头望向那四字匾额。齐静春神色舒展,不知为何,这个不苟言笑的教书先生,竟是说起了许多趣闻公案,对弟子娓娓道来:“之前‘当仁不让’四字匾额,写此匾额的人,曾是当世书法第一人,引起了很多争辩,例如‘格局’‘神意’的筋骨之争,‘古质’‘今妍’的褒贬之争,至今仍未有定论。韵、法、意、姿,书法四义,千年以来,此人夺得双魁首,简直是不给同辈宗师半条活路。至于此处的‘希言自然’,便有些好玩了,你若是仔细端详,应该能够发现,四字虽然用笔、结构、神意都相似相近,但事实上,是由四位道教祖庭大真人分开写就的,当时有两位老神仙还书信来往,好一番争吵来着,都想写玄之又玄的‘希’字,不愿意写俗之又俗的‘言’字……” 然后齐静春带着赵繇再绕至“莫向外求”下,左顾右盼,视线幽幽:“原本你读书的那座乡塾,很快就会因为没了教书先生,而被几个大家族停办,或者干脆推倒,建成小道观或是立起一尊佛像,供香客朝拜,有个道人或是僧人主持,年复一年,直至甲子期限。其间兴许会‘换人’两三次,以免小镇百姓心生疑惑,其实不过是粗劣的障眼法罢了。只不过,在这里完成一门芝麻大小的术法神通,如果搁在外边,兴许就等于天神敲大鼓、春雷震天地的恢宏气势了吧……” 到后边,齐静春说话的嗓音细如蚊蝇,哪怕读书郎赵繇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了。 齐静春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和疲惫:“很多事情,本是天机不可泄露,事到如今,才越来越无所谓,但我们毕竟是读书人,还是要讲一讲脸面的。更何况我齐静春若是带头坏了规矩,无异于监守自盗,吃相就真的太难看了。” 赵繇突然鼓起勇气说道:“先生,学生知道你不是俗人,这座小镇也不是寻常地方。” 齐静春好奇笑道:“哦?说说看。” 赵繇指了指气势巍峨的十二脚牌坊:“这处地方,加上杏花巷的铁锁井,还有传言桥底悬挂有两柄铁剑的廊桥,老槐树,桃叶巷的桃树,以及我赵家所在的福禄街,每年张贴的谷雨帖、重阳帖等等,都很奇怪。” 齐静春打断赵繇:“奇怪?怎么奇怪了,你自幼在这里长大,根本从未走出去过,难道你见识过小镇以外的风光景象?既无对比,何来此言?” 赵繇微沉声道:“先生那些书,内容我早已烂熟于心,桃叶巷的桃花,就和书上诗句描述,出入很大。再有,先生教书,为何只传蒙学三书,重在识字,蒙学之后,我们该读什么书?读书,又为了做什么?书上‘举业’为何?何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何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先后两位窑务督造官,虽然从不与人谈及朝廷、京城和天下事,但是……” 齐静春欣慰笑道:“可以了,多说无益。”赵繇立即不再说话。 齐静春小声道:“赵繇,以后你需要谨言慎行,切记祸从口出,所以儒家贤人大多守口如瓶。贤人之上的君子,则讲慎独,饬躬若璧,唯恐有瑕疵。至于圣人,比如七十二座书院的山主们……这些人啊,就能够如道教大真人、佛家金身罗汉一般,一语成谶,言出法随。这拨人与诸子百家里的高人,到达此境界后,大致统称为陆地神仙,算是一只脚迈入门槛了。不过这些人物,人人如龙,一些高高在上,像是道观寺庙里的神像,高不可攀,一些神龙见首不见尾,寻常人根本找不到。”赵繇听得迷迷糊糊,如坠云雾。 赵繇忍不住问道:“先生,你今天为什么要说这些?” 齐静春脸色豁达,笑道:“你有先生,我自然也有先生。而我的先生……不说也罢,总之,我本以为还能够苟延残喘几十年的,突然发现有些幕后人,连这点时日也不愿意等了。所以这次我没办法带你离开小镇,需要你自己走出去。有些无伤大雅的真相,也该透露一些给你,你只当是听个故事就行。只是希望你明白一个道理,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不管你赵繇如何‘得天独厚,鸿运当头’,都不可以志得意满,心生懈怠。” 井水下降,槐叶离枝,皆是预兆。 齐静春提醒道:“赵繇,还记得我让你收好的那片槐叶吗?” 赵繇使劲点头:“与先生赠送的那枚印章一起放好了。” “天底下哪有树叶离开枝头的时候,如此苍翠欲滴,新鲜娇嫩?小镇数千人,得此‘福荫’之人,屈指可数。那片槐叶,可以经常把玩,以后说不定还有一桩机缘。” 齐静春眼神深邃:“除此之外,这些年来,我一直让你在小镇行善举结善缘,无论对谁都要以礼相待、以诚相交,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其中玄机。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琐碎小事,滴水穿石,最终收获的裨益,未必比抱着一部《地方县志》要差。” 赵繇发现有一只黄鸟停在石梁上,偶尔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叫着。 齐静春双手负后,仰头望着黄鸟,神情凝重。 赵繇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齐静春突然望向泥瓶巷那边,愈发眉头紧皱。 他轻轻叹息道:“蛰虫渐闻春声,破土而出。只是身为客人,在主人眼皮子底下鬼鬼祟祟,行那鬼蜮伎俩,是不是也太托大了?当真以为靠着自作主张的小半碗水,就能在这里为所欲为?” 赵繇忧心忡忡:“先生?” 齐静春摆摆手,示意此事与他无关,只是带着他来到最后一面匾额下。 少年赵繇就好像骤然间听到一声春雷的蛰虫,猛然间停下脚步,眼神直直呆呆。 只见不远处,有一个头戴帷帽的黑衣少女,薄纱遮挡了容颜,身材匀称,既不纤细,也不丰腴,她腰间分别悬佩一把雪白剑鞘的长剑和一柄绿鞘狭刀。站在“气冲斗牛”匾额下的她,双臂环胸,扬起脑袋。 齐静春感到好笑,轻轻咳嗽一声。 赵繇只是呆若木鸡,根本没有领会先生“非礼勿视”的提醒。 齐静春会心一笑,竟是没有出声呵斥,反而不再大煞风景地咳嗽出声,任由身旁少年痴痴望向那个少女。 少女好像始终没有察觉到少年的视线。 她似乎格外欣赏“气冲斗牛”这四个大字,相较其余三块正楷匾额的端庄肃穆,这块匾额的大字独独以行楷写就,其中神韵,简直是近乎恣意妄为。她喜欢! 赵繇突然惊醒过来,原来是齐静春拍了一下他的肩头,笑道:“赵繇,你该回学塾搬东西回家了。” 赵繇涨红了脸,低着头,跟着先生一起返回学塾。 少女这才缓缓松开了握住刀柄的五指。 远处,齐静春打趣道:“赵繇啊赵繇,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赵繇震惊道:“先生?” 齐静春犹豫了一下,神色认真道:“以后见到她,你一定要绕道而行。” 温文尔雅的青衫读书郎,有些惊讶,也有些失落:“先生,这是为什么啊?” 齐静春想了想,说了一句盖棺定论的言语:“她虽锋锐无匹,但注定是一把无鞘剑。” 赵繇欲言又止。 齐静春笑道:“当然了,如果只是偷偷喜欢谁,道祖佛陀也拦不住。便是我们条条框框最多的读书人,咱们那位至圣先师,也不过告诫非礼勿言、视、听、动而已,没有说过非礼勿思。” 赵繇这一刻像是突然鬼迷心窍,脱口而出大声道:“她很香啊!”话一说出口,赵繇就蒙了。 齐静春有些头疼,倒不是生气,而是局面比较棘手,沉声道:“赵繇,转过身去!”赵繇下意识转身,背对先生。 牌坊楼下,少女转头,杀气冲天。 她先是双手下垂,两只手的拇指各自按在剑柄、刀柄之上。然后开始小步助跑,四五步后,手脚骤然发力,雪白剑鞘的三尺长剑,碧绿刀鞘的纤细狭刀,率先出鞘,上斜向前。与此同时,她身形弹地而起,双手迅速握住刀剑,二话不说,当头劈下! 黑衣少女和小镇那对师生之间,被两条并不粗壮的胳膊,拉伸、爆绽出两条光芒璀璨的弧月。 绝非神通,更非术法。纯粹是一个“快”字! 齐静春神色闲适,没有任何躲避的意思,只是轻轻一跺脚,一阵涟漪激荡而出。 下一刻,少女身体紧绷,杀意更重。 原本势如破竹的一刀一剑,彻底落空不说,她整个人站在了刀剑出鞘时的地方。 齐静春微笑道:“不错,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只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个弟子,确实冒犯了姑娘,可是罪不至死吧?” 少女故意将嗓音弄得成熟沉闷,将剑缓缓放入鞘内,变成单手握刀的姿态,以刀尖直指齐静春:“你怎么‘觉得’,那是你的事情,我不管。” 少女一步跨出:“我怎么做,是我的事情。当然,你可以……管管看!”说完迅猛前冲。 她前后脚所踩的地面,顿时塌陷出两个小坑。 齐静春一手负后,一手虚握拳头,放于腹部,笑道:“兵家武道,唯快不破。只可惜此方天地,哪怕分崩离析在即,可只要是在那之前,便是十位陆地神仙联手破阵,也不过是蚍蜉撼大树。何况是你?” 少女下一刻,再次无缘无故出现在了齐静春左边十数步外。 她略作思量,闭上眼睛。 齐静春摇头笑道:“并非是你以为的障眼法,此方天地,类似佛家所谓的小千世界,在这里,我就是……” “咦?” 他突然惊讶出声,便停下话语,瞬间来到少女身边,一探究竟,双指轻轻拈住刀尖。 齐静春问道:“是谁教你的刀法和剑术?” 少女没有睁眼,左手握住刚刚归鞘的剑柄,一道寒光横扫齐静春腰间,试图将其拦腰斩断。 双指拈住刀尖的齐静春轻喝道:“退!” 地面上响起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尘土飞扬。片刻后,露出头戴帷帽少女的身影。少女双脚一前一后站定,她脚下,到齐静春身前,出现一条沟壑,就像是被犁出来的。 少女双手血肉模糊。 刀出鞘了,剑也出鞘了,但是她竟然沦落到被人空手夺白刃的地步。而且她心知肚明,敌人除了对此方天地的“构架”之外,一直将实力修为压制在与自己等同的境界上。 这是技不如人,而非修为不到。 她整个人像是处于暴走的边缘。 恐怕少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以她为圆心的四周,光线都出现了扭曲。 这位学塾先生到底是最讲道理的人,善解人意地劝说道:“你暂时最好别跟我比较,有可能会妨碍你的武道心境。武道登顶,循序渐进,至关重要。” 学塾先生此时的样子有些古怪,一手提着剑尖,一手横拿着剑身。 他突然笑了起来,模仿少女说话的口气,“老气横秋”道:“听不听,是你的自由;说不说,就是我的事情了。” 少女沉默片刻,嗓音低沉道:“受教!” 齐静春笑着点了点头,并非一味气焰跋扈的骄横女子,这就很好,他轻轻将刀抛给少女,说道:“刀先还你。” 他低头看着手指尖的长剑,微微颤鸣。 雏凤清于老凤声。 齐静春惋惜道:“这把剑的质地相当不俗,但距离顶尖,仍是有些差距,导致最多只能承载两个字的分量,其实都有些勉强了,否则以你的资质根骨,不说全部拿走四个字,三个字,肯定绰绰有余……” 他叹息的时候,顺便抬起手,轻喝道:“敕!” 两团刺眼光芒从“气冲斗牛”匾额上飞掠而出,被他挥袖连拍两下,拍入长剑之中。 匾额上,“气”“牛”二字,气势犹在,“冲”“斗”二字,仿佛是一个病榻上的迟暮老人,回光返照之后,终于彻底失去了精气神。 齐静春漫不经心地抖动手腕,那柄长剑眨眼间就回到了主人的剑鞘,因为已经归鞘,所以暂时无人知晓,剑身上有两股气息游走如蛟龙。 接下来的一幕,让历经沧桑的齐静春都感到了震惊。 少女缓缓摘下剑鞘,随手一甩,剑鞘倾斜着钉入黄土地面,帷帽垂落的薄纱后,她眼神坚毅:“这不是我追求的剑道。” 齐静春瞥了眼被少女舍弃的剑,内心深处感到一种久违的沉重,不得不问了个有失身份的问题:“你知道我是谁吗?” 少女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听说这里每隔甲子时光,就会换上一位三教中的圣人,来此主持一座大阵的运转,已经好几千年了。时不时有人从这里出去,要么身怀异宝,要么修为突飞猛进,所以我就想来看看。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确定你的身份了,不然当时我出手,就不会那么直截了当。” 齐静春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刚才自己到底放弃了什么?” 少女默不作声。 地上那把剑鞘中,长剑颤抖不止,如倾国佳人在哀怨呜咽,苦苦哀求情人的回心转意。 少年读书郎赵繇早已偷偷转头,小心翼翼望着远处的少女。 齐静春不可谓不学识渊博,对此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总不好将那把蕴含巨大气数的长剑,强塞给少女,最后只好出声提醒道:“姑娘,最好收起那把剑。接下来,小镇会很不……太平。多一样东西防身,终归是好事情。” 少女也不说话,转身就走,仍是不愿带上那把剑。 齐静春有些无奈,挥了挥衣袖,将那柄剑钉入一根牌坊石柱高处,若是有人强行拔走,必然会惊扰到坐镇中枢的自己,就像之前“说书先生”一明一暗,两次出手,都没有逃过他的遥遥关注。 亲自将赵繇一路从学塾送到福禄街赵家大宅,齐静春缓缓而行,他每迈出一步,大街两侧庭院深深的高门大宅,有些隐蔽地方,便会有些不易察觉的流光,一闪而逝。 齐静春呢喃道:“奇了怪哉,哪里来的小丫头?莫不是本洲之外的仙家子弟?” 他回到学塾后,坐在案前,案上摆放着一柄玉圭,长约一尺二寸,在四角雕刻有四镇之山,寄寓四方安定,正面刻有密密麻麻的小篆铭文,不下百余字。 依循儒教礼制,原本唯有一国天子,可执镇圭。足可见这座小镇意义重大。 将其翻过来,玉圭背面只刻了寥寥两个字。字迹法度严谨,又丰神独绝。筋骨极壮,神意极长。 书案上,还有一封刚到没多久的密信。 双鬓霜白的齐静春眼眶微红:“先生,学生无能,只能眼睁睁看你受辱至此……” 他望向窗外,并无太多的悲喜,只是神色有些寂寞:“齐静春愧对恩师,苟活百年,只欠一死。” 当宋集薪从内屋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时,苻南华不管如何掩饰,都藏不住脸上的狂喜。 一把不起眼的小壶,壶底落款为“山魈”。 宋集薪双手叠放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笑眯眯问道:“这把壶值多少?” 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好不容易从小壶上收回视线,抬头坦诚道:“放在世俗王朝贩卖,一两银子都不值。但是如果交由我来卖,能买回来一座城池。” 宋集薪问道:“几万人?” 苻南华伸出三根手指。 宋集薪哦了一声,撇撇嘴:“原来是三十万。” 苻南华愣了愣,哈哈大笑。 他原本以为宋集薪会说三万人。 杏花巷那边,有个木讷男子蹲在铁锁井旁边,盯着那根绑死在辘轳车底座上的铁链,像是在纠结如何搬走它。 黑衣帷帽、气质冷峻的少女,在小镇上随意走动,漫无目的,此时只悬佩了那柄绿鞘狭刀,双手只是用布条潦草包扎而已。 她刚刚走入一条不知名巷弄。嗖一下,某物破空而至,然后在少女身后乖乖停下,嗡嗡作响。 少女皱了皱眉头,头也不转,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滚!” 又是嗖一下。那柄出鞘长掠至此的“飞剑”,吓得果真躲回了剑鞘。 骄傲的少女。乖巧的飞剑。 黑衣少女走向小巷深处,偶尔会有人家挂出喜庆的大红灯笼。相比其他人,帷帽少女没有什么家族的精心铺垫,没有什么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她就这么孑然一身,闯入小镇。 小巷不远处,站着一个锦衣少年,双手正高高捧起一方青色玉玺,稚童巴掌大小,雕刻有龙盘虎踞,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玉玺内隐约有丝丝缕缕的霞光亮起。锦衣少年抬头眯眼望着手中这方至宝,满脸陶醉。在他身边,有个高大老人单膝跪地,正在用袖口仔细擦拭少年靴子上的泥土。 锦衣少年的眼角余光,其实早早就已发现了奇怪少女。少女头戴浅露款式的帷帽,悬佩一柄绿鞘狭刀,步伐沉稳,显而易见,她绝不会是小镇本地人。 只不过锦衣少年毫不在意,仍然仔细端详着那方沉寂千年的古老玉玺,内心深处,他甚至希望那少女心生夺宝念头,要不然实在是太无趣了。 反正他已经两样东西到手,收获之丰,远超预想,如果再不找点事情做做,他就只能带着老奴就此离去。对这个锦衣少年而言,会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就好比他在小镇万里以外的那个家里,身上穿着一袭金黄色的九蟒大袍子,只可惜,始终少了一爪。 来此小镇,每个选定之人,可携带三个信物,分别装入锦囊绣袋,之前交给看门人一只袋子,属于必须掏出来的过路费。不管那个看门人身份高低,不论城门如何破烂不堪,即便是一国君主,或者一宗祖师来此,也得老老实实按照这个规矩来。其余两只锦囊绣袋,意思是在此最多捞取两件宝物带出小镇,否则任你在这里搜刮到十件、百件宝贝,也要一一还回去。袋子里的信物,是三种形制特殊的铜钱,分别是市井百姓用以庆贺上梁的压胜钱,皇宫每年悬挂于桃符上的迎春钱,以及被城隍爷塑像托在掌心的供养钱。说是铜钱,其实质地是珍稀异常的金精。对于“山下”大多数凡夫俗子而言,连官家纹银都不常见,更何况是一袋子沉甸甸的“黄金”,确实足以让人心甘情愿来兜售传家宝。 锦衣少年对于三种不见于正史记载的铜钱,钻研了一路,也琢磨不出任何门道。 前方,浑身散发出一种冷峻气息的少女,笔直前行,将小巷主仆二人视若无物。 锦衣少年临时改变主意,收起了那方玉玺,装入一只早就准备好的布袋子,系挂在腰间,但是依然站在小巷中央,没有要让路的意思。 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的老人也站起身,嗓音阴柔,细声细气道:“殿下,此人是个登堂入室的练家子,不可掉以轻心。若是在小镇以外,自然不用在意。可是在此地,便是咱家这副走纯粹武道的体魄,也时时刻刻承受此方世界的压制,极为难受。一旦全力运转气息、窍穴大开,就会像是江海倒灌,经脉窍穴都会洪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到时候咱家死了事小,殿下安危事大啊。如果由于咱家照顾不周,使得殿下修道的千秋大业出现丁点儿纰漏,回去之后,咱家如何跟陛下和娘娘交代?” 锦衣少年促狭道:“吴爷爷,你出宫之后,话变得多了。以前在宫里头,你一年到头就是翻来倒去那几句话,比我姐饲养的那只笨鹦鹉还不如。” 老人自称“咱家”,处处骨子里透着卑躬屈膝,只能是忠心耿耿的宫中阉人。 他见这位小主人好像没有听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只得更加直白说道:“殿下,小巷此人在此地,已经有可能对殿下造成威胁。” 锦衣少年懒洋洋笑道:“虽然我早就听闻修行路上,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许多邪门歪道,更多旁门左道。但是我和她不过一场萍水相逢,她这就要见财起意,杀人夺宝?不太可能吧?要是‘山上’人人如此,岂不是早就天下大乱了?” 老人叹了口气,山下王朝和山上仙家,双方貌合神离,其实是相看两相厌的立场。 锦衣少年有些心灰意冷:“算啦算啦,把这笔烂账算在一个丫头头上,不算大丈夫所为。” 黑衣少女走到他身前,左手按住刀柄。 锦衣少年笑了笑,侧过身,示意少女先行。 黑衣少女也稍稍放缓脚步,微微侧身,帷帽后的眼神,充满戒备警惕。 当年迈宦官发现少女用棉布包扎的受伤双手时,忍不住眉头紧皱。 “放肆!” 骤然间老宦官一声怒喝,如舌绽春雷,双脚好似一滑,高大身影便来到锦衣少年身前,老宦官后背轻轻一靠,以巧劲将锦衣少年推到小巷墙壁上,同时左手张开五指。手心处传来一记沉闷的撞击声。 原来是有人以石子作为暗器,砸向锦衣少年头颅侧面。声势惊人,力道几乎足以贯穿一堵墙壁。 老宦官砰然捏碎手心拳头大小的石子,却不是杀向那名刺客,而是右手一拳轰向那个黑衣少女。 悬刀少女略作犹豫,强行压抑下拔刀出鞘的本能,歪过脑袋,刚好躲过这势大力沉的刚猛一拳。拳风之烈,瞬间吹乱少女的帷帽薄纱。 老宦官变直拳为横扫,拳头正好砸向少女的脑袋。拳势圆转如意,毫无凝滞。 少女只得迅速抬起双臂,双手手背叠放在一起,护在耳畔之外,呈现出十字交错的防御姿态,挡在拳路前方。 下一刻,少女整个人侧滑出去十多步。少女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伸出手心鲜血渗透棉布更多的那只手,扶正了头顶有些歪斜的帷帽。她有些生气。 少女转过身,望着那个左右张望了一下的老宦官,一板一眼说道:“如果不是我,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老宦官置若罔闻,只是相较之前,这个对于刺杀偷袭可谓经验丰富的老宦官,已经将少女的危害程度,下降为第二位,第一把交椅,则让位给了小巷另一侧的出手之人。 当然,小巷除了主仆二人,真正的外人,也就只有两个。 小巷那边,站着个高高瘦瘦的蒙面人。手臂却极其粗壮,隆起肌肉如铁球。 蒙面人腰间悬挂两只袋子,装着满满当当的圆状物体。 他就站在原地,好像在说,之前的偷袭,其实只是提醒罢了。 阴冷的视线,掠过少女身上的时候,男人偷偷咧了咧嘴角,眼神炙热。 少女呵呵一笑,说了两个字:“回来!” 话音刚落,一剑过头颅。男人命丧当场。 莫名其妙的刺杀,莫名其妙的身死。天下杀敌最快者,剑修飞剑。 飞剑来到少女身边,环绕她急速旋转,如稚童撒娇。 她没好气道:“滚!”飞剑一闪而逝。 主仆二人,呆若木鸡。 年老宦官并非震惊于这一手飞剑术本身。而是对于少女能够在此地随意驾驭飞剑,感到由衷的恐惧。这种感觉,让老人恍惚之间,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代,初次入宫,战战兢兢,某天遥遥看着那位身穿大红蟒服、行走于宫墙下的前辈。当然不是敬畏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宦官本人,而是害怕那一抹刺眼的猩红。 锦衣少年回过神后,笑了笑,充满自嘲,向前走出一步,关心问道:“吴爷爷,没事吧?” 白发苍苍的老宦官脸色沉重,摇头道:“小心为妙。实在不行,咱家就……” 锦衣少年赶紧摆手,问道:“要不然咱们道个歉?” 老宦官有些措手不及,继而悲愤和自责。 主辱臣死。尤其是帝王家! 但是锦衣少年已经笑道:“吴爷爷,做了错事,说句对不起,有什么难的。” 老宦官仍是觉得此举不妥,但锦衣少年已经向少女走去。 刹那之间,老宦官百感交集。原来锦衣少年后背并无半点泥屑。 帷帽少女没有理睬走向自己的锦衣少年,视线越过少年肩头,望向那个亦步亦趋的高大老人,她神色郁郁道:“方才你一言不合就要杀人,虽然你有你的理由,但是我觉得这样不对。” 锦衣少年在冷峻少女七八步距离外,停下身形,眼神真诚道:“我叫高稹,是大隋弋阳郡人氏。吴爷爷若有得罪之处,我愿意向姑娘道歉和补偿。” 老宦官站在锦衣少年身后,心情复杂。所谓的大隋弋阳郡高氏子弟,其实不过是个含蓄的说法罢了。大隋国祚一千二百年,坐龙椅的人都姓高,太祖皇帝便是龙兴于弋阳郡。 少女对此无动于衷,抬起双手系紧绷带,对老宦官说道:“若是在外边,面对一位极有可能已经‘御风远游’的武道大宗师,我绝非对手。但是此时此刻,我只要假借飞剑,你必死无疑。” 老宦官冷笑道:“只要那名刺客事先知晓你的杀手锏,以他那副小宗师巅峰的体魄,只要护住要害,任你刺穿十剑又如何?他尚且如此,更何况我比他高出两个境界,其中一道门槛还被视为武道天堑。小姑娘,我不知道你哪来的底气,才说得出来‘必死无疑’四个字。” 少女皱了皱眉头,一只手悄然扶住刀柄:“我是很怕麻烦的人,更讨厌跟人吵架,不然我们出手试试真假?谁赢了谁有道理,如何?” 极少有机会被人威胁的老宦官有些恼火。如果不是身处于这个神憎鬼厌的诡谲地方,就少女这般修为,任她再天赋异禀,老人一只手也能碾压虐杀十个。退一步说,如果不是重任在身,需要照顾被大隋举国寄予厚望的少年殿下,老人哪怕拼着被此处自行循环的大道镇压重伤,也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初生牛犊不怕虎,勇气可嘉,仅此而已,可这并不意味着猛虎就不会把牛犊吃得一干二净。 自称高稹的锦衣少年赶紧打圆场道:“如果姑娘一定要追究,我愿意拿出此物作为弥补。” 高稹低头打开腰间那只布囊,掏出那方玉玺,单手托着,递向远处的帷帽少女:“以表诚意,只求姑娘不要追究先前吴爷爷的无心冒犯,他毕竟是出于忠义,并无害人之心。” 眉发皆白的高大老宦官顿时悚然,单膝下跪,惶恐不安道:“殿下不可!老奴何等腌臜,此方玉玺却是殿下机缘所在,是世间罕有的纯粹宝物,甚至能够承载民间香火,两者如何能够相提并论,殿下这是要活活逼死老奴啊!” 出身天潢贵胄的高姓少年脸色僵硬。 少女好似有些不耐烦,讥讽笑道:“偏居一隅的井底之蛙,倒是人人都喜欢敝帚自珍。将那方玉玺收回去吧,我一直很喜欢一句话,叫君子不夺人所好。” 少女行事干脆利落,转身就走。 高稹如释重负:“起来吧,吴爷爷,跪着多不像话。我大隋十二位大貂寺,素来只跪帝王。这要是被六科言官或是礼部的人瞧见,拿出来说事,咱们俩都要倒霉。行了,这趟小镇之行,我承蒙祖宗庇护,圆满完成,我们就不要横生枝节了,速速离开此地,而且在外头跟自己人接应后,也不可掉以轻心。要知道大骊王朝内的六大柱国,其中袁、曹两家虽是对立阵营,但是很不凑巧,这两根大骊砥柱,与我们大隋高氏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旦吴爷爷你在此有了意外,战力受损,我很难安然无恙地返回大隋。” 老宦官点点头,缓缓起身:“老奴知晓事情的轻重缓急。” 当老宦官说到“急”这个字眼的时候,帷帽少女已经走出去二十余步。 高稹身边拂过一阵清风,鬓角发丝和锦衣袍袖都被吹得飘荡起来。 原来身边这位在大隋权柄煊赫的老人,根本就没有放过少女的心思,此时已经一冲而去,前三步重重踩踏在小巷地面上,声响沉闷,直透地面底下一丈有余,第四步的时候,老人已经高高跃起,一拳砸向少女后背。 帷帽少女腰肢猛然拧转,以左脚脚尖为支撑点,右手拔刀出鞘,小巷当中出现一抹比阳光更耀眼的雪白光辉。 老宦官以压顶之势扑杀而至,一拳直直砸在刀锋上,手背竟然只被锋芒气盛的刃口割出一条血痕。老宦官双脚轰然落地后,继续前冲,推得持刀少女一直向后倒退,随即轻描淡写伸出一掌,看似缓慢从容,实则闪电一般推在了少女额头。老宦官加重力道,打算一掌碎裂这颗隐藏在帷帽下的脑袋,连忙挪动脚步,身形横移一尺,扑哧一声,低头一看,有利器从后背穿透自己右边胸口,是剑尖。老宦官脸色不变,双指并拢夹住剑尖,向后一推,将那柄循着少女心意来此的凌厉飞剑,硬生生推出自己的胸口。 因为受到飞剑的阻滞,老宦官并没能一掌拍碎少女头颅,那个身体倒飞出去摔在小巷中的少女,借此喘息机会,起身后身形矫健如狸猫,很快消失在一条小巷岔道。 高稹脸色阴沉得可怕,双拳紧握,气势勃发,满脸怒容道:“御马监掌印太监,吴钺吴貂寺!你为何不肯听从我的暗示,非要如此偏执行事,当真以为这座小镇就数你吴貂寺最为天下无敌?明明是我们做错在先,事后她也未曾咄咄逼人,已经愿意息事宁人,为何你还要如此毒辣,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老宦官从少女逃离小巷的方向,收回视线,转身走回,腰杆挺直,愈发显得气势巍峨。他一步一步缓缓走回,像是重重踩在心坎上。 高稹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势,被一个奴才压迫,更是令他满腔怒火,遂瞪大双眼,咬牙切齿道:“御马监吴貂寺,你这是死罪!” 老宦官淡然道:“殿下,死罪活罪,需要陛下亲自定夺。在咱家看来,殿下的安危,是山岳之重,摆在最首要的位置。而小镇少女存在本身,在咱家看来,已经成为燃眉之急,所以真正想要万事大吉,只有对她痛下杀手。她死了,咱家才能安心。” 看到高稹眼眸中几乎压抑不住的熊熊怒火,老宦官叹了口气,轻声道:“在皇宫大内任职六十余年,咱家见过太多太多的钩心斗角,血腥的,不沾血的,不计其数,对于人心,咱家实在是没有丝毫信心。仅是护驾途中的刺杀事件,大大小小,咱家就亲手解决了不下三十余起。殿下,那些刺客杀手的阴险狡诈,绝对出乎想象,尤其是一些丧心病狂的死士,根本不可理喻,就拿刚才的蒙面杀手和帷帽少女来说……” 高稹伸出手指,指向脸色冷漠的老宦官,愤怒指责道:“闭嘴!你这个老阉人!我不想听你胡说八道!我只确定你毁了我的精心拉拢。就是个瞎子,也知道那个能够驾驭飞剑的少女,是如何天赋异禀、惊才绝艳!哪怕放于山上的修行之人当中,她也是最拔尖的天才!这样的角色,莫说是大隋或是大骊,便是整个东宝瓶洲,她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我只需要培养她十年,最多二十年,她就能够成为我身后影子里最厉害的刺客!任你是陆地神仙,是武道大宗师,算得了什么?!结果呢?我是高稹,是大隋王朝的未来太子!是你这个吴老阉人的主子!” 很奇怪,饱经沧桑的年迈宦官,非但没有被一口一个“老阉人”惹恼,反而眼神愈发欣慰。等到高稹发泄完毕,终于停下骂街行为,老人看着气喘吁吁的少年,微笑道:“殿下,虽然你可能因为有些事情,未曾亲身经历过,所以不知世道诡谲和人心险恶,但是殿下有件事做得很好,很有陛下当年的风采。” 气氛尴尬。高稹冷静之后,应该是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了,在尚未被钦定成为太子之前,就对一位御马监掌印太监兼大隋皇宫三位看门人之一的老人,如此不敬,而且关键此人还深得父皇母后两人的信赖。皇子高稹张了张嘴巴,却看到那个被自己骂作老阉人的权势宦官笑道:“殿下,记住一点,不要跟下人随随便便说对不起,没有必要,还白白作践了身份,下人也未必领情。哪怕心怀愧疚,也应该深深埋在心底,须知被誉为人间真龙的皇帝君王,是口含天宪的九五之尊……” 高稹道:“吴爷爷,以我如今的身份,说这个太早了。” 老宦官突然身体紧绷,如临大敌,一把将锦衣少年拉到自己身后,自己则望向蒙面杀手尸体那边。 有个身材修长的中年儒士,突兀出现在小巷尽头处,缓缓走入,来到杀手尸体附近。儒士蹲下后,摘下杀手脸上的面巾,只看到一张奇怪的脸庞,无眉毛,被削鼻,脸上刻字。此人生前曾经是刑徒,这一点毋庸置疑。 儒士默然,果然是早有预谋,恐怕这场谋划,要从那座文庙开始算起。 高稹眼神炽热,从老宦官身后走出来,弯腰作揖,不管如何,先行礼再说,然后才抬头恭敬问道:“敢问可是山崖书院的齐先生?” 齐静春站起身,对高稹说道:“若非你率先占据了一份大机缘,你们两人今日无法如此轻松离开。” 外来人士在小镇上相互厮杀,按照最早四位圣人订立的规矩,惩罚并不重,但也不能算轻,相较于滥杀小镇凡夫俗子必然会被驱逐,外人之间的争斗,就存在一个明显的“漏洞”,让人可以亡羊补牢。高稹在内的三拨人,之所以都携带一名“扈从”,也正是为此做了最坏的准备,以便在关键时刻推出来做替罪羊。要不然仅仅是一个名额,就要耗费大隋高氏皇帝内库的一半积蓄,好歹是一位泱泱上国皇帝陛下的私房钱,整整一半家底子,金额之大,可想而知,所以谁肯无缘无故当这么个冤大头?其实说得通俗一点,就是花钱消灾罢了。只不过在这里的开销,用搬空一座金山银山来形容也不为过,世俗市井所谓的一掷千金,对比起来简直就是儿戏。 被下了逐客令的高稹,继续自顾自说道:“齐先生,以后有机会的话,能否去我大隋书院讲学?我大隋愿意专门为先生,将‘国师’虚位以待!” 老宦官想了想,还是没有阻止少年的僭越言论。 如果真的能够说服这个读书人,日后为大隋高氏出谋划策,大隋皇帝肯定龙颜大悦。 齐静春笑了笑,不曾答话。 老宦官对待萍水相逢的帷帽少女,杀伐果决,心狠手辣,此时面对这位坐镇此处的定海神针,山崖书院的齐先生,就呈现出另一种极端姿态,低头抱拳道:“齐先生,多有叨扰,还望海涵。方才对一个晚辈出手,实在是无奈之举,希望先生体谅咱家作为高家奴仆的苦心。” 齐静春一挥袖:“速速离去。” 高稹和老宦官只得告辞离去,刚好走了一条帷帽少女撤退的路线。 高稹低声问道:“她死了?” 老宦官摇头道:“肯定命不久矣。飞剑无非是让她多活片刻,于事无补。” 高稹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吴爷爷是什么时候看出她驾驭飞剑,其实远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轻松惬意?” 老宦官说道:“过犹不及,她的早慧露了马脚。” 高稹讶异不解。 老宦官带着高稹拐出原先小巷,轻声道:“咱家问殿下一个问题,殿下见多了世间富贵豪奢的珍奇物件,还会对小镇寻常瓷器感兴趣吗?” 高稹拍了拍腰间口袋,笑道:“当然不会,只有这方玉玺,或者跟它差不多水准的玩意儿,才能让我感到欣喜。” 老宦官点头道:“正是此理。那个少女在御剑杀人的时候,心如止水,极其镇定从容,就像……常人的吃喝拉撒。而且事后察觉到我的真实武道修为后,便果断放弃争斗的念头,尤其是害怕我反过来看穿她的色厉内荏,才故意主动挑衅我们。她的真实意图,是好给双方各自找一个台阶下,是怕咱家心存杀心,宁肯误杀也不愿错放,对她斩草除根,所以她必须要破局。当然,事实证明她做得并不好。不过说到底,小小年纪,有此心思,已经很不简单。但越是如此,一旦放虎归山,任其茁壮成长,将来对殿下的威胁就越大。” 老宦官感慨道:“少年少女,正值意气风发,若是热血杀人,或是慷慨赴死,其实咱家都不奇怪,但是缓缓思量之后的从容赴死,或是生不起半点心湖涟漪的杀人,就很反常。甚至可以说,这只能是被阅历磨砺出来的性情,跟一个人的天赋高低、资质好坏,都没有太大关系。无论修士还是武夫,许多天才早夭,就在于性情短板太过明显,一遇坎坷就容易坏事。” 高稹哀叹道:“不管怎么说,都可惜了。” 老宦官半真半假玩笑道:“殿下,如果这样一个人物的生死,都要叹气一次,那么等到殿下以后真正站在山顶,应该会很忙的。” 高稹笑道:“我不信。” 老宦官突然说道:“不知是否错觉,咱家感觉到那位齐先生,虽一身通天修为,却好像出了不小的问题。” 这位大隋皇子满脸无所谓道:“反正原本只要能够拿到这方‘龙门’玺,就算大功告成,哪里想到这方价值连城的宝玺,竟然‘沦为’了大买卖的小添头,所以咱们是该见好就收了。一说起那条金色鲤鱼,我就忍不住想到那个草鞋少年……” 老宦官笑道:“殿下是想着以后找个机会,感谢一下那个少年?” 高稹摇头道:“哪里啊,我是心疼那一袋子铜钱。” 老宦官哑然失笑。 以后大隋说不定会有一位勤俭皇帝? 一条南北向的僻静小巷,唯有车轱辘声。 有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人,今天早早不做生意了,正在推车前行,想着回到住处后,收拾收拾,赶紧打道回府,这个烂摊子,谁掺和谁倒灶。 有个身材苗条的黑衣人,突然从东西向的小巷岔口处,踉踉跄跄走出来,最后背靠着墙壁,缓缓移动,一手越过帷帽浅露薄纱,使劲捂住嘴巴,一手指向年轻道人。 年轻道人赶紧低头,默念道:“看不到我……看不到我……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就算了吧,还是佛祖保佑,菩萨显灵……” 一个道士事到临头,不求三清老祖,反而去求佛拜菩萨,实在是有些不像话。果然,佛祖菩萨好像是不乐意搭理别教门下的徒子徒孙,那帷帽少女不知从哪里冒出的最后一点气力,摇摇晃晃冲向道人,扑通一声重重摔倒,但是一只手已死死攥住了道人的脚踝。 年轻道人双手捧住脑袋,一脸崩溃的凄惨模样,好像是在仰头问天:“这么大一个因果砸过来,不等于让贫道在额头刻上‘一心求死’四个字吗?贫道这些年云游四方,风餐露宿,跋山涉水,经常走在街上被狗咬……很辛苦的好不好!干你娘的大隋高氏,还有姓吴的老狗,你们给贫道等着,这笔账没有五百年,根本算不清楚……贫道的道行修为这么浅,真的挑不起什么重的担子啊……” 已经语无伦次的年轻道人低下头,只差没有泪流满面了:“小姑娘,你发发慈悲心,放过贫道好不好,回头贫道就帮你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风水极好,肯定能够福泽子嗣……哦,不对,姑娘还是黄花大闺女,那就……” 少女已经彻底晕死过去。年轻道人眼见四下无人,蹲下身就要悄悄掰开少女的五指。 嗖一下。飞剑凌空悬停,剑尖距离年轻道人眉心不过三寸。 年轻道人不露声色地松开手,满脸怜悯,大义凛然道:“人非草木,岂能没有恻隐之心?贫道这一生光风霁月,岂是那种见死不救之人?!” 年轻道人盘膝而坐,整张英俊的脸庞都快要皱成一团了:“接下来送往何处,也是麻烦啊。” 一直距离年轻道人眉心三寸的那把飞剑,迅猛前移一寸。 年轻道人耐心解释道:“想要让你主人活下来,贫道还需要一个帮手。对了,你去老槐树那边戳一片槐叶过来,贫道先替她吊住这一口元气。你家主人有些特殊,贫道不想为了救人而胡乱救人,到时候不小心耽误了她的修行前程,这一桩新因果……又他娘的让贫道想死了一了百了啊……” 飞剑好似在犹豫,剑尖微微颤抖。 年轻道人没好气道:“早去一分,你家主人就能从鬼门关早走回来一步。去晚了,大家一起完蛋!” 飞剑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年轻道人低声气愤道:“郎有情妾有意,才成良人美眷,你齐静春齐大先生倒好,乱点鸳鸯谱,拉屎也不擦屁股!” 年轻道人一手托腮帮,一手掐指算卦:“容贫道来算算,将你送到小镇哪户人家,你既能活下来,对方也不至于家破人亡。先从卢家……卢家不行,跟赵家差不多,已经机缘在身,那就宋家?” 这边小巷里的年轻道人话音未落,福禄街上的宋家门庭,张贴在大小门扉上的所有门神,瞬间失去神采,黯淡无光,还有凡人肉眼不可见的缕缕青烟升起。 庭院深深处,有一个沧桑老人推门而出,赤脚站在院子里跳脚怒骂道:“是哪个王八蛋在谋害我宋氏基业?!出来一战!” 年轻道人咳嗽一声,自言自语:“福禄街的刘家,瞧着香火鼎盛,像是能扛事的主儿,试试看?” 刘家那块传承千年的家族厅堂匾额,砰然碎裂,出现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裂缝。 有老妪嗓音浑厚,以龙头拐杖重重敲击地面:“何方神圣,能否出来一见?!” 年轻道人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就桃叶巷的魏家?一看你们家就是积善积德的,肯定承受得起这份因果。” 很快就有老人以秘术传音,向学塾那边怒吼道:“齐静春!你不管管?!你要是管不了,或是不敢管,就赶紧滚蛋,把位置让给阮邛!让他来收拾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还是说这一切,就是你齐静春本人在发泄私怨?” 有个男人在小镇廊桥以南的小溪畔,正在领着人挖井,站直身后,他面向北方嘴唇微动。仿佛一声声春雷,在福禄街和桃叶巷上空滚滚响动:“够了!不许对齐先生不敬,而且我阮某人也绝不会在春分之前,涉足小镇事务!” 一时间,天地寂寥,万籁寂静。 而那个小巷推车旁边坐着的罪魁祸首,正在抓起黑衣少女的一只手,然后将那片飞剑带来的翠绿槐叶,丢在她鲜血模糊的手心上。 槐叶触及少女手心伤口后,如冰雪消融,转瞬消散。 年轻道人感慨道:“每每见到此情此景,都要为这份天地造化之功,感到……”酝酿了半天,他也没能想出让自己满意的言语。 年轻道人最后低头,看着微微有些气色流转的少女,有些犯难:“既然你牵扯到的气数,比贫道想象的还要大,那就只能逆其道而行了。小镇之上,六百户人家,盘根交错,世世代代浸染此方秘境的气息,你要说让贫道找个有气数萦绕的家伙,轻而易举,可是找个穷光蛋,比登天还难啊。这就像是在朝会大殿上,找个当大官的,容易,找个乞丐,你让贫道怎么找?” 年轻道人咦了一声。还真找到这么一个可怜虫。 他没有丝毫惊喜,反而悚然,闭上眼睛,扪心自问。 年轻道人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先看你会如何选择,贫道绝不强求,你若是不愿,贫道便自己担起这份因果好了。” 最后他学僧人双手合十:“佛祖保佑,菩萨显灵,一定要让贫道渡过此劫啊。” 泥瓶巷中。 年轻道人弯腰推着一辆双轮车,来到一处院门外停下,敲门后,问道:“陈平安在吗?” 推车上,角落缝隙里,放着一把雪白鞘的长剑,鞘内飞剑病恹恹的,像是在嫌弃年轻道人找了这么个破落户。 年轻道人已经想好一大堆措辞,来应对陈平安那个“是谁”的问题,但是出人意料,院门很快打开,显而易见,陈平安直接跳过了那个环节。 泥瓶巷是小镇最为狭窄逼仄的巷弄,年轻道人的双轮木推车不可能放在外头拦路,好在陈平安虽然看着骨瘦如柴,没几斤气力,事实上膂力不小,帮着年轻道人将颇为沉重的推车一起弄进了院子,并不怎么费劲。从头到尾,陈平安都没有说什么,这就让关上门后的年轻道人有些尴尬了。这就像一个人厚着脸皮去登门借钱,主人好茶好酒好肉殷勤招待着,客人但凡剩下点良心,都会愈发难以启齿。 年轻道人想着横竖是难堪,不如来个痛快,就掀开覆在推车上的一张棉布褥子,露出一个身体侧卧蜷缩的黑衣少女,歪歪斜斜却不掉落的帷帽,仍然倔强地遮挡着主人的容颜,不知为何,当掀开那层单薄被褥后,顿时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陈平安这时候才发现少女一身黑衣,隐约有鲜血渗透出来。陈平安倒是没有想到一块小小被褥,为何就能完全掩饰住这股浓重气味,只是后退数步,问道:“道长,你要做什么?” 年轻道人说道:“救人!她受了重伤,小镇上无人愿意救她,也怪不得他们各扫门前雪,所以贫道思来想去,觉得你有可能会是个例外。” 陈平安一语命中要害,问道:“她怎么受的伤?” 年轻道人脸不红心不跳,道:“贫道方才推车经过牌坊楼的时候,见这个外乡年轻女子,竟然说是去对‘气冲斗牛’这幅匾额进行拓碑,带着拓包、刷子等物,噌噌噌就爬了上去。至于拓碑啊,怎么说呢,就是这么个临摹勾当,大体是读书人吃饱了撑的,一时半会儿贫道也说不明白,反正这个小姑娘爬上去后,低头弯腰坐在横梁上,看得贫道心惊胆战,只得停下来,时不时提醒她一声,哪里想到她最后仍是太过入神,冷不丁,啪叽一下,就结结实实摔在地面上了。你也知道,牌坊那边地面,不比你们泥瓶巷,硬得跟福禄街青石板差不多,这下可好,摔得估计五脏六腑都伤到了。贫道是出家人,必须要慈悲为怀啊,不能不管,对不对?这一路过来,家家户户都嫌弃她一身鲜血,刚过完年没多久,太晦气,哪里愿意抬着她进家门。贫道也知道这是人之常情,所以这不实在没法子,才找到你这里来。说句难听的,要是连你也不愿收留她,贫道也不是什么能够从鬼门关拉人的神仙,就只能等着这位姑娘咽下最后一口气,再尽力找处地方,挖个坑,立块碑,就当了事。” 年轻道人故意讲得语速极快,咬字也不清晰,显然是想着把陈平安给兜圈子兜迷糊了,先蒙混过关再说。万事开头难,只要起个开头,之后就能走一步算一步,天无绝人之路,总有柳暗花明的时候。 陈平安眼神复杂,看了眼满脸希冀的年轻道人,又瞥了眼死气沉沉的黑衣少女,一番天人交战后,点头道:“怎么救?” 年轻道人顿时神采飞扬起来:“得嘞!有你陈平安这句话,就算成了一半,别看她看着伤势可怕,感觉像是阎王爷在生死簿上勾去姓名了,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夸张……当然了,方才贫道所说也句句是真,这其中涉及种种玄机。譬如这位姑娘的求生欲望极其强烈;另外,她身上好像也有些家传门道,能够护住她至关重要的心窍和丹室等;还有就是咱们小镇,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很多,吃了,或者抓了,大有裨益。” 年轻道人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泄露了很多天机,干笑道:“反正你也听不懂,对吧?” 陈平安认真道:“听不懂,但是大多记得住。” 年轻道人试探性问道:“所以你在屋子里一听敲门嗓音,就知道是贫道这个摆摊的算命先生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对。” 年轻道人又好奇问道:“你记性很好?有多好?” 陈平安看了眼奄奄一息的黑衣少女,年轻道人笑着解释道:“她现在处于一种比较玄之又玄的状态,不能随意挪动身体,最好稍等片刻。” 陈平安将信将疑:“我看东西,比听别人说话,更容易记得住。” 年轻道人追问道:“打个比方?” 陈平安想了想:“比如我们那座龙窑的窑头,姚师傅,他的‘跳刀’技术,是小镇所有老师傅里最厉害的,我其实看一遍就记住所有细节了,但是……” 年轻道人笑着接过话题:“但是你的手脚始终跟不上,对不对?” 陈平安眼睛一亮,使劲点头。 年轻道人会心一笑:“那你有没有想过,姚老头的那手绝活,真正厉害在什么地方?” 陈平安脸色晦暗:“以前怎么都想不通,后来刘羡阳跟我说,姚老头说跳刀这门手艺,想要做到最好,一定要心稳,而不仅仅是手稳。我听到这些话后,就有些明白了。我之前太着急,越心急,手越乱,越乱就越容易出错,一出错,我看得一清二楚,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像姚老头,接下去就更心急,所以在龙窑那边拉坯,我一直是最差的。” 年轻道人淡然道:“有句老话叫,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可人家当师傅的,根本就没想着把你领进门,你又如何修行?” 陈平安摇头道:“我手脚笨,不说跟刘羡阳比,就是一般的学徒,我也比不上。姚老头看不上我,不奇怪。” 年轻道人突然笑道:“陈平安,你知不知道‘心稳’两个字,有多难悟?很难想明白的,你不可妄自菲薄。” 陈平安仍是摇头道:“就像小溪里抓鱼,我站在水深不到膝盖的地方,弯个腰抓到鱼,是抓。有的人水性好,到大深坑里一个猛子扎下去,憋气很久抓到鱼,那也是抓。同样是抓到了鱼,道长,但是这两者不一样的,对吧?” 年轻道人哈哈大笑,不置可否,突然说道:“咱们可以救人了。” 陈平安愣在原地,年轻道人也愣了愣:“发什么呆,将这个姑娘抱到屋里床上啊!” 陈平安纹丝不动:“然后呢?” 年轻道人天经地义道:“当然是先帮姑娘换上一身洁净的衣裳,然后再去药铺抓几味补气养元的药材,到那个时候,就需要贫道亲自出山,一展身手了。” 陈平安黑着脸问道:“姑娘醒过来后,我会不会被她打死?” 年轻道人斩钉截铁道:“不会!你可是她的救命恩人,世间岂会有如此忘恩负义之人?!” 陈平安默不作声。 年轻道人咳嗽一声,气势骤降:“大概不会吧?” 陈平安叹了口气,试探性问道:“隔壁家有个姑娘叫稚圭,让她来做这些事情?” 年轻道人无奈道:“不可以,问题症结就在这里。” 陈平安也没有坚持,蹲在地上,双手挠着脑袋。 年轻道人突然问道:“你就没有想问的?你问出口的话,贫道未必可以全部解惑,但尽量挑一些可以回答的,如何?” 陈平安叹了口气,起身道:“先救人。” 年轻道人笑逐颜开:“善!” 他悄然拂袖,将一柄蠢蠢欲动的飞剑,死死压制在鞘内。 陈平安背起少女往屋内走,将她轻轻放在垫有被褥的木板床上。先前被刘羡阳一屁股坐塌的木板床,刚刚修好没多久,床底下垫了条板凳。 年轻道人跟在身后跨入门槛,环顾四周,家徒四壁,不过如此。 年轻道人一拍脑袋,出门去拿纸笔,准备开个方子让陈平安去抓药。 回到屋子后,年轻道人摇了摇头,故意不去看木板床那边,心想着这贫寒少年,板上钉钉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原来坐在床沿上的陈平安,已经摘下黑衣少女的帷帽,露出一张满脸血污的苍白脸庞。 所谓的七窍流血,大概就是陈平安眼皮子底下这幅画面。 陈平安连忙起身,先从桌边拿了条凳子放在床边,然后快步跑去一处角落,那边搭了一个小木架,整齐地放着锅碗瓢盆,木架旁边,有一只覆以木板遮挡蚊蝇的小水缸,水缸里装满了从杏花巷铁锁井那边打来的井水。陈平安拿了只木盆和葫芦瓢,蹲在水缸旁,从陶缸里舀出清水快速倒入木盆,然后将一块干净棉布搭在盆沿上,端到床边放在凳子上,开始帮摘去帷帽的少女擦拭血污。 年轻道人转过头,扬起手里一张纸:“福禄街那边有家小药铺,你拿这个方子去抓药。” 陈平安疑惑道:“道长先前不是说……” 年轻道人一脸懵懂,眨眨眼道:“对啊,贫道是说让你抓药的时候小心一些,不要过于高调张扬,以免弄得满城风雨,坏了姑娘的名声。” 陈平安哦了一声,一边清洗棉布一边问道:“道长有没有抓药的钱?” 年轻道人顿时紧张起来:“你没有?” 陈平安将木盆放在桌上,把一枚不知从何处取出的金色铜钱,轻轻按在桌面上:“道长,我拿这个跟你换普通铜钱,至于怎么个换法,道长你说了算。” 年轻道人思量片刻:“桌上这枚铜钱,就够买药方上的东西了。贫道这就去给你取钱。” 很快,年轻道人就拿回一袋子普通铜钱,还有几粒碎银子,一股脑儿交给陈平安。 陈平安叮嘱道:“这盆水,回头我来倒,道长不用帮忙,住在隔壁的宋集薪,比较喜欢新鲜事情,让他瞧见了,不好。” 年轻道人郑重其事道:“陈平安,你难道就没有想问的问题?” 陈平安站在原地,大致掂量过铜钱和碎银子,做到心中有数后,小心翼翼收起来,眼神示意出去说话。两人走出门槛后,陈平安抬起头,缓缓道:“我知道你们都不是常人。姚老头很早喝醉酒时就说过,我们小镇不同寻常,哪里都奇怪,人人都奇怪,但是什么地方奇怪,姚老头也说不出个什么来,我当然就更不懂了。这次顾璨说那个说书先生,一只普普通通的大白碗,能倒出一大缸的水。顾璨虽然挺惹人烦,可这件事情,我知道他没有说谎。就像……”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就像今天有个子很高的女人,在门外这条巷子里,她用手指弹了我额头一次,手掌拍了我心口一下,最后她说我很快就要死了,我知道她说的话,是真的。” 年轻道人脸色沉重。 陈平安最后说道:“道长你说你写的符纸,烧了后,能够给我爹娘带去好运,我其实是相信道长的。所以道长找上门来,说让我救人,我刚才没有说什么,但是我希望道长答应我一件事情,如果答应,接下来道长不管要我做什么,都没有问题,如果道长不答应,这趟抓了药,再帮道长煎完,我就会赶人了。” 年轻道人问道:“什么条件,你说说看。” 给人印象一直很平稳老练的陈平安,竟是有些忐忑,回答道:“我爹娘去世得早,当时我很小,不知为什么,小时候很多事情,我都记得,就是我爹娘的模样,总是模模糊糊,记不真切。后来吃了一段时间的百家饭,是靠着街坊邻居才活下来的。有一次我无意间听人说起,我是五月初五那天出生的,听他们口气,应该不是一个怎么吉利的日子,隔壁有个人说得更直接坦白一些……” 陈平安一直在绕弯子,停了停,终于直奔主题,低下头,语气沉闷:“帮道长救了人之后,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有一天突然死了,道长能不能帮我下辈子投胎,还投胎做我爹娘的孩子?” 年轻道人沉默不言。 陈平安咧嘴一笑,挠挠头:“不行就算了。确实,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是我为难道长了。” 年轻道人苦笑道:“那位姑娘咋办?” 陈平安猛然转过身,背对着年轻道人,扬起拳头挥了挥,破天荒开起了玩笑:“她长那么俊俏,不救是傻子!” 年轻道人望着故作轻松、推门离去的草鞋少年。 走在泥瓶巷里的陈平安,好像想起了谁,一下子就泪流满面了。 陈平安走出泥瓶巷的时候,刚好碰到宋集薪的婢女稚圭,她在将蔡金简送去顾璨家后,没有急于回家,而是穿过巷弄那头,去逛了一遍杏花巷那边的小铺子,虽然没有购买什么物件,心情仍是不错,一路蹦蹦跳跳,欢快轻盈。 生长于乡野,好似带着一股青草香的少女,与那些高檐大宅、庭院深深的大家闺秀,做派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见到陈平安后,没有像以往那般低敛眉眼,微微加快步伐侧身而过,反而停下了脚步,凝视着这个不经常打交道的邻居,欲言又止。 陈平安对她笑了笑,小跑着擦肩而过,然后跑得越来越快。 稚圭安安静静站在泥瓶巷口子上,转头望去,阳光下奔跑的寒酸少年,挺像一只生命力顽强的野猫,四处流窜,长得不咋样,但好像也饿不死。 稚圭在小镇上并不讨喜,受累于少年宋集薪的性情古怪,被取名稚圭的她不管是去铁锁井打水,还是赶集买东西,或是给少年添置文房用品,总给人一种不合群的感觉。她也没有什么同龄的玩伴,遇上熟人从来不爱多说话,对于偏好热闹喜庆的小镇百姓而言,这样的少女,实在是很难亲近起来。 在这方面,陈平安的境况和婢女稚圭,其实有些相似。不同的是,陈平安虽然也不爱说话,但其实本身性格绝对不惹人厌,相反,陈平安生性温和友善,从来没有什么刺人的锋芒,只是家境败落的关系,又早早去了龙窑烧瓷讨生计,才显得和邻里之间关系没有那么熟络。当然,泥瓶巷的街坊们,对于陈平安的生日,确实会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五月初五,在小镇乡俗里,属于五毒并出的“恶日”,陈平安在这一天出生,加上他爹娘的纷纷去世,他早早成了家里最后一根独苗,自然而然会让人心里头犯嘀咕。尤其是上了岁数、喜欢在老槐树那边凑热闹的老人,对于这个泥瓶巷的少年,尤为疏远,私下也会告诫自家孩子不要接近,但是每当孩子满脸不情愿,刨根问底问为什么的时候,老人们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此时一个修长身形从小巷走出,站在少女身边,婢女稚圭转过头,一言不发,只是向前走。那人便转身与她并肩走在泥瓶巷里,那人正是学塾先生齐静春,小镇唯一的读书人,正儿八经的儒家门生。 稚圭脚步不停,脸色冷漠:“我们两个,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吗?而且先生你别忘了,之前确实是你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我一个小小的贱籍奴婢,当然只能忍气吞声。但是从最近开始,先生你那座远在不知几千万里外的法脉道场,好像出了点问题,对吧?所以现如今先生只是井水,而我才是河水!” 泥瓶巷的不速之客齐先生微微一笑,道:“王朱,罢了,暂且入乡随俗喊你稚圭便是。稚圭,你有没有想过,你虽是天地眷顾,应运而生,可是当真以为我没有压胜的手段?还是说你觉得几千年前,四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圣人,联袂莅临此地,亲自订立规矩,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没有留下半点后手?说到底,你只是坐井观天罢了。苍穹之高,大地广袤,远远不是井口那点光景模样啊。” 稚圭皱了皱眉头:“齐先生,你也莫要拿话来唬我,我不是我家少爷宋集薪,对你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不感兴趣,也从来不信。先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打生打死也好,好聚好散也罢,我都接着。” 齐静春缓缓道:“劝你脱离此处樊笼后,不要得寸进尺。涸泽而渔,无论对谁都没有好处。尤其是你和他踏上修行大道之后,不管是否结为道侣,都应当收敛锐气,不可跋扈恣睢。这并非什么威胁,而是离别之际,我的一些肺腑之言,也算是善意的提醒。” 照理说,两人身份天壤之别,婢女稚圭却极为不卑不亢,甚至当下气势还要隐约压过齐静春半头。她讥笑道:“善意?数千年来,你们这些了不得的修行中人,高高在上,画地为牢,拿此地作为一块庄稼地,今年割一茬明年拔一捆,年复一年,千年不变,怎么到了现在,才开始想起要同我这孽障‘与人为善’了。哈哈,我听少爷说过一句话,被你们很多人奉为圭臬,叫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吧?所以也怪不得齐先生,毕竟……” 齐静春继续前行,轻轻踏出一步,似笑非笑:“哦?” 一步之后。婢女稚圭脸色微变。 两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一处地方,四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遥遥的头顶上方,有无数孕育着神圣气息的光线洒落而下。 他们如同置身于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井底,那些金黄色的阳光从井口缓缓落下。 齐静春一袭青衫,衣衫上有阵阵流光,流转不息。浩然之气,正大光明。 稚圭先是面容狰狞,只是很快就恢复了脸色淡漠的麻木模样,呢喃道:“六十年佛门梵音,如耳畔打雷,声声不歇。六十年道家符箓,如附骨之疽,竭力撕咬。六十年浩然正气,遮天蔽日,无处可躲。六十年兵家剑气,如地牛翻身,无处不被溅射。每一个甲子就是一次轮回,整整三千年了,永无宁日……我就是想知道你们所谓大道根柢,到底在哪里,先生书本上的白纸黑字,先生传道授业解惑时的微言大义,我看得到听得到,但是找不到……” 她痴痴望向那位正气凛然的中年男人,既是穷乡僻壤籍籍无名的教书匠,也是儒家山崖书院的齐静春,一个连大隋王朝权势大貂寺也要尊称一声“先生”的读书人。 稚圭突然笑了,问道:“先生何以教我,要如何劝我向善?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儒家那位至圣先师,以及道祖之一,都曾提出过‘有教无类’?” 齐静春摇头道:“跟你讲一万句圣人教诲,也没用。” 稚圭看似在和这位儒士云淡风轻地闲聊,实则整个人就像一张紧绷的弓,眼角余光不断打量四周,寻找破局的蛛丝马迹。 齐静春对此视而不见,冷笑道:“我知道你其实有无穷无尽的愤怒、怨恨、杀意。我并非容不得异类,只是你要知道,随意起恻隐之心,泛滥施行慈悲之举,从来不是真正的三教教义。” “我们家少爷经常念叨,跟读书人掰扯道理,最没意思了。”稚圭扯了扯嘴角,眯起那双诡异的黄金重瞳,“原来齐先生是真的回光返照了,自然比起以往更加不好惹……” 齐静春一笑置之:“道理讲不通无妨,但是只要我齐静春在世一天,还有资格坐镇此地一日,你这忘恩负义的孽障,就别想张牙舞爪!” 稚圭伸手指了指自己,笑问道:“我忘恩负义?” 齐静春怒色道:“当年在你最虚弱之时,不得不低头俯首,主动与人缔结契约,是谁在泥瓶巷的大雪天救了你?!又是谁这么多年来,一点点蚕食掉他的仅剩气数?!” 稚圭笑道:“饿了,就要找东西吃,把肚子填饱,这不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吗?再说了,他本来就没什么大的机缘,早死早投胎,说不定下辈子还有点渺茫希望,若是任由他这种无根浮萍留在小镇,嘿,那可就真是……” 齐静春一挥大袖,轻声喝道:“住嘴!” 他怒斥道:“大道之玄,天理昭昭,岂是你可以一言断之?!人生各有命数缘法,你有什么资格替他人做出选择?!” 稚圭头顶,凭空出现一只光芒璀璨的金色大手,气势威严,如佛陀一掌降伏天魔,又如道祖一手镇压邪祟,迅猛按在她脑袋上,迫使她瞬间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地面。磕头声,砰然作响。 低头的稚圭,双手撑在地上,挣扎着起身,不见容颜的她,发出一阵阴恻恻的笑声:“你们可以压我低头,但我绝对不认错!” 那只威势磅礴的金色大手,扯住稚圭的脑袋,一提起一按下,又是一次磕头。此次声响重如春雷。 齐静春沉声道:“别忘了!这一线生机,是圣人们给你的,并非你争取而来!否则别说镇压你三千年,三万年又有何难?!” 始终被按住脑袋的稚圭嗓音沙哑:“你们的狗屁大道,我偏不走!” 齐静春高高抬起手臂,对着身前虚空猛然拍下:“放肆!给我镇!” 从井口投下的金黄光线中央,浮现出一方白玉印章,丈余长宽,方方正正,印章篆刻有八个古老文字,有极其鲜红刺眼的沁色,无数紫色雷电萦绕印章,滋滋作响。 随着齐静春一声令下,真可谓是传说中的言出法随,巨大印章从天而降,砸在本就跪在地上的稚圭的背脊。 这一枚蕴含天道威压的巨大印章,好像不是实物,没有将稚圭压得整个人匍匐在地,而是裹挟风雷迅速嵌入地面,再无踪迹,好似雨点大雷声小。但是一瞬间后,稚圭整个人像是被重物砸断了浑身骨肉,一摊烂泥般瘫在地上,无比凄惨。即便如此,少女有一只手五指如钩,使尽全力,五指指甲好像正在地面上刻字。 齐静春面无表情,冷声道:“三次磕头,是要你分别礼敬天地!苍生!大道!” 稚圭眼神呆滞,没有回应。 齐静春轻轻挥袖,散去那股令人窒息的磅礴威严:“我齐静春不过是圣人门下一介腐儒,就能压得你三磕头,你出去之后,一旦为所欲为,真不怕遇上比你更不讲理的存在,一根手指就将你碾碎?” 齐静春叹了口气:“你在此地,确是被镇压拘押,不得自由,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世间哪里有绝对的自由。我儒家至圣制定种种礼仪,何尝不是在为万物苍生,谋取另一种自由?只要你不逾矩,不违制,只需恪守礼节,有朝一日,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 稚圭抬起头,死死盯住齐静春。 齐静春走出一步。天地恢复正常,他和婢女稚圭重返泥瓶巷,阳光温暖,春风和煦。 稚圭摇摇晃晃站起身,笑容惨白,微微露出森森的牙齿:“先生今日教诲,奴婢记下了。” 齐静春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稚圭突然问道:“就算我对陈平安忘恩负义,但是先生身为出类拔萃的圣人门生,为何会袖手旁观?为何只对弟子赵繇和我家少爷,青眼相加,对于身世平常的陈平安,不过尔尔?这何尝不是与商贾做买卖无异,若是奇货可居,便精心栽培,对待粗劣货物,便敷衍应付,能否卖出好价格,根本不在乎?” 齐静春笑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稚圭茫然。 当齐静春身影消失在小巷尽头时,稚圭顿时浮现出满脸不屑,狠狠呸了一声。 她一瘸一拐返回自家院子,经过陈平安家的时候,皱了皱鼻子,拧了拧眉头,她有些犯迷糊。只是由于那个该死的读书人的道行崩坏,当下小镇已是处处天机泄露,就像一艘四处漏水的小船,她尚且自顾不暇,更要为将来仔细谋划一番,也就懒得去斤斤计较了。 当她推开院门后,一条粗看不起眼的四脚蛇,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角落蹿出,飞快爬到她脚边,被她气呼呼地一脚踢飞。 陈平安屋子里,年轻道人端坐在桌旁,眼观鼻鼻观心。 前不久还是将死之人的黑衣少女,竟然已经能够自己坐在床上,盘腿而坐,也没有戴上帷帽,露出一张让人记忆深刻的脸庞。 倒不是说少女如何倾国倾城,只是过于英气勃发,很大程度上让人忘记了她的出彩容貌。 少女双眉不似柳叶似狭刀。当她以一种充满审视的意味,凝视年轻道人的时候,后者有些难得的局促,分明没做任何坏事,却有些心虚。 年轻道人咳嗽一声,赶紧撇清自己:“姑娘,事先说好,你是贫道救下的,但背你进屋子,帮你摘去帷帽,再给你洗脸等等,可都是另有其人。他叫陈平安,这栋破败宅子的主人,是个黑炭似的穷苦少年,父母双亡,当过烧瓷的窑匠,还跟贫道求过一张符纸来着。大体上就是这么多,姑娘你如果还有什么想问的,贫道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平安这就给卖得一干二净了。 少女点了点头,没有恼羞成怒,只是大大方方诚心诚意说了句:“感谢道长救命之恩。” 更加心里打鼓的年轻道人干笑道:“无妨无妨,举手之劳,姑娘无恙就好。” 黑衣少女问道:“道长不是东宝瓶洲人氏?” 年轻道人反问道:“姑娘也不是,对吧?” 她嗯了一声。年轻道人也跟着嗯了一声。 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人笑道:“贫道姓陆名沉,并无道号。平时称呼陆道人即可。” 少女轻轻点头,瞥了眼陆沉的道冠。 陆沉犹豫了一下,壮起胆子道:“那少年虽然有些事情不合礼节,但是事急从权,加上贫道也不曾想到姑娘痊愈如此之快,故而有所冒犯的地方,希望姑娘不要怪罪。” 少女笑道:“陆道长,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陆沉打哈哈道:“那就好,那就好。” 少女挑了一下眉头,陆沉的笑容便随之刻板僵硬起来。 她环视四周,眼神平淡,随口说道:“我听说此洲铸剑第一的‘阮师’,打算在这里开炉铸剑,我就一路跟到这里,希望他能够帮我打造一把剑。” 陆沉感慨道:“如果真是他的话,让他亲自铸剑可不容易。” 黑衣少女明显也有些烦恼:“是很难。” 这个时候,陈平安左手拎着一兜兜草药包,右手拎着个小包裹,先象征性敲了敲房门,才快步跨过门槛,将药材放在桌上,轻声道:“道长,你看看有没有抓错,如果有,我马上去换。” 陈平安始终拎着包裹,转身望向少女,盘膝坐在木板床上的黑衣少女,与陈平安对视。 黑衣少女平静道:“你好,我爹姓宁,我娘姓姚,所以我叫宁姚。” 陈平安下意识道:“你好,我爹姓陈,我娘也姓陈,所以……”他有些神色尴尬,但是很快就坦然笑道:“我叫陈平安!” 宁姚倒是没什么,陆沉忍不住哈哈大笑。 陆沉突然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劲,连忙转移话题:“绿水潭龙鳞柽的嫩叶,哦,在咱们这儿就叫三春柳,它的叶子采摘时候不对,晚了七八天。还有这包龙飞草,俗名叫姑娘腰,研磨粉末的时候也太马虎了,还有这纸堆花,杨家铺子更是不像话,说好了三两,怎么少了一钱的分量?” 陆沉竹筒倒豆子,挑了一大堆毛病,几乎就没一样是满意的,感觉像是跟杨家药铺有什么私人恩怨,但最后来了一个大转折,盖棺定论道:“这铺子掌柜的良心给狗吃了,不过桌上这些药材,煎药救人倒是够。当然了,这主要归功于这位宁姚姑娘的身体底子好,跟杨家铺子至多有半枚铜钱的关系。” 陆沉一拍脑袋,摊开一张素白纸张,一边提笔写字,一边叮嘱道:“差点忘了,贫道这就再给你写一份煎药的方子,这是件实打实的细致活,陈平安你可马虎不得。贫道这药方既是疗伤,同时也能固本培元,是兵家在立于不败之地的前提下,以战养战的上乘路数。而且好就好在性子温,不伤人,顶多就是所耗时日多一些,多买些药材,无非是开销银子的事情。何时武火急煎,何时文火慢煎,贫道都已详细写在纸上,甚至什么时辰煎药,也有讲究。总之,接下来一旬,陈平安你多辛苦。男人嘛,本就是扛担子的人,要不然怎么会有顶天立地大丈夫一说?切不可推脱责任,白白叫人家姑娘小看了去……” 说到“顶天立地”四字的时候,陆沉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一服药方不过半张纸,如何煎药倒是用了两张纸,字体是很平常的小楷,方方正正,规规矩矩。 陈平安有些着急,问道:“道长难道之后就不管了?这种生死大事,道长是不是亲自盯着更稳妥些?” 陆沉无奈道:“贫道这就要离开小镇了,南涧国境内有贫道这一脉的宗门,有个典礼要举行,贫道想去亲眼看看。” 陈平安更加无奈:“道长,可是我不识字啊!” 陆沉愣了愣,笑道:“没关系,宁姑娘认得字,煎药之前,你多问她相关事宜便是。” 少女点头。陈平安还想要说话,陆沉猛然记起一事,从袖中掏出一枚青玉印章,小巧玲珑,对着印面轻轻呵了一口气,然后对着书写药方的那张纸,重重按下,从纸面提起印章后,颇为满意。印章收入袖子后,陆沉连同两张纸一起递给陈平安:“好好收着,小镇上书籍多是私人家藏,你购买不易,如果真想学字,可以从贫道这服药方学起。” 陆沉向宁姚笑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宁姑娘,那咱们后会有期?” 宁姚正色道:“陆道长,后会有期!大恩不言谢,将来只要需要在下帮忙,就可以飞剑传书至倒悬山,只是道长记得,千万别忘了署名‘陆沉’二字,否则倒悬山未必会允许飞剑进入山门。” 听到“倒悬山”这个名称后,陆沉显然有些惊讶,欲言又止,宁姚微微摇头,他很快领会心意,不再刨根问底。有些事情,对屋内的陈平安而言,不知道更好。 陆沉率先离开屋子,不忘拉上陈平安的手臂:“陈平安,贫道最后与你说些话。” 陈平安先将那包裹放在床上,跟宁姚说是新买的衣裳。 之后两人来到院子,陆沉直接低声问道:“以你的记性,想必早已认得第一服药方上的字,再加上隔壁就住着个读书种子,‘不识字’这个说法,不是你拦着贫道离开的真正理由。” 陈平安回答道:“以道长的本事,肯定知道原因。” 陆沉哑然失笑:“你是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所以怕无人照顾那个小姑娘?” 陈平安点头道:“当时我既然开了门,就要负责到底。” 陆沉站在推车旁边,双指并拢,悄然一抹,那柄被儒士齐静春按入两字剑气的白鞘长剑悄悄飞进屋内,应该是宁姚不愿吓到陈平安,便默认了这把飞剑的僭越之举。陆沉思量片刻,他思考问题的时候,会下意识伸出一根手指,敲击头顶的莲花冠,最后说道:“来此之前,听一位师兄说过,做事情要讲道理,做人要近人情……既然如此,贫道也不好太过死板苛刻,虽说世人各有各的缘法,可既然贫道所在宗门的根本教义,本就与一般道统宗门的法旨有所偏差……相逢已是缘,勉强还算是一段善缘,贫道不妨顺势而为,那签筒和一百零八支签,无法赠送给你,因果太乱,一旦理不清,又斩不断,很是麻烦。至于那方私印,有点重啊,送给你,小镇一旦没了禁制,所有事物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贫道不是害你是什么。唉,难不成要送点金银铜钱?这未免也太不讲究,太俗气了些,贫道哪里好意思……” 不料陈平安斩钉截铁道:“陆道长,送钱的话,很讲究,不俗气!” 陆沉玩味笑道:“之前两样东西,你听不懂,但是肯定晓得意义不小,为何不开口讨要?” 陈平安缓缓道:“能够最少装下一大缸水的白碗,可以烧符纸给阴间长辈的道长,受了重伤、奇奇怪怪的姑娘,还有那一袋子二十八枚金子做的铜钱,以前是姚老头嘴上说我们这里很奇怪,但是现在是我亲眼看到了。如果遇上那两个外乡男女之前,我肯定会躲着你们所有人,今天门也不会打开。” 陆沉斜靠在推车上,沉声道:“那名外乡女子,用手指点了你的眉心,是一门强行开人窍穴的下作勾当,在武学上被称呼为‘指点’,手法有高低之别,用意也有好坏之分。打个比方,你家院门并不牢固,对不对,她便故意用铁锤敲打,门当然可以进,但其实坏了根基。试想一下,在以后风霜雨雪的天气里,那个开门之人,早就脚底抹油,但是你这个常年居住院中的主人,怎么办?”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我还算能够吃苦。” 看着一点不像是说笑话的陈平安,陆沉气笑道:“这才是她第一次出手害你,若是筋骨强健、气血旺盛,你活到三四十岁不难;之后她以手掌拍打你心口之举,才是真正的致命伤,坏了你身躯本元不说,还断了你的长生之路……准确说来,你本来剩下一线机缘,借着此方天地翻覆、乾坤倒转的大运势,未必没有可能续上大道修行。这就像滚滚洪流直下,河中竟是蛟龙鱼虾无数,运气好的人,当然收获大,但是哪怕运气最不好的,别人捞起蛟龙蛇鼋,他说不定沾沾光,也能抓条小鱼小虾之类的。” 陈平安没有满脸骇然或是惊慌失措,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甚至没有丝毫故作镇定的迹象。 陆沉既无欣赏,也无贬低,轻声叹息道:“陈平安,年纪轻轻,看淡生死,可不是什么好事啊。你是不是觉得能活着是最好,但是如果真的没法子,老天爷实在不让自己活了,死就死,也不怕,对不对?因为死这件事,其实对你而言,反而是一次有希望重逢的机会?”陈平安没有否认。 陆沉突然骂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哪怕你能够在浩浩渺渺的阴冥之间,侥幸与你爹娘相逢,当他们看到你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陆沉越说越气,伸出一根手指,使劲戳着陈平安的脑袋,像是要把这颗榆木脑袋给戳得开了窍:“稗官野史和志怪小说里的白无常,头顶高高的白帽子,每当他来到阳间拘押死人魂魄的时候,死人便能清晰看到白帽上头,写着四个大字:你也来了!陈平安!我问你,你爹娘见到你的时候,会不会很高兴地问你陈平安:‘儿子,你也来了啊?’他们还能够安心去投胎吗?你真以为世间有几人,有那洪福齐天的气数,能够生生世世做子女或是夫妻?贫道明明白白告诉你,休想!便是那些一言可让山河变色的上宗掌教,也无此通天本事,更何况是你陈平安,一个朝不保夕、三顿饱饭都没有的穷光蛋?!”说到最后,陆沉疾言厉色,极为严肃。 陈平安茫然失措。这是他懂事后,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惧,手脚冰凉。 陈平安蹲下身,双手抱着头,这一次没有挠头。 陆沉低头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罢了罢了,为了救人,贫道欠你一个人情,本想着能赖账是最好,不然剩下点放在来世再说,如今看来,还是全部都还你,以后就两清了。贫道与你说三件事,你一一记清楚。第一件事,是等宁姑娘身体好些,带着她去小镇外南边溪边,找一对姓阮的父女。切记,是带着她一起去,否则你自己去一百趟都没用。去了之后,哪怕死皮赖脸撒泼打滚,你也要争取做他们的帮工学徒,挖井搬石也好,铸剑打铁也行,总归都是找到了一处荫凉的落脚处。如此一来,宁姑娘也算是还清了你的人情,你也别觉得自己是占人家便宜。第二件事,是五月初五之后,你要经常去廊桥底下的小溪,捡石头也好,抓鱼摸虾也罢,随你,总之经常去,心烦意乱的时候去,心生感应的时候更要去,至于收获如何,以你的那点机缘,天晓得,但好歹是‘勤能补拙’了。若是这样还一无所获,你小子就认命吧。” 陆沉说完两件事后,开始推车,看到陈平安仍然蹲着不动,只不过面朝自己。“起来帮忙!”陈平安起身后,去帮着推车,好奇问道:“不是说好三件事吗?” 陆沉冷哼一声:“早就跟你说了,自己想去!”陈平安愕然。 之后陆沉又叮嘱了一些事情。 “那些铜钱挺金贵,好好留着。” “接下来一段时间,少出门。” “多笑笑,总板着长脸,模样又不英俊,你小子给谁看呢?” 絮絮叨叨。 陆沉倒像是个长辈了。 将车子弄出院子,陈平安说他来推出泥瓶巷,陆沉也没有拒绝。 一前一后走在小巷里,陆沉最后说道:“有句话,还是说了吧。按照贫道推算的命数来看,你爹娘早逝,并非你的过错。” 陆沉停顿很久,直到推车马上要离开泥瓶巷,这才轻声说道:“不但如此,你此生命途坎坷,还是受累于你爹娘。”陈平安默不作声。 最后陆沉坚持不让陈平安送行,独自推车向东门远远离去。 回首望去,陈平安依然站在小巷口,朝自己使劲挥手,笑脸灿烂,全然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 第4章 捕蛇鹰 老龙城的少城主苻南华,此时端坐在宋集薪对面,双手小心握住那只底款“山魈”的小壶,仔细打量底款刻痕,如同欣赏一位倾城佳人的曼妙身躯,百看不厌。端详、摩挲、呵气,苻南华已经翻来覆去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爱不释手。总有些人或物,会让人一见钟情,心生欢喜。对于眼光挑剔的苻南华而言,这把养心壶,正是此类。虽说捡漏和打眼,只有一线之隔,可苻南华坚信自己这次是前者,而且捡的漏还不小。他所在的老龙城,在东宝瓶洲南方众多宗门当中,名列前茅,所以苻南华是真正见识过大富贵的仙家子弟,这也是先前蔡金简处处示弱的缘由。 宋集薪打了个哈欠,缩在椅子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懒洋洋问道:“苻兄,既然东西真假已经确认无误,那我们是不是该谈谈价钱了?” 很少被人称兄道弟的苻南华,压下心头淡淡的不适感,恋恋不舍地放下山魈壶,笑道:“在下诚意如何,宋老弟肯定心里有数,要不然我绝对不会开诚布公,一见面就直接说破此壶的真实价值,更不会如此磨磨蹭蹭,直白显露我对此壶的志在必得,为的就是以免双方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空耗光阴,还伤了兄弟情分。宋老弟,我苻南华已经将你视为未来修行路上的知己,目前是可以放心做买卖,以后能否福祸相依,甚至是托付生死,就看咱们今天这第一步,走得踏实不踏实了。” 宋集薪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这位神情真挚的高冠公子,笑眯眯道:“苻兄啊,我这人特俗气,浑身铜臭,当然了,朋友也会认。只是到了大家坐下来谈生意的时候,如果有人跟我讲兄弟情,我难免就会在心里问自己,这么一号人,会不会以后需要他讲兄弟情的时候,他其实在心里打小算盘做买卖?” 苻南华脸色冷了下来,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动作轻柔,悄然无声。 对于苻南华的态度变化,宋集薪好像浑然不觉:“喊你一声苻兄,拿出这把壶给你过眼,就是我的诚意了。既然大家都想着做成买卖,那就干脆利落点。苻兄你给出价钱,我点头或者摇头,我给你两次出价的机会,两次过后,等于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任你许诺给我金山银海,对不住兄弟,我不卖了。” “先前那块玉佩,算是我的见面礼,名为‘老龙布雨’,算不得什么威力巨大的仙家法宝,只是能够去暑、清心和避秽,尤其对冥想坐忘大有裨益,如果有一门道家上宗秘传的口诀作为辅助,就可事半功倍。” 苻南华笑容真诚,脸上并无半点倨傲施舍的神色。他将一只绣袋放在桌上,用手心推向宋集薪那边,郑重其事道:“我这袋子铜钱,叫供养钱,是世间诸多香火钱之一,一般供奉于城隍庙或是文昌阁的神像上,含在嘴里,藏在肚子里,托在手掌上,皆有可能,而且各有各的讲究和功用。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关键的地方,在于这些瞧着像是黄金的钱币,是远远比黄金贵重的‘金精’,仙人曾言‘水碧或可采,金精秘莫论’,便是说此物。这一袋子金精供养钱,作为买壶钱,不好说绰绰有余,终归是个公道价格,若是再加上那块老龙佩,我苻南华敢说宋老弟你绝对是赚的。” 说完这些“肺腑之言”,苻南华静等回复。 宋集薪沉默片刻,眨眨眼,问道:“完啦?” 苻南华苦笑道:“说完了。” 宋集薪骤然翻脸,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姓苻的,滚你大爷!当小爷是好糊弄的三岁稚童?!你们进入小镇之前,会有三袋铜钱,除去一袋子买路钱,之后每得手一份宝贝,无论大小,照理要送出一袋。一袋子铜钱,多则三十枚,少则二十枚,可你这只干瘪瘪的钱袋子,里头有没有十二枚?!做买卖,连这点诚信也不讲,也敢从小爷手里换机缘?” 苻南华手指加重力道,由慢及快,一次次轻叩桌面。 宋集薪心口一颤,莫名其妙就呼吸困难起来,满脸涨红,眼眶泛出血丝。他赶紧伸出一手,按住心口处,心跳剧烈如同擂鼓,咚咚咚,简直就像是要撞破胸腔。 苻南华逐渐放缓手指敲击的速度,宋集薪脸色好转。苻南华笑眯眯问道:“既然第一次开价,没谈拢,那我就再开一次价格,二十四枚金精供养钱,你这把山魈壶,卖不卖?” 大汗淋漓的宋集薪犹豫不决,眼见着对方有所动作,他正要设法缓和形势,那位习惯了众星捧月的老龙城少城主,已经再次加快敲打速度,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夏日骤雨。 宋集薪双手按住胸口,英俊的脸庞早已扭曲,狰狞中带着一丝狠辣笑意。 苻南华差点没忍住,想着将这头狼崽子敲死算了,但是最后关头,步步登天、证道长生的大诱惑,仍是压过了个人好恶,于是他停下手指动作,放了宋集薪一马。 宋集薪大口喘气,眼神炙热,沙哑笑着。苻南华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宋集薪眼中似乎没有什么恨意,苻南华倒是没觉得这是一件值得惊悚的事情,修行路上,光怪陆离,多的是怪胎奇人,只是疑惑问道:“你在笑什么?” 宋集薪呼吸越来越平稳,瘫靠在椅背上,抹去额头汗水,眼神熠熠道:“我一想到不久的将来,自己也能够拥有你这样的本事,弹指杀人,就无比开心。” 苻南华一笑置之,不愧是让自己惺惺相惜的同道中人。 这种人,最好打交道,只要你位置比他好;也可能最不好打交道,一旦被他爬到头顶上去…… 不过老龙城的少城主,可不觉得自己在此成功截获机缘后,会比不上一个九岁之前、始终没能被人带离小镇的少年。 宋集薪看了眼桌上的那把小壶,半袋铜钱,抬头道:“苻南华,我有两个条件,只要你答应,我除了卖给你一把山魈壶,再拿出一件不输给它的老物件。” 苻南华压下心中喜悦,尽量语气平淡道:“说说看。” 宋集薪也不卖关子兜圈子,语不惊人死不休:“第一,我要你给我三袋子金精钱币,而不是两袋!” 苻南华毫不犹豫道:“可以!” 宋集薪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 苻南华笑道:“信不信由你。同时,我今天出门之前,你必须拿出那件值两袋金精的东西,让我亲自掌眼。” 宋集薪也点头道:“当然!” 苻南华问道:“那么第二个条件是?” 宋集薪缓缓道:“替我杀一个人。” 苻南华摇头道:“你既然连一袋子有多少枚铜钱都晓得,也就应该知道我们这些‘外乡人’,是不可以在此随意杀人的,否则就要被立即逐出小镇,甚至有可能被削去一部分根骨,圣人会再以仙家手段剥掉相关机缘,惨不忍睹,更连累家族失去此地一切机缘。” 宋集薪嘴角翘起:“你先别急着拒绝,可以静观其变,如何?” 苻南华笑问道:“我很好奇,你想杀谁?”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我也在想呢。” 苻南华重新拿起那把小壶,感受着壶身的细腻肌理,随口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桌对面,宋集薪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脖子,脸色奇差无比。 之前稚圭将蔡金简送到顾家院门外,便自顾自逛街去了。蔡金简推门而入后,如遭雷击,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她望着那个坐在长凳上的老人,颤声问道:“前辈可是在书简湖潜修的截江真君?” 老人问道:“你是如何认得老夫?” 蔡金简恭敬道:“晚辈云霞山蔡金简。十年前曾经跟随家父去往书简湖,观看老鼋驮碑出水的奇景,有幸远远看到前辈的风采,记忆犹新,至今难忘。” 老人点头道:“知道了。” 蔡金简心情略微沉重:“真君,晚辈是想……” 被称为“截江真君”的“说书先生”,瞥了她一眼,淡然道:“看在云霞老祖的分上,老夫便不计较你的不请自来,下不为例。出了院子,记得关门。” 蔡金简只是沉默片刻,便点头道:“晚辈先行告退。” 她还真就这么走了,而且没有忘记乖乖关上门,动作轻缓,滴水不漏。 院内,妇人望向院门那边,担忧问道:“仙长,她不像是会善罢甘休的人,有没有麻烦?” 拥有“真君”尊号的老人嗤笑道:“进了小镇,呼口气放个屁,可能都会有麻烦,难道为此就不要机缘了?”妇人无言以对。 老人笑了:“我且问你,顾氏,如果你可以选择,是愿意让顾璨去往云霞山修行,还是跟随我去往书简湖?” “莫急着回答。”老人摆摆手,让妇人不要急于表态,缓缓道,“云霞山,是我东宝瓶洲二流垫底的山门,不过你若是觉得这云霞山就不值一提,则是大错特错。云霞山出产的云根石,是真正的天材地宝,别说是在东宝瓶洲,便是整座天下,也只此一家,故而云霞山地位超然,大家都愿意敬他三分,尤其是道家丹鼎派的宗门道观,与云霞山更是香火绵延千年,有着很深的关系。而老夫,不过是书简湖的修士之一,只占据着一座湖心岛,弟子屈指可数,奴仆不足百人。” 妇人顾氏嫣然一笑,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我与那云霞山女子的差距,便是她与仙长你的差距,我怎么可能让顾璨放着洞天福地不去住,却跟随那女子去田地里刨食吃?” 截江真君爽朗而笑,突然记起一事,沉声道:“那少年身世如何?顾氏,你往细了说,以防万一。” 顾氏愣了愣,捋了捋鬓角发丝,这才轻声说道:“那可怜孩子叫陈平安,爹娘都是镇上长大的人。他娘亲跟我关系还很好,模样一般,性子是真好,我好像从没有见她和谁红过脸。她男人那相貌,上不了台面,还真有点配不上她,不过烧瓷手艺不错,如果不是死得早,指不定熬个二十年,就能当上那座大龙窑的窑头。至于是怎么死的,有说是那个暴雨夜,怕断了窑火,匆忙赶路,一失足跌入了溪间;也有说是去砍柴烧炭,贪图小便宜,闯入朝廷封禁的山头,给野兽叼进深山老林了。总之,尸体都没找着。那男人,几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脾气,对自家孩子倒是好,每次回镇上都要捎带些小礼物,小鼓、糖菩萨、老碎瓷,大体上说来,那一家三口,在男人死前,还算安稳。” “陈平安他爹死后,他娘大概是有了心病,精神气很快就撑不住了,本来就不结实的身子,说垮就垮,不到一年时间,就病倒了,瘦得皮包骨头,看得我们这些老邻居见了都发慌,完全认不出是当年那个顶水灵的俊俏女子。那个时候,就是陈平安那孩子照顾着她,那么点大的孩子,买药熬药、烧饭炒菜,什么都做,孩子当时个子太矮,烧菜还得踩在板凳上,还有,为了省钱给他娘亲买药,有些容易见着的药材,便漫山遍野找去,多了就卖给药铺。” “估摸着有次是吃错了药草,背着背篓回到泥瓶巷的时候,那孩子突然就摔在地上,口吐白沫,满地打滚。吓得我们以为这一家三口,就这么全没了。当时我婆婆还在世,就说这一家子都走了才好,省得留下谁吃苦,都走了,在阴间还能有个全家团圆。后来,孩子不知怎么的,自己就好了,扛过了那场病,只是孩子他娘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哦,对了,仙师,陈平安那孩子是五月初五生的,咱们小巷老一辈的街坊邻居都说,这算是一年当中最不吉利的一天了,很容易招来脏东西,还会连累家人。” “所以那孩子爹娘走了之后,家里已经找不出一枚铜钱了,甚至那些个他爹送的小物件,几乎都被他拿到小镇别处地方,找那些同龄人换了吃食……” 顾氏说到这里,截江真君终于开口说话:“五月初五?有点意思,容我算算。”五指掐诀,袖有乾坤。 见顾氏发呆,截江真君笑道:“你继续说便是。” 顾氏哦了一声:“念在那么多年邻居情分上,我们这些住在泥瓶巷中的人,虽然不太敢把陈平安往自己家里带,但是时不时救济一下他,送几碗饭菜过去,这点小事情还是能做到的。人心都是肉长的,说实话,如果不是那孩子的生日实在让人犯怵,没谁不打心眼里心疼这个懂事的孩子。当然了,有一说一,街坊里也有不厚道的,一些个见不得别人好的家伙,就喜欢故意作践那个孩子,害得他最后只好去当了窑工学徒。要知道他娘亲临死前,可是要孩子答应她,将来哪怕当个乞丐,也绝对不许去龙窑做活的。那么孝顺听话一孩子,能够让他违背誓言,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情。” 截江真君问道:“陈平安的爹娘,两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你知不知道?” 顾氏只说知道名字,生辰八字就没人清楚了。截江真君说不碍事,片刻之后,冷笑道:“雕虫小技,鬼蜮伎俩!” 顾氏一头雾水。 截江真君解释道:“那男子死于非命,多半是无意间知晓了小镇的秘密,只可惜运气远不如你们家好,祖荫更比不得你家多,最后男人为了他儿子的安危,偷偷打碎了那只本命瓷瓶。如此一来,自然让小镇外的某座宗门落了空,这可是好大一笔投入,一个小窑工,哪里赔得起,就只好以命相抵,一条命不够,就加上他媳妇的。说来可笑,大概是那个窑工的死,对某些人来说太过轻巧,实在懒得耗费多余精力,故而用以瞒天过海的遮掩术法,竟然施展得如此简陋,也太不当回事了。” 顾氏脸色黯然。 截江真君一眼便洞穿了顾氏的心思,笑问道:“怎么,愧疚反悔了?” 顾氏惨然一笑:“是有愧疚,终究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肯定有。但是要说反悔,绝对没有!” 截江真君点头道:“看出来了。” 顾氏自言自语道:“如果换成陈平安他娘,处于我现在的位置,相信她也会这么做的。” 截江真君摇头道:“那倒未必。” 顾氏没来由大声道:“她肯定会!” 截江真君也未生气她的无礼,只是感慨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宁姑娘,我能不能问你一些事情?” 宁姚背靠墙壁,盘腿而坐,绿鞘狭刀横放膝前:“当然。但是涉及机密和隐私的话,我不回答。” 陈平安问道:“你们来这里,一般会待上多久才离开?” 宁姚皱了皱眉头:“不一定,有些人运气好,可能当天来回,有些人运气差,一辈子就交待在这里了。如果一定要我给出一个推断的话,也行,但是未必准,你自己看着办。比如我们这拨人,一行八人,两拨属于狗大户,人傻钱多,他们一看就不像是能来去匆匆的,怎么都该在小镇上待个几天;那个戴高冠挂玉佩的公子哥,估摸着会相对顺利一些;有个傻大个儿,一门心思要对付那口水井,能不能得逞,就看老天爷赏不赏这碗饭给他吃了。” 陈平安追问道:“还有个人呢?” “谁?” “就是个子高高的、岁数不大的那个女人。” “你喜欢她?” 门口的陈平安笑了笑,根本就没有当真。 宁姚大概也觉得自己说了个不好笑的笑话,神色沉重起来:“我其实听到你和陆道长的聊天了,你和她有恩怨,所以想……报仇?” 她叹了口气:“劝你一句,像你们这些半山腰上的人,在山顶那些人眼中,其实跟山脚的人没什么两样。不是人家眼高于顶,而是他们确实有资格看低你们,到了这个‘末法之地’后,不说那个云霞山的女子,就是那个穿大红袍子的小孩子,他一拳打在你胸口上,也能要你呕血一大碗,反过来你使劲打他一拳,不敢说是挠痒,但最多也就是让他感到一阵气闷,绝对伤不到脏腑。至于原因,很难掰扯清楚,主要还是我不擅长讲这个。” 陈平安背对屋子,望向门口,道:“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杀我,我们明明才第一次见面。” 宁姚酝酿了半天,才开口道:“她未必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怎么说呢,修行路上,跋山涉水,有宽有窄,有阳关道,有独木桥,走得快了,不小心踩死了蚂蚁,饿了从江河里抓几条鱼,道法有所小成,随意施展开来,误杀了鸟雀蛇鼠,皆有可能。我说得不太好,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吧?”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大致懂了。” 然后他有些沉闷,重新望向院门口。其实他一点都不懂,不懂为什么那些人,可以如此无视别人的性命。 很久之后,陈平安转头笑道:“要是姑娘不嫌弃,就住在这里好了。需要什么,只管说。” “那你呢?” “我认识一个人,这两天就去他那边住,你不用担心,他叫刘羡阳,是我的……朋友。好朋友!” 宁姚看着门槛上那个瘦弱背影,笑道:“谢谢!” 陈平安咧嘴一笑,挠挠头,没说什么客套话。他犹豫片刻,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再次转头道:“宁姑娘,如果有一天我回不来了,你就把我那袋子金色铜钱交给刘羡阳,让他以后帮我照看这栋宅子,也不用打扫,偶尔修补一下,加些新瓦,不让它漏雨就行。还有就是墙别塌,院门也别太破了。如果能够在大年三十的时候,贴上门神和春联的话,是最好了!如果觉得这件事太麻烦,不做也没关系。” 宁姚看到陈平安说到门神和春联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彩。 显而易见,这个泥瓶巷的孤儿,希冀着过年的时候,家门上能够有门神,门楣上能够有春字,已经想了很多很多年了。爹娘死后有多少年,便想了有多少年。 所以当这个了无牵挂也无心结的少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拍了拍膝盖,缓缓站起身的时候,搁置在屋内桌面上的鞘内飞剑,骤然嘶鸣。 苻南华走出屋子的时候,发现那个清清秀秀的婢女,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手里拿了一把玉米,正在喂鸡,老母鸡带着一群黄毛绒绒的鸡崽,低头啄食。 见到她后,苻南华微微一笑,少女不知是性格腼腆,还是天生冷漠,扯了扯嘴角,就当是回礼了。 苻南华拉开院门后,发现蔡金简竟然等在小巷,兴致不高。他转身关上门,透过渐渐狭窄的门缝,看到一张抬起头望过来的容颜。苻南华突然发现这个丫鬟,这个本该满身泥土气息的贫贱少女,竟然有一双颇为不俗的眼眸,衬托得她宛如一抹初春绽放的嫩绿。不过苻南华也未多想,姿色出众的女子,环肥燕瘦,风姿绰约,对于老龙城少城主的他而言,实在是看腻了。 和蔡金简并肩而行,苻南华问道:“怎么了,不顺利?机缘一事,本就好事多磨,未必能够次次一锤定音,不用灰心丧气。” 蔡金简天生风情柔媚,修行之后,洗髓伐骨,仅就身体而言,比起世俗女子当然更是净如琉璃。山下女子,一眼看去再惊为天人,归根到底,终究是一副臭皮囊罢了。 此时云霞山的仙子脸色不太好看,可见她的心情有多糟糕,否则也不至于如此明显摆在脸上,应该之前在小巷等待就憋了一肚子火气,实在是不吐不快:“有位高人捷足先登了,是书简湖的地头蛇之一,截江真君刘志茂。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见面就搬出我云霞山的掌门师祖,来压我一个晚辈,从头到尾我只说了几句话,就被他赶出了那个顾璨的院子。” 苻南华若有所思,提醒道:“出了泥瓶巷再聊。” 蔡金简疑惑道:“此地不是一律术法禁绝吗?” 苻南华笑道:“能够来此地寻找机缘的人物,谁没有点压箱底本事?如你我这样的年轻人,可能还好。根据小镇的规矩,越是修为高深,被镇压的力度越大,圣人之下,境界越是临近圣人,照理说就越是孱弱如稚童,对吧?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有得道高人拼着道行折损,也要施展神通的话,难不成当真还不如我们这些后进之辈?” 蔡金简反驳道:“有圣人在此,他截江真君还敢明目张胆对我出手?” 苻南华劝说道:“我们来此是找善缘的,不是来结怨的,哪怕没有性命之忧,跟前辈们恶了关系,终归不美。” 蔡金简并非钻牛角尖的人物,点头道:“苻兄所言甚是,是老成持重之论。” 她苦着脸,楚楚可怜:“可是我真的不甘心啊,已经送给你十块云根石,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回去如何跟祖师爷们交代?” 走出泥瓶巷后,苻南华和蔡金简几乎同时精神一振,这绝非光线骤然明亮那么简单,两人面面相觑,然后视线迅速错开。 原本极为兴奋雀跃的苻南华,也冷静了许多,他仔细思量这趟小巷之行,与蔡金简的结盟,没有露出任何马脚才对,跟少年宋集薪的交易,也无纰漏才是,本就是一桩符合规矩的公平买卖,那位坐看此地风来风走、水起水落的圣人,岂会有插手的闲情逸致?那么这股压力来自何处?难道是那个连名号也没听过的截江真君?相比苻南华的心思深远,蔡金简的想法更加简单,以为是被苻南华说中,截江真君确实动用了某种神通法术,对自己进行了监视。她一阵后怕,幸亏只是说了些埋怨言语,不曾放狠话说气话。 各怀心事的两人走在大街上,距离泥瓶巷越远,两人心头的沉闷感觉便越轻,苻南华觉得那是机缘气数之重,蔡金简则感觉是家族负担之重。 抬头望着远处那座牌坊,苻南华好奇问道:“书简湖的截江真君?我怎么根本没印象?即便我老龙城位于一洲极南之地,可是真君之位,何其煊赫,我再孤陋寡闻,也该有所了解啊。” 蔡金简压低嗓音,冷笑道:“什么真君,旁门里还算位置靠前的真人而已,最是道貌岸然,也根本没资格称为真君,好事之徒的阿谀之词罢了。想那元武帝何等精明,自然不会敕封此人为真君,一个萝卜一个坑,真君的头衔,给出去一个,很可能意味着两百年都拿不回来。何况加上元武帝祖辈们的大手大脚,到了他手里,就只剩下两个真君的名额,更不会随随便便给一个沽名钓誉的旁门野修。” 苻南华恍然:“原来如此。” 每一位真君坐镇王朝,都可以为君主收拢、压制和增长国运。 道家真君之位,几乎可谓道教宗门中人在世俗王朝的庙堂顶点,兵家的上柱国,儒家的大学士,也在此列。 蔡金简看似随意问道:“那个宋集薪如何?” 苻南华也随口回答道:“那个少年啊,野心勃勃,天生聪颖,靠山不小,就是格局……” 蔡金简笑道:“不大?” 苻南华哈哈笑道:“不能说不大,只是不够大。” 两人走到牌坊下,苻南华意气风发,喃喃道:“时来天地皆同力。” 蔡金简抬头望着“莫向外求”四字,心头空落落的,只觉得怅然若失,好像先前在泥瓶巷得到的顿悟,又全盘还给了这座小镇。这让她异常烦躁起来。 宋集薪的宅子,在泥瓶巷属于大户门庭,除了悬挂匾额的大堂,还有左右偏房。 大堂匾额为“怀远堂”,并无署名,宋集薪总觉得仅凭字迹来看,不是什么大家手笔。 主仆二人此刻待在宋集薪的主屋,宋集薪在翻箱倒柜,稚圭站在门口,柔柔问道:“公子,生意没谈拢?” 宋集薪放下一串铃铛,坐回屋内唯一一张椅子上,双手抱着后脑勺,跷着二郎腿:“那个老龙城的苻南华,不全是蠢货,一开始就没把我当作不谙世事的冤大头,只不过也聪明不到哪里去,想要与我套交情,真是好玩。他后来被我随便一诈,就露出了狐狸尾巴,以为故弄玄虚,来点雷霆手段,就能恩威并施,唬住少爷我,比起让人捉摸不透的齐先生,差了十万八千里。” 稚圭说道:“十万八千里。公子,你这个说法太夸张了。” 宋集薪做了个鬼脸,道:“那就差了十条泥瓶巷!” 宋集薪丢给自家婢女一个袋子:“瞧瞧,这就是那封密信上所说的铜钱了。之前隔壁姓陈的,也得了一袋子,我当时就估摸着,他有这份天大财运砸头上,未必是什么好事。果不其然,这不就惹恼了那对狗男女?我看接下来,姓陈的还有苦头要吃。对了,稚圭,我跟你说,来咱们家的家伙,自称是老龙城的少城主,听他口气,再看做派,至少不是个绣花枕头,还有这枚玉佩,说是什么‘老龙布雨’,肯定值钱!” 宋集薪拍了拍那枚碧绿可人的玉佩,已经被他挂在自己腰间。宋集薪心底,觉得自己距离齐先生那种读书人,又近了一大步。 稚圭打开那只精美绣袋,轻声问道:“公子,能不能多挣些‘铜钱’回来?” 宋集薪笑问道:“你喜欢?” 稚圭双指拈住一枚金色铜钱,摇了摇,开心笑道:“金晃晃的,瞧着多喜庆啊。” 宋集薪哑然失笑:“这也行?行吧,既然你喜欢,我就多弄几袋子回来。这些钱在外边,分别是放在横梁上的压胜钱,桃符上的迎春钱,佛像肚子里或者手上的供养钱。不过呢,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讲究,仙家有仙家的说法。” 稚圭笑眯起的眼睛像两条月牙儿,问道:“陈平安那袋?” 宋集薪皱了皱眉头:“他?” 稚圭察觉到自家公子的异样情绪,小心翼翼收起铜钱,系紧袋子,小声问道:“咋了?” 宋集薪撇撇嘴,双手捂住脖子,拧了拧,云淡风轻道:“没事,想起一些破烂事。姓陈的那边,不着急,省得惹祸上身。倒是赵繇那书呆子,多半也会得到铜钱,他好骗,公子我保管给你弄回一袋子来。” 看到稚圭有些奇怪,宋集薪也没有继续解释。见自家公子没有说话的兴致,稚圭也就不去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稚圭走出屋子,来到院中,看到那条天生碍眼的四脚蛇,半死不活趴在地面上,晒着太阳,不时还打个滚,很享受的模样。一阵火大的她快步走去,一脚就踩在四脚蛇脑袋上,脚尖狠狠拧动。可怜的小家伙悲鸣不已。 稚圭抬起脚,四脚蛇嗖一下窜走,满院子飞奔,不断撞墙。 自家这条土黄的四脚蛇。 贪食误入鱼篓的金色鲤鱼。 被顾璨养在水缸里的黑色泥鳅。 金木水火土,五出其三了。 看着那条头顶生角的四脚蛇,稚圭咧嘴一笑,满脸鄙夷:“蠢东西!” 孩子顾璨家的院子里,截江真君刘志茂和顾氏仍是相对而坐,前者伸出手掌,看着掌心纹路蔓延的情况,心情并不轻松。 他收起手,抬头问道:“顾氏,像你这样嫁给外乡男子的妇人,小镇上多不多?” 顾氏摇头道:“应该不多,反正泥瓶巷、杏花巷这边,就我一个。” 刘志茂犹豫了一下,仍是泄露了一些天机给她:“女孩六岁、十二岁,男童九岁和十八岁,分别是两个大门槛,前者需要自己跨过去,后者尚且能够凭借外力推一把,之后还有一事,就能够有更多把握了,越是富贵之家,越有优势。开门,登堂,入室,三件事情,前两步,真正只能看机缘命数,尤其是第一步,成与不成,只看老天爷赏不赏饭吃。” 顾氏眼眸里满是笑意:“能够被仙长一眼看中,我家顾璨是能够自己走出第一步的人吧?” 刘志茂似笑非笑,道:“只要是留在小镇长大的孩子,就意味着根骨资质其实并不出众,你家顾璨虽然没有九岁,但也不例外。” 顾氏瞬间脸色难看至极。 刘志茂抬起脚,跺了跺地面,微笑道:“放心,根骨好坏,当然重要,却并不是首位的。老天爷看着顺眼,就是路边一条狗、一根野草,也能慢慢修成大道,最终登天凌云。此次小镇破例允许这么多外人进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一块庄稼地,水土再好,经过持续数千年的开垦、耕耘和收获,加上其间还有多次不计代价的涸泽而渔,也会没落衰败,总有彻底贫瘠的一天。此地风水底蕴,终于迎来了最后一个大年份,每当一个人将死之时,回光返照,那时候的精气神,会变得尤其雄壮,你家顾璨,正是受惠于此,机缘之大,远超想象,以至于远远超过之前那些天赋异禀的小镇孩子。” 顾氏嘴唇颤抖,竭力压抑自己的惊喜,一双眼眸水汪汪的,也流淌出了几分诱人韵味。 刘志茂瞥了她一眼,笑道:“当然,你也别贪心,有此大机缘之人,绝对不止你儿子一人。说句难听的,偌大一座东宝瓶洲,有资格独占这份气运的人,就算有,也一定还没生出来呢。” 顾氏双手捧在心口,呢喃道:“足够了,足够了。” 刘志茂想起那个云霞山的晚辈女子,讥讽道:“忙忙碌碌,殚精竭虑,只知道求一些身外物,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愚不可及。” 随即刘志茂笑了笑:“也对,云霞山那帮老东西,眼界从来不大,要不然也不至于让老夫得了这份先机。拥有一座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山,本该财源滚滚,蒸蒸日上,竟然沦落到需要靠一个徒子徒孙来撑场面的地步。” 屋内,对着房门拳打脚踢许久的顾璨,站在一条凳子上,趴在窗口,苦着脸乞求道:“娘亲,放我出去好不好,我保证听你的话!” 顾氏看了眼老仙长刘志茂,后者点点头。她这才去开了门,牵着顾璨的手一起走到院子里,板着脸轻声道:“小璨,不许捣乱,知不知道?!娘亲从来没有打过你,你要是敢不听话,娘亲真的会打你一次。”顾璨哦了一声,耷拉着脑袋,病恹恹的。 顾璨搬来一条小板凳,自顾自坐下,跟娘亲和刘志茂,呈现三足鼎立之势。他双手托起腮帮:“娘,你刚才和说书先生到底说了啥,我在屋里头听不清楚,你们再说说呗。” 刘志茂咦了一声,略作思量后,手腕摇晃,那口大白碗重新出现在掌心,他低头凝神望去,眼神晦暗不明。只见白碗的水面上,涟漪阵阵,偶有水花溅起,一条黑线在白碗里飞快游弋,时不时撞击碗壁,他自言自语道:“罢了罢了,便随你去吧。” 为了收下这个徒弟,先前泥瓶巷中,刘志茂费尽心思,拼着折损数十年修为道行,才成功动了三次手脚。一次是让蔡金简踩中狗屎。最后一次是以秘术让其深信自己开悟。若是在小镇之外,当然绝无此可能,便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道家真君,恐怕也不敢如此作为,可小镇之上,蔡金简无异于凡人,老人不惜付出巨大代价,便有了可乘之机。其中第二次,则最是精巧,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是神来之笔,便是让蔡金简误以为陈平安的善意提醒,实则是狡黠报复。他当时让陈平安开口出声,放慢了一些,又恰好让蔡金简捕捉到这个细节。不可谓不处心积虑。 修行路上,同道中人,善缘孽缘,一线之间。 此时,院中妇人顾氏一颗心悬了起来,生怕老仙长刘志茂说出什么坏消息。 刘志茂扯了扯嘴角,眼角余光之中,一个孩子蹑手蹑脚站起身,然后撒腿就跑向院门。顾氏尖叫出声。 刘志茂手托白碗,不急不缓站起身:“徒弟,为师先给你看看何谓天地之大,省得你不知轻重,坏了你我师徒二人的千秋大业!” 顾氏眼前一黑,昏厥在地。 刘志茂猛然挥袖。下一刻,刚要碰到院门门闩的顾璨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但是等到他发现不对劲后,茫然四顾,最后抬起头,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说书先生:“这是哪儿?” 刘志茂双手负后,淡然道:“碗中。” 顾璨愈发茫然,突然听到刘志茂暴喝一声:“起来!” 顾璨本能站起身,一动不动。 顾璨发现自己好像站在悬崖边上,正前方的远处,云海滔滔。 然后,他骇然瞪大眼睛,只见一片白茫茫之中,有一条巨大的躯干破开云雾,缓缓移动。但是它实在太大了,根本无法露出完整的面貌。 顾璨吓得就要后退一步,却很快被刘志茂以手掌按住脑袋,厉色道:“此时一退,以后修行路上,你就寸步难行!给我站稳了!” 顾璨吓得泪水一下子就流出了眼眶,这个一向无法无天的顽劣孩子,竟是连哭都不敢出声了。 顾璨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双腿打战,嘴唇抖动。 远处云海,沸腾起来。雾蒙蒙的白云,似乎在逐渐淡去。 于是天空中显现出更多的黑色,极长极大,就像……自家水缸里养着的那条小泥鳅,暴长之后。 顾璨脑海中,没来由蹦出这么个想法。 那一刻,顾璨魂不守舍,不由自主就向前跨出一步,伸出纤细的手臂,朝向天空。一颗巨大如山峰的头颅,从云海中缓缓游弋而至。 顾璨眼睛发亮,丝毫不惧,甚至还招招手,喊道:“快来快来!原来你长这么大了啊,难怪我总觉得丢到水缸里的鱼虾螃蟹,第二天总会少掉很多。” 站在顾璨身后的书简湖截江真君刘志茂百感交集,既有浓重的失落嫉妒,也有油然而生的欣慰。 虽然自己肯定已无此等天大福缘,但是有此徒儿,也算幸事,绝对不枉此行! 刘志茂亲眼看到那颗头颅临近,呢喃道:“天下奇观。” 陈平安突然跟宁姚说要进屋一趟,最后蹲在角落,背对着她,将一件东西藏在手心。 陈平安出门后,说是去给她买煎药的陶罐,家里缺这个。 宁姚在他快步离去后,瞥了眼角落阴暗处,立着一只老旧罐子。 其实她听力很好。陈平安手心之物,是一片碎瓷片,极其锋利。 在陈平安即将跑出院子的时候,宁姚突然喊道:“等等,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说。” 陈平安假装没听到,正要打开院门的时候,宁姚提高嗓门:“陈平安!” 陈平安只得转身跑回门槛那边,宁姚脸色已经比之前红润了几分,只是嗓音依旧有些沙哑。她道:“第一,我们这些外人来到小镇之后,虽然如之前跟你所说,体魄强健胜过常人,但是除此之外,跟你们没什么两样。第二,外人不可以在这里杀人,一旦违反,无论什么原因,都会被驱逐出去,注定一无所获,这个代价很大,大到超出你的想象。第三,你也要想清楚,我们这些外人,到了危急时刻,哪怕拼着两手空空,也一定会出手,毕竟有命活下去,才是最根本的事情。”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是不是说做事情,出手一定要快?” 宁姚咧嘴一笑,神采飞扬,熠熠生辉的眼神,仿佛使得整间屋子都亮堂起来,她拍了拍横在膝盖上的绿色刀鞘,点头道:“对!出手要很快,更快,甚至是最快!比如我,佩刀也佩剑,我就是要做到无论是拔刀,还是出剑,都是全天下最快的那个人!” 她停顿了一下,突然从一个慷慨激昂的远方女侠,变成了一个想要显摆的邻家少女,眯眼笑问道:“喂,你知不知道这个天下到底有几座?” 陈平安一脸茫然。 宁姚好像也看出他不感兴趣,顿时索然无味,挥挥手赶人:“最好把罐子买回来,我等着喝药呢。” 陈平安这次离开院子的脚步慢了些,也平稳了很多。 他离开泥瓶巷没多久,不曾上锁的院门便被人轻轻推开,屋内宁姚睁开眼睛,她刚才正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进行呼吸吐纳,此刻她望向门口那边,如临大敌。 桌上雪白剑鞘内的飞剑,蓦然寂静无声,无形中却多出一股肃杀之气,仿佛当下的倒春寒,能够冻骨杀人。 婢女稚圭悠悠然走到门口,就像寻常走门串户的街坊邻居。她没有跨过门槛,而是向屋内探头探脑,四处张望,对于小床板上膝上横刀的宁姚,反而视而不见。 稚圭打量许久,才终于看到那个大活人,满脸天真无邪道:“这位姐姐,你是谁呀?怎么坐在陈平安床上,我可没听说他有远房亲戚。” 宁姚看了不请自来的少女一眼,便闭上眼睛,不闻不问。 稚圭见她装聋作哑,也不生气,只是轻轻晃了晃脑袋,撇撇嘴,一脸嫌弃。 稚圭看了眼桌上那柄剑鞘雪白的长剑,眼眸深处隐藏着极深的恨意和惧意,隐约有金色丝线在瞳孔中疯狂游走。她犹豫了一下,仍是抬起一只脚,准备跨过门槛,突然又收回脚,咳嗽一声,装模作样道:“我进来了哦。不说话就是不反对,对吧?也是,这本来就是陈平安的宅子,我跟他认识好多年了……你该不会听不懂我说的话吧?没关系,反正我们也没啥好聊的,我就是来看看这边,有没有缺什么东西,我们马上就要搬走了,很多物件都可以留给陈平安。你是不知道,这些年他过得很不容易啊。”絮絮叨叨,心心念念,让她和陈平安,像极了青梅竹马的少年少女。 稚圭走入屋子后,风平浪静,她径直走到小桌旁,坐在凳子上,眼角余光一直在那柄剑上打转。 与此同时,宁姚也掏出了陆沉留给陈平安的三张纸,细细揣摩,试图琢磨出一点门道来,只可惜翻来覆去仔细看了两遍,仍是不得其法,失望道:“这些字,写得真是没有……味道。” 她清楚记得,家乡的那堵长墙之上,断断续续有十八个字,皆是有人以剑刻就,每一个字都蕴含着镇压万妖的磅礴气势。 在她还是稚童的岁月里,她最大的爱好,就是站在那些大字的某一笔画当中,举目眺望。故而对于小镇四字匾额“气冲斗牛”,她是真的看不上眼。 稚圭转过身,悄悄挺直纤细的腰肢,双手叠放在膝盖上,约莫是尽量让自己更像一位大家闺秀,面对着宁姚,笑眯眯柔声道:“唉,姑娘你也太不小心了。” 宁姚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稚圭哎呀一声,摸了摸自己胸口,故作惊讶:“姑娘你会说咱们这边的方言啊?” 宁姚又问道:“你有事?” 稚圭伸手指了指桌上的长剑:“你的?” 宁姚皱眉不言语。 宁姚不说话,稚圭也无所谓,站起身走到墙角,看着木架上的瓶瓶罐罐,那些不值钱的家当,这个婢女看得很仔细。 当窑工学徒的时候,陈平安光脚走遍了小镇周围的山山水水,一个人去山上挖土、砍柴,上山下山跑得很快。只要别人肯教他东西,不管是粗浅入门的,还是晦涩难学的,他都会花十二分力气去做,至于最后能够做到什么程度,他不管,当然想管也管不着。就像姚老头教他烧瓷手艺,总是抠抠搜搜,从不愿意拿出真正的压箱底绝活,但只要是姚老头开口说过、出手做过,他就会做得异常认真。后来刘羡阳教他制作木弓、鱼竿等,他也同样学得一丝不苟。隔壁宋集薪说话向来刻薄,说他的这种习性,按照书上说的,叫作尽人事听天命,只可惜啊,他陈平安根本没有什么好命,既然如此,还不如混吃等死,破罐子破摔得了。 稚圭挥挥手,笑容灿烂道:“走啦走啦,姑娘你好好养伤,有需要就喊一声。我叫稚圭,住在隔壁院子。” 宁姚面无表情。 稚圭离开屋子,走到院子后,以屋内宁姚刚好能听到的嗓音,嘀咕道:“也没有多好看嘛。” 宁姚也有意无意轻轻说了一句:“这名字真俗气。” 稚圭关上院门的时候,有些用力,砰然作响。 宁姚重新闭目养神。 对于奇怪少女的造访,宁姚心无波澜。 不过她是真的很不喜欢这座小镇,尤其不喜欢来此寻求机缘的修行中人,钩心斗角,蝇营狗苟,说是仙人高人,只是站在山上的缘故,并非自身有多高。 在宁姚心中,大道不该如此小。 陈平安走出泥瓶巷后,阳光有些刺眼,他伸出右手遮在额头,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他开始慢跑,脚步轻快,哪怕已经多次穿街过巷,仍然毫不疲惫,毕竟对于习惯了上山下水的他来说,这点路程实在太不值一提。真正称得上艰辛的事情,是上山烧炭,一座龙窑每年需要用掉木炭两三万斤,尤其是大雨天的时候,住在山上砍柴烧炭,那真是遭罪,他曾经差点就死于一座建造时坍塌的炭窑里。陈平安这些年所做的事情,几乎都是体力活,也讲些技巧,但是入门之后,就纯粹是靠力气吃饭了,所以表面上的瘦小羸弱,只是假象,他拥有一种内在经受过千锤百炼后的精悍。 陈平安在一处十字巷口停下脚步,背靠墙壁,蹲下身,一手始终握拳,一手系紧草鞋。 这一刻,他心如止水,只是有些想念小镇上唯一的朋友刘羡阳。 那个家伙曾经神神秘秘跟陈平安炫耀,说他爷爷讲过一个故事,他爷爷小时候,亲眼看到过有人站在溪畔,只是小跑几步,就一步跃过了整条小溪。后来刘羡阳和陈平安去尝试,挑了一处溪面最窄的地段,两人同时后退助跑,同时起跳,结果比陈平安还大几岁的刘羡阳一跃之后,很快力竭落水,然后发现头顶有个黑影,嗖一下,继续向前,最终落在很远处。那之后,刘羡阳就再也没提过什么一步跨溪的神仙了。 那之后的之后,刘羡阳知道陈平安会经常自己去溪边,助跑,起跳,腾空,飞跃,摔落。陈平安一次比一次接近对岸,乐此不疲。 有一次忍不住偷偷远观,当刘羡阳看到那震撼人心的一幕后,觉得那时候的黝黑少年,好像跟印象中的笨蛋不太一样。 陈平安飞跃溪水的时候,就像一只经常盘旋在小镇天空的捕蛇鹰。 苻南华见蔡金简有些兴致低落,便带着她四处随便走走,两人并肩而行,权且当作散心,间或谈些关于东宝瓶洲南方的奇闻逸事。蔡金简仍然有些强颜欢笑,不过比起离开泥瓶巷后的烦躁,心情确实好了许多。 她对于这位老龙城的贵公子,印象渐好。要知道老龙城虽然底蕴深厚,英才辈出,距离顶尖宗门只有一线之隔,照理说比二流垫底的云霞山要高出许多,但是云霞山这类传承有序、根正苗红的正统仙家,对老龙城这类偏居一隅的南方蛮夷,拥有一种先天的优越感,若是以往遇见,不背后嘀咕一声南蛮子就算修养好的了。 蔡金简苦涩道:“苻兄,云根石虽是我们云霞山的命根子,但既然事先说定,我便不会赖账,哪怕倾家荡产,也会偿还给苻兄。” 苻南华安慰道:“顾璨家的机缘,是否已是板上钉钉的局面,目前还不好说。” 蔡金简脸色黯然,摇头道:“截江真君刘志茂,声名狼藉不假,手段却不弱,否则也没办法在书简湖占有一席之地。这桩机缘,强求不得了。一旦惹恼刘志茂,我如何扛得住一个旁门大真人的威势。怕就怕已经被刘志茂记恨上,一旦离开小镇,没了圣人坐镇和规矩约束,天晓得刘志茂会做出什么过激举动。想必苻兄在边境上,也看出了一些蛛丝马迹,山门这趟随我来此寻宝的扈从,实力不济,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苻南华笑道:“放心便是,哪怕是为了那十块云根石,我老龙城也会护送你安然回到云霞山。” 蔡金简转头朝他嫣然一笑,剪水秋瞳,脉脉含情。 苻南华颇为自得,习惯性地想要抚摸那块玉佩,却摸了一个空,才记起自己的老龙布雨佩,已经送给了那个叫宋集薪的少年。 蔡金简松了口气,走路的时候,脚步稍稍向左倾斜些许,于是她的肩头轻轻触碰了一下苻南华。 泥瓶巷之行,蔡金简做了一次计划外的押注,属于临时起意,却也小心权衡过,只不过事实证明她赌输了,代价就是十块价值连城的云根石,这让她对接下来的小镇之行,充满了焦虑,无形中也对苻南华产生了依赖感,或者说产生了赌徒心性,十块云根石是赌,五十块不一样是赌?赌赢了,狠狠赚一个盆满钵盈,赌输了……蔡金简觉得自己不会输,绝对不会,她可是云霞山修行天赋第一人蔡金简!修行路上,一帆风顺,境界提升,势如破竹,蔡金简不相信自己会在这条臭水沟翻船。 蔡金简心情好转的同时,感到大局已定的苻南华,也有了真正欣赏蔡仙子容貌身段的闲情逸致,不可否认,她是天生妩媚的女子,一旦与这种女子结为道侣,朝夕相处,无论修行还是床笫,皆可渐入佳境。 蔡金简曾被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大佬,亲口誉为“云根山风,飞天之姿”,言下之意,其实是极为难得的道侣人选。靠山吃山、做惯了生意的云霞老祖们,这些年不计代价栽培蔡金简,未尝没有待价而沽的私心,仙家联姻的天作之合,比起世俗王朝豪阀大姓的嫁娶,要更为慎重,看得也更加长远。 只是苻南华对云霞山实在没什么好感,将山门命运就放在蔡金简一个女人的肩头,实在不像话,这也是苻南华对云霞山观感不佳的原因所在。 苻南华提醒道:“万一宋集薪隔壁的少年,也是外边某方势力的选定之人,还留着那件本名瓷器,那么你这次出手,就会惹来麻烦,容易被人顺藤摸瓜,找到云霞山和你。再者,宋集薪主仆和截江真君刘志茂,都有可能察觉此事。” 蔡金简笑道:“苻兄可能专注于机缘线索,不曾在意此地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小镇当地出生之人,男孩在九岁的时候,若是没能被等了将近十年的‘买瓷人’找机会带离小镇,就意味着根骨先天不行,已经不太值钱,往后岁数越大,越廉价。那些宗门帮派与其花一笔天价‘领养钱’,来当冤大头,显然远远不如用重金培养几个亲传子弟来得实惠。” 蔡金简一提起那个草鞋少年,就满心厌恶:“凡夫俗子就该有凡夫俗子的觉悟!” 苻南华尽量小心措辞,劝说道:“理是这个理,可是那少年见识短浅,哪里晓得你云霞山蔡仙子的尊贵,便是有所冒犯,教训一次也够了,何须两次出手。” 苻南华觉得蔡金简的悍然出手,事出反常必有妖,说不定暗藏玄机,与机缘有关,所以他希望套出些话来,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以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将她当作秋蝉,其实她才是黄雀。 老龙城历尽千辛万苦,加上给出远比正阳山、云霞山更加夸张的价格,只得到一些只言片语的零碎秘闻。也正是从这些只言片语中苻南华才得以知道小镇三千年以来,所谓机缘,在那场荡气回肠的惨烈战事之后,除了那群天资卓绝的小镇孩子之外,确实一直只是前辈祖师们遗落此地的法宝器物而已。但是当这块福地面临彻底崩溃之际,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末代王朝,山河破碎,必有神兵重器出世,以迎新王朝新气象。 蔡金简有些闷闷不乐:“别提他了,想起来就恶心。”随即秋水长眸中流露出一抹罕见的戾气,只不过不愿坏了自己在苻南华心目中的仙子形象,才没有将心中所想诉之于口。 如果将来在小镇之外遇上那贱种,她一定让他死个痛快,而不只是让他拖着一副病秧子身躯,继续苟活十几二十年。 蔡金简尤其讨厌少年那双眼眸。内心深处,她有个自己从未深思的执念。那种干干净净的眼神,她在以“无垢澄澈”著称的云霞山,修行这么多年,从头到尾都不曾见到过几次,生长于陋巷的贫寒少年,有什么资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拥有这份美好? 蔡金简歪头揉着眼皮子,这个动作使得她的那双远山黛眉愈发纤长。 一直打量四周景象的苻南华随意打趣道:“在我们老龙城的井坊间,有个流传很广的说法,叫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你是左眼跳还是右眼跳?” 蔡金简手指被烫似的赶紧缩回手,瞪了他一眼,她当下显然是右眼皮在跳。 自讨苦吃的苻南华连忙亡羊补牢,笑道:“凡夫俗子的瞎讲究,当不得真。” 蔡金简嘴角翘起,侧过身,凝望着苻南华的侧脸,得意扬扬道:“被骗了吧?” 苻南华愣了愣,看着小女儿娇憨作态的蔡金简,他没来由有些心动。 苻南华突然有些犹豫,对蔡金简的杀心开始摇摆不定,是不是与之成为一双神仙美眷,会更有利于老龙城势力北上的谋划?蔡金简一旦在此成功获得机缘,回到山门后,地位势力必水涨船高,运作得当,甚至不是没有机会成为云霞山的女主人。在历史悠久的云霞山祖谱上,也不是没有女子当家的先例。如此一来,老龙城就等于有了一块跳板,名正言顺渗透到东宝瓶洲的腹地版图,从此南北呼应,进可攻退可守,正是王霸基业,可使老龙城摆脱空有实力却只能偏安割据的尴尬局面,摆脱数百年来只能饱受排斥之苦。 前方不远处,几步外,就是横竖两条巷弄交错的十字路口了。 苻南华看到那个岔口,猛然惊醒,似有所悟,眼神重新坚毅起来。 头戴高冠的苻南华,额头瞬间渗出了细密汗珠。 乱我心志者,必杀之,以坚道心! 这一刻,苻南华再看向蔡金简,他的眼神、气态和心境,便恢复了之前的洒脱,纯粹像是在欣赏一幅画面,美人美景,皆可以养目,如今能多看几眼就几眼,毕竟蔡金简在离开小镇后,注定要在他手上香消玉殒。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路铺桥无骸骨。听听,有些市井底层的名言警句,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啊。 苻南华心胸豁然开朗。 蔡金简侧着身,嗓音柔媚,笑问道:“南华,想到什么了,这么开心?”她悄悄换了个更亲昵的称呼。 苻南华摇摇头笑了笑,正要说话,眼角余光瞥见一抹黑影。 一个身材消瘦的少年,仿佛只用了一步,就从那条横向巷弄跨到了蔡金简身前,左手迅猛上挑,与此同时,右手一拳已经砸在云霞山仙子蔡金简腹部,势大力沉,尺寸间的骤然发力,竟然隐约有呼啸风声,迫使蔡金简不得不弯腰低头。虽然少年右手劲道已经远超同龄人,但他其实是个左撇子,所以左手握住的利器,完完全全没入蔡金简的喉咙,直接刺透口腔下部。少年犹不罢休,右手一拳砸在蔡金简胸膛,左手仍是向上一抬。保证这场偷袭不会有丝毫意外。 那一刻,蔡金简原本纤细白皙的脖子上鲜血喷涌。 再接下去,少年腰肢、脚踝发力,以肩头撞向蔡金简心口,将其整个人狠狠撞入横向小巷中。 苻南华双脚扎根地面,死死站在原地。这位老龙城少城主,头脑一片空白。 苻南华回过神,环顾四周,连小巷屋顶都没有放过,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迅速深呼吸一口气,既没有向前迈出,也没有后退。他再次下意识去抓那枚祖传玉佩,落空后,赶紧默念了一段残篇断章的道家口诀。此诀不是术法神通,不过是帮助自己静心凝气。如果说心境如泛湖小舟,那么此诀就是船锚。 他开始侧身背向一堵墙壁,横步走到两条小巷的岔口上。他身体肌肉紧绷,做出防御姿势,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死死盯住那条小巷。只见视线中,草鞋少年站在蔡金简倒在血泊的身躯旁边,身体小幅度弓腰,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进攻态势,同样死死盯住苻南华,双方虎狼对峙,一为解惑,一为求生,各有不同。横空出世的少年,目标应该只有蔡金简,对于苻南华的出现,陋巷少年凭借本能展现出来的姿势,更多是一种你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含义。 苻南华问了一个很多余的问题:“你杀了她?” 少年默不作声,始终手握杀人凶器,那是一片破碎瓷片,略小于他的手心,露出拳头的部分,极为锋利。少年满手鲜血淋漓,不知是蔡金简的鲜血,还是瓷器刺破手心的结果,滴落在小巷地面上。苻南华在确定四周再无他人后,既觉得荒诞不经,又觉得如释重负。最后他便将视线投在蔡金简那具娇躯上,哪怕如此落魄场景,依然无损她的天生丽质,婀娜多姿,丰满的胸脯微微起伏,猩红血液不断从脖颈和嘴巴中涌出,生机即将彻底断绝,但是经过气机反复淬炼的强健体魄,使得她承受的痛苦,会比常人更加沉重和漫长。 苻南华脸上有了些笑意,不过骨子里带着严酷寒意,问道:“为什么要杀她?你和这位姐姐无冤无仇,难道就因为她跟你在泥瓶巷开了个玩笑,你就要杀人?小镇什么时候这么无法无天了?你知不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啊。” 少年就像个哑巴,不言不语。苻南华不在意少年所思所想,开始缓缓向前,步伐坚定。 苻南华知道蔡金简死定了,这里不是仙气缭绕的神仙洞府云霞山,此处是术法禁绝的天道牢笼,除非出现一位修为通天的陆地神仙,或是金身罗汉,愿意拿大半修为来换取她的性命,才有可能镇压住魂魄,帮她起死回生。很可惜蔡金简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泼天福缘,小镇上那位圣人身负重任,俯瞰苍生,绝不会厚此薄彼,只会顺势而为。 修行路上,莫名其妙夭折于阳关大道,或是死于争一线机缘的独木桥上,都有,虽说不算太多,但绝对不是稀罕事。若是证道长生,能够事事循序渐进,步步为营,无灾无厄,尽享好处而不担风险,那么市井百姓眼中的无忧仙人,好像也太不值钱了。所以苻南华对于小镇此行,甚至做过一番搏命厮杀的最坏准备,但是要说在小镇里,在一方圣人的眼皮子底下,亲眼看到并肩而行的临时盟友,这么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宰掉,老龙城少城主是第一次。没有眼花缭乱的法宝对攻,没有惊天动地的仙家手笔,就这么给一个最低贱的乡野泥腿子杀了?苻南华震惊之余,根本无法接受这个荒诞事实。如果不是这座小镇,草鞋少年这种命贱如野草的小人物,哪怕是遥遥看到云霞山蔡金简一面,都是遥不可及的天大奢望。 苻南华脸色肃穆,沉声道:“我虽然来不及救下蔡仙子,也无法杀你,为蔡仙子报仇,但是既然亲眼看到你行凶,不做点什么的话,一旦传出去,老龙城的金字招牌就要砸了。所以于情于理,我都该教训教训你,至于之后云霞山那边如何处置应对,如何给蔡仙子一个公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老龙城少城主这些冠冕堂皇的言语,是说给此方圣人听的,属于客套话,省得自己之后吃相太难看,惹来那位圣人的恶感。将来也有一个可能,是说给云霞山那帮老祖师听的,苻南华无非是要一个摆在桌面上的仁至义尽。要不然,对蔡金简早已心存必杀念头的他,真想好好酬谢一番眼前的少年,误打误撞,鲁莽行事,省了他好大的周章,真可谓是自己的一员福将。 苻南华一边前行,一边说道:“见你方才杀人的手法,意味着你这副臭皮囊的瞬间爆发力,比起寻常青壮男子只大不小,这其实颇为难得,如果没有今天这场风波,你只要有机会投身行伍,敢杀敢拼,再有些机缘巧合,得到某位兵家大佬、沙场世家武将的青睐,丢给你一份兵家铸身口诀心法,慢慢打熬身体,二三十年后,你这小子未必没有一番新天地。” 在苻南华向前走的时候,少年开始缓缓后退,面朝这位高冠大袖的老龙城少城主。 身材修长的苻南华走在小巷中,玉树临风,有一种气质天成的富贵雍容。 苻南华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下,垂放在腰间,笑道:“可惜了。你的命不太好,要不然,依照我的说法,你就有机会达到这么高的成就……是不可能的。” 苻南华被自己这个笑话逗乐,笑意更浓,向前跨出一步的时候,那只脚突然悬在离地面半尺的空中:“不好意思,是这么高才对。” 苻南华很难不开心。进入小镇之后,先是和泥瓶巷少年宋集薪的交易,获利之巨,远超预期。然后是极有可能是自己大道阻碍的蔡金简暴毙于眼前,自己不但可以两手干净不染鲜血,还能白白得到她身上的两袋金精铜钱,说不定还能搜出一两件云霞山的秘宝,哪怕不是镇山之宝,也肯定差不到哪里去,他可不相信蔡金简全然没有护身符傍身。比如他苻南华,除了那块仅是障眼法的老龙布雨佩,就还带着两件品相极好、品阶极高的小东西,几乎算是老龙城压箱底的宝物。故而在旁门左道的野路子修士当中,流传着一句脍炙人口的口头禅:替人收尸,必有好报。 苻南华经过蔡金简尸体的时候,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反倒是淡淡的血腥气,让他整个人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状态。 一进一退,两人始终距离十余步。 苻南华只需要确定少年跑不出小巷,否则到时候他再想要逮到一个在此土生土长的少年,无异于大海捞针,何况身后尚且温热的美人尸体,就是前车之鉴。一旦给少年足够喘息的机会,“惊喜”就可能砸在自己头上。 苻南华看似在猫抓耗子,实则是在调整自己的身体节奏,毕竟他九岁正式踏足修行之后,从没有过纯粹依靠近身肉搏来分胜负的机会。 他当然不用跟少年分出生死,那会让自己得不偿失,连同蔡金简,就是两份唾手可得的机缘,但是务必要让这个出人意料的少年近期乖乖躺在床上,不给少年丁点儿整幺蛾子的可能性。 苻南华突然笑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满手鲜血流个不停的少年答非所问,黝黑的脸庞上,满是乡土野草似的坚韧:“你和她可能都不清楚,我的眼力很好,所以在泥瓶巷里,她跟我聊天的时候,你看她的眼神,跟现在看我,其实一模一样。” 苻南华愣了愣,这下是真的对少年刮目相看了,啧啧笑道:“有点意思,真是有点意思。” 苻南华的言行举止看似云淡风轻,其实他一直留意到少年的左手依旧在持续滴血。这说明少年的手劲一直没有放松,寻常人恐怕早就拗不过那份刺骨疼痛。 苻南华这个时候才觉得先前“可惜了”这个随口评语,原来真是一语中的。 苻南华觉得时机差不多了,问了最后一个感兴趣的问题:“你杀她杀得如此果决,肯定是有人跟你通风报信了,我倒是不好奇他的身份,我想不通的是,你一个在这里长大的孩子,怎么就那么快跨过了自己心里那个坎儿,杀人杀得如此……心安理得,这个说法,听得懂吗?要知道,就算是我,第一次杀人后,等到那股兴奋劲头退去,整个人就开始颤抖,念了很久的静心诀才好受些。哪像你,平平静静,跟吃饭喝水差不多,这不合理……” 一直面无表情的少年,突然露出惊骇的眼神和恐慌的脸色,视线直勾勾望向苻南华身后,仿佛是那个死了的蔡金简活了过来。 谨小慎微的苻南华下意识转头,脖子转到一半的时候,心头巨震。等到回转过去,因为身高悬殊的缘故,苻南华正前方且偏低的视线中,竟然没了少年的踪迹! 千钧一发。 原来,在做出那种眼神和脸色后,刹那之间,草鞋少年毫不犹豫地开始爆发冲刺,三步之后,左脚骤然发力,整个人高高跳起,最终右脚踩在小巷一侧墙壁上,迅猛弹射转折之后,少年朝高冠男子高高举起左手……少年真像一只捕蛇鹰。 乡塾一座不挂匾额的草堂书屋内,中年儒士齐静春正在枯坐打谱,打的并非什么流传千古的名局,也不是棋坛国手之争的复盘。 他正要将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叹息一声,在原本早有定数的棋子生根处,他突然开始举棋不定。他收回手后,棋子却依旧悬停空中,距离棋盘仍有寸余高度。 齐静春依然正襟危坐,作为负责坐镇此地的当代圣人,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山崖书院的前任山主,哪怕被贬谪至此戴罪立功,他仍是当之无愧的当世醇儒。 对于小镇普通百姓而言,草木一岁一枯荣,甲子春秋转瞬即逝,教书先生已经换了好几个,模样不同,岁数不同,唯有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读书人气质,如出一辙,古板,苛刻,寡言,总之,都很无趣。没有人想到那几位来来去去的乡塾教书匠,其实是同一人,不但如此,在小镇之外的广袤天地,深居简出的齐先生,曾经拥有超然的崇高地位,还身负正气浩然的无上神通。 下一刻,齐静春元神出窍远游,如一身雪白衣袂飘飘的仙人,从躯壳牢笼当中瞬间挣脱束缚,飘然去往小镇一条巷弄。 齐静春转瞬之间来到巷弄,他先去看了倒在血泊中的女子——云霞山的蔡金简,三魂七魄晃荡消散,如风中残烛。 齐静春停留片刻之后,终于来到苻南华和陈平安两人身旁。 高冠大袖的老龙城少城主,身体有些后倾,目瞪口呆,肌肤如玉的英俊脸庞上,神色复杂,交织着震惊、疑惑和绝望。 陈平安保持那个高高跃起、向前扑杀的凌厉姿势,左手握有一片锐利如刀刃的瓷片,哪怕是这种你生我死一线间的关键时刻,身体腾空的他,依然眼神坚毅,脸色平静,根本不像是一个出生于陋巷小宅、成长于山野的无知少年。仅剩符合少年身份的,大概是隐藏在眼神深处的无奈。对于这种无奈,走出书斋和书院很多年的读书人,已经不陌生了,就像看着一个靠天吃饭的庄稼汉,蹲在旱季干裂的荒芜田垄上,抬头看着烈日,其实不会有撕心裂肺的情绪,而只会是深深的无奈,还有茫然。 作为一方天地的临时主人,齐静春当然知晓陈平安一家三口的来龙去脉,甚至往上追溯百年千年,他哪怕没有亲眼看到过陈平安的祖辈,大致上也能推演而出。道理很简单,就像是县衙的县太爷,真想要看治下百姓的身世传承,只需要去掌管户籍的户房,查询档案,便一目了然。 小镇经过三千余年的繁衍发展,枝叶蔓延于小镇之外,盘根交错,因为每一代都有几个惊才绝艳的人物,虽然不能衣锦还乡,却能够通过秘密渠道反哺家族,最终造就了如今小镇最为兴盛的四姓十族。 陈平安的这个家族,历史同样悠久,祖上也曾飞黄腾达、很是阔绰过,但是经过两次跌宕起伏的风云变幻之后,在藩国无数、王朝如林的东宝瓶洲,逐渐沉寂衰败,让位于其他姓氏。千年以降,江河日下,到了陈平安父亲这一辈,小镇陈氏这一脉,几乎算是在整个东宝瓶洲彻彻底底衰败了,更别提小镇所在的大骊王朝版图,仿佛是被君王敕令“世世代代不得出仕”的官员,家族再无起复的可能。 齐静春来此主持大阵运转后,六十余年,谨守“方正平和”四字师训,绝不以个人好恶,擅自更改小镇百姓的命运轨迹。否则在这位也曾疾恶如仇的读书人眼中,小镇高门大户里有太多的污秽,陋巷小户里也有太多的贫苦。不过齐静春在冷眼旁观之后,看到大姓大宅也有他们的徒劳无奈,小门小户也有他们的穷凶极恶。久而久之,齐静春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像,既不享受香火,也不承人情,只是袖手端坐,对世事不闻不问。 齐静春微微讶异,上前一步,定睛望去,轻轻点头,原来气势如虹的陈平安,对于这次扑杀看似势在必得,不杀苻南华决不罢休,但其实按照目前的姿态来看,最后他只是手腕重重砸在苻南华脖子上,苻南华比起蔡金简的下场,要好太多了。苻南华应该是被重重一击,整个人横着摔向墙壁,然后被陈平安一手掐住脖子,一手以瓷片抵住腹部。 齐静春有些好奇,为何陈平安这次没有痛下杀手,大好机会,稍纵即逝,后患无穷。齐静春是醇儒,恪守礼节,却不会死守教条,不是那种只会摇头晃脑掉书袋的迂腐酸儒。他对于苻南华之流,无论资质根骨还是性情脾气,实在再熟悉不过,哪怕在今日小巷中,被陈平安威胁得暂时放弃报复,但此事绝对会是苻南华生平仅见的奇耻大辱,上纲上线到道心魔怔都不为过,到时候要跟陈平安斤斤计较的,可就不是苻南华本人了,而是整座南海之主老龙城了。 齐静春之所以来此阻挠陈平安连续杀人,有一定的私心,更是为了公道。如今小镇就像一件出现裂纹的瓷器,迟早会爆裂炸开,齐静春必须要延缓这个大势不可挡的过程,要尽量为更多的人安排好退路,最好是能够安安稳稳交到那个铁匠“阮师”手上。撑过最后一个甲子时光,就能够勉强皆大欢喜,山上人得机缘,山下人得安稳。要知道以山上人绝大多数时候的一贯性子,每逢道路崩塌、新旧交替、机缘四起、长生可期之际,几百几千山脚蝼蚁的死活,算得了什么?!世俗王朝的天家无情,比起很多修士推崇的大道无私,实在不值一提。 齐静春思量片刻,悄然隐去身形。 天地运转,流畅无碍。之前止境,悄然破碎。 陈平安手腕“终于”重重砸在苻南华脖子上,后者脑袋一晃,横摔向小巷墙壁,被巨大的劲道摔得七荤八素,落地后的陈平安,迅猛贴身靠近,一记肘击轰在苻南华腹部。 苻南华并未站直,背靠墙壁,陈平安肘击打得他几乎吐出苦水来,身体本能弯曲起来。 陈平安一手掐住苻南华脖子,一手用瓷片抵住这个高冠公子哥的腹部。 苻南华很难想象,比自己矮一个头的瘦弱少年,为何五指力道如此巨大,尤其是腹部瓷片的锋利和冰冷,让老龙城少城主再次感受到死亡的逼近,一线之隔,就是阴阳之隔。 苻南华当然不会知道,一个年幼时分就需要漫山遍野去寻找草药的稚童,因为某个比自己求生更强烈的执念所迸发出来的无穷潜力,是何等惊人。 当那个少年误食草药而在小巷绞痛得满地打滚的时候,那种执念,甚至能够让一个原本该在乡塾蒙学的孩子想着便是爬也要爬回家中,要将那竹篓救命草药放回家中。 之后砍柴烧炭、拉坯烧瓷、挖泥尝土等等,没有哪件事情,不需要考验少年的体力和耐力。 在小镇之外,苻南华随便施展一点仙家术法,就能够肆意碾压一百个、一千个少年,但是选择在小镇内与之生死相向,还真是好运气到了尽头,踢到了铁板。 苻南华被剧痛和耻辱双重打击,冲昏了头脑,脸色狰狞道:“你杀了我,你是死路一条!你不杀我,还是难逃一死!小杂种,总归你是死定了!” 陈平安微微仰头,盯着这个满脸癫狂神色的男人,说道:“你知道,我不想杀你,我跟你无冤无仇,只是你想害我,我才还手的。” 苻南华狞笑道:“小杂种,也配跟我苻南华讲道理?!” 他竭力加重语气道:“你配吗?!” 陈平安沉默片刻,问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杀我?” 当苻南华看到黝黑少年的那双眼眸时,突然冷静下来。 被掐住脖子的苻南华满脸涨红,很快变青再转紫,其实陈平安五指力道并未加重,但是足够让一个青壮男子窒息致死。 苻南华艰难道:“我说我不杀你,你信不信?”他剧烈挣扎了一下。 但是陈平安几乎同时加重了力道,让苻南华五指微动的一条手臂颓然下垂。 陈平安摇了摇头。 苻南华愈发头晕目眩,虽然心中恨不得一巴掌拍碎这个杂种的头颅,但是表面上仍然尽量和颜悦色,补充了一句:“如果我对天发誓呢?我们这种人,是不可以随便发誓的。” 苻南华耍了一个心机,佛家发大宏愿,和修士心头起誓,确实有着极大约束力,但是显而易见,苻南华只说了一半真话,他哪怕发誓,也只会在嘴上信誓旦旦,并非“不立文字,却无异于刻字丹室心壁”的沉重心誓,所以事后遵守与否,只看心情。再者,修行之人的心誓,也不是没有破解之法,代价大小而已。大体上,代价大小与修士境界高低、发誓内容轻重,有着绝对关系。 不料陈平安竟然还是摇头。 越来越呼吸困难的苻南华,已经失去讨价还价的精气神,没来由有些神情恍惚。 就要死了吗?跟蔡金简那个可怜虫一般无二,还是死在一个小贱种的手里?那么当这个噩耗传回老龙城,会不会成为全城上下的笑谈?他甚至都没有机会,伸手去触发腰间玉带的隐秘机关。他腰间所系的白玉腰带,实则是一条地蛟之属的残余精魄。 “可以了。” 一个嗓音在两人耳畔响起,对于苻南华而言等于是天籁之音,只不过他正好晕厥过去,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陈平安愕然转头,结果看到一个满身雪亮、虚无缥缈的齐先生。后者微笑不语。 陈平安眼神复归坚定不移,右手五指始终没有松开。 齐静春既没有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恼火,也没有仿佛看到一副可造之材的欣慰,只是朝着陈平安轻轻挥袖,像是“捞取”了一件物品到手中。 这位儒家圣人摊开手心一看,哑然失笑。一团污秽如墨迹。原来某人在陈平安身上种下的心意,黯淡无光,分明早已消亡。 再抬头望向少年陈平安,齐静春有些遗憾,感慨道:“难怪先生说世间成事者,超世之才不过其次,坚忍不拔之志,方为首要。陈平安,你替先生又给我上了一课。只可惜,我齐静春如今已经没有了收取关门弟子的机会。” 说完这句话后,齐静春自嘲一笑,如今他齐静春的弟子,有什么金贵值钱的?坐满一屋子的蒙学孩童,每人收取束脩,不过一年三百文钱,有些家境贫寒的孩子,不过是腊肉三条而已。 齐静春望向坚持己见不愿松手的陈平安,问道:“你在内心深处,其实不愿意杀他,但问题是这个人看上去无论如何都要杀你,所以是杀了他,一干二净,暂时保全自身性命,明日事明日了?还是希冀着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不对?” 经常旁听隔壁读书种子朗诵诗文的陈平安,脱口而出道:“先生何以教我?” 齐静春笑道:“陈平安,你不妨先松开右手试试看,再决定要不要随我四处走走。有些事情我难辞其咎,必须要给你一个交代。” 陈平安犹豫片刻,松开右手五指后,赫然发现苻南华没有丝毫动静,眼神、发丝、呼吸,悉数静止。 在齐静春运转大阵后,小镇重返止境。 齐静春轻声道:“跟紧我的脚步,尽量不要走出十步之外。” 衣袂飘飘、身躯空灵的齐静春率先走向小巷尽头,陈平安紧随其后,其间低头看了一眼左手手心,血肉模糊,可见白骨,但是那些肉眼可见的鲜血,偏偏不再流淌。 齐静春走在前边,微笑问道:“陈平安,你信不信,这世上有神仙精灵、妖魔鬼怪?” 陈平安点了点头:“信的,小时候我娘亲经常说些老故事,要我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娘亲说得最多,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其他像小溪里会有拖拽小孩的水鬼,城北破祠堂那边有专门在夜间审案的冥官老爷,我们张贴的门神其实到了晚上,就会活过来,帮我们保护宅子……这些东西,我以前其实不太信的,但是……现在,我觉得多半是真的。” 齐静春轻声道:“她说的这些,有些真有些假。至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说,则很难定论,因为对于善恶的定义,老百姓、帝王将相和长生仙家,三者是各有不同的,所以各自得出的结论,会很不一样。” 陈平安藏起瓷片,加快脚步,和齐静春并肩而行,抬头问道:“齐先生,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齐静春好似看穿他的心思,平静道:“这座小镇,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葬身之所、埋骨之地。天底下不计其数的蛟龙之属,都认为此地气运最为鼎盛,注定要在某一天‘出龙’的。事实上,三千多年来,‘出龙’一事,迟迟不至,倒是这座小镇出生的孩子,根骨、性情和机缘,确实要远远好过外边的同龄人,东宝瓶洲许多大名鼎鼎的仙府道侣,他们结合生下的后代,也不过如此。当然了,也不是小镇每个孩子都有惊才绝艳的天赋。” 齐静春笑了笑,不在此事上深入解释,大概是怕伤了陈平安的心,遂转换话题:“当初参与那场屠龙浩劫的前辈修士,几乎无人不身负重伤,很多人便在此定居,结茅修行,可谓从容赴死,也有双双侥幸活下来的道侣,也有的在并肩作战后,水到渠成地结成良缘。小镇经过三千余年的繁衍生息,便有了如今的规模,在大骊王朝版图上,此地最先被称为大泽乡,后来被一位圣人亲自提笔改为龙渊,再之后避讳某位大骊皇帝的‘渊’字,又做修改……” 一直把话憋在肚子里的陈平安,终于忍不住了,轻声打断齐静春的言语,双手握拳,充满渴望和期待:“先生,其实我想问的问题,是我爹娘……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 齐静春陷入沉思:“既然那远游道人陆沉已经对你泄露了天机,我也可以顺着他破开的口子,与你说些事情。在我的记忆里,你爹是个憨厚温和的人,天资平平,不值得被人带离小镇,自然就成了某些人眼中的鸡肋,被视为一笔亏本买卖。也许是一怒之下,也许是生活实在窘迫,总之小镇外的买瓷人,便在你爹的本命瓷上动了手脚。在那之后,不但他命途多舛,也连累你和你娘一起吃苦。后来他不知为何,无意间知晓了本命瓷的秘密,知道一旦被人开窑后带离小镇,就会一辈子沦为牵线木偶,他就偷偷砸碎了属于你的那只本命瓷,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一只瓷镇纸。” 齐静春沉声道:“你要知道,小镇每年出生的婴儿,都有个存入密档的代号,镇上也专门有人,会以独门秘术,抽取出一滴心头血,灌注于日后烧制的那只本命瓷当中。女孩本命瓷一烧就要烧六年,男孩的更久,窑火一日不可断,持续烧九年。孩子的天赋如何,就像是普通烧窑的瓷器品相如何,只能听天由命看运气,但是押注后进行‘赌瓷’的出价,很大。虽然说如今你资质同样平平,但是在你爹毅然决然打碎那件瓷镇纸的时候,小镇外买瓷人的震怒,可想而知。” “至于你娘亲,是一位性情淑静的女子。” 齐静春说到这里,突然笑了:“当时你娘亲嫁给你爹的时候,小镇好些同龄人都很郁闷来着。不过说实话,真要我说你爹娘在世时的生活细节,是为难我了,来到这里后,我除了教书授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陈平安嗯了一声,轻轻扭过头,用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他大概是忘记了左手的糟糕情况,弄得满脸血污,又实在舍不得用衣袖擦拭。 两人经过了十二脚牌坊楼。 齐静春没有看陈平安,与他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年真龙陨落于此,四位圣人亲自露面,在这里订立契约,规定每六十年,换一人坐镇此地,帮忙看顾那条真龙死去后留下的残余气数,其实当时是否斩草除根,也不是没有争执……不过与你说这些不可告人的天机,便是害你了。大体上,儒释道三教中人,加上一个兵家,四方为主,其余东宝瓶洲的诸子百家、洞天福地、仙家门第、豪阀大族等等,皆有一定的份额和机会,来分润这里的好处。说来可笑,百年内有无‘买瓷’的名额,几乎成了界定一个宗门、世家是否一流地位的标志。” 陈平安说道:“先生说这些,我听不懂,但都记下了。不过今天知道我爹娘是好人,我就知足了。” 齐静春笑道:“我也不奢望你当下能听明白,只不过是些铺垫,否则简单劝你别杀苻南华,你肯定听不进去。之所以要你别杀人,不是我齐静春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什么的,更不是我希望他苻南华和老龙城因此感恩,以后我好要些好处,不是这样的。事实上,正好相反,我儒家门生弟子,推崇入世,对于修行中人的肆无忌惮,最是抵触,双方明争暗斗了无数年,若我齐静春是刚去山崖书院拜师求学的岁数,那截江真君刘志茂也好,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也罢,现在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早给我一掌打得灰飞烟灭了。” 陈平安发现这个时候的齐先生,虽然说话语气依旧温和,走路姿势同样文雅,但是给人的感觉完全判若两人。 就像姚老头喝酒喝高了,说我们烧出的瓷器,是给皇帝老爷用的,谁能比? 齐先生说一掌打得别人灰飞烟灭的时候,虽跟那时候的姚老头语气不同,但是神色一模一样。 齐静春皱了皱眉头,抬头望向泥瓶巷那边,像是在听着别人说话,虽然没有流露出厌烦表情,但是眼神中的不悦毫不遮掩。他最后冷声道:“速速离去!” 陈平安一脸茫然。 齐静春解释道:“是那说书先生,本名刘志茂,道号截江真君,其实是旁门里的道人,修为尚可,品行低劣,蔡金简、苻南华两人与你的恩怨,大半是他在兴风作浪,最后还在你心头种下了一道歪门邪道的符箓,那是一幅四字真言,将‘一心求死’四字,偷偷刻于你心田,手段极为歹毒。” 陈平安默默记住了刘志茂这个名字。 齐静春叹了口气,问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我不出手?” 陈平安摇头。 齐静春自顾自说道:“此方天地,如同风吹日晒三千年的老旧瓷器,支离破碎在即,你们终究是外人,又有大阵护持,如何作为,只要不要太过分,远远不至于让瓷器崩碎。可我是那个手捧瓷器的人,我的任何举动,都会牵扯到这件瓷器的裂缝,事实上不管我做什么,只会让那些纹路加速蔓延。若只是瓷器碎了,也就罢了,可是这小镇五六千人今生来世的命运,尽在我手,我如何能掉以轻心?” 只是这些积郁多年、不吐不快的言语,齐先生说得太小声,陈平安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 齐静春看着时不时用右手擦拭脸庞的陈平安,两人已经走到杏花巷铁锁井附近,那边有妇人正在弯腰汲水,齐静春问道:“若有陌生人掉进水井,你若救人,就会死,你救不救?” 陈平安想了想,反问道:“我想知道,真的救得了那个人吗?” 齐静春没有回答陈平安的问题,只是笑道:“记住,君子不救。” 陈平安愣了愣,疑惑道:“君子?” 齐静春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先帮陈平安正了正衣襟,然后用手帮他擦去血迹,柔声道:“遇见不幸事,先有恻隐心,但是君子并不是迂腐人,他可以去井边救人,但绝对不会让自己身陷死地。” 似乎被这个问题勾起了心思。陈平安认真问道:“先生,我现在还能活下去吗?如果能,那么我还能活多久?” 齐静春仔细想了想,缓缓站起身,斩钉截铁道:“你要是不怕前路坎坷,吃大苦头,就肯定能活下去。” 陈平安顿时笑容灿烂,天经地义道:“我可不怕吃苦!” 齐静春想着这一路行来,陈平安的泰然处之,便释然了:“走,带你去一个地方。虽然我齐静春不能帮你什么,但事已至此,让你渡过此劫,绝不算破坏规矩,其实本来就该补偿你一份机缘才对。” 陈平安懵懵懂懂。 两人来到老槐树下,不知为何,小镇内外寂静无声,唯有这棵老槐像是唯一的例外,树叶微晃,摇曳生姿。 齐静春站定后,脸色凝重,作揖后,抬头问道:“齐静春能否向你们求一片槐叶,让陈平安日后能够安安稳稳离开小镇,最少在三年内,不受那反扑而来的横祸灾厄?” 千年老槐,无声无息。 齐静春又问道:“齐静春坐镇此地五十九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还求不来一片祖荫槐叶?何况陈平安本就是你们小镇人氏,诸位先贤,何以如此吝啬?” 老槐仍是没有回响。 此刻的寂静如同无声的讥讽。你齐静春神通广大,可到底是这天地方圆中的一个,更是主持大阵枢纽的那个可怜人,我们就是不愿白白施舍这份香火情,你能奈我何? 齐静春脸色阴晴不定,最后唯有叹息一声,低头望去,满怀愧疚。 陈平安咧嘴一笑,反过来安慰道:“陆道长说我只要去小镇南边,找到一个姓阮的铁匠,当他的学徒,就有希望活下去。齐先生,没有这……槐叶,相信也没啥问题的!” 齐静春笑问道:“真心话?” 陈平安挠挠头,腼腆道:“假的。” 齐静春会心一笑。 突然,一片苍翠欲滴的鲜嫩槐叶,从树冠极高处,飘然坠落。 陈平安只是伸出手掌,树叶便自行落在他手心。 树叶上,有一个金色字体,一闪而逝。 齐静春有些惊愕,片刻之后,沉声道:“此字为姚,陈平安,你可愿意为姚家报恩,无论生死?!实不相瞒,哪怕没有这片树叶,你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机,这一点,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所以你千万要想清楚!” 陈平安问道:“是姚师傅的那个‘姚’字吗?” 齐静春点了点头:“正是。” 陈平安双手合十,将槐叶轻轻夹在手心,抬头大声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只要是跟你有关的姚姓人,就像齐先生之前所说,哪怕他坠入井中,哪怕救人必死,但我陈平安必救之!” 天籁寂静。 齐静春笑道:“走吧。” 带着陈平安离去之时,齐静春悄然转头,望向槐树最高处,面露讥讽。 姓“陈”的槐叶并非没有,事实上还不止一两片,可是到最后,明知道此地即将崩坏,宁肯另寻宿主,哪怕不姓陈也无所谓,也仍是没有一份香火祖荫,愿意看好泥瓶巷的草鞋少年。 齐静春转回头,摸了摸陈平安的脑袋,打趣道:“如果是宋集薪、赵繇、顾璨这些人,像你之前那般发此宏愿,说不定就要引发天地共鸣了。” 陈平安笑容阳光:“那我可管不着,我只做好自己的事情。” 齐静春又问道:“这次是真心话?” 陈平安笑道:“是!” 桃叶巷的一栋宅子里,有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坐在廊下的藤椅上,身边坐着一个模样俏皮可爱的丫鬟,丫鬟穿着鹅黄纹彩长裤,外边罩穿着浅罗碧色的纱裙,一边听老人说故事,一边缓缓扇风。 老人突然开口问道:“桃芽,风呢,又打盹儿啦?不是吓唬你,若是在小镇之外的大家宅子,你这样偷懒,可是要挨罚的。” 没有任何回应,对下人一直优容宽厚的老人,正想继续调笑几句,脸色骤变,抬头望向远方,神情凝重起来。原来小院内,不仅是少女丫鬟所持之扇,没有丝毫动静,事实上就连无形的清风也静止了。老人赶紧屏气凝神,默念口诀,坐忘入定,以免在这场光阴长河的短暂逆流当中,白白折损修为道行。老人轻轻叹息,最为恪守规矩礼数的齐静春,也终于破例出手,如此一来,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铁锁井,身材魁梧的外乡年轻人蹲在不远处,使劲盯着辘轳车。但是眼角余光,却偷偷瞥向一个丰腴村妇的侧影,村妇正弯腰从井口中提起一只水桶,弧度惊人的臀部,沉甸甸坠下的胸脯,整个人略显夸张的曲线,玲珑毕露,身躯绽放出一股饱满麦穗的野性气息,让原本不过中人之姿的她,也多出一些别样韵味来。当年轻人意识到周围环境出现诡异静止后,他人没有动,只是壮着胆子,正视那幅妇人汲水的美妙画面,年轻人偷偷咽了咽口水,赶紧扭转身体,换了个蹲姿。 难怪师父说,山下女子,是出林虎,功力大减了,可要是一旦带上山,就要成为称王称霸的座山虎,是会吃人的。师父喝酒之后,总说天底下的英雄豪杰,全输给自家的入山虎了,没一个例外。但是年轻人觉得出林虎就已经很厉害了,比如眼前那妇人,明明长得普通,却妖娆得让他心痒痒,要是她二话不说给他一耳光,完全不讲道理,年轻人觉得自己也根本不敢还手,说不得妇人一笑,他还会跟着笑呢。 年轻人想到这些,就有些灰心丧气,低头瞥了眼裤裆,骂骂咧咧:“没骨头,难怪没骨气!” 泥瓶巷内,宋集薪正在翻阅一本厚重陈旧的地方县志。宋集薪摸索出很多规律,例如大体上是每六十年一增补,所以宋集薪私下将此书取名为《甲子志》。还有就是小镇百姓在年少时被远房亲戚带出去后,几乎就没有人回到过家乡,好像很不喜欢落叶归根,属于墙里开花墙外香,很多家族姓氏就在外面开枝散叶,甚至成长为一棵棵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所以宋集薪又将其昵称为《墙外书》。 宋集薪此时正在翻阅一页人物传,描述了一个叫曹曦的人的生平事迹,笔墨吝啬,是这本县志的又一特色。宋集薪翻来覆去看了至少七八遍,对于这本书早已滚瓜烂熟,所以如今闲暇时翻阅,只会拣选一些光怪陆离的人物故事,当作一位说书先生描述的演义传奇,真实性如何无从考据,宋集薪当然也不在意。他只记得那个身穿官服的男人,在赴京述职离开小镇之前,深夜独自来此,男人以一种无比郑重的态度,告诉他要牢记一件事情,就是背诵记住书中每一个出现过的人名,以及成百上千的人数,和他们身后祖辈们在小镇的各自根脚,尤其是跟四姓十族的关系脉络。 此时宋集薪纹丝不动,就像小镇东南那些个破碎不堪的泥塑神像,一座座随意倒在草丛中、泥地里,无论风吹雨打,只是岿然不动。从窗户透过洒在书桌上的光线,保持着一种反常的静止状态。 这栋宅子里,唯一能动的人和物,是婢女稚圭和那条不起眼的四脚蛇,她很早就察觉到异样,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去隔壁院子,找那个面瘫少女,骂她个狗血淋头,但是当她意识到那柄剑的存在后,便打消了这个诱人的念头。她先是来到自家少爷的房间,斜瞥一眼书页内容,看到“曹曦”两个字就嫌烦,便帮少爷向后翻了几页,看到有关“谢实”的篇幅后,才开心地笑了笑。只不过很快她就悻悻然了,又将书页翻了回去,以免泄露天机,害得自己露了马脚。这些年来,精明且有城府的少爷不过出于好奇,怀疑过她的身份来历罢了,但从未抓到过真正的确凿证据,她可不想在大功告成之际,功亏一篑。她跟随少爷经常去乡塾,觉得读书人有些话,说得很虚伪混账,比如“舍生而取义者也”,有些话则说得还不错,比如“行百里者半于九十”,真是把道理给说通透了。 那条土黄色的四脚蛇,正趴在门槛上晒太阳,此时它寂然静止,便恢复了“真身”,光线映照下,只见它流光溢彩,晶莹剔透,身躯通体像一块琉璃。 隔壁院子屋内,黑衣少女宁姚陷入一种玄之又玄的胎息状态,不以口鼻嘘吸,如婴儿仍在胞胎之中,神气归根而止念。 雪白剑鞘内,飞剑如获大赦,缓缓出鞘后,在主人四周轻快飞掠,有小鸟依人之温驯亲昵,又有少女衣裙飘逸之美感。它并非胡乱飞行,而是灵犀画符一般,为正在疗伤的主人营造出一块最佳的风水之地,果不其然,四周的气息迅猛涌入没有丝毫呼吸迹象的宁姚体内,宁姚如鲸吞水,疯狂汲取这方天地间的本源灵气。于是这一刻,小镇的死寂沉沉,与这栋宅子的风生水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镇外的南方溪畔有个五短身材的汉子,浓眉大眼,锐气逼人,袒胸露腹,手持铁锤正在打铁,一锤下去,火星四溅,满室光辉。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在空旷的屋子里随处乱窜,绚烂壮观。一次抡捶,就能砸出一幅画面。 汉子对面,站着一个扎着条清清爽爽马尾辫的少女,身材娇小,她披了件黄牛皮质的罩袍,防止火星溅射到身上,寻常棉布衣衫,很容易被烧穿出一个个窟窿来。 当一次捶打之后,千万点火星,骤然间在屋内全部停滞。 马尾辫少女皱眉问道:“爹?” 汉子沉声道:“换你来锤打剑条,正好借此机会锤炼你的神意。” 少女放下那根老剑条,拨开身前两侧火星,火星被她随手挥退,牵一发而动全身,本该静止在光阴长河里的火星,不断撞击着火星,一次次相互撞击,使得屋内的光线,显得紊乱无比。 相比小镇内那些好似潜龙在渊的高龄前辈,一个个凝神屏气静心入定,少女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过于横行霸道了点。 尤其是换成她来抡锤后,势大力沉,动作迅猛,甚至比起经验老到的汉子还要更加狂野不羁。 每一次捶打溅射出来的火星,在止境当中并不会消失,所以一次次叠加之后,密密麻麻的火星,如璀璨繁星,簇拥在空中。 铸剑之室,火星亿万。 男子死死盯住那根通红的剑坯子,沉声吩咐道:“心中默念《铸剑经》的撼龙篇!” 少女气势骤然下降,低声道:“爹?” 男人恼火道:“干啥子?” 少女气势再降,怯生生道:“中午吃得少了,肚子饿,捶不动了。” 男人更加火大,如果不是在铸剑,差点就要调教骂人:“明明是让你背书就跟要你命一样,找什么借口……他娘的,闺女你这胃口,饿也很正常,还真不是借口……” 少女偷着笑,嘴上说饿,其实手上动作没有丝毫减弱,刹那之间灵犀一动,少女大喝一声后,竭尽全力一锤砸下,鬼使神差道:“给我出来!” 这一次溅射出来的火星极其繁多,尤为刺眼。 汉子脸上不露声色,心中却道:“成了。” 顾璨家的院子,顾氏缓缓醒来,头痛如裂,在顾璨的搀扶下坐回长凳,截江真君刘志茂正在闭目养神,袖中拇指食指缓缓掐动。 妇人顾氏将顾璨按在自己身边坐着,轻声问道:“仙长,怎么回事?” 刘志茂没有睁眼,道:“老夫收了个好徒弟,你有个好儿子。顾氏你就安心等着母凭子贵吧。” 顾氏大喜过望,热泪盈眶,抱住顾璨,细细碎碎呢喃道:“孩子他爹,你听到了没有,我们顾璨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刘志茂突然咦了一下,惊讶出声,睁眼低头观看掌心纹路,好似岔出来一条新路,自言自语道:“这是为何?不应该啊。少年没死,反倒是那仙家子弟,莫名其妙死了?” 他不得不站起身,在院中缓缓踱步,掐指飞快:“废物!栽在一个市井少年手里,云霞山辛苦积攒下来的千年声望,就此毁于一旦。” 顾氏忐忑不安道:“老仙长,既然我们家璨儿已经拜师了,不如就放过陈平安吧?” 刘志茂怒喝道:“妇人之仁!真要有一副慈悲心肠,你我初见时,就不该起杀心。这个时候来跟老夫装女菩萨,要脸不要脸?” 顾氏被骂得满脸惨白,嗫嗫嚅嚅不敢说半个字。 刘志茂犹不解气,伸手指着顾氏大骂:“乡野村妇,见识短浅!以后顾璨随我返回书简湖后,你们母子相见的次数,绝不可太过频繁,以免妨碍了他的修行,可有异议?” 顾氏赶紧摆手道:“不敢。” 刘志茂眼神阴森。 顾氏愣了愣,很快回过神来,哭丧着脸,可怜兮兮道:“没有异议,绝对没有!” 刘志茂使劲一挥袖子,冷哼道:“气煞老夫!” 先前眼见顾氏还算有些别致风韵,刚刚有了将她收为贴身奴婢的念头,她便表现得如此俗不可耐,活该她错过一份有望步入修行门槛的福气。 刘志茂突然如临大敌,环顾四周,果然此方天地被人为静止为“止境”了。止境是世间诸多小洞天的一种,陆地神仙、金身罗汉也休想开辟而成。 这种大神通,可谓登峰造极,虽说很大程度上归功于那座大阵,但依然让人倍感敬畏。 试想一下,只要身处此方天地当中,任你是仙佛鬼怪,来此皆需向我磕头,那是何种感受? 截江真君刘志茂做梦都想要达到此等高度。术高莫用?去你的鬼吧!刘志茂恨不得有此小洞天之后,将佛陀、道祖、儒教教主这三位的第三代弟子,全部拉进来,不敢说要他们低头弯腰,好歹大家一起平起平坐,同辈相称。 他毫无征兆地吐出一口鲜血,手心也鲜血溅射,像是被人用利器使劲割出一条血槽。另外一只手上,也不由自主地显现出那只白碗,水面波纹混乱,黑线乱窜,四处撞壁。 他没有丝毫犹豫,手心叠放在手背上,身为道家旁门中人,却以儒家方式作揖行礼,一弯到底,虔诚至极,颤声道:“书简湖青峡岛岛主刘志茂,恳请齐先生怜悯晚辈赤忱求道之心,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先生大人……圣人不记小人过!” 良久之后。 “速速离去!”四字如春雷炸响在这个真君耳畔。 刘志茂狂喜道:“先生放心,晚辈这就携带顾氏母子离开小镇。” 一直以晚辈自居的他记起一事,小心问道:“敢问先生,晚辈身上这两袋子金精铜钱,应该如何处置?” 威严嗓音再度响起:“一人一物,刚好是两份机缘,留在院中即可。三十年内,你不许离开书简湖半步。” 刘志茂如释重负,这次总算没有那般谄媚,故意行儒生揖礼,而只是打了个庄重的道家稽首:“长者赐不敢辞,齐先生的大恩大德,晚辈铭感五内,没齿难忘!” 在这之后,齐静春的声音并未出现,止境也很快随之消失,刘志茂不废话,立即让顾氏带着顾璨随他离开小镇。顾氏正要说话,被刘志茂一个凶狠至极的眼神瞪过来,吓得噤若寒蝉。刘志茂掏出两只袋子,虽然心中有些恋恋不舍,但是这个志在一个名副其实真君头衔的旁门道人,仍是毫不犹豫地放在了长凳上,只是刚走到小院院门的时候,他突然问道:“你们家有没有留下什么老物件?” 顾氏茫然,鬼头鬼脑的顾璨立即提醒道:“爹不是留下个多宝槅嘛,就是藏在床底下吃灰的那个。” 刘志茂眼前一亮,二话不说就让顾氏带路,去一探究竟。 既然那位圣人认可了顾璨本身即是机缘,那就意味着这个孩子可以带走属于他自己的机缘。至于这些机缘的最终归属,在小镇上,恐怕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听齐静春的,但是到了书简湖,可就不好说了。 终于无人看管的顾璨等到两人进屋后,一手一把抓起两只袋子,轻轻拔出门闩,撒腿飞奔向泥瓶巷另一端。 屋内妇人顾氏跪在地上,探入床底去搬箱子,箱子不大却很沉,有些费劲,搬得她气喘吁吁。 结果她的丰盈臀部被截江真君狠狠踢了一脚,刘志茂调笑道:“顾氏,你亏得后天保养不错,不过就凭这个,在青峡岛做个二等丫鬟,还是有些勉强,不过当个三等丫鬟,绰绰有余。老夫瞧你是瞧不上眼,不过青峡岛上,倒是有几位客卿散人,说不得好你这一口,到时候你可要好好争取,莫要羞怯,白白错失了一桩福缘。” 顾氏身体微微僵硬,她此时大半身体仍在床底,看不清表情。 走到一条巷口,齐静春对陈平安说道:“蔡金简和苻南华,就交由我处置。如今你有了这片祖荫槐叶,就更不要看轻生死,好好活下去,才是对你爹娘最大的回报。至于之后云霞山、老龙城和截江真君三方势力,我不敢说他们永远不会找你的麻烦,但是十年内肯定不会来寻你的麻烦,运气好的话,你就一直是个市井平民,也能够三十年安然无恙。” 齐静春笑道:“也无须对小镇心存忌讳,以后……过不了多久,应该就再没有那些算计了。如果你想要二三十年安稳日子,不妨就在这里找个姑娘娶了,成家立业便是。如果想要去小镇之外,见识一下真正的天地景象,也是好事情。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我们读书人必须要做的事情。你以后就会发现,在小镇上是读书难,走路容易,到了外头,很多读书人是买书、看书、藏书都很容易,可就是不喜欢走远路,嫌吃苦,所谓的负笈游学,不过是乘车郊游罢了。” 陈平安惊讶道:“齐先生,走路也算吃苦?” 齐静春开怀大笑:“先不说小镇以外,只说身边好了,你见过福禄街、桃叶巷有几个同龄人,像你这样漫山遍野乱跑的?” 陈平安点头道:“还真是。” 齐静春想了想,伸手拔出插在发髻上的一根碧玉发簪,弯腰递给陈平安:“就当是离别赠礼好了。并非贵重物件,更非仙家物品,放心收下。其实我与你一样,曾是陋巷少年,发奋苦读,经历重重磨难、坎坷,当然也有种种际遇,这才进入山崖书院。拜师求学的那段时光,是我齐静春这辈子最开心的岁月。后来先生出山之时,便交给我这根簪子,算是对我的一种期许和嘱托。只可惜如今回头来看,这么多年来,我做得一直不好,相信如果先生在世的话,一定会失望的。” 陈平安哪里敢接下这份礼物。这根碧玉簪子,似乎还蕴含着先生和齐先生的师徒情谊,情意重不用说,何况礼也不轻啊。陈平安再没见识,到底也是烧御用瓷出身的人物,对于一件东西的好坏,还是有些鉴赏力的。 齐静春温声道:“留在我这里,恩师遗物就要随我一起埋没了,还不如转赠给你。何况你其实是无功不受禄,我在小镇逗留了将近六十年,一直有个小心结,不得解开,可惜恩师已逝,原本以为这辈子都得不到答案,是你无意间帮我解惑了,所以我将这根簪子送你,于情于理于礼,都很合适。陈平安,只能帮你求来一片槐叶,无法给你再多机缘了。” 陈平安双手接过那根材质普通的玉簪子,抬头真诚道:“先生已经做了很多了。” 齐静春一笑置之,眼见着陈平安被自己说服收下簪子,便去了一块心病,簪子确实普通平凡,可到底是恩师遗物,能够赠送给一个不辱玉簪铭文的少年,很好。 所以齐静春最后叮嘱道:“陈平安,记住,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你都不要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 第5章 离别 泥瓶巷一栋宅子外头,挂着鼻涕虫的顽劣孩子顾璨正在凶狠踹门,骂骂咧咧,唾沫四溅:“陈平安!再不滚出来,我就找人砍死你,把你家一堆破烂都砸了!我知道你在家里,忙啥呢,难道是在跟宋集薪的小媳妇,跟稚圭在那个啥?大白天的,也不晓得照顾一下宋集薪的感受?好好好,不出来是吧,我走了,我可真走了啊?我这一走,你这辈子就别想见着我啦,我那些宝贝,本来想着都留给你,陈平安!快出来啊!” 不知为何,骂到最后,顾璨竟然带着点哭腔,狠狠将两条鼻涕虫抽回了老窝。 猛然间他觉得脑壳一阵生疼,赶紧转身望去,看到那张熟悉面孔后,破口大骂道:“陈平安!你大爷的……” 陈平安脸色不太好看,顾璨赶紧见风转舵地补了一句:“身体还好吗?” 行云流水,转折如意,毫不生硬。 习惯了这兔崽子的没心没肺,提着个新陶罐的陈平安没好气道:“好不好,你还不知道?” 顾璨意识到自己还有正事,赶紧把陈平安扯到院门口,然后将两只绣工精美的袋子,一股脑塞到陈平安手里,压低嗓音问道:“还记得我去年跟你要的那条小泥鳅不?” 陈平安一头雾水,拿着沉甸甸的袋子,东西并不陌生,当时强行买走那条金色鲤鱼的锦衣少年,事后就专程送了一袋子铜钱给自己。陈平安四处张望,泥瓶巷两头并无行人,仍是赶紧开门,把顾璨带进院子,将陶罐放在一旁后,直截了当问道:“有外乡人跟你买那条泥鳅,对不对?!顾璨,我劝你千万别卖!打死都别卖,你不是想着以后让你娘过上好日子吗,你一定要留着那条泥鳅,知不知道?!” 顾璨哇一下就哭出声来,双手抓住陈平安的袖子,哽咽道:“我想把泥鳅还你的,可是娘亲不让,还打了我一耳光。娘亲从小到大都没打过我。还有那个说书先生,不知道是神仙还是鬼怪,吓人得很,先是把我给带到了白碗里,然后那条泥鳅一下子就变得很大很大,比我家大水缸还要粗很多很多……” 陈平安一把捂住顾璨的嘴巴,脸色严肃,瞪眼道:“泥鳅送给你了,就是你的!顾璨,你还想不想以后让你娘亲过好日子?能每天都吃上肉,能让你娘用上胭脂水粉,买那种摸上去滑溜溜的绸缎衣裳?” 顾璨抽了抽鼻子,使劲点头。 陈平安松开手,蹲下身,问道:“两袋子钱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偷拿出来的?” 顾璨眼珠子一转,刚想骗人,陈平安跟他实在是再熟悉不过,小王八蛋刚撅起屁股他就知道要拉什么屎,便直接又赏了顾璨一个爆栗,厉色道:“拿回去!” 顾璨犟脾气也上来了:“就不!” 陈平安被气得脸色铁青,扬起手就要来个货真价实的爆栗,只不过看到顾璨死犟死犟的表情,又有些心软,缓了缓语气,想了想,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 顾璨就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不否认这个孩子平时让人恨得牙痒痒,但确实早慧得很,从老槐树到铁锁井,再到泥瓶巷院子,把那个说书先生要收他为徒的奇遇,跟陈平安说了个清楚明白。陈平安这一刻心里大致有数了,顾璨多半就是小镇上自己得到祖荫槐叶的人物之一。祖坟冒青烟也好,像齐先生、陆道长所说有机缘福气也罢,顾璨应该会被那个说书先生带离小镇。但是一想到那个截江真君刘志茂,陈平安就心弦紧绷。按照齐先生的说法,此人品行实在低劣,更想将自己除之而后快,且不惜用上了仙家神通来陷害自己和蔡金简,顾璨认了此人做师父,真是好事?不过退一步说,此人愿意收顾璨为徒,而不是坑蒙拐骗,或强买强卖,是不是可以说明顾璨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鬼灵精怪的顾璨眼珠子急转,趁着陈平安想问题的时候,冷不丁抓起陈平安手里的两只钱袋,一下子砸向屋内,然后转身就跑。结果被陈平安一把抓住后领口,扯回原地。 顾璨双手抱头,模样可怜兮兮的。 陈平安虽然把顾璨强行拽了回来,但是如何处置,犹豫不决,涉及的事情太大,他很怕做出错误的选择,害得顾璨和他娘亲被连累。若只是自己的事,这个无依无靠的草鞋少年,恐怕要干脆利落很多。 宁姚不知何时已经下床,站在门槛后头:“我娘曾经说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个孩子一看就是祸害遗千年,以后也不缺狗屎运的那种人。” 顾璨眼睛一亮,赶紧把两条鼻涕擦掉,咧着嘴,露出缺牙的光景,笑脸谄媚道:“姐姐你长得真俊,长得跟我家二姐一模一样!这里地方小,去我家坐坐?” 陈平安无奈道:“你娘啥时候改嫁给你爹的?” 被拆穿后的顾璨立即翻了个白眼,换了一种脸色和语气,啧啧道:“陈平安,可以啊,出息了,啥时候拐骗了个婆娘回家?要闹洞房吗?可惜我是赶不上了,要不然我一定蹲墙根,听你们在床上神仙打架……” 陈平安一巴掌按在顾璨的脑袋上,对宁姚歉意道:“他就这样,别生气。” 宁姚瞥了眼顾璨:“熊样!” 顾璨正要发挥一下家传本事,察觉到自己脑袋上的手掌悄悄加重了力道,立即病恹恹的,有气无力道:“姐姐你长得这么水灵,说啥都对。” 宁姚没搭理顾璨,转头望向陈平安,含有深意道:“那两袋子铜钱,你最好收下,省得以后反目成仇。而且这孩子将来一旦修道有成,你今天不让他少一些愧疚,极有可能害得他道心不稳,导致外化天魔乘隙而入。” 这话顾璨爱听,对着宁姚伸出大拇指:“头发长,见识也长,果然比隔壁某个小娘们靠谱儿!” 宁姚挑了挑眉头,竟欣然接受。 泥瓶巷远处,响起一声火急火燎的怒吼:“顾璨!” 顾璨脸色微白:“走了走了,陈平安,我走了啊!” 嘴上说要走了,其实顾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抓住陈平安的五指愈发用力。可能在潜意识里,顾璨早已把陈平安当作娘亲之外唯一的亲人了。 陈平安带着顾璨走出院子,蹲下身,悄悄说道:“顾璨,记得小心你师父。还有,照顾好你娘亲,男子汉大丈夫,你娘亲以后只能靠你了,别总让她担心。” 顾璨嗯了一声。 陈平安又说道:“到了外边,多做事少说话,管住自己这张嘴巴,吃些亏就吃些亏,别总想着嘴上讨回便宜,外边的人,不像我们,会很记仇的。” 顾璨红着眼睛,唱反调道:“我们这边的人,也很记仇的,就你不是。” 陈平安哭笑不得,一时无言。 陈平安猛然惊醒,沉声问道:“顾璨,你有没有拿到一片槐叶?” 如果没有的话,陈平安不觉得顾璨是得了仙家机缘,说不定那说书先生的到来,就是一张催命符。 顾璨一听这个就来气,哗啦一下从兜里掏出一大把,习惯性骂娘道:“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混账,偷偷往我兜里塞了这么多破烂叶子,我也是刚才偷溜出家的时候,藏那两袋子钱才发现的。不是赵小胖,就是刘梅那丫头片子!要是给我娘洗衣服的时候看到,可不又得骂我不省心了!亏得我这就要离开了,不然看我不偷偷往他们茅坑里砸石头……” 顾璨骂得起劲,陈平安先是目瞪口呆,然后如释重负,眼见这家伙要使劲往地上丢,赶紧阻止他的举动,神情无比凝重道:“顾璨,收好它们!一定要收好!如果可以的话,这些槐树叶子,最好连你娘亲也不要给她看到,这很有可能是为了她好。” 顾璨茫然,但仍是点头道:“好的。” 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下子我是真的放心了。” 顾璨突然身体前倾,使劲用脑门磕了一下陈平安的脑袋,呜咽道:“对不起!” 陈平安揉着他的小脑袋,笑骂道:“傻样!” 顾璨突然在他耳畔窃窃私语。陈平安愣在当场。 顾璨转身跑开,一边慢跑,一边转头挥手:“听那老头子说,要带我和我娘去一个叫书简湖青峡岛的地方,以后你要是混得媳妇也娶不起,就去找我,不是我吹牛,隔壁稚圭这种姿色的臭婆娘,我一送就送你十七八个!” 陈平安站在原地,点了点头,有些伤感。 毕竟这个家伙,就像是他的弟弟,所以什么事情,陈平安都愿意让着顾璨。 陈平安望着顾璨渐渐远去的身影,怔怔出神。 他的人生总是这样,真正在意的人,好像如何也挽留不住。陈平安咧嘴一笑。老天爷挺小气的。 隔壁院门轻轻打开,走出婢女稚圭,她亭亭玉立,如一株池塘里的荷花。 陈平安问道:“先前顾璨说你坏话,都听见了?” 她眨了眨那双秋水长眸,道:“就当没听到,反正我吵架吵不赢他们娘俩。” 陈平安有些尴尬,只好帮顾璨那个兔崽子说好话,打圆场道:“其实他心眼不坏的,就是说话难听了点。” 稚圭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顾璨心眼好坏,我不知道,她那个寡妇娘亲,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很确定。”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跟她现学现用,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稚圭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陈平安,你真不后悔?” 陈平安愣了愣:“啥?” 稚圭见他不像是装傻扮痴,叹了口气,转身返回院子,关上木门。 眼力极好的陈平安一直站在巷中,终于看到远处顾璨家院门打开,走出三人,其中母子二人各自背着大小行囊,缓缓走向泥瓶巷另一头。陈平安甚至清晰看到,那个说书先生转过头,瞥了自己一眼,笑意玩味。 三人身影消失在小巷尽头后,陈平安回到自己院子,看到宁姚竟然已经能够自己坐在门槛上。她的身子骨是铁打的不成? 陈平安先将齐先生赠送的玉簪子,以及顾璨拿来的两袋子铜钱,都放在桌上,然后开始烧水、抓药、煎药,熟门熟路,不像是窑工出身,反而像是在药铺里待了很多年的伙计。 宁姚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开口询问,百无聊赖的她起身来到桌旁,想了想,又自顾自将陈平安藏在一只瓶肚里的钱袋拿出来。 她坐下后,桌面上摆着三袋钱和一根玉簪,当然还有一把识趣“龟缩”在角落的灵性长剑。 陈平安没阻拦她取钱,但是转头叮嘱道:“玉簪是齐先生送给我的,宁姑娘你小心些。” 大概是生怕宁姚不上心,陈平安又赧颜提醒道:“真的要小心。” 宁姚翻了个白眼。 三袋子金精铜钱,迎春钱、供养钱、压胜钱,很巧,刚好凑齐了。 宁姚一手托着腮帮,一手伸出手指,拨弄着三枚铜钱,随口问道:“你的事情如何了?能不能跟我说说?” 陈平安蹲在窗口那边的墙根,小心盯着火候,时不时翻看一下三张药方,听到问话后,说:“合适说吗?” 宁姚皱眉道:“你都混到这般凄惨田地了,还担心我听了秘密后,被谁杀人灭口?陈平安,不是我说你,实在是你这种滥好人,我劝你这辈子都别离开小镇,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宁姚很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这种古板性格的少年,哪怕是一位兼具罗汉金身、天君道术的强大剑仙,只要丢到她家乡那边,一年之内必死无疑,而且尸骨无存。 陈平安乐呵呵道:“那我就给你说说看?” 宁姚用三根手指按住三枚铜钱,在桌面上抹来抹去:“爱说不说。” 陈平安便将齐先生出现之前的事情经过跟宁姚说了一遍,之后的事情,选择性说了一些。 宁姚听完之后,云淡风轻道:“那截江真君刘志茂,显然是罪魁祸首,不过蔡金简和苻南华,也都不是什么好鸟。若不是齐先生出来捣糨糊,你以后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三方势力的围剿捕杀。说句难听的,杀你真的很容易。如果不是在小镇上,别说刘志茂,就是那个云霞山的女子,一根手指头就能将你碾压得魂飞魄散。” 陈平安点头道:“我知道。” 宁姚气呼呼道:“你知道个屁!” 陈平安没有反驳,继续煎药。 她问道:“你之所以有这场劫难,全是因为那条泥鳅,为什么不告诉那个孩子真相?” 陈平安这次没有沉默,也没有转头,坐在小板凳上,低头看着青红色的火焰,轻声道:“这样做不对。” 宁姚欲言又止,最后望向那个瘦弱背影,感慨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的拳头不硬的话,就没有人会在乎你的对错。” 陈平安摇头道:“不管别人听不听,道理就是道理。” 他好像有些不确定,便转头笑问道:“对吧?” 宁姚怒目相向:“对你个大头鬼!” 陈平安悻悻然重新转过头,继续熬药。 宁姚拿起那根碧玉簪子,凝神望去,发现上面篆刻有一行小字。 她瞥了眼叫陈平安的少年。 簪子上有八个字,便是仅算粗通文墨的他,也觉得极为动人: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煎药是一件类似线穿针眼的细致活,陈平安做得有板有眼,沉浸其中,身上散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快乐。 不过宁姚不是个耐心好的,事实上除去练刀练剑,她对什么事情都不太提得起兴趣。小小年纪便背井离乡,独自游历四方,很粗糙地活着,所以对家徒四壁的少年小宅,她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实在是她自己风餐露宿得太多了,风里来雨里去,原本再精致讲究的人,也会变得很不讲究。 宁姚问道:“你的左手没事情?” 左手用棉布条包扎的陈平安,正用双手端来一碗药,在她接手后,笑道:“没事,我回巷子之前,找了些草药捣烂,给伤口敷上了。以前我当窑工那会儿跌打割伤,都用这个,百试百灵,是很久之前杨家铺子一个老人告诉我的秘方。不过我当初答应老人不外传,要不然宁姑娘你走南闯北,说不定用得着。你要是想要,我可以去找找杨家铺子的老人,跟他求一求。只是今天去药铺比较急,也没见着那个老人,只希望他是临时走开了。” 宁姚喝药的时候,那双不似柳叶却似狭刀的长眉,微微皱了一下,但仍是面不改色地喝完了药汤。将瓷碗还给一旁等待的陈平安后,她嘀咕道:“滥好人,难怪穷得叮当响,活该被人欺负。” 不等陈平安反应过来,她又添加了一句:“别介意,我这个人说话比较直。” 宁姚大概不知道,后边这句话更伤人。 陈平安欲言又止。 宁姚用拇指擦拭掉嘴角的药汤残渍,然后端正坐姿,一本正经道:“如今坐镇此方天地的圣人,也就是你所说的那位学塾先生,虽然有心帮你收尾,好让你今后性命无忧,但是你要知道,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哪怕是圣人也不例外。更何况那位齐先生的处境不太妙,有点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意思,怕就怕他之后管不着你的生死。我宁姚为人处世,滴水之恩,也会涌泉相报,瞪我一眼,就要睚眦必报!” 人力有尽时,涌泉相报,睚眦必报,泥菩萨过河…… 此时宁姚内心,充满不为人知的骄傲。听听,我这番话说得是不是很有学问? 只可惜陈平安隔壁,就住着个学识不浅的读书种子,几乎每天清晨黄昏两次,邻居就要诵读圣贤书以明志,按照宋集薪自己的说法是“吾善养浩然气”。所以陈平安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于读书人文绉绉的那套说法,并不陌生,即便有些晦涩词语,通过上下文来解析,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宁姚死死盯着陈平安,试图从他脸上寻找出震惊、仰慕和疑惑,可陈平安偏偏是一脸“我听明白了,姑娘你接着说”的欠揍表情。 宁姚很是灰心丧气,本来意气风发的神采,锋芒锐减,没好气道:“比如你救了我一命,我事后自会帮你杀掉老龙城的苻南华,或是书简湖的刘志茂,但是你想要两个都杀的话,永绝后患,就得破财消灾。因为咱俩萍水相逢一场,可没那么深厚的情分,所以你需要用一袋子金精铜钱,作为报酬。” 宁姚很快用手指了指那袋子迎春钱:“比如这袋,我就很喜欢,其他两袋子供养钱、压胜钱的铜钱样式,不好看,铸文也不讨喜。” 接下来宁姚微微扬起下巴:“如果在做成这笔买卖之外,你愿意支付给我两袋子铜钱,我就帮你摆平老龙城和云霞山。当然,如果我早早死在刘志茂手里,一切休提。毕竟我现在修为不高,武道九境,才刚刚跻身第六境,作为纯粹武夫的体魄坚韧程度,还不成大气候。至于修行登山的十五重楼,十五层境界,更是只到达中五境里的龙门境。丹室之内,我有六幅图案,尚未成功画龙点睛,也未让天女飞天……” 这下子陈平安是真的听迷糊了,一头雾水。 宁姚顿时有些恼羞成怒。境界低下,一直被她引以为耻,陈平安这种“姑娘你再给我解释解释”的痴呆模样,无疑是戳中了她的最伤心处。 看到宁姚阴沉的脸色,陈平安就是傻子也知道形势不妙,赶紧转移话题:“为何姑娘你先前伤得那么重,现在就像痊愈大半了?” 宁姚眉目低敛些许,双手环胸,嗓音沙哑道:“当时的确是快死了,如果陆道长没有救下我,我就要……反正我欠了你一个天大人情,我更不该趁火打劫,让你拿出三袋子金精铜钱。我宁姚的一条性命,哪里是刘志茂之流可以媲美的,所以是我不对,你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等离开小镇之后,我会尽力而为,争取帮你解决那些后顾之忧。但是丑话说在前头,我宁姚只会量力而为,不会心知必死依然去跟人拼命……换命。” 大概是自己低头认错,太过稀罕难得,所以宁姚心情极其失落。 陈平安问道:“供养钱是哪袋子?” 宁姚指了指其中一只金黄绣袋。 陈平安从里头拿出三枚铜钱,握在手心后,用手臂将三只袋子横推到少女身前,笑道:“这些,送给你了。” 宁姚目瞪口呆,久久回神后,问道:“陈平安,你小时候脑子被门板夹过?” 陈平安无奈道:“没有,小时候帮人放牛的时候,经常被牛尾巴甩。” 宁姚蓦地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质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陈平安呆若木鸡。 宁姚咧嘴一笑,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道:“眼光不错!” 然后她弯曲大拇指,指向了自己,神采奕奕道:“但是我可不会答应。我宁姚喜欢的男人,一定要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剑仙。全天下!最厉害!大剑仙!什么道祖佛陀,什么儒家至圣,在他一剑之前,也要低头,都要让路!” 陈平安涨红了脸,挠挠头道:“宁姑娘你误会了,我没喜欢你啊……” 宁姚一挑眉毛,想了想,身体前倾,眯起一眼,抬起一手,拇指食指之间空出寸余距离,心虚问道:“这么点喜欢,也没有?” 陈平安斩钉截铁,语气坚定道:“没有!宁姑娘你放心!” 宁姚收回手,重重叹了口气,怜悯道:“陈平安啊,你以后就算侥幸娶了媳妇,多半也是个缺心眼的。” 陈平安坐在桌子对面,开心笑道:“只要她人好就行。” 宁姚对此不置可否。 混吃等死,小富即安,飞黄腾达,就像她娘亲说的,是因为各有各的缘法,未必有高下之分。只不过她爹对此有不同意见,命里无时莫强求。可不强求,并不意味着一点都不求,求还是要求一下的,如果最后仍是求而不得,则是另外一回事。当然,这些话她爹是绝不敢跟她娘当面说的。 陈平安随口问道:“宁姑娘也是来咱们小镇求机缘来的?” 宁姚没有任何藏藏掖掖,回答道:“我耗尽所有奇遇积攒下来的家底,加上一个人情,才换来进入小镇的这个名额,不过我跟那些人不一样,我不求什么机缘气数,只是想着让人帮我铸一把剑,最好能够合我的心意。至于锋利不锋利,能否承载海量剑气,是很其次的事情。” 陈平安疑惑道:“铸剑?” 宁姚说道:“就是那个打铁的阮师傅,他在你们这儿名声很大,还有个‘铁打不动’的规矩,每三十年只铸一把剑,他之所以愿意来此顶替齐静春,就是觉得此地适合开炉铸剑。我去碰碰运气,看他愿不愿意为我铸剑。实在不行的话,我也没辙,就当自己运气不好。” 陈平安笑道:“好人有好报。” 宁姚有气无力道:“没辙。” 她瞥了眼陈平安:“你左手不疼?” 陈平安愣了愣:“疼啊。” 她怀疑道:“那你怎么看着不像啊。” 陈平安天经地义道:“我就算满地打滚,大喊大叫,也不会就不疼了啊。” 宁姚一拍额头:“真没辙了。跟我爹一个德行,不过你本事比他差远了。”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了,安安静静望向屋外的院子。 宁姚将那三袋子铜钱推回去:“我不要。” 陈平安收回视线,轻声道:“宁姑娘,你有没有想过,我留着它们,不一定是好事情。见过齐先生之后,我更加确定这点。” 一件事情宁姚决定之后,就再也不会更改了,她摇头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跟我无关。我想好了,救命之恩,我以后一定会偿还,而且绝对不偷工减料,要对得起‘宁姚’这个名字!但是你在这些年,一定要好好的,别一不留神就死了。你只要熬过这段时间……” 一直很好说话的陈平安,第一次主动打断宁姚的言语:“救你的是陆道长,宁姑娘,所以你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我如果当时不是觉得自己死定了,想着能够让陆道长为我爹娘多做点什么,我根本就不会开门。” 宁姚冷哼道:“那是你的事情!” 陈平安笑着重复她的话:“那是你的事情。” 大眼瞪小眼。 宁姚竟然率先败下阵来,自顾自头疼道:“假如你喜欢我,可我真的不能答应你啊。” 陈平安双手抱住头。摊上这么个一根筋的奇怪姑娘,他也没辙啊。 此时有人从院墙爬入院子,会这么做的人不作他想,肯定是刘羡阳。他小跑到门槛后,正要扯开嗓子,却像是突然给人掐住脖子,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陈平安赶紧起身,来到刘羡阳身边低声道:“我这两天能不能去你那边住,这位姑娘可能要住我这里。” 刘羡阳一把推开陈平安的脑袋,如苍蝇搓爪一般,搓手殷勤道:“姑娘,我家宅子大,物件也齐全,姑娘不嫌弃的话,去我家住,如何?” 背对两人的宁姚平淡道:“嫌弃。” 刘羡阳龇牙咧嘴,看着那个纤细动人的佩刀背影,不死心道:“姑娘,你是不晓得,之前就有两伙人在廊桥那边堵住我的路,哭着喊着求我把祖传宝物卖给他们,我都没答应。倒霉催的,那帮人害我差点被阮师傅骂死。姑娘你也是来小镇碰运气的外乡人吧,我刘羡阳虽然也未必卖给你,但是让姑娘过过目,开开眼界,肯定没问题啊!” 宁姚依然冷漠道:“不需要。” 刘羡阳自顾自坐在原先陈平安的位置上,看到宁姚的容貌后,两眼放光道:“姑娘,你别这么见外,我和陈平安挤在这破宅子就是了,姑娘你去我大宅子后,也就不会感到拘束了,好像连手脚都没地方搁放。” 宁姚板着脸回答道:“好意心领,人一边凉快去!” 刘羡阳也不觉得尴尬,起身道:“得嘞,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了解了解。” 刘羡阳把陈平安拉扯到门槛外,用手肘顶了一下陈平安:“咋回事?” 陈平安为难道:“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就说我能不能去你那边住?” 刘羡阳白眼道:“这有啥能不能的,但是你得答应我,帮我盯着稚圭,千万别让宋集薪那个小畜生强行糟蹋了,到时候你可得帮我保住我未来媳妇的清白!”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别想!” 刘羡阳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就当你答应了。” 屋内宁姚突然转头说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天生的剑坯子?买瓷人之所以在你九岁的时候没有带你出去,应该是想让你在这里汲取更多的灵气。这个选择,是对的。所以你在阮师傅那边,一定要抓住机会,让他收你为徒。记住,至少是入室弟子,最好是嫡传门生。至于关门弟子,不用奢望,你的根骨天资,还没有好到那夸张的份儿上。” 刘羡阳笑着使劲点头,嘴上说着好的好的,然后回头望向陈平安,指了指屋里的宁姚,然后指了指自己脑袋。 陈平安说道:“她说的是实话,你别不当真。” 刘羡阳不再嬉皮笑脸,沉默下来,低声道:“我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廊桥两拨人,你猜是谁领头带路的?是福禄街卢正淳那个龟孙子!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我又没掉钱眼里去,凭啥要跟他们做买卖。何况那件铠甲是我家一代代留下的老物件,我要卖了,以后在梦里梦着我爷爷,还不得给他骂个半死啊!” 陈平安听到这一切后如临大敌:“你要小心,卢正淳和那些外乡人,不好惹!” 陈平安转头问道:“宁姑娘,知道那些人的来历吗?” 宁姚点头道:“老人和女娃娃,来自正阳山,算是你们东宝瓶洲的名门正派。老人非人……总之,他比起苻南华或是蔡金简,要厉害百倍。妇人和他儿子,也不简单。其实能够结伴进入小镇的,当然不是一般有钱的有钱人。那个妇人城府很深,小男孩也不像是个心思良善的,所以我劝你朋友,赶紧让阮师傅认了弟子,就等于有一张保命符傍身。在小镇上,靠山再高,背景再厚,也还没有人敢跟一位圣人掰手腕。” 陈平安又问刘羡阳:“你有没有把握做那个阮师傅的徒弟?” 刘羡阳有些纠结,吞吞吐吐道:“这不当时第一天去当学徒帮工,阮师傅看我的眼神,就跟姚老头那会儿差不多,估计是观察我一段时间再做决定要不要收徒弟吧。只是……” 陈平安狠狠瞪眼。 刘羡阳讪笑道:“只是阮师傅有个宝贝女儿,特别能吃,把我给震惊到了,于是就稍稍玩笑了几句。没想到那闺女打铁的时候,抡起锤头来,那叫一个生猛霸道,偏偏平时又特别腼腆害羞,我哪里想得到她这么开不起玩笑,当时就把她给惹哭了,又不凑巧给他爹撞了个正着,看我的眼神就不对劲了,认徒弟保准没影了。不过反正我也没想着给人做牛做马当徒弟,伺候过姚老头一个怪脾气的,就够咱们受的了,我这不就想着在铁匠铺那边混碗饭吃嘛……” 陈平安抬头,黑着脸。个子比他高出大半个脑袋的刘羡阳,低着头,不敢正视他。 这一幕场景,让宁姚感到有些疑惑不解。 这也是宁姚第一次看到陈平安真正生气的模样。 陈平安低声问道:“你经过老槐树那边的时候,身上有没有莫名其妙多出一些槐叶?” 刘羡阳摇头道:“没有啊,倒是那个老喜欢偷瞄妇人的算命道人,跟我说了些晦气话,我差点把他的摊子给砸了。” 陈平安脸色微变,眉头紧皱,转头望向屋内,问道:“宁姑娘,作为交换,三袋子金精铜钱,行不行?还有就是,会不会让你有大麻烦,这一点,请你务必事先说清楚。” 宁姚仔细想了想:“麻烦不小,但问题不大。不过这两天一定要小心,让你朋友别满大街乱窜,毕竟我眼下情况不太妙。” 她又说道:“两拨人,两袋钱。让阮师傅认徒一事,又一袋钱。总之做成几件事,我收几袋钱。放心,我既然答应下来,就算是有保底两袋的收成了。” 陈平安跑进屋子,赶紧将迎春钱在内的两袋钱,火速推给宁姚:“收下吧。” 宁姚本就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没有拒绝,收起两袋子铜钱后,皮笑肉不笑道:“天底下多的是往自己兜里搂钱的人,还有你这种喜欢当散财童子的?” 陈平安这一次没有反驳,点头笑道:“钱是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刘羡阳火急火燎道:“陈平安,你疯了吧,为啥把钱给她?整整两袋子铜钱,够你花多久了?” 陈平安没好气道:“我的钱,你管得着?” 刘羡阳理直气壮道:“你的钱,不就是我的钱吗?你想啊,我要是跟你借钱,你有脸皮催债要我还?” 陈平安不说话,陷入沉思。刘羡阳也意识到自己的插科打诨不合时宜,遂闭嘴不言。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重。 陈平安开口问道:“宁姑娘,你真的不会因此……” 宁姚瞥了眼桌上的白鞘长剑,点头道:“没问题!” 之后她实在忍不住,说道:“婆婆妈妈,你烦不烦?你还说你不是滥好人?” 陈平安笑了笑。 刘羡阳想了想,没有说话。 刘羡阳最后把话藏在肚子里,心想姑娘你大概是没见过这家伙的另外一面吧。 陈平安很少有不好说话的时候,可一旦不好说话,真的会很不好说话。 他刘羡阳见过。隔壁的宋集薪应该也见过。 刘羡阳来到泥瓶巷没多久,小巷又来了个稀客——气度翩翩的青衫读书郎赵繇,颇有几分神似教书先生齐静春。 赵繇是小镇四大姓之一赵家的嫡长孙,比起卢正淳那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同样出身富贵的赵繇,口碑就很好。小镇许多孤寡老人都受过他的恩惠,若说这是书本上所谓“名士养望于野”的手腕,好像太高估赵繇的心志,有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毕竟少年从十岁起,就已是这般与人为善的心性,年复一年,并无丝毫懈怠。哪怕是福禄街看着少年郎长大的老人,也都要伸出大拇指,每次训斥自家子弟,总会把赵繇拎出来作为例子,这就使得赵繇在同龄人当中没有几个交心的朋友。 卢正淳那拨人心性自由,也不爱跟一个成天之乎者也的书呆子打交道。试想一下大伙儿兴致勃勃去爬墙头偷窥俏寡妇,结果有人在旁边念叨非礼勿视,岂不是大煞风景。总之,少年赵繇这些年喜欢跟福禄街以外的人打交道,大大小小的巷弄,他几乎都走过,除了泥瓶巷。因为这条小巷里住着宋集薪,一个让赵繇经常感到自惭形秽的同龄人。 不过真要说朋友的话,赵繇大概只认宋集薪这个棋友,虽说这么多年下棋一直输给宋集薪,但是胜负心归胜负心,想赢棋的执念归执念,对于天资高绝的宋集薪,赵繇其实心底一直很佩服。只不过赵繇有些失落,是因为直觉告诉他,宋集薪虽然跟自己嘻嘻哈哈,平时交往亲密无间,可好像从来没把他看作真正的知己。 赵繇虽然之前没有拜访过宋集薪家,但是当他一眼看到某栋宅子,就知道这里肯定就是宋集薪的家了。这源于门口张贴的那副春联,字极多,且一看就是宋集薪的字,理由很简单,委实是风格太多变了,几乎可以说是字字不同。例如“御风”二字,一气呵成,随心所欲,大有飘然之意。“渊”一字,水字边,尤为深意绵长。“奇”一字,那一大提起,气魄极大,雷霆万钧!“国”一字,又写得中正平和,如圣贤端坐,挑不出半点瑕疵。 赵繇站在院门口,几乎忘了敲门,身体前倾,痴痴望着那些字,失魂落魄,只觉得自己快要没了敲门的胆气。正因为他勤恳练字,临帖众多,才更加知道那些字里的气力之大、分量之重、精神之盛。 赵繇黯然伤神,掏出一只钱袋子,弯腰放在门口,准备不告而别。 这时候院门骤然打开,赵繇抬头看去,宋集薪好像正要和婢女稚圭出门,两人言笑晏晏。 宋集薪故作惊讶,打趣道:“赵繇你行此大礼,所欲何为?” 赵繇有些尴尬地拿起钱袋子,正要开口解释其中缘由,就被宋集薪一把拿走绣袋,笑嘻嘻道:“哟呵,赵繇是登门送礼来啦,收下了收下了。不过事先说好,我是穷苦人家,可没有能让赵兄入法眼的礼物,来而不往就非礼一回吧。” 赵繇苦笑道:“这袋子压胜钱,就当是我的临别赠礼吧,无须往来回礼。” 宋集薪转头对自家婢女会心一笑,将钱袋子交给她:“看吧,我就说赵繇是小镇最懂礼数的读书人,如何?” 稚圭接过钱袋子后,捧在胸口,笑得眯起双眼,很是开心,稍稍侧身施一个万福:“谢过赵公子,我家少爷说过,积善之家有余庆,行善之人有福田,奴婢在这里预祝赵公子青云直上,鹏程万里。” 赵繇赶紧回礼作揖道:“感谢稚圭姑娘的吉言。” 宋集薪摸着后脑勺,打着哈欠:“你们不累啊。” 稚圭笑眯眯道:“若是每次都能拿到一袋子钱,奴婢施一万次万福也不累。” 赵繇有些汗颜道:“要让稚圭姑娘失望了。” 宋集薪大手一挥:“走,喝酒去!” 赵繇一脸为难,宋集薪激将道:“草包一个!读书只读出死板规矩,不读出点名士风流,怎么行?” 赵繇试探性问道:“小酌怡情?” 宋集薪白眼道:“大醉酩酊!” 赵繇正要说话,就被宋集薪搂住脖子拖拽离去。 婢女稚圭锁门的时候,那条四脚蛇想要偷偷溜出来,被她一脚踹回了院子。 经过隔壁宅子的时候,她悄然踮起脚,斜瞥了几眼,看到了刘羡阳的高大身影。后者也发现了她,立即笑脸灿烂起来。刘羡阳正要跟她打招呼,她已经收回视线,快步走掉了。 小镇有酒楼,只是虽然不大,开销却不小。不过赵繇毕竟是赵家子弟,风评又好,出了名的铁公鸡酒楼掌柜,今天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拍胸脯说不收一文钱,能够让两位读书人赏脸来店里喝酒,是他家酒楼蓬荜生辉了,两位公子收他钱才对。宋集薪立马就笑呵呵伸出手,当场讨要银子。掌柜的悻悻然地给自己找台阶下,说“欠着欠着,明儿就让人给宋公子送几坛子好酒去”。赵繇当时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掌柜的素来晓得泥瓶巷宋大少爷的古怪脾性,倒也没真生气,亲自给三人在二楼找了个雅静的靠窗位置。 宋集薪和赵繇说话不多,宋集薪也没劝酒坑人,这让原本视死如归的赵繇反而觉得很奇怪。 从酒楼二楼窗户望去,正好能够看到十二脚牌坊的一块匾额:当仁不让。 宋集薪问道:“齐先生真的不跟你一起离开小镇?” 赵繇点头道:“先生临时改变了行程,说要留在学塾,教完倒数第二篇《知礼》。” 宋集薪感慨道:“那么齐先生是要讲一个大道理了,为儒家至圣传授世人,告诉我们世间最初是没有律法一事的,圣人便以礼教化众生。那时候的君主皆崇尚礼仪,认为悖理出礼则入刑,于是就有了法,礼法礼法,先礼后法……” 赵繇已经微醺,有些口齿模糊,问道:“你觉得对吗?先生又为何不干脆传授最后一篇《恪礼》?” 宋集薪答非所问:“走出小镇之前,如山魈水鬼,神仙精怪,信则有,不信则无。至于齐先生怎么教,学生如何听,各安天命吧。” 婢女稚圭也喝了一杯酒,一副晕晕乎乎的俏皮模样,从头到尾都没看那座巍峨的牌坊。 十二脚牌坊,石柱底座分别是龙之九子的九种异兽,之外便是白虎、玄武和朱雀。小镇老百姓世代居住于此,早已见怪不怪了。 赵繇忍不住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站起身,道:“与君一别,希望再会。” 宋集薪想了想,也跟着起身,微笑道:“肯定会再见的。赵繇,莫愁前路无知己啊。” 两眼发花的赵繇咬着舌头,诚心诚意道:“宋集薪,你也早日离开小镇,天下谁人不识君,你一定可以的!” 宋集薪明显没怎么当真,摆手道:“走啦走啦,醉话连篇,有辱斯文。” 赵繇和宋集薪出了酒楼后,就分道扬镳了。赵繇在离开之前,约莫是酒壮?人胆,问了一句:“宋集薪,要不要去窑务督造官的官邸看一看,我能说服门房的……” 宋集薪冷着脸从牙缝蹦出一个字:“滚!” 赵繇黯然离去。 婢女稚圭看着那个背影,低声道:“少爷,人家也是好意嘛。” 宋集薪冷笑道:“世上好人的好心好意,到头来办坏事结恶果,少吗?” 她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个乏味无趣的道理,便不再坚持。 赵繇所住的福禄街在小镇北面,泥瓶巷在贫户扎堆的西边。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并肩走过牌坊的时候,稚圭抬头看了眼,“气冲斗牛”匾额已如同迟暮老人了。本名王朱的她,笑不露齿。 赵繇回到福禄街的祖宅后,下人告诉他老祖宗在书房等他,他必须马上过去,一刻也不能停。一身酒气的读书郎立即头大,硬着头皮赶往书房。 赵家在小镇不显山不露水,富贵内敛,不像卢家那般气焰外露,而是自诩书香门第,故书房很古色古香。 手持拐杖的老妪正站在一张书案旁,抚摸着桌面,她那张沧桑脸庞,满是伤感的追忆神色。 老妪闻到门外嫡长孙的浓郁酒气后,也不生气,笑着招手道:“繇儿,进来啊,杵在门口作甚?男儿喝点酒算什么,又不是喝马尿,不丢人!” 赵繇苦笑着跨过门槛,毕恭毕敬给老祖宗行礼,老妪不耐烦道:“书读多了,就是这点不好,条条框框的,搞得读书人一辈子都在鬼打墙,腻歪得很。就说你爷爷吧,啥都个顶个拔尖,唯独与我说起大道理来,絮絮叨叨,真是烦人啊。尤其那做派那神态,啧啧,尤为欠打。可我偏偏说不过他,真是让人恨不得一拐杖砸过去……” 老妪突然被自己逗乐了,哈哈大笑起来:“差点忘了,那会儿我可用不着拐杖。” 她笑问道:“怎么,是跟姓宋的小白眼狼一起喝酒了?” 赵繇无奈道:“奶奶,跟你说多少回了,宋集薪很有才气的,悟性很高,学什么都快人一步。” 老妪嗤笑道:“他啊,聪明是最聪明了,只不过你爷爷生前早就三岁看老,看死了那小东西,想知道你爷爷是咋说的不?” 赵繇赶紧答道:“孙儿不想知道!” 老妪才不管宝贝孙子愿不愿意听,自顾自道:“你爷爷说啊,‘小小年纪,城府深重,只可惜败祖辈家声者,必此人也’。” 然后她指了指赵繇:“你爷爷还说,‘温良恭俭,初无甚奇,培子孙之元气者,必吾孙也’!” 老妪说完后,笑了笑:“死老头子,酸了一辈子,最后总算说了句顺耳的好话。” 有些疑惑的赵繇刚要说话,只听奶奶唏嘘感叹道:“老喽老喽!” 赵繇只得收回话,笑着上前挽住老妪的手臂:“奶奶寿比南山,还年轻得很。” 老妪伸出干枯的手掌,拍了拍宝贝孙子的手背:“比你爷爷强,读书不只会讲狗屁道理,也会说好话给人听。” 赵繇笑道:“爷爷是真有学问的,齐先生也说爷爷治学有道,解‘义’字,极有心得。” 老妪立即露出狐狸尾巴了,遮掩不住的扬扬得意,却要故作冷哼道:“那可不,也不看是谁挑中的男人!” 赵繇紧抿嘴唇,忍住笑。 老妪带着赵繇来到书案后的椅子旁,赵繇发现书案上摆放着一尊卧龙木雕,栩栩如生,只是不知为何,仔细观察后,就发现这条青色木龙,有眼无珠。 老妪拿起一支早已蘸满墨汁的毛笔,是一支由老槐枝制成木管的崭新小锥笔,双手捧住,颤颤巍巍递给嫡长孙。 赵繇不明就里地接过毛笔后,肩头一沉,原来是奶奶将手按在了自己肩上,他顺势坐在那张只有赵氏家主才能落座的位置上。 老妪向后退出一步,无比庄严肃穆道:“赵繇,落座!今天就由你替赵家列祖列宗,为龙点睛!” 一尊尊破败不堪的泥塑神像,在荒草丛生的地面上,横竖歪斜,无人问津。千百年来皆是如此,甚至会不断有泥像沦落此地。小镇百姓不只是对很多事物见怪不怪,其实见到这些神像也早就没有太多敬意了。 老人偶尔会唠叨几句,让自家孩子不要来这边玩耍,可是稚童们仍是喜欢来此捉迷藏、捉蟋蟀等等。可能等到这些孩子长大成人,再变成了垂垂老矣的老人,也一样会跟孩子们说不要来此嬉戏,一代一代,就这么过来了,也无风雨也无波澜,平淡无奇。 只见这里,滚落的头颅,断裂的躯干,分开的手掌,好像被人勉强拼凑在一起,才堪堪维持大致原貌,但也仅剩下这点颜面了。 陈平安从泥瓶巷那边匆匆忙忙跑到这里,他手心紧攥着三枚供养钱,当他来到这里后,一路绕来绕去,还碎碎念着,然后无比娴熟地找到一尊神像,蹲下身,环顾四周,并无人影,这才将铜钱悄悄放入神像破裂的缝隙中。起身后又去找第二尊、第三尊,皆是如此作为。 陈平安离去之前,独自站在绿意郁郁的草丛中,双手合十,低头默念道:“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希望你们保佑我爹娘下辈子不要吃苦了……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们告诉我爹娘,我现在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黄昏时分,陈平安返回小镇路过城东门的时候,看门的邋遢汉子还在那里哼着曲子,正唱到“一寸光阴不可轻,荣华富贵皆可抛”。兴许是被陈平安的急促脚步惊扰,他睁开眼,刚好和小跑入门的陈平安对视。汉子看到是这个催债鬼后,扫兴至极,没好气地挥手道:“去去去,你小子的光阴值个鸟钱,‘荣华富贵’四个字,你要能有一个字沾边,就烧高香吧。” 陈平安跑过之后,高高抬起一只手掌,五指张开,使劲晃了晃。显然是在提醒那看门汉子,他们两人之间,可是有着五文钱的香火情。 看门汉子狠狠吐了口唾沫,骂道:“也不是啥好鸟!” 陈平安身影很快消失,看门汉子抬头看了眼蔚蓝色的澄净天空,就像一层漂亮的釉色。 看门汉子揉着满是胡茬子的下巴,啧啧道:“齐先生说过一句诗,什么来着,好物、琉璃?” 一辆牛车缓缓驶出小镇,车上坐着那位有口皆碑的青衫读书郎赵繇,车夫是个神色木讷的中年汉子。 看门汉子立即招手,大声笑道:“繇哥儿,你先别忙着走,哥哥我有句话掉肚子里了,只记得‘好物、琉璃’啥的,其他是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你小子学问大,给说道说道!” 神采飞扬的赵繇怀里抱着一只行囊,朗声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汉子伸出大拇指:“不愧是繇哥儿,学问顶呱呱,以后出息了,莫忘记回家乡看看老哥,说不得到时候还能代替你先生,给咱们小镇孩子当个教书先生,也很好嘛。” 赵繇愣了愣,随即抱拳微笑道:“承老哥吉言!” 看门汉子一高兴,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绣袋,一抖腕,高高抛给赵繇,咧嘴笑道:“这么多年白让你写了那么多副春联,关键是你小子也厚道,从来不觉得麻烦。老哥看人从来没错,送你点小玩意儿,一路顺风!” 赵繇连忙接住钱袋:“后会有期!” 看门汉子笑着点头,朝赵繇的牛车摆摆手,只是呢喃道:“难喽。” 陈平安向小镇深处走,赵繇的牛车则奔赴小镇以外的天地,彼此擦肩而过。 坐在树墩子上的看门汉子掰着手指头数着:“拎着竹篓金鲤鱼的大隋少年,泥瓶巷顾寡妇的崽子,再加上福禄街的繇哥儿,这就已经三个啦。可是接下来还有那么多人,一头撞进来,还不得只剩下捡破烂的活计?要不然,我也趁机找个能揉肩敲背的孝顺徒弟?” 看门汉子伸出手扒拉一下皱巴巴的黝黑脸颊,嘿嘿笑道:“若是个盘儿亮、条儿顺的漂亮女徒弟,就最好了。嗯,脸蛋差些也能忍,可腿一定要长!” 这个小镇出了名的光棍汉子,双手抱住后脑勺,仰头望着天空,独乐乐偷着乐呵。在想到这些开心事后,便一下子没了忧愁,只觉得天地之间有大美。 陈平安离开泥瓶巷之前,就跟刘羡阳和宁姚约好了,到时候直接在刘羡阳家的宅子碰头。等到陈平安跑到刘羡阳家,门没锁,他便推门而入,到了正堂,看到刘羡阳正在用洁净棉巾清洗、擦拭那副祖传宝甲。 黑衣少女宁姑娘重新戴上了浅露帷帽,腰间佩刀,那柄雪白剑鞘的长剑,则被她随意拎在手里。不知为何,陈平安总觉得宁姑娘好像有些嫌弃这把剑。 桌上那件刘家代代相传的压箱底老物件,说是宝甲,在陈平安看来是真的丑陋吓人。巨大甲胄上,布满了枯树瘤子似的铁筋,更有五条并列的深刻抓痕,从左肩头一路倾斜向下,一直抹到右边腰间。 关于这一点,两个少年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想象不出,到底得是多么庞大的山林猛兽,才能造就这幅恐怖光景。后来朝廷多次封禁山峰,不让百姓进山砍柴烧炭,陈平安和刘羡阳几乎从不逾越禁例,很大一部分原因便在这里。 陈平安有些奇怪,这副黑炭似的铁甲,丑归丑,但是刘羡阳是真打心眼里将它当作了传家宝。哪怕是陈平安这样的交情,这么多年也就只给看了一回,不到半炷香就又小心翼翼搬回朱漆箱子,供奉了起来。 不过眼见着刘羡阳时不时偷瞄宁姚的情形,陈平安有些释然,刘羡阳从来就是这种德行,见着好看的女子就管不住眼睛,但他其实不是真的喜欢心动,只是喜欢显摆炫耀。比如以前夏天在廊桥那边,在小溪里光膀子洗澡,若是有提着秧苗或是牵着黄牛的同龄少女经过,刘羡阳是必然要来三板斧的。先火烧屁股般地爬到岸边的大青石上,然后大声咳嗽——宋集薪将此点评为“昭告天下”——最后再一个扎猛子。眼力很好的陈平安,其实能清楚看见远处少女们的眼神、脸色,所以他一直很想告诉刘羡阳真相:那些相貌好看的姐姐们,有翻白眼的,有嘀嘀咕咕骂人的,更多的是根本视而不见,唯独没有眼睛一亮、觉得你是一条英雄好汉的。 当然,后来刘羡阳看上了宋集薪的婢女稚圭,莫名其妙就深陷其中。在那之后,刘羡阳好像眼里头就再没有其他的漂亮女子了。哪怕此时此刻跟宁姚摆阔绰,也更多是希望傲气冷漠的宁姚不要小看他:别以为挎着刀提着剑,就能跩得天王老子似的,我刘羡阳的这件传家宝,那也是小镇独一份。 宁姚等到陈平安后,环顾四周,最后将长剑横放在一个彩绘戗金花卉的老旧博古柜上。彩漆斑驳翻裂,她为了给长剑腾地方,挪开了许多瓶罐杂物,发现柜子后壁镶嵌有一幅图案:一株金色桂树,正值圆月当空。 宁姚转头说道:“剑放在这里,你们不要动它,否则后果自负,我没有开玩笑。” 刘羡阳忙着擦拭宝甲,时不时低头呵口气,直接用手指轻轻摩挲,已经真正乐在其中了。 陈平安承诺道:“一定。” 宁姚对刘羡阳说道:“这只柜子不值钱,但是这幅金桂挂月的镶嵌图案,你别轻易贱卖了。” 刘羡阳头也不抬,道:“那玩意儿,我打小就不喜欢,姑娘你要中意,自己刮下来便是。” 宁姚当然不会做此焚琴煮鹤之举,只是好奇问道:“这幅图案的材料是什么?” 刘羡阳回头瞥了眼:“好几百年的物件了,我哪晓得,就连我爷爷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 陈平安轻声道:“应该是从小溪滩里捡来的石子,有很多种颜色。不过刘羡阳的长辈,当年肯定是只拣选了金黄色的,先碾碎了再粘在一起。我们把这种石头叫蛇胆石。” 宁姚问道:“石子?溪里多不多?” 陈平安笑道:“宁姑娘你要是想要,我能给你一天捡一大箩筐来。我们这边没谁待见这个,就顾璨喜欢,经常自己一个人去捡。” 宁姚叹了口气,深深望着泥瓶巷的贫寒少年:“住在金山银山上的穷光蛋啊。” 陈平安惊讶道:“这种石子在外边值钱?” 宁姚扶了扶帷帽,说道:“价格高低,也看落在谁手里。除此之外,哪怕落入懂行的人手上,成不成,还要看运气。运气好,一颗就够,运气不好,堆积成一座山的石子也不成事。不过不管如何,是值钱的,而且很值钱。就是不知道能否带出小镇,这点很关键。” 刘羡阳插了一句话:“这石头有一点比较古怪,只要拿出小溪之后,一旦风吹日晒,颜色就会变淡,尤其是下过雨雪之后,掉色掉得更厉害。除此之外,就没啥了。” 宁姚惋惜道:“果然如此。”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要不然我明天去捡一大箩筐回来,试试看?万一有例外的呢?” 宁姚摇头道:“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刘羡阳已经将那具宝甲搬回屋内藏好,此时斜靠着房门,笑道:“陈平安是个大财迷,说不定今晚就去小溪摸石头去了。” 宁姚撂下一句:“走了。”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转头问道:“簪子和药方,我会替你妥善保管。不过明天还是需要你去泥瓶巷,帮着熬药。”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 她想了想,脸色凝重,提醒道:“跟我差不多时候进入小镇的这拨外乡人,最厉害的,应该就是正阳山的那个老头子,这趟是专程护送小女孩的,接下来才是打伤我的那个大隋宦官,之后是带走顾璨的刘志茂,那个笑里藏刀的妇人也别小觑。所以你们只要遇上正阳山那个老家伙,尽量别争执,可一旦起了冲突,只管拖延时间,不许跟人动手,不要有任何侥幸心理,一定要拖到我出现为止。” 刘羡阳低声道:“在咱们地盘上,这些个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佬,真敢杀人不成?”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敢。” 刘羡阳咽了咽口水。 陈平安突然问道:“还记得陆道长……也就是那个摆摊的算命先生,是怎么跟你说的吗?” 刘羡阳一阵头大,使劲回忆之后,抓耳挠腮道:“这我哪里记得清楚,只知道是些不好听的晦气话,反正就是说什么有大祸、要烧香之类的,乱七八糟。我当时只当他是胡说八道,坑人骗钱……” 陈平安转头望向宁姚。 宁姚恶狠狠道:“他自己记不牢签文,我怎么给他解签?真当我是神仙啊!” 陈平安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不通宁姑娘为何突然如此恼火。 宁姚大步离开宅子,比来时的慢慢悠悠,雷厉风行了许多。 宁姚走在宽敞巷弄,心想是不是回头抽空找几本书啃啃? 她一想到自己以后行走四方,干脆利落地飞剑斩头颅之后,再来几句慷慨激昂的即兴诗词,哪怕四下无人,也觉得真的很帅气啊! 正当宁姚充满憧憬的时候,一个熟悉身影飞一般擦肩而过。 “宁姑娘明天见啊。” 嗓音落地的时候,身影几乎已经在小巷尽头了。 草鞋少年,背着箩筐,健步如飞。 宁姚呆若木鸡,喃喃自语:“真有这样的财迷啊?” 陈平安一路踩着细碎星光,出了小镇一直往小溪去,虽然是在夜幕里,可是陈平安跑得不比白天慢。他刻意绕开了水位最深的廊桥位置,那边的溪水要远远高出其他地方。陈平安拣选了一段溪水仅仅没过膝盖的溪流,摘下背后那只竹编大箩筐,弯腰拿起藏在里头的一只小竹篓,紧紧系挂在腰间,脱掉草鞋,卷起裤管,这才下水去摸石子。 他左手被碎瓷割破的伤口还在刺心地疼,自然不能浸水,就只能用右手在小溪里翻翻拣拣。其实干涸河床的石子最容易拾取,但是就像刘羡阳说的那样,颜色会褪得厉害。如今陈平安从宁姚那边粗略知晓了其中玄机,并不难理解,觉得这些石子,其实就像是早年自己跟随姚老头翻山越岭,四处嚼尝过的各座山头的土壤。看似平常的泥土,有些地方哪怕只隔着一座山头,到了嘴里,也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姚老头说这叫树挪死人挪活,泥土挪窝成了佛。一把抓在手里的泥,只要离开了原本的土地,很快就会变味。 小溪没有名字,小溪里那些大如拳头、小若拇指的石子,五颜六色。可小镇百姓,世世代代见惯了它们静静躺在清澈的溪水当中,自然没谁觉得是什么稀罕玩意。谁要是往家里搬这些石头,肯定要被当成傻子,吃饱了撑的,有这份气力,不去多干点农活,不是傻子是什么。 弯腰蹚水的陈平安不断搬开、翻动溪底的大石块,已经捡了七八颗石子放入竹篓,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石子皮色有的像秋天高挂枝头的金黄橘子,也有的白皙细嫩得像是婴儿的肌肤,还有的一团漆黑,而且黑得发亮,还有的鲜艳得像是大红桃花,又以虾背青的颜色最多,不一而足。 这些村野俗名叫蛇胆石的石子,多半不大,握在手里滑腻沉重。如果是白天在阳光下高高举起,或是深夜里用烛光映照,石头内在的肌理纹路,纤毫毕现,隐约如丝,如细微的蛇鱼蜿蜒,稍稍拉开一段距离观看,皮色又如闪闪发光的鱼鳞、蛇鳞。 将近一个时辰,陈平安腰间鱼篓差不多已经装满,他原路回到安放箩筐草鞋的溪畔,先去岸边拔了几大把芦苇、野芹和狗尾巴草,垫在箩筐底部,这才将石子一颗颗放入箩筐。拎着草鞋,系着鱼篓,背着箩筐,上岸而行,到了之前折返处的小溪岸边,再次放下草鞋箩筐,下小溪继续翻挪石头。 捡了半篓后,陈平安直起腰,仰头望着星空,希冀着能够看到流星划过夜空,只不过今晚显然没有这么好的运气。陈平安回神后,继续凭借依稀星光和过人眼力,做一个财迷该做的事情。 每次成功翻拣出石子,陈平安就油然生出一股喜悦。对他来说,每颗石子,都像一份希望。 不知不觉,陈平安已经拣了大半箩筐石子,总计八十余颗,其中最大的一颗比他拳头还大,几乎没有瑕疵裂纹,色彩极为醒目,如同凝结成团的鸡血,色艳而正,丝毫没有给人不舒服的感觉。此时陈平安走在岸上,走向下一段溪流,手里正把玩一颗中等大小的蛇胆石,浅绿色,比起小镇瓷器里的梅子青要淡许多,石子圆润光滑,十分可爱,陈平安一眼就喜欢上了。 陈平安走向岸边的巨大青石崖,崖下溪水尤其深,最深的一个坑得有两个陈平安那么高,是这条小溪水深仅次于廊桥下深潭的地方。小镇孩子在炎炎夏日多在这段溪水洗澡,水性好的少年,最喜欢在这里比拼谁在水坑底下待的时间长。 陈平安之所以选择这个深坑,是因为他以前和刘羡阳在这里洗澡的时候,发现坑底的蛇胆石极其繁多。刘羡阳有次为了显摆自己水性出众,甚至故意腋下夹着一块蛇胆石上浮。陈平安记得那块石头最少得有顾璨的脑袋那么大,石头微白透明,里头竟然有鲜红色的细细点点,就像被冰冻起来的桃花瓣。 刘羡阳当时觉得此举颇有意义,便让陈平安帮他把那么大块石子扛回家,结果到了小镇上,没个定性的刘羡阳又觉得没劲,就让陈平安自己解决掉石头。陈平安那次刚走进泥瓶巷,就发现隔壁的稚圭莫名其妙地跟在自己身后,也不说话,一直死死盯着他怀里那块石头,眼神就跟陈平安每次瞧见杏花巷贩卖的肉包差不多。陈平安实在扛不住她的眼馋,就将石头送给了她,结果她一开始还搬不动,差点砸了脚,陈平安只好干脆搬到宋集薪家的院子里去,至于之后石头的最终下落,陈平安便不得而知了。 石头清白如水,桃花漂浮其中。就像桃叶巷那边的雨后桃花,霁色葱茏。 哪怕今天之前,陈平安根本不晓得这种石头的玄妙,他也始终打心底觉得那块大石头是真的好看。 陈平安叹了口气,突然停下脚步。 三十步外,溪畔青色石崖上,坐着个青衣少女,腮帮鼓鼓的,可她还在往嘴里塞东西。 陈平安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是,少女应该是饿死鬼投胎吧,才会大半夜饿得这么可怜兮兮。 陈平安想了想,就不再走近了,生怕打搅了少女吃宵夜的心情。只不过也没掉头就走,毕竟他已经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去那个水坑碰碰运气。陈平安水性没刘羡阳那么好,但也不算差。每次摸一两块石头上岸便是,次数多了,总能成功。再者这个水坑里的蛇胆石,比起小溪其他地方,更大,色彩似乎也更加鲜艳。 陈平安没有想到那陌生少女吃完了一样,又从身边拿起一样吃食,就没有空闲停歇过,腮帮就没有不鼓胀的时候。陈平安背着大半箩筐沉甸甸的石头,想着等下下水摸石也是体力活,就侧过身摘下箩筐放在地上。 陈平安低估了那个青衣少女的听力,只是这轻轻一放,少女就蓦然竖起耳朵,眼神瞬间直接扫过来。 陈平安又不好说姑娘你慢慢吃便是了,只好尴尬笑着。 少女表情有些呆滞,接连打了两个饱嗝,然后她好像噎到了,赶紧挺起胸膛,伸手使劲拍打胸脯。 陈平安这才发现她年纪不大,但脖子往下那边的风景真是壮观,胸前衣衫紧绷得厉害,竟然完全不输很多生养过孩子的妇人。 陈平安赶紧收回视线,没有任何邪念遐想。 青衣少女这才想起自己带了水壶,不忘侧过身背对着陈平安,仰头灌了一大口水,呼吸这才顺畅了。 拎着草鞋的陈平安,当时其实只有一个简单念头:这位姑娘身上衣裳的布料一定不是便宜货,否则吃不住这么大劲。 青衣少女继续吃东西,这次含蓄了许多,至少腮帮子没那么夸张,低头小口小口啃咬,时不时拿眼光斜瞥奇奇怪怪的小镇少年。一双桃花似的狭长眼眸,眼尾微微上翘,让她天生就像一头年幼狐魅。 她好像在用眼神询问陈平安:你咋回事,继续赶路啊。 陈平安满脸无奈,只得伸手指了指青色石崖外的溪水,喊道:“我不是路过这里,我要到你那边去溪里。” 少女看着清瘦的陈平安,就是不说话。 陈平安赶紧从箩筐里拿起一块石子,继续解释道:“我要去溪里捡这些石头。” 少女像是突然记起要紧事情的模样,伸出手指竖在嘴边,示意陈平安不要说话,然后她挪了挪位置,显然是让陈平安过去,表示她不会妨碍他下水捡石头。 陈平安只得背起箩筐,硬着头皮走过去,好在青色石崖很大,能站十多个人,而且少女已经主动坐到边缘,不像之前双腿伸直了,而是规规矩矩盘腿而坐。她膝盖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包裹,里面堆满了形形色色的糕点小吃,像一座小山。目前为止,才被少女吃掉一个小山头而已。 陈平安放下草鞋、箩筐和竹篓,原本是想着三更半夜的,可以赤膊下水,现在就别想了。旁边就坐着个陌生的黄花大闺女,且不说她会不会尖叫,这要是给她家长辈看到或是听到,陈平安估计自己被人打断两条腿,还不冤枉。 陈平安来到石崖边,一个扎猛子,冲入水坑底部。很快就摸上来一块石头,手掌大小,可惜不是蛇胆石,只得抹了一把脸,继续下潜。三次过后,终于摸起一块青黑色的蛇胆石。陈平安浑身湿漉漉地爬上石崖,将石子放入箩筐,然后继续扎入水中。 从头到尾,少女都背对着这边,忙着吃东西。 不到半个时辰,陈平安就已经摸出七八块石头,除了第一块颜色偏暗,其余石头皆是个大且鲜艳。 最后一次扎猛子下去,他却没有拿石头上岸,而是抓了条手掌长短的活鱼上来,小镇俗称石板鱼。这鱼肉味极美,但一遇见人就喜欢躲藏在石块下,一般不过是比手指稍长,很少有陈平安手中这尾这么大的。陈平安之前其实也在坑底石头缝隙摸到过几条,只不过当时为了石头,给放了。这次是灵光一现,突然觉得若是今夜能够抓个十来条鱼,明天炖锅鱼汤给宁姑娘,也挺不错。 陈平安上岸后,将鱼随手丢入竹篓。 第二次抓鱼上岸的时候,陈平安突然发现那个少女就蹲在鱼篓旁边,看着躺着孤零零一条鱼的鱼篓,能看得她满脸神采焕发,就跟当年稚圭在巷子瞧见那块石头差不多。 陈平安把第二条石板鱼丢入竹篓。 少女缓缓抬起头。赤着脚的陈平安已经转身快步走去,又下了小溪。 少女听着陈平安扑通一声后,迅速从竹篓一手抓起一条鱼,低头望着还在蹦跳的它们,神情严肃,点头道:“厉害的厉害的!” 青衣少女知道这座小镇有很多怪异的景象,杏花巷的那口水井,所挂铁链不知有多长;不远处的廊桥,前身其实是一座横跨小溪三千年的石拱桥,桥底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剑尖所指,是一座深不见底的碧绿水潭。还有那座长着十二只脚的螃蟹牌坊;祠堂外草丛里横七竖八的破败泥像;北方有座瓷山,堆积着历朝历代被督造官亲笔判定为残次品的瓷器,一律被敲碎打烂;等等。 她甚至知道大半缘由。 她很小就跟随爹走南闯北,所以属于当之无愧见过大世面的。 但是当陈平安第三次抓着石板鱼上岸后,双手已经空空的少女,依旧蹲在鱼篓旁,只是两只手还在偷偷擦拭着衣角。她仰头看着陈平安走近,就像老百姓看待神仙的眼神。 陈平安被她的古怪眼神看得浑身不对劲,试探性问道:“你想要这些鱼?” 少女下意识使劲点头。 陈平安笑道:“那这三条就都给你好了。之后我再抓。” 少女眨了眨眼睛,然后开心地笑了,狐魅且狐媚。 陈平安很熟悉这种眼神,和自己小时候看待刘羡阳是一般无二的。那会儿的刘羡阳,是杏花巷、泥瓶巷这一带的孩子王,抓蛇捕鸟捞鱼,好像天底下就没有他刘羡阳不会的事情。到后来,原本跟在刘羡阳屁股后头当跟班的同龄人,有些去了龙窑当学徒,更多是散入小镇各个杂货铺子当伙计,或是给亲戚帮忙管账,也有如宋集薪所说,最没出息的人,才会去庄稼地里刨食吃,最后还跟刘羡阳混在一块儿的,就只剩下他了。 陈平安将送给少女的三条石板鱼,用几根狗尾巴草穿过鱼鳃串在一起,递给少女。少女接过这串鱼,拎了拎,有些轻,感觉不像是能凑足一碟青椒炒鱼的,她便歪头瞥了眼小溪水坑,满是期待。陈平安心领神会,歉意道:“接下来抓起的鱼,我要熬汤给朋友补身体,不能送给你了。” 少女指了指不远处那只打开的包裹,示意可以用那些糕点来换鱼,陈平安摇头笑道:“不行,糕点好吃,也能填饱肚子,但是不如鱼汤养人。” 少女点点头,没有强人所难,默默坐回原位,小心翼翼将鱼放在脚边,然后继续她“坐吃山空”的大业。 陈平安虽然好奇她的身份,但也没有多嘴询问,看她穿着打扮,不像是福禄街、桃叶巷那边的大家闺秀,倒有些像隔壁邻居稚圭,秀里秀气的,也不爱说话。陈平安突然有些担心,她不会是偷了家里东西出来吃的小丫鬟吧,听说那些大宅里的规矩厉害得很,刘羡阳和宋集薪两人总喜欢反着说话,唯独在这件事情上是个例外。只不过刘羡阳的说法很吓人,说是丫鬟婢女在那些院墙高高的宅子里头,一个走路姿势不对,就会被眼神跟捕蛇鹰一样锐利的管家派人打断腿,丢到墙外的街上等死。宋集薪则说刘羡阳以讹传讹,才没那么夸张,只不过大家门户里的丫鬟嬷嬷,确实走路都跟猫似的,听不着半点声音。当时刘羡阳瞥见一旁偷着乐的婢女稚圭,立即就恼羞成怒了,大骂宋集薪:“鹅什么鹅,你家的鹅能说话啊?” 陈平安最后抓上来七八条石板鱼,竹篓被它们撞得摇摇晃晃,脸色惨白的少年知道自己差不多已经到极限了。春天的水冷,是往骨子里钻的那种冷,最主要的当然还是受伤的左手经不住。陈平安最后一次上岸后,快步跳下青色石崖,钻入溪畔草丛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没过多久就拔出三四样草,不少草根带着泥土,握在手心里有一大把。他捡了块普通石子,回到石崖后,找到石崖一处手心大小的天然小坑洼,擦干抹净后,开始轻轻捣捶草药。草药很快就变成了一团青色的糨糊,汁水散发出春季水畔野草的独有芬芳。 背对着少女,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开始拆解左手上的棉布,他额头上很快渗出汗水,一下子覆盖了从头发滑落的冰冷溪水。血肉模糊的伤口,虽然比起包扎前的白骨可见,已经好了一些,但仍然称得上触目惊心。陈平安来时并没有想到左手会触碰溪水,所以没有准备棉布条,之前满脑子都是蛇胆石可以挣钱以及抓鱼炖汤两件事,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他正有点蒙,突然一只手掌出现在眼前,手上摊放着几条干燥洁净的布条,原来是青衣少女不知何时撕下了一截袖管。陈平安惨然一笑,顾不得跟少女客气,往手心伤口涂抹上草药后,靠近嘴边,用牙齿咬住一端,右手扯紧,绕手背两圈后打结,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又如蝴蝶绕枝,让旁观者眼花缭乱。 绑扎完毕后,陈平安缓缓抬起右臂擦拭满脸的汗水,两条胳膊颤抖不止,根本不受控制。 蹲在附近的青衣少女,朝陈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满脸你很厉害的表情。 陈平安右手指了指自己眼睛,苦笑道:“其实痛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少女转头瞥了眼陈平安自己编织的大箩筐和青竹鱼篓,有些疑惑。 陈平安神色尴尬:“那些石头能挣钱的,而且抓鱼也很重要。” 少女懵懵懂懂,但仍是没有开口说话,两眼有些放空,扭头怔怔望着波光粼粼的溪水。潺潺溪水摩挲着那些露出水面的石头,哗啦啦作响。 那一刻,星空璀璨,天地寂寥,人间好像唯有一双少年少女。 陈平安的身体逐渐安静平稳下来,原先急促的呼吸,开始下意识放缓,转为悠远绵长。就像从山洪暴发的小溪,变成了春秋枯水期的溪水。 这种悄然转变,陈平安自己根本没有在意,浑然天成,水到渠成。 陈平安知道自己一身湿漉漉的,不能被初春的冷风吹太长时间,得赶紧回到小镇换身衣衫去。陈平安自然不会懂医书上的那些养生和病理,但是这辈子最怕生病一事的他,对于四季节气变换和自身身体的适应,早就培养出一种敏锐直觉。所以他很快穿上草鞋,在腰间系上鱼篓,背起箩筐,跟青衣少女挥挥手,笑道:“我走了,姑娘你也早些回家。” 陈平安一边走下石崖,一边忍不住转头提醒道:“廊桥那边水特别深,千万小心别脚底打滑啊。回家的时候,最好靠着水田这边,哪怕摔倒了,一身泥总好过掉溪里去……” 陈平安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不吉利,听着不像是好话,反倒是泥瓶巷顾璨他娘最擅长的那种咒人的混账话,所以很快就闭上了嘴巴,不再唠叨,加快脚步,向北跑向小镇。 箩筐很沉,可是陈平安格外开心。 解开那个近乎死结的心结后,陈平安第一次觉得自己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的。 比如说要有钱!能买得起带着独特墨香的春联、彩绘门神,吃得上毛大娘家铺子的肉包子,最好再买一头牛,像隔壁宋集薪那样能养一窝鸡…… 青衣少女依然还在孜孜不倦地“挖山”,神色认真严肃,每次拿起一样新糕点,都像是在对付一个生死大敌。 她正在跟一块桃花糕较劲的时候,突然身体僵硬,意识到大事不妙后,不是逃跑,而是张大嘴巴,囫囵吞下大半块糕点,然后拍拍双手,坐在原地束手就擒。 不知何时多出一个汉子,身材不高,但给人一种敦厚结实的感觉,可也不会让人误以为是个村夫庄稼汉,因为男人的眼神实在太过刺眼,让人不敢正视。 男人看着只剩下“山脚”的那个碎花纹包裹,满脸无可奈何,想要开口教训两句,又舍不得。默默看着自家闺女那种我犯错就认罚的倔强模样,他更是心疼得一塌糊涂,好像自己才是犯错的那个人。 男人很想说些缓和气氛的话,比如闺女你饿了,就在剑炉茅屋那边吃便是,吃完了明天爹再给你去小镇买。可是话到了嘴边,生性内敛的男人又说不出口,仿佛一字千钧,死死压住了舌头,无论如何也不知道怎样安慰女儿。 这一刻,男人觉得自己还不如那个草鞋少年有本事,好歹女儿不用那么紧张兮兮的。 青衣少女突然抬起头,问道:“爹,当时为啥不收他当学徒?” 闺女主动说话,让男人如释重负。 男人虽然板着脸,但已经一屁股坐在女儿身边,解释道:“那娃儿后天性情挺好,但是根骨太差了,就算爹收下他,他也会一下子就被师兄弟们拉开距离,再努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差距变大,万一到时候又多出一个柳师兄来,何必呢。” 青衣少女脸色黯然,不知是听到那个“柳师兄”的缘故,还是草鞋少年的擦肩而过。 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打算藏掖,以免她误入歧途或是坏了圣人的谋划:“再者,这个少年太平凡了,在小镇上,反而显得很特殊。秀儿,你大概不知道,这娃儿的本命瓷器很早就被人打碎了,所以就成了孤魂野鬼一般的货色,不受祖荫的庇护,与此同时,又会有种种不易察觉的怪事发生,这也是宋集薪和那女子选择做他邻居的原因,要不然以宋集薪的身份,会连福禄街也住不得?显然是不可能的。” 少女认真思考了一番:“爹,你是说他有点像是鱼饵?” 男人摸了摸她的脑袋:“差不多。” 然后他笑道:“若我们父女二人不是天底下最不讲究外物、机缘和气数的剑修,说不得爹也会让他留在身边,看能否让你多一些好处。” 青衣少女有些闷闷的,心情不太好。 男人感慨道:“秀儿,爹话糙理不糙,别嫌不好听。” 青衣少女还是病恹恹的模样,提不起精神。 男人想了想,指向远处如黑龙横在溪水之上的廊桥:“那座廊桥的建造,是大骊王朝耗费无数心血的大手笔,只为镇住那柄不起眼的铁剑。试想一下,一柄元神残破、流逝殆尽的无主之剑,在足足三千余年后,为了压制它仅剩的那点威势,一个王朝仍是需要付出那么巨大的代价,所求之事,不过是让它休憩片刻……” 少女哦了一声,耷拉着脑袋,眼睛余光一直在瞥那个“山脚”,心不在焉地附和道:“厉害的厉害的。” 男人哭笑不得,揉着额头。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可是孩子她娘也不是这样的女子啊,那么这闺女到底是随了谁的性子? 男人拍了拍女儿的肩头,柔声道:“爹去见个人,你自己吃吧,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少女猛然抬起头,抓住男人手臂,她手腕上一只赤红手镯,熠熠生辉,呈现出头尾衔接的蛟龙之姿,如一条鲜活的火焰小蛟缠绕于手腕。 男人欣慰道:“总算还有点良心。行了,别担心,爹是去见齐先生。” 少女松开手,立即抓起糕点,狼吞虎咽起来。 男人气不打一处来,千辛万苦忍到现在,终于忍不住嘀咕道:“吃吃吃,姓刘的兔崽子欠揍不假,可是还真没有说错话,迟早有一天要吃成一个肥嘟嘟的胖妞!到时候谁敢娶你当媳妇!难道爹还要抢个上门女婿不成?” 少女停下吃东西,双手捧着糕点,泫然欲泣。 男人落荒而逃,背对自己闺女的他不忘给自己一巴掌。次次都是这样,功亏一篑。 大半夜的,陈平安一路跑回刘羡阳家的宅子,开门的时候,就能听到那家伙打雷一般的鼾声。 心真大。换成是他陈平安的话,今夜绝对睡不安稳。 先将箩筐和鱼篓都放到搭建在院里的灶房,去到刘羡阳给他倒腾出来的右边偏屋,陈平安抓紧时间换了一身衣服后,这才回到院子中的灶房,开始对付那些石板鱼。开膛剖肚,洗干净后放在一只干净瓷碟里,再用另外一只碟子覆上,以免勾引来蛇鼠虫。 陈平安又从箩筐里,挑出五六颗最有眼缘的蛇胆石,搬到自己睡觉的偏屋里。 顺便看了眼宁姑娘之前放在柜子上的那把长剑,长剑还在那儿安安静静地横躺着。 做完这一切后,陈平安终于能够躺在被窝里了,身体渐渐温暖起来,但是他两眼发亮。一方面是左手刺疼,一方面也是没有困倦睡意。但是真正的原因,还是陈平安比刘羡阳更知道那些外乡人的“不讲道理”。 陈平安不敢睡死过去,于是他一宿没睡,始终留心院门和屋门两个地方的动静。 到了拂晓时分,陈平安起床来到灶房,挑起担子,准备去杏花巷的铁锁井那边挑两桶水回来。 睡眼惺忪的刘羡阳躲在被窝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听到轻微声响后,迷迷糊糊喊道:“陈平安,起这么早?你干啥去?” 陈平安没好气道:“挑水!” 刘羡阳又喊道:“要是碰到稚圭,替我问一声好。” 陈平安懒得理睬这家伙。 正要走出小院,陈平安突然听到刘羡阳说道:“陈平安,你只要肯帮忙,回头我就帮你去水坑摸石头!” 陈平安灿烂一笑:“好嘞!”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连脑袋都缩进被子,嘀咕道:“没义气的家伙,就知道这招才管用。” 廊桥石阶上,独自坐着一位中年儒士,他枯坐到天明。 当天开青白出现第一缕曙光时,他抬头望去,轻声笑道:“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第6章 敲山 陈平安挑着水桶来到铁锁井的时候,中间经过杏花巷的几家早点铺子,肚子不打声招呼就饿了起来,只是囊中羞涩,他只能硬着头皮排队挑水。前面还有三户人家,轮到他的时候,稚圭突然拎着只小水桶横插一脚,后边的人立马不乐意了。虽不至于骂骂咧咧,可话也说得不好听,尤其有个佝偻老妪,人称马婆婆,两个儿子都很出息,各自拥有一座龙窑,虽然极小,在三十几口龙窑里头垫底,可在杏花巷这边自然算是顶天高的富贵门庭了。但是不知为何,老妪和两个儿媳妇的关系都处不好,儿子儿媳早已搬到桃叶巷那边去了,老妪就一直独居在杏花巷的祖宅里。在陈平安、刘羡阳这一辈人眼中,马婆婆一直是很可怕的长辈,骂人极狠,尤为小气吝啬,大冬天院门外的积雪,她都恨不得往自己家里搂,若是有孩子打雪仗用了她家门口的雪,或是拔掉她家屋檐下的冰锥子,她能拎着扫帚追着打骂几条街也不累。 以前小镇西边这些巷子,应该就只有顾璨他娘亲能够压得住马婆婆的气焰。如今顾寡妇据说跟着她那死鬼男人的远房亲戚投奔了夫家的家乡,这些年原本已经稍稍慈眉善目一些的马婆婆,立刻就生龙活虎、重返江湖了,逮着谁都瞧不顺眼。这不,宋集薪的婢女来这么一出,马婆婆立即开始阴阳怪气地说话,嗓门不大,皮笑肉不笑,故意跟身边妇人拉家常,说:“有些姑娘家家的,总算可以开脸绞面啦,反正走起路来双腿都没法子并拢了,这是大喜事,终于不用小姐身子丫鬟命,可以光明正大被人喊夫人喽。” 陈平安听得头皮发麻,又不好把有错在先的稚圭赶走,毕竟这么多年的邻居了。两桶水装满后,陈平安赶紧给稚圭也拎上来一桶,想着早点离开这个七嘴八舌的婆娘堆。马婆婆见宋家那小贱婢竟然假装听不到,一时间更加恼火。 高手过招便是如此,最怕对方根本不接招,空有一身好武艺,却无处落脚。 马婆婆以往跟顾寡妇那个骚狐狸吵架,输归输,但每次事后都觉得自己功力见长,下次吵架肯定能找回场子,哪像这个泥瓶巷的小浪蹄子,次次故意闷不吭声,但是每次离开时候的眼神,又透着股让她极其不舒服的意味,真是让马婆婆恨得牙痒痒,很想上前就抓她个满脸花,省得附近几条巷子的少年和青壮汉子,人人恨不得把魂都挂在那不要脸的婢女的腰肢上。 尤其是她那个孙子,虽然在外人眼中一直是个傻子,可最近就连她这个奶奶,也觉得这孩子真真正正是失心疯了,一天到晚都说些胡话,总说以后要把这个泥瓶巷的婢女娶回家当媳妇,然后要把这老天一拳打出个窟窿来。 见可恨至极的婢女没反应,马婆婆就把主意打到了贫寒少年身上,啧啧道:“没出息的贱泥坯,害死了爹娘也有脸活在世上,知道自己注定没本事娶媳妇,就觍着脸勾搭别人家的婢女,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狗男女,干脆在一起好了,反正泥瓶巷就是住垃圾贱种的地儿,以后生出来的孩子,说不得真能在泥瓶巷称王称霸呢。” 陈平安想了想,弯腰刚要放下肩上的担子,稚圭已经早早放下水桶,大步走向那个有恃无恐的马婆婆。她二话不说就是一巴掌,打得马婆婆整个人原地转了一圈,晕晕乎乎,给旁边妇人们搀扶住才没跌倒。稚圭不等马婆婆回过神,又是上前一步,劈头盖脸就是一耳光甩下去,骂道:“老不死的东西,忍你很久了!” 马婆婆晃了晃脑袋,气得七窍生烟,正要还手,不知是不是错觉,身边两位妇人的搀扶,太过尽心尽力,让她一时间无法挣脱开,结果惨遭第三次羞辱,那婢女第三次出手,弯曲着手指在她额头往死里一敲:“以后再敢骂人,就把你这个长舌妇的舌头拔出来,你骂一个字,我就用针刺你一次!”马婆婆吓得不轻,竟忘了还嘴,更别提还手。 稚圭转身快步离去,发现邻居陈平安已经帮她提着水桶,她笑了笑,跟他一起向回走。 不等陈平安说话,稚圭就把话说死了:“别谢我啊,我骂人跟你没关系。” 陈平安无言以对。 两手空空的稚圭,自己在那边嘀嘀咕咕,反正没想过要从陈平安手里拿回水桶。 铁锁井辘轳车旁边,马婆婆坐在地上干号:“挨千刀的小贱婢,要遭天谴啊……我的命好苦啊,老天爷不长眼,怎么不劈个雷下来,砸死这个小浪蹄子啊……” 稚圭脚步轻快,双手一下一下向天空撑起,手势很古怪。 好在陈平安跟她做了这么多年邻居,并不觉得奇怪。 两人经过早点铺子的时候,陈平安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姑娘个子不高,身穿青色衣裳,正在买刚出炉的肉包子,肉包子热气腾腾,香味飘荡整条街。 陈平安会心一笑,有句家乡谚语,能吃是福。 今天清晨,不知何时已是云层低垂的景象,格外厚实,像富人家的一条大被褥铺在那边晒太阳。 轰隆隆,小镇头顶雷声大作。 铁锁井那边的马婆婆麻溜站起身,匆匆忙忙跑回家去了,小水桶摇摇晃晃,一路洒出不少水,估计到家后,不会剩下半桶。 约莫是马婆婆心知肚明,老天爷若真是开眼,第一个雷劈下来,多半就要落在她头上。 陈平安听到雷声后,抬起头望去,有些疑惑,不像是下雨的迹象。 稚圭笑眯眯道:“我家少爷说他在书上看到过,传闻每逢初春,就会有天庭正神身披金甲,擂鼓于云霄,辞旧迎新,震慑万邪,以报新春。” 陈平安点头道:“你家少爷读书确实多。” 稚圭叹了口气:“我家少爷什么都好,就是懒散了些,再就是喜欢骂老天爷,我觉得这样不好。” 陈平安没有背后说人是非的习惯,对此没有说什么。隔壁宋集薪有个坚持很多年的怪脾气,就是骂老天爷,跟马婆婆是一个路数。不过读书人也有读书人的讲究,风雪夜,雷雨天,天边挂满彩霞的时候,这是宋集薪的三不骂,说他是要趁着老天爷打盹的时候,骂他一骂,老天爷听不到,便不会生气,而他宋集薪也能解气舒坦,一举两得。 见陈平安不搭话,稚圭就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昨晚没回家,去刘羡阳那边啦?” 陈平安点头道:“家里有客人,不方便。” 稚圭冷不丁问道:“对了,齐先生是不是跟你见过面,说了什么啊?” 陈平安反问道:“为啥这么问?” 稚圭天真无邪笑道:“随便问问,因为今天我出门打水的时候,刚好碰到齐先生说是清晨散步,还问我你在不在家呢,我便如实回答了。” 陈平安笑道:“之前无意间遇上了齐先生,先生就跟我说了几句家常话,大致意思是当年我应该和刘羡阳一起去学塾读书的。我只能说家里穷,没法子的事情,要不然我也愿意读书。” 稚圭疑惑道:“就这样吗?” 陈平安望向她的那双眼眸,笑问道:“要不然你以为?” 她一笑置之。 两人在街角分开,稚圭接过水桶去往泥瓶巷,陈平安返回刘羡阳家,在这之后,还要去城东门那边取家书信笺,一封一文钱,要是早早拥有这份生意,就凭陈平安跑遍方圆百里山头的脚力,估计媳妇本都已经攒够了。 泥瓶巷口子上,稚圭看到自家少爷站在那边,打着哈欠。 她快步走去,好奇道:“公子,你怎么出来了?” 宋集薪缓缓伸展身体,懒洋洋道:“待着也无聊。” 她小声问道:“公子,新任督造官什么时候回小镇啊?那之后咱们是不是就能去京城啦?” 宋集薪想了想:“也就一旬之内的事情吧。” 稚圭犹犹豫豫,手里的小水桶也跟着晃晃荡荡。 宋集薪笑问道:“咋了,有心事?” 她怯生生道:“公子,那本地方县志能借给我瞅瞅不?就一两个晚上,我好认字,省得到了那啥京城,给人瞧不起,到时候连累公子给人看笑话。” 宋集薪哑然失笑,略作思量后:“这有啥不好意思开口的,不过记得翻书之前,洗干净手,别在书页上沾上污垢,再就是小心蜡烛油滴上去,其他也没什么需要注意的,一本‘到此为止’的破书而已。” 稚圭灿烂笑道:“奴婢谢过公子!” 宋集薪乐了,开怀大笑道:“来来来,公子帮你提水。” 稚圭躲闪了一下,正色道:“公子!不是说好了君子远庖厨吗?这些杂事,公子哪里能沾碰,传出去的话,我可是会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的!” 宋集薪气笑道:“规矩、道理、礼法这些东西,糊弄吓唬别人可以,公子我……”说到这里,这位生长于陋巷的读书种子,不再说下去了。 稚圭好奇道:“公子是什么?” 宋集薪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笑容,伸手指了指自己:“公子我啊,其实也就是个庄稼汉,把一块田地给一垄垄、一行行,划分出来,然后让人撒种,引水灌溉啊,我就坐等收成,年复一年,就这样!” 稚圭迷迷糊糊。 宋集薪哈哈大笑。 宋集薪突然收敛笑意,一本正经道:“稚圭啊,姓陈的是不是帮你提了一路的水桶?”稚圭点点头,眼神无辜。 宋集薪语重心长道:“有一位圣贤曾经说过,愿意把陌生人的些许善意,视为珍稀的瑰宝,却把身边亲近人的全部付出,当作天经地义的事情,对其视而不见,这是不对的。” 稚圭更加懵懂疑惑:“啊?” 宋集薪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语道:“竟然没有听出我的言下之意,让少爷我怎么接话才好?难道到了京城,要换一个更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的漂亮水灵小丫鬟?” 稚圭忍不住笑出声,根本不把自家少爷的威胁放在心上,揭穿真相道:“少爷其实是想等我问,谁是这位大学问的圣贤吧?少爷,我知道啦,是你嘛!” 宋集薪爽朗大笑:“知我者,稚圭也!” 学塾书屋内,齐静春正襟危坐,他眼前棋盘上的所有黑白棋子,皆在春雷声中化作齑粉。 小镇孩子们在小溪抓石板鱼,有一种法子,是手持铁锤重击溪中石块,就会有躲在石底的鱼被震晕,浮出水面。与书上所谓的敲山震虎,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若是要警告一方圣人,莫要逆天行事,背离大道,那么天地间与之身份匹配的重器,大概就只有威势浩荡的天雷了。 陈平安挑水回到刘羡阳家院子,将水倒入灶房水缸里,然后跑到房门口喊道:“刘羡阳,我用一下你家的柴火油盐,要给宁姑娘炖鱼汤补补身体,可以吧?” 美滋滋睡着回笼觉的刘羡阳被惊醒后,怒吼道:“姓陈的!你烦不烦,老子刚梦到稚圭对我笑了!快赔我一个稚圭!” 陈平安摇了摇头,记起一事,歉意道:“刚才还真在铁锁井那边遇上稚圭了,不过被马婆婆打岔,忘了帮你捎话。等会儿我去给宁姑娘送鱼汤的时候,保证帮你把话带到。” 刘羡阳一个鲤鱼打挺,迅速穿上衣服,跑到正房大堂外的门槛上坐下,看着灶房里忙碌的消瘦身影,嘿嘿笑道:“等下我跟你一起去送鱼汤。对了,今天稚圭是不是穿那件大红色的石榴裙?还是浅绿色那条?唉,回头等我再攒两百文钱,就能买到那个百余辗龙银粉盒了。我知道她看中它很久了,就是舍不得买。都怪宋集薪那个臭穷酸,实在小气,自己穿得挺像是福禄街的阿猫阿狗,可怜稚圭一年到头也没几件新衣裳,换成我是她家少爷,保准让她看中啥就买啥,比福禄街的千金小姐还富贵,做那万金大小姐!” 陈平安没理睬刘羡阳的痴人说梦,他实在不理解为什么刘羡阳偏偏就喜欢稚圭,当然不是看不起她作为宋集薪婢女的出身,也不是觉得稚圭长得不好看,只不过总觉得她和刘羡阳,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姻缘的。 陈平安好奇问道:“你怎么也喊她稚圭,不喊王朱了?” 刘羡阳咧嘴笑道:“晓得原来你也不知道‘稚圭’两个字怎么写之后,我就无所谓了。” 陈平安无奈道:“你跟我比有啥用,跟宋集薪比啊,稚圭又不是我的丫鬟。” 刘羡阳嗤笑道:“那个家伙也不是样样比你好的,比如他这辈子喊过谁‘爹’‘娘’不?没有吧,这不就不如你陈平安啦?也难怪顾璨他娘,还有马婆婆那些婆娘们嘴巴毒,宋集薪那家伙,本来就算不得什么清清白白的人家,不然为啥不光明正大住在那座督造官衙署,反而要去你们泥瓶巷过苦日子?这家伙竟然还敢狗眼看人低,所以活该给人泼脏水,骂野种。” 陈平安站起身走到灶房门口:“刘羡阳,虽然我和宋集薪根本算不上朋友,但是你这么说人家……” 刘羡阳急忙举起双手,坚决不让陈平安继续絮叨下去,狡猾道:“我不说了,行了吧?陈平安你这认死理的烂脾气,随谁呢?我爷爷可说过,你爹娘都是很好说话的,尤其是你娘亲,说话细声细气的,还喜欢笑,那脾气好得真是没话说。我爷爷还说早年马婆婆,几乎骂遍了附近巷弄的人,唯独见着你娘亲,非但不挑刺,还会有些笑脸呢。” 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 刘羡阳挥手赶人:“赶紧给你家小媳妇炖汤去。”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有本事你当着宁姑娘的面说?” 刘羡阳笑道:“你傻我又不傻。” 不久之后陈平安捧出一只小陶罐,两人锁好屋门院门,一起走向泥瓶巷。到了院门口,看到陈平安在那儿傻乎乎敲门,刘羡阳才知道原来这家伙,把家门钥匙全留给了宁姚,刘羡阳觉得陈平安是真无药可救了。 宁姚在家的时候并不戴帷帽,开门的时候露出一张清清爽爽的容颜。刘羡阳心底有些害怕这个不苟言笑的少女,他甚至都不知道原因,要说性子冷淡,隔壁稚圭有过之而无不及,刘羡阳一样有胆子死皮赖脸;若说宁姚悬佩刀剑的缘故,也不对,刘羡阳对上福禄街的膏粱子弟,哪怕几次围追堵截,像一条丧家犬逃窜,但他内心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怵过。可他就是有点怕这名叫宁姚的外乡小娘。 宁姚坐在桌旁打开罐子后,闻着香味,微微眯起那双狭长眼眸,点头柔声道:“谢了。” 陈平安的观察细致入微,知道这应该就是冷漠少女心情很好的意思了。 陈平安先帮她煮上一锅粥,让她自己注意火候,然后对刘羡阳说道:“你自己等着稚圭出门?我得去送信。” 刘羡阳正坐在门槛上,竖起耳朵聆听那边的动静,唯恐被他听出一点神仙打架的声响。心情正糟糕的他不耐烦道:“你忙你的!” 陈平安离开院子,即将跑到泥瓶巷口的时候,突然发现前方视线昏暗下来,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身穿一袭雪白袍子的高大男子一手负后,一手搭在腹部的白玉腰带上,放眼远望。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挡住了狭窄巷弄的去路,男人微微一笑,主动侧身给陈平安让路。 陈平安一肚子疑惑,加快步子离开,回望一眼,男人已经缓缓走入泥瓶巷。 先前哪怕是匆匆一瞥,陈平安也看到一尘不染的雪白袍子上,胸前后背两处,皆绣有疏淡的金丝,隐隐约约,构成两幅图案,好像有活物游走于山雾云海之中,很是奇妙。陈平安不再深思,只当是苻南华那般的外乡人,又要来泥瓶巷寻找机缘了。那天和齐先生一起走过老槐树之后,他已经不太担心,总觉得只要有齐先生在小镇,退一万步说,哪怕真出了事情,好歹也能求到一个公道。 陈平安小跑路过杏花巷的时候,看到昨夜遇到的青衣少女,还在那边一家馄饨铺子坐着,一手一根筷子,竖立在桌面上,轻轻敲打,整张略带稚气肥嫩的圆乎乎脸庞神采奕奕。她满眼都是那边热锅里煮着的馄饨,根本没注意到五六步外的陈平安。对青衣少女而言,美食当前,天塌下来也要吃完再跑路! 陈平安由衷佩服这个陌生的姑娘,也不打搅她,笑着继续跑向小镇东边。 某些人和事,哪怕是路边的风景,可是只要看一眼,依然会让人觉得很美好。 陈平安来到东边栅栏门的时候,那邋遢汉子站在树墩子上,踮起脚尖向东边眺望,好像在等待重要的人物。 陈平安以前在老槐树那边听老人闲聊,说起现任督造官大人第一次进入小镇的时候,就有很大的排场,四姓十族的祖祠老辈们几乎倾巢出动,在城东门这边“接驾”。只不过大太阳底下等了几个时辰后,最后一名官署管事火急火燎跑到东门,说督造官大人在衙署后院午睡刚醒,让众人直接去衙署会晤便是,把那帮富贵老爷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过据说进了衙署大门后,没谁敢放一个屁,一个比一个笑得像人家的乖孙子。 陈平安一直感到奇怪,那些个老人怎么说得跟自己亲眼见到似的,每次说起福禄街、桃叶巷的小道消息,比真的还真。例如说起卢家二姨奶奶跟护院教头成了相好,给人撞破房门的时候,连二姨奶奶慌乱之下,如何收拾衣裳遮挡丰硕胸脯的一大串细节,也说得半点不差。说故事的人,简直就像是那护院教头本人。 刘羡阳每次都听得咽口水,宋集薪偶尔也去,不会带着稚圭,笑得比刘羡阳含蓄些,但跟着众人一起偷偷起哄的时候,格外卖力,比早晚两次读圣贤书还要大声。 陈平安蹲在树墩子旁边,耐心等着小镇看门人。 看门汉子骂了句娘,跳下树墩子,瞥见陈平安后,也不说话,去黄泥茅屋拿了一摞信过来,六封家书,只给了五枚一文的铜钱。 陈平安大略翻了下书信地址,也没说什么,因为有两封信是福禄街的隔壁邻居,陈平安也不愿意占这便宜,当然如果汉子破天荒发善心,起先就给六文钱,陈平安也绝不把钱往外推。 陈平安想好送信的顺序后,随口问道:“等人?” 看门汉子瞥了眼东边的宽敞大道,气咻咻道:“等大爷!” 陈平安不想留下来当出气筒,赶紧跑路。 看门汉子气笑道:“哟呵,还是个有点眼力见儿的。” 看门汉子看了眼天色,滚滚雷声早已没有,原本几乎压到屋檐的低垂云层,已经渐渐散去。 看门汉子一屁股坐在树墩子上,叹息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六封信,福禄街那边的卢、李、赵、宋四大姓各有一封,还有两封在桃叶巷,其中一封很凑巧,还是先前那位和蔼老人的家书,更巧的是开门收信的还是老人。看到是陈平安后,老人认出了草鞋少年,就玩笑道:“孩子,真的不进来喝口水?” 陈平安腼腆一笑,摇摇头。 老人没有觉得意外,只是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铜钱,递给陈平安,笑呵呵解释道:“今天家里有好事,这点喜钱,见者有份,图个吉利而已,不多,就十几文钱,所以你就放心拿着吧。” 陈平安这才接过铜钱,笑道:“谢谢魏爷爷!” 老人点点头,突然说道:“孩子,最近啊,没事的时候,可以经常去槐树底下坐坐,见到地上有槐叶、槐枝啊什么的,就拿回家去放着,能够防蚁虫蜈蚣,多好,还不用你花钱。” 陈平安在台阶下,向老人鞠躬致谢。 老人微笑着:“去吧去吧,一年之计在于春,少年多活动筋骨,肯定是好事。” 陈平安跑着离开青石板街面的桃叶巷。 老人久久站在家门口,看着两边的桃树,一个身材婀娜的妙龄丫鬟来到老人身旁,小声道:“老祖宗,看什么呢?外边天冷,可别冻着。” 丫鬟服侍老人有些年数了,知道老祖宗菩萨心肠。丫鬟对老人有敬无惧,就笑脸嫣然,俏皮问道:“老祖宗,该不是想起少年时遇见的姑娘了吧?那位姑娘当时就站在桃树下?” 白发苍苍的老人笑道:“桃芽,你跟那送信少年一样,亦是‘有心人’啊。” 丫鬟得了表扬,娇憨笑着。 老人突然笑道:“这两天有个远房亲戚要登门拜访,到时候桃芽你就跟随家里那几个孩子,一起离开小镇。” 丫鬟愣了愣,眼睛一下子红了,哭腔道:“老祖宗,我不想离开这里。” 一向极好说话的老人挥挥手:“我再看一会儿巷子风景,你先回去。桃芽,听话,否则我会生气的。” 丫鬟只得怯生生离去,一步三回头。 桃叶巷的桃叶郁郁,尚无桃花。 老人轻轻呼出一口浊气,跨过门槛,走下台阶,走向最近的一棵桃树,站在树底下,伤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真的是再也见不到啦。” 老人回望一眼自己的宅子,呢喃道:“小镇的得天独厚,本就不合大道,当初被圣人们硬生生改天换地,享受了整整三千年大气运,历代走出小镇之人,多在整个东宝瓶洲开枝散叶,可是老天爷何等精明,所以是时候来秋后算账、跟咱们收取报酬喽。你们这些孩子,不赶紧离开这里,难道跟随我们这些本就破碎不堪的老朽旧瓷,一起等死吗?要知道,死分大小,咱们小镇几千口人,这一死,是大死啊,连来生也没了。” “所以啊,如今趁着老天爷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能多走一人是一人。” 老人伸出干枯手掌,扶住桃枝:“有心人有心人,希望真能天不负吧。” 不知何时,读书少年郎赵繇的奶奶、拄着拐杖的老妪已经走近这边:“都快入土的老头子了,还这般天真,如老娘们涂抹胭脂,真是尤其面目可憎。这场灭顶之灾,是你那点好心肠就能改变丝毫的?” 老人眼神有些恍惚,看着同样满头雪白的老妪,莫名其妙说了一句:“你来了啊。” 老妪先是一愣,然后立即恼羞成怒,一拐杖就打了过去:“老不羞的贼坯子,一大把年纪了,还敢嘴花花?!”拐杖雨点般落在身上,老人只得落荒而逃,不过哈哈大笑。 老妪站在桃树下,犹然气恼不已,后悔自己不该心软,鬼使神差走这趟桃叶巷。最后,老妪抬起头,看着抽出嫩芽的桃枝。 老妪一步一步走回福禄街,拐杖在青石板上一次次敲响。 一座繁华千年的安详小镇,不承想到最后,皆是没有来生来世的可怜人。 当真就没有一线生机吗? 溪水渐浅,井水渐冷,老槐更老,铁锁生锈,大云低垂。 今年桃叶见不到桃花。 陈平安又一次看到青衣少女,她默默跟在一个中年男人身后,低着头啃着一张葱油鸡蛋饼。那男人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 见到陈平安后,男人停下脚步,问道:“你是不是上次那个被我赶走的家伙?” 男人后背被重重一磕,撞了“墙壁”的青衣少女,抬头后一脸茫然,突然看到陈平安,她刚想笑,猛然转身背对着陈平安,手忙脚乱地擦拭嘴角。 陈平安忍住笑,对男人点头道:“阮师傅,你好。” 看样子,那个姑娘多半是阮师傅的女儿了。 不过父女的长相是真不像,也幸好不像。 被陈平安称呼为阮师傅的男人,正是那个到了小镇没多久,就迁往南边小溪畔的铁匠。他继续问道:“刘羡阳这两天怎么没去打铁?” 陈平安刚要帮刘羡阳解释,男人已经冷声道:“你去告诉那小子,今天要是再见不着他这位大爷的面,明儿就不用去我家铺子了。” 陈平安急匆匆道:“阮师傅,他家里出了点急事……” 男人打断陈平安,很不客气道:“那是他的事情,关我屁事?!” 陈平安本就不是擅长言辞的人,愣在当场,急得满脸涨红,又不知如何开口,生怕自己帮倒忙。阮师傅的耿直脾气,他可是切身领教过的。 青衣少女试图帮陈平安说点好话,结果被知女莫若父的男人提前教训道:“吃你的饼!” 满腹委屈的少女突然加快脚步,一脚狠狠踩在男人脚背上,然后脚下生风,瞬间就一溜烟没影了。 男人哀叹一声,把陈平安晾在一边,继续前行。 陈平安也叹息一声,跑去早点铺子买了一笼六只包子,赶往泥瓶巷。 到了自家宅子,结果看到刘羡阳蹲在墙头上,半边身体倾向宋集薪家院子,偷听得很是聚精会神。 陈平安有些时候也会觉得,刘羡阳确实是挺欠揍的。他只得提醒道:“刚才见到了阮师傅,让你今天就去铁匠铺子帮忙,还说要是今天见不着你,就把你辞退。” 刘羡阳心不在焉道:“急啥,我这种既手脚利索又吃苦耐劳的学徒,打着灯笼也难找。阮师傅就是放狠话,明儿再去也没关系。” 陈平安摇头道:“我确定阮师傅绝对没有开玩笑。” 刘羡阳烦躁道:“等会儿就去,别耽误我干正事。” 陈平安给宁姚送去早餐,直接给刘羡阳拿去三个,自己只咬着一个。 刘羡阳三下两下就解决掉了所有的肉包,一边抹嘴一边小声道:“刚才宋集薪家来了个客人,一看就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应该就是现任窑务督造官大人。那次他穿着官服去咱们龙窑的时候,姚老头嫌你们这帮不成材的学徒碍眼,根本就没让你们露面长见识,我不一样,姚老头还让我给那位大人演示了一下何谓‘跳刀’。” 陈平安笑道:“现任督造官比较照顾宋集薪,是小镇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你在这里疑神疑鬼做什么?” 刘羡阳忧心忡忡道:“宋集薪这种小白脸,是绝对争不过我的,可是万一稚圭喜欢上这位气度不凡的官老爷,我胜算就不大了啊!到时候你的未来嫂子就跟人跑了,我咋办?你咋办?” 陈平安直接走回屋子,留下刘羡阳蹲在墙头自怨自艾。 宁姚坐在桌旁,腰杆挺直,一手握住刀柄,如临大敌。她的额头渗出汗水。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神情,虽然身体紧绷充满戒备,但是眼神发亮,跃跃欲试。 陈平安退回到门槛那边,她问道:“知道隔壁客人的身份吗?” 陈平安答道:“听刘羡阳说是咱们小镇的现任窑务督造官,人挺和气的,刚才在巷口那边,还给我让了路。” 宁姚冷笑道:“这种人才可怕。” 陈平安疑惑不解。 她问道:“人走在路边,看到蚂蚁,会踩上一脚吗?” 陈平安想了想,回答道:“顾璨肯定会,他经常拿水去浇蚂蚁窝,或是用石头堵住蚁窝的出路。刘羡阳心情不好的时候,估计也会。” 宁姚无言以对。 陈平安咧嘴一笑:“宁姑娘的意思,其实我懂了。” 她讶异道:“真的假的?” 陈平安点头道:“我觉得姑娘你说了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我们小镇的老百姓,在你们这些外乡人眼中,都是脚底爬来爬去的蚂蚁。第二层意思是外人当中,又分高低,苻南华、蔡金简是顾璨这样的稚童,才会觉得掌握蚂蚁的生死,会有趣,或者会觉得碍眼。但是来到我们泥瓶巷的那位官老爷,不一样,说话做事,都会符合他的身份,所以显得特别客气。宁姑娘,对吧?” 宁姚问道:“怎么琢磨出来的?” 陈平安玩笑着回了一句:“捡了条命回来后,好像脑子灵光了些。” 宁姚郑重其事问道:“临死之前,你看到了什么?” “我没看到什么啊。”陈平安有些疑惑,不过仍是诚实回答,“其实在那条巷子里,我从头到尾都没多想什么。这个问题,宁姑娘问苻南华和蔡金简比较好,他们说不定能看到什么。” 宁姚冷哼道:“哟,口气真大!” 说完这句话,她没来由死死盯着陈平安。 陈平安给看得心慌:“咋了?” 宁姚皱紧眉头,有些懊恼,用家乡方言自言自语道:“我家的剑学,无论是剑诀心法,还是用以淬炼体魄神魂的法门,都是独门独路的不传之秘,我学都没学全,哪敢教别人啊。而且我也没学过那些别处天下的粗浅东西,要不然也能给他指条明路,就算只是用来强健体魄、延年益寿也好。现在让我去哪儿找本门槛最低的入门秘籍来?” 宁姚眼睛一亮:“打劫?不对不对,不是打劫,是找人借一本秘籍,有借有还的嘛。” 可惜她很快脸色黯然,恨恨道:“该死的老宦官!给我等着,看我不把你们皇宫掀个底朝天。” 她哭丧着脸,忧伤道:“难道真的只能去找姓阮的铸剑师?砍人我还凑合,有我娘的四五分真传了,可是求人,我真的不擅长啊。”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看着那个名叫宁姚的少女,自说自话,脸色变化不定,就像是天边的云彩。 白袍玉带的英俊男子站在宋集薪的房间里,环顾四周,微微皱眉:“姓宋的他就给你安排了这么个寒酸地方?” 宋集薪嘴唇抿起,没有说话。 婢女稚圭早已识趣地躲到自己的偏屋去了。 按照小镇流传最广的说法,前任督造官宋大人,业务不精,没能造出让朝廷满意的御用贡瓷,靠着那点苦劳,留下一座廊桥,就回京任职了,当然也留下了宋集薪这个私生子,只给他买了个贴身丫鬟照顾起居,再就是“托孤”给好友,即顶替他位置的新任督造官,听说也姓宋。但是事实真相如何,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未必清。 宋集薪自己也不清楚眼前这家伙跟那个姓宋的男人,到底是何种关系。关系莫逆的官场同僚?昔年求学的同窗好友?还是京城庙堂其他山头派系的对头?姓宋的离开之前,略微提到过几句,说新任督造官到了小镇之后,很快就会带他们主仆二人离开小镇,赶赴京城,对那位大人,要求宋集薪必须极其礼敬,不得有丝毫怠慢。 宋集薪对眼前这个气势凌人的京城男人,大概是恨屋及乌的缘故,并无半点好感。 他在婢女稚圭那边流露出来的胸有成竹,对于接下来离开家乡的从容不迫,不过是他的自尊使然。 男人笑道:“罢了,那姓宋的酸秀才,历来就是谨小慎微的性格,不像大老爷,倒像是个娘们,否则也不会让他来这边看顾你。” 宋集薪眉宇间阴沉沉的。男人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宋集薪储藏物品的大箱子,撇撇嘴,不屑一顾的神色,缓缓道:“来这里之前,我已经见过老龙城的苻南华,真是个倒霉秧子,在这里都会差点道心崩碎。你与他的买卖,照旧进行便是,你小子盈亏自负,我不掺和这种芝麻绿豆大小的破烂事。不过离开之前,你必须跟我去趟廊桥,磕几个头,之后就没你什么事情了。跟我回家,做你该做的事情,坐你该坐的座椅,尽你该尽的本分,就这么简单,听明白了没?” “听当然听明白了,宋大人的言辞并不晦涩。” 宋集薪讥笑道:“只不过凭什么?” 男人笑了,转身第一次正视宋集薪,反问道:“姓宋的娘娘腔说你天资卓绝,这评价也真是不怕闪了舌头,你不妨猜猜看,觉得我凭什么?” 若是细看,就会发现两人之间,竟然有几分形似和神似。 宋集薪怒气更重,只是始终隐忍不发。 男人不再卖关子,玩味道:“凭什么?当然凭本王是个天字号的大倒霉秧子,竟然会是你小子的亲叔叔。” 宋集薪内心剧震,脸色微白。 白袍男人对此视而不见,双手扶住那根玉带,望向窗外的天空,微笑道:“也凭本王是大骊王朝武道第一人。” 其实这句话换成另一个说法,更为震慑人心,只不过男人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觉得只要是居于人后,哪怕是仅仅一两人之后,也根本不值得宣扬。 男人想起那个坐镇此地的儒家圣人,嘴角满是鄙夷,冷哼一声。 假若不是身处此方天地,老子一只手,就能捶杀你齐静春之流的三教神仙。 学塾茅屋内,齐先生正襟危坐,正在听蒙学稚童们的琅琅书声。 真正意义上的正襟危坐,宋集薪和赵繇这些读书种子,也难以领略其中精髓。 儒教有一部“立教开宗”的经典,名为《大礼》,其中《修身篇》有专门讲到,君子当坐如尸,因为尸者神像,坐姿如尸,则其庄重肃穆,可想而知。 此时此刻,齐静春好像一五一十听到了白袍男人的心中默念,云淡风轻,微笑道:“武夫掌国,了不得了不得。只不过,白龙鱼服,非是吉兆啊。” 宋集薪家门口那边传来脚步声,刘羡阳刚想要跳下墙头,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有人温声笑问道:“你小子是不是宝溪窑口姚老头的徒弟?姓刘?” 是那位身穿白衣腰系玉带的窑务督造官,大步走出门槛,向墙头这边笑脸望来。 刘羡阳随之身体僵硬,发现自己竟然没了力气跳下墙头,心虚干笑道:“回大人的话,是我。当时大人去咱们龙窑开窑的时候,师父让我给大人演示过几样活计。” 男人点了点头,打量了一眼刘羡阳,开门见山地问道:“少年,想不想去外边看看?比如投军入伍,上阵厮杀,我保证你只要熬得过十年,就能当上大官,到时候我亲自给你在京城摆酒庆功,如何?” 站在男人身后的宋集薪脸色阴沉似水,握紧那块苻南华赠送的老龙布雨玉佩。 这个顶着“私生子”“野种”头衔很多年的读书种子,如今已经知道身边男人的真实身份,所以才更加明白男人所说言语的分量,“亲自摆酒”这四个字,将会是一张大骊最厉害的保命符,是一架官场最长的青云梯。 刘羡阳绞尽脑汁想出一些酸文醋字,结结巴巴道:“谢过督造官大人厚爱,不胜惶恐……只是小的已经答应要做阮师傅铁匠铺的学徒,实在不好反悔,还望大人不要……大人不计……” 刘羡阳想说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那里,死活都记不得了,急得满脸通红。 宋集薪看似善解人意地提醒道:“是大人不记小人过。” 白袍男人一笑置之,不以为意:“无妨,等你哪天有机会走出小镇,可以去最近的丹阳山口,找到一个叫刘临溪的武人,就说是京城宋长镜举荐你来此投军,他若是不信,你就跟他讲那个叫宋长镜的人说了,你刘临溪还欠他三万颗大隋边骑的头颅。” 刘羡阳痴痴点头道:“好的。” 男人笑着离去,宋集薪送到院门口就想止步,男人好似算死了他的心思,没有转头,直接说道:“随我去趟督造官衙署,我领你见个人。” 宋集薪两只脚如钉子一般扎根地面,黑着脸道:“我不去!” 那个于小镇百姓而言门槛极高的地方,对于听着流言蜚语一年年长大的宋集薪而言,却是一座龙潭虎穴,是一道过不去的心坎。 在外边一向行事雷厉风行的宋长镜,没有恼火宋集薪的不识时务,也没有停下脚步,但是语气放缓了许多:“根据衙署谍子眼线的记载,你已经见过那个姓高的隋朝皇子了吧?你知不知道,隋朝高氏与我们大骊宋氏,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千年宿敌。同样是皇子,他敢来到这座位于敌国大骊腹地的小镇,而你宋集薪,同样是皇子,却不敢在自己家的江山版图上,去一座小小的官邸?” 宋集薪第一时间不是咀嚼这番话的深意,而是瞬间转头望向刘羡阳,只见高大少年正坐在墙头那边揉手敲腿,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宋长镜说话。 走在泥瓶巷里的大骊白袍藩王嘴角翘起,他收获了一点意外之喜。不愧是我们老宋家的种。 不过一想到宋集薪还是那个女人的儿子,身为大骊第一武道宗师的权势藩王,也觉得有些心烦和棘手。 宋集薪一咬牙,回头跟站在屋门口的稚圭说道:“我去去就回,午饭不用管我。” 宋集薪刚走出院门,又转头笑道:“拿上我床头那兜碎银子,去杜家铺子买下那对龙凤香佩,反正以后咱们都不用攒钱了。” 稚圭点点头,打了一个小心的哑语手势。宋集薪开心一笑,潇洒离去。 等到宋集薪走远,坐在墙头上的刘羡阳小心翼翼问道:“稚圭,宋集薪跟督造官到底啥关系?” 稚圭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刘羡阳。 刘羡阳最受不了她这种眼神:“干啥,不过是认识个管烧瓷的官老爷,了不起啊?” 稚圭扯了扯嘴角,自顾自回屋取了食物来,开始喂养老母鸡和那群毛茸茸的小鸡崽子。 刘羡阳没来由觉得灰心丧气,跳下墙头对屋内嚷嚷道:“姓陈的,咱们去铁匠铺!不受这窝囊气了。” 稚圭背对着一墙之隔的邻家院子,嬉笑道:“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可惜窝囊废就只有一肚子窝囊气。” 刘羡阳热血上涌,连耳根子都通红了,走到黄泥墙边,一拳重重砸在墙头上:“王朱!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稚圭丢掉所有玉米、菜叶,拍拍手,转头笑眯眯道:“你以为你谁啊,让我说就说?” 刘羡阳看着身姿正在抽条、越来越明艳动人的稚圭,说不出话来,感觉空落落的,就像心里有一只瓷碗摔在了地上。 陈平安其实早已站在门槛那边,看到这一幕后快步走到院子,轻声道:“走吧。” 两个少年并肩走在小巷里,刘羡阳突然问道:“陈平安,我是不是很没有出息?” 陈平安想了想,认真说道:“巷子里的街坊邻居都说我娘亲很好,又说我爹是出了名的闷葫芦,所以我觉得喜欢不喜欢谁,跟有没有出息,可能关系没那么大。” 刘羡阳哭丧着脸:“那我更惨啊,就算以后自己打拼出来一座龙窑,或是把阮师傅的手艺都学到手,她岂不是也一样不喜欢我啊!” 陈平安识趣地闭嘴不言,以免火上浇油。 陈平安走在熟悉的小巷里,突然想起一幕场景。早年跟随姚老头沿着溪水进入深山,看到一头小麋鹿在溪边饮水,见到他也不惧怕,麋鹿喝过水后,就低头望着溪水,久久没有离去。溪水水面除了麋鹿的倒影,水中还有一尾徘徊不去的游鱼。 走出祖宅前,宁姑娘建议他既然有了一片槐叶,就早点离开小镇,有了祖荫槐叶的无形庇护,便不至于有太大的意外,最好不要在小镇逗留太久,因为她不知道刘羡阳一事会不会殃及他。但是陈平安坚持要亲眼看到刘羡阳被阮师傅收为徒弟,才能安心离开。因为当年要是没有刘羡阳,他早就饿死了。 当然,陈平安内心也希望能够看到那位宁姑娘在他家里把伤养好了,只不过当时他没敢说出口,怕被她认为是轻薄。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爷爷留给你的那件宝甲,是不是绝对不会卖给外人?” 刘羡阳一脸天经地义道:“废话,当然死也不卖!” 他一拳捶在身边的陈平安肩头,玩笑道:“我又不是你这种财迷。” 刘羡阳双手抱住后脑勺:“有些东西暂时没有,可以用钱挣来,可有些东西没了,这辈子就真的没了。”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懂了。” 快走到泥瓶巷巷口的时候,刘羡阳爆了一句粗口,陈平安随之收起思绪,抬头望去,顿时有些心情沉重。 是福禄街的卢家大少卢正淳,当年就是此人带着一帮狐朋狗友,把刘羡阳堵在这条巷子里,差点把他活活打死,如果不是陈平安跑去喊那几嗓子,家中已无长辈亲戚的刘羡阳,恐怕就真要被扔去乱葬岗了。 宋集薪当时蹲在墙头上看热闹,还不停地推波助澜,之后又跟心有余悸的陈平安说,卢正淳他们那种行为,在小镇外叫作“为气任侠”。 卢正淳拦住刘羡阳的去路,挤出笑脸道:“别紧张,我今天不是来跟你算旧账的,而是……” 刘羡阳打断卢家公子的话语:“还来?好狗不挡道,给老子起开!” 卢正淳脸色尴尬,强颜欢笑道:“刘羡阳,我这次是真的有事情跟你商量,上回那事儿,你不等我们把话说完,就直接跑了,这样不好。你好歹听听看我这边给出的条件,对不对?真要说起来,咱们哥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没必要闹得那么僵,我和那些客人,是很有诚意的!” 刘羡阳歪了歪脑袋,讥讽道:“怎么,你给人牵线搭桥还上瘾了不是?我就奇了怪了,你说你卢正淳,好歹是咱们小镇最阔绰人家的孙子,咋就那么喜欢给外人当狗腿子?” 卢正淳脸色铁青,却依然要维持住脸上的笑容,整个人显得很滑稽可笑,近似哀求道:“刘羡阳,只要你开口,不管要什么,他们都会尽量满足你,比如说铜钱?要不然你说个数目,如何?例如……一百五十贯钱?便是……两百贯,我也能帮你还价去,两百贯啊,这都能让你在咱们福禄街买下半栋宅子了。” 刘羡阳凝视着眼前此人的眼神和脸色,鄙夷道:“两百贯,你打发叫花子啊?还诚意?劝你就别跟我在这儿虚头巴脑的了,老子还要忙活正事,你滚一边去!” 泥瓶巷外拐角处,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骑在魁梧老人肩头,身穿一袭大红袍子的男孩被妇人牵着手,本该天真烂漫的岁数,脸上已经有了与年龄不符的阴鸷神色,用自家家乡那边的言语说道:“这个卢家人是不是太蠢了些?要来何用……” 妇人摇头柔声笑道:“施恩于人,要懂得斗米恩升米仇,谈买卖,想要获利最大,就该如卢正淳这般,先试探对方心理价位的底线所在。” 男孩疑惑道:“跟这些土人贱民做生意,也需要如此麻烦?” 妇人笑道:“人性复杂,人心阴暗,并不以修为高低来分多寡。小地方的人物,哪怕见识短浅,可是也不全是傻子。你若作此想,迟早有一天会吃亏的。” 男孩哦了一声:“娘亲熟稔人心,为何不直接出面谈?” 妇人耐心解释道:“看看咱们的穿着,任你去哪家店铺买东西,只要是稍微精明的卖家,都忍不住会宰客的。” 男孩叹了口气:“只是我们如此扭捏,也太不舒心了。” 妇人蹲下身,双手扶住孩子的脸颊,望着那张酷似他爹的容貌,正色道:“记住,修心,亦是修行之一。顺境修力,逆境修心,缺一不可。” 男孩晃了晃脑袋,挣脱开妇人的双手,没好气道:“又来这套空泛道理,烦死了。” 妇人有些无奈,却也没有继续语重心长传授道理,只觉得自家孩子天资好、根骨好,又有两个姓氏的家世作为靠山,所以未来的路还很长,虽说性情稍显偏执阴沉,但是大可以文火慢炖,拔苗助长才是最大的不妥。 听着小巷里的无趣对话,女童有些忧愁:“猿爷爷,要是那人死活不愿意卖,我们怎么办啊?” 双手及膝如猿猴的老人笑了笑:“那就让他去死好了。老奴来此,本就是为了应付这种最坏的情况,要不然那笔钱,就等于打了水漂,连个响儿也没有。不过到时候小姐的安危,会有些麻烦,估计得托付给宋家,或是李家才行。” 抛开其他不说,若是杀人,虽然老人会被圣人驱逐出境,但是比起无声无息打了个水漂,就算是往水里投下一颗石子,好歹有点水花溅起。只不过不到万不得已,老人绝不会出此下策,毕竟那部剑经意义再大,正阳山再视若珍宝,比起自己肩头上这位小姐的长生大道,终究是远远逊色的,至少对老人而言,是如此认为。 小镇四姓十族,以卢氏为首。但如果放在外边,恰恰相反,实则是卢氏垫底。这源于由卢氏主支当国执政的一个王朝,被大骊两大边军联手覆灭后,卢氏在东宝瓶洲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 巷子那边,刘羡阳听卢正淳说着什么高官厚禄、腰缠万贯、美女如云,就像是对着一个掉书袋的宋集薪,格外恼火,上前一步,指着卢正淳的鼻子斩钉截铁道:“那铠甲是我刘家的祖传,跟钱没关系!你就算今天就让我搬到你家去住,从今以后你卢正淳每天喊我爷爷,我也懒得理你!姓卢的,听清楚了没?!” 孤零零站在泥瓶巷口子上的卢正淳,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混不吝,摆明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刘羡阳,一头撞死在这里的心都有了。 之前自己在廊桥那边担任说客,挡住刘羡阳去往铁匠铺子的路,结果出师不利,回到福禄街的宅子,爷爷招待过了那些高高在上的贵客,不露声色地将他喊到密室,没有说任何狠话,也没有说任何家族大业的大话,只是指着白布下的尸体:“正淳啊,爷爷没有其他要求,只希望别让你弟弟死不瞑目,希望到了头七那天,你已经走出小镇,就当是替他看看外边的风景。” 卢正淳突然眼眶湿润,哽咽颤声道:“刘羡阳,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刘羡阳目瞪口呆。 这个锦衣玉食的年轻人,愈发脆弱无助,嘴唇颤抖,泣不成声道:“好不好?我给你下跪,我给你认错,行不行?” 扑通一声,卢正淳结结实实跪在泥瓶巷的泥地上,开始磕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但卢正淳磕头磕得很不含糊,砰砰作响。 泥瓶巷外墙根那边,小女孩脚丫一下一下轻轻踢着老人胸膛,想着这一路行来,相中了哪些入眼的山峰,想着挑选哪一座搬回家乡才好。 男孩有些幸灾乐祸,随口问道:“娘亲,这个姓卢的是不是失心疯了?以后咱们难道真要带着个疯子离开小镇,那多丢人现眼啊?” 妇人神色复杂,想起许多亲眼目睹的奇人异事,欲言又止,最后摇头道:“不会的。” 刘羡阳有些手足无措。他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卢正淳会如此作为。一个小镇最富裕门户的嫡长孙,就这么跪在自己脚边磕头? 刘羡阳脸色纠结,就在此时,一直在观察刘羡阳和卢正淳的陈平安,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对他轻轻摇头。刘羡阳于心不忍道:“这也太不像话了……” 陈平安眼神坚毅,不言而喻。 大大咧咧的刘羡阳,已经有心软的迹象。可是在宁姚眼中滥好人的陈平安,此刻反而显得极其铁石心肠。 陈平安的直觉告诉他,如果刘羡阳在卢正淳下跪之前,答应下来这笔买卖,说不定最多吃些苦头,但是性命无忧。可是现在刘羡阳,已经陷入自己之前遇到的困境,当时若非齐先生插手,自己的命运就是杀死苻南华,然后被杀,或是被云霞山的人,或是被老龙城的人。而且更致命的是,按照宁姑娘告诉他的“规矩”,卢正淳本身就是小镇人氏的话,他或者卢家要杀刘羡阳,齐先生极有可能是无法管束的。 陈平安心思一转,趁着卢正淳还在拼命磕头,压低嗓音跟刘羡阳说道:“实在不行就假装答应他,咱们先见到阮师傅,等你被收为徒弟再说。” 刘羡阳点了点头,对卢正淳说道:“哥们儿,你还是先起来吧,起来说话!你他娘的这么整,算哪门子事!” 卢正淳没有起身,抬起头,红肿额头上沾满泥土。 刘羡阳无奈道:“不过你需要先回去,跟他们好好合计合计,商量出一个公道价格才行。别再糊弄我了,我又不是傻子,什么两百贯铜钱,且不说我会不会亏到姥姥家,只说那帮贵人不嫌掉价吗?” 卢正淳缓缓起身,笑道:“是这个理儿!只要你肯松口就好。刘羡阳,以后我卢正淳就是你兄弟了!你认不认我都没关系,反正我认你!” 刘羡阳走过去,跟卢正淳勾肩搭背,一起走向巷口,安慰道:“老卢啊,以后可要带着兄弟一起享福。回头等到这笔买卖谈成了,我怎么都该请你喝顿好酒。” 卢正淳一边擦抹额头,一边欢畅笑道:“喝酒还不简单,这有什么难的,而且我来请,哪能让你破费,就这么说定,不然老哥我可就生气了。” 刘羡阳哈哈笑道:“就知道老卢你是厚道人,以后跟你混准没错!” 陈平安跟在两人身后,稍稍偏向小巷墙壁一侧,死死盯住巷口那边的动静。 宋长镜带着少年宋集薪,在年迈管事的领路下,赶往督造官衙署后厅。 管事说那位远道而来的书院崔先生在此等候了小半个时辰后,说要动身去学塾拜访一位儒门长辈。 宋长镜对此不置一词,只是问道:“死在小巷的那个刺客,查出来是哪方势力的棋子没?” 管事有些犹豫。 宋长镜皱眉道:“嗯?” 年迈管事赶紧弯腰惶恐道:“正是福禄街的宋家。” 宋长镜冷笑道:“也不知道给本王一点点惊喜!” 年迈管事汗如雨下。 宋集薪默不作声,眼神炽热。 学塾内,齐静春轻轻放下书本,转头望去,门口那边站着一位面容英俊的年轻人,高冠儒衫,笑而不语。齐静春面容沉静,不苟言笑。 小镇上,一个身穿古怪衣服的光头男人,赤脚而行,神色枯槁,来到铁锁井旁,望向深井,双手合十,闭眼轻声道:“佛观一钵水,十万八千虫。” 小镇外,一座山峰之巅,有人立于一株参天古树的粗壮树枝上,眺望小镇轮廓,腰悬一枚虎符,背负一柄长剑。 此方天地之外,一条倾斜向上、仿佛通天的漫长道路上,四周云雾缭绕,看不到任何风景。有年纪轻轻的黄冠道姑,身骑白色麋鹿,缓缓登高。她身旁又有一位面如冠玉的道士,步伐轻灵,如行云流水,有一红一青两条长须大鱼,在他四周萦绕游弋。 儒释道兵,三教一家,即将齐聚于小镇。 小镇南边溪畔的铁匠铺,父女打铁,火星四溅如一场绚烂火雨。 男人手持剑坯,对正在抡锤的马尾辫少女说道:“这段时日,不要去小镇了。” 少女手上的力道立即弱了一大截,感觉全身力气都随着小镇上的吃食点心溜走了。 男人气笑道:“出息!” 少女化悲愤为力量,重重一锤,使劲砸在通红的剑条上。璀璨火花映照之下,少女如一尊火神降世。 刘羡阳和陈平安走出泥瓶巷后,发现两拨人马分别站在左右两边,小女孩骑在魁梧老人的脖子上,身穿鲜艳红袍的倨傲男孩站在仪态雍容的妇人身边。刘羡阳从中走过的时候,泰然自若,落在白发老人眼中,倒也算有几分大将风度,陈平安竭力隐藏的那份谨慎拘谨,则相当不入法眼。 卢正淳和两人告别后,战战兢兢留在原地,小心翼翼禀报道:“刘羡阳提议诸位仙师给出一个适宜价格,下次他便忍痛割爱,卖了传家宝。” 妇人望向正阳山的那位白发老人,笑问道:“猿前辈意下如何?” 老人略作思量,沉声道:“事不过三。在这之前,就按照刘羡阳所说,给他一份滔天富贵便是,正阳山能够给这少年一个山门真传弟子的身份,除此之外,我还会私自借他一件法宝,为期百年。至于你们清风城许家,自己看着办。” 妇人震惊道:“正阳山真传身份,已经尊贵至极,猿前辈竟然还要拿出一件法宝?难道这个刘姓少年,还是一位九岁时被买瓷人放漏的修行天才?” 老人置若罔闻,只是对小主人笑道:“小镇好些铺子,各有渊源来历,小姐可以逛逛,说不定就能捡漏。” 小女孩童心童趣地嚷着“驾驾驾”,身为正阳山首席供奉的老人哈哈大笑,慢跑起来,如山岳移动。 男孩笑道:“正阳山真是好大的威风!” 妇人示意卢正淳先行打道回府,她自己带着儿子随意走在街道上,给他解释其中渊源:“正阳山除去那条普通的登山主路,还有专门的‘剑道’,传承至今,已经开辟出六条登顶之路,这就意味着正阳山涌现过六位货真价实的证道剑仙。” 男孩嗤笑道:“老皇历再厚有何用,吃老本能吃几年?能够进入小镇的各方练气士,就连比我们后来的那几拨,家家户户,谁家祖上没阔过?” 妇人牵着男孩的手,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最近百年,有两条崭新剑道即将到达正阳山之巅?那个跟你同龄的小女孩,出奇之处,在于她可以在那座剑气纵横的‘剑顶’之上,进退自如,逗留时间之长,甚至比正阳山几位老祖也不逊色。” 男孩愣了愣,随即停下脚步,无比恼火道:“既然那蠢丫头这么身世不俗,娘亲你为何不早就告知我,我就不会一路上跟她针锋相对,惹得她有事没事就顶撞我。若是让我过几年娶了她做媳妇,以后再顺势结成道侣,对于我们清风城岂不是一桩大利好?!” 妇人看着那张犹带稚气的漂亮脸蛋,怒气冲冲,像一头雏虎,她不怒反笑:“你与那小女孩,都是有望登上‘上五境’的修行巨材,所以你们的姻缘线,就会更加复杂多变,一意孤行,刻意为之,反而不美。你真的以为现在那丫头,只是全心全意讨厌你?” 男孩皱眉道:“不然呢?” 妇人柔声道:“顺其自然吧。” 男孩突然一本正经道:“娘亲,我不喜欢跟在刘羡阳身后的那个家伙。从第一眼起,就很不喜欢!” 妇人好奇问道:“这是为何?” 男孩用心思考片刻,回答道:“这个家伙,有些奇怪,他跟什么都明白的卢正淳,还有什么都不懂的刘羡阳,都不一样。还有,我尤其讨厌他那双眼睛!” 妇人只当是儿子又开始耍孩子气,便劝解道:“小镇之内,不可随心所欲,但是你要想啊,这里所有人在此方天地崩塌之后的下场,你心里是不是就舒服很多了。” 男孩点了点头,下意识重复说了初见陈平安时的两个字:“蝼蚁!” 出了小镇,陈平安和刘羡阳很快就见到了那座廊桥。刘羡阳随口问道:“你说宋集薪他老子,为啥要盖这座廊桥?盖也就盖了,又为啥偏偏要将以前那座石拱桥给覆住,听说石拱桥也没拆,就像穿了件衣服似的,不晓得到了夏天会不会热,哈哈哈……”说到最后,刘羡阳被自己逗乐了。 廊桥这端悬挂一块金字匾额,是一块不知出自谁手笔的“风生水起”四字匾额,字极大。 两个少年走上台阶的时候,刘羡阳狠狠跺了几脚,神秘兮兮道:“姚老头有次跟我说,这台阶底下有古怪。说刚刚建造廊桥那会儿,有天深夜,宋集薪他爹命人在这里挖了个大坑,埋下一只等人高的大瓷罐。你怕不怕?” 陈平安没好气道:“这有什么好怕的。” 两人走入阴凉的廊桥,刘羡阳低声道:“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桥底下的那个深潭,淹死过好几个人,需要请和尚道士来作法镇邪?” 陈平安从不妄言鬼神之事。刘羡阳得不到答案,也就没了兴致。 这座新建没多久的木制廊桥,如今还泛着一股淡淡的木香和漆味,主要梁柱的木头,全是从封禁无数年的深山老林里砍伐而来,极难搬运出山。绕山而行的小溪平时水位不高,远远不足以浮起那些巨大木料,只好挑选暴雨时分,但那时节山路泥泞湿滑,一个不小心就会掉入洪水当中,可谓极其危险,所幸那一次并无青壮百姓落水身亡。有人说那趟运木出山,学塾先生齐静春亲自前往帮忙,手把手教人如何运作,所以是托了齐先生的福,这才万事平安。 到了北边的廊桥台阶,刘羡阳突然一屁股坐在巨大的长条青石上,陈平安只得跟着他蹲在一旁。 刘羡阳笑问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和宋集薪会不会成为很要好的朋友?” 陈平安摇头道:“可能关系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刘羡阳好奇问道:“为啥啊,你们俩街坊邻居的,又是差不多岁数。说实话,宋集薪是喜欢掉书袋,说话也难听,可好像也没做啥伤天害理的事情啊,你又是好相处的脾气,怎么就不行?” 陈平安笑道:“不聊这个,等下咱们到了铁匠铺,你千万别吊儿郎当的,能不能保住你家的宝甲,就看你能不能当上阮师傅的入门徒弟了。” “知道啦知道啦,陈平安,说实话,你这喜欢叨叨叨的脾气,以后真得改改,要不然能被你烦死。” 刘羡阳向后倒去,后脑勺搁在廊桥最上边的台阶上,望着蔚蓝天空,道:“你跟着姚老头走得很远,爬山也爬得很高,那到底能看到多远的风景啊?” 陈平安随手拔出一根甘草,掸去尘土后就放在嘴里咀嚼,含糊不清道:“最远一次,应该是大前年的时候,我跟姚老头来回一趟,大概是一旬时间,光是封禁的山头就绕过十多个,最后走到一座很奇怪的山,高到吓人,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爬到半山腰的时候,你一眼看去,就已经全是云雾了,最后我和姚老头好不容易才到了山顶,结果……” 刘羡阳等了半天,一直没等到下文,转头笑道:“没你这么拉屎拉一半,就提起裤裆的啊!” 陈平安有些感伤,轻声说道:“你也知道,姚老头对我印象很差,几乎从来没有跟我说过道理,也不愿教我烧瓷的真本事。每次进山,姚老头都不爱说话,往往从进山到返回龙窑,加在一起,都没几句话。可是那次到了山顶之后,姚老头大概是心情好,便多说了一些,说让我看看那边的风景,看到就算了,下山之后别多嘴,做人就该埋头做事,如果光耍嘴皮子,以后就算出了小镇也是丢人。” 刘羡阳安慰道:“不是我给姚老头说好话,他不喜欢你,可也不讨厌你,他对谁都是那副臭脾气,也就到我这边稍微好点。” 陈平安点头道:“所以其实我心底一直很感激姚老头。” 刘羡阳突然怒道:“扯了这么多,你还没说到底看到啥了!” 陈平安伸手指向东边:“我们爬的那座山已经很高了,但是我在山顶看去,最东边还有一座山,更高,我都说不出来它到底有多高。” 刘羡阳骂骂咧咧道:“不就是看到一座高山嘛,我他娘的还以为你看到腾云驾雾的神仙了!” 陈平安想了想,充满憧憬道:“说不定那座山上,真有神仙呢?” 刘羡阳笑问道:“陈平安,那你觉得神仙也需要吃喝拉撒不?”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如果神仙也要拉屎的话,比较不像话啊。” 刘羡阳一巴掌狠狠拍在陈平安脑袋上,然后站起身就跑:“这不神仙就拉屎在你头顶啦!” 刘羡阳下手没轻没重,这一下把陈平安打得有点晕乎,他也没想着追打刘羡阳,起身后自言自语道:“打雷,是不是神仙们在睡觉打鼾?下雨的话,总不应该是神仙撒尿吧,那咱们也太惨了……” 陈平安加快脚步,很快就追上了刘羡阳。 打打闹闹,终于来到溪畔那座铁匠铺,连同黄泥屋和茅舍在内已经搭建了七八栋,在陈平安眼中,这些都是大把大把的铜钱啊。 有一大拨小镇少年和青壮年正在打井,同龄人多是刘羡阳这般的龙窑学徒出身,没了皇帝老爷赏赐的那口瓷饭碗后,能够在铁匠铺继续混个铁饭碗,已经算运气很好的了。不过按照刘羡阳的说法,这些帮忙的人当中,多是临时打杂干活的短工,阮师傅说他最多只收几个入室弟子,其余人最多成为长工。 刘羡阳挥手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跟阮师傅打招呼去,看能不能带你见识见识打铁的光景。啧啧,你要是看到他闺女抡锤打铁的模样,我保证能吓死你!” 陈平安站在原地,没有随意走动。 环顾四周,已经有七口水井的雏形了,井口还留着辘轳架子和围栏,有些井口,不断有人用头顶着簸箕钻出来。 看着忙碌打井的众人,陈平安习惯性蹲下身,捏起一把泥土,在指尖缓缓摩挲。摸上去比较湿润,但其实并不是水性土,恰恰相反,而是火性土,不过属于火性土的最后一种,按照姚老头的说法,这叫“七月流火壤”,土性会自行转为温凉,不算太燥,可塑性强,而且这意味着加固井壁的时候,不易塌方,是好事情。 显而易见,铁匠阮师傅即便不是挖凿水井的行家,也绝对不是外行人。只是陈平安不太明白这么点大的地方,凿出这么多口水井做什么。 陈平安转头望向小溪方向,咧嘴一笑。现在这条无名小溪,落在他眼里,那就是一座躺着金银铜钱的宝库。 只不过今夜摸完蛇胆石之后,陈平安要偷偷去趟泥瓶巷,按照顾璨离开小镇之前的悄悄话,去他家那只大水缸底下挖东西。顾璨当时走得火烧屁股,也没说啥,只说是他家的宝贝,连他娘亲也不晓得东西被他藏在那里了。 陈平安一想到那个鼻涕虫,就想笑。 以前陈平安是刘羡阳屁股后头的跟屁虫,跟着刘羡阳抓鱼捕蛇掏鸟窝,陈平安成为少年之后,自己身后也多出一个小跟班。 对无依无靠的陈平安来说,一个是他的哥哥,一个是他的弟弟。一个需要他报恩,一个需要他照顾。所以这么多年下来,陈平安活得很艰辛,但是不苦。 第7章 拳谱 刘羡阳很快背着一只箩筐跑回来,陈平安正在水井旁边观看凿井运土的情景,刘羡阳对着陈平安屁股就是一脚,踹得陈平安差点来一个狗吃屎,回头瞧见是刘羡阳后,便没计较。刘羡阳大大咧咧道:“事情成了,阮师傅说让我这些天,老老实实在这边别乱跑,白天挖井,晚上打铁,一旬半之后,我就算他在小镇这边的第一个徒弟,叫啥开山弟子来着。我给你弄了个箩筐过来,帮你摸石头去,从铁匠铺这边摸上去,摸到廊桥那边为止。事先说好,青牛背那个地方的水坑,我是帮不了你的忙了,阮师傅说我这些天敢跨过廊桥以北、以西两个地方半步,就打断我的腿。” 刘羡阳一把搂过陈平安的脖子,窃窃私语道:“阮师傅说小镇是不会丢东西的,还说那些外乡人,遵守一条很古怪的规矩,做得了公平买卖的商贾,也做得了坑蒙拐骗的骗子,甚至连捡破烂的乞丐也能做,唯独做不了鬼鬼祟祟的窃贼小偷。在这儿,老天爷不会打盹不会闭眼,就盯着咱们看呢,你说瘆人不瘆人,反正我瘆得慌。” 刘羡阳突然威胁道:“姓陈的,我家宅子你可以继续住着,可是别等我回去,你已经把我家的那件宝甲给卖了啊!” 陈平安一拳捶在刘羡阳胸口,捶得刘羡阳连忙松手,使劲揉了几下才缓过气来,骂道:“瘦竹竿似的小毛猴子,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难道跟姚老头隔三岔五走个一百里山路,或是在深山里砍柴烧炭几个月,就能往死里长气力?” 陈平安笑道:“反正我背着一筐石头,还能比你先跑回小镇。” 刘羡阳斜眼道:“那咱俩比比谁在水底憋气久?” 临近溪畔,陈平安弯腰卷起裤管,随口道:“只比一口气的事情,我才不干。” 下水之前,陈平安拔了许多溪畔春草垫在箩筐里,还唠叨说每捡二十块石头后,就要再垫些草。刘羡阳烦得要把背后箩筐甩给陈平安,陈平安不答应:“换成我背箩筐的话,按照你那种毛躁性子,一定会直接丢石头进箩筐,我会心疼。”刘羡阳差点当场就要撂挑子,这些个花花绿绿的石头,千百年来始终一文不值,怎么到了你陈平安这边就金贵娇气起来了?还敢嫌弃刘大爷的手法不够温柔? 只是到最后,刘羡阳仍是不情不愿地下水摸石,陈平安与之一左一右,打算将这条小溪彻底扫荡一遍。这边溪水依然多是膝盖高低,一些个稍高处,才会水位及腰,偶尔也有等人高的小水坑,多是巨石聚拢的落脚处,到了这些地方,就是刘羡阳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他先将箩筐摘下递给蹲在巨石上的陈平安,然后一口气潜到水底,从庞然大物的大石缝隙,或是层层叠叠的石堆里,掏出他想要的蛇胆石。当然,陈平安也做得到,只是会很辛苦,耗时耗力远远超过刘羡阳。 还没有摸到廊桥,箩筐就满了七八分,其中有一块墨绿色的蛇胆石,刘羡阳在一处深坑水底摸了三次,才好不容易摸出来。它大如手掌,夹杂有金色的星星点点,有水波状纹路,石质坚细,入手极沉,当陈平安以手摩挲时,竟然烁烁然溅起锋芒之感。只要不是瞎子,就知道这块石头很不一般。 最后两个少年肩并肩坐在一块溪中巨石上,刘羡阳双手撑在石面上,望着缓缓流淌的溪水,问道:“陈平安,你想过以后要离开小镇吗?” 陈平安回答道:“暂时没想过,出远门总得有钱吧,而且离开之后,宅子怎么办,也没人帮着收拾,万一哪天垮了咋办?而且我爹娘坟头那边,也需要我经常去拔杂草。” 刘羡阳无奈道:“你怎么总想这么多没用的事情,没意思啊,难怪宋集薪说你就是鬼打墙的命,在这么个屁大的地方兜兜转转,一辈子都走不出去。” 陈平安转头笑问道:“你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的事情吗,就是那棵树。” 刘羡阳没好气道:“坟头长了一棵树,也值得大惊小怪的?再说了,那也是陈氏另外一支老祖宗的坟头,跟你陈平安没有半枚铜钱的关系!” 陈平安盘腿而坐,轻声感慨道:“不知道小镇以外,姓陈的人多不多啊。” 刘羡阳拆台道:“小镇以外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小镇上,姓陈的只有小猫小狗三两只,而且除了你之外,好像全是那四姓十族的家生子,世世代代的奴婢身份。好笑的是,这些人在宅子里头当牛做马,低头哈腰,可只要出了那些大宅子,见到所有人都立即换了面孔,最喜欢狗眼看人低。所以姚老头说得对,要是你陈平安哪天也去给他们当下人,那你们这一支没有迁出小镇的陈氏,就算全军覆没喽。” 按照姚老头的说法,姓陈的人最早在小镇有两支,只不过其中一支很早就迁了出去,陈平安这一支,以前也旺盛过,只不过这个“以前”实在是太久了,就连姚老头也说不清楚是几百年。五百年?八百年?还是一千年?后来又分成好几房,人丁越来越稀少,运气大概是都给外迁的那支带走了,香火经常断,以至于许多坟头都渐渐没人看管了,加上大部分坟墓所在的山头,陆陆续续被朝廷派来的督造官下令变成了一座座封禁之山。 姚老头最后一次带陈平安进山,经过其中一座山头的时候,指了个地方给他看,说那是陈氏另外一支的老祖宗下葬的地方,坟墓就在那座山上,风水很好。至于陈平安这一支的,姚老头说神仙也找不着了。近几百年来,这一支姓陈的子孙都没出息,尽是些破落户,除了死撑着没给四姓十族当奴做婢,一无是处。 陈平安有次偷偷去找过那座陈氏老祖的坟头,结果到了地方,只是杂草,还看到了许多狐兔,就是没看到坟头,其中有一棵认不得的树,不高,比镇上的老槐树要矮很多。杂草丛生,狐兔出没,孤苦伶仃,一树独茂。 陈平安摇头道:“我娘走之前,要我发过誓,可以当要饭的,哪怕饿死,也不许我给那些大户人家当下人。” 刘羡阳脱口而出道:“那你娘亲死前,不是还要你发过誓,绝对不可以去龙窑当学徒?” 陈平安脸色黯然,没有反驳,也没有被揭短后的恼羞成怒。 刘羡阳有些愧疚,但他又不是那种做错事后愿意说“对不起”的脾气,只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起身道:“走了走了,挖井去。对了,我再跟阮师傅磨一磨,争取让你来这边当个短工学徒,到时候想要摸石头也容易。” 陈平安说道:“不急,等那两拨人死心离开小镇再说,这段时间我帮你看家。” 刘羡阳好奇问道:“你说为啥我跟阮师傅拜师学艺,就能逃过一劫?” 陈平安想了想,不确定道:“就像突然下雨,你总得找个屋檐躲躲吧?” 刘羡阳转头望向剑炉铁铺:“你说阮师傅到底是谁啊,看着不像是多厉害的人嘛,压得住那两拨人吗?” 陈平安安慰道:“人不可貌相。” 刘羡阳转头说道:“你陈平安看着像是穷人,那你是不是穷人?” 陈平安咧咧嘴,无话可说。 刘羡阳站起身,问道:“要不要帮你背到廊桥那边?”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也不重。” “记得下次把箩筐还我。”刘羡阳说完这句话后,直接跳下巨石,在溪水中快步前行,溅起水花无数。 陈平安背起箩筐,小心翼翼下了巨石,上岸后,缓缓向廊桥那边行去。 陈平安走了一段路程后,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转头望去,是刘羡阳。 初春的和煦阳光下,刘羡阳抢过陈平安的箩筐,自己背起,转头讥讽道:“远远看你背着箩筐,就跟小蚂蚱背大石头似的,真是可怜,就发发善心,帮你背到廊桥那边再说。” 春风里,两个少年一起走着。 “姓陈的,以后我要是学艺有成,一定要出去看看,娶到比稚圭还要好看的媳妇,喝最贵的好酒,住最大的宅子,还要骑最快的马!” “我要去看跟天一样高的山,去看比咱们小溪大上无数的大河。” “总之,我刘羡阳绝对不会这辈子都待在这里等死。” 春风里,刘羡阳憧憬着未来,陈平安细嚼着草根,一个说,一个听。 陈平安将一箩筐石头背回刘羡阳家院子,依然是拣选出最心仪最有眼缘的几块石头拿到偏屋,其余依旧留在灶房那边。锁好屋门和院门后,跑向泥瓶巷,到了自家院子,看到宁姚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陈平安打过招呼后就开始煎药。 隔壁院子不断传来劈砍声,这很奇怪,宋集薪虽说过着外人眼中没爹没娘的日子,但这么多年一直衣食无缺,甚至手头始终很宽裕,不敢说比四姓宅子里的少爷过得好,比起十族嫡系子弟确实不差,文房四宝,案头雅玩,书房清供,许多陈平安没见过也没听过的奢侈物件,隔三岔五,一样样往宋集薪屋子里搬。其实宋集薪那边从来没有真正的脏累活和体力活,腌菜太臭,宋集薪不许婢女稚圭去做;砍柴太累,宋集薪每年都是直接买来一捆捆的柴火、一袋袋上等木炭。 陈平安给宁姚端去药汤的时候,隔壁院子竟然还在断断续续劈柴,陈平安在宁姑娘喝药的时候,忍不住走到院墙旁,踮脚望去,发现稚圭正拎着把菜刀,在砍杀“一个人”——是木头制成的坯子。陈平安烧瓷多年,见过的好东西不少,砍过的树木更是不计其数,所以一眼就看出大致深浅,那木头色泽如玉,肯定是很老的物件,而且木偶身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红点黑点,木偶已经被稚圭连砍带剁,给劈成了好多截。 稚圭突然转头,发现了陈平安,满脸汗水和污渍的她抬起手臂,抹了把脸,牵强笑道:“你回来了啊,我先前想跟你借一把柴刀来着,可是你家那位客人,不愿意给我开门。” 陈平安愣了一下:“我这就给你拿柴刀去,一开始别太用力,柴刀不比菜刀,容易打滑,别伤到自己。” 稚圭坐在小板凳上,精疲力竭,挥手道:“知道啦,快点去拿呀。” 陈平安取来柴刀,稚圭已经站在院墙那边,笑问道:“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道。” 稚圭也不给出答案,转身继续坐在小板凳上,使劲劈砍。 她那些生疏凝滞的动作,以及种种吃力不讨好的错误姿势,看得陈平安很着急,只不过人家既然没要求帮忙,陈平安就不自作多情了,转头一看,发现宁姑娘已经不在院子。陈平安记起一事,快步走向屋子,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放到宁姚对面。 那是块蛇胆石,刚好能一手握在手心,如同一块冻结凝固的蜂蜜,纹理细腻,颜色极正。 宁姚有些奇怪。 陈平安笑道:“宁姑娘,送你的。” 刀不离身的宁姚突然问道:“你最喜欢这块?”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这块……大概排第四吧,最好的三块,我已经藏起来了。” 宁姚这才收下那块石头,双指拈住,举过头顶,光线透过窗户进入屋子,映照在石头之上。 她仰起头,眯起眼眸,仔细观察石头的微妙纹路。 她看着石头。 陈平安看着她。 深夜里,陈平安偷偷潜入泥瓶巷,如野猫夜行,无声无息,悄悄来到顾璨家的院子。他找到那口摆在院子角落里的大水缸,蹲下后,发现原本堆砌得整整齐齐的蛇胆石,已经被人翻拣得七零八落,好像此人比他还要更早知晓石头的价值。顾璨是小镇唯一一个喜欢收集蛇胆石的怪胎,而且不管在小溪里找到多少,每次只拿一块回家,孩子只挑选最顺眼的那块石头,日积月累,才攒下五六十块石头,被他用来遮挡水缸底部的空隙。 陈平安挪开许多色泽已经暗淡的蛇胆石后,看到水缸底部并无挖掘痕迹,这才松了口气。 他开始用右手一点一点刨土,最后当他碰到黄油纸的时候,心头一震,放缓了速度。 最后他取出由黄油纸包裹的物件,看样子,像是一本书。 藏入怀中后,陈平安重新将土填回去,再仔细看过了那些蛇胆石,剩下来的石头,都“死”了,比起陈平安这两次从小溪里新捡起的石头,无论是颜色、纹理还是重量,都截然不同,眼前这些石子,就像死气沉沉的老人,而陈平安捞起的那些,就像初生的婴儿,朝气勃勃。 陈平安想了想,打算从自家宅子那个方向离开泥瓶巷。 他走到宋集薪家院门口的时候,听到吱呀一声,屋门打开,陈平安只得装模作样去敲自家门,喊道:“宁姑娘,睡了吗,我回来拿点东西。” 屋内很快灯光亮起,宁姚给陈平安打开院门。 隔壁那边,婢女稚圭慢悠悠走出屋子,怀里捧着一本大部头泛黄书籍,到了院子后,看到陈平安那边的影影绰绰,她摇头晃脑,嘴里啧啧啧,像是恰巧抓到了一对狗男女。 她独自一人走在泥瓶巷里,蹦蹦跳跳。她那金黄色的重瞳,在夜幕下小巷里,显得格外冰冷和神圣。纤细婀娜的她,如同一条游走在狭窄石缝里的蛟龙,好像只要走出了小巷,就要走江化龙。 宁姚虽然让陈平安进了院子,甚至进了屋子,但是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坐在桌旁,一条胳膊贴靠在刀鞘上,手指轻轻敲击刀柄。 陈平安在确定稚圭走入小巷后,这才尴尬解释道:“我是去顾璨家拿东西,结果她刚好要出门,我只好来这里躲一躲,宁姑娘你千万别多想。” 宁姚问道:“什么东西?”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掏出那黄油纸包:“我现在也不知道。” 宁姚转过身,道:“你先自己打开看看,再决定要不要让我知道。” 陈平安点点头,坐在桌对面,打开一层层黄油纸,不断有泥屑滚落在桌面,最后的的确确露出一本古书。 古书封面唯有二字,陈平安只认识其中一个字——山。 他将古书放在桌面上,掉转方向,推向宁姚,好奇地问道:“宁姑娘,这个字读什么?” 宁姚重新转过身,低头瞥了眼,说道:“撼。” 书名“撼山”。 撼山? 宁姚皱了皱眉头,伸手就要去拿那本古书,不承想陈平安向后挪了挪。宁姚在这一刻,身体僵硬,怒火中烧,好像从没如此被人羞辱过。 堂堂宁姚,爹娘皆是十二境之上的大剑仙不说,她自己自诞生起,便被誉为最顶尖的剑仙坯子,哪怕离家出走这么多年,也只是与人比剑或是斗法输过,从来没有人会如此侮辱她的人格。一本破书,还需要她宁姚以下作手段去翻阅、偷窥、占有? 宁姚握紧刀柄,眯起那双尤为瞩目的狭长双眉。 细眼朱唇,大概就是形容这位姑娘的了。 其实细看之下,宁姚容颜极美,只是浑身通透的英毅之气,全然压过了脂粉气。 但是陈平安下一句话,拥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让宁姚差点憋出内伤来。 “宁姑娘,这书是从顾璨家拿来的,虽然我觉得这不算偷,但以后还是要还给顾璨的。不过我们是朋友了,所以不管这本书上写了什么,希望宁姑娘看过之后,自己知道就好。” 宁姚深呼吸一口气,一拍桌子瞪眼道:“看什么看,自己看去,我不稀罕!” 陈平安下一句话,更是让宁姚感到哭笑不得:“宁姑娘,我不认识字啊,你教教我?” 宁姚心思一转,嗤笑道:“就不怕我占了你大便宜?你想啊,顾璨明摆着是承受大量祖荫的家伙,就连天然剑坯的刘羡阳也比不上,小镇千年以来,也没几个人能够媲美。那么他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传家宝,能差到哪里去?你就不怕我见财起意?独占了这本价值连城的秘籍?” 一盏灯火微微摇曳的油灯,昏黄光线下,陈平安微微笑着,也不解释什么。 宁姚冷哼一声,挪了挪位置,示意陈平安坐到自己身边,结果对面的陈平安半天没抬屁股。宁姚气笑道:“我宁姚一只手能打一百个你……” 说到这里的时候,宁姚自顾自笑起来:“难不成你是怕我占你便宜?” 陈平安坐在宁姚身边,有些忐忑,也有些紧张。 少女宁姚还沉浸在先前那句话的语境里,越陷越深,自言自语道:“一只手打一百个陈平安,嗯,这个说法,适用范围很广啊,见到谁谁谁,切磋之后,如果败于我手,就撂下一句,‘你才三千个陈平安的实力,也敢与我一战’,感觉不错唉;遇见一头洪荒凶兽、一条大泽恶蛟,就告诉自己‘这条孽畜相当于三万个陈平安,快跑’,哈哈,可以可以……” 陈平安只觉得莫名其妙,肩并肩坐着的宁姚,突然就傻呵呵笑起来。 宁姚笑得家徒四壁的陈平安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有钱人。 而陈平安和宁姚,此时此刻更不会意识到,“一只手打一百个陈平安”这句玩笑话,在将来漫长岁月里展现出来的份量和力气。尤其是当陈平安不再是少年之时,越往后越是如此。 宁姚终于回过神来,咳嗽一声,挺直腰杆,拿过古书,快速翻了几页,然后她合上书,一根手指在封面上点了两下,转头对陈平安淡然道:“这是一部拳谱,拳法名‘撼山’,如果按照江湖人的规矩,你可以称之为《撼山谱》。” 陈平安满脸期待:“然后呢?” 宁姚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尽量让自己郑重其事地翻开一页,那根嫩如青葱的纤细手指,指向扉页序文,一边向下滑动,一边念道:“家乡有小虫名为蚍蜉,终其一生,异于别处同类,皆在搬运山石入水。” “我的拳法,分生死,不分胜负,重神意,不重招式,将此拳六式练至炉火纯青之时,杀力巨大,动辄伤人肺腑至深……” “虽然《撼山谱》一直不曾跻身当世拳谱之清流高品,但我始终坚信,遍观天下武学,必有此拳一席之地。希望有缘人,将其发扬光大……” 宁姚熬着性子,把序文一句句读给陈平安听。 薄薄一本册子,整部拳谱的拳法才六式,序文篇幅倒是不小。 宁姚读完序文之后,把拳谱推到陈平安身边,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敷衍道:“好好收着啊,别遭了贼。” 陈平安点了点头,小心翼翼伸出双手按住那部古老拳谱。宁姚看得一直想笑,这么本书搁在桌面上,还能自己长脚跑了啊,还是你陈平安怕它会摔跤? 陈平安右手在衣襟上狠狠搓了搓,这才翻开书页,序文一字字看过去,之后图文并茂,反正他看得云里雾里。 宁姚侧身而坐,手肘抵在桌面上,望着陈平安的侧脸,调侃道:“是不是觉得自己发大财了?以后砍柴要用金斧头、吃饭要用金饭碗?” 陈平安没有抬头,仔细琢磨那些图画和天书一般的文字内容,直言不讳道:“其实方才我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这本拳谱不会太好,不过没关系,对我来说,它已经足够好了。” 宁姚挑了一下眉头,也开门见山道:“我见识过或者听说过的东西,确实是很好的东西,但是在这之外,我只分得出好东西坏东西,可好东西有多好,坏东西有多坏,就很难说了。” 陈平安抬起头:“那这本《撼山谱》,是属于‘好,又不算太好’的行列喽?” 宁姚没好气道:“我是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部破拳谱到底有多糟糕!” 陈平安眨眨眼,嘴角有些笑意。显然早就心里有数,只是跟宁姚打趣罢了。 宁姚伸手推刀出鞘寸余,威胁道:“想被砍是不是?”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她腰间的绿鞘长刀,由衷赞赏道:“很好看。” 宁姚坦然受之:“我宁姚亲自拣选的刀剑,当然不孬!” 陈平安看着她,有些羡慕和佩服她的那种自信,哪怕她与自己同龄,还身处于人生地不熟的异乡,但是无论何种处境,她都像是一轮朝阳,冉冉升起,势不可挡。这一点,从陆道长跟她打交道时候的小心谨慎,心思敏锐的陈平安就感受得到。 陈平安情不自禁地说道:“如果阳光可以换铜钱多好!” 宁姚不明就里,讶异道:“陈平安,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陈平安连忙转移话题,翻到第一招拳谱:“宁姑娘,能不能帮我读一遍这幅图画的文字?” 宁姚想了想,没有拒绝,只是问道:“知道为什么我第一眼,就判定这部拳谱不怎么样吗?” 陈平安摇头道:“我也很奇怪。” 宁姚笑了笑,干脆在长凳上面向陈平安,盘腿而坐,指了指那部摊开的拳谱,耐心解释道:“武人的武学秘籍和修行之人的炼气之法,一般都有三种记载方式,第一种就是这部《撼山谱》,用普通材质的纸张书页,能够保存多少年,看运气,兵灾人祸不说,经过漫长岁月的潮湿、蚁害等等,也会逐渐损毁消失,对吧?” 陈平安恍然,点了点头。 宁姚继续道:“所以,在这种以实物承载文字的方式当中,就出现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注重材质的珍稀程度,即承载文字的东西,与文字内容的价值能够相匹配,这就像你不会用榆木打造的盒子,去盛放一枚镇国玉玺。” 陈平安若有所思。 宁姚略作犹豫,仍是对陈平安打开天窗说亮话:“接下来一种是不立文字,讲究言传身教。这些多是宗门帮派的压箱底本事,往往秘不示人,或者有传男不传女等繁缛规矩,甚至许多所谓的嫡传弟子、入室弟子,也未必能够尽得真传。真传真传,便在于此。” 宁姚叹了口气:“至于最后一种,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连说也说不得,说也无法说。打个比方,这趟进来小镇的两股势力,云霞山的蔡金简,她的云霞山,有‘观云海’一事,云海滔滔,云雾霞光尤为特殊,蕴藉灵气,被你们东宝瓶洲练气士誉为‘天上尤物’,有些能够自行幻化成历代祖师爷,若有机缘者,就能与之会晤交流。而正阳山之巅的浓郁剑气,据说阴差阳错,因缘际会,也会出现正阳各峰老祖的剑灵,演化剑道,至于能否看到,只看福分大小,不看身份贵贱,不看修为高低。” 宁姚最后说道:“当然了,三种方式也无绝对高低划分。第一种方式,若是将文字刻在玉碟之上,或是七十二福地之一的竹海福地,专门出产一种玄之又玄的洗字竹,就要另当别论了。除此之外,还有不计其数的古怪物品,你只要走得够远,就总能遇到惊喜。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以后,最好还是要出去走走,不说奢望离开东宝瓶洲,离开这座天下,好歹争取走到大骊王朝的版图边境上。” 陈平安嗯嗯嗯着,明显心思都牵挂在那部拳谱上,他指向一个字:“宁姑娘,这个念啥?” 宁姚气不打一处来:“滚!” 陈平安一脸怀疑,宁姚怒目相视,指着那串文字:“真念‘滚’!此拳悟自大骊观雨,拳势滚走之势,拳罡如泼墨大雨,跌落人间后,滚走于大骊皇宫之龙壁,倾泻直下!” 陈平安凝神望着那几幅一气呵成的拳势图,排兵布阵一般,挤在一页之内,所以每个挥拳小人的图画都不大,加上炭笔画工并没有如何精细,也亏得是陈平安眼力好,在昏暗灯光下依然看得纤毫不差。他听到宁姑娘那些听不太懂的话语后,呢喃道:“听上去这一式拳法很威猛啊。” 宁姚微微凑过脑袋,看着那几幅画谱,点头道:“有一招拳法,在江湖上传了几千年,都没有失传,跟这一招拳谱有几分神似啊。” 陈平安转头好奇问道:“怎么说?” 昏黄灯火中,宁姚长眉微弯,如春风压弯了一束桃枝。 她忍住笑意道:“江湖上有套老少咸宜的拳法,叫王八拳,一顿瞎抡,保管能够乱拳打死老师傅。” 陈平安无奈道:“哪有你这么说的。” 陈平安在脑海中想象了一番,这可不就是顾璨的拿手好戏和成名绝学吗?记忆当中,顾璨他娘亲在很多年前,好像有过一场不那么美好的争执,是在杏花巷的一间脂粉铺子门口。那时候顾璨才刚刚会走路,顾璨他爹因为是外乡人的缘故,又多年不在家,早已被泥瓶巷的街坊邻居忘记。那时候妇人们开始忧心,忧心自家男人在经过顾氏寡妇家门口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仅仅是竹竿上晾晒着的妇人衣物,就轻而易举将男人的魂魄勾走了。后来有一次,马婆婆便召集五六个妇人,联袂去堵顾氏的院门,顾氏在那一战当中,吃了不少亏,但是马婆婆她们也没占到多大便宜,两败俱伤。只不过越到后边,顾氏终究势单力薄,双拳难敌四手,就连衣衫也被扯碎。她衣衫本就单薄,一时间难免春光乍泄,更让那些自惭形秽的妇人们失心疯,抓挠撕咬,无所不用其极,看得巷子周围的男人们一个个咽口水。 好在当时陈平安恰巧从龙窑回到小镇,这么多年一直得到顾氏照拂,就上去帮顾璨他娘挡下许多阴险招式。从头到尾,陈平安没敢还手,他不是怕惹麻烦,而是怕自己一拳就打死人。 那个时候的他,在姚老头的呼喝声、谩骂声中,已经走过无数山和水,才十二三岁,就走过了很多小镇老人几辈子的路。 那会儿,他和顾氏坐在院门口,顾璨始终被关在门内,大概是她不希望孩子看到他娘亲的狼狈模样。 陈平安转头望去,给顾氏指了指嘴角位置。顾氏随意撇了撇嘴,然后伸出大拇指,重重擦掉嘴角的血迹。 顾璨在院子里哭得撕心裂肺,一声声喊着娘亲。 顾氏先是对陈平安笑了笑,然后哗啦一下,眼泪就滚出了眼眶。 第二天,陈平安身边,就多了一个不情不愿的拖油瓶。 宁姚的问话打断了陈平安的幽幽思绪:“你想什么呢?” 陈平安问道:“你说顾璨和他娘离开小镇后,随了截江真君去了那座书简湖,真能过上好日子吗?” 宁姚反问道:“你觉得他们母子在泥瓶巷过得不好?” 陈平安想了想:“顾璨那小子没啥良心,年纪又小,肯定没觉得日子难熬,不过顾璨他娘……应该不会觉得小镇是个好地方,尤其是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女人,她一个都不喜欢。而且我觉得顾璨他娘吧,好像天生就不该在小镇这边,她总觉得很不甘心。如果按照姚老头的话来说,就是心不定,男人心不定,叫志在远方;娘们心不定,就要红杏出墙。可我觉得这话说得不太对……” 宁姚猛然直起腰,一拍桌子:“扯什么扯,还要不要学拳谱?!” 陈平安吓了一跳:“宁姑娘你继续说。” 宁姚没好气道:“与你说修行,并无意义,因为你注定无法修行。所以我只能跟你说武学,说武道。” 陈平安刚想说什么,宁姚已经兀自往下说去:“天下武道分九境,当然有人也说其实九境之上,还有第十境,就像各大王朝都会豢养一群棋待诏……” 说到这里,宁姚心情又好了许多,笑眯眯问道:“陈平安,知道什么叫棋待诏吗?” 陈平安当然老老实实摇头。 宁姚脸上光彩流溢:“围棋高手,九段品秩最高,就等于官场的一品大员吧,但是有一些百年一遇的天才,会被誉为‘十段国手’,然后这些人就会有各种花哨的独有头衔,你们大骊王朝的棋待诏啊,特别丢人,据说你们的九段,只等于隋朝的七段实力,整个大骊,也就一个绰号‘绣虎’的家伙,被隋朝棋坛真正视为敌手。哦,对了,你知道啥叫围棋吗?” 陈平安点头道:“知道,规矩也懂些,就是自己不会下。宋集薪和稚圭家里就有棋盘和棋子。” 宁姚满是失落:“这样啊。” 宁姚绕了半天,陈平安仍是不晓得“九境”到底是个啥。 宁姚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点不靠谱,咳嗽一声,郑重其事道:“我娘说过,武道九境,一步一台阶,但是哪怕等你登顶第九境,最后的景象,就像身处一座山,抬头望向远处的另外一座山,却只看到了半山腰。” 陈平安若有所思:“我懂了。” 因为他亲眼见识过这幅画面。 宁姚也不在意陈平安是否真懂,说道:“武道九境,分炼体、炼气和炼神,各有三层境界,步步登顶,一步差不得,更错不得,走得越坚实越好,走得快慢与否,反而没有那么重要,这与修行是不太一样的。” “炼体三境界,第一层泥胚境,听意思就知道,跟你宅子所在的这条泥瓶巷一样,粗糙不堪。不过修至巅峰圆满,自身如一尊泥菩萨,虽是泥塑,却也有几分不俗气象,气沉丹田,不动如山,算是在武道一途真正入门了。总之,这一层的精髓在于一个‘散’字,以及一个‘沉’字。习武之人的天赋高低,悟性的好坏,领路的师父一下子就能看出来。” “第二层木胎境,寓意你的体魄开始由粗渐细,大成之时,肌肤纹理精密有序,如通体篆刻符箓,就像……对,就像这块从溪里摸出来的蛇胆石,跟一般的鹅卵石,内里其实已经截然不同。这一层境界的深意,为‘开山’,拓宽经脉,把一条狭窄如羊肠小道的经脉,变成能够容纳马车通行的阳关大道。习武之人的根骨好坏,会在这个境界当中高下立判。” 说这些话的时候,宁姚高高举起那颗陈平安赠送的石子。 她凝视着灯火映照下的漂亮石头,轻声道:“炼体最后一境界,名为‘水银境’。血液浓稠如水银,重量却更加轻盈,气血凝聚合一。突破门槛,需要渡过一劫,叫‘泥菩萨过江’。能否成功走过最后一个门槛,鲤鱼跳龙门,就得看习武之人的运气了。” 陈平安听得懵懵懂懂,痴痴地望着那盏油灯,灯火摇曳,心神随之摇曳。 宁姚打了个哈欠,趴在桌子上,懒洋洋道:“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炼体三境界,已经将八成入品武人挡下来了,再难更进一步。要知道穷学文富学武这个道理,除了我家乡,其余天下皆然。按照你的家底,以及你的悟性,我估摸着这辈子能够到达第二层境界,就该烧高香了。” 陈平安问道:“那这本拳谱怎么练?” 宁姚挑了一下眉头:“明天再说,我有些困。” 陈平安嗯了一声:“那我拿箩筐去捡石头了,明天再来找宁姑娘。” 宁姚说道:“如果你放心的话,拳谱留下来,我再看看有没有纰漏,会不会是陷阱之类的。” 陈平安笑道:“好的,可是宁姑娘记得小心些,这本《撼山谱》,我以后还要原原本本还给顾璨的。” 宁姚转头皱眉道:“你要说几遍才放心?!” 陈平安笑着去角落背起箩筐,离开屋子的时候不忘提醒道:“宁姑娘别忘了锁院门。” 宁姚趴在桌子上,没有转头,摆摆手,有气无力道:“知道啦知道啦,你怎么比我爹还话多啊。” 陈平安身轻如燕,身影没入小巷。 等到陈平安约莫着已经离开泥瓶巷,宁姚立即直起身,以视若仇寇的眼神,狠狠盯着那部《撼山谱》,然后整个人瞬间垮了下来,再次趴在桌上,愁眉苦脸,自言自语道:“这玩意儿怎么教啊,我生下来就是世间第一等的剑仙之体,哪里需要走这些山脚的路程。我连三百六十五座窍穴的名字也记不全,气息如何自然流转,我打从娘胎起就会了啊……”少女双手挠头,悲愤欲绝。 突然有一个嗓音在门外怯生生响起:“宁姑娘?” 宁姚身体僵硬地缓缓转身,看到一张极其欠揍的黝黑脸庞。她板起脸,不说话。 陈平安咽了咽口水,歉意道:“我是怕你忘了锁门,就来提醒一声。再就是如果宁姑娘晚上肚子会饿的话,我可以先去刘羡阳家做些宵夜,给宁姑娘拿过来,之后再去小溪那边。” 宁姚大手一挥,陈平安立即跑路。 一路上,陈平安脑海中都是拳谱第一式的图画。 拳走人动,脚不离地,如蹚烂泥,势如大雪及膝,缓缓而行。 陈平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当他试图按照图谱去练习拳架后,他不由自主转变了每次呼吸的快慢长短。 陈平安甚至异想天开,在溪水当中练拳,岂不是更好? 齐静春身前放着两枚印章,由最上等蛇胆石雕刻而成,皆不大,且都尚未篆刻印文。 白天,那位气质温润如玉的读书人,造访学塾,之后两人私下对话,远道而来的儒家君子问了他一个问题:“先生可想继承某人遗愿,继续为万世开太平?” 齐静春当时回答道:“容我考虑考虑。” 这显然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不过那位享誉半洲的年轻君子,没有咄咄逼人,与慕名已久的齐先生,聊了聊小镇的风土人情和小镇之外的风云变幻,然后就告辞离去了。 从头到尾,年轻君子都没有询问那块玉牌如何处置。 但是齐静春心知肚明,东宝瓶洲儒教书院的这位君子可以忍,道教宗门的那对金童玉女,佛教大小禅寺的护经师、那位蜚声海外的苦行僧,以及兵家的代表人物,这三方势力都不太可能会顾忌山崖书院的颜面,尤其不会听从他齐静春的意愿,肯定会毫不犹豫取回各自势力的压胜之物。 不过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齐静春正襟危坐,手握刻刀,破天荒有些为难,不知如何刻写印章的篆文。“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对这个孩子来说,好像太大了一些,不妥当,也不吉利。“安心在平,立身在正”,是不是太虚了一些?可如果是两枚随手凿就的急就章,好像又显得太没有诚意了。 齐静春转头望向窗外的夜空,夜幕当中,星星点点,如一颗颗夜明珠悬挂于一张黑幕之上。 齐静春怔怔失神,良久才回过神来,一手拿起印章,开始下刀。 最终刻出“静心得意”四个古朴篆文,尤其以为首之“静”字,最为神意饱满,包罗万象。 齐静春轻轻放下手中印章,底款这面朝上,如释重负。 这位两鬓霜白的儒士心意微动,便随手挥袖,只见桌面上很快“风生水起”,山川起伏,依次展开。最后齐静春凝神望去,看到小镇陋巷的破落祖宅当中,陈平安和宁姚并肩而坐,聊着武道九境的概况。 武道九境之上,有第十境。 齐静春早就读书破万卷,对于庙堂江湖更不陌生,自然晓得武道之事。 齐静春那张近乎古板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些笑意。 于是这位坐镇一方天地的儒家圣人,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他在第二枚私章上篆刻三字:陈十一。 陈平安想着以后若是白天摸石头的话,可以从刘羡阳那边摸起,一直往上游,到那座廊桥为止,所以今夜就选了第一次下水位置的更上游,会远离廊桥,以及那个被土话称为青牛背的青色石崖,即陈平安初次见到青衣少女的地方,他也因此错过了与宋集薪和督造官的见面。 廊桥那边,高高挂着“风生水起”四字匾额。 白袍玉带的男人名义上是窑务督造官,实则是大骊第一权势藩王,在他的带领下,宋集薪来到廊桥台阶底部。来之前,宋集薪不但在官署沐浴更衣,还悬佩香囊,和一枚材质普通的龙形玉佩,色泽黯淡,毫不起眼。反倒是那块无论质地、品相还是寓意,都要更为出彩的老龙布雨玉佩,被宋长镜强令摘掉,绝对不许悬佩。 宋集薪手里捧着三炷香,站在台阶下,不知所措。 大骊藩王宋长镜转过身,伸出一手,双指在三炷香顶部轻轻一搓捻,香便被点燃了。 宋长镜随意道:“跪下后,面朝匾额,磕三个响头,把香火往地面上一插,就完事了。” 宋集薪虽然满腹狐疑,但仍是按照这个从天而降的“叔叔”所说,捧香下跪三磕头。 虽然宋长镜说得云淡风轻,可是宋集薪跪下后,他脸色凝重,极为复杂,看着宋集薪磕头的那处地面,流露出隐藏极深的憎恶。 将三炷香插在地面,起身后,宋集薪问道:“在这里上香,没有关系?” 宋长镜笑道:“也就是走个仪式而已,不用太上心。就从现在开始,先学会逢场作戏吧,要不然以后你可能会忙得焦头烂额。” 宋长镜收起笑意:“只不过也别忘了,这座廊桥是你的……龙兴之地。” 宋集薪嘴唇乌青,不知是不是倒春寒给冻伤的。他故作轻松道:“这四个字,不好随便乱用吧?” 宋长镜一手拍打肚子,一手扶住腰间那根白玉带,哈哈笑道:“到了京城自然如此,在这里便无妨了。既无庙堂家犬,也无江湖野狗,不会有人逮着本王一顿乱咬。” 宋集薪好奇问道:“你也怕被人非议?” 男人反问道:“本王在大骊王朝,已经打遍山上山下无敌手,如果再没有一点怕的东西,岂不是比那个坐龙椅的人还舒坦?小子,你觉得这像话吗?” 宋集薪略作思量,犹豫之后,仍是下定决心开口问道:“你是在韬光养晦,还是养寇自重?” 男人哑然失笑,伸手指了指锋芒毕露的宋集薪,摇头道:“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你也真敢说,太不知轻重利害了。以后到了京城也好,还是去山上某座仙家府邸,暂避风头,本王劝你一句,别如此言行无忌,否则肯定会倒大霉的。” 宋集薪点头道:“我记住了。” 宋长镜指向金字匾额:“‘风生水起’‘风生水起’,本王问你,‘水起’,怎么个起法?” 宋集薪干脆利落道:“不知。” 宋长镜嘀咕了一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什么狗屁话,读书人就是花花肠子,放个屁也要来个九曲十八弯。” 不过面对宋集薪,宋长镜要稍稍文雅一些:“如果本王没有记错,你们小镇三千年来,不管发多大的洪水,这条小溪的最高水位,从来没有高过锈剑条的剑尖。” 宋集薪疑惑道:“家住杏花巷铁锁井那边的老人,确实经常在槐树底下,跟我们念叨这个说法。这其中,当真有玄机?” 宋长镜伸手指向极远处,是小溪离开群山之出口处,笑道:“山林之间,蛇有蛇道;屋舍之内,鼠有鼠路。至于这江河溪涧之中,则是蛟有蛟道。” 宋长镜缩回手指,耐心解释道:“大骊王朝众多地方,其实也有许多桥下挂剑的习俗,只不过那些铜钱剑、桃木剑或是符箓剑,往往挡得住一次山蛟林蟒入江,再也挡不住第二次。甚至许多悬挂法剑之人道行浅薄,一次走江的威力也经受不住,反而惹恼了洪水当中的蛟龙之属,故而洪水一过,本来可以不用倒塌的桥塌了,剑更是没了踪迹。唯独这一处的这一把剑……” 宋长镜话说了一半,就沉默下去了。 宋集薪一直忍着没有追问。 宋长镜叹了口气,道:“唯独这把剑,从悬挂在桥下的第一天起,就不是针对什么蛟龙走江的,而是被圣人用来镇压那口锁龙井的出口。所谓出口,也就是桥底下的那口深潭,防止龙气流溢涣散过快,以免将这一方小天地给强行撑破。” 宋集薪一针见血问道:“天底下最后那条真龙,到底有没有死?” 宋长镜笑道:“三千多年前那场屠龙之战,死了不计其数的练气士,就连三教圣人和百家宗师,也多有陨落,你小子是当他们所有人都是脑子有坑,还是圣人一大把岁数都活到狗身上了?故意留着最后一条真龙,当作一般的花鸟鱼虫来豢养啊?” 宋集薪反驳道:“说不定是无法彻底杀死那条真龙呢?只能用上缓兵之计和蚕食之法。我虽然不知数千年之前的圣人的初衷和谋划,但是我猜得出那条真龙绝对不简单!” 宋长镜摇头之后,又点了点头:“你说对了一半,真龙是已死无疑了,至于它的真实身份和象征意义,‘不简单’三个字可绝对承载不起。” 宋集薪欲言又止。 “总之,大骊所有谋划,付出无数心血,只是为了‘风生水起’,为了将来的南下大业。” 男人率先走上台阶,缓缓道:“你要是问本王,三千多年前圣人们为何要屠龙,本王不好回答你。可你要是问为何把你丢在这里,你又为何是大骊嫡出的尊贵皇子,本王倒是可以一五一十告诉你真相。” 宋集薪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宋集薪不问,宋长镜自然也就不自作多情,当他走到台阶最高一层后,转身面向小镇:“以后气量大一些,跟刘羡阳之流做意气之争,甚至还起了杀心,你也不嫌掉价?” 宋集薪坐在台阶顶部,与宋长镜一起望向北方,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我们大骊在东宝瓶洲的最北端?” 宋长镜点头道:“嗯,被视为北方蛮夷近千年了。如今不过是拳头够硬,才赢得一点尊重。” 宋集薪依然低着头,只是眼神炙热。 宋长镜平淡道:“到了京城,要小心一个绰号‘绣虎’的人。” 宋集薪一头雾水。 宋长镜笑道:“他如今便是我们大骊的国师,更是你那位同胞弟弟的授业恩师。我大骊能够在近五十年当中,由开国七十郡、八百城,变成如今的一百四十郡、一千五百城,疆土扩张如此之大,此人有一半功劳。” 宋集薪猛然抬头望去。 宋长镜笑了:“小子,你猜得没错。” 宋长镜也坐在台阶上,双手撑在膝盖上,举目远眺。 另一个为大骊开疆拓土的功勋,显而易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宋集薪这一刻,浑身颤抖,头皮发麻。 两两无言,长久之后,宋集薪突然说道:“叔叔,我虽然对刘羡阳有杀心,之前甚至考虑过跟老龙城的苻南华做交易,让他想办法杀掉刘羡阳。但是,我心里从来没有觉得一个刘羡阳,有资格跟我平起平坐,哪怕他拥有一份历史悠久的家族传承。我杀他,只是觉得杀了他,我也不用付出多大的代价,仅此而已。” 宋长镜有了一些兴致:“如此说来,你另有心结?” 宋集薪摸了摸脖子,沉默不语。 三更半夜,万籁寂静。 小镇竟然还有人走在街道上,她身影纤细,衣衫单薄。当她走过杏花巷铁锁井的时候,有些咬牙切齿;当她经过牌坊楼的时候,还狠狠踹了一脚石柱;最后她来到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按照老人的说法,这棵树不知道活了多久,而且无论什么时候掉落枯枝,从不会砸到人,极有灵性。 大摇大摆来到树底下的稚圭,当然对这些说法相当不屑一顾。 她打开那部从自家公子那里借来的古书,开始“按图索骥”。 她一个一个报名字过去,像是沙场秋点兵的大将。 等到有些口干舌燥的时候,她停下点名,一手拿着那本被宋集薪称为“墙外书”的地方县志,一手指向槐树,仰头骂道:“给脸不要脸是不是?!” 悄然无声,并无答复。 稚圭立即跺脚,破口大骂:“四姓十族,先从四姓开始,卢、李、赵、宋,你们四大姓,识趣识相一点,赶紧的,每个姓氏最少掉三片槐叶下来,少一片槐叶,我王朱这辈子就跟你们没完!出去之后,一个一个收拾过去,管你们是少年青壮,还是妇孺老幼,反正都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忘恩负义还有理了?!” 她骂得气喘吁吁,一手扶住腰肢,犹然骂骂咧咧:“姓宋的,大骊王朝能跟你们姓,最大的功臣是谁?你们心里没数?跟我装傻是不是?信不信我一出去,就让大骊姓卢姓赵姓什么都行,就是不姓宋?!” “十大家族,每个姓氏两片槐叶,其余普通姓氏,最少一片。当然,谁若是有魄力押注,多多益善,回头我一定让他赚个盆满钵盈!” “十族里的曹家,对,就是出了个王八蛋曹曦的曹家!这兔崽子当年什么恶心事不做,穿着开裆裤的时候就一肚子坏水!你们除了两片槐叶之外,必须多给我一片,作为补偿,否则我王朱发誓出去之后,一定要让曹曦断子绝孙!竟然敢往井里撒尿,这种缺德鬼,是怎么当上一国真君的?!” “还有那个谢家,你们家族出了一个叫谢实的家伙,对不对?嗯,我跟他有点交情,当初如果不是我,他早就给洪水冲走了,所以你们不多给一片槐叶,说得过去?” 远处,齐静春安安静静望着槐树下的景象,不言不语。如一位只会打板子教训子女的严父,看待一个越大越骄纵的子女,有些无奈。 只是当看到稚圭不断翻书,然后那一片片离开枝头的槐叶,纷纷飘落到一页页书之间时,齐静春又有些欣慰。 千言万语,齐静春最后只是呢喃道:“离家以后,要好好的。” 稚圭似乎有所感应,蓦然回首,并无人影。 她怅然若失,晃了晃脑袋,不再深思,回头继续骂槐。 陈平安背起箩筐上岸后,往青牛背那边走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小溪水位好像下降了一些。 临近青色石崖,他突然停下脚步,因为他清晰地看到不少人站在那边,每人的容颜几乎纤毫毕现,之所以如此,并非星光璀璨的缘故,而是那座青牛背上,站着一头雪白麋鹿,通体晶莹,散发出丝丝缕缕的白色光线,如同小溪里随水摇晃的水草。 白色麋鹿低下头颅,一个身穿大红棉袄的小女孩,则使劲踮起脚,伸手抚摸它的鹿角。 之外是两个身穿道袍的年轻男女,不知道是不是白色麋鹿光线映照的关系,男女两人肌肤胜雪,晶莹剔透。打个比方,若说小镇百姓是泥坯子捏的土人,那么这两个外乡道人就是烧造而成的精美瓷器,真真正正有着天壤之别。 男女道袍的样式,跟摆算命摊子的陆道长有些像,又有很多细节不同,道冠是最不一样的,陆道长是莲花冠,这两人头顶的道冠,则形若鱼尾。 陈平安怔怔望去,只觉得站在白色麋鹿旁的男女,宛如神仙挂像里走出的人物,仿佛下一刻就会飘然飞升而去,摘星拿月唾手可得。 另外两人稍稍站得远一些,一人陈平安认识,正是铸剑师阮师傅的女儿,青衣少女这次没有携带装满食物的包裹,一手托着块小绣帕,上面只放着几块玲珑可爱的糕点。她低着头,很犹豫的模样,不知道从哪一样吃食下手。她身边之人,三十来岁,背负长剑,腰悬一枚怪异佩饰。 陈平安看到他们的同时,几乎所有人也察觉到他的突兀出现,年轻道姑有些讶异,便弯下腰揉了揉红棉袄小女孩的脑袋,一边指向陈平安这个方向,一边窃窃私语。小女孩竖起耳朵听那位神仙姐姐的问话,使劲睁大眼眸,定睛望去,依稀认出陈平安的模样后,就开始竹筒倒豆子,应该是在给白色麋鹿的主人,那位神仙姐姐解释陈平安的身份来历。 这一刻,陈平安也认出那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了,最早见面,是他去龙窑烧瓷之前,曾经就在泥瓶巷遇到过的一个扎羊角辫儿的小女孩,年纪很小,手里拿着一只纸鸢,两条瘦竹竿似的纤细小腿,跑得却跟风一样,让陈平安尤为记忆深刻。后来又断断续续见到过几次,有次小女孩趴在铁锁井井口,往里头偷偷丢石子,被陈平安无意间撞见,小女孩吓得赶紧跑开,跑出去十数步才记得糖葫芦落在井口上,实在熬不过嘴馋,就又跑回铁锁井。这一去一回,太过仓促,结果啪唧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上,站起身后一把抓过糖葫芦,然后猛然停下脚步,张开嘴巴,伸手拔下那颗摇摇欲坠的牙齿,放入兜里,不哭不闹,二话不说继续跑路。那一幕看得陈平安满头冷汗。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荒草丛生的那片神像破败之地,是去年秋天的一个黄昏,陈平安离开龙窑回到小镇,四处闲逛,结果看到忙着捉蟋蟀的她,在草丛里四处打滚、蹦跳、飞扑,她看到陈平安后,显然也认出了陈平安,又是一阵清风远遁而去。 后来陈平安听顾璨说,这个整天脏兮兮的小姐姐,虽然看上去是个无人管束的野丫头,但其实是福禄街李家的人,而且不是仆人丫鬟那种。只不过不知道为啥,她就是喜欢一个人瞎逛荡,家里人也不管。顾璨最后说到她的时候,满满的骄傲和鄙视,说她别看跑得快,人可笨了。有次他们两人凑巧一起在溪水里抓鱼,那个笨蛋忙了一下午,才抓到一只螃蟹,一条石板鱼也没逮着,而且她之所以能抓住那只大螃蟹,还是因为螃蟹的蟹钳狠狠夹住了她的手指。顾璨当时在陈平安屋里说这个,笑得在小木板床上捂住肚子打滚,说她是真傻,竟然还故意扬起手,跟他炫耀,好像抓到一只螃蟹有多了不起似的,关键是当时她明显已经被蟹钳夹得快哭了。 面容英俊的年轻道人瞥了眼白色麋鹿,对年纪轻轻的道姑笑道:“贺师姐,让你小心些,不要太宠溺它,不过是不到一旬的时间,再者障眼法而已,也不妨碍它的自由,你偏偏不听。这下给凡夫俗子撞了个正着,如何是好?” 有倾城之姿的道姑在听完小女孩的介绍后,微笑道:“顺其自然吧。” 年轻道人皱了皱眉头,再次举目望去,一眼之后,又端详片刻,实在看不出背着箩筐的草鞋少年有什么不俗气象。他们所在宗门,看相望气和寻龙点穴的本事,虽算不得冠绝一洲,但也算是颇为擅长,他既然能够代替宗门来此取回压胜之物,还要负责把那件镇山之宝,安然无恙地带回去,未来还要呈交给上宗,当然绝非池中之物,所以当他没有看出陈平安有太多奇异之后,便没了将其招徕进入山门的心思。年轻道人精于看相,不觉得自己会看错人。 两人所在师门,是东宝瓶洲的道家三宗之一,而且是一洲道统之首宗,尊贵无比。他这次和贺师姐两人联袂出山,作为报酬,每人都有一个为宗门招收真传弟子的宝贵名额,这名弟子同时会被他们各自收为徒弟。所以他可不想随意挥霍,必须慎重对待。 宗门上下皆知,贺师姐重修心一事,所以一句轻描淡写的顺其自然,极有可能就是动了收徒的念头。 他和贺小凉,被誉为东宝瓶洲的金童玉女,一洲道家的天之骄女,便是人间君王遇到他们,也要以礼相待,并且礼仪之重,完全不输大国真君。因为他们是一洲之内,最有望跻身上五境的修行天才。 贺小凉牵起小女孩的手,一起走下青牛背,通灵的白色麋鹿尾随其后,不仅仅是同门师弟的年轻道人感到匪夷所思,那位腰佩虎符、背负长剑的兵家巨子,也流露出惊讶之色。 看到年轻道姑缓缓走来,陈平安有些头大。他现在实在是不愿和这些来自外乡的神仙打交道。因为他知道,他们简单的爱憎喜怒,就会决定自己的生死荣辱。而且陈平安知道自己的运气一向不算太好,所以就更怕招惹他们了。只不过陈平安也不至于因此落荒而逃,相反,他还象征性地向前走了一段路程,如此一来,落在旁人眼中,还算得体。 白色麋鹿微微加快步伐,小跑而至,绕着陈平安走了一圈,最后低下头颅,主动蹭了蹭他。 白色麋鹿回到主人身边,主人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它的背脊,下一刻它便变成了一匹马的身姿。 贺小凉望向陈平安,微微叹息,笑着说了一句话,然后低头望向身穿红棉袄的小女孩。 小女孩便将其翻译成小镇方言,怯生生道:“贺姐姐说了,‘你是惜福之人,可惜你我缘浅,做不成道友’。” 陈平安哑口无言,因为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不失礼。 背着箩筐,穿着草鞋,卷着裤管,他的模样,显得格外滑稽可笑。 贺小凉笑问道:“你也知道了这些石子的妙用?陈平安,你不用担心,我只是随口一问。” 小女孩照搬,语速飞快,声音清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有位道长提醒过我,可以常来小溪捡石头抓鱼什么的。” 哪怕陈平安对这个年轻女冠心生好感,可是小心起见,连陆道长的姓氏也没有透露。而且真正泄露天机之人,点破蛇胆石价值不菲的人,是宁姚才对。 贺小凉微笑道:“你也认识我们那位陆小师叔?” 陈平安愣了。 贺小凉会心一笑,粗略解释道:“陆小师叔,严格说来,并非与我们同宗,只不过陆道长多年之前造访我们宗门,与我们一位师叔平辈相交,待了好些年。我们这些晚辈与他相熟,自然也就习惯了以‘小师叔’相称。” 陈平安咧嘴一笑,彻底没了戒心。 对那个陆道长,陈平安心怀感恩,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想起一事,弯腰屈膝放下箩筐,拿起其中一颗之前一见倾心的石子,大如鸡蛋,绿莹莹的,清亮似冰,迥异于其他蛇胆石,递给气质如幽兰的贺小凉,问道:“道长,以后见到陆道长的话,能不能帮我把这块石头送给他?” 贺小凉听完小女孩的解释后,略作思量,接过石头,缓缓说道:“来此之前,我刚好遇到离开的小师叔,他要去南涧国参加一座道统宗门的重要典礼,下次何时见面,还真不好说,但是只要见到陆小师叔,我一定帮你转送给他。” 陈平安听着小女孩的言语,笑容灿烂,向这位观感极好的年轻道姑弯腰致谢。 对于陌生人的好坏,陈平安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如苻南华、蔡金简,又如陆道长和宁姑娘。 陈平安又拿出一颗蛇胆石,再次递给贺小凉。 这位在东宝瓶洲年轻一辈当中,被誉为“机缘第一”的道家女冠,也不拒绝,笑眯眯收下了,不忘感谢。 红棉袄小女孩双手拧着衣角,小声说道:“我也想要一块。” 陈平安笑着转身,去箩筐里挑石头给小女孩。 小女孩跑到他身边,小心翼翼说道:“我想要一块大些的,行不行?” 陈平安笑道:“只要你搬得动,就送你块最大的。不过这里到小镇,再到家里,可不近。而且我觉得箩筐里这些大的,不如小的好。” 她想了想,双手趴在箩筐边沿:“好吧,那我要挑块小的,好看的。” 陈平安便给她挑了块藕粉色的小石头,水润可爱,小女孩握在手心,很满意。 她突然歪着脑袋,咧咧嘴,指了指自己牙齿后,然后对陈平安嘿嘿一笑,满脸得意。估摸着她是在显摆自己牙齿长齐了。 陈平安开心道:“下次我们一起去抓蟋蟀。” 小女孩眼睛一亮,但是很快黯然,笑容牵强地点了点头。 陈平安背起箩筐,跟贺小凉告辞离去,朝小女孩挥了挥手,独自小跑返回小镇。 同样是仙子,这位年轻女冠的含金量,远不是云霞山蔡金简能够媲美的,几乎是仙家金精之于世俗金子。 她带着小女孩还有白色麋鹿返回青牛背,年轻道人从陈平安的背影收回视线,盖棺定论道:“缘浅便是福薄,自然不当大用。” 东宝瓶洲的道家门派,多如牛毛,每三十年都会选出一对“金童玉女”,他和师姐贺小凉便是这一届的天生道侣。只不过让人惊讶的事情出现了,金童的资质不比以往逊色,但是那位玉女的机缘之好,简直是好到令人发指。出生之时,便有祥瑞之一的白色麋鹿主动走出山野大泽,来到她身边认主,之后涉足修行大道,好像从无坎坷,一路顺风顺水,甚至有人扬言她只有等到跻身上五境之后,才会遇到第一个瓶颈。 师弟对那陈平安的轻视,贺小凉不置可否,一笑置之。 此时,一个矮小少年从廊桥底下的深潭附近,一直来到青牛背底下的水坑,手里只拿着一颗蛇胆石,竟然如先前白色麋鹿一般,在夜色当中大放光彩。 少年手持石头,站在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上,如同顶天立地的仙人,手持一轮袖珍圆月。 年轻道人豢养的青红两尾大鱼,不入水中,只在溪水之上,缓缓游走。 如果陈平安看到这个少年,就会知道他正是杏花巷马婆婆的那个孙子。 少年自幼痴呆,很小就被爹娘嫌弃,马婆婆就自己带着孙子。少年很不合群,经常一个人爬到屋顶上去看云彩。 从小到大,跟随马婆婆姓马的少年,被人欺负到最后,觉得踩他一脚都嫌脏鞋子,这个可怜孩子,好像只对泥瓶巷的婢女稚圭笑过。所以马婆婆才会格外记恨那个婢女,认为她就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子,肯定是她主动勾引自己的宝贝孙子。 贺小凉走到那名背负长剑的男人身边,问道:“关于马苦玄,当真没有回旋余地?” 男人语气冷漠道:“你们那个小师叔,如果真是想要收这孩子做开山弟子,怎么不自己来?他的名号再响亮又如何?又没跟我打过,凭什么要让给他?他要是不服气,就来真武山找我。赢了,就让他带走这个孩子。” 年轻道人微笑道:“无非是让我们小师叔多跑一趟,何苦来哉?”绵里藏针。 负剑挂符的男人眯起眼:“哦?” 贺小凉有些气闷,看了一眼同门师弟,年轻道人哈哈一笑,便不与那人针锋相对,自顾自抬头道:“今天月色真好。” 她有些无奈。只要涉及自己宗门的那位小师叔,莫说是她和师弟,恐怕一洲之内的所有年轻道士,皆是与有荣焉。 廊桥那边,台阶下,站着一名赤脚僧人,他脸庞方正,有坚韧刚毅的神色。 这个苦行僧没有抬头望向那块金字匾额,而是看着之前宋集薪插香的地面,双手合十,低头悲悯道:“阿弥陀佛。” 矮小少年马苦玄上岸,来到青牛背,看了看两个飘飘欲仙的年轻道人,又看了看不苟言笑的背剑男人,最后他死死盯着腰挂虎符的后者,咬牙切齿道:“我不要学什么长生大道,你能不能教我杀人?!” 男人傲然笑道:“我兵家剑修,自古便是天下杀力第一!” 年轻道人还以颜色,笑道:“哦?” 贺小凉摇了摇头,知道大局已定,便觉得辜负了小师叔的托付,心怀愧疚。 一时间溪畔的青牛背上,剑拔弩张,气氛凝重。 李家的红棉袄小女孩,赶紧躲到神仙姐姐身后。 青衣少女刚吃完最后一块糕点,心情正糟糕得很,没好气道:“你们有本事找我爹打去!” 跟少女以及她爹大有渊源的男人,不再板着脸,笑道:“怎么打?” 年轻道人打趣道:“阮秀,这就有些欺负人了啊。你爹可是接替齐先生的下一位圣人,就像是此方天地的主人。” 青衣少女阮秀撇撇嘴,不说话。 僧人缓缓走来,登上青牛背。 贺小凉说道:“你们佛门的雷音塔,我们道家的天师印,加上兵家的一座小剑冢,当然还有儒家的山岳玉牌。四位圣人最早留下的四件压胜之物,不说他们儒家自己内部如何钩心斗角,只说我们三方,这次各自取回,虽然名正言顺,但是如果真的跟齐先生一声招呼也不打,是不是不太合适?” 僧人一言不发。 年轻道人忧心道:“是有点不近人情,但是上头的旨意难违,师姐你还是不要画蛇添足了。” 那位兵家之人讥笑道:“我不是来跟谁套近乎的。” 小镇那边,陈平安回到刘羡阳家所在的巷弄,结果看到齐先生就站在门口。 陈平安快步跑去,不等他发问,齐静春就交给他两方私印,微笑道:“陈平安,不是白送给你的,是我有事相求,以后如果山崖书院有难,希望你力所能及地帮上一帮。当然,你也不用刻意打听书院的消息。” 陈平安只说了一个字:“好!” 齐静春点了点头,语重心长道:“切记之前跟你说过的‘君子不救’,那是我的肺腑之言,并非在试探人心。” 陈平安咧嘴笑了笑:“先生,这个不敢保证。” 齐静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便要离去。 他原本想说,以后若是山崖书院真有大困局,陈平安你心生悔意,也无须愧疚,只当是没看见没听说便是,不用刻意为之。但是齐静春不知为何,内心深处,偏偏心存一丝侥幸,连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思来想去,这位山崖书院的前任山主,只得出一个答案。竟然是因为眼前少年,姓陈名平安。他好像跟谁都不太一样。 你托付他一事,千难万难,哪怕明知道他到最后,拼尽全力也做不到,可是你却能实实在在笃定一件事,他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去做,十分力气做不到,也愿意咬牙使出十二分力气。这就是一件让人感到心安的事情。这本是齐静春苦求多年而不得的事情。这位主动要求贬谪至此的读书人,原先只觉得天地处处是异乡。 在齐静春正要转身的时候,还背着箩筐的陈平安,连忙极为吃力地作揖行礼。巷弄之中,儒家圣人一板一眼地还了陈平安一礼。 夜幕深沉,督造官衙署,宋长镜一人独自返回,少年宋集薪已经去往狗窝一般的泥瓶巷,对此男人没有强求。身为统兵多年的沙场大将,在尸山血海里,尚且能够鼾声大作,所以那个被放养的侄子,这些年日子过得虽没那么符合天潢贵胄的身份,但宋长镜没觉得这就是亏欠。能活着返回大骊京城,就不错了。 衙署的年迈管事,一直等候在门口,手里提着灯笼。 宋长镜率先跨过只开了一扇侧门的门槛,大步向前,说道:“不用带路。” 年迈管事默然点头,放缓脚步,然后悄然离去。 福禄街上的这栋衙署,建造得并不豪奢,占地远远不如卢、李两姓的宅子。前任那位货真价实的窑务督造官,生活得清苦紧巴,小镇大户们也没觉得如何不妥。 但是宋长镜不一样,当今大骊皇帝的同母弟弟,还立下过开疆拓土的不世之功,更是东宝瓶洲名列前茅的武道宗师。他的到来,就像过江龙闯入了一个小湖,地头蛇们哪怕谈不上如何畏惧,面对宋长镜这种人,也都会拿出该有的恭谨姿态。 宋长镜经过一座小院子的时候,看到有人还在房内挑灯夜读,坐姿端正,独处之时,仍是一丝不苟,不愧是一位正人君子。 宋长镜大袖飘摇,快步走过,嘴角泛起讥讽笑意。 昔年有少年求学于观湖书院,书法通神,名动朝野,被南魏国主召入皇宫,于侧殿撰写诏书,正值隆冬大雪,笔冻不能书,帝敕令宫嫔十余人侍于左右身侧,为其呵笔。此事迅速风靡东宝瓶洲,传为美谈。只是无人深思,皇城宫禁何等森严,这种事情,皇帝不说,宦官不说,嫔妃不说,老百姓是如何知道的? 走在幽深小径上,宋长镜蓦然爽朗大笑。 身穿一身素洁衣衫的宋集薪回到泥瓶巷,见院门未锁,推开屋门后,看到婢女稚圭坐在正堂的一张椅子上,半眯着眼,歪着脑袋打瞌睡,当脑袋倾斜到了一个幅度后,就立即坐正,然后继续歪斜。看来稚圭是真的累了。宋集薪弯下腰,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膀,柔声道:“稚圭稚圭,醒醒,赶紧回自己屋子睡觉去,小心冻着。” 睡眼惺忪的稚圭揉着眼睛,迷糊道:“公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 宋集薪笑道:“去了趟廊桥那边,路程有点远,所以晚了些。” 稚圭看到宋集薪的这身陌生礼服,惊讶道:“咦?公子怎么换了一身衣服?” 宋集薪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聊:“不提这个。那本地方县志借给你后,读书识字怎么样了,要不要我教你?” 稚圭摇头道:“不用。” 宋集薪回到自己屋子,漆黑一片,脱掉外袍,踢掉靴子,摸到床上,呢喃道:“王朱,王朱,原来如此。” 稚圭回到自己屋子,熄灯睡觉,整个人缩在被窝里,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动静,像是在偷吃东西,嘴里嚼着些什么。最后她竟然还打了一个饱嗝。 刘羡阳在铸剑铺子这边,虽然还没有正式成为阮师傅的徒弟,但是谁都看得出来,阮师傅对这个高大少年很器重,否则也不会手把手亲自教他如何锻打剑条。那一排铸剑室,如今并不是谁都可以进入的。 正午歇息的时候,有一个烧瓷窑工出身的年轻人跑到刘羡阳跟前,说有人找他,挤眉弄眼,十分玩味。说是一个比福禄街那些夫人还好看的美妇人。 刘羡阳嬉皮笑脸跟着他走去,心情其实一下子沉重起来。 果不其然,在一座水井旁边,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妇人,四周许多挖井搬土的青壮汉子干活特别起劲。 如小夫子宋集薪所鄙夷的那样,刘羡阳确实就是个土鳖,但是女子好看与否,跟读没读过书,识不识字,实在是没有任何关系。也许刘羡阳不知道,笼统含糊的好看一说中其实有一种叫妩媚,尤其是端庄且妩媚,尤为动人心魄。 “媚”这个字,若是解字,本就是画眉之女的意思。 眼前这个不知姓名、根脚的夫人,眉毛细巧如蛾虫之须,额头像蝉,广而方正,光洁丰满。 今天她只身一人来此,没有兴师问罪的架势,也不像是要仗势欺人,刘羡阳稍稍松了口气。 刘羡阳不否认,这位雍容华贵的夫人,脸蛋的确好看,如果是以往,说不定在街边遇上,他还会吹几声口哨,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动心。他心仪的女子,以前是那个泥瓶巷的婢女,如今是,以后也是。 刘羡阳带着美丽妇人走向小溪,语气坚定道:“夫人,你如果是想要说服我,卖给你们那件传家宝,我劝夫人不要开这个口了。” 妇人嫣然笑道:“先别急着拒绝,容我跟你说清楚利害关系,你再来做决定。” 刘羡阳脸色不变,故作轻松,其实一颗心瞬间沉入谷底。 远处,阮秀蹲坐在一间铸剑室门槛上,端着一碗饭。白米饭堆积出山尖尖的模样,高耸出大白碗的边沿。她狼吞虎咽吃掉“山头”后,如愿以偿看到了被她隐藏其中的红烧肉,整个人便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她偷偷背转身,背对着坐在门槛另一端细嚼慢咽的男人,问道:“爹,不管一管那外乡婆姨?” 男人瓮声瓮气道:“不管。” 阮秀忧心道:“他可是你以后在这里的开山大弟子,就不怕走岔路?” 男人淡然道:“那就是那小子没福气。” 阮秀疑惑道:“爹,不会感到可惜啊?” 比如她,看到铺子里那些好吃又精致的糕点,兜里没钱也就罢了,有钱,买了,结果不小心掉地上,真是活该被天打五雷轰。 男人答非所问:“红烧肉好吃不?” 阮秀下意识开心点头:“好吃好吃!” 阮秀猛然绷紧身体,爹下过“旨意”,她每天只能吃一份荤菜,所以她假装像是只盛了一碗白米饭,将红烧肉藏在其中。为的就是晚上能够光明正大地吃上一份荤菜。 她尴尬转头,高高抬起白碗,理直气壮道:“只有一块哟,我又没有坏规矩!” 男人呵呵一笑,问道:“那么藏在碗底的那块红烧肉,吃不着,会不会感到可惜啊?” 阮秀微微张大嘴巴,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似的,心如死灰。 男人还往自家闺女伤口上撒盐:“你要是不多嘴问刘羡阳的事情,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阮秀闷不吭声,小口小口吃着红烧肉,一看就知道以后肯定要勤俭持家了。 男人吃完饭,望向小溪那边的妇人和少年,说道:“这小子只要一天不登中五境,爹就不会管他的死活。哪怕进入中五境,爹会管一两次,但也绝不会多管,事不过三吧。福祸无门,唯人自召。” 阮秀赌气道:“为啥不管?!” 男人没好气道:“文人收学生,武人收徒弟,都不是江湖帮派招徕小喽啰,不是想着以后跟人起了争执,仗着人多势众来跟人吵架或是打架。归根结底,在我眼中,师生也好,师徒也罢,就是同道中人。何况如今刘羡阳还不是我的徒弟。” 阮秀没说话。 男人感叹道:“傻闺女,只说这偏居一隅的大骊王朝,知道有多少人吗?两千多万户!这么多天下人,这么多烦心事,你管得过来吗?爹会在接下来的六十年里,从齐静春手里接管小镇,你也别成天乱逛,安心在剑炉这边铸剑练剑,要不然惹了麻烦,爹是管还是不管?” 不等男人把话说完,阮秀就冒出一句话:“不用你管。” 她这句话,把男人憋得差点内伤,威力之大,不比某位剑仙的压箱底手笔更弱。 男人真想使劲敲这个傻闺女的榆木脑袋:你的事情,爹能不管?男人有些哀愁。 阮秀一脸“震惊”道:“咦,碗底怎么多出一块红烧肉来。唉,我今天的份额用完啦,还是给你吃吧?爹?” 男人不用转头看,都能感受到傻丫头的蹩脚演技,无奈道:“算了,你吃吧,爹就当你今天只吃了一块红烧肉。记得下午打铁,别再偷懒了。” 这次阮秀的感激,丝毫不作伪:“爹,你真好!” 男人气笑道:“是红烧肉好吧。” 阮秀低下头,扒了一口米饭,轻声道:“爹也好。” 男人绷着脸,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意,想了想,觉得还是生个闺女好啊。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嗓音:“爹,晚上还能再吃一块不?两块和三块,差不太多,对不对?爹你不说话,我就当答应了哦?”阮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掉了。最后那句话,则是她已经跑出去老远才说的。 男人揉了揉脸颊,自言自语道:“我家秀秀以食为天。” 陈平安穿街走巷送完信后,买了一份早点,送去给泥瓶巷的宁姑娘,然后开始熟门熟路地煎药。 宁姚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墨绿色长袍,干净利落。她本就长得英气勃发,这一身衣饰,加上腰佩长刀,比起福禄街、桃叶巷那边的富家子弟,更有贵气。 宁姚犹豫了一下:“就目前而言,你如果真想研习那本《撼山谱》,在学拳势之前,你要先做三件事:站桩、走桩和睡桩。最后一件事,比较讲究窍穴积淀和气息流转,很难用言语描述,先不说它便是。反正前两件事情,无须太考虑天赋根骨,你老老实实按照拳谱上绘画出来的姿势,长此以往坚持下去,终归是有用的,哪怕无法让你在武道上登堂入室,但强健体魄和延年益寿,不是没有可能。” 陈平安说出自己的一个想法:“在溪水里练习走桩,是不是也行?” 宁姚点头道:“当然。及膝练起,再及腰,最后及脖。” 陈平安顺着她的话问道:“最后不是整个人在水里吗?” 宁姚冷笑道:“怎么,你是想在水底练习闭气,然后练出一只千年王八万年龟啊?” 陈平安悻悻然不说话。 宁姚想了想:“来,我给你演示一下走桩。看仔细了!” 宁姚让陈平安把桌子挪开,然后向前走出六步,步伐为三小三大,当她一脚重重踏下最后一步,整栋屋子的泥地,仿佛都发出了一阵沉闷震动。 宁姚一气呵成,看似轻描淡写,其实行云流水,给陈平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如一条瀑布直泻而下,天经地义,而且蕴含着巨大的力道。又如树叶在溪水里打了一个旋,圆转如意,轻柔至极。 看到陈平安一脸茫然的神色,宁姚又撤回原位,再次演示一遍。 宁姚站定,转头问道:“看明白了吗?来试试看?”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尝试了一遍。摇摇晃晃,像个醉醺醺的酒鬼。 陈平安站在原地,挠挠头,显然他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像话。 宁姚黑着脸,沉声道:“再来!” 三遍之后,陈平安已经略有好转,但是宁姚已经脸色阴沉得像要下一场暴雨。 她无法想象,世上怎么会有陈平安这样的笨蛋,练武如此没有悟性,天资如此糟糕! 没办法,宁姚是一个自幼就站在剑道极高处的人,出身、根骨、天赋、眼光,皆是如此。所以她根本无法理解,在距离她有十万八千里之遥的山脚,那些人是如何一步一步登山的,更不会懂得那些人为何要走得踉踉跄跄。 最后宁姚实在没辙,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要拔刀砍人,于是灵机一动,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勉强安慰道:“陈平安,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习武也是一样的道理,练拳几万下,出不来味道,那就几十万,一百万!你去捡你的石头吧,笨鸟先飞,别灰心丧气,慢慢来,在小溪里一遍遍练习这个走桩。” 陈平安一想,真是这个道理。 以前听宋集薪说过一句话,跟宁姑娘的“读书百遍”差不多意思,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不过他觉得更有道理的,还是宁姑娘所说的几万几十万不够,那就练一百万次嘛。 陈平安笑着跑出泥瓶巷,一路上默念三小三大,按照记忆去模仿宁姚的走姿。 陈平安在心中告诉自己的“真相”是,练习一百万次之后,兴许练拳就能小成了。 所以这部《撼山谱》的练拳,起步就是一百万次,在那之后,他陈平安才有资格再来谈其他。 宁姚独自坐在门槛上,自言自语道:“为何感觉自己好像挖了一个天大的坑?那家伙会不会爬不出来啊?” 第8章 少年和老狗 小镇来自外乡的生面孔,越来越多,客栈酒楼的生意随之蒸蒸日上。 与此同时,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许多高门大户里的这一辈年轻子弟,开始悄然离开小镇,多是少年早发的聪慧俊彦,也有籍籍无名的偏房庶子,或是忠心耿耿的家生子,世家子赵繇便在此列。至于泥瓶巷的孩童顾璨,被截江真君刘志茂一眼相中,算是一个例外。 陈平安去刘羡阳家拿了箩筐鱼篓,离开小镇去往小溪,在人多的时候,陈平安当然不会练习《撼山谱》的走桩,出了小镇,四下无人,他才开始默念口诀,回忆宁姑娘走桩时的步伐、身姿和气势,每个细节都不愿错过,一遍一遍走出那六步。 陈平安当时在泥瓶巷的屋子里,第一次模仿宁姚的时候,那么拙劣滑稽,比起常人还不如。其实二人的认知,出现了一个鬼使神差的误差。陈平安一直知道自己有个毛病,从烧瓷窑工开始就发现了——眼疾,手却慢,准确说是由于他的眼神、眼力过于出彩,导致手脚根本跟不上。这就意味着换成别人来模仿宁姚的走桩,可能第一遍就有三四分相似,粗糙蹩脚,但好歹不至于像陈平安这么只一两分相似,这恰恰是因为陈平安看得太明白真切,对于每一个环节太过苛刻,才过犹不及,手脚跟不上之后,就显得格外可笑,而这九分不像之下,则暗藏着一分难能可贵的神似。 这些宁姚并不知道,模仿她这位天生剑仙坯子的走桩,哪怕是九分形似,也比不得一分神似。 当然,话要说回来,莫说只有她的一分神似,就算有七八分,宁姚也不会觉得如何惊才绝艳。宁姚眼中所见,视线所望,只有人迹罕至的武道远方,以及并肩而立之人、屈指可数的剑道之巅。 陈平安坐在廊桥匾额下的台阶休息,大致算了一下,一天十二个时辰,哪怕每天坚持五到六个时辰,重复练习走桩,撑死了也就三百次左右,一年十万,十年才能完成一百万次的任务。他扭头望向清澈见底的溪水,呢喃道:“让我坚持个十年,应该可以的吧?” 虽然这段日子里,陈平安不曾流露出什么异样情绪,但是陆道长临行前的泄露天机,将云霞山蔡金简的阴毒手段一一道破,仍是让他倍感沉重。有一件事情,陈平安对陆道长和宁姑娘都不曾提及,那就是在蔡金简对他一戳眉心和一拍心口之后,当时在泥瓶巷子里,他就已经隐隐约约感受到了身体的不对劲,所以他才会在自家院门口停留那么长时间,为的就是让自己下定决心,大不了破罐子破摔,也要跟蔡金简拼命。 毕竟那时候的陈平安,按照年轻道人陆沉的说法,就是太死气沉沉了,完全不像一个本该朝气勃勃的少年。对于生死之事,陈平安当时看得比绝大多数人都要轻。 蔡金简以武道手段“指点”,让他强行开窍,使得陈平安的身体,就像一座没有院门屋门的宅子,确实可以搬进、吸纳更多物件,但是每逢风雪雨水天气,宅子便会垮得格外厉害、迅速。所以陆沉才会断言,如无例外,没有大病大灾的话,陈平安也只能活到三四十岁。 之后蔡金简又在陈平安心口一拍,坏了他的修行根本。心为修行之人的重镇要隘,城门塌陷后,蔡金简等于几乎封死了这处关隘的正常运转,这不单单是断绝了陈平安的修行大道,也愈发加速了陈平安身躯腐朽的速度。 蔡金简这先后两手,真正可怕之处,在于门户大开之后,一方面陈平安已经无法修行长生之法,也就意味着无法以术法神通去弥补门户,无法培本固元;另一方面,哪怕他侥幸在武学上登堂入室,的确能够依靠淬炼体魄来强身健体,但是对陈平安而言,巨大风险也将会一直伴随着他,一着不慎,就会身陷“练外家拳容易招邪”的怪圈,就又是延年益寿不成,反而早夭的可怜下场。 当务之急,陈平安是需要一门能够细水长流、滋养元气的武学,这门武学是不是招式凌厉、霸道绝伦,是不是让人武道境界一日千里,反而不重要。 陈平安的希望全部在宁姚看不上眼的那部《撼山谱》当中。比如宁姚说过,走桩之后还有站桩“剑炉”,和睡桩“千秋”。 但是陈平安不敢胡乱练习,当时只是瞥了几眼,就忍住不去翻看。他觉得还是应该让宁姑娘鉴定之后,确认无误,再开始修习。 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悟性再差,只要够勤奋坚韧,每天终究是在进步;走在错误的方向上,越聪明越努力,只会做越多错越多。 这些话是刘羡阳说的。当然,刘羡阳的重点在于最后一句:“你陈平安是第一种人,宋小夫子那个伶俐鬼是第二种,只有我刘羡阳,是那种又聪明又走对路的真正天才。” 当时刘羡阳自吹自夸的时候,不小心被路过的姚老头听到,一直对刘羡阳青眼相加、视为得意弟子的老人,不知道被哪句话戳中了伤心处,他破天荒勃然大怒,追着刘羡阳就是一顿暴揍。反正在那之后,刘羡阳再也没有说过“天才”两个字。 陈平安重重呼出一口气,站起身,走上高高的台阶,进入廊桥后,才发现远处聚集着一拨人。四五人或站或立,好像护卫着其中一名女子。陈平安只看到了女子的侧面,只见女子坐在廊桥栏杆上,双脚自然而然悬在溪水水面上,闭目养神,她的双手五指姿势古怪,手指缠绕或弯曲。给陈平安的感觉是,她明明闭着眼睛,却又像是在用心看什么东西。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不再继续前行,转身走下台阶,打算涉水过溪,再去找刘羡阳。今天他背着两只箩筐,一大一小套放着。他要将那只稍小的箩筐,还给阮师傅的铁匠铺,毕竟那是刘羡阳跟人家借来的。 廊桥远处,那拨人在看到一身寒酸相的草鞋少年识趣转身后,相视一笑,没有说话,生怕打破那位“同年”女子的玄妙水观心境。 此法根本,源自佛家,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是后来被许多修行宗门采纳、拣选、融合和精炼,最后一条道路上分出许多小路。只不过东宝瓶洲一直被视为佛家末法之地。在数次波及半洲疆域的灭佛浩劫之后,近千年来佛法渐衰,声势远不如三教中的儒道两家。“只闻真君和天师,不知护法与大德”,便是如今东宝瓶洲的真实状况。不过受惠于佛法的仙家宗门,确实不计其数。 陈平安卷起裤管蹚水而过,上了对岸,突然听到廊桥那边传来惊呼声和怒斥声,想了想,没有去掺和。 到了阮师傅的铁匠铺,见到的仍是热火朝天的场面。陈平安没有随便乱逛,而是站在一口水井旁边,找人帮忙通知一声刘羡阳。 原本以为要等很久,不承想刘羡阳很快就跑来了,拉着他就往溪畔走去,并压低嗓音说道:“等你半天了,怎么才来!” 陈平安纳闷道:“阮师傅催你还箩筐啦?” 刘羡阳白眼道:“一个破箩筐值当什么,是我跟你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你捡完石头回到我家院子后,就等那个夫人去找你,就是那个儿子穿一身大红衣服的妇人,上回咱们在泥瓶巷口见着的那对母子。她找上门后,你什么都不要说,只管把那只大箱子交给她,她会给你一袋子钱,你记得当面清点,二十五枚铜钱,可不许少了一枚!” 陈平安震惊道:“刘羡阳,你疯了?!为啥要卖家当给外人?!” 刘羡阳使劲搂住陈平安的脖子,瞪眼教训道:“你知道个屁,大好前程摆在老子面前,为啥白白错过?” 陈平安满脸怀疑,不相信这是刘羡阳的本心本意。 刘羡阳叹了口气,悄声道:“那位夫人要买我家的祖传宝甲,另外那对主仆,则是要一部剑经,我爷爷临终前叮嘱过我,到了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宝甲可以卖,当然不许贱卖,但是那部剑经,就是死,也绝对不可以承认在我们老刘家。我答应卖宝甲给那位夫人,除了谈妥价格之外,还要求她答应一个条件,那就是她得到宝甲之后,还要说服那个魁梧老人近期不要找我的麻烦。其实就是一个拖字诀,等到我做了阮师傅的徒弟,这些事也就都不是事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为啥你不拖着那位夫人?难不成她还能来铁匠铺找你的麻烦?再说了,她又不能破门而入,抢走你家的宝甲。” 刘羡阳松开手,蹲在溪边,随手摸了块石子丢入溪水,撇嘴道:“反正宝甲不是不能卖,现在既然有个公道价格,不也挺好,还能让事情变得更稳妥,说不定都不用宁姑娘冒险出手,所以我觉得不坏。” 陈平安也蹲下身,火急火燎劝说道:“你咋知道她现在给的价格很公道?以后要是后悔了,咋办?” 刘羡阳转头咧嘴笑道:“后悔?你好好想想,咱俩认识这么多年,我刘羡阳什么时候做过后悔的事情?” 陈平安挠挠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他口拙,实在不知道如何说服刘羡阳。 刘羡阳这辈子一直活得很自由自在,好像从来没有难倒过他的坎,他也从没有解不开的心结和办不成的事。 刘羡阳站起身,踹了一脚陈平安背后的箩筐:“赶紧的,我拿去还给阮师傅,回头等我正式拜师敬茶,你可以来长长见识。” 陈平安缓缓起身,欲言又止,刘羡阳笑骂道:“陈平安,你大爷的,我卖的是你的传家宝?还是你媳妇啊?” 陈平安递给他箩筐的时候,试探性问道:“不再想想?” 刘羡阳接过箩筐,后退数步,毫无征兆地高高跳起,来了一个花哨的回旋踢。沉稳落地后,刘羡阳得意扬扬,笑问道:“厉害吧?怕不怕?” 陈平安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大爷的”。 远离阮家铺子后,心思重重的陈平安下水捡石头,不知是心神不宁的缘故,还是溪水下降的关系,今天收获不大,一直等到陈平安临近廊桥,才捞取了二十多颗蛇胆石,而且没有一颗能够让人眼前一亮、一见钟情的。 陈平安摘下箩筐鱼篓,将它们放在溪边草丛里,深吸一口气,在溪水中转身,开始练习走桩。 一趟来回后,陈平安心头一紧,他看到藏着箩筐鱼篓的地方,蹲着一个矮小少年,嘴里叼着一根绿油油的狗尾巴草。是杏花巷马婆婆的孙子。少年从小就被人当作傻子,加上马婆婆在陈平安这辈少年心中,印象实在糟糕,吝啬且刻薄,连累她的宝贝孙子被人当作出气筒。他之前每次出门,都被人追着欺负,每逢穿新衣新靴,不出半个时辰,铁定会被同龄人或是大一些的少年折腾得满是尘土。试想一下,一双马婆婆刚从铺子里买来的崭新靴子,孙子穿出门后,立即被十几号人一人一脚地踩踏,等孩子回家之后,靴子还能新到哪里去? 这个真名马苦玄、早已不被人记得的傻小子,从来就很怪,被人欺负,却从不主动跟马婆婆告状,也不会号啕大哭或是摇尾乞怜,始终是很平淡的脸色、冷漠的眼神。所以杏花巷那边的孩子,都不爱跟这个小傻子一起玩。马苦玄很早就学会了自己玩自己的,他最喜欢在土坡或是屋顶看天边的云彩。 陈平安从来没有欺负过马苦玄,也从来没有怜悯过这个同龄人,更没想过两个同病相怜的家伙,尝试着抱团取暖。因为陈平安总觉得马苦玄这种人,非但不傻,反而骨子里跟宋集薪很像,甚至犹有过之。 他们好像没有开口说话,但是他们似乎一直在等,好像在跟人无声说着,老天爷欠了我很多东西,迟早有一天我要全部拿回来。欠我一枚铜钱,宋集薪可能是要老天爷乖乖还回来一两银子,马苦玄,甚至是一两金子!陈平安没觉得他们这样不好,只是他自己不喜欢而已。 那个少年不再像之前的那个傻子,口齿清晰,笑问道:“你是泥瓶巷的陈平安吧,住在稚圭隔壁?” 陈平安点点头:“有事吗?” 马苦玄笑了笑,指了指陈平安的箩筐,提醒道:“也许你没有发现,溪水下降了很多,只剩下廊桥底下的深潭和青牛背的水坑这两个地方有好石头了,其他地方都不行。就像你这筐里的,是留不住那股气的,石质很快就会变。有些运气好的,撑死了去做一块上好磨刀石,有些可以成为读书人的砚台。最后这些东西当然还是好东西,卖出高价肯定不难,只不过……算了,说了你也未必懂。” 陈平安笑着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马苦玄突然说道:“你刚才在小溪里练拳?” 陈平安依然不说话。 马苦玄眼神熠熠,哈哈笑道:“原来你也不傻嘛。也对,跟我差不多,是一路人。” 陈平安绕过马苦玄,说了声“我先走了”,然后背起箩筐就上岸。 马苦玄蹲在远处,吐出嘴里嚼烂的狗尾巴草,摇头小声道:“拳架不行,纰漏也多,练再多,也练不出花头来。” 马苦玄头也不转:“取回咱们兵家信物了?” 背后有男人笑道:“以后记得先喊师父。” 马苦玄没搭理,起身后转头问道:“能不能给我看看那座小剑冢?” 男人正是背剑悬虎符的兵家宗师,自称来自真武山,他曾经扬言要与金童玉女所在师门的那位小师叔一战。 男人摇头道:“还不到火候。” 然后他有些恼火:“你干吗要故意坏那女子的水观心境,你知不知道这种事情,一旦做了,就是一辈子的生死大敌!” 马苦玄一脸无所谓道:“大道艰辛,如果连这点磨难也经不起,也敢奢望那份高高在上的长生无忧?” 男人气笑道:“你连门也未入,就敢大言凿凿,不怕闪了舌头?!” 马苦玄最后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道:“以后我在修行路上遇到这种破境机缘,会主动告知那女子一声,到时候师父你不许插手,让她尽管来坏我好事。” 男人感慨道:“你知不知道,世间机缘分大小,福运分厚薄,根骨分高低,你若是事事以自己之理衡量众人,以后总有一天会遇到拳头更大、修为更深、境界更高之人,到时候人家心情不好,就一拳打断你的长生桥,你如何自处?” 马苦玄微笑道:“那我就认命!” 男人自嘲道:“以后为师再也不跟你讲道理了,对牛弹琴。” 马苦玄突然问道:“那个泥瓶巷的家伙,怎么晓得水里石头的妙处?还开始练拳了?” 男人突然神色严厉起来:“马苦玄!为师不管你什么性格桀骜,但是有一点你必须谨记在心,我们兵家正宗剑修!修一剑破万法,修一剑顺本心,修一剑求无敌,但是绝对不许滥杀无辜,不许欺辱俗人,更不许日后在剑道之上,因为嫉妒他人,就故意给同道中人下绊子!” 马苦玄伸了个懒腰:“师父,你想多了,泥瓶巷那家伙就算再厉害,只要不惹到我,就与我无关。说到底,小镇这些人成就再高,将来也无非是我的一块垫脚石而已。嫉妒?我感谢他们还来不及呢。” 男人无奈道:“真是讲不通,我估计以后真武山会不消停了。” 马苦玄好奇问道:“你在真武山排第几?” 男人笑了笑:“不说这个,伤面子。” 马苦玄白眼道:“早知道晚些再拜师。” 男人一笑置之。他有句话没跟自己徒弟挑明,世间天才是分很多种的,天赋亦是。先前那个草鞋少年,看似平淡无奇的六步走桩,其实浑身走着拳意。 陈平安没有直接回刘羡阳的宅子,而是先回了泥瓶巷,跟宁姚说了一下刘羡阳的打算。 宁姚听过之后,没有发表意见,只说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她只管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如果刘羡阳能够不用她出手就躲过一劫,她自会返还那三袋子金精铜钱。陈平安说这不是钱的事情,结果宁姚冷冰冰回了一句:“那你是要跟我谈感情,咱俩到那份儿上啦?”陈平安差点被她这句话噎死,只好蹲在门槛那边挠头。 宁姚瞥了眼桌上陈平安捎来的糕点,有物美价廉的糯米枣糕,也有相对昂贵的雨露团,肯定是陈平安竭尽全力的待客之道了。宁姚破天荒有些心软和愧疚,一时间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不厚道,吃人家的,住人家的,遇到难事,哪怕帮不上大忙,也不能火上加油,于是问道:“刘羡阳会不会是在铁匠铺那边,受到了实实在在的人身威胁,才不得不将那件青黑瘊子甲卖出去?比如说铺子里藏有四姓十族的爪牙,暗中教训了一顿刘羡阳?” 陈平安思量片刻后,摇头道:“不会,刘羡阳绝对不是那种被威胁就低头认输的人,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他,哪怕被福禄街那帮人打得呕血,他也没说半句服软的话,就一直扛着,差点真的被人活活打死。这么多年,刘羡阳性子没变。” 宁姚又问道:“血气方刚,意气之勇,重诺言轻生死。其实巷弄游侠儿从来不缺,我一路行来,就亲眼见识过不少。只不过一旦大利当前,换了一种诱惑,他刘羡阳到底能不能守得住本心?” 陈平安又陷入沉思,最后眼神坚定道:“刘羡阳不会因为外人给了什么,就去当败家子,他跟他爷爷的感情很深。除非真的像他说的,他爷爷临终前叮嘱过他,宝甲可卖,但是别贱卖,而那部剑经则一定要留在他们刘家,以后还要留给后人。” 宁姚说道:“就我知道的情况而言,那件瘊子甲品相是不俗,但是也算不得太过珍稀。倒是那部剑经,既然能够让正阳山觊觎已久,并且不惜出动两人来此寻宝,摆明了是视为囊中之物了,所以肯定是样好东西。所以卖宝甲留剑经,这个决定,是说得通的。” 陈平安点了点头。 宁姚抚摸着绿色刀鞘,眼神冷冽:“小心起见,我陪你一起去刘羡阳家宅子,先打发了那个妇人。既然是刘羡阳亲口说要卖,那么装载宝甲的箱子搬就搬。之后我再跟你一起去阮家铺子,见一见刘羡阳,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真是他爷爷的临终遗嘱,你我就不需要指手画脚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该是你管的,就别瞎管。如果不是的话,便让他说出苦衷,大不了我再将那箱子重新抢回来!” 陈平安担忧问道:“宁姑娘你的身体没问题?” 宁姚冷笑道:“如果是对付正阳山的搬山老猿,肯定会灰头土脸,可要是那个娘们,在这座小镇上,我一只手就够了。” 陈平安好奇道:“搬山猿?” 宁姚敷衍道:“遗留在这座天下的一种上古凶兽孽种,真身为体形大如山峰的巨猿,传言一旦显露真身,能够将一座山岳拔地而起,扛起背走。只不过这些都是传言,毕竟谁也没真正看到过。正阳山这几百年来一直隐忍不发,其实底蕴很厚,虽然宗门在东宝瓶洲名次不高,可是不容小觑,所以咱们能够不跟他们起争执最好,起了争执……” 陈平安小心翼翼问道:“起了争执咋办?” 宁姚站起身,拇指推刀出鞘寸余,一脸看白痴的眼神望向陈平安,天经地义道:“还能咋办?砍死他们啊!”陈平安咽了咽口水。 之后背着箩筐的陈平安,带着重新戴上帷帽、腰佩绿鞘狭刀的宁姚,一起缓缓走向刘羡阳的祖宅。 宁姚扭头瞥了眼陈平安的箩筐,问道:“今天怎么这么少?” 陈平安叹了口气:“马苦玄,哦,就是杏花巷那边马婆婆的孙子,跟我差不多岁数,现在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按照他的说法,是小镇风水变了,所以小溪里的这些石头越来越留不住‘气’。” 宁姚神情凝重,沉声道:“他说得没错,这座小镇是要变天了。你最好趁早解决掉这档子事,赶紧走出小镇,哪怕离开以后再回来,也比一直待在小镇来得好。” 陈平安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一根筋,自小一个人过惯了,反而更加知道人情冷暖和轻重缓急,点头笑道:“会的,只要看到刘羡阳跟阮师傅喝过拜师茶,我就马上离开这里。最好那个时候,阮师傅也答应给你铸剑了。” 看着满脸喜悦的家伙,宁姚纳闷道:“跟你无关的事情,也值得这么开心?说你滥好人,你凭啥不服气?” 大概是认为两人有些相熟了,陈平安说话也没之前那般遮遮掩掩,理直气壮道:“刘羡阳,顾璨,加上宁姑娘你,你想啊,天底下那么多人,我也就在乎三个人的好坏,我咋就滥好人啦?” 宁姚笑眯眯问道:“那三个人里头,我排第几?” 陈平安既诚恳又赧颜道:“暂时第三。” 宁姚摘下佩刀,随便握在手中,用刀鞘轻轻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陈平安,你要感谢我的不杀之恩。” 陈平安莫名其妙问道:“煎药你不觉得烦?” 宁姚愣了愣,理解了他的想法:“陈平安,我突然发现你以后就算到了外边,也能活得挺好。” 陈平安一点都不贪心,诚心诚意道:“跟现在一样好就行。” 宁姚不置可否,轻轻摇晃手中绿鞘狭刀,就像乡野少女摇晃着花枝。 到了刘羡阳家的巷子拐角处,一个黑影蓦然蹿出,宁姚差点就要拔刀出鞘,幸好及时忍住。原来是一条黄狗,围绕着陈平安亲昵打转。陈平安弯腰揉了揉黄狗的脑袋,起身后笑道:“是刘羡阳隔壁那户人养的,叫来福,好多年了,胆子特别小。以前我和刘羡阳经常带它上山,它就只会跟在我们屁股后头凑热闹,刘羡阳总嫌弃它抓不住山兔山鸡,总说来福连一只猫都不如。像马苦玄家养的那只猫,有人看到它经常能够往家里叼野鸡和蛇。不过来福年纪大了嘛,十来岁了,很老啦。”说到这里,陈平安忍不住又弯下腰,摸了摸来福的脑袋,柔声道:“一大把岁数,就要服老,对吧?放心,以后等我赚到了大钱,一定不饿着你。” 宁姚摇了摇头,对此她是无法感同身受的。哪怕这一路行来,她见过很多人很多事。 宁姚也曾对这异乡心怀成见,只是游历多了,成见依旧有,却比最初要小了许多。 有那佛家的行者,在凄厉风雨夜,赤足托钵而行,唱着佛号,步伐坚定。有赴京赶考的穷书生,在破败古寺里,为披着人皮的狐魅温柔画眉,最后重新动身起程之时,哪怕明知自己已是两鬓微霜,也无悔恨。 有顶着天师头衔的年轻道人,在古战场和乱葬岗之中独自穿行,默念着福生无量天尊,不惜消耗自身修为,为孤魂野鬼们引领一条超脱之路。有上任之初亲手禁绝淫祠龙王庙的中年文官,嘴唇干裂渗出血丝,在干涸河床边上,摆下香案,沙哑诵读着《龙王祈雨文》,最后为了辖境内的百姓,面向龙王庙,下跪请罪。 有前朝遗老的古稀老人,不愿带着出仕新朝的儿子,只带着蒙学的小孙子,登高作赋,面对家国破碎的旧山河,老泪纵横,跟心爱孙子说那些已经改了名的州郡,原本应该叫什么。有一叶扁舟在千里长峡中顺流直下,读书人在两岸猿声中,意气风发,读至快目会心之处,仰天长啸。有覆面甲胄的倾国女子,在硝烟落幕后,纵马饮酒最绝色。 一路行来,一路见闻,一路感悟,宁姚的向道之心,始终稳若磐石,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现如今,宁姚又多看到一幕。 一个孤苦伶仃的陋巷少年,背着箩筐系着鱼篓,摸着一条老狗的脑袋,少年对未来充满希望。 两人刚到刘羡阳家没多久,就有人敲响了院门。陈平安和宁姚对视一眼,然后陈平安出去开门,宁姚只是站在屋门口,不过她回头瞥了眼那柄安静躺在柜子上的长剑。 敲门之人是卢正淳,自然是以妇人为首,此外还有两名卢氏忠仆。 卢正淳面容和善,轻声问道:“你是刘羡阳的朋友,叫陈平安,对吧?我们是来搬箱子的,刘羡阳应该跟你打过招呼了。所以这袋钱你放心收下。除此之外,我们夫人答应刘羡阳的条件,将来也会半点不差交到他手上。” 陈平安接过那袋子钱,让开道路,雍容大方的妇人率先走入院子,卢正淳带着两名下人紧跟其后。妇人亲自打开已经被摆在正堂的红漆木箱子,蹲下身,伸手抚摸那具模样丑陋的宝甲,眼神出现片刻迷离,然后是难以掩饰的炙热和渴望,但是这抹情绪很快就被妇人收敛。恢复正常神色后,她站起身,示意卢正淳可以动手搬箱子了。东西并不沉重,毕竟里头只有一副甲胄而已。 妇人最后一个离开屋子,走到门槛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陈平安,微笑道:“刘羡阳真的很把你当朋友。”不明深意的陈平安只好一言不发,只是默然送他们这一行人离开院子。 最后陈平安站在门外,久久不肯挪步,宁姚来到他身边。 妇人走在卢正淳三人之后,走到巷子尽头后,转头望去,看到并肩而立的少年少女,玩味笑道:“年轻真好,可是也得活着才行啊。” 那座横跨小溪的廊桥里,高大少年刘羡阳倒在血泊中,身体抽搐,不断吐出血水。 只是这一次,他再没有能够听到某个黑黑瘦瘦的家伙,一遍遍撕心裂肺喊着“死人了”。 廊桥北端桥头台阶那边,人头攒动,议论纷纷,远远看着热闹,唯独不敢靠近刘羡阳,生怕惹祸上身。 有两人快步走入廊桥,男子蹲下身,搭住刘羡阳的手腕脉搏后,脸色愈发沉重。 青衣少女阮秀恨极,咬牙切齿道:“一拳就砸烂了他的胸膛,好狠辣的手段!” 男人不说话。 扎了一根马尾辫的阮秀怒道:“爹!你就眼睁睁看着刘羡阳这么被人活活打死?刘羡阳是你的半个徒弟!” 男人一直没有松开刘羡阳的手腕,面无表情,淡然道:“我哪里知道堂堂正阳山,这回竟然如此不讲规矩。” 阮秀猛然起身:“你不管,我来管!” 男人抬头缓缓问道:“阮秀,你是想让爹给你收尸?” 阮秀大踏步前行,一往无前,沉声道:“我阮秀不是只会吃一件事!也会杀人!” 男人眉宇间隐约有雷霆之怒。小半原因是自己闺女的愣头愣脑,更多自然是正阳山那头老猿的歹毒出手。 男人想了想,既然自己还未正式接手齐静春的位置,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也可以不用那么讲道理? 阮秀突然停下脚步,她看到有个消瘦少年,从廊桥那一头,向自己这边疯狂跑来。 她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双草鞋,面无表情,古井不波。 两人一瞬间就擦肩而过,阮秀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没来由,她便觉得很委屈,一下子就流下眼泪。 当陈平安坐在身边,伸手抓住他的一只手时,视线早已模糊的刘羡阳,好像一下子多出几分精气神,试图挤出一个笑脸,断断续续说道:“那婆娘说我不交出宝甲,她就能杀了你……她还说,反正她是母子二人来咱们小镇的,一人被驱逐而已,这个代价她出得起。我怕,很怕她真的去杀你……之前我跟你说的,其实不全是假话,我爷爷的确跟我说过那些话,所以我觉得卖了就卖了,没啥大不了的……只是刚才她又让人去找我,说那个老人疯了,一听说我没有剑经,就执意要先杀你,再来杀我,我实在是担心你,想跟你打声招呼……就一路跑到这里,然后就被那老王八蛋打了一拳,是有点疼……” 陈平安低着头,轻轻擦掉刘羡阳嘴角的鲜血,他死死皱着那张黝黑消瘦的脸庞,轻声道:“不怕,没事的,相信我,别说话了,我带你回家……” 刘羡阳那股子强撑起来的精气神,渐渐淡去,视线飘忽,喃喃道:“我不后悔,你也别怪自己,真的……就是……我就是有点怕,原来我也是怕死的。” 最后刘羡阳死死攥紧他唯一的朋友的手,呜咽道:“陈平安,我真的很怕死。” 陈平安坐在地上,一只手死死握着刘羡阳的手,一只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息,拼命呼吸。 年纪轻轻的陈平安,此时就像一条老狗。 陈平安眼眶通红。当他想要跟老天爷讨要一个公道的时候,就更像一条狗了。 陈平安不想这样,这辈子都不想再这样了! 福禄街卢氏的宅子,小巧玲珑,却别有洞天,便是清风城许氏妇人,也觉得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做到了极致,不能再苛求什么。在一座临湖水榭里,刚刚成功将刘家瘊子甲收入囊中的许氏妇人,满面春风得意,慵懒地斜靠着围栏。大概是心情实在太好,以至于卢正淳那只苍蝇站在水榭台阶上,也觉得不是那么碍眼了。 身穿一袭大红袍子的儿子站在长凳上,往小湖里丢鱼饵,近百尾红背鲤鱼拥挤在一起,红浪滚滚,画面颇为壮观。 许氏对卢正淳吩咐道:“你就不用在这边候着待命了,等到此间事了,你便随我们去往清风城,除了让我家夫君收你为入室弟子外,也会答应你爷爷那个有些无理的请求,务必保证让你有朝一日能够跻身中五境。要知道,这种承诺,才是最值钱的,所以说你爷爷是只老狐狸。” 说到这里,许氏自顾自嫣然而笑:“要我看啊,如果你爷爷是卢氏掌舵人,卢氏王朝未必会这么快崩塌。哪怕是眼高于顶的大骊藩王宋长镜,也坦言能够在一年内就立下灭国之功,功劳簿上有你们卢氏皇室一半。当然了,你们这支小镇卢氏,运气不太好,跟主支卢氏,一荣未必俱荣,一损倒真是俱损,所以这次我们清风城给你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要错过了,要好好把握住。” 卢正淳弯腰极低,双手作揖高过头顶,感激涕零道:“卢正淳绝不敢忘记许夫人大恩大德,日后到了那座名动天下的清风城,必当为许夫人做牛做马,并且我卢正淳发誓,此生只忠心于夫人一人!” 清风城许氏笑意妩媚,眯起眼眸,柔声道:“这种掏心窝子的话啊,可别让我夫君,也就是你未来的师父听到,或者到时候你也可以在他面前重复一遍?” 兴许是在泥瓶巷给刘羡阳下跪后,卢正淳对于此事已经不再心怀芥蒂,听到许氏的诛心言论后,立即跪下,整个人匍匐在水榭外的台阶顶部,颤声道:“卢正淳绝不敢忘本!” 许氏笑了笑,随意挥挥手,开始赶人:“行了,起来吧。以后到了清风城,修行一事最耗光阴,路遥知马力,你是不是忘本,自然水落石出。” 卢正淳后退着离开水榭,下了台阶才缓缓转身。这个曾经在小镇呼风唤雨的天字号纨绔,在许氏跟前,好像腰杆就从来没有直起过。 小镇之外的卢氏,作为一座大王朝的掌国之姓,在被大骊边军重创之后,可谓大伤元气,一蹶不振,短期之内很难东山再起,从上到下,卢氏嫡系和旁支以及远房,只得夹着尾巴做人。否则,以清风城的家底和声望,绝对不敢如此在小镇卢氏宅子做起鸠占鹊巢的勾当,还敢居高临下,对卢氏子弟呼来喝去。其实就算换成正阳山的那对主仆,都很勉强。如今卢氏龙游浅滩,时局艰辛,实在是不得不低三下四。 红袍男童嗤笑道:“真是个天生奴才命的狗腿子,娘亲你收下这种废物做什么?不会真要让我爹收他做徒弟吧,而且还答应他一个中五境?中五境什么时候如此廉价了?” 许氏微笑道:“卢正淳虽然面目可憎,但并非没有可取之处。此人资质一般,本来成为外门弟子就属万幸,不过说到底,这个年轻人只是那笔大买卖之下的小添头而已,掀不起半点风浪。至于表面上看,娘亲许诺给小镇卢氏这么多,答应卢氏皇室那些逃难的皇亲国戚和金枝玉叶,可以在清风城避难并且扎根,清风城会以礼相待,奉为座上宾,甚至在城内专门划分出一大块区域,作为卢氏的私人地盘,期限为一百年。……” 孩子丢完鱼饵,突然跑出水榭,捡了一大把石子回来,然后趴在栏杆上,朝着那些鲤鱼使劲丢掷石子,玩得不亦乐乎,转头说道:“娘亲,咱们来小镇寻觅瘊子甲,是不是就是一个掩人耳目的由头,是咱们清风城许氏借此机会掌控卢氏的障眼法?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卢氏那拨浩浩荡荡的丧家犬,听说人数仅皇室成员就有三千多,加上内宦奴婢附庸和不愿依附大骊宋氏的亡国遗老,对于我们清风城的人气增长,帮助很大。如此说来,这里才是落魄卢氏如今真正的消息运转枢纽?” 许氏欣慰笑道:“能够想到这一层,说明我的儿子很聪明,但是呢,还是错了。” 男孩皱眉,等着答案。 许氏眨了眨眼睛:“那副瘊子甲,内有玄机,简单而言,就是不比那部剑经差。” 男孩狠狠丢出一颗石头,砸在一尾鲤鱼背脊上,鲜血四溅,可怜的鲤鱼疯狂拍打着水面。 男孩眼神炙热:“我爹最擅长攻伐之道,杀力之大,不比那大骊宋长镜逊色太多,只可惜一直受困于先天身体孱弱,最怕对手和他以伤换伤的无赖打法,这才无法扬名,还沦为笑柄,就连清风城的自家人也敢在背地里取笑我们。娘亲,是不是我爹得了这具宝甲之后,就能够攻防皆备,可以与那宋长镜一较高低了?” 许氏仍是摇头。 红袍男孩重重一拍栏杆,怒色道:“你不要跟我卖关子!”他龇牙咧嘴,择人而噬,就像一头虎豹幼崽。 许氏从来没觉得儿子在自己面前大呼小叫有何不妥,毕竟儿子一出生,就得到过一位高人评价极高的谶语:“虎狼之相,人主资质。” 许氏耐心解释道:“你爹得到宝甲后,一旦参悟成功,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要什么防御,一力降十会,一鼓作气碾压敌人便是。” 男孩哈哈大笑,快意至极:“杀杀杀,到时候让我爹就从咱们清风城内部杀起!自己人做的恶心事,才最恶心!” 男孩笑过之后,很快冷静下来,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娘亲,你这么戏耍正阳山,真是耍猴了,就不怕那只蠢猿万一回过神来,离开小镇后就对我们大打出手?还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想明白,那个姓刘的,既然早早有了买瓷人,本身就根骨极好,加上有宝甲有剑经,这样的香饽饽,简直少之又少,就连我也不得不承认,对他需要刮目相看,那么买瓷人为何迟迟不愿露面,使得娘亲你能够浑水摸鱼,还让那正阳山老猿帮咱们解决掉了烂摊子。他一拳打死刘羡阳后,什么都清净了,天大麻烦由正阳山来兜着,至于我们清风城,便有了极大的回旋余地。” 许氏胸有成竹道:“正阳山那只千岁高龄的搬山老猿,脑子不算好用,但还不至于蠢笨到被娘亲任意当猴耍的地步。其实他早已猜出娘亲借刀杀人的手段了。为何老猿愿意捏着鼻子,自己跳入陷阱,其中原因比较复杂,既有正阳山不怕惹祸上身的自负,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史内幕,你暂时不用管这些。”她陷入沉思,再次捋了捋思路,试图查漏补缺,以免后患无穷。 少年刘羡阳的买瓷人,曾是鼎力支持卢家王朝的一股势力。王朝覆灭后,赔了一个底朝天,血本无归,在这之前,确实是山下世俗王朝一等一的门阀,否则也不至于在确认刘羡阳的剑胚资质后,仍然能够耗费重金将刘羡阳留在小镇,买下了之后的九年时间。 正阳山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知晓此事后,便去找到那个破落户,试图购买刘羡阳的本命瓷。正阳山一位老祖,当面就给出了一个天价,但是那户人家吃错药了一般,死活不愿松口,只说是已经转手卖给其他人了,至于是谁,什么来历,更是守口如瓶。 之后迷惑不解的正阳山,便听到风声,说是正阳山的死敌风雷园抢先抓住机会,趁火打劫,得了先机。那户人家自然不敢当着正阳山剑仙的面,说自己已经把东西卖给了你们正阳山的仇敌风雷园。 至于刘家祖传瘊子甲和剑经一事,以及风雷园接手刘羡阳本命瓷的消息,到底是谁泄露给正阳山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清风城许氏,不过当然是躲在幕后的那种。她更是主要谋划之人。这趟亲自赶赴小镇,花费巨大代价,她自然要保证这笔买卖最少能够回本,否则她这一支在清风城的地位,就会一落千丈,岌岌可危,更别奢望独力执掌清风城。 事实上小镇这边,卧虎藏龙,不容小觑,不提日薄西山的卢氏,其余三大姓氏,在东宝瓶洲版图上,谁不是雄踞一方,如日中天? 其实四姓十族,真正的底蕴,不是说盘踞着多少条术法通天的地头蛇。这些家主、老祖宗,其实注定已经离不开。老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可惜他们早已与桃叶巷的桃树、小镇中心的老槐差不多,属于挪了就死,更无来生一说,所以空有一身大神通,无法施展。 这些家族的底蕴,在于他们能够掌握多少口龙窑,管辖多少门户,因为这将直接决定每年为外边提供多少只本命瓷。一旦出现修行的好坯子,押中宝的买瓷人,只要不是手头太拮据,多半还会额外包一个“大红包”,除此之外,也等于双方结下一份香火情,比起点头之交,当然分量要更重。 许氏突然对自己儿子感慨道:“千万不要小觑任何人,哪怕是卢正淳这种弯腰做狗的小人物。你以为来了小镇,就能够轻而易举将那些机缘、宝物拿到手吗?不是这样的。老龙城的苻南华,几乎道心崩碎,云霞山的蔡金简更是人间蒸发,生死不知。还有一名资质不俗的后辈,在廊桥那边看似福至心灵,便作水观,给人坏了心境,无异于在心湖底部,被人硬生生砸出一个大坑,使得湖水下降。这类事情,不会到此为止,接下来反而只会越来越多。所以说,修行路上,无一个逍遥人。” 男孩想了想:“小心驶得万年船。娘亲,我会注意的。” 许氏点头道:“如此最好。” 男孩丢掷出最后一颗石子,问道:“那个齐静春到底怎么回事?” 许氏罕见动怒,厉色训斥道:“放肆!尊称齐先生!” 男孩一愣,乖乖改口道:“齐先生是不是有了麻烦?” 许氏犹豫片刻,缓缓说道:“齐先生的恩师,不但曾经陪祭于那座文庙,而且还是儒教教主的左手第二位。” 男孩目瞪口呆。 这意味着齐静春的恩师,是儒家,或者准确说是儒教漫长历史上的第四人? 这是超乎想象的存在。要是有谁夸下海口,说这类圣人一怒之下,能够一脚将东宝瓶洲最大的山岳彻底踩碎,男孩不敢说全信,但也肯定会半信半疑。 许氏心有戚戚,低声道:“只是那位圣人中的圣人,如今地位却比这座小镇的那些破败神像……也不如了。” 男孩咽了咽口水,随口问道:“刘羡阳那个朋友如何处置?” 许氏想了想:“你是说泥瓶巷那个姓陈的孤儿?” 男孩点点头。 许氏笑道:“你不也一见面就称其为蝼蚁吗?让他们自生自灭便是。” 督造官衙署来了两位风尘仆仆的客人,两人皆是弱冠之年,玉树临风,如楠如松,头等美质。门房听说是来拜访崔先生后,连身份也不询问,赶紧领进官邸,领到那位崔先生暂居的别院,帮着敲响门扉,门房便恭谨告辞。 开门之人,正是那位代表儒家来此讨要压胜之物的君子,年少时就赢得过呵笔郎的美誉,一直被视为下任观湖书院山主的不二人选。他看到两位年轻人之后,有惊喜也有讶异,望向其中一位斜靠门扉的年轻人,笑问道:“灞桥,你身边这位朋友是?” 被称呼为灞桥的年轻人,嬉皮笑脸道:“这家伙啊,是大雍王朝龙尾郡的陈氏子弟,崔兄你叫他松风就行。这家伙生平不好美色美酒,唯独有石砚之癖,听说这边的小溪有几个老坑,就想来碰碰运气。他还有一位远房亲戚,这次也与我们随行,要不是因为她,我和松风也不会耽搁到现在才进小镇,本该早两天来的。她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便自己去逛小镇了。唉,可惜了可惜了,来的路上,听说大隋的一个皇子得了天大机缘,赚到一尾金色龙鲤,以后大有希望走江出龙,把我给眼馋得眼睛都红了。崔兄你瞅瞅,满是血丝,对不对?” 年轻人把头向那位儒家君子伸过去,后者笑着用手指推开他的脑袋,提醒道:“刘灞桥,既然已经拖延了行程,就赶紧办正事去,还来我这边空耗做什么?什么时候风雷园的行事风格,变得如此拖拉了?” 那位龙尾郡陈氏子弟面带歉意,苦笑道:“来的路上,有过一场冲突意外,灞桥兄伤了作为养剑室的脏腑窍穴,只得冒险将本命剑移至明堂窍。若非我修为不济,成了累赘,绝不至于让灞桥兄受伤。” 刘灞桥爽朗大笑道:“几个鬼鬼祟祟的野修罢了,靠着一点歪门邪道,才侥幸伤到本公子,反正已是我剑下亡魂,不值一提!如果不是急着赶路,本公子就要给他们弄几座衣冠冢,立块墓碑,写下他们于某年某月某日死于我刘灞桥剑下,将来等我成为剑道第一人,说不得还会成为一处风景名胜,对不对?” 儒家君子与这位风雷园天才剑修相识已久,知道他天生不着调的性格。他把两人带进院子,刘灞桥突然压低嗓音:“崔兄,你给我透个底,此方天地是不是马上要塌了?山崖书院那位流徙至此的齐先生,当真要执意逆天行事?” 崔姓读书人置若罔闻。 刘灞桥嘿嘿一笑,指了指崔先生:“我已经懂了。” 那位儒家君子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松风,我先前去学塾那边拜访过齐先生,先生说起修身一事,有过‘时不我待’的感慨。”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位出自崔氏的圣人种子,却只说到修身便打住了。 陈松风一开始本以为是读书人之间的客套寒暄,只是当他看到对方的眼神之后,灵犀一动,立即心领神会,抱拳道:“崔先生,我去寻一寻那位远房堂姐,回来之后再向先生讨教治国韬略。” 陈松风言语当中,有意无意跳过“齐家”环节,只是提及了治国。 陈松风匆匆离去。崔姓读书人叹了口气,和刘灞桥坐在小院石桌旁。 刘灞桥跷着二郎腿,直言不讳道:“这个陈松风聪明是聪明,一点就透,只不过吃相也太不讲究了,好歹坐下来跟你胡扯几句,再走也不迟,就那么急着去求祖荫槐叶?我看没必要嘛。如今我们东宝瓶洲除了龙尾郡陈氏,还剩下几个上得了台面的姓氏门阀?那些槐叶,不乖乖落入他陈松风口袋,难道还落在小镇土生土长的俗人头上?” 东宝瓶洲的陈氏,以龙尾郡陈氏为尊,虽然沉寂很久,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声势不振,但到底是祖上出过一大串枭雄人杰的千年豪阀,因此哪怕是刘灞桥所在的风雷园这样的鼎盛宗门,也不敢小觑,就连刘灞桥这种人,也愿意与之为伍,算是当作半个朋友。 读书人好奇问道:“你来此是找那位阮师,求他帮你铸剑?” 刘灞桥吞吞吐吐,语焉不详。大略意思是为宗门做一件事,如果做成了,风雷园就会出面为他向阮师求情铸剑。至于那件事为何,刘灞桥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读书人又说道:“你知不知道正阳山也来人了,而且是主仆二人。” 刘灞桥愣了愣,震惊道:“我根本没听说啊,正阳山是谁来了?” 然后这个在风雷园以跋扈著称的年轻剑修,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碎碎念祷告道:“千万别是倾国倾城的苏仙子,小子我跪求不是苏仙子大驾光临,要不然我出剑还是不出剑?苏仙子看我一眼,我就要酥了,哪里舍得祭出飞剑……” 读书人有些无奈:“放心,不是你心仪的苏仙子,是护山的白猿,他护送着正阳山纯阳剑祖陶魁的宝贝孙女。” “老崔你真是我的福星!不是苏仙子就万事大吉!”刘灞桥立即活蹦乱跳,哈哈大笑道,“怕他个卵?!我还怕一头老畜生不成?!咱们风雷园谁都可以怕,唯独不惧他正阳山!” 读书人犹豫了一下:“风雷园和正阳山,本是同根同源的剑道正宗,为何就不能解开死结?” 刘灞桥收敛玩笑神色,沉声道:“崔明皇,这种话你以后到了风雷园,千万千万别跟人说半个字。” 崔明皇喟然长叹。 风雷园,正阳山,双方从祖师剑仙到刚入门的子弟,往往不需要什么一言不合,只要是遇到了,直接就会拔剑相向。 官署门房和年迈管事突然火急火燎赶到院门外,崔明皇和刘灞桥同时起身。 管事走入院子,行礼之后,说道:“崔先生,刚得到一个消息,正阳山对一个叫刘羡阳的少年出手了。” 刘灞桥骤然大怒:“哪个刘羡阳?!” 管事对崔先生颇有敬意,至于眼前这位不知姓名的公子,老人其实并不畏惧,淡然回复道:“回禀这位公子,我们小镇只有一人叫刘羡阳。” 刘灞桥脸色剧变,冷笑道:“好一个正阳山,欺人太甚!” 崔明皇神色自若,问道:“齐先生是否出面?” 管事摇头道:“尚未。听说那少年被带去了阮师的剑铺,估摸着就算没死,也只剩一口气了。有人亲眼看到那少年胸膛被一拳捶烂,如何活得下来。” 崔明皇笑了笑:“谢过老先生告知此事。” 年迈管事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职责所在,叨扰崔先生了。” 在管事领着门房一起离去后,崔明皇看到刘灞桥一屁股坐回石凳,疑惑问道:“你难道正是冲着那个少年而来?” 刘灞桥脸色阴晴不定:“算是一半吧。接下来会很麻烦,大麻烦。” 崔明皇问道:“不只是牵涉到风雷园和正阳山的恩怨?” 刘灞桥点点头:“远远不止。” 崔明皇袖手而坐,轻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看来我是该动身去取回那块四方镇圭了,哪怕会被齐先生误认为是我们观湖书院落井下石,也没办法。” 崔明皇站起身:“我去趟学塾,去去就回。” 他离开福禄街的官邸后,途经十二脚牌坊楼,停下脚步,仰头望着“当仁不让”四字匾额。 阳光下,崔明皇伸手遮在额头。他一阵犹豫不决之后,竟是转身返回官署。 福禄街上,魁梧的白发老人牵着瓷娃娃一般容颜精致的女童,并没有进入卢家大宅,反而去了李家。早有人等候在门口,将两人迎入家内,在悬挂“甘露堂”匾额的正堂内,一个气度威严的老人站起身,来到门口相迎,抱拳道:“李虹见过猿前辈。” 正阳山的搬山老猿,对李家家主随意点了点头,松开小女孩的手,低头柔声道:“小姐,老奴在山顶那边等你。” 小女孩坐在正堂门槛上,气鼓鼓不说话。 李氏家主轻声道:“前辈放心,我们李氏一定将陶小姐安然无恙地送出小镇。” 老猿嗯了一声:“此次麻烦你们帮忙照顾小姐,就算正阳山欠你们一个人情。让我与小姐说些话。” 李虹立即离开正堂,并且下令让家族所有人都不得靠近甘露堂半步。 老猿也坐在门槛上,想了想:“小姐,有些话本不该跟你说的,只是事已至此,再隐瞒也没有意思,老奴就一并跟你说了。此次小镇之行,多半是有人精心策划的一个局。那个清风城许家婆娘,跑不掉,只不过她未必是分量最重之人。这个坑,厉害的地方在于哪怕老奴有所察觉,也无法不跳。小姐有所不知,那部剑经的主人,曾经是一个叛出正阳山的剑道孽徒,由他自创而成。依照你爷爷的说法,这部剑经最可贵之处,在于虽然写书之人,最终剑道成就不过是摸着剑仙的门槛,但是剑经内容,直指大道。小姐你想啊,与咱们正阳山交好的谢家老祖,何等眼界,仍是给予这部剑经‘极高’二字评语。” 接下来老猿的语气冷漠了几分:“而这个欺师灭祖的剑道天才,走投无路之际,投靠了我们正阳山的宿敌风雷园,风雷园也确实庇护了此人大半生。他当了大半辈子的缩头乌龟,后来为了印证剑经,悄然离开风雷园,寻找过数位证了道的大剑仙,例如谢家老祖,哪怕皆对其人品不屑,但是对于剑经所写,的确都赞赏不已。谢家老祖私下曾说,剑经融合正阳山、风雷园两家剑道精神,一旦哪一方有人修成,那么两家的术道之争,鹿死谁手,就该落幕了。” 老猿沉声道:“所以这部剑经,老奴如果能够拿到手,交给小姐你来修行,是最好的结果。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正阳山没有拿到手,如果给什么老龙城、云霞山之流,被那些年轻人得去了机缘,正阳山倒也能忍。唯独一事,绝对不能退让半步,那就是被风雷园的狗杂种们将剑经拿到手!” 老猿脸色铁青狰狞:“小姐,别忘了,风雷园的园子最深处,那座试剑场之上,我们正阳山的那位老祖,也正是小姐你这一脉的祖先。她当初在正阳山最为孱弱之际,毅然挑战那一代的风雷园园主,结果堂堂正正战死后,她的尸首,非但没有被风雷园礼送回正阳山安葬,反而任其曝晒,甚至头颅之中,还插着一把风雷园剑士的长剑,故意任人观摩取笑!” “三百年了,整整三百年,哪怕正阳山公认英才辈出,竟然始终连风雷园的一把剑也拔不出来!一代代正阳山剑修,承受着这种奇耻大辱。正阳山一日不灭风雷园,便一日是整个东宝瓶洲的笑话。” “为何我正阳山,每一位老祖成就剑仙之尊后,从不愿召开庆典,普告天下?!” 这些陈年往事,小女孩其实早就烂熟于心,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 只不过之前亲人长辈说起,都尽量以云淡风轻的语气提起这段公案恩怨,远远不像搬山猿这般愤懑满怀,直抒胸臆。 小女孩稚声稚气问道:“白猿爷爷,那你为何不干脆一拳打死那死犟死犟的少年?虽说他如今已是经脉寸断,气息崩碎紊乱,剑经自然而然就跟着被捣烂搅碎,神仙也没办法复原。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人救了他,万一有人得到剑经,那我们正阳山咋办?” 那部剑经的传承方式极为特殊玄妙,无法言传,当年那个正阳山叛徒,留下一道流转不定的剑意在子孙体内,代代相传,一直在等待天资卓绝的子孙出现,能够驾驭这道蕴含剑经内容的剑意。所以只要刘羡阳死了,他的买瓷人和风雷园也就彻底没戏了。那部从未真正现世的剑经,就此烟消云散。 老猿哈哈笑道:“老奴若是当场就打死那少年,就会被瞬间赶出这座小天地,到时候小姐怎么办,难道要小姐独自面对风雷园的人?再者,此地术法一律禁绝,阮师能铸剑能杀人,可是救人的本事嘛,真是不咋的。除此之外,难不成齐静春出手?绝对不会的,如今他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再说了,真惹恼了老奴,大不了就现出真身。老奴倒要看看,这方天地撑不撑得起老奴的千丈真身!” 老猿站起身,气势磅礴,道:“小姐,廊桥少年一事,已经不用理会,容老奴杀了风雷园的人,就在那座山顶门外等你。那齐静春若是识相,就隔岸观火,若是他敢插手,老奴就敢撞他个支离破碎。便是阮师出手,老奴也要与之一战到底,才算不虚此行!” 小女孩想了想,灿烂笑道:“白猿爷爷,你去吧,不用担心我。” 老猿洒然笑道:“小姐就更不需要担心老奴了。” 溪畔剑铺一间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去,然后端回一盆盆清水。 一个几乎是被阮秀拎小鸡一样抓来的老人——杨家药铺的掌柜,就坐在窗前小凳上。他伸手洗去满手血迹,额头渗出汗水,抬头后无奈摇头道:“阮师,这少年的伤势实在太重了,如果是小镇之外……” 双手环臂的阮师傅板着脸道:“废话就别说了。” 杨掌柜只得苦笑。自己确实说了句废话,如果是在小镇之外,根本就用不着他出手。 青衣少女阮秀,死死盯住那片放在病榻少年额头上的槐叶——已经黯然无光,绿色犹然是绿色,却没有半点绿意。她猛然转头,愤怒问道:“不是说好了,陈平安拿出他那片槐叶,刘羡阳就能有一半生机吗?” 杨家铺子老掌柜叹息道:“若是槐叶主人自己遭此重创,然后承受槐叶的祖荫,当然是救活的机会有五成,可是用来给别人消受福荫,就另当别论了。” 阮秀怒喝道:“姓杨的!那你为何之前胡说八道,还说有五成希望?!为什么不早说!” 杨掌柜哭丧着脸,无比委屈:“老夫当时要是不这么说,怕是少年没死,老夫就已经被你活活打死了。” 阮秀气得脸色发白,正要开口骂人,男人沉声道:“秀秀,不得对杨掌柜无礼。” 阮秀咬紧牙关,默不作声。 男人沉默片刻后,瞥了眼呆若木鸡、迟迟没有动静的老掌柜,没来由春雷绽放似的,就开始破口大骂道:“杨掌柜,你他妈的像一根木头杵在这里,作死啊?!” 碰上这么一对父女,杨掌柜真是欲哭无泪,关键是还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死马当活马医。 从头到尾,陈平安都没有大呼小叫,也没有号啕大哭,只是一次次端水出门再进门,一盆盆血水换成一盆盆清水。 又一刻钟之后,药铺杨掌柜也是烦躁至极,低头看着那盆清水,猛然一巴掌拍在水里,溅起无数水花,然后抬头对阮师傅无比悲愤道:“阮师!你干脆一剑刺死我算了,老子只是个卖药的,不是起死回生的神医!” 打铁汉子一点一点皱起眉头。 杨掌柜立即缩了缩脖子。 陈平安终于出声说话:“杨掌柜,再试试看。” 杨掌柜转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眼神干干净净,微微加重语气:“再试试看!” 杨掌柜吐出一口浊气,于心不忍道:“孩子,老夫是真的无能为力啊。” 陈平安艰难挤出一丝笑意:“杨掌柜,求你了。” 杨掌柜满脸疲惫,仍是摇了摇头。 陈平安眼睛里仅剩的最后那点希冀神采,消失不见了。 他蹲下身放下脸盆,坐在床边,握住刘羡阳已经微凉的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轻声道:“我会回来的。” 陈平安起身离开屋子,走到门槛那边,突然转过身,向一直忙到现在的阮家父女和老掌柜三人,鞠躬致谢。 陈平安跨过门槛,阳光有些刺眼,略作停顿后,他大步向前。 老天爷不给公道,没事,我自己去要,能要多少是多少。 陈平安离开屋子没多久,阮秀一跺脚,就要跟上去,却被从阮师变成阮师傅的中年男人喊住。男人正色道:“秀秀!你若是现在掺和进去,只会帮倒忙,害了那个陈平安,到时候才真正是万劫不复。” 阮秀没有转身,只是猛然转头,黑亮的马尾辫,在空中甩出一个漂亮弧度。她眼神凌厉,语气近乎苛责道:“爹,刘羡阳的事情你也没掺和,结果又如何了?” 男人欲言又止,最后仍是忍住没有泄露天机,沉声道:“相信爹,现在的你,对那个少年最大的帮助,是尽量告诉他一些这座小洞天的秘密和规矩,要他争取在框架之内行事,天时地利人和,能够多占一样是一样。” 阮秀似懂非懂,犹豫不决。男人挥挥手,耐着性子叮嘱道:“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是我阮邛的女儿。那泥瓶巷的少年,他丢入池塘的石子再大,溅起的水花有限,不会惊扰到水底的老王八,这就意味着万事可以周旋,可是你阮秀不一样。记住喽,每逢大事要静气,要你多读书多读书,总是不听!心性连一个陋巷少年也比不上,亏你还是修行之人。” 男人其实最后这句话一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了。没办法,到了自家闺女这边,汉子总管不住最后一句肯定拆台的言语。好在这回阮秀竟是没有觉得怎么委屈,她快步跑出屋子,留下一个心情复杂的男人。 本名阮邛的男人挑了张凳子坐下,握住刘羡阳的手腕,一团乱麻的脉象,糟糕至极。本就心情不太好的他脸色愈发阴沉,大发牢骚道:“齐静春也真是的,正阳山如此投机行事,就算没办法按照规矩将其驱逐出境,好歹也给点教训,杀鸡儆猴,即便杀不得,打几下有什么问题?要不然接下来此方天地不断有新人涌入,更加鱼龙混杂,还不得乱套?怎么,是想着反正没几天就要卸任,大不了就留给我一个稀巴烂的摊子?说好的读书人的担当呢……” 蹩脚老掌柜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绝对不插嘴,以免惹祸上身,他只敢在心里不断腹诽,说好的每逢大事要静气呢? 阮邛发完牢骚,最后叹息道:“你齐静春如此束手束脚,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前边的话,你可以当作耳旁风,这句话,可别漏掉不听啊。” 杨家铺子的老掌柜,其实一直竖着耳朵偷听,闻言后顿时拜服,心想不愧是下一任坐镇洞天的圣人,这脸皮都能挡下飞剑了。 阮邛突然望向杨掌柜,问道:“只听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他娘的还没有嫁人啊,就已经胳膊肘往外拐啦?” 杨掌柜实在是憋了半天,忍不住想要说几句良心话了,要不然都对不起自己铁骨铮铮的风骨,于是壮起胆子说道:“阮师,是不是老朽老眼昏花的缘故?总觉得那少年好像也没多喜欢你家秀秀啊。” 阮邛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杨掌柜,斩钉截铁道:“不用怀疑,你就是老眼昏花了!”杨掌柜也用一种可怜的眼神看着阮邛。两两无言。 水井那边,阮秀赶上陈平安,也不说话,好像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陈平安朝她笑了笑,记得第一次在青牛背那边遇到,还以为她是哑巴,要么就是不会说小镇这边的方言土话。现在才知道原来她只是不爱说话而已。 跟着陈平安的脚步,走向廊桥那边,阮秀终于鼓起勇气说道:“陈平安,我叫阮秀,我爹叫阮邛,是一名铸剑师。我从小就跟我爹打铁铸剑,这次来你们小镇,爹说是碍于宗门托付,加上这里的水土最适宜打造剑炉,所以才来这里蹚浑水。其实我心里清楚,我爹是想为我找一份机缘,我爹这人就是死要面子,就像你的朋友刘羡阳,我爹其实心里很想收这个徒弟。你可能不太知道,我爹如果将来选择在这里开宗立派,开山大弟子的人选,就很重要了,所以他不是见死不救,你别怪他……” 陈平安摇头道:“我没有怪你爹。”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抬起手背抹了抹下巴,苦涩道:“知道不应该怪别人,但其实心里很气,很生气你爹为什么不早点收下刘羡阳做徒弟,生气为什么刘羡阳出事情的时候,没有人阻拦。哪怕知道这不对,但我还是很生气。” 阮秀点点头:“这是人之常情。” 陈平安不愿在这里多耗,问道:“阮姑娘,找我有事吗?” 阮秀小心翼翼问道:“你现在不会是去找正阳山的人报仇吧?” 陈平安不说话,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阮秀本来就不是擅长言辞的人,干脆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你别这么鲁莽,正阳山本就是我们东宝瓶洲的名门大派,那只老猿的身份,其实与正阳山老祖无异,哪怕老猿在此地无法使用术法神通,可要是对付你,很简单!再就是他重伤刘羡阳后,齐先生一定会惩罚他的,所以你至少不用担心这件事情会被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陈平安打断阮秀的言语,说道:“阮姑娘你所谓的惩罚,是说杀人凶手会被赶出小镇吗?” 阮秀哑然。 陈平安笑了笑,反过来劝慰阮秀,眼神真诚,清澈得如同小溪流水:“阮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当然不会傻乎乎冲上去,直接跟那种神仙拼命。” 阮秀如释重负,习惯性拍了拍胸脯,兴许是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稚气,不够淑雅,不像是大家闺秀,便笑得有些难为情。 陈平安也跟着笑起来,说道:“上次只送给你三条鱼,是我太小气了。” 阮秀有些赧颜,很快忧心问道:“你的左手?” 陈平安扬起包扎严实的左手:“不打紧的,已经不碍事了。” 阮秀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说道:“陈平安,千万别冲动,如今学塾齐先生的处境比较困难,而且齐先生和我爹交接的时候,极有可能小镇会迎来翻天覆地的新局面,是好是坏,目前还不好说,所以宜静不宜动。”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阮秀有些莫名的着急。归根结底,在于她自己就很焦躁。按照她的性情,这会儿本该杀向那个正阳山老猿了,可如今却要反过来苦口婆心劝说陈平安不要冒险,这是有违本心的。但问题在于,就像她自己所说,大势所趋,确实宜静不宜动,这也是她的直觉。她阮秀莽莽撞撞去找人讨要说法,即便惹出捅破天的麻烦,她爹也不会袖手旁观,而且多半压得下来。可是眼前这个陈平安,只能生死自负。 陈平安和阮秀道别离去,独自跑向廊桥。 才别少女,又见少女。 廊桥南端石阶上,坐着一个刀剑叠放的少女,面容肃穆。她身穿墨绿色长袍,双眉狭长,紧抿起嘴唇,身边放着两只织造华美的金丝绣袋。 陈平安快步跑向廊桥,刚到台阶底下,少女宁姚就抛来那两袋子铜钱,淡然道:“还你。” 陈平安站在台阶下,双手接住两袋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宁姚板着脸说道:“说好了要保证刘羡阳的安全,现在是我没有做到,是我宁姚对不起你陈平安和刘羡阳!” 宁姚心知肚明,在这座小镇上,身躯体魄仍属普通的少年,被仙家人物一拳打烂胸膛,谁都救不了。再者,如果刘羡阳有救,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以陈平安的滥好人性格,恐怕就是待在铁匠铺那边会被人砍头,也绝对不会擅自离开半步。 陈平安走上台阶,蹲在她旁边不远处,把两袋子钱递还给宁姚,轻声说道:“宁姑娘,钱,你留着好了,加上泥瓶巷我家藏的那袋,你全部拿去,我已经不需要了。可以的话,以后希望你能帮忙花钱雇个人,照看我和刘羡阳两家的宅子。” 宁姚没有接过钱袋,气极反笑:“那要不要帮你每年春节贴春联和门神啊?” 陈平安脸色认真道:“如果可以的话,最好。” 宁姚差点气得七窍生烟,大骂道:“小时候被牛尾巴打过脸,了不起啊?!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做傻事?气死我了!总之这件事情,陈平安你别管,你以为就你那点三脚猫功夫,能对付一只正阳山的搬山猿?刘羡阳那破宅子,以后你自己管去,你家春联门神,也自己滚去买!我宁姚不伺候!” 陈平安望着宁姚说道:“宁姑娘,我虽然认识你没多久,但是我能够肯定一件事,如果你有信心帮刘羡阳报仇,你绝对不会把两袋子钱还给我,至少不是在这个时候。” 陈平安把钱放在两人之间的台阶上:“宁姑娘,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觉得我还有心情跟你说客气话吗?你跟我,还有刘羡阳,只是做一笔生意买卖,又不是诚心坑我们,只是遇上这样的天灾人祸,谁也想不到,哪有让你赔上性命的道理?相信我,不只是我陈平安不愿意看到这样,刘羡阳那个傻瓜也一样不愿意。他如果能说话,只会说爷们的事,娘们别管……” 陈平安突然咧了咧嘴,说道:“我当然不敢这么跟宁姑娘说。” 宁姚双手按在白鞘长剑之上,眯眼道:“我之前话只说了一半,愧疚是一半,再就是自离家出走以来,我宁姚行走天下,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坎就绕过去的时候!” 宁姚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心口:“这里也是!” 陈平安想了想:“宁姑娘,你做事之前,能不能先让我找三个人?之后我们各做各的!” 宁姚问道:“需要多久?”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最多半天!” 宁姚又问道:“除了齐静春,还有两个是谁?” 陈平安摇头道:“宁姑娘你就别问了。” 宁姚皱眉道:“窑务督造官衙署,可管不了这个,你真以为是偷鸡摸狗、街头斗殴的小事?” 陈平安刚要站起身,宁姚沉声道:“钱拿走!”陈平安只得自己先收起来。 “陈平安!你等下,先转过身去。”在让陈平安转身后,宁姚突然弯下腰,掀起袍子,取下一把绑缚在小腿上的古朴短刀,站起身递给陈平安,语气无比郑重其事道:“这是我们家乡那边独有的压衣刀,每个女子都会有。事急从权,便宜行事,我就不讲究什么乡俗了。但是你别忘了,这刀是借给你,不是送给你的!” 陈平安有些茫然,但是伸出一只手去接短刀。 宁姚怒道:“用双手!懂点礼数好不好?!” 陈平安赶紧抬起另外一只手,不过仍是疑惑不解。 宁姚没好气道:“你以为只凭几片碎瓷,就能杀那只搬山猿?蔡金简只不过是修行路上没走多远的角色,更何况正阳山那只老畜生天生异象,最是皮糙肉厚,别说瓷片,就是寻常的仙家兵器,一样伤不到老畜生分毫,撑死了弄出一两条伤痕,有何意义?屁事不顶用!” 双手接刀又不知如何安置它的陈平安,此刻脸色有些古怪。 宁姚瞪眼道:“都要拿刀砍人了,还不许爆几句粗口?!” 陈平安无言以对,不知为何,他坐到了台阶上,抬头望着南方的天空。 宁姚站在他身边。 陈平安最后一次劝说道:“真的会死人的。” 宁姚双手环胸,一侧佩剑,一侧悬刀,脸色漠然:“我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活人还多。”然后她故意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那把压裙刀,回头你可以绑在手臂上,藏于袖中。”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陈平安使劲拍了一下膝盖,站起身,突然说道:“认识你们,我很高兴。” 宁姚猛然转身,率先行走于廊桥中。英气动人的少女,雪白剑鞘的长剑,淡绿刀鞘的狭刀。她此时的身影,是陈平安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画面,没有之一。 这一刻,陈平安觉得自己哪怕能够走出小镇,也不会见到比这更让人心动的场景。这辈子不亏。所以原本因为陆道长一席话,变得有些惜命怕死的他,又像以往那样,一点也不怕死了。死就死。 陈平安和宁姚在十二脚牌坊楼那边分道扬镳,陈平安去了泥瓶巷,敲门喊道:“宋集薪,在家吗?” 正在灶房用葫芦瓢勺舀起一瓢水的稚圭,接连打嗝,喝下水后,顿时神清气爽了许多。她放下勺子,从灶房姗姗走出,跑去打开院门,虽然感到有些奇怪,但仍是一板一眼回复道:“我家公子不在。陈平安,你怎么敲门了,以前你不都是站在你家院子,跟咱们聊天吗?” 陈平安隔着一扇院门,说道:“有点事情。” 稚圭打趣道:“稀客稀客。” 她看了眼陈平安的脸色,问道:“找我家公子做啥?如果不着急的话,回头我可以帮忙捎句话。着急的话,估计你就得去督造官衙署找人了,之前你也亲眼瞧见了,我家公子跟新任督造官宋大人关系不错。” 她发现陈平安两脚生根似的一动不动,白眼道:“倒是进来啊,愣在那边做什么?!我家是龙潭虎穴啊,还是进来喝口水要收你一两银子?”说到这里,稚圭自顾自掩嘴娇笑起来:“对你来说,肯定是后者更可怕。”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笑容牵强,轻声道:“其实我是来找你的,之前那么喊,是怕宋集薪误会。” 稚圭会心一笑,问道:“那就说吧,什么事情?丑话说在前头,邻居归邻居,交情归交情,可我到底只是一个泥瓶巷寄人篱下的小丫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帮不了大忙。不过你陈平安要是借钱的话,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算你运气好,我倒是有一点点小法子。” 陈平安苦笑道:“还真不是钱的事情,我就跟你直说了吧,刘羡阳给人在廊桥那边打成重伤了,杨家铺子的老掌柜去看了,也没辙。” 稚圭一脸茫然:“我怎么没听说这事儿,刘羡阳惹上谁了?” 陈平安无奈道:“是个外地人,来自一个叫正阳山的地方。” 稚圭试探性问道:“那你是想托关系走门路,好给刘羡阳找块风水宝地下葬?这倒是不难,我可以让我家公子在督造官那边说一嘴,再由衙署管事门房之类的出面,去桃叶巷请那个魏老头找地方,只要不是在朝廷封禁的地方占个山头,想来不难。” 陈平安本就黝黑的那张脸庞,愈发黑了。 约莫稚圭也察觉到自己想岔了,习惯性一龇牙,露出雪亮的整齐牙齿。她背靠墙壁上的春联,歪着脑袋,笑容玩味,问道:“陈平安,你是想要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可是我就是个丫鬟呀,杨家铺子老掌柜都没办法,我能如何?” 陈平安一番天人交战之后,缓缓说道:“王朱,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那年大雪天,我在家门口看到你,就知道你跟我们不一样。后来你也是第一个看出蛇胆石不寻常的人。现在回想起来,你当年看待我们这些街坊邻居的眼神,跟当下那些外乡人看我们,本质上没有区别。” 稚圭咧嘴一笑:“其实是有的。”我不光光是看待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就是看待那些仙家修士,也一样看不起。只不过这句话,稚圭没有说出口。有些道理,在她这边,本就是天经地义,可在别人那边,就成了目中无人,桀骜难驯。 陈平安问道:“我找你,是想问问你,到底有没有可能救回刘羡阳。我用掉一片槐叶,但是只能勉强吊住刘羡阳最后一口气,虽然用处不大,但至少是有用处的。所以我想问,你这边有没有槐叶,尤其是多余的槐叶?” 稚圭指了指自己鼻子,问道:“你是问我家公子宋集薪有没有槐叶,还是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婢女?” 陈平安死死盯住稚圭,直截了当道:“宋集薪就算有,他也不会给我。我是在问你,王朱。如果有,你愿不愿意借给我,如果没有,你知不知道其他法子来救刘羡阳?” 始终被称呼为王朱的少女,一只手揉着下巴,一只手轻轻拍打腹部,摇头道:“没啦,真没啦,不骗你,你要是早些来,说不定还剩下几片槐叶。至于其他法子,当然没有,我又不是神仙,哪里晓得让人起死回生、白骨生肉的手段,对吧?陈平安,你可不能强人所难。唉,我真是看错你了,以为你跟他们都不一样,不是那种挟恩图报的家伙。” 陈平安犹不死心:“真没有?不管我做不做得到,你可以说说看。” 稚圭摇头,斩钉截铁道:“反正我没有!” 陈平安笑了笑:“我知道了。”他转身就走,消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泥瓶巷。 稚圭站在家门口的巷子里,望着陈平安渐行渐远的背影,神色复杂,有一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愤愤道:“好不容易到手的槐叶,就这么被你挥霍掉了?那你可以跟着刘羡阳一起去死了。反正早死早超生,运气好的话,下辈子继续做难兄难弟吧,总好过那些连来生也没有的可怜虫。” 她走回院子,跨过门槛的时候,不小心又打了个饱嗝,讥笑道:“有点撑。” 她冷不丁加快步子冲向前,一脚重重踩踏下去,然后缓缓蹲下身,盯着那条头顶生角的土黄色四脚蛇,训斥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你们这五头小畜生,以后若是胆敢赊账赖账,看我不把你们扒皮抽筋一锅炖!” 她脚底板下的四脚蛇竭力挣扎,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嘶鸣,似乎在苦苦哀求讨饶。 陈平安离开泥瓶巷后,一路跑到学塾,结果被一个负责清扫学塾的老人告知,齐先生昨天便与三位外乡客人一起去小镇外的深山了,说是要探幽寻奇,一趟来回最少要三天。陈平安满怀失落,转身离去的时候,拎着扫帚的老人猛然记起一事,喊住他,说道:“对了,齐先生去之前,交代过我,如果泥瓶巷有人找他,就告诉那个少年,道理他早就说过了,不管他今日在与不在学塾,都不会改变结局。” 陈平安好像早就知道是这么一个结果,眼神黯淡无光。死水微澜,了无生气。但是他仍然弯腰致谢,道:“谢谢老先生。” 老人连忙挪开几步,站到一旁,摆手笑道:“可担待不起‘先生’二字。” 老人看到陈平安缓缓离去,走了一段路程后,好像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 老人轻轻摇头,想起同样是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看看另外两个读书种子宋集薪和赵繇,再看看这位,人生际遇,天壤之别。真是有人春风得意,有人多事之秋啊。 陈平安又回了趟泥瓶巷,拿起最后一袋藏在陶罐里的铜钱,带着三袋钱,走入福禄街,找到窑务督造官衙署。 门房一听介绍有些蒙,宋集薪在泥瓶巷的邻居,要找宋集薪和督造官宋大人? 陈平安偷偷递给他一枚早就准备好的金精铜钱,也不说话,门房低头一瞅,一掂量,双指一摩挲,心领神会,却不急着表态。陈平安很快就又递过来一枚金色铜钱,门房笑了,却没有接手,说道:“既然是个懂事之人,我也就放心帮你引荐,否则因你丢了这份差使,我就真是冤大头了。你手里这枚铜钱先收着,如果府上管事答应你进衙署,再给我不迟,如果不答应,我也爱莫能助,就当这枚铜钱与我无缘,你觉得如何?”陈平安使劲点头。 没过多久,年迈管事和门房一起赶来,门房对陈平安使了一个眼色,暗示他千万别这个时候掏出一枚铜钱来,公然受贿,罪名可不小。好在少年没有做出那种傻事来,只是跟着年迈管事一起往衙署的后堂走去。 门房叹了口气,有些奇怪,为何管事一听是泥瓶巷姓陈的少年,就点头答应了。什么时候衙署的门槛这么低了? 门房有些心虚,其实他方才见着管事,言语当中明里暗里,都劝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让那少年进衙署,只不过他没直说,相信以老管事在公门修行这么多年的高深道行,肯定心知肚明。 年轻门房原先打的小算盘,当然是想着白拿一枚铜钱,又不用担风险,而且拿得心安理得。现在他只希望那穷酸少年可别是什么惹祸精。 在衙署后堂正厅,身穿一袭白色长袍的宋长镜,坐在主位上正在喝茶。 宋集薪坐在左边客人椅子上,单手把玩一柄竹制折扇,不断将其打开合拢,笑望向被带进来的陈平安。 乌黑的椅子,雪白的袍子,很鲜明的反差。 管事退去,主位上的宋长镜放下茶杯,对陈平安笑道:“陈平安,随便坐。之前我们其实已在泥瓶巷见过面了,只不过当时我没有认出是你,否则早该打招呼的。” 宋集薪觉得有些好笑,只有他才知道这个男人,在自称“我”的时候,明显会有些拗口。 陈平安坐在宋集薪对面的椅子上。 宋长镜开门见山地问道:“陈平安,你来这里,是关于刘羡阳被打伤一事?” 陈平安站起身说道:“我希望宋大人能够严惩正阳山的凶手,而不只是将他驱逐出境。” 宋长镜笑了笑:“其实小镇这边是‘无法之地’,意思是说这里没有任何王朝律法。本来督造官就比较尴尬,是无权过问地方事务的。再者,小镇这边历来奉行民不举官不究,无论是大门大户里打死了丫鬟奴仆,还是小门小户的斗殴伤人,也没有来这座督造官衙署击鼓鸣冤的风俗,所以,陈平安你是提着猪头走错庙,拜错菩萨了。”宋长镜言行举止,和颜悦色,身上没有半点颐指气使的倨傲姿态。 陈平安掏出三袋子铜钱,放在椅子旁边的高凳上,然后对那个神色自若的男人说道:“宋大人,我知道你很厉害,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救下刘羡阳,哪怕不能救,能不能给他一个公道,不让杀人凶手杀了人,只要离开小镇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宋长镜哈哈笑道:“我很厉害?是你家那个黑衣少女告诉你的吧?嗯,由此可见,她的武学天资极好,比你那个叫刘羡阳的朋友还要好。实话告诉你好了,我只会杀人,救人实在不擅长。再说了,我凭什么要为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坏了这里奉行千年的大规矩?” 宋长镜说到这里,指了指那三袋子铜钱:“没了宝甲剑经的刘羡阳,他的命,根本值不了这么多钱,至于想要买下我的人情,这些钱,又远远不够。我大骊跟正阳山闹掰,就为了三袋子钱?绝对不可能的。传出去会是整个东宝瓶洲的笑话。陈平安,你可能暂时不太理解这番话,但是以后如果有机会,你出去走走,就会明白这是大实话。” 陈平安咬牙说道:“宋大人,你能不能说出如何才能出手?哪怕你觉得我死也做不到,但是宋大人可以说说看。” 宋长镜不觉得自己有蛛丝马迹流露出,这位权势藩王眼神中出现一抹讶异之色,微微笑道:“陈平安,我不是瞧不起你,故意刁难你,恰恰相反,我觉得你这个人有意思,才愿意花时间,心平气和跟你讲道理,做买卖,明白吗?”陈平安点了点头。 宋集薪坐姿不雅,盘腿坐在椅子上,用合拢的折扇轻轻拍打膝盖。隔岸观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宋长镜不计较宋集薪的不着调,小镇之上,这位藩王掌握情报之多,仅仅输给齐静春而已,他终于一语道破天机:“陈平安,你根本不用太过愧疚,误以为你朋友因你而死。其实刘羡阳早就身陷一个死局,只要他不肯交出剑经,就只能是一个死结,因为正阳山一定会要他死的。不管是齐静春还是阮师,谁也拦不住,倒不是说没人打得过那老猿,而是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不划算不值当。” 宋长镜喝了口茶,悠然道:“陈平安,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连最不该得到祖荫福报的你,都有了一片槐叶,可是刘羡阳天赋根骨那么好,竟然没有得到一片槐叶,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陈平安说道:“打扰宋大人了。” 陈平安收起三袋子铜钱,向眼前这位督造官大人告辞离去。 宋长镜虽然没有挽留,但竟是亲自起身相送。宋集薪刚想要不情不愿站起来,却看到这个叔叔微微摇头,他顺势一屁股坐回,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 走到门槛的时候,宋长镜毫无征兆地说道:“有两件事,我做得到,却无法去做,所以只要你做成其中一件,我倒是可以考虑帮你教训那只老猿。” 陈平安赶紧停下脚步,转过身,满脸肃穆。 宋长镜淡然道:“一件事是找机会,绑架老猿身边的正阳山小女孩,乱其心志,迫使老猿强行滞留在小镇。还有一件事是夜间偷偷砍倒那棵老槐树,然后拔出铁锁井的那条铁链。你可以两件事都做,也可以只做一件事。一件事做成了,我出手帮你重伤凶手,两件事一并做成了,我就替你杀了正阳山老猿。” 宋长镜微笑着承诺道:“一言既出,决不食言!”然后权势滔天的大骊藩王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语:“陈平安,我相信你感觉得到一句话的真假。” 陈平安默然离去。 没有看到听到陈平安使劲拍胸脯的大放厥词,宋长镜反而觉得很正常,站在门口,背对着屋内的宋集薪,问道:“你跟他比较熟,觉得他会不会去做?” 宋集薪摇头道:“不好说。如果正常情况下,要他去做违心的事情,很难很难,但是为了刘羡阳的话,估计就有点悬了。” 宋长镜负手而立,望向天空,问道:“假设少年真的给人意外之喜,本王借此机会插手其中,不管是和正阳山交好,还是与风雷园结盟,自然只可取其一,甚至难免会与另一方结怨。相较于本王袖手旁观,任由大骊跟这两方势力始终不咸不淡,老死不相往来,对于我大骊来说,你觉得哪一种结果更好?” 宋集薪站起身,用折扇拍打另外一只手的手心,缓缓踱步,思量之后说道:“太平盛世选后者,适逢乱世选前者。”然后笑道:“无论小镇外的天地到底是盛世还是乱世,看来至少叔叔你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宋长镜嗤笑道:“我辈沙场武人,在太平盛世里做什么?做一条给读书人看家护院的太平犬吗?” 宋长镜转头看着神色僵硬的宋集薪:“本王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少年,才是你真正的心结所在,而且你短时间内很难解开,一旦留下这个心结离开小镇,这将不利于接下来的修行。所以你可以亲眼看看,一个原本赤子之心的单纯少年,是如何变得一身戾气和俗气的。到时候,你就会觉得跟这种人怄气,很没有意思。” 宋集薪张了张嘴,没有反驳什么,只是陷入了沉思。 宋长镜走回屋子,坐在主位上,仰头一口喝光杯中茶水:“最重要的是,本王玩弄这种无聊的小把戏,除了随便找个蹩脚理由,以便浑水摸鱼之外,也是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在你接下来要走的修行路上,谁都有可能是你的敌人……例如你的亲叔叔,我宋长镜。” 宋集薪愕然。 宋长镜冷笑道:“心结魔怔,如果不是亲手拔除干净,后患无穷,如荒原野草,春风吹又生。” 又讥讽鄙夷道:“即将贵为大骊皇子殿下的宋集薪,你是不是满怀悲愤?可是你现在能怎么办?所以你觉得自己,比起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陈平安,能好到哪里去?” 宋集薪死死盯住这个满脸云淡风轻的男人,抓住折扇的五指筋骨毕露。 宋长镜端坐椅上,眼神深沉,望向屋外,仿佛在自言自语:“以后你看到的人越多,就越会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什么善恶有报,快意恩仇,匹夫一怒血溅三尺,什么才子佳人,有情人终成眷属,都是废物们臆想出来的大快人心。所以啊,你自己的拳头一定要硬,靠本王?靠你的亲生父母?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不然带你离开小镇,无异于带着你的尸体去乱葬岗,帝王之家,何尝不是生死自负。” 宋集薪汗流浃背,颓然坐在椅子上。 虽然他在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后,将那份志得意满隐藏得很深,在衙署待人接物并无半点异样,可是落在藩王宋长镜眼中,如手持照妖镜,照见一头刚刚化为人形的精魅,故而能够在谈笑之间,让其灰飞烟灭。 宋长镜望向远方,视线好像一直到了东宝瓶洲的最南端,到了那座遥远的老龙城。 这个藩王不知为何,想起一句话:“人心是一面镜子,原本越是干净,越是纤尘不染,越是经不起推敲试探。” 宋长镜觉得庙堂上的读书人,虽然絮絮叨叨神憎鬼厌,可是有些时候说出来的大道理,他们这些提刀子的武人,真是活个一千年也想不出说不透。 宋长镜收起思绪,伸手指向南方,如手持枪戟,锋芒毕露:“宋集薪,如果你觉得本王今天说得不对,可以,但忍着。只有将来到了老龙城,咱俩换个位置坐,本王才会考虑是不是要洗耳恭听!” 大骊皇子宋集薪已经恢复正常,笑道:“拭目以待。” 衙署门口,陈平安如约递给门房第二枚铜钱。 十二脚牌坊楼,陈平安看到宁姚的身影,快步跑去。 宁姚就站在“气冲斗牛”的匾额下,开口问道:“怎么样?” 陈平安摇头道:“三个人都找过了,其中两人见着面了,齐先生没能看到,不过我一开始就知道答案了。” 君子不救。齐先生确实在此之前早就说过。 宁姚皱眉不语。 陈平安对宁姚说了一句“小心”,就狂奔离开了。 先到了杨家铺子,用一枚金精铜钱跟知根知底的某位老人,买了一大堆治疗跌打和内伤的药瓶、药膏和药材,这些东西如何使用和煎熬,陈平安熟门熟路。龙窑烧瓷是一件靠山吃饭的活计,经常会有各种意外,姚老头虽然看不顺眼只能算半个徒弟的陈平安,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少年腿脚利索,人也没有心眼,所以许多跑腿以及花钱的事情,都是让陈平安去做,比如给窑口的伤患们买药以及煎药。 陈平安回到泥瓶巷祖宅,关上门后,先开始煎药,是一服治疗内伤的药,在看着火候的空隙,将一件洗得发白却依旧干净的衣衫摊放在桌上,撕成一条条绑带,以吝啬小气著称的陈平安,此时没有半点心疼。然后除了将那把宁姚借给自己的压衣刀绑在手臂上之外,还在自己小腿和手腕上,都捆绑上了一层层的棉布细条。 陈平安摘下墙壁上那张自制的木弓,犹豫了一下,仍是暂时放弃携带它,反而从窗台上取回弹弓和一袋子石子。 之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接连三次碰壁也没后悔,这是他独有的犟劲。不去试试看,怎么都会不甘心,就像他在铁匠铺那边,最后一次求老掌柜一定要再试试看,是一样的道理。 先找身份古怪的稚圭,是希望能给刘羡阳找回一线生机;再找齐先生,是心存侥幸,希望他能够主持公道;最后找宁姚所谓的武道宗师、督造官宋大人,是摆明了倾家荡产去做一笔买卖。 陈平安一开始就想得很清楚,所以这时候虽很失落,但也没觉得如何撕心裂肺。 其实藩王宋长镜和邻居宋集薪,根本不懂陈平安。有些事情,死了也要做。但有些事情,是死也不能做的。 陈平安蹲在墙角,安安静静等待药汤出炉,这一罐子药,很古怪,没有别的用处,就是能止痛。曾经龙窑窑口有个汉子,患了一种怪病,在床上熬了大半天,半死不活不说,关键是整个人痛苦得整张脸和四肢都扭曲了。后来杨家铺子就给出这么一服方子,最后那个汉子很快就死了,但是走得并不痛苦,甚至有力气坐起身,交代遗言后,还在姚老头的搀扶下,去最后看了一眼窑口。 陈平安觉得自己应该也用得着。 他看到桌上还有一些碎布片,便脱下脚上那双破败草鞋,拿出一双始终舍不得穿的崭新鞋子,搬来陶罐,拿出其中的碎瓷片。 约莫半个时辰后,做完一切事情的陈平安打开屋门,悄无声息地走出泥瓶巷。 临近黄昏,阳光已经不刺眼,天边有层层叠叠的火烧云,无比绚烂。 陈平安走向福禄街。青石板街道上,已无路人,少年独行。 第9章 天行健 陈平安这些天经常往福禄街、桃叶巷送家书,几乎家家户户的门房都认识了这个送信人,所以并不显得突兀,加上他神色自若,像往常一般小跑在青石板街道上,哪怕有行人看到也不会当回事。陈平安来到一栋宅院,门前摆放有一尊用以镇邪止煞的石敢当,半人高,武将模样,他知道这里是李家大宅。大富大贵的福禄街上,几乎家家户户的辟邪法子都不一样,就连大门张贴的门神都分文武,所以很容易分辨。 陈平安迅速环顾四周,继续前行,再往前就是宋家,宋家过后便是窑务督造官衙署了,在李、宋两家毗邻的大宅交界处的外墙边生长有一棵槐树,老干虬枝,枝繁叶茂,虽然比不得小镇那棵老槐的沧桑气象,但也让人一见便觉不俗。 在老一辈人嘴里,这棵槐树与小镇中心地带那棵参天老槐,是一脉相承的,那棵被称为祖宗槐,陈平安眼前这一棵则被喊作子孙槐。 陈平安之所以来李家,而非卢正淳所在的小镇头姓卢家,是因为离开衙署的时候,一路相送的年迈管事,有意无意聊了一些家长里短,什么这条街上赵家的那位读书种子赵繇已经离开小镇,以后指定是状元郎当大官的命;什么隔壁宋家有位小姐,到了出嫁岁数,连女红也做不好,只喜欢舞刀弄枪,哪里像一位千金小姐,你说好笑不好笑?老人在一大堆鸡毛蒜皮的趣事里,夹杂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消息:李家宅子刚到了一位身份尊贵的客人,小女娃娃长得粉雕玉琢,跟一件御用瓷器似的,以后只要别女大十八变,肯定是个俊俏美人,也不知道以后哪家有福气,能把这么个儿媳妇娶进家门。 先前离开衙署后堂后一开始只听不说的陈平安,有意无意走得很慢,而且始终在仔细观察衙署的建筑布局,最后偶尔问一两句题外话,像是穷光蛋好奇那些大姓豪族的阔绰富贵。年迈管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隔壁宋家和更远些李家作为例子,与少年说了大户人家的庭院分布和种种规矩。管事的真正用意,陈平安心知肚明。只不过陈平安从头到尾,就没想着要按照他们的意愿行事。 此时,沿着街边缓缓小跑向前,陈平安眼见四下无人,骤然发力,突然加快脚步,笔直跑向那棵老槐树,纵身一跃,竟是接连在树干上向上踩踏了四步,才有下坠的迹象,只不过那个时候身形矫健的他,已经足够伸手抓住槐树的一根枝杈。刹那之间,深山猿猴般灵活的陈平安就坐在了横出的枝干上,然后稳稳站起身,继续向前攀缘。几个眨眼工夫,陈平安就蹲坐在了一根倾斜的槐枝上,槐枝堪堪高过两丈高的院墙,他将身体隐藏在郁郁槐叶之后,屏气凝神,眯眼望去,根本不急于潜行入内。 在和宁姚从廊桥返回小镇途中,陈平安问了许多问题。比如那只正阳山老猿,在小镇地界上,正常情况下,到底能跑多快,跳多高?他的身体到底有多坚韧,是怎么个铜皮铁骨?如果说我一拳打过去,无异于给老猿挠痒,那么换成弹弓或是木弓的话,在二十步和四十步距离上,分别会造成多大的伤害?正阳山老猿这种所谓的“神仙”,有没有存在致命缺陷,比如说眼珠、裆部、喉咙?如果说对手拼了受伤,也要全力杀人,我会不会必死无疑?那会儿宁姚差点被他问得只恨自己不是聋子哑巴。 按照宁姚的说法,无论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越是境界高深的修行中人,在此地受到的压力就越大,就像铁骑叩关只能死守,全靠一口气绵绵不绝支撑着,一旦开口,就要经受海水倒灌一般的伤害。试想一下,面对迅猛洪水冲来,然后你在堤坝之上开一个小口子试试看?但是最后宁姚的盖棺定论,仍是他跟正阳山老猿捉对厮杀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 槐荫当中,陈平安眼神坚毅,脸色冷漠,碎碎默念道:“不要让老猿接近十步以内,十步,至少至少拉开这段距离。” 宁姚说过,只要老猿不狗急跳墙,就有活命的机会。可是陈平安回答说,就是要逼得老猿朝自己痛下杀手,否则没意义。 一定要逼得正阳山老猿发火生气,让这只老猿不惜运用体内真气,才能真正折损消耗他千年辛苦积攒下来的修为。也许老猿觉得他和刘羡阳这样的小镇百姓,命根本不值钱,但是陈平安很想知道,到时候老猿眼睁睁看着那些消逝的修为道行,会不会心疼,还觉得值不值钱。当然,一切的前提是,自己不要被人一个照面就一拳打死了。 他俯视着大宅里的人来来往往、穿廊过栋,喃喃道:“哪怕跑不掉,也一定要多挨几拳。” 陈平安根本就没有想过能杀掉老猿,更没有想过自己能活下来。 李家大宅,那个来自正阳山的小女孩,作为陶家老祖的嫡孙女,被李家上上下下当菩萨供奉了起来,李家在别院安排了多位一、二等丫鬟。这些身为家生子的少女,手脚干净利索,最重要的是知根知底,身世清白,可能从祖辈起就对李家忠诚不贰。 别院位置居中,不贴靠福禄街的街道。 小女孩名叫陶紫,昵称桃子,是正阳山那几位剑仙老祖的开心果,当然不是靠着天真可爱的模样脾性,而是她未来的剑道高度,有资格让正阳山不惜成本地砸入海量资源。 五百年以来,陶紫的根骨、天赋、性情和机缘四样,在历代正阳山各大山峰老祖当中,都算名列前茅。简单来说,就是小女孩陶紫,会是一个长板很长,却没有任何短板的神奇存在。这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百年一遇,而不是烂大街的礼节性夸赞。 陶紫当下没了搬山老猿在身边,独自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谈不上怕生或是怯场,只是有些无聊,还有些遗憾,听猿爷爷的口气,好像是没有办法从这里搬走一座山峰了。这让她很灰心丧气。正阳山的苏姐姐,在跻身中五境的时候,就被老祖赠送了一座山峰作为赠礼,成为苏姐姐的私人领地。那座山峰,正是猿爷爷万里迢迢亲自将其背负回来,安置在正阳山东北方位,虽然不大,但是陶紫一直很羡慕。 她觉得书房内有些闷,就走到正堂,双手负后,老气横秋地仰头看了半天匾额。她身后始终贴身跟着两个清秀丫鬟,其中一人自幼被李家发现天资不俗,便被重点栽培成了武道中人,已小有成就。其实对于李家嫡系而言,这种行径,跟豢养花鸟鱼虫无异,倒并非希望那名少女以后能够成为一位武道宗师。大户高墙之内,奴大欺主的事情,不是没有,更何况升米恩斗米仇,奴婢仆役的眼界太高,潜力太大,对于家族下一代的传承,未必是好事。 陶紫走向大门,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打转。她倒是没有擅自离开院子,让下人们为难。猿爷爷提醒过她,风雷园的人也到了小镇,在他摆平之前,她不要离开这座院子。陶紫虽然年幼,但是从小耳濡目染山上修行的波谲云诡,危机四伏,而且家教极严,故而不是那种让长辈不省心的顽劣孩子。 百无聊赖的陶紫最后趴在石桌上,桌上放着一个鸟笼,里面装了一只好像叫捕蛇鹰的鸟。鸟儿耷拉着脑袋,病恹恹的,羽毛灰不溜秋,一点都不好看。之前不管怎么逗弄,这只捕蛇鹰都不搭理她,所以她也觉得无趣,现在实在是没事找事,才对着那只扁毛畜生吹口哨玩。 笼内有两个李家龙窑私下打造的瓷器鸟食罐,小巧精致,一只素雅的装水,一只鲜艳的装食物。只是那只捕蛇鹰在被人抓获之后,便滴水不沾,粒米不进,已经快两天了。 在小镇上,捕蛇鹰极少被人抓到过,偶尔有几次,无论是年幼雏鸟还是成年鹰,无一例外都是绝食而亡。如何也养不活,更熬不成供人驱使的猎鹰。 吹口哨的陶紫见那只捕蛇鹰仍是没反应,终于彻底没了耐心,站起身,转身就走。 砰然巨响,鸟笼内的一只鸟食罐轰然粉碎。 陶紫先是出现片刻呆滞,然后几乎本能地一把拽过一名高挑丫鬟,让她挡在自己身前。 身材高挑、体态丰满的婢女,只觉得自己手腕被铁线死死箍紧一般,疼痛得差点就要尖叫出声。倒是那名矮小一些的丫鬟,眼神锐利,第一时间就自己站在陶紫身前,迅速环顾四周。 笼内第二只鸟食罐又轰然炸裂,如同爆竹声在桌上响起。 “有刺客,在清馨院那边的屋顶上!”习武有成的婢女这次总算捕获到那个身影,在隔壁院落的屋脊之上,有一个半蹲的身影。 这个婢女开始助跑,别院墙壁不高,她踩蹬而上,双手抓住墙沿后,凭借出众的臂力迅速爬上墙头。一时间她有些犯难,这座别院和对面清馨院相隔不远,但是那名刺客位于清馨院主屋屋顶,而清馨院就靠近福禄街,那人很容易翻墙而出。所以她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就做出了决定,没有跳下墙壁跑向那座清馨院,而是沿着墙头猫腰而奔,跃上自家别院的屋脊。这期间婢女始终留心那名刺客,以防偷袭。很奇怪,那名刺客既没有阻扰她的脚步,也没有马上撤退的意思。 两座院子的屋檐之间,大概隔着三丈距离。婢女一边盯着那名刺客的动静,一边在屋檐上悄然后退,最后快速地深吸一口气,准备助跑。 婢女心头剧震,与自己遥遥对峙的刺客,竟是一个穿着寒酸的消瘦少年?!少年腰间捆绑着两只小行囊,手上看不到行凶的器物,应该是已经藏起来了,婢女觉得是弹弓的可能性最大。 她也很疑惑,若是击中自己的头颅,不敢说当场毙命,但是绝对受伤不轻,以少年近乎恐怖的准头,两次有意为之地击碎鸟食罐,当真射不中自己或者那个正阳山的小姑娘? 院子里,陶紫愤怒道:“蠢货!小心调虎离山之计!赶紧回来!” 抓住刺客,严刑逼供当然很重要,但是以防不测,保住性命更要紧。 陶紫松开那高大丫鬟的手臂后,扬起手掌,一巴掌把吓傻了的少女狠狠打醒:“还有你,赶紧去通风报信!知不知道,我要是死了,你们这栋宅子里的全部都要死!” 屋顶上那名婢女没有第一时间跳入院中,而是高声喊道:“有刺客!”然后她开始狂奔,在屋檐边缘起跳,然后整个人开始飞跃向对面清馨院的屋脊。 凭借婢女一连串攀缘奔跑的动作,大致判断出她臂力、脚力和气力的刺客少年,蹲下身捡起两块瓦片,右手甩出,正好砸向婢女脑门。还在空中的婢女,下意识双臂交错格挡在脑袋前,只听砰砰两下,被砸得刺骨疼痛不说,力道之大,远远超乎她的想象。婢女整个人前冲的势头,顿时被阻,而就在她后悔逞强之际,原本勉强落在对面屋檐上的她,腹部被人一拳砸中,只砸得她后仰摔去。只不过那名刺客莫名其妙拽住了她一只脚踝,微微停顿后,才松开手。婢女算不得安然落地,不过好歹没受重伤。她整个人脑袋一团糨糊。 少年眼角余光一直在打量四周情况,发现四周出现黑点后,开始转身跑路。速度之快,步伐之大,节奏之好,尤其是配合恰到好处的一次次呼吸吐纳,如果那名婢女能够看到,一定会觉得少年跟她一样,习武多年,浸淫已久,绝对不是什么门外汉。 屋脊上少年身影很快消逝不见,像一只轻盈的飞鸟、出笼的捕蛇鹰。 大概一炷香后,魁梧老猿匆忙赶回李家大宅,杀气腾腾。 从李家家主李虹,到别院丫鬟,个个大气都不敢喘,尤其是那名习武婢女,跪在地上,脸颊两边红肿得厉害。婢女一言不发,不敢有丝毫怨怼神色。 心情已经平静如常的陶紫看到老猿后,叹了口气,摇头教训道:“猿爷爷,李家的人,好像全是一群废物啊。你怎么敢把我托付给他们呢?” 搬山猿单膝跪地,仍是比陶紫要高,愧疚道:“小姐,是老奴错了。” 老猿转过头,沉声道:“李虹!” 李氏家主粗通东宝瓶洲的正统雅言,凑巧正阳山修士的言语就是如此,这位在家族内一言九鼎的男人,只得苦笑赔罪道:“这次确是我李家的过失,不容推脱。按照目前我们得到的情况来看,是一个少年,多半并非修行中人,衙署那边暂时并未给出有用的谍报,只说会加派得力人手,日夜守护宅子。” 陶紫想了想,说道:“那个刺客倒也不像是来杀我的。”然后补充了一句:“至少今天不是。” 李氏家主刚要落下的心,立即重新悬到了嗓子眼儿。 老猿皱眉问道:“那少年是不是身材瘦弱,皮肤黝黑,个头差不多只到这个高度?”跪在地上的婢女使劲点头。 老猿咧嘴一笑,眼神阴森:“好家伙!原来是示威挑衅来了!” 他摆摆手道:“这件事情,你们不要插手了,我晓得那刺客的底细,是泥瓶巷的一个普通少年。” 陶紫低声道:“猿爷爷,别掉以轻心呀。” 搬山猿犹豫了下,站起身对李氏家主吩咐道:“那就让衙署拿出一份户房档案到李家府上,把那少年的祖宗十八代的底细都翻查清楚,护卫这栋院子的人手方面,易精而少,不易杂而多!” 老猿悄然加重语气,冷笑道:“李虹,劝你把你家坐镇此处的定海神针也给请出来,别不当回事情,我家小姐真要在这里有了三长两短,连我这个你们眼中的老畜生也扛不起,你这李氏偏支扛得起?” 李虹连忙作揖致歉,惶恐不安道:“猿老祖这是折煞李家啊。” 正阳山老猿陷入沉思,呢喃道:“是风雷园那小子借机寻衅?还是衙署宋长镜的谋划?”最后摇了摇头,只觉得荒唐可笑:“不管是谁怂恿他来送死,竟不晓得找个好一点的过河卒子。一只没几两肉的小蚂蚱,塞牙缝啊?也好,正愁没机会杀人,这个由头不错,先杀那泥瓶巷的土坯子,再将你这个风雷园的小杂种,一并解决干净了便是!” 老猿对陶紫笑道:“小姐,老奴这次一定帮你收拾好烂摊子,绝对不会再有意外了。” 陶紫灿烂一笑,扬了扬拳头,为这只正阳山老猿鼓舞士气。 老猿离去之前,看了看李氏家主李虹,后者苦笑道:“我这就去请老祖宗出山,亲自为陶小姐担任贴身扈从。” 老猿点点头,大踏步离去。 老猿大大咧咧咬住鱼饵,直截了当地顺着鱼线往泥瓶巷而去。摆明了我已上钩,你来杀便是。 若是在小镇之外,这只正阳山搬山猿还不敢如此目中无人,但是此方天地,术法神通和法宝器物一律禁用,他反而拥有巨大优势,这也是为何正阳山没有出动一位剑仙老祖的缘由。 老猿一路行去,临近泥瓶巷,才意识到一点:“巷中少年该不会单纯是为了给朋友报仇吧?” 在这之前,老猿一直是往深了想,涉及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阴谋,现在突然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后,就觉得尤为荒诞不经。 老猿笑了,很快想明白其中道理:“若是如此,倒也说得通。也对,不是修行中人,反而没那么怕死,反正只是一条贱命而已。”不过小心起见,老猿仍是没有大摇大摆从这一端走入泥瓶巷。 不管如何,这趟注定都不会白走,那个被风雷园器重的小杂种,无非是比泥瓶巷的小泥腿子多活一会儿。 绕了一大圈,老猿从靠近顾璨家的小巷拐角走入泥瓶巷。其实老猿很怀疑那刺客少年,到底有没有胆识留在祖宅等死。如果聪明胆小一点,倒是可以死在风雷园的年轻人之后。老猿咧嘴一笑,然后笑容瞬间僵硬。 黄昏里的泥瓶巷,小路已经显得阴暗模糊。魁梧老猿猛然抬头,一个清瘦少年不知如何就那么站在小巷前方的高处,双脚踩在两边墙壁刚挖出没多久的窟窿里,正好能够借力。陈平安身背箭囊,手持一张拉满的木弓,箭尖直指老猿的一颗眼珠。他整个人无声无息,拉弓如满月不说,好像就连最细微的呼吸都消失了。以至于这个正阳山的护山祖师,只能凭借对危险的敏锐嗅觉,才察觉到头顶少年的存在。 不给老猿更多的反应机会。那支箭矢激射而至,呼啸成风,势大力沉。陈平安在射出一支箭矢后,根本不做第二选择,脖子一缩,迅速将那张木弓斜挂在肩头,脚尖发力,在两边墙壁上交错借力攀上屋檐,转瞬即逝。 老猿缩回那只挡在额头的手掌,只见那支箭矢钉入手心,不深,依稀可见有伤口绽裂。但是老猿一阵后怕。如果在小镇之上,他被人在咫尺之间,一箭射中眼珠子,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惨剧。 随手拔出箭矢,将其折断,丢在泥瓶巷中。老猿双拳紧握,仰头望向小巷天空,脸色铁青,喉咙鼓动,发出一阵低沉压抑的声响,像一头愤怒至极的远古凶兽。老猿手脚并用,瞬间就攀缘到了屋顶,只是刚一冒头,就有第二支箭矢瞬间赶至。已经有防备的老猿只是随手抬起,任由其钉入手臂些许而已,狞笑着大踏步前行。再次收起木弓的陈平安转身就跑。 泥瓶巷一侧的连绵屋檐之上,响起一大串碎裂声响。老猿终究是步子远远大过陈平安,逐渐拉近距离,不出意外,很快就要追上那个身形其实已经足够灵活的消瘦少年。老猿瞬间发力,整个人腾空而起,向前扑杀而去,一只仿佛蒲扇大小的巨手伸向陈平安的脑袋。陈平安好像身后长了眼睛,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竟是腰杆一拧,整个人一猫腰,然后转身跃向小巷对面的屋顶。轻轻落地后,继续撒腿狂奔。老猿的动作亦是极其敏捷迅猛,同样硬生生折向右手边的泥瓶巷另一侧屋顶。陈平安猛然停步。老猿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原来那座屋顶无人居住,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哪里承受得起老猿这两百多斤重的一跳。哗啦啦,连人带瓦一起摔入屋内。 老猿轰然落地,一手扶住地面后,脑袋一扭,躲过了那支刁钻阴险的箭矢。箭矢直接钉入地面。可见不是陈平安膂力不够强大,而是老猿实在太过皮糙肉厚。 陈平安站在屋顶大洞边缘,动作娴熟地收起木弓,对老猿竖起中指,骂道:“老畜生!干你娘!” 陈平安突然脸色古怪起来,突然就给了自己一巴掌,嘀咕道:“还不是自己吃亏!” 老猿猛然起身,陈平安又已远去。 一堆破碎瓦砾当中,老猿耳朵微动,听到细微动静,咧咧嘴,弯腰拿起一块破瓦,掂量一番后,起身迅猛砸出,瓦片如刀切豆腐一般,轻而易举穿透墙壁和屋顶,带着风雷之声破空而去,瓦片去向之处正是那阵声音发起之地。 只可惜老猿没有看到陈平安的踪迹。他脚尖一点,魁梧身躯拔地而起,一脚踩在一根旧屋栋梁上,借着反弹之力高高跃出屋顶窟窿,落在屋脊上。 老猿看到极远处,背负木弓的陈平安站在一处屋脊翘檐处,神色凝重地望向白衣老猿。老猿也知道自己失算了,方才丢掷瓦片出手,动静过大,估计已经打草惊蛇,让那个泥瓶巷的小泥腿子意识到不妙,彻底没有了依靠弓箭那点距离优势来占便宜的心思。老猿笑着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手中并无物件,然后伸出手指勾了勾,示意陈平安大可以继续玩花哨手段,他愿意奉陪到底,继续舒展筋骨。 若说是老猿要耍诈,还真冤枉了这只正阳山搬山猿。千年修行,千丈真身,其身法手段,便是被赞誉为顶天立地也不为过。 在搬山猿修行路上的漫长岁月里,尤其是在正阳山开山立派的早期,弱小山门,四面树敌,虎狼环视,正阳山的开山鼻祖战死之后,作为头号大将,老猿什么样的死战血战没有经历过?今日这场小巷中屋顶上的“小打小闹”,跟以前的厮杀,其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当年那些荡气回肠的大战之中,顶尖修士和大练气士们,也是以法宝重器遥遥牵制老猿,根本不敢正面搏杀,如人间俗世沙场上来去如风的大羌轻骑,绝对不会直接撞上大骊的重甲武卒,而是快刀子慢割肉,一点一点寻找契机,慢慢削去铁桶战阵的表层。 如今老猿算是藩王宋长镜之外,被此地天道压制最多的角色之一。那名悬佩虎符的兵家宗师,因为身份特殊的缘故,被此方天地“青睐”,故而虽然修为极为不俗,但是影响并不明显。 此时此刻,面对一个异于寻常小镇百姓的矫健少年,老猿竟然找到了一丝当年浴血奋战的快意。 老猿不否认,少年给了自己很多意外惊喜,会计算人心,会设置陷阱,会发挥地利,当然,最重要的是胆子还不小。 老猿抬头看了眼天色,西日下坠,暮色已至,视线将会越来越受到影响,而他对于小镇的地理形势,完全不熟悉,这大概就是那个少年的凭仗之一,马马虎虎能算是一张护身符。 老猿开始狂奔,势若奔马,一步就能跨出丈余距离,骇人听闻。 陈平安在老猿动身的瞬间,就已转身飞奔,没有沿着连绵不绝的巷弄屋脊去往北边,毕竟那里有福禄街和桃叶巷,大户扎堆,藏龙卧虎,万一有人为老猿出头,陈平安不觉得自己有本事逃出围剿。所以他果断往西边逃,因为南边廊桥方向,视野开阔,无处藏身,按照两人脚力对比,陈平安估计自己一旦失去障碍遮蔽,很难逃过搬山猿的追杀。 出了小镇往西,就是深山老林,那里草木葱茏,许多隐秘小径上还放有不少猎户下的套子。 山路难行,若是不依循旧有道路,更是极其艰辛,这一点陈平安比谁都清楚。他想得没有错,只是他错估了老猿,要知道老人作为正阳山的搬山猿,对于山川之事,了解之深,远比他深刻长远。 当陈平安跃下最后一座屋顶,落地之时,双膝弯曲,巧妙卸去一部分下坠力道,快速扭头瞥了眼后方景象,继续弓腰前冲。在奔跑途中,那副木弓和箭囊皆不知所终。 山林之中,一旦陈平安选择抛弃祖祖辈辈踩踏而出的小路,去“慌不择路”,那么它们必然会成为累赘。 眼见着那少年就要泥鳅入水,老猿心情有些烦躁,回望了一眼福禄街李家宅子的方向。其实一旦入山,老猿不敢说占尽地利,但是绝对比在小镇跟着那个小兔崽子东跑西窜,要来得更加游刃有余。 老猿下定决心,迅速权衡利弊,深呼吸一口“新鲜之气”,不多不少,如无太大偏差,刚好能够杀人。只见老猿脸色泛起一阵阵青紫涟漪,魁梧身形,毫无征兆地轰然拔地而起,脚底下那座可怜宅子被他一脚踩塌了大半。好在小镇西边住着的都是穷人,宅子远比福禄街那边的要单薄,比如屋梁柱子所用的木头,就很不禁看。那宅子一家四口人,不幸中的万幸,此时都没有待在屋内。 老猿高高跃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巨大的弧度,落地之时,刚好位于陈平安身侧,双脚立足之地,出现两个大坑,松软春泥四处飞溅。 老猿一拳砸向陈平安后背心处。 人之后背,有诸阳经所在,所以不论经脉脏腑,皆与背相通。尤其是后背心之处,距离心脏真正是不过咫尺,最是脆弱不堪。 命悬一线之际,听到身旁动静的陈平安骤然发力,比起先前引诱老猿踩踏腐朽屋顶那次,身形竟然还要快出两三分!这至少意味着陈平安从头到尾,始终在隐藏气力。这使得老猿那一拳,非但没能洞穿他的后背心,没能成功打烂一颗心脏,反而只是“擦”了一下他后背心下边一寸的背部。虽然没有硬扛下这一拳,陈平安仍是被大槌撞钟一般,撞得整个人双脚离地飞扑出去。 下一幕景象,陈平安身上那令人叹为观止的矫健灵活,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只见嘴角渗出血丝的他,在被一拳打飞后,并没有落得头朝地摔个狗吃屎的下场,而是向前伸出双手,撑在地面的瞬间,手肘先弯曲再发力,整个人便一气呵成在空中翻转,变成双脚落地后,又借着向前的惯性,以毫不减速的身姿继续狂奔逃亡。哪怕是见多识广、身经百战的搬山猿,看到他的坚韧,也难免有些牙疼。 老猿抬起手,手背上鲜血模糊。这点伤不算什么,老猿一笑置之。不过对陈平安的必杀之心,愈发坚定。 至于为何受伤,原因并不复杂。 春寒料峭,原本衣衫单薄的陋巷少年,今天出现在老猿眼前的时候,明显要穿得厚实许多。除了自己的衣衫之外,他还找了一件刘羡阳的宽大旧衣,套在最外边,两件衣衫之间,另有玄机。原来陈平安给自己做了一件“木瓷甲”,六块长条熟木板分别钻孔,以丝绳串联系紧,胸前三块后背三块,最重要的是这副简陋至极的木甲之上,镶嵌有密密麻麻的小碎瓷片。 老猿这个时候感觉很糟糕,就像是达官显贵不小心踩到了一坨臭狗屎,而且一时半会儿还很难甩掉。 老猿双拳紧握,屏气凝神,站在原地,强压下体内汹涌磅礴的气机翻转,脸上紫青涟漪转为紫金之色,一闪而逝。 老猿勃然大怒,原来就在此刻,一颗石子从树林当中激射而至。老猿伸手握住那颗指甲盖大小,尤其坚硬的石子。 然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显示陈平安正往深处逃窜。 老猿脸色阴沉至极,转头看了眼夜幕下的小镇。生怕这才是对方真正的调虎离山之计。但是直觉告诉老猿,最好将那少年迅速击毙在山中。 福禄街那棵子孙槐,之前刚遭受过少年刺客的攀缘,当下能够承受一个人重量的最高枝上、位置高出屋顶许多的地方,又坐着一个不速之客,往下一些,还站着一人。 这两人的突兀出现,却让风声鹤唳的李家宅子,不得不捏着鼻子装看不见,因为坐在那里的白袍男人,正是督造官大人。他带着宋集薪来到子孙槐上,说是要带他看一出好戏。只不过当时已经是黄昏尾声,宋集薪眼力不够,只能听宋长镜为他讲述那场起始于泥瓶巷屋顶的可笑追杀。 宋长镜一手撑膝,一手托腮,望向远处。在讲述追杀过程的间隙,会时不时穿插一些不为人知的小镇秘事,或是一些随心所欲的修行感悟。 “如果不谈机缘,只说实打实的器物法宝,那部传闻已久的著名剑经,当下能够在小镇排进前三。若是拉长时间线的话,放入整个小镇三千多年的历史,估计前十有点悬,但是前二十肯定没问题,别觉得这个名次很低,事实上很高了。” “再加上那副瘊子甲,如果姓刘的小家伙能够消化掉这些,在本王看来,他的机缘,半点都不比你们五个人差了。” 宋集薪没有抬头,因为有个家伙直接就把脚悬挂在他头顶。宋集薪好奇问道:“那他为何还被正阳山老猿一拳打死了?” 宋长镜淡然笑道:“运气太好了,遭人嫉妒,又没有靠山,很难理解吗?” 宋集薪满脸疑惑,问道:“那你当时在泥瓶巷,为什么不拉拢得更加彻底一些?” 宋集薪头顶的大骊藩王哈哈大笑,快意至极,笑了很久才说道:“本王对于那些山上的修行天才……总之等你出去之后,听说过本王的某个绰号,就会明白其中缘由了。” 宋长镜突然站起身,望向远处,神色微变,一只手轻轻摩挲着腰间玉带,眼神炙热。 在这位近乎“山登绝顶我为峰”的武道大宗师眼中,小镇最西边,随着搬山猿坏了规矩,刹那之间气机激荡不止,以至于那一块区域的气息紊乱,如同炸裂飞溅的破瓷器。 宋长镜缓缓道:“你可能很奇怪,为何那些外乡人,都有一种视他人如蝼蚁的眼神,你当真以为这只是他们天性自负,眼睛长在天上?性格是一小部分原因,更多是大势使然,你不曾走出过小镇,不知道这些仙师在外边天地间的超然地位。” 宋集薪回答道:“我可一点都不奇怪。” “跟读过书的人聊天就是费劲。”宋长镜不感到意外,自顾自继续道,“因为有一条线,摆在你们和他们之间。这条线说大不大,对有些人,比小水沟还不如,只要遇到它,就能够一跨而过,像你和之前的刘羡阳,还有那个被别洲道家大宗相中的读书种子赵繇,皆在此列。但是说小也不小,小镇绝大多数人,看着那条线,就像对着一条天堑,连跨过去的欲望都生不出来。” “被那条线隔开的两拨人,差距之大,其实就像……人与草木吧,无异于阴阳之隔,甚至更大。”说到这里的时候,大骊藩王宋长镜突然咦了一声,有些讶异,然后幸灾乐祸笑道:“那头老畜生这次运气有点背啊,偏偏惹上这么个小刺猬,隐藏很深啊。宋集薪,本王现在有点理解你了,谁摊上这么个对手都难受,除了干净利落一拳打死之外,实在是一件挺恶心的麻烦事。” 宋集薪脸色不悦。 不远处的李家大宅,呼喝声大振,更有暗处的定海神针愤然出手。 陈平安果然有援手呼应,而且还不是一般人。 宋长镜笑了笑,哪怕那道刺客身影从子孙槐下一闪而过,这位藩王也根本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视野之中,老猿的魁梧身影从西边大步而回,不断在小镇上“起起落落”,至于落地之时会不会踩塌屋舍、会不会坏了别人院落的布置,根本不在意。那正阳山老猿似乎认定了一个出气筒。 宋长镜突然皱起眉头,继而释然,然后是瞬间爆发的战意昂扬。 大骊武夫宋长镜,此生喜好三事:筑京观,杀天才,战神仙。 下一刻,宋集薪瞪大眼睛,不知何时头顶的宋长镜已经落在福禄街上,向远处飞奔而来的魁梧老猿,简简单单近乎蛮横地对撞而去。 大骊藩王,搬山老猿,一人一拳互换,砸中各自胸口。 宋长镜不退反进,向前踏出一步,老猿则后退一步。又是各自一拳,这一次砸在各自额头眉心。 宋长镜大踏步向前,这一次只有他出拳了。一步向前重重踩地,双膝微蹲,左手向前伸出,右手握拳后撤。 他一身雪白长袍,大袖飘摇,脚下则是满地碎裂的青石板。一拳直直去,老猿只得伸出一只手掌,挡住宋长镜的拳头。天地之间,似乎先后两次隐隐响起崩裂声响。老猿倒滑出去十数丈,青石板地面被犁出一条触目惊心的沟壑。 宋长镜轻轻挥袖,一手负后,一手扶住腰间白玉带,笑眯眯道:“齐静春,你这也不出面拦阻?难道真要破罐子破摔了?别啊,再多撑一会儿。” 老猿吐出一口浊气。 宋长镜竖起一只手掌,摇了摇,笑道:“等本王出去之后再打,现在先各忙各的。” 老猿咧嘴一笑:“宋长镜,那你到时候最好能打赢我,否则大骊南方边军会不太好受。” 宋长镜微笑道:“如你所愿。” 老猿冷哼一声,独自进入李家大宅,见小姐陶紫安然无恙,甚至连惊吓都算不上,老猿便知不过是拙劣的伎俩,略作思量,便狞笑着赶往小镇西边。 入山打猎。 夜色里,陈平安逃向深山,撒腿狂奔,没过多久,便跑入一片泥土格外松软的竹林,他开始故意放重脚步。 约莫半炷香后,即将跑出竹林边缘地带,陈平安突然攀缘上左手边的一根竹子,晃荡向不远处另外一根竹子,比那正阳山的搬山猿更像一只猿猴,重复数次后终于轻飘飘落地,蹲下身用手抹去脚印。转头望去,距离第一根竹子有五六丈远,他这才开始继续奔跑。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已经可以依稀听到溪水声,大步狂奔的陈平安非但没有停步,反而一个高高跃起,整个人坠入溪水当中,很快他便站起了身,原来他落在了一块巨石之上。对这一块土地山水无比熟稔的陈平安,竭力睁大眼睛,凭借着过人的眼力和出众的记忆,在小溪当中的石头上跳跃,往下游方向一路逃跑。如果一直这么下去,就能到达小镇南边的溪畔青牛背,然后是廊桥,最后则是阮师傅的铁匠铺。不过陈平安没有太过接近青牛背,而是在小溪出山之后,蓦然收束如女子腰肢的一个最窄的地方靠右上岸。 很快就听到宁姚轻声喊道:“陈平安,这边。” 陈平安飞快蹲下身,气喘吁吁,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宁姚低声问道:“真能把老猿往山上骗?” 陈平安苦涩道:“尽力了。” 从小镇福禄街同样绕路赶来会合的宁姚,问道:“受伤了?” 陈平安摇头道:“小伤。” 宁姚心情复杂,愤愤道:“敢这么玩,老猿没打死你,算你走狗屎运!” 陈平安咧嘴笑道:“老畜生坏过一次规矩了。不过你如果出手再晚一点,我估计就悬了。” 宁姚愣了愣,然后开怀道:“还真成了?可以啊,陈平安!” 陈平安嘿嘿笑了。 宁姚翻了个白眼,问道:“接下来?” 陈平安想了想:“咱俩之前定下的大方向不变,不过有些地方的细节,得改动改动,老猿太厉害了。” 宁姚一巴掌拍在陈平安的脑袋上,气笑道:“你才知道?” 陈平安突然说道:“宁姑娘,你转过身去,我要往后背敷点草药。顺便帮忙看着点小溪那边。” 宁姚大大方方转过身去,面朝小溪上游。 陈平安脱掉那件原本属于刘羡阳的外衫,摘下那件“木瓷甲”,从腰间一只布囊拿出杨家铺子的瓷瓶,倒出一些浓稠药膏,倒在右手手心,左手提起衣衫,右手涂抹在后背上。 很能扛痛的他,也不由得冷汗直流。 宁姚虽然没有转身,仍是问道:“很疼?” 陈平安笑道:“这算什么。” 宁姚撇撇嘴,逞什么强啊。 小镇最西边的宅子,有妇人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不断使劲拍打胸脯,摇摇晃晃,单薄衣衫有随时炸裂开来的迹象,她那一双满身脏兮兮的年幼子女,不知所措地站在娘亲身边。有个憨厚汉子蹲在屋外,唉声叹气,满脸无奈,屋顶莫名其妙多出个窟窿,春天的寒气还没退尽,自己身子骨熬得住,可接下来自家婆娘和崽子们咋过? 不远处的街坊邻居聚在一起,指指点点,有人说是之前也听到了自家屋顶有声响,一开始以为是野猫捣乱,就没当回事。也有人说今儿小镇西边就不太平,好像有孩子看到一个身穿白衣的老神仙,飘来荡去的,一步就能当老百姓十数步,还会飞檐走壁,也不晓得是土地爷跑出了祠堂,还是那山神出了山。 有位风雷园年轻剑修独自蹲在一处,脸色沉重。刘灞桥之前在督造官衙署陪着崔明皇闲聊,听说李家大宅的动静后,就闻着了腥味,不过这位风雷园的俊彦翘楚,再自负也没敢登门挑衅一只搬山猿,就是寻思着能不能隔岸观火,如果有机会阴一把老猿,更是大快人心。所以刘灞桥摸到了一处大宅书楼翘檐上,俯瞰小镇,寻找老猿的动向,结果很快就发现城西泥瓶巷那边的异样动静,于是生性胆大的刘灞桥就开始悄然盯梢。 在正阳山搬山猿不惜运转气机的瞬间,刘灞桥受伤后,那把不得不挪窝温养在明堂窍的本命飞剑,蠢蠢欲动,几乎就要“脱鞘”而出。因为在这方古怪天地里,修为高低与天道镇压力度成正比,按照刘灞桥的估算,搬山猿并不轻松,哪怕能够强行运气换气,并且事后利用强横体魄或是无上神通,反过来压制天道引发的气海沸腾,但是这种“作弊”的次数,也绝不会太多,否则就要担负起洪水决堤的巨大风险,到时候千年道行毁于一旦,也不是没有可能。退一步说,每次以此方天地之外的“神仙”身份出手,就是一种折损,其实就等于世间俗人的折寿了。但是当刘灞桥看到老猿踩塌屋顶后的这个落地处,自己现在立足之处的两个大坑,这个风雷园剑道天才开始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否则必会引火上身。以老猿当时那股新鲜气机的浑厚程度,若非发现福禄街李家大宅的动静,不得不去确定正阳山小女孩的安危,追杀那个狡猾似狐的少年,不一定有十成把握,但是追杀自己刘灞桥,绝对是一杀一个准。 当然,老猿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在自己本命飞剑将出欲出之际,肯定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只不过刘灞桥虽鬼门关前转悠了一圈,后怕归后怕,对于老猿这个存在本身,谈不上如何畏惧。风雷园对正阳山,双方无论实力如何悬殊,不出手还好,一旦有一方选择出手,那就要到不死不休的境地,而且修为低下之人,绝不会向对手磕头求饶。这是两座东宝瓶洲剑道圣地五百年来,用无数条人命证明过的事实,何况刘灞桥在小镇又不是没有后手。 刘灞桥缓缓站起身,没有径直返回衙署,而是走向那栋最西边的破落小宅,站在低矮黄泥墙外,使劲“喂”了一声,在男人和他媳妇都转头望向他之后,他随手丢出一枚金精铜钱,抛给那个梨花带雨的妇人,笑道:“大姐,求你就别号了,我在那么远的地方都觉得瘆得慌!” 妇人接过金色铜钱,低头瞥了眼样式,跟铜钱差不多,就是颜色不同,她有些呆滞,小声问道:“金子?” 刘灞桥哈哈笑道:“不是。不过比金子值钱多了……” 妇人先是一愣,然后暴怒,狠狠将那枚金色铜钱砸向刘灞桥,站起身,叉腰骂道:“滚一边去!是金子我还有点相信,还比金子值钱?你当老娘没见过世面啊?!老娘也是亲手摸过银子的人。毛没长齐的小王八蛋玩意儿,也不扒拉扒拉裤裆里的小泥鳅,就敢来老娘这边装大爷,我家男人还没死呢!”说到这里,妇人更火大了,快步走去,不比水桶纤细多少的粗壮腰肢,竟然也能被她拧得别有风情,她对着蹲在地上一言不发的男人就是一脚,踹得男人斜倒在地上。男人别说还手,就是还嘴也不敢,摸爬着猫腰跑远,然后继续蹲着,眼神幽怨。 妇人指着自家汉子骂道:“没出息的孬种,跟死了没两样,出了事情就知道装死,成天就知道瞎逛,捞鱼抓蛇,跟穿开裆裤的孩子差不多,比你儿子还不如!小槐好歹知道偷……捡点东西回家。你一个当爹的,为啥杨家铺子的伙计不愿意做,是富得流油还是咋的,非要跟银子较劲?一年到头也不知道干点正经事……”说到这里的时候,胸脯风光当得起“壮观”二字的妇人,突然笑了笑:“要不是晚上还算能折腾人,老娘乐意跟你过日子?!” 周围看戏的街坊邻居哗然大笑,也有青壮男人吹口哨说荤话。 妇人终于重新将矛头对准那个罪魁祸首,吼道:“还不滚,没断奶是不是?!” 刘灞桥哪里见过这样的乡土气,不但不觉得鄙陋,反而觉得颇为有趣,这份热闹看得津津有味,哪怕被妇人骂得挺惨,却不怒反笑。自己在师门风雷园每次吵架后,都会有一种寂寞,觉得空有一身好武艺,却没有旗鼓相当的对手,不承想今天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便来劲了,嬉皮笑脸道:“没断奶咋的,大姐你能帮忙啊?” 妇人挑了一下眉头,讥笑道:“我怕一不小心把你给憋死。你啊,可以找杏花巷的马婆婆去!管饱!”顿时笑声震天。 刘灞桥虽然不知道马婆婆是何方神圣,但是从四周听众看客的反应,可以得知自己这一仗是惨败。 刘灞桥伸出大拇指,笑容灿烂道:“大姐,算你狠。” 然后他双指夹住那枚金精铜钱,晃了晃:“真不要?” 妇人明显有些犹豫狐疑。 就在此时,远处有人无奈喊道:“灞桥,崔先生让你赶紧回去。”刘灞桥闻声转头望去,是龙尾郡陈氏子弟陈松风,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冷峻女子,两手空空,并没携带兵器。女子模样不出挑,身段倒是没得说,一双大长腿,很对刘灞桥的胃口。她正是陈松风的远房亲戚,至于怎么个远法,陈松风没有主动提起过,女子对陈松风也从来是直呼其名。一路同行,三人平时相处,刘灞桥也没觉得女子如何倨傲,就是天生性子冷了一些。 既然是崔明皇发话,刘灞桥不敢多待,便跟着两人赶往福禄街,只是离去之时,下意识多瞥了眼那个愁眉苦脸的中年汉子。 夹杂在人流当中的一个邋遢汉子,犹豫片刻,在街坊邻居陆续散去之后,独自走向院子。 妇人正要带着那对子女去娘家住,又实在是不情不愿。娘家人尽是势利眼,对她挑中的男人那叫一个狗眼看人低,所以这些年除了逢年过节,已经很少来往,但是遭到这种飞来横祸,妇人实在没办法,她倒是想要硬气一些,带着儿子女儿去客栈酒楼住几天,当一回阔绰媳妇,没奈何囊中羞涩,穷得叮当都响不起来,只得厚着脸皮回娘家挨白眼了。所以越想越气的妇人在离去之前,狠狠拧着自己男人的腰肉,直到拧得男人整张脸都歪了,这才罢休。两个孩子是见惯这幅场景的,非但不担心爹娘吵架,还使劲偷着乐呵。 妇人眼尖,看到躲在门口那边鬼鬼祟祟的邋遢汉子,顿时骂道:“姓郑的,又来叼走老娘的衣裤?你属狗的是吧?兔子还不吃窝边草,老娘再怎么不愿意承认,终究还是倒了八辈子霉,是你的嫂子,你咋就下得了手偷呢?” 邋遢汉子欲哭无泪,想死的心都有了:“嫂子,天地良心啊,我不过是忘了给你家小槐买糖吃,他才故意这么说啊,嫂子你怎么就真信了?”那个小男孩一脸天真。 妇人当然是更相信自家孩子,抬起手就要一巴掌甩向那汉子。那汉子赶紧缩脖子跑到一边去,对蹲地上的男人嚷嚷道:“师兄,你也不劝劝嫂子!” 男人瓮声瓮气撂下一句话:“不敢劝。” 邋遢汉子哀叹不已:“这世道没法让老实人混了。” 妇人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向院门,突然扭头丢了个媚眼,笑眯眯道:“姓郑的,下次多带些钱,嫂子卖给你,一件只收你五十文钱,咋样?” 邋遢汉子眼前一亮,怯生生道:“稍稍贵了点吧?杏花巷铺子的新衣裳,布料顶好的,也就这个价格……” 妇人翻脸比翻书还快,骂骂咧咧:“还真敢有这坏心思?!去死,活该一辈子打光棍!烂命一条,哪天死在东门外都没人替你收尸……” 妇人和孩子们走后,邋遢汉子轻轻往后一跳,坐在了院墙上,愤愤道:“师兄,不是我说你,你真是猪油蒙了心,才挑了这么个泼辣娘们当媳妇。” 原来这邋遢汉子便是小镇东门的看门人,姓郑,光棍一条。 院子里还蹲在地上的憨厚汉子蹦出一句:“我乐意。” 负责向外乡人收钱的小镇看门人,沉默片刻后,说道:“师父他老人家让你在近期忍着点,别跟人动手。” 看门人抬头瞥了眼可怜的屋顶,突然笑起来:“师父还说了,实在忍不了,就找你媳妇泄泄火。反正嫂子也不怕你折腾,她就好这调调。” 十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的汉子抬起头,看着矮墙上的邋遢汉子,后者赶紧改口道:“得得得,是我郑大风说的,师父没说过这种话。” 憨厚汉子站起身,五短身材,青铜色的肌肤,双臂肌肉鼓胀,把衣袖绷得厉害。 他还有些驼背,对那个小镇看门人没好气道:“师父愿意跟你说超出十个字的话,我跟你姓。” 看门人心中默念师父的叮嘱,然后扳手指算了算,还真没到十个字!这个邋遢汉子先是骂了一句娘,然后很是泄气,有些伤感,竟是破天荒的真情流露,所以显得尤为可怜。 佝偻汉子问道:“还有事吗?” 看门人点头道:“师父说让你对付那个人。” 佝偻汉子皱了皱眉头,又习惯性蹲下身,面朝破败的屋子,闷闷道:“凭啥?” 看门人郑大风白眼道:“反正是师父交代的,你爱做不做。” 汉子想了想:“你走吧。下次要是让我看到你偷嫂子的东西,打断你三条腿。” 邋遢汉子郑大风暴怒道:“李二!你给老子说清楚!谁偷你婆娘衣物了?!这种混账话你也相信?你脑子进水了吧?” 李二转过头,看着暴躁愤怒的同门师弟郑大风,黑着脸默不作声。 郑大风像是一个饱受委屈的幽怨小娘,悲愤欲绝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行了吧?!” 这个看门人站起身,脚尖一点,如一片槐叶飘入街道,离得远了,这才胆敢破口大骂道:“李二,老子这就找嫂子买她的贴身衣物去!”郑大风一边撂狠话,一边跑得比狗还快。只是李二根本就没起身的意思,吐出一个字:“孬。” 三人回到衙署,那个观湖书院的儒家君子崔明皇坐在正厅等候已久。见到陌生女子后,崔明皇起身点头致意,女子也点了点头,脸色依然冰冷,用刘灞桥私底下的话说,就是一副“全天下都欠了她大把银子”的表情。 崔明皇在三人落座后,对刘灞桥笑道:“亏得你忍住没出手,要不然肯定会捅出大娄子。你是没有看到,刚才咱们督造官宋大人和那正阳山搬山猿,在福禄街硬碰硬对了三拳,动静不小。说实话,接下来不管你遇到如何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劝你都不要出手,不要觉得有机可乘。” 刘灞桥好奇问道:“难不成那老畜生三拳干翻了宋长镜?宋长镜如此绣花枕头不济事?不是都说他摸着了第十境的门槛吗,只差半步就能一脚跨入那个境界?” 崔明皇无奈道:“咱们好歹借住在宋大人这里,你能不能说话客气些?” 陈松风感慨道:“是宋大人占了一些优势。” 哪怕与那位大骊藩王八竿子打不着,可只要是修行中人,听闻这种壮举之后,无法不心神往之! 一个纯粹武夫,只以肉身就与一只搬山猿硬扛到底!关键是此人还能够占据上风! 女子坐在一旁闭目养神,双手自然而然摊放在膝盖上。听到此事后,手指微动。她也是被陈松风匆忙找到的,原本她打算在小镇一直逛荡下去。之所以没有执意坚持,而是跟随陈松风一起去找刘灞桥,再返回衙署,只是入乡随俗罢了。至于陈松风能否从那棵老槐树那里讨到便宜好处,能够得手几片祖荫槐叶,同样姓陈的女子,并不上心。不过陈松风找到她的时候,她仍然能够清晰感受到,陈松风那种刻意压抑的兴奋激动,多半是收获颇丰,落下槐叶的数量,应该是出乎龙尾郡陈氏老祖的预期了。 刘灞桥突然捧腹大笑:“老畜生这次栽了个大跟头,痛快痛快,竟然被一个普通少年遛狗耍猴,被牵着鼻子走了半座小镇,哈哈,这个天大的笑话,够我在风雷园说上十年了!到时候以正阳山那帮土鳖的脾性,肯定要急着跳出来说,这些都是咱们风雷园血口喷人了,有本事拿出证据来啊!我拿你大爷的证据,要不是小镇禁绝术法,坏规矩的代价太大,否则我死也要把这一幕原原本本‘拓印’在音容镜当中。” 崔明皇突然脸色微变,对刘灞桥沉声喊道:“灞桥!” 女子几乎同时睁开眼睛。 刘灞桥刚想问干啥,蓦然闭上嘴巴。 很快有一个白袍男子缓缓而至,跨过门槛后,对刘灞桥笑眯眯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如让本王也乐呵乐呵?” 崔明皇早已站起身,正想要开口说话,意思是要将那张主位椅子让给这个大骊藩王,宋长镜对这个观湖书院的读书人,笑着摇摇头,示意不用如此繁文缛节,他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刘灞桥身边,与陈松风和女子两人,分列左右相对而坐。 刘灞桥虽然给人印象是混不吝的惫懒性格,不过如此近距离,面对一个极有可能跻身传说第十境的武夫,尤其这家伙可谓恶名昭彰,筑京观一事也就罢了,嗜好斩杀天才一事,真是让人毛骨悚然。所以别看这个大骊藩王不在的时候,刘灞桥一口一个宋长镜喊着,这会儿心却虚得很。好在脸皮一事,刘灞桥向来不甚在乎,赔笑道:“宋大宗师,我正在说你老人家与正阳山老畜生的巅峰一战呢,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王爷你老人家拳出如龙,若非拳下留情,那搬山猿定会在福禄街上当场死无全尸。宋大人武道之高,武德之好,实在是让晚辈拍马难及!”宋长镜笑着不说话。刘灞桥额头渗出冷汗,后背浸透汗水,终于说不出一个字来,悻悻然彻底闭嘴。 宋长镜突然转头望向对面那名女子,眼神玩味,饶有兴致,问道:“你也是龙尾郡陈氏子弟?” 女子摇头,缓缓道:“不是。” 宋长镜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气氛尴尬,直到宋集薪出现在门口。他见到屋内并无椅子座位,便随意坐在门槛上,望向屋内众人。 宋长镜对此不以为意,对刘灞桥笑道:“其实少年能活下来,你是恩人之一。” 若非搬山猿一开始认定陈平安寻衅,是受人指使,而在这座小镇当中,敢给正阳山下套的家伙,都非蠢人,皆是擅长谋而后动之辈,所以老猿觉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只黄雀,一定身份不低,身手不弱,这才使得不愿流露出丝毫破绽的老猿,在泥瓶巷那一带显得颇为狼狈。所以一直到小镇最西边的宅子,老猿确定四周并无刺客潜伏后,这才稍稍放开手脚,给了那陈平安后背心一拳。 刘灞桥干笑道:“虽然事实如此,但是这种恩人我可不想当。”宋长镜一笑置之。 女子转头瞥了眼坐在门槛上的俊逸少年。宋集薪对她微微一笑。女子转过头,面无表情。宋集薪撇撇嘴,开始正大光明欣赏她的那双长腿。女子二十五六岁,姿色尚可,但是宋集薪觉得她挺有味道的。 女子转过头,眼神冷冽,沙哑道:“你找死?” 宋集薪指了指自己,一脸肤浅至极的无辜,很欠揍的表情:“我吗?”然后指了指大骊藩王宋长镜:“那你得先问过他才行。” 女子刚要起身,宋长镜瞬间眯眼。大堂之内,一阵磅礴威压如暴雨狠狠砸在众人头顶,躲也无处躲,所有人的肌肤,竟然产生了实质性的针刺疼痛,唯独门口那边的宋集薪浑然不觉。 陈松风艰难开口,只是语气不弱:“王爷,这位姑娘并非我们东宝瓶洲人氏,所以希望王爷慎重行事!” 女子笑了,站起身:“你敢杀我?就不怕你们大骊被灭国吗?” 崔明皇正要阻拦,却只见女子已整个人倒飞出去,身后那张椅子在空中化作齑粉不说,女子高挑身躯全部陷入墙壁,几乎像是嵌入墙壁的一样物件。 宋长镜神出鬼没地站在墙壁下,负手而立,微微仰头,看着七窍流血的女子,笑道:“小丫头,是不是觉得你的老子或是老祖很厉害,所以就有资格在本王面前大放……那个字怎么说来着?” 这个藩王转头笑望向自己侄子,宋集薪笑眯眯道:“厥,大放厥词。” 宋长镜笑了笑,转头继续望向女子,后者虽然满脸痛苦,但是眼神坚毅,没有丝毫示弱祈求。宋长镜说道:“下辈子投胎,别再碰到本王了。” 陈松风肝胆欲裂,满眼血丝,整个人处于复杂至极的情绪当中,大愤怒、大恐惧兼有,正要开口说话,崔明皇已经抢先上前一步,作揖致歉,低头诚恳道:“王爷,能不能给在下一个面子,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宋长镜嘴角扯了扯,满是讥讽。与大骊藩王对视的女子,突然认命一般闭上眼睛。 就在此时,门槛那边的宋集薪哈哈笑道:“叔叔!算了。欺负一个娘们,传出去有损你的名声。”宋长镜身形略微停顿,细微到了极点,哪怕是崔明皇和刘灞桥,也只觉得那个杀神根本就是纹丝不动。宋长镜歪了歪脑袋,伸出双指,随意一弹,好似掸去肩头灰尘。风雷园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刘灞桥呆若木鸡,崔明皇如释重负,陈松风如坠云雾。 宋长镜对刘灞桥笑道:“小子,不错,本王看好你。” 女子睁开眼睛,把自己从墙壁里“拔出来”,落地后,身形一晃,对那个背影说道:“今日赐教,陈对铭记五内。” 宋长镜不予理会,对刘灞桥说道:“离开小镇之后,去大骊京城找本王,有样东西送给你,就看你拿不拿得动、搬不搬得走了。” 刘灞桥脱口而出道:“符剑!” 修行之人,都知道符剑是道家主要法器之一,但是如果一把剑,能够直接冠以“符剑”之名,并且世人皆知,可想而知,这把剑会是如何惊艳。 宋长镜和宋集薪走出这栋别院,宋长镜笑道:“心胸之间的那口恶气,出完了没?”宋集薪点头道:“差不多了。” 之前关于陈平安一事,这个家伙竟然连自己亲侄子也坑,宋集薪当然一肚子愤懑怨怼。 宋集薪突然皱眉问道:“那女子一看就来头极大,叔叔你不怕打了小的,惹来大的,揍了大的,惹来老不死的?如果地方县志没骗人,我可知道那些老王八的厉害,到时候咱们大骊真没问题?” 宋长镜一句话就摆平了宋集薪:“你太低估宋长镜这三个字了。” 大堂内,崔明皇坐回位置,不露声色。 刘灞桥颓然靠在椅背上,心有余悸道:“乖乖,七境、八境和这第九境就相差这么多吗?” 风雷园七境、八境武夫各有一人,而且与刘灞桥关系都不错。 崔明皇摇头道:“围棋当中,同样是九段国手,也分强弱,相差很大,何况宋长镜本就是第九境里的最强手。” 然后崔明皇望向名叫陈对的女子,关心地问道:“陈姑娘你没事吧?” 陈对也是狠人,虽然脸色苍白,但仍是坦然笑道:“无妨。” 陈松风仿佛比这位局中人的远房亲戚,更加惶恐不安。 崔明皇心中一叹,龙尾郡陈氏,恐怕很难在接下来的大争乱局之中脱颖而出了。 刘灞桥啧啧道:“一弹指,就能够将我飞剑弹回窍穴,还能不伤我半点神魂,实在是匪夷所思。” 崔明皇打趣道:“现在知道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了吧?” 刘灞桥狗改不了吃屎,坏笑道:“人上有人?崔大先生你真是一点也不君子啊!” 崔明皇哭笑不得,懒得理睬这浑人。 刘灞桥想了想,出声安慰那名字有些古怪的女子,免得她一时想不开,铁了心要以卵击石,去找宋长镜的麻烦,到时候这一屋子的人都吃不了兜着走:“陈大姐,虽然我这么说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是碰到宋长镜,低低头,退一步,不丢人。”陈松风欲言又止。但是陈对嗯了一声,淡然道:“宋长镜确实有这个资格,我没有不服气,只是心有不甘而已。”刘灞桥没心没肺道:“其实不甘心都不用,看看我,现在就贼高兴,以后回到风雷园,又有十年牛皮可以吹了。竟然与大骊宋长镜交过手,哪怕只有一招,但我刘灞桥到最后毫发无损啊!当然了,如果我真能拿到那把大骊京城的符剑,吹一百年都行!” 陈对思绪转向别处。她没来由想起那个坐在门槛上的少年,那个能够一句话阻止宋长镜出手杀人的少年。 杨家铺子的老掌柜回到小镇后,直奔自家铺子后边的院子。院子不大不小,正好够店里三个长工伙计居住。 掌柜推开后院正屋,看到一个老人坐在椅子上,正在捣鼓他的老旱烟杆子呢。掌柜的关上门后,喊了声“老杨头”,老人赶紧放下老竹烟杆,倒了一碗茶,笑问道:“掌柜的,有人急着用药?需要我摸黑上山?” 年迈掌柜看着这个看上去差不多岁数的老头子,摇摇头,端起茶碗,叹了口气道:“今儿给阮师那边看了位病人,是个姓刘的少年,给外乡人一拳打了个半死,我这心里不得劲儿,就想着来你这边坐坐,缓一缓。” 满脸皱纹如老槐树皮的老杨头笑道:“掌柜的,只管坐便是,都不是外人。” 杨掌柜的突然想起一事:“对了,老杨头,你很多年前帮过的一个孩子,就是泥瓶巷那个,小小年纪就给他娘亲抓药的可怜娃儿,他是不是叫陈平安?” 老杨头有些讶异,点头道:“对啊,那孩子他娘最后还是走了。如果没记错,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在那之后,跟孩子还见过几次,次数不多就是了。我当年实在看不下去,还给过孩子一个不值钱的土方子来着,咋了?是这孩子给人打伤啦?” 杨掌柜的喝了口茶,苦笑道:“刚刚我不是说了嘛,那少年姓刘。老杨头,你也真是的,啥记性!” 老杨头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老掌柜小心翼翼试探性问道:“老杨头,咱们铺子要不要做点啥?” 老杨头拿起那根小楠竹制成的老烟杆,摇了摇:“掌柜的,啥也不用做就行。” 老掌柜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点头道:“这就好这就好。老杨头,那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老杨头刚要站起身相送,老掌柜赶紧劝道:“不用送不用送。” 老掌柜走下台阶后,回首望去,老杨头正要关门,对视后老杨头咧嘴笑了笑,老掌柜的赶紧转头离开。 老掌柜中年接手铺子的时候,病榻上弥留之际的父亲,最后遗言,竟是一些古怪话:“‘铺子遇到大事情,就找老杨头,照他说的去做。’这句话,好像是你爷爷的爷爷那会儿,就传下来了。以后你把铺子传给下一辈的时候,一定别忘了说这些,一定不能忘!”老掌柜当时使劲点头答应下来,老父亲这才咽下最后那口气,安然闭眼逝去。 夜色渐浓,老杨头点燃一盏油灯。咂巴着旱烟,他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都是注定无人在乎的小事而已。 一栋代代相传的祖宅,收拾得整整齐齐,一点不像是泥瓶巷里的人家。 一个敦厚老实的男人蹲在院门口,看着一个清清秀秀的孩子,笑问道:“儿子,过完了年,是不是大人了?” 孩子扬起一只手,活泼稚气道:“爹,我五虚岁,是大人啦!” 男人笑了笑,有些心酸:“那以后爹不在的时候,娘亲就要交给你照顾了哦,能不能做到?” 孩子立即挺直腰杆:“能!” 男人笑着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拉钩。” 孩子赶紧伸出白皙小手,开心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爷俩小指拉钩,拇指上翻后紧紧挨着。 男人松手后,缓缓站起身,转头看了眼在正屋忙碌的那个婀娜身影,猛然大踏步离去。 身后孩子喊道:“爹,糖葫芦好吃。” 男人嘴唇颤抖,转过头,挤出一个笑脸:“晓得了!” 孩子到底是懂事的,眨了眨眼睛:“小的更好吃一些。” 男人迅速转过头,不敢再看自己儿子,继续前行,喃喃道:“儿子,爹走了!” 杨家铺子,一个隔三岔五就来买药的小孩子,这一天被一名不耐烦的店伙计推搡出铺子,那年轻伙计骂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么几粒碎银子,连药渣子也买不了!哪有你这么烦人的,能堵在这里大半天,我们这是药铺,要做生意的,不是寺庙,没有菩萨让你拜!要不是看你年纪小,老子真要动手打人了,滚滚滚!” 小孩子死死攥紧那个干瘪钱袋子,想哭却始终坚持不哭出声,仍是那套翻来覆去无数遍的说辞:“我娘亲还在等我熬药,已经很久了,我家真的没有钱了,可是我娘真的病得很厉害……” 年轻伙计随手抄起一把扫帚,作势要打人。站在门槛外的小孩子吓得蹲下身,双手抱住头,那只左手仍是不忘死死握住钱袋。许久之后,孩子抬起头,发现一个板着脸的老爷爷站在那里,与他对视。年轻店伙计已经悻悻然放下扫帚,忙活自己手头的事情去了。 老人伸出一只手:“买东西给钱,生意人赚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至于赚多赚少,得看良心,但万万没有亏钱的道理。所以你把钱袋子给我,那几粒银子我收下,今天你娘亲治病需要的药材,我先赊账给你,但是你以后得还钱,一分一毫也不许欠铺子。小家伙,听不听得懂?”小孩子眨眨眼,懵懵懂懂,但仍然把钱袋子递了出去。最后,老人有些费劲地趴在柜台上,才能看着那个几乎瞧不见脑袋的小孩子,问道:“知道怎么熬药吗?” 小孩子小鸡啄米:“知道!” 老人皱眉:“真知道?” 孩子这次只敢轻轻点点头。 那年轻伙计在远处笑道:“咱们刘师傅当时去过一趟泥瓶巷,给他娘看病后,教过孩子一回。后来不放心,又亲自看着这孩子煎熬,奇了怪了,屁大点孩子,竟然还真没啥差错。是刘师傅亲口说的,应该没错。” 老人对孩子挥挥手:“去吧。” 孩子欢天喜地提着一大兜黄油纸包起来的药材,飞快跑回泥瓶巷。 孩子蹑手蹑脚进入屋子后,发现躺在木板床上的娘亲还在睡觉。孩子摸了摸娘亲额头,发现不烫,松了口气,然后悄悄把娘亲的一只手挪回被褥。 孩子来到屋外那座灶房,开始用陶罐熬药,趁着空隙开始烧菜做饭。这些孩子需要踩在小板凳上才能做。 孩子使劲翻动锅铲,被热腾腾的水汽呛得厉害,还不忘碎碎念道:“一定要烧得好吃,一定要!要不然娘亲又要没胃口了……” 一个才五虚岁的孩子,背着一个几乎比他人还大的箩筐,往小镇外的山上走去。 这是孩子第二次进山,第一次是杨家铺子的老杨头带着。照顾到孩子的孱弱脚力,老杨头走得很慢,加上老人只是教了孩子需要采摘哪几种草药,而且箩筐也是由老人背着,所以那一趟进山出山,对孩子来说其实还算轻松。今天就不一样了,孩子顶着烈日,背着箩筐,后背传来一阵阵灼烧般的刺痛。孩子一边哭一边走,咬着牙向前走。 那一趟,孩子是天黑才回到杨家铺子的,箩筐里只有一层薄薄的药材。老杨头勃然大怒。孩子带着哭腔说,他家里只有娘亲一个人,他怕娘亲饿了,要不然不会只有这么点药材的,他可以明天早起进山。老人默不作声,转身就走,只说再给他一次机会。之后不到两个月,孩子的手脚就都是老茧了。 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使得上山采药忘了时间的孩子,被隔在溪水那边。 看着汹涌的洪水,孩子在大雨中号啕大哭。最后当孩子实在忍不住,打算往溪水里跳的时候,老杨头突然出现在对岸,一步跨过小溪,又一步拎着孩子返回。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身上,孩子在下山路上,却一直笑得很开心。 出了山之后,老人说道:“小平安,你帮我做一根烟杆,我教你一个怎么才能够爬山不累的小法子。”孩子伸手胡乱抹着雨水,咧嘴笑道:“好嘞!” 孩子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今天他采到一株很稀罕的名贵草药,所以杨家铺子多给了一些娘亲需要的药材。 一天没吃饭的孩子走着走着,突然感到肚子一阵绞痛。那一刻,孩子就知道在山上吃错东西了。 疼痛从肚子开始,到手脚,最后到脑袋。孩子先是小心翼翼蹲下身,摘下箩筐,然后深深呼吸,试图压抑下那股疼痛。但是一阵火烧滚烫,一阵冰冷打摆子,孩子最后只能疼得在小巷子里打滚。从头到尾,孩子不敢喊出声。不管脑袋怎么胡乱撞到小巷墙壁上,孩子最后也没有喊出声。离家太近了,孩子怕躺在床上的娘亲担心。那个过程里,意识模糊的孩子,只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就像近在耳边的擂鼓声,轰隆隆作响。 杏花巷,一个孩子又蹲在糖葫芦摊子不远处,每次都蹲一会儿,时间不久,但让摊子主人记得了那张黝黑的小脸庞。终于有一次,卖糖葫芦的男人摘下一支糖葫芦,笑道:“给你,不收钱。”孩子赶紧起身,摇摇头,腼腆一笑,撒腿跑了。那之后,卖糖葫芦的男人再也没有看到孩子的身影。 那个冬天,病榻上的女子已经骨瘦如柴,自然面目干枯丑陋。 刚刚从破败神像那边祈求归来的孩子,去杏花巷铁锁井那边挑来了水。孩子来到床边,坐在小板凳上,发现娘亲醒了,便柔声问道:“娘,好些没?” 女子艰难笑道:“好多了。一点也不疼了。” 孩子欢天喜地:“娘亲,求菩萨们是有用的!” 女子点点头,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孩子赶紧握住娘亲的手。 女子极其艰辛痛苦地侧过身,凝视着自己孩子的脸庞,受尽病痛折磨的女子,突然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呢喃道:“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好的孩子呢,又怎么刚好是我的儿子呢?” 那年冬天,女子终究还是没能熬过年关,没能等到儿子贴上春联和门神,就死了。 她闭眼之前,小镇刚好下起了雪,她让儿子出去看雪。 女子听着儿子跑出屋子的脚步声,闭上眼睛,虔诚默念道:“碎碎平碎碎安,碎碎平安,我家小平安,岁岁平安,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从那一天起,陈平安就成了孤儿,只不过从孩子变成了少年。 第10章 《忽为远行客》:对峙 返回福禄镇后,跟大骊藩王宋长镜进行了一场蜻蜓点水般的切磋,正阳山老猿并未在李宅待太久,便飞奔出镇。在陈平安入山的地方稍作停留后,老猿仍是退回自己先前出拳之处,仔细观察陈平安在泥地上的脚印深浅。除此之外,老猿视野当中,还有一连串成人的浅淡脚印,老猿猜测多半是风雷园那个年轻剑修留下的。自己对泥瓶巷少年出拳之时,那人分明是想趁火打劫,出现过一刹那的剑气外溢,虽然稍纵即逝,隐藏颇深,但老猿本就身经百战,又在“剑气纵横破宝瓶”的正阳山足足修行了千年岁月,对于剑气剑意,实在太过熟悉。 这只正阳山搬山猿活得太久,所以太过见多识广,见识过擅长养育上乘飞剑的剑仙,拥有数十把玲珑袖珍的飞剑,皆微小如细发牛毛;也见识过大如山峰的本命飞剑,一剑劈下,江河断绝。 老猿凝神思量之后,这才继续前行。入山后先是杂草丛生,然后是一片竹林,地上多是去年秋冬积攒下来的枯叶,只不过由于靠近小镇,竹林并不显得荒芜杂乱。一路循着不易察觉的脚印,老猿发现自己即将走出竹林。 老猿并未直接走出竹林,而是环视四周,并未看到地上有少年的脚印,视线上移,四周青竹也无明显印痕,但是老猿依旧没有径直往山上追赶,而是拔地而起,一脚踩在一竿粗壮青竹的上端,微微加重力道,身体向山上那边倾斜,竹子随之弯曲,在即将崩断之际,老猿骤然散气,魁梧身躯如同轻飘飘的羽毛,没了重压负担的青竹顿时反弹,恢复笔直。老猿如仙人御风站在修修青竹之巅,身形跟随竹子微微摇曳,环顾四方之后,低头俯瞰四周,终于,老猿发现了蛛丝马迹,扯了扯嘴角,往左手边一路远眺,仔细竖耳凝听后,依稀听到了溪涧流水的声响。 老猿冷笑道:“果然,一如既往的狡猾。” 老猿踩踏着一根根青竹,往左手边的小溪奔去,一路上不知踩断了多少根竹子。来到溪畔后,对于陈平安是沿着溪水往深山老林去,还是往下游逃窜,老猿一时间有些拿捏不准。老猿蹲在溪畔,眉头紧皱,有些愤懑,若是在外边天地,只要是稍稍有点灵气的山岳,老猿只要随手一抓,就能将那失了靠山的土地神强行敕令而出,一问便知少年的去向了。这也算是搬山猿的本命神通之一,否则其他修士,任你术法通天,威名赫赫,也绝对不能轻易对一方水土的神祇指手画脚。大道殊途,这就像世俗王朝的官场衙门,兵部尚书也很难对一个小小户部员外郎呼来喝去,要员外郎做这做那,最重要的是这位兵部尚书和员外郎,还不在一国庙堂之上。 老猿听着水流声,陷入沉思。按照常理而言,那少年八成是从小上山入水磨砺出来的身手和体力,说不定还研习过粗浅的呼吸吐纳之术,这才有了异于常人的体魄,身轻骨硬,气血强壮,以至于能够跟自己在巷弄屋顶玩猫抓耗子的游戏。这样的话,去熟稔道路的密林深处躲藏,合情合理。若是纯粹的少年心性,先前不过是凭借一腔热血想要报仇,尝到过轻重厉害之后,逐渐冷却,自然而然开始后怕,便跑去南边的铁匠铺子,寻求阮师的庇护,也在情理之中。前者不过是耗时,后者耗力耗神不说,甚至还会消耗正阳山的香火情。 老猿顺乎本心,脱口而出道:“这少年必须死。”说完这句话后,老猿再无半点疑虑,选择往溪水下游追踪而去。 小镇南边,有一条黄泥小路,蜿蜒曲折,两边都是小镇百姓的稻田庄稼地。小路半道,有座白墙黑瓦的破败小庙。说是庙,其实就是一个供百姓歇脚休息的地儿,尤其是农忙时节、酷暑时分或是暴雨天气,有没有遮阴挡雨的地方,是天壤之别。此时陈平安和宁姚就在此商议休息。 宁姚天生剑心通明,夜间视物,轻而易举,她发现破败墙壁上满是稚童的炭笔涂鸦,大多是人名,低处多半已经斑驳不清,或是被人涂抹篡改,或是重重叠叠,只是高一些的地方,还有一些清晰可见的名字,宋集薪,稚圭,赵繇,谢实,曹曦……很长一大串,估计是当年骑在脖子上,甚至是站在小伙伴的肩膀上写的,宁姚甚至看到了刘羡阳和陈平安、顾璨三人的名字,聚在左上角最高的地方,显得不太合群。 宁姚收回视线,问道:“不管怎么说,第一步是做到了,已经迫使老猿第一次换气。接下来你真要去小镇取回木弓?会不会太冒险了?万一老猿很谨慎,没有上山找你的麻烦,你岂不是羊入虎口?” 陈平安一直在默默吸气吐气,呼吸轻重长短并无定数,一切只看感觉,追求“最舒服”的状态,闻声后眼神坚毅道:“没办法,木弓必须拿回来,要不然我们之前就白费功夫了!而且我在泥瓶巷那边,对老猿射出过当头一箭,确实像宁姑娘你所说,哪怕是那么近的距离,只要没有射中老猿眼珠,造成的伤害,都可以忽略不计。” 宁姚有些恼火:“早说了,你那些雕虫小技不管用!先前你不信,又不听劝,行,我便由着你,但是现在你既然信了,总该按照我的法子来了吧?” 其实对于怎么对付正阳山老猿,当时在廊桥商议此事的少年少女,最早是决定各做各的,陈平安只是让宁姚等他回小镇找完三个人,但是后来陈平安突然改变主意,在宁姚走到廊桥北端下台阶之前,赶上了她。之后两人出现过巨大分歧,佩刀又佩剑的宁姚,一开始很坚定,你陈平安并非修行中人,甚至连拳把式也不会,就在一边看戏好了,最多帮忙摇旗呐喊,让她来宰掉老猿,为刘羡阳报仇,一泄心头之恨。但是当陈平安问她如何斩杀老猿时,宁姚死活不愿意说,只说她有那压箱底的本事。行走天下,上山下山,大道独行,没点家传的杀手锏怎么行。陈平安没有答应。这才有了之后陈平安的三次找人。 陈平安站起身,扭了扭腰,几乎没有妨碍凝滞了,道:“我休息得差不多了。” 宁姚惊讶道:“杨家铺子的东西这么有用?” 陈平安出现了片刻的黯然神色,只是很快便点头笑道:“很有用的。” 宁姚问道:“老猿会不会直接看穿你的逃跑路线?” 陈平安想了想,谨慎回答道:“说不定可以。” 宁姚用刀鞘在地上画出两个圈和一条直线,问道:“这是小庙和福禄街李宅之间的路线,你的木弓藏在哪边?” 陈平安蹲下身,画了一个圈:“靠近东边,差不多是这里,距离泥瓶巷不算太远。” 宁姚点头道:“好,哪怕老猿直接赶来小庙这边,我也会拖住他的脚步,给你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陈平安又在那条线中间地段,用手指画出一个小圈:“如果真是这种最糟糕的情况,宁姑娘,你能不能把他引到这里?就是我当初入山的地方,这样我拿到了木弓赶过去,不需要多久。” 一袭墨绿长袍的宁姚以刀拄地,傲然道:“说不定到时候我就提着老猿的头颅,去你那边了。” 陈平安摇头道:“别逞强,要小心!” 宁姚恨不得拿刀鞘使劲敲打那颗脑袋,到底是谁逞强?她瞪眼道:“喂!站在你跟前的人,是我宁姚,未来的全天下第一剑仙好不好?!” 陈平安站起身,低头查看了一下腰间的两个布袋子,以防万一,再次系紧后,抬头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所以啊,那就怎么都别死在这种小地方,要不然多亏啊。以后等你做成了那么大的大人物,作为朋友,我也好沾沾光。” 宁姚感慨道:“陈平安,你这么婆婆妈妈优柔寡断,劝你以后还是别娶媳妇了,随便找个女子嫁了算了。” 陈平安嘿了一声,也不反驳,刚要出庙,宁姚说道:“我先把你送到小溪那边,之后我往西北方向走一段路程,防止老猿担心那小女孩的安危,出了竹林没多久,因为没有发现你的踪迹,就果断放弃追捕,掉头返回小镇。”陈平安想了想,没有拒绝。 少年少女一起奔向小溪,宁姚无形中吐纳如大江大河,水深无语,暗流涌动。陈平安呼吸则如溪涧流水,细水长流。气象各异。 宁姚突然忍不住问道:“木弓箭头涂抹了你说的那种草药,当真有用?” 陈平安答道:“反正对两百多斤的野猪都有用,对那只老猿应该也有用。”宁姚不再说话。 两人临近小溪,正是当时陈平安上岸的地方。少年少女几乎同时气力爆发脚掌蹬地,高高跳起,跃向对岸。 宁姚落地后握住剑鞘,放缓脚步,陈平安则是冲刺起跳、飞跃过河、落地奔跑,一气呵成,瞬间与宁姚擦肩而过。陈平安刚要转头,宁姚说道:“你先去小镇,不用管我。” 陈平安继续向前,一边跑一边转头提醒道:“我会稍稍绕弯,挑一个僻静巷弄进入小镇,可能会稍微晚一点。”宁姚点了点头,在陈平安身影消失后,不再握住剑柄,开始向西边缓缓行去。 没过多久,宁姚停下身形,眯眼望向上游溪水远处。一道魁梧身影骤然间从溪水大石上激射向北岸,落在她身前二十余步处,盛气凌人。 老猿有些疑惑,四周并无陈平安的隐匿气息。他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宁姚腰间的白鞘长剑,笑道:“小姑娘,先前去福禄街捣乱的人,就是你吧?”宁姚双手按住刀柄剑柄,默不作声。 老猿好奇问道:“小姑娘,之前在来小镇的路上,虽然你一直藏头藏尾,可我知道你来历不简单,绝不是清风城、老龙城那两个废物之流。只是我很奇怪,你我之间,有何恩怨,何须如此?或者说你家族师门,跟正阳山有过节?” 宁姚二话不说,腰间刀剑同时出鞘,身形一闪而逝。狭刀先至,对那位正阳山护山老祖当头劈下,老猿竟是随便抬手,以手臂强硬弹开这一刀的锋芒。宁姚借势身形旋转,横剑一扫,扫向老猿的脖子。老猿亦是用手臂蛮横砸开剑锋。 宁姚先手两招未能得逞,并没有近身纠缠,而是与老猿拉开了一段距离,缓缓行走。老猿以强横无匹的肉身,鉴定了两柄兵器的锋利程度后,根本无视手臂外侧被割出的血槽,笑道:“兵器是真不错,而且敢随身带着两把,一看就是山上的千年世家弟子,要不然就是山下一流豪阀的嫡传子弟,我差点就要以为你是藏在暗处的另一名风雷园剑修了。” 老猿随着宁姚看似漫不经心的脚步挪动,跟随她的身形微微转移视线,沉声道:“小姑娘,知道你哪怕接下来受挫,依旧会不死心,那老夫就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容你报上师门身世,在这之后你再被老夫击杀,正阳山可不会为此认错,更不会管你来自何方,师从何人。”宁姚对此根本就是置若罔闻,始终在寻找这只老猿的真正软肋。 她毕竟不是那位已经摸到第十境门槛的大骊藩王,能够正面硬扛一只搬山猿。 自认已经退让太多的老猿冷笑道:“如此不识抬举,那就随你去吧。” 老猿一步掠至宁姚跟前,抬臂握拳对着宁姚头颅抡圆砸下。 宁姚举起绿鞘狭刀格挡,刀锋直指老猿手腕,手中长剑迅猛直刺老猿心口,剑尖直指老猿心脏某一点。不料老猿长臂一抡而下的粗糙之势,变为五指灵巧握住刀锋,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则无比符合他本性本心,一把攥紧剑尖。显而易见,气势汹汹的杀人为假,诱使宁姚冒失出剑为真。 出身东宝瓶洲剑法圣地的搬山猿,一眼就看出了这把剑的不同寻常。为此老猿不惜第二次更换了一口气机。哪怕剑尖已经推入老猿胸膛肌肤,只差寸余就能刺入心脏。 宁姚见机不妙,果断松开剑柄,一边使劲抽刀,刀口滑过老猿手心,发出一串刺破耳膜的金石之声。 抽刀之后,宁姚身体后仰,脚下不停,往后迅速倒退而去。 果不其然,老猿侧过身,握住剑尖的手往后一甩,长剑被丢掷到数十丈外。 老猿一脚踹向宁姚,宁姚原本握剑抬起的右手被老猿一脚踹中。砰然一声巨响,她整个人被踹得飞出去七八丈远,后背重重摔在地面,翻了几个滚,才用刀尖拄地,刀尖钉入道路一尺深,硬生生止住了倒滑的身形。所幸溪畔小路泥土松软,地上偶有石子也圆润并不尖锐,宁姚后背这才没有落一个血肉模糊的下场。 不给宁姚丝毫喘息机会,巨大的身影从高空坠下。宁姚这一次连拔出狭刀的多余动作也没有,一退再退。 老猿并未追杀宁姚,落地后站在原地,一只脚高高抬起,踩在那柄插入道路的刀的柄上,等到宁姚单膝跪地抬头望来,老猿加重脚下劲道,一脚将整把狭刀踩得深陷地中,刀柄只与地面持平。 老猿脸上有一缕缕紫金气息缓缓流转,深沉夜幕中显得格外耀眼,讥笑道:“刀也练,剑也学,非驴非马,不伦不类,便是这般可怜下场!” 宁姚站起身,强行咽下一口血水:“你就这点本事?” 老猿摇头笑道:“方才只是再给你一次机会罢了。” 宁姚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在我家乡,生死之战,从不讲究父母是谁。只要你有本事堂堂正正杀了我,便是我技不如人,我爹娘将来知晓缘由过程,最多就是来东宝瓶洲找你的麻烦,绝对不会牵连正阳山。所以你大可以放心,放手厮杀便是……” 这是老猿第一次听到少女如此健谈,洋洋洒洒,与印象中那个不苟言笑的帷帽少女大相径庭。所以后脖子发凉的一瞬间,老猿猛然侧过脑袋。一道白虹从他脖子旁边擦过,剑锋带出一条不深的伤口。若是不转头,哪怕无法一口气穿透老猿脖子,也绝对算是重伤了,到时候就是实打实的阴沟里翻船,一步错步步错。一想到自己一旦为此过早展露真身法相,便失去了道义上的制高点,导致与齐静春和阮师讨价还价的半点余地也没有,说不得还要连累自家小姐,在此方天地独自承受各种危机,这只正阳山老猿终于第三次愤怒了。 飞剑并未入鞘,而是环绕宁姚四周,飞快旋转,邀功讨好主人。老猿看到这一幕后,怒极反笑,哈哈笑道:“好好好,刚好跟宋长镜那一架打得不爽利,接下来就陪你好好耍一耍!就是你晓得你这几斤皮肉,经得起几下重捶?!” 宁姚仔细观察老猿脸上紫金之气,双眉微皱,比起预料之中的事不过三,老猿哪怕三次运用神通术法,分明还留有一定的余力,不至于使得几大主要窍穴的堤坝崩溃,被迫施展真身。况且折寿一事,对上五境之下的人间修士极为致命,对一只搬山猿来说当然也很肉疼,但同时又没有别“人”那么致命。 宁姚手指微动,长剑随之轻灵旋转。她笑了笑:“难怪我爹说你们东宝瓶洲的正阳山,不值一提,素来口气大剑道低,人傻胆大剑气浅。” 老猿须发皆张,怒喝一声:“找死!”往不知天高地厚的宁姚扑杀而去。 宁姚没有恋战,而是往北方奔去。一路上险象环生,幸亏那柄飞剑得了“气冲斗牛”匾额的其中两字,剑气与神意同时暴涨,并与她心有灵犀,能够心意所至,剑尖所指,且长剑本身就像是一个不讲规矩的存在,这才使得老猿雷霆万钧的攻势次次被阻挠,帮助她在毫厘之间侥幸逃生。 若是一名剑修千辛万苦蕴养出来的本命之物,如此契合心意,老猿不会有任何惊讶,可是老猿清清楚楚感知到那柄出鞘长剑,绝非古怪少女的本命飞剑。少女更像是那寻常武夫行走江湖,拿着把称手的“神兵利器”,只要求锋刃足够锐利就行,根本不曾走那温养剑心、孕育剑灵的剑修大道。但是少女的古怪之处在于,她又不全然是武夫路数,因为一心淬炼体魄的武道宗师,追求的是“天地崩坏我身不朽”,若是被兵器喧宾夺主,就沦为旁门左道的一种了。 一路厮杀,老猿之所以没能擒拿下宁姚,除了飞剑捣乱之外,再就是宁姚所学驳杂,剑修、武夫、练气士,三者兼备,气息精纯且悠长。老猿实在想不透东宝瓶洲哪家宗门,能调教出这么个稀奇古怪的晚辈,所以出手越发小心,想要确定其根脚来历。反正只要不靠近那座小镇,不管那边如何鱼龙混杂,老猿在这边都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四处逃窜的宁姚脸色越发苍白。 “强弩之末!”老猿狞笑道“,且不说你能否支撑到逃回小镇,就算侥幸成功,有人接应,可你当真以为老夫杀你不得?” 老猿一个旱地拔葱,不与飞剑斤斤计较,直接跃过宁姚头顶,落地后转身拦阻了宁姚向北的去路,同时一拳将那柄飞剑砸出去百余丈。只是死缠烂打的飞剑,嗖地一下转瞬即至,又刺向老猿头颅,当老猿试图找机会攥紧飞剑,将其禁锢在手心时,飞剑又未卜先知地狡黠退去,绝不恋战。飞剑来去如风,防不胜防,老猿再皮糙肉厚不怕受伤,也略显狼狈。 宁姚不愿笔直向前与老猿交锋,便路线倾斜,向东北方向奔跑。老猿跟着横移,始终对她造成震慑。 老猿拍苍蝇似的,一掌拍掉从侧面急掠而至的飞剑,把那柄飞剑打得钉入地面两尺。飞剑好似女子扭动腰肢一般,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泥地里拔出来,在空中悬停,剑尖剧烈颤抖,像是愤怒的野猫崽子,很快就又气势汹汹地掠向老猿。老猿不厌其烦,忍不住出声问道:“这把飞剑为何能够无视此地戒律?你与齐静春或是阮邛,到底是什么关系?!” 宁姚差点就被老猿一掌按在额头之上,身体向后仰去的同时,伸手握住飞剑剑柄,然后被硬生生扯出老猿那一掌范围,整个人就像被人拖拽着条胳膊,往后滑去。 被飞剑拉出一段距离后,宁姚不知为何并未借此机会,一直退入小镇,而是停下身形,站直身体后,歪了歪脑袋,吐出一口鲜血。飞剑悬停在她身侧,嗡嗡作响,像是一个疑惑不解的稚童,在那边跟长辈喋喋不休,聒噪不停。宁姚右手按住左侧肩头。 老猿蓦然放缓脚步,大笑道:“果然如此,认你做主人的这把飞剑,确实可以不按照规矩来,但飞剑终究只是飞剑,再通玄有灵性,仍是不如小姑娘你来指挥它。可惜你的身体和魂魄在小镇受过重创,并未痊愈,以至于根本就无法承受对它的驾驭,故而一直断断续续,进攻由它自主行事,反正你也没想过要真正重创老夫,只是用来保命的防御招式,所以不得不由你的心意来控制飞剑。” 宁姚终于再次开口说话:“你话真多。” 她嘴唇猩红,脸色雪白,一袭墨绿色长袍。大半夜的,就像是一个夜行村野的女鬼精魅。 老猿一步一步向前行去,啧啧道:“空有一把好剑,奈何体魄孱弱。弱干强枝,真是可怜!你跟那小巷少年想尽办法要老夫换气,以便引来这方天地的反扑。小姑娘,现在你不妨猜猜看,等老夫这第三口气息用完,换上下一口新气,到底会不会惹来天地震怒?而老夫又到底能否扛得住那一场海水倒灌?” 宁姚突然笑容玩味,脚尖轻点,向后一跃,高不过一丈,远不过半丈。本想追击的老猿有些莫名其妙,生怕有诈,便继续慢步前行,打定主意静观其变。 身体腾空的宁姚又脚尖一点,这一次脚尖力道稍大,脚踝也有拧转,所以并非笔直后仰跳去,而是向右侧蹦跳而去。原来不等她身形下坠,飞剑就掠至她位于空中最高处的脚下,于是宁姚每次都精准借力,继续向后且向高躲去。就连饱经沧桑的老猿也看得有些发愣,眼前这一幕,古怪而滑稽。 宁姚仿佛一头跳格子的小麋鹿,接连蹦蹦跳跳,充满轻盈灵动的气息,很快就消失在夜空当中。大概是担心老猿在半途发力偷袭,宁姚的蹦跳显得极其没有章法,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忽前忽后。老猿扯了扯嘴角,眼神复杂道:“好一个羚羊挂角。”不过老猿也没有眼睁睁看着她远遁,脚尖一挑,随意挑起一颗石子,握在手心,朝那空中迅猛砸出。随后一颗颗石子被老猿飞快挑出地面,最后在老猿手中以风雷滚动之势,激射而去。虽然大部分石子都落了空,但是仍有七八颗石子对宁姚造成了极大的威胁,使得她不得不驾驭飞剑击碎飞石。夜空中一声声轰然作响,如春雷绽放。 老猿眼神阴沉。那少女要么是失心疯,要么是一根筋缺心眼,明明可以一口气驾驭飞剑,拔高到飞石势弱的高空,她却偏偏大致维持在一个高度上,如同轻骑游弋在沙场边缘地带,诱使敌方弓弩手不断消耗箭矢和膂力。 不知不觉已经临近小镇西边。老猿粗略掂量了一下残余气息,所剩不多,专门挑起两颗大如稚童拳头的石子,一手一颗,一脚前踏,一臂抡出,鼓胀的肌肉高高隆起,令人触目惊心,手中飞石破空之处,竟然呲呲作响,夹杂着一长串火星,异于往常,如一条纤细火龙冲天而起。 老猿大喝道:“给我下来!” 高空处,亮起一阵绚烂的电光,之后才是春雷炸响。宁姚闷哼一声,整个人开始摔落下坠。歪歪扭扭像醉汉一般的飞剑,不断哀鸣呜咽,但依旧拼命急急掠向主人。 老猿看也不看宁姚和飞剑,反而眯眼盯住小镇西边屋顶那边,当一抹黑影出动之时,老猿重重踏出另一只脚,手中仅剩的一颗石子呼啸而去,痛快大笑道:“救人者先死!” 宁姚呕血喊道:“别出来!” 本就伤势不轻的宁姚不忍心去看,那一刻,她有些绝望,艰难握住剑柄,当一条手臂支撑不住之时,赶紧换手握剑,如此反复,不断减缓下坠速度。 宁姚没有想到,竟然是她的自作聪明,害死了陈平安。 陈平安穿着草鞋,背着箩筐,系着鱼篓,如风一般,每天都来去匆匆,忙着赚钱忙着熬药。宁姚觉得这样的少年就这样死了,这样不对! 摇摇晃晃落地后,她双指并拢作剑,抵住额头眉心处,咬牙切齿道:“出来!给我斩开这方天地!”有一条细微金线从宁姚眉心,由上往下,渐次蔓延。如仙人开天眼! 古老拱桥之下,如今的廊桥之中,有一把剑尖指向水潭不知几千年的生锈老剑条,如从沉睡中醒来的人,打了一个哈欠。锈迹斑斑的剑尖轻轻晃了一晃,于是廊桥也晃了一晃,整条溪水也晃了一晃,整座小天地也跟着晃了一晃。 一座深山当中,风尘仆仆的齐静春和数人结伴出山,这位悠悠走在山路上的教书先生,一脚抬起后,刚要猛然踩下,笑了笑,缓缓落脚。 杨家铺子后院的杨老头,坐在油灯旁打着盹,惊醒后,用老烟杆磕了磕桌面。 大骊藩王宋长镜,没来由地在衙署跳脚骂娘。 铁匠铺一间铸剑室,负责捶打的阮邛竟然一锤落空,握着剑条的马尾辫少女阮秀满脸震惊。 被所有人当作傻子的杏花巷少年马苦玄,原本躺在屋顶看着夜空,突然坐起身,杀气腾腾。 就在此时,有一个熟悉嗓音火急火燎地响起,愈来愈近:“宁姑娘,傻乎乎站着干吗?!跑啊!我又没死,那是我脱下来的一件衣服!老畜生脑子不好使,你咋也傻了?”宁姚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在敕令仪式即将大功告成之际,突然感觉到整个人腾云驾雾一般,给人扛在肩头就往小镇巷弄里跑去。 宁姚顿时清醒过来,身体跟着某个少年的肩头,不停颠簸起伏,有些难受,更是难堪。她完全蒙了:“唉?” 陈平安扛着她一路撒腿狂奔,跑得竟是比之前上山还要快,像是个抢了黄花大闺女的采花贼。宁姚内伤不轻,给颠簸得难受,但也顾不得什么颜面,若是这时候给老猿一拳捶到身上,估摸着她和陈平安就真要“殉情”了。 宁姚额头满是汗水,问道:“你怎么活下来的?没有被石子打中?你怎么知道老猿的后手,是针对你而不是我?” 问了一大串问题后,宁姚猛然惊醒:“先别说这些,趁着老猿需要换气的工夫,能跑多远是多远!我已经让那把剑尽量多纠缠老猿,但是估计它撑不了太久。”陈平安轻轻点头,健步如飞,在大小巷弄熟稔穿行,如一尾鱼游走于溪底。 远离小镇西边那条小街后,陈平安依旧脚步不停,抽空小声解释道:“先前在泥瓶巷那边,老猿被我骗去一栋破房子的屋顶,然后他就掉坑里去了。之后我偷偷丢了一块小破瓦在窟窿旁边的屋上,果然老猿以为是我不小心,泄露了脚步声,他突然砸出一块瓦片来,连墙壁带隔壁屋顶一起给打穿了,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刚才我其实就猫在那边屋顶,没敢露头,是怕你分心,也想着能不能给老猿来一箭,然后看到老猿把你砸下来的那颗石头,跟一条火龙似的挂在天空,估摸着只要抬头,咱们小镇谁都瞧得见,我哪敢掉以轻心。当时我脑子里多转了一个弯,想着如果换成是我的话,肯定用你当诱饵,先打躲在暗处的,再回头收拾明处的,一个鱼饵穿上两条鱼,多好,对吧?所以我就先脱了刘羡阳那件衣服,抛出去后,才敢去救你。” 宁姚眼睛一亮,啧啧称奇,然后莫名其妙开始秋后算账了:“陈平安,这些弯弯肠子,你跟谁学的?!道貌岸然,肯定没表面那么老实。说!陆道人救我的那次,在泥瓶巷你家祖宅,你除了摘掉帷帽,到底有没有趁机占我便宜?” 陈平安一阵茫然,就像小时候被牛尾巴甩在脸上差不多:“啥?” 宁姚倒是没有继续兴师问罪,反而自顾自笑起来。陈平安是财迷,绝对不是色坯。宁姚对此深信不疑,就像她始终坚信自己将来一定会成为大剑仙,不是什么凤毛麟角、屈指可数,而是唯我一人的那种。 宁姚低声道:“放我下来!” 陈平安问道:“你能自己走路了?” 宁姚无奈道:“暂时还不能走,可你要是再这么跑下去,我的心肝脾胃都要被你颠出来了。到时候没被老猿用拳头砸死,结果挂猪肉一样死在你肩头,老猿还不得被咱们活活笑死。” 陈平安放缓脚步,头疼道:“那咋办?就近找个地方藏起来?我本来是想离开小镇的,那个地方不容易被人找到。” 宁姚突然想起一事,好奇问道:“你那件自制的‘木瓷甲’呢?怎么没穿在身上了?” 陈平安苦笑道:“对付老猿,意义不大,反而会影响我的跑路速度,就干脆脱掉了。也亏得如此,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带你离开那边,扛不能扛,背也不能背,抱更不能抱,想想都头疼。” 宁姚叹了口气,下定决心道:“陈平安,先放我下来,然后背我去你说的那个地方。” 陈平安自然没有异议,毫不拖泥带水地照做了,背起宁姚继续奔跑,并问道:“宁姑娘,你的刀呢?怎么只有刀鞘?” 抱住陈平安脖子的宁姚没好气道:“埋土里了。”陈平安也就不再多问,跑向小镇外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荒郊野岭,周围是一座座早已没有后人祭拜的坟茔,坟头杂草丛生,茂盛得像是个菜园子,时不时响起几声夜鸮的叫声,此起彼伏,实在瘆人。好在陈平安对此地,怀有一种同龄人不曾有的情感,倒是没觉得怎么不适。约莫一炷香后,陈平安背着宁姚,穿过无数残肢断骸的倒塌神像,绕到一座巨大的神像背后。泥塑神像倾倒在地,不知为何,已经不见头颅,身长两丈有余,可想而知,这尊塑像完完整整端坐于祠堂寺庙当中时,是何等威严凛凛。 陈平安蹲下身,试图先把宁姚放下来。结果等了片刻竟然没动静,吓得陈平安以为宁姑娘已经死在半路上了。正当陈平安被雷劈了似的呆滞当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时候,这一路上舒舒服服大睡过去的宁姚,终于醒了过来,下意识用手背抹了抹嘴角,迷迷糊糊问道:“到了?” 蹲在地上的陈平安在这一刻,连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差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赶紧深吸一口气,收敛起异样情绪,双手轻轻松开宁姚的腿窝,转头笑道:“这是我去年秋天临时搭的一个小屋,以前经常带着顾璨来这里玩。他嚷嚷着要,我就用柴刀砍了一些树枝搭了个架子,再用树叶草叶盖上去,还挺牢,去年冬天那么大的两场雪,也没压塌。” 宁姚站直身体,回首望去,飞剑并未狼狈返回,这是好兆头,至少说明老猿没有找准两人躲藏地点的方向。 陈平安让宁姚稍等,率先弯腰进入木草搭建的临时小窝,略作收拾,这才开门迎客。 宁姚坐进去,小窝并不显狭窄逼仄,她如释重负。 陈平安没有关上那扇粗糙的柴木小门,而是就坐在门口,背对着她。 宁姚问道:“怎么不关上门?” 陈平安摇头道:“如果老猿找到这里,就没差别了。” 盘腿而坐的宁姚点头道:“也是。” 沉默片刻后,宁姚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陈平安果真问道:“老猿是不是用掉了三口气?” 宁姚嗯了一声:“但是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老猿至少还能再坏一次规矩。对付咱们两个伤患,多半是绰绰有余。” 陈平安又问道:“宁姑娘,你觉得老猿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了?” 小窝内满是四周渗入的青草芬芳,沁人心脾,虽然地面有些许湿气,但是宁姚觉得已经不能要求更多了。 宁姚仔细想了想:“老猿总计出手三次。从你家泥瓶巷到小镇最西边的第一次,老猿比较含蓄,主要是为了试探你有无靠山,毕竟他当时忌惮有人在幕后布局,害怕有人针对他护送到此的正阳山小主子,所以折寿大概只在三五年之间;之后在溪畔与我对峙,折寿在二十年左右;第三次,估摸着至少五十年,接下来第四次的话,怎么都要一百年起步。” 陈平安眼神熠熠,弯腰伸手拔出一根草,掸去泥土后,嚼在嘴里,开心道:“就算一百八十年好了,赚大发了!哪怕不考虑云霞山那蔡姓女子的陷害,寻常人也就活个六十年,那我就是多赚了两辈子回来。再说了,老猿将近两百年阳寿,来换我三辈子性命,我觉得他只要一想到这个,气也气死了。” 宁姚皱眉道:“陈平安,你就这么觉得自己的命,不值钱?”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跟老猿那种活了千年的神仙妖怪相比,我一个小镇窑工出身的老百姓,自然是不值钱的,承认这种事情,又不丢人。” 宁姚被陈平安这套歪理弄得堵得慌。 陈平安转头一笑:“当然了,想到这些,认命归认命,心里头憋屈还是会有的。你想啊,凭啥都是来世上走一遭,我的命就天生不值钱呢?” 宁姚刚要附和,然后再与他显摆几句既气概豪迈又有学识底蕴的圣贤箴言,不料陈平安很快自己就给出了答案,正儿八经地扪心自问道:“难道是我上辈子好事做少啦?可我这辈子也没来得及做啥好事善事啊,下辈子岂不是还得完蛋,咋办?” 宁姚拿起腿上横放着的空荡荡的绿色刀鞘,用鞘尖轻轻一点陈平安的后背。 陈平安顿时龇牙咧嘴,转头一脸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宁姚瞪眼道:“这辈子还没到头呢,想什么下辈子?!” 陈平安赶紧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宁姚不要大嗓门,宁姚赶紧闭嘴。 陈平安屁股往外边挪了挪,试图远离宁姚与刀鞘。 宁姚欲言又止,最后决定还是把真相告诉少年,嗓音沙哑道:“陈平安,你有没有想过,虽然已经折寿一百八十年,但是这只正阳山的搬山猿,他原本能够活多久?” 背对宁姚望向远处天空的陈平安,只是摇摇头。这种玄之又玄的事情,他如何能够知道? 有些事情,就像福禄街和桃叶巷的青石板街道,陈平安如果不是因为送信一事,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原来天底下的道路,不全是泥路。 宁姚叹气道:“这类因天地异象而生的凶兽遗种,窍穴远不如我们人来得别有洞天,虽然因此会修行极难,但好处是精气神的流逝,也更加缓慢,使得它们极为长寿,少则五百年,多则五千年的寿命。搬山猿生性喜动不喜静,若无修行,寿命不会太长,自然不如龟蛟之流,但是搬山猿终究曾经是一方霸主,寿命依旧长达两千年左右,而且这只搬山猿,显然已经修成了道法神通,一旦被他跻身上五境,加上他第九境的体魄,别说两千年寿命,就是三千年、四千年,也不是没有可能。” 宁姚望着那个消瘦背影:“所以别觉得自己活够了。” 陈平安一声不吭。宁姚有些心酸。两两无言,道破天机的宁姚心中逐渐生出一些愧疚,便搜肠刮肚地去酝酿措辞,想着安慰一下那家伙。只是当宁姚想得头都大了的时候,却听到了陈平安的一阵轻微鼾声,宁姚顿时傻眼。 杏花巷深处一栋大宅子,从内到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连院门口的道路,也比别人家门口整洁许多。一个面相与慈眉善目绝对无缘的老妪挑了挑灯芯,让屋内灯火更明亮一些,然后满是宠溺地望向自己的孙子,开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絮絮叨叨:“又大半夜跑到屋顶上去做甚?老话说春捂秋冻,你总也不听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真要冻出病根子来,让奶奶怎么活?” 憨憨傻傻的少年咧嘴一笑。 老妪马婆婆坐下后,哀叹一声,开始念自家那本难念的经:“我的乖孙儿哟,你是不知道,今儿白天,那头白眼狼不知道闻到了啥肉味,突然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登门。你当时不在家,你是没看到他那副嘴脸,真是孝顺儿子慈祥爹,都快把奶奶我给感动哭喽。” 说到这里的时候,马婆婆满脸讥讽,冷不丁往地上吐出一口浓痰,又有些后悔,便赶紧用脚尖蹍了蹍。马婆婆抬头望向满脸无所谓的少年,气不打一处来,只舍不得打,只好气呼呼道:“没心没肺的崽子,也不知道心疼心疼奶奶。你本名叫马玄,只是有爹生没娘养的,不是命苦是什么,奶奶就给你加了个‘苦’字。你要是嫌晦气,以后自己改回来便是,不打紧的,不用在意奶奶的想法。奶奶就是乡野老婆子,是田间的蛤蟆,见识短浅,活该一辈子遭罪吃苦……”马婆婆开始擦拭眼泪。 少年马苦玄伸手放在马婆婆皮包骨头的干枯手背上。 马婆婆看了眼自家孙子,马苦玄眼神中终于带了点情感。她欣慰地笑了,反过来拍了拍马苦玄的手背:“奶奶我啊,是没福气的人。你爷爷有良心没本事,靠不住;儿子有本事没良心,还是靠不住。所以就只剩下你这么个念想了。要是你再没有出息,奶奶这辈子吃过的那么多苦,算是白吃了。吃苦不算什么,别像奶奶这样就成,以后一定要有出息,有大出息,谁欺负过你,你就往死里欺负回来。千万别当好人,坏人呢,偶尔当几次,也没事的,别一门心思吃饱了撑着去害人就行,小心遭报应不是?老天爷是喜欢一年到头打盹,可总还有睁开眼睛的时候不是,万一给抓个正着,哎哟……”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说法,马苦玄是从小听到大的,耳朵起的茧子都好几茬了。不过他始终没有缩回手,任由奶奶轻轻握着。 马婆婆猛然问道:“你喜欢稚圭那个小贱婢干啥?” 马苦玄微笑道:“好看呗。” 马婆婆稍稍加重力道在马苦玄手背一拍,大骂道:“没良心的小烂蛆!连奶奶这里也不肯说实话?” 马苦玄嘿嘿一笑:“奶奶你放心,是好事情。” 马婆婆将信将疑,暂且压下这个疑问,换了个话题:“知道你爹娘为啥不要你吗?” 马苦玄笑道:“那会儿家里穷,养不起我?” 马婆婆骤然提高嗓门,尖叫道:“穷?咱们马家这七八辈人,可真算不得穷人门户,也就是装惯了孙子,到最后连大爷也不知道如何当了。其实老祖宗留下一条祖训,再有钱也不许把宅子安置在福禄街上,桃叶巷也不许。你那对活该遭天打雷劈的爹娘,他们如果穷的话,能每天穿金戴银?顿顿吃香的喝辣的?除了没敢搬到四姓十族扎堆的地儿去摆阔,他们什么享福的好事落下一桩一件啦?”每次说到儿子儿媳,马婆婆真是恨得牙痒痒,冷笑道:“那些个祖辈规矩,就是埋在土里烂成泥的玩意儿,多少年过去了,如今能值几个钱?孙子,你以后出息了,别太当回事,奶奶活了一大把年纪,见多了有钱人和没钱人,说到底,只有没本事的人,才去当老实人!” 马苦玄笑容灿烂,不知道是觉得有道理,还是认为滑稽可笑。这个少年从小便是这样,什么亏都能吃,什么欺负都能忍,可是有些时候执拗起来,就连他奶奶也劝不动说不动。 马婆婆想了想,起身跑出去看院门闩了没,回到屋子重新落座后,压低嗓音:“孙子,别看奶奶这么多年装神弄鬼,除了当接生婆,就是给人喝一碗符水,要不就是厚着脸皮跟人收破烂,但是奶奶告诉你,那些收回来的老物件,可都是顶天的宝贝……” 马苦玄重新恢复惫懒的神态,显而易见,对于奶奶的那一大箱子破烂,他并无兴趣。 马婆婆犹然诉说早年各种坑蒙拐骗的伎俩,得意扬扬。 马苦玄突然问道:“奶奶,泥瓶巷陈平安他爹,是不是死在……” 马婆婆脸色剧变,赶紧伸手捂住自己孙子的嘴巴,厉色道:“有些事情,可以做,不能说!”马苦玄笑着点头,不再刨根问底。 之后马婆婆也没了炫耀过往荣光的兴致,心思沉重,病恹恹的,时不时望向窗外的夜景。 马苦玄笑问道:“奶奶,你在咱们小镇当了这么多年的神婆,杏花巷的街坊邻居,人人都说你老人家能跨过阴阳之隔,接引亡魂回到阳间……” 马婆婆白眼道:“别人信这些乌烟瘴气的,你也信?奶奶连打雷也怕的一个人,真要见着了鬼魂,还不得自己把自己吓死?” “奶奶别怕。”马苦玄轻声笑着“,人鬼殊途,神仙有别。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拂晓时分。 草木小窝内的宁姚缓缓睁开眼睛,已不见陈平安身影。她迅速起身,弯腰走出,脚尖一点,跳到那尊侧卧的破旧神像的巨大肩头之上。 远处陈平安正往这边跑来,脚步不急不慢,不像是被追杀。当他看到一袭墨绿长袍的宁姚后,赶紧招手示意她下来。宁姚跳下佛像肩头,站在他身前。 “老猿没找到咱们这边。”说完之后,陈平安面朝那尊没了头颅的神像,双手合十,低头一拜,碎碎念。宁姚依稀听到是恳请不要怪罪她的言语,翻了个白眼,却也没说什么。 之后陈平安神神秘秘低声道:“我带去你看两尊神像,很有意思!” 宁姚问道:“是神仙菩萨显灵,愿意出来见你了?那岂不是心诚则灵?” 陈平安悻悻然道:“宁姑娘你这话说的……” 宁姚一挑眉头。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继续道:“一听就是读过书的!” 宁姚霎时间就像变了一个人,咳嗽几声,心中默念“矜持矜持”。 陈平安在前头带路,宁姚默默跟在后边。 宁姚下意识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真是命悬一线啊。 她天人交战许久,深吸一口气,才弱弱说了两个字:“谢谢。” 陈平安其实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然听到了宁姚突如其来的感谢言语。虽然内心深处没觉得她需要跟自己道谢,反倒是自己应该感谢她才对,只不过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便干脆不搭理这茬了。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怔怔望向南边,自言自语道:“如果老猿已经被齐先生驱逐出境,所以才没有追杀我们,该怎么办?”宁姚无言以对。陈平安继续前行,看不出异样。 宁姚加快脚步,跟他并肩而行,忍不住问道:“陈平安,你没事吧?” 陈平安摇头道:“没事。我知道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陈平安没有读过书,所以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如果换一个说法,叫作人力终有穷尽之时。 宁姚突然停下脚步,等到陈平安疑惑着转身后,她指了指自己眉心处的红印:“知道你好奇,但是没好意思问,我不妨跟你说实话好了。这便是我宁姚的杀手锏。正阳山老猿厉害吧?把你我撵得比丧家之犬还凄惨,对不对?可我眉心窍穴内,放着我娘赠送给我的一样十岁生日礼物,是我的本命之物,它只要出现,别说老猿要死,就是……” 说到这里,宁姚掐断了话头,直接跳过:“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我是想告诉你,天地大得很,别小看自己,也别气馁。你现在不是已经习武了吗?不如连剑术也一起练了!” 陈平安问道:“你会教剑术?” 宁姚理直气壮道:“我天资太好,学剑极早,境界攀升极快,但是教别人剑术,半点不会!” 陈平安挠挠头。 宁姚想了想,正色道:“那柄飞剑我就算想送给你,它也不会答应的,而且我也不愿如此辱它。在我家乡,认为世间有灵之剑,皆是我辈同道中人。” 宁姚最后摘下腰间雪白剑鞘:“但是这个剑鞘我可以送给你!” 陈平安一头雾水:“为啥?” 宁姚使劲拍了拍陈平安肩膀,语重心长道:“连剑鞘也有了,距离剑仙还会远吗?” 陈平安傻乎乎接过空荡荡的剑鞘,瞠目结舌道:“说啥?” 宁姚大步前行。她当时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极其潇洒的事情,仅此而已。 陈平安小心翼翼拎着剑鞘,心想自己上哪儿去找把剑来? 陈平安领着宁姚来到一尊五彩神像前,神像约莫比青壮男子高出一个脑袋,原本生有三双手臂,如今只剩下最高处高高举起的握拳一臂,以及最低处的握手一臂。之所以单臂却能握手,原来是神像十指交错,故而哪怕另外那条胳膊被齐肩断去,手掌和手腕仍得留下。 五彩泥塑神像为一尊披甲神人,大髯,铠甲铮铮,鳞片连绵。甲片边缘饰有两条珠线,联珠颗粒饱满,比起刘羡阳家祖传瘊子甲的丑陋不堪,仅就卖相而言,实在是稚圭和马婆婆的差距。 神像踩踏在一座四四方方的漆黑石座上,相比昨夜两人寄居处的那尊无头神像,这尊彩绘神像虽然断臂极多,且彩塑斑驳,但是仍然流露出一股神采飞扬的精气神。最重要的是,泥像神人的腰腹处,双手交缠在一起,姿势极其古怪。 宁姚一眼就看出了端倪,明白了陈平安为何要急匆匆带自己来到此地。她点头道:“的确有些像《撼山谱》上的那个立桩拳架子,只不过跟拳谱上的剑炉,有点不同。” 宁姚思量片刻,问道:“附近找得到其余断臂吗?” 陈平安蹲在地上,一脸惋惜地摇头道:“找过了,啥也没找到,估计早就被来这里捉迷藏的孩子踩烂了。这么多年下来,这些土木神仙泥菩萨,估计什么苦头都吃过了。你瞅瞅这位,最高的那颗拳头,手腕那里缺了一大块,旁边还有很多条裂缝,明显是给人用弹弓或是石子糟蹋的。小镇的孩子都这样,大人越不让来这边玩,就越喜欢偷偷来这里捉蟋蟀、挖野菜,尤其是每年下雪的时候,经常是几十号人在这边打雪仗,热闹得很,玩疯了之后,哪里顾得了什么。小时候还喜欢攀比,看谁爬得更高,还有人喜欢爬到神像头顶上去撒尿,比谁尿得更远。所以你想啊,一年年下来,就没个齐全的泥像了。其实我小时候那会儿还有几个木雕的神像,后来听说有懒汉嫌弃上山砍柴太累,就盯上了它们,刚入冬那会儿,就偷偷给拉回家劈成柴火烧掉了。” 陈平安一直在那儿嘀嘀咕咕,有些低沉感伤:“我当时被姚老头嫌弃烧窑没悟性,被赶到山上烧炭去了,我如果在镇上,知道有人这么做,一定要劝一劝,实在不行,我可以答应帮他砍柴去。土木神仙泥菩萨,虽说从来不显灵,可那好歹也是菩萨神仙啊,结果被劈砍成柴火,这种缺德事情,怎么可以做呢……” 宁姚和陈平安此刻关注的侧重点,截然不同。宁姚一手捏着下巴,一手托着手肘,那双眼眸流光溢彩,缓缓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家拳谱的剑炉正是脱胎于此,不过不是现在你看到的这双手,而是这尊道门灵官像之前中间那对手臂,就是由消失的那双手掐诀而出的剑炉。虽然我不知道为何撰写拳谱之人只选其一,并没有选择现在咱们看到的这个手势,但是我可以确定一点,剑炉,或者说灵官指剑掐诀,说不定有大小之分。” 陈平安听得云里雾里,但是不忘反驳提醒道:“拳谱是顾璨的,我是代为保管。” 宁姚没跟陈平安计较,伸手指了指这尊道教灵官的剑炉架子,解释道:“看到没,拳谱上是右手尾指突出,而这里是九指分别纠缠、环绕、相扣,只伸出左手一根食指而已,一枝独秀。为的就是掐指成剑诀,最终用以滋养食指。” 宁姚自顾自说道:“我行走你们这座天下多年,也见过不少寺庙的四大天王,和各路道门灵官,这尊泥像……” 陈平安静待下文,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答案,只得开口问道:“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宁姚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是最矮的。” 蹲在地上的陈平安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朝她伸出大拇指。 宁姚转头问道:“你见过比你们披云山还高的道门灵官神像吗?” “当然没见过啊。”陈平安愣了愣,疑惑道“披云山是我们这边的?” 宁姚恍然,解释道:“就是你们这里最高的那座山。很久很久以前,据说曾经有位得道高人,在披云山那边埋下一方天师印,用以镇压此方天地的龙气。” 陈平安眼睛一亮:“知道大致方位吗,咱们能不能挖?” 宁姚笑眯眯道:“怎么,想挖了卖钱啊?” 被识破心思的陈平安微微赧颜,坦诚道:“倒也不一定要卖钱,只要是好东西和值钱物件,留在家里当传家宝也是好的嘛。” 宁姚用手指凌空点了点这个掉到钱眼里的家伙,没好气道:“以后你要是能够开宗立派,我估计有你这么个燕子衔泥、持家有道的掌门宗主,门下弟子客卿肯定一辈子吃穿不愁,躺着享福就好了。” 陈平安没想那么远,至于什么开宗立派,更是听也听不懂。 他站起身问道:“不管大小,眼前也算是剑炉的一种?” 宁姚点头道:“大小剑炉,分左右手,真正滋养的对象,绝对不是左手食指和右手尾指,而是一路逆流而上,直到……” 宁姚说到这里的时候,闭目凝神,她甚至不用掐诀立桩,就能够心生感应。她睁眼后弯曲手指,对着自己指了指后脑勺两个地方,分别是玉枕和天柱两处窍穴,确实是比较适合温养本命飞剑的场所。她笑道:“左手剑炉对应这里,右手则是指向此处。” 陈平安茫然道:“宁姑娘,其实我一直想问,这剑炉说是拳谱的立桩,可手指这么扭来扭去,这和练拳到底有啥关系?能长力气吗?” 宁姚有些傻眼。要是非让宁姚具体解释武学或是修行的门门道道,那就真是太为难她了,更别提让她说出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坑坑坎坎如何顺利跨过。毕竟对于宁姚来说,这些最没劲的道理,还需要说出口吗?不是自然而然就该熟门熟路的吗? 于是她板起脸教训陈平安道:“境界不到,说了也是白说!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只管埋头苦练便是!怎么,吃不得苦?” 陈平安将信将疑,小心翼翼说道:“宁姑娘,真是这样?” 宁姚双手环胸,满脸天经地义的正气表情,反问道:“不然咧?!” 陈平安便不再追问此事,仰头望向被宁姚称为道门灵官的彩绘神像,道:“这就是陆道长他们家的神仙啊。” 宁姚无奈道:“什么叫陆道长他们家的神仙?第一,道家道家,虽然有个‘家’字,但绝对不是你们小镇百姓人家的那个家,道家之大,远远超出你的想象,甚至连我也不清楚道门到底有多少道士,有多少支脉流派,只听我爹说过,如今祖庭分上下南北四座……算了,跟你说这些就是对牛弹琴。第二,神仙神仙,虽然你们习惯了一起念,甚至全天下的凡夫俗子都这样,可归根结底,神和仙,走的是不一样的路。我举个例子好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这句话你听过吧?” 陈平安点头道:“以前杏花巷马婆婆经常跟顾璨他娘吵架,我总能听到这句话。” 宁姚此时颇有一些指点江山的意味:“佛争一炷香,为啥要争?因为神确实需要香火,没有了香火,神就会逐渐衰弱,最终丧失一身无边法力。道理很简单,就跟一个人好几天不吃五谷杂粮一样,哪来的气力?世俗朝廷为何要各地官员禁绝淫祠?怕的就是人间香火杂乱,使得一些本不该成神的人或什么,坐拥神位。退一步说,哪怕他们擅自成神之后,是天性良善之辈,愿意年复一年荫庇当地百姓,从不逾越天地规矩,可对自诩为‘真龙之身’的皇帝君主而言,这些不被朝廷敕封的淫祠,就是在祸乱一方风水,无异于藩镇割据,减弱了王朝气运,是挖墙脚的行径,会缩短国祚的年数。毕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至于仙,很简单,你看到的外乡人,十之八九都算是,就连正阳山那只老猿,也算半个仙。他们都是靠自己走在大道上,一步步登山,通往长生不朽的山顶。修行之人,也被称为练气士,修行之事,则被称为修仙或是修真。” 陈平安问道:“那么这尊道门灵官到底是神还是仙?按照宁姑娘的说法,应该算是道门里的仙人吧?” 宁姚脸色肃穆,轻轻摇头,没有继续道破天机。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一颗石子莫名其妙激射而至,重重砸在灵官神像高出头颅的那只拳头上,砸出许多碎屑来。宁姚挥了挥手,驱散头顶那些泥屑尘土。 陈平安站起身,顺着宁姚的视线,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有个黝黑精瘦的矮小少年,蹲在远处一座倒地神像上,一只手不断抛出石子、接住石子。 陈平安转身跟宁姚并肩而立,轻声道:“他叫马苦玄,是杏花巷那个马婆婆的孙子,很奇怪的一个人,从小就不爱说话。上次在小溪碰到他,他还主动跟我说话来着,他明显早就知道蛇胆石很值钱。” 名叫马苦玄的少年,站起身后继续掂量着那颗石子,朝宁姚和陈平安灿烂一笑,开门见山道:“如果我去福禄街李宅,跟正阳山那只老猿说找到你们两个了,我想怎么都可以拿到一袋子钱。不过你们只要给我两袋子钱,我就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事先说好,只是做买卖而已,别想着杀人灭口啊,地上这么多神仙菩萨可都看着咱们呢,小心遭报应。” 恼羞成怒的宁姚正要说话,却被陈平安一把抓住手臂。陈平安向前踏出一步,对马苦玄沉声问道:“如果我愿意给钱,你真能不说出去?” 马苦玄微微一愣,好像完全没想到这对少年少女,如此好说话,竟然还真跟自己做起了生意。不过他也懒得继续演戏,掏出一只华美精贵的钱袋子,随手丢在地上,笑道:“我已经在李家拿到报酬了,只不过我可不是为了钱。泥瓶巷陈平安,宋集薪的隔壁邻居,对吧?你要怪就怪你身边的家伙,太惹人厌了,她昨天坏了很多人的大事。”马苦玄扯了扯嘴角,伸手指向自己:“比如我。” 陈平安环顾四周。 马苦玄望向宁姚,笑道:“放心,那只老猿暂时有点事情要处理,我就趁着这个机会,想跟你讨要一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对不对?” 宁姚冷笑道:“小心有命拿没命用。” 马苦玄乐呵呵道:“你又不是我媳妇,担心这个做啥。” 陈平安实在无法想象,这么一个满身鬼气森森的家伙,怎么会有人觉得他是个傻子? 宁姚脸色阴沉,碰了碰陈平安肩头,轻声提醒道:“不知为何飞剑到了这边周围,便进不来了。” 马苦玄微微转移视线,对陈平安咧嘴笑道:“昨天屋顶一战,很精彩,我凑巧都看见了。哦,对了,你可以摘掉绑在小腿上的沙袋了,要不然你是追不上我的。” 陈平安果真蹲下身,缓缓卷起裤管,视线则一直放在马苦玄身上。直到这个时候,宁姚才惊讶地发现,原来陈平安小腿上还绑着一圈不厚不薄的沙袋。 陈平安跟宁姚解释了一句:“很小的时候,杨家铺子的杨爷爷就曾经叮嘱过我,死也别取下来。原本是打算用来对付老猿的第四口气,现在想了想,也差不多了,因为我总觉得这个叫马苦玄的家伙,和老猿一样危险。” 马苦玄轻轻跳下神像,瞥了眼一袭墨绿长袍的英气少女,自言自语道:“本来以为好歹等我出了小镇,才会遇到第一个大道之敌,没想到这么快就碰上了。哈哈,真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 宁姚突然问道:“陈平安,那家伙小时候也给牛尾巴甩过?” 陈平安站起身,轻轻跺了跺脚,左右双脚各数次,认真想着宁姑娘的问题,回答道:“马婆婆很有钱,所以我记得这个马苦玄家的黄牛,体形格外大,那牛尾巴甩起来,很吓人的。” 在陈平安站起身的时候,马苦玄却又蹲下身,抓起一把石子放在了左手心。 最后,泥瓶巷少年与杏花巷少年,两个同龄人,遥遥对峙。 陈平安左右脚尖先后不易察觉地蹍了蹍地面,似乎还在适应变轻了的双腿。他留意到马苦玄总共捡了五颗石子,四颗握在左手,一颗握在右手。 马苦玄神色自若,望向刀鞘剑鞘皆空的外乡少女,笑道:“说好了,现在是我和陈平安单挑。按照我奶奶小时候讲的故事,在演义小说里,两名大将于阵前捉对厮杀,谁喊帮手谁就不是英雄好汉。若是能够阵斩敌人,军心大振,一场仗就算赢了……” 宁姚看着这个马苦玄就心烦,她就没见过这么欠揍的家伙。泥瓶巷的宋集薪城府也深,也喜欢掉书袋,成天摆小夫子的做派,可人家好歹瞧着就是一副读书种子的模样。眼前这个矮小精瘦的少年,肌肤不比陈平安白,眼睛却格外大,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很怪,尤其是加上这种蹩脚拗口的酸文,就像老妪涂抹了半斤脂粉在那张老树皮上,故做娇羞状,真是惨绝人寰。 陈平安没有跟杏花巷的同龄人放狠话,微微弯腰,骤然发力,笔直前冲,势若奔马。真快! 看着陈平安疾奔而去的背影,几乎一个眨眼就与自己拉开了两丈多距离,饶是见多识广的宁姚也难免感慨。这不是说陈平安放在全天下的同龄人当中,能够飞奔快过狐兔,这件事情本身如何了不得,而是在此方天地这座牢笼里,陈平安能够只依靠十数年如一日的水磨功夫,就把自己的体魄硬生生打熬到这个地步,这才是最让宁姚佩服的地方。宁姚想了想,难道能吃苦,也是一种天赋? 两个少年之间的距离瞬间只剩一半。陈平安甚至已经能够清晰看到,马苦玄脸色的一连串细微变化,片刻惊讶后,转为惶恐,又迅速恢复镇定,然后毫不犹豫地迅猛抬臂,整条纤细手臂,绽放出一股惊人的爆发力。 一直死死盯住马苦玄右手动静的陈平安,不再直线前冲,而是刹那之间折向了右边。 马苦玄那条胳膊竟然出现微妙的停顿,手腕一抖,目标正是偏离直线的陈平安。 激射而出的石子来势汹汹,虽然不如正阳山搬山猿那般恐怖,但是仍然不容小觑。本该手忙脚乱的陈平安并未停步,腰杆一拧,上半身侧过,那颗石子正好从眼前一闪而逝,陈平安额前的发丝被那股清风裹挟得随之一荡。 马苦玄握有剩余石子的左手轻轻一甩,其中一颗石子刚好落入右手手心。 这个杏花巷的矮小少年,好像并不觉得第二次出手就能够解决掉陈平安,故而没有停留在原地,而是开始跑向右手边,与此同时,甩手丢出第二颗石子。 陈平安一个毫无征兆的骤然弯腰,双手几乎能够触及地面,那颗石子从他后背迅速划过,擦破了他的单薄衣衫,所幸只是擦伤,虽然看上去皮开肉绽很吓人,其实伤口不深。 此时两人间距又被拉近一半。 虽然马苦玄也意识到应该要拉开距离才对,但是陈平安的埋头冲刺,实在太过风驰电掣,衬托得马苦玄匆忙之间的转移阵地,仿佛是老牛拉破车,所以当陈平安那张黝黑脸庞越发靠近,他那坚毅明亮的眼神便显得尤为刺眼。与此相反,马苦玄明显出现了一抹迟疑神色,是放弃丢掷石头的举动,果断撒腿撤退,还是孤注一掷,在第三颗石子上分出胜负?马苦玄犹豫不决,和陈平安的一往无前,形成鲜明对比。 此时此刻的陈平安,哪里有半点泥瓶巷滥好人的样子? 马苦玄在这种事关生死的紧要关头,后撤一步,再次挥动手臂。显而易见,马苦玄相信自己手中的石子。 这个别说打架,从来就没跟人吵过架的孤僻少年,从小到大就不喜欢跟同龄人待在一起,比起陈平安或是顾璨,更像是一只独来独往的野猫崽子。他喜欢有事没事就抓一把石子,一边走一边丢,当然力道都很轻,看似漫不经心的玩耍,没有人当回事。只是马苦玄在廊桥底下岸边,四下无人的时候,就会独自打水漂,稍稍薄一些的石子,往往能够在水面上打出十数个涟漪之后,撞在对岸石拱桥的内壁上,砰然粉碎,臂力之大,手劲之巧,可想而知。 马苦玄也时常会蹲在青牛背上,用石子去砸水中的游鱼。不管能否击中,反正他丢入水中的石子,几乎没有水花。而杏花巷的那栋祖宅,院子里,或是屋顶上,经常会躺着几只鸟雀的尸体,血肉模糊。 两人相隔不过十数步而已,之前两次躲避掉马苦玄的石子,陈平安的身形脚步更偏向于敏捷轻灵,并没有任何泄露出筋骨强壮的地方,他就像一片轻飘飘的叶子。但是即将和马苦玄对撞的时候,陈平安终于展露出“重”的一面,接连三大步,既快又猛,充满张力,落地如铁锤砸剑条,抬脚则如拔起一座山峰的山根。三步,近在咫尺。马苦玄仍是没能来得及丢出石子,按理来说,大势已去。但是陈平安没来由心头一震,不过仍是没有任何退缩,因为形势紧迫,已经容不得他悬崖勒马,不如纵身一跃,冒险一搏。 马苦玄嘴角扯起,笑意玩味,左手松开,丢掉剩余石子,抬起的右手本就握拳,所以顺势就是一拳砸出去。 他一开始就给陈平安挖了个陷阱,所谓的狐疑不决,故意给陈平安近身的机会,甚至为何要选择以石子来作为进攻手段,全是这个杏花巷傻小子的缜密谋划罢了。为的就是示敌以弱,把能够从老猿手底下溜走的泥鳅少年,勾引到自己身边,让陈平安自己送上门来! 一臂之距,即是一拳之距。 陈平安是个不算太明显的左撇子,于是左手握拳,与马苦玄的右手拳头,硬碰硬撞在一起。在拳头相撞的瞬间,几乎同时,两个少年分别向对方一脚踹去。 陈平安和马苦玄同时倒飞出去,狠狠摔在泥地上。两人又隔开二十余步,马苦玄爬起身,单膝跪地,大口喘息。他抬起手臂,松开拳头,因为手心那颗石子一直没有丢出去,所以此时他手心虽然称不上血肉模糊,但也已经猩红一片,触目惊心。马苦玄咧咧嘴,揉了揉肚子,眼神炙热,对陈平安大声笑道:“陈平安!敢不敢再来?!” 陈平安的左手更惨,因为之前在小巷袭杀云霞山蔡金简时,手心被碎瓷划破,创口极深。这段时日,虽然一直敷着从杨家铺子传下来的秘制草药,但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他体魄再健壮,终究不是那种生死人、肉白骨的修行神仙,所以跟马苦玄互换的这一拳一脚,陈平安更加吃亏。陈平安包扎有棉布条的左手,已经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鲜血渗出棉布,一滴一滴落在脚边野草上。 陈平安刻意深吸了一口气,于是清晰感受到从腹部传来的刺痛,他要确定这种程度的疼痛,对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到底会造成多大的影响。这是习惯使然。 陈平安是穷苦出身,正因为拥有的东西太少,所以格外斤斤计较。反观宋集薪、卢正淳那样的富贵子弟,绝对不会在意口袋里有几枚铜钱。这是大行不顾细谨,陈平安当然不行。所以陈平安给人的印象,一直是跟拘谨、温吞和隐忍这些词语沾边,理所应当的朝气蓬勃,反而不多。至于眼前那个莫名其妙跑出来,要跟陈平安、宁姚打生打死的马苦玄,大概属于不可理喻的怪胎,宁姚至少还可以用锋芒毕露来形容,马苦玄这种就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陈平安没有转头,背对宁姚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马苦玄缓缓站起身,起身前抓了一丛杂草,随意擦去手心血迹。陈平安跟着起身。马苦玄率先发力,最初所站位置被踩出两个泥坑。这个瘦猴一般的精瘦少年快得让人匪夷所思,高高跳起,一只膝盖撞向迎面而来的陈平安。陈平安一拳砸得马苦玄膝盖下坠,但是被空中身体前倾的马苦玄闪电一拳砰然砸在额头。马苦玄原本弯曲蜷缩的双脚,瞬间舒展开来,在身体后仰的陈平安胸口重重一踩。陈平安就像被大锤当头一捶,加上同时被当胸一撞,近乎笔直地后仰倒地。 马苦玄的身体在空中翻滚一圈,落地后继续狞笑着前冲,很快就飞奔至才半蹲起身的陈平安身前,紧接着就是一脚。陈平安双臂交错格挡在身前,左臂在外右臂在内,死死护住心口和脸庞。 陈平安被这一脚踢得倒飞出去,不过重心极低,又护住了要害,所以并没有出现鲜血淋漓的场面。 陈平安一路打滚。马苦玄得势不饶人,继续前冲。 陈平安停下后滚势头的瞬间,不知不觉,有意无意,整个人变成了单膝跪地、弯腰助跑的姿势。马苦玄神情一滞。下一刻,陈平安如同一支由强弓拉满激射而出的箭矢,瞬间来到马苦玄身前,速度之快,与之前相比,判若两人。 示敌以弱。陈平安也会。 马苦玄这次根本来不及出拳,就被陈平安用肩头撞向胸口,马苦玄踉跄后退,腹部又传来一阵绞痛,本能地低头弯腰,左耳太阳穴那边就被陈平安用手臂横扫而中,势大力沉。之前占尽上风的杏花巷少年,以一种诡谲姿势双脚腾空侧飞出去。 陈平安猛然抓住马苦玄双脚脚踝,带着马苦玄旋转一周,怒喝一声,将才九十多斤重的矮小少年狠狠摔向远方!马苦玄刚好撞向一尊碎了半边身躯的坐姿神像。神像高一丈半左右,如果没有意外,马苦玄这一下注定会很凄惨。可是马苦玄愣是不靠外物,亲自造就了一个“意外”。他两只脚先后踩中神像的头颅,然后瞬间弯曲瞬间绷直,整个人借着巨大的反弹力道,向着远处地上的对手激射而去,跟陈平安之前的暗算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马苦玄突然惊骇瞪眼。只见陈平安站在原地,高高举起一臂,不知何时,他手中多了一柄凭空出现的短刀,刀尖就直直指向飞速冲来的马苦玄。世人所谓的“自己找死”,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了。 哪怕陈平安握刀的手在剧烈颤抖,但是也已经足够一刀捅透马苦玄的身体了,区别只在切入口是手臂、头颅还是胸膛而已。 马苦玄哪怕深陷绝境,惊惧异常,却丝毫没有放弃的心境,艰难扭转身躯,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也要让自身要害偏离那刀尖。 就在此时,一道修长身形出现在两个少年之间。是个中年男人,背负长剑,腰间悬佩虎符。不见他如何出手,马苦玄就倒转乾坤似的,不但双脚落地,还身躯笔直地站在了男人身边。然后负剑男人转头望向后撤一步的握刀少年,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激赏,轻声笑道:“你们两个这次交手,打得都不错。” 陈平安嘴角渗着血丝,又后退了一步。男人一笑置之,提议道:“我出手救下马苦玄,算是欠你一个人情,所以出去之后,我会说服正阳山搬山猿放弃对你们两个的追杀,如何?” 宁姚来到陈平安身边。 这个来自真武山的兵家修士,深深看了眼宁姚,然后对陈平安说道:“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答应就点头,不答应就继续沉默便是。如果觉得不公平、不甘心,再如果你还能侥幸从老猿手底下逃生,那么以后离开小镇,可以去真武山找我,讨要你以为的公道。” 陈平安收起宁姚借给自己的压衣刀,藏入右袖之中,对那个真武山的男人点头道:“如果有机会,我会的。” 马苦玄刚要说话,男人漠然道:“死人更没资格跟活人撂狠话。” 马苦玄死死抿起嘴唇,果真低头不语。 一大一小,这对真武山师徒,渐渐远去。 陈平安一屁股坐在地上。宁姚赶紧蹲下身,忧心忡忡道:“咋样?哪里伤得最重?陆道长那服药方子,你是不是也用得着?” 鼻青脸肿一身内伤的陈平安满脸苦涩道:“不打紧,还知道哪里疼,说明伤得不算厉害。对了,如果老猿这个时候赶过来……” “来就来!”宁姚干脆也坐在地上,眉眼飞扬“刚才有你在,等下有我在,怕什么!” 陈平安没说出口的后边半句话,只得偷偷咽了回去。 宁姚突然灿烂笑起来,伸出双手,对陈平安竖起大拇指:“帅气!” 在这之前,这辈子从没觉得自己了不起的陋巷少年,使劲忍住嘴角的笑意,故意让自己更云淡风轻一点,但其实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开怀。春风少年很得意。 第11章 先生 行走在狐兔出没的荒丘野冢之间,负剑男人突然在一座墓碑前停下脚步,走到一座不起眼的小土包前的墓碑旁边,蹲下身伸手拔去缠绕石碑的藤草,露出石碑本来的面容。石碑上字迹模糊,只能依稀辨认出小半文字,男人叹了口气:“神道崩坏,礼乐鼎盛。百家之争,就要开始了。” 男人起身后,看到那个尚未进入真武山正式拜师祭祖的徒弟,正面向来时的方向。马苦玄的嘴角、耳朵和鼻子都在淌血,使得那张黝黑脸庞,显得格外狰狞恐怖,他抬起手臂胡乱擦拭一番,继续盯着那边。 男人说道:“马苦玄,按照你之前给出的理由,你是因为得知那外乡少女,在巷弄以一手飞剑术,联手大隋皇子和宦官,杀了你生平第一个师父,所以心结难解,必须要在离开小镇之前报这个仇,我觉得这是说得通的,便没有阻拦你,由着你生死自负。毕竟修行中人,能够遇上这种大道之敌,既是危机,也是机遇。”接着男人加重语气,绝不因眼前弟子的天赋卓绝而偏爱,沉声道:“但是你盯上泥瓶巷的同龄人,为什么?我之前已经跟你说过,我真武山兵家修士,尤其是剑道中人,绝不可以滥杀无辜!” 马苦玄答非所问:“兵家修士,是不是最能够不在乎什么因果报应、气数气运?” 男人点头道:“遍观千年史书,能够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的,大多是我们兵家圣人。并非是我身为兵家修士,才刻意为先贤歌功颂德。” 男人盯着马苦玄,没有打算轻易放他一马。如果马苦玄嗜杀成性,仗势欺人,那么他为真武山收取这种弟子做什么? 兵家修士在世俗王朝,靠的是沙场厮杀来提升境界,本就最为接近生死一线,一旦守不住本心,极易堕入魔道。试想一下,一个手握兵权的修行中人,屠城灭国,何其容易? 兵家与儒家,是支撑起山下王朝世道太平的两大支柱,一旦某位受人崇敬的兵家修士,自己立身不正,那么此人的境界修为越高,庙堂地位越高,对于整个世俗王朝的冲击,自然就会越大。在历史上,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得民心何其难,失民心何其易。虽然这句话是儒家圣人所言,但是兵家修士不乏饱读诗书的儒将,故对此深以为然。 马苦玄兴许是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可是没有急于辩驳。他伸出手,手心轻轻覆盖在耳朵上,牵扯到伤处,顿时龇牙咧嘴,倒吸了一口冷气,缓了缓,收回手后,看着手心的一摊血迹,说道:“那家伙叫陈平安,他爹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那个男人生前是小镇有名的窑工,手艺很好,人也老实,后来突然就暴毙了,尸体也没找着。虽然我奶奶一直不愿意承认,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大雨夜,我被打雷声吵醒了,然后发现我奶奶没在身边,刚推开门缝,就看到我爹鬼鬼祟祟跑回来,又惊喜又害怕,很奇怪的样子,我娘使劲拍打着我爹的后背,笑得合不拢嘴,高兴坏了。” 马苦玄下意识皱着眉头,使劲去回忆那些儿时的惨淡画面:“只有我奶奶没笑,好像不太高兴,反而对我爹一顿发火:‘你以为那孩子他爹死了,你就能有机会娶到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泥瓶巷那一支陈家,好几辈人都是一根独苗,你就不怕害了一个人,最后害得人家一家三口全活不下去?到时候这支陈家就这么断子绝孙了,不怕遭到人家祖上阴神的报应?退一万步说,那女子的性情,你当真不清楚,愿意改嫁给你?’我爹当时就嬉皮笑脸,估计是觉得做也做了,很快就能拿到报酬,在自家人面前,就不惺惺作态假装后悔愧疚了。我奶奶最后指着我娘的鼻子痛骂,我娘也不是好脾气的,婆媳差点在正堂打一架。我爹就是那种喜新厌旧的人,他那一辈的小镇邻居,都不喜欢他,那个时候他当然帮着媳妇不帮老娘,最后我奶奶就坐在地上,狠狠捶胸,一边哭一边对那块匾额诉苦,说马家招了这么个扫把星女人进家门,你们死不瞑目啊。” 男人顺着马苦玄的思路,问道:“你是想把虚无缥缈的善恶报应,上一辈人作下的孽,全部拢到自己身上,希望你奶奶和你爹娘能够善终?” 马苦玄咧嘴:“我对爹娘实在没啥感情,只有奶奶放心不下。可我奶奶不愿意跟我一起去真武山,她说她这辈子是一定要葬在爷爷旁边的,若是去了那啥不知道几万里之外的真武山,一来要劳烦我这个孙子搬个坛子回家一趟,二来她听说人死之后、入土之前的阳间路,会走得极为坎坷。她说活着的时候已经吃够苦头了,可不想死了之后还要吃苦。” 男人说道:“情有可原,但是占不住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马苦玄撇撇嘴,脸色冷漠,不摇头不反驳,却也不点头不答应。 男人笑了笑,在马苦玄伤口上撒盐道:“被同龄人按在地上揍的感觉如何?” 马苦玄愤怒道:“如果不是那娘们偷偷给了陈平安一把刀,我会输给他?!我从头到尾,就只出了七分力气!如果不是觉得要玩一下猫抓耗子……” 男人轻轻讥笑道:“玩猫抓耗子?得了吧,还不是想着以七分实力打死陈平安外,同时还能让那少女掉以轻心,一箭双雕,想得倒是挺美。” 马苦玄脸微红,硬着脖子愤懑道:“你到底是谁师父?!” 男人哈哈大笑。 两人重新上路走向小镇,马苦玄问道:“比起那座正阳山,真武山是高还是低?” 男人笑问道:“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马苦玄眼珠子一转:“假话呢?” 男人答道:“那就是差不多高。” 马苦玄哀伤叹气,觉得自己真是遇人不淑,认了两个师父,一个莫名其妙横死在小镇骑龙巷,一个本事不大、规矩极多。 男人笑道:“在明面上,正阳山虽然是剑道根本之地,但是在东宝瓶洲修士的心目中,地位远远不如他的死敌风雷园,所以正阳山不被视为一流宗门势力。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假象。其实正阳山的底蕴极深,只是当年那桩恩怨发生后,风雷园有一人的剑道造诣,远超同辈,过于惊才绝艳,才使得正阳山不得不数百年忍辱负重……” 马苦玄没好气道:“不管你怎么吹捧正阳山,也改变不了真武山不如正阳山的事实。” 男人笑道:“马苦玄你想岔了,正阳山与我们真武山的差距,大概算是还隔着一座正阳山吧。” 马苦玄愣了愣,听出男人的言下之意后,随即笑道:“这还差不多!” 男人提醒道:“宗门是宗门,自己是自己。” 马苦玄笑道:“你也想岔了!我的意思是既然真武山这么高,那我以后习武大成,想要找人切磋,就省时省事了,不至于身边全是一群绣花枕头和酒囊饭袋!” 男人一笑置之:“这种豪言壮语,换成泥瓶巷少年来说,是不是更有说服力?” 马苦玄怒道:“有你这么当师父的吗?小心以后你给人打死,我不帮你报仇!” 男人伸手绕到后背,拍了拍剑鞘,微笑道:“除了这把剑,师父孑然一身,身死即道消,你报仇有何用?” 马苦玄疑惑道:“不是还有真武山这个师门吗?” 男人卖了一个关子:“真武山不同于东宝瓶洲其他宗门,你上山之后就会明白。” 男人腰间那枚虎符轻轻一跳,男人按住虎符片刻,很快沉声道:“你我速速返回小镇!我兵家修士,趋吉避凶,预知前程,几近本能。” 马苦玄白眼道:“小镇那边就算翻了天,外乡人和小镇百姓杀得血流成河,关我屁事。我们可说好了,我可以答应不会草菅人命,但也绝对不做什么行侠仗义、扶危救困的事。” 男人脸色凝重,一把抓住马苦玄的肩头,命令道:“不要说话,屏住呼吸!” 两人身形一闪而逝,下一刻已经出现在十数丈外,如此循环,如少年马苦玄在溪水上打出的一连串水漂。 陈平安除了后背被马苦玄那颗石头擦出来的伤口,其实外伤不算多,但这绝不意味着他就很好受。最麻烦的还是左手手心,下水摸石抓鱼,延缓了痊愈的速度,这次跟马苦玄打了一架,拳头碰拳头,更是雪上加霜,以至于撕下旧棉布条的时候,连陈平安也只能打开腰间一只行囊,拿出瓷瓶,喝下里边的浓稠药汤。药汤正是杨家铺子当年开出的药方,别的没用,就是能够止痛。 宁姚拿回那柄造型古朴的压衣刀后,割下自己内衫的一大截袖口,撕成一条条,帮着满头冷汗的陈平安包扎完毕,问道:“杨家铺子的土方子,真有用?” 陈平安轻轻晃了晃左手,挤出一丝笑意:“很有用。刚才是真疼,我以前就这么疼过两次。” 宁姚骂道:“手心都能瞧见肉里的白骨了,能不疼?你真当自己修成了金刚不败的罗汉金身啊,还是无垢之躯的道教真君?让你逞强!跟那个马苦玄死磕,他不是说单挑吗,可以啊,他单挑我们两个,没毛病啊。连我堂堂宁姚都不嫌丢人,你倒是逞英雄上瘾了,不然等下你单挑正阳山搬山猿,我继续帮你拍手叫好?” 陈平安刚打算跟她掰扯掰扯自己的看法和道理,宁姚蓦然瞪眼,他立即点头道:“宁姑娘说得对。” 宁姚气得斜眼道:“口服心不服,以为我不知道?”陈平安嘿嘿一笑,眼睛一直偷瞥她手里的那把压衣刀,初看袖珍可爱,细看则锋芒冷冽。陈平安觉得这把压衣刀,和它的主人,好像恰恰相反。 宁姚让陈平安抬起右手,将压衣刀轻轻放回绑缚在手臂上的刀鞘,警告道:“不许得寸进尺,不许对这把刀有任何非分之想!” 陈平安无奈道:“宁姑娘你想多了。” 宁姚突然伸手指向最早的那尊断臂灵官神像:“那块乌漆墨黑的石座,知道是什么石头打造而成的吗?” 陈平安点头道:“知道啊,宁姑娘你算问对人了。咱们只要沿着小溪一直进山,得走很远,我估摸着至少也要走大半天,才可以看到一片黑色石崖,全是这种石头,硬得很,用锤头也砸不下一点点碎石,更别提用柴刀砍,石崖那边还有好几条陷下去的长条状凹槽,里边有点坡度,也不平整。姚老头每次经过那里,都会让拿出柴刀去磨一磨,还真别说,磨过之后,柴刀真的会铮亮铮亮的,跟之前很不一样。” 宁姚揉了揉额头,哭笑不得道:“用来磨砍树劈柴的柴刀……” 陈平安眼睛一亮:“值钱?!” 宁姚没好气道:“再值钱,那结成一片的整座石崖,你弄得来一丁点儿吗?我告诉你,寻常神仙也做不到!除非是杀力巨大的大剑仙,加上愿意舍弃一把神兵才能够裂出大概两块三尺长的石条。石条会被剑修专门取名为‘斩龙台’,每一块当然价值连城。” 陈平安陷入沉思。 宁姚突然也眼前一亮:“灵官神像脚底下那儿,不就有现成的磨剑石吗?这么大,刚好能劈成两块斩龙台。” 陈平安火烧屁股一般,赶紧劝说道:“宁姑娘,咱们可不能拆了搬回家!那位灵官老爷已经够憋屈的了,咱们要是再把他的立足之地也给抢走……” 宁姚猛然起身,冷哼一声:“抢?!我是那种人吗?” 然后陈平安跟着宁姚一起走向那尊道门灵官神像,站在泥塑彩绘神像之前,宁姚向前踏出一步,双手分别按住刀鞘和剑鞘,英姿勃发,她仰头喊道:“我叫宁姚!今天你只要将脚下这三尺立足之地,赠送给我,那么将来我宁姚成就剑仙之境,一定偿还你百倍千倍!” 陈平安张大嘴巴,心想:这也行? 果不其然,泥塑神像毫无动静。 宁姚没有善罢甘休,继续说道:“不愿意给是吧,那我宁姚跟你借总行了吧?有借有还的那种。”宁姚不忘转头对陈平安眨眨眼:“我这是借,不是抢,明白不?” 陈平安使劲摇头,实诚回答道:“不明白!” 宁姚正要好好跟榆木疙瘩陈平安解释“抢”和“借”的截然不同,陈平安突然喊道:“小心!”说话的同时,陈平安身形已动,一把将宁姚扯到自己身后。 原来那尊灵官神像,经历过千百年的风吹日晒后,终于在这一天轰然倒地,向前扑倒在地,碎得很彻底,并未呈现出这里一条腿、那里一条胳膊的残骸姿态,就连原本栩栩如生的大髯头颅也一并化为齑粉。从土里来,往土里去。仿佛人间这一遭,算是真正走完了。而这桩风波的玄妙出奇之处在于,灵官神像的高度要超出少年少女和神像石座之间的那点距离不少,照理说陈平安和宁姚哪怕没有被压塌下,至少也会被砸得不轻。可偏偏到最后,泥塑神像化为尘土,最远也只到了他们两人的脚边。 见多识广的宁姚咽了咽口水,有点心虚,低头望着那些飞扬尘土,嘀咕道:“你也忒小气了吧,不借就不借,还要跟我拼一个玉石俱焚?” 陈平安突然摇头道:“这叫菩萨点头,是答应你了。” 宁姚跟陈平安并肩而立,看着那些碎屑尘土,再看看更远处那一方光秃秃的黑色斩龙台,最后转头看着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你确定?” 陈平安笑道:“我确定!” 宁姚信了,毫不怀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在陈平安的带领下,宁姚一起帮着将那些泥屑碎屑,移入旁边早就挖好的一个坑,以土覆盖。 陈平安低头默念道:“不论人神,入土为安。” 宁姚也跟着低头小声道:“入土为安。” 做完这一切,宁姚好奇问道:“陈平安,这是你们小镇的风土习俗?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讲究?”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啊,是我自己这么觉得的。” 宁姚一挑眉毛。 陈平安笑问道:“宁姑娘,你有没有觉得做完这些后,心里很舒服?” 宁姚摇摇头:“没感觉。” 陈平安挠挠头,望着那块黑色石座,问道:“它叫斩龙台?” 宁姚嗯了一声:“武道中人,可能会称其为磨刀石,或者磨剑石,山上剑修才会将其喊作斩龙台。” 宁姚转头望向西南方向,眼神恍惚,小声道:“我家乡那边也叫磨剑石,每个人都会有一块,大小不一,一般只有拳头那么大,甚至有些家道衰落、修为低下的剑修,只剩下一粒拇指大小的磨剑石,一样看得比身家性命还重。我家也有,很大……” 陈平安轻声问道:“有多大?” 宁姚呢喃道:“比你家泥瓶巷宅子还大吧。” 陈平安满脸震惊,然后无比羡慕道:“宁姑娘,那你家是真有钱!而且这么大一块磨剑石,还不用怕被人偷,多好。不像我,好不容易攒下一点铜钱,藏哪儿都睡不安稳。” 原本有些伤感的离乡少女,忧愁顿消,她笑道:“这块磨剑石,一人一半!” 陈平安摆摆手:“我要它做什么,我家柴刀倒是有,可哪里需要用上这么金贵的磨刀石,每磨一次刀,我就要心疼一次,何必呢。所以宁姑娘你全拿去好了。对了,你不是想着求阮师傅帮你铸剑吗?可以用另外一半作为铸剑的钱……” 宁姚无奈道:“陈平安,你是真傻啊还是缺心眼啊?”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宁姑娘,你就当我是滥好人吧。” 宁姚突然伸手指向陈平安,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眯眼笑道:“陈平安,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图谋不轨,心想着以后把‘宁姑娘’变成自己媳妇,那还不是所有东西都是自己的了?这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厉害啊!” 陈平安欲哭无泪,嘴角抽搐,宋集薪以前说过一句什么话来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宁姚哈哈大笑:“看把你吓的,我开玩笑呢。” 陈平安叹了口气,感觉自己有点心累啊。 宁姚突然正色道:“小心!我那把飞剑已经在返回途中了!” 陈平安如临大敌。 临近小镇,真武山兵家修士松开马苦玄肩头,马苦玄有些头晕目眩,晃了晃脑袋,问道:“知道是谁出了问题吗?难不成是我爹或者大伯,家里的宝贝给外边的人看上眼,一个不愿意给,一个强行索要,结果就跟刘羡阳差不多,惹出大麻烦来了?” 负剑男人带着马苦玄快步前行,摇头道:“正阳山搬山猿之所以悍然出手,不惜破坏规矩,那部剑经本身珍贵是一部分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仍是正阳山和风雷园的陈年旧怨。如果不是风雷园陈松风前后脚就来到小镇,那头搬山猿绝不至于出手行凶。所以说小镇这边,修行之人即便出手,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坐镇此地的齐先生终究……” 男人突然停下言语,望向街道远处一座屋顶,屋顶上蹲着一只通体漆黑如墨的野猫。野猫看到马苦玄后,立即尖叫起来。等到马苦玄发现它后,野猫就开始撒腿奔跑,跑向杏花巷那边。马苦玄刹那间脸色苍白,疯了一般跟着屋顶上的野猫一起狂奔。 男人想通其中关节,叹息一声,不急不缓跟在马苦玄身后,始终没有被马苦玄拉开距离。 马苦玄一路跑回那条熟悉至极的巷弄,当他看到自家院门大开的时候,可谓胆大包天的他竟然在门外停步,再也不敢跨过门槛。马苦玄知道,自家院门一年到头,几乎就没有这么长久开着的时候,因为奶奶常念叨一个道理:杏花巷就数没出息的穷光蛋最多,偏偏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咱们家又容易让人眼红,所以家门一定要记得关严实,否则会遭贼惦记。 马苦玄红着眼睛走入院子,正屋大门也没有关。他看到一个熟悉的瘦弱身影倒在地上。那只黑猫蹲在门槛上,一声声叫喊着,惊吓瘆人。 “不要过去!”负剑男人伸手按住马苦玄的肩头,叮嘱道,“事已至此,稳住心神!” 马苦玄强忍住眼泪,不断深呼吸,放缓脚步,轻轻喊道:“奶奶?” 兵家剑修率先一步掠至马婆婆身旁,双指并拢在她鼻尖一探,已无气息。 那只黑猫吓得赶紧跑入屋内,一闪而逝。 负剑男人略作思量,抬起头对站在门外的马苦玄沉声道:“停步!你天生阳气极重,再靠近一步,你奶奶哪怕还剩一些魂魄滞留屋内,也会被你害得灰飞烟灭!” 马苦玄整张黝黑脸庞使劲皱着,竟然强忍住让自己一点哭声也没有发出。 男人下定决心,握住腰间那枚虎符后,沉声道:“齐先生,此事不容小觑,你有你的规矩,我也有我的苦衷,希望齐先生接下来莫要插手此事。” 说完这些之后,男人气势浑然一变,衣袂鼓荡,头发飘摇,默念了一串晦涩难懂的口诀后,最后以五字收官:“真武山有请!” 马苦玄痴痴转头望去。只见一尊高达丈余的金甲神人从天而降,双拳在胸口一撞,声响如雷,道:“真武后裔,有何吩咐?” “此地术法禁绝,我又不擅长拘押魂魄之事,所以请你帮忙巡视此屋四周,如果发现这位老妇的游荡魂魄,就将其收拢起来,记得切莫伤及根本。” 那名金甲神人沉默片刻,仍是点头道:“得令!” 金光消散,不见神将。 窑务督造官衙署,龙尾郡陈氏子弟陈松风,正在一间宽敞屋内埋头翻阅档案。他脚边搁着一口朱漆木箱,里边堆了大半箱子的泛黄古籍。女子陈对从木箱里随手拎了本出来,站在不远处的临窗位置,一页页缓缓翻阅过去。 衙署老管事正坐在屋内一把椅子上喝茶,风雷园剑修刘灞桥坐在对面跟老人客套寒暄。精神矍铄的老管事笑道:“也亏得事情巧了,李家宅子那边的李虹,亲自登咱们衙署门,开口讨要咱们小镇几支陈氏的档案,而且只要最近三四百年的户籍档案,王爷点头答应了,我便叫李虹让人带走了箱子上边的那七八十本籍书,下边剩下的籍书,年岁更大,刚好是陈公子你们想要的老皇历。话说回来,若非每年衙署要求在夏秋时节,各晒书一次,这些早就给虫子蛀烂吃光喽。” 站在窗口的陈对头也不抬,淡然问道:“听说小镇如今姓陈的人,都给福禄街、桃叶巷的四姓十族当了奴仆丫鬟,有些个陈氏人,甚至都当上了这些高门大户的家生子,世世代代给人下跪磕头不说,见着了小镇普通百姓,还会趾高气扬?” 老管事有些尴尬,陈对口口声声说着的“四姓十族”或是“高门大户”,可是真正传承千年的世族豪阀,龙尾郡陈氏的嫡长孙,就坐在那边跟个下人似的,一声不吭埋头查阅档案,而这位同样姓陈的女子,竟然能够如此心安理得,那么她真实身份的悠久清贵,老得成了精的管事用膝盖想想都知道。 虽说老管事没有养着什么姓陈的婢女杂役,可是跟那些作为小镇地头蛇的大姓人家,关系一向不差,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因为自己的应对不妥,给所有人惹来一条来势汹汹的过江龙。于是小心斟酌一番措辞后,他放下手中那只冰裂纹的水润茶盏,缓缓道:“陈小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依着咱们衙署一位老前辈早年的说法,这座小镇最早有两支远祖不同的陈氏,其中一支很早就举族迁出小镇,没有嫡系后人留在小镇,只是依稀听说这支陈氏,当初搬离小镇的时候,是专门留了守墓人的,只是太过久远,那个负责为那支陈氏扫墓上香的姓氏家族,已经无法考据。至于另外那支陈氏呢,很久之前也在大姓之列,名次还很靠前,只可惜世事无常,里里外外折腾了几次,就逐渐没落了。尤其是近几百年,就像陈小姐你所说的,确实是一代不如一代,这会儿已经没有自立门户的陈氏人了……不对,我想起来了,还真剩下一根独苗,应该是现如今小镇所有陈氏子弟当中,唯一一个没有依附四姓十族的。那孩子他爹,烧瓷手艺精湛,还受到过前两任督造官大人的嘉奖,所以我才记得清楚。只是他死得早,如今他孩子过得如何,我可就不知道了。不过话说回来,就只说我看到的、听到的,小镇这边对陈氏后人总体上都还算不错,尤其是宋、赵两大姓,府上大管事都姓陈,名义上是主仆,其实跟一家人差不多了。”一口气说完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老管事转身拿起茶盏喝了口茶水。 陈对笑着点头道:“薛管事是明白人,难怪衙署上下运转自如。” 老管事笑逐颜开道:“陈小姐谬赞了,像我们这种人,只是知道自己的那点斤两,所以唯有尽心尽力而已。劳碌命,劳碌命罢了。” 陈对一笑置之,转移视线,望向正襟危坐的陈松风,冷声道:“实在不行,就把箱子翻个底朝天,从最下边那些籍书看起。薛管事刚才的话,你没听到吗?小镇千年以来,档案籍书只与其中一支陈氏有关。如果我没有记错,小镇这一支陈氏,与你们龙尾郡陈氏可算同一个远祖。怎么,翻来覆去,一本本族谱从头到尾,那些个名字不是奴仆就是丫鬟,好玩吗?” 陈松风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嘴唇微白,竟是不敢反驳一个字,连忙从椅子上起身,去弯腰翻箱子搬书。衙署老管事立即绷直腰杆后背,再无半点忙里偷闲的轻松意味。 刘灞桥实在看不下去,陈松风性子绵软不假,可好歹是龙尾郡陈氏的未来家主,不管你陈对什么来历背景,是不是同宗同族,至少也应该给予必要的尊重,所以刘灞桥沉声道:“陈对,我没有眼瞎的话,应该看得出陈松风现在是给你帮忙,你就算不领情,也别说话这么难听!” 陈松风赶紧抬头对刘灞桥使眼色,后者睁大眼睛瞪回去:“连皇帝也有几个穷亲戚,怎么,有人例外啊?!好,就算某人例外,就能看不起人啊?” 直来直去,这就是风雷园刘灞桥的本性本心。 陈松风满脸苦涩。 老管事低下头喝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陈对愣了一下,微笑道:“有道理。” 这下子轮到刘灞桥有些不适了。 陈对把手中籍书放在桌上,打算出门透透气,薛管事当然要尽到地主之谊,只不过被这个陈氏女子婉言谢绝了。 陈对走出衙署偏厅,站在走廊里往远处望去。衙署大堂外有个占地不小的广场,有一座牌坊正对着大门,写着一个大大的古体字,山岳的“嶽”,上“山”下“獄”。这并不罕见,每一个世俗王朝和邦国都按律,在辖境内敕封五座山为五岳,东南西北中,山门必然会有开国皇帝御笔亲题的两个字,那个榜书岳字,必然是以古体写就。后世文人骚客和修士仙师,对此解释有千百种,至于真正的缘由,恐怕早已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了。 陈对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坐在牌坊的白石台阶上窃窃私语。她犹豫了一下,缓缓行去。为了不落下一个偷听的嫌疑,陈对在走上两人身后台阶的时候,故意轻轻咳嗽了一声,不承想两人一个说得起劲,一个听得认真,仿佛对陈对的出现浑然不觉。陈对对此也不以为意,她大大方方坐在台阶的最远处,她虽然闲散,随意而坐,但是坐姿无形中散发出来的韵味,仍然给人一种端庄的感觉。 一大一小,用的是东宝瓶洲的正统雅言官话,陈对听得懂,否则她也不会来到这座小镇。不过雅言她说起来比较生涩,所以与陈松风、刘灞桥一路行来,就很沉默寡言。当然,她不想说话的主要理由,还是觉得跟陈松风、刘灞桥说不到一块去,遂不愿意开口。 刘灞桥表面上玩世不恭,但骨子里专注于剑道,看似有趣其实乏味;陈松风则一心想要重振家风,看似质朴其实多思。两个所谓的东宝瓶洲顶尖俊彦,都跟她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是如此。 少年瞥了眼约莫比自己大十岁的女子,印象实在一般。 陈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没有开口说话的迹象。不过之前惊鸿一瞥,发现小女孩捧着一只光泽晶莹的翠绿葫芦。陈对眼光何其老辣,一看就知道不是俗物。 衣衫富贵的少年和瓷娃娃似的精致小女孩,正是泥瓶巷宋集薪和正阳山陶紫。 宋集薪之前和宋长镜去李宅慰问,一眼看到小丫头陶紫就喜欢上了,因为他从小就喜欢精致华美的事物,粗犷质朴之物,则不入其法眼。陶紫跟宋集薪也很有眼缘,两人莫名其妙就成了好朋友,关键是年龄悬殊,还能聊到一块去。宋集薪甚至都没觉得自己敷衍应酬,以至于他最后请求叔叔宋长镜强行让李家放行,带着陶紫来督造官衙署这边玩耍。宋集薪不管李家人如丧考妣的凄惨模样,牵着陶紫的手就离开了李宅大门。与此同时,让人捎话给小宅里的婢女稚圭,让她找出箱子里的翠绿葫芦,送给陶紫当见面礼。 陶紫跟宋集薪亲昵得很,撒娇问道:“搬柴哥哥,你刚说到了十二脚牌坊里的学宫书院坊,我来这里之前,听爷爷跟人聊天的时候说起,你们大骊的那座山崖书院,如今混得很惨啊,你知道他们山崖书院的牌坊上写了啥吗?” 因为宋集薪名字里的后两个字,陶紫给他取了个“搬柴哥哥”的绰号,宋集薪对此无所谓,此时不再关心那个外乡女子陈对的去留,低头对陶紫笑道:“不知道啊,我这辈子还没走出过小镇子,书读得也不多,跟你聊了这么久,肚子里差不多已经掏空啦。” 陶紫叹了口气:“不知道猿爷爷在外边找人找得怎么样了。” 宋集薪笑了笑,低头拍了拍锦袍下摆,那一刻,眼神复杂。 远处陈对突然柔声问道:“小姑娘,你这只葫芦会不会在某些时候,自己发出声响?” 陶紫转过头,双手高高举起葫芦,笑得眯起眼,炫耀道:“是搬柴哥哥送给我的哟。” 答非所问。陈对只得一笑置之。 宋集薪随口说道:“每逢雷雨天气,会嗡嗡作响。” 陈对点头道:“果然是养剑葫。” 宋集薪有些疑惑。正阳山陶紫争先恐后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家就有三只养剑葫。我爷爷有一只,灰不溜秋的,丑死了。太白峰刘爷爷的那只最可爱,小小的,巴掌大小,嗖嗖嗖,会飞出几十把小飞剑。苏姐姐那只不大不小,紫金颜色,可惜苏姐姐平时不太愿意拿出来,我求了好多次才摸了摸,苏姐姐很快就藏起来啦。” 陈对解释道:“小丫头,你可不好埋怨你家苏姐姐,紫金养剑葫,在养剑葫里十分稀少罕见,可以排入前三名,估计整座东宝瓶洲,也就她手上那么一只,而且紫金葫芦相比其他养剑葫,虽然养剑极优,但缺点是太脆,很容易被利器磕破。” 陶紫重新抱住翠绿葫芦:“那我这只呢?” 陈对笑了:“也很珍贵就是了。” 陶紫扯了扯宋集薪的袖子,怯生生道:“搬柴哥哥,你要收回去吗?” 宋集薪揉了揉陶紫的脑袋,满是宠溺眼神,哈哈笑道:“别说是这只小葫芦,就算我手上还有,也愿意一并送给你。” 陈对想起一桩趣事,说道:“相传历史上,天材地宝楼有一次举办拍卖会,最后压轴之物,正是一棵从未出现过的养剑葫芦藤,上边结有六个小葫芦果子。据说是道祖成仙之前,亲自在咱们这座天下种下的幼苗,不知道过了几千年,才结出那一串小葫芦,大小不一,颜色各异,十分神奇。” 宋集薪由衷感慨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荒郊野岭的边缘地带,一柄飞剑老老实实悬停在空中,如家教良好的小家碧玉,见着了自家制定家法的长辈,只能眉眼低敛,乖乖束手而立。 飞剑身边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儒士,儒士双鬓霜白更胜,若是赵繇、宋集薪两个读书种子在场,就会发现短短一旬时光,这个学塾先生的白发已经多了许多。 飞剑剑尖所指,则是沉默不言的正阳山搬山猿。搬山猿浑身上下隐隐散发出一种一言不合就要分生死的暴躁气势。 搬山猿终于忍不住沉声问道:“方才为何真武山的人去得,我就去不得?齐先生你是不是也太势利眼了?”这种当面质问,可谓极其不客气,但是搬山猿仍然没有觉得有丝毫不妥。真武山虽然是东宝瓶洲的兵家圣地,可向来一盘散沙,宗门意识并不强,身负大神通的修士武夫,更多像是在真武山挂个名而已。真武山的规矩,又是出了名的大而空,谈不上约束力,何来的凝聚力? 满脸疲倦的齐静春先对飞剑说道:“去吧,你家主人已经无事了。”那柄飞剑如获大赦,剑身欢快一跳,掉转剑头,一掠而去。 搬山猿自以为猜出事情缘由,怒气更盛:“那少女果然是你齐先生挑中的晚辈。若是齐先生早就对刘氏剑经心动,大可以与我明言!只要不落入风雷园之手,被齐先生你的不记名弟子拿去,便拿去了。可是齐先生你偏偏如此藏藏掖掖,怎么,既想着当婊子,又想要立贞节牌坊?好处由你齐静春偷偷拿走,恶名却要我正阳山来背?!” 若说之前指责质问是生气使然,所以口不择言,那么现在搬山猿这番辱人至极的言语,无疑是撕破脸皮的意思。 齐静春脸色如常,缓缓道:“我齐静春,作为负责看管此地风水气运一甲子的儒家门生,有些话还是应该与你解释一下。首先,我与那少女并无瓜葛渊源,只是见她天资极好,‘气冲斗牛’四字匾额,蕴含着东宝瓶洲一部分剑道气数,当少女站在匾额下的时候,四字便主动与她生出了感应,可惜少女当时佩剑材质,不足以支撑起四字气运,我便顺水推舟地摘下其中两字,放入她剑中。我与这个少女的关系,到此为止。并非你所揣测的那般,是我选中的不记名弟子。” 齐静春自嘲笑道:“若是真舍得脸皮去监守自盗,作为一家之主,往自己怀里搂东西,外人岂能察觉到丝毫?一部梦中杀人的剑经罢了,需要我齐静春谋划将近一甲子,才动手谋夺吗?” 搬山猿作为正阳山的顶层角色,见识过太多伏线千里的阴谋诡计,更领教过许多道貌岸然的高人仙人的厉害手腕,哪里肯轻易相信先前齐静春的说辞,不过比起先前的言辞激烈,平缓许多,只是冷笑道:“哦?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喽?” 齐静春看了眼搬山猿:“我之所以来此拦你一拦,而对真武山之人放行,其实道理很简单,很多人笑称真武山有‘两真’,真君子和真小人,故而这个兵家剑修与我说了什么,我便可以信他什么。而你不一样,你重伤刘羡阳,坏其大道前程,却故意留其性命,以防自己被我过早驱逐出境,你这种人……”说到这里,齐静春笑了笑:“哦,差点忘了,你不是人。” 搬山猿眯起双眼,双拳紧握,关节咯吱作响。如果是死敌风雷园,或是看不惯正阳山的修士,对他这只护山猿进行冷嘲热讽,拿“不是人”这个说法来嘴上占便宜,活了千年的搬山猿根本不介意。但是眼前这个中年儒士,以平淡温和的语气说出口,搬山猿却莫名其妙感到了莫大羞辱。 齐静春对于搬山猿的暴怒,浑然不觉,继续说道:“拦下你,是为正阳山好。当初少女差点就要祭出她的本命之物,你来自正阳山,跟剑气剑意打了一千年的交道,难道感受不到那股压力?” “小女娃娃那会儿不过是垂死挣扎,那一点道法神通,齐先生也好意思拿来吓唬人?”老猿哈哈大笑,故作恍然大悟道,“之前有人说齐静春你的那位恩师,晚节不保,神像一次次位置下降,最后被搬出文庙不说,还给人砸得稀巴烂。我当时还不信来着,心想堂堂儒教文庙第四圣,便是万一真有机会见着了传说中的道祖佛陀,也是勉强能够说上几句话的读书人,只是现在看来,从你恩师到你齐静春的这条儒家文脉,传了不过两代,就要断绝!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是谁说的?为何偏偏你这支文脉如此不济事。难不成你恩师,确实如某些书院所传那般,哪里是什么继往开来的儒家圣贤,根本就是一个千年未有的大骗子?” 齐静春虽然微微皱眉,但始终安静听完搬山猿的言语,从头到尾,不置一词。 老猿放肆大笑,一脚踏出,伸出手指,指向那个被人痛打落水狗的读书人,狞笑道:“齐静春,你们儒家不是最恪守礼仪吗?我就站在这规矩之内,你能奈我何?!” 齐静春转头望向小镇那边,轻轻叹息一声,重新望向这只搬山猿,问道:“说完了?” 搬山猿愣了愣,从头到脚打量了齐静春一番,收起手指,龇牙道:“没劲,泥菩萨也有火气,不承想读书人脾气更好,骂也不还口,不晓得是不是打不还手?” 齐静春微笑道:“你可以试试看。” 搬山猿似有心动,不过总算没有出手。 搬山猿问道:“齐静春,你一定要拦阻我进去?” 齐静春答道:“后果之重,一座正阳山承受不起。” 搬山猿沉声问道:“当真?” 齐静春没有故弄玄虚,也没有一气之下就给搬山猿让路,仍是耐着性子点头道:“当真。” 搬山猿揉了揉下巴,最后瞥了眼齐静春身后的远处,冷哼道:“算那两个小家伙运气好,转告他们一句,以后别给我碰上!”搬山猿转身大步离去,背对着齐静春,突然高高抬起一条胳膊,竖起一根大拇指。只是大拇指缓缓掉转方向,朝下。 齐静春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色,天雨将落。 耳畔突然响起来自小镇那边的一个嗓音,是那个真武山兵家修士的请求,希望他能够网开一面,准许他请下真武山供奉的一尊神祇,齐静春点头轻声道:“可。” 当齐静春说出这个字后,此时若是有人恰好抬头,就可以看到天穹之顶,骤然出现一点米粒之光,然后一根极其纤细的金线从天而降,转瞬之间落在小镇内。 “齐先生?”齐静春背后响起一个少年的喊声。齐静春转身望去,一对少年少女快步跑向自己。 看到那个一袭墨绿长袍的外乡少女宁姚,齐静春有些唏嘘感慨,当初读书种子赵繇对其一见钟情,他就点拨过一句话,将宁姚形容成无鞘的剑,最伤旁人心神。少年赵繇到底不知情为何物,不理解这句话的深意,仍是深陷其中。齐静春不便一语道破天机,不好说宁姚一颗问道之心,最是无情。此无情,绝非贬义,而是再大不过的褒义。世间情爱,男女之情,到底只是其中一种。 山下世俗市井当中,兴许此情可以感人肺腑,可以让痴男怨女不惜生死相许,但是在山上修行,要复杂得多。 齐静春看到陈平安后,笑容就要自然许多,温声打趣道:“接连几场架,打得惊天地泣鬼神了。”陈平安有些难为情。 齐静春开门见山道:“跟你说两件事情,一件事是正阳山的搬山猿撤退了,很快就要离开小镇。”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直截了当问道:“老猿从小镇东门走?” 齐静春伸出手掌轻轻下压了两下,笑道:“先听我把话说完,刘羡阳活下来了。” 陈平安身体紧绷,小心翼翼问道:“齐先生,刘羡阳是不是不会死了?” 齐静春点头道:“有人出手相助,刘羡阳性命无忧,毋庸置疑,不过坏消息是他身体遭受重创,以后未必能够像以前那样行动自如。” 陈平安咧嘴一笑。 这些天陈平安的心神,就像一张弓弦始终被拉伸到满月状态,一刻也没有得到舒缓,在听到刘羡阳活过来之后,突然一松,整个人就后仰倒去,彻底昏死过去了。宁姚赶紧抱住陈平安。 齐静春解释道:“陈平安先前被云霞山蔡金简一指开窍,强行打烂心神门户,其实精气神一直在流散外泄,结果刘羡阳刚好在这个时候出事,他就只好拼了命激发潜力,这就是所谓的破罐子破摔了。他原本能剩下半年寿命,如今估计最多也就一旬吧。”这意味着陈平安从泥瓶巷开始,到小镇屋顶,再到深山小溪,最后到这荒郊野岭,每次奔跑,都在大幅度持续减寿。陈平安对此心知肚明。 宁姚问道:“齐先生你只需要告诉我,怎么救陈平安!” 齐静春心中叹息。这正是道心的玄妙之处。宁姚并非对陈平安没有情感,否则也不会并肩作战到这一步。 正常人听闻噩耗后,必然会有一个惊慌、悲伤、同情的过程,快慢、长短、深浅不同而已。但是宁姚丝毫也没有。她一下子就跳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结果”,我该如何救人。 世间修行,修力可见,步步为营,只需要往上走,差异只是每一步的步子,各有大小。修心则缥缈,四面八方,处处是路,仿佛条条道路都能证得大道,但又好像条条道路都是旁门左道,谁也给不了指点。在修心一事上,身怀道心之人,可一步登天。所以宁姚可以大大方方、眼神清澈地望着陈平安,直截了当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 齐静春想起了那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陆沉,心情越发凝重。 宁姚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把陈平安背在身上,问道:“齐先生你倒是说啊。不过事先说好,我觉得杨家铺子的老掌柜,救死扶伤的本事很不咋的,倒是陈平安认识一个铺子里的老人,挺厉害的。” 齐静春看着满脸认真的宁姚,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世间何事,最为逆天而行、逆流而上?” 宁姚想也不想,大声道:“一人一剑杀光妖族!” 齐静春哭笑不得,有些无奈道:“是修行。” 宁姚仔细一想:“其实是一样的。” 齐静春指向两人之前所处的位置,又点了另外一处:“剑炉可滋养体魄,千秋可壮大神魂,只不过对于陈平安来说,至多是勉强维持一个收支平衡,运气好,说不定小有盈余。所以等他醒来后,帮我告诉他,以后练拳,哪怕不追求其他,只为活命,也一定要下苦功夫。” 宁姚松了口气,其实她比陈平安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底子要好太多,才不至于昏厥过去:“齐先生,那现在我是带着陈平安去泥瓶巷养伤,还是先去刘羡阳那边看看情况?” 齐静春笑道:“如今已经都可以了。” 宁姚想了想:“我背后这家伙,肯定希望睁开第一眼,就能看到刘羡阳,所以我去阮师那边好了。” 齐静春点头道:“我陪你们走一段路程。” 两人并肩而行。春风拂面,读书人双手负后,宁姚背着陈平安。 宁姚走着走着,突然问道:“齐先生,作为这座小洞天的主人,你有没有因为近水楼台,收取几个天赋好的弟子?” 齐静春笑着摇头:“没有,只收了个不算弟子的书童。以前是为了避嫌,现在回头来看,确实错过了几个好苗子。” 宁姚又问:“齐先生,你在这里,是不是什么事情都知道?” 齐静春笑道:“只要是我想知道的,都可以知道,不过未必全是真相。毕竟有些事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有句话齐静春没有说,从离开小镇起,他就失去了那份“心镜照彻天地”的神通。因为有人取走了那块镇圭,那是儒家亚圣之一留在小镇的信物,也是大阵枢纽之一。 宁姚犹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问道:“齐先生,你如今是啥境界,有没有跻身上五境啊?还有,先生你坐镇这方天地,真的能够天下无敌吗?当然,先生如果觉得不方便,可以不回答,我就随便问问。” 齐静春果然不回答。宁姚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 齐静春有意无意放慢脚步,转头望去。陈平安眨了眨眼。齐静春也眨眨眼。齐静春会心一笑,不露声色地悄悄加快脚步。君子有成人之美。 一起走出很远后,齐静春停下脚步,笑道:“我就不送了。”站在原地,满鬓霜白的他,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沉默不言。 齐静春走出一步,瞬间来到那块斩龙台附近。 儒家圣人,皆有一个本命之字,独占魁首。 世间任你是谁,只要写到、用到、念到此字,便能够为那位儒家圣人增加一丝道行修为,积少成多,滴水穿石。 齐静春是个例外。不是一字没有,而是有两个。且字之意味极其悠长,境界极其深远。 静。静心得意。 春。天下迎春。 所以他才会被贬谪到这方小天地,与外边大天地完全隔绝。 虽然齐静春不过是儒家三学宫七十二书院的书院山主之一,但是他确实不能以常理待之。 这个面对正阳山搬山猿屡屡挑衅羞辱却没有任何反应的窝囊读书人,闭上眼睛,默想“静”字第三笔,然后伸出并拢的双指,在空中轻轻往下一划。那块坚不可摧的斩龙台,瞬间被对半切割成两块。 齐静春一挥袖,两块齐整大石,一块落在阮邛的铁匠铺子,另一块则出现在泥瓶巷一栋小宅里。 做完这一切,齐静春陷入了沉思,如围棋国手陷入长考。先是站在细密雨幕当中,最后已是大雨滂沱,电闪雷鸣,他也未回过神来。一直被小镇百姓喊作先生的齐静春,在想自己的先生。 杏花巷马家祖宅,逛遍小镇的金甲神人走回院子,奇怪的是这么大一尊真神,行走四方,竟然无人察觉。 少年马苦玄蹲在门外台阶上,看到这尊金甲神人后,满脸希冀神色,真武山兵家修士问道:“如何?” 神人一身金色甲胄,宝相庄严,只见其嘴唇微动,马苦玄却听不见任何声音,便火急火燎地望向屋内的剑修,后者叹气道:“他说你奶奶生前造孽太多,死前三魂七魄就已经同身躯一般,如风烛残年,所以你奶奶死后,是命魂同时腐朽。小镇此处又异于别处,天生抗拒鬼魅阴物,所以他并未找到你奶奶的残余魂魄。” 马苦玄脸色狰狞,仰起头对着那尊神将咆哮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快去给我把奶奶的魂魄找回来!” 真武山剑修脸色剧变,生怕马苦玄惹恼了这尊姓殷的真神,正要出声阻拦马苦玄,金甲神人不知为何,竟然以东宝瓶洲正统官话开口说道:“非不为,实不能也。”说完这句话后,笼罩在金光之内的威武神将望向屋内的真武山剑修,后者深吸一口气,双手做捧香状,对着院中神将拜了三拜。每拜一次,就有一股如发丝粗细的淡金色气息,从真武山剑修泥丸穴中飘出,然后被金甲神人轻轻吸入鼻中。三次过后,神人拔地而起,化作一道璀璨光柱离开此方天地。真武山剑修脸色惨白,搬了把椅子坐下,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这便是市井俗语“请神容易送神难”的真正缘由。 马苦玄脸色冷漠地收回视线后,转身走入屋内,坐在那具冰冷尸体旁边,伸手抓住马婆婆的干枯手掌,死死盯着她那张脸庞,长久不说话。 负剑男人摘下腰间那枚虎符,色泽比起之前已经略显黯淡,缓缓收入袖中。 负剑男人休息片刻,起身后没有走到马苦玄身边,而是坐在门槛上,背对着他,缓缓道:“你奶奶应该是在门口,被人扇了一耳光,力气极大,整个人被飞摔入屋内致死。接下来有些话,可能你不爱听,但是你至少应该知道实情。出手之人多半是练气士,出手不知轻重,加上你奶奶身子骨并不结实,所以就死了。既然是练气士出手,那么多半与泥瓶巷陈平安和那个外乡少女有关,或是先前在廊桥那边,被你故意坏了水观心境的年轻女子,为了报复出手。前者可能性很小,后者可能性极大,所以,你去乱葬岗那边杀陈平安,是出于对你奶奶的孝顺,去了却因果,但是你绝对没有想到,你这一出门,刚好就有人登门寻衅。” 马苦玄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用手背轻轻贴着奶奶的脸颊,奶奶的脸颊高高肿起,已经呈现出乌青色。 他轻声道:“所以是我害死了我奶奶,对吧?” 负剑男子道:“按照世俗眼光来看,是也不是。若是按照……” 马苦玄不愿再听此人说话,站起身狞笑道:“屠城灭国做不得,滥杀无辜做不得,这些事情做不得,那些事情做不得!那么报仇杀人,到底做不做得?!”不等男子给出答案,马苦玄继续道:“如果连这也做不得,那我当兵家修士有什么用?我为何不干脆当个随心所欲的大魔头?为何当时不答应那对道士道姑,去那什么宗?!” 男人犹豫片刻,说道:“只要你自己能够承受所有后果,就行。” “就像今天这样。” “还有,其实有些话我之前可能没有说透彻,例如这杀人,其实每个人都各自有一条线,你能杀多少人,我能杀多少人,绝对是不一样的。不只是因为我比你实力强、境界高,一个人的心性也是很重要的。可能我杀了一百人,全是该杀之人,而你只杀了两三个,便有不该杀之人。” 马苦玄突然嗤笑道:“杀不杀人,如何杀人,我问你作甚,难不成还需要你帮忙不成!差点忘了,我现在还不是正式的真武山弟子!”他低头看了眼奶奶的面容,然后转头对正堂八仙桌那边怒吼道:“滚去带路!” 一只黑猫从八仙桌底下飞快蹿出,马苦玄跟随着它一起奔向屋外。男人不以为意。要知道男人所在的国家,一百五十年前陷入动乱,山河破碎,战乱频仍,惨绝人寰的程度,冠绝东宝瓶洲。原本一千万户人,等到新王朝结束那场浩劫,仅剩八十万户不到。以至于最后许多年纪不大的稚童,觉得天底下所有的人死后,都是不需要收殓下葬的。男人就是这些孩子里的一个。 男人缓缓起身,相比提醒马苦玄那个凶手已经被赶出小镇,他更想去阮师那边询问一个问题。为何佛家在东宝瓶洲,已经式微千年,只有一些小国才会将其奉为国师,在这座小镇之上,也是势力最弱,可是因果循环,却如此明显。 这个兵家剑修远远跟在马苦玄身后。不过哪怕马苦玄当下已经是真武山弟子,男人也不会过多插手马苦玄的私人恩怨。沙场之上同生共死,修行路上生死自负。当然,事无绝对。就像马苦玄之前差点死于陈平安之手,男人就出手救下了马苦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内心深处不希望马苦玄这样的天才,过早夭折,希望马苦玄能够在真武山砥砺一番,无论是天赋还是性情,都更上一层楼,希望他能够成为兵家代表人物之一,在接下来的大争乱世之中,大放异彩。另一个是齐先生主动开口,说马苦玄和陈平安两个少年,分出胜负就行了,切莫分出生死。当时他以为齐先生是担忧陈平安会毙命,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男人远远跟在马苦玄身后,发现马苦玄在经历过初期的热血上头后,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松自如,最后就像是寻常少年在逛街。那只黑猫从一处屋顶跳到马苦玄肩头,再跳到地上,转头之后,飞奔离开,似乎是在告诉马苦玄已经找到目标。在这之后,马苦玄开始慢跑,再一次变了气质。 春雨细微,不过是让街上行人脚步匆匆,远未到檐下躲雨的地步。 一对衣衫华贵的年轻男女正从骑龙巷走向大街,似乎各有机缘,满脸喜庆,只是一个少年教会了他们何谓福祸相依。少年从两人身后五十余步处开始奔跑,二十步的时候大声喊了一声“喂”,等到那个年轻男人转头望来,看到的是马苦玄毫不留力的迅猛一拳。 当头一拳。年轻男子整个人飞出去,重重摔在街上后,身体微微抽搐,没有半点挣扎起身的迹象。一拳之后,双脚落地的马苦玄,刚好与年轻女子并肩而立。 马苦玄身形一拧,左手闪电般挥向女子脖颈,比他个头还要高出半个脑袋的修行女子,砰然一声,就被马苦玄这一臂砸得扑倒在地。女子脑袋轰然撞在泥泞地面上。 马苦玄伸出一只脚,踩在女子额头上,凝视着那张晕乎乎的脸庞,弯腰低头,用雅言官话说道:“我知道凶手不在小镇了,但是没有关系,我自己可以查。” 容颜极好的年轻女子,眼眶里满是血丝,鼻子耳朵也都渗出了血丝,满脸惊恐地望向居高临下的马苦玄。 马苦玄脸色狰狞:“我马苦玄坏了你的修道心境,你之后报复,就算把我乱刀剁死,我认命便是,绝不怨恨你。甚至哪怕你报仇不成,我心情好的话,还会放过你,愿意陪你多玩几次。在我看来,世道就该是这么清清爽爽的。” 女子估计是自家宗门的天之骄子,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吓得梨花带雨,估计连凶神恶煞的马苦玄说了什么都记不清,只是求饶道:“放过我,求你放过我,你奶奶不是我杀的,我一点都不知情啊……” 马苦玄逐渐加重脚底板的力道,把女子脑袋一侧缓缓压入泥泞当中:“知道我最恨你们什么吗?是造孽之后,还能这么不当回事!半点愧疚也没有,半点也没有啊……”马苦玄言语带着哭腔,眼神中带着刻骨的恨意。 那女子艰难伸手,抱住马苦玄的脚踝,眼中满是哀怜乞求之色:“放过我,我爷爷是海潮铁骑的统帅,我是他最疼爱的孙女,我可以赔偿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马苦玄皮笑肉不笑道:“哦?这么巧,我是我奶奶马兰花的孙子!” 马苦玄突然抬起脚些许,然后鞋底板在女子精致脸颊上擦了擦:“海潮铁骑是吧?等着,我陪你们慢慢玩。” 马苦玄收起脚,分别扭头看了左右两个方向,左手边,真武山男子站在远处,负剑而立;右手边,有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儒雅公子哥,站在倒地不起的可怜虫身边,望向马苦玄。马苦玄的直觉告诉自己,那个撑伞的家伙,其实就是在等自己杀了脚边的女子。 马苦玄突然蹲下身,那个女子试图逃避,却被浑身湿漉漉的马苦玄一把按住脖子。女子不敢动弹之后,马苦玄松开手,用手掌一下一下拍打着女子的脸颊,笑道:“记住喽,我叫马苦玄,以后我一定会去找你的。还有那个不在小镇的家伙,你一定要好好感谢他,要不然我们关系也不会这么好。”马苦玄最后吐了一口唾沫在女子脸上。 马苦玄起身走向真武山男子,低声问道:“那人是谁?” 剑修淡然道:“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观湖书院的未来山主,叫崔明皇,身世显赫。这次是来取回压胜之物的,城府很深,以后要小心,如果没有意外,你已经被他盯上了。” 马苦玄皱眉道:“这个人,跟学塾齐先生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 剑修哑然失笑道:“你以为有几个读书人能够像齐先生这般,恪守本心?” 剑修犹豫了一下,还是解释道:“外界都传齐先生在他恩师败落之后,境界跌落,心境破碎,所以才答应被贬谪到这方小天地,虽然时时刻刻要承受天道威压的侵蚀,可是能够为所欲为。我看啊,未必。” 马苦玄对这些不感兴趣,转头望去,看到崔明皇蹲在女子身边,应该是在好言安慰。 马苦玄收回视线,与负剑男子并肩而行,他脚步沉重,返回杏花巷。 剑修开口说道:“你身体受伤不轻,千万别留下暗疾,否则会妨碍以后修行。” 马苦玄伸手抹去满脸雨水,突然问道:“我们这座小镇,对那些外人来说算什么?” 剑修回答道:“就像小镇外的那条小溪吧,鱼龙混杂,有不过膝盖的浅水滩,也有深不见底的深水潭。” 马苦玄问道:“以前外乡人来此历练寻宝,淹死过人吗?” 剑修笑了笑,摇头道:“以前几乎不会,多是和气生财,皆大欢喜。这一次是例外。” 杨家铺子,有个英气少女背着少年快步跨过门槛,对一个中年店伙计问道:“杨老先生在不在?” 那人眼见宁姚气度不凡,不敢怠慢,点头道:“在后院刚收拾完药材,你们有事?” 宁姚点头沉声道:“我们跟杨老先生熟悉,要跟他求一服药。” 伙计犹豫片刻,没有纠缠,领着他们来到后院正屋,一个老人正在用老烟杆子轻轻磕着桌面,屋子角落远远站着一个邋遢汉子,正是小镇东边的看门人、光棍郑大风。可能是一物降一物,郑大风碰到了杨老头,便是大气不敢喘的模样,再无平时油滑无赖的欠打德行。 杨老头挥了挥烟杆,郑大风赶紧溜出屋子,带着店伙计一起离开。 杨老头望着宁姚背后的熟悉少年陈平安。陈平安此时嘴唇发白,浑身颤抖,双手几乎是拼死环住宁姚的脖子。 杨老头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一手负后,一手持烟杆,来到宁姚身前,与陈平安对视,沙哑道:“与你说过多少次了,越是命贱福薄,就越要惜命惜福。怎么,稍稍遇到一些挫折,就要死要活,那你当初怎么不跟着你娘亲一起走,岂不是更省事一些?你姚师傅是对的,他生前总念叨三岁看老三岁看老,你是个活不长久的,哪怕教了你好手艺真功夫,也是浪费,一样要早早丢到土里去。” 宁姚目瞪口呆,在她印象中,杨老头应该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成天笑眯眯的。谁承想是这么个尖酸刻薄的老头子。 杨老头讥讽道:“是不是很疼?”陈平安微微点头,早已说不出话来。 在宁姚后背醒来时,大概是药效退去,疼痛就已经开始发作,只是陈平安觉得可以撑一撑,等到宁姚背着他到廊桥附近时,他知道无论如何也撑不下去了,于是宁姚甚至顾不得取回溪边道路上的那柄刀,就赶紧背着他赶往杨家铺子。 杨老头笑呵呵道:“疼啊,那就乖乖受着。”然后杨老头瞥了眼宁姚,没好气道:“让他自己坐在长凳上!”杨老头随即嘀咕道:“给个小娘们背着,也不嫌砢碜。” 宁姚强忍住怒气,小心翼翼地让陈平安坐在长凳上,只是她刚一放手,陈平安就摇摇欲坠。宁姚刚要伸手搀扶,陈平安虽然口不能言,仍是用眼神示意不用她帮忙。 杨老头抽了一口自制旱烟,看着陈平安的身体和气象,啧啧道:“真是个名副其实的破落户了。好嘛,问心无愧倒是问心无愧了。” 杨老头对陈平安的刺骨疼痛根本无动于衷:“刘羡阳是什么好命,你是什么贱命,这么多年心里就没个数?他死一次,差不多都够你死十次了,知道不?” 宁姚实在受不了杨老头阴阳怪气的言语,沉声道:“杨老先生,能不能先帮陈平安止痛?” 杨老头身形佝偻,转头斜眼看着宁姚,云淡风轻问道:“你男人啊?” 宁姚怒目相向。杨老头不再理睬宁姚,转回头,看着陈平安。 杨老头自顾自陷入沉思,最后撇撇嘴,叹了口气,用老烟杆在陈平安肩头一点,手臂和腿上各点了两下。刹那之间,陈平安以侧卧之姿,手肘抵住脑袋,卧在了长凳之上。 杨老头轻喝道:“睡去!”陈平安瞬间闭眼睡去,立即鼾声如雷。 衙署牌坊下。 陈对聊了天南地北许多奇人趣闻逸事,正阳山小女孩陶紫听得津津有味,啧啧道:“姐姐,你懂得真多。” 陈对微笑道:“等你长大了,也会知道很多事情。”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平时相处,感觉你也挺正常一人啊。” 陈对长眉微挑,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在你们大骊藩王宋长镜面前,就要低眉顺眼,卑躬屈膝?” 宋集薪哈哈大笑,伸手指着陈对:“姑娘你这说话的路数,要是被咱们小镇学塾的齐先生听见了,先生他一定会皱眉头的。知道吗,你这叫非此即彼,很不讲道理的,乍一听好像蛮有道理,其实根本经不起推敲。我真正的意思,当然是你可以不用对宋长镜谄媚相向,也不应当如此。但是他宋长镜好歹是大骊最大的一条地头蛇,还是首屈一指的武道大宗师。你作为一个外人,入乡随俗,对一栋屋子的主人稍稍客气点,难道不应该吗?为何非要摆着一张臭脸装大爷,你说装也就装了,装完被宋长镜打得半死,还敢当着他的面放狠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最后宋集薪指了指自己,自嘲道:“连我这种嘴贱心肠坏的人,也晓得审时度势,看碟下菜。” 陈对犹豫了一下,说道:“算是同类相斥吧,我也是习武之人,对于你们东宝瓶洲的武夫,实话实说,一直不是特别瞧得起,当然最后证明我是错的,大错特错。” 宋集薪讶异道:“你倒是够实在的。” 陈对淡然道:“习武之人,不认拳头,能认什么?” 宋集薪突然问了一个尖锐问题:“你们这些来小镇寻找宝物机缘的外乡人,好像讲的道理跟我们认为的不太一样。是因为你们拳头硬?” 陈对摇头笑道:“根本不用我解释什么,以后只要你走出小镇,很快就会变成我们这样的人。等你哪天自己踏上修行之路,自然而然就会明白,否则我说破嘴,你也不理解。” 宋集薪感慨道:“变成你们这样的人,那多没意思啊。” 陶紫插科打诨道:“那就去我们正阳山玩,可有意思了。” 宋集薪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漫不经心道:“好啊。” 陈对转头望去,有些本能的紧张。 只见白袍玉带的大骊藩王宋长镜站在牌坊那边,对宋集薪说道:“回泥瓶巷收拾收拾,准备离开这里。” 宋集薪笑道:“得嘞,这就要背井离乡喽。” 陶紫恋恋不舍,问道:“背井离乡,是背着一口水井离开家乡吗?” 宋集薪哈哈笑着,起身道:“走,先把你送回李家宅子,这叫有始有终。” 宋集薪牵着陶紫走向衙署大门,转头问道:“门外这条福禄街上不会出现刺客吧?” 宋长镜笑道:“这得问你的邻居朋友。” 宋集薪撇撇嘴,转身看了眼天色,乌云汇聚,有点下雨的迹象。他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极差。 把正阳山陶紫送回去后,宋集薪惊讶地发现宋长镜竟然就站在那棵子孙槐之下,他快步走去,好奇问道:“这么着急离开?” 宋长镜点头道:“临时收到个消息,外边有点事情,需要亲自去解决,所以直接乘坐马车去泥瓶巷,收拾完东西就走。”宋集薪举目望去,果然衙署门外停着三辆马车,这应该是他平生第一次坐马车。 宋集薪弯腰坐入最前边一辆马车车厢,宋长镜紧随其后,盘腿而坐。宋集薪环顾四周,空落落的,就只有自己屁股底下的那个草编蒲团,完全没有想象中的豪奢气派,更不会给人别有洞天的惊艳。这让宋集薪有些失望,原本他还很期待看到稚圭登上马车后的惊讶。 密集的马蹄在青石板街道上,嗒嗒嗒嗒踩出清脆声响,三辆马车先后驶出福禄街。 宋长镜掀起帘子,望向车窗外的小镇景象,从今往后,大骊王朝就要彻底失去这座小洞天名义上的掌控权了。不过反过来想,大骊开国以来,正是靠着这座小洞天带来的巨大收益,才一步一步从偏居一隅的小小割据势力,变成如今东宝瓶洲北部最大的世俗王朝,没有之一。 千里河山小洞天。以后恐怕只能在大骊皇宫秘史里去找了。 宋长镜收起思绪,随口问道:“不跟那陈平安道一声别?” 驶出福禄街后,道路不平,宋集薪身体开始跟随马车轻轻摇晃,摇头道:“那家伙能不能活下来,还不好说,万一只等到一具尸体,多恶心。他陈平安没爹没娘的,如今连好朋友也死翘翘了,那可不就得由我这个邻居,来给他处理后事?”宋长镜嗯了一声。 宋集薪问道:“那个正阳山的小女孩提到过一个人,叫马苦玄,是杏花巷的,跟我差不多岁数,好像他开价一袋子供养钱,把陈平安和那少女的藏身之地卖给了正阳山。你知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以前我只听说是个傻子,不承想隐藏得这么深。” 宋长镜想了想:“之前潜伏在宋家的刺客,在骑龙巷刺杀过那个大隋皇子,原本已经被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其中涉及这个名叫马苦玄的少年。这些年里,那名刑徒出身的刺客,私底下多次和马苦玄接触,有可能是师徒关系。如今真武山横插一脚,只能暂且搁置,毕竟大骊军伍当中,就有许多真武子弟,而且官位都还不低。” 宋集薪笑道:“叔叔,你也有说‘只能’的时候?” 宋长镜不以为意道:“谁让本王还有个尾大不掉的身份,狗屁大骊藩王。” 马车临近泥瓶巷的时候,宋集薪有意无意道:“陈平安,真的就只是陈平安?” 宋长镜哑然失笑:“在让你搬去泥瓶巷之前,衙署早就彻彻底底查过了,陈平安他家祖宗十八代,很清楚的脉络,没有任何问题,跟‘富贵权势’四个字,不沾边。怎么,那个陈对吓到你了?放心,本王已经大致猜出她的身份了。她那一支陈氏,跟陈平安祖上留在小镇这一支,没有半点渊源,所以放宽心吧,陈平安就只是陈平安。勉强扯得上亲戚关系的,是那个陈松风所在的龙尾郡陈氏,但是你想一想,几百年没联系的亲戚,还算亲戚吗?再者,小镇陈氏这一支,已经落魄到只剩下一个人不是奴仆丫鬟,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你好歹读了些书,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宋集薪仍不死心:“那祖宗十八代之前的十八代呢?就没有出现过一个惊才绝艳的大人物?一个也没有?” 宋长镜笑道:“原来你是希望陈平安身世特殊一些?” 宋集薪没有掩饰自己的心思,点头道:“如果他跟寻常人不一样,我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宋长镜越发好奇,打趣道:“那家伙到底怎么欺负你了,让你有如此执念?可是按照我对那少年的了解,不像是个……” 宋集薪冷笑着打断大骊藩王的言语:“小地方的人,眼界兴许不高,眼窝子会浅,但是绝对不能就觉得他们傻。好也好得赤子之心纯朴善良,坏也会坏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还有些人,则真的会蠢得无药可救,甚至是又蠢又坏。” 宋长镜更加疑惑不解:“那陈平安属于哪一种?” 宋集薪叹了口气,懊恼道:“他哪一种都不算,真是个傻子,所以我才觉得特别憋屈啊。” 宁姚蹲在长凳前,端详陈平安的熟睡脸庞,内心充满震撼。此等神通,妙不可言。 陈平安的奇怪睡姿,使得他从头到脚,流露着一股返璞归真的意味。 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对于一门神通术法的好坏,宁姚天生拥有极其敏锐的直觉。 宁姚转头好奇问道:“你才是陈平安修行的领路人?” 杨老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跷着二郎腿,望向屋外晦暗雨幕,笑道:“修行?这就算修行了?怎么,如今外边天地,又多出一个有资格立教称祖的家伙了?才害得世风日下,修行路上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不至于吧,那几位可不是吃素的,既然自己已经当了饕餮,就只能在这条不归路上,继续走下去,决不允许外人来分一杯羹。” 宁姚一头雾水:“杨老前辈,你在说什么?” 杨老头愣了愣:“你家长辈没跟你说过那些老古董的陈年旧账?” 宁姚摇摇头:“我祖父那一辈人,走得早,我爹娘又不爱说其他几座天下的故事,生怕我离家出走。” 杨老头扭头望去,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宁姚,最后冒出一句话来:“那道城墙上,如今刻下多少个字了?” 宁姚老实回答道:“我祖父那一辈,出了很多英雄人物,所以短短百年之内,就新刻了两个字,如今总计十八字。” 杨老头唏嘘道:“都已经十八个字了啊。道法,浩然,西天,六字之后,还多了哪些?” 宁姚沉声道:“雷池重地四个字,剑气长存又是四个字,齐,陈,董。” 杨老头皱眉问道:“小姑娘,还剩下个字,被你吃啦?” 宁姚没好气道:“忘了!” 杨老头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换了个问题:“还是老规矩,每斩杀一个飞升境妖族,才有资格在城墙上刻下一字?” 宁姚皱眉道:“你为何如此了解我家乡那边的情况?” 杨老头笑道:“很久以前有个外来剑修,有写游记的习惯,一路风土人情,都被他写了下来,最后死在咱们小镇附近,我就把那本厚厚的游记拿回来,没事情的时候翻一翻。” 宁姚怀疑这个说法的真实性。 杨老头好像后背长了眼睛:“信不信由你。” 宁姚观察陈平安的状态,有点像是道家的坐忘或是佛门的禅定,问道:“他怎么了?” 杨老头缓缓道:“小死。”人睡为小死。 宁姚有些无奈,杨家铺子这个老人,说话要么刺耳难听,要么稀奇古怪。 杨老头自言自语道:“小姑娘,我问你,当一个人在心中默念的时候,所谓心声,到底是何人之声。” 宁姚愣了愣,陷入沉思。很快就自然而然地闭目凝神,之后昏昏欲睡,最后她竟是猛然一点头,酣睡过去。 杨老头站起身,绕过宁姚,来到陈平安身前,用烟杆指着宁姚,对陈平安说道:“瞧瞧人家,一个点拨,几句话的事情,就能一举破境,再看看你,屁本事还没有,就喜欢犟,你跟谁犟呢,老天爷打盹多少年了,乐意搭理你这么个家伙?” 杨老头回到原位坐着,望向屋外渐渐壮大的雨幕,急骤雨点敲在院落地面上,噼里啪啦作响。杨老头神色有些伤感:“这么多年过去了,挑来选去,找了那么多人,不承想反倒是最不抱希望的一个,命最硬。” 一个干瘦干瘦的孩子,背着一大背篓的野菜,手里用狗尾草穿着七八条小鱼,走在巷弄里。孩子打开自家院门,刚走入院子,隔壁那边马上就有个身穿绸缎衣衫的小公子哥踩上凳子,再娴熟地爬上不高的院墙,蹲在那里,全然不顾会脏了昂贵衣衫,笑道:“喂,姓陈的,又上山下水刨食啦?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事,真不小,以后能带我一起耍耍不?我打赏给你铜钱哦?” 干瘦孩子笑了笑:“不用给钱。” 满身富贵气的小公子撇嘴道:“不要拉倒,我还不乐意去呢。” 孩子把那些小鱼从狗尾草上一条条摘下,大的有巴掌那么长,小的不过拇指长短。孩子踮起脚把鱼放在自家窗台上曝晒,晒干就能吃,不用撒盐,也不用开膛破肚,挤掉内脏,并非孩子怕麻烦,因为若是那么做了,就剩不下几两肉了,反正不弄,吃起来也嘎嘣脆,很香。 院墙上那个小公子说完话后,其实有些后悔,事实上他一直都很羡慕身为同龄人的邻居,每次回家都不空手,野兔泥鳅啊,溪鱼野果子啊,看得他很心动,不是嘴馋,只是眼馋而已。但是要强的他并不愿意改口,加上看到隔壁姓陈的动作轻快、无忧无虑的模样,他便有些闷闷不乐。 你说你陈平安,每天穷得揭不开锅,睡着一间四面漏风的破房子,一年到头连一串糖葫芦也吃不着,你还乐呵个啥?墙头上名叫宋集薪的小公子哥,对此完全无法理解。 有一天,衣食无忧却只能生活在泥瓶巷的宋集薪回到家的时候,鼻青脸肿,满身泥土。 刚刚做了他贴身婢女的稚圭,问他怎么了,宋集薪死活不说,回到自己屋子后,关上门,躺在床上。他今天跟人吵架,甚至还打架了。有一些恶毒言语,到现在还萦绕耳畔,让他这个自尊心极强的孩子心如刀割,脸色时而哀伤,时而狰狞。 “你不就有点臭钱吗?得意个什么劲儿?你连陈平安也不如,人家虽然死了爹娘,可好歹知道自己爹娘是谁,你知道自己爹娘是谁吗?”姓宋的孩子,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宋集薪没有像往常那样,蹲在墙头上跟邻居聊天,而是破天荒登门串户,走到了陈平安屋子里。他跟陈平安说了一句话后,没过多久,陈平安就离开了小镇,违背娘亲去世时他立下的誓言,小小年纪就去龙窑当起了学徒。 有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站在铺子正堂后门那边,杨老头瞥见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嫌弃碍眼。那个身影看到杨老头的动作后,格外受伤。更让他受伤的是一个自己应该称呼为嫂子的妇人。妇人一手撑伞,一手狠狠推开他的脑袋,大踏步走向后院正屋那边,看到杨老头后,立即就要扯开嗓门喊话。 杨老头叹了口气,赶紧起身走出屋子,关上门。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个摆出兴师问罪架势的妇人,杨老头连抽旱烟的兴致都没了。 妇人停下脚步,单手叉腰骂道:“干啥咧,你防贼呢?!杨老头,你好歹是我家汉子的师傅,怎么尽做这些缺德事?李二铺子伙计做得好好的,你凭啥让他卷铺盖滚蛋?杨家铺子是你开的?啊?李二是睡了他师娘啊,还是睡了他师父的闺女啊?!” 被从街上堵回来的郑大风,缩着脖子,躲在后门那边,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了。师父是什么性子,李二他媳妇又是什么德行,他怎么会不清楚,所以他觉得自己这次不死也得掉层皮。 杨老头面无表情:“说完了?说完了就回家叫春去,听说小镇最西边的猫叫声,一年到头就没断过,白天叫晚上也叫,好些人给吵得搬了家……” 妇人好像被说中伤心处,嗓音不由得往上高涨:“老不死的东西,你还好意思说回家!你徒弟没了营生活计,成天就知道瞎逛荡,前两天咱家屋顶塌了,连修修补补的钱也拿不出来,害得我只好带着金山银山回娘家去,受尽了欺负!要不是李二给你赶出铺子,我们一家四口人会这么惨?杨老头,赶紧掏出棺材本来,给咱家修房子,要不然我今天跟你没完!” 杨老头视线冷冷地望向躲躲藏藏的郑大风。 郑大风哭丧着脸道:“师父,李二按照您老吩咐,去办那件事情了啊,一时半会肯定回不来。” 杨老头脸色阴沉,郑大风连下跪磕头的心都有了。 妇人丢了油纸伞,一屁股坐在雨地上,号啕大哭:“老不死的东西,喜欢扒灰啊,连自己徒弟的媳妇也不放过啊。” 杨老头从屋檐下搬来一条小板凳,慢悠悠坐下,从腰间袋子里拈出烟丝,碾成一团放入烟斗当中,抽起了旱烟,仰头看着天空,根本不理睬妇人。 郑大风看着妇人在院子里撒泼打滚,下这么大雨,妇人又是好生养的丰满身段,衣衫又单薄,以至于杨家铺子好多伙计都赶来凑热闹,一个个偷着乐,大饱眼福。 妇人哭得撕心裂肺,只是骤然停歇,像是给人掐住了脖子,她揉了揉眼睛后,赶紧起身,拿起油纸伞就跑了。妇人一边跑一边喊道:“有鬼啊!” 杨老头扯了扯嘴角,道:“香台上的老鼠屎,神憎鬼厌。” 惹祸精妇人一走,没了春光乍泄的风景可看,杨家铺子的人群很快也就散了。 郑大风缩头缩脑跑到正屋檐下,蹲在远处,不敢离杨老头太近。同样是徒弟,他和李二在这个师父面前,待遇是云泥之别。郑大风也怨师父偏心,只不过有些事情,实在是不认命不行。 郑大风怯生生问道:“师父,齐静春是铁了心要不按规矩来,到时候咱们何去何从?” 杨老头一言不发,抽着旱烟,一只黑猫不知何时从何处到来,蹲在他脚边不远处,抖了抖毛皮,溅起许多雨水。 郑大风忧心忡忡道:“真武山那厮竟然请神下山,会不会有麻烦?毕竟现在有无数人盯着这边呢。”杨老头依然不说话。 习惯了自己师父的沉默寡言,郑大风也不觉得尴尬,胡思乱想着,又想起了齐静春,咒骂道:“他娘的你齐静春当了五十九年的孙子,还差这几天工夫?读书人就是死脑筋,不可理喻!” 杨老头终于说话了:“你不读书也是死脑筋。” 郑大风不以为耻,转头谄媚道:“要不要给师父您老人家揉揉肩敲敲腿?” 杨老头淡然道:“我没什么棺材本,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郑大风赧颜道:“师父你这话说的,伤人心了啊,我这个做徒弟的,本事不大,可是孝心足啊,哪里会惦记那些,我又不是李二他媳妇。” 杨老头嗯了一声,道:“你比她还不如。”郑大风整张脸都黑了,耷拉着脑袋,霜打茄子似的,没有半点精气神。不过他猛然间满脸惊喜,才发现师父今天说的话,虽然还是不堪入耳,可好歹说了这么多,难得难得,等回到东边屋子那边,可以喝一壶酒庆祝庆祝了。 郑大风心情愉悦了几分,随口问道:“师兄拦得住那家伙?” 这次不等杨老头拿话刺他,郑大风自己就扇了自己一耳光:“师兄拦不住才有戏,要真拦下来,以后就真要喝西北风了。” 杨老头莫名其妙问道:“郑大风,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大出息吗?” 郑大风愣在当场。心想师父这个问题大有玄机啊,自己必须小心应对,好好酝酿一番。 不承想杨老头已经自顾自给出了答案:“人丑。” 郑大风双手抱住脑袋,望向院子里四溅的雨水,这么个老大不小的汉子,欲哭无泪。 衙署管事都不用怎么察言观色,就知道自己不适合继续待下去,随便找了个由头离开了屋子。 陈松风继续埋头查阅档案,只是相比陈对在场时的战战兢兢,总算恢复了几分世家子弟的潇洒气度,但他越是如此,一旁看在眼里的刘灞桥就越觉得气闷,一肚子憋屈想要吐,只是性子耿直是一回事,口无遮拦又是一回事,刘灞桥便想着也出去散散步,眼不见心不烦。 陈松风突然抬头笑道:“灞桥,终于坐不住了?” 刘灞桥刚从椅子上抬起屁股,闻言后一屁股坐回去,气笑道:“哟呵,还有心情调侃我,你小子胸襟气度可以啊。” 陈松风放下手中一本老旧籍书,苦涩道:“让你看笑话了。刚才为我打抱不平,我并非不识好歹,只是……” 刘灞桥最受不了别人的苦情和煽情,赶紧摆手道:“别别别,我就是瞧不上你家远房亲戚的欺软怕硬,我说她几句,纯粹是我自己管不住嘴,你陈松风不用感恩戴德。” 陈松风后背向后仰去,慢慢靠在椅背上,轻轻呼出一口气。这要是在龙尾郡陈氏家门,这个透着一股懒散的坐姿,一旦被长辈发现,无论嫡庶子,小孩子一律要挨板子,成年人则要挨训。豪阀世族的读书人,虽然往往被武人讥讽为道貌岸然、装腔作势,可规矩就是规矩,打从娘胎生下来,就走在既定的道路上,大大小小的士族子弟,无一例外,从小耳濡目染。当然,也有盛产清谈名士和荒诞狂士的南涧国,以言行不拘泥于礼仪著称于世。 刘灞桥问道:“你和陈对到底什么关系,至于如此畏惧她?如果涉及家族机密,就当我没问。” 陈松风站起身,关上屋门,坐在原本管事的椅子上,轻声反问道:“刘姓少年的买瓷人名分,几经波折,最后辗转到我龙尾郡陈氏手中,你就不好奇是为何?” 刘灞桥点点头。恐怕搬山猿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因为那部剑经闻风而动的竞争对手,竟然不是死敌风雷园,而是横空出世的龙尾郡陈氏。 陈松风面容疲惫,应该是一路行来长期郁结,多思者心必累,终于忍不住要找个人吐吐苦水了,加上他深信刘灞桥的人品性情,所以缓缓说道:“虽说我们陈氏与你们风雷园关系更近,但陈氏子孙恪守祖训,不掺和山上山下的恩怨,已经坚守这么多年,难道一本对于陈氏子弟来说十分鸡肋的剑经,就能够让我们为此破例?陈氏是书香门第,不是修行世家,蹚这浑水,有何意义?” 刘灞桥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了想:“是那个陈对的家族,想要将这部剑经收入囊中?难不成她家是哪个不出世的剑修豪族?” 陈松风摇头道:“并非如此。先前你也听薛管事提及,小镇陈氏分两支,陈对就属于最早迁出去的那一支,走得很彻底,干脆连东宝瓶洲也不待了,直接去了别洲,经过一代代的繁衍生息,开枝散叶,陈对所在家族,如今已经被誉为‘世间坊楼之集大成者’。当然,这些消息,在东宝瓶洲从未流传,我们龙尾郡陈氏也只是因为与他们有丁点儿渊源,才得以知晓内幕。” 刘灞桥嗤笑道:“是那娘们吹牛不打草稿,还是欺负我刘灞桥没学问?她家能有功德坊?” 陈松风伸出两根手指。 刘灞桥白眼道:“听清楚了,我说的是功德坊,不是功名坊!” 陈松风没有收起手指。 刘灞桥有些吃瘪,继续不服气地问道:“那学宫书院坊,她家能有?!” 刘灞桥所谓的学宫书院坊,自然是儒家正统的三学宫七十二书院,绝非世俗王朝的普通书院。偌大一座东宝瓶洲,不过山崖、观湖两座书院。 陈松风缓缓收起一根手指,还剩下一根。 刘灞桥佯装要起身,双手撑在椅子把手上,故作惊慌道:“我赶紧给那位姑奶奶道歉去,我了个乖乖,就这种蛮横不讲理的身世,别说让你陈松风翻几本书,就是让你做牛做马也没半点问题嘛。”陈松风笑而不语。 这大概就是刘灞桥的独有魅力,能够把原本一件憋屈窝囊的糗事,说得让当事人完全不生气。 刘灞桥扭了扭屁股,双臂环胸,好整以暇道:“好了,知道那位姑奶奶的吓人来历了,你接着说正题。” 陈松风笑道:“其实答案薛管事也说了。” 刘灞桥灵光一现:“刘姓少年的祖上,是陈对那一支陈氏留在小镇的守墓人?” 陈松风点头道:“孺子可教。” 刘灞桥咦了一声:“不对啊,刘姓少年家祖传的剑经,不是出自正阳山那个叛徒吗?当然了,也算是我们风雷园的祖师之一,但不论如何,时间对不上,怎么能够成为陈对家族的守墓人?” 陈松风解释道:“我可以确定,刘家最早正是陈对家族的守墓人,至于后来躲去你们风雷园的那位剑修,最后又为何来到小镇,成为刘家人,还传下剑经,估计有一些隐晦的内幕吧。所以最后传家宝成了两样东西,剑经加上瘊子甲。至于陈对,她其实志不在宝物,只是来祭祖罢了。除此之外,如果刘家人还有后人,无论资质如何,她都会带回家族倾力栽培,算是回报当年刘家老祖的守墓之功。” 刘灞桥一脸匪夷所思:“那么大一个家族,就让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来祭祖?然后搞得差点被那个大骊藩王一拳打死?陈松风,我读书不少的,虽然多是一些床上神仙打架的脂粉书,可确实由此领悟到了好多人情世故,所以我觉得那娘们肯定是个冒牌货!” 陈松风摇头苦笑道:“那你是没有看到我祖父见到她后,是何等……客气。” 为尊者讳,所以陈松风实在说不出口真相,只能以“客气”二字含糊形容。 家族为陈对大开中门,家主对她一揖到底,举族上下将她奉为上宾,接风宴上让她来坐主位。这一切对陈松风的冲击之大,可想而知。 刘灞桥疑惑道:“那刘姓少年,不是差点被那只老猿一拳打死吗?” 陈松风叹了口气:“你自己都说了,是差一点。” 陈松风起身来到窗口,窗外暂时斜风细雨,只是看天色,像是要下一场滂沱大雨。 陈松风轻声道:“那位阮师,好像与陈对的一个长辈是旧识,曾经一起行走天下,属于莫逆之交。” 刘灞桥试探性问道:“你是说阮邛能够接替齐静春,坐镇此地,陈对家族是出了力的?” 陈松风淡然道:“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刘灞桥啧啧称奇。 难怪陈对面对宋长镜,也能如此硬气。远在天边的家族威势,近在眼前的圣人庇护,她能不嚣张吗? 刘灞桥突然问道:“说说本命瓷和买瓷人的事情吧,我一直挺感兴趣的,只可惜咱们风雷园不兴这一套,直到这次被师父强行拉来当壮丁,才粗略听说了一些。好像现如今咱们东宝瓶洲,有几个声名赫赫的山顶人物,最早也是从这个小镇走出去的?” 陈松风略作犹豫,还是选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泄露天机道:“有些类似俗世的赌石。每年小镇有三十余婴儿诞生,三十座龙窑窑口按照交椅座位,依次选择某个孩子作为自家龙窑的‘瓷器’。打个比方,今年小镇生下三十二个孩子,那么排名最前面的两座龙窑,就能有两个瓷器,如果明年只有二十九个新生儿,就意味着排名垫底的龙窑,只能一整年没收成了。” “所以小镇土生土长的人,都有自己的本命瓷。如今在本洲风头无两的曹曦、谢实二人,一个有望成为天君的道教真君,一个杀力无穷的野修剑仙,也不例外。虽然小镇这个鱼塘相比外边,已算是极其容易出蛟龙,但是化龙的代价巨大。这些‘瓷器’,在成功跻身中五境后,生前不登上五境,是注定没有来生的,魂飞魄散,生生世世,万事皆休,恐怕连道祖佛祖也奈何不得。而在这期间,就会被买瓷人抓住致命把柄,生死操控于他人之手,任你是曹曦、谢实这般人物,一样如此。” “话说回来,等到成为曹曦、谢实这样的通天人物,买瓷之人自会恨不得把他们当祖宗供奉起来,哪里敢以瓷器主人自居。毕竟是互利互惠的事情,任何一个家族,能够拥有曹曦、谢实这样的战力,睡觉都能踏实。理由很简单,平时小事,兴许请不动他们的大驾,但是面临家族存亡之际,他们肯定要来助一臂之力。不愿为我的家族作战,可以,那我就打碎你的本命瓷,大伙儿一起玉石俱焚便是。” 刘灞桥听得叹为观止,难怪大骊王朝在短短两三百年间迅猛崛起,已经形成了吞并一洲北部疆土的恢宏气势。刘灞桥听得入神,干脆盘腿坐在椅子上,用手心摩擦着下巴,问道:“我知道小镇女孩六岁、男孩九岁是一个大门槛,与我们修行是一个道理,在那个时候就能够知晓未来修行成就的高低了。如果说在那个时候,买瓷人来小镇带走大道可期的孩子,那么那些不成器的‘瓷器’呢?那些赌输了的小镇孩子,他们不值钱的本命瓷,各大龙窑又该如何处置?” 陈松风轻声道:“会被拿出龙窑,当场敲碎丢弃,小镇外有一座瓷山,就来源于此。” 刘灞桥心中隐隐不快,问道:“那些孩子的下场如何?” 陈松风摇头道:“不曾听说过,估计不会好到哪里去。” 刘灞桥叹了口气,抬手狠狠揉了揉脸颊。这一桩由各方圣人亲自敲定规矩的秘事,绝不是他小小风雷园剑修能够指手画脚的。可他就是觉得有些不痛快。 长久沉默后,刘灞桥轻声道:“如此说来,从这里走出去的家伙,人人都是过河卒。” 陈松风跟着说道:“修行路上谁不是?” 刘灞桥心有戚戚然,点头道:“也是。” 屋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脸色微白的陈平安蹑手蹑脚跨过门槛,转身轻轻关上木门。他也学着杨老头搬来一条小板凳,坐在台阶上,雨点大如黄豆,天色昏暗如深夜,只是不知为何,这么大一场暴雨,落入屋檐下的雨点反而不多,杨老头坐了很久,衣衫上也不过是有些许水汽而已。陈平安十指交错,安静地望向院子里积水而成的小水塘。 杨老头抽着旱烟,大团大团的烟雾弥漫四周,只是檐下烟雾与檐外雨幕,井水不犯河水。好像天地间存在着一条看不见的线。 杨老头不讨厌陈平安的最大一个原因,就是他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胡乱嚷嚷,不会吵到自己。能不说话烦人,就绝不开口。陈平安这一点,跟徒弟李二很像。郑大风就差太远了。 陈平安轻声道:“杨爷爷,这么多年,谢谢你。” 杨老头皱眉道:“谢我?如果没有记错,我可从来没有白白帮过你,哪次缺了报酬?”陈平安笑了笑。 就像杨老头当年答应陈平安上山给杨家铺子采药,然后低价购买的同时,药铺里许多草药也低价卖给陈平安。看似公平,其实陈平安心知肚明,这就是最实实在在的帮忙。还有,一支自制的竹烟杆子,值得了几个钱?但是陈平安能够这么多年坚持下来,一年到头无病无灾,很大程度上,靠的都是杨老头当年传授的那套呼吸法子。 杨老头抬起头,望向天空,讥笑道:“别人施舍一点小恩小惠,就恨不得把他当作救苦救难的菩萨,尤其是大人物从牙缝里抠出一点渣滓,就格外感恩戴德,甚至自己都能被自己的赤子之心感动,觉得自己这是知恩图报,所以是醇儒忠臣、是某某某的得意门生,美其名曰士为知己者死,一群忘本的混账王八蛋,当初就不该让他们从娘胎里爬出来……” 陈平安挠挠头,有些忐忑,不知道杨老头是不是在说自己。 杨老头收回视线,漠然道:“不是说你。” 陈平安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于是有些发愣。正堂后门有回廊屋檐,一个双鬓霜白的中年儒士撑伞而至,一手持伞,一手拎着长凳,穿过侧门后,将长凳放在廊中,坐下后把油纸伞斜靠在凳子旁,然后双手拍了拍膝盖,端正坐姿,最后笑望向后院正屋檐下的杨老头和陈平安,温声道:“山崖书院齐静春,拜见杨老先生。” 齐静春脚上的靴子已被雨水浸透,沾染淤泥,袍子下摆也是如此。 杨老头意态闲适,用烟杆指向那位此方圣人:“你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是个不得志的,不过这么多年处下来,没听到你半句牢骚,也是怪事。你齐静春可不像是唾面自干的人物。所以这次你失心疯,估计外边有些蒙,我倒是半点也不奇怪。” 齐静春伸手拍了拍肚子,微笑道:“牢骚有啊,满肚子都是,只是没说出口而已。” 杨老头想了想:“你的本事我不清楚,不过你家先生,就凭他敢说出那四个字,在我眼中就能算这个。”杨老头伸出大拇指。 齐静春苦笑道:“先生其实学问更大。” 杨老头讥笑道:“我又不是读书人,你先生学问就算已经大过了至圣先师,我也不会说他半句好。” 齐静春正色问道:“杨老先生,你是觉得我们先生那四个字,才是对的?” 杨老头哈哈笑道:“我没觉得对,只是之前世间所有衣冠之辈,皆信奉之前四字,看得我心烦,所以有人出来唱反调,我便觉得解气,仅此而已。你们读书人自己打擂台,打得斯文扫地,满地鸡毛,我高兴得很!” 齐静春失声而笑。 齐静春刚要说话,已经会意的杨老头摆手道:“客套话莫要说,我不爱听,咱们就不是一路人,一代代都是如此,别坏了规矩。再说了,你齐静春如今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可不敢跟你攀上交情。” 齐静春点点头,起身跟陈平安招手道:“实在是闲来无事,便用你送去的蛇胆石,又刻了两方私章,一隶书一小篆,送给你。” 陈平安冒雨跑过水塘似的院子,站在齐静春身前,接过一只白布袋子。 齐静春微笑道:“记得收好。以后看到了心仪字画,例如一些觉得气象不俗的山河形势图,可以拿出印章往上一盖。” 陈平安迷迷糊糊点头道:“好的。” 杨老头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袋子,问道:“那个‘春’字呢?” 齐静春笑道:“早先刻了一方印章,送给了赵家一个孩子。” 杨老头笑道:“你齐静春是散财童子啊?” 齐静春对于杨老头的调侃,不以为意,告辞离去。 看到陈平安像一根木头似的杵在原地,杨老头气笑道:“白拿人家东西,就想着蹦蹦跳跳回家钻被子里偷着乐呵?不知道送一送齐先生?” 陈平安赶紧跑向正堂后门,杨老头笑骂道:“带上伞!你现在这身子骨,经得起这风吹雨打?” 陈平安跟店铺伙计借了一把伞,跟上齐先生,一起走在大街上。 杨老头始终坐在檐下抽着旱烟,烟雾缭绕。想起那两方私印,虽然犹在袋中,可是杨老头察觉得到其中端倪,所以才有“春”字一问。方寸之间,大为壮观。 没过多久,陈平安就回到了院子,杨老头问道:“最后说了啥?” 陈平安叹了口气,坐回小板凳上:“齐先生说了一句话,说‘君子可欺以其方’。” 杨老头闷闷道:“立在文庙里的那帮老头子,脑子坏了吧,明摆着有人在针对山崖书院和齐静春,还一直袖手旁观,真当自己是泥塑木雕的死东西啦?” 陈平安没听清楚,问道:“杨爷爷,你说什么?” 杨老头默不作声。 好一个不做圣贤做君子。 第12章 树倒 宁姚悠悠然醒来,之前她睡得无比香甜酣畅,睁眼后发现自己坐在凳子上,有些茫然,发呆片刻后,起身推开屋门,看到门外廊中坐着一老一小,两只闷葫芦,也不说话。听到宁姚的脚步声后,陈平安扭头笑道:“醒了啊,看你睡得沉,之前就没喊你。” 宁姚点点头,对此并不上心,询问道:“杨老前辈?” 杨老头没好气道:“咋的,还怕陈平安在你睡着的时候揩油啊。放心,我帮你盯着呢,他小子只有贼心没贼胆。” 陈平安赶紧解释道:“宁姑娘,你别听杨爷爷瞎说,我保证贼心也没有!” 宁姚双手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告诉自己:“大人有大量。” 杨老头斜瞥一眼陈平安,幸灾乐祸地乐呵呵道:“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啊。” 雨已经很小,杨老头直截了当道:“回头把那袋子供养钱拿过来,然后这小丫头片子,还有你接下来的用药,就算一起付清。” 宁姚皱眉道:“杨家铺子什么药材,这么贵?!” 杨老头淡然道:“人快饿死的时候,我手里的馒头,能值多少钱?” 宁姚沉声道:“你这是趁火打劫!” 杨老头抽旱烟很凶,以至于整个上半身都笼罩在淡淡的烟雾当中。“云海”中传出老人沙哑冷漠的嗓音:“漫天要价坐地还钱,那是低劣商贾的勾当,我做不来。我这边的规矩,说一不二,只有一口价,你们爱买不买、爱卖不卖。” 宁姚还要说话,却发现陈平安在扯自己的袖子,偷偷使眼色,最终她还是咽下了那口恶气。 这座小洞天出产的那些药材草药,品质的确上佳,可这座享誉东宝瓶洲的骊珠小洞天,从来不以天材地宝出名,而是因为那些“瓷器”和机缘宝物名动天下,所以就算杨家铺子的药材堆积成山,也值不了几枚金精铜钱。 杨老头摇了摇烟杆:“雨也停了,你们俩别在我这儿眉来眼去,也不害臊。” 陈平安拉着宁姚的手臂走下台阶,穿过铺子正堂来到大街上。陈平安笑问道:“是不是想不通?没事,杨爷爷就这样,不爱跟你讲人情,做什么事情都很……公道,对,就是很公道。” 宁姚冷笑道:“公道?人人心中有杆秤,他凭什么就觉得自己公道了?就凭年纪大啊?” 陈平安摇头道:“我没觉得花出去一袋子铜钱,是当冤大头啊。” 宁姚瞥了眼陈平安:“这句话,你要是在外边混过十年,还能够拍胸脯重复一遍,就算你赢!” 陈平安笑道:“那就到时候再说。” 宁姚叹了口气,真是拿他没辙:“接下来去哪儿?” 陈平安想了想:“去铺子那边看看刘羡阳咋样了,顺便把你的那把刀从地底下拔出来。” 宁姚雷厉风行道:“那就带路。”之后突然问道:“你身体没事了?” 陈平安咧咧嘴:“大问题没有,但是除了练拳之外,接下来每天跟你一样,得煎药吃。杨爷爷说如果效果不好,可能还得再花钱。” 宁姚疑惑道:“你真信啊?” 陈平安笑着摇头,好像根本就懒得跟她计较这类问题。 走出小镇后陈平安便卷起袖管,摘下了那柄压衣刀,还给了宁姚。宁姚藏好压衣刀,又去取回那柄被搬山猿踏入地下的狭刀,至于那把送出去的剑鞘,被陈平安暂且寄放在她这边,她将其悬挂腰间,于是那柄飞剑就有了栖身之处。 当陈平安和宁姚走到廊桥南端时,看到一个梳着马尾辫的青衣少女坐在台阶顶,双手托起腮帮凝视远方,留给两人一个背影。 杨家铺子后院,独自一人的杨老头收起烟杆,挥了挥手,把身边那些烟雾驱散后,说道:“放心,事成之后,答应会给你一个河婆的不朽之身,至于将来能否真正成就神位真身,提拔为一方江水正神,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杨老头最后拿烟杆轻轻一磕地面,抬头望向小镇老槐方向,啧啧道:“树倒猢狲散喽。” 三辆马车依次驶向泥瓶巷。 大骊藩王宋长镜实在想不明白,自己这个侄子,为何偏偏要跟一个陋巷少年较劲,竟然连心结都有了。 宋长镜笑道:“反正你和陈平安之间的这笔糊涂账,本王既然已经插手一次,就不会再搅和了,你自行解决。” 最后宋长镜提醒道:“你和正阳山可以有私交,但是不要牵扯太深。” 宋集薪乐了:“私交?是说那个小闺女吗?哈哈,好玩而已,谈不上什么交情。” 宋长镜笑道:“只是好玩而已,就随手送出去一个养剑葫?” 宋集薪悻悻然不再说话。 马车进不去小巷,宋长镜也不愿下车,宋集薪便独自下了车,发现下雨了。目前仍是春雨淅沥,细雨朦胧,但是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他快步跑入泥瓶巷,来到自家院子,推门而入后,看到稚圭坐在正屋门槛上发着呆。 宋集薪笑着喊道:“走,公子带你去大骊京城长见识去!” 稚圭回过神:“啊?这么快就走?” 宋集薪点头道:“反正东西早就收拾好了,我屋子里两只大箱子,加上你那只小箱子,咱们家能搬走的想搬走的,都没落下啥了,早走晚走没两样。” 稚圭把下巴搁在膝盖上,伤感道:“对啊,这里是咱们家啊。” 宋集薪叹了口气,陪她一起坐在门槛上,伸手抹去额头的雨水,柔声道:“怎么,舍不得走?如果真舍不得,那咱们就晚些再走。没事,我去跟那边打招呼。” 稚圭突然笑了,伸出小拳头使劲摇了摇:“不用!走就走,谁怕谁!” 宋集薪提醒道:“那条四脚蛇别忘了。” 稚圭顿时大怒,气呼呼道:“那个挨千刀的蠢货,昨天就偷偷溜进我箱子底下趴着了,害我找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给我找到。箱子底下好几只胭脂盒都脏死了!真是罪无可赦,死罪难逃!” 宋集薪开始有些担心那条四脚蛇的下场,试探性问道:“那蠢货该不会被你……宰掉了吧?” 稚圭摇摇头:“没呢,暂且留它一条小命,到了京城再跟它秋后算账。对了,公子,到了京城那边,咱们多养几只老母鸡,好不好?至少要五只!” 宋集薪奇怪道:“鸡蛋够吃了啊,为什么还要买?你不总嫌弃咱家那只老母鸡太吵吗?” 稚圭一本正经道:“到时候我在每只老母鸡脚上系一根绳,然后分别系在那只蠢货的四条腿和脑袋上。只要一不开心,我就可以去驱赶老母鸡啊。不然那条四脚蛇蠢归蠢,跑得可不慢,以前每次都累死个人,只会更加生气……” 听着自家婢女的碎碎念,宋集薪满脑子都是那幅行刑的画面,自言自语道:“岂不是五马分尸……哦,不对,是五鸡分尸。”宋集薪捧腹大笑。 稚圭习惯了自家公子天马行空的思维方式,见怪不怪,只是问道:“公子,箱子那么重,我们两个怎么搬啊?而且还有些好东西,该扔的也没扔。” 宋集薪站起身,打了个响指:“出来吧,我知道你们躲在附近,劳烦你们把箱子搬到马车上去。” 四周并无回应。 宋集薪沉默许久,脸色阴沉道:“滚出来!信不信我去让叔叔亲自来搬?!” 片刻之后,数道隐蔽身影从泥瓶巷对面屋顶落入小巷,或是从院门外的小巷当中悄然出现。总计五名黑衣死士,在首领推门之后,鱼贯而入。 为首一人犹豫了一下,抱拳闷声道:“之前职责所在,不敢擅自现身,还望殿下恕罪。” 宋集薪面无表情道:“忙你们的。” 那人始终低着头:“属下斗胆恳请殿下,帮忙在王爷那边解释一二。” 宋集薪不耐烦道:“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叔叔会跟你们计较?!” 五人身形纹丝不动,站在院子里淋着小雨,死也不肯挪动脚步。 宋集薪妥协道:“好吧,我会帮你们说明情况。”那五人这才进入屋子,三个黑衣人轻而易举地分别扛起箱子,首尾两人空手护驾,缓步走入泥瓶巷后,皆是飞奔而走。 宋集薪若有所思。稚圭撑起一把油纸伞,递给宋集薪一把稍大的,锁上正屋门、灶房门和院门后,主仆二人撑着伞站在院门口,宋集薪望着红底黑字的春联和彩绘的文门神,轻声道:“不知道下次我们回来,还能不能瞧见这对联。” 稚圭说道:“走了就走了,还回来做甚?” 宋集薪自嘲道:“也对,混好了,回来都找不着人炫耀;混不好,看笑话的人又不少。” 雨下不停,小巷逐渐泥泞起来,稚圭实在不愿意多待,催促道:“走啦走啦。” 宋集薪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向泥瓶巷巷口。稚圭走在前边,脚步匆匆。宋集薪走在她身后,脚步缓慢。当经过一户人家院门所对的小巷院墙时,手持雨伞的宋集薪停下脚步,转头望去。他看着并无半点出奇之处的黄泥墙壁,怔怔出神。 前边稚圭转头一看,忍不住埋怨道:“公子,再不走快点,雨就要下大啦!” 伞下的宋集薪看不清表情,抬起手臂做了一个动作后,应了一声稚圭的召唤,终于开始加快前行。 泥瓶巷外街道上的车厢内,大骊藩王宋长镜正在闭目养神。 督造官衙署每日都会建立一份秘档,秘档由九名大骊最顶尖的死士谍子负责观察记录,上边所写,全部是“督造官宋大人私生子”的日常琐碎。今日与婢女去逛了什么街,花了多少钱买了什么吃食货物,清晨朗诵的文章内容是哪本圣贤书籍,何时第一次偷偷喝酒,与谁一起去小镇外放纸鸢捉蟋蟀,因为何事与何人在何地起了争执,等等,事无巨细,全部记录在案。然后每三个月一次寄往大骊京城,被送到那座皇宫的御书房桌上,最后汇聚一起编订成册,被那个最喜欢舞文弄墨的兄长,亲自命名为“小起居录”。从《小起居录一》,到如今的《小起居录十五》,一个十五岁的陋巷少年,十五年的点点滴滴,被人写成了十五本书。 宋长镜来小镇之前,翻阅过那些全是无聊小事的书册,但是他敏锐地发现其中一本中间少了一页,显然是被人撕掉了。这应该意味着在宋集薪十二岁那年夏秋之际,发生过一场巨大变故。 宋长镜来到小镇之前,以为是一场起始于大骊京城的血腥刺杀,牵涉到了某些连兄长也只能哑巴吃黄连的人物。但是宋长镜后来意识到,恐怕那一页记载的故事,对少年宋集薪来说,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而且必然与泥瓶巷陈平安有关。 宋长镜开始梳理思绪,这位难得忙里偷闲的大骊头号藩王,仔细回想两个少年被记录在册的对话细节,以及当时的场景画面。 宋长镜睁开眼睛,掀起车窗帘子,先看到了那名撑伞婢女的纤细身影,然后是侄子宋集薪,主仆二人走向第二辆马车,三只箱子则都已经搬到了最后一辆马车上。 宋长镜轻声道:“动身。”马车缓缓行驶起来。 还没走几步,马车骤然而停,没过多久,宋集薪气急败坏地冲进车厢,满脸愤怒道:“你什么意思?!” 宋长镜问道:“你是说你那辆马车上的尸体?” 宋集薪脸色铁青,死死盯住宋长镜。 宋长镜神色平淡:“知道尸体的身份吗?大骊谍报机构有七个,本王掌控其中三个,主要是用以渗透各国朝堂、刺探重要军情和收买敌国文臣武将。国师绣虎掌握三个,主要是针对王朝内部的朝野舆情和江湖动态,尤其是需要盯着京城的风吹草动。最后一个专门负责对付山上修士,直辖于……某人。这座小镇共有九名大骊谍子,分别来自这七个地方,为的就是保证你的安危,绝对不能出现半点差错。” 宋集薪沉声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宋长镜笑道:“这里头的弯弯曲曲,那人到底忠诚于谁,一大堆乌烟瘴气的真相,要本王给你讲清楚,估计很难,反正此人是死有余辜。不过你需要记住一点,现如今外人把你当作大骊殿下,视为了不得的天潢贵胄,他们面子上对你敬畏也好,谄媚也罢,你可以全盘接下,但是别忘记他们为何如此。” 宋集薪冷笑道:“哦?为何?” 宋长镜微笑道:“你以为当真是你有多重要?一切不过是因为本王待在你身边罢了。怕你记不住这件事情,所以借此机会,让你长点心眼。跟死人待在一起,很不好受,但总好过下一次需要本王待在你的尸体旁边。” 宋集薪满脸涨红。 宋长镜瞥了眼宋集薪,语气冷漠道:“下车。” 宋集薪瞬间咽回了已到嘴边的话语,沉默转过身,咬牙切齿地恨恨离去。 宋长镜等到宋集薪下车后,一笑置之:“就这么点道行,以后到了京城,还不得被那些掉了牙的老虎、狐狸们立马盯上,恨不得从你身上撕下几块肉?” 这位藩王一想到要去京城,其实也很头疼。 车厢内,反倒是那个死人最占地盘。 宋集薪很不适应,倒是婢女稚圭脸色如常。 宋集薪随口问道:“对了,稚圭,你带上咱们家的旧钥匙没?” 稚圭疑惑道:“没啊,随手放在我屋子里了,我又不想回去。咋了,公子你问这个做什么?再说了,公子你不是也有一串家门钥匙吗?” 宋集薪哦了一声,笑道:“我也丢屋里了。” 三辆马车驶过老槐树,驶出小镇,最后颠簸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一路往东。 经过小镇东边那道栅栏门的时候,在自家泥屋躲雨的看门人郑大风,双手笼袖蹲在门口,看着三辆马车,这个老光棍打了个哈欠。 约莫半个时辰后,宋长镜沉声道:“停车!” 宋长镜走下马车,后边马车上的宋集薪和稚圭都掀起车帘,两颗脑袋挤在一起,好奇地望向宋长镜这边。宋长镜摆摆手,宋集薪拉着稚圭赶紧缩了回去。 宋长镜往前行去,不远处,有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敦厚汉子拦在道路中央,那双草鞋和两腿裤管上全是泥浆。 宋长镜一边向前走一边开口笑道:“真是没有想到,小镇还藏着你这么一号人物。看来我们大骊的谍子,真是不吃饭光吃屎啊。” 这位藩王原本纤尘不染的雪白长袍,亦是沾满淤泥,靴子自然更是难以幸免。 宋长镜最后在距离那汉子十步外停步:“既然没有一见面就开打,那就不妨说说看,你到底是要怎样?” 连自家屋顶都被搬山猿踩破的小镇汉子李二,此时面对这位大骊藩王,哪里还有半点蹲在地上生闷气的窝囊样子,沉声道:“宋长镜,只要打过之后,你还能活下来,自然会知道答案!” 宋长镜皱了皱眉头,李二会意道:“让马车先行通过便是。” 宋长镜笑着点头,没有转身,始终盯住李二,高声喊道:“马车先行,只管往前。” 李二走到道路旁边,让那三辆马车畅通无阻地过去。宋长镜一直等到马车彻底消失于视野,这才望向耐心等候的李二。此人境界比自己只高不低,不过两人差距有限。宋长镜毫无惧意,相反战意昂扬,热血沸腾,扯了扯领口。眼前此人,虽然名不见经传,但绝对是一块砥砺武道的最佳磨刀石。宋长镜的直觉告诉自己,今天是死是活,明天是九是十,全在此一举! 之前在小街上,雨水渐歇,宁姚转头看着气息平稳、神态从容的陈平安,虽然她内心不喜欢杨老头,但不得不承认那个老人,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杨老头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宁姚停顿片刻,转头望向那座不起眼的杨家铺子。天街小雨润如酥,雨后的药铺,轮廓柔和,水汽朦胧,宁姚自顾自做了一些细微修改:“杨老头,很不简单。” 陈平安没有听到两者之间的差别,只是嗯了一声,笑道:“以前只是觉得杨爷爷人很好,很公道,现在才知道原来杨爷爷深藏不露。宁姑娘,他应该也算是修行中人吧?” 宁姚说了一句陈平安听不懂的言语:“有些像,但其实不一样,不过对你来说,没啥区别。” 现在到了廊桥南端,大难不死的陈平安,再看那个青衣少女,心境也大不一样。 青衣少女听到脚步声后,笑容腼腆地站起身,看到并肩而立的陈平安和宁姚,扎了一根马尾辫的少女略显局促不安。陈平安不敢再把眼前这个名叫阮秀的姑娘,当成普普通通的少女看待,当然,阮秀让他印象最深的形象,依然是“坐吃山空”四个字。 阮秀看了眼一脸冷漠、英气逼人的宁姚,没敢打招呼。宁姚瞥了眼身材娇小玲珑却好生养的清秀少女,不太愿意打招呼。 三人一起走下廊桥台阶,陈平安轻声道:“我听齐先生说,刘羡阳没事了。” 阮秀使劲点头道:“醒过来了醒过来了,杨家铺子的掌柜看了之后,说是阎王爷开恩,放了刘羡阳一马,他才捡回这条性命。老掌柜还说只要醒得过来,就算彻底没大事了。我怕你着急,就想着第一时间跟你说,可我爹不让我走过廊桥……”阮秀絮絮叨叨,像一只叽叽喳喳的枝头黄雀,说到最后,有些歉意。 阮秀其实有些事情没有说出口,刘羡阳醒过来后,她第一时间就冲出了门。她光顾着要告诉陈平安消息,压根就忘了她爹不许她进入小镇的叮嘱。只是她刚要从北端台阶跑下廊桥,就被她那个神出鬼没的爹拎住耳朵扯回去了。她好说歹说,才让父亲答应她坐在南端台阶等人。 这并非情窦初开,或是什么儿女情长,而是油然而生的善心。当然,前提是陈平安这个家伙,没有让她觉得讨厌,相反还有一些好感,或者说是对陈平安的认同。这一切,是陈平安自身积攒下来的福报,点点滴滴。两人青牛背初见,陈平安愿意为别人下水摸鱼,事后左手伤口疼得抽冷气,也没觉得后悔;之后刘羡阳遭遇变故,陈平安又愿意挺身而出,担当起应该担当的事情…… 这一切,是少年陈平安长久以来的坚持,只恰好被阮秀撞见了而已。其实陈平安错过的,更多。比如鱼篓里的那尾金色鲤鱼,那条送给顾璨的泥鳅,还有那条四脚蛇,那些在陈平安眼前飘落的槐叶,等等。所有这些错过的福缘机缘,绝不会因为陈平安是个惜福之人,就被他抓在手里。 陈平安和宁姚、阮秀三人走下廊桥,少年少女都没有意识到,一颗颗高低不同的水珠,悄然落入溪水。那些水珠,或是原本缀在廊桥檐下,或是聚在廊桥栏杆上,或是来自廊桥过道外缘的坑洼里,不一而同。最后它们都落入小溪,融入溪水。与此同时,杨家铺子积水众多、小水塘一般的后院,涟漪阵阵,重新恢复了浑浊泥泞的面貌,就像世间所有的后院。水面之上,立着一个浑身烟气弥漫的模糊身影,依稀可见,是一个面容不清的驼背老妪。 杨老头对此见怪不怪,又抽起了旱烟,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那道身影如一株水草,不由自主地“随水”摇曳,沙哑开口道:“那小丫头片子,好歹是咱们这儿下一位圣人的独女,身份何等尊贵,为何偏偏钟情于陋巷少年?” 杨老头嗤笑道:“就这?” 水上老妪战战兢兢,再不敢开口。 杨老头缓缓说道:“你如今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有些规矩就该跟你说清楚,免得以后身死道消,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还觉得自个儿委屈。”杨老头似乎在酝酿天机,没有急着开口。 雨停之后,院中积水渐渐下潜,老妪身影便越发模糊,可怜兮兮道:“大仙,我只想多看孙子几眼。”被打断思绪的杨老头有些不耐烦:“你如何想,是你的事情,我懒得管这些。”说到这里,杨老头眼神有些恍惚,自言自语道:“算你运气好,若是落入三教之手,你有没有来生都两说,哪来现在的光景。佛家有降伏心猿意马的说法,起念和发愿两事,至关重要。儒家好一些,管得那没么宽泛,只是苦口婆心谆谆教导,告诫徒子徒孙们,一定要讲求慎独,意思就是说别口是心非。道家呢,又把‘如何想’的重要性拔高了,不惜视心魔为修行大敌,比佛家还严苛,因此许多人一走岔路,就有了许多所谓的旁门外道。因为道家追求清净,重视扪心自问,一旦被道教祖师爷留下的那些个问题把自己给问住了,就会心乱如麻……” 抽着旱烟的杨老头如云海滔滔里的隐龙,那老妪听得更是如坠云雾。她毕竟是此地土生土长的人物,又没有读过书,自然听不懂这些玄之又玄的学问道理,只能硬着头皮死记硬背。 杨老头突然笑道:“你倒是不用记这些,因为我们不管这个。” 老妪呆住。 杨老头重复一遍:“我们不管你们怎么想,只看你们怎么做。” 老妪忐忑道:“大仙,我记住了。” 杨老头扯了扯嘴角,说道:“既然身为河婆,就要负责所有河中事务,既是为自己积攒阴德,也要为自己赢得一方水土的百姓香火。你若是能够让人为你建立祠庙,塑造金身,使得一缕分身立于其中,那就是你的本事。在这之后,就要争取让朝廷容纳你,跻身一国之内山岳江河的正统谱牒,得一个官方认可的身份,做不到的话,至少也要被载入地方县志。要是供奉你的祠庙,最后被当作一座淫祠,给官府奉命铲除,金身推倒,那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比孤魂野鬼还难受。” 老妪壮起胆子问道:“大仙,如你先前所说,咱们这儿一律禁绝,那我这小小河婆,除了沾光续命,又能做什么?大仙你所说的祠庙香火、山河谱牒什么的,还有那地方县志……” 杨老头说道:“这是以前,以后就不好说了。将来这里,会从一座小洞天,降格成为一块没了门槛的小福地,谁都能来此,再也不用缴纳那三袋子铜钱。这也是大骊皇帝为何如此不择手段的根源所在,有些事情早六十年做,还是晚六十年再做,结果会截然不同。” 老妪一咬牙,问道:“大仙,你之所以愿意庇护我,是不是因为我那孙子?”杨老头点了点头,并未隐瞒初衷。 老妪又问:“既然如此,大仙为何任由那真武山兵家,带走我家马苦玄?为何不自己来栽培?” 原来这个化身为河婆的老妪,便是被人一巴掌打死的杏花巷马婆婆。 杨老头轻轻一磕烟杆,马婆婆魂魄凝聚而成的水上身影,顿时扭曲不定,哀号不止。这份毫无征兆的疼痛,就像一个凡夫俗子,突然遭受到摧心裂骨搅肺腑的苦痛,马婆婆如何能够承受? 杨老头淡然道:“虽然在我眼中,没有好坏之分,没有正邪之别,不以此来称量阴德,可这并不意味着我就喜欢你的所作所为。以前不好与你计较什么,但是以后我就算让你灰飞烟灭,也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所以别得寸进尺。” 马婆婆跪倒在地,求饶道:“大仙,我不敢了不敢了!” 真武山剑修耗费巨大代价,请下的那尊殷姓真神,面对少年马苦玄的无礼质问,当时连那位兵家剑修也感到心悸,生怕惹来雷霆震怒,为何到最后,殷姓真神却是一本正经地回复马苦玄?甚至是以人间话语回答“非不为,实不能也”七个字?这全然不是人神之间该有的问答。只不过这一点异样,恐怕连那位地位已算超然的剑修也不明就里,只当作是那尊真神自有不为人知的规矩和考量,但是小院里的杨老头心知肚明。马苦玄,才是天命所归,丝毫不比婢女稚圭逊色半点。 王朱,王朱。合在一起即“珠”字。一条真龙,何物最珍贵?珠! 她为何选择依附大骊皇子宋集薪?世间帝王一贯喜好以真龙自居,一人气运能够与王朝国祚挂钩,显而易见,两人算是强强联手,相辅相成。但是话说回来,修行一事,大道漫长,气运、天赋、根骨、机缘、性情,缺一不可,可最后修行路上,既有一步先步步先,也有厚积薄发大器晚成,所以并无绝对。小镇这一辈,除了马苦玄和稚圭,其实宋集薪、赵繇、顾璨、阮秀、刘羡阳,还有那些个各有机缘命数的孩子,可谓皆是天之骄子。哪怕是深不见底的杨老头,也不敢说谁的成就一定会高过谁。 杨老头瞥了眼院中积水,说道:“去吧,你暂时只需要盯着廊桥那边的动静。” 马婆婆惶恐道:“大仙,廊桥那边,尤其是那口深潭,连我也无法靠近,每次只要过去些许,就像在油锅里炸似的……” 杨老头笑了笑:“不用靠近,只要眼睛盯住那座廊桥即可。比如说日后有什么东西从廊桥底下飞出,你看准它的去向即可。” 马婆婆连忙领命离去。院中积水之上,瞬间没了马婆婆如烟似雾的缥缈身影。 “师父!师父!”杨家铺子正堂后门那边,郑大风大笑着喊着,急急忙忙来报喜。 一前一后两人来到后院,前边的郑大风脚下生风:“师兄回了,天大的好消息!” 杨老头望向郑大风身后的敦厚汉子李二,后者点了点头。但是李二欲言又止,满肚子疑问,只是木讷口拙,不知从何问起。到最后,他只是闷声闷气道:“师父,为何收马苦玄为徒弟,而不是那少年?我不喜欢姓马的小子。” 杨老头瞪眼道:“所以你就擅自主张抓起那条金色鲤鱼,卖给陈平安?!” 比起在老人面前束手束脚的郑大风,李二要有骨气得多,坐在先前陈平安坐的板凳上:“咋了?我乐意。师父你不也挺喜欢那孩子的吗?” 如果陈平安在场,一定会感到震惊,因为当初街上遇到的卖鱼中年人,正是李二。 杨老头气得笑道:“结果呢?那只鱼篓和那条金鲤,送到陈平安手上了?嗯?!” 李二闷闷不乐,不吭声。 郑大风在一旁煽风点火:“师兄啊,不是我说你,白瞎了你那只龙王篓啊。给谁不好,偏偏给了大骊的死对头,大隋的那位小皇子。小心以后宋长镜跟你秋后算账。再说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留给我侄子侄女也好嘛。怎么,师兄你觉得宝贝烫手啊,实在不行,送给我也成啊。” 杨老头视线冷冷抛来,郑大风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举起双手,老老实实坐在台阶上。 杨老头说道:“带着苻南华,一起去老龙城。” 郑大风满脸惊讶,转头望去,只看到杨老头那张面无表情的沧桑脸庞。 这个为小镇看门的光棍汉子,缓缓收回视线后,拍了拍膝盖,苦笑着起身,没有说一个字,走下台阶,走向铺子后门。 背后传来杨老头威严的嗓音:“记住,死也不许泄露根脚!” 郑大风苦笑更甚,点了点头,没有转身,加快了步子。走到正堂后门走廊后,这个汉子转过身,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沉声道:“师父保重身体。”从头到尾,杨老头一言不发。郑大风黯然离开了杨家铺子。 坐在板凳上的汉子李二,有些替同门师弟郑大风打抱不平:“师父,你对师弟也太……” 杨老头笑道:“不近人情?” 李二点头:“师弟虽然成天没个正行,可是对师父你是打心眼里的好。说实话,这一点我比不上他。” 杨老头对此不置可否:“反正是无根浮萍,连路边野草也比不过,死在哪里不是死。” 李二叹了口气道:“师弟这次离开小镇,肯定走得心里不舒坦。” “一般而言,想要一脉相承,薪火相传,需要有三名弟子。一个是‘能大用’,能够光大师门,师父死后,挑得起大梁,镇得住场子,既是面子也是里子。一个是能‘续香火’,看上去什么本事都不如前者,可是胜在有韧性,天塌下来,就算那个有用的弟子死了,可偏偏是这个人,能保证师门香火不断。鼎盛时分,作用不明显,一到门庭不振的危险时刻,就很重要了。最后一个,必须‘有意思’,天赋好,根骨好,什么都好,很有意思,甚至不必对师父和宗门如何感恩,做师父的,不会跟这么一个弟子事事讲规矩,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最后这个徒弟,就是如此。” 李二好奇问道:“我,师弟,还有马苦玄,咱仨分别是哪个?” 杨老头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说我只有你们三个徒弟的?” 李二愣了愣,笑容有些尴尬:“我忘了这茬。” 杨老头笑问道:“那宋长镜如何?” 李二认真思考片刻,结果只蹦出两个字:“不错。” 杨老头抽着旱烟,吞云吐雾,啧啧称奇道:“那就是很厉害了。” 李二说道:“宋长镜答应……”不等徒弟说完,杨老头一跺脚,天地寂静。 李二笑道:“师父,咱们这些年做事情,可算不上隐蔽,还用在乎这些?” 杨老头缓缓道:“连做做样子也不愿意,你是要造反啊?” 李二反问道:“有两样?” 杨老头抬头看了眼天空,视线透过三层天地,默不作声。 李二心情沉重,问道:“师父,我家两个崽儿,真要去那山崖书院?” 杨老头道:“既然齐静春愿意拿此作为交换,为何不去?这等好事,说是百年不遇,一点也不夸张。” 李二问道:“为何齐静春不一口气送给陈平安?” 杨老头笑道:“你以为那就是帮陈平安?嫌弃那孩子死得不够快还差不多。你信不信当时如果你成功送出去龙王篓和金鲤鱼,不出三天,陈平安必然暴毙在小镇某处?” 李二疑惑道:“陈平安在六岁之前,就被他爹打碎了本命瓷,于是没了约束,虽说使得这孩子留不住什么大机缘,可这既是坏事,同时也是好事啊。他就像暗室里的一盏灯火,便有了那么多飞蛾扑火的事情发生。在这期间,那可怜孩子捞到手一样东西,不是挺正常的事情吗?” 杨老头解释道:“只要是在小镇上,陈平安就不会有什么好运气,机缘太大,那孩子拿不起,留不住,就是两手空空的贫贱命。他能活下来,已经相当不容易了。换成那些个所谓的天之骄子,哪个不死上七八回。” 李二咧嘴笑道:“所以这也是师父你愿意帮他一把的原因嘛。师父你能给的,刚好是陈平安唯一能够接得住的。” 杨老头犹豫了一下,吐出一口浓重烟雾:“那你知不知道,你试图送给陈平安那份机缘,差点就害死了他。大隋皇子和宦官,宁姚,刑徒刺客,那古怪道人……陈平安差点就死在这条线上。”李二皱了皱眉头。 杨老头换了一个话题:“以往负责坐镇此方天地的圣人,往往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查看那四件老祖宗留下的压胜之物;第二件事就是来我这边,打声招呼。但哪怕是这些个圣人,其中绝大多数人,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还有两种人,不会来我这边。第一种情况,多是早期岁月,那会儿东宝瓶洲佛家势力昌盛,秃驴和尚还很多,这拨人是不敢来,怕沾因果。另一种情况,就是齐静春这样的,上边根本就是故意不告诉他真相,巴不得齐静春与我起了冲突,大打出手。齐静春今天之所以来,是他自己琢磨出了余味,或是……”杨老头脸色凝重:“这种情况可能性太小,后果也太大,无法想象,我希望不是,也……应该不是。” 小天地之中,又别有洞天。 齐静春坐镇一方,杨老头则像是藩镇割据,且没有半点寄人篱下的迹象。 杨老头感慨道:“齐静春那位先生之前的一位儒家圣人,说‘圣人竭尽目力,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圆平直’,意思是什么呢,简单说来就是你们这些老百姓啊,要感恩至圣先师的大恩大德,是他老人家花了老大气力,穷尽目力,才订立下这些规矩框架,以供后人在其中行走,不遭灾厄横祸,下辈子才有继续投胎做人的机会。” 李二挠头道:“师父你跟我说这些做啥,我也整不明白,郑大风才能跟你聊。” 杨老头笑道:“你李二要是能聊,我反而就不开这个口了。一个说,一个听,一个问,一个答,刚刚好。” 杨老头站起身,举目远眺:“如果有一天,那孩子能够活着走出小镇,在外边闯荡个几十年后,一定会惊讶,原来当初那个家乡小镇,是如此之大。” 师父站起身了,李二也只好跟着起身,他虽然不会溜须拍马,可规矩还是懂的。 杨老头说道:“你也别留在这里了,带上你家那个泼妇,去一个地方。在东宝瓶洲,你这辈子都没希望破境。宋长镜是个小心眼,以后被他压着境界,你不嫌恶心,我这个当师父的还觉得恶心人呢。对了,儿子女儿,你要是真舍不得,可以带走一个,大不了就少分走一点齐静春的馈赠。” 李二问道:“师父,要是我媳妇非要两个娃儿一起带走,我咋办?” 杨老头怒道:“你家到底谁做主?!” 李二一脸天经地义道:“她啊!” 杨老头深吸一口气,挥手赶人:“滚滚滚,一家四口都滚,爱咋咋的!” 李二走下台阶,突然转头问道:“那师父你?” 杨老头坐回板凳,伸手去摸口袋里的旱烟丝,发现已经空无一物,收回手后,脸色平静道:“还能如何,等死而已。” 李二走到那边檐下,没来由转头笑道:“我觉得马苦玄带不走那样东西。” 杨老头神色灰暗,自嘲道:“他要是带不走,那就真是谁也带不走了。” 小镇四姓十族突然得到消息,三天之内,所有外乡人必须全部撤出小镇,骊珠洞天暂时只许出,不许进。虽然怨气冲天,但是到最后竟然没有一人质疑此事。东行队伍当中,李家老祖不惜亲自出面,暗中护送那位正阳山小祖宗陶紫离去。 第二天,小镇西边极远处,传来一阵阵轰隆隆声响,如地牛翻身,惊天动地。原来是那只正阳山搬山猿,真真正正拔起了一座巨大山峰。 现出千丈真身的老猿,正要将其扛在背上,肩头猛然一倾斜,似有重物压在上面。老猿抬起头,眯眼望去,肩头山巅之上,有“一粒”渺小身影。是齐静春。 老猿大笑道:“齐静春!莫要如此小气,误了大事!” 齐静春沉声道:“将这座披云山放回去。” 老猿肩头向上挑起,怒喝一声,猖狂道:“不放又如何?!” 下一刻,搬山猿突然双手离开那座山峰底部,一个侧滚,巨大身形压得附近树木倒塌无数。再下一刻,千丈巨猿被人一脚踩得陷入地面。那人才是真正的顶天立地,搬山猿与之相比,仿佛成了别人脚底的蝼蚁。又一脚,将试图挣扎起身的老猿踩得再度深陷地下。再一脚,千丈老猿瘫软在大坑之中,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那人躬着身,像是脑袋顶住了天穹,俯视着那只搬山猿,讥笑道:“要是六十年前的我,出去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一脚踏平正阳山!” 陈平安摇身一变,成了铁匠铺的临时学徒,按照阮师傅的说法,需要有人顶替刘羡阳的活计,挖井、盖房、凿渠,都需要人手,他没有白白养活那位刘大爷的道理。于是陈平安就成了铺子里最忙碌的人,只要是力气活,他还真不输给任何青壮汉子。劳作间隙,陈平安就去那栋屋子看望刘羡阳,从鬼门关转悠了一圈的刘羡阳,不知道是死里逃生后犹然心有余悸,还是被搬山猿那一拳伤到了元气精神,变得有些沉默寡言,病恹恹的,经常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愣愣出神。除了陈平安能跟他聊上几句之外,刘羡阳几乎没有跟谁说过话,陈平安对此也束手无策。好在刘羡阳虽受伤极重,但是胸膛伤口的痊愈速度,竟然比陈平安的左手还要快上许多。 宁姚仍然住在泥瓶巷的宅子里,那个被她称呼为阮师的男人,出人意料地答应为她铸剑,更意外的是阮师还说此次铸剑,运气好的话,半年就能出炉,运气不好的话,等上十年也未必成功。宁姚对此倒是心宽得很,笑着说自己运气一向不坏,等上半年便是。 宁姚虽然每天住在陈平安的祖宅,但是药罐子什么的,都搬来了铺子这边,省得陈平安来回跑。陈平安则住在刘羡阳家,主要还是怕宅子遭贼。陈平安之前大半夜又去溪里摸石头,结果到最后却是颗粒无收,就是青牛背那边的深坑也摸不上蛇胆石。用宁姚的说法就是蛇胆石这玩意儿,跟人差不多,得有精气神,没有,就是寻常富贵门庭的清供雅玩,也就只能当作一方砚台,可有了精气神,就跟人穿上了龙袍差不多,两者差距,一个天一个地。这让陈平安每次走在溪边都要忍不住唉声叹气。 宁姚给陈平安带了一串老旧钥匙回来,说是有人丢在院子里的,然后她试了试,果然是隔壁宋集薪家的钥匙,从院门到屋门到房门,全都能开。陈平安猜不出宋集薪想做什么,照理说就他那种大手大脚的作风,应该不会想到让自己去帮忙打扫屋子,毕竟以宋集薪的脾气,估计屋子塌了,也不愿意让外人进入他的地盘。陈平安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宋集薪。宋集薪是一个很大方的人,不光是给他自己,哪怕是给婢女稚圭花钱,兜里有十枚铜钱也敢全部砸出去。同时宋集薪也是一个很小气的人,只要是他希望独占的东西,一丝一毫他也不愿意施舍。简而言之,就是宋集薪想要给谁什么,一掷千金,也是毛毛雨,但是别人主动跟他求什么,他板上钉钉不会乐意。心情好,愿意对谁都锦上添花,但是不管心情好与不好,宋集薪都不会雪中送炭。 或者是稚圭故意丢到他家的钥匙?陈平安觉得可能性不大。 在这期间,当陈平安听到宁姚说她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有些目瞪口呆,欲言又止。于是宁姚眯起眼眸,她那双狭长双眉,格外气势逼人。她就这么死死盯着陈平安。当时阮秀在不远处愣愣看着这一幕,偷偷吃着让陈平安帮忙从小镇买来的碎嘴吃食。最后宁姚率先转身离去。那天宁姚没让陈平安煎药,捧着陶罐去了铁匠铺子后边的空地,自己忙活了半天,给烟熏成一张大花脸不说,还煮出了一大罐子黑炭。扎马尾辫的阮秀远远经过,一边走一边嗑着瓜子,津津有味。宁姚蹲在地上,恶狠狠盯着那罐子药材,觉得这比练剑练刀难多了。她满脸愤愤不平,世间竟有我宁姚也做不好的事情?看来世上就不该有煎药这么一回事! 陈平安默默走到她身边,帮她重新煎药,动作娴熟。宁姚嘴唇微动,但是没有阻拦,只是趁陈平安不注意的时候抹了把脸。 陈平安蹲在药罐旁,仔细盯着火候,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下巴又搁在手臂上。 宁姚冷哼一声:“想笑就笑!” 陈平安没有笑话她,依然盯着轻轻摇曳的青色火苗,小声说道:“不是认为宁姑娘你会做什么坏事,只不过钥匙终究是别人的,不管为什么会落在咱们院子,都不好拿去开门。哪怕宋集薪和稚圭这辈子也不回小镇,隔壁终究还是他家的院子,我们都是外人。” 宁姚撇撇嘴:“滥好人,死脑筋,穷讲究,叨叨叨!” 陈平安和宁姚几乎同时转头,看到一个年轻男子,身材修长,气质清雅,一看就是外乡读书人。 陈平安发现此人看自己的眼神,很古怪,既不像正阳山搬山猿、老龙城苻南华,那么自恃高人一等,也不像陆道长和宁姑娘这样。那个年轻男人的视线,十分复杂矛盾,似乎有怜悯、欣赏,又夹杂着一丝嫌弃。最终年轻人选择沉默离去。 宁姚皱眉道:“一看就是冲着你来的,怎么回事?” 陈平安也纳闷,摇头道:“不明白。” 被那个莫名其妙的外乡人打岔后,少年少女之间,那点甚至谈不上是什么隔阂芥蒂的赌气,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只是那个年轻男人很快就去而复还,身边还有一个双腿极长的年轻女子,不知为何还有阮秀。 阮秀开口解释道:“他们说不来小镇方言,就让我来帮忙。陈平安,这个姐姐就是救了刘羡阳的人,跟你一样姓陈,但不是我们东宝瓶洲人氏。陈姐姐身边这人,是龙尾郡陈氏的嫡长孙,姓陈名松风。听陈姐姐说,陈松风好像跟你这一支陈氏,算是好几百年前的远房亲戚吧,至于陈姐姐,跟你们哪怕往上推一两千年,也没啥关系。这次陈姐姐是来祭祖的,但是小镇这边,从督造官衙署,到福禄街、桃叶巷那些个大家族,已经没谁知道她们家的祖坟到底在哪里了,刘羡阳就说到了你,说你如今是小镇最熟悉四周山水的人,找你准没错。陈姐姐说如果你能帮上忙,她可以支付报酬,一袋子金精铜钱,我觉得你可以答应……”说到这里的时候,阮秀偷偷摸摸并拢双指,在腰侧晃了晃,除此之外,口型也是“两袋”。阮秀明摆着是要提醒陈平安,尽管狮子大开口,否则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 陈平安仔细思考后,笑道:“我想到一个地方,有可能是她想要找的地方。至于报酬就算了,就是走几步路的事情。”阮秀有些着急。 宁姚已经向前踏出一步,用东宝瓶洲正统雅言说道:“让陈平安带你去找坟头祭祖没问题,但是你得拿出两袋金精铜钱,没得商量!他这会儿受伤很重,不宜长途跋涉,你也清楚,如今齐先生让人速速离开小镇,陈平安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却必须要加快脚步赶路,一袋钱,不够。”陈对和陈松风其实第一眼看到宁姚,俱是眼前一亮,见之忘俗。如荒芜稻田之中,见到一株芝兰,亭亭玉立。 陈对正大光明打量着宁姚,一袭绿袍,悬刀佩剑,赏心悦目。陈对的沉闷心情也有些变好,微笑道:“只要找得到我家祖坟,就两袋钱。但是丑话说前头,万一找不到的话,我一袋子也不会给你们,如何?” 宁姚沉声道:“一言为定!” 从始至终,仿佛没有陈平安任何事情。 宁姚盯着陈平安,那双眼眸充满了“你不要跟我叨叨叨,要不然我真会砍人啊”的意味。陈平安忍住笑意,认真想了想,跟阮秀说道:“麻烦你跟他们说一声,我要先帮宁姑娘煎好药,差不多还需要两刻钟,然后我去跟刘羡阳聊聊,最后就是还要阮姑娘帮我跟阮师傅说一声,今天我手头落下的事情,明天肯定补上。” 听说没办法立即动身后,陈对有些神情不悦,她看着这个不识好歹的草鞋少年,脸色阴晴不定。陈平安没有迟疑退缩,宁姚更是双手环胸,笑意冷漠。 陈对忍着心中不快,默念一句“大局为重”,对阮秀笑道:“秀秀,跟他说,我们在廊桥那边等他,最多等半个时辰,如果到时候见不到人影,让这家伙后果自负。” 阮秀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陈对和陈松风双双离去。 阮秀笑道:“我去跟我爹说一声。” 陈平安给宁姚煎完药后,去找刘羡阳。药味浓重的屋子里,躺在床上的刘羡阳听到脚步声后,转头看来,脸色依旧谈不上红润,只是比起之前的惨白,已经要好上许多。 刘羡阳挤出一个笑脸,沙哑道:“叫陈对的女人找过你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等下就要带他们进山。” 刘羡阳想了想道:“我会跟她一起离开,去一个据说比咱们东宝瓶洲还要大的地方。” 其实之前陈对就找过刘羡阳一次,但是在那之后,刘羡阳兴致并不高,更没有要跟陈平安聊她到底说了什么的意思。 刘羡阳扯了扯嘴角:“其实我连东宝瓶洲是个啥也不晓得。” 陈平安弯腰帮刘羡阳理了理被褥,笑道:“你以为我知道啊?”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问道:“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吗?” 陈平安摇摇头。刘羡阳转头重新望着屋顶:“在这里,好歹你能搀扶我下床,之后咬咬牙自己也能解决,出了小镇后,一路上拉屎撒尿怎么办?难道要我跟他们说:‘喂,你们谁谁谁,来给我搭把手?’” 陈平安坐在凳子上,只能挠头。 刘羡阳突然笑了:“只是又一想,连死都死过了,还怕这个?” 陈平安说道:“日子终归是越来越好的,放心吧。姚老头不是说过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一说到姚老头,刘羡阳就有些感伤:“姚老头这辈子就没说过几句好话,丧气话,晦气话,骂人的话,倒是一箩筐一箩筐的。” 宁姚站在门外,也不说话。 陈平安又一次帮刘羡阳盖好被子,起身道:“我去带他们进山了,你好好休息。” 刘羡阳点点头:“记得小心点。” 陈平安轻轻走出屋子,宁姚跟他并肩而行,陈平安好奇问道:“你也要上山?” 宁姚皱眉道:“我信不过那两个姓陈的。” 陈平安点头道:“也对,小心总归没错。” 两人快步行走在溪边,宁姚说道:“小镇那边的外人,走得七七八八了。” 春雷震动,蛰虫惊而出走。 两拨人在廊桥南端碰头。除了宁姚和赶来凑热闹的风雷园剑修刘灞桥,其余三人,是别洲陈对、本洲龙尾郡陈松风和小镇泥瓶巷陈平安。 风雷园年轻剑修刘灞桥一看到少年少女,立即神采飞扬,对宁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姑娘,你年纪再大一些,肯定不比我家苏仙子差。”这恐怕是刘灞桥对世间女子的最高评价了。 宁姚当然脸色不太好看,只是不等她说什么,会说小镇方言的刘灞桥就已经转头,对陈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这个风雷园的天才剑修,眼神清澈道:“只是一副凡人之躯,就敢叫板正阳山搬山猿,关键还活下来了,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刘灞桥实在好奇,眼前这个看着细胳膊细腿的草鞋少年,是如何蕴养出如此惊人的爆发力的? 刘灞桥收起大拇指,不去和走在前边的陈对、陈松风并肩而行,反而走在陈平安一侧,扭头笑道:“虽说那正阳山就是个小山包,躲着一些名不副实的缩头乌龟,可那只搬山猿凶名赫赫,是一拳一拳打出来的名号,尤其是正阳山开山老祖死后,在正阳山开出第三峰前的头个两百年里,几乎都是靠着这只老猿护着,正阳山才没被周边势力吞并。当然了,那会儿的正阳山,到底还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门小户,需要面对的敌人,不算太强,要是那会儿就惹上咱们风雷园,嘿,没悬念,只需要老祖一声令下,赏我一块御剑牌,我就可以一个人跑到正阳山的上空,轻轻丢下咱们那座雷池剑阵,下过这场剑雨之后,正阳山就算玩完了。”刘灞桥做了一个往地上随手丢掷物品的手势。 宁姚毫不留情面地直接拆穿:“正阳山没你说的那么不堪,风雷园也没你说的那么强大。” 刘灞桥没有任何尴尬神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换话题,对陈平安神秘兮兮道:“听说这座廊桥的前身,是一座石拱桥,石拱桥底下挂着一柄生锈的老剑条,以防龙走水?一般而言,这种瞧着不起眼的老玩意儿,肯定不是俗物,说不得就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灵宝神物。” 刘灞桥在木板廊道上使劲跺了跺脚,道:“可是我刚才趴在地上,用手敲了半天,也没能发现端倪,难道此物与我无缘?照理来说不可能啊,如我这般不世出的剑道天才,那老剑条若真是神兵利器,不说自己跑到我跟前来认主,好歹应该有所感应共鸣吧?难道老剑条其实不过尔尔,当真只是个岁月久一点的老物件而已?唉,可惜了可惜了。” 旁边的陈平安有些呆滞,这家伙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很一本正经,虽然绝对跟“有理有据”八竿子打不着,可你又不能说他纯粹在胡说八道。 刘灞桥也不管陈平安烦不烦,自顾自说起了小镇那边的趣闻逸事,说那谁谁谁得了一份让人眼红的机缘,竟然把铁锁井的整条铁链子拽出了深井;还有某某逛了几天也没找着机缘,结果最后在一条破败小巷,就那么随意抬头一看,发现大门顶上的墙壁上镶嵌着一面青铜小镜,那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爬梯子上去一看,乖乖,竟是照妖镜里的老祖宗,云雷连弧纹,篆刻有八个小字,‘日月之光,天下大明’,那兄弟高兴得站在梯子上就号啕大哭起来;还有海潮铁骑出身的一位千金小姐,因祸得福,认识了观湖书院的崔公子,两人一见如故…… 过了廊桥之后,陈对、陈松风自然而然放慢脚步,让陈平安在前头带路。一行人沿着那条无名小溪往上游走。陈平安背着一只竹片泛黄的大背篓,陈松风则背着一只色泽依旧碧绿可爱的竹编书箱。刘灞桥很好奇陈平安背篓里到底装了什么,非要一探究竟,就让陈平安放慢脚步,他一边跟着一边在背篓里翻来翻去,发现乱七八糟的东西还真不少。三顶叠放在一起的斗笠;两把壶,一把水壶,一把装油;大小两把柴刀;两块打火石和一捆火折子。背篓底部,还有一排被对半剖开后合拢的竹筒,有七八截,一个装有鱼钩鱼线的小布袋。 刘灞桥问道:“陈平安,那一截截竹筒是做啥的?” 陈平安给出答案:“竹筒总共有八个,其中六个,每截竹筒里放了四个白米饭团,还有两个,装了一些不容易坏的腌菜。” 刘灞桥满脸得意,走路的步伐都有些飘,大声道:“腌菜啊,我吃过的!” 陈平安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心想吃过腌菜有这么了不起吗?除非你能不喝水不就饭,一口气吃完一竹筒腌菜,那才了不起。 刘灞桥突然好奇道:“这趟进山,咱们撑死了就三顿饭,需要两大竹筒腌菜吗?腌菜这东西,我小小一筷子,就能下半碗饭!” 陈平安正想着选择哪条山路最快,随口道:“我和宁姑娘吃一个竹筒的腌菜,你和你的两个朋友一起。” 刘灞桥愣了愣,低声笑道:“别这么见外啊,我跟你们吃一个竹筒。” 宁姚斩钉截铁道:“不行!你跟你朋友吃去。” 刘灞桥愤懑道:“凭啥?!” 宁姚抬了抬下巴,示意答案在陈平安那边,意思是我都不屑跟你刘灞桥多说话。刘灞桥转移视线,眼神有些幽怨,幽怨里又透着股期待。陈平安笑着摇了摇头。 刘灞桥无奈叹息:“重色轻友,我能理解。” 宁姚讥讽道:“这么快就成朋友了,那你的朋友没有几万,也有几千吧?” 刘灞桥瞪眼道:“怎么可能!” 宁姚一挑眉头,替他加了三个字:“怎么可能这么少?” 刘灞桥啧啧道:“宁姑娘你这性子,就不如我家苏仙子了。” 宁姚皱眉道:“是正阳山的苏稼?” 刘灞桥越发得意:“对!苏稼,禾之秀实为稼,那位圣人所谓‘好稼者众矣’的稼!怎么样,我家苏仙子,是不是名字也动人心魄?” 宁姚问了一个陈平安绝对听不懂的问题:“你如果真的这么喜欢苏稼,那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她也喜欢你,怎么办?”刘灞桥顿时吃瘪,嗫嗫嚅嚅,最后心虚地自言自语:“她怎么可能喜欢我呢。” 陈平安觉得刘灞桥这个人,不坏。 陈对和陈松风跟前面三人拉开十数步距离。看到刘灞桥跟陈平安聊得那么投缘,陈松风有些羡慕,刘灞桥仿佛天生就擅长与人打交道,三教九流百家,帝王将相贩夫走卒,根本就没有他不能聊天的对象。 陈松风小声问道:“那妇人听到风声后,就立即拜访衙署,主动提出要归还那具甲胄,作为清风城许氏的赔罪,你为何不收?” 相比进入小镇之前,陈对如今明显要和气许多,搁在以前陈松风问这种问题,她只当耳旁风,现在她耐着性子解释道:“如果清风城早就知道真相,刘姓少年祖上是我颍阴陈氏留在小镇的守墓人,那么他们胆敢如此行事,理所当然要付出代价,而且远远不是归还甲胄这么简单。但是既然他们事先并不知晓内幕,大道机缘本就宝贵珍稀,人人可争,我颍阴陈氏还不至于如此霸道。” 陈松风笑道:“说不定清风城也有算计正阳山一把的念头,如果不是那老猿冲在前头,被妇人扯来当了回虎皮大旗,估计清风城还真就拿不走宝甲。” 陈对恢复本来面貌,冷笑道:“蝇营狗苟,只会随波逐流,从来不在乎真正的大势是什么。” 陈松风放低声音,看似漫不经心,说道:“兴许是有心无力吧,与其做些徒劳无功的大事,不如捞些蝇头小利。”陈对转头瞥了眼这个龙尾郡陈氏子弟,对于陈松风的“无心之语”,她不置可否。 马上要进山了,陈平安停下脚步,陈对几乎同时就开口说道:“刘灞桥,告诉他,只管带路,越快越好。” 因为陈平安与搬山猿的小镇屋顶一役,刘灞桥远远观战了大半场,回去之后就跟陈松风大肆宣扬了一番,当时陈对也在场,所以她知道不可以将陈平安视为普通的市井少年。因此到最后,陈松风沦为拖后腿的那个人。这个豪阀俊彦,虽然也喜欢登高作赋、探幽寻奇,但是比起其他四人,实在相形见绌。陈对是武道高手;刘灞桥是天底下所有练气士当中,极为重视淬炼体魄的剑修;那对少年少女,更是能够戏耍一只肉身强横至极的搬山猿的人。山路难行,尤其是春雨过后,泥泞地滑,加上时不时就需要跨越溪涧石崖,陈松风口干舌燥,汗如雨下。再往后,哪怕刘灞桥帮陈松风背起书箱,陈松风依然气喘如牛,脸色发白。陈平安其间问过陈对一次,要不要放慢脚步,陈对的答复是摇头。 一行人需要在溪涧当中涉水而上的时候,陈松风踩在一块长有青苔的石头上,一个脚步打滑,整个人摔入溪水当中,成了落汤鸡,狼狈至极。陈对停下脚步转身望去,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脸色阴沉。刘灞桥赶忙回身去搀扶陈松风起身。 陈松风歉然道:“我没事,不用管我,肯定能跟上。” 陈平安干脆摘下背篓,放在石崖凹陷处,说道:“休息一刻钟好了。” 宁姚当然无所谓,蹲在陈平安附近,百无聊赖的她双手手心分别抵住刀柄剑柄,轻轻下压,刀鞘剑鞘尾端随之轻轻敲击青色石崖,一声一声,如同与溪水声唱和一般。 陈对沉声道:“继续赶路!” 陈平安摇头道:“进山不要一口气用掉所有力气,缓一下再继续,等到他逐渐适应后,是可以跟上我们的。他不是体力不济,只是气息乱了。” 于翻山越岭涉水一事,陈平安确实是行家里的行家。不承想陈对根本不听陈平安的解释,直接对陈松风说道:“你回小镇便是。” 陈松风满脸苦涩,看着不容置疑的陈对,转过头对刘灞桥说道:“那接下来就劳烦你背书箱了。” 刘灞桥大怒,拿下书箱摔向陈对:“老子还不伺候了!” 陈对脸色平淡,接过书箱后自己背起来,对陈平安说道:“走。” 陈平安想了想,从背篓里拿出两截竹筒,轻轻抛给刘灞桥:“回去路上饿了,可以填肚子。” 陈松风轻声劝说刘灞桥,后者拿着竹筒,冷笑道:“才不受这窝囊气,跟你一起打道回府,到了衙署那边,要一桌子好酒好菜,大鱼大肉!不比这舒服?” 陈对转身继续前行。陈平安背起背篓后,有些不放心,看着刘灞桥问道:“知道回去的路吗?” 刘灞桥笑了笑:“记得的。” 陈平安点点头,和宁姚一起离去。 前方三人身影渐行渐远,陈松风干脆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苦笑道:“你这是何苦来哉?跟颍阴陈氏结下一些香火情,对你对风雷园,怎么都不是坏事,为何要意气用事?” 刘灞桥打开一截竹筒,露出雪白的饭团,兴高采烈道:“还是陈平安厚道,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陈松风知道刘灞桥的脾气,不再劝说什么。 陈松风自嘲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刘灞桥嘀嘀咕咕道:“早知道应该让陈平安留下一竹筒腌菜的。” 他抓起一只饭团大啃起来,含糊不清问道:“你说得也不对,小镇齐先生,当然还有齐先生的先生,就很厉害。” 陈松风眼神恍惚:“你说齐先生到底想做什么?” 刘灞桥随口答道:“天晓得。” 陈松风伸手抖了抖湿透的外衫,唏嘘道:“好一个‘天晓得’。” 溪畔铺子,刘羡阳又睡去了。阮邛坐在床头,眼神凝重。刘羡阳每一次呼吸,都绵长悠远,这也就罢了,关键是每次吐出的气息,似山间雾气,又似湖上水烟,白蒙蒙的。它们并不随风流散,而是一点点凝聚在口鼻之间。最终刘羡阳脸庞之上,如盘踞着一条三寸长短的白蛟。 以梦境为剑炉,一气呵成神仙剑。 阮邛揉了揉下巴,赞叹道:“原来走的是破而后立的极端路子,窍穴破尽,关隘无阻,虽然这副身躯彻底坏朽,可这剑,到底是成了。既能铸剑,也可练剑,难怪这部剑经如此抢手。睡也修行,梦也修行,大道可期。” 阮邛站起身,自嘲道:“早知道就不该答应把你借给颍阴陈氏二十年了。” 三辆马车,沿着仿佛没有尽头的山路一直向上,总算登顶了。 宋集薪和稚圭走下马车,面面相觑,山顶是一块地面平整的大平台,中央地带竖立起两个石柱,但是石柱之间如水流转,看不清“水面”之后的景象,少年少女面前就像矗立着一道天门。稚圭死死盯住那道大门。宋集薪则转身走到山顶边缘,举目远眺,大好河山,只觉得心旷神怡。 大骊藩王宋长镜裹了一件狐裘,脸色苍白,但是精神极好,来到宋集薪身边,笑道:“这座位于东宝瓶洲的骊珠洞天,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不以占地广袤见长,版图不过方圆千里而已。” 宋长镜没有转头,只是抬手指了指身后那道大门:“过了那道门,再沿着云梯一直向下,约莫三十里路后,就算踩在了我大骊的疆土之上。那时候你可能回头也看不清楚什么,但是可以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这座骊珠洞天,其实是高悬于天空的……”宋长镜略作停顿,“一颗珠子。” 宋集薪站在山顶,视野开阔,这么多年待在泥瓶巷,看来望去皆是泥墙,他喜欢当下这种感觉,登高望远,千里山河,全在自己脚下。 宋长镜拢了拢名贵却老旧的狐裘,这位藩王今天谈兴出奇高,伸手指向西边一座高山:“那座山名叫披云山,以后有可能被大骊敕封为五岳之外的十大正山之一,按照祖辈留下的老规矩,会出现一位载入谱牒前列的山神,得以塑造金身神像,堂堂正正,享受人间香火,为大骊镇压一地气运,不至于流散别处,以免为邻国作嫁衣裳。小镇百姓只有站在披云山的山巅,才有可能看到我们脚下这座龙头山。因为龙头山受大阵护持,寻常肉眼凡胎,看不到此地的光景,这也算是一桩机缘。根据衙署秘档记录,历史上就有几人因登上龙头山,成功走出此方天地。” 宋集薪问道:“那这些人是不是都出人头地了?在咱们大骊或是东宝瓶洲成了人上人?” 宋长镜笑道:“有两个在大骊混得不错,相隔不过三十年,一文一武,被后世誉为大骊双璧,文的那个,死后谥文正,武的那个,则给子孙赢得了世袭上柱国的不小祖荫。虽说本王对两人的子孙观感极差,但是两家跟大骊的香火情,本王捏着鼻子也得认,毕竟当年要不是他们联手力挽狂澜,大骊宋氏熬不过那次难关。” 宋集薪感受着山顶的清风吹拂,有一种羽化飞升之感,问道:“那其他人?” 宋长镜轻轻呼出一口气,越发神清气爽,压下体内蠢蠢欲动的气海升腾,如同用一只手强行按下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宋长镜此刻无比确定,自己只要踏出那道大门,就会立即跻身第十境,被誉为武道止境的第十境! 上五境之下所有练气士,对阵一位登顶武道止境的大宗师,几乎毫无胜算,只有被碾压轰杀一种结果。 宋长镜平缓了一下心境,给了宋集薪一个不太温馨的真相:“死绝了。本王就曾亲手宰掉一个,当时本王还只是七境武夫,那人还是一个相对棘手的剑修,而且人生正值巅峰。那次本王与他相互追杀,辗转了七八百里路,最后在大骊南部边境一个叫白狐关的小地方,本王终于追上了他,打烂了他所有傍身法器和本命飞剑之后,本王拧断了他的脖子。没办法,不肯为大骊所用,就只有这个下场。宋家一向厚待练气士不假,可前提是这些练气士,必须要为宋家卖命,哪怕只是做做样子。” 那一次捉对厮杀的后半程,宋长镜进入了第八境。 宋集薪对这个藩王叔叔的传奇经历,并不感兴趣,只是好奇问道:“是其他王朝出了更高的价格,才使得他们不惜叛离大骊?” 宋长镜笑道:“在那名剑修之前,大多是如此。大骊地处偏远,民风彪悍,本就是崇武之国,武道天才辈出,一点也不值钱,倒是文绉绉软趴趴的练气士,凤毛麟角,所以每出世几个,历任大骊皇帝都恨不得当菩萨供奉起来。当今天子,嗯,也就是我那位皇兄,当然也不例外。有次那个剑修入宫觐见皇兄,负剑而行,鼻孔朝天的样子,很欠揍啊。他当时刚好碰运气得到一件称手的护身宝物,朝野上下,如日中天,所以见到本王之后,连招呼也不打,就是这样。” 宋集薪问道:“然后呢?” 宋长镜用看待白痴一样的眼神,斜瞥了一眼自己的侄子:“然后不就死了?” 宋集薪满脸匪夷所思:“叔叔你就因为人家没跟你打招呼,就痛下杀手,斩杀一名足可称为国之砥柱的大修士?” 宋长镜淡然道:“有些人,你就不能惯着他。” 宋集薪眼神狐疑,似乎想不明白这么一个桀骜不驯、不顾大局的大骊皇族,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宋长镜笑道:“你可能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整个东宝瓶洲,只有一个王朝的练气士,无论什么出身什么靠山,都必须为皇帝去往边境沙场效劳卖命,实打实厮杀三年,若是战功不足,就继续留在边境喝西北风,直到攒够了才能回家享福。” 宋集薪更加疑惑:“叔叔你不是才说大骊最推崇练气士吗?怎么就有这么个规矩了?退一步说,大骊就不怕这些人夭折在沙场?” 宋长镜哈哈笑道:“这条不成文的规矩,是在本王掌握兵权之后订立的。” 宋集薪恍然道:“是那个剑修不愿去沙场,折了你的面子?使得其他练气士上行下效,无形中坏了大骊的军心民心?所以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宋长镜摇头道:“那个剑修年轻时候投军边境,短短一年就攒够了战功,在大骊口碑相当不错。” 宋集薪恼羞成怒道:“那到底是为何?!难道是与你争风吃醋,还是犯了宋氏的忌讳,或是暗中通敌叛国?” 宋长镜的答案很简单:“虽说修士和武夫是两条路上的人,前者也确实更加……嗯,用那头绣虎的话说,就是更加金枝玉叶。武夫第十境就算走到了尽头,但是练气士却还有上五境可以攀爬,两者之差,确实不小。如果拎出两者中最拔尖的一小撮人,上五境练气士,就像站在这里的山顶,本王这样的武道中人,却只能是站在那座披云山的山顶。当然了,武道止境宗师,跟十一、十二境界的修士,也不是没得打,不过说到底,在世俗人眼中,武夫就是只会打打杀杀的大老粗,要矮人家修士一头的。所以那次宫中相见,他非但没跟本王打招呼,还故意斜眼瞅我,嘴角翘起,很挑衅啊,本王就想教他做人。” 宋集薪呆若木鸡。教人做人,那你好歹给人家留一条活路啊,就非要拧断人家的脖子? 宋长镜却不想再聊那个已死之人的话题:“是不是很想了解一下,那个跟我生死相搏的中年人?” 宋集薪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 虽然三辆马车先行,后边两人的硬碰硬,打得天昏地暗,宋集薪是知道的。其中一次宋长镜整个人从天而降,在马车十几丈外的地方砸出一个大坑,之后又有一次,宋长镜还以颜色,当时宋集薪已经爬到车顶上,亲眼看到那个气势如陆地蛟龙一般的壮实汉子,被宋长镜一拳砸得撞入一座小山头之中,溅射而起的尘土,极其壮观。非人。这是宋集薪当时唯一的观感。其实宋长镜跟那个横空出世的汉子,打得一点都不神仙缥缈,仿佛拳拳到肉,从头到尾都像是在以伤换伤,以命换命!比的就是谁更蛮不讲理。 宋长镜突然揉了揉宋集薪的脑袋,嗓音语气破天荒有些温暖:“皇兄的野心很大,在大隋皇帝还只盯着大骊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到了东宝瓶洲最南边的老龙城。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本王既是大骊嫡出的皇子,又是掌握一国军权的藩王,在军中和民间威信之高,无人能比,却还是能跟你爹做到兄友弟恭?” 宋集薪笑了笑,狡黠道:“叔叔你愿意说就说呗。” 宋长镜收回手,沉声道:“因为本王唯一想要的,是看到止境之上的武道风光,只有走到了那里,我宋长镜才不枉此生。” 这一刻宋集薪心胸间好似有洪流激荡,颤声问道:“如果我一心一意,能够有叔叔你今天的高度吗?” 宋长镜摇头笑道:“你啊,若是习武,撑死了也就到第八境,没前途,还是乖乖当个练气士好了,成就肯定更高。” 宋集薪有些不服气:“为何我就只能到武道第八境?” 宋长镜玩味笑道:“只能?” 宋集薪有些脸红。 宋长镜也不计较宋集薪的不知天高地厚,眯眼望向远方,缓缓道:“练气士嘛,是个靠老天爷赏饭吃的行当,命好不好,很重要,今天在这里撞见个机缘,明天再在那里捡到个法宝,后天不小心遇到个深藏不露的神仙,大后天看个风景,指不定就悟了,好像做什么都能增长修为。至于我们武道中人,大不一样,没什么捷径可走,只能靠一步一步走出来,无趣得很。” 宋集薪心情复杂,有些失落。 宋长镜不再理会这个侄子,转身走向马车,眼角余光看到稚圭的背影后,犹豫了一下,走到她身边,跟她一起抬头望向那道大门。 宋长镜自言自语道:“真龙之气,凝结成珠。世间蛟龙之属,皆以珠为贵,如同修士的本命元神。”婢女稚圭没有转头,但是流露出一丝紧张。 宋长镜笑道:“为了廊桥匾额所写的‘风生水起’这四个字,我大骊付出的代价之大,外人无法想象。风生水起,水起,为何要水起?还不是希望蛟龙走江的时候,能够畅通无阻。本王呢,其实对这些不上心,一切只是你家少爷他那个狠心老爹的意愿,你出了这座小洞天之后,估计除了京城那头绣虎,不会再有谁能对你指手画脚。” 宋长镜转头,望着稚圭的侧脸:“虽说你和本王那个侄子的命数挂钩,息息相关,荣辱与共,但是你也别太过恃宠而骄,不要让本王有出手的念头。嗯,看在大骊江山和侄子宋集薪的面子上,本王可以破例,给你两次找死的机会,刚好应了‘事不过三’那句老话。” 稚圭蓦然发怒,先转身,再后退两步,狠狠盯着这个让她心生恐怖的大骊藩王:“我本来就不是人,你们却要以世人的规矩来约束我,到底是谁不讲道理?你们人的金科玉律,规矩方圆,关我何事?!” 宋长镜快意笑道:“别误会,本王绝不会在小事上苛求你,恰恰相反,本王才是你最大的护身符。” 宋长镜凝视着稚圭,她有一双泛起黄金色彩的诡谲眼眸。他最后说道:“打了那一架后,本王与你,其实已是一条船上的盟友了。记住这句话,尤其是将来,在你有资格做出重大抉择的时候,好好想想这句话。”宋长镜转身离去。 马车旁,一个满身沙场粗粝气息的中年车夫,看着大骊藩王身上那件扎眼的雪白狐裘,实在忍不住,开口笑道:“王爷,啥时候换一件新狐裘啊,这都多少年了,王爷穿着不烦,咱们可是看着都烦了。”宋长镜登上马车,弯腰掀起帘子,没好气地撂下一句:“打下大隋再说。”车夫爽朗大笑,面对这个大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贵藩王,竟是一点也不拘谨。 宋长镜戎马生涯二十年,虽说为将做帅,不可能次次大战都身先士卒,更多是在大帐内运筹帷幄,但大骊边境硝烟四起,每逢死战,宋长镜必然亲身陷阵。堂堂藩王,平时的生活起居,从无醇酒美妇,几乎可以用“身无外物”来形容。 宋长镜坐入车厢后,盘腿而坐,眉头紧皱:“那人要本王离开骊珠洞天之后,不用着急赶赴京城,‘不妨在山脚等一等,抬头看一看’,等什么?看什么?”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也进了车厢,马车已经准备穿过那道大门。 宋集薪发现稚圭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他担忧道:“怎么了?” 稚圭颤声道:“我感觉得到,门那边,有无数可怕的东西。” 宋集薪笑着安慰道:“有我叔叔在,你怕什么?别怕,天塌下来他也能顶着。” 不料稚圭越发恐慌,使劲缩在角落,带着哭腔道:“就算是他,也扛不起来的!” 小镇最大的酒楼,来了一位稀客。一个双鬓霜白的教书先生,要了一壶酒和几碟子下酒小菜,自饮自酌,快哉快哉。原来今天这个学塾先生,没有教书授课,学塾蒙童一个个欢天喜地回家了。他喝完最后一杯酒,吃完最后一口菜,便轻轻放下了筷子。啪一声过后,千里江山小洞天,寂静无声,一切静止。此方天地瞬间崩碎。 这一刻,整个东宝瓶洲的山上神仙,山下凡人,皆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但是下一刻,仿佛有犹在仙人之上的仙人,以改天换日的大神通,遮蔽了整座骊珠洞天的景象。 东宝瓶洲北部的高空,万里云海翻滚,缓缓下垂。有一人通体雪白,大袖飘摇,身高仿佛不知几千几万丈,正襟危坐,身前悬浮着一颗如他手心大小的破碎珠子。此人法相之巨,像是将一个东宝瓶洲当作了私塾学堂。 无边无际的云海之上,有一道道威严声音如天雷纷纷炸响。 “齐静春,你放肆!” “大逆不道!” “回头是岸!” 那个读书人低头凝视着那颗珠子,缓缓收起视线,最后抬头朗声道:“小镇三千年积累而成的天道反扑,我齐静春一肩挑之!” 在齐静春放下那双筷子之前的两天,小镇出现了一些不好的兆头,铁锁井水位下降得很厉害,槐枝从树干断裂坠落,枝叶皆枯黄,明显不符合春荣秋枯的规律,还有小镇外横七竖八躺着许多泥塑木雕神像的地方,经常大半夜传来爆竹一般的炸裂声,好事者跑去一看,靠近小镇一带,去年冬天肯定还存世的那拨泥菩萨木神仙们,竟然已经消失大半。 从福禄街和桃叶巷动身的牛车马车,就没有断过,那大块青石板铺就的街面上,连大半夜都能听到扰人清梦的牛马蹄声。那些衣衫华美、满身富贵气的外乡人,也开始匆匆忙忙往外走,大多神色不悦,三三两两,经常有人朝小镇学塾方向指指点点,颇为愤懑。 小镇东门的光棍郑大风没了身影,窑务督造官衙署也没有要找人顶替的意思,于是小镇就像没了两颗门牙的人,说话容易漏风。 刘灞桥和陈松风沿着原路返回,两人能够看到廊桥轮廓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刘灞桥沿着一条小径走到溪畔,蹲下身掬了一捧水洗脸,约莫是嫌弃不够酣畅淋漓,干脆撅起屁股趴在地上,将整个脑袋沉入溪水当中,最后猛然抬头,大呼痛快。转头看着大汗淋漓的陈松风,刘灞桥打趣道:“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啊。” 陈松风只是掬着喝了口溪水,嗓子沙哑道:“我当初之所以辛辛苦苦成为练气士,只是希望强身健体,能够多活几年,多看几本书而已,如何比得上你们剑修。何况在这处骊珠小洞天,剑修之外的练气士最吃亏,一不留神,运转气机,就要损耗道行,境界越高,折损越多。不承想我修为低下,反而成了好事。” 刘灞桥拍了拍陈松风肩膀:“不如改换门庭,加入我们风雷园练剑,以后我罩着你。你想啊,成为一名剑修,御剑凌风,万丈高空,风驰电掣,尤其是雷雨时分,踏剑穿梭其中……” 陈松风突然笑道:“听说风雷园被雷劈次数最多的剑修,名叫……” 刘灞桥伸出一只手掌:“打住!” 剑修亦是练气士之一,只不过比起寻常练气士,体魄要更为靠近另一条路上的纯粹武夫,简单说来,就是筋骨肉和精气神,剑修追求两者兼备,其他练气士,体魄一事,只要不拖后腿就行,并不刻意淬炼。当然,练气士在养气、炼气的同时,对于身体的完善,其实就像春风化雨一般,始终在打熬磨砺。可是比起剑修,锤炼体魄之事,练气士无论是力度还是次数,远远不如,更不可能像武夫那么一心一意、孜孜不倦。对于世间练气士而言,存在一个共识,身躯皮囊,终究是不断腐朽之物,够用就行。能够侥幸修炼成金刚不败之身、无垢琉璃之躯,那是最好,不能也无妨,切莫钻牛角尖,误了大道根本。 刘灞桥随口问道:“你家那位远房亲戚,到底是第几境的武人?” 陈松风无奈道:“我如何知道这等机要秘事?” 刘灞桥想起那天在衙署正堂爆发的冲突,感慨道:“宋长镜实在是太强了,最可怕的是这个大骊藩王还如此年轻,一般的第八、第九境武人,谁不是半百、甲子年龄往上走的,甚至百岁也不算高龄,可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宋长镜才将近四十岁吧。难怪当初要被那人笑称‘需要压一压气焰’。” 陈松风轻声道:“应运而生,得天独厚。” 上五境修士,神龙见首不见尾,很难寻觅。但是武人当中的第八、第九境,往往天下皆知,与世俗王朝也离得不远。何况武道攀升,靠的就是一场场生死大战。于生死一线,见过生死,方能破开生死,获得一种类似佛家“自在”、道家“清净”的超然心境。 除了两名大宗师之间的切磋,第八、第九两境武人,最喜欢欺负中五境里的顶尖练气士,尤其是宋长镜这样的第九境最强者,几乎可以说是上五境之下无敌手,也就只有练气士当中的剑修能够与之一战,但也只能争取让自己输得不那么难看,赢得一个虽败犹荣的说法。不过这其中存在一个隐晦原因,才使得第九境武道强者肆无忌惮,那就是中五境里的最后一层,第十境大修士,根本已经无心世俗纷争,甚至连家族存亡、王朝兴衰也顾不得,为的只是那“大道”二字了。 刘灞桥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宋长镜要我出了小镇后,凭自己本事取走符剑。要不要给风雷园打声招呼呢,让他们早早摆好庆功宴?” 陈松风哭笑不得,望着深不过膝盖的潺潺流水,想到宋长镜以及这个藩王身边的风流少年,陈松风隐隐约约感受到一种大势凝聚的迹象,决定这趟返回龙尾郡陈氏祖宅后,必须说服家族押注在大骊王朝,哪怕没办法孤注一掷,也要让陈氏子弟趁早融入大骊庙堂。 陈松风呢喃道:“大骊气象,已是时来天地皆同力。因此我陈氏要扶龙,不可与人只争着附龙而已。” 刘灞桥问道:“你嘀嘀咕咕个什么?” 陈松风站起身,甩了甩手,笑道:“你好像跟那个泥瓶巷少年很投缘啊。” 刘灞桥跟着起身,大大咧咧道:“萍水相逢,聚散不定,天晓得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 两人一起踩着溪畔春草走上岸,陈松风问道:“听说南涧国辖境内的那块福地,要在今年冬天对外开放,准许数十人进入,你当下不是仍然无法破开瓶颈吗,要不要下去碰碰运气?” 刘灞桥冷笑道:“坚决不去,去蚂蚁堆里作威作福,老子臊得慌。” 陈松风摇头道:“我家柳先生曾经说过,心境如镜,越擦越亮,故而心境修行,能够在道祖莲台上坐忘,当然大有裨益,可是偶尔在小泥塘里摸爬滚打,未必就没有好处。去福地当个抛却前身、忘记前生的谪仙人,享福也好,受难也罢,多多少少……” 不等陈松风说完,刘灞桥已经嚷嚷道:“我这人胜负心太重,一旦去了灵气稀薄的福地,若是无法靠自己的本事破开禁忌,重返家乡,那我肯定会留下心结,那就会得不偿失,弊大于利。再说了,要是不小心在福地里给‘当地人’欺负了,又是一桩心病,等我还魂回神之后,哪怕需要耗费巨大代价,我肯定也要以‘真人真身’降世,才能痛快。只是如此一来,不是有违我初衷本心?” 刘灞桥双手抱住后脑勺,满脸不屑道:“说句难听的话,如今咱们东宝瓶洲那三块福地,谁不心知肚明,早就变味了,已经成为那些个世俗王朝的豪阀子弟花钱下去找乐子的地儿,难怪被说成是仙家治下的青楼勾栏之地,乌烟瘴气。” 陈松风笑道:“也不可一概而论,不说我们这些外乡人,只说那些当地人,不乏惊才绝艳之辈。” 刘灞桥白眼道:“一座福地,那么多人口,每年能有几人脱颖而出?一个都未必有吧。那些成功来到我们这里的,百年当中,最终被咱们记住名字的,又能有几个?屈指可数吧。所以我就不明白,这些个福地为何如此受人推崇,还有人扬言,只要拥有一块福地的一部分统辖权,好处不比拥有一位上五境修士来得少,疯了吧。” 陈松风笑道:“福地收益,细水长流啊,偶尔还能蹦出一两个惊喜,最关键是所有的好处,属于坐享其成,谁不乐意从中分一杯羹?” 洞天走出去的人,命多半好。福地升上来的人,命尤其硬。 刘灞桥问道:“你好像不太喜欢那个姓陈的少年?” 陈松风想了想,选择袒露心扉:“如果出于个人,我对他没有任何意见。但如果就事论事,他的存在,其实让我们整个家族都很尴尬。骊珠小洞天的陈氏子弟,本就是本洲的一个笑话,小镇之内,一个人数不算少的姓氏,仅剩一人,其余全部成了别家奴仆,沦为笑谈,实属正常。在龙尾郡陈氏眼中,我们和小镇上的陈姓之人,虽说远祖相同,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皇历了,谈不上丁点儿情分,但是所有龙尾郡陈氏的对手,岂会如此看待。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泥瓶巷少年干脆也成了大户人家的下人,也就罢了,当时当世一场大笑过后,很难多年持续成为一桩谈资,可这个少年的咬牙坚持,孤零零的存在,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外边许多人甚至在打赌,小镇这一支这一房这一个陈氏子弟,何时不再是那个‘唯一’。” 刘灞桥皱眉道:“这又不是那少年的错。” 陈松风笑道:“当然,少年何错之有,可是世上有些事情,终究是很难说清楚道理的。” 刘灞桥摇头道:“不是道理很难说清楚,事实上,本来就是你们没道理。只是因为那个少年太弱小,所以才让你们能够显得理直气壮,加上你们龙尾郡陈氏的声势,比少年大许多,可是比起身边那些看笑话的人,又很一般,所以处境越发尴尬,到最后,不愿意承认自己无能,只好反过来暗示自己,认为那个少年才是罪魁祸首。我相信如果不是这座骊珠洞天不容易进入,那个让龙尾郡陈氏难堪的陋巷少年,早就被龙尾郡陈氏子弟悄悄找个由头做掉了,或是被某个附庸家族的家伙杀了邀功了。” 陈松风脸色涨红,一时间竟是有几分恼羞成怒。 刘灞桥抱着后脑勺,扬起脑袋望向天空,仍是优哉游哉的慵懒神色:“我知道你陈松风不是这样的人,可惜像你这样的人,到底少,不像你的人,终究多。” “就说正阳山那只搬山猿,自己拿不到剑经,害怕我风雷园拿到,就要一拳打死那刘姓少年,你觉得这样讲理吗?我觉得这样很不讲理。可是有用吗?没用啊。我连正面挑衅老猿也不敢。” 刘灞桥叹了口气,松开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自嘲道:“我呢,就是口拙嘴笨,拳头也不够硬,剑还不够快,要不然我这肚子里,真是积攒了一大堆道理,想要跟这个世道,好好说上一说。” 陈松风吐出一口气:“所以你觉得那个少年不错?” 刘灞桥转头望向红日坠落的西边高山:“觉得不错?怎么可能。” 陈松风有些疑惑。 刘灞桥笑道:“我一看到那个少年,就自惭形秽。” 陈松风觉得匪夷所思,摇头笑道:“何至于此?” 刘灞桥把到了嘴边的一些话咽了回去,省得伤感情。陈松风这个家伙,虽然没那么合胃口对脾气,可是比起一般的读书人,已经好上许多,自己就知足吧。话痨刘灞桥就这么一路沉默下去。 夜幕深沉,陈平安自制了三支火把,三人举火而行。 最后来到一座高山山脚,陈平安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对宁姚说道:“宁姑娘,跟她说一下,这是一座朝廷封禁之山,她有没有忌讳?” 宁姚转告陈对后,后者摇头。 陈对举目望去,她无比确定,颍阴陈氏的祖坟,肯定就在此地。游子还乡,心有感应。 陈对缓缓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她蹲下身,用手指在地面上写了一长串字符,写完之后,嘴唇微动。最后她用手掌缓缓抹平所有痕迹,起身后,脚步绕过符文销毁的地方,率先登山,甚至不用陈平安指路。 三人来到半山腰某处,陈平安指向不远处,一座小土包上生长有一棵树,主干古怪,极其笔直,竟是比青竹还直。陈平安如释重负,点头道:“就是这里了。” 陈对沉声道:“你们去山下等我。” 宁姚扯了扯陈平安袖子,示意一起下山。 陈对放下书箱,一件件一样样,小心翼翼拿出那些精心准备的祭品,用以祀神供祖。 中途陈对有刹那间的恍惚失神,痴痴望向那棵小树,热泪盈眶,喜极而泣,喃喃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最后陈对无比虔诚地对着那座小土包,行三叩九拜的大礼。之后她伏地不起,颤声道:“我颍阴陈氏,叩谢始祖庇护!” 山脚,陈平安和宁姚各坐在背篓一边,背对而坐,宁姚问道:“之前有段路程,你为何故意要绕远路?” 陈平安愣了愣,震惊道:“宁姑娘,连你都看出来啦?” 宁姚手握刀鞘,往后一推,刀鞘顶端在陈平安后腰一撞:“把‘连’字去掉!” 陈平安龇牙咧嘴,轻轻揉腰,放低声音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有老大一片山崖,全是那种被你们称为斩龙台的黑色石头,我怕给她看了去,然后她也是识货的,到时候万一她起了歹心咋办?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宁姚笑道:“守财奴,你还不是担心她如果想法子搬走它,会害得你两手空空。” 陈平安傻呵呵笑道:“宁姑娘,你这么耿直,朋友一定不多吧?” “哎哟。”蓦然又是一阵吃疼的陈平安,赶紧腾出只手,去揉腰的另外一侧。 陈平安突然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宁姚后背,问道:“吃不吃野果子?我来的路上摘了三个,被我藏在袖袋里了,她应该没瞧见。” 宁姚没好气道:“这个时节的山果,能好吃?” 陈平安转身,递过去两颗桃子大小的通红野果,笑道:“宁姑娘,那你就是不晓得了,这种果子还真就只有在春天才能吃着。冬末结实,初春成熟,这会儿彻底熟透,一口下去,啧啧啧,那滋味,不小心舌头都能咬掉。更奇怪的是,咱们这里那么多座山,果子就只有这附近有。我当年也是跟着姚老头来找一种泥土时,他告诉我的。其他地方,也有些野果子味道不错,可我吃来吃去,啃东啃西,觉得都不如这种。” 宁姚接过两颗果子,打定主意难吃的话,一定要把剩下那颗还回去:“还吃来吃去、啃东啃西,你是山里的野猪啊?” 陈平安咬着野果,笑道:“小的时候家里穷,可不是逮着什么就吃什么,你还别说,有一次还真因为瞎吃东西,把肚子给吃坏了,痛得我在巷子里满地打滚。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打雷擂鼓似的。” 只可惜宁姚忙着吃果子,没听清楚陈平安最后说了啥。第一口咬下去,她就觉得这果子甘美异常,果肉下肚后,整个人都暖洋洋的,身体如同一座铺设有地龙的屋子,野果就是一袋袋炭火。宁姚闭上眼睛,感受五脏六腑,虽说通体舒泰,但是其余并无异样,这意味着这种野果,大体上可以位列神仙脚下的山上之物,但也仅限于此,肯定可以在世俗王朝卖出高价,却也不至于让修士眼红。对于山下的凡夫俗子而言,则无疑是延年益寿的无上珍品。早知道如此,宁姚就干脆不接这果子了。 宁姚有些惋惜,抹了抹嘴,转身把剩下的野果递过去:“不好吃,还给你。” 陈平安悻悻然收回去,有些失落,他还以为宁姑娘会觉得不错呢。 宁姚双手轻轻踢着背篓,随口问道:“是留着给那个叫陈对的女子?” 陈平安摇头道:“给她干什么,非亲非故的,当然是留给刘羡阳了。” 宁姚突然好奇道:“如果阮秀在这里,你是不是不给陈对,给阮秀?”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 宁姚又问:“那如果你手上只有两颗野果,你是给我,还是给阮秀?”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一颗给你,一颗给阮秀啊。我看你们吃就行。” 陈平安又遭受偷袭,揉着后腰,无辜道:“宁姑娘,你干吗?” 宁姚再问:“如果只有一颗呢?” 陈平安呵呵笑道:“给你。” 宁姚:“为啥?” 陈平安既狡黠又实诚道:“阮姑娘又不在这儿,可宁姑娘你在啊。” 陈平安后腰瞬间遭受两下重击,疼得他赶紧起身,蹦蹦跳跳,如此一来,害得宁姚一屁股跌入那只大背篓。陈平安赶紧把她从背篓里拉出来。宁姚倒也没生气,只是狠狠瞪了陈平安一眼。 陈平安重新扶好背篓,两人再次背对背而坐。 宁姚问道:“你知道那棵树是什么树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道,我只在这个地方看到过,其他山上好像都没有。” 宁姚沉声道:“相传若是有家族陵墓生出楷树,是儒家圣人即将出世的祥瑞气象,且这位圣人,必然极其刚直,一身浩然正气,所以在你们这座天下,必定会得到格外青睐。” 陈平安哦了一声。什么儒家圣人,祥瑞啊正气啊,这个草鞋少年都听不懂。 宁姚问道:“你就不羡慕山上那个女人?也没有想过为什么这棵楷树,不是长在自家祖先坟上?” 陈平安答非所问,开心道:“今年清明节,我还能给爹娘上坟,真好。” 宁姚猛然站起身,这次轮到陈平安一屁股坐进背篓。宁姚在一旁捧腹大笑。 小镇学塾仅剩下五个蒙童,出身高低不同,年龄大小各异,其中一个身穿大红棉袄的小女孩,虽然出身福禄街,但是她在学塾里从不欺负人,不过也不喜欢凑热闹,从来只喜欢自己胡乱逛荡。小镇最西边那户人家,李二的儿子李槐,也在这座乡塾求学,他爹娘带着姐姐离开了小镇,唯独留下了他。李槐非但没有哭闹,反而高兴坏了,终于不用受人管束了,只是到了晚上,这个寄住在舅舅家的孩子,做了噩梦醒来后,就开始撕心裂肺地号叫,结果被惊醒后的舅舅舅妈联手镇压,一个使用鸡毛掸子,一个使用扫帚。其余三人,分别来自桃叶巷、骑龙巷、杏花巷,两男一女。 齐先生下课后,送给他们一人一幅字,要他们妥善保管,仔细临摹,说是三天之后他要检查课业。那是一个“齐”字。 蒙学散去之后,垂垂老矣的扫地老人,沐浴更衣后,来到齐先生书房外,席地而坐。老人开口询问了一个关于“春王正月”的儒家经典之问。齐静春会心一笑,为之解惑,讲述何谓春,何谓王,何谓正,何谓月。这就是儒家各大书院特有的“执经问难”,课堂之上,会安排一位“问师”,向讲学之人询问,可以有一问数问,十问甚至百问。这一场问对,发生于齐先生和老人的第一次见面。那已经是八十年前的陈年往事了。 不过当时齐静春是询问之人,回答之人,则是两人共同的先生。 老人问完所有问题后,望向齐静春:“可还记得我们去往山崖书院之前,先生的临别赠言?” 齐静春笑而不言。 老人自问自答:“给我的那句,是‘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给你的那句,是‘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 老人突然激动万分:“先生对你,何等器重,希望你青出于蓝!你为何偏偏要在此地,不撞南墙不回头?为何要为一座不过五六千人的小小城镇,就舍去百年修为和千年大道,全部不要?!若是寻常读书人也就罢了,你是齐静春,是我们先生最器重的得意弟子!是有望别开生面,甚至是立教称祖的读书人!” 老人浑身颤抖道:“我知道了,是佛家误你!什么众生平等!难道你忘了先生说过的明贵贱……” 齐静春笑着摇头,道:“先生虽是先生,学问自然极大,可道理未必全对。” 老人被震惊得无以复加,满脸错愕,继而怒喝道:“礼者,所以正身也!” 齐静春笑着回复一句:“君子时诎则诎,时伸则伸也。” 看似无缘无故,隔着十万八千里,但是老人听到之后,脸色剧变,满是惊疑。 齐静春叹了口气,望向这个跟随自己在此一甲子的同门师弟,正色道:“事已至此。那几个孩子,就托付给你送往山崖书院了。”老人点点头,神色复杂地起身离去。 齐静春自言自语道:“先生,世间可有真正的天经地义?” 两辆马车在天远远未亮时分,就从福禄街出发,早早离开了小镇。 晨曦时分,一个草鞋少年带着两个大布袋子,动身去往窑务督造官衙署外等人。一个布袋子,装着一袋袋金精铜钱;另外一个,装着他觉得最值钱的蛇胆石。但是等到天大亮,衙署门房提着扫帚出来清扫街道了,陈平安也没有看到出发的马车。他只好厚着脸皮去问,问衙署名叫陈对的那拨客人,什么时候才从福禄街出发。 门房笑着说:“他们啊,早就离开小镇了。” 陈平安目瞪口呆,刘羡阳那家伙不是跟自己约好了天亮以后,才动身吗?那一刻,陈平安的视线有些模糊。 跟门房道谢之后,陈平安转身开始狂奔。跑出小镇,陈平安一口气跑了将近六十里路,最后筋疲力尽的他沿着一道斜坡走到坡顶,看着蜿蜒的道路,一直向前延伸出去。 陈平安蹲在坡顶,脚边放着没有送出去的铜钱和石头。佩剑悬刀的宁姚悄无声息地坐到他身边,气喘吁吁,气呼呼道:“你不是掉钱眼里的财迷吗,怎么这么大方了?全部家当都要送出去?就算刘羡阳是你朋友,也没你这么大手大脚的啊。” 陈平安只是抱着头,望向远方。 齐静春的那尊巨大法相,洁白缥缈,肃然危坐于东宝瓶洲最北端的版图上。 云海滚滚涌动,缓缓下压,不断靠近齐静春头颅。齐静春抬头望去,笑意洒脱。 云海之上,有威严嗓音响起:“齐静春,须知天道无私!你身为儒家门生,对骊珠洞天生出恻隐之心,情有可原,若是此时回心转意,犹有余地。” 伴随着这个天上仙人的话语,仿佛有阵阵雷声迅猛滚走于云海之中,那些一闪即逝的电闪雷鸣,不断从云海底端渗透而出。言出法随。 又有一个仙人嗤笑道:“与这书呆子废什么话!想要做出顶天立地的壮举,得先问过我的拳头答应不答应!”与此同时,一只金黄色的巨大手掌向下一捞,云海被拨开厚重云雾后,露出一个窟窿,一道光柱落在齐静春法相前。 西方响起佛唱一声,悲悯开口:“齐施主,一念静心,顿超佛地。” 齐静春沉声道:“斩龙一役之后,小镇得以享受三千年大气运,后世子孙英才辈出,无非是寅吃卯粮的手段。只不过既然是四位圣人订立下的规矩,最早那拨选择扎根骊珠洞天的修士,也未有异议,我齐静春自然没有资格在此事上指手画脚。如今天道要镇压此方天地,来便是了,无非是换成我齐静春一人,来替小镇百姓承受这一场劫难,天道和规矩未曾落在空处,诸位又为何阻拦?” 伸手将云海搅出一个大窟窿的仙人肆意大笑:“哈哈,姓齐的,你是真不知道缘由,还是装疯卖傻?” 齐静春不知何时已经伸出一只手,手掌变拳,将那颗蕴藏一座小洞天的珠子虚握于手心之中。想来掌心之中,洞天之内,小镇之上,已是白昼骤然变成黑夜的玄妙光景。 此时,那只护住骊珠洞天的雪白手掌,仿佛遭受到一股四面八方而来的无形攻势,滋滋作响,手背之上不断溅射、绽放出白色电弧,不断有看似小如飞羽、实则大如山峰的“雪花”从齐静春手背脱落,坠落人间,只是不等落地,就已烟消云散。 高坐于云海窟窿附近的云上仙人,放声讥笑道:“小小儒士,悖逆大道,不自量力!就由本座先陪你玩玩!” 若是从东宝瓶洲的极远处举目望去,并且能够破开仙人联手造就的遮掩法阵,那就能够依稀看到无比壮观的一幕。破开云海的宏大窟窿当中,先是露出一粒黑点,笔直朝下,然后是一截剑尖,最后终于显露出全貌,是一柄齐静春法相手指长短的“袖珍”飞剑。 第一把刚刚现世,第二把又尾随其后,从别处落下,第三、第四把,依次从天上云海降临人间,总计十二把飞剑。一线排开,悬停于高空。如铁骑列阵,被人勒紧缰绳,只等一声令下,便可冲锋凿阵。 云海之上,一尊金色巨人随意盘腿而坐,睁着巨大的金色眼眸,双拳撑在膝盖上,右拳缓缓伸出一根食指,屈指一弹。一把飞剑率先激射向齐静春拳头虚握的那条胳膊。飞剑下坠的速度快如闪电,轨迹上,拉扯出一条连绵不绝的云尾。飞剑瞬间穿透齐静春法相的手臂,在距离地面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骤然停止。云海之上,金色巨人右拳食指轻轻旋转,飞剑划出一道弧线,重返高空,同时左手叩指轻弹,原本悬在空中的一把飞剑轰然落下,再一次刺穿齐静春的手臂。两根手指相互起落。十二把飞剑笔直落下,弧线返回。起起落落,如此反复。 齐静春那条胳膊被飞剑一阵阵密集攒射后,变得伤痕累累,出现无数个黑色孔洞,相比原本通体莹白的巍峨法相,显得格外触目惊心。齐静春对此神色自若,眼见着又要再来一拨飞剑穿刺,展开新一轮冲杀,真是咄咄逼人。 齐静春云淡风轻地说出四个字:“春风得意。” 一把飞剑依然直直刺向齐静春手臂,只是这一次它没有钉入手臂,而是像松针被一阵清风吹拂得飘荡歪斜。不但是这一把飞剑,之后十一把飞剑无一例外,都是无功而返。飞剑围绕在齐静春法相四周,遵循某种既定轨迹缓慢飞行,剑身颤抖,伺机而动,轻微嘶鸣作响。不但如此,一阵阵弥漫天地间的春风,还不露痕迹地托住了下坠的云海。 那尊金色巨人袒露胸膛,一身恣意放肆的意味,居高临下,眼见着那十二把飞剑竟然找不到任何破绽,有些惊讶:“咦?” 这些对人间修士而言威力无匹的飞剑袭扰,齐静春并不太上心,他始终盯住那只虚握的拳头。 世间有人老珠黄一说,骊珠洞天这颗悬浮在东宝瓶洲上空的珠子,也已经有三千年岁月,六十年后,在下一任圣人阮邛手上,包裹庇护珠子的外壁将会彻底破碎,如同一件瓷器,外层釉色脱落剥离殆尽。到时候天道碾压而至,必然势如破竹,虽然不会当场死人,但是小镇所有人都会失去来生。齐静春为此专门翻阅佛经,甚至推断出一个可怕的后果:小镇这六千余人,被用来承受天威浩荡的“替死鬼”,有可能生生世世堕入西方佛国的饿鬼道,永世不得超脱。兵家修士、铸剑师阮邛,作为骊珠洞天最后一位坐镇四方的圣人,他到时候的职责,可不是守护小镇百姓的安危,而是不让任何一人逃脱这份天道责罚。 那金色巨人声如擂鼓,轰隆隆传遍天空,大笑道:“有人说你齐静春不简单,拥有两个本命字,‘春’字之外,还有一个坏了规矩的‘静’字,来来来,让本座开开眼!”巨人每说一个“来”字,就用拳头砸在膝盖上一次。三次过后,云海如锅内沸水,剧烈涌动。云海底部,那阵原本肉眼不可见的清风,也摇晃起来,光线混乱,明暗交替。 巨人道:“你有春风,本座则有一场飞剑法雨,要给你这家伙泼泼冷水!”言语过后,无数金色的丝线透过云海,又渗透清风。如果用巨人身躯作为对比,那些金色丝线,就像是指甲长短的小小绣花针,只是密密麻麻,成千上万,汇聚之后,声势之大,惊心动魄。 齐静春依然凝视着拳头,闻声后面不改色,轻声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只见正襟危坐的法相四周地面,迸溅出一颗颗雨滴,每一滴雨珠,看似渺小可忽略不计,其实皆大如水潭。然后这些不断涌现的雨珠,违反常理地哗啦啦向天空滑去。雨幕倒挂,只因儒家圣人齐静春默念的那一句诗词。 金色绚烂的飞剑法雨,从上往下,起于大地的春雨水幕,由下往上,狠狠撞在一起! 头顶气象万千,齐静春却对此不见,不听,不言。 齐静春那颗拳头四周,凭空生出一条条闪电蛟龙,砸在手背之上。闪电颜色分为猩红、青紫、雪白三种,看似杂乱无章,三者却泾渭分明,并不交替缠绕,分别交织成三张大网。法相的拳头,碎屑四溅,飞羽飘摇,不断衰减。 齐静春轻声道:“风平浪静。”三色闪电,唯独雪白闪电毫无征兆地静止不动,但是其余两种闪电依然遵循规律而行,这就使得一条猩红闪电砰然撞断一条雪白闪电,一条青紫闪电又捆绑住猩红闪电。疏而不漏的恢恢天网,竟变得混乱无序。 云海之上,有苍老嗓音悠然响起:“动静有法!” 只不过转瞬过后,原本趋于混乱的三张闪电法网,重新恢复乱中有序的浩大天威。一次次敲打撞击齐静春那尊法相的拳头。齐静春微微叹息。 “小打小闹也差不多了,齐静春,可敢接下本座这一拳!”一只金色拳头从云海窟窿之中落向齐静春的头颅。 齐静春空闲的右手高高举起,掌心向上,阻挡住那压顶一拳。齐静春法相猛然下坠百丈,只是云海也被一股激荡清风托起百丈,像是天地之间拉开了两百丈距离。 “再来!”金色仙人一拳拳落下,每一次拳势都雷霆万钧,恐怕东宝瓶洲任何一座王朝的五岳雄山,都经不起他这一拳。一身雪白的齐静春法相,只是扬起手臂,高高举起。先是法相手心被砸出一个大坑,然后整只手掌砰然而碎,紧接着手臂一节一节被金色拳头打烂。法相大损的齐静春仍然无动于衷,所有的注意力,始终放在虚握拳头的左手之上。 从拳头蔓延到整条手臂,再到肩头,覆满了雷电游走的道家符箓,每个字都大如屋。 苍老嗓音继续响起:“莫要冥顽不化。齐静春,你若是愿意,可以追随贫道修行。” 齐静春稍稍转过头,低头凝望着那只千疮百孔的手臂,上面已经布满道家一脉掌教圣人写就的无上谶箓,好一个替天行道。 齐静春轻轻呵出一口气,沉声道:“清静……” 苍老声音透露出一股震怒:“齐静春,你大胆!” 一声怒喝,硬生生盖过了齐静春在“清静”之后的两个字。 高空有双指并拢作剑,轻而易举破开云海,一斩而下!竟是直接将齐静春握拳的那条手臂,从肩头处斩落! 极远处,有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充满惋惜。儒家圣人不逾矩。齐静春不该跨过道家那座雷池的。 那指剑成功斩断齐静春手臂后,似乎主人怒气犹在,双指快速缩回云海,却并未就此罢休,而是以更快的速度刺向那个已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的悬空拳头。齐静春收回头顶只剩半截的右手手臂,迅速挡在珠子上方,往自己这边一搂,护在自己身前。仙人双指一往无前,毫无悬念地洞穿齐静春法相的胳膊,来自窟窿的金色巨人那一拳,更是结结实实砸在齐静春法相的头颅之上。齐静春这尊法相,摇摇欲坠。 虽然残肢断臂,依然大袖飘摇,自有读书人的风流,可越是如此,越显得惨不忍睹。 又是被当头一拳,齐静春法相继续下沉。一拳紧接着一拳,好像不把这读书人砸得深陷地下就不罢休。 破败不堪的法相,死死护住身前的那颗拳头,那颗珠子,那座骊珠洞天,那些见了面就会喊他一声“齐先生”的百姓。这尊法相嘴唇微动,无声而念:“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 小洞天之内,乡塾之中,没有一个蒙童在场。有一个独坐的青衫儒士,不仅仅是双鬓霜白,头发已雪白。 齐静春七窍流血,血肉模糊。魂魄破碎,比一件重重摔在地上的瓷器还碎得彻底。齐静春竟是快意至极的神色,闭目而笑,溘然而逝。 天下有我齐静春。天下快哉,我亦快哉。 这一年,这座天下,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第13章 天亮 小镇好似遇上了百年难遇的天狗食日,一下子就变得漆黑一片,人人伸手不见五指。小镇外一尊尊神像如爆竹炸裂,声响愈来愈频繁,当小镇因为天黑而寂静之时,就显得格外刺耳,这无疑又加深了小镇普通百姓的猜测,联想到之前那些载着大户子弟的牛车马车,市井巷弄里的老百姓一个个惶恐不安。四姓十族的高大门墙内,无一例外,每当有奴仆丫鬟想要自作主张,高高挂起灯笼时,很快就会遭受大声呵斥,一些脾气急躁的家族管事人,甚至当场就拍掉那些灯笼,将其一脚踩烂,脸色狰狞,以视若寇仇的眼神,死死盯住那些原本出于好心的下人。 铁匠铺子这边,陈平安正和宁姚坐在井口吃午饭。天黑之后,陈平安虽然奇怪,但是不耽误他低头扒饭。铁匠铺的伙食相当不错,长短工每餐都能分到一块食指长宽的肥腻红烧肉,外加一勺汤汁。饭管够,但是肉就只有一块。陈平安大概是两大碗米饭的饭量,所以每次从掌厨师傅那边分到一块肉后,因为有汤汁,第一碗往往是只吃饭不动肉,吃到最后,那块红烧肉就会从碗顶一点点滑落到碗底,然后跑去盛第二碗米饭,这才干净利落解决掉那块肉。宁姚每次看到陈平安那样吃饭,都有些想笑。阮秀倒是不会像宁姚这样,阮秀望向陈平安的眼神里,仿佛写着四个大字:同道中人。 此时陈平安一手端着空荡荡的大白碗,一手持筷,竭尽目力环顾四周,只能依稀看到两三丈距离以内的景象。 最近这两天,除了给阮师傅的铁匠铺子做牛做马,陈平安会抽出三个时辰去练习走桩,白天一个时辰,午时到未时间,晚上两个时辰,亥时到丑时间。到后来陈平安尝试着走桩的同时,十指结剑炉桩,但是他发现如此一来,会让自己呼吸不畅,步伐更加不稳,遂果断放弃。陈平安只在劳作间隙,趁人不注意的时候,锻炼剑炉来滋养身躯。其实对陈平安而言,只不过是把以往的烧瓷拉坯,换成了《撼山谱》里的立桩剑炉。 午时到未时间那个时辰的走桩,一开始宁姚偶尔还会尾随其后,装模作样指点过几次后,就不再出现。陈平安不想惹来流言蜚语,白天这一个时辰的拳桩,会沿着小溪下游方向,跑出铁匠铺子一里地后,才开始练习。来回一趟,差不多能走上十里路左右。对于陈平安来说,这就算一条雷打不动的新家规了。 此时坐在井口,宁姚望着覆盖黑布似的天空,害得她失去“漂亮”印象的狭长双眉,微微皱起。 陈平安小声问道:“是不是跟齐先生有关?” 宁姚不打算告诉他真相,只给出一个模糊答案:“齐先生既然是这座洞天的主人,应该跟他有关系吧。” 陈平安又问道:“按照宋集薪和稚圭之前的说法,齐先生原本打算跟学塾书童赵繇一起离开小镇,为什么最后不走了?” 宁姚摇头笑道:“圣人的心思,就像一条龙脉,能够绵延千万里,我可猜不到,也懒得猜。”说完这句话,她把碗筷往陈平安手里一丢,起身去往一栋独属于她的黄泥墙茅草屋。宁姚自己也很奇怪为何阮师对自己如此客气,难道阮师看出了自己的身份?可能性极小才对。毕竟倒悬山并不位于东宝瓶洲;况且倒悬山与外界几乎没有牵连,名声很大,客人极少;再者倒悬山那边,对自己的身份也吃不准。只不过宁姚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直我也能用剑劈出一条直路的性情,堂堂东宝瓶洲第一铸剑大家阮师的示好,她就大大方方笑纳了。 陈平安拿着碗筷,刚想要去灶房那边,发现不远处有人要从这边走过,是一个袖子宽大的年轻男人,比读书人陈松风更像读书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点像齐先生,又有点像当时在泥瓶巷遇到的督造官宋大人。男人看到独自坐在井口发呆的陈平安与自己对视后,微微惊讶。他来到陈平安身边,笑容温醇道:“我找阮师傅有点事情,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陈平安这次没有像当初在泥瓶巷故意瞒着蔡金简、苻南华那样,而是直截了当给那人指明了方向。一来宁姑娘跟自己说过阮师傅的厉害,二来眼前这个男人,没有给陈平安一种阴沉且有城府的感觉。 陈平安客气问道:“需要我带路吗?” 年轻男人没有着急赶路,望着陈平安,微笑道:“不用,就几步路的事情,不麻烦了。谢谢你啊。” 陈平安笑着点头,走向灶房,那年轻男人则走向远处一间铸剑室。 陈平安还了碗筷后,发现短工学徒们都聚在几栋屋内,点上油灯,在那里聊着为何会昼夜颠倒。有人言之凿凿,说是某座大山的山神过界,害得溪水井水下降,所以惹恼了管辖溪涧的河神老爷,一场神仙打架,打得天昏地暗。也有人用老一辈人的说法来反驳,说咱们这儿,大山都给朝廷封禁了,哪里来的山神,再说了,那么点大的小溪,绝对出不了河神。陈平安没去掺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借着自己超乎寻常的眼力,独自去往最后一口水井底下,一背篓一背篓搬土出井。 一次沿着木梯爬出井口后,恰好看到那个年轻男子从铸剑室返回,他也发现了陈平安的身影,并未走近,也没有停步,只是与陈平安遥遥挥手告别。陈平安有些感慨,不论此人是好是坏,至少他跟正阳山、云霞山两座山,还有清风城、老龙城两座城的外乡人,确实不同。 陈平安在井口一趟趟搬运土壤,最后一趟出井后,发现阮秀站在井口辘轳附近,手心摊放着一块巾帕,上面堆满了小巧糕点。等到陈平安出现后,阮秀向他伸出手掌,满身泥土、双手脏兮兮的陈平安笑着摇头,随后阮秀坐在井口上,低头吃着骑龙巷压岁铺子的精致糕点。阮秀迅速沉浸其中,整个人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欢喜。 陈平安继续来来回回搬运积土,十数次后,阮秀已经不见踪迹,不过井口留着巾帕和一块糕点,是压岁铺子最著名的桃花酒酿糕。陈平安愣了愣,只好摘下背篓,放在脚边,坐在巾帕附近的井口,在衣衫上擦了擦手,双指拈起糕点,放入嘴中。陈平安使劲点头,果然很好吃。毕竟自己吃的是整整十文钱啊,一想到这点,陈平安立即觉得更好吃了。 之后几个时辰,天色依旧昏暗,天空时不时会传来一阵阵沉闷的擂鼓声响,除此之外,小镇其实并无异样。阮师傅破例让自家铁匠铺的短工休息两天,让他们各回各家,不用待在这边等着“天亮”继续干活。陈平安也在此列,他干脆返回小镇,去了趟刘羡阳家,没发现少东西后,就赶紧熄灯,再锁好屋门,跑向泥瓶巷的自家宅子。 不知为何,陈平安觉得如今的小镇,死气沉沉,没了生气。 陈平安并不知道,当他跑过廊桥廊道的时候,桥底下的水面上,悬浮着一个衣袂飘摇的高大女子,衣裙雪白,头发雪白,裸露在外的手脚肌肤亦是如羊脂美玉一般。她正歪着脑袋,以溪水为镜,一手绾发一手梳理,谁也看不清她的面容。 小镇如今的光景,就像大骊将帅命人打造的一块沙盘,战事已经落下帷幕,决定弃之不用,就用黑布随意一遮。 陈平安在自家宅子里点起一盏油灯,开始清点自己的家当,三袋子金精铜钱,供养钱、迎春钱、压胜钱各一袋,一袋是大隋皇子所赠,说是感谢让他撞见那条金色鲤鱼,顾璨留下的两袋,算是买泥鳅的钱。至于陈对原本答谢他的那两袋钱,陈平安在出山途中,恳请陈对转交给刘羡阳,陈对虽然疑惑,可是并未拒绝。兴许对陈平安的选择比较惊讶,也可能是祭祖成功后心情不错,陈对破天荒露出笑容,嗓音柔和地说了些肺腑之言,让陈平安大可以放心,坦言她这个颍阴陈氏嫡系子弟的许诺,绝对要比两袋子金精铜钱更值钱。陈平安其实对此将信将疑,不敢全信,只不过宁姚听说“颍阴陈氏嫡系子弟”后,私下让陈平安放宽心。 齐先生先后两次赠送印章,共计四方。最早两方印章,“静心得意”和“陈十一”,是齐先生用自己私藏的蛇胆石刻的,之后两方印章,是齐先生根据陈平安赠送的蛇胆石,随形刻就,一小篆一隶书,巧合的是两方印章能够合拢,凑出一幅青山绿水图,一敦厚一纤柔,齐先生分别刻下“山”“水”二字,依照宁姚的说法,大概能够称之为一对“山水印”。 陈平安把陆道长的两份药方三张纸放在桌面上。宁姚曾经嫌弃过陆道长的字寡淡无味,人气才气烟火气仙佛气,啥也没有,就像是世俗王朝的举人秀才,为了科举功名而迎合奉行的馆阁体,规规矩矩,低三下四。陈平安自然看不出年轻道长陆沉这一手字的韵味深浅、造诣高低,也不会因为宁姚的评价不高,就轻视了这三张纸。再者陆道长临行之前亲口说过,小镇购书识字大不易,陈平安想要学字,可以从他的药方学起。 此时陈平安小心翼翼拿起最后一张纸,之前看过末尾朱红印文的“陆沉敕令”四字,并未深思,只是如今自己也有了多达四方的印章,便觉得那几个小字,格外可爱可亲。陈平安想到以后自己兜里有了闲钱,哪天买了书,归入家中私藏,就在扉页或是尾页轻轻以“陈十一”印钤盖朱字。陈平安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咧嘴乐呵。只是很快陈平安就有些为难,有了印章,就需要印泥。骑龙巷那间专门售卖糕点的压岁铺子隔壁就有一间什么杂物都卖的铺子,挂“草头”二字招牌,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就经常光顾这间铺子,所谓的文房四宝、书案清供都是那边买来的。陈平安犹豫片刻,觉得等到将来识字了,哪天遇见了一见钟情的书籍,再去买一盒印泥。除此之外,还有那一麻袋精心挑选出来的蛇胆石,七八颗,颜色各异,但哪怕出水这么长时间,依然颜色不褪。桌上麻袋的袋口打开,大如青壮手心、中如稚童拳头、小如鸽蛋的各色石子,相依相偎,模样讨喜。 陈平安本来希望把它们送给刘羡阳,宋集薪虽然是个言语刻薄的读书种子,但是有句话说得很有道理,大概意思是同样一件小东西,摆在泥瓶巷外的摊贩手上,卖几文钱,还得费很大工夫,可要是摆在草头铺子的柜子里,就要三四两银子起步,顾客爱买不买,没钱滚蛋。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陈平安觉得宋集薪这话挺有道理,所以蛇胆石放在他这边,留在小镇上,估计撑死了也卖不出什么高价,可要是给了刘羡阳,拿去那什么颍阴陈氏所在的大地方,哪怕给人坑骗杀价,也绝对比陈平安得到的钱更多。至于是自己手握一栋茅屋,还是让朋友赢得一座金山银山,两者孰好孰坏,对陈平安来说,根本不用考虑。否则为什么要和刘羡阳做朋友?所以哪怕那个风雷园的刘灞桥,陈平安觉得这个人不坏,可不管刘灞桥嘴上如何跟自己称兄道弟,陈平安从头到尾都不会当真,也从不附和。 陈平安最后拿起那支玉簪子,齐先生说是早年他的先生所赠,是寻常之物,并非什么奇珍异宝。碧玉簪子上篆刻有八个小字。宁姚解释过“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这句话。 “君子”,陈平安虽然没读过书,但依然觉得这个词语,肯定是分量很重的称呼。 门口那边传来宁姚的嗓音:“你怎么不把这支簪子别上?人家既然愿意送给你,自然是希望你物尽其用。” 怔怔出神的陈平安抬头望去,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宁姚坐在陈平安桌对面,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簪子:“我仔细查看过了,的确是普通的簪子而已,没有暗藏玄机,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座小洞天呢。” 陈平安一头雾水:“啥?” 宁姚看着那一桌子陈平安的“压箱底传家宝”,解释道:“别有洞天,这个说法听说过吧?老百姓只当是读书人的修辞说法,没当真。其实这里头很有讲究,天底下洞天分两种,一种就是我们身处的这座骊珠洞天,属于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之一,就是‘洞天福地’的那个洞天,有些疆域广袤,不知几千几万里。传说中,道祖拥有一座莲花洞天,虽是三十六座小洞天之一,但其中一张荷叶的叶面,就比你们大骊王朝的京城还要大。” 陈平安一惊一乍,怀疑道:“不可能吧?” 宁姚笑着伸出大拇指,跷起伸向自己,胸有成竹道:“我也不信,所以将来我去亲眼看过之后,回来告诉你真假!” 陈平安轻声道:“这么稀奇古怪的地方,不是谁都能进去的吧?” 宁姚呵呵笑道:“你以为我是谁?” 陈平安赶紧岔开话题:“宁姑娘你继续说洞天的事情。” 宁姚随手拿起一块小巧玲珑的蛇胆石,桃花色,握在手心摩挲,说道:“任意一座大洞天,能够贯通天地,灵气充沛,那才是名副其实的仙家府邸。练气士身在其中修行,事半功倍,洞天之主,非是身负大气运之人不得占据,早已被三教百家里的佼佼者瓜分殆尽,不容他人染指。三十六小洞天,有点像是藏藏掖掖的秘境,如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其中以桃源洞天风景最宜人,以罡风洞天最为幽奇险峻,以骊珠洞天……” 陈平安好奇问道:“我们这儿怎么了?” 宁姚嘴角翘起,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动,道:“最小,就这么点大,弹丸之地,不值一提。” 陈平安干脆盘腿而坐,懒洋洋地趴在桌上,然后扬起一只拳头,依次竖起一根根手指,柔声笑道:“可是我在这里,遇到了齐先生、杨老头、刘羡阳、顾璨,当然还有你,宁姑娘。” 宁姚也笑了:“还有一种小洞天,就是收纳物品的地方,佛家有须弥芥子一说,道家则是袖有乾坤,其余百家也各有各的说法,其宗旨都是‘方寸之地容天地’。简而言之,就是说一点点大的物件,能够放下很多玩意儿,只是相较真正的洞天福地,这种冠以‘洞天’头衔的宝贝,放不得活物,我娘亲以前最值钱的嫁妆之一,就是一只玉镯子,里边洞天的大小,差不多是这栋屋子这么大的地方。” 不知外边天高地厚的陈平安,便有些失望:“这么小啊,你看人家道祖的一片莲叶,就有一座城池那么大呢。” 宁姚恼羞成怒,身体前倾,伸手就想要给陈平安脑袋一巴掌,陈平安赶紧身体后仰,左右躲闪。 宁姚出手数次也没能得逞,灵机一动,那只握有桃花色蛇胆石的手,作势要丢出石头。 陈平安慌张道:“别扔别扔,要是边边角角磕坏了,肯定要少赚很多铜钱的!” 宁姚撇撇嘴,放下蛇胆石,只是突然又迅猛抬手。吓得陈平安赶紧闭上眼睛,不忍心去看。啪的一声,将石头重重拍在桌面上,宁姚捧腹大笑。 陈平安睁眼后,无奈道:“宁姑娘,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啊。” 宁姚一挑狭长眉毛,手肘一扫,那颗石头被扫落桌面。陈平安双手挠头,苦着脸。跟宁姑娘讲道理,讲不通啊。宁姚嬉笑一声,从桌面下伸出另外一只手,那颗本该摔落在地的石头,赫然躺在她白皙的手心。陈平安还是双手抱头,可怜兮兮。 宁姚不再捉弄陈平安,正色问道:“你以后做什么?” 陈平安想了想,老实回答道:“帮阮师傅做完那些力气活,我想以后自己进山烧炭,还可以顺便采药,卖给杨家铺子。” 宁姚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么除了正阳山的那只搬山猿,还有清风城许家的妇人,截江真君刘志茂,以及蔡金简和苻南华背后的云霞山和老龙城,你怎么应付?万一人家要找你麻烦,你往哪里逃?”宁姚不等陈平安说话,沉声道:“所以当初陆道长让你不管如何,都要厚着脸皮待在铁匠铺子,是一条正路。” 陈平安忧心忡忡道:“那如果给阮师傅惹来一大串麻烦,怎么办?” 宁姚冷笑道:“一位主持小洞天运转的圣人,还会怕这些麻烦?” 陈平安点点头:“那我回头问问阮师傅,先把所有实情告诉他,看他还愿不愿意收我做长期学徒。” 宁姚一手支撑着腮帮,一手翻翻检检那些蛇胆石,道:“在小镇这里,没有什么是一袋子金精铜钱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袋。” 陈平安哭丧着脸道:“我心疼啊。” 宁姚斜眼道:“你打算一股脑给刘羡阳的时候,怎么不心疼?” 陈平安摇头道:“两回事,不能比。” 宁姚白眼道:“以后哪个女人,不幸做了你的媳妇,我估计她每天恨不得一巴掌打死你。”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真要有了媳妇,就是另一回事。我可不傻,不会让自己媳妇受委屈。” 宁姚一脸不信,满满的讥讽神色。 黑炭似的陈平安双手抱胸,盘腿而坐,难得有些嚣张神色,哼哼道:“要是我媳妇受了委屈,别说是正阳山老猿,就是你说的那啥道祖,我也要砍死他,砍不砍得死先不说,反正先砍了再说!” 宁姚很是惊讶,目瞪口呆。她一直觉得陈平安不是个硬脾气的人,当然杀蔡金简、斗搬山猿除外,平时相处,陈平安好像永远也不会生气,性情也不偏执,不温不火的好脾气。这种话如果是苻南华、宋集薪这些天之骄子说出口,宁姚会觉得理所应当、毫不意外,可从陈平安的嘴里说出来,宁姚有点不敢相信,于是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陈平安咧嘴笑道:“我爹这辈子只跟人打过一次架,就是为了我娘。因为骑龙巷有人骂我娘,我爹气不过,就去狠狠打了一架。回来的时候,被我娘埋怨了很久,但是我爹私下跟我说,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打不打又是一回事,男人不护着自己媳妇,娶进门做什么?!” 宁姚有些奇怪:“嗯?” 陈平安挠挠头,赧颜道:“我爹烧瓷厉害,打架很不行的,回家的时候鼻青脸肿,给人打惨了。” 宁姚伸手扶住额头,不想说话。她沉默片刻,起身道:“走了,回铺子。” 陈平安问道:“我送你到泥瓶巷口子上?” 宁姚没好气道:“不用。” 陈平安没有强求,只是把宁姚送到院门口。宁姚没有转头,也知道陈平安一直站在门口。不迂腐的好人,他们的心,会格外温暖灿烂,如向阳花木。这本身就是很美好的事情。 无依无靠的陈平安,被那些个外乡人一口一个“泥腿子贱命”“市井陋巷刨土吃的蝼蚁”地说着,可是他终究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他也很想要自己活得好。当然不是贪图享受,事实上陈平安从小就是一个很能吃苦的孩子,他只是单纯想着爹娘若是地下有知,他们肯定就会放心。虽然陈家只有陈平安一个人了,但是一个人,照样也能过上好日子,这就意味着爹娘传下来的这个家,还不错,哪怕这个家只剩下一个人;哪怕有钱买了春联,需要他自己一人张贴,不会有人告诉他是歪了斜了还是正了;哪怕在门头上贴一个“福”字,需要自己架梯子,也无人扶。人活一世,生死自负,不想着跟老天爷求任何东西。所以这种人看似好脾气,其实骨头格外硬,命也会尤其硬。 走出泥瓶巷的宁姚,突然有些失落,也有些愧疚,为了自己的不告而别。 陈平安回到屋子后,对着油灯发呆。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似梦非梦。他好像莫名其妙就走到了廊桥南端,只依稀记得一路上漆黑,连他也看不到几尺外的景象。但是当他一脚踏上台阶之后,天地之间,骤然大放光明。 陈平安浑浑噩噩走在廊桥过道,突然廊道中央那里,绽放出无比炫目的雪白光芒,仿佛比之前的天地光明更加刺眼,蕴含的道意更加崇高。陈平安明明眼睛刺痛得流泪,但是不知为何,反而能够更加清晰地看到那里的奇异风景。 有一个高大人物,面容模糊,站在廊桥当中。和陈平安在小巷初见齐先生时有些相似,大袖飘摇,一身雪白,如神似仙。但是在脱缰野马一般混乱的潜意识当中,陈平安无比确定眼前之人,比齐先生更加虚无缥缈,就像他或是她距离人间更远。 陈平安缓缓前行,耳边仿佛有狐魅女子细语呢喃,蛊惑人心:“跪下吧,便可鸿运当头。”之后又有人威严大喝,震慑人心:“凡夫俗子,还不速速下跪!”又有中正平和的声音淡然道:“如世俗人,需要下跪天地君亲师,跪一跪又何妨,换来一个大道登顶。”还有沧桑沙哑的嗓音响起:“这一跪,就等于走过了长生桥,登上了青云梯,跨过了天地堑,休要迟疑,快快下跪。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一声熟悉嗓音竭力响起:“陈平安,快快停步!既不要前行,也不要转身,更不可下跪。只需在原地坚持一炷香便可,你一介凡人之躯,能够承载多少斤两的神气意愿?不要逆天行事……”有点像是杨老头的训斥和告诫。只是老人的嗓音越到后边越低。与此同时,又有人温醇笑道:“陈平安,不妨站直,往前走几步试试看?”这像是齐先生。 陈平安本能地挺直腰杆,停下脚步,眼神茫然地向四周张望。他只知道自己有很多问题,想要问齐先生。 许多嘈杂声音此起彼伏:“这是马苦玄应得的机缘!你这小子速速滚出去!” “便是马苦玄拿不到,也该顺势落入那天仙坯子宁姚之手,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这一支陈氏就是一摊扶不起的烂泥,早该香火断绝,也敢垂涎神物,厚颜无耻的小杂种!” “陈平安,你不是很在乎宁姚和刘羡阳他们吗,转身返回小镇吧,把机缘留给你的朋友,不是更好?齐静春已经用他的一死来换取你们这些凡人的安稳,以后安心做个富家翁,娶妻生子,还有来生,岂不是很好?” “胆敢再往前一步,就将你挫骨扬灰!” 陈平安一步踏出,廊桥轰然一震。天地寂静,杂音顿消。有叹息,有恐惧,有慌乱,有敬畏,有唏嘘,一团乱麻。 陈平安一步走出之后,就自然而然向前走出第二步,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齐先生与自己并肩而行。整座廊桥以及廊桥之外,突然又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陈平安之前停步的时候,就已经不再被光线刺得流泪,这会儿没来由一下子哽咽起来,灵犀所至,问道:“齐先生,你是要走了吗?” “嗯,要走了。外边有太多人,希望我死,也由不得我自己做选择。” “齐先生,那我们要去见谁?” “不是‘我们’,是你。你要见的是一个……老人?” 砰然一声巨响,齐先生好像被人一击打飞,但是齐先生反而爽朗大笑,最后不忘沉声道:“陈平安,大道就在脚下,走!”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抬起脚准备踏出第三步。有一个极远、极高之地的嗓音响起,瞬间穿透一层层天地,微笑道:“事不过三,点到即止。”廊桥中间那边随之有人冷哼一声。 陈平安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趴在桌上,油灯还在燃烧,他下意识转头望向窗外。天亮了。 陈平安神情恍惚地走出屋子,来到小院,抬头望去,烈日当空,视线尤为清晰,天空如同褪下一层层釉色的瓷坯,光洁可人。 陈平安无意中察觉到自己呼吸有些凝滞,便坐在门槛上,屏气凝神,双手十指结剑炉拳桩。一炷香后,陈平安才感觉到气息平稳顺畅起来,刚要站起身,眼角余光一瞥,一屁股又坐回了门槛。他瞪大眼睛望去,不知何时院子角落里安安静静躺着一块黑色石头,是世间最好的磨剑石,斩龙台! 陈平安赶紧起身,快步走去,蹲下身端详,跟之前那座倒塌的天官神像台座相比,这块石头好像被人刀切豆腐似的,一刀直直下去,就干脆利落地一分为二。陈平安揉着下巴,一点一点挪位置,换了一个方位蹲着,东南西北挪了一圈,屁股回到原位后,越发确定,正是“菩萨点头”那尊神像脚下的台座。这让陈平安悚然,宁姑娘虽然喜欢说一些口气很大的话,但是她所有冷眼袖手的言语,绝对不会有半点作假。她说牢固异常的斩龙台,只能大剑仙花大代价才能劈开,陈平安就确信无疑。那么这块斩龙台是自己长了脚,然后一路跑到他陈平安家宅子? 如今陈平安已经知道世上确有神仙鬼怪,还有不计其数的山魈精魅,但是石头成精,可能性不大吧?再说了,它跑谁家里都能享点福,跑到自己这栋宅子,除了遭罪还能做什么,有这么笨的石头精吗?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喂,你能说话不?或者能听懂我说话吗?”当然不能。 疑神疑鬼的陈平安摇晃脑袋,看不够。大概是之前那个梦境太过真切,他其实还没有缓过来,导致现在看什么都透着古怪。许多当年没有深思的小事,如今穿在一起,好像一下子就说得通了。 齐先生说世上的确有很多事情不能以常理衡量,宁姚更是说过外边天地光怪陆离。哪怕是姚老头,其实也早就零零碎碎说了许多,简简单单的入山一事,就有诸多讲究。姚老头曾经说过很多,比如那些个不起眼的老树墩子,有可能是山神的座椅,坐不得。还说天底下的山,无论大小,其实一脉相承,只不过有着祖孙之分。陈平安在这一刻,突然很好奇,很想知道小镇所在的骊珠洞天,到底如何才能看到全貌?是不是只有爬到那座比披云山更高的山峰,才能一览无余? 陈平安收起思绪,低头看着那块黑色石头,想着要把它搬去铁匠铺子,宁姑娘肯定用得着这块磨剑石。至于到时候宁姑娘如何处置石头,是选择自己磨剑,还是交给阮师傅,作为帮忙铸剑的谢礼,陈平安反正无所谓,他只是很好奇磨剑石到底如何磨剑,会不会跟自己磨柴刀差不多? 陈平安做事情从来不拖泥带水,下定决心之后就立即动手,伸出双手将磨剑石往上抬,能够抬离地面寸余距离,有些沉重,但还不至于搬不动,这就好办。于是陈平安去屋里找来一只箩筐。很快他就背着箩筐走在泥瓶巷,磨剑石之上覆盖着一件衣衫。 走出泥瓶巷后,陈平安发现大街上行人众多,估计是那场突如其来的黑夜,让人瘆得慌,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大太阳,就都想着出来透口气。所以绝大多数小镇百姓都离开家门,走出巷弄来到大街,议论纷纷,时不时有人匆忙跑过,嚷嚷着铁锁井已经彻底干枯了,连那条悬挂于井中千百年的铁链,也不知被哪个混蛋偷偷搬走藏在家里了。更有唯恐天下不乱的稚童孩子,三三两两,蹦蹦跳跳,满脸雀跃,乱七八糟说着那棵老槐树的变故。 原来那棵老槐树“一夜之间”被连根拔起,倒在大街上,满地的碎裂槐枝和枯黄槐叶。一开始很多附近百姓觉得别浪费了,就顺手捡了枝叶回家烧火,一些个惫懒青壮,被自家婆娘催促,不情不愿拎着柴刀去劈砍更粗大一些的槐枝。不是没有人阻拦,祖祖辈辈生活在老槐树周边的小镇老人,大多痛心疾首,对那些占这种缺德便宜的汉子婆娘直接破口大骂,也有老人苦口婆心说着老槐树跟小镇的渊源,说这棵树是有灵气的,这么多年来,连枯枝坠落也只挑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愿砸在人头上,更不要说每逢收成不好的时候,老槐树的槐花如米,填饱了多少人的肚子。不管用,那些青壮男人要么不理不睬,只管埋头砍树,脾气差一点的,就跟老人起了冲突,推推搡搡。总之有点乱。 听到老槐树那边的动静后,陈平安背着箩筐,犹豫不决,于是放慢脚步,三步一回头,望向老槐树方向。直觉告诉他应该去老槐树那边瞅瞅,但是心底又有一个声音,让他赶紧去铁匠铺子。 突然他看到一个风一般的灵巧身影,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是个身穿大红棉袄的小女孩,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小女孩肩膀上,扛着一根粗如青壮手臂的槐枝,槐枝等人长,小女孩脚步飞快,跟车轱辘似的,活泼俏皮得很。陈平安一眼就认出了她,是那个独来独往的小女孩,来去如风,喜欢在小镇四处逛荡。她跟顾璨属于不打不相识,前不久在青牛背又见过一面。她跟在那些神仙人物身边,好像跟那位年轻道姑关系尤其好,陈平安还送了她一小块蛇胆石。 陈平安赶紧出声喊她,红棉袄小女孩转过头,看到是陈平安后,咧嘴一笑,一双会说话的秋水眼眸,好像在说你有事快说啊,我听着呢,我还要忙着蚂蚁搬家! 陈平安忍住笑,招手道:“我跟你商量个事,最多耽误你一会儿。” 大红棉袄小女孩,扛着树枝雷厉风行地跑过来,微微侧身,她抬起头,有些疑惑。 陈平安问道:“这根树枝,你是从老槐树那边搬来的吧?” 小女孩使劲点头,遗憾道:“不快一点的话,要被人抢光了。我力气小,只搬得动这么点大的,我争取多跑几趟。” 陈平安心思急转,试探性问道:“你家如果是在福禄街那边,那就远了,你如果信得过我,可以先把槐枝放在我家院子,这样你就可以来回多跑几趟。” 小女孩默默权衡利弊,认真思量的同时,一直在观察陈平安的眼神和脸色,大概是觉得陈平安没坏心,她点头道:“那你要我做什么?事先说好,我可扛不动太大的树枝,很沉的,我现在肩膀就有点像是火烧着了。” 陈平安掏出一串钥匙,摘下其中一把,递给小女孩:“这是我家院门的钥匙,你拿着。我不要你多做什么,只是让你抢槐树枝的时候,看看地上有没有没有变黄的绿色树叶,有的话就记得帮我收起来。” 小女孩没有接过钥匙,瞪大眼睛:“就这?” 陈平安笑道:“对,就这。你知道我家地方吧?” 小女孩嗯了一声:“泥瓶巷左手边数起,第十二个宅子。” 小女孩最后还是没有接过钥匙:“你家那边院墙不高,我可以把槐枝轻轻放进去,不用打开院门。” 陈平安才收起钥匙,红棉袄小女孩已经转身飞奔离去。陈平安觉得她就像是进了山的自己,她是走街串巷,自己则是翻山越岭。 陈平安走出小镇,一直往南,等到靠近廊桥的时候,骇然发现廊桥不见了。已经恢复成记忆当中的那座老旧石拱桥。 不知为何,廊桥虽然崭新大气,还挂着亮眼的金字匾额,可陈平安还是喜欢眼前的老桥。陈平安站在石拱桥这一头,没来由想起那个无法解释的梦,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上斜坡。越是临近桥中央,陈平安就越是紧张,本就大汗淋漓,现在更是汗如雨下,只是等他走到了石拱桥那一头,也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陈平安自嘲一笑,加快步子往铁匠铺子走去。 青牛背那边,杨老头坐在青色石崖边缘,大口大口抽着旱烟。杨老头脚下的水潭,涟漪阵阵,波光粼粼,水面之下,好像有大把大把的水草在摇晃,大太阳底下,仍是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阴森诡谲。水面上,逐渐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老妪面孔,但是她却拥有一头鸦青色的头发,在水中绽放,此时马婆婆如丧考妣,颤声道:“大仙,昨夜我是真的不敢靠近那边啊,我试了好几次,一过去就像是钻进了油锅,比千刀万剐还难受。大仙,你就饶过小的吧,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杨老头冷漠道:“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你以后也一样,只需要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含糊,就可以了。不过现在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你面前,就看你自己敢不敢争取了。” 马婆婆幽绿色的脸庞随水晃荡,说不出的鬼气森森,听到这位大仙有意为自己指点一条明路,赶紧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杨老头缓缓说道:“如今小洞天已经缓缓落回人间,跟大地接壤,正处于落地生根的关键时期,过不了多久,就要与大骊王朝版图同气连枝。你现在之所以只能被称为河婆,而不是河神,是因为就像是在世俗王朝,你仍然只是个不入清流品秩的胥吏,并未真正获得官身,一步之差,天壤之别。”杨老头用老烟杆往石拱桥那边一指:“之所以如此,根源不在于你辖境小,而在于你的地盘被拦腰斩断了,瞧见那座桥没,就是它把你的未来香火斩断了。你现在只要能够从桥底下游过去,就能有一份大前程。你所处的这条小溪,将来会成为许多重要河流的源头,别说是一头青丝长不过数百里的下等河神,就是被大骊敕封为江神,发丝长达几千里,也不难。” 马婆婆眼珠子微微转动。 杨老头也不催促,笑道:“烂泥里躺着其实也蛮舒服的,对不对,为什么要别人扶起来,对不对?” 马婆婆之前心生怯意不敢一口应下,此时听到大仙的冷嘲热讽,心知不妙,立即讨饶,深潭溪水顿时翻涌。 杨老头无动于衷,淡然道:“是继续做摇尾乞怜的泥鳅,还是化为坐镇一方水运的河蛟,在此一举。还有,别忘了当初我是怎么跟你说的。这条路,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天底下没有一劳永逸的好事,说句难听的,小镇百姓谁都可以有善报,但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 这位神通广大的大仙,越是如此云淡风轻,河婆马婆婆越是心里打鼓,最后狠狠一咬牙,迅猛潜入水中。片刻之后,马婆婆身影消失不见,但是在青牛背和石拱桥之间的溪水中,好像有一抹幽绿暗影,歪歪扭扭奔向下游。这道暗影临近石拱桥后,速度放缓,最后简直就是乌龟划水一般。距离石拱桥那座深潭还有十余丈,河婆马婆婆的身影骤然加速,显然是富贵险中求,要拼死一搏了。 一游而过,畅通无阻。马婆婆一口气冲出数十丈后,水下身影打了一个旋儿,为了庆贺自己劫后余生,情不自禁地一圈圈转动起来,一团青丝缠绕着那具已无血肉的干瘦躯壳。 这位河婆站直悬停在溪水当中,抬头望向那座石拱桥,终于清清楚楚看到了那根老剑条。依旧锈迹斑斑,跟她还是孩提时、年少时、少妇时所见,并无半点异样。但是下一刻,只是多看了老剑条一眼的河婆马婆婆,一双眼珠子当场爆裂。 哀号,溪水翻滚,浪花阵阵。 许久之后,这一段小溪总算恢复风平浪静,老妪重新生出了一双眼睛,但是她变得气息孱弱,耳畔响起杨老头的嗓音:“人家不稀罕理睬你,那是你祖上冒青烟,你别得寸进尺。以后经过石拱桥的时候,切记不要抬头了。” 马婆婆嗫嗫嚅嚅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杨老头的嗓音幽幽传来:“你只管往下游去,试试看能游到哪里。经过那座铁匠铺的时候,也别太猖狂。不过不用太担心,你的存在,能够让这条溪水变得尤为‘阴沉’,一旦催生出水精,有利于铸剑淬炼,所以那位阮师,不会为难你。你要是做事勤勉,说不得人家还会施舍给你一点机缘。骊珠洞天虽然碎裂了,灵气迅速流溢四散,可大抵上还能延续个三四十年,阮师的圣人之位,稳固得很,对他来说,反而是好事。” 马婆婆松了口气,谄媚道:“谨遵大仙法旨。” 青牛背这边,有人言语中满是钦佩:“前辈好大的神通,竟然能够自行敕封一方河婆,关键是还能够不惊扰到天道。” 杨老头依然保持原先的坐姿,头也不转,冷笑道:“河婆,和河神,一字之差,云泥之别。你这种读书人,会不懂?” 来者正是观湖书院最大的读书种子崔明皇,他应该会是最后一个离开此地的外乡人。 这个丰神俊朗的英俊书生,笑道:“已经很骇人听闻了。在一条断头路上,硬生生岔出小路来,这等手笔,由不得晚辈不佩服。” 杨老头淡然问道:“小子,你知道我的身份?” 崔明皇摇头笑道:“山主事先并未告知,但是我勉强猜出一点端倪。” 杨老头不耐烦道:“去去去,你小子还不够格与我谈,换成你们山主还差不多。” 崔明皇非但没有离去,反而在青牛背席地而坐,落座之前,不忘伸手将腰间玉佩小心翼翼挽住,以免撞击在石崖上。他抬头望着再无遮拦的蔚蓝天空,轻声道:“空有一身通天修为,为了护住这座骊珠洞天,不让天道渗透进来些许,竟是半点也不愿使出,到最后只能靠两个本命字,真正死撑到最后。杨老先生,你说我们这位齐先生,到底图什么?” 杨老头只是抽着烟,神色阴沉。 崔明皇喃喃道:“若是图一个‘为生民立命’,那也太亏了。他是齐静春啊,山崖书院的山主,儒教第四圣的得意弟子,他的一条命,换来六千多凡夫俗子的来生来世,划算吗?我看不划算,换成是我,绝对做不来。” 杨老头吐出一口烟雾:“你这话,也就只能跟我唠叨,要不然传出去,你这辈子都别想当书院山主。看在你先说了几句心里话的分上,咱们随便聊聊?” 崔明皇微笑道:“那敢情好,晚辈求之不得。” 杨老头望着水面:“不过在这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崔明皇点头道:“前辈问便是了。” 杨老头缓缓道:“一步步把齐静春逼到那个唯有求死的境地,是不是你的手笔?” 崔明皇先是一愣,随即苦笑,最后自嘲道:“前辈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杨老头没有转头,一团团烟雾在他身前袅袅升起:“我别的本事没有,看人心一事,还算凑合,所以你不该来这里的。” 崔明皇笑着解释道:“哪怕是晚一些来算,从我儒家第四圣在文庙位置第一次下降,以此作为开端,那也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如今不过而立之年,怎么说得通?” 杨老头转过头,笑眯眯道:“你的意思,是说自己不过凑巧来这里取走镇国玉圭,又凑巧碰上这桩惨案而已,属于黄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崔明皇神色自若,笑道:“世事无常,无巧不成书。” 杨老头呵呵笑着,皮笑肉不笑。 崔明皇不愿继续空耗下去,开门见山道:“晚辈对那座披云山情有独钟,希望将它作为一座新书院的地址,晚辈来此是客,入乡随俗,于情于理,都应该跟杨老前辈打声招呼。不知道前辈有什么要求?” 杨老头皱着脸,默不作声。 崔明皇似乎不敢擅自催促杨老头,缓缓起身,轻声道:“前辈放心,只要前辈一天不点头,晚辈的书院就一天不敢破土动工。如果哪天前辈觉得此事可行,可以让窑务督造官衙署那边,捎句话给观湖书院崔明皇即可。” 杨老头嗯了一声,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崔明皇作揖告辞。 无论是河婆马婆婆这种小棋子,能否真正成就神位,还是观湖书院要在大骊王朝寻求一块围棋上的飞地,选中了那座披云山,其实杨老头并不太上心,因为无足轻重。他唯一在意的事情,是那夜齐静春到了廊桥,与阮邛说了什么,最后他独自坐在廊桥一夜,天亮之后才起身返回小镇,在那期间,齐静春又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杨老头拎着老烟杆站起身,低声骂道:“就没一个是让人省心的。” 学塾内,四个蒙童面面相觑。 孩子们没有见到齐先生,反而是那位好像一年到头都在扫地的老大爷,换上了一身跟齐先生装束相似的儒衫,腰间悬挂了一枚玉佩,霜白头发收拾得整整齐齐,头戴高冠。老人坐在原本齐先生的位置上,告诉四个孩子,齐先生已经辞去教书先生和书院山主的职务,所以之后就由他来带领孩子们游学。出门远游一事,是齐先生跟孩子们早就说好的,他们家中长辈也都点头答应下来了。 老人不复以往的慈眉善目,气势威严,问道:“李宝瓶呢?为何没有来上学?” 鬼头鬼脑的李槐,平时就跟那个李宝瓶不对付,立即告密道:“李宝瓶在来的路上,听说老槐树倒了,就非要跑去凑热闹,我拉不住她。她脾气差得很,我怎么劝都不听,她还要动手打人呢。”其余三个蒙童各自腹诽,李槐真是随他娘,睁眼说瞎话的能耐,比谁都厉害。 老人转头对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说道:“你去喊李宝瓶回来,我们今天就要离开小镇。” 小女孩哦了一声,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小跑着离开学塾。 李槐年纪不大,嘴巴很刁,不忘火上浇油,老气横秋道:“老马啊,李宝瓶这种顽劣学生,一定要好好管束才行,要不然成不了材的。既然齐先生不在了,老马你就要挑起担子来……” 老人厉色瞪去,李槐吓得噤若寒蝉,乖乖闭嘴,只是在心里不断骂这个马老头不是个东西,老虎不在山就猴子称大王。以前李槐很厌烦齐先生的规矩,如今倒是怀念起齐先生的好了。 学塾课堂隔壁,属于齐静春的那间屋子,观湖书院的崔明皇坐在书案后,环顾四周,鸠占鹊巢的他笑容恬淡,有些失望地轻声道:“书也没有几本啊。” 陈平安到了铁匠铺后,听到那个消息,有点蒙。 宁姚天没亮就离开小镇了,阮秀说是倒悬山那边,飞剑传书,宁姑娘听说后急匆匆就离开了铺子。陈平安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宁姑娘之前去泥瓶巷,是跟自己告别的。 陈平安背着箩筐,站在宁姚暂住的那栋屋子檐下,抿起嘴唇。 阮秀柔声道:“宁姑娘让我告诉你,那把剑鞘她先借用一段时间,以后会还你的。” 陈平安摇头道:“没关系。” 阮秀欲言又止,陈平安才醒悟这句话跟阮姑娘说,没什么意义,挠头道:“那我先回趟泥瓶巷。” 阮秀点点头。陈平安向前行去。 阮秀突然记起一事,喊道:“陈平安,我爹说你这段时间就在铺子里安心做事,以后可能需要你帮忙打铁。” 陈平安转头笑道:“谢了。” 阮秀嫣然一笑。 陈平安独自走在溪畔,走上石拱桥后,突然停下脚步,摘下背篓,坐在石拱桥边缘,双脚悬挂空中,装着沉重斩龙台的箩筐就放在身边。穿着一双草鞋的脚,轻轻晃荡。 对于宁姑娘的离去,他没有太多感伤,因为一开始就知道她会走的。只是有些话,来不及说了啊。 不知过了多久,陈平安被桥底下一阵巨大的水花声响猛然惊醒,他赶紧转头,箩筐已经不见了! 陈平安没有丝毫犹豫,双手一撑,任由自己摔入溪水。入水后,迅速转换水中姿势,头朝下,使劲向水底钻去。 陈平安瞪大眼睛,依稀看到一点光亮,那一瞬间,他就失去了知觉。下一刻,陈平安发现自己站在镜子一般的水面上,轻轻跺脚,能够踩出一圈圈涟漪,但是镜面并未塌陷。 陈平安突然抬起手臂遮住眼睛。正前方有刺眼光芒,照彻天地。等到光芒淡去,陈平安放下手臂,看到远处有一人悬空而坐,一脚屈起,一脚下垂,如同坐在悬崖边上,姿态懒散。那人整个人沐浴在洁白光辉之中,丝丝缕缕的光线,不断摇曳。陈平安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那人跟之前泥瓶巷家中那场梦中站在廊桥中央的人物,很相像。但是陈平安不敢确定是不是同一人。 那人抬头打了个哈欠,缓缓道:“那个叫齐静春的读书人,说对这个世界很失望。那么你呢?” 陈平安在那个人开口后,呼吸困难,遂咬紧牙关。很快,陈平安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如有人擂鼓震天响,他满脸涨红,伸手使劲捂住心口。 神人擂动报春鼓,告知天下春将至。鼓不响,春不来。 那人随手一挥,大袖晃动如一条银河。石拱桥上,小鸡啄米的陈平安恍恍惚惚醒来,转头望去,箩筐仍老老实实放在自己身边。 陈平安抱头道:“又来?!” 陈平安使劲给了自己一耳光,疼。他慌慌张张站起身,背起箩筐就跑。 陈平安一路跑回泥瓶巷,打开院门,发现靠近院门的地方,一根根槐枝横七竖八躺着。心想那丫头是真能跑真能扛啊。 陈平安放下背篓,然后坐在院门口,擦着汗水。 一抹红色从泥瓶巷一端快步跑来。小女孩满头大汗,看到陈平安后,咧嘴一笑。她以槐枝拄地,气喘吁吁,从腰间绣袋里捞出一把鲜艳欲滴的翠绿槐叶。陈平安接过后,低头一看,相比那次齐先生带他求来的槐叶,这些槐叶虽然也是绿色,但是叶脉已经枯黄,长久端详,也看不出有绿色莹光游走其中。 陈平安看着左右张望的小姑娘,笑着伸出手。小女孩一脸茫然。陈平安没有收回手。小女孩坚持片刻后,神色懊恼地从绣袋里掏出最后一片树叶,重重拍在陈平安手心上。陈平安继续伸着手。她使劲鼓起腮帮,转身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一片槐叶,哭丧着脸交给陈平安。 陈平安忍住笑意,将那八片槐叶合拢在一起,不过抽出其中三张,递给红棉袄小女孩,柔声道:“送给你的。” 小女孩没有接过槐叶,黑葡萄似的水润大眼眸,满是疑惑。 陈平安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温声解释道:“你自己事先藏起来,跟我事后送给你,是不一样的。以后别忘了,答应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陈平安看着那张天真无邪的稚嫩脸庞,笑道:“如果努力了,还是做不到,记得打声招呼。” 小女孩虽然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可是这样自己多没有面子啊,于是使出浑身解数皱着小脸,气鼓鼓道:“你怎么跟学塾齐先生这么像啊。我要不喜欢你了!” 陈平安哭笑不得,说道:“我帮你把槐枝搬到你家去,我力气大,跑一趟就够了。” 累惨了的红棉袄小姑娘,顿时眼睛一亮,笑得双眼眯成月牙儿:“那我可以多喜欢你一会儿!” 陈平安虽然看着身形瘦弱,可是当他双肩扛起那些槐枝,一点也不勉强地轻松走在泥瓶巷时,把后头那个红棉袄小姑娘看得目瞪口呆。之前如果不是她坚持,陈平安连她纤细肩膀上的那根槐枝也要一并拿去。 泥瓶巷口子上站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估计是冬天冻伤了脸颊,两坨腮红很惹眼,看到大摇大摆扛着槐枝的红棉袄小姑娘后,她闷闷道:“李宝瓶,不是说好了丢下槐枝,就跟我一起去学塾的吗?你是不知道,今儿马爷爷怪得很,穿得跟齐先生一样,说要由他来带着我们游学,去那山崖书院,到时候马爷爷朝我们发火的话,就怪你。” 李宝瓶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从腰间绣袋里拈起一张陈平安送给她的翠绿槐叶,对着身边的同龄人,捻动旋转,得意扬扬,一脸“你没有吧,我有很多哟”的表情。 羊角辫小丫头只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一片破叶子,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但是她就是受不了李宝瓶的那副模样,很欠揍。问题是学塾里差不多大的孩子,哪怕是李槐这样的刺头,也打不过李宝瓶。李槐曾经被她打得趴在地上装死,李宝瓶犹不罢休,扒掉李槐的裤子,再把那条裤子往树上一丢,高高挂在那里,光屁股李槐一路号啕大哭着回了家。李槐他娘可不是省油的灯,二话不说就拽着李槐一起杀向福禄街,结果还没到李家,看着街道两边气派威严的石狮子、彩绘门神和高大院墙,妇人就气不打一处来,又将李槐暴打了一顿,连李家大门也没敲,就扯着自己儿子的耳朵,灰溜溜回到了小镇最西边的破落宅子,不过那晚妇人宰了只鸡炖了,李槐光屁股站在凳子上,晃来晃去,吃得比谁都欢快,哪里还记得被李宝瓶按在地上拍脑袋的糗事。 羊角辫小姑娘伸出双手比画了一下长短,满脸嫌弃道:“槐树叶子而已,有什么好神气的,我爹昨夜给了我一只金算盘,金子做的算盘,有这么大!”只可惜李宝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在乎什么金算盘。她继续在伙伴眼前轻轻摇晃槐叶,尖尖的小下巴抬了抬,指向前边的陈平安,说道:“他送我的,我袋子里还有哦。” 羊角辫小姑娘唉声叹气,从她第一天认识李宝瓶起,李宝瓶就是这么个讨人嫌的德行。李宝瓶只说她想说的,只听她想听的,只做她想做的事情。如果不是在骑龙巷那边实在没几个同龄人,羊角辫小姑娘才不愿意跟她一起玩耍。很多时候,连齐先生也对李宝瓶无可奈何,因为李宝瓶总会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偏偏齐先生每次都会认真回答,只可惜经常说不出让李宝瓶信服的答案。有些时候齐先生想通了一个问题,第二天兴致勃勃打算跟李宝瓶好好授业解惑一番,结果李宝瓶自己都忘了昨天问了啥,一想到要钓泥鳅啊捉蟋蟀啊放纸鸢啊,撒腿就跑,就那么直接把齐先生晾在了一边。 陈平安双肩扛着那些槐枝,不好转头,只能稍稍大声问道:“学塾现在有多少人?” 李宝瓶正在吃力地换肩膀扛槐枝,之前已经来回换过很多次,火辣辣地疼。 羊角辫伸出一只手掌,回答道:“如今只剩下五个人啦,我,李宝瓶,李槐,林守一,董水井。”她闲着也是闲着,竹筒倒豆子,把学塾的境况一口气说了出来:“齐先生之前答应要带我们出去游学,最后要去山崖书院读书,当时我们学塾还有十四五个人,家里人都同意的。后来呢,那些大多住在福禄街和桃叶巷的有钱孩子,先是托病不来学塾,后来听李宝瓶说,他们直接离开小镇了,说是去投奔远房亲戚。当初听说要去山崖书院的时候,这拨人最高兴,我都不知道他们高兴什么,要跟着齐先生走那么远的路,不累啊。”小女孩说话稚声稚气,但是条理清晰,有些早慧且性情温和,像个小大人。陈平安没来由就想起了顾璨,只不过她跟刺猬似的鼻涕虫,还是不太一样的。 陈平安笑问道:“那你叫什么?” 扎两根羊角辫的小姑娘淡然道:“我啊,叫石春嘉,所以你可以喊我石姑娘。” 陈平安无言以对。 李宝瓶拆台道:“你喊她小石头就行了。” 石春嘉像是一只奓毛的小猫,对李宝瓶怒色道:“不许喊小石头!李宝瓶你也不可以!” 成天喜欢胡思乱想的李宝瓶,此时的想法念头,早已从小伙伴的绰号,转移到别处去了,所以根本没搭理石春嘉的反驳。石春嘉却是喜欢较真的性子,不厌其烦地跟李宝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只为了摆脱“小石头”这个不讨喜的绰号,因为石春嘉知道,将来到了齐先生的那座山崖书院,只要李宝瓶开口喊她一次小石头,那么这个绰号估计就要彻底甩不掉了。 听着身后两个小姑娘你来我往的鸡同鸭讲,陈平安在临近福禄街的时候,问道:“福禄街这边有很多户李姓人的宅子,你家在哪边?” 陈平安想着只要不是四大姓之一的李家宅子,都行。毕竟当时为了诱使正阳山老猿出山,他利用福禄街那棵子孙槐爬上了李家大宅的墙头,说起来他还用弹弓打碎了李家的两只鸟食罐。 石春嘉没好气道:“她啊,就是墙外有槐树的那户人家,以前每次家里不让她出门,怕她疯玩,她就自己偷偷架梯子上墙,再沿着槐树落在福禄街上。有次她爹娘实在是气坏了,就把梯子搬走了,非要她从大门进入,没想到她直接就跳了下去,之后那个月她就没来学塾,后边两个月,一直是拄着拐杖来的。” 李宝瓶并没有觉得丢人现眼,而是一本正经道:“我事后反省了,那次是我落地姿势不对,不该直不楞登双脚戳下去的,所以等我腿好了之后,我再去试就……” 石春嘉气呼呼道:“不就是又休学半个月吗?” 李宝瓶撇撇嘴:“第三次不就没事了。” 石春嘉愤愤道:“那是因为一年后,你长身体了,个子蹿得很快,所以才经得起折腾,跟你落地姿势正确与否,没有半枚铜钱关系!” 陈平安对于两个小姑娘的吵吵闹闹,没有掺和。一来是正在头疼,到时候自己会不会被李家认出来,一怒之下就关门放狗。再就是陈平安在内心深处,很羡慕她们,羡慕她们的幸福安稳,在家有长辈管束,在学塾可以读书。虽然头疼,陈平安仍是决定帮助李宝瓶把槐枝送到她家门口。大概这就是现世报吧,刚刚跟她说过,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结果就只能硬着头皮去李家大宅自投罗网。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总算从打盹里睁眼醒来,觉得也该轮到陈平安时来运转了,门房并未认出他,李宝瓶也没有让他帮着把槐枝扛进府里,如释重负的陈平安刚要转身离去,李宝瓶就把自己肩头扛着的那根槐枝交给了他,说这算是她的报答。陈平安没有拒绝李宝瓶的善意,随意扛在肩上,挥手告辞。 那个门房早就习惯了自家小姐的古怪脾气,哪怕搬了一堆烧火都嫌弃的槐枝回家,也不觉得如何意外,只是有些心疼小姐的那件大红色棉袄,它可比那些槐枝值钱多了。自家这个小姐,不到五岁的时候,就能够自己去小溪抓来一只大螃蟹,到家后,一边流眼泪,一边高高举起小手,小手上头有一只死也不愿松开钳子的螃蟹,把爹娘和老祖宗给心疼得不行。到如今,那只蟹壳青黑色、蟹钳却是赤红的螃蟹还养在她的大鱼缸里,小姐实在是不喜欢读书,有事没事就跟它聊天说话。 看着陈平安离去的身影,石春嘉瞥了眼身边的李宝瓶,嘿嘿笑道:“就是他啊,害得你摔掉了一颗大门牙?” 李宝瓶突然走到石春嘉身后,双手握住她的两根羊角辫,准备往上提:“相信我,这次肯定行。” 石春嘉吓得连忙蹲下身,闭着眼睛,双手胡乱在头顶挥动,以免自己又被李宝瓶扯住辫子往上“拔草”。 李宝瓶蹲在比自己矮小一圈的石春嘉身边,自信满满道:“小石头,不疼的,你没有试过第二次,怎么知道不行呢?对不对?” 石春嘉吓得哇哇大哭。那个门房于心不忍,忙为骑龙巷那间压岁铺子的小掌柜解围,说道:“方才学塾马先生让李槐来捎话,让府上这边准备好一辆马车,小姐你带上行李,先去学塾,然后离开小镇,与石小姐一起游学至山崖书院。当然,在去学塾之前,小姐可以顺路去趟骑龙巷,把石小姐的东西装上马车。”李宝瓶只好先放过石春嘉,满脸失望,一起走进大门的时候,还不忘替石春嘉感到可惜。劫后余生的石春嘉,默默下定决心今天就要拆掉辫子。 “咦?”李宝瓶突然惊讶出声,抬头望天。 石春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纳闷道:“不会下雨吧。” 一大朵黑云从北往南从小镇上空飘过。 刚走出福禄街的陈平安,也抬头望去。那一刻,陈平安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哪里是什么黑云,分明是密密麻麻的天上飞剑,无数仙人御剑凌空。陈平安缓缓转动脖子,视线追寻着那朵剑云南下。 骤然之间,有一粒黑点从南往北,与那些飞剑仙人背道而驰。那一粒黑点愈来愈大。最后,眼力极好的陈平安瞪大眼睛,像是白天见了鬼。小镇南边上空,有一人踩着飞剑倾斜向下,在距离小镇地面百余丈的时候,稍作停留,御剑之人低头俯瞰小镇,视线巡视四方,然后就对着福禄街这边一冲而下。转瞬之间,一日千万里的御剑飞行,裹挟着一股呼啸破空的风雷声,最终落在陈平安身前。剑悬停在地面上空半丈,剑身之上,是一袭墨绿色长袍的英气少女宁姚,她双脚亦是悬停在飞剑剑身之上。 风尘仆仆的宁姚咧嘴一笑,双手环胸,英姿勃发,道:“我觉得应该跟你说一声再见,所以我来了。” 只是不等扛着槐枝的陈平安说什么,腰间悬刀的宁姚心意一动,剑尖立即掉转方向,倾斜向上,一闪而逝。 陈平安下意识伸出手,只是宁姚与飞剑早已没了踪迹。尴尬的陈平安悻悻然缩回手,挠挠头,往泥瓶巷走去,时不时抬头望天。 陈平安一开始有些失落,但是很快就高兴起来,原来宁姑娘是神仙啊。以至于经过骑龙巷一间铺子的时候,他破天荒花钱买了一串糖葫芦,边走边吃。吃着吃着,不知为何,他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陈平安很用心地想了想,难道是心疼铜钱的缘故? 陈平安吃着将近十年没尝过滋味的糖葫芦,扛着槐枝返回泥瓶巷,经过一栋比自家祖宅还要破败的宅子时,陈平安心怀愧疚,想着是不是先跟阮师傅借些银子,把这栋屋子给修一修。虽说从小就生活在这条泥瓶巷,可陈平安从来没有见过这栋宅子有人居住,之前跟搬山猿在屋顶追逐搏杀,故意将其骗到这里,害得屋顶被老猿踩出个大窟窿。陈平安觉得必须把这个烂摊子揽在身上,否则这栋宅子以后免不了要风吹日晒,受那下雨刮风的罪,可能宅子原本还能熬个二三十年光阴,现在恐怕连五年都撑不过去,房屋栋梁会腐朽得很快。这一点,跟陈平安被蔡金简强行“指点”的身躯极为相似,都是四面漏风的境地,所以陈平安越发心有戚戚然,想着怎么也要把这栋无主的宅子修好,不说多光鲜气派,牢固结实总是跑不掉的。 陈平安不是没有想过拿出一枚金精铜钱,跟人兑换成真金白银或是铜钱,比如杨家铺子的杨老头,或是铁匠铺子的阮师傅,但是陈平安有一种直觉,金精铜钱这种东西,是真正的可遇不可求,每用掉一枚就少一枚,至于银子铜钱,到哪里都可以挣,无非是出力大小而已。所以陈平安决定先问阮师傅借借看,如果借不成,再用金精铜钱来解决难题,心疼肯定会心疼,但是既然有些迫在眉睫的问题,已经一清二楚地摆在眼前,总不能假装视而不见,陈平安很怕亏欠别人。 陈平安回到院子,把那根李宝瓶赠送的槐枝,靠着院墙斜放着,那块价值连城的磨剑石依然还在箩筐里,不过当然不会就那么光明正大地丢在院子里,而是已经让陈平安搬去了屋内。如果不是时间紧迫,陈平安恨不得在院子里挖个一丈深的深坑,将那不起眼却值钱的磨剑石埋起来,斩龙台,只是听听这名字,就感觉比那三袋子金精铜钱还要珍贵。 陈平安听到隔壁院子的鸡叫声,宋集薪和稚圭离开小镇的时候,顾不上的那一笼子老母鸡和鸡崽儿,估计这会儿有点饿伤了。陈平安去屋内拿起那串钥匙,再从自家带上一把稻米,走向隔壁院门,打开鸡笼,蹲下身让稻米一点点漏出指缝。喂过了鸡,陈平安打开灶房的房门,想看看有没有稻米之类的余粮,以免白白放坏发霉。结果进了灶房,陈平安大开眼界,一大缸大米,只是打开盖子一看,陈平安就饱了,橱柜里锅碗瓢盆,应有尽有,墙壁那边还挂着一排火腿和鱼干,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大小物件,杂而不乱。 陈平安突然被灶台附近的一堆柴火吸引了视线,走近蹲下,果不其然,是那次看到的稚圭用菜刀劈砍的木人。稚圭根本不会砍柴,所以当时砍了半天也收效甚微,换成是陈平安,三两下就能把约莫等人高的木人给劈烂。此时此刻,陈平安低头蹲着,发现木人很奇怪,身上刻有很多红点,遍布全身,稀疏不定,有些地方密密麻麻攒簇在一起,有些地方隔着老远才有一粒朱砂似的红点。陈平安拿起一截木人胳膊仔细望去,每一粒红点旁边,竟然还刻有极其微小的墨色小字,红点本就米粒大小,那些小字的笔画就更加细不可见了,亏得是陈平安,换成寻常人,恐怕只看作是红点和墨点而已。 陈平安尝试着将那些残肢断骸重新拼凑起来,没过多久,木人就重现原形,幸运的是木人并未缺少什么大件,遗憾的是许多拼接起来的地方,红点和墨字已经被稚圭的菜刀砍掉或是刮磨殆尽,估计相对完整的朱点墨字,还剩下十之七八。 陈平安起身打开窗户,让灶房光线更加通透明亮,这才继续蹲下身,仔仔细细看过去,不敢漏过任何一点细节,这就耗费了差不多一个时辰。虽然陈平安不认识绝大多数的墨字,但是依然尽力记住它们的笔画结构。 对于读书识字,陈平安内心深处一直怀有期望。做窑工的时候,许多次陈平安登上山顶后,远眺小镇,除了寻找泥瓶巷在哪个方位,往往第二个想要知道的地方,就是那座学塾。年少时,有个黝黑消瘦的孩子,经常会去学塾,蹲靠在墙根,头顶就是书声琅琅,虽然听不懂在说什么,但是孩子会莫名觉得安心,心很静,一天受到的委屈,听着听着就没了。不过读书一事,对当时的泥瓶巷孤儿陈平安来说,是比糖葫芦还要奢侈许多的东西,远远看看就好。 此时陈平安闭上眼睛,凭借记忆,在脑海当中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木人。若是有记忆模糊的地方,陈平安并不急于睁开眼睛去查看实物,而是先行跳过,结果从头到尾,木人大概有四五十处不确定的朱点墨字。将那些遗漏一一辨识记忆过去,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本想再来一遍,只是刚闭上眼,就脑袋发胀,有些晕乎,陈平安果断不再勉强自己。有些努力,不是下死力气就行的,否则只会越忙越乱。陈平安学习烧瓷之后,对此感触颇深,不是天资聪颖,纯粹是整天被姚老头破口大骂,不断挨骂后的心得之一。 陈平安重新将木人打乱,堆放在灶台角落,走出灶房,关好院门后,想了想,还是要去一趟小镇东门,再找一次看门人。以后做了铁匠铺子的正式学徒,多半要住在那边,就不太可能送信了,所以陈平安想跟那个光棍汉打声招呼,不过之前找过一次,没找着。 陈平安小跑来到小镇东门,那栋黄泥屋依旧是房门紧闭上锁的光景。他叹了口气,就坐在看门人郑大风经常坐的那只树墩子上,小镇不比进山,可没有什么山神座椅的讲究。陈平安坐在那里发着呆,难得忙里偷闲。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镇内的道路上,传来一阵阵车轱辘声,陈平安转头望去,当头一辆牛车,后边跟着两辆有车厢的马车,牛车上坐着一群孩子,当中有两张熟悉的脸庞,大红棉袄的李宝瓶,两坨腮红的石春嘉,除此之外,想来就是石春嘉所说的李槐、林守一、董水井三个学塾蒙童。 牛车上五个孩子,叽叽喳喳,热热闹闹。车夫是一张陌生的中年人脸孔,之前在学塾扫地的老人坐在车夫身后。 陈平安一眼望去,除了出身福禄街四大姓之一李氏的李宝瓶,其余四个孩子,仅是穿着就有着天壤之别。石春嘉的祖辈,世世代代生活在骑龙巷,守着那间名叫压岁的老铺子,衣食无忧,但算不得大富大贵,所以小姑娘穿得只能算舒适暖和。但是石春嘉身边有个神色冷峻的同龄人,披着一件崭新名贵的黑色狐裘,脸色微白,眉眼冷漠。李槐的父亲李二,是小镇出了名的窝囊汉,李槐还有个姐姐叫李柳,不过爹娘和姐姐三人都出去讨生活了,只留下李槐一个人寄养在舅舅家,如今也一样要离开家乡,跟随姓马的老人去往那座山崖书院。最后一名少年,春衫单薄,便穿了两件缝缝补补的外衫,满身穷苦气,一看就是穷巷子里长大的苦孩子。 李宝瓶、石春嘉、李槐、林守一、董水井,五个小镇蒙童,乘坐着无法遮风挡雨的牛车,驶向那个东宝瓶洲无数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山崖书院,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此时此刻,五个孩子肯定不会知道,在王朝林立的一洲版图上,无数世代簪缨的豪阀高门,哪怕削尖了脑袋,用尽了人情香火,也想要把自家子弟送入其中,跟随那些广袖博带的夫子先生们,学习儒家圣贤的修身治国平天下。他们自然更不会知道,能够喊齐静春一声先生,有多么难得。相反这些孩子当下只会觉得齐先生规矩多,经常板着脸,一点也不让人心生亲近,齐先生偶尔笑了,孩子们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做对了什么,让先生如此开怀。 李宝瓶眼尖,看到了坐在树墩子上的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牛车,踉跄了一下,飞快跑到陈平安身前,猛然站定,却又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挺起胸膛,说了一句“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小脸上满是骄傲。 头戴高冠的老人沉声道:“李宝瓶!” 虽然不太高兴,老人仍是让车夫停下牛车。李宝瓶撇撇嘴,但还是转身跑向牛车,她突然听到身后那家伙喊了自己的名字,回头后,看到陈平安朝自己扬起拳头,轻轻晃了一晃,应该是要她努力。李宝瓶也朝他挥了挥拳头,示意自己会努力的。陈平安会心一笑,觉得这个红棉袄小姑娘的努力,多半是用在玩耍上,山崖书院处处都会留下她的足迹吧。 陈平安抬头望去,在学塾见过几次的扫地老人,向自己点了点头,陈平安下意识就笑着还礼。与此同时,后边一辆马车上有人轻轻放下了窗帘。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是陈平安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正是去铁匠铺子找阮师傅的读书人。 陈平安目送牛车马车缓缓驶出小镇。 若是陈平安能够像宁姚那般御剑凌空,俯瞰这座刚刚落地生根的千里山河,一定会被种种异象震撼。有不计其数的各类飞禽走兽,在这座骊珠洞天与大骊版图接壤的边界线外,盘踞不动,更外边,还有无数它们的同类在疯狂奔向此处,像是在汲取着什么。在那根无形的边界线外,它们既不敢向前跨过一步,也不愿往后撤离一步。 还有一个老妪站在界线以内的溪水尽头,上半身露出水面,一头鸦青色发丝如瀑布一般泻下,在身躯四周蔓延开来,像一朵黑色的莲花。原本脸庞斑驳如枯树皮的马婆婆,此时此刻已是不到四十岁的妇人模样。 又有那座披云山,好似被地表拱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升高。 洞天破碎,降为福地。在昔日骊珠洞天内土生土长的小镇百姓,无论富贵贫贱,无论禀性善恶,皆有来生。 陈平安回到铁匠铺子,劳作之后,趁着吃饭休息的时候,端着碗找到和阮姑娘一起蹲在檐下的阮师傅,陈平安说要借钱,可能要十五六两银子。阮邛甚至没有询问陈平安借钱的理由,停下筷子,斜瞥了一眼陈平安,蹦出两个字:“滚蛋。” 陈平安赶紧乖乖跑路。 阮秀皱眉道:“爹,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阮邛冷哼道:“没揍他就已经算很好说话了。” 阮秀打抱不平道:“人家这么辛辛苦苦给你当学徒,工钱一文钱也没收,天黑那段时间,所有人要么待在屋里呼呼大睡,要么就是闲聊,只有陈平安还在从井里搬土,一趟一趟,忙这忙那,一点也没闲着。这些时候谁做事最勤快,爹,你心里没数?你自己摸着良心说,人家问你借十五六两银子,怎么就过分了?” 阮邛黑着脸不说话,心想你爹我就是心里太有数了,才想砍死这个挖墙脚的小王八蛋。要是这少年有正阳山搬山猿的修为本事,我早就学那齐静春,将其打个半死才痛快。只是一想到这里,阮邛就有些灰心丧气,虽说自己哪怕抛开此方天地的圣人身份,胜过搬山猿,依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想跟齐静春那样一脚定胜负,显然不可能。阮邛只好安慰自己,自己虽然是名义上的兵家剑修,但自己的真正追求,非是那战阵厮杀的强弱高低,而是成为这座天下名列前茅的铸剑师,铸造出一把有希望蕴养出自我灵性的活剑,使得天地间多出一位有生有死、能修行、可轮回,甚至可以追求大道的真正生灵。 阮邛放下碗筷,抬起头望向天空,莫名其妙骂起娘来:“真以为齐静春死了之后,你们就能够无法无天了?我的规矩已经明明白白跟你们说了,现在既然你们不遵守,就拿出能够不守规矩的本事来,如果没有,那就去死吧。” 眼见四周无人,原本蹲着的阮邛拔地而起,如一道雪白长虹炸起于大地,激射向高空云海。云海之上,有几个宫装女子、妇人和锦衣玉带的男子,联袂御空而行,言笑晏晏,俱是风流潇洒的神仙中人,时不时俯瞰昔日骊珠洞天的大地全貌,可谓是名副其实的谈笑之间有风生。 砰然一声巨响,雍容华贵的金钗妇人那颗脑袋崩裂开来,然后她身边的一个貌美少女,脑袋也开了花。依次下去,男男女女,无人例外。 阮邛身形悬停在金光绚烂的云海之上,眼神凌厉,环顾四周,冷笑道:“怎么,就只用这么点小杂鱼来试探我阮邛的底线?是不是太瞧不起人了。我阮邛虽然就是个打铁的,远远比不得齐静春,可要说在此地斩杀一两个不长眼的十境修士,又有何难?那么从现在起,这儿规矩多出一条,诸位听清楚喽,哪怕你躲在边界线之外觊觎骊珠福地,只要我阮邛哪天心情不好,一样把你抓进福地上空,然后将你的脑袋打烂,信不信由你们。” 阮邛才说完,往边界线外一闪而逝,下一刻只见他单手按住一个老人的头颅,抓回边界线之内后,五指一按,仙风道骨的老人苦苦求饶道:“阮师!阮师!有话好好说!老夫是附近紫烟河的……”不等老人说完,阮邛便捏爆了那名仙师的脑袋,将尸体随手丢出自家福地版图之外,不过对那抹从尸体内逃窜而出的碧绿虹光,阮邛仅是冷冷瞥了一眼,并未痛打落水狗。那条长短不过三尺有余的碧绿虹光,疯狂飞掠将近千里,一头扑入一条淡淡紫烟升腾缭绕的大河,河水之盛大壮观,远胜大骊疆域一般的大江之水。 五指犹有血迹的阮邛高声道:“甲子之内,一律如此。” 远处云海当中,有女子修士借着云雾隐匿身形,愤懑道:“手段如此血腥残忍,哪里是巍巍然坐镇一地气运的圣人所为。” 阮邛气笑了:“哟呵,学聪明了,躲那么远才敢嘀嘀咕咕,觉得我拿你没辙是吧?他娘的,老子又不是齐静春那读书读傻了的家伙,你跟我一个兵家剑修讲道德礼仪,你脑子里有坑吧?” 阮邛一臂倾斜向下,双指并拢,心中默念道:“天罡扶摇风,地煞雷池火,急急如律令!” 刹那之间,天上地下有两处气息迅猛翻涌,如两座刚刚现世的泉眼。 另一处有温厚嗓音急促提醒道:“不好,是阮邛的本命风雷双剑!兰婷,速速撤退!阮邛的本命之物,异于常人,并不蕴养在窍穴当中,而是存在于他四周的三千里天地之间,跟随他的那两尊兵家阴神,四处游走……” 云海之上,有一抹流光溢彩的绿色萤火,拼死往外逃命而去,萤火之外,又有一枝枝晶莹剔透的桃花萦绕盘旋,为主人护驾。这抹幽绿流光差不多一口气掠出八百里后,被从天而降的一根青色丝线,从头颅当中贯穿而过。 为她仗义执言的那个男人,见机不妙,便早早以独门遁术消失了。天上为之寂静,再无人胆敢聒噪出声。 阮邛冷笑一声,不再跟这群心怀不轨的鬼蜮之辈计较,身形落回铁匠铺附近溪畔。满身煞气和血腥气的铁匠,伸手在溪水中冲刷掉血迹。 阮邛叹了口气,感伤道:“齐静春,你要是有我一半的不讲道理,何至于走得如此憋屈?” 岸上,陈平安进行了一个时辰的走桩后,正在返回途中舒展放松筋骨。陈平安突然看到阮师傅从溪边走上岸,他犹豫了一下,放缓脚步,不去碰钉子。不知为何,陈平安总觉得阮师傅对自己印象算不上好,看自己的眼神,跟姚老头有点像,透着股嫌弃。阮邛也没搭理陈平安,自顾自大踏步走回铁匠铺子。 陈平安蓦然回头,望向溪水,溪水平静如常,并无异样。但是陈平安方才冷不丁心一紧,如芒在背,就像是溪水当中有冤死的水鬼,盯住了自己,很荒诞的感觉。只是视线当中,溪水潺潺,欢快柔和。 陈平安不死心,捡起几粒轻重正好的石子,转身沿着溪水往下游走去,仔细打量着溪水里的动静,试图找出一点蛛丝马迹。陈平安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光天化日之下,溪水竟然给人一种阴气森森的观感。陈平安哪怕那么多次潜入青牛背下的深坑,也不曾有过如此清晰的厌烦感觉。陈平安如今能够确定一点,世上有着匪夷所思的精怪妖物、孤魂野鬼,以前齐先生在小镇,所以万邪不侵,如今齐先生不在了,说不定当下就是鬼魅四处作祟的境地,自己一定要小心谨慎。哪怕阮师傅是下一任所谓的“圣人”,陈平安也不敢掉以轻心,说到底,陈平安还是更加信任齐先生,对于不苟言笑的阮师傅,敬畏之心肯定有,亲近之心则半点无。 陈平安之所以胆敢跟着感觉走,主动查寻溪水中的古怪,在于阮师傅前脚才走,他不觉得如果水中真有鬼物,胆敢在圣人的眼皮子底下,出水扑杀自己。再说了,陈平安如今袖中藏着齐先生赠送的那对山水印,其中一方正是“水”字印,所以他胆气尤为粗壮。 陈平安先后丢完两把石子后,正要弯腰拾捡,不远处有人问道:“你在做什么?” 少女青衣马尾辫,原来是阮秀。 陈平安一直在全神贯注对付水中异物,没有察觉到阮姑娘的靠近,他没有藏掖,也不怕她笑话,伸手指了指溪水水面,老实回答道:“我觉得水里有脏东西,就想着能不能用石子把它砸出来。” 阮秀望向溪水,凝神望去,脸色一沉。 陈平安问道:“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阮秀摇摇头:“看不出来。” 陈平安笑道:“应该是我疑神疑鬼了。” 阮秀低声道:“你先回去,我要在这边吃点东西再回铺子,我爹问起的话,你就说没看见。”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 陈平安记起一事,从地上找出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问道:“阮姑娘,我能不能问你有些字是什么意思,怎么个读法?” 阮秀顿时如临大敌。读书?书本这种东西,根本就是世上最恐怖的敌人。随便翻开一页书,每个文字都像是排兵布阵的大修士,对阮秀耀武扬威,阮秀实在是每次看到就头疼。原本她跟随父亲阮邛进入小镇后,是应该去学塾读书的,完全不用帮忙打铁铸剑,但是她打死不去,今天肚子疼,明天脑袋热,后天有可能下雨,大后天脚崴了……阮邛实在是懒得再听她那些蹩脚借口,才放她一马。只是今天阮秀不愿在陈平安面前露怯,强自镇定,笑容牵强道:“你先写写看。” 当陈平安用石头在地面刻出两个字后,阮秀摇身一变,神采飞扬,自信笑道:“这两个字啊,太简单了,我很小就晓得它们了,一个‘神’字,一个‘庭’字,合在一起,就是一个人体穴位的称呼——‘神庭’,是所谓的窍穴之一。我们人之所以是万灵之长,许多修成大道的精魅妖物,最后不得不幻化为人,就在于人之身躯最适合修行,三百六十五个大小窍穴,皆是金山银山似的宝藏。古人有云,窍穴,即是‘神气之所游行出入也’。我们人的三魂六魄,就像是吃百家饭的小孩子,这家里吃一碗饭,那家里喝一碗水,然后不断温养孕育,成长壮大。”阮秀娓娓道来,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按住自己的脑袋,微笑道:“至于这神庭,你顺着头上的发际线,往上五分距离,就在这里。这个窍穴,对于我和我爹这样的兵家剑修,算不得如何重要。嗯,用我们的行话来说,便不属于‘兵家必争之地’,可有可无,倒是对那些靠香火生存的玩意儿来说,此处窍穴至关重要。不过我爹说过,那些神神鬼鬼,没有大出息,神通再大,鬼道再宽,也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可怜虫,不值一提。” 陈平安全部听不懂,只能死记硬背,之后又分别问了“巨阙”“太渊”。阮秀也一一作答。阮秀虽然不爱读书,那也只是不喜欢那些儒家圣贤的经典书籍,对于兵家修行和铸剑练剑,她喜欢得很,这些窍穴名称,她自小就烂熟于心。 不等陈平安开口求人,阮秀就大大咧咧笑道:“以后有空的时候,我把三百六十五个窍穴的名称、方位和用处,一一告诉你。” 陈平安笑道:“麻烦阮姑娘你了。” 阮秀问道:“那么多次让你帮我买糕点,你觉得麻烦吗?” 陈平安摇摇头。举手之劳,当然不麻烦。 阮秀开心笑道:“这不就得了。”她突然有些遗憾惋惜:“窍穴这些东西,哪怕知道了,其实也意义不大。世间修行,之所以有那么多旁门左道和歪门邪道,就在于各自的养气、炼气路数不同,差以毫厘,失之千里。我家当然也有自己一脉相承的散气和养气两大心法,可是无法外传的,这不是我爹答应不答应的问题。陈平安,对不起啊。” 陈平安又不是那种得寸进尺的人,赶紧笑着解释道:“没事没事,我就是想多认识一些字,没有想那么多。再说了,我自己有一部拳谱可以练习,只是这个拳谱上的拳桩,我就已经差点练不过来了,哪能分心。” 阮秀释然而笑,轻轻拍了拍胸脯:“那就好。”颤颤巍巍,风景这边独好。 陈平安赶紧收敛无心的视线,起身正色道:“阮姑娘,回头等你空闲了,我再来请教,我反正可以晚点回泥瓶巷。” 阮秀跟着起身,点头笑道:“好的。” 陈平安小跑向铁匠铺子。 阮秀走下岸,来到溪畔,她先掏出一块巾帕,丢了块糕点到嘴里,慢慢咀嚼回味。等到陈平安大约到达铁匠铺子后,她才伸手卷起一截袖管,露出那只猩红色的镯子,望向清澈的溪水,沉声道:“火龙走水。”那只手镯瞬间液化,有一活物苏醒,不断挣扎扭曲,最终变成一条通体火焰缠绕的小蛟龙,它首尾衔接,刚好环住阮秀的手腕。 随着阮秀一声令下,这条原本长不足一尺的赤红蛟龙,一跃跃向溪水。一丈,三丈,十丈。火龙亦可走于水! 阮秀命令道:“可以了。” 身躯长达十丈的火龙不再继续增长,但是附近溪水已全部蒸发殆尽,不仅如此,上游溪水如同吓破胆的溃败士兵,死也不敢继续冲锋陷阵,于是簇拥积压在一起,使得溪水水面不断上升,而下游溪水则继续一冲而去。 阮秀眯眼望去,静待水落石出。 她走在干涸的溪水河床,跟随着那条十丈火龙向前行去。 如今洞天破碎,四位圣人精心布置的禁制,也随之消失,所以已经不禁术法神通。这也是阮邛为何要订立规矩并且一出手就雷霆万钧的根源。此处哪怕曾是三十六小洞天当中占地最小的一个,也最不以天材地宝见长,但终究是小洞天出身的一块福地,种种好处,仍是大大裨益修行。如今没了大阵牵制,一旦无人约束,外界修士蜂拥而入,鱼龙混杂,心思不纯,到最后小镇六千多人,除去那些侥幸活下来的老乌龟大王八,其余凡人,估计一天之内就会死绝。 兵家行事,其实也重规矩,但是更讲究变通,远比儒家要灵活多变,能够因事因地而异,便宜行事。 约莫一炷香后,不断在河床当中左右扑腾的火龙好像终于逮住了那个狡猾的目标,一爪凶猛按下,缓缓低下头颅。阮秀走到火龙头颅附近,低头望去,火龙爪下,是一个蜷缩起来的妇人,被火龙爪子一把抓住腰肢,妇人有一头及腰的青丝,死死护住全身。 阮秀好奇问道:“小小河婆,也敢在我家门口撒野?我爹当年连斩六位江水正神,你没听说过吗?” 从干枯老妪变成年轻妇人的马兰花哀求道:“大仙大仙,奴婢只是经过此地,绝无害人之心啊。何况奴婢斗胆泄露阴神气息,是希冀着帮助阮圣人增加溪水的水重,想着能够尽一点绵薄之力而已。大仙莫要生气,若是觉得小的相貌丑陋,碍眼惹人烦,小的以后便只敢在夜间游走……” 阮秀直截了当问道:“你认识陈平安?” 被火龙按住腰肢的马兰花,容貌迅速衰老,却只敢可怜呜咽,小鸡啄米点头道:“认识认识,小的本是杏花巷人氏,那陈平安是泥瓶巷的孤儿,偶有交集,但是并无恩怨啊。奴婢只是最近很少在溪边看到小镇之人,今日看到那少年练拳,觉得好奇,便多瞧了几眼,哪里想到便惹来了此等泼天大祸,大仙念在奴婢不懂规矩的分上,手下留情啊……” 阮秀挥挥手,火龙重新化为一只花纹古朴的红色镯子,戴在手腕上。 阮秀依旧站在远处,身后就是汹涌而至的迅猛溪水。但是让马兰花心惊胆战的一幕出现了,溪水如遇高高在上的天敌,未战先降,自动绕行,往下游涌去。更可怕的是,马兰花能够感知到这个青衣少女根本没有动用任何道法神通。 阮秀笑眯眯道:“别发呆,说说看杏花巷和泥瓶巷的事情,所有的,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重获自由之身的马兰花,姿容皮囊开始缓缓恢复青春,但是下一刻,她骤然惊惧得忍不住尖叫起来,原来那一头鸦青色的瀑布青丝,在缩减长度,她撕心裂肺道:“为何我的道行在流逝!” 阮秀吃着糕点,含糊不清道:“啊?这样啊,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你,我是天生火神之体,与水是天敌。” 马兰花强自冷静下来,默默垂泪哀求道:“求大仙大发慈悲,饶过奴婢的这次无心冒犯。” 阮秀认真想了想:“以后我会喊你过来讲故事,放心,我到时候会隐藏本命气息。” 马兰花哭丧着脸,不敢拒绝,只得答应下来。 阮秀走向岸边,回头道:“下不为例啊。” 马兰花连连说道:“不敢不敢。” 阮秀上岸后摇晃着马尾辫,走向铁匠铺子。马兰花身躯没入溪水,一张脸庞充满狰狞怨恨,不过数次吃亏之后,她开始懂得死死压抑住这股戾气。 一串起于别处的别人心声,却在她心头重重响起。 “蠢货,收起你的无知。你知不知道,那少女将来证道契机为何事?就是杀尽一洲江河水神,你小小河婆,还敢对此人心怀杀心?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人家就算伸长脖子让你杀,最后也只会是你死!你知不知道,她对水中任何阴物的感知,是何等敏锐?所以你此刻心中所想……没有猜错,她将来第一个要杀的河神,就是你!所以接下来好好想一想如何补救,这桩原本灭顶之灾的祸事,亦是你得到大机缘的种子。” “这是最后一次提醒你了,你再有丝毫逾越规矩的举动,不用其他人出手,我自己就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马兰花在声音消失后,痴痴呆呆悬停在水中,身躯摇曳生姿,却了无生气。大道缥缈不定,让人心灰意冷。 阮邛在铸剑室看到自己女儿蹦蹦跳跳进来,没好气道:“欺负一个不成气候的河婆,很高兴吗?” 阮秀笑容灿烂道:“那就等她成为江河之神,我再欺负她。” 阮邛皱眉道:“秀秀,千万别不把河神江神当回事,到底是纳入一洲山川湖海谱牒的正统水神,虽然比不得各国的五岳正神,但在水中杀他们,并不轻松。” 阮秀哦了一声,随口道:“那就让他们无水可栖嘛。” 阮邛心头一震,随即迅速压下嘴角即将浮现的笑意。 第14章 占山为王 暮色中,铁匠铺子来了一个陌生客人,男子约莫而立之年的岁数,身材高大,双眉修长,肌肤白皙,秀气阴柔的容貌,配合魁梧阳刚的体魄,有一股别样的风采。 阮邛得知此人身份后,没有像上次接待观湖书院崔明皇那么随意,只是在铸剑室门口聊了几句,而是让阮秀搬了两张竹椅到廊中,还拿出来两壶好酒,一人一壶。那男人也不扭捏,拿过酒壶解开泥封就灌了一口酒,笑道:“阮师,你此次出手,朝野震动,朝廷那边具体如何应对,我暂时不知,但是作为新任窑务督造官兼首任龙泉县衙主官,我倒是省去许多口水。照理说,该我拎着好酒登门拜访才是,只是当时在半路听闻变故后,快马加鞭,实在是来得匆忙,骑龙巷压岁铺子的两大坛子杏花酿,就当我先欠着阮师。” 阮邛挥挥手:“这些客套话就不用多说了,如果今天你我谈妥,以后有的是机会喝酒聊天,如果谈崩了,你我更不用费劲联络感情。” 那男人爽朗大笑,不像身兼双职的大骊朝廷官员,更像是一位行走江湖的任侠之士。他擦了擦嘴角,将酒壶放在膝盖上,没有了边喝酒边谈事的迹象:“在大骊春徽年间封禁的甲六山,当然,这是朝廷户部机密档案的官方说法,依照地方县志的记载,应该是龙脊山,它的半山腰处,有一座天然生就的大型斩龙台。在我来此赴任之前,有过一场君臣奏对,皇帝陛下明言,此物交由阮师所在的风雪庙以及真武山,你们双方共同占有,至于你们两大兵家势力,具体如何对斩龙台进行挖掘、切割、划分,是留下不动,作为祖宗产业,还是搬回各自宗门,我大骊朝廷绝不插手,悉听尊便。甚至如果需要大骊出人出力,例如驱使大骊麾下的那两头年幼搬山猿,打裂甲六山,使得裸露出斩龙台,诸如此类小事,阮师无须客气。” 阮邛笑眯眯道:“你们大骊诚意不小。” 新任督造官正要顺势说一些场面话,阮邛又说道:“那处斩龙台,在我来这里之前,我们风雪庙和那真武山早就谈妥,我阮邛、风雪庙、真武山,各占其一。你应该从你们皇帝那里听到了一些小道消息,我是打算在这里开山立派的,所以父女身份都已从风雪庙那边迁出。接下来六十年之内,我肯定不方便正式开山,但是你们大骊只要让我看得顺眼,六十年之期一结束,我就会在此选择一座过得去的山峰,作为将来山门宗派的发轫之地。” 年轻督造官兼此地县令,毫不遮掩自己的满脸喜气,好像就在等阮邛开这个口,立即顺杆子说道:“阮师,你大可以放心,除去披云山,如今骊珠洞天境内大致划分出六十一座山,阮师可以任意选取三座,作为将来开山立派的根基。若是阮师不愿意急着下决心,本官可以先给阮师看过骊珠洞天的新旧两幅山川形势图,本官再陪着阮师亲自去勘探巡视过,阮师再做定夺,如何?” 任何一个王朝,能够拥有阮邛这样的大修士帮忙坐镇山河,都是莫大的幸事。尤其阮邛的言下之意,是他选择在此扎根,而不仅仅是以类似客卿、供奉、国师这样的身份依附大骊,因此不是那种合则聚、不合则散的形势。阮邛如果真正在大骊国土上开枝散叶,无形中与王朝气运戚戚相关,别说是一个小小督造官,就是大骊皇帝坐在这里,也会心生欣喜。 大骊武人辈出,以藩王宋长镜领衔,五境之上的高手数量,冠绝东宝瓶洲。但是山上神仙实在少得可怜,与大骊强盛国力完全不符,这一直是大骊皇帝的心病。 阮邛笑道:“占山为王一事,不用着急,说句难听的,除去你们不愿拿出来的披云山,也没哪座山入得了我眼。” 年轻督造官神色有些尴尬。事实上来这里之前,不光是他,就连大骊皇帝和自己的恩师,也觉得阮邛在大骊开山的可能性,有,但绝对不大,因为大骊其实拿不出足够分量的诚意。斩龙台?如果不是阮邛自己有本事去与风雪庙、真武山谈拢,硬生生拿到手一份,大骊岂敢为了拉拢阮邛一人而与风雪庙、真武山交恶,代价实在太大,哪怕是气吞万里如虎的大骊王朝,也承受不起。 阮邛突然说道:“虽然风雪庙和真武山从无提议,但是我个人希望你们大骊,能够拿出两件足够锋利的神兵利器,剑也好,刀也罢,都无所谓,只要够用就行,到时候我可以帮你们,转交给来此的两位兵家修士,用来分开那座斩龙台。你可以先禀报给朝廷,等待大骊皇帝的答复,此事一样不着急。” 年轻督造官略作思量,沉声道:“此事我就能够一言决之,先行答应阮师!” 阮邛点点头,喝了口酒,比较满意此人的姿态和魄力。毕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都需要跟这个名叫吴鸢的男人直接打交道,如果是个蠢人,会很累;如果是个小气胆小的家伙,就更累了。 吴鸢犹豫了一下,喝了口酒,有点像是给自己壮胆的意味,道:“阮师,首先,小镇外大小三十余口龙窑,会重新开窑烧瓷,只不过从今往后,只是烧制普通的朝廷御用礼器而已。其次,新建于小镇东边的县衙,建成之后,就会张榜贴出大骊律法,也会让略通文采的户房衙役在小镇各处宣讲解释,为的是让小镇普通百姓,真正晓得自己的身份,是大骊子民。” 阮邛神色冷峻,瞥了眼名义上的龙泉县令吴鸢,后者笑着解释道:“这只是针对凡俗夫子的表面功夫罢了。小镇六十年内,仍是以阮师的规矩最大,四姓十族的规矩,紧随其后,大骊律法最低,若有冲突,一律以这个排序为准绳。阮师在小镇方圆千里之内,一切所作所为,大骊不但不干涉,还会毫无悬念地站在阮师这一边。就像阮师先前打烂紫烟河修士的肉身,那人死不悔改,竟然疏通京城关系,试图向皇帝陛下告御状,我恩师得知消息后,二话不说,便派人镇杀了这个修士的元神。” 阮邛微微皱眉,有些不耐烦:“告诉你家先生,以后这种画蛇添足的烂事少做,面子不面子的,算得了什么。我就是个打铁的粗坯,不习惯弯弯肠子,你们大骊真有心,给我实打实的好处,就够了,至于到时候我收不收,另说。紫烟河修士这种废物,我当时要是真想杀他,他跑得了?再给他一百条腿也不行。要是真想杀人,你们大骊有几个人拦得住?哪怕拦得住,他们愿意拦吗?” 吴鸢脸色微白,嗓音微涩道:“阮师,本官知道了。” 阮邛也不愿闹得太僵,毕竟两人是初次交往,不能奢望别人处处顺遂自己的心意,那是强人所难,于是主动开口问道:“世俗王朝,建造文昌阁和武圣庙,敕封山水正神和禁绝地方淫祠,都是一个朝廷的应有之义,在小镇这边,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刚刚才吃过亏的吴鸢小心措辞回答道:“关于文昌阁和武圣庙,目前我们大骊钦天监地师相中的两处,分别是小镇北边的瓷山和东南方位的神仙坟,祭祀之人,分别是当年从小镇走出去的那两位,刚好一文一武,对我大骊也是功莫大焉,阮师意下如何?” 阮邛语气并不轻松:“享受文武香火的两人,挺合适,但是选址就这么敲定了?你们有没有问过杨老先生的意思?” 吴鸢愣在当场,小心翼翼问道:“阮师,敢问杨老先生是谁?” 阮邛也愣了一下,打趣道:“你那位绣虎先生,连这个也没告诉你?就让你来当督造官和父母官?吴鸢,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跟齐静春差不多,官场失意,沦为弃子,被贬谪至此?如果这样的话,之前谈妥的事情,我可就要反悔了。” 吴鸢百口莫辩,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更是一头雾水。 远处一口水井旁边,三个同龄人蹲在地上,阮秀在教陈平安那些窍穴的名称、作用和修行意义,多余的那个少年,是自己死皮赖脸凑上去的。一开始阮秀和陈平安就抹去了字迹,不说话,两个人一起盯着少年。少年长得眉清目秀,眉心处还有一颗画龙点睛似的红痣,挺招人喜欢的喜庆模样,可是陈平安和阮秀都低估了他的耐心和脸皮。少年笑呵呵左看看陈平安,右看看阮秀,三人熬了半炷香后,少年仿佛觉得自己同样低估了身边两人的毅力,终于主动开口说话,用流畅圆润的小镇方言,说他是从京城来的,跟随督造官大人来这里看看风景,尤其想要去看看那座瓷山。 “你们继续聊你们的窍穴气府啊,你们别这么小气,我听一听又如何?难道我听过之后就能一下子变成陆地神仙?” 之后陈平安和阮秀忙自己的,不去管这个奇怪家伙的搭讪。 “你这个字写得不咋的啊,一看就是没下过苦功夫的,飘得很,跟浮在水面上的油渣差不多。” “姑娘,你这里解释得不够完整,所谓的半边锅里煮江山,还有那画图不知窍惹得鬼神笑,其实是这样的……啊,你们这就跳过这个气府不聊啦?” “呵呵呵,姑娘你怎么不给他解释膻中穴在哪里呢,是不是很难指点给他看啊。唉,姑娘你要是不好意思的话,我可以帮忙啊……姑娘你眼神里有杀气啊,姑娘你肯定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我来指给他看,我身上的膻中穴在哪里,姑娘你身上的那膻中穴,神仙也难寻啊,我何必自找麻烦……” “唉?姑娘你怎么打人呢?还来?姑娘,我错了!” “姑娘,尾闾、夹脊、玉枕这后背三关,你咋也漏掉了呢,古人说后关通一半功,缩艮开乾是正功。可见是很重要的……” 到最后,是督造官吴鸢的出现,帮助陈平安和阮秀脱离了困境,眉心有痣的话痨少年和沉默寡言的年轻大骊官员吴鸢,并肩离开了铁匠铺子。 陈平安和阮秀坐在水井口子上,阮秀瞥了眼那两人的背影,轻声道:“年纪大的,是个当官的,刚才在我们身边的这个,不清楚,我也感觉不到异样,可能是年轻人的书童吧,外边很多大家族都有这样的伴读。”陈平安点点头。 阮邛板着脸走到水井附近,撂下一句话就转身走了:“陈平安,你跟我来。” 陈平安茫然起身,阮秀之前说她爹答应借钱给自己,不过得等一旬左右,难道是反悔了? 阮秀有些心虚,跟在陈平安身后。 阮邛坐在竹椅上,让陈平安坐在之前吴鸢坐的椅子上。 阮秀咳嗽一声,笑道:“爹,这两张椅子是陈平安做的,还不错吧?” 阮邛黑着脸道:“我跟陈平安谈正事,秀秀你别打岔。” 陈平安赶紧坐端正:“阮师傅你说。” 阮邛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碎银子,大概有三四两的样子:“去小镇骑龙巷那边,给爹买一壶上好的桃花春烧,剩下的零钱你自己买些糕点。”阮秀有些不愿意。 阮邛佯装收起银子:“那你去铸剑室盯着炉子火候吧,一个时辰后结束。”阮秀抢过钱就跑。 等到自家闺女跑远,阮邛开门见山问道:“陈平安,你是不是有三袋子金精铜钱?” 陈平安脸色如常,点头道:“是。” 阮邛似乎比较满意陈平安的诚实,脸色好转几分:“像你这样手头有三袋子金精铜钱的小镇百姓,找不出第二个。哪怕是福禄街、桃叶巷的四姓十族,最多的宋氏也不过两袋子,更多是只有一袋子,除此之外,小镇的小户人家,有八户用自家的宝贝各自换来一袋子金精铜钱。基本上小镇上的值钱老物件,都流失出去了,如今差不多还能剩下个七八件,品相还可以。” “接下来小镇会有越来越多的外乡人,当然,你肯定性命无忧,我之所以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是希望你好好利用手上三袋子金精铜钱,既别捂在手里烂掉,也别随随便便用掉。在我之前,小镇每六十年,会开门一次,大概放二三十数量不等的人进来,任由他们寻找机缘。从今往后,就没有这样的规矩了,会越来越像是普普通通的大骊小镇,所以你的三袋子金精铜钱,就格外扎眼,终究会给你惹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我这个人,又很怕麻烦,到时候难免要为你出头,但是让我阮邛三天两头跟一群小屁孩过招,我嫌丢人。所以我就给你提一个建议,听不听,听完之后,你自己决定。” “在说建议之前,跟你事先说清楚一点,当下是金精铜钱最值钱的时候,却不是谁都能花出去的,四大姓外,恐怕十大族也不例外,因为大骊皇帝打算要将披云山之外的六十一座封禁大山,全部解禁开山,卖给与大骊交好的各大势力门派。这六十一座山,价格高低,因大小而异。外界之所以趋之若鹜,在于如今骊珠洞天大阵破碎,降为人间福地一样的存在,灵气虽然骤减,但是比起寻常大山,仍要高出一大截,丝毫不比有正统山神坐镇的山脉逊色,况且大骊皇帝许诺此地将来会敕封一尊山岳大神、三位山神和一位河神,如此密集的山河正神坐镇,使得六十年之后方圆千里,依然风生水起,灵气充沛,所以现在‘买下山头’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陈平安问道:“如果我今天买下山头,然后我明天死了,怎么办?”这个问题,一针见血。 阮邛破天荒露出一丝笑容:“首先,只要你在小镇老老实实做事,本本分分做人,肯定不会莫名其妙就暴毙,例如再有搬山猿那样的货色找你麻烦。如今小镇已经没有破碎不破碎的忌惮。需要齐静春担心的,我不用;齐静春想要遵守的,我也不用。所以我大可以出手帮你摆平,因为到了这会儿,这就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其次,大骊朝廷此次贱卖山头,是为了赚取大骊境外的香火情,属于亏本赚吆喝,答应买下任何一座山之后,三百年之内,哪怕买山之人死了,甚至没有子嗣继承,大骊一样在三百年之期内,绝不擅自收回山头,会任其荒废。最后,就是我这次会率先拿到三座山,风水肯定最好,如果你之后也能拿到几座,我们可以接壤毗邻。假设你无力开山获利,哪怕只是借我租用山峰三百年,你也能年年分红,坐享其成,子孙后代,亦是如此。”这是细水长流的富贵,多少世族豪阀梦寐以求。阮邛不屑自夸,便没有说破。 陈平安好奇问道:“阮师傅,那些山头大致价格如何?” 阮邛随口说道:“最小的那座山头,孤零零一座山峰而已,被大骊朝廷命名为真珠山,叫价是一枚金精铜钱,不过必须是迎春钱。” 陈平安惊讶道:“只需要一枚?” 阮邛笑道:“屁大点地方,美其名曰山,其实连峰字也不沾边,一座小山包而已,一枚迎春钱,不划算,这是因为大骊实在没办法喊价半枚金精铜钱。” 陈平安嘀咕道:“一枚铜钱而已,再小的山头,三百年,整整三百年都归自己了,怎么想都划算啊。” 阮邛继续说道:“中等山头如玄李山、大雁山、莲灯峰等,大骊那边估价在十到十五枚金精铜钱。最大的一条小山脉和其他两座山,枯泉山脉和香火山、神秀山,都要二十五到三十枚金精铜钱。这还是因为无人竞价一说,归根结底,大骊想要留下的,不是那一袋袋金精,而是四姓十族,以及他们在东宝瓶洲的各条人脉,希望他们背后的真正靠山财主,能够浮水出面,主动与大骊接触。” 陈平安皱眉道:“阮师傅,那我这个时候占这么大便宜,不是很出风头吗?不会被人记恨在心?” 阮邛哈哈笑道:“你也有靠山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陈平安挠挠头,没有立即答应。阮邛非但没有恼火陈平安的不识好歹,反而欣慰道:“没有得意忘形,还不错,回去泥瓶巷之后,好好想一想,争取明天给我答复,久则生变,这可不是我诈唬你,事实如此。” 陈平安离开铁匠铺子后,一直走到石拱桥那边,都还没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陈平安以前也想象过以后自己有钱的日子。比如说能够隔三岔五吃上肉包子、糖葫芦,自家院门有春联、门神和“福”字,把祖宅修补得跟屋子似的,给爹娘上坟的时候能捎一壶好酒、一包糕点,等等。 陈平安打死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够拥有一座甚至几座大山。 临近石拱桥,陈平安咽了咽口水,不太敢继续前行,一番天人交战之后,便沿着溪水继续往上,到了溪水束腰的最为狭窄地带,助跑飞奔,一跃而过,这才走向青牛背。陈平安并不知道,自己因为绕远路,刚好和阮秀错过,青衣少女拎着一壶桃花春烧飞奔过桥。这次在小镇买酒,阮秀经过压岁铺子的时候,低头快步走过,生怕被那些眼花缭乱的糕点勾走魂魄,因为她要开始积攒私房钱了。 陈平安先去了趟刘羡阳家的宅子,点燃油灯,提着灯盏,走了一遍屋内屋外,确定并无缺少大小物件家当之后,才熄灯锁门,返回泥瓶巷。经过那栋塌陷出一个窟窿的老宅子,陈平安松了口气,肩上的担子还在,但是比起之前离开泥瓶巷那会,已经轻了太多,陈平安忍不住偷着乐呵,兜里有钱的感觉,不坏! 陈平安这辈子只见过碎银子,沉甸甸的银锭,还没瞧见过一眼,更别说跟神仙一样稀罕的金子。 陈平安回到自家祖宅,打开屋门后,又跑去确定是否真的闩好了院门,回到屋子后,小心翼翼点燃油灯,昏暗黄晕的灯火,映照着冰冷的黄泥墙壁。陈平安从墙根陶罐里掏出三个钱袋子,迎春钱、供养钱、压胜钱,分别装有二十五枚、二十六枚、二十八枚。总计七十九枚铜钱。 关于这些来历不俗的铜钱,宁姚粗略解释过,它们是世俗花钱的延伸,之所以价值连城,是物以稀为贵,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外乡人进入小镇需要铜钱作为信物。至于这个不成文规矩的由来,年代久远,宁姚又不是东宝瓶洲人氏,自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三种铜钱,陈平安分别拿出一枚,放在桌上,迎春钱铸有“新年大吉”四字吉语,镂空透雕,祥云飞流,有一尊披甲神人在擂鼓。压胜钱正面雕刻有五毒,蛇、蝎、蜈蚣、壁虎和蟾蜍,背面除了铸有“天中辟邪”四个字,还有龟蛇缠剑的图案。供养钱正面是“心诚则灵”四字,背面是“神仙在上”,并无精美图案,样式最为朴素。 陈平安拿起一枚迎春钱,反复观看,他实在很难想象这么一枚小小的铜钱,就能够买下整座真珠山。陈平安知道阮师傅嘴里所谓的这个小山包,姚老头第一次带他进山找土,就到过真珠山的山顶,土性可分轻重、肥瘠在内诸多种类,更复杂的是需要辨认某种泥土,天生亲近水火金木中的哪一种,讲究门道很多,陈平安只学到姚老头一身“吃土”学问的七七八八。 在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姚老头当时跺了跺脚,然后低头对在那儿扒土的陈平安说了一句话,这儿土味最全,可惜就是地方太小,跟人缩在角落里头差不多,伸头就碰头,伸腿也磕脚,俗话把这种地方称为“螺蛳壳”。 陈平安轻轻放下迎春钱,又拿起压胜钱,只是很快就放下了,他脸色有些黯然。 五月初五,五毒并出。陈平安却刚好是这一天生日。隔壁宋集薪甚至说过外边许多地方,把这一天生下来的孩子视为不祥,有把孩子直接溺死于河中的习俗。陈平安摇摇头,拿起最后一枚供养钱,简简单单的正反八个字。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初第一次见到宁姑娘和苻南华、蔡金简,记得他们进入小镇大门的时候,每人都需要交给看门人一袋子铜钱,那么这些铜钱最后落入谁手中了?是进了大骊朝皇帝陛下的私人口袋? 陈平安叹了口气,不去想自己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问题,开始在心里噼里啪啦打起了小算盘,阮师傅说真珠山这座小山头,只需要一枚迎春钱,玄李山和莲灯峰这样的中等山头,大概是十到十五枚铜钱,枯泉山脉和香火山在内的大山头,则需要二十五到三十枚。 陈平安其实稍稍琢磨,就领会了阮师傅的言下之意。 首先,大骊王朝对阮师傅很尊重,所以白白送给他三座山。其次,阮师傅既然要什么开山立派,显然三座山最好连在一起,扎堆毗邻,否则东一块西一座肯定不像话,这恐怕也是朝廷聪明的地方,知道阮师傅根本不可能挑出三座最值钱的山头,所以假装大度得很。最后,他陈平安当然需要跟着阮师傅选取山头。当然,陈平安觉得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在别处选一两座规模不大的中小山头,比如真珠山这样的,就很合适。虽是无人理会的小山包,可是陈平安就特别在乎,山头再小,那也是一整座啊,何况才一枚铜钱而已。陈平安觉得一定要把这座小山包收入囊中,落袋为安! 陈平安对阮师傅言语中提及的枯泉山脉、神秀山和香火山,这一拨最昂贵的山头,不是不感兴趣,但他打算在此之外,买下一座比它们差却差得不多的大山头,预计最多耗费一袋金精铜钱,然后买下一些类似真珠山的小山头,争取花个十枚铜钱左右,其余全部都用来跟随阮师傅下注,阮师傅在哪里挑中三座大山之后,陈平安就在附近买,再买,使劲买! 至于那座拥有斩龙台的不知名大山,陈平安已经彻底死心,告诫自己绝对不可以去沾碰,哪怕如今依旧无人知晓,眼前摆着这么个大好机会,陈平安也绝不去买。如今小镇八方来客,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对外封禁的什么骊珠小洞天,几百里山路,连陈平安自己都能走下来,以后又能挡住谁的脚步,更何况是天上那些踩着长剑飞来飞去的神仙? 不过在掏钱买山之前,陈平安打算再亲自进山一趟。一下子花出去这么多钱,结果事先不知道自己买了什么,哪怕明知道是一本万利的稳赚生意,陈平安仍会觉得浑身不得劲儿。这其实就是吃苦吃惯了。 陈平安如今有八颗并未丝毫褪色的蛇胆石,其余分别藏在自家和刘羡阳家的蛇胆石,数量不少,不知是不是从小溪里早早脱困“逃过一劫”的缘故,虽然颜色润度都有不同程度的减退,瞧着不如出水时候那么亮眼舒服,但是或多或少还带着点“灵气”,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像陈平安第一眼看到泥瓶巷的顾璨,或是福禄街的李宝瓶,就觉得肯定是聪明伶俐的孩子。 陈平安收起三袋子金精铜钱,放回陶罐。一想到又要跟阮邛请假入山,陈平安就有点头大。姚老头是这样,阮邛也是,陈平安怀疑自己是不是没啥长辈缘,尤其是没有什么师父缘。 陈平安去角落蹲在箩筐旁边,盯着里边的那块斩龙台,伸手抚摸黑色石块的细腻肌理,入手微凉。他很好奇这么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怎么就跟宁姑娘那样踩在剑上的神仙有关系,更想不出斩龙台到底能够把一柄剑磨到什么程度的锋利。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掏出那五片槐叶,当时李宝瓶从老槐树那边捡了八片,陈平安送给她三片当酬劳。陈平安仔细翻看槐叶,看似纤薄,实则颇为坚韧,只可惜失去了那种沿着叶脉灵动流走的幽绿莹光。陈平安猜测那大概就是所谓的祖宗福荫吧,只在一些节点,会有点点绿莹残留停滞。 陈平安把五片槐叶小心翼翼夹入《撼山谱》当中。做完这一切后,他出门在院子里开始走桩。 左右两边的邻居都已先后搬走。 陈平安很快便沉浸于拳桩之中,浑然忘我。一身拳意如溪水流淌。 宁姚姑娘说过,练拳一百万次,才是习武的起步而已。陈平安哪里愿意偷懒。 陈平安无意间想起那个木人身上的朱点墨字,那些传说中以便气流出入的一个个窍穴气府。他通体舒坦,滚滚发热,体内像是有一条火龙在快速游走,从头往下游去,磕磕碰碰,并不顺畅。那些窍穴就像是破败不堪的粗糙关隘,关隘之间的道路,更是绝对称不上阳关大道,有些宽大却崎岖不平,有些狭窄且陡峭,火龙经过的时候,晃晃悠悠,如行人走过铁索桥。最后这条火龙在下丹田附近的几座气府间来回穿梭,似乎在寻找最适合它盘踞的窝点,作为龙宫。 宁姚曾言武道炼体三境界,第一境泥胚境,巅峰圆满之时,自身生出一股气,如泥菩萨高坐神龛,气沉于丹田,不动如山,身体便有了一股新气象,开始反哺血肉筋骨,使得整个人仿佛枯木逢春,许多杂质和淤积物,都会被一点点排出体外。陈平安现在就走在这条路上。 没有名师指点,也不能算误打误撞。靠的是勤能补拙,整整八年的上山下水,翻山越岭,以及虽然粗劣却得其法门的一种呼吸吐纳。八年尚未破开武道第一境。 世俗王朝和天下江湖,除了宁姚家乡,讲究一个穷学文富学武,好在武道一途,没有比拼境界攀升速度的陋习,越是登堂入室之辈,越是造诣高深的宗师,越是看每一步的脚踏实地和每一层武道台阶的夯实程度。不过像陈平安这么慢的,如何丢人现眼算不上,毕竟世间无数豪横门第的年轻人,确实就被挡在第一个门槛之外,终其一生,也找不到那股气的存在,但目前来看,陈平安肯定是跟武学天才无法挂钩了。 陈平安猛然“清醒”过来,轻轻呼出一口浊气。他在院子里缓缓行走,逐渐放松身体四肢。 陈平安低头看到墙根斜放着的那根槐枝,突然异想天开,想给自己削出一把木剑。 小时候爹娘走后,陈平安每次在神仙坟那边远远看着同龄人玩耍,女孩子大都是放飞纸鸢,男孩子则是用他们父亲帮忙做出来的木剑竹剑,噼里啪啦过招,打得不亦乐乎,陈平安那时候一直想要一把,只是后来成为烧瓷的窑工学徒,一年到头疲于奔波劳碌,便断了念想。 陈平安蹲在槐枝前,觉得做一把木剑肯定没问题,两把的话就比较悬。 陈平安先把槐枝搬到屋门外,再去拿了那把进山开路的柴刀,准备动手给自己做一把木剑。只是当他提着柴刀坐在门槛上时,又有些犹豫,想了想又把刀放回去,觉得老槐树不能单纯视为一棵老树而已,毕竟齐先生和老槐树之间还有过一场对话,于是眼前这一截槐枝,让陈平安感到有些别扭。 陈平安重新把槐枝放回墙根,发现自己实在没有睡意,便离开院子,锁好门后,一路走出泥瓶巷。他鬼使神差地来到石拱桥附近,想到以后总不能次次跳河过岸,一咬牙走上石拱桥,再次坐在中间石板上,双脚悬在溪面上。陈平安有些紧张,低头望着幽幽水面,喃喃道:“不管你是神仙,还是妖怪,我们应该无冤无仇,如果你真的有话要跟我说,就别再托梦了啊,我现在就在这里,你跟我说就是了。” 一炷香,一刻钟,一个时辰。除了有点冷,陈平安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陈平安双手撑在石板上,摇晃双脚,眺望远方,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很好奇,小溪的尽头会在哪里。陈平安怔怔出神。 刘羡阳、顾璨、宁姑娘、齐先生、姚老头,都走了。 陈平安从来没有这么富裕阔绰过。但是他也从来没有这么孤单过。 陈平安背对着的石拱桥那边,一个衣衫雪白绚烂的高大身形,似仙人似鬼魅,亦是双手撑着石板,双脚悬空摇晃,仰头望天。只是这一幕,别说是开始自说自话的陈平安,就连杨老头和阮邛也无法察觉。 阮秀跑回铁匠铺子后,发现檐下只有父亲一人坐在竹椅上,她将那壶酒递过去,然后自己坐在另外一张椅子上:“爹,你们谈完事情啦?” 阮邛打开酒壶,不用喝,只是嗅了嗅,就有些头疼,是桃花春烧不假,可这哪里是需要二两银子的上等桃花春烧,分明是只需要八钱银子一壶的最廉价春烧。阮邛眼角余光瞥见做贼心虚的自家闺女,正双手拧着衣角,视线游移不定,分明在害怕自己揭穿她。阮邛在心中叹了口气,只得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仰头灌了一口酒,真是一肚子郁闷憋屈,他缓缓道:“谈完了,谈得还行,回头我让人去窑务督造官衙署,找到那个叫吴鸢的大骊官员,拿新旧两份山川形势图,估计陈平安回过神后,会来跟我讨要。” 阮秀如释重负,笑着哦了一声,双腿并拢直直伸出,舒舒服服伸了个大懒腰,靠在那张小竹椅光滑清凉的椅背上。 阮邛想到自己就要在这里打开局面,万事开头难,兆头不错,心情也就好了几分,难得说了陈平安一句好话:“泥瓶巷那小子,性子简单归简单,其实不蠢的。” 阮秀开心笑道:“爹,那叫大智若愚,晓得不?” 阮邛呵呵一笑,没说什么。他只是在心里腹诽,我晓得个锤子的大智若愚。 阮邛望着远方的小溪,双指握住酒壶壶颈,轻轻摇晃:“有些话,爹不方便跟他直说,免得他想多想岔,反而弄巧成拙,明儿你见着他,你来说。” 阮秀好奇问道:“啥事?” 阮邛沉默片刻,拎起酒壶喝了一小口烈酒,这才说道:“你就跟他说,龙脊山别奢望了,哪怕一些个没有根脚的上五境之人,也未必敢开这个口,那么大一块斩龙台,风雪庙和真武山花了不小力气,加上爹如今的身份,才勉强吃了下来,这还有不少人暗中眼红,躲在幕后偷偷咬牙切齿呢。当然,你不用跟陈平安解释这些弯弯道道,直截了当跟他说明白,龙脊山不用多想。再就是此次大骊朝廷低价贩卖山峰,毕竟总共才六十多座,他陈平安最多只能买下五座山头,再多,我也很难护得了他和他的山头周全。第三,爹也是刚刚下定决心,要跟大骊索要以神秀山为主的三座山,你让陈平安查看山川形势图的时候,留心一下神秀山、挑灯山和横槊峰周边的大小山头,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不会让他全部砸钱买在附近,只需要他拿出半数金精铜钱就够了。话说回来,如果他真的聪明,多买一些山头围绕你爹的两山一峰,才是正途。最后呢,你还可以告诉他,如果能留下几枚铜钱,就在小镇买几间铺子,估计接下来会有很多不错的铺子要转手,因为很多在外边有关系的小镇门户,多半要迁出去,所以价格肯定不贵,撑死了就一枚铜钱。” 阮秀试探性问道:“爹,要不你把压岁铺子给买下来呗?我那两袋子铜钱,不是你给收起来了嘛,你先还给我一枚,就一枚,如何?” 阮邛气皮笑肉不笑道:“爹这边攒着的铜钱,你就别想了,劝你赶紧死心。对了,你可以让陈平安掏腰包嘛,现在他才是我们小镇的大财主。” 阮秀毫不犹豫道:“那怎么行,他可穷了,十几两银子都要跟人借。” 阮邛嘴角抽搐,实在忍不住了,转头问道:“哦,爹的钱不是钱,就他陈平安是啊?” 阮秀嘿嘿笑道:“我跟他不是不熟嘛。” 阮邛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这还不熟?不熟你能昧着良心让自己爹喝这种烂酒,然后中饱私囊,就为了借钱给那王八蛋?闺女你觉得到底多熟才算熟?阮邛狠狠灌了口滋味平平的烧酒,站起身:“反正该说的爹都说了,你自己拣选一些话头,明天跟陈平安说去。” 阮邛大步离去,其实用屁股想也知道,该说的,不该说的,闺女明天都会说的。阮邛越想越憋屈,闺女骂不得,那个扛着小锄头刨墙脚的兔崽子,打不得,他只好低声骂了句娘,散步到了四下无人的空地,扔掉那只再难喝也喝光了的酒壶,身形拔地而起,转瞬之间,便落在了小镇卖桃花春烧的铺子门口,此时铺子当然已经打烊歇业,他使劲敲门,很快就有一个妇人睡眼惺忪地从后院起床开门,嘴上骂骂咧咧,什么“急着找死投胎”“大半夜喝酒,你怎么不喝尿啊,还不花钱”“敢晚上敲寡妇门,不怕老娘打断你三条腿”,一点不客气。阮邛站在门口,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看到是铁匠铺子的阮师傅后,妇人借着月色,瞥了一眼阮邛肌肉紧绷的手臂,顿时变了一张脸庞,媚眼如丝,无比热情地拉住阮邛的胳膊,真是坚硬如铁,久旱逢甘霖的妇人笑意越发殷切,领路的时候,一个踉跄就要摔倒在阮邛的怀中,只可惜打铁的汉子不解风情,轻轻扶住她的肩头,最后丢下银子,拿了两壶酒就大步离去了。 妇人站在门口,满脸讥讽,大声调笑道:“好好一个健壮汉子,结果跟姓氏一个鸟样!软师傅,哦,不,阮师傅,以后再来我家铺子买酒,可要收你双倍价钱喽!如果阮师傅哪天腰杆硬了,我说不定就一文钱也不收了,酒白喝,人白睡。” 阮邛一路漠然走到街道尽头,身形一闪,没有返回小镇南边的铺子,而是去了北面,来到一座小山之前。尽是碎瓷,堆积成山。 阮邛在距离这座小山三十步外的地方,随便找了个地方盘腿而坐。 一个嗓音在不远处响起:“这么巧,你也在。” 阮邛点点头,丢过去一壶酒。 老人接过酒,掂量了一下,啧啧道:“这会儿去刘寡妇铺子买酒,是个男人都得吃点亏。” 阮邛当然不愿意聊这个,而是问道:“杨老先生,新任督造官吴鸢身边的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我看不出深浅,表面上倒是与常人无异。” 老人正是杨家铺子的杨老头,他喝了口酒:“身份未知,但老话说得好,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对不对啊?”杨老头说完这句话后,便笑着仰头望去。 瓷山之巅,有一个青衫少年,双手笼袖而立,眉心有痣,满面春风。少年从袖子里抽出一只手,摇了摇:“进门先喊人,入庙先拜神。我是懂规矩的,先见过了阮师,又来见杨老,礼数上挑不出毛病。” 杨老头没继续喝酒,不知从哪里找了根绳子,把酒壶系在腰间,抽了口旱烟,笑道:“进山入泽,画符震慑。只是不知道你画的是鬼画符,还是神仙符啊?” 少年收起手,身体微微前倾,笑眯眯道:“不管杨老和阮师如何误会,总之我此次登门,保证跟两位打过招呼之后,就不再有交集了。嗯,如果说真有,恐怕就只是城隍庙的建立,暂时是我负责,会稍稍跟两位沾边,至于什么文昌阁、武圣庙,我可管不着,我就只管得着一座芝麻绿豆大小的城隍庙。” 按照市井坊间的说法,一县地界之内,县令全权管辖所有阳间事务,至于那尊高高在上的泥塑城隍爷,其实会负责盯着治下夜间和阴物。 阮邛皱紧眉头,这人是大骊朝廷的礼部供奉,还是钦天监的练气士?不过无论根脚是在礼部、钦天监,还是在大骊皇宫的某处,既然能够这么胆大包天地站在瓷山之巅,肯定至少也是一个站在中五境最高处的十境修士。所以这个少年肯定不是少年。 眉心好似一点朱砂的清秀修士,看着杨老头说道:“老先生,有言在先,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杨老头使劲抽了一口旱烟,最后却只吐出一缕极其纤细的烟雾,并且烟雾很快无声无息消散于天地间。 貌似清秀少年的修士双手依旧笼在袖中,只是袖口微动,他像是在十指掐诀。 阮邛重重叹了口气:“看在我的面子上,两位就此作罢,要不然我们三人混战,难不成真要打烂这方圆千里?” 少年立即双手离开袖子,高高举起,很有见风转舵的嫌疑,笑嘻嘻道:“我没问题。” 杨老头鼻子一吸,两缕不易察觉的青紫烟气迅速飞入老人鼻子。 杨老头冷笑道:“你知道不少啊。” 少年伸手捏了捏鼻子:“不多不少刚刚好,比如我只知道该称呼你为青……大先生,而不是什么杨老先生。”少年故意漏掉了一个字。不是玩笑或是有趣,而是在那个字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一刻,他真切感受到了老人的杀意,坚决而果断,所以他选择暂时退让一步。 少年身体后仰倒去,笑道:“就此别过,希望不会有什么再见,阳关道,独木桥,还是鬼门关,各走各的,各显神通嘛。”向后倒去的青衫少年瞬间不见踪迹。 阮邛沉声道:“有可能是上五境!” 杨老头嗤笑道:“大惊小怪,你阮邛不也是上五境。东宝瓶洲再小,那也是九洲之一,莫说是十一、十二境,十三境练气士,也不是没机会冒头。” 阮邛心情并不轻松,摇头道:“我毕竟只是初登十一境,境界尚未稳固,虽然是兵家出身,还算擅长攻伐之道、厮杀之术,可……” 杨老头摇头晃脑,转身离去,手持烟杆,吞云吐雾:“你就知足吧,世间修士何止千万,十境修士就已是凤毛麟角,何况是上五境。说到底,其实你忌惮那人,那人何尝不在忌惮你。瓷器撞玉器,你们两个其实都心虚的。” 阮邛想想也是,本就不是钻牛角尖的性子,干脆不再计较那个奇怪少年的来历,双方能够井水不犯河水最好,和气生财。 轰然一声,阮邛身形冲天而起,到了云海之后,迅猛坠向溪畔。 慢慢悠悠晃荡回小镇的杨老头笑了笑:“年轻气盛啊。” 一个青衫少年郎走在小镇巷弄之中,嘀嘀咕咕道:“夜禁得有,更夫得有,坊市也得有,百废待兴,咱们县令大人有的忙了。” 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手指轻轻旋转着一串老旧钥匙,走入一条名叫二郎巷的巷弄。巷弄紧挨着杏花巷,相传祖上出过两位了不得的厉害人物,不过到底是谁,做了什么,没人说得出来,久而久之,就又成了昔年老槐树底下,老人们故弄玄虚的谈资。 如今老槐树一倒,小镇的人气好像一下子就清减了许多。孩子们感触不深,年轻人反而觉得视野开阔,白白多出一大片空地来,挺好,只有怀旧的老人偶尔会长吁短叹。二郎巷和杏花巷没住着大富大贵的有钱人家,只是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比如泥瓶巷附近的百姓,见到这两条巷弄的人,大多抬不起头来,马婆婆和孙子马苦玄就住在杏花巷,在小镇算是家境很不错的了。 少年在一栋宅子门口停下,大门上贴上了两张崭新的彩绘门神,少年抬头看着其中一个手持短戟的银甲门神,威风凛凛,一脚跷起,金鸡独立,做金刚怒目状。少年笑道:“衣锦还乡,不过如此了。” 少年开门而入,是一座不大却精致的宅子,头顶开有一口方方正正的天井,地上凿有一座水池,通风极好,二楼设有美人靠,适合夜观星斗冬赏雪。少年很满意,念叨着“不错不错,是个修身养气的好地方”。 少年搬了一张雕花木椅,坐在水池旁边,抖了抖衣袖,哗啦啦,滑落出一大堆破碎瓷器,大如拳头小如米粒,不计其数。最后满满当当,估计一箩筐也装不下,全部悬浮在天井下的水池上空。这一手,是名副其实的袖有乾坤。 少年左右张望,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语道:“从哪里开始呢?” “就你了。”最后他相中最有眼缘的一粒枣红色碎瓷,心意微动,它便从碎瓷堆里飞掠而出,安静地停在少年身前一尺外的空中。之后,不断有碎瓷从那座小山飞出,来到少年身前,然后被他轻轻放置在某处,像是在拼凑一件瓷器。 第二天,在铁匠铺子,阮秀交给陈平安两幅地图,一旧,纸张泛黄,地图上山峦起伏,只是山头名字皆是甲一、乙三等等,而犹然泛着清馨墨香的新地图上,除此之外,还多出了龙脊山、真珠山、神秀山这些没那么枯燥乏味的名称,最后还多了一个“大骊龙泉县”。 阮秀指着那些地名山名,一一给陈平安解释和介绍过去,最后提醒道:“虽然两幅地图上看着只是指甲盖大小的位置偏移,但是等到你进山,就会发现可能是好几里山路的差距。因为骊珠洞天落在大骊地面后,地表震动很大,甚至有一些山根不牢的山峰,就在那个时候直接倒塌崩碎了,这同时会让你的前行道路上出现很多意外,你一定要自己小心啊。” 陈平安小心收起两幅地图,最后背起一只背篓,跟上次带着陈对他们进山差不多,对阮秀歉然道:“这次我争取走到地图上的挑灯山、横槊峰一带,估计最少半个月,最多一个月后返回这里。” 阮秀轻声道:“这么久啊,那你带的东西怎么够吃?” 陈平安忍住笑:“我是山里待惯了的,野味山果都能吃,也都找得到,我保证饿不着自己。” 阮秀点头笑道:“我爹答应借你的十几两银子,你出山之后,我肯定能给你。”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阮姑娘,你就别委屈自己了,钱我自己能想办法,你总不能真的坚持十天半个月,都不吃压岁铺子的点心吧?” 阮秀脸色涨红,想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真相的。陈平安有些无奈,笑着不说话。心想就阮师傅那臭脾气,肯借给自己银子才是怪事,所以不是我目光如炬,而是阮姑娘你的掩饰实在不高明啊。 陈平安看阮秀有些失落,连忙安慰道:“阮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啊。” 阮秀抿嘴一笑。她突然说道:“我送送你。” 陈平安已经大踏步离去,转头摆手道:“不用,路我熟得很,闭着眼睛都能走。” 阮秀轻轻哦了一声,然后跟陈平安挥手告别。 陈平安走出阮家铺子后,一路沿着溪水往上游飞奔。临近小镇的几座山头,陈平安并不感兴趣,虽然不大,价格不贵,但是他不希望买在这里,距离小镇实在太近,这种风头出不得,而且阮师傅之前说过几句暗示言语,地真山、远幕峰几座山峰在内的这一带,山头的底子原先其实都不错,只可惜这么多年差不多给掏空了,所以就是几个绣花枕头,要一直往西走,到了那座真珠山才有所好转。 陈平安走了足足一天一夜,其间只休息了不到两个时辰,才终于爬上一座小山包的山顶,深吸一口气,心肺之间满是山野草木清香。他挺起胸膛,重重跺脚,豪气干云道:“这是我的!” 已经五天过去了,夕阳西下,陈平安终于登上了那张官府崭新地图上的鳌头峰。此峰在方圆数十里之内,一枝独秀,格外高耸入云。陈平安啃着一张生硬的干饼,坐在峰顶一棵老松横出悬崖外的枝干上,清风阵阵,吹拂得他鬓角发丝肆意飞扬。 箩筐已经被放在树底下,陈平安胆子还没有大到背着箩筐爬树的地步。以前对于爬山一事,他不过是当作一门并不轻松的差事活计,总是想着跟紧姚老头的脚步,不像现在,累了就停下脚步,好好看看远处的青山绿水。而且许多让陈平安叹为观止的风景,以前都属于大骊朝廷封禁的大山,他只能跟着沉默寡言的姚老头绕道而行,鳌头峰就在此列。 这一路走过山走过水,陈平安见识到很多陌生的壮丽画面,有层层叠叠的瀑布群,在雨后挂起小小的彩虹,他好像伸手一搂,就能带回家珍藏起来。有千万飞鸟聚集的陡峭山崖,一粒粒串在一起,像是挂在墙壁上的雪白帘子。有只有一条险峻小径可以登顶的险峰,最后蓦然步入一座大石坪,视野豁然开朗,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夜间他披上一件衣衫,背靠箩筐昏昏睡去,仿佛可以听到天上仙人的喃喃低语。 又跋山涉水三天后,陈平安终于来到了阮师傅所说的神秀山,西北两个方向,隔着约莫十里路,各有挑灯山和横槊峰,与神秀山呈现掎角之势,如同三尊巨人各立一方。 按照地图显示,在这一峰两山周围百里之内,矗立着大大小小五座山头,小的有彩云峰和仙草山,其余分别是较大的灯芯台、黄湖山和宝箓山。陈平安来到神秀山之前,去过其中的仙草山和黄湖山,仙草山只比真珠山大上一筹,虽然山势矮小,但是草木格外茂盛,参天大树颇多,至于黄湖山,应该是因为半山腰有一座小湖泊的缘故,远观湖水泛黄,近看又极为清澈,只不过除了这个小湖之外,陈平安觉得比起脚下的神秀山,黄湖山要差很多。 陈平安接下来花了整整四天时间,在神秀山、横槊峰周围晃悠,最终选定了三座山峰。仙草山、宝箓山和彩云峰,仙草山小,宝箓山大,彩云峰高。其中宝箓山让陈平安耗时最多,真可谓云深山高水长,在陈平安走过的诸多山头当中,规模仅次于披云山和神秀山。不过陈平安有些纳闷,宝箓山这么大一块地盘,又临近横槊峰,况且就连修行门外汉的陈平安,也能感受到这座山头的山清水秀,阮师傅为何不舍弃挑灯山选择宝箓山? 陈平安估算了一下,自己选中的三座山头,大概会花费四十五枚金精铜钱,剩下三十四枚铜钱,真珠山必然会用掉一枚迎春钱,还剩下三十三枚,足够让自己出手阔绰地买下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大山头!毕竟阮师傅说过,就连枯泉山脉、香火山和神秀山这样一等一的大山,也不过需二十五到三十枚金精铜钱。 阮师傅还泄露天机,说将来在这方圆千里以内,大骊朝廷会敕封一尊山岳大神、三位山神和一位河神。对此,阮秀第二天也曾详细解释过。所谓山神,就是朝廷礼部衙门选出一位合适人选,可以是地方上著名的历史人物,也可以是战死殉国的功勋武将,然后大骊皇帝认可钦点为山神,以一支特殊朱笔正式写入山河谱牒,一番焚香祭奠礼毕,寓示着作为代天巡狩人间的天子,已经告知上神,一般而言就算完事了。之后不过是钦天监制造出金券玉牒,交由国师亲笔书写敕文,派人埋于山脚。最后才是让官府请人塑造一尊金身泥像,供奉于山神庙。那位山神有资格光明正大地享受百姓香火,庇护一山地界的生灵,镇压、降伏或是驱逐各路越境的鬼魅阴物。 陈平安不奢望自己选定的神秀山附近的三座山头,能够出现一位山神坐镇,帮忙看家护院,而是把希望放在那座花钱最多的大山头上,如此一来,主要家业在三百年内,得到阮师傅的庇护,远离此地的那座孤零零大山,若是能请来一位山神,无疑会让陈平安放心许多。至于只值一枚迎春钱的小土包真珠山,估计除了陈平安,没有谁看得上。 陈平安此时坐在彩云峰之巅的大石崖上,身前摊放着崭新的大骊龙泉山川形势图,他已经将那些大山名称和地理位置记得烂熟,仍是无法下定决心,最后购买哪一座山头。 陈平安双手托住腮帮,眉头紧皱,身体轻轻前后摇晃。陈平安思绪神游万里,买了山又能做什么,他其实心里没底。但只要一想到三百年里,自己始终是那五座山名义上的主人,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可以先娶个媳妇,成家立业,以后传给子女,子女将来再传给他们的子女。原来娶媳妇一事,虽然不是当务之急,但也需要考虑考虑了啊。一想到这里,呵呵傻笑的陈平安猛然回神,有些难为情。 陈平安向后倒去,有些犯困,就想要眯一会儿,不知道过了多久,睁眼后,陈平安顿时头大如斗,自己如今在大白天也能做梦?原来这是自己第三次,撞见那个白衣人了。一次在廊桥上,一次在石拱桥底,加上这次在山巅。 沐浴在雪白光芒之中的高大白衣人,这一次盘腿而坐,距离陈平安不过两丈距离,可是陈平安偏偏无法看清对方的容貌。陈平安觉得总这么担惊受怕也不是个事,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开口道:“老前辈……” 啪!陈平安下一刻感觉就像是少年时被牛尾巴甩在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如梦惊醒一般的陈平安猛然坐起身,发现自己就坐在原先位置上,环顾四周,并无异样,但是摸了摸一边脸颊,却是真的还在疼。他打破脑袋也想不出原因,只得茫然挠头。 陈平安还没有出山,就已经感受到了小镇翻天覆地的变化,除了在地真山山顶眺望小镇,发现四处尘土飞扬之外,还在远幕峰一带看到了近百名青壮年,多是窑工出身,臂力出众,吃苦耐劳,正在热火朝天地砍伐巨木。 陈平安凑过去,找到一个原来在同一座窑口烧瓷的熟人,一问才知道原来小镇要一口气打造县衙、文昌阁、武圣庙和城隍庙四座大建筑,领头人是一位年纪轻轻的新任督造官,姓吴名鸢,至于另外那个县令头衔,到底是个什么官身,县府大衙又到底是怎么个地方,小镇百姓弄不明白,也不关心,只知道现在暂时多出一个铁饭碗,工钱很诱人,比起以往在龙窑烧瓷,盈余更丰。之前窑务断绝、窑火尽熄,青壮年窑工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只能跟庄稼地打交道,养家糊口本就已经不容易,更挣不来几枚铜钱,所以现如今小镇上上下下人心振奋,把吴鸢吴大人当作了财神爷。再者,四姓十族那些深居简出的富贵老爷们,对比他们年轻一辈甚至是两辈的小吴大人,行为举止尤为尊敬之余,言语中还透着股官民鱼水的亲近,至于更加微妙的眼神视线,藏掖着讨好之意。小镇百姓眼睛可不瞎,哪怕是井底之蛙,见识粗浅,可察言观色的本事并不差。 现在县令吴鸢让四姓十族的家主出面,雇用了五六百名小镇青壮年进山伐木,搬运出山,为此远幕峰还专门凿出了一条滑道,因为许多作为大梁廊柱的巨木,仅靠人力肩扛下山,太过耗时耗力,放入那条滑道,一根大木就会自行滑到山脚。不过如此一来,远幕峰就像脸面上被人为割出了一条疤痕。 除了入山,还有下水,小镇许多男苦力,都从小溪那边挑沙运石。小镇城东门那边作为县衙选址,推倒了郑大风的那座黄泥小屋,重新夯实地基,就连那道不知道挨了多少场风雨的栅栏木门,也全部拆卸。 陈平安出山的时候,没有选择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而是直接踩在溪涧的石头上,往下游蹦蹦跳跳,这能省去很多时间。一些小镇百姓见到背着箩筐的陈平安的身影,也不会大惊小怪,大多知道泥瓶巷有个孤儿,从小就擅长采药和烧炭,进了山就跟猴子似的,谁也追不上。 陈平安在两条溪涧汇合处停下身形,原来再往下走两丈多,有一片坑坑洼洼的石崖,聚集着一群人,岸上和石崖附近一块突出水面的青石上,各自站着一名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腰间皆悬佩有金色缠丝刀鞘的佩刀,身穿一袭干净利落的黑色长袍,外罩一层青色薄纱,束发别簪,两人浑身散发出凌厉的气息。 在陈平安出现的瞬间,两人不约而同地猛然转移视线,死死盯住横空出世的陈平安,手已经按住刀柄。背着一箩筐草药的陈平安站住不动,脸色如常。 陈平安先后经历过与蔡金简、苻南华的两场小巷搏命,在正阳山搬山猿的追杀下四处流窜,最后还要加上跟同龄人马苦玄在神仙坟的捉对厮杀,对手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就是身经百战的大荒异种,要么就是天命所归的幸运儿,可陈平安到最后仍是活了下来。所以说那两名佩刀男子的阴沉视线,能够让市井百姓战战兢兢,却无法让陈平安生出太多情绪起伏。不过陈平安不愿横生枝节,刚打算往岸上走,然后沿着溪畔山路返回小镇,就发现一名被众星拱月的年轻男子,笑着对小溪里站着的佩刀扈从说了句话,后者立即松开按住刀柄的手。本来盘腿而坐的年轻男子缓缓起身,竟然比两名佩刀扈从还要高出半个脑袋,肌肤白皙似女子,面容略显阴柔,他朝陈平安招招手,换上了小镇这边的方言,神色温和,笑道:“别怕,你继续按照原先的路线走就是了,我们不是坏人。”小镇方言说得略微晦涩凝滞,不过陈平安听得一清二楚。犹豫了一下,陈平安对那个高大男子露出一个笑容,然后伸手指了指岸上,示意自己很快就上岸,不会打搅他们聊天。不等那男人说什么,陈平安身形矫健的几个跳跃,毫不拖泥带水地上了岸,消瘦身影很快就消失于绿荫渐浓的林间小路。 有些女相的男子悻悻然收回手,身边佐吏扈从们忍住笑,男子尴尬道:“那采药少年身手不俗嘛。看吧,我就说这里人杰地灵,所以啊,你们别抱怨这里比不得京城繁华,小地方有小地方的钟灵毓秀,别有一番滋味。”不说还好,这位父母官的此地无银三百两,顿时惹来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然大笑。 高大男子正是小镇百姓眼中的财神爷吴鸢,窑务督造官,兼任龙泉县首任县令,面对下属们的嘲笑,他也不恼火,坐下后继续先前的话题:“龙泉县衙,文昌阁,武圣庙,城隍庙,四处建筑,光是匾额,零零散散就需要至少十五六块,对于这次骊珠洞天安稳下坠,与大骊版图顺利接壤,维持住了七八分地理全貌,竟然没有出现一次大的地牛翻身,陛下龙颜大悦,御赐一块‘温故知新’匾额给了文昌阁……” 吴鸢说到这里的时候,一个风雅清逸的年轻人微笑道:“吴大人,你就没帮着咱们县衙跟陛下求一份墨宝?” 吴鸢叹气道:“求啊,怎么不求,可是陛下不答应,我有什么办法。这倒也怨不得陛下,毕竟小小一座县衙,若是得了陛下金笔御赐,让那么多当郡守、做刺史的封疆大吏怎么活?我以后还想不想混官场了?”所有人会心一笑。 吴鸢安慰众人:“好在刘先生和国子监齐大祭酒分别答应了,到时候会让人送来两套匾额,分别悬挂在县衙和武圣庙,现在问题就在于文昌阁还差三块,城隍庙也缺两块,要不然在座各位,想想法子?难不成真要我自己提笔不成?我那一手蚯蚓爬爬的字,可是连我家先生也感到绝望的。当然,你们不嫌丢人的话,我当然无所谓,这辈子唯一一次将自己墨宝制成榜书匾额的机会,总算到来了!” 那个气质不俗的年轻人想了想:“那我给祖父写一封信去,我家祖父与那位隐世不出的白虬先生关系不错,看能不能想办法给咱们吴大人脸面争光。” 吴鸢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本官的脸面就交给你了,要是万一匾额不够,县令大人的脸面就等于丢在地上捡不起来了,到时候唯你是问。” 年轻人脸色一僵,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其余几个岁数相差不大的同僚,纷纷流露出同情神色。咱们这位吴大人,那是出了名的顺杆子往上爬,稍微给点颜色就敢开京城最大的染坊,你敢跟他比拼谁的脸皮更厚? 这些个官气不重的年轻人,身上都有一个在东宝瓶洲北部王朝盛行的官职,秘书郎。这个官职分文武两种,文秘书郎,像是幕僚谋士,为谋主出谋划策,排忧解难,武秘书郎,就是那两名腰间悬佩金丝佩刀的健硕青年,担任贴身扈从,护卫主官的安全。不过秘书郎一职,属于胥吏阶层,不纳入朝廷的清流正官,世家豪阀子弟出仕,往往由家族聘请或是雇用清客、供奉担任文武秘书郎,当然朝廷也有配发名额,人数从两人到二十人不等,一律可以领取大骊俸禄。吴鸢是寒族出身,私自请不起秘书郎,这些文秘书郎皆是朝廷配给。龙泉县在大骊版图上不过是一个大县,连郡都不是,原本只能配给文武秘书郎各一人,但是那两名金丝缠绕刀鞘的武秘书郎,分明是获得过卓越功勋的大骊军方高手,否则根本没有资格悬佩此刀。其实吴鸢能够出任大骊龙泉县的第一任父母官,就已经能够说明很多问题。年轻县令的授业恩师,是绰号“绣虎”的大骊国师。他的未来老丈人,是在大骊边境沙场戎马半生的某位上柱国。 玩笑之后,吴鸢正色道:“这四座建筑,工程量已经很大,况且神仙坟和老瓷山的选址,小镇这边,从圣人阮师到四姓十族扎堆的福禄街、桃叶巷,很默契地敷衍应付,显然接下来不会顺利,有的磨。但是真正的大事和麻烦事,还是接下来朝廷礼部、钦天监和书院三方将齐聚于此,进行敕封山神河神之事。如果不是山岳正神一事,受到的阻力实在太大,让陛下都有些犹豫,否则连陛下也会御驾亲临我们龙泉县。” 吴鸢看到他们脸色一个比一个凝重,掏出干饼使劲咬了口,轻松打趣道:“山岳大神这座大庙,最后能不能建在咱们辖境内的那座披云山上,能不能成为新的大骊北岳,真不是咱们可以掺和的,我们啊,就是县衙里的小鱼小虾,所以别啃着干饼操着中枢大臣的心了,随那些身着黄紫的官老爷们折腾去。”周围人的心情稍稍好转。 吴鸢默默啃着干饼,犹豫了一下,含糊不清道:“有个消息,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卢氏王朝覆灭后,如何安置那些亡国遗民,一直是个大问题,我们龙泉县接下来会接收五千到一万人的刑徒,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会有,所以大骊军方会一路严密监督,负责将这拨戴罪之身的刑徒迁徙至此。此举对我们而言,有利有弊,好处是龙泉县终于有点大县的雏形了,坏处嘛,就是乌烟瘴气,让本来就人生地不熟的我们更加无从下手,不得不卖力拉拢那些选择留在小镇的地头蛇。” 世家子出身却当了秘书郎的年轻人问道:“能不能将那些大族分而治之?” 吴鸢毫不犹豫地摇头道:“难。初来乍到,谁愿意相信我们?” 吴鸢沉声道:“与其弄巧成拙,打草惊蛇,还不如慢慢来,来到这个历史渊源极其复杂的地方,诸位自然是想跟随我吴鸢一起博取锦绣前程,但是我们必须清楚一件事情,大困境下的大磨砺,才能换取大富贵,所以你们谁要是想一两年就升官发财,我觉得现在就可以掉头走人了,路费我吴鸢帮忙出。” 六个文武秘书郎神色坚毅,无一人有畏难退缩的心思。 吴鸢轻声道:“切记切记,不可急躁行事。” 这绝非是吴鸢说大话空话,而是在进入小镇没多久,他就吃了一个闷亏。当时出动大骊官方势力镇压那个紫烟河练气士,是他吴鸢一意孤行,冒着被朝廷问责的风险,果断地先斩后奏,试图以此打破僵局,先赢得阮师的好感,继而借圣人之势压一压小镇四姓十族。事实证明皇帝陛下那边并未追责,可是当时圣人阮师的反应,却让吴鸢汗流浃背,恨不得使劲扇自己一耳光。 有人好奇问道:“那些遗民刑徒,是用来给练气士们当苦力,帮着开辟荒山的?” 吴鸢点头道:“除此之外,朝廷官方还会让练气士驱使两头年幼搬山猿过来,加上道家符箓派打造的卸岭甲士和墨家巨子打造的开山傀儡,争取在十年之内,将那六十多座山头全部开辟出来,道观寺庙,亭台楼阁,应有尽有。” 吴鸢身边那些年轻人,全部流露出神往之色。小镇那边,处处平地起高楼,深山之中,多出一座座神仙府邸。所有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他们作为大骊龙泉县历史上第一拨官吏,注定会被载入青史,岂敢不勠力同心,不为注定前程远大的主心骨吴鸢效忠效命? 披云山之巅,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随手一挥袖,半山腰的云海被左右拨开,竭力远望,视线尽头,出现了一辆牛车和一辆马车。 他快意笑道:“开赌喽开赌喽。齐静春,我要是这一把赌赢了,那么你苦心孤诣留下的两炷香火,就要彻底断绝了啊。可怜可怜。” 少年两根手指拈住一枚印章,篆文为“天下迎春”四个字。 笑眯眯的少年双指骤然发力,印章崩裂,化作齑粉,迅速消散在天地间。之所以如此轻而易举捏碎印章,源于其中四字真意,如人之心灰意冷,失望至极,故而早已自动消散。 少年迅速收回视线,最后看到一个背着箩筐的少年,独自走向小镇。 陈平安出山之后,先去了铁匠铺子,走过那座石拱桥的时候,他双手合十,低头快步而行,神色无比庄重诚恳,碎碎念道:“老神仙有话好好说,千万别打人啊。如果有什么请求,可以晚上托梦给我,最好别大白天的,我是真的有点怕啊。”所幸走到石拱桥那一头,陈平安仍安然无恙,他顿时眉开眼笑,屁颠屁颠去找阮师傅和阮秀。少年不知愁滋味。 阮邛依然是在檐下招待陈平安,一人一张小竹椅,阮秀站在她爹身后,满脸遮掩不住的喜悦。 阮邛看着满身尘土的陈平安,小心翼翼地将箩筐放在身前,又动作轻柔地从大半箩筐草药底下掏出包裹两幅山川形势图的布囊,递给他的时候,愧疚道:“爬挑灯山的时候,山路被一条大瀑布拦住了,我就在瀑布下的深潭附近,找了个地方藏起箩筐,还搭建了一个小树架子遮风挡雨,没想到爬到瀑布顶没多久,就下起了大雨,雨水实在是太大了,等我赶紧下去,树架子果然已经被压塌了,箩筐和棉布行囊被雨水浸透,好在两张地图用黄油纸包裹得比较严实,等到太阳出来后,我拿出来看了一下,只是地图边角有些湿,晒干之后还是有明显的痕迹……” 阮邛打开布囊和黄油纸,发现两幅地图几乎完好无缺,那点折损根本可以忽略不计。再说了,两幅摹本地图而已,所以窑务督造官衙署和龙泉县衙那边,根本就没有要拿回去的意图,但是阮邛可不愿意拿这个真相来安慰陈平安。他瞥了眼站在自己身前局促不安的陈平安,问道:“暴雨时分,在挑灯山的那条龙湫瀑爬上爬下,你找死啊?”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阮邛挥挥手,示意陈平安坐回去,别站在自己身前碍眼。陈平安坐回那张翠绿可爱的小竹椅上,当他把两幅地图送还给阮师傅后,整个人终于如释重负,这一路上如果不是害怕糟践了这两幅珍贵地图,他这趟入山出山至少可以省下三四天时间。而且这么多天相依为命,一向念旧的他其实内心深处,对两幅地图有些不舍。每逢天气晴朗、登高望远的时分,陈平安就喜欢拣选一个视野最开阔的地方,然后摊开那两幅地图,举目远眺看一下山河,收回视线再低头看一下地图。大半个月来,陈平安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充实过。 阮邛突然将两幅地图轻轻抛给陈平安:“椅子还不错,回头再做两张,地图就当是报酬了,送给你。” 虽然阮邛还是不喜欢这个泥瓶巷少年,但是他还不至于因此而全盘否定陈平安。 阮邛完全能够想象那幅场景,一场滂沱大雨里,心急如焚的陈平安沿着瀑布往下,只为了看一眼地图才能安心。当然,在阮邛眼中,这种行为一点都没有英雄气概,相反还很刻板迂腐。 说实话,相比这个苦兮兮的陈平安,阮邛更欣赏小小年纪就懂得审时度势的大骊皇子宋集薪,或是生性开朗、万事不愁的刘羡阳,哪怕是锋芒毕露的马苦玄,也有很多可取之处,就算是自幼跟随在齐静春身边的读书种子赵繇,也没有陈平安这么死板不开窍。之所以临时改变主意,将地图找个由头送给陈平安,其实是下定决心要跟这个少年划清界限,铁匠铺子可以收纳他作为铸剑学徒,但他绝对不会成为自己的开山弟子,以后自己按照承诺,庇护他买下的山头,但是这小子绝对不要想着跟自己闺女有任何牵连。其实说到底,阮邛并非是因为出身看轻陈平安,而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阮邛的徒弟,必须是他的同道中人,双方亦师亦友,能够联手为宗门打造千年盛世,所以性情相合,极为重要。 陈平安自然不知道阮师傅的思绪绕了那么一大圈,他只是接住地图,抱在怀里,问道:“衙署那边督造官大人不会有想法?” 阮邛冷笑道:“至少在六十年之内,我都是这龙泉县的太上皇,所以我的规矩最大。” 阮秀嘀咕道:“爹,哪有你这么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人。” 对于女儿的拆台,阮邛置若罔闻,对陈平安沉声道:“说正事,你最后选中了哪五座山?” 陈平安下意识坐直身体:“在神秀山周围,我选中了三座,宝箓山,彩云峰,仙草山。” 阮邛点了点头:“眼光还算不错,宝箓山占地很大,在六十多座山头里名列前茅,而且不是什么空架子。我如果不是为了今后的那座护山大阵考虑,会舍弃横槊峰选择宝箓山,毕竟在这千里山河当中,除非是有山神坐镇或是藏有秘宝,否则谁占据的地盘更大,谁拥有的灵气就更多,肯定就更占便宜。” “仙草山是唯一一座有望诞生草木精魅的风水宝地,只可惜地方实在太小,哪怕出现一个,根脚和品相应该也不会太好,道理很简单,小小池塘如何养得出一条大蛟龙。至于彩云峰,比较一般,除了地势高、风景秀美之外,对于修行一事,并无多少裨益,除非你有本事从云霞山弄来云根石,安置在彩云峰几处山脉窍穴,才有可能是一桩好买卖。” “你没有去看过黄湖山的那个湖泊?” 阮邛的最后一个问题,让陈平安愣了愣:“看过。” “你继续,还有两座山头是什么?” 阮邛点到即止,没有继续之前的话题,已算仁至义尽,不再继续泄露玄机。 因为黄湖山的那个小湖,与仙草山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之处,在于仙草山有希望出现草木精魅,黄湖山则盘踞着一条井口粗细的蟒蛇,是名副其实的“地头蛇”,只是在与某条小泥鳅的“争水之战”中遗憾落败,失去了近在咫尺的大道机缘。 但是大道之妙就在于并无绝人之路,如今骊珠洞天破碎下坠,被龙王篓抓去大隋的金色鲤鱼,化作阮秀手腕上那只镯子的火龙,截江真君刘志茂身边的那条泥鳅,被赵繇画龙点睛的木龙,再加上拼了命也要死死跟随王朱的土黄色四脚蛇,这五个小玩意儿,便是骊珠小洞天,历经三千年即将寿终正寝之际,真正积淀下来的五份大机缘,至于那些养剑葫、照妖镜之类的法宝灵器,当然肯定不差,可是比起那五份活生生的福缘气运,仍是逊色许多。 而黄湖山的那条大蟒,如今反而因祸得福,方圆千里,已经没有对手能够跟它掰手腕,因而它一举成为雄踞一方的霸主。以后山神河神一旦入驻其中,这条大蟒只要识趣一些,能够被其中一位招安至麾下,获得大骊朝廷的官府护身符后,说不定从此就是一片坦途,真正走上修行之路。 陈平安说道:“我打算买下真珠山和落魄山。” 阮邛愣了愣,好奇问道:“真珠山也就罢了,一枚迎春钱而已,可以说是千金难买心头好。可那落魄山,你是如何看上眼的?照理说此山位于大骊龙泉县的西南边境,按照你的行程,肯定没有去过,以前更是大骊的封禁之山,你凭一个名字就选中了它?” 陈平安有些汗颜,不愿意说出原因。 当时陈平安摊放着地图,犹豫不决到底选取哪一座大山,结果有一只飞鸟从头顶掠过,竟然拉了坨屎在山川形势图上,陈平安赶紧擦拭干净,发现之前那坨屎的位置,刚好就在“落魄山”三个字上。陈平安不再多想什么,就毅然决然选中了落魄山,也不管这个山名晦气不晦气。 姚老头曾经说过,山水之间皆有神灵。所以陈平安就当作是山神老爷的一次暗示。 阮邛想了想:“选中落魄山,不是不行。那就这么说定了,落魄山、宝箓山、仙草山、彩云峰、真珠山。五座山头,三百年期限,在此期间,你就算把一座山峰全部挖空搬走,也没有人拦阻。山上一切出产,无论草木灵药,还是飞禽走兽,甚至是偶然所得的秘宝,都属于在大骊山河谱牒契约上画押的那个人名。” 陈平安点头道:“明白了。” 阮邛耐心道:“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个是你死之前,必须通过龙泉县衙向大骊朝廷告知消息,你需要更换继承五座山头的某个或者某些个人名。当然,大骊户部那边会存放一份秘密档案,你可以在名下五座山头,分别写下一个遗产受惠人,为的是怕你某天暴毙,死前来不及交代后事立下遗嘱。再一个是在三百年内,你如果想要卖出山头,并不是随时随地就能够决定的,必须大骊官府那边至少三方势力点头答应,交易才能实现,而且我不建议你卖出这几座山头,因为你不管卖出什么样的高价,最后你都会发现自己卖亏了。” 阮邛虽是坐镇一方的兵家圣人,却与一个骤然富贵而已的陋巷少年,平起平坐地讨论事务,看似荒诞不经,实则再合情合理不过。涉及开山立派的千秋大业,还有自家闺女的证道契机,容不得阮邛他不苦口婆心,恨不得把道理情况一点点掰碎了解释给眼前的陈平安听。 阮邛问道:“陈平安,有什么想问的吗?” 陈平安摇头笑道:“没了。” 阮邛点头道:“那就先这样,我估计你还剩下些铜钱,回头我帮你留心一下小镇那边的铺子交易,你同样可以趁机入手,但是贪多嚼不烂,以后小镇八方势力鱼龙混杂,你买下一两间底子相对厚实的老字号铺子,就可以了。” 陈平安脸色微微涨红:“谢谢阮师傅。” 阮邛自嘲笑道:“君子怀德,小人怀土。” 陈平安有些疑惑,因为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阮邛挥挥手赶人道:“忙你的,不用管这些无病呻吟,何况你小小年纪,本就没有到可以谈心胸、谈境界的地步。” 陈平安站起身,背起箩筐,突然听到阮邛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题外话:“齐先生走了之后,偶尔怀念一下齐先生,当然没有问题,人之常情,但是别让自己陷进去,更别想着刨根问底。等到买下五座山头和一两间铺子,你就舒舒服服躺着收钱,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也算光宗耀祖了。我阮邛也好,大骊朝廷也罢,都会看护着你和你的家业。就像你的名字,平平安安,比什么都重要,说不得以后哪天时来运转,走上修行路,也不是没有机会。” 陈平安默然离去。 陈平安离开铺子后,阮秀坐到竹椅上,问道:“爹,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阮邛淡然道:“意思是说,思想境界不如君子的小人,只会一门心思想着获得一块安逸之地。” 阮秀奇怪道:“这有什么错,安土重迁,搁哪儿也挑不出毛病来啊,怎么就小人了?这句话谁说的,我觉得不讲道理。” 阮邛脸色晦暗,轻声道:“所以儒家圣人又说了,吾心安处即吾乡。” 阮秀气呼呼道:“读书人真可恼,天底下的道理全给他们说光了!” 阮邛语重心长道:“秀秀啊,这也不是你不爱读书的理由啊。” 阮秀故作惊讶,咦了一声,连忙起身道:“爹,我怎么突然多出一大把力气,那我打铁去了啊。” 陈平安赶往杨家铺子,将大半箩筐的各色草药送到一名店伙计手里,称完斤两,陈平安拿到手二两银子,其实许多稀罕草药都算是陈平安半卖半送给铺子,一些个那名年轻店伙计根本认不出不识货的草药,其实是杨老头颇为看重的重要药材,这些花花草草才是真正值钱的好东西。但是陈平安这趟进山,采摘草药本就是顺手而为,根本没想着赚钱。事实上陈平安学会进山烧炭之后,除了卖给店铺里那个名叫李二的憨厚汉子,其余数十次卖药给杨家铺子其他店伙计,几乎次次都是亏的。 杨老头从不会收取陈平安的药材,如果陈平安敢白送给铺子,就会被杨老头扔到大街上,可如果卖给店里伙计或是坐馆郎中,那么不管什么离谱的价格,性情古怪的杨老头都会不闻不问。这次陈平安没有见到杨老头。 走出铺子后,陈平安发现路上很多人都在议论纷纷,说是那座十二只脚的螃蟹牌坊那边出了大事情。说是老督造官大人,卸任之前出钱建造廊桥的那个宋大人,风风光光地回到小镇了,而且这次是以一个礼部郎中的了不得身份。宋大人带着一批文绉绉威风八面的官老爷,看上了螃蟹坊那四块匾额的字,毕竟都是读书人嘛,可以理解,但是不知为何,督造官衙署那边得到消息后,立即就火烧屁股地入山,通知那位原本打算去远幕峰查看伐木事宜的小吴大人,然后这位财神爷就带着幕僚佐吏,更加火急火燎地一起出山,拦住了官场老前辈宋大人那一行人。 无事一身轻的陈平安顺着人流往牌坊楼走去,远远站在人群外边。 看到牌坊四方匾额下,架起了八架梯子,一块匾额左右两边各有梯子。但是当下只有“当仁不让”匾额左右,站着两个年龄悬殊的儒士,其中年长一人,正低着头,似乎对着脚下某人疾言厉色,用外边的大骊官方雅言训斥着什么。 有人拍了一下陈平安的肩膀,笑呵呵道:“陈平安,这么巧啊,你也看热闹呢?” 陈平安转头一看,是那个眉心一颗朱红小痣的话痨少年,实在是有些怕他的絮絮叨叨,就说道:“随便看看,好像也听不懂他们讲什么,马上就回家。” 模样清雅秀气的少年笑道:“别啊,你听不懂,我可以解释给你听嘛。这件事情可有意思了,你要是错过了,以后肯定后悔!你们小镇的父母官吴鸢大人,这会儿是跟品秩更高的礼部老爷们起了冲突,站在梯子上那个,是礼部的右侍郎,算是正儿八经的大骊重臣。一边呢,估计是老资历的前前任督造官宋大人,拿那匾额的事情跟人拍胸脯邀功,说保管把匾额给你老人家留着,送回你老家里不敢说,送到礼部衙门肯定板上钉钉的,于是这才当上了正五品的郎中,所以这次礼部老爷们趁着敕封山神河神一事,名正言顺过来收取东西了。另一边呢,是把小镇所有宝贝视为自己禁脔的小吴大人,一听有人要拿走小镇仅剩不多的珍贵老物件,如何能答应?退一步说,哪怕心里愿意捏着鼻子受这窝囊气,可要知道四姓十族那么多老狐狸,正在旁边憋着坏看笑话呢,如果他这个时候装了孙子,估计以后就很难当上那些大族门户的爷爷喽。本来就不顺的文武两庙选址,肯定要黄了。” 陈平安认真听完少年眉飞色舞的讲解,问道:“你到底是谁?怎么知道这么多?”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笑道:“我?哈哈,我可不是大骊朝廷命官。我姓崔名瀺,瀺字比较生僻难写,麻烦得很,你不用管。” 陈平安看着崔瀺的眼睛。崔瀺神色自若,嬉笑道:“我年纪比你大,所以你可以喊我崔师伯。” 陈平安笑了笑。崔瀺也跟着笑起来,双手轻轻搓着脸颊:“没关系,我还有个绰号,喊起来应该比较顺口,叫绣虎。” 看着笑眯眯的崔瀺,陈平安感到紧张,身体紧绷,完全不由自主。 当初与蔡金简、苻南华生死相搏,陈平安其实越是接近他们,就越是心如止水。哪怕后边跟正阳山搬山猿纠缠,然后被追杀,陈平安大概是一开始就存有必死之心,虽然事后想起会有些后怕,但交手期间,不管如何命悬一线,他其实没有紧张,当然也可能是根本顾不上。 唯一一次记忆深刻的紧张,是与杏花巷的同龄人马苦玄,在神仙坟那场势均力敌的交手,陈平安当时手心里其实满是汗水。 紧张源自陈平安近乎本能的敏锐直觉,崔瀺仿佛对此丝毫不感到意外。崔瀺既然胆敢在老瓷山,出言挑衅深不可测的杨老头,当然不是故弄玄虚的伎俩,否则也不至于让跻身十一境的兵家圣人阮邛心生忌惮。 崔瀺对陈平安掩饰不住的那点紧张,故意视而不见,转移视线,面朝那座跟大骊京城极有渊源的大学士坊,伸出一根手指,神色依然热络殷勤,解释道:“儒教的‘当仁不让’,道教的‘希言自然’,佛教的‘莫向外求’,兵家的‘气冲斗牛’,四块匾额,十六个字,蕴含着书写之人磅礴充沛的神意,还有当初在这里订立规矩的三教一家四位圣人,他们故意留在此地的一部分气数。你瞧见那位侍郎大人手里的物件没,是专门用来拓碑的,目的是要把那些字里的精气神一层层剥下来。第一道拓碑,肯定与真迹最相似,形似且神似,越到后面,距离真迹原貌就会越远,价值当然就越小。我觉得除了‘莫向外求’四个字能够勉强撑住六次,其余三块匾额恐怕都撑不过四次,尤其是兵家的‘气冲斗牛’,好像有两个字不久之前死了,所以两次过后就可以收工了。” 陈平安有些震惊,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么多门道,字不仅仅排列在书籍里,或是写春联挂在墙上,或是在墓碑上刻下已故之人的名字。陈平安没来由想起齐先生赠送的印章,以及年轻陆道长的药方。 崔瀺继续说道:“作为拓碑的那些纸张,极其名贵,每一张都厚如木片,是别洲道教真诰宗独有的宝贝,名叫风雷笺。写字的时候,笔尖与纸张摩擦,带起一阵阵风雷之声。咱们皇帝陛下也库藏不多,平时根本舍不得用,偶尔会拿出来犒赏功勋大臣,或是年末赏赐给六部里某个衙门。所以这次礼部对那些字是志在必得,咱们这位前程远大的小吴大人,心思太重,方方面面都想抓住、抓稳,估计以后在小镇会处处碰壁,别处的灭门太守、破家县令,到了他这里,就当得殊为不易啊。”陈平安仿佛听天书一般。 虽然身边的崔瀺口气很大,但是陈平安没觉得他是在胡说八道。 眉心一点朱砂的崔瀺说自己不是大骊的官员,不似作伪,但当时出现在铁匠铺子,却跟随在督造官吴鸢身边,阮秀说有可能是吴大人的伴读书童。所谓书童,就是自家公子负笈游学时,那个在旁边背着书箱的家伙。可陈平安现在可以确定,眼前这个自称绰号绣虎的清秀少年,绝对不简单。谈吐见识也好,风雅气度也罢,比起龙尾郡嫡长孙陈松风和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只好不差。 在陈平安印象中,他所认识的所有人当中,其中一小撮人很特别,比如窑头姚老头,常年沉默寡言,偶尔说话多半是在骂人,但是每次进山后,姚老头整个人的精气神就格外好,会给人一种比青壮男子还体魄雄健的错觉。又比如杨家药铺的杨老头,很公道,跟你关系再差,也不会对你如何,但是跟你关系再好,也不会故意多给你什么。还有刚认识没多久的宁姚宁姑娘,身上也带着一股英气。以及流露出真面目的杏花巷马苦玄,就是满身的锐气和戾气。这个绰号绣虎的崔瀺,也是如此。就像是比苻南华、蔡金简这拨神仙子弟,更高高在上的存在。陈平安甚至觉得哪怕截江真君刘志茂在他面前,崔瀺的眼神脸色也一样是这么漫不经心。当然,崔瀺的话痨,只有风雷园的刘灞桥,能够与之媲美。 崔瀺突然笑问道:“陈平安,你能不能带我去一趟宋集薪家的院子?” 陈平安心弦一紧,貌似随意地问道:“可是牌坊这边还没散呢?” 崔瀺笑得眯起眼的时候,像一个人畜无害的俊美狐仙:“知道你在担心我意图不轨。实话告诉你好了,我跟宋集薪的弟弟很熟悉,他很好奇自己哥哥在小镇这十多年,到底是如何生活的,就托付我一定去亲眼看一看,回到京城后好跟他说道说道。” 陈平安问道:“他既然跟宋集薪是亲兄弟,就不能自己问吗?” 崔瀺打了个响指,赞赏道:“陈平安你挺聪明啊,这么快就找出漏洞了。” 陈平安有点跟不上这个家伙的思路。 崔瀺揉了揉眉心,无奈道:“因为父母的缘故,他跟那个素未谋面的哥哥宋集薪,还没见面就关系很差了。富贵门庭里的龌龊事,就跟泥瓶巷、杏花巷的鸡毛蒜皮事情一样多,所以你要体谅一下。” 陈平安笑问道:“如果我不答应,你是不是就会找我的麻烦?” 崔瀺一脸疑惑,然后指着自己鼻子,委屈道:“我像是穷凶极恶之辈?你看看我,瞪大眼睛仔细看看,我像是那种一言不合就要杀人全家的人吗?” 陈平安老实回答:“看着是不像。” 崔瀺倒抽一口冷气:“这话怎么听着不像好话啊。” 他双手环胸,冷哼道:“你不愿意带我去,那我自己问路去。” 陈平安问道:“你又没钥匙,连院子也进不去,去了看什么?” 崔瀺脸上浮现出“你陈平安太年轻了”的欠揍表情,微笑不语。陈平安对这种笑容再熟悉不过了,刘羡阳和顾璨经常有。 陈平安叹了口气:“那我带你去泥瓶巷,院子你就别翻墙进去了,只能带你到门口。” 崔瀺一巴掌重重拍在陈平安肩膀上:“早干吗去了?!” 崔瀺转身大步离去,远离人头攒动的牌坊楼。他突然停下脚步,转头一看,背着箩筐的陈平安走在方向相反的街道上。有些狼狈的他赶紧小跑跟上。 进了泥瓶巷后,崔瀺左右张望,啧啧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泥瓶巷啊,藏龙卧虎,出人才,出人才啊,以后百年,除去杏花巷,估计福禄街和桃叶巷加在一起,也比不过这里了。”崔瀺说起这些神神道道的言语,竟然一点也不让人觉得突兀。 一路行去,崔瀺时不时会蹦跳几下,观望一些矮墙后头院子里的景象。 陈平安带着他来到宋集薪家门口:“就是这里。” 崔瀺站在巷子里,很快就看到了那副宋集薪自己书写的春联,眼前一亮,感慨道:“这就是宋集薪和那个婢女稚圭居住的宅子?嗯,字真不错,比他弟弟要有悟性多了,越看越喜欢。”说着说着他走上前,踮起脚尖,就要动手去撕下春联。 陈平安急了,赶紧拦下崔瀺:“你要做什么?” 崔瀺一脸天真无辜:“宋集薪这辈子都不会回到这里了,留着这副春联风吹日晒,渐渐消失,还不如我留着拿去京城呢。” 陈平安坚持己见,摇头道:“不行,在除夕自己更换春联之前,贴着的春联是不能撕掉的,否则容易家门晦气。” 崔瀺哦了一声,失落道:“小镇还有这个讲究啊。” 陈平安问道:“要不要去我院子坐坐?” 崔瀺摆摆手:“算了算了,那么大点地方,估计连杯茶都喝不上,走了走了。对了,这条巷子不是断头巷吧,这么一直向前走,能走出去?” 陈平安笑道:“能走出去的。” 崔瀺大步离去,不忘背对陈平安抬起手,晃了晃。陈平安目送崔瀺离去,然后回到自己院子,看到墙根的槐枝还在,放下箩筐,从屋内搬出一条板凳坐下。 陈平安猛然起身,飞快跑到泥瓶巷巷子里,果不其然,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跑得飞快。 陈平安来到宋集薪家门口一看,春联被偷了。陈平安站在原地,看着院门两边光溜溜的墙壁,有些说不出话来,苦笑道:“这什么人啊,太不厚道了。” 陈平安唉声叹气地走回自家院子,却发现杨老头不知何时坐在了那条板凳上,大口吐着烟雾。 杨老头缓缓道:“年纪轻轻,唉声叹气做什么,好不容易积攒下来一点元气,也要外泄,练拳之人尤其不能如此。” 陈平安悚然,沉声道:“记住了。” 杨老头问道:“姓宁的那个小闺女,怎么突然就走了?害我少赚了一袋子迎春钱。” 陈平安蹲在杨老头身边,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宁姑娘跟一个叫倒悬山的地方有些关系。” 杨老头点头笑道:“倒悬山啊,鸟不拉屎的破烂地方,是两个地方的交界口,为了防止双方胡乱流窜,道祖三位弟子之一的一个大掌教,就使用了乾坤颠倒的神通,用来威慑外族。说到底,倒悬山其实就是一方世间天字号的山字印,手段霸气得很哪。”杨老头言语之中,既有讥讽也有怅然,陈平安当然不知其中缘故。 杨老头问道:“你打算买山头?” 陈平安在这个老人面前从不打马虎眼,老实回答道:“打算买五座山,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在阮师傅的三座山头附近,还有落魄山和真珠山两座……” 杨老头打断了陈平安的话语,皱眉道:“你为何会买下落魄山?是谁暗示你了?阮邛?不应该啊,他明摆着不想跟你牵扯太深。” 陈平安疑惑道:“落魄山很奇怪吗?” 杨老头犹豫了一下,重重吐出一个烟圈,点点头:“除了披云山和香火山,就属这座落魄山最有嚼头,不过到目前为止,恐怕连大骊钦天监地师也看不出来,所以标价不会太高,你算是占到天大的便宜了。” 杨老头眼神凌厉,无形中加重了语气:“你还没有说为什么会买下它!” 陈平安尴尬道:“看地图的时候,头顶掉下一坨鸟粪,刚好落在‘落魄山’三个字上。以前姚师傅总说山水之间有看不见的神灵,我觉得挺有缘分,而且当时实在不知道该买什么山头,就胡乱决定买下它了。” 杨老头听到“姚师傅”三个字之后,白茫茫烟雾之后的眼神有些复杂,点点头:“如果是这样,倒也勉强说得通。” 陈平安笑问道:“阮师傅已经答应,帮我去买下那五座山,那么我是买赚了?” 杨老头嗯了一声,轻声道:“赚到了。” 杨老头有些疑惑,当真是因为没了骊珠洞天的规矩限制,陈平安开始否极泰来了? 陈平安突然记起一件事:“那个眉心有痣的少年,说自己姓崔,绰号绣虎,还说我可以喊他师伯。” 杨老头没有说话。 果然如此。 大骊国师崔瀺,虽然没有官身,却是大骊王朝所有练气士名义上的领袖,听说还是东宝瓶洲屈指可数的围棋国手。但是师伯一事,从何说起? 杨老头站起身,提醒道:“好好留着齐先生送给你的那四方印章,尤其是带有‘静’字的那一方,小心藏好。这个崔瀺也好,之后遇到的任何人也罢,你都不用怕,当然也别轻易挑衅。只需要记住一点,你在成功买下五座山头之后,宜静不宜动,哪怕是夹着尾巴做人都不会错。” 陈平安仔细思量一番,使劲点头道:“记下了!” 第15章 梦想 离开了狭窄阴暗的泥瓶巷,走在宽阔明亮的二郎巷,眉眼灵动的崔瀺脚步轻盈,大袖晃荡,手里拿着那副从泥瓶巷墙头偷来的对联。 一个本该出现在督造官衙署的高大男子,此时站在门外,已经等候良久。他始终闭眼屏气凝神,听到脚步声后,睁眼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后,赶紧侧过身,束手而立,恭声道:“先生。” 崔瀺嗯了一声,随手把对联交给吴鸢,摸出钥匙打开门,刚要跨过门槛,突然后退一步,重新拉上两扇院门。吴鸢差点撞上自家先生的后背,这位龙泉县的父母官连忙后退数步,有些奇怪先生的举动。 名叫崔瀺的少年双手笼袖,朝两个彩绘门神努了努嘴:“你那位老丈人的先祖,就挂在这儿呢,威风吧?”这个别扭至极的说法,让吴鸢一阵头大。 他虽然跟顶着上柱国头衔的老丈人不对付,可跟那位尚未娶过门的媳妇,那真是情投意合,两人是京城出了名的一双良人美眷。尤其是一个英俊潇洒的寒族书生,饱读诗书,赴京赶考,科举落第,却赢得美人心,在不被所有人看好这段姻缘的形势下,一举成为大骊国师的亲传弟子,名动朝野,瞬间传为美谈,以至于惊动了皇帝陛下,下旨在养正斋召见。在那之后,未来老丈人就对吴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对女儿扬言要打断吴鸢三条腿了。 崔瀺跨过门槛,随口道:“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咱们儒家信誓旦旦的‘谆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到底有没有机会实现?” 吴鸢轻声问道:“先生想出答案了吗?” 崔瀺撇撇嘴:“很难。” 吴鸢哑然。 崔瀺笑问道:“是不是觉得问了句废话?” 吴鸢诚实回答:“有一些。” 大概是师生之间的对话,一贯如此坦诚相见,崔瀺并未恼火,只是斜眼瞥了一下吴鸢,惋惜道:“世间很多事情,珍贵之处不在结果,而在过程。” 吴鸢鼓起勇气问道:“先生能否举例?” 崔瀺一边领着吴鸢走向正堂匾额下的朱漆大方桌,一边说道:“比如你跟袁上柱国家的千金小姐,如今恩恩爱爱,缠缠绵绵,牵个小手都能开心好几天,可是等到哪天总算把她给明媒正娶了,上了床一番神仙打架之后,你很快就会感到失落,原来不过如此啊。”吴鸢龇牙咧嘴,这话没法接。 崔瀺示意吴鸢自己找位置坐下,自己继续站着仰头望向那块匾额,说道:“可是你会因为这个无趣的结果,而放弃跟袁家大小姐滚被窝的机会吗?显然不会吧。” 崔瀺自己也觉得这说法不太入流:“那我就换个说法,比如修行,寻常练气士,目标肯定是中五境,天才一些的,会选择上五境。又比如为官,野心小的,是入流品就行,志向大的,是做黄紫公卿。然后在漫长的登山途中,很多人会一直抬着头盯着山顶的风光,身边的树木葱茏,脚下的春花烂漫,都是看不到的,就算看到了,也不会驻足欣赏,枉费了圣人的谆谆教导,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啊。” 吴鸢陷入沉思。 崔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连这种狗屁道理也相信?天底下最没有意思的东西,就是道理了。” 吴鸢无奈道:“要是以前,我肯定不会在这种问题上深思,可是先生此次出关,先是换了这身‘行头’,又莫名其妙要来这个小镇见故人,学生实在是吃不准了。” 崔瀺笑过之后,懒洋洋瘫靠在宽大的椅子上:“话说回来,这番大道理也不全是废话,我虽然重事功而轻学问,但这并不意味着学问一事,就不需要用心对待。说句最实在话,凡夫俗子不下苦功夫、死力气去努力做成一件事,根本就没资格去谈什么天赋不天赋。” 崔瀺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椅子把手,脸色平淡从容,微笑道:“只有真正努力之后的人,才会对真正有天赋的人,生出绝望的念头。那个时候,会幡然醒悟,流着眼泪告诉自己,原来我是真的比不上那个天才。” 吴鸢笑道:“围棋一道,整个东宝瓶洲的国手和棋待诏,想必都是以这种心态面对先生的。” 崔瀺扯了扯嘴角:“可是对有些事情,天纵奇才如先生我,也一样用这种眼光看待某些人。” 吴鸢摇头道:“学生不信!” 崔瀺伸出手指,点了点满身正气的督造官大人,笑嘻嘻道:“小吴大人,这激将法用得拙劣了啊。” 吴鸢哈哈大笑,抱拳作揖讨饶道:“先生慧眼如炬。” 吴鸢眼角余光时不时掠过一个肌肤晶莹的木讷少年。少年呆呆痴痴,眼神空洞,就坐在不远处天井旁边的小板凳上,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微微仰起头,姿势如坐井观天。其实吴鸢刚才一进屋子就看到了他,便觉得浑身不舒服,但既然先生不愿主动开口,他就不好问什么。 吴鸢望向桌上那副春联,拿起一张仔细观摩,抬头问道:“先生,这副对联是谁写的?这个人很有意思啊。” 崔瀺打了个哈欠,换了个更慵懒舒服的姿势缩在椅子里:“暂时还是名叫宋集薪吧,不过估计过几年,会改回宗人府档案上那个被划掉的老名字,宋睦。”吴鸢立即觉得这张轻飘飘的春联很烫手。 他忍不住问道:“先生要这春联做什么?” 崔瀺笑道:“给你那位宝贝师兄长长见识,省得经常说我是仗着年纪大,才能字写得比他好。现在好了,这副春联是他的同胞兄弟写的,我不信他还能找到什么借口。” 吴鸢想了想,忍住笑意,轻声道:“比如宋集薪在乡野之地,整天没事做,光顾着练字,勤能补拙,所以写出来的字就好一些?” 崔瀺一脸惊讶:“这也行?” 吴鸢笑着点头:“小师兄做得出来。” 崔瀺摇头道:“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打得少了,规矩从来棍棒出啊。” 吴鸢把那张春联放回桌上,随意说道:“先生,你的先生一定规矩很重。” 吴鸢一直不知道自家先生师承何处,甚至连大致文脉流传都不清楚。恐怕整个大骊,晓得此事的人物,屈指可数。 崔瀺突然微微坐直身体:“错喽,先生教我,就跟我教你们差不多,一样的,所以我的先生,才教出我这么个学生,数典忘祖,做人忘本,嗯,还有欺师灭祖。” 吴鸢以为自己听错了。 崔瀺淡然道:“你没有听错。” 崔瀺伸了个懒腰:“我求学之时,还没有现在这般激进,只敢提出‘学问事功,两者兼备’之议,先生就赏了我‘世风日下、罪魁祸首’八个大字。” 崔瀺身体越来越正,直视着对面自己学生的眼睛:“你知道最可气的地方,是什么吗?是我这位先生,不等我说完议题,就打断了我,一向以治学严谨著称于世的先生,甚至不愿意为这个问题多想一天,一个时辰、一炷香,都没有,就直接丢给我那八个字。我有个师弟,每次跟先生询问经典疑难,先生必然次次如长考一般,悉心教导,唯恐出现丝毫偏差,其中一次,你知道我家先生想了多久,才给出他的答案吗?” 崔瀺伸出一根手指。吴鸢尽可能往多了去想,试探性说道:“一个月?” 这一刻,以清秀少年面貌现世的大骊国师,脸色古怪至极,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十年。” 吴鸢咽了咽口水,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崔瀺重重呼出一口气,自嘲道:“故人故事故纸堆,都无所谓了。何况不无所谓,又能如何呢?” 崔瀺站起身,收起那股罕见的复杂情绪,对吴鸢说道:“今天让你来这里,是要你见一个人,我先忙点事情,你去门口等着。” 吴鸢如获大赦,起身离开。 崔瀺走到那个容貌精致的痴呆少年身边,蹲下身后,揉着下巴,像是在寻找瑕疵。 暮色中,吴鸢带着一名戴着斗笠的男子走入大堂,崔瀺这才站起身,对他们两人说道:“自己人,随便坐。” 那人落座后,轻轻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英俊却病态苍白的脸庞,整个人精气神极其糟糕,像是身负重伤,咳嗽不断,散发出淡淡的血腥味。 吴鸢脸色凝重:“观湖书院崔明皇?!” 然后吴鸢迅速望向自家先生。 崔瀺,崔明皇。大骊国师,观湖书院。难道?吴鸢头皮发麻,心头震动,开始担心自己能否活着离开这座宅子了。 先生杀人,口头禅是“按规矩办事”。但问题是大骊王朝的练气士,几乎没有谁能够理解先生的规矩。就算是吴鸢这种嫡传弟子,也从来不敢认为自己真正了解先生的心思。 崔瀺搬了张椅子到木讷少年身边,背对着吴鸢和崔明皇,笑道:“不用紧张,一个是我难得欣赏的家族子弟,一个是有望继承我衣钵的得意门生,所以你们两个不用猜来猜去,可以把事情往好处想。” 吴鸢壮起胆子,问道:“先生出自崔氏?” 崔瀺没理睬。 崔明皇苦笑道:“师伯祖早就被崔家逐出宗族,还下令生不同祖堂,死不共坟山。” 吴鸢脸色阴晴不定。 始终没有回头的崔瀺笑着说道:“放心,这些腌臜往事,咱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一开始就知道的。对了,崔明皇,吴鸢接下来有任何问题,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吴鸢灵犀一动,直接问了一个最大的问题:“齐静春之死,是先生的手笔?” 崔瀺不愿意开口说话。 崔明皇脸色如常,回答道:“齐静春之前得到过一封密信,来自山崖书院,写信之人告诉齐静春,他们那位自囚于某座学宫功德林的先生,真的死了。” 吴鸢皱了皱眉头,这是他不曾听闻的一桩天大秘事,估计是只有儒家三大学宫和七十二书院的当家人物才有资格知晓的内幕。但是其他一些风言风语,吴鸢和许多出身世族的读书种子一样,大多有所耳闻。 不过短短百年,昔年被尊奉于儒教文庙第四位的神像,先是从文圣之位撤下,挪到了陪祭的七十二圣贤之列,然后从陪祭首贤的位置上不断后移,直到垫底,今年开春时分,更是被彻底搬出了文庙。不但如此,有人试图偷偷将其供奉在一座道观内,却被发现,最终被一群所谓的无知百姓推倒打烂。朝野上下,这位圣人的毕生心血,所撰写的经典文章,一律禁绝销毁,所推行的律法政策,被各大王朝全部推翻,名讳从正史中删除。先是江河日下,然后日薄西山,摇摇欲坠,最后一夜之间泥牛入海,悄无声息。 崔明皇将一桩惊天阴谋娓娓道来:“山崖书院如今已经被撤掉了七十二书院之一的身份,你们大骊对此心有不甘,毕竟齐静春和书院对于教化百姓一事,以及帮助大骊摆脱北方蛮夷的身份,居功至伟。再者,没了书院吸引东宝瓶洲北方门阀士子,大骊的文官体系,必然遭受巨大冲击。但是大势所趋,大骊终究不能螳臂当车,大骊皇帝也不会愚蠢到为了一个齐静春,一口气招惹那么多豪横至极的山上山下势力。” “既然外援已经不可靠,那么如何凭借一己之力,保住山崖书院不被撤销,这个天大的难题,就跟随那封密信一起摆在了齐静春的书案上。” “但是他心知肚明,甲子之期一过,他走出骊珠洞天,那么他在此处的蛰伏隐忍,境界不跌反升的骇人真相,必然会惹来儒家内部某些大人物的更大打压。当然,不只是儒家、道家,还有其他一些诸子百家里的大人物,也会蠢蠢欲动,毕竟好不容易打压下一个老的,再来一个新的,实在太可笑了。” 崔明皇露出一丝笑容,下意识望向那个依旧在凝视少年的家族前辈——崔瀺。 崔明皇眼神当中满是钦佩,道:“这个时候,阮邛的提前出现,就成了一招胜负手。彻底断绝了齐静春原先最有可能会走的一条退路。” 崔瀺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正在用手指轻轻撑开少年的眼帘,听到崔明皇的言语后,喃喃道:“酒呢?方才路过酒肆的时候,应该买几壶的。” 崔明皇眼见吴鸢有些疑惑,解释道:“阮邛早早来到骊珠洞天,虽然这位兵家宗师并不插手小镇事务,保持绝对中立,但是阮邛存在本身,就已意味深长。这意味着齐静春再没有办法开口讨价还价,跟三教一家的四方圣人提议自己继续留在小镇,再画地为牢六十年,以此换取山崖书院又一个六十年的苟延残喘。” 崔明皇微笑道:“自家先生死了,先生的道德文章没人读了,政策主张也无人推行了。而齐静春来到东宝瓶洲后,辛辛苦苦在蛮夷之地建立起来的山崖书院,也没了。俗世的立身之处已无,支撑他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安心之地,好像也没了。不死何为?只有他齐静春死了,才能让那些人觉得彻底没了威胁,对于支离破碎的山崖书院,自然懒得再看一眼。事实上如果不是有齐静春,别说成为名副其实的七十二书院之一,大骊境内的山崖书院恐怕连我们观湖书院的一半底蕴都没有。” 崔瀺评价道:“观湖书院底蕴有余,朝气不足,如果不是山崖书院的存在,迫使观湖书院不得不跟着做出诸多改变,恐怕更加不堪。在接下来的大争变局当中,只会一步慢步步慢,逐渐消亡。” 崔明皇发自肺腑地赞美道:“师伯祖真知灼见,一针见血!” 崔瀺总算不再折腾那个没有半点“人气”的少年,站在并无积水的水池旁边,跟随少年一起仰头望向蔚蓝天空,收回视线后,说了一句很奇怪的定论:“所以我精心安排了一场大考,考生只有一人,就是那个泥瓶巷名叫陈平安的孤儿。他只是很普通的出身背景,但是有着很有趣的成长经历。” 吴鸢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意思? 崔瀺开始绕着水池慢慢绕圈踱步,双手负后,低着头自言自语道:“照理说,齐静春在必死无疑的情况下,会垂死挣扎一番,那么有三个人就不得不注意:一起在骊珠洞天陪他吃苦的师弟马瞻,手把手传授学问的书童赵繇,看似关系一般的宋集薪。因为这三个人,最有可能让齐静春寄托希望。” “想着让马瞻延续山崖书院的香火,哪怕只有一名弟子,也无所谓。” “想着让赵繇将师门学问发扬光大,至于是不是在大骊王朝,甚至是不是在东宝瓶洲,也无所谓。” “我一开始,得知齐静春将所有书本留给宋集薪后,以为宋集薪会是他的香火传承之一,但是很快,我就发现这是个障眼法。” 崔瀺说到这里的时候,开始长久沉默,似乎在一步步逆向推演,确定并无纰漏。 吴鸢小心翼翼插嘴道:“障眼法之后,藏着那个叫陈平安的人?” 被打断思绪的崔瀺停下脚步,猛然抬起头,冷冷看着吴鸢。吴鸢立即站起身,冷汗渗出额头,作揖低头道:“还望先生恕罪。” 崔瀺继续散步:“马瞻,算是那人的半个弟子吧,只不过比起齐静春,差太远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的就是此人。” “我让崔明皇去骗马瞻,骗他可以顶替齐静春担任山崖书院下一任山主。虽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名头没了,但是书院本身还在,书院在,就需要山主。如此一来,对齐静春这一支文脉,对咱们大骊的皇帝陛下,其实面子上都说得过去,这也是一开始各方势力默认的一个结局。” “但是我不喜欢啊,这么团团圆圆的结局,太无趣了。反正儒家内部本来就有一些声音,要求文圣、齐静春和山崖书院,三者一起消失,省得人心反复,死灰复燃。” “所以我提议在披云山新起一座书院,而儒教三座学宫也答应在五十年内,会提拔这座书院为七十二书院之一,咱们皇帝陛下一听,好像不错嘛,比起齐静春这么个鸡肋,换上一个能够完全听从大骊的傀儡,当然更适合大骊的南下霸业。” “于是崔明皇再骗马瞻,告诉他既然事已至此,不如退而求其次,干脆改换门庭,跟山崖书院撇清关系,回到小镇后就能够担任新书院的山主,而且是新书院的第一位山主,比起在山崖书院拾人牙慧,仰人鼻息,不是更好?” 崔瀺继续行走,不过望向默默呼吸吐纳的崔明皇:“是不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问题?” 崔明皇点头道:“应该就是在这个时候起了疑心,开始与我虚与委蛇。当时马瞻不露声色,我虽然小心提防,但是没有想到马瞻这么个废物,发起狠来,是如此不遗余力,拼得经脉寸断,窍穴炸碎,也要杀我。” 崔瀺点点头:“马瞻虽然远不如齐静春,可到底是在那人门下待了十多年,不能纯粹以蠢人视之。” 崔明皇用手捂住嘴巴,吐出一口瘀血,握紧拳头后,脸色反而轻松几分,多了几丝红润,问道:“师伯祖,为何要允许山崖书院那个仅剩的老夫子,带领学生离开大骊,去往敌国大隋,还继续使用山崖书院的名号?大骊皇帝是如何答应的?这件事,晚辈一直想不通。” 崔瀺缓缓而行:“一来山崖书院就算保留下来,也名存实亡。没了七十二书院之一的金字招牌,就是个空壳子,再也无法跟蒸蒸日上的观湖书院,争抢东宝瓶洲最出彩的读书人。二来披云山一旦设立新书院,观湖书院的副山主会来此坐镇,当然,第二任山主,肯定是你这位观湖君子。三来,大隋接纳了山崖书院的丧家之犬,就等于接过了烫手山芋,我们大骊随时可以找个由头,向大隋宣战。到时候,山崖书院不一样还是在大骊版图之上?” “谁都知道山崖书院等同于大骊王朝的国子监,可是哪个王朝的皇帝君主,敢说观湖书院是自己的私塾?所以大骊哪天能够完完整整掌握一座书院,是陛下从小就梦寐以求的事情。当然了,皇帝陛下心里未尝没有补偿齐静春的意思。哪怕齐静春担任山主那些年,不愿对陛下卑躬屈膝,但是陛下对齐静春是真的很欣赏,甚至可能还有一点敬畏。” 崔瀺突然笑起来:“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需要,我需要有这么一局棋。” “我除了需要齐静春必须死在骊珠洞天,我还需要他按照我的棋路,选定我希望他选中的棋子。最后由我来一一毁掉。齐静春死前,就像手里还攥着几粒种子,或者是还捧着几炷香,只能交到身边人的手上。” “文脉一事,讲究薪火相传,甚至信奉一种学说的门生弟子可以死绝,但是香火未必就会断绝,所以香火和文运到底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齐静春估计已经抓住了端倪,我仍是有些琢磨不透,不敢太过确定,我需要用事实来证明自己的想法。” “所以设置这次大考,摆下这盘棋局,既是用来断掉那个人的文脉香火,更是我的证道契机。” 崔瀺走到坐在板凳上的少年身后,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曾有诗云,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写得真是……仙气十足。” 少年身体的各个关节咯吱作响,最终动作凝滞地缓缓站起身,他一双眼眸渐渐焕发出夺目光彩,等到站直身体后,转身面对亲手拼凑出自己这副身躯的崔瀺。少年尚且口不能言,如婴儿牙牙学语,手舞足蹈,欢天喜地,但是同时对崔瀺又带着一股先天的敬畏。 别说算不得修行人的吴鸢,就连崔明皇看到这一幕后,也是目瞪口呆。 不知为何,今天听到先生一席话后,吴鸢只觉得自己遍体发凉,有气无力,嗓音沙哑问道:“先生,就不能杀人了事吗?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崔瀺哈哈大笑,好像等了半天,终于等到了一个真正有趣的问题,啧啧道:“大道之争,可不是俗世间抄家灭族、灭人满门那么简单的事情,想要真真正正地斩草除根,很难很难,很多时候杀人,反而会让简单的事情变成一团乱麻,所以要诛心啊。为何修行之人,能有十五境那么高?因为修心嘛,而修力的武夫呢,只有这么高,九境就是顶点,想要跻身十境,比登天还难。” 崔瀺一下子跳进天井正对着的水池当中,踩了踩镶嵌在底部的五彩鹅卵石,随心所欲走在水池里,只是相比地面,下边显然更加局促。他想了想,说道:“那我就给你们这两只井底之蛙,讲一讲两桩原本秘不外传的公案,听完之后,就会发现我这些手段,不过尔尔,不过尔尔啊。” “有一位当初差点帮助兵家立教的天纵奇才,虽然功亏一篑,但毕竟是身负大气运的家伙,无人胆敢对此人痛下杀手,最后你们知道那些真正的圣人们,是如何对付此人的吗?将其丢入一块福地中去,生生世世都安排棋子待在他身边,不断消磨其兵家意气,这一世,让其沦为村野的教书先生,却衣食无忧;下一世,让他成为性情软弱的粗鄙屠子,却有佳人相伴;又一世,变成了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千金散尽还复来;再一世,成了太平盛世里的文人皇帝……总之,生生世世,就这么始终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如今还是一样。兵家后辈们,不是不想出手,但是只敢暗中动手,试图唤醒那位兵家老祖的神志,可是希望何其渺茫,去跟那些老家伙比拼修为、谋略还有耐心?怎么赢?” “又有一位兵家枭雄,战力之强,惊世骇俗,最后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为了个傀儡女子,魂飞魄散,然后立即被圣人们抓住机会,三魂六魄,全部被瓜分殆尽,然后让其成为各大福地的头等谪仙人,每一道魂魄,竟然皆从福地升到我们这方天地,而且大道顺遂,人人都成了一方霸主。这九人,最低修为也是第十境,或是武道第七境,你觉得他们都愿意舍弃自己的独立意志,成为‘一个人’?” “听上去,好像也不算太复杂,但是真正实施起来,将是一段极其漫长的岁月。” 崔瀺说到这里的时候,感慨道:“大道之争,何其残酷。” 崔瀺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双手揉着脖子,笑道:“马瞻愧疚愤懑而死,赵繇已经失去了‘春’字印主人的身份,那么接下来就只有那个坏了大规矩的‘静’字了。” “一个贫贱至极的陋巷孤儿,吃尽苦头,内心深处无比希望有一份安稳,如今真的梦想成真,一下子成为小镇最阔绰的有钱人,又突然迎来了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福地之上的五座山头,全部被他收入囊中,三百年,整整三百年细水长流的富贵,都属于他了。” “除了这些雪中送炭,我又帮他锦上添花了两次。第一次是帮他选中那座落魄山,而这座山头,我会让大骊敕封一位山神坐镇,你说这个少年会不会觉得很惊喜?第二次,则是草头铺子和压岁铺子,很快都会以低价出售,然后不出意外,就会由他陈平安‘顺理成章’地买下来。试想一下,小镇之外日入斗金的五座山头,小镇之内两座老字号铺子,以后山下有县令吴鸢与之一见如故,山上会有书院副山主崔先生,对其青眼相加。你们觉得这个少年,是不是已经几乎没有什么追求了?” “但是,”崔瀺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笑容格外玩味,自言自语道,“世间事,真是最怕这两个字了。” 他继续说道:“但是呢,就在这个时候,出去的时候是两辆马车一辆牛车,回来的时候,只有一辆马车一辆牛车,而且少了个温文尔雅的观湖书院崔先生,还死了一个学塾马先生。然后那个车夫就会找到陈平安,告诉这个少年,学塾齐先生和马先生,生前都希望他能够带着那……五个蒙童赶赴大骊王朝的死敌大隋,去那座迁往大隋的山崖书院继续求学。此次出行,路途艰辛,虎狼环伺,最后那个车夫还会善解人意地劝解少年,如果齐先生还活着,一定不希望你涉险去往大隋山崖书院。” 吴鸢小心翼翼问道:“那些已经担惊受怕的孩子,如果想要留在小镇家中,岂不是让陈平安名正言顺地不用走出去?先生这次谋划不是……” 崔明皇笑道:“在这些孩子离开小镇没多久,他们的家族就已经被强行迁往大骊京城了,大骊当然不会缺了他们的富贵荣华。但是每个家族都会留下来几个人,会告诉那些孩子进入山崖书院是何等机会难得,以及家中父母长辈又是如何殷切希望他们能够去书院学成归来。” 崔瀺站在天井正下方,面无表情。 吴鸢越发小心谨慎,问道:“先生,是如何肯定这场大考,能够让齐静春这一支文脉,彻底断绝香火。” 崔瀺挑了一下眉头,转头望向吴鸢,笑道:“难道你没有听出来,我和齐静春是同门师兄弟吗?作为他的师兄,我曾经代替外出游学的先生,为他解惑儒家经典,整整三年之久,所以他的大道为何,我崔瀺会不清楚?” 崔瀺走出水池,小声呢喃道:“正人君子,赤子之心……不过如此了,只是齐静春这家伙命太好,竟然拥有两个本命字。如果不是死在这里,指不定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三字本命了,他不死,谁死?” 崔瀺走向大门:“我兴师动众布下这么大一个局,为的就是这么小一件事。这么小。”崔瀺举起手,拇指抵住食指,啧啧道:“这要是还输了的话……”最后崔瀺所说的那几个字,细不可闻。 崔瀺刚打开门,一步跨过门槛,突然停下身形,原本想要去买酒喝的大骊国师,突然觉得好像喝酒也没啥意思。于是他最后干脆就坐在门槛上。吴鸢和崔明皇望着那个略显纤细的少年背影,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崔瀺双手笼在袖中,弯着腰,望向街对面的宅子,廉价的黑白双色门神,内容寓意粗俗的春联,倒着张贴的丑陋“福”字。崔瀺自言自语道:“齐静春,你最后还是会失望的。” 不知何处,轻轻响起一个略带笑意的温醇嗓音:“这样啊。” 崔瀺对此无动于衷,依然直直望着远方,点头道:“到了那个时候,我再喝酒。” 当陈平安背着一箩筐泥土爬出井口的时候,有点蒙。井口外边站着一群高冠博带的读书人,为首一人,正是当时站在牌坊匾额下一架梯子上,对督造官大人大声训斥的礼部老先生,身边站着离任前建造了廊桥的前前任督造官、相传是宋集薪父亲的那位宋大人,他的皮肤比起在小镇那会儿稍稍白了一些,其余五六人,多是三四十岁的样子,人人气度不凡,看着比宋大人都更像是当大官的。 其实不光是陈平安一脸呆滞,这群在大骊六部衙门之中,身份最清贵的礼部官员,看到小镇唯一一位拥有三袋子金精铜钱的大财主,也很震惊,就是眼前这个满身灰土的穷酸少年,手里握着等同于大骊皇帝半座钱库的财富?然后一掷千金,一口气买下落魄山在内的整整五座山头? 阮邛没有露面,而是青衣少女阮秀与龙泉县令吴鸢并肩而立,后者眼观鼻鼻观心,脸色漠然,视线微微低敛,让人觉得靠山大到吓人的小吴大人,是在跟那帮礼部老爷怄气,毕竟在自己地盘上,给一帮外人剐去那么大一块肥肉,谁心里都不会痛快。 那场发生在牌坊楼下的风波,最后是吴鸢出人意料地一退到底,让礼部右侍郎董湖将十六个字全部拓碑而走,哪怕一个担任秘密扈从的七境练气士,确定那些匾额上的字已经全无精神,无须再拿出珍贵的风雷笺,董侍郎仍是一副恨不得把匾额都拆掉搬走的蛮横架势,坚持己见,将带来的风雷笺全部拓碑完毕,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礼部下属,下榻于桃叶巷一栋大户人家的宅院。 吴鸢好不容易利用小镇大兴土木一事,在普通百姓当中赢得的口碑声望,一下子就被打回原形。福禄街和桃叶巷对此乐见其成,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多幸灾乐祸,觉得吴鸢就是个绣花枕头,不顶事儿。有人就说他吴鸢要是敢硬着脖子,跟礼部那帮人犟到底,还会佩服这小子的骨气,现在嘛,就怕在礼部那边当缩头乌龟,以后正式穿上那身县令官服后,就要窝里横了。 陈平安背着一箩筐泥土轻轻跳下井口,站在这些大骊官员身前,侍郎董湖满脸笑意,抚须笑道:“你是叫陈平安吧,老夫姓董,在我们大骊礼部任职,这次找你,并非公事,只是老夫一时兴起,想要看看五座山头的主人长什么样子,现在得偿所愿,不虚此行啊。”说到最后,老侍郎左右看了一下,同时爽朗笑着。除了窑务督造官出身的宋大人没有动静,其余礼部官员都跟着大笑起来,好像董侍郎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陈平安有些尴尬,老先生你说的大骊雅言官话,我根本听不懂啊。 吴鸢嘴角扯起一个微妙弧度。精通小镇方言的宋大人,则完全没有要帮这位衙门上官解围的意思。因为两人分属于不同的山头,而且前不久双方已经彻底撕破脸皮,如果不是皇帝陛下钦点他宋煜章必须随行南下,这趟美差绝对没有他的份。礼部衙门嘛,都是读书人,还是千军万马从独木桥厮杀出来的读书种子,所以这座衙门里头的唇枪舌剑,那真是高妙文雅,精彩纷呈。好在宋煜章本就是一个在小镇都能待习惯的怪人,回到京城后,闷不吭声做事便是,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憋屈愤懑。 董侍郎公门修行了大半辈子,几乎全在礼部衙门攀爬,作为大骊朝廷唯一一个能够与兵部抗衡的衙门,董湖在礼部做到了三把手,显然是心思敏锐的老狐狸,一下子就意识到自己的失策,想着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便转头笑望向那位阮师的独女,希望她能够帮自己传话。只是董湖几乎一瞬间就打消了念头,一个连皇帝陛下都要奉为座上宾的风雪庙兵家圣人,自己一个礼部侍郎,就敢劳驾阮师的女儿做这做那?若是那少女是个不懂礼数的难缠角色,觉得自己怠慢了她,回头去她爹那边告自己一个刁状,然后圣人阮师只需要轻飘飘往京城递个一句半句话,估摸着自己这个从三品官,当还能当,但绝对会当得不舒坦。他心思急转不定,其实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侍郎大人决定改变初衷,微笑着望向阮秀,刚要问一句阮小姐在这边住着适应不适应,需不需要礼部帮着在小镇福禄街或是桃叶巷那边,弄一栋素雅洁净的宅子,但是下一刻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在所有礼部官员心目中高不可攀的阮师之女,赶紧走到那泥腿子少年身边,估计是把董侍郎的话给他说了一遍,而那少年满脸平常神色地听着阮秀的话语,真是让这些礼部官员震撼得不行。 陈平安哪里知道这么点小事,就能够让这些身份尊贵的京城大人物,仿佛心思百转到了千万里之外。认真听完阮秀的传话后,陈平安笑着跟她说道:“秀秀,麻烦你跟这位老先生说,我就是个龙窑窑工,如今在铁匠铺子打杂,之所以能够买下那些山头,要感谢阮师傅。” 阮秀一听到“秀秀”这个称呼,笑得一双秋水长眸眯成了一双月牙儿,最后她语气欢快地用东宝瓶洲正统雅言,跟那位大骊老侍郎说了一遍。董湖在内的所有礼部官员,当然精通一洲大雅之言,要不然岂不是坐实了大骊王朝就是北方蛮夷的谬论?甚至在大骊京城,能否流利娴熟地说上一口大雅之言,已成为区分高门寒庶的一个重要标准。 董湖神色越发和蔼可亲,笑眯眯地轻轻点着头,听完阮秀的解释后,就说不打扰陈平安做事了,劳烦阮小姐帮他们跟阮师告辞一声,既然阮师忙于铸剑,更是叨扰不得,否则对阮师仰慕已久的陛下,一定会问罪的。 阮秀对于这些客套话没什么兴致,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早已成精的老侍郎不敢有任何不满,与阮秀介绍了大骊京城的几处景色之后,便神色自若地带队离去了。宋煜章走在队伍最后,吴鸢又走在宋煜章之后。 阮秀陪着陈平安去倒掉箩筐里的泥土,她一边走一边说道:“我爹说买山一事,很快就有定论了,除了这拨大骊礼部官员,还需要钦天监的地师出面,加上你,三方一起画押签字,才算一锤定音。只是那些由两位青乌先生领头的地师,暂时还在仔细勘察所有山头的地势风水,估计还有几天才能出山。” 陈平安想了想,放下箩筐,看着四周忙碌的身影,问道:“咱们去小溪那边,边走边聊?” 阮秀笑道:“好啊。” 阮秀有意放低嗓音,轻声说道:“钦天监这次除了出动青乌先生和普通地师,许多百家、旁门的练气士也来了,还带了两只年幼的搬山猿,一只是银背猿,一只是通臂猿,平时放养在深山大林之中,只有需要的时候才会驱使其出力,打裂山峰或是搬动山丘。” “还有道家符箓派打造的卸岭甲士,很神奇的东西,一张薄薄的符纸,被练气士灌输真气之后,就能够变成身高七八丈的高大甲士,力大无穷,虽然不如搬山猿,但是好在听话,绝对不会出现意外。搬山猿性情暴戾,尤其是年幼的搬山猿,尤其难以驯服,一旦失控,肯定会死亡惨重,哪怕镇压打杀了,也是一笔很大的损失。听说还有墨家巨子亲手打造的开山傀儡,我以前也没见过,有机会的话,以后我一定要去亲眼瞧瞧。” “我爹帮你挑了两间铺子,一间压岁铺子,一间草头铺子,刚好紧挨着,你也很熟悉。要是没有意见的话,我爹马上就可以帮你去敲定买卖,因为这种小交易,不涉及一个王朝的风水盈亏和山河气运,不用像买山那么麻烦。”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当然没问题。” 阮秀猛然记起一事,神秘兮兮道:“我爹私下说过一个消息,那个大骊皇帝亲自发话了,说既然如今小镇已经归属大骊疆土,那么那些遗留在市井民间的法宝器物,一律高价收回国库。最后在小镇收缴了二十来件不错的老物件,福禄街、桃叶巷和普通百姓交出去的东西,一半一半吧,只是卖出去的价格,可一点都不高。最后大骊皇帝又私人掏出七八件物品,凑足了三十件,作为其中三十座山头的彩头,等于是白送给买家了。一般人当然不知道到底哪些山头有彩头,哪些没有,但是我爹得知神秀山和落魄山肯定会有,而且品相极好,是数一数二的。除此之外,我家挑灯山和你的落魄山,大骊朝廷都有可能分别敕封一位山神坐镇其中。”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蹲在溪边,眉头紧皱。好像有些不真实。陈平安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能有这么一天。他的梦想,最多只跟喜庆的春联、威风凛凛的门神、香喷喷的肉包子和满满一袋子哗啦啦作响的铜钱有关。 阮秀跟着他一起蹲下身,好奇地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欲言又止,但好像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摇摇头,随手拔起一根甘草,熟门熟路地放在嘴里嚼。沉默片刻后,陈平安转头笑道:“阮姑娘,刚才在外人面前喊你秀秀,你别生气啊,我看到那么多当大官的,紧张得很,就想着跟你假装很熟的样子。” 阮秀眨了眨眼睛,问了一个不沾边的问题:“嗯,你那个朋友最近有没有消息啊,就是佩刀又佩剑的那位。” 陈平安一头雾水道:“你说宁姑娘啊,她走了之后,我可不知道她的消息。” 阮秀笑了。 陈平安突然抬起头转向石拱桥那边,一抹熟悉的大红色飞奔而来,两条腿跟车轱辘似的。陈平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赶紧站起身,那个身穿又脏又皱大红棉袄的李宝瓶,来到他身前,仰着小脑袋望向他。李宝瓶竟然满脸泪水,伤心欲绝地皱着那张被晒黑了许多的小脸,哽咽道:“学塾马先生死了,他死前让我来找你。” 陈平安第一时间环顾四周,并没有察觉到异样,这才牵起李宝瓶的手,轻声道:“我们去别处说话。” 陈平安想了想,溪边安静,容易躲藏起来避人耳目,但是自从那次察觉到溪水里有脏东西之后,他就不再轻易下水了。 李宝瓶心急之下说出那句话后,立即有些后悔,因为陈平安身边站着一个外人——青衣马尾辫的阮姐姐。虽然之前那次在青牛背,李宝瓶其实已经跟阮秀见过一面,但当时还有道家的那双金童玉女在场,他们一个豢养青红两尾大鱼,一个牵着雪白麋鹿,与李宝瓶所在的家族有渊源。此时此刻的阮秀,看着当然不像是坏人,但是李宝瓶现在最怕的,恰恰就是这类人,半生不熟的关系,瞧着很善良,最后不见递出刀子,身边亲近的人就已经被捅死了。 一开始马先生和那个姓崔的,两人一路同行,引经据典高谈阔论,诗词唱和对酒当歌,用李槐的话说,这姓崔的要么是马老头的私生子,要么就是嫡孙,否则关系不至于这么好。谁都没有想到意气风发的马先生,就死在了那个名动天下的正人君子手中。按照马先生最早的说法,东宝瓶洲的所有儒家君子贤人当中,有两人格外出类拔萃,被誉为“大小君”,崔先生即是大名鼎鼎的“观湖小君”。而在变故横生之前,几乎所有人对崔明皇的印象都极好,温文尔雅,而且学问极大,好像无所不知,问他什么他都能回答上来。唯独林守一一开始就不喜欢崔明皇,不过出身桃叶巷大门大户的林守一,好像天生就是那副你欠我几百万两银子的冷峻表情。因为跟其余四个蒙童关系疏离,所以一开始虽然林守一对崔明皇有过多次冷嘲热讽,但没有人心领神会,只当是林守一嫉妒崔明皇比他更堪称翩翩佳公子罢了。 阮秀虽然不明白为何李宝瓶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友善,但仍是提议道:“不然去我们那间刚刚打造好的新铸剑室?” 已是风声鹤唳的李宝瓶,死死抓紧陈平安的手,使劲摇头,眼神充满乞求:“陈平安,我们不去陌生人多的地方,好不好?” 陈平安轻轻握了握李宝瓶的小手,柔声道:“相信我,铁匠铺子的铸剑室,是最安全的地方。” 李宝瓶抬头看着陈平安那双眼睛,像是她年幼时,第一次独自走到水边时见到的溪水,清澈见底,水流动得那么慢,当时就让她觉得自己是不是永远也长不大了。此时遭逢生死险境的李宝瓶,一肚子委屈莫名其妙就涌上了心头,又哭了,抽泣道:“陈平安你不许骗我!” 陈平安眼神坚定道:“不骗你!” 阮秀带着他们一大一小到了铸剑室,掏出钥匙打开门,她站在原地,柔声笑道:“我就不进去了,给你们在外边望风,哪怕我爹来了,也不许他进。” 陈平安有些尴尬,小声解释道:“能不能给她带点吃的喝的,我估计等下她没那么紧张后,精气神会一下子垮掉的,到时候填饱肚子比什么都强,我小的时候就经常这样。” 阮秀使劲点头,微微侧身,只见她手腕一翻,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个小绸袋,递给陈平安:“压岁铺子新制的五块桃花糕,先拿去吧。我再去拿壶水过来,让她别吃太快,别噎着。” 陈平安和李宝瓶各自坐在小板凳上,相对而坐。李宝瓶虽然接下了桃花糕,但是没有要吃的迹象。 陈平安轻声道:“到底怎么回事,说说看。” 李宝瓶说话极慢,跟她平时做什么都火急火燎的性格,好像很矛盾。不过她说话慢,刚好能够让陈平安捋一捋思路,设身处地地去换位思考问题。在学塾那个年迈的马先生死之前,五个蒙童远游求学的离乡之路,走得很顺风顺水,牛车和两辆马车走出了好几百里路,马先生和观湖书院的崔明皇相谈甚欢,成了忘年之交。但是有一天,马先生在检查他们功课的时候,突然说要去跟崔先生谈谈行程,有可能双方会分道扬镳,从此别过,毕竟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是孩子们等了很久,也没见到马先生和崔明皇返回,于是李宝瓶和李槐就跑去找人,结果李槐率先找到倒在血泊中的马先生,别说是手脚,老人伤势重到连眼眶、耳朵都在淌血,感觉老人的身躯,就像一只从溪水里提起的竹篓,水全部漏了。奄奄一息的马先生让李槐只许把李宝瓶一个人带到身边,李宝瓶到了他身边之后,老人只是抓着她的手,可能是回光返照,可能是拼尽力气竭力一搏,原本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的老先生,终于断断续续跟李宝瓶简单交代了后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李宝瓶已经泣不成声,哭成一个泪人儿了。 陈平安不是那种会安慰人的性格,只好默默搬凳子靠近李宝瓶一些,伸手帮她擦眼泪,反复念叨道:“不哭不哭……” 李宝瓶使劲抽了抽鼻子,继续说道:“马先生抓住我的手,告诉我一定要单独找到你,要你小心观湖书院和大骊京城这两个地方的人,谁都不要相信!” 陈平安脸色凝重,问道:“石春嘉他们人呢?” 满脸泪痕的李宝瓶蓦然咧嘴一笑,说道:“他们正带着那个外乡人车夫,在泥瓶巷附近兜圈子呢。林守一觉得那个车夫不是好人,说不定跟姓崔的是一路人,合伙害死了马先生。我们把马先生找了个地方下葬后,车夫就说山崖书院去不得了,因为马先生和崔先生刚刚得到消息,齐先生担任山主的书院,已经从大骊搬去了敌国大隋,如今没有马先生带路,不等到了大隋,我们所有人到了大骊边境,就会被边军用通敌叛国的名头杀掉。我们当时也没什么主意,马先生到最后也没告诉我们该怎么办,是回小镇学塾等待下一位先生,还是到大隋继续去山崖书院求学,所以只好跟着那个车夫回到这里。但是车夫又说我们所有人的家族长辈都搬迁去了大骊京城,如果不信的话,可以到了小镇家里问人,一问就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因为大骊官府让每个家族都留了人在小镇。” 阮秀拿了一壶水敲门后走进铸剑室,李宝瓶立即闭口不言。阮秀走后不忘关上门。 李宝瓶等到房门关闭,这才继续说道:“那个车夫很奇怪,故意问了我们一句,谁认识一个叫陈平安的少年,住在一个叫泥瓶巷的地方。说他要帮马先生捎话给你。我当时没说话。” 陈平安点了点头:“做得对。先填一下肚子。” 李宝瓶狼吞虎咽地接连吃掉三块糕点,狠狠灌了一口水,用手背胡乱擦了一把脸,快速说道:“后来我们五个找机会一合计,总觉得束手待毙绝对不行,就想出了一个法子。在快回到小镇的前一天,石春嘉开始装病,我就时时刻刻照顾她。然后我私下告诉李槐泥瓶巷那一带的巷弄分布,要他承认自己其实早就认识你,理由是他爹李二在杨家铺子当过伙计,曾经有个泥瓶巷的少年姓陈,经常去铺子卖草药,只是车夫一开始问起的时候,他根本没想起这茬。” 陈平安有些疑惑。 李宝瓶赧颜解释道:“我经常在小镇溪水那边看到你一个人上山采药,或是下山的时候,背着一大背篓草药。” 陈平安哭笑不得,用眼神示意自己明白了。陈平安同时又有些后怕,沉声道:“你们这么做,其实很危险。” 李宝瓶点头道:“知道。所以我们五个人商量这个事情之前,我就跟他们把话说清楚了,林守一说李宝瓶的命最值钱,她都不怕死,他不过是个惹人厌的私生子,就更无所谓了。石春嘉比较笨,说反正都听我的。李槐说怕什么,人死卵朝天,再说了,他如果出了事情,他爹李二虽然很孬,屁本事没有,但是他娘亲一定会帮他报仇的。董水井最干脆利落,说他力气大,如果事情败露,让我们四个先跑,他来跟那车夫拼命。” “不过我觉得其实没那么危险,如果车夫真要杀我们,不用拖延到小镇,他肯定是有所图谋,我猜幕后黑手的真正目的之一,肯定跟你有关。” 李宝瓶吃掉最后两块桃花糕,深吸一口气:“后来我们终于到了小镇杏花巷那边,我就让董水井和李槐带着车夫下车,说是可以抄近路走到泥瓶巷,其实李槐要带着他绕很大一个圈子,我等他们一走,就立即跑下车,去泥瓶巷找你,结果你家院门房门都锁着,亏得当时有个街坊邻居经过,我一问,才知道你在铁匠铺子当学徒,当时真是急死我了。” 陈平安这次是有些震惊,问道:“这一连串谋划,都是你想出来的?” 李宝瓶摇头道:“林守一也出过主意,比如一开始不能随便找个距离泥瓶巷很远的地方,随口说这就是泥瓶巷,那样很容易露馅,我反而跑不远。最好是让车停在董水井家所在的杏花巷,离着泥瓶巷不远也不近,有绕路的余地,况且那车夫到了杏花巷,一定会先找人询问,确定是真的之后,我们再骗他就容易多了。” 李宝瓶沉声道:“最后证明,确实如此。” 陈平安忍不住揉了揉李宝瓶的脑袋,赞赏道:“很厉害。” 李宝瓶笑道:“你不在家的话,李槐和董水井就更加没事了,不用担心被逼着当面对质,揭穿真相。” 李宝瓶好奇问道:“为什么学塾马先生,和那个小镇方言都说不太清楚的车夫,都想要找你?” 陈平安摇头道:“我也很奇怪,暂时只知道可能跟齐先生送给我的几样东西有关。” 齐先生曾经带着自己去求槐叶,只是最后那片有“姚”字的槐叶,已经用掉了。 那支碧玉簪子?可是齐先生自己和宁姚都说过那支簪子材质普通,只是用来别头发的平常簪子。 印章?陈平安心情凝重,多半是如此了。齐先生送过自己两次印章,总计四方。杨老头不久前,才说过让自己要格外珍藏好那枚带“静”字的印章。完整印文为“静心得意”四字。除此之外,齐先生也曾随口说过,将来如果见到觉得有意思的山水形势图,可以用那对山水印往画上盖。联系如今骊珠洞天落地后的千里山河,当真会有山河神灵坐镇,其中自己即将买下的那座落魄山就是如此。 李宝瓶突然掏出三片枯黄的槐叶,捧在手心给陈平安看,心疼道:“翠绿叶子变黄了。” 陈平安恍然大悟,当时肯定是这三片祖荫槐叶,帮助学塾那个马先生续了命,才能让他多说了几句话。事实上这就是真相,如果不是李宝瓶福至心灵,始终贴身收藏着这三片祖荫槐叶,恐怕马先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就会不甘心地死去。 陈平安如今已经把值钱家当全部寄存在了铁匠铺子这边,阮师傅把之前宁姚居住的那栋黄泥茅屋让给了他,不说那八颗犹然色泽如常的蛇胆石,其余一百来颗大大小小的普通蛇胆石,也分别从泥瓶巷祖宅和刘羡阳家的院子搬出,全部堆积在这边屋子的墙根。但是那方“静”字印和《撼山谱》,这两样东西,陈平安始终随身携带。 陈平安深思之后,缓缓道:“现在那车夫应该在赶来铁匠铺子的路上,要不然你先藏在这里,我去把留在牛车马车那边的石春嘉,还有林守一偷偷带过来?如果车夫问起,我可以让这边的人告诉他,就说我有外出散步的习惯。还有就是,你们绕远路这件事情,等车夫到了泥瓶巷我家宅子的时候,他应该就会有所察觉。当然,他表面上可能不会说什么,但是在这之后,你们就真的危险了。” 陈平安看到李宝瓶还有些犹豫,沉声道:“相信我,如果你们的家人都已经搬走了,那么小镇只剩下这里安全了。” 李宝瓶想了想,问道:“你很信任在这里打铁的阮师傅?” 陈平安摇头道:“我更相信齐先生曾经说过的‘规矩’。” 李宝瓶灿烂一笑:“我懂了!” 李宝瓶一旦下定决心,瞬间就爆发出惊人的决断力:“既然你相信那个阮姐姐,那我就让她带着我去把石春嘉和林守一带过来,然后找地方藏起来,你就安心跟那坏蛋车夫应付着聊,先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再说。” 陈平安笑道:“可以。” 陈平安带着李宝瓶走出铸剑室,大概是为了避嫌,阮秀在门外稍远的地方,坐在一张颜色碧绿的小竹椅子上,百无聊赖地左右摇晃身体。等到陈平安把请求说完之后,阮秀毫不犹豫道:“没问题。” 然后阮秀蹲下身,转头望向李宝瓶,示意她趴在自己后背上。李宝瓶一脸不情愿:“我跑得可快了!” 阮秀笑道:“我肯定更快。” 李宝瓶恼火地转头望向陈平安,显然是希望他能够证明自己的确跑得飞快。 陈平安刚要说话,阮秀对这一大一小正色道:“我来回好几趟,你和陈平安都还没有跑到小镇上。” 李宝瓶撇撇嘴:“我知道天底下有神仙鬼怪,可是你以为神仙那么好当啊。” 陈平安一锤定音:“听阮姐姐的话,快!” 李宝瓶叹了口气,只得乖乖地趴在阮秀后背上,软绵绵舒服得让她直犯困打瞌睡。 阮秀走之前对陈平安说道:“如果有事情,可以找我爹。”陈平安点了点头。 嗖一下,抱住阮秀脖子的李宝瓶,突然吓得整个人汗毛倒竖,感觉到耳边有大风呼啸而过。她扭头往下一看,怎么屋子变得跟福禄街上的青石板一样小?那条溪水则跟绳子一样细了? 地面上,陈平安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阮秀背着李宝瓶拔地而起,一闪而逝。陈平安心想,原来阮姑娘和宁姑娘一样,都是神仙啊。 二郎巷一栋幽静安详的宅子里,崔瀺站在水池旁,木讷少年安安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 崔瀺轻声吩咐道:“去拿一杯水来。”少年立即站起身,双手端来一杯凉水。 崔瀺拿过水杯,一抖手腕,一杯水随意洒向水池,变成一道薄薄的青色水幕。崔瀺念头微动,水幕当中,随之出现那辆牛车和马车先后进入小镇的画面,人与物,纤毫毕露。 崔瀺双手笼袖,整个人显得很有闲情逸致,脚尖和脚后跟分别发力,整个人就像不倒翁似的,前后晃荡。全无半点证道契机来临之际,一位练气士该有的紧张焦躁。 崔瀺看到红棉袄小姑娘与两坨腮红的同龄人告别,跳下马车,在街道上飞奔,然后那个车夫被两个少年骗去了杏花巷。这个大骊国师啧啧道:“之前我还嘲讽宋长镜豢养的谍子是吃屎长大的,没想到我调教出来的谍子,也差不多嘛,是喝尿长大的。” 不过崔瀺很快就释然了,水幕中一直出现李宝瓶奔跑的身影。崔瀺自言自语道:“这里的孩子,本来就聪明,尤其是宋集薪、赵繇这拨人,年纪稍大,再就是这个小丫头在内的第二拨,地灵人杰嘛,早慧得很,开窍也快,真是不容小觑。” 当看到红棉袄小姑娘跑向石拱桥的时候,崔瀺眼眸里的光彩,泛起一阵阵激荡涟漪,如大浪拍石。崔瀺稍稍转移视线,不再盯着水幕,闭上眼睛缓了缓,等到睁眼后,小女孩已经跑过了石拱桥。 崔瀺眉头微皱:“是因为大骊皇室的手段过于血腥残忍,所以惹来那根老剑条的天然反感?以至于对我这个大骊扶龙之人,也顺带产生了一些憎恶情绪?可是照理说,这根剑条的真实历史,虽然已经无据可查,只有一些虚无缥缈的小道传闻,但既然是古剑,那么什么样的厮杀场景没经历过,不至于如此小气吧?” 水幕景象越来越临近那座铁匠铺子,杯水造就的水幕,毫无征兆地砰然碎裂。那些向四面八方溅射出去的无数水珠,撞击在院内的墙壁窗户、大梁廊柱后,竟然炸出无数孔洞窟窿。不过激射向崔瀺和少年的珠子,像是撞在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之上,瞬间炸裂成更加细微的水珠。 一道阮邛的嗓音从天井处落下:“你不要得寸进尺!” 崔瀺仰起头嬉笑道:“圣人就是小气,不看就不看,有话好好说嘛。这里毕竟是袁家祖宅,以后我回到京城被人秋后算账,怎么办?” 崔瀺自言自语道:“卢氏王朝的遗民刑徒也该到了吧。” 崔瀺低头斜瞥一眼少年,收回视线后,藏在袖中的左右食指,轻轻敲击,轻声道:“以防万一,以防万一啊。” 李槐和董水井带着车夫找到陈平安的时候,陈平安正在跟人搭建一座房子。 李槐鬼头鬼脑,眼珠子急转。董水井脸色如常,很有大将风度。 一身灰尘的陈平安走到三人面前,疑惑道:“你们找我?” 那车夫貌不惊人,瞧着像是憨厚老实的庄稼汉,搓着手来到陈平安身前,小声道:“能不能换个地方说?” 陈平安摇头沉声道:“就在这里说!” 车夫虽然脸上流露出不悦的神色,但是心里微微放松了一些,这才是一般市井少年该有的心性。 车夫犹豫了一下:“你是不是认识小镇学塾齐先生?” 陈平安没好气道:“小镇谁不认识齐先生,但是齐先生认不认识我们,就不好说了。” 李槐在一旁憋着坏笑,杏花巷的董水井则深深看了眼泥瓶巷的陈平安。 屋子那边有人急匆匆吼道:“姓陈的别偷懒啊,赶紧说完,滚回来做事!” 陈平安叹了口气,对车夫说道:“有话直说,行不行?” 车夫双手揉了揉脸颊,呼出一口气,低声说道:“我是一名大骊朝廷的死士,负责保护这些孩子去往山崖书院求学。当然,我不否认也有监督他们不被外人拐跑的职责,比如大隋,又比如观湖书院,这些你听不懂也没有关系,你不信也没有关系。但是我不管你跟齐先生关系如何,也不管你认不认识马瞻马老先生,我都希望你近期小心安全,因为马先生在送孩子们去山崖书院的路上,被人害死了。而马先生在这之前,偶尔跟我闲聊,无意间说起过你两次,一次是说他记得很早以前,扫地的时候,经常看到有个孩子喜欢蹲在学塾窗外,第二次是齐先生在辞去教书先生和书院山主的职务之前,说你也是读书种子,只可惜他没办法带你去山崖书院。” 车夫苦笑道:“只是可惜了这几个孩子,现在真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书院不敢去,小镇的家也没了。要知道齐先生创办的山崖书院,可不是人人都能进去读书的,我们那座大骊京城百万人,据说这么多年累积下来,也才十几个山崖书院出身的弟子,如今一个个都当了大官。” 李槐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董水井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远处阮秀轻轻咳嗽一声,陈平安转过头去,阮秀笑着点点头。 陈平安心中了然,只喊了李槐的名字:“李槐,你们两个过来,我有话要先问你们。” 李槐哦了一声,拉着董水井往前走。 当车夫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陈平安猛然将李槐和董水井拉到自己身后,他则一步向前,沉声道:“谢谢你跟我打招呼,这些学塾孩子,我会替马老先生照顾他们的。以后是去京城找他们父母,还是做什么,我得问过他们的意见。” 车夫干笑道:“陈平安,这不妥吧,我毕竟比你更能看护他们的安危。” 陈平安笑道:“没事,我如今有钱,而且认识了县令大人吴鸢,还有礼部右侍郎董湖,如果真有事情,我会找他们的。当然,是先请我们阮师傅帮忙传话。” 这名车夫努了努嘴,眼角余光瞥了一下,发现一个身材并不高大的男人站在屋檐下。原本杀心已起的车夫顿时汗流浃背,对陈平安笑脸道:“行,既然马老先生愿意相信你,我当然信得过你的人品。陈平安,如果以后有事情需要我帮忙,就去小镇北边的三女冢巷找我,我就住在巷子最北边头上那栋小宅子。” 陈平安和和气气笑道:“一言为定。” 车夫转身离去。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等到车夫彻底消失在视野,才说道:“李槐,董水井,跟我去见李宝瓶。” 李槐问道:“李宝瓶已经跟你全说了?”陈平安点头。 董水井则问道:“石春嘉和林守一怎么办?” 陈平安笑道:“已经被接过来了。” 董水井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仍然是那间暂时空荡荡的铸剑室内,陈平安站着,面对着排排坐在两条长凳上的五个学塾蒙童,按照年纪来分,依次是骑龙巷的石春嘉,桃叶巷的林守一,杏花巷的董水井,福禄街的李宝瓶,小镇最西边的李槐。除了李槐年纪最小,跟他们悬殊比较大,其余四人其实各自相差不过几个月。 陈平安问道:“李槐和董水井已经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你们觉得那个自称大骊死士的外乡人,到底想做什么?” 名贵狐裘早已不见的林守一冷漠道:“连那姓崔的为何要杀马先生,我们都不知道答案,何谈其他?” 石春嘉紧紧依偎着李宝瓶的肩膀,脸色微白,仍然有些惶恐不安,但是回到小镇后,尤其是见到相对比较熟悉的陈平安,这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心定了许多,至少不用担心突然就变成马先生死后的那么个凄惨样子。他们帮着挖坑下葬的时候,石春嘉吓得躲在远处,抱头痛哭,从头到尾也没能帮上忙,李槐也好不到哪里去,躲在比她更远的地方,牙齿打架。 这会儿李槐抱着肚子,哭丧着脸,嘀咕道:“又饿又渴,所谓饥寒交迫,不过如此了。爹娘啊,你们的儿子如今过得好苦啊。” 李宝瓶扭头瞪眼道:“李槐!” 李槐耷拉着脑袋,偷偷扯了扯坐在最右边的董水井的袖子:“水井,你饿不饿?” 董水井平静道:“我可以装着不饿。” 李槐翻了个白眼。 李宝瓶灰心丧气,下意识伸手抓住一旁石春嘉的羊角辫,使劲摇晃了一下:“其实现在什么事情都在云里雾里,看不穿猜不透的。林守一说得对,对方下棋的人肯定是高手,我们太嫩了,当务之急,是保住性命,确认安全无虞之后,再来谈其他,比如赶紧跟迁去大骊京城的家里人打招呼,报声平安。” 李宝瓶顺嘴讲出“报声平安”这个说法后,所有人都下意识望向对面那个穿草鞋的家伙。 陈平安沉默许久,问道:“既然想不出别人怎么想,那我们就先搞清楚自己怎么想。” 看到对面五人没有异议后,陈平安问道:“你们是想平平安安去大骊京城,找你们爹娘长辈,还是……” 李槐痛苦哀号道:“我爹娘带着我姐不知道去哪儿享福了,我去个屁的京城,就我舅他们家那脾气,真有钱了,只会更欺负我啊。以前是当贼看,以后还不得当仇人?天大地大,竟然没有我李槐的容身之处啊!” 李宝瓶绕过石春嘉就是一爆栗砸下去,打得李槐顿时没了脾气。 董水井想了想,闷闷道:“我想念书,如果我爹娘是留在小镇,不读书就不读书,帮他们下地干活也行,可去了京城,我能做啥?连大骊的官话也不会说,我又不像李宝瓶,是学什么都快的人。再说了,我爷爷死的时候,要我死要也死在学塾里,说以后当不成读书人,就别去给他上坟,他不认我这个孙子了。要是小镇这边学塾继续办下去,我就留在镇上。” 石春嘉红着眼睛,怯生生道:“我想去京城找爹娘。” 坐在长凳最左边的林守一皱眉道:“哪里安全,我去哪儿。” 李宝瓶双臂环胸,眼神熠熠,神采飞扬,大声道:“我要去山崖书院!去齐先生读书的地方!” 李宝瓶站起身,站在陈平安和四个同窗蒙童之间,她伸手指了指董水井:“别说大骊,整个东宝瓶洲,就数齐先生的山崖书院最有名气,你爷爷要是知道你留在小镇读书,而不去山崖书院,我估计他老人家的棺材板都要盖不住了。当然,怕死你别去,在这里读书,熬个十来年,也能算个半吊子读书人,总比死在去求学的路上好。” 董水井被李宝瓶这番话憋得满脸通红。 李宝瓶指向林守一:“你不是被人瞧不起的私生子吗?而且你不是也打心底瞧不起我这种出生在福禄街的有钱人家孩子吗?你到了山崖书院之后,谁敢看不起你?当然,齐先生说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所以你林守一愿意留在这里,我才懒得管你。” 石春嘉一看到李宝瓶伸手指向自己,哇一下就哭了出来。李宝瓶一脸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表情,坐回原位。李槐纳闷道:“李宝瓶,你咋不说我呢?” 李宝瓶答道:“不想跟你说话。” 李槐呆了呆,之后默默仰起头,满脸悲愤。 陈平安不去看其余四人,只是看向李宝瓶一人,问道:“确定要去山崖书院?” 李宝瓶点头道:“齐先生说过,我们山崖书院的藏书之精,冠绝一洲!齐先生还说了,我所有的问题,哪怕他无法回答,但是全部可以从那里的书本上找到答案!” 我们山崖书院。显而易见,李宝瓶早就把自己当作那座书院的学生弟子了。 陈平安最后问道:“不怕吃苦?” 李宝瓶身上那股气势微微下降些许:“一个人,就有点怕。”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好的。” 李宝瓶一脸茫然:“嗯?”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我陪你去那座山崖书院。” 李宝瓶欲言又止,眼眶通红,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红棉袄小姑娘,如果不是因为身边坐着四个胆小鬼,她早就又要哭出声了。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第一次去小溪“抓住”那只螃蟹,其实在家门外她就已经偷偷哭过了,所以飞奔进家门后才能那么骄傲。 陈平安对李宝瓶招招手,等李宝瓶走到他身前后,他对长凳上其余四人说道:“你们四个在这里等会儿,我和李宝瓶去找人,说点事情,跟你们也会有关系。所以别急着走。”然后陈平安牵着李宝瓶的手,一起走向铸剑室外边。 陈平安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说话:“我说过,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要做。” 李宝瓶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道:“可是那会儿你也说过啊,万一做不到的话,可以打声招呼。” 陈平安摇了摇头,柔声道:“齐先生已经不在了。我打招呼,他听不到。” 大约短短一炷香工夫而已,哪怕陈平安已经带着李宝瓶走远,兵家圣人阮邛依然坐在小竹椅上,有些没回过神来。 阮秀也坐在椅子上,看着空落落的那张竹椅,心乱如麻。 陈平安让阮邛帮忙买下五座山头,但是他很快就要离开小镇,如果回不来了,就把五座山头里的四座,落魄山、宝箓山、彩云峰、仙草山,分别送给刘羡阳、顾璨、宁姚、阮秀。他只留下那座孤零零的真珠山,留给自己三百年。 小镇上压岁和草头两间相邻的铺子,可以请阮邛雇人帮忙看管,如果经营不善,有天店门关闭也无所谓。不过他会留下那百来颗普通的蛇胆石,让阮邛在那边帮着卖,赚来的银子,用来维持店铺的运转。两间铺子虽然不用考虑赢利挣钱,但是陈平安希望铺子里每个伙计,都能被告知这里的店主,是泥瓶巷一户姓陈的人家,店是他们家开的。 再就是阮邛必须将四个学塾蒙童安全送去大骊京城。作为报酬,陈平安把半块斩龙台,以及买山买铺子之后剩余的全部金精铜钱,交给阮邛。阮邛没有拒绝。不过阮邛说只能保证把他和李宝瓶送到大骊南端边境,出境之后,生死富贵就只能听天由命了。陈平安点头答应。 暮色里,陈平安安置好五个孩子后,独自走向小镇。走过石拱桥,走入小镇,走入泥瓶巷,回到自家宅子。夜幕降临,陈平安神色平静,点燃一盏灯火。他对着灯火,守夜不睡,就像以往每年除夕的守岁一般。灯火摇曳,映照出他沉默坚忍的眼神。 石拱桥上,有人笑问道:“千年暗室,一灯即明。前辈,如何?” 有人回答:“可。” 当陈平安“醒来”时,发现自己第四次见到了那人,悬停于空中,雪白衣袖无风飘曳。 那人脚尖轻轻落地,走向陈平安。每走一步,那人的面容就清晰一分。那人依然身材高大,却丝毫不给人臃肿的感觉。那人竟然是一名女子。对于陈平安而言,只能说她生得极其好看,好看到不能再好看一点点。 她站在陈平安身前,终于停下脚步。她低头弯腰,凝视着陈平安那双干净眼眸,嗓音轻柔地开口道:“我已经等了八千年了。陈平安,虽然你的修行天赋,远远比不上我之前的主人,但是没有关系。”她又低头凑近了几分,额头几乎就要碰到陈平安的额头了:“陈平安,我想请你帮我跟外边的四座天下,说一句话,可以吗?”陈平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高大女子蓦然一笑。 她突然单膝跪地,哪怕如此,她依然只是微微仰头,就能与身材消瘦的陈平安对视:“好,从今天起,陈平安,你就是我的第二位,也是最后一位主人了。”陈平安一脸呆滞。 满身雪白光亮、单膝跪向懵懵懂懂少年的高大女子眯起极长的眼眸,嘴角带着笑意。她神采飞扬,那双眼眸里仿佛映着万里山河风光。她沉声道:“陈平安,请你跟我念一遍那句誓言。可以吗?” 她伸出一只手掌,轻轻竖起在陈平安身前。陈平安也伸出一只手掌,轻轻合掌在一起。 她闭上眼睛,缓缓道:“天道崩塌,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断江,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摧城,开天!” 陈平安跟着在她心中默念道:“天道崩塌,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断江,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摧城,开天!” 第16章 大考落幕 陈平安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桌上油灯已尽,窗外天已蒙蒙亮。 他只记住了那个高大女子对自己说的五段言语。 “我之前所说那么多秘闻内幕,你梦醒之后,就会全部忘记,你也不用试图记起,纯粹是我想说话而已。” “我若是现在现世,哪怕各方圣人不来镇压你我,以你如今的体魄神魂,也根本承受不住,对你反而有害无益,所以我们订立百年之期,你只要在这百年之内,成功跻身练气士第十境,就可以重返小镇石拱桥,取走铁剑。” “选中你作为我的主人,你今后不可因为此事而骄傲自满,也绝不可妄自菲薄。八千年岁月,我见识过太多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最近的一些,例如曹曦、谢实,以及马苦玄等人,都不曾入我之眼,之所以选中你,自然不是大限将至、迫于无奈的选择。” “虽然暂时无法随你征战厮杀,可见面礼还是有的。三千多年前那场屠龙大战,我闲来无事,就看着他们小孩子打架,热闹倒是热闹,东西丢了一地,我就捡了一块品相不错的白玉牌,看着比较素雅顺眼而已,并无雕饰,小巧玲珑,可以用来收纳物件,属于有些岁数的咫尺之物了,比起如今风靡天下的方寸武库、方寸剑冢之流,品秩更高,空间大小和你泥瓶巷祖宅差不多,而且不用悬佩示人,可以温养在窍穴当中。我已经让你跟它神意相通,你手触一物,只需心意一动,就能纳入那块玉牌所在的窍穴当中,除非飞升境修士以强力破开,否则不会折损丝毫。坏消息就是唯有等你跻身中五境修士,才能驾驭使用玉佩。” “嗯,最后就是神仙姐姐这个称呼,甚合我心,所以我额外在你身上放了三缕极小极小的剑气。” 陈平安怔怔出神,恍如隔世。 自己不过是想在离开小镇之前,能够回到自己家里点灯熬到天明,为的是提前补上今年大年三十那次注定无法做到的守岁。 陈平安头大如斗。别说练气士中五境和十境,陈平安当下这副身体已经四面漏风,就像风雨飘摇中的破败茅屋,藏风聚气何其难,所以如何修行炼气当神仙?陈平安不但注定无法修行,而且想要活命,还需要靠练拳来滋养体魄才行。 宁姚曾经无意间说过,打坏一个人的根骨窍穴很容易,就像蔡金简这样“指点”陈平安,强行为他开窍,但想要重塑完整体魄,尤其是适合修行的身躯,比登天还难。其实道理很简单,一扇门户,给一个稚童拿把菜刀胡乱劈砍,不过是花些力气,但是想要将那扇破烂大门修复如新,当然很难。 其实陈平安最怕的地方,在于自己答应李宝瓶护送她去山崖书院,此去必然路途遥远,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到家乡还两说,怎么就又多出一个百年之约?陈平安当时不是没有坦诚相见,但是那个白衣女子一句话就打发了他:“没事,我现在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就认准了你陈平安当主人。你要是死了,我就等死好了,等哪天那根老剑条坠入溪水,我的神魂就会彻底消散。没事,你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要怪就怪我自己眼瞎,怨不得别人。” 当时陈平安心想你都这么说了,我良心上过得去吗?而且什么叫“怨不得别人”,不就你跟我两个人吗? 陈平安一点都不知道什么练气士十境,也不晓得咫尺之物和方寸之物到底是什么。除了莫名其妙多出一个天大的负担之外,其实他内心深处,是有一些小小喜悦的。原来从今天起,这个世界上,就多了一个需要依靠自己的人。 梦中聊天的最后,陈平安记得自己和白衣女子肩并肩,坐在一座金黄色的石拱桥上,桥极长,看不到尽头,仿佛是在云海之中穿梭的蛟龙。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趴在桌上,想到最后,觉得还是姚老头的一句话最容易想通:“该是你的,就拿好别丢。不该是你的,想都别想。” 陈平安把该收拾起来的物件都放在一只小背篓里,弹弓、鱼钩鱼线、打火石等等,琐碎得很,最后小心翼翼从陶罐底部拿出一个小布袋子,里面装着一袋子碎瓷。零零散散,加在一起的东西不少,但都不重。出门远行,得知道如何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像陈平安以前进山动辄一两百里山路,若是负重太多,绝对是一件钝刀子割肉的坏事。 陈平安背着小背篓,锁好屋门,站在院子里,看到那根斜靠墙根的槐枝后,想了想,还是重新打开门,把它放到屋内,以免风吹日晒,早早腐朽。 陈平安身上揣着上次进山采药挣来的二两银子,先后去了趟杏花巷和骑龙巷那边。天色还早,陈平安就蹲在关门的铺子外头,耐心等着,等到店铺老板打着哈欠开门后,他买了香烛、纸钱,还从酒肆买了一壶名叫桃花春烧的酒,最后想要从压岁铺子买一包苦节糕。记得小时候娘亲吃过一次,说很好吃,还说等陈平安五岁生日的时候,再买一次,所以陈平安记得特别清楚。只是到了压岁铺子,结果伙计说铺子早就不做这种糕点了,倒是有老师傅会做,但是铺子都快要倒闭了,老师傅也早就跟着掌柜他们去京城享福了。陈平安只好买了一包昨天阮秀送给李宝瓶的桃花糕。 走出小镇,过了当时和宁姚一起躲避搬山猿的那座小庙,再往南边,一直来到一处小山岭前,陈平安这才开始往上走。半山腰的地方,是一处多年不种庄稼的荒芜田地,地里有两个小土包,田地里和土包上都没有杂草。陈平安站在那两个小土包前,缓缓蹲下身,摘下背篓,将那些祭祀的东西一一放好。 小镇千年又千年,不知道一开始就是如此,还是后来民风有变,百姓无论富贵贫贱,上坟祭祖之时,都不兴下跪磕头那一套,只需要点燃三炷香拜三拜就可以了。这个只耳濡目染了“四年家风”的泥瓶巷少年,当然也不例外,只不过点香之前,陈平安像以往一样,在脚边象征性地抓起一把泥土,给坟头添了添土,然后轻轻下压。 这次因为走得急,只能就近取土,以前陈平安每次进山,都会偷偷藏起一把取自各个山头的泥土,然后带来这边,当然没什么特殊意义,就是求个心安而已。陈平安总觉得这辈子没孝顺过爹娘一星半点,总得做点什么,才能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加上姚老头说过老一辈烧瓷的人,有这个世代相传的讲究,于是陈平安这么多年就一直坚持了下来。 两座小坟紧紧挨着,相依相偎,没有碑。 陈平安点燃三炷香后,面朝坟头拜了三拜,然后插在坟头之前,这才打开那壶酒,轻轻倒在身前。最后陈平安站起身,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跟爹娘他们说着心里话。 比如这次要带着叫李宝瓶的红棉袄小姑娘,一起出门远游,不知道要离开家乡几千几万里。 一个清秀少年站在路旁小庙之中,抬头望着墙壁上一个个用炭笔写就的名字,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大大小小。 可能在小镇百姓眼中,那些小孩子的玩闹不值一提,可是此时在少年眼中,就像一条历史岁月里的璀璨银河。 位于东宝瓶洲大骊版图上空的骊珠洞天,是三十六小洞天中最小的一个,千里山河而已,如果没有术法禁制,对于御风凌空的练气士而言,那点风景真不够看。但是骊珠洞天除了诸子百家的各大先贤祖师们,战死后遗留下来的那些法宝器物,令人垂涎三尺,再就是这一方水土养育出来的人物,真可谓灵秀神异,大异于其他地方。 试想一下,两位大练气士结成一对天作之合的道侣,然后生下的后代,除了必然跻身中五境之外,之后登顶上五境的可能性,竟然并不比骊珠洞天能够被带出小镇的那些孩子高多少。要知道一座小镇才多少人?这等于是池塘出蛟,而且每代都能出一两条,所以这次骊珠洞天破碎下坠,东宝瓶洲各大王朝,只要有一点点忧患意识的君主,想必都会如释重负,大骊宋氏总算断了这条天大的金脉,对于之后大骊铁骑的南下霸业,势必造成影响。 崔瀺视线久久不愿收回,百感交集,王朝科举,自古就有同窗、同年、同乡之谊。修行路上,也是如此。 骊珠洞天如今尘埃落定,以某人付出身死道消的代价,换来了一个不错的结局。那么所有从骊珠洞天走出去的大修士,都会念这份香火情,只是或多或少的差别而已。至于那些四姓十族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更是如此。 只可惜大骊宋氏在这次动荡之中,虽未减分,却也没有加分。但是原本大骊可以做得更有“人情味”一点,比如阮邛要求提早进入骊珠洞天,不该答应得那么快。又比如早知道齐静春到最后连一身通天修为都拼着不用,只以两个字来抗衡那几位大佬,那么当初四方势力要求取回圣人压胜之物的时候,大骊礼部哪怕没胆子拒绝,也应当义正词严拖延一番,说这不合规矩。还比如大骊朝廷不该私下以家书的名义,近乎大摇大摆地公然通知四姓十族大劫已至,赶紧撤出各家各族的香火种子,不要被齐静春的悖逆行径牵连,等等。实在太多了。 一旦大骊皇帝回过神,或是贪心不足,那么他这位执掌半国朝政、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国师,恐怕就真的要被秋后算账了。只是此时站在小庙当中的国师崔瀺,满脸惬意闲适,仿佛根本就不把大骊皇帝的龙颜震怒放在眼中。 崔瀺自言自语道:“稍等稍等。” 他环视四周墙壁,记下所有名字,正要挥袖抹去所有痕迹,以免将来被其他有心人做文章,但就在他要出手的瞬间,阮邛出现在小庙门口,狞笑道:“好小子,胆子够肥,这是第几次了?” 崔瀺笑呵呵道:“我这不是还没做吗?” 一个嗓音悠悠然出现在小庙附近:“你们只管放开手脚来打,我负责收拾烂摊子便是,保证不出现类似鳌鱼翻身、山脉断绝的情况,在你们分出胜负之后,这千里山河至多损毁十之一二。阮邛,与其黏黏糊糊,被这个家伙一直这么纠缠不清,我觉得你还不如干脆跟他来个了断,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嘛。” 崔瀺脸色不变,哈哈笑道:“杨老头,杀人不见血,还能坐收渔翁之利,真是好手腕。” 阮邛点了点头:“我看行。” 崔瀺赶紧作揖赔礼,笑着讨饶道:“好好好,我接下来只在小镇逛荡,行不行?阮大圣人?还有杨老前辈?” 阮邛显然在权衡利弊。 崔瀺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就算杨老前辈有本事护得住十之八九的山河,可如果我一门心思打烂神秀山、横槊峰呢?” 不等阮邛说话,杨老头的嗓音再次响起:“换成是我,真不能忍。” 阮邛没好气道:“赶紧滚回二郎巷。” 崔瀺摇头晃脑,优哉游哉走出小庙,跟阮邛擦肩而过的时候,还做了个“少年心性”的鬼脸。 等到崔瀺过了溪水对岸,阮邛转过身,看到杨老头坐在庙里的干枯长椅上抽着旱烟。 杨老头破天荒没有冷嘲热讽,反而笑了笑:“还真是在乎你闺女啊。” 阮邛叹了口气,显然被崔瀺这么挑衅却忍着不出手,憋屈得很。他坐在杨老头对面,靠着墙壁,扯了扯嘴角:“不欠天不欠地,如今连祖师爷那儿也还清了,唯独欠着那丫头她娘亲,人都没了,怎么还?就只能把亏欠她的,放在女儿身上了。” 杨老头笑道:“以你的身份和能力,加上你跟颍阴陈氏的关系,找到你媳妇的今生今世,不是没可能吧。” 阮邛摇头道:“她上一世资质就不行,死前还没跻身中五境,所以哪怕转世成人,也绝无开窍知晓前生事的可能性了。在我看来,没了那些记忆,只剩下一副躯壳,那就已经不是我的媳妇了,找到她有何意义?只当她活在自己心里就够了。” 杨老头点头道:“你倒是想得开,兵家十境最难破,你在同辈人当中能够后来者居上,不是没有理由的。” 阮邛不愿在这件事上深聊,问道:“你觉得那人是不是在虚张声势?” 杨老头笑着摇头:“那你就小看此人了。草莽好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一位啊,我估计属于舍得一身剐,都敢把道祖佛祖拉下马。当然,我只是说心性,不谈能耐。” 阮邛将信将疑。 杨老头用旱烟杆指了指小庙门口一条被行人踩得格外结实的小路,缓缓道:“这家伙跟我们不太一样,他觉得自己走了一条独木桥,所以他一旦与人狭路相逢,觉得不打死对方,就真的是很对不起自己。或是后边如果有人想要越过他,也是死路一条。这种人,你不能简单地说他是好人或是坏人。” 阮邛突然又跳到另外一个问题上,缓缓道:“陈平安的父母祖辈,不过是小镇土生土长的寻常百姓,他父亲如何会知晓本命瓷的玄妙?并且执意不惜性命也要打破那件瓷器?显而易见,是有人故意道破天机,要他做出此事。” 杨老头沉默许久,吐出一口口烟雾,终于说道:“一开始我只以为是寻常的家族之争,等我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不过我也懒得掺和这些乌烟瘴气的钩心斗角,不过是无聊的时候,用来转一转脑子而已。想来这都是针对齐静春的那个大局之中,一个看似小小的闲手,但是到最后才发现,这一手才是真正的杀招,用围棋高手的话说,算是一次神仙手吧。准确说来,不只是为了对付命太好的齐静春,而是针对文圣那一脉的文运。只是现如今,齐静春生前最后一战太耀眼,所有人都习惯了把齐静春的生死,等同于那支文脉的存亡了,事实上也差不太远。” 杨老头看了眼脸色凝重的兵家圣人阮邛,说道:“我在你提早进入骊珠洞天的时候,怀疑过你也是幕后其中一员,要么是风雪庙和颍阴陈氏达成了一笔交易,你不得不为师门出力,要么是你自己从‘世间醇儒’的颍阴陈氏那里,暗中得到了莫大好处,所以在此开山立派。” 阮邛坦然笑道:“杨老前辈想复杂了。” 杨老头嗤笑道:“想复杂了,不等于就一定是想岔了,你之所以现在还能够问心无愧,不过是你们兵家擅长化繁为简罢了。说不得以后真相大白于天下,你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不过是沦为了棋子之一。” 阮邛心思依旧坚定,稳如磐石,大笑道:“无妨。若真是颍阴陈氏或是哪方势力,敢将我作为棋子肆意摆弄在棋盘上,那等我阮邛安置好我家闺女的退路,总有一天,我要一路打杀过去!” 阮邛心中冷笑:“如果真是如此,倒是正合我意了。一百年,最多一百年,我就能够铸造出那把剑。何处去不得,何人杀不得?” 阮邛收回思绪,好奇问道:“难不成那泥瓶巷少年,真是齐静春的香火继承人?” 杨老头提起老烟杆轻轻敲了敲木椅,从腰间布袋里摸出烟叶换上,没好气道:“天晓得。” 阮邛知道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杨老头,在漫长岁月里,肚子里积攒下了太多太多的秘密。 阮邛笑问道:“想要进入小镇,每人需要先交纳一袋子金精铜钱,交给小镇看门人,这一代是那个叫郑大风的男人,我知道这些价值连城的铜钱,可不是落入大骊皇帝的口袋,所以是老前辈你落袋为安了?前辈用这些钱做什么?” 杨老头反问道:“我问你阮邛,到底如何铸造出心目中的那把剑,你会回答吗?” 阮邛爽朗大笑。 杨老头淡然说道:“这座庙我要搬走。” 阮邛愣了愣,但很快回答道:“只要不是搬到外边,我没意见。” 杨老头点了点头,笑道:“看在你这么爽快的分上,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阮邛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愿意洗耳恭听。 杨老头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消散之后丝丝缕缕缠绕住整座小庙,其实在这之前,小庙早就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白雾。显然,杨老头是为了小心起见,又加重了对小庙的遮掩。杨老头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知道齐静春最厉害的地方在哪里吗?” 阮邛笑道:“自然是资质好,悟性高,修为恐怖。要不然天上那几位大人物,岂会舍得脸皮一起对付齐静春?” 杨老头摇摇头:“假设陈平安真是齐静春选中的人,那么外边,就有人以陈平安作为一招绝妙手,表面上闲置了整整十年,其实暗中小心经营,甚至这期间连我也被利用了。妙就妙在,那人在棋盘之外下棋,行棋离手,那颗棋子落子生根之后,人到底不是死板的棋子,会逐渐自己生出气来,于是会越来越不像棋子,杀招就越来越隐蔽。更何况,这颗棋子旁边,还有一颗看似力气极大的关键手棋子,正是那个被大骊皇帝寄托整个宋氏希望的宋集薪,帮忙吸引各路视线,最终营造出灯下黑的大好局面。” 阮邛脸色沉重,问道:“齐静春号称是有望立教称祖的人,虽然是有人故意以此捧杀齐静春,但肯定不全是胡说八道,岂会看不出一点点蛛丝马迹?” “这些弯弯曲曲,我也是现在才想通,有意思,真有意思!旁观者尚且如此,当局者呢?”杨老头猛然大笑,甚至有些咳嗽,拍着大腿,啧啧道,“可是当局者却很早就看出来了。齐静春这个读书人,真是一点也不老实,你知道他死前做了什么吗?故意跑到我那边,除了送给陈平安两方大有学问的山水印,最后齐静春与陈平安结伴同行了一段路程,说了一句话,留给陈平安。阮邛,你猜猜看?” 阮邛彻底被勾起兴趣,不过嘴上说道:“齐静春的心思,我可猜不着。” 杨老头叹息道:“齐静春说,君子可欺之以方。” 阮邛想了想,起初有些不以为然,可是片刻之后,脸色微变,到最后竟是双拳紧握,满脸涨红,摇头无奈道:“自愧不如,不得不服气。” 杨老头点点头,眼神飘忽:“第一层意思,是让陈平安告诉我,或者说所有人,在规矩之内,如何对付他齐静春,其实都无所谓,胜负也好,生死也罢,他齐静春早已看透。” 杨老头站起身,沉声道:“第二层意思,是说给十年甚至是百年之后的陈平安的,告诉他哪怕以后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自己才是真正害死他齐静春的那颗棋子,也无须自责,因为他齐静春早就知道了一切。” 阮邛猛然起身,大踏步离去:“真他娘的没劲,堂堂齐静春,死得这么窝囊。换成是我,有他那修为本事,早就一脚踏穿东宝瓶洲,一拳打破浩然天下了!憋屈憋屈,喝酒去!” 杨老头笑了笑,一手负后走出小庙,背后那只手轻轻一抖,小庙凭空消失,被收入他手心,轻轻握住:“大骊国师崔瀺,曾经的儒教文圣首徒,我觉得你的道行,一样不止于此,对吧?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极少走出小镇的杨老头,在走上石拱桥后,身形越发伛偻驼背,神色肃穆,一言不发。来回两趟走过石拱桥,皆云淡风轻。杨老头走下石拱桥后,走向小镇,脸色悲苦,心中默念道:“难道当真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就连奉运而生的马苦玄,也没有见到你的资格?哪怕他只是成为你的同道中人,不是主人,也不行?” “你到底要找到什么样的人,才愿意点一下头?不说之前那五千年沉积的岁月,光是骊珠洞天的存在,就已经足足三千多年了,三千多年了啊!这么长的时间当中,出现了多少日后在东宝瓶洲光彩夺目的英雄豪杰?若是有你帮助,他们岂会没有可能更上数境?十一、十二境之上,哪怕只加两境,那是什么境界了?” 石拱桥无声。桥底所悬铁剑,纹丝不动。 杨老头轻轻呼出一口气,自嘲道:“好一个运去英雄不自由。罢了罢了,既然如此,那你就自生自灭吧,也省得我担心福祸相依,因为你而坏了我们仅剩的那点香火。如此一来,也是好事,小赌怡情,不用担心满盘皆输。” 陈平安背着不大不小的背篓,从小山岭返回,路上发现那座庙竟然不见了。陈平安茫然四顾,确定自己没有记错位置,那座供人休憩的小庙,的的确确就像是被人搬石头一样搬走了。只不过如今陈平安已经见怪不怪了,习惯就好。 陈平安来到铁匠铺子,先去了趟那栋自己之前堆放家当的黄泥屋,拿上该拿上的,留下该留下的,这才出门找到了红棉袄小姑娘李宝瓶。 李宝瓶站在他面前,高高抬起小脑袋,满脸雀跃。 李宝瓶早就在身上满满当当挂了乱七八糟的绣袋、香囊,不下七八样之多,还背着一只小小的箩筐,上边盖着一顶能够遮风挡雨的斗笠,刚好用来遮掩箩筐里的东西。估计这些都是小姑娘提议,然后阮秀帮忙收拾出来的。青衣少女阮秀站在李宝瓶身边,格外喜庆。 陈平安看着李宝瓶,笑问道:“带吃的没?” 李宝瓶点头邀功道:“箩筐里一大半都是阮姐姐送给我的吃的东西!其余都是书,不重……不那么重!” 陈平安说道:“什么时候背累了,就跟我说一声。” 李宝瓶挺起胸膛,豪迈道:“怎么可能会累!” 阮秀柔声道:“东宝瓶洲北部形势图,还有大骊、大隋各自的州郡图,还有几张更小的地图,都在李宝瓶背篓里放好了。不过等你走出大骊边境之后,需要经常问路才行,好在李宝瓶懂得你们大骊官话和整个东宝瓶洲流通的大雅言,应该问题不大。再就是我放了一些银子和铜钱在里边,比起你送给我爹的金精铜钱,它们真不算什么,所以陈平安你千万别拒绝啊。” 陈平安会心笑道:“我又不傻,给钱还不要?” 阮秀有些气恼道:“你还不傻?!为了没半点关系的他们……”只是伤人的话刚说出口,阮秀就后悔得一塌糊涂,而且很快就打住了,不再往下说。因为不远处,站着四个不再同行远游的学塾蒙童。 一直在偷偷使眼色的陈平安松了口气,轻声道:“昨天说的那些事情,就麻烦阮姑娘你了。” 阮秀点头道:“放心吧,那些钥匙我会好好收起来的,隔三岔五就会去收拾屋子。”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对李宝瓶说道:“走了。” 李宝瓶开心道:“走喽!” 一大一小,就连背篓也是一大一小。 在所有人的视野当中,两人愈行愈远。 南下大隋。 一路上,李宝瓶碎碎念,说过了小镇趣闻逸事,终于说到了游学一事,跟陈平安老气横秋道:“读书人负笈游学,年纪大一些的,都需要仗剑防身的,而且也能够彰显自己文武兼备。” 陈平安乐了:“对啊,那是你们读书人,我又不是。” 李宝瓶愣了愣,一下子沉默起来,好像这个真相让她很灰心丧气。 崔瀺在小镇酒肆买了一壶上好的烧酒,慢悠悠晃向二郎巷。 到了那栋袁家祖宅,崔瀺开锁的时候,动作停顿了一下,最后仍是笑着一推而开。 他快步走入,关上门后,走到水池边,看着那位站在正堂匾额下的男子,虚无缥缈,流光溢彩。崔瀺坐在池边的椅子上,打开酒壶,闻了闻,这才转头笑道:“哪怕只剩下一缕残余魂魄,可是不请自来,擅闯私宅,终非君子所为啊。齐静春,齐师弟,对不对啊?” 那人转过身,面容依稀可见,正是气度风雅的学塾教书先生齐静春,也是以一己之力抗衡天道的山崖书院山主。 齐静春微笑道:“那天你和崔明皇,明面上是演戏给吴鸢看,其实是给我看,累不累?” 崔瀺笑眯眯道:“哦?那你看出什么了?” 齐静春站在水池北面,和坐在南边的崔瀺面对面,问道:“你为何会从练气士十二境修为,跌落境界,一路掉到十境境界?” 崔瀺斜靠着椅子,摇晃着两根手指夹住的酒壶:“还不是因为咱们那位学究天人的先生,谁能想到你其实早就别开生面了,所以先生的神像不断往下,你非但没受到影响,反而境界一直往上攀升,倒是我,叛出师门那么久,反而一直没能脱离他老人家学派、文脉的影响。最让我绝望的事情,是我发现这辈子都没希望凭借自己的学问,压倒或是胜过先生。怎么办?我总不能眼睁睁给先生陪葬啊。可问题在于,先生的神像倒塌,影响之大,不像是一颗石子砸在湖水当中,而像是一座山峰倒入湖水,浪花之大,除了你这种已经上岸的人,几乎没人躲得掉,我更是如此。于是我就想了一个小法子,齐师弟,你以为是……” 齐静春点头道:“借他山之石攻玉,破我执。” 崔瀺眼神一凛,停下摇晃酒壶的动作。 齐静春叹了口气道:“最好的结果是你的学问,压过先生和我齐静春,得到天地人神的认同,但是很可惜你做不到。其次,是你希望先生这支文脉,断绝在我手上,然后由你接手拿走,哪怕到不了先生在文庙里的高位,总好过一个所谓的大骊国师千万倍。最后,则是以某人为自己的影子,然后真身入定,作佛家观想,那人若是能够坚守本心,就等于你在某一个坎上坚守住了本心,最终成为你由十境重新登高进入十一境的大道契机。” 齐静春摇了摇头道:“崔瀺,是不是觉得自己这笔买卖,怎么都是稳赚不赔?我知道,你已经安排好了后手,哪怕陈平安依旧能够保持心境纯澈坚定,你一样会安排后手,比如尽可能放大那些蒙童的缺点,不断损耗陈平安的心境,如以石磨镜,使得镜面粗糙不堪,最终支离破碎,那么一旦陈平安是我选中的薪火相传的读书种子,你就可以大功告成,将先生和我齐静春的文脉气运,悉数收入囊中,远远比第三种手段,佛家观想的最终成果,要大很多。” 崔瀺脸色铁青。 齐静春笑道:“你如果愿意选择现在放手,我可以答应让你达成第三种结果,虽然相对最差,但是对你崔瀺来说,到底是天大的好事,这么多年机关算尽的蝇营狗苟,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崔瀺站起身,冷笑道:“齐静春,你一个即将魂飞魄散的东西,半人半鬼!也配跟我谈条件?” 齐静春脸色如常:“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崔瀺脸色狰狞道:“你敢坏我心境?!” 齐静春神色伤感,轻声道:“崔师兄。” 崔瀺猛然将手中酒壶砸在地上,向前踏出一步,伸手指向隔着地上一座水池、天上一口天井的齐静春,厉色道:“我不信你齐静春能赢我!” 齐静春一手负后,一手拂袖,那些在崔瀺脚边流淌的酒水滑入水池,呈现出一道涟漪阵阵的玄妙水幕。与之前崔瀺所做如出一辙。 不愧是昔年的同门师兄弟,举手投足,皆是读书人的风流写意。 水幕中,是背着背篓的陈平安和李宝瓶。李宝瓶侧着身走路,正扬起脑袋跟陈平安问这问那,问东问西。陈平安笑着耐心回答李宝瓶一个个天马行空的奇怪问题,如果遇到不懂的难题,陈平安就会说不知道。陈平安不觉得丢人,李宝瓶也不觉得乏味。 齐静春问道:“崔瀺,还没有明白吗?” 崔瀺死死盯住那幅画面,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喃喃道:“这不可能!” 眉心有痣的少年国师抬起头,那张清秀脸庞扭曲到狰狞可怕的程度:“齐静春,你竟然选了一个女人作为自己的唯一嫡传弟子?!” 齐静春望向那张本就陌生的少年脸庞,笑着反问道:“有何不可?!” 崔瀺深吸一口气,嘴角翘起:“可是陈平安心性不变,大不了我撤去所有后手,相反还一路上帮他找寻磨刀石,我一样能赢!只是赢得少一些而已。怎么,齐静春,难道你为了阻我大道,还要反过来坑害那陈平安?” 崔瀺脸色癫狂,得意至极:“哈哈,我与那泥瓶巷少年,可是荣辱与共、休戚相关的关系。齐静春,你怎么跟我斗?!” 齐静春平淡道:“我劝你现在就斩断这份牵连,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最多从十境跌到六境,还算留在中五境当中。” 崔瀺脸色阴沉道:“齐静春,你失心疯了吧?” 齐静春瞥了眼崔瀺,叹了口气,伸出并拢的双指,轻轻一晃:“世间事,唯有赤子之心,不可试探。你崔瀺这么聪明的人,哪里会懂。” 画面中的陈平安和李宝瓶毫无察觉,但是崔瀺眼睁睁看着陈平安头上,突然多出一支碧玉簪子,悄然别在发髻当中。 崔瀺满脸呆滞、震惊和恐惧,伸出手,颤颤巍巍指向齐静春:“齐静……” 他甚至死活都说不出最后一个“春”字。 刹那之间,道心失守几近崩溃的崔瀺七窍流血。 跌坐回椅子上,崔瀺迅速在身前双手结宝瓶印,沙哑道:“安魂定魄!” 齐静春没有看惨不忍睹的崔瀺,而是抬起头,望向天井,说道:“吃了亏要记牢,甲子之内,你要是再敢偷偷摸摸下绊子,我自有法子让你从练气士第六境跌落成凡夫俗子。当然,以你撞到南墙就一定要把它撞破的性子,肯定是不信的。不过没有关系,反正信不信由你。最早一次,我要你别对先生失去信心,你不信,结果跌境;我来骊珠洞天之前,要你别对山崖书院出手,你还是不信。所以这一次,还是由你。” 齐静春离开二郎巷的袁家祖宅,最后一次行走于人间,先去了学塾,再去了石拱桥,又去了师弟马瞻的坟头,最后还去了一趟天上。 最后的最后,齐静春回到地上,悄然走在陈平安和李宝瓶身边,与他们并肩前行。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 三人每走出一步,这位齐先生的身影便消散一分。他终于停下脚步,望着两个孩子南下的背影。这个读书人有担忧,有遗憾,有不舍,有欣慰,有骄傲。他轻轻挥手,无声告别。 就这样了。挺好。 “咦?你怎么头上别了一支玉簪子?!” “啊?我不知道啊。” “什么时候的事情?陈平安!你其实是有钱人,对不对?” “真不是。至少现在已经不是了,我有钱的光景,就那么几天。” “好吧。那你箩筐里露出一截的木剑,又是咋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 “陈平安!你再这样,我今天就真的不喜欢你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 “算了算了,明天再不喜欢你好了。” “……” 青山绿水少年郎,身边跟着个小姑娘。 二郎巷袁家祖宅,崔瀺浑身浴血坐在椅子上,双手结宝瓶印,艰难护住这副皮囊不至于崩溃,这不仅仅是因为这副皮囊极难寻觅,更在于这具身躯就像一座牢笼,锁住了他的魂魄,短时间内,别说像之前那般在大骊京城和龙泉山河之间神魂远游,一旦身躯毁掉,他就彻底成为魂魄分离、残缺之人,真的就要一辈子沦为中五境垫底的泥塘鱼虾,以前战战兢兢匍匐在他脚底下的那些豺狼虎豹,如今要杀他已是轻而易举。 虽然身心皆遭受重创,但是崔瀺吐出一口血水后,仍是扶着椅子把手,手脚颤抖地站起身。他心知肚明,越是如此,一口气越是坠不得。崔瀺抬起头望向天井,那里曾经有兵家圣人阮邛的嗓音落下,只是此时他已经连与阮邛窃窃私语的术法神通,也已失去。 崔瀺沙哑道:“出来。” 一个相貌精致无瑕的少年从偏屋开门走出,满脸惶恐,他走到崔瀺身前,不知所措。 崔瀺信任蛰伏在小镇上的麾下谍子死士,但只是相信他们对自己这个大骊国师的忠心耿耿,却对他们的实力一点都不放心,根本不奢望他们能够安然护送自己返回京城,说不定小镇还未走出,宋长镜或是那个女子安插在四姓十族的某颗棋子,就会伺机而动。所以崔瀺对少年下令道:“去铁匠铺子找到阮师,请他来这里一趟,就直接说我崔瀺有求于他,愿意跟他做一笔大买卖,是有关神秀山的敕封山神一事。别忘了,是请。阮邛如果不肯来,你以后就不用回到这栋宅子了,你体内暂时被我收拢安放起来的那点阴魂,经不起几天阳气罡风的冲刷。” 少年脸色雪白,使劲点头。 崔瀺颓然坐回椅子,叮嘱道:“出门之后,神色自然一点,别一脸死了爹娘的丧气样,否则白痴也知道我出了问题。” 少年怯生生点头,快步离去。 真是滑稽,沦落到画地为牢的境地,锁死了魂魄的出口,现在自己竟然还要帮着缝缝补补,做这座牢笼的缝补匠。但是刚刚闭上眼睛,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崔瀺猛然睁眼,正要大声呵斥这个办事不力的傀儡。只是当看到瓷器少年身边的不速之客后,崔瀺立即换上了一副脸孔,对少年笑道:“去给杨老前辈搬张椅子,再端杯茶水来。” 杨老头抽着旱烟,一手负后,环顾四周,不去看下场凄惨的崔瀺,笑呵呵道:“此地禁制是你崔瀺亲手布置,如今有人破门而入,主人竟然还在呼呼大睡。国师大人,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需要我搭把手吗?” 崔瀺脸色如常,摇头道:“不必了。” 杨老头坐在少年搬来的椅子上,他在东边,崔瀺则坐南朝北,正对着袁家的大堂匾额。杨老头看了眼神色拘谨又好奇的少年,感慨道:“对于神魂一事,你的造诣真是不错。” 崔瀺问道:“现在我们说话,阮邛听不听得到?” 杨老头笑道:“阮邛什么脾性,吃饱了撑着了才来偷窥你的动静,如果不是你三番五次挑衅,你以为他愿意搭理你?” 崔瀺沉声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句话,是崔瀺第二次对这个杨老前辈说出口,第一次是在老瓷山。 杨老头抽着旱烟:“有道理。” 崔瀺静待片刻后:“可以了?” 杨老头轻轻点头:“崔国师畅所欲言便是。” 崔瀺用手背擦拭掉嘴角渗出的鲜血,问道:“我该称呼大先生为青童天君,还是名气更大的那个……” 杨老头面无表情地打断崔瀺的话语:“够了。” 崔瀺果真没有继续说下去,唏嘘感慨道:“实不相瞒,那场战事,晚辈心向往之。” 崔瀺莫名其妙笑出声:“不恨未见诸神君,唯恨神君未见我。这是我在先生门下求学之时,第一次接触到内幕后的由衷感慨。当时先生就批评我不知天高地厚,信口开河。如今想来,先生是对的,我是错的。” 杨老头摆摆手道:“你们师门内师徒反目也好,师兄弟手足相残也罢,我可不感兴趣。” 崔瀺讥笑道:“那你来这里,只是看我的笑话吗?” 杨老头问道:“我有些好奇,大骊藩王宋长镜,一个志在武道第十一境的武人,你为何跟他如此水火不容?” 崔瀺摇头道:“不是我跟宋长镜要拼个你死我活,而是咱们大骊有个厉害娘们,容不得他。当初打破陈平安的本命瓷,就是她亲自在幕后策划的手笔。不是贪图富贵的杏花巷马家愿意出手,也有刘家、宋家之类的,为的就是让她的儿子更容易抓住机缘。当然,我也不否认,之后我用陈平安来针对齐静春,是顺势而为。这的确是我崔瀺这辈子寥寥无几的神来之笔之一。齐静春棋高一着,我认输,但我依然不觉得这一手棋就差了。” 杨老头吐着烟雾,眯眼道:“本命瓷一碎,那个泥瓶巷少年就像一盏烛火,尤为瞩目,自然而然就容易造就出飞蛾扑火的情况。你说的那个女子所料不错,若非如此,那条真龙残余神意精气凝聚而成的少女,一开始是凭借本能奔着陈平安去的,但是等她逃出那口锁龙井,到了泥瓶巷,摇摇晃晃走到两家院子门口,才察觉到原来宋集薪屋子里有着浓郁的龙气。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所以拼了命也要去敲他的院门,只可惜力有未逮,跌倒在了陈平安院门口的雪堆里。后来,无非是陈平安救下了她,可她醒来后,当然不愿意与这么个肉眼凡胎的普通人签订契约,毕竟那无异于自杀。俗人短暂一生,对于她的漫长生命而言,实在不值一提。而只获得片刻自由,她当然不愿意。于是她就自称是宋集薪家新到的婢女,陈平安就傻乎乎地将这份骊珠洞天最大的大道机缘,双手奉送了出去。话说回来,那个时候的陈平安,如同大族之逆子,大国之逆臣,确实是被天道无形压制,留不住任何福缘。” 杨老头说到这里,摇摇头:“看得见,摸不着,拿不住。” 崔瀺安静听完杨老头的讲述后,重回正题:“就连皇帝陛下也相信弟弟宋长镜,对龙椅从来不感兴趣。只可惜,有一次,陛下向我请教围棋,那女子也在旁观战,给陛下支招,以免棋局早早结束。” “陛下突然问我,他这个封无可封的沙场藩王,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带兵杀向大骊京城,用手里的刀子问他要那张椅子。” “我当然老老实实回答,说王爷不会这么做的。可是呢,如果真的有一天,王爷麾下那一大帮子战功彪炳的大将武人,起了要做扶龙之臣的念头,到时候王爷又已经到了第十境,甚至是传说中的第十一境,觉得人生很无趣,加上身边所有人都在蛊惑怂恿,穿穿龙袍坐坐龙椅也可以嘛,省得寒了众将士的心。” “我这句话说完之后,那位大骊皇帝就笑了起来。最后皇帝陛下转头问身边的女子:‘你觉得呢?’那女子就告诉他:‘皇帝陛下野心不够大,半座东宝瓶洲就能填饱肚子,宋长镜不一样,他将来武道成就越高,就会越想着往高处走。’听完女子这番话后,陛下就笑着说我们两个都是无稽之谈,诛心之语,毁我大骊砥柱,应该拖下去砍头,不过今天是良辰吉日,宜手谈不宜手刃,暂且留下你们两颗项上人头。” 杨老头笑道:“宋长镜碰到你们这两个对手,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一个女子吹枕头风,一个心腹泼脏水。” 崔瀺直截了当问道:“你找我,到底图什么?” 杨老头说了句没头没尾的奇怪话:“我们相信将相有种,富贵有根,生死有命。你们不信。” 涉及这件事,崔瀺毫不退让,完全没有生死操之于他人之手的怯弱,冷笑道:“虽然我没觉得现在这拨好到哪里去,但我更不觉得你们就是什么好东西了。” 杨老头望向崔瀺:“说吧,齐静春到底选中陈平安做什么了?” 崔瀺笑眯眯道:“你猜?” 显而易见,崔瀺绝不会说出答案。因为这涉及他的道心一事。 杨老头问道:“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崔瀺点头道:“你不敢。就算我自己养的一条狗,这个时候为了富贵前程,可能都敢杀我,但是唯独你不敢。” 杨老头笑道:“你这么聪明,怎么会输给齐静春?” 崔瀺瘫靠在椅背上,自嘲道:“齐静春有句话,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世间事,唯有赤子之心,不可试探。’” 杨老头摇头道:“看吧,这就是你们不信命的后果,莫名其妙,虚无缥缈,云遮雾绕,无根无脚。” 崔瀺哈哈大笑:“怎么,前辈想要我走你们那条道?” 杨老头反问道:“不想着破镜重圆,重返巅峰?何况你推崇‘事功’二字,其精髓与我们不是没有相通之处。” 崔瀺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指向杨老头,差点笑出眼泪,大肆讥讽道:“我崔瀺虽说比不得我家那位先生,比不过齐静春,可要说为了所谓的一副不朽金身,结果给人当一条看家护院的走狗,被那些原本我瞧不起的家伙,呼之则来,挥之即去,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老前辈,不是我说你,你是不是病急乱投医?还是与我一般境地,突逢变故,坏了某个蓄谋已久的谋划?” 杨老头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话:“你觉得谁能对我呼来喝去?” 崔瀺骤然眯起眼,脸色肃穆,默不作声。 杨老头盘腿而坐,望着那口天井,神色安详。 世人皆言举头三尺有神明。其实早没了啊。 崔瀺深吸一口气:“劝你一句话,如果在那少年身上有动过手脚,趁早断了吧。” 杨老头摇头,缓缓道:“没有。” 崔瀺笑道:“估计齐静春在死之前已清理完所有首尾,加上你我也算干干净净,那就是除了大骊京城那个娘们,可能还会心怀不轨,陈平安就没什么‘高高在上’的后顾之忧了。” 杨老头突然说道:“既然做不成同道中人,无妨,我们可以做一笔公平买卖。” 崔瀺问也不问,毫不犹豫道:“我答应了。” 先是走了五里路,陈平安就让李宝瓶休息一会儿,之后是四里地,然后是三里路就停下休息。两人南下暂时需要绕路,所以大体上沿着溪流的走向,否则山路难行,李宝瓶会完全跟不上。李宝瓶虽然体力出众,远超同龄人,可到底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底子打得再好的身子骨,终究比不得成人,陈平安决不能以自己的脚力带着她走。两人坐在溪畔的光滑石头上,李宝瓶满头汗水,看到陈平安突然脱掉草鞋,卷起裤管就下水去了。约莫是溪水水面宽了许多的缘故,溪水高不过膝盖,能够看到许多青色小鱼四处游弋,灵活异常,多是手掌长短。 李宝瓶从人生第一次走进小溪,就梦想着自己有一天能抓到鱼,可是游鱼比起螃蟹或是青虾,要狡猾太多,李宝瓶根本就拿它们没办法。以前也曾经有样学样,偷偷砍伐一根青竹做鱼竿,可同样是鱼竿、鱼钩、鱼线和蚯蚓,她就从来钓不起溪里的鱼。李宝瓶虽然能够躲在河畔树荫下,蹲着钓鱼熬一个下午,却没有半点收成。别人都用好几根狗尾草穿满鱼了,或是小鱼篓挤满了成果,一个个欢欢喜喜回家找爹娘,唯独她还是颗粒无收。所以在李宝瓶心目中,进山下水、烧炭采药、钓鱼捕蛇,好像无所不能的陈平安,其实形象极其高大。这些秘密,她只跟石春嘉说过。 李宝瓶这个时候看到陈平安先是找了一处临岸地方,好像游鱼多聚集躲藏在这边大青石之下,然后他开始在稍微上游的地方建造一堵“堤坝”,差不多有李宝瓶个子那么长,全部用溪水里附近的大小石头堆砌而成。虽然依然会有流水穿过石子缝隙往下流淌,但陈平安不急于用碎石和沙子堵住缝隙,而是又搭建出一横一竖两条堤坝,最终就像是造出一座小池塘。 李宝瓶来到池塘附近的岸上蹲着,瞪大眼睛,看着陈平安开始缝补漏洞,动作飞快,充满美感。李宝瓶同时也发现陈平安低头做事的时候,脸色平静,神情专注,心神沉浸其中,心无旁骛。就像李宝瓶在乡塾求学,第一次看到齐先生提笔写字,心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舒服感觉。 随着上方那条堤坝近乎严密无缝,无水进入,侧面堤坝也是一样,下游的那道堤坝仅是用来防止游鱼逃窜,并没有用上一捧捧溪水沙子遮掩门户,所以这座“养鱼的池塘”里的水位渐渐下降。 李宝瓶那张小脸蛋洋溢着幸福的神采,她双手紧握拳头,碎碎念,比坐在石头上休息一会儿的陈平安还要紧张。 陈平安开始走入池塘,用双手往外舀水。 李宝瓶啧啧道:“陈平安,你这叫涸泽而渔。哦,不对,这是贬义词,应该是釜底抽薪!” 陈平安笑着随口问道:“以前总见你在溪边待着钓鱼,最大钓过多长的鱼?” 李宝瓶叹了口气:“鱼儿太聪明了,我就只能用一根狗尾草把螃蟹从窝里骗出来,钓鱼好难的。” 陈平安忍俊不禁道:“鱼竿是不是你自己做的?” 李宝瓶使劲点头道:“对啊,我家后院角落有一片紫竹林,据说是我爷爷的爷爷种下的,我爹他们严防死守得很,我一开口说要做鱼竿就被拒绝了。我好不容易才偷偷摸摸剪了一根,用剪刀一点一点磨,累死我了。” 池塘的水越来越浑浊,已经有鱼开始逃窜,溅射出水花,陈平安对此习以为常,抬头笑道:“那根竹子本来就不算太细,你还去头去尾了?” 李宝瓶茫然道:“对啊。我怕鱼竿太细,钓起来的鱼太大的话,一下子断了怎么办。再去紫竹林找鱼竿,就算我爹不打我,我自己也不想再拿剪刀对付那些竹子了。” 陈平安无奈道:“哪有用竹棍子钓鱼的人?咱们那条溪里的鱼其实都不大,鱼竿一粗,你就根本感觉不到它到底是上钩了,还是在蹭鱼饵。它们前几次下嘴,是肯定不会咬住鱼钩的,鱼可不笨,你要是太早甩起鱼竿,肯定钓不到的。钓鱼要做好粗细适中的鱼竿,还分季节时候和晴雨天气,你还得找鱼窝和养鱼窝,鱼钩和鱼饵都有讲究。” 李宝瓶像听天书一般,张大嘴巴。她有些难为情。其实还有一件事情她没有跟陈平安说,挂在竹棍子上那根鱼线尾端的那个鱼钩,是她用家里的绣花针掰弯扭曲而成的,可能是稍稍大了点,那些鱼想吞下鱼钩都很困难。 李宝瓶在心里告诉自己,没事没事,年少无知,情有可原。 陈平安看到李宝瓶有些闷闷不乐,只好安慰道:“但是这么多年,你竟然一条鱼都没钓上来,我觉得更厉害。” 李宝瓶眼睛一亮,她好像打开了多年心结,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李宝瓶好奇问道:“为什么要抓鱼,我们还有那么多吃的。” 陈平安解释道:“你想啊,有个说法叫坐吃山空,山都能吃空,何况是我们两个小背篓。所以要省着点,以后路长着呢。” 李宝瓶深以为然,跃跃欲试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像这种事情,还有砍竹子做鱼竿和钓鱼捞鱼,你以后都可以教我。” “接着。”陈平安轻轻松松抓住一条青红相间的石板鱼,笑着轻轻抛给李宝瓶,看着手忙脚乱的李宝瓶,说道,“你年纪太小,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可以了,不用什么都跟我比。我本来就是照顾你去山崖书院求学的。” 李宝瓶好不容易才双手抓住那条鱼,义正词严道:“错了错了,齐先生说过我们要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我背篓里只有五本书,所以剩下的需要去书院藏书楼看。但是行万里路,也是读书人必须要做的事情。负笈游学,就是说背着书箱,一边游历大好河山,一边砥砺道德学问,两者缺一不可,要不然就是瘸子走路。” “你身边有很多狗尾草,穿过鱼鳃就能穿在一起了,怕断掉的话,可以两三根狗尾草合在一起。” 陈平安一边教李宝瓶如何处置战利品,一边问道:“负笈游学,是说背着书箱吗?那是不是龙尾郡陈松风背着的那种?竹子编的,是很好看。以后路过竹林的话,我可以给你做一个,刚好也要做一根鱼竿。靠水吃水,再往下走,水就深了,就不能用今天这种法子抓鱼了。” 李宝瓶蹲在岸边,将那些被抛上岸的石板鱼一一穿起来,听到这些话后,整个人高兴得蹦了起来:“真的?!” 陈平安笑道:“我骗你做什么?唉,小心小心,别跳了,小心连人带鱼一起掉小溪里。鱼跑不掉,人着凉了咋办。” 李宝瓶蹲下身,笑脸灿烂道:“开心开心,我终于要有自己的小书箱了!” 陈平安蹲在几乎干涸见底的溪水里,头紧贴着石头,伸手到石板底下去捞鱼:“这种鱼晒干了,就能生吃的。你要是嫌脏,我就把内脏去掉,我自己以前是不需要的。” 李宝瓶一番天人交战后,怯生生道:“不然还是去掉内脏吧。” 陈平安又掏出一条石板鱼,轻轻丢到岸上的草丛里:“都随你,等下我来做就行了。” 手里提着三串鱼的李宝瓶赶紧说道:“我来我来。” 陈平安点点头,继续在石板底下摸鱼。 片刻之后,扑通一声,不远处的李宝瓶站在溪水里,号啕大哭。陈平安赶紧起身,快步跑过去,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李宝瓶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有条鱼,我刚从狗尾草上拿下来,看着快死了,没想到一放到水里,它尾巴一摇,嗖一下就跑掉了!我抓都抓不到……” 陈平安笑得不行,先弯腰帮她卷起已经湿透的裤管,把她轻轻抱到岸上,让她自己脱掉鞋子,说这些鱼交给他来对付。 李宝瓶乖乖脱着鞋子,可还是哭得很伤心,总觉得自己做了件很对不起陈平安的事情。只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陈平安在一旁动作娴熟地给鱼开膛破肚,挤掉内脏,很辛苦地忍住笑,想着还是不要在李宝瓶伤口上撒盐比较好。 陈平安最后转头面向李宝瓶,轻轻提起那三串处理干净的鱼。大丰收。 李宝瓶破涕为笑,满脸泪痕地笑呵呵道:“跑了一条,还有这么多啊。” 陈平安走到她身边坐下,把三串鱼递给她,揉了揉她的脑袋:“对啊,所以以后再碰到这种事情,不用这么伤心。” 李宝瓶把三串鱼高高提起,放在自己眼前,开心道:“好的!” 陈平安柔声道:“以后给你编几双合脚的草鞋,保证不磨脚。” 李宝瓶两眼放光:“可以吗?” 陈平安低头帮她拧了拧裤管的水:“很简单的。” 李宝瓶叹了口气:“你什么都懂,我什么都不懂。” 陈平安笑道:“以后你可以教我读书写字,我现在认识的字不多,也就五百个左右。” 李宝瓶一听到这个,立即小鸡啄米点头道:“一言为定!” 两人肩并肩坐着,看着缓缓流淌的溪水,李宝瓶随口问道:“你知道这条小溪叫什么吗?” “龙须溪。” “你怎么知道这条小溪叫龙须溪?” “我上次进山的时候,带了两幅地图,阮师傅说是我们龙泉县的山川形势图,图上标注为龙须溪。不过从东南流向折为正南方向后,图上的红线逐渐变粗,然后就改名为铁符河了。” “这样啊,那我告诉你哦,我们大骊朝廷有六部,其中礼部又有天地人三官,其中地官就负责绘制这些地图,不过也会有钦天监的地师帮忙领路,一起行走于山川江河,等于是把一个王朝的疆土,一千里一万里,一步一步用脚丈量出来,然后一寸一尺画在图纸上。陈平安,你说那些地官和地师厉害不厉害?” “怎么,你长大后要当礼部的地官,或者是钦天监的地师?” “陈平安,你不知道吗?女人是不可以当官的啊。而且不光是我们大骊这样,好像全天下都这样的。像我和石春嘉这样,读书倒是可以,但是也没听说有女子成为教书先生,或是被人称为夫子的。” “这样啊。” “对了,陈平安,你说你头上那支玉簪子,是齐先生的先生送给齐先生的,然后齐先生送给你的。” “对啊。” “陈平安,那么从今天起,我就喊你小师叔好了!” “为啥?” “你当了我的小师叔以后,如果哪天我惹你不高兴了,你打算丢下我不管的话,肯定就会扪心自问——我陈平安可是李宝瓶无比敬爱的小师叔,当然是要跟这么好的小姑娘患难与共啊。” “能不能不当什么小师叔?放心,我一样不会丢下你的。” “不行!” “那我不给你做小竹箱和草鞋了。” “没事,我才不怕。我就要喊你小师叔!” “嗯?” “世上哪有不给我做小竹箱和草鞋的小师叔?!” “……” 第17章 粉墨登场 如果是陈平安独自一人,哪怕是负重入山,一天走上一百里山路都不难,即便这期间必然需要越溪过涧,攀崖缘壁。但是陈平安这次带着李宝瓶,走得很轻松,以至于闲来无事,就开始练习走桩。因为有李宝瓶在身边,他就没有用上那种气力和精神全力以赴的拳架,而是相对自然而然,甚至为了照顾李宝瓶,还要刻意放慢走桩速度和减小步伐间距。这让好不容易找到诀窍感觉的陈平安,像是一下子被打回了原形,又变得别扭起来。 两人此时已经走出差不多二十里路,李宝瓶犹有余力,并不显得难受煎熬,她只是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问道:“小师叔,你是在练拳吗?” 陈平安停下走桩,点头道:“对啊。” 李宝瓶又问道:“那你知道你练的这套拳法的立身之本、源头的气府在哪里吗?” 陈平安一头雾水:“怎么说?我只知道人身上有很多窍穴,我之所以能够认识几百个字,主要就是为了记住那些窍穴的名称。但是它们跟练拳到底有什么关系,我还没来得及问。有一位宁姑娘看过我的拳谱,没有告诉我,只说练拳一事,捷径走不得,要靠一点一点的苦功夫熬出来,你认识的阮姐姐则说她是练剑的,她家的家传运气路径,不好外传,所以当时我跟她没有深聊。” 事实上,那时候的陈平安,觉得自己这辈子注定会在小镇走完,所以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来询问阮秀。 李宝瓶瞪大眼睛,一脸匪夷所思,加重语气道:“小师叔!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也敢练拳?你知不知道,胡乱练拳,尤其是外家拳,很容易伤及根本元气的。练武,其实就跟堪舆地师的寻龙找穴差不多,只不过地师们是找山川窍穴,武人是寻找、挖掘自己身体的宝藏,找到之后,你还要方式得当,才算在武道一途真正登堂入室。不行不行,小师叔,我必须把这个跟你捋一捋,捋清楚了你才好学拳!” 看李宝瓶神色坚决,陈平安想了想,本就不是什么坏事,刚好前边有一处歪脖子老柳树,大半倾斜向溪水水面,好像一座未完成的拱桥,就拉着李宝瓶靠着树干休息。李宝瓶性子跳脱,非要坐着,陈平安只好把她抱到树干上,自己站在一旁免得她跌落。 李宝瓶大大咧咧坐在树上后,像是一位初次在学塾授课的小夫子,神采奕奕,咳嗽一声,打算跟小师叔好好说道说道,以免他误入歧途,万一真练坏了身体,那她不得悔青肠子心疼死啊? 李宝瓶一本正经道:“我之所以清楚一些练武的大概,因为我家有个叫朱鹿的丫鬟姐姐,她从小就被老祖宗看出有习武天赋,我又跟她很亲近,朱鹿姐姐是个闷葫芦,只喜欢跟我说些心里话。只可惜我六岁的时候,偷偷摸摸跟在朱鹿姐姐身后,走那个叫地牛桩的东西,好玩得很,最高的木桩子,都快有屋顶那么高了,但是有一次我脚底打滑,不小心摔了下去,其实我真没啥事,朱鹿姐姐还是被我连累,被老祖宗狠狠一顿罚。在那之后,朱鹿姐姐每次早晚习武练功,还有躲在屋子里泡在药水桶子里的时候,就再也不带我玩儿啦。” 陈平安有些心虚,李宝瓶嘴里所谓的朱鹿姐姐,说不定就是那天胸口和脑袋挨了自己两块瓦的矫健少女。当时他偷偷闯入李家大宅,用弹弓打碎了两只鸟食瓷罐,那个护在正阳山陶紫身边的婢女,率先发现了他的踪迹,很快就翻墙上了屋顶,最后朝他所在的屋顶这边飞身一跃,让陈平安每次事后想起,仍然觉得她很厉害。 李宝瓶对于这个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她小师叔的家伙,恨不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打个比方,胆小鬼石春嘉家有间铺子,做生意做得好,就能够钱生钱,财源广进,所以石春嘉家的铺子,才能是我们小镇最老的几家老字号之一。但如果只出不进,不懂得招徕客人,那么很快就会捉襟见肘,店铺肯定就得关门,是吧?” 一听到做生意啊赚钱啊,财迷陈平安立即就“开窍”了,恍然道:“每个人都有些家底,练拳练得好,就能够钱生钱,练不好,就是赔本买卖,如果根本就不去练武的话,倒是本本分分守着祖业?” 李宝瓶想了想,点头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小师叔,你听说过一个说法吗?叫练拳招邪,尤其是那些号称三年一出师、出门打死人的外家拳,拳势凶猛,大劈大挂,看着威风八面,打人的时候嚷着哼哼哈哈的,其实最伤身子骨了,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找到脉门,属于不得其法而入,很多人才到中年,就会落下一身的病,有没有晚年都不好说,就算有,也会很凄凉。因为他们从练拳的第一天起,就不是在养气养身,而是在当败家子,挥霍祖业。” 用李家老祖宗的话说,李宝瓶这丫头就是天生没屁股的,她说到兴起,刚想要从老柳树树干上站起来,就被她的小师叔一个眼神将念头按了回去,悻悻然继续说道:“所以小师叔你一定要引以为戒啊,一定要找到练拳的真正法门。世间拳法千万种,之所以成就有高有低,前程有大有小,就看每一门拳法的至少两个本命窍穴你找不找得到,找到之后,接下来就看能不能找出一条最佳路线,滋润最多的沿途窍穴,如春风化雨,滋润万物。哪怕拳谱品秩不高,但只要是正途,一样能够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可如果走了岔路,拳谱越好,越容易坏事。” 陈平安陷入沉思,自己能够感受到那股气的存在,身体内就像有一条无家可归的小火龙,胡乱游走于一座大火炉,之前这条火龙有点类似无头苍蝇,随处乱撞,碰壁之后就转头,如今它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但是最终都会返回腹部的那些气府附近,徘徊不定,像是出门玩耍的稚童,疲惫之后就想要回家,只是暂时尚未找到真正的家门口。这股玄之又玄的气流,一直没有给陈平安带来什么不适或是疼痛,反而让他有一种大冬天晒太阳的暖洋洋的感觉。陈平安对于身体五脏六腑的感知,很小就极其敏锐,所以对于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很快就能察觉到。云霞山蔡金简当初在泥瓶巷说他活得不长久了,她可能觉得陋巷少年只当她是开玩笑,其实陈平安当场就确定了她的说法无误。既然察觉不到任何不妥,陈平安就对那股气流听之任之,内心深处还有一丝好奇,想要看一看它到底会选择哪个窍穴作为它的宅邸。 李宝瓶晃荡着那双小腿,双臂环胸:“据说习武的根本是‘散气’二字,霸道得很,跟练气士的养气炼气完全不同。后者是多多益善,锱铢必较,习武不一样,当你找到最初的那股气后,就像是要一座座关隘打杀过去,将原本栖居在窍穴气府内的气息,全部消除殆尽,转化成最早的那一口气,最后全身上下,心意一动,一气呵成,转瞬之间,气流运转百里数百里,第九境甚至可以长达千里之远,一下子就调动起全身潜力。如一员大将指使千军万马,威势之大,可想而知,丝毫不比练气士御气凌空而行来得差。” 李宝瓶突然神秘兮兮说道:“朱鹿姐姐就说那武道宗师,什么飞檐走壁根本不算什么,还能够跟练气士一样,御风远游。再往后,一旦跻身止境大宗师,宰杀那帮眼高于顶的练气士,就跟手拧鸡脖子似的,弹指杀人,信手拈来。” 陈平安笑问道:“如果练武真的这么厉害,当然是好事,可为什么厉害不厉害,要用杀人容易不容易来衡量?” 李宝瓶愣了愣,老老实实摇头道:“那我可没想过,是朱鹿姐姐这么说的,说这些话的时候,朱鹿姐姐向往得很,就跟我每天做梦都想抓到一条鱼差不多吧。” 李宝瓶略作思量后,说道:“不过仔细想想,依照朱鹿姐姐的说法,好像习武之人和修行之人,天生就不对付,后者喜欢低看前者,觉得习武就是一门贱业,是资质不行、无法修行的可怜虫,所以视为下等人,把武人骂成是世俗王朝的看门狗。前者则觉得那些修行之人,一个个眼高于顶,鼻孔朝天,不是什么好东西,凭什么武人在江湖摸爬滚打,就是侠以武犯禁,那些练气士分明只是一小撮人,却占据着无数的名山大川和洞天福地,还扬扬得意,自称山上仙人以术法神通修长生,受到山下凡人和武人的敬仰和供养,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李宝瓶突然笑了起来:“不过这些争执,小师叔你不用管,没意思得很。” 李宝瓶突然欲言又止,似乎想起了一件事,可又有些难以启齿,有点做贼心虚,最后决定还是坦诚相见,她实在是不愿意欺骗她的小师叔。李宝瓶哭丧着脸道歉道:“朱鹿姐姐和她爹朱河叔叔,本来是要跟我们一起去往大隋南方边境的,可是我怕小师叔你不喜欢他们,就骗他们去小镇东门那边等我们。如果朱河叔叔也在的话,他就能教小师叔练拳了,因为朱鹿姐姐从小就跟着她爹一起习武。老祖宗私下对我说过,虽然朱河叔叔练武天赋有限,但是教人习武是一把好手,称得上‘明师’这个称号,哪怕丢在大骊京城那些个‘府字头’的豪门大宅里,也可以成为座上宾。现在朱河叔叔不见了,朱鹿姐姐也不见了……” 陈平安赶紧安慰道:“没事没事,我练拳没有什么师父,只有一部拳谱。如今连拳谱上的字也没有认全,更不敢瞎练了。只练习一个走桩一个站桩,不过已经确定能够滋养体魄,不会伤身。要怎么练出名堂来,估计得等我自己读得懂那部拳谱再说。这个不急,我本来练拳,就不是为了什么境界,只是用来活命的,没想那么多。” 可是李宝瓶显然已经在自己的想法上钻了牛角尖,而且思绪一去千万里,于是她越说越愧疚,嘴角往下,有要哭的迹象了:“武人习武,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师父很重要的,领进门的这个门,门槛就有高有低,而且师父领进了第一扇大门后,是因为本事有限,不得不撒手不管了,还是能够一口气带到后院门,情形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师父一定要是明师,不能光找名气大的名师。” 李宝瓶抽着鼻子,泪水马上就要流出眼眶:“小师叔,你是百年一遇千年难逢的习武天才,如果因为我耽误了你成为高手,我该怎么办啊?” 陈平安已经顾不上她怎么得出自己是天才的荒谬结论了,当务之急是别让她哭出来。李宝瓶伤心起来,给人的感觉那是真伤透了心,全然不是一般孩子撒娇打闹的那种。陈平安灵机一动,突然抬起手,手掌放在李宝瓶身前,轻轻握拳后,大声说了一个字:“收!” 李宝瓶是脑子转动极快的聪明孩子,一下子就愣住了,止住了泪水决堤的趋势:“小师叔,你在做什么啊?” 陈平安晃了晃拳头,哈哈笑道:“怎么样,小师叔厉害吧,让你一下子就不哭了。”为了安慰李宝瓶,陈平安也算豁出去了,第一次正式承认自己是她的小师叔。 李宝瓶立即破涕为笑。她觉得不是自己不伤心了,而是开心多过了伤心。 陈平安如释重负,双手撑在老柳树树干上,然后身子一斜就坐在了李宝瓶身边。 两人脚底下,放着一大一小两只背篓。 李宝瓶轻声道:“朱河叔叔经常告诉朱鹿姐姐,练拳不练真,三年鬼上身;练拳找着真,一拳打死神。习武之人,一旦生病,比起医治寻常人要棘手很多。朱鹿姐姐曾经有两次差点熬不过去。第一次过后,她整个人得有小半年没缓过来,那段时间像是个病秧子,平时连水桶也提不起来。第二次更惨,我听到动静后,就搬了一条小板凳过去,偷偷捅破窗户纸,结果看到朱鹿姐姐在床上痛得打滚,旁人按都按不住,最后她指甲盖都翻开了,鲜血淋漓,很可怜的。最后是家里请了杨家铺子的掌柜送药来,吃了好像才不痛了,逐渐安稳下来。但是老祖宗当时站在院子门口,没有走进院子,摇摇头就转身走了,似乎有些惋惜和失望。事后我问起,老祖宗只说小命是靠药材保住了,第八境的希望却丢了,以后就不用太过栽培朱鹿姐姐了,否则反而是害她,如果运气好到洪福齐天的地步,就可以进入第七境,运气不好,第六境都悬。” 李宝瓶转过头,忧心忡忡道:“小师叔,你可千万别这么生病啊,我什么都不懂,肯定会傻眼的!” 陈平安笑道:“不会的,而且就算有,我当然是说万一啊,那你也别怕,我很能吃得住痛的,这可不是跟你吹牛。” 李宝瓶将信将疑,伸出手在他胳膊上轻轻拧了一下:“小师叔,痛不痛?” 陈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然后望向两人来时的小路:“知道小师叔觉得最难受的一次,是什么时候吗?”李宝瓶拨浪鼓似的使劲摇头。 陈平安双手撑在树干上,小腿交错,跟李宝瓶一样优哉游哉轻轻摇晃着,他眯眼,轻声笑道:“是我第二次一个人进山去采药,那时候我才四岁多,不到五岁。出门的时候,想着要采很多很多的药材回家,所以故意挑了一个最大的箩筐,然后没等走出小镇,就累死了,走出小镇能够看到山的时候,当时还是一个大太阳的日子,肩膀上被箩筐绳子扯得火辣辣地疼,后背更是。其实那会儿疼还好说,不是特别怕,让我觉得绝望的事情是,那座山看着好远好远,就像这辈子都走不到那里。加上当时离第一次进山出山没多久,所以脚底的水疱很快就造反了。然后小师叔我啊,就咬着牙一边走一边哭,还一边不断偷偷问自己,这还没有走到山脚,要不然就回家吧,反正年纪小,箩筐这么大,山路那么远,回家不丢人,娘亲肯定不怨你的。” 李宝瓶听得入神,小声问道:“小师叔,那你最后放弃了没有?”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没,当时我突然想到,不管怎么样,走到山脚就好,到那里再回头。然后我就真的走到了山脚,坐在地上哭的时候,又想了,要不然上了山,采到一棵草药再回家?然后就又开始爬山,爬着爬着,看到那些草药后,整个人好像一下子就有了力气,很奇怪的事情。” 李宝瓶哇了一声,赞叹道:“小师叔,你一定采了满满一箩筐草药才下山回家,对不对?!”小姑娘说到这里,满脸与有荣焉。 陈平安摇头道:“没,一直到太阳要下山了,草药还没盖住箩筐底,就下山了。一来是草药没那么好找,很难的,个子那么小,背着个大箩筐走山路,其实比采药更难。二来是真的很累了,再就是想着再不走,天黑后就要一个人留在山上,我那会儿很怕。只不过我最怕的……” 李宝瓶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下文,好奇问道:“小师叔最怕什么?” “没什么。”陈平安摇了摇头,柔声道,“后来就不怕了。” 李宝瓶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下去。 陈平安回过神,转头对她笑道:“跟你说这些,可不是为了告诉你小师叔有多厉害,其实小镇的苦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一点也不稀奇。我说这些,是觉得你今天跟我说那些习武之事的门道,说得很好,很像小师叔小时候偷偷跑去学塾后,看到齐先生授课时的样子。你不是说没有女先生女夫子吗,我觉得以后到了山崖书院,等你读够多的书后,说不定就能成为第一个在书院教书的女先生女夫子呢。” 李宝瓶听到小师叔这么说之后,骤然焕发出昂扬的斗志,双拳扬起:“李宝瓶,你可以的!一定可以!” 陈平安默默看在眼里,觉得如果齐先生还在世的话,一定也会很开心。只是接下来李宝瓶说了句让他头大的话:“因为李宝瓶有一个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小师叔啊!”陈平安只好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 草长莺飞的美好时节,陈平安和李宝瓶并肩而坐,各自怀揣着美好的愿望。 溪水对岸一处隐蔽地方,一个男人和一个少女盘腿而坐,吃着干粮。 眼神充满锐气的少女没好气道:“爹,小姐跟着这么个憨憨傻傻的家伙,真能顺顺利利走到我们大骊边境?听说那边可是经常打仗,还有许多落草为寇的兵匪,很不安生。” 男人调侃道:“难道你忘了是谁把你教训了一顿?习武之后生平第一战,输了不说,还输得那么憋屈。” 少女气呼呼道:“那是因为爹你不允许我擅自运转气机,怕我承受不住那股压力,现在我一只手就能撂翻那个泥瓶巷的家伙。” 男人笑问道:“你这个武道二境高手,真的确定?” 少女大声提醒道:“爹,是二境巅峰!” 男人提起水壶喝了一口,摇头道:“你打不过他的,除非是点到即止的切磋武艺,你才有胜算。” 少女显然不信,那少年撑死了才刚刚步入武道大门,之前在李家大宅屋顶上两人对峙,他只不过占着地利才侥幸得手。 男人打趣道:“你就是个没良心的,人家在宅子里跟你对上,打得你跌向地面的时候,还不忘拉了你一把。要换成是爹,与人对敌,不给你脑袋上加一瓦片,就算很厚道了。” “所以说他傻啊。”少女冷笑道,“习武之人,妇人之仁,这种人,活不长久!” 男人一脸讶异道:“你一个丫头片子,武艺不精,武道不高,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谁教你的?反正我可没跟你说过这些话。” 少女扬起下巴:“咱们二公子说的!二公子虽然是满腹韬略的读书人,可他从不满嘴仁义道德,只说慈不掌兵,必须杀伐果断。” 男人皱了皱眉头,正要跟这个缺心眼的闺女好好说些正经道理,突然站起身,沉声道:“过河!” 少女跟着起身:“爹,怎么回事,不是说悄悄跟着小姐就好吗?” 男人语气并不轻松:“有人来了。等下小心!” 父女二人,一掠过河,飞奔而去。 陈平安和李宝瓶刚刚离开老柳树,重新动身赶路,就发现一个人出现在视野尽头。 陈平安先是放下背篓,然后让李宝瓶站在自己身后。 若说在小镇东边,遇到什么人,哪怕是神仙妖魔鬼怪,陈平安都不奇怪。但是在这条即将连道路也会消失的南下线路上,不管遇到谁,陈平安都不敢掉以轻心。 远处,一个身材不高大也算不上壮实的汉子,向陈平安和李宝瓶迎面而来,只见他牵着一头白色驴子,头戴斗笠,斜挎着一条布囊,腿上裹了行缠,手持一根竹杖,腰间则悬挂着一把绿色……竹鞘长刀? 男人在五六步外停下脚步,没有继续走近,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并不出奇的脸庞,微笑道:“你是陈平安吧?你好,我叫阿良,善良的良。”最后男人补充了一句:“我是一名剑客。” 陈平安瞥了眼这名不速之客腰间的绿竹刀鞘,故作疑惑不解,问道:“剑客?” 阿良一手持斗笠,一手轻拍刀柄,微笑道:“暂时找不到配得上我的剑,所以只好以此代替,用来羞辱天下用刀之人。” 听到这种有些熟悉的语气,陈平安反而松了口气,觉得刘灞桥应该能够跟这个男人做好朋友。 在陈平安和李宝瓶身后,那对父女并肩缓缓而行,少女朱鹿有些不以为然,讥笑道:“龙王打哈欠,能吸进一条江,真是好大的口气。爹,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朱河看到阿良腰另一侧还挂着个银白色酒葫芦,巴掌大小,摩挲得油滑光亮,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小声对自己闺女道:“虽然察觉不到他的气机有什么异样,只是比寻常人绵长些许,但还是要小心。爹虽然这辈子没出过远门,可听老祖宗说过不少江湖逸事,说是行走江湖,要小心道姑老僧小孩和酒鬼,除此之外,越是看着不像是宗师高手的角色,越不能掉以轻心。” 朱鹿哦了一声,既紧张又兴奋,恨不得那貌不惊人的阿良就是刺客杀手,正好作为她初出茅庐的磨刀石。 陈平安问道:“你找我?” 阿良咧嘴笑道:“我送你到大隋边境,在那之前,我们结伴而行,好有个照应。”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你认识打铁的阮师傅?” 阿良点头道:“当然认识。” 陈平安又松了口气。 离开小镇之前,作为交易之一,阮师傅答应过自己,在到达大骊边境兵家重地野夫关之前,会保证自己的安危。 陈平安相信阮师傅不会食言,尤其是此人出现得这么早,几乎是在阮师傅的眼皮子底下冒头,所以应该不是正阳山、云霞山和老龙城三方势力之一的人,而且身后朱河、朱鹿这对父女的及时出现,也带给陈平安很大底气。 但是,陈平安怕万一。所以他问道:“那你陪我去小镇那边见一见阮师傅,我们再动身南下?刚好我才知道其实从小镇东门出去,虽然绕路,但有驿路可行,牛车马车都可以走,反而比我们翻山过水更快。” 阿良笑容玩味道:“这么谨慎?一点都没有江湖儿女的豪爽嘛。” 陈平安没有转头,眼睛始终死死盯住阿良,不过沉声道:“朱河,你能不能让朱鹿带着宝瓶先回小镇。我们不急。” 朱河一下子就想通了其中关节,点头道:“这样最好。” 然后朱河对女儿说道:“鹿儿,你带着小姐先回去。我和陈平安陪一陪这位阿良兄弟,喝酒也好,切磋也罢,相逢是缘,都不过分。” 被朱鹿牵在手里的李宝瓶,没有任何犹豫,没有哭着喊着要和她的小师叔在一起,只是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轻轻说了“小心”两个字,然后就果断地跟着朱鹿快步离去了。李宝瓶毫不拖泥带水,反而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朱鹿满怀失望,很希望自己跟爹换一个位置。 阿良看到这一幕生离死别后,翻了个白眼,摘下酒葫芦,斜靠着那头白色毛驴,喝了一口酒,嗤笑道:“让那小妹儿带着那小丫头先走便是,一炷香后,咱们三个大老爷们再去小镇。” 然后阿良扬起手中银白色的酒葫芦,伸手拍了拍毛驴的背脊,望向朱河,笑问道:“你也算一方好手了,难道不认得这玩意儿?” 他拍了拍自己脑袋:“忘了你们骊珠洞天才刚刚打开,你知道才是怪事。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聊,有大把大把的时间。” 阿良指了指那棵横向溪面的老柳树:“我们去那边坐着聊?” 陈平安和朱河相视一眼,觉得如此最好,大可以静观其变。 阿良牵着那头白色毛驴,跟在陈平安和朱河身后,到了老柳树旁边,松开缰绳,任由驴子随意啃食青草。他走上柳树,沿着主干一直走出溪岸,然后坐下,重新戴起那顶斗笠后,提起银白色酒葫芦,正要仰头灌酒,突然转过头,递出酒壶,笑问道:“谁想要来一口?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二两银子一两的魁罡仙人酿,是大隋所有富家翁的心头好,我一路北上,喝来喝去,尝过不下百余种酒,还是这仙人酿最地道。” 陈平安摇摇头:“我不喝酒。” 朱河也摇头:“习武尚未大成,不敢饮酒。” 阿良跟着摇摇头,看着他们,满脸遗憾道:“原来都不是性情中人啊,我前不久认识了一位少侠,那真是风流倜傥……” 阿良突然发现陈平安和朱河脸色古怪,他有些疑惑,可又不好失了高手风范,只好喝了口酒,掩饰自己的茫然。 陈平安轻轻咳嗽一声,阿良问道:“何事?” 陈平安伸出手指,指了指这棵歪脖子老柳树最外边的地方。阿良皱了皱眉头,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两条腿挡住了视线,他瞬间脸色僵硬,猛然抬头,看到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至少有一百五六十斤重的家伙,竟然就轻飘飘地站在柳树枝头。此人的神出鬼没,吓得阿良一个坐不稳,摔入溪水,狼狈至极。 来者正是兵家圣人阮邛,如杨老头所说,他对千里山河之内的动静,并无兴趣,除非是崔瀺这种坏了规矩的挑衅,一心铸剑的阮邛才会出手。阮邛并不觉得有人胆敢在方圆百里之内,就对陈平安出手,那简直就是在打他阮邛的脸,而一个十一境兵家剑修的脸面,比起一个王朝的脸面,只重不轻。所以阮邛根本就懒得留神这边的光景,一个草鞋少年和一个天真烂漫小姑娘的结伴远行而已,怎么可能值得他亲自盯着? 但是阮邛被一件东西牵扯到了心神。有人一晃那物件,阮邛立即就感受到了物件之内蕴藏着的磅礴剑气,精纯且浩瀚,尤其是感觉极其熟悉,透着一股亲昵和哀伤。关于此事,阮邛在宗门内修行多年,虽然从未亲眼看到,但早有耳闻,所以立即从铁匠铺子赶来。 看到那人比凡俗夫子还不如的作态,阮邛对此非但没有讥讽之意,反而多出一丝凝重,问道:“可是神仙台魏晋?” 跌落小溪的阿良一阵扑打,好不容易才站直身体,从溪水里捡起那只酒壶后,摘下头顶斗笠甩了甩,抬头看着那个罪魁祸首,没好气道:“我叫阿良。” 阮邛居高临下盯着他,充满审视意味,问道:“能不能借我喝两口酒?” 阿良一把丢出酒葫芦,高高抛向阮邛:“有何不可?不过记得还我。” 阮邛接过酒壶,喝了口酒,笑问道:“竟然不是五黄酒?” 阿良一听到这个就火大,白眼道:“涨价了。” 阮邛哈哈大笑,丢回酒葫芦,问道:“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我还以为最快也得一旬左右。” 阿良一边湿漉漉走上岸,一边骂骂咧咧道:“你管得着?圣人了不起啊。” 阮邛问道:“要不要去我铺子坐坐?我女儿对你仰慕得很。” 阿良指了指自己,笑呵呵道:“对我?那你女儿眼光真好。” 阮邛似乎早就晓得此人的荒诞不经,问道:“莫非这次是你负责龙脊山一事?” 阿良摆摆手:“不是我,另外有人。” 阮邛看着兴致不高的阿良,突然笑了起来:“难不成北上途中,你遇上了那个小道姑?” 阿良脸色如常:“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阮邛心中叹息,不再试探,也不再多说。 阮邛出身的风雪庙,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剑修,年轻且天才,极少待在宗门,哪怕是风雪庙内,也有人不知道此人姓名。他年少时被一位下山游历的风雪庙老祖相中,收为关门弟子,所以辈分极高,使得他第一次上山的时候,不过及冠之龄,好些百岁高龄的修士都得乖乖喊他一声师祖。后来那位风雪庙的中兴老祖,破关失败,加上这一脉人才凋零,年轻剑修就与风雪庙关系更加疏远了。 此人动辄行走江湖七八年,只有师父的忌日才会偶尔出现在宗门,仍是独来独往,哪怕回到风雪庙,也从不与人打招呼。听说他很早就得到了一只价值连城的养剑葫,可他竟然不用来温养飞剑,反而暴殄天物,用来装醇酒千百斤,一年至少有半年喝得酩酊大醉,因此被誉为醉酒剑仙人。一喝醉就由着一头雪白毛驴驮着,毛驴走到哪里是哪里。 阮邛在脱离风雪庙之前,听说此人不知为何,对一位被誉为“福缘冠绝一洲”的年轻道姑,一见钟情,从此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没奈何郎有情妾无意,貌美道姑根本无心寻找道侣,此事就成了一桩轰动东宝瓶洲的山上趣闻。 阮邛想了想:“既然如此,那就有劳你送他们去大骊野夫关了。” 阿良点了点头。 阮邛抱拳告辞,身形一闪而逝,唯有柳树枝头轻轻摇晃。 朱河小心翼翼问道:“阿良……前辈是风雪庙的仙人?” 阿良牵着毛驴,懒洋洋道:“我跟风雪庙不熟。” 朱河笑着,一点也不尴尬。 世间武人,对于练气士可能观感都不好,但是对于风雪庙和真武山的修士,那还是要伸一下大拇指的。 之前朱河可能会觉得此人口气比天大,姿态矫揉做作,可在圣人阮邛这趟来去之后,朱河现在回头再看,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斗笠汉子,就真是真人不露相,神仙大隐隐于市。估摸着那把绿色竹鞘长刀,肯定是一把只要拔刀出鞘,就会是惊世骇俗的神兵利器。 阿良喝了一大口酒暖身,对陈平安说道:“那个小姑娘回来了。” 陈平安转头望去,不但李宝瓶和朱鹿原路返回,还有两张熟悉面孔,和一头两侧悬挂沉重行囊的骡子。 李槐和林守一。 陈平安小跑过去,李宝瓶一脸闷闷不乐,朱鹿嗓音清脆开口道:“这两个孩子是我们半路遇上的,说是要跟小姐一起去山崖书院求学。咱们老祖宗刚才现身打过招呼了,让我们回头找你们。” 陈平安不去问朱鹿所谓的老祖宗是谁,望向鬼头鬼脑的李槐和落魄贵公子似的林守一。 李槐硬着脖子,理直气壮道:“我不跟着你们混饭吃,难道在小镇当乞丐要饭啊。” 林守一依旧是冷冷的样子,道:“富贵险中求。” 李宝瓶冷哼道:“你们可以从东门出发,自己去书院啊。凭什么小师叔和我要带上你们两个拖油瓶?” 李槐怒道:“李宝瓶!我们好歹是同生共死过的患难之交!” 林守一没有李槐这么无赖,坦诚道:“我和李槐别说山崖书院,就是大骊边境都走不到。” 陈平安点了点头,用手轻轻按在李宝瓶头上,阻止她说话,然后问道:“那石春嘉和董水井两个,是不是确定不来了?” 林守一解释道:“压岁铺子那边,有人会带石春嘉去京城,董水井听说以后小镇乡塾会再开起来,就在铁匠铺子顶替你打短工。” 陈平安看着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三个学塾蒙童,笑道:“那就一起动身赶路。” 阿良把那头白色毛驴从溪畔牵回来,看到李槐、林守一后,一脸不情愿,道:“多带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就算了,可是你们两个兔崽子算怎么回事?” 李槐破口大骂道:“你是哪根葱?!” 阿良面不改色回答道:“我是你失散多年的爹,亲爹。” 李槐如遭雷击,死死盯住这个陌生男人。 阿良反而被瞧得心里发毛,难道这小王八蛋他爹娘真有一段不可告人的故事? 李槐迅速改变原先的呆滞神色,扯了扯嘴角,斜眼看着阿良,一脸嫌弃,嘀咕道:“跟我斗?” 阿良吃瘪,啧啧道:“哟呵,水浅小王八多啊。” 李槐双手抱住后脑勺,念叨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陈平安没来由问了一句:“阿良,你为什么会说我们小镇的方言?” 阿良笑眯眯道:“你去问阮邛。” 陈平安看着他,突然笑了:“算了。” 阿良伸手指了指陈平安,教训道:“小小年纪,心思这么重可不好。” 自称剑客却佩刀的阿良,和他的那头白色毛驴,各自背着背篓的陈平安和李宝瓶,两手空空的李槐和林守一,还有走在最后面的朱河、朱鹿父女,身份悬殊的七个人,共同南下。 这个跟阮师傅来自同一个地方的阿良,说来时的路走得并不难,而且顺着铁符河一直往南,很快就可以看到正在日夜建造的大骊驿路。不过接下来的停停歇歇,阿良仍然愿意听从陈平安的意见。 李槐在休息间隙,跑过去问阿良,一点也不怕生。他叉腰问道:“喂!阿良,你这毛驴是公的母的?” 阿良倒是不讨厌李槐,就是有点烦:“关你屁事。” “给我骑骑呗?” “我自己都不舍得骑,你凭什么?真当自己是我亲儿子啊。” “你要是把驴子送我,我回头让我娘改嫁,咋样?当然,要是我娘不答应的话,可怪不得我,这驴子还是得归我。” “滚你和你娘的!” “阿良啊,不是我说你,今后你这脾气得改改。” 李槐双手负后,摇头晃脑地叹息离去,留下一个大开眼界的斗笠汉子。 溪畔,两人走向铁匠铺子,一个是阮邛,一个是白发苍苍却满脸红光的老人。后者便是朱鹿嘴里的老祖宗,小镇四大姓之一李氏的真正主心骨。 对于李宝瓶这么个心肝宝贝,对其寄予厚望的李氏家族,当然不会只让那对父女贴身扈从,今天如果不是阮师露面,炼气有成的李家老祖会一路护送她到那座野夫关。 老人苦笑道:“阮师,此人便是你从风雪庙请来的帮手?看着实在是……” 阮邛直截了当道:“根本不像是高手,反倒像是个市井混子,对吧?” 阮邛缓缓道:“我接过酒葫芦喝酒的时候,仔细查探过,那只养剑葫内的本命剑气,生机犹在,确是风雪庙真传无疑。而且风雪庙神仙台这一脉,本就人少,魏晋更是不喜与人结交的冷淡性子,反而喜欢浪荡江湖,性子奇怪一些,很好解释。虽然世间也有杀人之后,成功夺取本命物的阴毒手段,可是魏晋修为绝对不低,想要在他身上顺利夺走养剑葫和那缕剑气……”阮邛笑了起来:“那么今天就算我阮邛出手,也拦不住那人想要做的事情了。” 老人叹了口气:“话不能这么说,如果三教一家没有取走压胜之物,阵法还在,许多事情阮师就不用如此束手束脚了。” 阮邛想了想:“稍后我还是要去跟风雪庙大鲵沟一脉的人碰个头,了解一下情况,他们距离这里也不远了。刚好关于龙脊山斩龙台瓜分一事,当着真武山的人,不好直说。在此期间,如果小镇有任何意外,麻烦李老找到秀秀,让她飞剑传书便是。” 风雪庙,真武山,是东宝瓶洲两大兵家祖庭,一南一北,双方关系一直不好不坏,大体上属于井水不犯河水,当然在涉及大是大非的关键时刻,肯定会舍弃门户之见,选择联手对敌。 其中真武山更注重山下世俗王朝的发展,大骊王朝就有许多真武山的修士,已经覆灭的卢氏王朝、大隋高氏麾下,都有真武山修士的影子,多是沙场大将的贴身扈从,或是掌握实权的中层武将。 风雪庙则倾向于独善其身,来往于各大古战场遗址,有点类似江湖上的游侠,身负绝顶武艺,万事由心。高兴了,就斩妖除魔行侠仗义,不高兴了,就寻人切磋道法剑术,且多是硬闯山门不请自去,主人答应不答应,都得陪着他们打过一架再说其他。不过风雪庙这些脾气古怪的家伙,打架不为扬名,更不会杀人,所以哪怕被风雪庙的修士揍得灰头土脸,也不用担心家丑外扬。 关于飞剑一事,老人疑惑道:“阮师,我家宅子那边也有数柄品质不错的传信飞剑……” 阮邛笑着摆摆手:“不一样的,相差不小。” 老人立即了然,赧颜道:“在阮师跟前谈飞剑,贻笑大方,贻笑大方了。” 阮邛突然轻声感慨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一个身材小巧玲珑却丰腴的宫装妇人,行走在泥瓶巷。身后远远地跟着三人,一个中年男子,身材魁梧,神色刚毅;一个老人,面白无须,似乎视力孱弱,始终眯着眼;一个年轻女子,怀揣着一把长剑,那串金色剑穗,刚好蜷缩在她丰满的胸脯上。 那妇人最终在宋集薪家的院门口停下,笑道:“偷春联这种事情,只有崔瀺做得出来。” 个子矮小却体态妖娆的风韵妇人,掏出一串做工精致的崭新钥匙,打开院门,推门而入的时候笑道:“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妇人瞥了眼墙根的鸡笼,那边传来一阵阵扑棱扑棱的家禽振翅声,她愣了愣:“还没饿死?” “还是得谢我啊,帮你找了这么个好邻居,邻里和睦,天下同春嘛。”她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缘由。转头望向隔壁,发现因为自己个子不高的缘故,看不到那边的光景,只好走到那堵黄泥墙边,踮起脚,发现隔壁只有空落落的院子,觉得无趣乏味,遂很快收回了视线。走向正屋大门,又掏出钥匙开门,跨过门槛后,伸出手指在桌子上一抹,纤尘不染。妇人有些不太高兴,像是有外人擅作主张在自家闺女脸上涂抹胭脂,好看归好看,可当爹做妈的当然不乐意。 跟随妇人来到泥瓶巷的三名扈从,魁梧男子留在院外泥瓶巷当中,闭目养神,面白无须的眯眼老人走到院中,唯独那名捧剑女子跟随妇人走入正屋。 妇人独自走入宋集薪的住处,环顾四周,床榻书桌皆有,书桌上还留下一些价格不菲的清供雅玩,应该是主人不愿随身携带,便干脆弃之不用了。妇人走到书桌旁,发现正中央还叠放着三本书籍,随手一翻,并无出奇,只是寻常学塾蒙童的入门书籍,《小学》《礼乐》《观止》,是大骊王朝豪阀市井贵贱通用的蒙学经典。妇人发现三本书旧归旧,却没有半点泥垢污渍,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某个人的形象。妇人摇摇头,随口问道:“杨花,《小学》这本书在大骊京城市价多少?” 背对房门的捧剑女子嗓音天生清冷,恭谨回答道:“奴婢回娘娘的话,多则六十文,少则四十文。” 妇人哦了一声,啧啧道:“看来儒家圣贤们的道理越大,越不值钱啊。” 妇人重新将三本蒙学经典叠放于原位,轻轻拍了拍摆在最上边的《观止》,流露出一丝讥讽,冷笑道:“要不是有小说家帮着推波助澜,千百年来不遗余力地行走于大城雄镇、市井巷弄,为其美言,自己则心甘情愿做那不入流的稗官野史,儒教也坐不了这座天下,即便坐了肯定也坐不稳。” 院内老人轻轻咳嗽一声,低声道:“娘娘还需慎言,此地不宜畅所欲言。” 妇人笑道:“放心便是,齐静春死后跟上边达成协议,所以这里不会有人再盯着了。你以为没了齐静春,死水一潭的骊珠洞天,一个几千年都没有出过大纰漏的地方,当得起那些大人物的重视?” 老人仍是坚持己见:“娘娘还是小心为妙。” 妇人嫣然一笑,柔声道:“行了行了,我不牢骚这些便是。徐浑然,这点你真得学学梁崧,人家就比你懂得察言观色。所以要我看啊,大骊朝野说梁崧虽然是你的弟子,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点也没冤枉你。至于我家叔叔故意用话刺你,说什么弟子不必不如师,徐浑然你倒是不用在意,他就是那么一个人,稍稍听说几句读书人的话,就喜欢乱掉书袋。” 名叫徐浑然的老人哭笑不得,唯有一声叹息,心想没有娘娘你这么安慰人的。只是一想到南下途中与那位藩王的擦肩而过,老人心情陡然凝重起来。当时宋长镜虽然看着充满疲态,像是一场生死大战之后重伤未愈,可他既然敢当着自己的面,主动掀起车窗帘子,那么就意味着宋长镜极有可能在武道一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虽然跻身第十境的可能性极小,但是到了第九境巅峰后,宋长镜每一次向前走出,哪怕只有半步,那么对于七八境武道宗师而言,小小半步的差别,可能就相当于他们的一境之差。 这个面白无须的老人,享誉大骊朝野,被誉为大骊第一剑师。“师”字这个后缀,如诸子百家中,某人姓氏之后的“大家”二字,分量很重。那名死于宋长镜之手的天才剑修梁崧,正是徐浑然最得意的弟子,老人将其视为己出,此仇不可谓不大。 徐浑然喜好在袖中养剑,剑名为白雀。寸余长短,却杀力极大,传言瞬间可以来回飞掠百余里,剑已回袖,人尚未死绝,手段凌厉,神鬼莫测。 妇人在那张床上坐下,抬手拍了拍床板:“算不上富贵人家的日子,不过还挺自在。” 怀抱长剑的年轻女子杨花轻声道:“娘娘对殿下用心良苦,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妇人站起身,笑道:“这话就虚伪了,真正受苦的孩子,是隔壁那个孤儿,我家睦儿可称不上吃苦。” 她走到墙壁前,想了想,喃喃道:“福禄街卢氏送给咱们的几页古书,上边记载的法术神通,历史久远,已经不可考据,跟当今道教几大符箓派差异很大,我记得其中一页,记载了一门有趣的小法术,咒语是什么来着?哦,记起来了,试试看。” 妇人背对着门口的杨花,笑道:“你直接去隔壁院子等我开门。” “天地相通,山壁相连,软如杏花,薄如纸页,吾指一剑,急速开门,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妇人手中并无最重要的那张符纸,只是口诵咒语,伸出手指向前一点,然后便闲庭信步,穿墙而过,身后带起一阵轻微涟漪。 妇人走到一座家徒四壁的破败屋子,感慨道:“有些人命好,随便怎么折腾都是享福;有些人命不好,生来就是吃苦的。投错了胎,你能跟谁说理去?就算找到了正主,可你敢开口吗?小家伙,以后知道真相,在找我报仇之前,你至少要先跟云霞山、正阳山和书简湖这三方打交道,等你找到我,猴年马月了,这还是你先要活着走出大骊版图才行。” 她转头看了眼墙壁:“三山九侯先生,又是什么身份?我们东宝瓶洲可没有这么一号人物,难道是失去香火和金身的上古神人?若是如此,为何这个小法术依旧管用?” 她暂时琢磨不出答案,想着回到大骊京城再去查一查,或者找崔瀺问一问也不是不可以,反正近水楼台,不问白不问。她走去开门,拔出门闩后没能拉开,才记起门外肯定上锁了,只得稍稍用力,强行扯断了那把铜锁,拉开门后,看到院门大开,她看着捧剑侍女杨花和剑师徐浑然,问道:“你们就这么破门而入?还讲不讲道理了?回头自己找人修好,别忘记。” 她走向院门,补上一句:“屋门的锁也换上一模一样的。” 徐浑然和杨花显然对此习以为常。站在泥瓶巷中的魁梧男子皱了皱眉头。 妇人走出院子后,突然停下脚步:“杨花,你按照我家睦儿七岁时的步子大小,往右手边走上六十三步。” 杨花领命前行,六十三步后停下身形。 她身后的妇人侧过身,面对高墙:“应该就是这里了。” 妇人看着并无半点奇怪的泥土墙壁,恨恨道:“宋煜章该死。” 她很快就恢复了雍容恬淡的平常神色,笑问道:“这桩秘事,当年你是听我说过的,你觉得症结在何处,我能为睦儿做点什么?” 杨花摇头道:“奴婢不知,也不敢妄自揣测。” 妇人叹了口气,有些伤感:“我家睦儿的心结有两个。第一个,当然是那场大雨中,被一个贫贱泥腿子从巷外一路追杀到这里,掐住脖子,按在墙壁上动弹不得,以他的性子,肯定气愤难平。那会儿睦儿年纪尚小,除了丢尽了颜面,肯定也被杀气腾腾的同龄人吓得不轻。” 妇人眼神骤然凌厉起来,伸出手掌,手心轻轻贴靠在粗糙不平的泥墙上:“第二个心结呢,就很有意思了。有意思到了事后让我家睦儿,可能是人生第一次知道愧疚的滋味。所以他跟老龙城的苻南华见面后,对那笔交易的添头,始终下不了决心,将要杀之人从刘羡阳换成那个少年。” 杨花终于有些好奇,不过侍奉这位娘娘,无异于伴君如伴虎,自然不会傻到开口询问。 妇人收起手掌,在杨花手臂的袖子上擦了擦,开始转身走向巷口,一下子流露出些许娇憨神态,虽说已为人妇为人母,竟是别有一番风韵。她气呼呼道:“睦儿不过是说你陈平安生于五月初五,克死了爹娘后,因为居住在祖宅,就连累爹娘无法投胎转世,所以最好别住在家里,要赶紧搬出去。”妇人越说越气恼:“说几句玩笑话,算得了什么?你陈平安信以为真,因为自己愚蠢而坏了不可去龙窑烧瓷的破烂誓言,怎么就能够怪到我家睦儿头上呢?更何况你一个小贱种的誓言,值得了几个钱?我家睦儿何等金贵,白璧微瑕,这是俗世俗人的说法。修行之人,若是相信这个,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哪怕是能够与国同寿的上五境练气士,谁不在苦苦追求真正的不朽金身、无垢之躯?你一个市井少年,怎么赔?你赔得起吗?!” 妇人咬牙切齿道:“小贱种,真是造孽!” 一缕金色剑穗轻轻躺在胸脯上的捧剑女子杨花脸色平静;剑师徐浑然对此更是置若罔闻,毫不上心;唯有那名走在最后边的魁梧男子,再一次皱眉。 妇人在即将走出泥瓶巷的时候,猛然转身。几乎同时,杨花和徐浑然分别向左右两侧挪步,为妇人让出视野。 妇人此时已经满脸笑容,既妩媚,又纯真,有种矛盾的诱人,她柔声问道:“怎么,王毅甫,你觉得不对?” 王毅甫沉声道:“虽然不知道更多的内幕,但是我确实觉得这样不对。” 妇人没有丝毫意外,反而大笑道:“不愧是卢氏王朝头号猛将王毅甫!” 习惯性眯眼看人看物的徐浑然,几乎已经看不到眼睛,一身剑气充斥于狭窄小巷,不断有泥墙碎屑摔落地面。 杨花悄然后退一步,像是要给剑道宗师徐浑然让出更多的战场空间。她望着不远处的王毅甫,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笑意。一条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也敢乱吠? 这个名为王毅甫的男人,曾是卢氏王朝大将之一,出身头等将种门庭,祖辈皆是沙场大将。王毅甫归降之前,身份相当于大骊王朝的上柱国。大骊军神宋长镜很久之前,就点名要跟王毅甫痛痛快快打一场,此人领军打仗的本事,算不得出类拔萃,但是个人武力极高。虽然是练气士,却拥有第八境武人的雄厚体魄,精通刀法,能够驾驭那尊著名玉石的强大阴神随同作战,可谓卢氏王朝屈指可数的真正高手。 妇人伸出羊脂美玉一般的小巧手掌,晃了晃:“徐浑然,不用紧张,王将军是讲道理的人,就是为人过于正直了一些。如今身处一个阵营,别一言不合就要打打杀杀的。我很不喜欢。” 徐浑然默默收起了一只袖管内浩浩荡荡的剑气。 只是妇人在下一刻又说道:“我只会将王毅甫舍了性命和尊严也要护住的人,不送往之前说好的地方,而是送入皇宫,或是教坊司?” 与她对视的王毅甫双拳紧握,青筋暴起,眼珠子泛出血丝。 妇人云淡风轻道:“之前只说保住性命即可,所以你王毅甫可别把我的菩萨心肠,当作天经地义的事情。” 王毅甫突然笑道:“娘娘说得对,是属下错了。” 妇人笑道:“知错就好,那你等下出了这条泥瓶巷,就不用跟着我们了,去把上上任督造官大人的脑袋,摘下来,然后随便找个木盒子装好,以后我可能用得着。” 王毅甫错愕道:“宋煜章是皇帝点名要求来这里的官员,娘娘你之前也说过,此人在礼部和钦天监都有靠山,为何要杀他?” 妇人笑着反问道:“杀人还需要理由?那我当这个娘娘做什么?” 王毅甫叹了口气,抱拳低头道:“属下领命。” 四人先后走出泥瓶巷后,王毅甫与其余三人分道扬镳。 等到那个归降大骊、效忠娘娘的魁梧男人身影彻底不见,徐浑然忍不住出声讥讽道:“好一个铁骨铮铮的王毅甫,哈哈,如今连骨头和骨气也一并没了。” 妇人并未往人多的大街走去,而是拣选了一条僻静巷弄,自嘲道:“真以为我做了某件事情,分不清好坏?” 徐浑然一时间不知如何答复,干脆闭嘴不言。 妇人抬头望着蔚蓝天空,没来由感慨道:“只有身临其境,才发现齐静春这个读书人,真的很厉害啊。” “是我们大骊对不住他。” “如此千古奇男子,只恨不能为我大骊所用,难怪陛下这些日子心情郁郁,经常叹息。” “只可惜齐静春再厉害,终究还是死了。” 妇人一路唏嘘,竟然全是肺腑之言。 妇人沉默许久,不再说话。徐浑然记起一事,先是挥袖,剑气遍布四周,然后低声问道:“娘娘,杀一个骤然富贵的陋巷少年而已,我们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妇人好像根本懒得回答这种问题,随口道:“杨花,你来说。” 杨花冷声道:“狮子搏兔,一击致命。” 徐浑然哑然。 妇人扯了扯嘴角:“我家叔叔虽然是个武人,但是有一句话说得极妙,对付任何敌人,千万千万别送人头给他。” 不同于下榻桃叶巷的礼部同僚,宋煜章独自住在骑龙巷,是一栋主人刚刚搬走的宅院。 宋煜章开着屋门,坐在桌旁,桌上有一只酒壶,旁边是一碟盐水花生米,和一大碗白酒。这位昔年的督造官大人,在小镇这边扎根整整十五年,吃什么喝什么,入嘴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滋味。 当看到院中凭空出现一个魁梧男子时,刚刚端起酒碗的宋大人笑了笑:“总算来了。” 他高高端起白碗,问道:“能不能等我喝完这碗酒。” 那个不速之客稍作犹豫,点点头。 宋煜章似乎是怕客人等急了,一口就喝光了小半碗烧酒,脸色红润,问道:“能不能帮我捎一句话给那个叫宋集薪的少年。嗯,以后他应该会被称为宋睦了。” 这个中年男人眼神中带着一丝祈求:“能不能告诉他,那个叫宋煜章的家伙,这么多年下来,一直很想跟他要一副春联?” 王毅甫这一次果断摇头道:“不能!” 宋煜章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后,满脸释然,轻声道:“年少时喜读游记,看到东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常年有大潮拍岸,天下壮观。那就当这一碗大骊酒,是那南海大潮之水。” 王毅甫大步上前,一手拧断了这名大骊礼部官员的脖子。 杀人之后,王毅甫心中毫无快意,轻轻让其趴在桌上如酩酊大醉状。 身为亡国之人、败军之将,王毅甫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默默喝着,最后跟桌那边的那个死人说了句话:“原来读书人,也有大好头颅。” 第18章 玉簪 哪怕陈平安仍然怀疑阿良,但不可否认,阿良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有一头从来不骑乘的毛驴,他跟小屁孩李槐斗嘴斗得不亦乐乎,他一门心思想着拐骗林守一喝酒,说天底下的好东西,不过醇酒、美妇二物,他会在陈平安走桩的时候绕着他打转,说这套拳法一旦大成,肯定老霸道了,对着人就是一顿乱捶,只可惜行走江湖,讲究打人不打脸,所以伤和气败人品,最好要像他这样以德服人,以貌胜敌。他还会跟朱河吹嘘自己的剑术无双,说他一旦握剑,那可了不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害怕,就更别说对手了。朱河在旁笑呵呵点头称是,可少女朱鹿偏偏不信这个邪,非要阿良用那把竹刀演示演示,也不用他施展出排山倒海的剑法,能砍断一棵碗口大小的树木就算她输。阿良就说今日不宜施展剑术,他虽然早就达到了万物皆可做剑的地仙境界,可出剑一定要看心情啊,高手没有一点怪癖还是高手吗,所以只有那些大风大雪大雨之类的日子,才有兴致,比如那滂沱大雨当中,自己出剑之后,能够快到滴水不沾身。 朱鹿朝地上“我呸”了一句就转身跑开了,阿良也不恼,只是笑眯眯跟朱河说:“小朱啊,你闺女这脾气不太好哇。当然,她要是以后真嫁不出去,不用担心,我阿良可以让你占个天大便宜,喊你一声岳父大人。” 打那之后,朱河就不再凑到阿良跟前嘘寒问暖套近乎了。只好自己一个人喝闷酒的阿良有些失落。 不凑巧,过了几天,在他们临近铁符河的时候,下起了一场蒙蒙细雨,虽然不大,可好歹是下雨了。朱鹿立即拦住牵着毛驴埋头赶路的阿良,后者一脸茫然,问朱鹿:“姑娘你干啥咧?哦哦,你是说下雨就练剑给你看的事情啊。哈哈,我记得,记得。姑娘,你别用那种看骗子的眼神看我,行不行?你啊,就是太年轻,不晓得世外高人的规矩很多啊。知不知道,雨太小了,哪怕我只是以一株野草做剑,也会觉得对不起那株草。哦,不对,是对不起我的上乘剑术。所以等哪天雨下大了,我再出手,保管将那条铁符河都给拦腰斩断了,到时候你哪怕哭着喊着要我收你为徒,我都未必点头。” 朱河二话不说就把自己闺女拽走了。 小雨蒙蒙,不耽误赶路,阿良伸手扶了扶斗笠,摇头叹了口气。牵着白色毛驴走在最前方的他,那一刻背影有些寂寞。 更不凑巧的是,又过了两天,老天爷开眼似的,下了好大一场暴雨。结果阿良怒喝一句:“看啥看,老子脸上有花啊?还不去躲雨?我家宝瓶淋坏了身子骨咋办?看我出剑什么时候不能看,你们有没有一点慈悲心怜悯心?!没有看到咱们宝瓶快冻死了吗?”最后众人一起蹲在参天大树下躲雨的时候,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阿良。 李槐皮笑肉不笑,模仿自己娘亲的语气,语重心长地说道:“阿良啊,也亏得今天只下雨没打雷,要不然第一个就劈在剑仙你身上。” 朱鹿只是冷笑连连。 就连性情冷淡的林守一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朱河如今已经彻底不愿意搭理这个狗屁风雪庙大佬了,自顾自嚼着干粮。一路行来,多次隐蔽微妙的试探之后,朱河觉得这个浑身古怪的阿良,哪怕的确是兵家祖庭的修士,也绝对不会是什么用剑的地仙高手,如果是真的,别说让他阿良喊自己老丈人,就是让自己喊阿良老丈人都没问题。 一路行来,李宝瓶比起刚刚离开铁匠铺子那会儿,话少了许多,只是默默跟随在小师叔陈平安身旁,小背篓也不愿意让朱河、朱鹿帮忙背着。陈平安则在练习剑炉这个拳桩,其他人早已见怪不怪。 阿良被李槐他们看得有些不自在,转过身屁股对着他们,摘下腰间的银白色酒葫芦,一口一口喝着酒。 大雨渐歇,阿良突然站起身,说要出去找根称手的树枝,非要让他们见识见识上乘剑术不可,不过在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阿良又说如果找不着,那就没办法了,剑仙找称手之物,就跟凡夫俗子找媳妇一样,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所有人看着斗笠有些歪斜的阿良,根本没人愿意开口说话。 阿良一个人往山坡上行去,下雨地滑,差点一个踉跄摔倒,赶紧装模作样地摆了几个拳把式,好似在为出剑热手。结果阿良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视野,这场雨就猛然间下大了,毫无征兆,让人措手不及。 陈平安睁开眼,看到树底下不远处的毛驴,想了想,起身说道:“我去找阿良。” 朱河也跟着起身:“我陪你一起去吧,这天气很容易出事情。”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我在山里烧炭采药的时候,遇到过很多次这种天气,不用担心,再说这里也需要朱伯伯你照看着,我才能放心。” 朱河思考片刻,点点头:“陈平安,那你自己小心。” 陈平安揉了揉李宝瓶的脑袋,柔声道:“我去去就回。” 不但要亲自盯着小镇东边的衙署建造,还要商定文昌阁、武圣庙的选址一事,父母官吴鸢一天到晚忙得脚不着地。四姓十族除去已经举族迁出小镇的六个,还剩下八个,礼部右侍郎董湖靠着牌坊楼拓碑一事压过了地头蛇吴鸢的风头,如今那些个土生土长的老油子,全在福禄街和桃叶巷看他吴鸢的笑话,可他还是得一家一户登门拜访过去。吴鸢最后忙到嘴唇干裂,嗓子眼都快冒烟了,一回到督造官衙署,就瘫软在椅子上,他扯了扯领口,直愣愣盯着房梁雕花,脸色阴晴不定。 身边站着那个豪阀出身的文秘书郎,今天是他陪同吴鸢拜访了各大家主,虽不至于吃闭门羹,但是软钉子碰了一大堆,相互推诿。这个说老瓷山能不能搭建文昌阁,得去问刘家老爷,那个说神仙坟是魏家占地最多,只有魏家老爷子点头才能坐下来谈,然后刘家、魏家又说这种涉及祖宗基业的天大事情,一定要大伙儿聚起来慎重商议,否则是要被街坊邻居们戳脊梁骨的。 这个秘书郎同样憋了一肚子火气,不过自幼耳濡目染,对于官场规矩再熟悉不过。知道为官不易,主政一方的父母官更是大不易,所以并未气急败坏。他对周围几个闻讯赶来的同僚轻轻摇头,示意他们暂时不要火上浇油,留吴大人一个人清净清净。 吴鸢突然笑着说道:“放心,我没事,这会儿就是有点馋咱们京城的酒水了。” 那个世家子这才落座,遗憾道:“可惜李家已经搬去京城,要不然可以让他们家主李虹帮着牵线搭桥,有些事情能够私下说,就会好办许多。我们家跟京城李家关系还不错,那边发话,这里的小镇李氏肯定要卖这个面子。” 吴鸢瞪眼训斥道:“你傻啊,你家族积攒下来的人脉,不等于你的人脉,你每用上一次,就会让自己在家族地位下降一大截。这种事情,不像之前你跟人求匾额榜书那么简单,所以你别瞎掺和。” 世家子笑道:“我这不是担心吴大人钻牛角尖嘛。” 吴鸢嗤笑道:“我如果是钻牛角尖的人,早把那位上柱国老丈人的腿打断了,然后带着他的宝贝闺女一起私奔。” 满堂寂静。 世家子忍住笑,低声道:“这种大话,吴大人在咱们这儿吹吹牛就可以了。” 吴鸢舒舒服服瘫靠在椅背上,一点也没有被揭穿真相的窘态,反而笑呵呵道:“那当然,老丈人要真大驾光临,我这会儿早跑去低头哈腰端茶送水了,还得问上柱国大人你老累不累啊,要不然揉揉肩膀啊。” 衙署大堂内笑声四起。就连门口那两个腰悬绣金刀的武秘书郎也相视一笑。 吴鸢坐直身体的那一刻,大堂内所有人都下意识屏气凝神,吴鸢不急不缓道:“李氏已经迁出去;卢氏铁了心要当缩头乌龟,万事不管;赵氏推说老祖宗身体有恙,一切都要她身体好转后才能定夺;小镇宋氏水最深。这福禄街四大姓,加在一起拥有十座大型龙窑,李氏名下的两座,已经转让给桃叶巷魏、刘两家。” “你们今天就将衙署所有零散文档归拢在一起,汇集成一份四姓十族的关系脉络图,我倒要看看这座小池塘,是怎么个鱼龙混杂法。退一步说,哪怕拿前几个大家族没辙,那我们就去找次一等的家族。除了十族垫底的几个,还有那个很有钱的马家,始终恪守祖训不肯搬去福禄街、桃叶巷,他们就拥有两座窑口。既然我现在还兼着窑务督造官,那么这些龙窑的规模大小,还不是我说了算?将这些家族拉拢扶植起来,与此同时,我会砸钱下去,衙署的积蓄全部掏空,我也不心疼。我就不信老瓷山你们守得住,可神仙坟那么大一块地方,一旦分赃不均,你们能够护得了多久?” “水浅王八多,庙小妖风大。等到池塘见底,小庙倒塌,我看到时候这帮老狐狸怎么跟我认错赔礼。” 县令大人吴鸢说到最后,本该意气风发才对,不承想哀叹一声,又瘫软回去:“这日子没法过了。何时是个头啊?!先生,说好的醉卧美人膝呢?衙署上下,不是老妪便是稚童,就没一个妙龄女子啊。说好的人杰地灵、女子秀美呢?” 就在这个时候,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崔瀺被两名扈从伸手拦在门外。崔瀺微笑道:“吴大人,不然我写信帮你问问京城的袁柱国?帮你要两个眉眼可爱的小丫鬟过来?” 吴鸢立即站起身,脸色尴尬,又不好说破自家先生的国师身份,也没那脸皮和胆识,为了掩人耳目就对先生大加呵斥。吴鸢心底满是疑惑,不知先生为何要登衙署门,而且看样子一点不介意泄露身份。 崔瀺懒得跟那些文武秘书郎计较,转身撂下一句:“随我来。” 吴鸢对屋内所有人伸手虚压了两次,示意他们不要声张,独自快步走出门槛,两个沙场出身的武秘书郎想要贴身跟随,吴鸢仍是摆手拒绝。 走在僻静无人的石子小径上,崔瀺问道:“卢氏刑徒都已经进山了?” 吴鸢摇头道:“还剩下六百刑徒,尚未到达最北边君神山的山口。这拨人身份最为尊贵,多是卢氏王朝的功勋豪阀之后,年纪不大,十四五岁到二十岁之间。” 吴鸢疑惑道:“这不是先生你之前就安排好的吗?” 崔瀺没好气道:“天有不测风云,你家先生我现在算是龙游浅滩了,所以得再跟你确定一下。你现在什么事情都别管,快马加鞭赶往神君山的入山口子,找到一个叫夏余禄的刑徒少年,安排他去京城。” 吴鸢小心问道:“这次是宋长镜的嫡系心腹护送他们赶来龙泉县,我就这么上门要人,那帮六亲不认的兵痞,肯乖乖放人?” 崔瀺挥挥手,不耐烦道:“我那边自有后手,你只要露面就行。” 吴鸢担忧道:“先生,你这边?” 崔瀺冷哼道:“死不了!” 吴鸢不再犹豫,立即喊上那两名武秘书郎,一同骑马出门。 先生动动嘴,学生跑断腿。 崔瀺等到吴鸢离去之后,独自行走在衙署小路上,脸色阴沉:“一着不慎满盘皆……还没完全输,满盘皆溃倒是事实,不过没事,只要还有一丝胜算就行。熬着,就当修心养性了。大不了换了棋盘再来。” “我不就是先熬死了先生,又熬死了你齐静春?” “咦?怎么说着说着,感觉自己像只乌龟了?” 崔瀺最后叹了口气:“她的运气真是一向很好啊,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一头撞进来,我只能尽力从这盘残局里搂回几枚棋子是几枚了,省得被她全盘收走。真是气死我了!” 之后有衙署杂役远远走过,就听到一个相貌清秀的少年在那里大声念叨:“我不生气,犯不着……我不生气,犯不着……他娘的,犯不着个屁!气死老子了!” 铁匠铺子,三张崭新竹椅摆在屋檐下,苍翠欲滴,颜色可亲。 阮秀已经起身愤懑离去,只留下一个脸色如常的阮师,和一个笑容不变的尤物妇人。远处溪畔,站着杨花、徐浑然和王毅甫。 坐在小竹椅上的妇人,将视线从阮秀的背影收回。她方才使用了一个小法子,故意激怒阮秀,让其离场,妇人这才开门见山问道:“阮师与齐先生有所约定?所以那陈平安身边,才有李家的武人跟随?” 阮邛直截了当道:“没有。” 妇人又问:“那就是阮师因为那三座山的缘故,答应庇护陈平安?” 阮邛点头:“对,我答应过他,保证他们离开大骊之前,都没有大的意外。” 妇人抬头看着即将下大雨的阴沉天色,说道:“阮师,我让人再买下神秀山周边的四座山头,赠送给你,就当是大骊的见面礼,如何?” 阮邛冷笑道:“你还需要花钱买?那一袋袋金精铜钱,不过是大骊皇帝左手出右手进的事情,何必多此一举?” 妇人摇头笑道:“规矩就是规矩,我并非是一个喜欢守规矩的人,但是眼前阮师的规矩,或是京城皇帝陛下的规矩,都要比我的身份大,所以不得不遵守。我虽然算不得什么好人,但从来量力而行。” 阮邛对此不置可否,问道:“你为何执意要杀那个少年?而且是不惜花费这么大的代价。一定要这么急着杀他?以至于等到他离开大骊边境再下手,也不行?” 妇人语气不重,眼神却尤为坚定:“他必须死。他死了,就算真有所谓的佛家因果,当初杀他爹那件事,以及靠他帮助我家睦儿争取更多机缘一事,全部会止步于我……” 阮邛淡然道:“是因为你有某些见不得光的旁门神通,能够斩断因果吧?” 妇人微笑,不否认,不承认。 阮邛摇头道:“可这不是你这么急匆匆杀人的理由。” “我家睦儿马上就要进入大骊京城,到时候会有一场大机缘降临,为了避免横生枝节,我必须尽早斩草除根。”妇人见阮邛一脸不为所动的冷漠,只好泄露天机,选择与这位兵家圣人坦诚相见。她详细解释道:“睦儿的心结,若是放在一般修士身上,倒也无妨,大道漫长,哪怕他在破开中五境之前,无法自己将其摒除,大骊一样有的是手段,以外力强行去除,大不了就是留下一个大小不可预测的天魔心窝,只不过跻身上五境的时候,会变得极为凶险。可是如今京城那份机缘不等人,就容不得丝毫马虎了。加上崔瀺那个废物,号称算无遗策的崔大国师,竟然输了,显然到最后,也不曾成功坏了那少年的澄澈心境。没办法,我只好退而求其次,用陈平安的那颗头颅,强行拧转睦儿的心境。” 妇人说到这里的时候,无奈道:“不是没想过蒙骗睦儿,说那陈平安在崔瀺的大考当中,成了俗不可耐的市井小民,甚至我可以将所有细节编排得天衣无缝,一一呈现给他,但是我担不起这份风险。他如今天资太好,一旦获得那份机缘,将来如果知晓真相,反而成了莫大隐患,极有可能一瞬间就会道心崩碎。” 此时,天降大雨,雨幕如铁。 阮邛不理会外边的大雨滂沱,问道:“什么心结,如此麻烦?” “那个姓姚的老不死,阴了我一把,告诉了那少年真相,他的爹娘根本不可能因为他是五月初五出生,就会为阳气所伤,所以无法投胎做人。于是那个违背他娘誓言的少年傻眼了,发疯一般从龙窑狂奔回小镇,之后那个悲愤欲绝想杀人的少年……阮师,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他既没有去找睦儿,也没有回家,竟然在泥瓶巷外一直等着,等到一个睦儿单独出门游荡的机会,才堵住他,追上他,最后在泥瓶巷将我家睦儿按在墙壁上,差点掐死,当然,他最后没有杀人,而且就算他真想杀,死的也只会是他。可恨的是,那些藏在暗处的死士谍子,死守着陛下的规矩,只要睦儿不死,就绝对不可以插手。废物,全是罪该万死的废物。” 妇人尽量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这个秘密后,破天荒有些疲惫和无奈:“世间竟有这种心思古怪的贱种?他的这个举动,反而成了我家睦儿最大的心结,近乎死结。他这么多年甚至很多次从梦中惊醒,因为他一直想不明白:‘你陈平安,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还要挑一个稚圭不在场的时候?换成是我宋集薪,我会把你陈平安大卸八块还不解恨,当着你至亲至近的人的面,才最好。’归根到底,也算是我作茧自缚了。” 大雨如黄豆一般砸向大地,如当年两个同龄孩子的泪水。一个瘫软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脖子,吓得大哭。一个脚穿草鞋的贫苦孩子,走向泥瓶巷巷口,用手臂挡住脸颊。就像一面镜子,越是光明无瑕,越可以映照出照镜之人的瑕疵。 长久的沉默之后,妇人收回思绪,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座廊桥的手笔,阮师应该有所猜测吧?” 阮邛满脸厌恶:“早知如此,我不会来这里。” 妇人挑了一下眉头,沉声道:“所以最后睦儿离开小镇之前,必须要去那边上香,因为他能够有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大骊皇室死了一个又一个的金枝玉叶和皇亲国戚!廊桥那块匾额上的‘风生水起’四个字,有多少笔画,就死了多少人,这些人用命换来了他的成就!” 阮邛脸色阴沉,似乎没有想要说话的念头了。 妇人缓缓站起身,意气风发,低头凝视着阮邛,嗓音低沉,蛊惑人心,缓缓道:“阮师,要是觉得四座山头,仍然配不上你给那少年的一句承诺,无妨,阮师只管开价,只要你肯开口,都好商量。比如说大骊这边,我回京城后,可以说服皇帝陛下,在你女儿将来证道之际,大开方便之门。虽然不晓得是什么,但我可以替陛下答应阮师,届时大骊朝廷一定倾力相助!我本人之外,国师崔瀺,甚至是宋长镜,都可以为你家阮秀的证道契机,助一臂之力!” 阮邛答非所问:“我只要答应下来,就会与你们大骊宋氏挂钩,这也是你的谋划之一吧?” 妇人似乎根本不屑说谎,或者说也不敢把一位圣人当傻瓜:“当然,要不然咱们那位勤俭持家的皇帝陛下,岂会由得我胡来?他虽不反感妇人干政,甚至直截了当告诉我,管不住身边一个女子,如何管得了一座江山,我真要祸国殃民了,也是他无能。” “可有些事情,他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不许我擅作主张。为此,我是付出过很大代价的。” “我这个人,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记打。” 阮邛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鄙夷,斜眼看着妇人,语气淡然道:“以后你不要进入龙泉县方圆千里以内,只要被发现,就不要怪我出手打女人。” 妇人盯着阮邛的脸庞,叹息一声:“罢了罢了。大不了就等陈平安到了大骊边境再说。今日叨扰,阮师勿怪,就算阮师看不惯我这种妇人,也别因此对我们陛下印象不佳。” 阮邛在她走下台阶的时候,说道:“那张竹椅是陈平安亲手做的。” 妇人愣了愣,故意曲解阮邛真正的言下之意,妩媚笑道:“怎么,阮师是想说那个叫陈平安的少年,间接摸过了我的屁股?” 妇人大笑离去,径直走入雨幕之中,任由大雨淋湿全身。体态婀娜,曲线毕露。阮邛并不看她,面无表情。 又是一场大雨。 已是少年的陈平安走到山顶,看到背面山坡,站着一个缓缓将竹刀归鞘的斗笠男人。男人转头灿烂笑道:“我来这里之前,遇到过一个比你有趣太多的少侠,经常听他念叨一句诗,真是好,你不妨也听听看,‘野夫怒见不平事,磨损胸中万古刀’。” 自称是剑客的阿良,缓缓走向陈平安,伸手指了指陈平安头顶:“不过我可不是什么侠客,只是单纯觉得这句诗,很适合在这种天气杀人后,拿出来念一念。我来这里找你的真正理由,一是顺路收集养剑葫,二是你头上的那支簪子。后者比前者重要一百倍吧。” 竹刀已经归鞘的男人身后山坡上,躺着两具神态安详的尸体。皆是大骊第一等修为的武夫和修士。 陈平安问道:“你到底是谁?” 阿良缓缓而行,手心抵住刀柄,在陈平安身前停下脚步,抬了抬斗笠,微笑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大雨砸在两人的竹篾斗笠上,啪啪作响。 陈平安沉声道:“这支簪子很普通,只是普通的玉材。” 阿良盯着一本正经的陈平安,好像听到一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龇牙咧嘴,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声:“你说了不算。”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但是很快就被溅在脸上的雨水冲刷掉,看着那个男人,问道:“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阿良笑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要死了?” 陈平安在这一刻,突然感到很绝望。因为阮师傅来过,又走了。而眼前这个男人还站在自己眼前。 阿良还是那个笑眯眯的阿良,斜挎着那把绿色竹刀。 阿良笑望着陈平安,不高的个子,单薄的衣衫,结实的草鞋,当然还有那支画龙点睛的碧玉簪子。如果他没有记错,簪子上篆刻有漂漂亮亮的八个小字。 陈平安嘴唇铁青,颤声问道:“你能不能放过他们?” 阿良不说话。 陈平安在临行前一夜点灯熬夜,就想象过所有可能面对的困境。他不是没有想过,此次护送李宝瓶前往山崖书院求学,路上会遇到大大小小的坎,因为光是他的仇家,明面上就有云霞山、老龙城和正阳山三方,无一例外都是山上的神仙中人,却都跟他有生死大仇,所以陈平安很担心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到李宝瓶的求学之路。 那天跟李宝瓶说起自己小时候进山的坎坷难熬,并非他想要诉苦,想要摆小师叔的威风架子,而是想告诉李宝瓶一件事情,就是他们去那座已经搬去大隋的书院,路程肯定比他当年进山采药更远。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没办法陪在她身边,而李宝瓶又希望去那里读书,只是她对自己没信心,那么陈平安希望她能够像当年自己那次进山一样多走几步,走着走着,说不定就走到了。只不过当时这些话跑到嘴边,陈平安突然觉得两个人才起步远游,就说这种话实在太晦气,不吉利,所以只说了一半,就把另一半咽回了肚子,改成希望她能够成为第一个小夫子,女先生。既是讨吉利,也确实是陈平安对李宝瓶的期望。 阿良笑道:“退一万步说,那支簪子是寻常的文人饰物,也不属于你。退一百步说,我不相信齐静春郑重其事保存这么多年的簪子,会没有暗藏玄机,例如它其实是一座不为人知的小洞天,或是一块拥有成为福地资质的风水宝地。如果只退一步说,那就更厉害了,它有可能是一支文脉薪火相传的信物,就像道教三大主脉的掌教信物,一块桃符、一件羽衣和一顶道冠。如果属实,簪子真是齐静春先生的信物,陈平安,你觉得戴在你头顶,合适吗?” 陈平安答非所问道:“阿良,你能不能放过李宝瓶、李槐他们?” 阿良笑问道:“你怎么确定我答应了你,事后不会反悔?” 陈平安脚尖微动。 阿良双手环胸,笑道:“少侠别冲动啊,咱们这不是正在讲道理嘛,等到道理讲不通了,再动手不迟。” 陈平安默不作声,脸色苍白。 阿良上下打量了陈平安一番:“还真有点像。” 阿良收敛玩笑意味,伸出手:“交出簪子,我不杀他们。” 陈平安手指颤抖。 阿良缓缓说道:“这是齐静春的先生的遗物,也算是齐静春的遗物。” 陈平安抬起手臂,伸向头顶。 阿良笑道:“你亲手折断簪子,我不杀你。我从不骗人。” 陈平安突然停下手,深吸一口气,一脚后撤,如搏杀起手式。 阿良问道:“你是觉得反正自己死了,我也会放过李宝瓶他们,所以你哪怕死,也要试试看,能否凭本事护住这支簪子?” 陈平安一言不发,两脚重重踏地,就冲到了阿良身前,一拳挥出。下一刻,陈平安突然发现眼前已经没有了阿良的身影。陈平安身体僵硬地转过身,果不其然,阿良就站在那里,只是手里多了一支簪子。 阿良叹了口气,似乎对那支簪子根本没有太大兴趣,伸出手递给陈平安:“拿回去。” 陈平安小心翼翼走上前数步,从他手里接过那支碧玉簪子。刹那间陈平安只觉得头顶一沉,原来阿良将一只手轻轻按在了他头上,两人肩并肩站立,只不过朝向相反。一直以吊儿郎当面孔示人的阿良叹了口气:“陈平安,以后别做傻事了,天底下哪有死物,比人的性命还重要?一定要活下去,哪怕没办法好好活着,也要活着,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大的道理了。” 阿良拍了拍陈平安的脑袋,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天幕,他笑道:“你要知道,不管这支簪子到底有多值钱,意义有多大,齐静春既然愿意交给你,就一定是相信你,所以只要是需要你做出生死抉择的时候,一定要选生,不可选死。壮壮烈烈而死,慷慨激昂赴死,风流写意去死,可死了就是死了啊。” 阿良收回手:“齐静春对这个世界很失望,那是他的事情,你陈平安就是你,别学他,你还没有真正见识过这个世界的好和不好。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那是他们读书人的事,我阿良不是读书人,你陈平安暂时也不是,所以……” 阿良最后也没有说出“所以”之后的原本内容,只是轻声道:“陈平安,相信我的眼光,你将来可以走很远的路,甚至能够比齐静春更远。” 陈平安轻声问道:“为什么?” 阿良手心轻轻摩挲竹刀刀柄,笑道:“因为我是阿良啊。” 两人最终一起沉默地走下山顶。 陈平安问道:“那边山坡的两个人?” 阿良想了想:“死人?” 陈平安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不在这个问题上刨根问底,换了个话题问道:“你为什么不拿走簪子?” 阿良嘴角抽搐,哀叹道:“簪子拿到手后,才知道比我设想的最坏也只是退了一万步更不像话,简直是退了几万步,它真的就只是一支破簪子,那我要它做什么?” 陈平安说不出话来。 阿良摇头道:“真正的读书人都穷,你以后就会明白了。我其实早就该想到的,按照道德林那老头子的脾气,和齐静春的性子,传下来这么支普通簪子才是正常。” 阿良突然笑着转头:“知道吗,你拿走了一样我自以为是囊中之物的东西,你知道我为此走了多少冤枉路吗?” 斗笠一头雨水,少年一头雾水。 阿良气哼哼道:“我甚至已经在某个地方刻下了一个字,但是到头来,等我屁颠屁颠跑来,结果是这么个惨淡光景,所以你要感谢我的不杀之恩啊。” 阿良自顾自说道:“你要是以后没本事在那里刻下两三个字,看我不削你。” 陈平安无奈道:“阿良,你能不能说一些我听得懂的话?” “可以啊。” 阿良哈哈笑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陈平安帮他说完了下一句话:“我是一名剑客。” 这一刻,阿良嘴角翘起,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肩头:“那就这么说定了!” 陈平安更加纳闷:“嗯?” 阿良已经撇开话题:“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会送你们到大骊边境后离开,相信到了那个时候,你们这帮孩子也能够清清爽爽远游求学了,暂时不会再有乌烟瘴气的事情。所以在那之后,你就要自求多福了,能不能带着他们走到大隋山崖书院,之后能不能活着回到大骊龙泉县,全看你自己的本事。” 陈平安突然说道:“谢谢。” 从初次相逢,直到现在,陈平安才开始彻底信任这个自称阿良的男人。 阿良摇头道:“没事,我只是在弥补自己的亏欠,跟你关系不大。” 很多年前,曾经有一个姓齐的少年读书郎,读书读烦了之后,说想要跟他一起闯荡江湖,那次名叫阿良的剑客,没有点头答应。阿良觉得如果当时自己稍微多点耐心,那个少年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阿良最后说道:“陈平安,你知道吗?” 陈平安说道:“什么?” 阿良语重心长道:“以后对我这种绝世高手,要发自肺腑地尊重啊。” 陈平安好奇问道:“你打得过朱河?” 阿良有些头疼,觉得这家伙比当年的齐静春更惹人厌。 水深无声,雨大皆短。 这场暴雨在陈平安和阿良走回大树下没多久,就已经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珠不断从树叶上滴落。李宝瓶在陈平安回到树下的时候,满脸隐忧,陈平安灿烂一笑,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轻声说“没事了”。李宝瓶脸色呼啦一下蓦然灿烂起来,如一抹令人意外的雨后彩虹,干净得让人心颤。这一刻,陈平安突然有些愧疚,只是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许多言语堵在心里头,便只好默默练习剑炉立桩。 阿良看到这一幕后,会心一笑,但是李槐的一句话很快就打消了阿良不错的心情:“阿良阿良,听陈平安说你是去山上拉屎了,因为这样可以不用擦屁股。”阿良笑呵呵问道:“真的是陈平安说的?”李槐瞥了眼就站在不远处的陈平安,大概是生怕阿良跟陈平安当面对质,也学着阿良的语气呵呵一笑,说:“陈平安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我觉得他肯定是这么想的。我当然觉得阿良你不是这样的人啊,我还专门给朱鹿姐姐解释过,拍胸脯保证你阿良不是这样的。”阿良轻轻扯住李槐的耳朵,低头笑问道:“哦?”李槐痛心疾首道:“阿良,都怪陈平安,他太不是个东西了,要不要我替你骂他?”阿良使劲拧转这个小王八蛋的耳朵:“当我阿良好骗是吧?”李槐鬼叫起来,只可惜没有人愿意理睬。李槐立即见风转舵:“阿良阿良,我有个姐姐,叫李柳,名字是难听了一点,人可漂亮了,这个绝对不骗你,林守一和董水井两个色坯,就都偷偷喜欢我姐姐。董水井有事没事就去我们家蹭饭,每次见到我姐,恁大一个人了,还脸红,真是恶心。阿良,我觉得你比董水井强多了,人帅脾气好,骑得起驴子喝得起酒,要不要以后帮你和我姐,认识认识?”阿良赶紧松开李槐耳朵,双手轻轻放在李槐肩膀上,往下一按,笑道:“咱们蹲下来慢慢聊。” 陈平安走到朱河、朱鹿父女身前,问道:“朱河叔叔,能不能聊一下?” 朱河咧嘴笑道:“等你这句话很久了。那我们随便走走,反正雨已经很小了。” 两人并肩走出那棵树荫大如峰峦的不知名大树,不等陈平安开口询问,朱河自己就自报家门和根脚了:“陈平安,小镇之前发生那么多奇怪事情,你既然能够在正阳山搬山猿手底下活下来,还与那个外乡少女结为盟友,估计很多事情你都已经知晓,那么我也不藏掖什么了,毕竟小姐的安危是最重要的。我们父女二人皆是李家的家生子,就是世世代代作为杂役奴婢,在主人李家讨一口饭吃。虽然听着很可怜,其实没你想的那么惨。从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的老祖宗,到家主,再到我们这位宝瓶小姐,没谁把我们父女当下人看待,尤其是小姐和我家闺女,其实她俩关系不比寻常人家的亲姐妹差。” 说到这里,朱河转头看了眼站在大树底下远望别处的女儿,正是少女身段抽条的时分,尚未真正长开,大概再过一年就会是真正的大姑娘了。朱河觉得自己女儿不会比大骊京城的任何一个千金小姐逊色,他对此一直很自豪,坚信女儿朱鹿以后一定会在大骊大放异彩。 须知大骊素来尊重女子,并不禁止女子投身沙场奋勇杀敌,大骊先帝甚至专门下令礼部为女子武人、修士,设置了一整套武勋称号,开一洲之先河。以观湖书院为首的士子文人,曾经对此大肆抨击,掀起过一场大乱战,矛头直指北方蛮夷大骊王朝。若非身为山崖书院山主的齐静春力排众议,可能当时的年轻皇帝迫于朝野清议舆论,就要因此收回圣旨了。 朱河笑道:“当年老祖宗发现我有习武的根骨天赋之后,二话不说就花费重金栽培我朱河,所以我才有现在的身手。女儿朱鹿也差不多,如果不是她自己不争气,在武道第二境功亏一篑,以后成就比我这个当爹的,只高不低。老祖宗发现朱鹿是习武的一棵好苗子后,亲口对我说过,朱鹿有希望走到传说中的武人第七境,我朱河不过才堪堪第五境而已。” 说到这里,朱河心情有些失落,武人升境,没有旗鼓相当的对敌厮杀,没有命悬一线的生死磨砺,只靠天资是注定走不长远的,而且一旦错失良机,无法一鼓作气往上攀登,就会越来越消磨志气,再而衰三而竭,彻底断了登顶之路。 朱河压下心中阴霾,继续说道:“这次由我们护送小姐离开大骊,一来是我们离得最近,身手还算凑合,而且是李家的家生子,不敢说本事有多高,至少忠心。二来小姐第一次出远门,需要细心的人照顾饮食起居,朱鹿就是合适的人选。第三嘛,我家小姐是老祖宗最心疼的晚辈,其实原本这次真正护送小姐远游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老祖宗自己。只是阮师的风雪庙同门,那个阿良出现后,老祖宗就返回小镇了,因为如今小镇没了禁制,可以毫无顾忌地收纳天地灵气,等于是在一座洞天福地修行,老祖宗破境在即,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反正有阿良担任贴身扈从,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朱河略作思量,解释道:“我们老祖宗眼光独到且心胸宽广,虽然打心眼里疼爱宠溺小姐,可是在小姐远游求学一事上,老祖宗非但不把小姐强行挽留在身边,庇护在羽翼下,反而明言小丫头不但要去山崖书院,而且后半段路程,就由她自己去走,李家子孙,本就该有这样的气魄。” 朱河突然笑出声:“只不过说到这里,老祖宗又是一副愁肠百结的模样了,碎碎念叨着可是咱们家小宝瓶,才不到十岁啊,气魄啥的,是不是可以晚一点再说啊。最后老祖宗下定决心不再一路悄悄跟随的时候,一步三回头,跟老小孩似的,破天荒第一回。所以朱鹿私下跟我说,老祖宗对小姐,是真好。” 朱河心怀感激道:“小姐对我家朱鹿,也好,小姐从小就喜欢跟朱鹿聊天,看朱鹿练武。朱鹿能够走到今天,事实上小姐功莫大焉。” 陈平安松了口气:“朱河叔叔,有你们在,我就放心了。” 小镇那边,除了齐先生,陈平安信不过任何人。哪怕是阮师傅,就像陈平安对李宝瓶所说,他相信的也只是一位此方圣人的承诺,是齐先生曾经遵守的某些规矩,而不是阮师傅本人。这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直觉,可以说是天生的,但更多还是熬出来的,就像他给那位宁姑娘煎的药。之前对阿良,对朱河,皆是如此,更不例外。 陈平安不是衣食无忧,没吃过苦,所以傻乎乎地对谁都好。生活的艰辛,人心的丑陋,贫穷的磨难,孤苦无依的他,早就铭刻在自己骨头上了。 朱河拍了拍陈平安纤细的肩膀,只是一拍之下,骨头之结实坚韧,稍稍超出他这个五境武人的意料,但是很快他便释然了,若非如此,怎能够正面硬扛搬山猿?他朱河就绝无这样的胆识能耐。只是一想到这里,朱河更是难免唏嘘,自己还不到四十岁啊,就已经雄心壮志消磨殆尽了吗,竟然比不得一个刚刚在武道上蹒跚而行的少年。 朱河也有些好奇,笑问道:“虽然我不曾走出过小镇,不晓得外边江湖的规矩,但是老祖宗闲聊时曾说起,如果在山下遇到江湖同道,有这样那样的众多忌讳,比如僧不言名道不言寿,还有就是可问师门,不可问武学路数。不过我是真的很好奇,你是如何从搬山猿手下逃脱的,你们小镇那场追杀,我只是事后听老祖宗说起过。”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其实就是一直在逃命,从泥瓶巷一直逃到山里,如果不是宁姑娘,我早就死了。” 朱河犹豫了一下,然后轻声提醒道:“要珍惜这些善缘,和那位宁姑娘的,还有和阮师……阮师傅的,一定要小心维持稳固,千万别断了。” 陈平安有些疑惑。 朱河感慨道:“我们只是骊珠洞天的井底之蛙,大家差距有限,就像你我,武学修为,撑死了就是五境之差,至于身份,我一个家生子,难道还有资格瞧不起身世清白的你?可是在井外的天地,会大不一样,你以后走得越远,在外边混得越久,就会理解得更透彻。” 陈平安诚恳道:“我没想那么远。” 朱河大笑道:“可以好好想一想了。” 陈平安点点头。 对于别人的善意,陈平安一向很珍惜。对于别人的恶意,若是暂时没办法跟那些人说清楚道理,那就暂且放心头,绝不忘记。毕竟路还很长。 大树底下,刚刚把姐姐李柳卖了的李槐,现在在阿良面前腰杆子特别直,大大咧咧说道:“阿良,回头我让陈平安给你做个酒葫芦,你把腰间那个小葫芦送给我吧,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绝不亏待你。反正你这个看着就显旧,配不上我姐夫的身份!” 阿良神神秘秘道:“你懂个屁,这葫芦叫养剑葫,是全天下少有的好东西,看着不起眼,值钱得很,你有几个姐姐?反正一个打死也不够!” 看到阿良难得用这么硬气的言语跟自己说话,李槐有些心里打鼓,眼馋地瞅着那只小葫芦,恋恋不舍地抬起头,试探性问道:“要不然我让爹娘多生几个姐姐?这事好商量啊,对不对?” 阿良伸手捂住额头。没来由想起之前跟陈平安一起走下山坡,那少年竟然把自己跟第五境的朱河相提并论。阿良松开手,哀叹一声,随手捡起一干枯枝丫在地上划来划去。 李槐探过头一看,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字,写得真心不如自己这个蒙童好看,更比不上连齐先生也说不俗气的林守一了。李槐越看越觉得丢人现眼,看一下阿良的字,再看一下他腰间的银白色酒葫芦,一番天人交战之后,说道:“阿良,你写字这么丑,我决定还是不要你做我的姐夫了,我爹娘都希望姐姐以后嫁给读书人的。” 阿良缓缓抬起头,满脸匪夷所思:“很难看吗?” 李槐心情沉重,使劲点头。 李槐觉得姐姐李柳下次要是再敢跟自己抢东西吃,非要骂她没良心不可,自己可是为了她连那啥养剑葫都不要了。 阿良一脸你年纪小你不懂事的神色,笑呵呵道:“怎么可能,不是我跟你吹牛,在一个离这里很远的地方,不知道多少人看到这个字后,都纷纷竖起大拇指。” 李槐疑惑道:“当面?” 阿良干笑道:“听说,听说。” 李槐说道:“我就说嘛,谁有那脸皮跟你当面说写得好,我就拜他为师,估计连我娘也骂不过他。” 阿良讥笑道:“你拜人家为师,人家就收你为徒啊?” 李槐一本正经道:“不收?他眼瞎啊?” 阿良再一次捂住额头,因为那家伙还真是个瞎子。 阿良想着自己还是少跟这个小王八蛋说话,抬起头环顾四周,左看右看,最后看到了少女朱鹿,笑道:“朱鹿,想不想学习剑术啊?我现在有一些出剑的兴致了……” 不远处,朱鹿正在担心自家小姐。 李宝瓶双手托着腮帮,望着小师叔离去的方向,眉头紧皱。 听到阿良这句话后,朱鹿愤懑道:“一边凉快去!” 阿良眼神无辜且茫然:“刚下过这么一场大雨啊,你看我浑身都湿透了。” 朱鹿察觉到了自己的口误,可仍是冷笑道:“吊儿郎当,不学无术,不是好人!” 阿良气恼道:“小宝瓶,李槐,林守一,我是不是好人?!” 李槐落井下石:“只是像好人。但如果肯送我酒葫芦,就是好人。” 林守一冷淡道:“以后别骗我喝酒了,先生早就说过,文人斗酒诗百篇,全是假的。” 只有李宝瓶对阿良偷偷一笑,阿良顿时心里暖洋洋的,朝她伸出大拇指,把其余两个家伙的冷嘲热讽当作了耳边风。 阿良的江湖,终究不是白混的。 等到陈平安和朱河走回来,一行人重新上路。 当原本东南流向的龙须溪绕向正南方,成为大骊地方县志上崭新朱批的铁符河时,顿时河水滔滔,水势大涨。河面之宽,河水之深,远胜之前的小溪气象。 在陈平安的提议下,他们稍作休整,在这里煮米做饭,吃过午饭之后再赶路。 李槐站在河边,叉腰啧啧道:“阿良,你以前见识过这么大的水吗?” 牵着白色驴子的阿良看了眼溪河交界处,又看了眼身后,最后对李槐笑道:“我见过的大江大河,比你吃过的饭粒还多。” 李槐顿时不乐意了:“阿良,你是不是一天不吹牛就浑身不舒服?!” 阿良置若罔闻,走到正在搭建简易灶台的陈平安身边,轻声道:“走,河边走走,有些话要跟你说。” 陈平安愣了愣,就请李家婢女朱鹿帮忙,一路行来,李宝瓶其实已经能够帮上很多忙了,甚至连帮阿良喂养白驴也熟稔得很,所以手脚利索地帮着朱鹿姐姐一起煮饭,一副让她的小师叔只管去河边散步,一切包在她身上的俏皮模样。 这些日子里,李宝瓶始终坚持自己背着背篓,尽力自己打理一切。 陈平安每次打拳走桩的时候,她往往都会默默陪在身边,有样学样,娇憨可爱。 两人走到河边,然后沿着河水向下游行去。 阿良坦诚相见道:“我很喜欢宝瓶这个小丫头,当然,你只会比我更喜欢。” 陈平安回头望去,李宝瓶在那边忙来忙去,迈着车轱辘似的双腿。对比说一句做一事的林守一和万事不动手的李槐,虽然李宝瓶年纪还小,但是生机勃勃,哪怕只是看着她,也像看到一个美好的春季。 陈平安点了点头。 阿良又说道:“但是你总觉得哪里不对,是不是?” 陈平安嗯了一声:“上次跟我聊关于武学的事情时,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可是在那之后,她好像不太爱说话了。” 阿良问道:“你是不是跟她说了什么期望的话语,比如说你希望她以后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 陈平安猛然转头,满脸震惊。 阿良大概也不想无意间言语伤人,于是难得小心酝酿措辞,干脆停下脚步,蹲在河边,轻轻丢掷石子。等陈平安蹲在他身边后,阿良轻声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一般人自然没资格套用这两个说法,但是李宝瓶不一样,虽然现在还小,第一点当然是没影的事情,可第二点,她是已经适用了。她将你陈平安当作了依靠,所以你的一句无心之语,一件无心之举,都会让她深深放在心里。话语这东西,很奇怪,是会一个一个字一句一句话,落在心头堆积起来的。可能你觉得我这个说法比较像半桶水的老学究、酸秀才,可道理还真就是这个道理。”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是我的错,我当时怕她没信心走到山崖书院,就说了我希望她能够成为一位女先生、小夫子。” 阿良笑了笑:“‘是我的错?’陈平安,你错了。” 陈平安疑惑不解。 阿良不看陈平安,只是懒洋洋望向平静无澜的河面:“你只是没有做得更好,而不是做错了。” 陈平安更加纳闷,这两者说法不同而已,可造成的结果,不还是一样的吗? 阿良终于转头,似乎一眼看穿了陈平安的心思,摇头道:“很不一样。知道为什么天底下的好人,一个比一个做得憋屈吗?比如齐静春,你们认识的齐先生,明明可以做事更痛快,可到最后,就只是那么窝囊憋屈。等到你环顾四周,好像那些个坏人,却又一个比一个活得潇洒快活,比如你之前跟我提到过的两个仇家,正阳山搬山猿,老龙城苻少城主,他们回到自己的地盘后,确实会过得很舒心,一个地位崇高,躺在功劳簿上享受尊敬,一个野心勃勃,志在北方。” 阿良看着陷入沉思的陈平安,洒然笑道:“所以啊,做好人是很累的事情,你千万不能因为做了好人,没有得到回报,或者只是得到意料之外的答复,就觉得自己做错了,更不能觉得自己以后再也不当好人了。这样……是不对的!” 阿良脸色严肃,加重语气,重复最后一句话:“这样是不对的!” 阿良笑了起来,重新变成那个万事不挂心头的浪荡子:“当然,李宝瓶好得很,小姑娘只是以她独有的方式在回报你,你可别想岔了。” 陈平安使劲摇头道:“没有没有。” 阿良点点头:“所以我才愿意跟你说这些。” 阿良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将竹刀横放在双膝:“要知道,我很少跟人讲道理的,我的道理……”阿良略作停顿,拍了拍自己膝盖上的绿色竹刀:“以前在剑,如今暂时在这刀。” 阿良哪怕不下雨,日头不大,也会戴着那顶不起眼的竹篾斗笠,他随手扶了扶斗笠:“如果你的性格不对我的胃口,哪怕那支簪子像我之前想象的那般意义重大,哪怕你是齐静春挑中的人,我也不会跟你唠叨这些话,大不了把你送到大骊边境,心情好的话,直接把你丢到大隋就是了。对我来说,有什么难的?” 这个嬉皮笑脸的汉子认真起来,别有风范,双手轻轻拍打竹刀:“对我阿良来说,人生于天地间,路要自己走,话要自己说,人要自己做。我觉得你陈平安,也该这样,不一定全部像我,但要腰杆够直,拳头够大,骨头够硬,更要剑术够高!” 阿良哈哈大笑起来:“别忘了,最重要的是活得够久!” 陈平安老老实实道:“阿良,虽然有些听明白了,有些还不是很懂,但我都会记在心里,以后遇到什么事情,都会拿出来好好想一想。” 阿良点点头,欣慰道:“这就够了。” 阿良率先站起身,走出去几步,突然转头说道:“陈平安,我带的干粮吃完啦。” 说完之后,阿良就快步离去了,走向李宝瓶、朱鹿那边,嚷嚷道:“开饭没,开饭没?!” 留下一个没回过神来的少年。 说来说去,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这家伙就是为了光明正大地蹭吃蹭喝?陈平安笑着跟上。 有一天黄昏,一行人远远经过一片绿意葱茏的山间竹林,李宝瓶扯了扯陈平安袖子,伸手指向那边,小声问道:“小师叔,竹林哦,好看吧?” 忙着赶路的陈平安嗯了一声,继续埋头赶路,因为他们马上就要见到阿良所谓的驿路,大骊朝廷的官道了。 李宝瓶默不作声,颠了颠身后的背篓,仍然紧紧跟在陈平安身后。 夜里睡在朱鹿搭起的狭窄牛皮小帐篷里,李宝瓶想起一事,噘了噘嘴,有些委屈,最后告诉自己小师叔已经很好啦很好啦,然后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睡眼惺忪的李宝瓶不敢贪睡,怕耽误了小师叔的既定行程,自己迅速穿好衣裳,穿上那双小师叔帮她做的草鞋,结果她刚钻出帐篷,整个人就呆住了。就在帐篷外,放着一只漂漂亮亮的绿竹小书箱。 李宝瓶愣了很久,然后一下子就号啕大哭起来。忙了一晚上的陈平安正在远处昏睡,被哭声惊醒后,赶紧起身跑过去。站在李宝瓶身前,陈平安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摸着脑袋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本以为天一亮小丫头看到小竹箱后会高兴呢。看到李宝瓶这么伤心,陈平安真是心疼得厉害。 李宝瓶闭着眼睛哭了很久,睁眼看到陈平安之后,一下子止住哭声,快步跑到他身前,狠狠抱住陈平安,哽咽道:“小师叔,对不起!” 陈平安只好轻轻拍着她的脑袋:“不哭不哭。” 李宝瓶只是哭,伤心坏了。 陈平安柔声道:“不喜欢小竹箱?是小师叔做得不好看?没事没事,下次可以改样子,没办法,小师叔以前只见过一次小书箱,以后到了外边的热闹地方,再见着了好看的书箱,你告诉小师叔……” 李宝瓶抬起头,满脸泪水:“喜欢!没有比这个更喜欢的了!” 可似乎越是喜欢,李宝瓶就越是觉得自己没良心,越是对自己的小师叔心怀愧疚,蹲在地上抽泣起来,不敢看小师叔。 陈平安想到昨天阿良的言语,一下子想明白了,蹲下身,摸着李宝瓶的脑袋,轻声道:“李宝瓶,知道吗?能够陪你一起远游求学,小师叔真的很高兴,只是以前没有跟你说过,所以现在小师叔跟你说。如果你还能喜欢这个不值钱的小竹子书箱,那小师叔就更开心了,真的,不骗你。” 李宝瓶缓缓抬起头,但是双手还是蒙住脸,她只敢透过指缝悄悄露出那双灵气盎然的眼眸,怯生生抽泣道:“小师叔不骗人?” 陈平安眼神清澈,点头道:“小师叔也会骗人,但是不骗李宝瓶。” 李宝瓶迅速拿开手,笑容灿烂。又是陈平安印象里的那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所以陈平安也笑容灿烂。 有些人心如花木,皆向阳而生。陈平安和李宝瓶尤为如此。 第19章 小庙 一座高不过十多丈的小山坡上,分散站着二十余人,穿着衣饰并无定数,但是脸色、眼神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个魁梧男子单膝跪地,正在仔细查探身躯僵硬的两具尸体,他用手指撑开一具尸体的眼皮,露出冰裂纹瓷片一样的眼珠子。 一个换上一身市井妇人棉布衣裳的矮小女子,缓缓走上山坡,身后跟着捧剑女子和白脸老人。她没有靠近那两具尸体,而是捂住鼻子,用浓重的鼻音问道:“王毅甫,怎么说?” 王毅甫叹息道:“两人都是被高手一刀毙命,不伤身体,但是经脉皆碎,五脏六腑都烂透了。” 妇人脸色阴沉不定:“我们大骊出现了这么强大的武道宗师,而且还是两位同行,咱们那位藩王殿下,号称一向负责边关监视,难道偏偏这次就一点蛛丝马迹也不曾抓到,总不可能是故意放跑漏网之鱼吧?” 王毅甫有些犹豫:“娘娘,如果我没有看错,是一人所为。” 妇人骤然眯眼,气势凌人:“你说什么?!” 王毅甫指了指两人的脖颈,出现一缕细微的红线:“两名死者之间的这条线,气势衔接紧密,分明是一人以刀横抹。” 妇人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怒气杀机不要外露得太明显,讥笑道:“风雪庙什么时候这么天下无敌了?随便跑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就能杀人跟杀鸡一样简单?这两个人是谁,你王毅甫不知道,徐浑然知道。来,说说看,让我们王大将军知晓一下。” 徐浑然脸色尴尬,硬着头皮解释道:“一个是刚刚跻身武道第七境的宗师,精通拳法,擅长近身厮杀;一个是八境修士,兼修飞剑和道家符箓。二十年间,两人联手刺杀六次,从未失手过,如今更是娘娘麾下竹叶亭的甲字高手。” 妇人愤怒至极,只是一直在苦苦压抑而已,此时便迁怒这位大骊第一剑师,尖声道:“徐浑然!报上他们的名字!死人也有名字!” 徐浑然心中悚然,微微低头道:“武人名叫李侯,修士名为胡英麟,都曾为娘娘一次次出生入死,为我大骊立下汗马功劳。” 妇人这才神色微微转好,只是很快便满脸颓然,有气无力道:“对,李侯和胡英麟,当年你们卢氏王朝的边关砥柱叶庆,就是这两人杀掉的。没死在敌国境内,没死在沙场上,而是死在了我们大骊自己疆土上。” 妇人兴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会让王毅甫看笑话,就拿他曾经效忠的卢氏开刀:“说来可笑,开始我们觉得叶庆这么一号重要人物,身边肯定会有数名大练气士暗中保护,为了除掉他,我甚至不得不和我家叔叔联手。哪里想得到,从渗透边境,潜入杀人,再到功成身退,卢氏王朝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叶庆不过是惹恼了几股边境仙家势力而已,至于在朝堂上也被孤立到这一步?卢氏皇帝不是最推崇山上仙人吗?为何最后愿意陪你们卢氏殉葬的仙家宗门,就只有一家而已?” 说完这些,妇人有些神清气爽,心里痛快多了。果然是吃苦不怕,只要身边有人更苦;享福可以,但是身边不可以有人享福更多。这恐怕就是她愿意将其中一个孩子交给国师崔瀺,而不是山崖书院齐静春的理由了。省心省力,不怕长大之后被人欺负得只会哭着找爹娘。 王毅甫脸上闪过一抹黯然。 大将军叶庆,国之忠良,国之栋梁。为卢氏王朝镇守边关三十年,硬生生挡住大骊边军的三次大型攻势。当年宋长镜有次差点战死于战阵之中,不知道多少回大骂叶庆是冥顽不化的老匹夫。但是到最后,叶庆死后,卢氏朝廷竟然连追封谥号一事,也争吵了一旬之久,关键是哪怕这样,也没给太高的美谥,以至于犹有一战之力的六万精锐边军,军心慢慢散尽。 宋长镜挥师而过,如入无人之境。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去叶庆坟头敬酒上香,事后大骊礼部非议,被宋长镜一份折子就打得满脸肿胀:“岂是唯我大骊有豪杰?” 大骊皇帝接连批了三个大大的“好”字,大笑不已。不过龙颜大悦的皇帝,最后对身边宦官笑着说:“这句话是皇弟的心里话,至于这几个字嘛,肯定是找了捉刀郎代劳的。” 妇人其实一直在观察这个亡国猛将的脸色。妇人暗暗点头。虽未因此就对他彻底放心,但若是连人之常情都失去了,那必是怀有坚忍不拔之志。做什么?除了复国能够做什么?那么王毅甫就真是找死了。若是王毅甫只是知道打打杀杀的一介武夫,能够心思细腻地演戏到如此境界,那也算王毅甫有本事。不过她一样不怕。 老剑师徐浑然疑惑问道:“娘娘分明已经跟阮师打过招呼,答应不会在龙泉县境内动手,咱们也传信给李侯、胡英麟,让他们近期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走到大骊边境再说。照理说阮师怎么都该卖娘娘这个面子才对,总不至于那风雪庙的人,连娘娘和阮师的面子都不在乎吧?” 王毅甫问道:“那名佩刀男子的详细身份,依然没有查出来?” 捧剑女子杨花摇头道:“尚未有结果。这种事情,我们不好找上门去问阮师,更不好去找那拨风雪庙兵家修士,只能靠大骊自己的谍报机构寻找蛛丝马迹,而边境谍报事务,娘娘不方便插手……”说到这里,杨花不再说话。 这涉及大骊朝廷最高层的暗流涌动。 王毅甫问道:“有没有可能是那个叫朱河的李家扈从,其实深藏不露?” 妇人嗤笑道:“那个不过武夫五境的家伙,不值一提。李家更没有胆子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捣乱。” 徐浑然叹了口气:“这就有点难办了。” 妇人妩媚一笑:“难办?好办得很,立即回京!我跟皇帝陛下哭去。” 这件事,终究是别人先坏了大骊的规矩,那么皇帝陛下是愿意为她出头的。 李宝瓶有了崭新的小书箱,背篓里的大小物件就要挪窝,一大一小两个人借此机会,在休息的时候,找了个远离李槐等人的僻静地方,偷偷摸摸清点家当,以防遗失或是损坏。 陈平安也摘下自己的背篓。 一把老槐木剑,猜测是齐先生赠送,因为当时陈平安头顶莫名其妙戴上了玉簪子。陈平安和李宝瓶都觉得应该是齐先生故意所为。陈平安平时都是把槐木剑斜放在背篓里,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来放在膝盖上,他的心境就会祥和安宁。 一颗黄色的蛇胆石,放在阳光下照射,就会映照出一丝丝黄金色的漂亮筋脉。其余十二颗小巧玲珑的蛇胆石,则已经褪去原本的鲜艳色彩,但是质地细腻,依然不俗。 李宝瓶对这些小玩意儿爱不释手,手心托着那颗黄色蛇胆石,说道:“小师叔,这颗千万别卖,其他十二颗石头,以后就算要卖,也一定要找识货的买家,要不然咱们肯定亏死了。” 陈平安笑道:“那当然。” 背篓里还有一块一尺长短的黑色长条石,看着很像斩龙台,但是陈平安不敢确定,记得宁姑娘曾经说过,想要分开斩龙台做天底下最好的磨剑石,不但需要什么剑仙出手,还需要折损一把很值钱的兵器,当然对于目前的陈平安来说,很厉害或者是很珍贵的兵器、物件,都可以直接与值钱挂钩。就像对于那个折返告别的宁姚来说,对手的战力,都可以跟多少个陈平安直接挂钩。 陈平安知道这绝对不会是阮师傅赠送给他的,是齐先生一并送了槐木剑和磨剑石?还是那个白衣飘飘的神仙女子,使出了神通术法?又或者难道是阮姑娘私藏的体己之物?陈平安有些头疼。 阮秀之前在李宝瓶背篓里,留下了金锭一枚,银锭两枚,普通铜钱一袋子。有次李宝瓶无意间打开钱袋子,陈平安才惊骇发现里边竟然夹杂有一枚金精铜钱。这枚压胜钱,绝对是阮秀偷偷留下的。这让陈平安吓了一大跳,当时就满头大汗。如果一直粗心大意,没能发现真相,然后不小心把这枚铜钱当作普通铜钱花出去……一想到这个后果,陈平安就恨不得先给自己两耳光。 大大小小的物件,陈平安一样样收拾齐整妥帖,就像是精打细算惯了的妇人,在打理一个小家似的。 每次李宝瓶看到这一幕都想笑,心想小师叔也太会过日子了。那么以后得多优秀的姑娘,才配得上自己的小师叔啊?李宝瓶觉得很难找到,于是她有些小小的忧伤。 一个鬼头鬼脑的孩子偷摸过来,被李宝瓶发现后,他看着李宝瓶脚边那只小书箱,对陈平安说道:“陈平安,你要是给我也做一个小竹箱子,而且比李宝瓶那个更大更好看,我就喊你小师叔,咋样?”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李槐有些急了,决定退让一步:“那跟李宝瓶那小书箱一样大就行,这总行了吧?” 陈平安无意间发现李槐的靴子已经破烂不堪,露出了脚指头,说道:“回头给你做两双草鞋。” 李槐大怒,跳脚道:“我稀罕那破草鞋,我要的是书箱!用来装圣贤典籍的书箱!我李槐也是齐先生的弟子!”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一边去。” 李槐愕然,仔细打量着陈平安的脸色,两人对视后,李槐突然有些害怕心虚。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破天荒没有还嘴骂人,悻悻然离开,只是跑出去几步后,转头理直气壮道:“草鞋别忘了啊,要两双,可以换着穿。” 陈平安点了点头。 等到李槐跑远,李宝瓶满脸崇拜道:“小师叔,你真厉害。你是不知道,李槐这个家伙,我都只能把他打服气,吵架是不行的,就算是齐先生跟他说道理,他也不太爱听。”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李宝瓶脑袋,背起背篓:“准备动身,再走两天,咱们就可以看到大骊驿路了。” 李宝瓶背起小书箱。小姑娘,红棉袄,绿竹箱。 其实阿良憋得很辛苦,很想告诉这一大一小,如果不是咱们小宝瓶足够可爱,就这颜色装扮,能够让人笑话死。 李宝瓶突然说道:“这个李槐,有点像小师叔你们泥瓶巷的那个鼻涕虫啊。” 陈平安愣了一下,好像从来没有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过,仔细想了想,摇头道:“不像的,以后如果有机会见到顾璨,你就会明白了。” 李宝瓶哦了一声,反正也只是随口一提,很快就去想象大骊驿路到底如何了。 陈平安其实跟李宝瓶一样,起先也觉得鼻涕虫顾璨和李槐有些像,但是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两者差别很大。 李槐跟顾璨看着差不多的性格,嘴里跟长了一窝蜈蚣蝎子似的,毒得很,能够一句话把人气得够呛,但在陈平安眼中,其实大不一样。同样是没心没肺,同样是穷苦出身,顾璨看似贼兮兮,转起眼珠子来比谁都快,但他身上那股超乎年纪的精明,更多是一种自保。李槐则是纯粹的小刺猬一个,逮着谁都要刺一下。这是因为李槐到底父母健在,上边还有个姐姐,心性其实不复杂,而且上过学塾读过书,身边的同窗蒙童是李宝瓶、林守一、石春嘉这些稍大的孩子,大体上李槐是没吃过大苦头的。顾璨不一样,一手拉扯他长大的娘亲,有些时候不得不说也连累了他,使得他小小年纪,便尝过了人情冷暖。陈平安就曾经亲眼看到一个满身酒气的醉汉骂骂咧咧走出泥瓶巷,看到玩耍回家的顾璨,什么也没说,走过去就狠狠踹了顾璨肚子一脚,顾璨倒地后,醉汉还狠狠踩了他脑袋一脚,那么大点孩子抱着肚子蜷缩在墙根,哭都哭不出来。如果不是陈平安凑巧出门碰到,飞奔过去,一拳打得那汉子踉跄后退,然后赶紧背起顾璨去了趟杨家铺子,天晓得顾璨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另外,顾璨更加记仇,心里头有个小账本,一笔笔账,记得很清楚。谁今天泼妇骂街骂过了他娘亲,哪家不要脸的汉子嘴花花调戏了他娘亲,他全记得,可能随着岁数增长,有些事情和细节已经忘了,但是对某个人的憎恶印象,顾璨肯定不会忘。当然,那个给了他两脚的汉子,顾璨记得死死的,叫什么名字,住什么巷弄,家里有谁,顾璨全都一清二楚,私底下跟陈平安独处的时候,总是嚷嚷着要把那人的祖坟给刨了,还说那人有个女儿,等她长大了,一定要睡她,往死里欺负她。大概那个时候的顾璨,根本就不知道睡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很多婆娘汉子喜欢“开玩笑”,与他娘亲相关的言语,妇人说“偷人”二字,汉子则往往都带着个“睡”字。 陈平安至今记忆犹新,顾璨不过四岁多,那张稚嫩的小脸,脸庞狰狞,满是凶光,眼神狠厉。陈平安有些担心,他当然希望顾璨在外边过得比谁都好,但同时打心底里不希望顾璨成为蔡金简、苻南华那样的神仙人物。 看着心不在焉的小师叔,李宝瓶问道:“怎么了?” 若是以前,陈平安就会说没事,但是现在开门见山说出了心里话:“我怕下一次见到鼻涕虫,会变得不认识他了。” 李宝瓶疑惑道:“小孩子个子蹿得快,如果过个四五年七八年才见面,你们不认识也很正常啊。” 陈平安咧嘴一笑,更像是自己给自己打气鼓劲:“我相信顾璨,一直会是那个泥瓶巷的鼻涕虫。”至于认不认得自己,没关系。只要他过得好,比什么都好。 铁符河的河床出现断层石崖,下跌迅猛,下游水势顿时暴涨。 陈平安站在河畔石崖上练拳,来来回回都是那六步走桩。 阿良不知道何时站在石崖边缘。水花四溅,水声滔滔,水雾弥漫,好在暮春时节,寒气已降,并不显得寒意刺骨。 阿良大声说道:“你练这个拳,没太大意思。这走桩,是个很入门的小架,随便哪个江湖门派都有,倒是那个立桩,还算马虎,最少能够帮你勉强活命,像是吊命用的药材,不名贵,但好在对症下药。” 陈平安听在耳中,笑了笑,没有说话。因为姚老头说过,练拳之时,切忌泄气。 阿良点点头:“但是一件没意思的事情,有意思的人可以做得很有意思。你这么练拳,问题不大。武道一途,本就是实打实的滴水钻石,靠的就是水磨功夫。” 陈平安练拳完毕,擦了擦额头汗水,问道:“阿良,你不是那个什么神仙台魏晋吧?” 阿良笑道:“当然不是,他念诗那是一套一套的,酒品奇差无比,一喝高了就喜欢一把鼻涕一把泪,比李槐还不如。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陈平安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阿良这么直截了当。 “那毛驴和酒葫芦?” 阿良白眼道:“自然都是魏晋的。我可没他那么穷讲究,喝酒倒是喜欢,骑驴看山河什么的,真做不来,慢腾腾地,能把我急死。” 陈平安小心翼翼问道:“他不会是死了吧?” 阿良笑意玩味:“我杀他干吗,杀人夺宝啊?” 陈平安看着阿良,摇摇头:“我相信你不会杀他。” 阿良拿起本该用来养剑的葫芦喝了口酒:“这只养剑小葫芦是他送给我的。我教了他一手上乘剑术,那小子茅塞顿开,终于打破了瓶颈,所以闭关去了。作为酬劳,他就把葫芦送给了我。别觉得是我占便宜,是他赚大发了。我只是帮着照看这头毛驴而已。” 风雪庙兵家剑修的十境,想要破开,难得很。不过这种话,阿良不想跟陈平安解释得太清楚。路是要一步步走的。 陈平安有些奇怪,问道:“阮师傅为何没有认出你来?” 阿良找了个地方坐下,晃了晃银白色的小葫芦:“葫芦里的本命剑气犹在,且无残缺,这意味着主人尚存,神魂体魄皆全。你们东宝瓶洲是个小地方,阮邛不觉得在这里有太过吓人的高手,能够瞬间斩杀魏晋不说,还能够快到连魏晋的本命飞剑都来不及传信。” 陈平安惊讶道:“小地方?有人说我们东宝瓶洲王朝有千百个,我们到现在都还没走到大骊边境呢。” 阿良扭头把酒葫芦丢给身边站着的陈平安:“你也知道是‘走’的啊,来来来,喝口酒,男人不会喝酒,就是白走一遭了。” “不喝酒。朱河说过,练武之人,不能喝酒。”陈平安小心接过酒葫芦,坐在阿良身边,递还给他,阿良却没接。陈平安只好小心翼翼捧在怀里,望着河水,轻声感慨道:“也是,我见过踩在剑上飞来飞去的神仙,从咱们小镇头顶上飞过去,很多。” 阿良现在一听到朱河就有些烦,偏偏身边这家伙就喜欢拿自己跟朱河比较。 陈平安笑问道:“阿良,你真能教魏晋剑术?那你岂不是比朱河还要厉害?” 又来了。 阿良叹了口气:“我也就是脾气好,不跟你一般见识。” 陈平安是真的很好奇这件事,打破砂锅问到底:“难道还要厉害很多?” 阿良一把抢过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酒,满脸嫌弃道:“滚滚滚。” 陈平安哈哈大笑,转头看着一脸郁闷的阿良,眨眨眼,嘿嘿道:“其实我知道你比朱河厉害很多。” 阿良总算好受一些。 陈平安马上语气诚恳地补了一句:“我觉得两个朱河都未必打得过你。” 阿良无奈道:“你如果真想拍马屁,有点诚意行不行,好歹把‘未必’两个字去掉啊。” 陈平安默不作声,嘴角翘起,望着那条声势浩荡的青色瀑布,突然说道:“阿良,谢谢你。” 阿良一口一口喝着酒,随口问道:“嗯?谢我做什么,既没有教你练拳,也没有教你练剑。” 陈平安盘腿而坐,习惯性双手十指放在胸口,练习剑炉拳桩:“遇到你之后,觉得外边的世界,没那么让人觉得害怕了。因为我发现原来外边,也是有好人的,不都是谁本事高谁就随意欺负人。一路上李槐、朱鹿那么说你,你也从不生气。” 阿良笑着喝了一口酒,喝得慢了一些:“这一番表扬,来得让人措手不及,让我喝口酒压压惊。不过你小子也会害怕?敢小巷杀年纪轻轻的神仙人物,敢和搬山猿正面硬扛,敢二话不说就带着小宝瓶出来远游大隋,你胆子真不小。” 陈平安轻声道:“有些事情做了,是因为必须要做,不代表我就一点不害怕啊。我就是一个烧瓷的窑工学徒,胆子能大到哪里去?” 阿良点点头:“是这个理。” 两两无言,唯有水声。 阿良率先打破沉默,问道:“如果在一个很出名的地方,你做了一件很出风头的事情,然后你可以刻下一个传承千秋万代的大字,你会挑选哪个字?” 陈平安想了想:“应该是我的姓氏吧,我爹娘都姓陈,刻下‘陈’这个字,多好。” 阿良摇头叹息:“真俗气,不像我。” 阿良很快自顾自解释道:“正常正常,像我这样的奇男子,毕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牛羊成群于平地,猛虎独行于深山。寂寞啊。” 阿良兴许是自己把自己给说感动了,赶紧狠狠灌了一大口酒。 陈平安突然咧嘴笑起来,笑得怎么都合不拢,像是也想到了很开心的事情。这绝对是稀罕事。 于是阿良问道:“想什么呢,傻乐呵?” 陈平安有些脸红,赧颜道:“如果可以多刻字的话,那我就在那堵墙上,写下心爱姑娘的名字。” 阿良龇牙咧嘴,啧啧道:“那你得多烧香,祈求你未来媳妇的名字只有两个字,如果是三个字、四个字,呵呵。” 陈平安愣了一下:“难道还有人的名字是四个字?那不是很怪吗?” 阿良拍拍陈平安肩膀:“陈平安,以后多读书。”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 阿良猛然惊醒:“陈平安,你有喜欢的姑娘了?!谁谁谁,赶紧说出来,让我乐和乐和!” 陈平安笑得眯起了眼,摇头道:“没呢。” 阿良伸手指了指陈平安:“一开始就知道你不老实。” 陈平安小声问道:“阿良,你现在还是打光棍吧?” 阿良:“闭嘴!” 陈平安还以颜色:“一开始我就知道了。” 阿良伸出大拇指,指着自己,道:“知道在别的几处地方,多少女侠仙子哭着喊着要嫁给我阿良吗?” 陈平安一本正经回答道:“我当然不知道啊。” 阿良吃瘪后,默默喝酒。 陈平安问道:“对了,阿良,你刻了个什么字?可以说吗?” 阿良立即神采焕发,得意扬扬:“那可了不得,我那个字写得铁画银钩天下无双不说,关键是那个字很有味道!朗朗上口,气势如虹,比起什么姓氏啊浩然啊雷池啊,要好上太多了。你是不知道,为了拦阻我刻下这么个字,好些老乌龟王八蛋的脸都黑了。没法子,就怕货比货,其中有几个辈分挺高的家伙,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差点就要卷起袖子跟我干架,我才懒得理睬他们,几个人不要脸皮合伙打我一个,我不跑?我傻啊,对吧?当然了,我是刻完字再跑的。” 陈平安有点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阿良一脸“你快问是哪个字”的表情。 陈平安轻轻转头,重新望向河水,打死也不开口说话。阿良呆若木鸡。 阿良轻轻塞好香气四溢的酒葫芦,显然是连喝酒的兴致也没了。 就在此时,陈平安蓦然瞪大眼睛,发现铁符河下游的河面上,竟然有四五人联袂踏水而行,有白发苍苍的蓑衣老人高歌“自古名山待圣人”,有衣裳艳丽的妖娆女子娇笑连连,还有身穿道袍的小童子手持竹杖,老气横秋。 陈平安瞪大眼睛,喃喃道:“神仙?” 阿良连正眼也没瞧一下。 朱河手持一串红色铃铛,急促响动,往陈平安和阿良这边飞奔而来,脸色沉重道:“这是老祖宗留给我的震妖铃,一旦有妖魅山精靠近铃铛百丈之内,便会无风自响。阿良前辈,陈平安,我们最好小心一些,先离开这河畔石崖,以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陈平安想了想,就要起身。 阿良根本不看河面那边的奇异景象,拔出酒塞子,对两人晃了晃,笑道:“我喝过这口酒就走,很快。” 朱河有些焦急:“阿良前辈,咱们大骊朝廷对于山野妖魅的管束,一向极为宽松,只要不闹出人命,一般是从来不插手的……” 阿良啊了一声,说着“这样啊,赶紧起身”,就要跟他们一起离开石崖,给那拨不速之客让路。但是河面之上,那五个神异非凡的家伙,各自的境界修为高下立判,道行最高的蓑衣老叟率先像是被天雷劈在脑门上,止住身形,一动不动,之后四位皆是如出一辙。再然后,又是满身仙气的老叟第一个掉头,撒腿狂奔,这次可顾不上什么神仙风采了,恨不得手脚并用,之后四人仍是如此。 阿良一脸假得不能再假的狐疑神色,还带着坏笑。 朱河咽了口唾沫。手中铃铛已经寂静不动。 朱河试探性问道:“阿良前辈,这是?” 阿良系好那只银色小葫芦,揉了揉下巴:“难道是我杀气太重?” 陈平安小声问道:“阿良,是那些家伙认出了你的这只养剑葫?” 阿良爽朗大笑,搂着陈平安的肩膀,走下石崖:“有可能有可能,养剑葫里大有玄机嘛。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阿良突然松开手,让陈平安先回去。陈平安小跑着离去。 阿良跟朱河勾肩搭背,低声问道:“朱河,你是武夫第五境,对吧?你是怎么含蓄得让陈平安觉得你是高手的?不如教教我,否则我费了这么大力气,白白摆了那么多高手架子,那小子也照样睁眼瞎啊。” 朱河身体僵硬,忐忑不安道:“阿良前辈,这个我真不知道啊。” 阿良怒道:“这就没劲了啊。” 朱河哭丧着脸:“阿良前辈,我真不知道。” 前边,陈平安转身倒退着小跑,面朝阿良,大声笑问道:“阿良,那个字到底是啥?” 阿良顿时神采飞扬,咳嗽一声,一手扶了扶斗笠,一手高高伸出大拇指:“猛!” 陈平安跟河面上那五个家伙一样,如遭雷击,然后默默转身,飞奔离去,嘀咕道:“你大爷的!” 铁匠铺子那边总计挖出七口水井,井水甘甜,冷气森森。 传言那个曾经在骑龙巷住过一段时间的阮师傅,是会铸剑的神仙,连朝廷也敬重得很。礼部官老爷和小吴大人,都曾经亲自去拜访过。所以阮师傅的身份不简单,绝对假不了。很多人都想着把孩子塞进铁匠铺子,只可惜已经不招人了。不过阮师傅有次去镇上买酒,倒是挑中了两个孩子做学徒,第二天酒铺就人满为患了,全是大人长辈拎着自家孩子,问题在于也没人真正买酒,全眼巴巴等着阮师傅能够看中谁。孩子可不管什么前程不前程,撒腿闹得欢,鸡飞狗跳吵翻天。 其实在县令吴鸢出现之前,小镇上的人只知道自己是大骊子民,龙窑是为大骊皇帝家里烧制瓷器,仅此而已,其余一概不知。小镇人员流通极少,根本不存在什么拜访亲戚、出门游学、远嫁他乡,书上不教,老辈不说,世世代代皆是如此,四姓十族当中知道一些内幕的人物,更不敢泄露天机。 那些本命瓷被挑中的幸运儿,能够走出去欣赏外边的大好河山,但在骊珠洞天破碎下坠之前,根本没有衣锦还乡的机会,这是四方圣人早年订立的规矩之一。 如今按照县衙张贴的告示和识字之人的讲解,才知道以前是因为龙泉县的山路,太过险峻,如今朝廷花了大力气才开通道路,为了开山一事,要把那些山头送给某些相中此地风水的大人物,与此同时,以县衙礼房吏员为首的一拨人,开始为辖境内的百姓讲解各种规矩,应该如何与外乡人相处,比如不可胡乱对着外乡人指指点点,稚童不可冲撞街道行人,绝对不许擅自触碰外乡人的坐骑等等。一旦出现争执,百姓则必须如实向龙泉县衙禀报,不可自作主张,官府会秉公处理。 四姓十族对此并未展露出太多的热情,更没有出面帮着县衙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的意思,更多还是冷眼旁观,至于是不是等着看县衙闹笑话,就只有吴鸢和那帮老狐狸心里最清楚了。 小镇的巨大变化,对自幼在兵家祖庭风雪庙长大的阮秀而言,感触不深,或者说也不在意。 她自从遇到某个矮冬瓜之后,就心情郁郁。 那蛮横妇人大摇大摆去了陈平安家的宅子不说,还把院门和屋门铜锁都给弄坏了,她之前跑去给两栋宅子打扫的时候,刚好撞到那拨前去换锁的人。阮秀气得柳眉倒竖,跑上去讲道理,那几人仿佛知晓她的身份,毕恭毕敬赔礼道歉,但是当问起幕后罪魁祸首到底是谁,他们就摆出一副阮小姐你就算活活打死我们,我们也不敢说的无赖架势。这也就罢了,阮秀要他们交出旧锁和崭新钥匙,回到铁匠铺子,就碰到了那个矮冬瓜,她竟还有脸笑眯眯地说是自己不小心,才打坏了铜锁。 阮秀还依照约定,雇人修缮了泥瓶巷一栋无人居住的破败宅子。宅子屋顶塌陷出一个大洞,房梁腐朽,红漆剥落。阮秀要那些小镇上的砖瓦匠,仔细修补,小心添砖加瓦,最后实在不放心,还专门盯着他们做了大半天事。 再就是相邻的压岁铺子和草头铺子,都挂名在了陈平安名下,两间老字号铺子的老伙计,已走得七七八八,只得另外雇用伙计。她不敢挑选一些油滑之辈,便让自家剑铺的人,推荐了些性情本分却手脚伶俐的妇人少女,帮忙打理生意。 压岁铺子继续贩卖各式糕点吃食,草头铺子则继续兜售杂项物件,文玩清供、古琴字画,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阮秀只要剑铺没事的时候,就会趴在某一间铺子柜台上,怔怔出神,很多时候大半天时光就这么悠悠然流逝。反正不用她招徕生意,她也不擅长跟人讨价还价,事实上这两家铺子都属于陈平安的家底。阮秀恨不得一块糕点卖出几两银子的天价,只不过终究是心性纯朴的少女,没好意思这么做,只是犹豫着要不要帮陈平安找几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帮着铺子多赚些钱,但是她又怕那样的人,陈平安回到家乡的时候,会不喜欢,因为他不是那样的人。 就连糕点也没那么馋嘴贪吃了的阮秀,原本圆圆润润的下巴,逐渐有些尖尖的了。如小荷露出尖尖角,清新动人。 阮邛倒是几次提起,要是她觉得小镇这边闷得慌,可以去神秀山、横槊峰那边走走看看,山水风光还不错。只是阮秀一直提不起这个劲儿,一直拖拖拉拉,阮邛也就作罢了。但阮秀越是这么浑浑噩噩,打铁铸剑的时候,反而越是聚精会神,神意充沛,境界攀升更是一路高歌猛进,这才让阮邛放下心来。既然于修行是好事,他就不会去指手画脚。因为一个凡夫俗子的坟头,早已青草葱茏,甚至子孙也已白发,可是曾经同龄的修行有成之人,却依然还是女子貌美的光景。 阮秀这两天更加心烦,因为每次她来到铺子发呆,都会有人来打搅。是一个腰间别有一支朱红色长笛的年轻人,锦衣玉带,头戴紫金冠,很趾高气扬的作态,可是这个人的样子,她倒是忘了,或者说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因为阮秀自从年幼记事起,就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人了。因为她爹阮邛,不但是风雪庙大修士,更是东宝瓶洲首屈一指的铸剑师。 不过到了这里后,阮邛跟她说过,已经跟大骊朝廷打过招呼,在甲子之内,大骊不可以对外大肆宣扬,用他阮邛这块金字招牌来谋划什么。一旦被他阮邛发现,商量是可以商量,但是结果如何,他不会保证。阮邛在洞天下坠沦为大骊版图之后的那场厮杀中,不但杀得周围修士肝胆欲裂,就连大骊朝廷和更远的山上势力,都已领教过他的脾气,没人愿意拿性命来跟他讲道理。敢这么做的人,要么被阮邛在自己地盘上名正言顺地打死了,要么被扯进地界光明正大地打死了。 都不用阮邛直说,大骊那一小撮真正的大人物,其实心知肚明,这位从风雪庙脱离出来自立门户的圣人,真正的逆鳞,是他那个公认天资卓绝的女儿。若非为了阮秀,阮邛当初绝对不会从风雪庙离开,从齐静春手里接手骊珠洞天,因为当时没有谁会将坐镇这座小洞天视为美差。那意味着一身修为和境界受到天道压制,能够维持境界不跌落、体魄不朽坏,已是极致。当然,齐静春是个例外,很大的一个意外。 因为阮邛的命脉是他女儿,所以如今大骊刻意帮忙保密,绝不敢轻易对外提及阮秀的名字。于是就有不明就里的家伙,无意间逛荡到小镇骑龙巷的草头铺子,见到阮秀后,立即惊为天人,心想一间铺子的少女罢了,身份撑死了也高不到哪里去,以他的容貌谈吐和身世背景,还不是手到擒来,让她对自己一见钟情,心甘情愿做那红袖添香的奴婢、素手研磨的丫鬟? 不过他到底身负家族使命,是来这里买山头的。小镇如今藏龙卧虎,不说那位高高在上且脾气暴躁的兵家圣人,大骊礼部和钦天监的人都在,据说连县令都是大骊国师的得意门生,所以这个公子哥谨守父辈的叮嘱,到了小镇,夹起尾巴做人,真要闯了祸,家族连收尸也不会做。所以他绝不敢像在自家辖境内那么胡作非为,再说了,强抢民女什么的,他做起来虽然熟门熟路,可真的很无趣。 这个自诩风流的年轻公子哥,估计打破脑袋也想不到,那个看上去傻乎乎的慵懒少女,竟然姓阮。 他今天又跨过门槛,装着在一排排百宝架上挑选心仪物件,然后装着跟一个妇人砍价,最后笑着开口,跟那个像是小掌柜的青衣姑娘打招呼,轻轻扬起手中那块挺有眼缘的书案清供石,供石一手高,却是云头雨脚美人腰的模样,定价三十两银子,他问那少女能不能便宜一些,三十两银子实在太贵了些。实则对他来说,三十两黄金又算什么? 阮秀头也没抬,淡然道:“不能。” 年轻公子哥故作潇洒地耸耸肩,说这石头他买了,最后他又挑了两样物件,又问那阮秀买了这么多东西,总该便宜一些了吧?而且他要在小镇常住,肯定是回头客,所以会经常光顾铺子……总之啰里啰唆一大堆,柜台那边的阮秀听得心烦,还是不抬头,淡然道:“东西可以买,照着价格付钱便是,话少说。” 那年轻公子哥不怒反笑,哟呵,看不出来,还是一匹性情贞烈的胭脂马? 他还真不生气,只觉得激起了自己的求胜心。本来买山一事早已经板上钉钉了,他不过是为财大气粗的家族露个脸画个押而已,为何不找点无伤大雅的乐子?于是他让妇人将三件东西打包,离去之前,笑道:“这位姑娘,我明天还会来的。” 阮秀终于抬起头,第一次正视他:“你以后别来了。” 年轻公子哥饶有兴致地凝视阮秀,真是一张越看越让人喜欢的脸庞,绝对不是家里那些庸脂俗粉可以媲美的,所以他笑眯眯道:“为什么?” 阮秀脸色平静:“这家铺子是我……朋友开的,所以我可以决定欢迎哪些客人进门,不欢迎哪些客人来碍眼。” 年轻公子哥指着自己鼻子,笑容更浓:“我碍眼?姑娘这话从何说起?” 阮秀重新趴在柜台桌面上,挥挥手:“你走吧,我不想跟你这种人说话。” 铺子外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健硕男子,满脸不悦和戾气,冷冷看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市井少女。 年轻公子哥笑着朝那名扈从摆摆手,用眼神示意他别吓着自己的盘中餐,付完账后,他走向门口,不忘回头说道:“明天见啊。” 阮秀叹了口气,站起身,绕过柜台,对那个刚刚跨出门槛后转身站定的家伙说道:“我劝你以后多听听别人说的话。” 年轻公子哥看着阮秀那令人惊艳的婀娜身姿,感慨自己这趟真是艳福不浅。 至于阮秀说了什么,他自然听见了,只是没有上心,更不会当真。 那名扈从骤然间身体紧绷,头皮发麻,如芒在背,正要有所动作,只见青衣少女和自家公子一起冲向了骑龙巷对面的墙壁。他眼睁睁看着公子被那少女一手按住额头,最后整个头颅和后背,全部嵌入那堵墙壁之内。 年轻公子哥瞬间失去知觉,七窍流血,他背后墙壁被砸裂出一张巨大蛛网。 阮秀对着翻白眼晕死过去的年轻公子哥说道:“以后要听劝,听明白了吗?嗯?还是不听?” 阮秀高高抬起一腿,又是一脚迅猛踢出。本就可怜至极的公子哥连身躯带墙壁,一同凹陷下去,很是惨不忍睹。 阮秀收回腿,转身走向铺子,对那个丝毫不敢动弹的高大扈从说道:“人抬走,记得修好墙壁。” 武夫第五境的扈从,咽了咽口水,连一句狠话都不敢说。 他只是明面上的贴身护卫,真正的顶梁柱,是一位外姓家族供奉,如今跟诸多势力一般无二,去了山里,跟随在大骊礼部侍郎和钦天监青乌先生屁股后头,既是与大骊朝廷联络感情,也是象征性查看那两座重金购得的山头。 不是第五境武人烂大街,谁都可以欺负,而是这个马尾辫小姑娘出手太过恐怖了。要知道自家公子已经跻身第四境,虽然比不得那些仙家府邸的真正天纵奇才,可只要最终能够跻身第五境,那就等于拥有了雄踞一方的霸主资质,毕竟在武人辈出的大骊版图上,练气士比起武人,要吃香太多。所以那两座山头,会是自家公子的龙兴之地。 这个第五境武人顾不得自报家门,震慑那个出手狠辣的阮秀,赶紧飞掠到巷子对面的墙下。片刻之后,眼眶通红的男人猛然转身,脸色铁青,大骂道:“小贱货!你知不知道自己打烂了我家公子的修行根本?!” 阮秀已经走进铺子,闻言停步却没转身,只是扭头道:“知道啊,我故意不杀他,留着受罪。” 那武人几乎要疯了,这小丫头不会是个脑子坏掉的疯子吧? 阮秀笑了笑:“你骂我,我不跟你计较,因为我会跟你家族算账。按照你们的套路,一般是打了小的跑来老的,所以你大可以喊那个家伙的长辈朋友之类,让他们过来找我的麻烦。放心,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什么地方都不去。如果你们既没人来寻仇,也没有人来道歉,事先说好,别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阮秀想了想:“如果你们的老祖宗或是家族援手,真能打败我,那我也会把我爹搬出来,没办法,我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 阮秀突然莫名其妙开心起来,笑得需要抿起嘴,才能不让自己显得那么开心。如今她好像多出了一个朋友,就是这间铺子的主人。 那武人瞠目结舌地看着阮秀的“诡谲”笑意,可以确定她真是疯子。当务之急是尽可能留住自家公子的修为,所以他不敢过多逗留,背起自家公子,在骑龙巷飞奔而走。能够成为重要人物的贴身护卫,终究不是蠢人,他跑出一段距离后,立即对着某处大声吼道:“我家公子是丰城楚家的,是你们大骊贵客!我家老祖更是摇铃山副宗主!”但是并无任何反应。 这个武人瞬间透心凉,遍体生寒。那些潜伏暗处的大骊谍子,选择了见死不救!这绝对不合常理,不合规矩!武人如丧考妣,难道自家公子惹上了不能惹的硬钉子?可是老祖宗不是分明说过,除去先后两位圣人不提,世代盘踞小镇的那些地头蛇,并无太大成就吗?怎么小小一间铺子的少女,武力就如此惊人? 远处,一个年轻人悄然坐在视野遮蔽的墙头,单手托着腮帮,打了个哈欠后,冷笑道:“真当我大骊怕你一个丰城楚家啊。” 最后他收回视线,望向那间铺子,已经看不到柜台后的少女身影,轻声笑道:“不愧是传说中风雪庙第一好说话的姑娘。” 他很快收起笑意,继续监视四周动静,一有风吹草动,他有权力调动附近所有大骊死士,出手杀人,无论对方是谁,可以不计代价、不计后果。 但是同时他也猜得出来,这桩风波,不会到此为止,说不定还会牵扯到皇帝陛下,当然还有圣人阮邛。因为丰城楚家可以拿这件事上纲上线,大做文章,以形势舆论压迫大骊朝廷。大骊如今国势鼎盛,什么都不怕,唯独对于文人清议,一向极为重视,先帝与当今陛下皆是如此,十分厚待和容忍读书人。 铺子内的几个妇人少女,一个个吓得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哪里想得到平时那么好脾气的秀秀姑娘,有这么一面?一出手就把人打了个半死不活? 阮秀趴在柜台上,继续发呆。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柜台抽屉里拿出一颗小石头,放在桌面上,然后她换了一个姿势,脸颊贴在桌面上,伸出手指轻轻拨动那颗石头,看着它滚来滚去。 秀秀姑娘,秀色可餐。 龙泉县西南边境地带,落魄山山势独树一帜,格外令人瞩目。一行人按照规矩,临近龙泉地界后,便选择脚踏实地地行走至此,并未御风凌空或是御剑飞掠,之后他们就要入山,去勘探那座出产斩龙台的龙脊山,那将是东宝瓶洲最大的一块磨剑石,哪怕一分为三,单独拎出一块,亦是如此。 对于这四位出身一洲兵家祖庭的修士而言,徒步行走山岳湖泽,算不得什么苦事,毕竟风雪庙兵家修士一向看重淬炼体魄,这本身就是在砥砺修为,既是修力也是修心。 当四人看到远处阮邛的身影时,纷纷加快脚步,主动向这位宗门前辈抱拳行礼。阮邛在风雪庙辈分算不得太高,但是口碑极好,自开辟出那座蜚声南北的长距剑炉后,先后为同门铸剑十余把,结下了许多善缘和香火情。但真正让阮邛获得风雪庙六脉势力共同认可的,是一桩大风波。东宝瓶洲中部如日中天的水符王朝大墨山庄是首屈一指的仙家府邸,拥有一位天资卓绝的年轻老祖,刚刚破境升为陆地剑仙,缺少一把称手兵器,听闻阮邛铸剑之术登峰造极,便亲自到风雪庙绿水潭向阮邛求剑,并且许诺了一份天大的好处,可当时阮邛已经答应为一位文清峰晚辈铸剑,需要耗时数年。不管那名生性桀骜的剑仙如何劝说,阮邛只说自己铸剑只讲先来后到,他可以为大墨山庄免费打造一把剑,但只能是当下那把剑出炉之后。为此,年轻剑仙觉得阮邛是故意羞辱自己,一怒之下大打出手,阮邛当时只是九境修士,拼着重伤也不曾低头,从此一战成名。 大墨山庄为此付出了不可估量的巨大代价。那名陆地剑仙被拘押在风雪庙受罚五十年,短短六年之间,风雪庙六脉各有一人前去大墨山庄挑战,打得大墨山庄从水符王朝当之无愧的第一宗门,掉落到二流势力垫底,至今尚未缓过来。 阮邛笑着向四人抱拳还礼,风雪庙并无繁文缛节,便是晚辈面对那些修为通天的老祖,礼仪仍是如此简单。 阮邛与他们说了一些龙脊山事宜,以及大骊朝廷在龙泉县的大略部署,然后随口问道:“神仙台魏晋,此次是不是与你们同行北上?” 一个白衣负剑老人笑道:“宗门中途有传递过飞剑讯息,魏师伯这次确实北上了,只是没有与我们同行,好像听说贺仙子作为此次道家代言人,进入了这座骊珠洞天,师伯这才愿意赶来凑热闹。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已经见过了那位南归宗门的贺仙子。” 阮邛问道:“你们有人见过魏晋吗?” 四人皆摇头:“不曾见过真容。” 负剑老人问道:“阮师有此问,可是有事发生?” 阮邛笑着摆手道:“只是好奇而已,如果我没有记错,魏晋堪堪四十岁,就已经坐稳十境境界,神仙台也确实需要有人站出来,挑起刘老祖一脉的大梁。” 五人一起行走在僻静山路上,负剑老人辈分和修为都最高,其余三人则该称呼魏晋为魏师伯祖,老人与阮邛并肩而行。风雪庙六脉,以神仙台香火最为单薄,几乎沦为俗世王朝数代单传的惨淡景象,恰恰又是神仙台在三百年中对风雪庙贡献最大,所以阮邛曾经所在的绿水潭,老剑修所在的大鲵沟,都对神仙台报以由衷的善意和期待。哪怕风雪庙内部六座山头各有争执,但是如果门风严谨、传承有序的神仙台彻底消逝,那么不管对风雪庙哪一脉,注定都不是好事。 老人闻言后抚须笑道:“魏师伯天纵奇才,神龙见首不见尾,在江湖上也赢得了偌大名声,说不定下次见面,就是咱们东宝瓶洲最年轻的上五境大修士了。” 阮邛轻声道:“树大招风,越是如此,越是要小心啊。” 老剑师转头看着神色凝重的阮邛,顿时了然,沉声道:“等这次事了,返回风雪庙,我就会跟宗主建言,争取将魏师伯召回宗门,不管如何,魏师伯最好等到成功跻身上五境之后,再行走江湖。” 阮邛点头道:“这是老成之见,理当如此。相信魏晋在江湖闯荡多年,也见识过人心险恶,能够理解宗门的苦心。” 老人欲言又止。 阮邛摇头道:“最后魏晋愿不愿意回到风雪庙修行,那就是他自己的决定了。” 阮邛突然望向小镇那边,抱拳道:“我家秀秀出了点事情,我得去看看,就不与诸位同行了。” 负剑老人一挑眉头,已是满身杀气:“阮师,你若是不方便出手,打声招呼,交由我来。谁敢欺负咱们秀秀,活腻歪了不是?!” 阮邛会心一笑,道:“小事而已。” 阮邛身形拔地而起,转瞬即逝。风雪庙其余三人有些诧异,不晓得老人何时如此喜爱宠溺阮秀了,要知道这十多年老人多仗剑远游,不曾待在山上,与那个小姑娘自然算不得如何熟悉,甚至远远不如他们三个。倒是大鲵沟秦老祖,确实很早就对小姑娘刮目相看。 老剑师脸色平静,缓缓前行,只是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自己这一脉秦老祖的私下言语:“风雪庙的庙太小,容不下阮秀的。” 草头铺子,阮邛走入铺子,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用东宝瓶洲雅言与自己闺女说话,虽然那些小镇妇人少女为了店铺生意,暂时只学了一些与外乡人打交道的简单雅言,可保不齐会有意外。阮邛用手指轻轻敲打柜台,阮秀茫然抬头,疑惑道:“爹,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不打铁吗?” 阮邛柔声道:“出来说话。” 父女二人离开铺子,走在行人稀少的骑龙巷。 阮邛出现后,那拨大骊谍子死士就自行悄然撤退了。这是在对一位兵家圣人传达一种无声的敬意。 阮邛对此暗暗点头,见微知著,心想大骊能够有今日的强盛国力,不是没有理由的。 阮秀有些恼火,问道:“是那个丰城楚家的跑去跟你告状了?事先说好,我出手之前,警告过那人很多次了。” 阮邛笑道:“多借给丰城楚家几个胆子,也不敢拿这种破烂事去烦爹,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人携重礼登门道歉。” 阮秀嘀咕道:“那家伙看着就让人恶心,跟那个矮冬瓜一个德行,满身业障因果,只不过是厚薄之差而已。这种人跻身中五境后,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如果不是担心给爹惹麻烦,我当时就一掌打死他了,省得将来造孽。” 阮邛深吸一口气,额头沁出汗水,幸好自己方才驱使阴神出窍,用气息将整条骑龙巷笼罩住,已经无人可以探查此地动静,要不然阮秀这席话落入有心人耳朵里,就真是遗祸无穷了。世间练气士百家争鸣,诸子百家中又以阴阳家最擅长探查人之气运、业障,但那些本事能耐,几乎全是后天修行而成,所行神通,往往亦是顺势而为,如同抽丝剥茧,小心翼翼,佛家对此更是讳莫如深,只恨避之不及。唯有兵家,最是肆无忌惮,一副谁也敢杀、谁都可杀的架势,但这些都只是浮于表面的假象,可是自家这个闺女,不一样,很不一样。她自幼便能看穿人心,看到他们的七情六欲和因果报应,随着修为增加,她甚至能够直接斩断因果,一旦杀人,后果更是匪夷所思。这绝不是天生火神之体能够解释的。 阮邛只知道在女儿眼中,这个世界的色彩,与别人眼中的不一样。 阮邛为此翻遍风雪庙珍藏的典籍,只有一个失传已久的古老说法,勉强能够解释缘由。 天生神灵,应运而生。 所以阮邛之前才会主动要求被贬谪到骊珠洞天,试图在阮秀真正成长起来之前,为她赢取六十年遮蔽天机的时间。 铁符河水面上那些个已经化为人形、魂魄稳固的大妖,不知为何要仓皇撤退,朱河手中铜铃的铃声自然而然随之停歇,只是朱河担心那些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行走人间的大妖,使了什么障眼法,便让阿良前辈暂时不急于沿着河水南下。他高高提起那串篆文古朴的铜铃,在铁符河下游方向,不断反复跨越河面,大踏步四处游荡,以防妖魅隐匿在暗处伺机害人。 于是陈平安一行人就这么收拾好行礼后,全部待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朱河无头苍蝇似的乱窜。李槐乐不可支,林守一满怀好奇心,而朱鹿则觉得丢人现眼,恨不得把爹拽回来,让他别再这么瞎折腾给人笑话了,但到底是脸皮子薄的少女,所以她什么也没做。 陈平安无意间发现阿良神色平静,丝毫没有像以往那般调侃打趣朱河。察觉到陈平安的视线,阿良摘下酒葫芦,笑问道:“真不喝?” 陈平安摇摇头,阿良便转头问林守一:“小子,遇见了不常见的妖怪唉,而且还不是一两个,很难得的,要不要喝口酒压压惊?” 林守一不知为何,估计是生平第一次遇到传说中的妖物,大开眼界,心中有些意动,破天荒点头道:“喝一口试试看。” 阿良斜瞥一眼陈平安,总算恢复玩世不恭的常态:“看看人家,有口福了,你小子就没躺着享福的命。” 林守一接过银白色小葫芦,仰头轻轻抿了一口,瞬间满脸通红,养尊处优的少年本就皮肤白皙,现在越发红光满面,他赶紧用手心捂住嘴巴,免得一口喷出来,喉咙滚烫,入肚后,五脏六腑都像是在燃烧,整个人都在打战。第一次喝酒就来了个下马威,林守一狼狈不堪,眼见着李槐捧腹大笑,自尊心极强的林守一咬牙,就要再喝一口,不承想阿良已经伸手拿回小葫芦,一手轻轻按住林守一肩膀,笑眯眯道:“喝酒不贪杯才有乐趣,以后每天给你喝一口,保证这世上从此多出一个逍遥忘忧人。” 李槐人小鬼精,笑着拆穿阿良:“不舍得给林守一多喝就直说。” 阿良从林守一肩膀上缩回手,叹了口气:“能不心疼嘛,我这酒来历极大,价格极贵,关键是有价无市。林守一是撞了大运。” 李槐试探性问道:“给我喝一口?” 阿良赶紧在腰间别好酒葫芦:“你年纪太小,气府尚未成形,不宜喝烈酒,否则会坏了你的根骨。” 李槐愣了愣,随即跳脚破口大骂:“阿良!干你娘!我前年吃年夜饭时,就能用筷子偷偷蘸酒喝了,那可是咱们小镇最厉害的烧酒,连我爹都说我酒量随他,谁不知道我爹是小镇喝酒最凶的汉子。再说了,从去年春天开始,我每个月都要被我爹丢在药酒桶里泡着,低头就能喝到酒,你现在跟我说这个?” 阿良哎哟一声,随即瞥了眼气势汹汹的小屁孩,心想难怪小小年纪就能够跟上大部队的脚步,脚底板连个水疱也没长过,身体明显比林守一还要强上不少,应该就是药酒打熬体魄的缘故。 阿良头一回饶有兴致地仔细打量起李槐,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竟然是被人以相当不俗的武学神通,故意遮掩了体内气象。如今阿良想要看,自然便没了那些迷障,于是在阿良的视野中,便呈现出一幅玄妙另类的山川形势图,去其皮肉,只看全身窍穴景象和气血游走,隐约有淡紫气升腾,山脉雄健且牢固,水势汹涌且平稳,最终在一座窍穴内百川汇流,气蒸大泽,不容小觑。 阿良啧啧称奇道:“真没想到我路边随便认的老丈人,还挺不一般啊。李槐,你爹姓甚名谁,说不定我这边的朋友认得。” 李槐突然沉默下来,蔫头搭脑独自走远,不愿意搭理阿良。 林守一低声解释道:“李槐他爹名叫李二,是小镇出了名的酒鬼混子,一年到头不务正业。以前在学塾,李槐没少因为他爹被人嘲笑。一开始李槐也跟人吵架,好像还打过几次,后来估摸着觉得他爹是真没出息,久而久之,也就无所谓了。” 阿良忍俊不禁道:“小崽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林守一默默记下。 约莫半个时辰后,朱河终于返回,笑道:“方圆十里之内,铜铃没有异样,咱们可以动身了。” 李宝瓶递过去一只水壶,笑道:“朱叔叔辛苦了。” 朱河接过水壶,大大咧咧回复一句:“小姐,这本就是分内事。” 朱鹿看在眼中,眼神晦暗,转过头,望向铁符河的瀑布大水,她咬着嘴唇,默不作声。少女心思情怀,如山风如水雾,不可捉摸。 陈平安目不转睛地看着朱河手中那只震妖铃。 除了宁姑娘那把能够自己飞来飞去的剑,朱河手中的铜铃,是陈平安近距离亲眼见到的第二样法宝,所以看得格外专注。 朱河不是小气之人,大大方方就将那只铜铃交给陈平安,解释道:“是出门前老祖宗赏赐下来的宝贝。老祖宗说此物在仙家法宝当中,品秩算不得高,只是每有幻化成人形的妖魅精怪靠近,铃铛便会无风自响,震荡出阵阵清音,使人不受魅惑,也有警诫提醒的功效。老祖宗还笑称那阵阵铃声,有凝神清心之效,如果胆子大一点的修行之人,大可以与妖物相邻而居,借此铃声修养心性。当然,前提是做邻居的妖物无伤人之心,同时还要能够承受铃声的不断袭扰,如此修为高、脾气好的妖物不好找,故而老祖宗也权当是笑谈而已。” 陈平安小心翼翼地抓住铜铃把手,朱河牵马与之并肩而行:“大者为钟,小者为铃,如果是仙家器物,大多有辟邪护宅的作用。寻常百姓家宅喜欢在檐下悬挂风铃,自然更多是装饰,如果专程从寺庙道观请来,经由高功大德之士的经文护持,确实可以阻挡煞气,蓄留福荫。” 朱河看到陈平安轻轻摇晃铜铃,哈哈大笑道:“若无妖物靠近,里边两个铃铛不易撼动,所以就不会有铃声传出了,要不然白白让主人整天疑神疑鬼,岂不是遭了大罪?” 陈平安也想通了其中关节,正要把珍贵异常的震妖铃交还给朱河,发现袖子被人一扯,低头一看,李宝瓶满脸期待神色,看到朱河笑着点头后,就交给了李宝瓶。李宝瓶双手抓住铜铃,翻来倒去,仔细研究起来,时不时伸手使劲扯动里头的铃铛,看得陈平安一阵心慌,不断提醒她小心些,别扯坏了。 陈平安一边盯着李宝瓶,一边好奇问道:“朱叔叔,河上那些妖精不会害人吗?我们大骊有很多这样的奇怪存在吗?” 朱河不是信口开河之辈,只拣选自己从老祖宗那边亲口听来的话说:“咱们东宝瓶洲幅员辽阔,仅是人口超过一千万户的庞大王朝,就多达十数个,名山大川更是不计其数,种种妙不可言的因缘际会之下,那些个山鬼精魅妖怪,侥幸化形,踏足修行之路,不常见,却也算不得如何罕见。” “咱们老祖宗便说过,跟我们小镇不一样,外边天地,只要不是太过偏远闭塞的东宝瓶洲人氏,对此多有所耳闻。虽然未必人人亲眼目睹,但是往往听多了稗官野史、神仙志怪,以至于很多市井百姓坚信,在那些人迹罕至的深山古寺里,往往住着妖艳动人的小狐娘子,等着进京赶考的穷书生。又或是哪里有妖精作祟害人,只需书信一封给龙虎山,必有天师府的真人腾云驾鹤而至,为当地百姓斩妖除魔。以至于有井水处必有稚童口口传诵:有妖魔鬼怪作祟处,必有天师府真人。” “总之,我们这一路行去,不要大惊小怪就是。当然,更要小心。老祖宗说妖物一旦化作人形,而不是用一些障眼法迷惑人眼的话,那么便等同于半个修行之人了。大骊朝廷对此乐见其成,非但不会打压排挤,反而破例准许他们在版图上开山立派,只需要在礼部挂案即可。不过碍于某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大骊朝堂尚未吸纳妖魅精怪跻身其中,倒是边境沙场,传言多有妖修为大骊建功立业,平时日常起居,风俗人情,看上去跟人已无差异。” 朱河这番话说得通俗易懂,趣味十足。陈平安听得津津有味,李槐、林守一更是竖起耳朵,一个字也不肯错过。唯有走在最前头的阿良,戴着斗笠牵着毛驴,手心轻轻拍打刀柄,轻轻哼着走调的异乡小曲儿。走在队伍最后的少女朱鹿,则是心不在焉,好似离乡越远,思乡越重。 这支南下队伍走出一个时辰后,在龙须溪和铁符河交界处的那条瀑布处,一个中年妇人模样的女子出现在石崖上。她坐在边缘,一头鸦青色青丝竟然长达五六丈,从头到脚,再延伸到溪水当中。妇人低头死死盯着铁符河瀑布下的汹涌河水,眼神炙热,充满垂涎。妇人面貌模糊,变幻不定,似乎尚未真正定型,在等待某种契机的出现。 河婆,河神,一字之差,无论是地位还是修为,皆是云泥之别。 她最多便只能游弋至此,再往下就是过界了,就像人间郡县官员不可擅离职守,为王朝镇守一地风水的山水正神,更是如此,否则就会引发洪水泛滥等种种灾祸异象。如今成神在即,她当然不会在这个紧要关头自找麻烦。她曾偷偷沿着溪水往上游深山潜伏而去,结果只是被大骊朝廷一位临水观瀑的青乌先生随意瞧了一眼,就觉得头皮炸裂,在那之后,她再也不敢小觑小镇之外的高人异士了。 这一路她尾随至此,可不是包藏什么祸心,只是听命于圣人阮邛,小心盯着那个不知深浅的斗笠汉子,以防纰漏。她这些日夜的观察做得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委实是被那个手镯可化为火龙的小姑娘吓得不轻,尤其是让自己窃据河婆之位的那位大仙杨老头,泄露天机后,她更怕自己有朝一日沦为小姑娘的证道契机,简直是怕到了骨子里。 成为河婆之后,体会到了种种妙不可言的神通,比如每天都在返老还颜,比如在水中游弋就会通体舒泰,又比如每逢大雨天气,她就能够通过地下水或是天井雨幕,查看小镇风景。更比如这些天的不断辛苦收集,在河底很是搜罗到了几件好东西,全部被她收入囊中。其中一枚碧玉戒指,就被她戴在手上,一有空就拿出来欣赏,如那市井妇人佩戴黄金饰物,沾沾自喜。 越是如此高于俗人一头,她骨子深处,越是惧怕杨老头和姓阮的小姑娘,因为这两人,仿佛随手就能毁掉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她收敛杂乱思绪,环顾四周,如今骊珠洞天与大骊疆土接壤混淆,灵气充沛,成为七十二福地一般的修行好地方,使得外边许多飞禽走兽开始向这里流窜,尤其是那些灵智开窍的山野精怪,更是凭借本能,希冀着捷足先登,早早占据一方风水宝地。看护着一地风水,本就是山神河神的职责所在,她如今便已经在龙须溪当中收了几条长出龙须的锦鲤做喽啰,平时出行,众多水族灵物,充当扈从跟随护驾,让她很是满足。 她虽然暂时无法游入铁符河,但是必须守住瀑布这道关隘,争取多收取一些天经地义的过路钱。关于这件事,杨老头是点头认可的,于是她就格外有底气,名正言顺地在此耀武扬威。只不过内心深处,生性谨小慎微的她依然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外边的过江龙打个喷嚏,就能淹死她这龙须溪小小河婆。 总算来了。再也不是毙命之时老妪模样的马兰花,眯起眼,望向铁符河对岸做贼似的五人。 之前她躲在瀑布顶部溪水当中,举目远眺,那五人来势汹汹,架子摆得很足,一个比一个像神仙中人,差点就要让她生出退避三舍的怯懦念头。只是后来那五个妖气轻重不一的家伙,不知为何吓得屁滚尿流撒腿就跑,如此一来,不管那五人为何而退,总之她再无惧意,心中反而只剩下讥讽和扬扬得意。自己如今不但正儿八经为圣人阮师做事,为他的铸剑用水加重阴寒之气,还是曾被秀秀姑娘那条火龙踩在脚底下还能劫后余生的角色!这难道还不值得骄傲? 一想到这些,她便心稳许多,竭力让自己面容平淡,装模作样坐在大石崖畔,冷冷望着溪水对岸的五个妖物:白发苍苍的老人身披蓑衣,如人间喜好游山玩水的年迈儒士;衣裳艳丽惹眼的丰满女子,有一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眼眸;稚童小儿手持紫竹手杖,眉眼深沉;一双妖气最重的年轻少年少女,眼神怯生生,躲在蓑衣老人身后,不敢正眼看人。 妖精鬼怪,遇人避让,遇神跪拜。相传这曾是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不成文规矩。只是如今神仙神仙,神祇除了那些被供奉起来的金身泥塑,一尊尊死气沉沉,早已难见真身,倒是市井巷弄的黄口小儿,也晓得山上住着许多仙人。不过朝廷以玉书金字敕封的山水正神,哪怕不是高高在上的五岳正神,只是小河河婆、小山土地,在种类驳杂的山鬼精魅眼中,除非修为境界高出对方太多,否则依旧是高不可攀、不容得罪的“官家贵人”。 “小的们本是大骊边境的山林野修,路过宝地,拜见河神大人。”蓑衣老人毕恭毕敬作揖而拜,起身后脸色庄重,“自古名山待圣人,我们来历不正,当然不敢以圣人自居,只有由衷的仰慕之心。如今洞天大开,咱们只是想着能够在圣人脚下,老老实实修行,日后大道有成,必然反哺此方天地,还希望河神大人今日能够借道一行。” 山林野修,算是这些妖物的常见自称,一般都是遇上了修行高的人后的自谦之语。 河婆马兰花直截了当道:“一人一样见面礼,交出来后,如果我觉得不错,便亲自带你们去小镇西边的大山。” 蓑衣老人愣了愣,似乎没想到这个河神如此爽快坦诚。 那持杖稚童愤懑出声道:“她如今神位不过是最低贱的河婆而已,咱们客气尊称一声河神,已是给她天大颜面,竟然还敢当面索贿,就不怕事后大骊朝廷一纸令下,就将她打回原形,孤魂野鬼也做不得吗?!” 马兰花可是小镇杏花巷的骂街高手,加上大仙杨老头给她透过一些底,哪里会怕这些恐吓,反而清晰看出了那帮人的色厉内荏,便底气更足,抬手一挥,冷笑道:“那就速速滚远,胆敢靠近龙须溪百丈之内,就算你们忤逆大骊川流正统,到时候看谁吃不了兜着走!” 稚童勃然大怒,正要出言反驳,慈眉善目的蓑衣老人猛然转头,一个凶狠噬人的眼神狠狠瞪向他,稚童模样的山精顿时噤若寒蝉。 一炷香过后,五个山林野修沿着溪水向龙泉县行去。 半身露出龙须溪水的马兰花,身上则多出了五件东西,其中就有那根之前稚童手持的紫竹小杖,晶莹剔透,灵气充沛。 在溪水中游弋的马兰花暗自窃喜之余,突然有些莫名伤感。如果自己孙子马苦玄还在杏花巷住着就好了,这些好东西都能一股脑送给他。只是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见着孙子了,而且听说修行路上,一不留神就会误入歧路,身死道消,真正成长起来的幸运儿,更是凤毛麟角。一想到这个,马兰花便有些兴致不高,身形一闪而逝,潜入河底,在水中悄然呜咽起来。 第20章 拜山头 一行人沿着龙须溪和铁符河缓缓南下,可日行六十余里。李宝瓶和李槐都是脚力异于常人的孩子,林守一虽然是富家子弟,草鞋都磨破了两双,可不愿在两个李姓孩子面前叫苦认输,硬是熬着,加上陈平安教了他用草药敷脚的土法子,终究是咬牙熬过来了,队伍里有白驴和骡子帮着驮物,所以走得并不算太艰难。 陈平安心底里很佩服李宝瓶这三个孩子,于是“游学”两个字,以及“读书人”这个称呼,在陈平安心目中,分量越发加重。 龙泉县隶属大骊永嘉郡,很久之前,东宝瓶洲所有王朝一起下诏,天下州郡县如果带龙字,皆需要避讳修改,换上其他字顶替,如今龙泉县估计是沾了骊珠洞天的光,才得以破例。 破碎洞天落地生根之处,比起早先悬空位置,已经往南偏移了很多,距离大骊南部边境的野夫关,若是车马走官道驿路,其实不过月余时间。 朱河在福禄街李家,应该翻阅过许多私家藏书,知晓许多门外事,陈平安有事没事就跟朱河讨教,反之朱河也乐意跟陈平安请教一些入山下水的规矩门道。阿良不知为何,喝酒的次数多了,说话的时候少了。林守一自从喝过银白色葫芦里的烈酒后,跟阿良走得很近,经常跟他问东问西,同时有成为小酒鬼的趋势。 李宝瓶小书箱里,摆着一部大骊朝廷颁布的彩绘版郡县堪舆图册,照理只有一州刺史衙署才有资格存档秘藏。按照图册显示,他们很快就要攀爬一条名为棋墩山的山脉,山路长达三百余里,途径永嘉、白云在内四郡。 一行人在山脚稍作休息,李槐看着宽不过骑龙巷的小路,呆若木鸡,震惊之后转头怒骂道:“阿良!这就是你说的驿路,大骊朝廷特建的官马大道?!鸡肠子一样细的破路,也算官道?” 驿路,俗称官马大道,将一个王朝疆土的全部郡县相互衔接,驿路就像是人体经脉,一旦阻塞,就会气血不通,放在国家身上,就是政令不行。 阿良坐在路旁一块朽木墩子上,仰头喝过酒后,笑哈哈道:“驿路也分等级,大骊南部边境的野夫关,有三条驿路通往北方,棋墩山驿路属于最小的一条,多用来运送瓷器、茶叶和精盐。以前人来人往很热闹,如今一座骊珠洞天这么往地上一摔,阻断了原本的南北通道,这条驿路就暂时弃而不用了,断了好些人的财路,许多货物都停滞在棋墩山山脉南麓的一座水运码头那边,那里叫红烛镇。嗯,那里的花船,大多是两三人的小船,一到晚上,灯火通明,船上的姐儿俏得很,坐在船头或是船尾,一条条白花花大腿,就那么故意露给你看,在两岸酒铺子点一壶酒一碟花生米,不花钱就能白看一宿。” 婢女朱鹿赶紧弯腰捂住自家小姐的耳朵,以免被这个登徒子的浪荡言语污了耳朵,她怒道:“我们不在那红烛镇过夜!” 阿良用酒葫芦指了指一旁的陈平安,笑嘻嘻道:“过不过夜,得问他,他才是管咱们钱袋子的财神爷。” 朱鹿眼神凌厉,杀机重重,像是陈平安敢点头她就敢杀人。 陈平安想了想,脸色认真道:“肯定要在小镇停留,添置补充一些必需物品。至于要不要在那边过夜,得看那边客栈旅舍收钱贵不贵。我们人多,如果价格不公道,就只能算了。” 朱鹿脸色阴沉,咄咄逼人:“如果便宜,咱们就要住在那种烟花脂粉的肮脏地方?陈平安!你有没有想过,我家小姐和林守一都算是半个儒家子弟,还是山崖书院的学子,怎么可以与那些伤风败俗的女人毗邻而居,哪怕看不到那些作呕画面,总会听到一些不堪入耳的靡靡之音!” 陈平安硬着头皮答道:“到了小镇再说。” 朱鹿火冒三丈,朱河拦住女儿:“就按照平安说的,不要妄下定论,到了那边再看,我们又不是一定要在红烛镇过夜。” 朱鹿伸手指着陈平安,犹然气咻咻道:“幸好你不是读书人,要不然那些圣贤书真是因你蒙羞!” 陈平安虽说这一路上跟李宝瓶和朱河识字认字,但看着大义凛然的朱鹿,他顿时有些败下阵来。 罪魁祸首阿良在一旁幸灾乐祸。 朱鹿最后斜瞥一眼陈平安头上的碧玉簪子,觉得真是碍眼,讥笑道:“沐猴而冠!” 朱河轻喝道:“朱鹿!” 李宝瓶和林守一同时皱了皱眉头。 阿良懒洋洋喝了口酒,再好的酒,一直喝下去也没什么滋味,转念想到红烛镇的新酿杏花春,就有些期待,想着怎么从陈平安那边骗点银子来过过嘴瘾。 陈平安欲言又止,默默带着他们登山。 只是入山之前,陈平安依旧像以往那般,拜了三拜。 这是姚老头传下来的老规矩,但是从不跟陈平安解释缘由,陈平安这些年始终照做不误。 阿良对此嗤之以鼻,就连陈平安不要他随便坐树墩子,也从不理会,累了就一屁股坐下,就像现在这样大大咧咧。 陈平安不是那种喜欢把自己的喜好强加于人的人,劝过两次后,看阿良一直我行我素,也就不再劝阻,而且一路行来也无不妥,陈平安就更不会多嘴。 接下来这一段漫长山路,虽是青石铺就的驿路,却颇为难行。 暮春时节,山野草木却毫无迟暮之气,草木深深,花树怒放,生机勃勃,好像今年的春天尤为漫长,迟迟不愿散场。 山路弯曲,盘旋而上,一行人不管大小,腿上都裹了棉布行缠,用以增长脚力,人手持有一根木杖,当然还穿着陈平安亲手编织的草鞋,就连行囊备有好几双结实靴子的朱河、朱鹿父女,也不例外。 朱鹿一开始死活不肯,嫌弃草鞋太过丑陋寒酸,后来入山遇上雨天,山路泥泞不堪,经常脚底打滑,朱鹿是登堂入室的武人,虽然不至于险象环生,却也踉跄难堪,最后不得不从她爹手中拿过草鞋,默默换上。李槐偷着乐呵,被恼羞成怒的朱鹿一脚使劲踩在烂泥里,二境巅峰的武人,有意为之的一脚踩踏,自然势大力沉,当场溅得李槐半身泥浆。 李槐家境贫寒,本就没带几身换洗衣物,立即戳中了伤心处,哭得稀里哗啦。气喘吁吁的林守一不愿掺和这摊子烂事,只是停步在旁翻白眼。朱河是性子纯朴的人,哪怕已是五境武人,依然耐着性子跟李槐赔礼道歉,答应出了山进了市镇,一定给他买一整套崭新衣物。可李槐在意之事,本就是自家穷苦自己可怜,一看到那婢女朱鹿脾气这么坏,偏偏身边还跟着一个有钱的爹,他只觉得自己被伤口撒盐,哭得更加撕心裂肺,双脚使劲踩着泥泞地面,很快就跟一只小泥猴似的。陈平安上去劝说,李槐不愿听,陈平安很快就被连累得一身黄泥,所幸陈平安受过的苦头灾殃够多,倒是没急眼,只是有点无奈。 朱鹿趁机煽风点火:“看吧,好心没好报,陈平安,你赶紧把这种没心没肺的东西丢下得了。” 李槐哭得更加厉害。李宝瓶大声呵斥也不管用。 陈平安思来想去,最后只得试探性问道:“李槐,我回头帮你做一只小竹箱,咋样?”李槐立马止住哭声,胡乱抹去眼泪鼻涕,认真问道:“多大的?” 陈平安回答道:“不能太大,你个子小,背起来不能觉着重才行。要是不答应,就当我没说,你继续哭,然后我们继续赶路,跟不跟上随你。” 李槐咧嘴笑道:“小没事,但一定要做得漂亮点!至少也要跟李宝瓶那只书箱一样好看!” 朱鹿啧啧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小小年纪,就学会坑蒙拐骗了,爹娘品行如何,不看便知。真是好正的家风!” 竹箱即将到手的李槐挤眉弄眼,差点把朱鹿气得七窍生烟。 陈平安转头对林守一说道:“给你也做一只书箱?” 陈平安笑了笑:“反正也是随手顺便的事。” 林守一刚要摇头拒绝,听到后边那句话后,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棋墩山的山巅景象极其奇异,像是一个小镇常见的巨大晒谷场,地面平整,如仙人以刀剑削去高耸山头一般。 孩子们雀跃不已,就连朱河放眼远眺北方,也感觉颇为心旷神怡,恨不得长啸几声。 陈平安是见惯山头的人,尤其是最后那趟进山,一座座山头一步步走过,此刻反而显得神色从容。 今夜要在山顶过夜,朱河和朱鹿开始搭帐篷,李槐和林守一跑去拾取易燃的柴火,陈平安和李宝瓶则用石子搭灶煮饭。如今几个行囊里的米粮和干菜都已吃得差不多,确实是要寻一处闹市补给,为此陈平安一路上见到药材,就摘下放入背篓,如今已经攒下小半背篓晒干的珍稀草药,争取能够少花一点多积蓄一点。 就着几碟子腌渍咸菜吃完米饭,阿良起头造反,带着李槐一起用筷子敲着空碗,嚷着要吃肉要吃肉。 陈平安点点头,说今夜去做几个陷阱套子,看明早能不能逮几只山跳野鸡来开开荤。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山上走兽皆是如此,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只要仔细观察,很容易就能发现一些山林野兽觅食喝水的线路,而且以树木石块做成的小巧陷阱,并不复杂。黄昏时,彩霞满天,陈平安独自离开山顶大坪去碰运气后没多久,只见山巅四周彩云聚散不定,速度极快,如顽劣孩童的变脸,与此同时,原本堂堂正正清清爽爽的山河景象,给有心人带来一种蒙上雾霾的阴森感觉。 朱河看见此景心情沉重起来,他尽量不惊扰三个聚头背诵书籍的求学蒙童,也不去跟独自坐在崖畔发呆的女儿打招呼,想了想,来到无人处,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古籍,翻到中间“开山”一页,手指停在“撮壤诀”附近,仔细浏览那些细微如蝇头的鲜红文字,翻过一页,则是两幅图案,一幅绘有小山模样,只是底部山根如竹笋盘结,旁边空白处注解为“太山符”,一幅为双手结印之玄奇手势。 朱河神情凝重,断断续续默念,不断加深印象:“取山之东、南之土各一抔,捻岳字最佳,捻山字亦可”“焚礼敬山神符一张,脚踏魁罡二字,呵气一口,可向山神、土地借取一山,气与地连……” 合上古籍,小心翼翼放回怀中,朱河又从袖中一摞黄色符箓当中,抽出一张黄纸,开始依循书上记载去石坪东方和南方各抓取一把土壤,捻出一个古“嶽”字,上“山”下“獄”。朱河正要搓燃手中那张李氏老祖赠送的黄符,突然吓了一大跳,原来阿良不知何时蹲在了他旁边,后者提着酒葫芦,笑呵呵道:“你手上那张寻常材质的入山箓,下笔之人的画符手法,还是不错的,但是符箓一道,一步差不得,纸张材质如人之根骨一般重要,所以它可承受不起古‘嶽’字的重量,所以我劝你写个‘岳’字就可以了,省得请神没成,还惹恼了山神。” 朱河毕竟是第一次接触到传说中的山精神怪,有些紧张,轻声道:“阿良前辈,这棋墩山真有那土地或是山神盘踞?那为何还有这么重的阴煞气息?” 阿良悠悠然喝了口酒,嗤笑道:“谁跟你说山神土地,一定是性情良善之辈?” 朱河满脸错愕:“不然?” 阿良嘿嘿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天晓得这里的主人家,待客的脾气是好是坏。” 朱河猛然惊醒道:“不好,陈平安一个人不在山顶!” 阿良点了点头。 朱河火急火燎道:“阿良前辈,你去找陈平安,我继续完成这道撮壤成山诀,如何?我朱河只是五境武人,自信对付世俗高手还有一搏之力,可是对付那些古怪东西,真是心里没底啊。” 阿良笑着起身,大摇大摆离去,轻飘飘撂下一句话:“那你自己小心啊。” 朱河按部就班完成那道撮壤成山诀,捻出岳字,烧掉黄符,踏魁罡二字呵气,最后双指并拢,对着地面上的土符轻声念道:“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敕!” 朱河始终保持这个手指朝地的姿势,神色越来越尴尬,因为地面上的那个岳字纹丝不动,朱河额头沁出汗水。几个保证符箓灵验的紧要处,例如烧符之时,从自身何处气府注入黄符多少真气,等等,朱河自问都没有纰漏,照理来说应该大功告成才对。 按照泛黄古籍所记载的解释,《开山篇》中所谓的捻土造山,并非实实在在出现一座山峰,这与《走水篇》中名副其实的吐唾横江符,大不相同。撮壤之后,这个岳字将会成为一地山神、土地走出栖息洞府的桥梁,只要不是太蛮横的非分之想,那么被邀请出山的神祇,多半会答应烧符之人的要求,因为那张黄纸符箓本身,就类似一份登门礼,坐镇一方山水的神灵只要出现,就意味着他们愿意开门迎客。 可是朱河觉得自己这次临时抱佛脚的请神仪式,多半是黄了。 这时,一阵巨大的声响从山脊传来,树木依次轰然倒塌,明显是有庞然大物在飞快登山,以排山倒海之势迅猛向上,矛头直指山顶石坪众人。 响彻山脉的惊人动静,使得朱鹿和李宝瓶他们迅速向朱河靠拢。朱河转头沉声道:“退回去!你们站在石坪中间,不要轻举妄动,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随意靠近我这边。” 年纪最小的李槐脸色苍白,扯了扯身旁李宝瓶的袖子:“不会是吃人的妖怪吧?要不然就是山神作祟?之前陈平安告诉阿良别随便乱坐树墩子,说那是山神老爷的交椅,坐不得……” 李宝瓶双臂环胸,胸有成竹道:“我们不要自乱阵脚,就算朱叔叔挡不住那东西,小师叔和阿良很快就会赶来帮忙。” 只是李宝瓶的白皙双手,手背青筋绽起,显然她并没有表面那么镇定自若。 林守一反而是最镇静的一个,眼神中隐藏着期待。 朱鹿望向父亲的背影,她其实比李槐更加担心。 朱河突然低下头,看到一个身高不及自己腰部的矮小老头,邋里邋遢,白发白须,手持一根幽绿竹鞭拐杖,正在狠狠打着他的小腿,像是撒泼泄愤的无赖。等到朱河低头后,老翁与他对视片刻,悻悻然收回手,退后数步,沙哑开口:“晓不晓得东宝瓶洲大雅言?” 朱河怔怔点头。 老翁又问:“那么大骊官话呢?” 朱河再次点头,尚未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老翁手持绿竹杖跳起身就给了朱河肩头一拐杖,老翁落地后,朱河没什么感觉,老翁自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赶紧一手扶住老腰,气急败坏地用大骊官话痛骂道:“屁大本事没有,害人的能耐算你最厉害。老子像缩头老鼠一样,可怜兮兮躲了这些畜生几百年,本以为好不容易等到这一次千载难逢的翻身机会,大骊朝廷大肆敕封山水正神,老子就能媳妇熬成婆,总算可以从土地升为山神,以后再也不用受这些畜生的窝囊气,哪怕依然斗不过它们,好歹能勉强果腹不是……” 老翁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抬臂擦拭眼泪,悲愤欲绝,最后用竹杖使劲敲打地面:“有本事自己去跟那些畜生厮杀啊!用一张破符,非要把老子揪出来,老子想躲都没法躲,结果要跟你们这帮挨千刀的家伙一起葬身蛇腹,殉情啊?老子是二八娇娘,还是徐娘半老咋的,你难道就好我这一口啊?啊?大声告诉我!……” 突然,绿竹老翁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朱河转头望去,毛骨悚然。 一颗硕大如水缸的漆黑头颅,从山脊那边缓缓抬起,最后完整出现在山巅石坪众人视野当中。 一双银色眼眸,一条猩红舌头长如大木,飞快摇动,滋滋作响。 这条大到惊世骇俗的黑蛇,半截身躯缓缓挪到石坪上,其头背皆有对称大鳞,通体漆黑如墨,在夕阳映照下熠熠生辉。 虽是畜生,它的眼神却极其似人,促狭玩味地望着须发打结乱如麻的老翁,好像在说猫抓耗子这么多年,总算逮着你了。 老翁仿佛认命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丢了那根相依为命的竹杖,捶胸蹬腿,号啕大哭:“造孽啊,堂堂一山土地老爷,到头来被畜生欺负到这般田地,这日子没法子过了啊……” 黑蛇缓缓直起腰身抬升头颅,腹部露出一双小爪,如世俗王朝藩王蟒服上所绣图案的四趾,而非帝王龙袍上的那种五趾。可这一趾之差,对山巅众人和自称土地的矮小老翁而言,实在可以忽略不计。 土地眼珠子突然滴溜溜乱转,猛然站起身,扬起脑袋望向那条黑蛇,惊喜道:“这武人莽夫的皮肉肯定糙得很,你是为了身后那些皮滑肉嫩的小娃娃们来的,因为他们一个比一个灵气足,对不对?” 土地越说越兴奋,唾沫四溅,大笑道:“吃吃吃,尽管吃,吃饱了,你就终于能够成就墨蛟真身,再也不用惦记我这点臭皮囊。到时候小老儿我当我的大骊棋墩山山神,你争取做你的走江龙。在走江之前,这儿你依旧是山大王,一样能够在小老儿头顶上拉屎撒尿,所以你现在吃我没意义嘛,吃了虽然是能增长丁点儿修为,可小老儿我毕竟是土地神祇之一,对你将来走江入海为龙,也是一个大坎,因为那些江河湖水的正神们,一定会同仇敌忾,一路上不断给你下绊子的……” 黑蛇那张大嘴轻轻裂出一条缝隙,如人讥讽而笑,它的头颅往土地身后点了点。 土地再次呆若木鸡,一屁股颓然坐地,这次没有老泪纵横,只是干号道:“一公一母,皆要证道,你吃了那帮灵丹妙药似的儒家小娃儿,为走江化龙奠定基础,你那婆娘吃了我,以便顺利篡位成为下任山神,好算计好算计,我认栽,小老儿认栽了……” 衣衫褴褛的白发土地眼神痴呆,呢喃道:“大道难料,不过如此。” 极其久远的岁月里,曾有两位得道仙人联袂腾云驾雾,兴致偶起,降落此山,弈棋于山巅,一人拂袖即削去山头,手指作剑,划出纵横十九道,一人捏土灵为黑棋,抓云根为白棋。双方手谈月余,每落一子,棋子即生根化为天地生灵,黑棋为黑蛇,白棋为白蟒,盘踞于山巅棋盘之上纹丝不动,白子被吃,便被附近黑蛇吞食入腹,反之亦然。 那盘棋局势均力敌,两位术法通天的仙人,不等胜负水落石出,便尽兴离去,离山之时,山顶还剩下一百多条黑白蛇蟒,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黑蛇白蟒相互厮杀,疯狂吞噬对方,最终只存活下来一条有望蜕皮为墨蛟的黑蛇,和一条腰间生出飞翅的灵性白蟒,不知为何,这双黑白蛇蟒,竟然不再捉对厮杀,而是成了一双伴侣。 它们极其狡猾奸诈,一开始对于能够造成威胁的修士,轻易不去招惹,只拣选那些落单的旅人商贾下手,而且次数绝不频繁,多在暴雨大雪天气里出洞杀人。数百年来,凭借着自身天生长寿,一点点积攒肉身实力,耐心等待证道机缘的到来。一次次精准捕杀目标后,它们开始有意挑选那些入流的武人和练气士下嘴,这使得它们的实力攀升,越来越快,以至于连一山土地都成了它们梦寐以求的盘中餐。早期双方其实相安无事,土地奈何不得蛇蟒为祸一方,蛇蟒也抓不住泥鳅一般滑溜的土地。 李槐实在忍不住了,大骂道:“就你这种货色,也配做土地山神?老天爷又没瞎眼!” 土地背对着那拨孩子,用竹杖使劲砸了一下石坪,懒得跟他们一般见识,只是没好气地小声嘀咕道:“大概是真瞎了。” 朱鹿其实是最气恼愤怒的人,可当她看到那条黑蛇后,她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二境巅峰的她,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与那种怪物对峙的勇气,哪怕一步,只是一步,她也没有胆量踏出去。 朱河到底是五境武人,胆气十足,再者身后就是自家小姐,更有自己女儿,也容不得他退缩半步。朱河不敢擅自转身,竭力怒吼提醒道:“朱鹿!小心身后崖畔,还有一条畜生躲在暗处!” 朱鹿只能嘴唇微动,似乎是想告诉她爹不用担心,可嗓音之小细弱蚊蝇。 石崖峭壁外的空中,一阵嗡嗡声响刺耳响起。 朱鹿和李槐他们骇然转头。 一条身躯略显纤细的雪白蟒蛇,悬停在悬崖外不远处的高空,它并未生出四爪,但是一双近乎透明的翅膀正在飞快振动。它用一双阴沉眼眸,死死盯住少女朱鹿,一次次吐芯,不断有白色浓稠蛇涎坠落,简直就是老饕在垂涎一道美味。 它打量着清秀少女的身段,最后视线凝固在朱鹿的那张脸庞上。 被这头畜生凝视的朱鹿,只觉得双腿一软,全身无力,虽然没有跌倒,但是呼吸困难起来。朱鹿心知肚明,别说出拳退敌,就是动一下手指头,都已是奢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那张平时颇为自傲的脸蛋,早已满是泪水。 自习武第一天起就对江湖充满憧憬的朱鹿,这一刻充满痛苦和悔恨。 她不该死在这里。她怎么可以死在这里。 朱鹿那双泪水盈眶的秋水眼眸,充满祈求。 白蟒对于朱鹿的可怜眼神,根本无动于衷,它只是使劲盯着少女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庞,越发垂涎三尺,好像下一刻这张脸颊就会变成它的容颜。 土地看似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其实眼珠子就没停过,眼角余光一直瞥向那个捻土而成的岳字,覆着那张黄符烧出的灰烬,如果有用的话,他恨不得趴在地上,鼓起腮帮将那些灰烬从岳字上吹走。只可惜,这只会是徒劳无功。 林守一开始有些焦急,左右张望。 反倒是李槐扯了扯嘴角,想哭却没哭出来,蹲下身,背靠着李宝瓶脚边的绿色小竹箱,双手抱住膝盖,背后传来阵阵清凉。这个孩子有些想念娘亲一天到晚的骂声,爹每天晚上的打雷鼾声。 唯有李宝瓶眼神越来越坚定,小姑娘虽然满头汗水,可仍是高高抬起下巴,毫无惧意。 黑蛇骤然用头颅撞向朱河。 一直屏气凝神小心蓄力的朱河一脚后撤,一脚前踏,以正面一拳,硬扛黑蛇的巨大头颅。 朱河拳罡刚猛,一拳之后,竟是打得那颗头颅轰然巨响。剧烈冲击之下,黑蛇脑袋往后一个晃荡,上半身直起的庞大身躯也随之后仰几分。 手臂酥麻的朱河一咬牙,下陷半尺的双脚,迅速从石坪当中拔起,身形不退反进,大步前冲,每一步都在山顶石板上重重踏出凹陷脚印。方才硬碰硬一撞,朱河不认为自己没有一战之力! 黑蛇再次蛮横地以头直撞而来,朱河体内气机流转如江河决堤,血气蓦然雄壮,手臂肌肉鼓胀,几乎要撑破袖子,怒喝一声,一拳凶狠砸在那条孽畜头颅正中。 势大力沉的倾力一击,爆发出铁锤砸巨钟的雄浑声势。水缸大小的蛇头被一拳砸得摔在石坪上,扬起无数尘土。 占据上风的朱河正要乘胜追击,身后不远处的土地轻轻叹息。 有一物拦腰横扫而至,速度之快,远胜于之前黑蛇的两次出头冲撞,瞬间砸在朱河身侧,朱河整个人被扫出去十数丈,虽未被一击致命,却也是皮开肉绽,满脸是血,显然受伤不轻。朱河在地面上打了几个滚,堪堪止住后退势头,强提一口气,咽下涌至喉咙的那口鲜血,顾不得伤及肺腑,就要继续前冲与那孽畜拼命。 原来黑蛇先前两次故意示弱,只是为这一次快若闪电的扫尾做铺垫。 朱河瞪大眼睛,肝胆欲裂。 眼角余光之中,白蟒身躯一拱,骤然发力,对他女儿朱鹿发起攻击,那张血盆大嘴,触目惊心。 就在此刻,一道消瘦身形沿着黑蛇背脊一路飞奔,最后踩在头颅之上,纵身一跃。陈平安手持柴刀,扑向那条白蟒。 千钧一发之际,陈平安一刀刚好砍断白蟒左边翅膀!但是他也一样被身躯倾斜的白蟒狠狠撞得倒飞出去。 石坪下的山脊某处,阿良坐在一棵老松横出悬崖外的枝干上,小口喝着酒,面无表情。 他扶了扶斗笠,呵呵一笑。 体态如女子纤细的白蟒,那对翅膀不算大到夸张,透明晶莹,若非细看,几乎很难察觉。很难想象,扇动这对翅膀,就能让它从石坪悬崖外升空而起,难免让人猜测,它是否掌握了类似练气士某种悬空浮游的术法神通。 只是如今这一切都意义不大了。之前白蟒拱背之后迅猛俯冲,张开血盆大嘴,试图吞食掉拥有清秀容颜的婢女朱鹿,不承想竟然被一名横空出世的持刀少年,用黑蛇背脊和头颅作为阶梯和跳板,一跃而至,手持柴刀恰好砍在飞翅与身躯接连之处。白蟒需要那对翅膀来升空以及掌控方向,被一刀砍掉飞翅之后,身躯凭借惯性继续前冲,但是立即歪斜横移了丈余距离,白蟒那张血盆大嘴刚好从朱鹿身边擦肩而过,整个身躯重重摔在石坪上。 朱鹿以及她身后的三个学塾蒙童,因此逃过一劫。趁着白蟒撞地后晕头转向的间隙,李宝瓶赶紧背起书箱喊着“快跑”,林守一默默拿起行囊尾随其后,李槐早就吓得牙齿打架,跑出去一段距离后,无意间发现没有看到讨厌鬼朱鹿的身影,转头一看,那家伙傻乎乎站在原地,这不是束手待毙是什么?李槐忍不住高声喊道:“朱鹿,还不跑?” 朱鹿终于打了个激灵,略微还魂,只是依然有些六神无主,转过头,眼神恍惚地望向李槐,只见李槐边跑边吼道:“跑啊!等死啊!” 朱鹿一旦回过神,立即就展现出二境巅峰武人的矫健身姿,四五步便掠到李槐身边,跟他们一起退到远离白蟒的石坪地带。果不其然,朱鹿刚刚离开原地,那条飞翅断折处鲜血喷涌的白蟒,便开始因为疼痛而剧烈挣扎,尾巴疯狂甩动,砸得石坪碎石飞溅,若是朱鹿晚上片刻,恐怕就要被白蟒粗如水桶的大尾砸成一摊肉泥了。 白蟒失去一只飞翅后,似乎元气大伤,胡乱扑腾,溅起无数飞沙走石,久久没有平静下来。 不过陈平安也好不到哪里去,握着柴刀的左手虎口迸裂,满手鲜血。 陈平安单膝跪地,抬起手臂抹去额头汗水,以免模糊视线。 柴刀已经断去半截,雪亮刀刃反弹之际,若非陈平安反应得快,赶紧侧过脑袋,脸上即便不被戳入半截柴刀,至少脸颊也会被刮去一大块血肉。 陈平安现在所处位置,与黑蛇白蟒形成掎角之势。那条黑蛇行为诡谲,看到白蟒遭受重创后,并未急匆匆丢下朱河,跑来跟陈平安厮杀,反而比先前更加悠闲镇静,好整以暇地慢悠悠晃动上半截身躯,始终与朱河保持对峙状态。黑蛇那双银白色眼眸阴气森森,视线偶尔落在白蟒身上,与白蟒之前看待少女朱鹿如盘中美味的眼神,并无不同。 石坪正中位置,土地手捧绿色竹杖,瑟瑟发抖,那半截柴刀刚好插在他脚边地面不远处。土地蹑手蹑脚走近,蹲下身,用手指肚小心翼翼地抹了抹刀刃,手指头瞬间流淌出夹杂有一丝金色的土黄色鲜血,吓得他赶紧缩回手,又弯曲手指,轻轻弹指敲击刀身,满脸疑惑,嘀咕道:“锋利无匹,当得起锋利无匹的美誉,却竟然只是寻常柴刀,连武人百炼刀也称不上,所以刀身极脆,远远不够坚韧,若是刀身与刀刃品相匹配,再交给那有一身武艺的憨直汉子作为兵器,未必没有一丝胜算。现在嘛,万事皆休喽。” 土地仔细打量着刀刃那条清亮鲜明的漂亮锋线,感慨唏嘘道:“至于这把柴刀的玄机……就只能是在那少年的磨刀石上了?可问题在于,得是多好的一块磨刀石,才能将一把材质粗劣的廉价柴刀,磨出此等锋芒啊。” 土地视线之中有些贪婪炙热,偷偷望向朱鹿、李宝瓶那边的箩筐行囊,不出意外,那块磨刀石就藏在其中。 土地随即重重叹息,东西再好,哪怕能够拿到手,他如今好像也没命去享用了。 千恨万恨,只恨那个五境武人鬼使神差使出的撮壤成山诀,那本是一门失传无数年的开山术,土地当时躲在地底下,还报以一种看人鬼画符的笑话心态,到最后自己偏偏就栽在了这个大跟头上。其实这门捻土撮壤的开山神通,算不得如何上乘高明,只是此类神通沉寂太久了,在他担任棋墩山土地的年月里,只有一次被人以此术请出山腹府邸,便是那两位来此山顶弈棋的仙人,当然那两位是术法通天的陆地真仙,一个小小五境武人,给那两人提鞋也不配。当年他之所以被喊到山顶,不过是两位真仙不愿坏了某些老规矩,照顾的可不是他这位棋墩山小土地的颜面。 陈平安不是不想借机解决了白蟒,实在是五脏六腑在翻江倒海,让他根本无力多做什么。汗水被抹掉之后,很快就会重新布满脸庞,陈平安干脆就不再去浪费力气,只是不断调整呼吸,尽量让体内紊乱的气息趋于平静。这种调整,就像在对大雨天四面漏风的窗户,尽力进行修修补补。 擂鼓之声,再度从心口响起,声响渐渐变大,不是从耳传入,反而有点像是玄之又玄的心声,在清清楚楚传达身躯体魄的颤抖哀鸣。 陈平安这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最早源于年幼时在泥瓶巷的那次绞痛,之后在山上还经历过一次。 这次之所以没有满地打滚,是陈平安察觉到体内那股势若火龙的古怪气息,开始由腹部逆流而上,所经之地,无论是从宋集薪家那具木人上认识到的一个个气府窍穴,还是人体关隘城池之间相连接通的经脉,都很大程度减缓了疼痛感,如武将带兵平定叛乱一般,或是宋集薪所谓演义小说上的御驾亲征,效果显著,虽然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是至少能够让那些叛军避其锋芒。 朱河虽然受伤不轻,但是气势不降反升,一身雄浑战意昂扬奋发,两袖鼓荡猎猎作响,颇有几分不容轻侮的宗师风范。 腹部缓缓在石坪边缘游走的黑蛇眯起眼眸,即便朱河展现出不俗的战力,它始终不急不躁,左右大幅度摇晃头颅,像是在蹩脚地寻找漏洞,如此一来,无形中送给了朱河压下伤势的大好良机。 土地看在眼中,犹豫了一下,仍是有气无力地出声提醒道:“别垂死挣扎了,这条孽畜之所以不急着吃掉你,无非是希望你完全激发气血。莫要以为它拿你没辙,它只是在等待一颗青涩果子的成熟罢了,否则哪怕它吞下你的这副身躯,仍是消化不掉你的精气神,要晓得那才是真正的大补之物。” 土地哀叹一声,开始捯饬杂乱的须发和破败的衣衫,自嘲道:“好歹是一方土地,死之前总得有个山岳神祇该有的样子。” 土地坐在地上,一边收拾一边冷笑:“对了,孽畜可不只是肉身强横,动作敏锐,它在百余年前吞吃了一位中五境修为的道家练气士,如今估摸着怎么也该修成了一两种入门道法,虽说粗浅不堪,可是由这条孽畜用出,恐怕任你是五境体魄也扛不住。说到底,算你们点子背,好死不死,是一个五境武人担任领头羊率队入山。若是六境,两条孽畜虽然也吃得下,可未必愿意出洞,怕两败俱伤嘛。若是七境,嘿,它们早就主动避让几十里路了,恨不得你们赶紧滚出棋墩山的地界。” 少女朱鹿悚然,闻言后万念俱灰。 林守一喃喃自语道:“阿良,阿良前辈呢?” 李槐突然发现李宝瓶在悄悄翻动书箱,摸出一只小瓷瓶后,紧紧攥在手心。 顺着她的视线,远处陈平安不动声色地朝他们点了点头。 李槐突然有些羡慕李宝瓶和她那位小师叔的这种默契。 书上说,这叫心有灵犀。 而朱河听到土地泄露的天机后,脸上并无半点惊惧神色,转了转手腕,洒然笑道:“束手束脚窝囊是死,放开手脚痛快一战,也是死,既然都是死,还管什么死后会不会成为那条孽畜化龙的垫脚石?” 五境武人,已经有资格被誉为武道小宗师,魂意壮大,神魄坚固,只差凝聚出一颗武胆而已。 朱河身陷必死之地,全无退意,其实契合武道宗旨“向死而生塑武胆”的真意,只是仍需继续锤炼打磨而已。 朱河一身武人气势早已攀升到顶点,蓄势待发。 黑蛇瞬间一改先前悠闲懒散的模样,仿佛是真正确定了朱河再没保留余力,一身魂魄皆已于气府沸腾,随着气血急速流转全身,那么它就可以下嘴品尝这道美味了。 黑蛇抬高头颅,同时张了张嘴巴,逐渐露出两颗象牙色的毒牙,粗如青壮手臂,相比白蟒一张嘴就会蛇涎流淌的污秽模样,有望成为神物墨蛟的这条黑蛇相对要干净许多,大嘴之内雪白一片,一阵阵寒气向外流泻,反差鲜明的黑白两色,衬托得这条成精畜生威严十足,反而比那邋遢老翁更像是货真价实的土地山神。 黑蛇骤然发起攻势,这一次不再是示敌以弱的头颅直撞,它瞬间将嘴巴张开到极致,看似朝石坪地面上的朱河脑袋一咬而下,实则在半途就喷出一口腥臭至极的雪白瘴气,瘴气凝如实质,好似一支床弩箭矢直射地面。 朱河是小镇土生土长的李家家生子,实战经验并不丰富,习武生涯当中,多是与家族老祖宗一场场点到即止的切磋,生死之战更是头一遭,可是吃过一次孽畜声东击西的大亏后,朱河这次身形随之而动,决不再与其正面硬碰硬。 果不其然,那道如箭矢般锋锐的冰冻瘴气刚刚落空,石坪地面便被激荡得粉碎。朱河横移数步后,立马就感受到侧面一股劲风横扫而来,又如之前的明暗两板斧,可这次朱河早有防备,脚尖一点,不退反进,笔直向前,直扑黑蛇腹部。 不承想那条黑蛇身躯后仰,嘴中瘴气一口口频繁吐出,用意不在贯穿朱河身躯,只为阻滞他的前冲,同时尾部不断延伸,直到盘踞山头,形成一个大圈牢笼,将朱河瞬间围困其中,迫使朱河做那困兽之斗。 黑蛇漫长的身躯,在围出足足两圈“城墙”之后,竟然还能高高翘起尾部,如巡城士卒,防止朱河飞蹿出去。朱河应对已经足够迅速,在蛇身第二圈形成之前就要拔地而起,只是身形刚刚腾空,就被那条尾巴迅猛砸下。朱河双臂护住头颅,被猛然拍落回石坪,虽未伤及内脏,但是气海如沸水蒸腾,使得他一张脸庞涨得通红,流转全身的魂魄神意出于好意,为了庇护主人不受创伤,不得不离开既定的经脉道路,转而渗透进入更外围的血肉肌肤。 黑蛇冰冷银眸流露出一丝得意。如果说之前这个武人是七分熟的美味,那么现在就有九分熟了。所以它不再继续消耗元气,而是张开大嘴,一次次低下头颅扑向朱河。 朱河出拳如虹,在这座斗兽场内灵活地辗转腾挪,两条手臂绽放出青蒙蒙的罡气,每次出拳皆可裂空,风声大震。 虽然处于绝对下风,朱河却没有半点颓势,眼眸熠熠,精气神更是前所未有的充沛。 土地竖起耳朵,啧啧称奇,虽未亲眼见到大战光景,却猜出个大概,心想真是个不错的武道宗师坯子,半路夭折,惜哉惜哉。 他猛然火烧屁股般地惊醒起身,捡起那根黯淡无光的绿色竹杖,对那个武人的同行之人喊道:“快来一个人,随便谁都行,只要是童男童女皆可,将你们长辈捏出的岳字用脚踩平,我就能脱身,不受此符拘束,到时候我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不敢说斩杀孽畜,脱困总是不难,快!” 土地焦急的视线在那几人脸上游移。 林守一嘴角泛起冷笑。 李槐刚要鼓起胆气去冒死涉险一趟,却被李宝瓶一把扯住胳膊。 土地愕然,痛心疾首地跳脚骂道:“不知好歹的蠢货,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们长辈力竭战死?你们这帮小崽子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 朱鹿身形一闪,向那位棋墩山土地狂奔而去。 远处陈平安突然厉色喊道:“朱鹿你别去!你如果不帮他,他无路可退,说不定只能跟我们并肩作战,如果帮了他,以他胆小怕事的心性,肯定就跑了!再者我们还不确定他跟这两条畜生到底是不是一伙的,你别冲动!他从头到尾,看似一直在帮我们,但你有没有发现,他其实一点都不曾帮到朱叔叔!” 朱鹿哪里愿意听陈平安的言语,只管埋头前冲。 陈平安在开口说话的瞬间,其实就已经开始向土地冲去,速度丝毫不比朱鹿逊色。如果没有意外,陈平安有希望拦下朱鹿的脚步。 土地脸色阴晴不定,手持绿杖站在原地。 断去一翅的白蟒,在翻腾之后,很快就躺在石坪上不再动弹,奄奄一息,像是再也无法参加这场搏杀。 但是当陈平安冲向土地,身形出现在离它头颅十数步距离时,白蟒毫无征兆地向前一蹿,大嘴狠狠咬向陈平安,哪里还有之前那副半死不活的濒死架势。 陈平安猛然停下脚步,向后倒退而去,躲掉了白蟒的凶险扑杀,怒喊道:“朱鹿!看到没!这条孽畜同样希望你毁掉朱叔叔的那个岳字!那老头跟这两条畜生说不定早就达成了秘密约定!” 陈平安被白蟒身躯阻隔了视线,看不到土地那边的景象。但是那条白蟒的头颅,先是略显慌张地望向朱鹿那方,继而缓缓扭向陈平安,眼眸充满讥讽之色。 那一刻,陈平安满怀愤懑和失望。以至于连体内那条火龙,在经过高处三个气府窍穴的时候,莫名其妙从势如破竹的气势,变成小心翼翼的卑微姿势,他也不曾注意留心。 脑子里一团糨糊的少女朱鹿跑到那个岳字附近,满脸泪水,伸出脚一通乱踩,她哽咽道:“我要救我爹!我要救他!我知道,因为他是我爹,所以你们才会这么无所谓他的生死!” 岳字上边的黄符灰烬,被踩得混入泥土,最终消散不见,岳字也在朱鹿的踩踏之下,终于模糊不见。 土地呆呆低头看着朱鹿的双脚,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压抑至极的笑声:“嘿嘿……” 然后土地抬起头,玩味地凝视着这个仓皇失措的少女,手腕随意拧转,绿色竹杖在空中带出一片翠绿流萤,苍老脸庞,如枯木逢春。土地笑逐颜开,点头道:“呵呵,救父心切,理解理解。” 土地的身形开始迅速增高,容颜变得越来越年轻,筋骨伸展,发出一连串黄豆崩裂似的刺耳声响,已是中年男子模样的他仰天大笑,似哭似笑,快意至极:“哈哈哈!” 变得容颜俊美的绿杖男子,笑着望向那条白蟒:“按照约定,我帮你们对付那个藏头藏尾的斗笠汉子,至于这些家伙嘛,随便你们处置。当然了,以后咱们双方相处,可就不能再是之前数百年的样子了。放心,我被敕封为山神后,会将你提拔为此处的土地,至于你那汉子走江一事,我也会扶持一二。说到底,大家互利互惠,共襄盛举。” 绿杖男子说完这些话,已是俊逸潇洒的弱冠男子,笑眯眯地望向目瞪口呆的朱鹿:“你爹与我有缘啊,本来大骊这次封赏版图上的各路山河神祇,我撑死了就是借机恢复土地正身,可他竟然能够喊出那位‘先生’的名讳,实在是震撼人心,等于帮我重新钦定了原本被仙人摘去的土地之身。实不相瞒,若是他当时捻土撮壤写出那部《开山篇》的‘嶽’字,说不定我此时根本无须大骊敕封,就已是棋墩山的正统山神了。” 年轻土地神色无比欢愉,慢慢踱步,自顾自摆摆手,笑道:“没关系没关系,我很知足了。你爹是好人啊,你也是。你们是我的贵人,只可惜滴水之恩,才要涌泉相报,结果你们这么大的敕封之恩,我实在是无以回报啊。” 朱鹿面无人色,嘴唇颤抖,反复呢喃道:“你骗人,你骗人……” 玉树临风的年轻土地瞥了眼白蟒:“飞翅被斩断一事,咱们可都意料不到,别奢望我会额外补偿什么。如今我穷酸得很,棋墩山方圆数百里,这么多年早被你们搜刮殆尽了,我这堂堂土地老爷只剩下一层地皮,很不像话啊。” 白蟒温顺点头,透露出一丝罕见的谄媚,然后轻轻晃了晃头颅。 年轻土地大手一挥绿杖,豪迈道:“你们的那点破烂家底,我可不稀罕,所有以往过节,就让它随风而逝好了。” 最后他环顾四周,笑嘻嘻道:“那个被你们称为阿良的兄弟呢?他不拜山头也就罢了,还敢坐我的交椅,最后更是让‘嶽’字降为‘岳’字……” 这个正意气风发的年轻土地,突然眼神茫然地低头望去,一脸痛苦欲绝和匪夷所思。一把普普通通的竹刀从他心口穿过。 阿良与他并肩而站,只是面朝相反方向。阿良松开刀柄,然后拍了拍这个年轻土地的肩膀,笑眯眯问道:“你找我?” 当阿良松开那柄竹刀的刀柄,换作肩头一拍后,在鬼门关打了个转的年轻土地,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越发战战兢兢,他脸上再无先前指点江山的畅快笑意,身形一动不动,嗓音干涩道:“前辈,今日误会,是我唐突了。” 事实上,来历不明的阿良,既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侧,轻而易举以寻常竹刀捅穿他的心窍,那么他就确定无疑,自己绝非此人的对手,兴许唯有等到自己成为棋墩山正神,才有与其掰手腕的底气。那么一个棘手问题就摆在了他眼前,是老老实实站直了挨打,还是硬气地搏上一搏? 其实当那人手心离开刀柄的瞬间,普通材质的竹刀就已经失去了震慑力。作为神祇,哪怕仅是不入流的土地公,搁在世俗王朝的官场,他就是没有官身的胥吏罢了,可神祇到底是神祇,比如他当下这副经受无数香火熏陶的金身,足可媲美七境武人的体魄,尤其是没有死穴一说,所以哪怕被竹刀捅穿后背心口,仍是不碍事,可名叫阿良的斗笠汉子越是如此漫不经心,他就越是忐忑不安。 犹记得当初被那两位莅临此山的陆地真仙,以无上神通销毁他的神位金身,当时那两人的气态姿容,亦是如此轻描淡写,甚至远远不如他们对弈手谈的任意一次落子。 阿良出刀之后,此时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德行,摘下腰间小葫芦,轻轻晃动,酒香四散。阿良灌了一口烈酒,绕着这个年轻俊美的土地公转圈散步,啧啧道:“你这家伙演戏的本事挺好,当然那条白蟒也不差,加上暴戾的黑蛇,配合得堪称天衣无缝。不过你自认为大功告成后的真情流露,更符合我的胃口,三次笑声,很精彩,我喜欢。” 那双黑蛇白蟒早已开窍通晓人性,在阿良笑眯眯跟土地打招呼的同时,就已急急退去。黑蛇迅速散开身躯长墙,退回山巅石坪一侧边缘,失去一翅的白蟒扭曲后撤,乖乖盘踞在悬崖畔,它们皆头颅低垂,温驯异常。 这一次,绝不是假装,蛇蟒双方那覆盖庞大身躯的鳞片,微微颤抖,发乎本心。它们甚至不敢正眼打量那名斗笠汉子。 阿良一记竹刀,就让一切尘埃落定。 年轻土地听到阿良的打趣后,满脸尴尬:“阿良前辈说笑了。” 阿良收敛笑意:“说笑?” 俊美风流的年轻土地好像察觉到不妙,大概以为眼前这位斗笠汉子,是那种翻脸无情的性格,是要对自己痛下杀手了,一急之下,便使出一方山水神祇的神通,身躯如黄泥软化流淌,立身之处的地面泥浆翻涌,几乎一个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踪迹,烂泥塘似的地面,也瞬间恢复如常。 缩地成寸,其实道门兵家都有类似术法。 没了身躯支撑,绿色竹刀开始下坠。 阿良伸手握住竹刀,发现李宝瓶三人瞪大眼睛望向自己。 阿良赶紧抬头挺胸,没有将竹刀放回刀鞘,而是以刀尖拄地,摆出一副抬头望天的潇洒姿态。 阿良偷偷碎碎念:“夸我,使劲夸我。我阿良最大的两个优点,一是喜欢接受批评,你批评我,我就打死你。再就是经得住别人的称赞褒奖,再没谱再肉麻,都接得住。” 李槐率先开口,他一路小跑到阿良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阿良,你来这么晚,是不是拉屎去了?真是懒人屎尿多,你知不知道再晚来一点,以后就没人陪你唠叨,陪你一起撒尿了?那么到时候你会不会想我?” 假装高人风范很是辛苦的阿良顿时破功,恼羞成怒道:“我想你娘想你姐,就是不想你这个没良心的兔崽子。” 李槐破天荒没反骂回去,低下头,脸色有些黯然。 阿良叹了口气,摸了摸李槐的脑袋“你这不是没死翘翘嘛,愁眉苦脸做啥,行了行了……” 李槐立马笑嘻嘻抬起头:“阿良,你教我绝世武功吧。” 阿良笑问道:“你能吃苦?” 李槐一本正经摇头道:“当然吃不住苦,你就没有让我不用吃苦,也能练成天下无敌的厉害功夫?” 阿良嘴角抽搐:“你觉得呢?” 李槐撇撇嘴,斜了他一眼:“阿良,你让我很失望啊。” 李宝瓶背着小书箱,朝阿良笑了笑,然后跑去看陈平安。 林守一来到阿良身前,有些疑惑,却没有开口询问什么。阿良对林守一点了点头,示意私下聊。 浑身浴血的朱河盘膝而坐,他只是看着吓人而已,并未伤及魂魄和元气根本。朱河抹了把脸上的血迹,满脸笑意,只觉得痛快,真是痛快,这辈子不曾如此酣畅淋漓,好像心胸间的所有积郁都因为这场大战,一扫而空,脑海清明,筋骨舒张。 朱鹿飞奔到朱河身边,蹲下身,还带着满脸泪痕。朱河摆手大笑道:“闺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事,天大的好事!爹感觉像是抓住了一丝破境的契机,原本死气沉沉的几个关键窍穴,有了新气抽芽的迹象。别小看这点苗头,对于爹这种原本武道前途断绝的人来说,是莫大幸事!” 朱鹿将信将疑,忧心忡忡道:“爹,您别急着说话,小心扯到伤口。” 朱河笑意更浓,双手撑在膝盖上,容光焕发,整个人显得精神格外饱满:“这点小伤算什么,若是再熬上一刻钟一炷香的工夫,爹说不准就能一只脚跨入第六境的门槛了。当然,前提是爹没死在那条畜生的嘴下。” 朱河说到这里,望向阿良那边,伸出大拇指:“阿良前辈,到了红烛镇,请你喝那新酿的杏花春!” 背对朱河的阿良抬起手臂,摆摆手,说了句很煞风景的话:“老朱啊,大恩不言谢,记在心里就好,说出来显得多没诚意。” 陈平安那边接过李宝瓶递过来的小瓷瓶,正是杨家铺子的祖传独家秘方,用处很简单,就是扛痛,之前在小镇神仙坟,与马苦玄那番差点分出生死的惨烈搏杀后,陈平安便用过一次。如果阿良没有及时出现,那么这只小瓷瓶就一定会派上用场。现在就不需要了。陈平安此刻虽然满身绞痛,但是还不至于用上它,杨老头曾经说得很清楚,是药三分毒,能不用就别用,尤其是习武之后,如果滥用所谓的灵丹妙药,长远来看,就是在挖自己的墙脚。 李宝瓶看着脸色苍白的小师叔,心思细腻的她敏锐发现,小师叔握着柴刀的左手,一直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陈平安轻声安慰道:“不打紧,只是身子骨暂时被打回了原形,但不是没有好处,如果我的感觉没有出错的话,将来好处要更多一些。” 李宝瓶使劲点头,一点也不怀疑,因为小师叔说过不会骗她。 阿良环顾四周,分别看过了黑蛇和白蟒,想了想,悄然加重力道,拄地刀尖不易察觉地往地面钉入一寸距离。 一个失魂落魄逃回山腹洞府的土地,脑袋上就像被一记天雷砸中,鲜血爆溅,他吓得屁滚尿流,躲远几步后抬头望去,仅是空中露出一小截绿色刀尖而已,再无其他。这个风度翩翩如豪阀俊彦的貌美青年,咬咬牙一跺脚。下一刻,他的身形便如雨后春笋般从棋墩山石坪破土而出。他一只手掌按住伤口,哭丧着脸望向高深莫测的阿良,恨不得跪地求饶,苦苦哀求道:“恳请大仙不要再戏耍小的了。” 年轻土地的去而复还把少女朱鹿吓了一大跳,她不知为何瞬间就情绪爆发,站起身对着阿良喊道:“杀了他们!” 阿良笑着转过身,看着脸色狰狞的朱鹿,问道:“为什么要杀掉他们?跟我无冤无仇的。” 朱鹿清秀可人的脸庞越发扭曲,伸出手指,遥遥指着阿良:“无冤无仇?那两条畜生方才要吃了我们!这个棋墩山土地更是幕后的罪魁祸首!” 阿良恍然,看了眼满脸焦急的年轻土地,然后各看了黑蛇白蟒一眼:“你要吃我?你?还是你?” 棋墩山土地和两条尚未化形的蛇蟒,自然一起死命摇头。 朱鹿气得浑身颤抖,哭腔道:“我爹差点就死了,我们都差点死了!” 她泪眼朦胧,望着那个陌生至极的阿良:“你明明有这份能耐,为民除害,为何不做?两条孽畜,一个假公济私的土地,不庇护旅人,反而合伙害人,你阿良怎么就杀不得?” 阿良默然片刻,突然大笑起来:“哈哈,你这口气,像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啊。不行不行,我其实喜欢年纪稍大一些,身段完全长开了的姑娘……” 说到这里,阿良从地面抽出竹刀,放回刀鞘,双手做了一个浑圆饱满的手势,贼兮兮道:“我喜欢这样的。” 朱鹿愣了愣,尖声道:“你不可理喻!” 朱河挣扎着起身,拍了拍自己女儿的肩头,沉声道:“不可无礼,更不可意气用事,一切就交由阿良前辈自行处置好了。” 朱鹿猛然转过头,望向远处,满脸委屈愤懑。 阿良望向陈平安,陈平安点头道:“阿良你作决定。” 阿良懒洋洋道:“行吧,那就我说了算!老话说得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身为江湖儿女,咱们要大度些……” 年轻土地使劲点头。石坪崖畔那两条小山似的蛇蟒也微微低垂头颅。 阿良突然转变口风:“可害我受了这么大惊吓,没有一点补偿就不合情理了。” 年轻土地欲哭无泪。这位阿良大仙,真正差点被吓破胆子的人,现在就站在你面前啊。 阿良想了想,一把搂过棋墩山土地的肩膀,尴尬的是一人身材不高,另一个却是玉树临风的修长身材,幸好后者识趣,连忙低头弯腰,才让阿良不用踮起脚与自己勾肩搭背。阿良拉着他窃窃私语,他小鸡啄米般不断点头,绝不敢说半个不字。到最后,似乎是被阿良的简单要求震惊到了,起先唯恐要掉一层皮的年轻土地,既惊喜又狐疑。 阿良不耐烦地挥挥手:“趁我改变主意之前,赶紧消失。” 之后年轻土地与蛇蟒以类似唇语的偏门术法沟通,然后他很快就遁地而走。白蟒小心翼翼摇摆游弋,用嘴巴叼起那只摔落在石坪上的断翅,尽量绕开众人,与那条黑蛇一起离开山巅。离去之前,面朝某个瞬间让它们几乎蛇胆炸裂的阿良,两颗硕大头颅缓缓落下,最终触及地面,向他摆出臣服示弱之态。 暮色里,一场突如其来的惊险大战之后,朱河喊上陈平安一起,去靠近石坪的一处溪涧清洗伤口,少女朱鹿默默跟上。 一大一小蹲在水边,各自清洗掉脸庞衣衫上的血迹,朱河欲言又止,陈平安眼见朱鹿一个人远远坐在溪涧石头上,就跟朱河说先回去了,朱河点点头,没有挽留。在陈平安离开后,朱河站起身,来到女儿身边坐下,柔声道:“怎么连一声对不起也不说?” 朱鹿脱掉靴子长袜,露出白白嫩嫩的脚丫,听到父亲略带责问的言语后,她蓦然睁大眼眸,委屈道:“爹,您什么意思?” 朱河看着女儿的眼睛,那是一双像极了她娘亲的漂亮眼眸,使得这个正直汉子一些到了嘴边的生硬话语,稍稍打了个转。他叹了口气,语气平缓道:“先前陈平安阻止你不要毁掉岳字,事后证明他是对的。” 朱鹿双手抱住膝盖,望向溪涧流水,冷哼道:“您又不是他爹,他陈平安当然不担心,我当时哪里顾得上这些,万一他错了呢,难道我就看着您死在那里?” 朱河默不作声。 朱鹿扭过头,红着眼睛:“爹,如果我那个时候不做点什么,还是您的女儿吗?” 朱河忍住一些伤人的话,硬生生一个字一个字憋回肚子。 朱河本想说你身为二境巅峰的武人,不该面对强敌轻易失去斗志的。 这些话,如果只是面对武道的同道中人,朱河可以说。但他还是她的父亲。至少在这个时候不能说,只能等到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但是朱河在内心深处,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刚刚在武道之上重新看到一线曙光的朱河,没来由有些愧疚伤感,心想她娘如果还活着就好了。 在通往石坪的山路上,陈平安缓缓独行,夕阳将他的瘦弱身影拉得很长。 山巅,李宝瓶在收拾小书箱里的家当,李槐凑热闹蹲在一边,莫名其妙蹦出一句:“李宝瓶,小书箱我马上也会有了哦。” 李宝瓶狠狠剐了他一眼:“有就有,但是你不可以喊我的小师叔为小师叔!” 李槐问道:“凭啥?” 李宝瓶杀气腾腾地扬起一颗拳头,眯眼问道:“够了吗?” 李槐咽了咽口水,嘀咕道:“小师叔算什么,我还不稀罕呢,白白降了一个辈分。” 李槐拍拍屁股站起身,走远了后,才转头笑道:“李宝瓶,以后万一我跟陈平安称兄道弟,你咋办?应该喊我啥?” 李宝瓶呵呵笑着,站起身后,转了转手腕。 李槐慌张道:“李宝瓶,你能不能不要总这样用拳头讲道理啊,我们好好说话不成吗?我们是读书人,读书人要……” 不等李槐说完,李宝瓶快步上前,就要揍他。 李槐急中生智,硬着头皮一步不退,苦口婆心道:“李宝瓶,你就不怕你家小师叔,觉得你是蛮横不讲理的千金小姐?到时候他不喜欢你了,你找谁哭去?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叫勿谓言之不预!” 李宝瓶停下身形,皱紧眉头。 李槐拍胸脯道:“放心放心,咱们三个里头,陈平安最喜欢你了,只要你以后别像那个朱鹿就行。” 李宝瓶笑着返回原位蹲下,继续收拾小书箱。 李槐大摇大摆离开,满脸得意:“山人有妙计,治国平天下。以后再也不怕李宝瓶喽。” 李槐高兴得很,就忍不住想要跟他那位阿良兄弟众乐乐一下,怒吼道:“阿良,阿良,死出来!” 李槐举目望去,结果看到阿良和林守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在了一起。李槐刚要跑去,又猛然停步,因为那一处石坪崖畔,正是先前白蟒出现的地方。李槐一阵后怕,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跑去蹲在李宝瓶身边,然后寻找陈平安的身影。 一想到那家伙毅然决然飞扑向白蟒的身影,李槐怔怔出神。这个鬼灵精的顽劣孩子,下意识觉得李宝瓶的那个小师叔,挺靠谱,至少比那个朱鹿好太多了。 崖畔,阿良和少年林守一坐望远方山河。林守一仰头喝了一口烈酒后,将酒葫芦递还给阿良。 林守一坐姿端正,相比阿良的歪七扭八,大不相同。他轻声问道:“阿良,这葫芦里的酒是不是很不简单?” 阿良嗯了一声。 林守一又好奇问道:“怎么个不简单法?我只知道喝过酒之后,我的身体变好了很多。” 阿良晃了晃酒葫芦,一语道破天机:“仅是故意摇晃出一点点酒气,就能吓退铁符河上那些成了人形的妖物,你说厉害不厉害?当然了,如果像平时这样只拔出酒塞,鼻子再好,也只能闻到酒香。” 林守一越发好奇,问道:“那你为何要放过此山土地和两条蛇蟒?” 阿良扶了扶斗笠,笑道:“一山土地,有护身符的存在,杀了不难,但是之后会很麻烦,而我现在最怕的就是麻烦。再说了,他们跟你们有生死大仇,跟我阿良可是无冤无仇,现在你们什么都没有少,朱河还得了天大裨益,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 阿良停顿片刻:“有人倒是少了些东西,不过我估计他不会太在乎就是了。没办法,这家伙对于得失的计算方法,跟别人不太一样。” 林守一说道:“你是说陈平安吧?他受的伤显然比朱河要重一些,不过他掩饰得比较好。” 阿良对此不作评论。 林守一自顾自说道:“那朱鹿救父心切,自然没有错,但是她错在……” 阿良摆摆手,打断林守一的盖棺论定,笑道:“背后不说人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林守一嗯了一声,果然不再说话。 清风拂面,阿良慢悠悠喝着酒,缓缓道:“林守一,你很聪明,你是第一个意识到我是值得结交示好的聪明人。别急啊,我可没有贬低你的意思,恰恰相反,修行路上,有人有慧根,如李宝瓶;有人有福缘,如李槐;而有人有悟性,就像你,全都是好事。齐静春的眼光,一向很好的,要不然……” 林守一竖起耳朵。 阿良咧嘴一笑:“他能认识我这样的朋友?” 林守一会心一笑,这个男人从来不放弃自我吹捧的机会,早就习惯了。 可是心智成熟的林守一,越来越确定一件事。那就是阿良的吹嘘,听上去很不着边,可那是因为连同自己在内,没有谁真正知道这个家伙的厉害。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阿良狠狠灌了一口酒,仰起头望向夜幕降临的天空,轻声念道:“还有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动人的言语?” 阿良晃晃脑袋,散去那点愁绪,自嘲一笑,伸手指向那连绵山脉:“在有些人眼中,人间就像一条倒挂的银河。” 林守一问了一个极有深意的问题:“阿良‘,有些人’之中,有你吗?” 阿良摇摇头:“暂时还没有,我不太喜欢做那样的人。” 阿良轻轻呼出一口气,不再喝酒,单手托起腮帮,歪着脑袋眺望远方:“昔年有一位脾气死犟的老先生,桃李满天下,得意弟子之中,齐静春的字最好,崔瀺的棋术最高,还有一人的剑术最强。” 林守一忍住笑,转头望着阿良的侧脸,道:“剑术最强的弟子,是叫阿良吗?” 阿良哈哈大笑:“那个人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 没有猜对答案的林守一有些错愕。 只听那家伙笑着说道:“不过那个人的剑术,是我教的。” 林守一虽然被震撼得无以复加,可对此深信不疑。 阿良转过头,问道:“如果我说齐静春的字,也是我教的,你信不信?” 正襟危坐的林守一毫不犹豫,斩钉截铁道:“打死我也不信!” 阿良拍了拍林守一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林守一,你果然很聪明,所以明天你没酒喝了。” 一向古板冷漠的林守一咧嘴而笑,不过依旧含蓄无声。 阿良感慨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读书人说话,就是有学问。” 林守一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阿良,陈平安让你失望了吗?” 阿良脸色如常:“拭目以待吧。” 夜幕深沉,后半夜的篝火旁,陈平安像往常那样跟朱河负责轮流守夜,他同时编织着草鞋。 朱河不知为何起身来到他身边,陈平安有些讶异。朱河伸手烤火,火光映照着他粗犷的脸庞,他转头笑问道:“你应该找到那股气了吧?气若游龙,而且它不断下沉,四处游走,对不对?” 陈平安点点头,坐正身体,这正是他最疑惑不解的地方。 朱河没有藏藏掖掖卖关子,慢慢解释道:“这等于说你跻身了泥胚境,千万别小看这第一道坎,能否习武,就看你生不生得出、找不找得到、管不管得住这一口气。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身体依然是不成气候的泥塑菩萨,但只要有了这口气,就能登堂入室,之后一切皆有希望,否则武道之巅的风光再好,没有这关键的一小步,就全是空谈。” 朱河打量了一下陈平安,赞赏道:“你的身子骨打熬得不错,嗯,是很不错才对,一点不输给那些药罐子里浸泡长大的豪阀子弟。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是大致可以确定,你如今已是泥胚境之后的武夫第二境,木胎境了。虽然不太说得通,为何你尚未真正让那股气机找到栖息修养的气府窍穴,但你的体魄经脉,的的确确属于第二境的成就,不过远未二境大成而已。” 陈平安屏气凝神,认真聆听着这些千金难买的武学门道。 被李家老祖宗誉为“明师”的男人,继续说道:“木胎境,这一层很有趣,成就高低,不靠天赋,不管根骨,就两个字,吃苦。之前阿良跟你们解释过大骊驿路,对吧?” 陈平安点头问道:“这跟习武也有关系?” 朱河给篝火添了一把柴火,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言语,解释那些原本云遮雾绕、晦涩难明的习武关窍,笑道:“我们的人体经脉,其实就像驿路,想要车马通行,就只能一点点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有些人惫懒,吃不住苦,修出了羊肠小道,搭建了独木桥,其实也能走,继续往武道高处走,但是越往后,局限会越大。很简单的道理,高手过招,如同两国之争,就看谁的兵马驰援更快,哪怕你有千军万马,但是道路狭窄难行,你如何顺利调兵遣将?” 陈平安恍然大悟:“是这个道理!” “所以这一层又叫开山境,最考验水磨功夫,习武必须下死力气,下苦功夫,以至于被眼高于顶的练气士,视为下等人的末流活计,就跟这一层有很大关系。因为武人在这一级台阶上,实在是容不得半点懈怠偷懒,就跟庄稼汉差不多,想要收成,就只能埋头苦做。” 陈平安笑道:“我吃苦还行,不比别人差多少。” 朱河哑然,心想你陈平安如果才是“还行”的话,那我朱河该置身何地? 朱河脸色肃穆起来:“但是切记,在这一层境界,勤勤恳恳是好事,却也不能滞留太久。道家为何推崇‘返璞归真’四个字?就在于先天一口真气,随着岁数增长,会逐渐流失,或是被天地之间的污秽之气、阴煞之气在内的诸多杂气给混淆得浑浊不堪,这就像文人喜饮茶,他们种植茶树,最忌杂木丛生,即是此理。” “一般而言,在十六岁之前,最多十八岁之前,就要尝试着突破进入第三境,水银境,让自己的气血更加雄壮,如水银凝稠,与此同时,你的身躯会越发轻盈,骨骼却愈发坚韧。人之气血,如沙场武将麾下的士卒,需要一支虎狼之师,而不是那种草台班子、绣花枕头,这么说能理解吗?” 脚上穿着草鞋的陈平安,低头看了眼手中正在编织的草鞋,赧颜道:“能理解。” 朱河忍俊不禁,低声笑道:“第二境的大成之境,能够让你肌肤纹理精密,就像练气士的法宝,篆刻上了符文宝箓,再加上经脉开拓之后,武道的路子就越走越宽。至于第三境水银镜的巅峰,至关重要,需要渡过一劫,武学秘籍上往往称之为‘泥菩萨过江’,具体细节,本就玄之又玄,我不好多说,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说不定我的经验之谈,反而会害你误入歧途。” 陈平安一字不漏地默默记下。 朱河沉声道:“前三境为炼体,相对务实,之后三境则有些务虚,魂魄胆三事,循序渐进。” 之后朱河就陷入了沉思。今日一战,受益匪浅,朱河需要将那些灵光乍现的思绪沉淀下来。 陈平安不敢打搅他,便开始消化朱河那些深入浅出的金玉良言。 朱河良久之后,才回过神,笑道:“炼气三境,讲求一个水到渠成,你只要走到那个关口,自然而然就会有所明悟,外人指点已经很难起到作用,而且真正的指点,从来不在大道理上,只在你自己真正走到门口之后,远处的旁人,才能出声为你解释缘由。武人炼气,与养炼兼备的练气士,道路几乎截然相反,以后你会明白的。” 朱河最后神采奕奕道:“虽然有拔苗助长的嫌疑,但是我还是有些忍不住,想着要将武人传说中最后三境的山顶风光,说给你听一听,省得以后遇上了练气士胡乱嚼舌,都不知道如何反驳。炼神第七境,金身境,是名副其实的小宗师高手了,此境佼佼者,甚至可以修炼出佛家所谓的金刚不败之躯,或是道教所谓的无垢琉璃,金仙之体。更有一些手段,可以让武人以驱使、聘请、祈求三种方式,加持自身体魄,坚不可摧。” “第八境,羽化境!武人已经能够虚空悬停,御风而飞。故而又称‘远游境’。远游,远游境!谁说我们武人便粗鄙不堪了,我就觉得远游这个说法,极有余味!” “最后一重境界,便是第九境,山巅境,如你我二人身处这棋墩山的最高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个境界的武人,又被尊称为‘止境宗师’,用以形容脚下的武道,已经走到尽头!” 朱河说到这里,干脆站起身,绕着篝火缓缓而行,神色激动,双手握拳,朗声道:“虽不至于搬山倒海那么夸张,却亦是能够拳裂城墙、掌劈大江,一身雄浑罡气,百邪不侵,千军辟易。肉体强横至极,犹胜佛家罗汉之身。练气士一旦被近身,十丈之内,除非有上品或者更高的护身法宝,否则必死无疑!” 朱河眼神炙热,满腔热血,低头凝视着陈平安:“试想一下,一旦跻身止境,一眼望去,万里河山都在你脚底下,傲视仙人轻王侯,大丈夫当如此!” 陈平安有些尴尬,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因为他此刻满脑子都是以后要多练习走桩,多练习剑炉,说不定这辈子就能跻身第三境了,哪里会想得那么远,毕竟仅是答应宁姑娘的出拳百万次,就已让他觉得很是艰难了。 朱河离去之时,还心情激荡。留下一个继续编织草鞋的少年。 拂晓时分,当阿良打着哈欠起身,看到陈平安还是位于崖畔,还是那枯燥乏味的六步走桩,迎着山风,挥汗如雨。 突然,一道身影呼啦一下从阿良身侧冲过去,很快就站在了陈平安身边,陪着她的小师叔,一起打拳。 阿良喝了口酒,别好小葫芦后,屁颠屁颠跑过去一起凑热闹。 很快身边就响起李宝瓶的教训声:“阿良,你姿势不对,这一拳你手臂歪啦。” “阿良,你这步子太大了些,收一收,真的,我不骗你,不信你瞧瞧我小师叔,人家多稳。” “阿良,你再这样心不在焉,我可真生气了啊!” 阿良终于憋屈坏了,忍不住幽怨道:“宝瓶啊,难道昨天那荡气回肠的巅峰一战,你没有发现我才是真正的绝世剑客吗?” 李宝瓶认认真真练习六步走桩,点头道:“知道啊,可是你练拳真不咋的。齐先生说术业有专攻,阿良,你不用觉得丢脸,慢慢来,我保证不说你便是。” 阿良大步离开,赌气地嚷嚷道:“不练拳不练拳了。” 阿良蓦然转身,刚好看到李宝瓶投来狡黠可爱的目光。 阿良朝她做了个大大的鬼脸。李宝瓶不搭理他。 陈平安嘴角翘起。 阿良远远看着打拳的陈平安和李宝瓶,有些开心,也笑了。 山风和煦,旭日东升。 第21章 《清梦压星河》:坐镇山头 一行人吃过早餐即将动身,阿良牵着毛驴,突然让所有人稍等片刻,然后喊了句“出来吧”。很快,年轻俊美犹胜女子的棋墩山土地爷便从山巅石坪钻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只长条木匣,弯下腰,对阿良满脸谄媚道:“大仙,小的已经备好了车驾,余下两百里山路保管畅通无阻,如履平地。” 阿良与昨天那个一刀制敌的家伙判若两人,和颜悦色道:“辛苦了辛苦了,东西劳烦你先拿着,等到快要离开棋墩山辖境再交给我。” 年轻土地受宠若惊:“大仙如此客气,折煞小的了。” 阿良上前一步,拍了拍这位一地神灵的肩膀,将白色驴子的缰绳交给他:“那就不跟你客气了。还有那匹马,一并由你带去边界。” 年轻土地大义凛然道:“应该的,为大仙担任马前卒,实乃小人的荣幸。” 阿良转头看着李槐。小兔崽子方才吃饭的时候,为了跟他争抢一块酱牛肉,一哭二闹三上吊,无所不用其极,卖了他娘他姐不说,如果阿良愿意收下的话,小兔崽子指不定连他爹都能卖。当然了,阿良没有心慈手软,最后气得李槐张牙舞爪就要跟阿良决斗,到现在一大一小还是剑拔弩张的敌对关系。 阿良伸出拇指,指向自己身后溜须拍马的年轻土地,意思是:你小子瞧见没,大爷我在江湖上是很混得开的,以后放尊重点。 李槐翻了个白眼,扭头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阿良没好气道:“动身动身。” 言语落地片刻之后,就有三只背甲大如圆桌、色如火焰的山龟依次登顶,当手持绿竹杖的年轻土地望向它们时,它们同时缩了缩脖子。一物降一物,作为棋墩山名义上的山大王,年轻土地之前碍于修为束缚,数百年间一直无法收拾两条蛇蟒,但是其余气候未成的飞禽走兽在他跟前,无异于市井百姓圈养的牛羊鸡犬。 每只山龟背甲皆可容纳三人落座,年轻土地心细如发,在背甲边缘用坚固硬木钉了一圈低矮栏杆充当扶手,以防那些贵客颠簸摔落。 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陆续爬上背甲,陈平安被李宝瓶喊到她挑中的山龟背甲上,阿良陪着李槐、林守一,朱河、朱鹿这对父女自有一块清净地。 山龟动身时,众人的身形仅是微微摇晃,丝毫不显颠簸,竟是比那牛车马车还要舒适许多。虽然看似笨拙,可是山龟下山的速度并不慢。 李槐大乐,使劲捶打阿良的膝盖:“我的亲娘咧!这辈子头一回坐在这么大的乌龟背上。阿良,你这个缺德鬼总算做了件善事啦!” 阿良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李槐:“你能长到这么大,看来小镇民风很淳朴啊。” 李槐转头望向林守一:“阿良是不是说我坏话了?” 林守一正在闭目养神,好像在默默感受暮春时节徐徐而来的山风,对李槐的问话置若罔闻。李槐便贼兮兮望向阿良,试图从他的眼神当中找到蛛丝马迹。 阿良板着脸正色道:“是好话。” 李槐瞥了眼阿良横在腿上的绿鞘长刀,又看了眼他腰间的银白色小葫芦,问道:“阿良,竹刀给我耍耍?” 阿良摇头道:“你不适合用刀。” 李槐皱眉道:“那我适合啥兵器?” 阿良脸色严肃:“你可以跟人讲道理啊,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李槐叹息一声,垂头丧气道:“不行的。” 本来只是逗孩子玩的阿良真正有些奇怪了:“为何?” 李槐抬起头望向别处,轻声道:“我嗓门太小。我娘说过,吵架的时候谁的嗓门大谁就有道理。可是在家里,我爹不爱说话,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我姐也是扭扭捏捏的软绵脾气,闷葫芦得很,所以家里出了事情的时候,只要我娘不在,爹和姐两个人就只会大眼瞪小眼,能把人急死。其实我也不喜欢跟人吵架,可是有些时候,坐在墙头看着娘亲跟人粗脖子红脸,就很怕哪天我娘老了,吵不动架了,咋办?我们家本来就穷,连屋子破了个洞也没钱修,我爹没出息,我姐长大后又是注定要嫁人的,到时候如果连个吵架的人都没了,我们家岂不是要被外人欺负死?” 林守一神意微动。 阿良打趣道:“啧啧,屁大年纪,就想这么远?” 李槐无奈道:“没办法啊,我娘总说家里就只有我是带把的。齐先生也教过我们,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所以我必须未雨……那个啥了。” 阿良笑着帮忙说出那两个字:“绸缪。” 李槐摇头:“林守一,齐先生说过君子是要如何的?” 林守一睁开眼睛,缓缓道:“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李槐指了指阿良:“阿良你啊,就是半桶水瞎晃荡。” 林守一有点想要坐到陈平安、李宝瓶那边去,至少耳根清净。 阿良摘下酒葫芦喝了口酒,笑呵呵道:“我呢,昨天就跟那个棋墩山土地爷谈好了,分别之时,作为补偿,他和那两头孽畜会拿出一份临别赠礼。之前看到那只长条木匣了吧,江湖人称横宝阁,跟竖立起来的百宝架有异曲同工之妙,里头装着的全是值钱宝贝。本来说好给你们人手一件,你李槐当然也不例外,不过现在嘛,没了。” 李槐不为所动,只是一板一眼说道:“阿良,我知道你肚子里有一百条大船!” 阿良愣了愣:“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守一看似随意道:“宰相肚里能撑船。” 阿良一巴掌拍在李槐脑袋上,爽朗大笑。 山龟一路拣选僻静山道跋山涉水,轻松惬意,使得一行人优哉游哉。到了一些风景秀美的地方,阿良便让陈平安略作休憩。在此期间,陈平安路过一片竹竿碧绿如玉的小小竹林,就提着那把剩半截的柴刀去砍了两棵竹子,分成一截截长短不一的竹筒装入背篓。李槐知道缘由,高兴得乱蹦乱跳,嚷着“要背书箱喽”。而趴在远处的三只山龟,拳头大小的黄色眼珠子里充满了钦佩。 阿良在旁边喝着酒,看着手脚利索的忙碌少年,乐呵道:“眼光倒是不错,只可惜狗屎运……还是没有。” 再次启程之前,李宝瓶跟朱河提出,要跟朱鹿单独坐在一起。朱河自然不会拒绝,只是叮嘱女儿一定要照看好小姐,见朱鹿点头,他便去和陈平安坐在同一块龟背上。 陈平安将一节节翠绿欲滴的竹筒劈剖削成竹片竹篾,如今欠缺麻绳,所以让竹箱真正成形,最早也要等到了那座红烛镇之后了。 朱河拈起一片竹子,发现入手极轻,却颇为坚韧,想起棋墩山年轻土地手中的那根绿竹杖,顿时心中了然。方才那片不过一两亩大的竹林里头长的肯定不是寻常竹子,说不定正是棋墩山灵气所聚的泉眼地带之一。 朱河是打心眼里喜欢自家小姐的,忍不住提醒道:“这些竹子大有来头,如果是一般的柴刀,早就崩出缺口或是砍到卷刃了。所以等到这两只书箱做成之后,我家小姐说不定会郁闷的,因为到头来反而是她的小竹箱最普通。” 陈平安愕然,转头望向身后坐在另一只山龟背上的阿良,试探性问道:“那片竹林是不是跟棋墩山土地有关系?” 阿良点头道:“算是他的老底子,汲取山地灵气,百年才能生出这种翠绿沁色,再过四五百年才有希望凝聚出一点点青木精华。不过没事,你砍掉的两棵竹子只有两百来岁,还不至于让那家伙心头滴血,最多一阵肉疼而已,屁事没有。” 陈平安叹了口气,打消了返回再砍一棵绿竹的念头。 阿良问道:“怎么,嫌两棵少了?要不要帮你挑几棵好点的竹子?”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 朱河好奇问道:“来回一趟不到半个时辰,又不麻烦。” 陈平安看了眼脚边的背篓,里面簇拥着一根根竹片、一条条竹篾,犹有挺大的余地。不过他仍是摇头道:“赶路要紧。” 朱河对此不以为意,笑道:“习武一途,重在‘磨砺’二字,不跟人过招,没有人喂拳,练不出大名堂,所以有空的时候,我们切磋切磋。丑话说在前头,说是切磋,可我除了保证不会打伤你之外,出手绝不含糊,所以你要做好鼻青脸肿的心理准备。” 陈平安满脸惊喜,咧嘴笑道:“朱叔叔您只管使劲揍。” 不到正午,山龟就已经走了小半程山路,众人在一条瀑布下的水潭旁停下,熟门熟路地烧火煮饭。等吃过了饭,阿良把陈平安喊到幽绿深潭的水畔,两人并肩前行。 阿良犹豫了一下,问道:“按照你之前的说法,你如今在龙泉县西山一带拥有落魄山、宝箓山、彩云峰、仙草山和真珠山总计五座大小山头?” 陈平安疑惑点头,没有任何隐瞒,缓缓道:“其中落魄山最值钱,宝箓山也不错,其余三座很一般,尤其是真珠山,就是个不起眼的小山包。” 阿良手心轻轻拍打刀柄,思考片刻后,说道:“如今这些山头的真正价值在于灵气蕴藉远胜外方天地,所以我们这一路行来,不单单是那五个化形妖物循着铁符河试图进入你们家乡近水楼台汲取灵气,其实还有许多刚刚懵懂开窍的山魈精怪正向那边飞奔而去,不过最终有哪些幸运儿能够成功占据一隅,得看它们各自的造化了。”阿良说着喝了口酒,“也别以为有了精怪入山就是家里遭贼,就像这座气势不俗的棋墩山,那土地为何任由两条蛇蟒在他眼皮子底下一点点成长壮大?原因很简单,他被摘去正统身份后,棋墩山想要留住灵气,就需要有人站出来帮着他坐镇山头、压胜阴煞和吸纳气数。” 陈平安问道:“阿良,你的意思是要我邀请那位棋墩山土地爷或是两条蛇蟒去往我的山头?有点像是……帮我看家护院?” 阿良蹲下身,随意捡起一颗石子丢入水潭,笑着摇头:“你只说对了一半。敕封山水正神是近期大骊朝廷的重中之重,涉及王朝气数,绝对不容外人染指,所以你家乡那些山头的山神必然是大骊皇帝御笔钦点的某些死人,准确说来是英灵。棋墩山的土地去你的山头,名不正言不顺的,算怎么回事?再说了,即便你的落魄山或是宝箓山运气很好,得到朝廷敕封的山神落户,建立山神庙,竖立起泥塑金身,有资格享受香火,但是这里的一方土地未经钦天监严密审查,他无论如何也做不成落魄山的山神,只有留在棋墩山还有几分希望,毕竟这几百年来,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没有闯下什么祸事,说不定大骊皇帝会对他网开一面,在将棋墩山升格的同时,也顺理成章地将他一并提拔为山神,所以就算你求他去,他也不会答应的。香火神位一事,对于这些山水神灵而言,就像是凡夫俗子的性命,甚至更重要,因为这条道,只要走出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 陈平安蹲在阿良身边,试探性问道:“是要我拉拢那两条蛇蟒?” 阿良丢着石子,笑道:“是有些难以抉择。那两条畜生虽然出身不差,但是这些年来作孽不少,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陈平安问道:“如果我准许它们去落魄山或是宝箓山,它们能够保证不吃人吗?” 阿良愣了愣,揉了揉下巴说道:“吃人?一般情况下,有那么充沛的灵气,修行还来不及。不过蛇蟒终究属于蛟龙之属,生性冷血,偶尔吃饱了撑的,吃人尝尝鲜也说不定。比如什么山野樵夫之类的,运气不好的话,遇上出洞觅食的它们,就难说了。” 陈平安又问:“那能不能一开始就跟它们说好,在我的山头修行可以,但是不准吃人。阿良,这样行不行?” 阿良反问道:“你就不怕它们嘴上答应,回头进了山,见着了人,一口就是一条人命?反正你近期又不在山上。” 陈平安神采奕奕,缓缓说道:“阿良你不是说红烛镇有驿站嘛,驿站可以传递书信,我可以写一封信给阮师傅,将宝箓山在内三座山头多租借给他五十年,万一阮师傅嫌少,我可以再加五十年,然后让阮师傅帮我盯着那两条畜生,只要它们敢伤人,就一拳打死算了,省得留在这棋墩山害人。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 “到时候我让那条有望成为墨蛟的黑蛇去落魄山待着,年复一年帮我积攒家底。阿良你说过,如果一条蛇蟒成功走江化龙,那么它最早走江的发源地冥冥之中也会得到很大的福运,对吧?我甚至还可以厚着脸皮恳求阮师傅答应我,让它借住在宝箓山。你想想看,万一连白蟒也能走江的话,那我可不就是赚大了?正好我买了山头之后心里一直没底,如果有了黑蛇白蟒入驻,估计就会觉得这些山峰没白买,每天都像是有大把铜钱落进自己的口袋,哗啦啦的……” 阿良一脸呆滞地看着滔滔不绝的少年,有些哭笑不得,心情复杂地问道:“陈平安,你就这么喜欢赚钱啊?” 陈平安满脸震惊,反问道:“天底下难道有不喜欢挣钱的人?” 阿良扶了扶斗笠,不想说话,省得对牛弹琴。而后叹了口气,笑道:“本来还以为你小子会义正词严拒绝的。” 陈平安一头雾水:“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阿良掬水洗了把脸,转头笑道:“比如会说‘那两条孽畜杀都来不及,我陈平安虽然穷,但是我老陈家的家风很正,怎么可能愿意让它们进自己家门……’噼里啪啦一大通。我原本已经做好挨训的打算了。” 陈平安神色安静下来,捡起一颗石子轻轻抛入水潭,沉默片刻,突然转头拍了拍阿良肩膀:“阿良,你还是太年轻啊。” 阿良挑了挑眉头:“哟,看来心情真是不错,都会开玩笑了。” 陈平安也学他挑了挑眉头,竟然给人感觉也挺贱兮兮的。 阿良哈哈大笑,站起身。陈平安跟着起身,突然想起一事,忧心问道:“阿良,关键是那两条蛇蟒真的愿意挪窝吗?” 阿良笑呵呵,就是不说话。陈平安看到他的手心抵住了刀柄。 阿良拍了拍刀柄,玩笑道:“所以你也赶紧习武练拳,以后再学剑。因为你喜欢讲道理,可是别人不讲道理的时候,就得用这个了。” 陈平安不置可否。 两人一起走回原地,阿良好奇问道:“之前为什么不多砍几棵竹子?这样的好东西,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以后你有钱也买不着。” 陈平安随口答道:“以前有人说过,人要知足,见好就收。” 阿良哭笑不得:“就这么句屁话,你还真听进去了?” 陈平安双手抱住后脑勺,脑袋摇摇晃晃,如山林修竹随清风微晃,难得这么懒散闲适。少年轻声道:“因为我从小到大就没听过什么大道理啊,所以好不容易听到一两句,想忘记都难。” 远处朱河突然喊道:“陈平安,咱们找个空地搭搭手?” 少年撒腿飞奔而去:“好嘞!” 竹子一旦抱团成势,只要不经受太多的天灾人祸,很容易成为竹海。 可棋墩山这片不为人知的小竹林,千百年来始终长势缓慢,哪怕一代代山君和土地小心呵护,始终无法迎来丰年景象。 此时棋墩山年轻貌美的土地爷将那根绿竹杖插入脚边的地面,蹲在那两棵被砍断的绿竹旁边,欲哭无泪,悲哀颤声道:“没这么欺负人的,再大的客人那也是客人啊,哪有这么欺负主人家的,一刀破开阵法,露出这方风水宝地,这跟你们登门做客,眼见那主人家的小闺女长得亭亭玉立、容颜秀美便剥去她的衣裳有何两样,有何两样啊?” 黑蛇白蟒盘踞在竹林外围,两双阴森眼眸之中浮现出一些通人性的幸灾乐祸。 一个嗓音在不远处响起:“那你家的闺女也太多了,以后嫁妆都要赔死。” 年轻土地悚然起身,哪里还有半点悲苦愤恨神色,跟那斗笠汉子作揖赔罪道:“让大仙见笑了。小的是在这一亩三分地穷苦惯了的,眼窝子浅,比不得大仙游历天下,饱览山河。以大仙的眼力,一定看得出这片竹林对小人而言,实在是压箱底的可怜家当了,所以哪怕只是少了两棵青竹,仍是情难自禁,悲从中来,想来也是人之常情,还望大仙恕罪,原谅小人的无心冒犯。” 去而复还的阿良斜靠一棵翠绿修竹,抬头看了眼茂盛竹林,收回视线,问道:“这片竹林最早的那棵老祖宗,是不是从那座竹海洞天移植而来,然后被你做成了这根绿竹杖,因此惹恼了某位仙人,一气之下,摘掉了你原本身为棋墩山土地的金身神位?” 年轻土地这次是当真震惊了,脸上的谄媚讨好之意不浓反淡,悄悄站直腰杆,堂堂正正作揖行礼道:“棋墩山土地魏檗,被前朝神水国末代皇帝敕封为山神,负责棋墩山周围千里地界。后来大骊宋氏崛起,吞并了神水国,在下因为某事惹恼了宋氏开国皇帝,从山神之位被贬为一山土地,统辖之地减少到三百余里,如今仍算是戴罪之身。”他提了提手中灵气盎然的绿色竹杖,苦笑,“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桩风波之中,我被迫砍伐出自竹海洞天的绿竹做了这根山杖,不承想没过多久,又惹恼了种竹之人的仙家朋友,谈笑之间,就把我这个从土里来的小小土地重新打回土里去。” 阿良斜靠绿竹,换了个自认为更潇洒的姿势,啧啧道:“听上去有点惨。” 魏檗悻悻然。 先不理会这位身世悲惨的土地爷,阿良转头望向竹林外边,视野当中,随他一起回来的陈平安站在山坡上。蛇蟒识趣地远远避开,尤其是那条心有余悸的白蟒,眼神极为警惕。阿良笑道:“我这个朋友要跟你们谈笔买卖,你们自己商量价格,谈妥了以后就是朋友,谈不妥也没关系,买卖不成仁义在……”说到这里,他扶住了腰间竹刀,而后又从两条庞然大物的身躯上收回视线,有些好奇,“那两条畜生终究不是真正的蛟龙之属,尤其是黑蛇,怎么就成就了墨蛟雏形,生出四趾龙爪?它们是不是有奇遇?” 魏檗小心翼翼回答道:“确有奇遇无误,只是具体为何,小的并不清楚,只猜测与那座骊珠洞天有些关系。它们定是无意间吞食了什么古怪东西,而这种东西对蛇蟒鲤鱼之流肯定大有裨益。棋墩山边境临近的红烛镇是水路接通三江汇流之地,其中有条大江叫冲澹江,江中有一条鲤鱼生出了两缕货真价实的金色龙须,让人艳羡不已,而这条锦鲤在百年之前曾经顺着河流、溪涧和山泉一路逆流而上来到棋墩山,我亲眼见过它。照理来说,便是再给它四五百年光阴,也绝无可能生出如此品相惊人的龙须。” 阿良点点头,恍然道:“这么说的话,那我有点头绪了。” 魏檗瞥了眼阿良的腰刀,试探性问道:“大仙是如何晓得这根绿竹杖的根脚的?” 阿良脸色古怪,打了个哈哈,顾左右而言他:“我年轻的时候,游览过一趟竹海洞天,与那竹夫人有些许交情……” 听到竹夫人的名号,魏檗露出满脸神往之色。须知这位夫人是竹海洞天唯一一位山地神灵,极少露面,外界传言她体态修长,犹胜男子。诸子百家当中小说家的祖师爷曾经立志要走遍四个天下,记录全天下的风土人情,其中专门就点名写到了这位竹夫人“美姿容,喜赤足,鬓发绝青”。 虽说同样是作为山神地灵这一脉的神祇,可魏檗与竹夫人相比,无论身份还是修为都相差太远,让他连自惭形秽的心思都生不出来,内心深处唯有敬仰。 十大洞天之下,有三十六小洞天,之前悬浮在大骊王朝上空的骊珠洞天便是其中之一,它虽拥有千里山河的辽阔版图,却只是所有小洞天中最小的一个。 小洞天往往被练气士俗称为“秘境”,用以区分大洞天。秘境内往往灵气充沛,但是相比十大洞天,其辖境地界残缺不全,前身可能是由旧址废墟或是龙宫古战场等地构成,来历驳杂。甚至还有名为岛屿洞天的秘境,拥有许多在历史上神秘消失的上古仙岛,竟是在一条远古巨兽吞岛鲸的腹内。 而竹海洞天,在三十六小洞天当中名列前茅,盛产各种妙不可言的竹子,为历朝历代的仙家修士所器重,以此制成的种种法器风靡天下。 洞天之内,只存在一个地位超然的仙家势力,便是历史悠久的青神山。相传开山老祖曾经向儒家那位至圣先师请教学问,携带有一棵年幼的功德竹作为赠礼。之后它在儒家圣地“道德林”茁壮生长,反而是竹海洞天日渐消亡。又相传,此竹能够记载君子的功德、过失,是市井俗语“功德簿”的来源之一。 在阿良和魏檗闲聊的时候,陈平安坐在一块山石上,手里拿着那把半截柴刀,不远处是两颗惊悚恐怖的巨大头颅。在与少年对视的头颅后面,蛇蟒的身躯如两条山路弯曲蔓延出去,最终消失在山野树林之中,时不时传来树木被尾巴扫中崩裂的声响。 陈平安一路行来,除了跟着李宝瓶读书认字,还学了大骊官话,进展不错,咬字发音虽然还带着浓重的小镇乡音,可寻常的交流,大致意思还是能够说个五六分明白的。他就把自己在大骊龙泉县拥有五座山头的情形跟原本如临大敌的蛇蟒说了一遍,希望它们能够搬家去往落魄山。当然,他没有忘记把圣人阮师傅跟自己借山三座一事也跟它们交代清楚。 很明显,蛇蟒对骊珠洞天坐镇圣人这个身份的轻重远比陈平安有概念,就连始终漠然的黑蛇在那一刻也变了变眼神。一开始白蟒仅是在听闻大骊龙泉县这个县名后微微有所意动,之后又听说大骊朝廷已经派遣了钦天监青乌先生和礼部官员共同勘察六十余座山头,大骊皇帝准备敕封不止一位正统山神,白蟒双眼终于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兴奋激动,忍不住狂吐蛇芯,被黑蛇用头颅狠狠撞了一下才安静。 陈平安看蛇蟒并未当场拒绝提议,松了口气,继续说道:“我虽然对于修行一事了解很少,但是无比确定棋墩山的灵气比起我家的那些山头肯定远远不如,你们在我家地盘上修炼一百年,说不定比得上这里的好几百年。而且阿良在来的路上跟我说了些蛇蟒鲤鱼走江化龙的内幕,这条水路会走得很艰险,许多山神江神会故意刁难拦阻你们,所以我相信如果你们能够早早跟阮师傅还有大骊当官的人搞好关系,以后那条路说不定能顺畅许多。”这些话,前半段是陈平安自己琢磨出来的,后半段则是阿良自诩为泄露天机的锦囊妙计。 陈平安沉声道:“有个教我烧瓷的老人曾经说过,山精鬼魅、山河妖怪,未必就能比人更坏。我看到你们之后,觉得这句话好像没什么道理。但你们是阿良降伏的,跟我关系不大,那么阿良愿意放过你们,我不好说什么。如果我有阿良那本事,你们敢惹上我,敢当着我的面胡乱吃人……”陈平安提了提手中半截柴刀,死死盯住那条白蟒,“那你就不是只少一半飞翅了,昨天晚上我们的夜宵就是一大罐子炖蛇肉。” 白蟒失去了飞翅,修为折损严重,本就心疼至极,此时被少年伤口上撒盐,勃然大怒,高高抬起头颅,骤然间绷紧身躯,就要向前扑杀这个碍眼可恨的少年。 陈平安无动于衷。 黑蛇随之而动,不是帮着白蟒对付陈平安,而是对着白蟒张开大嘴,迅猛咬住对方的脖颈往后一甩,将它狠狠摔了个七荤八素。 魏檗吓了一大跳,正要出手让白蟒黑蛇安静下来,以免陈平安被误伤,自己也被殃及,却听阿良摇头轻声道:“别插手。” 魏檗有些疑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依然斜靠着绿竹,一只脚尖点地,站姿慵懒,双手环胸,神色平静。 本是同类的蛇蟒展开凶狠对峙。陈平安站起身,紧握柴刀。 不知是相互交流了什么,白蟒终于逐渐安静下来,但是望向陈平安的眼神依然凶悍异常。陈平安就这么跟白蟒直直对视:“如今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山里开山修路,你们进入山头修行后,不可为了饱腹而杀人。当然,如果是出于自保,比如有修行之人进山捕杀你们,另当别论。如果你们得了好处却坏了规矩,那么阮师傅就会出手。你们之前做了什么跟我无关,但是如果答应进山,那么你们之后做了什么就跟我有关。所以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 白蟒以腹部缓缓摩擦着地面,浑身散发出急躁暴戾的气息。 远处竹林内,阿良不知何时坐在了一棵竹子上,韧性极好的绿竹硬生生被他压成了拱桥模样。恨不得用双手托起绿竹的魏檗瞥了眼陈平安与蛇蟒的暗流涌动,解释道:“黑蛇虽然生性更加残忍凶狠,但是开窍更多,甚至已经学会懂得看形势,知道进退。那白蟒平时看起来伤人的念头不重,但是交流起来反而比较麻烦,因为更顺从本心。这跟它们当时在棋盘上的位置形势有关,白蟒只是一颗闲子,黑蛇却是屠大龙的关键所在,所以它们在棋墩山占山为王这么多年,白蟒喜好四处逛荡游走,许多风波多是它的出行动静惹起,倒是黑蛇更专注于修行,每天勤恳吸纳日精月华,因为志向远大,野心勃勃。” 阿良“嗯”了一声。 魏檗犹豫了一下,说道:“这少年的话是不错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道理,只不过仍是不够了解那对蛇蟒的习性。对于踏上修行之路的它们而言,本心本性是大道之基石,除此之外,开窍的蛇蟒大抵上知道颜面一事了,在棋墩山作威作福惯了,会觉得去了那少年的山头就是寄人篱下。尤其是少年搬出一位圣人来,扬言敢吃人就要打杀了它们,更会让蛇蟒觉得少年气势凌人,不好相与,难免愤懑,毕竟一旦点头答应,就是动辄数百年的‘街坊邻居’了,会担心自己遇人不淑……” 阿良打断他的絮絮叨叨:“你不用变着法子帮你邻居求情,我既然说过不会插手,那你还怕什么?归根结底,蛇蟒不愿早早低头,是觉得那武道二境的少年根本没资格跟它们平起平坐罢了,所以哪怕少年提出的要求都很合情理,它们也会难以容忍。如果换成我,你觉得蛇蟒会怎样?” 魏檗讪笑道:“大仙看人看事,洞若烛火。” 阿良淡然道:“回答我的问题。” 魏檗一瞬间噤若寒蝉,酝酿一番措辞,认认真真回答道:“它们会二话不说直接搬家,连心怀怨恨也不敢!” 阿良脸色如常望向那边,点了点头:“很好,你保住了半片竹林。” 两人四周的竹林突然一阵阵噼啪作响,竟是约莫半数绿竹好像被人一刀拦腰斩断,悉数摔落在地面。魏檗跪拜在地上,战战兢兢颤声道:“大仙息怒。” 阿良根本懒得理睬这个家伙,脸色冷漠,缓缓道:“看吧,哪怕出过手吓过人了,就只是因为太好说话,都会被一个小小土地当傻子糊弄。所以说啊,当个好人,很难的。” 魏檗大气也不敢喘。 阿良突然笑呵呵道:“起来说话,跪着不像话。我跟你打个赌,赌那财迷少年愿不愿意做一笔亏到姥姥家的买卖,你赌他愿意,我赌他不愿意。你赌赢了的话,就可以保住剩下一半的竹林;赌输了的话,你不是刚刚恢复土地之身吗?我把你打回原形好了。” 魏檗此刻想死的心都有了,喃喃问道:“敢问大仙,小人的赢面有多少?” 阿良伸出一根手指,魏檗面无人色——只有十分之一的胜算。 却见阿良咧嘴笑道:“是百分之一。” 然后他望向少年,大声喊道:“陈平安,只管狮子大开口,条件怎么过分怎么开,有我阿良盯着呢,别怕惹火了那两条畜生。放心,我会帮你看着局势的,适当的时候肯定会出手。先前你不是跟五境高手朱河切磋过吗?交手之后,你小子分明是有所领悟了,干脆趁热打铁,说不定就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魏檗呆若木鸡。 阿良笑道:“不好意思,你现在连那一点胜算也没了。” 魏檗心死如灰,反而生出了一些额外的胆识气魄,转头苦笑道:“阿良前辈,你的赌品真的不太好。” 阿良说了一句古怪言语:“折腾来折腾去,就为了一个必赢的局面?你觉得我阿良有这么无聊吗?” 魏檗细细咀嚼这句话,再次看向名叫陈平安的少年,既有羡慕,也有怜悯。 片刻之后,一道足以撼动山岳的剑气白虹冲天而起,魏檗吓得一屁股摔坐在地上。阿良的身影瞬间从拱桥形状的绿竹上消失,来到棋墩山高空,腰间绿鞘竹刀迅猛拔出,将白虹一刀劈断,不让其继续升空而去。 又片刻之后,阿良坐回到那棵尚未绷直的绿竹上,随手丢掉那柄普通材质的竹刀。竹刀虽未折断,但整把刀的刀身却已破烂不堪。 黑蛇往棋墩山密林深处疯狂逃窜。陈平安身前不远处,那条毫无征兆扑杀向他的白蟒此时此刻已经失去了整颗头颅,露出血肉模糊的残断脖颈,触目惊心,惨绝人寰。而他却脸色平静,甚至咧了咧嘴,眼神跟当初在小巷击杀云霞山蔡金简时如出一辙。 阿良忍住笑意,摘下腰间小葫芦,狠狠灌了口酒,低声笑道:“有点意思了。” 那棵绿竹猛然绷直,原来是阿良跳落地面,伸手将魏檗拉起,啧啧笑道:“我的赌品不好,可是你的赌运很好。” 魏檗脸色雪白,愁眉不展。虽说劫后余生,总算保住了仅剩的半片竹林,可当他看到远处那条头颅被斩掉的白蟒就不由得百感交集。数百年来,蛇蟒与他毗邻而居,虽是恶邻,摩擦不断,但大体上还算相安无事,至少从未有过生死搏杀。今天白蟒本该即将踏上修行的阳关大道,偏偏被人以凌厉剑气炸碎头颅,这带给他的震撼可想而知。他叹息一声,颓然作揖,轻声道:“就如前辈所认为的,我这般市侩小人,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低贱性子,不过如今委实是挨一顿揍就饱了,还望阿良前辈可怜可怜小人,实在是吓破胆子了,再无半点心气,接下来阿良前辈只管发话,小人一定照办。” 阿良没有故弄玄虚,低头看了眼空落落的绿竹刀鞘,点头道:“你拣选一根好点的老竹,我要换一把竹刀,就当是你的赠礼了。再就是这么多莫名其妙掉在地上的竹子,老大一堆,浪费了总归不好。” 魏檗嘴角抽搐,只敢在心中腹诽:阿良前辈你这是丧尽天良的良啊。 阿良揉了揉下巴:“我那朋友做了笔亏本买卖,间接帮你赢下了半片竹林。做人要厚道,有恩就报恩,你意下如何?” 魏檗苦笑道:“理当如此,天经地义。” 陈平安拿着半截柴刀跑去白蟒尸体旁,砍下了剩下的一只飞翅。飞翅晶莹剔透,与人手臂等长,摸在手里冰凉如雪,日光照耀下不断闪现出一阵阵流光溢彩。阿良之前闲聊说过,这条白蟒身上最值钱的物件除了蛇胆便是飞翅,价值连城,且有价无市,其余蟒皮筋骨等物,虽然也稀罕值钱,但比起前两者的珍贵程度,有天壤之别。 陈平安将柴刀系挂在腰间,一路小跑向竹林,结果看到魏檗正在弯腰半蹲,双手将一棵绿竹倒拔而出。地底下碧青色的竹鞭盘根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随着绿竹被拔出泥地,附近土壤纷纷被竹鞭牵带着溅射而起。 看到“杀人越货金腰带”的陈平安后,满头大汗的魏檗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然后将怀中的绿竹轻轻放回土中,低头四处张望,最后选中了一段粗如稚童手臂的幽绿竹鞭,叹了口气,抬起头望向陈平安,笑容牵强问道:“能不能把柴刀借我一用?” 陈平安走近,将半截柴刀递给他。他手握柴刀,深吸一口气,砍下那截竹鞭递给阿良。阿良摇头笑道:“你照我之前竹刀的样式做一把,回头离开棋墩山边界的时候,连同那头白驴一起给我就是了。” 魏檗自然不敢不答应,把柴刀还给陈平安的时候由衷感慨道:“好锋利的刀刃。” 陈平安接过柴刀,想了想,说道:“你想要的话,我可以送你,反正这半截柴刀不适合开山带路,我拿着也没什么大用处。” 魏檗干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 阿良笑呵呵道:“想要又不好意思白要,那可以买嘛,童叟无欺,公平买卖,对不对?” 魏檗一脸“恍然大悟”,站起身后搓掉手上泥土,对陈平安笑着说道:“若是经常进山的山民樵夫就会知道,如果一片竹林过于茂密,反而不利于竹子的生长,疏密得当,竹林才能壮大,所以必须砍掉一些。而且这片竹林真正值钱的部分是在地下与山根相连的竹鞭,而不是在地上的竹竿,方才便趁此机会跟阿良前辈借了竹刀一用,砍下一些多余竹竿,原本想着是搭建一座小竹楼,作为闲暇时分的休憩赏景之用。”他越说越顺畅,“现在阿良前辈的竹刀被我砍坏了……要不然我竹刀也做,竹楼依旧搭建,回头竹刀可以早早交给阿良前辈,只是小竹楼恐怕会晚一些才能落成。黑蛇前往龙泉县落魄山的时候我会一并随行,既是避免它一路北去惹出什么麻烦,同时可以让它驮着这些竹子。我到了落魄山后,便找一处山清水秀、风景宜人的地方,为你搭建竹楼。” 陈平安望向阿良,阿良笑着解释道:“竹海洞天有十棵最重要的仙竹,竹有十德,仙竹与之对应。这片竹林的老祖宗是其中‘奋勇竹’的子嗣,此处竹林里的这些徒子徒孙也沾了光,若是搭建成一栋竹楼,常年身处其中修行打坐,对于纯粹武夫或是兵家修士都大有益处。” 魏檗连忙附和:“对,此处竹林皆是那棵奋勇仙竹的子嗣,史书记载‘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而解’,暗合此意。故而在竹楼之内修行,必然极其滋养魂魄。” 陈平安正要说话,阿良快步上前,搂住少年肩膀就往竹林外走去:“盛情难却,客随主便,走了走了。” 陈平安小声道:“柴刀还没给人家。” 阿良大大咧咧道:“回头连背篓里的那半截刀刃一并给他。” 之后还不忘回头提醒魏檗:“那颗尚未成形的白蟒之胆就不要了,鲜血淋漓的,太吓人,连同蟒肉一并交给黑蛇吞食便是,如此一来,哪怕没了一对飞翅,依然能够让它增长两三百年修为,就当是我们的诚意了。记得让它到了落魄山落脚后,老老实实修行。”阿良伸手凌空虚点,指了指失魂落魄的魏檗,“好自为之。” 魏檗站在竹林边缘,望着两人的背影。林间山风穿过一棵棵绿树一丛丛红花,带着沁人心脾的花木清香。貌美如尤物的年轻男子手持象征身份的山君绿竹杖,白衣飘飘,大袖飘摇,先前的震惊、畏惧、焦躁和彷徨随着清风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与一地神灵身份相符的庄重肃穆。他环顾四周,轻声感慨道:“福祸相依,不过如此了。感谢阿良前辈的无心提点,帮我解开心结,破去魔障。” 魏檗闭上眼睛,嘴角含着温煦笑意,呢喃道:“自古名山待圣人,圣人不来又何妨,我自可潜心成圣。”等到睁眼之时,他的耳畔多出了一枚淡金色耳环。精致圆环随着山风微微摇晃,将他衬托得恍如山岳正神。 阿良和陈平安两人按原路返回水潭。不同于来时的飞快奔走,此时两人默契地选择散步闲聊。 “阿良,黑蛇真的会吃掉白蟒残余尸体?它们不是相依为命几百年的伙伴吗?” “那志在成蛟化龙的黑蛇当然下得了嘴。不光是蛟龙之属,其实一切山精鬼怪魑魅魍魉皆以食为天,只不过栖息在山林大泽的蛟龙蛇蟒尤为同类相残,这跟一山不容二虎是差不多的道理。黑蛇之所以留着白蟒,是开了窍,灵智增长,未尝没有等它结丹再饱餐一顿的想法。对了,你要是想看黑蛇吞吃白蟒的景象,咱们可以回头。” “这就算了吧。” “话说回来,别怪我替你擅作主张,答应让黑蛇吃掉那颗蟒胆。既然它接下来要去落魄山帮你坐镇气运,那么无论你将那颗蟒胆卖得多贵,也不如黑蛇早点成为墨蛟来得划算。我其实很好奇你为何要杀掉白蟒,为何不等我出手阻拦?驯服了白蟒,随便让它去宝箓山或是彩云峰都是不错的买卖。难道你是怕我阿良见死不救?” “怎么可能,阿良,我信得过你。” “那你……” “阿良,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也想知道,你是不是在我和朱河切磋的时候就看出我当时找到了……那三座窍穴,以及窍穴之内的真相?” “说实话,我一开始就知道那三座窍穴内大有玄机,但说出来比较丢人,就连我也看不真切,只能猜出是蕴藉有三种道意的丝缕剑气,至于具体为哪三种,则不敢确定。当然,我如果想要强行观看气府里边的景象,不惜伤害你的体魄气机,丝毫不难,只是那么一来就很下作了,我阿良身为绝世高手,自有高手的风范气度。” “明白了。阿良,你知不知道我们小镇有座牌坊,上面有四块匾额?” “知道有这回事,齐静春当年跟我提起过,但是我没记住内容,早忘了。” “其中有一块匾额上写着四个字:莫向外求。我隔壁有个同龄人,读书很多,他说这是佛家的禅机,意思是告诫所有人要专修佛法,不要去跟那些佛法之外的旁门外道求什么。我一开始觉得很有道理,但是后来我在山上烧炭,没事的时候,反正就是一个人无聊了瞎琢磨,觉得对我来说,烧香拜佛也好,礼敬菩萨也罢,都要自己先做到力所能及的事情,如果仍是达成不了心愿,实在没办法了,再去求,菩萨才会点头答应,要不然人家菩萨凭啥帮你啊。对吧,阿良?” “求佛先求己。” “对对对,我就是这么个意思!” “嗯,这么解释的话,勉强说得通。但是我得跟你说明白一件事,我阿良从指甲缝里抠出一点来,也比你的家底厚实。所以你觉得很麻烦我,便宁愿损失一道剑气?事实上对我阿良来说,只是一次随随便便拔刀出鞘的小事情。这个账,你得这么算。” “不能这么算!” “嗯?” “教我烧瓷的姚老头很少愿意跟我说话,但是有两次把话说得特别重,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是我当窑工学徒,他说跟他学烧瓷可以,但我只要敢偷一次懒,就要滚出龙窑。第二次是我头回跟他进山,他说跟他进山找土可以,但不管是摔断腿了还是怎么着,我只要敢当着他的面哭一次,以后就别再进山。” “这是哪跟哪啊,陈平安你啥意思?” “那我换个说法。阿良,你喜不喜欢睡懒觉?” “废话,你不喜欢?” “我也喜欢啊,但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从当窑工学徒的第一天起,直到今天,就没有睡过一次懒觉。该什么时候起床,我睁眼就起床,所以一次懒觉也没有睡过。” “绕这么大圈子,你到底想说啥?欺负我阿良不是读书人?” “我的意思是,任何自己觉得不好的事情,就干脆不要有第一次,一小步也不能走出去,要不然回头来看,吃亏吃苦的还是自己。就像我,如果偷懒一次,肯定就做不成窑工学徒,更进不了大山,那么哪里能有今天的光景?说不定我现在跟那小镇几千青壮差不多,进山开路、伐木搭桥,每天领一些铜钱,就这样了,怎么可能有五座山头?五座山头有多值钱,阿良你知道吗?阿良,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去我的山头看看……” “打住打住!陈平安,你跟我兜这么大个圈子,就为了显摆自己阔绰有钱啊?” “阿良,你果然没读过书。” “……” “阿良,以后我的落魄山如果真的多出一栋竹楼,你帮忙取个名字吧?” “‘阿良很猛楼’如何?气势够不够?怎么,嫌弃喧宾夺主,压过你这位山大王的风头?行吧,那我换一个含蓄些的,就叫‘猛字楼’。我阿良牺牲很大的,还不满意?” “阿良,我突然觉得竹楼没有名字也挺好的。” 阿良翻了个白眼,陈平安哈哈大笑:“放心,就叫猛字楼好了。” 阿良突然转头问道:“你想不想学剑?” 陈平安摇头道:“暂时不想。” 阿良会心笑道:“是怕分心,耽误了练拳?” 陈平安叹了口气,点点头。 阿良知道少年为何叹息。当初在棋墩山山巅,少年为了阻拦白蟒扑杀朱鹿,将原本一路走桩练拳辛苦积攒下来的本钱全部挥霍一空了。打个比方说,原本像是手头有点余钱的小门小户了,结果一下被打回原形,再度家徒四壁,从屋门到窗户都是破败漏风的惨淡光景。所幸走桩是健壮身躯体魄,是迫在眉睫的活命之举,而立桩剑炉则能够滋养魂魄,在那石坪一役当中有所突破,为之后跟朱河切磋武学的时候少年能够顺势精准找到三座剑气所藏的窍穴做了铺垫。 阿良打趣道:“少了一缕这么厉害的保命剑气,心疼不心疼?”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不心疼,我之前积攒在心里头的一口气总算出了,现在痛快得很。” 阿良笑道:“说说看。” 陈平安望向前方:“我愿意跟人讲道理,又能够让别人听我讲道理,这感觉,很好!以前我练武是为了强身健体,或者说就是为了活命,但现在我觉得目标可以再远一点,再高一点!” 在棋墩山土生土长的灵物山龟自然熟悉山道捷径,加上翻山越岭的脚力远胜驴骡,驮着一行人很快就来到棋墩山边界地带,再往南走上二十数里下山的驿路,就能够进入红烛镇。虽说如今这条北上的驿路因为骊珠洞天的突然下坠而阻塞断绝,但是陈平安一伙人仍是小心起见,不希望三只巨大山龟惊扰到樵夫猎户或是行脚商贾。 他们在小山之巅小坐休憩。李槐翘首以盼,他对魏檗厌恶至极,但是阿良说那横宝阁里藏着宝贝,人手一份,他对此很是期待,心想着以后见到姐姐,一定要眼馋死她。 魏檗很快如约而至,身后还跟着阿良的白驴和李家马匹。也不知道这位土地爷施了什么法术,不但跟上了大队伍,驴子马匹竟然看不出半点疲惫。 魏檗横抱长条木匣,先向阿良作揖行礼,后者点头还礼。城府深沉的一地神灵,玩世不恭的奇怪剑客,在这一刻给人的感觉竟然如出一辙。 大道同行。 魏檗将不知什么材质的鲜红木匣递给阿良,李槐赶紧过去摸了一下,手心满是暖意,像是骑龙巷一家布店作为镇店之宝的上好绸缎。去年年关跟随娘亲、姐姐一起去买布料裁剪新衣,他只不过是偷偷摸了一下那块绣有花鸟的漂亮锦缎,就被气急败坏的店家轰了出去。于是他抬头问道:“阿良,跟你商量个事,分过了盒子里的宝贝,最后这盒子能不能送给我?” 阿良反问道:“你算哪根葱?” 李槐认真道:“你娶了我姐,我是你姐夫啊。” 阿良一巴掌甩过去:“那叫小舅子!” 李槐却突然道:“我不要做小舅子,我喜欢当姐夫,天底下最坏的人就是小舅子。” 阿良望向魏檗,问道:“盒子值钱吗?” 魏檗讪讪笑道:“还好,是娇黄阴沉木打造的物件,在土里埋了有些年头,不腐反香,色泽也由黄变红。东西不算值钱,就是不常见而已。” 阿良低头看着满脸希冀的李槐:“既然东西不值钱,就送你了。” 李槐火急火燎就要拿走木匣,又被阿良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想独吞?” 阿良环顾四周,伸手招了招,然后蹲在地上,打开名为“娇黄”的长条木匣,高声喊道:“陈平安、小宝瓶、林守一、朱河、朱鹿,都过来都过来,坐地分赃了!先到先得,过时不候!没其他规矩,就一条,每人只能拿走一件,拿到哪样是哪样,不许反悔。” 陈平安望向魏檗,后者察觉到他的视线,有些疑惑:“你不去争夺机缘吗?” 陈平安笑道:“让他们先拿就是了。” 他正好有事情要跟魏檗商量,是关于黑蛇在落魄山的定居事宜,以及魏檗离开此处地界前往龙泉县辖境的情况。回来的路上,阿良大致说过关于山水正神的讲究,不可轻易离开朝廷在山河谱牒上敕封的版图,这有点类似许多王朝订立的“藩王之间不可相见”的规矩,一旦有谁犯了忌讳,那些神灵轻则被朝廷申饬、减少香火供奉,重则被降低神位、在多少年间彻底断绝民间香火。历史上还有许多逾矩的山水神祇下场更加凄凉,金身神像被朝廷拉出神龛、拽下神台,衙役以威武棒棒打以儆效尤,或是地方官员亲自鞭打,甚至直接派遣民夫抡锤打烂。 所以魏檗说要亲自带着黑蛇去往落魄山,还会用那些奋勇竹在山上搭建出一栋竹楼,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这份好意,但也不希望魏檗因此而遭受重罚。其实少年对于神道香火、山川风水和王朝气运一事,之前始终无法深刻理解,这跟阿良没读过书也有关系,这家伙踩着西瓜皮说到哪里是哪里,说得十分云遮雾绕,为了显摆还喜欢卖关子,本来没什么古怪玄机的粗浅事情也能被他说得玄之又玄。后来是李宝瓶举了个例子,陈平安才豁然开朗。小姑娘说那些香火气数什么的就像是小镇外的龙须溪,水源就这么一条,百姓为了各自庄稼地的收成就会争水,几乎每年都会出现大规模斗殴。 李宝瓶跑到陈平安身边,着急道:“小师叔,你怎么不去拿宝贝?你看连林守一那种性子的人都跑得飞快,李槐更是恨不得把脑袋塞进去。” 陈平安随口说道:“没事,我最后一个选好了。” 李宝瓶转身就跑:“没关系,小师叔,我帮你选一件。” 陈平安正要说话,李宝瓶已经杀到阿良身边,一手抓住李槐脑袋向外一拽,一手推开林守一肩膀。 李槐委屈道:“李宝瓶,你欺负人!” 李宝瓶转头理直气壮道:“我给小师叔挑东西!” 李槐想着尚未到手的小竹箱,叹了口气道:“那你挑吧。” 林守一被推开也不恼,伸手指了指横宝阁内一本卷起的泛黄古籍。它被一根金黄色丝线捆绑,刚好露出云篆写就的书名:“我挑中了这本道家书籍,叫《云上琅琅书》,我只要它,不跟你们抢其他的东西。” 李槐身体前倾伸长脖子,微微绕过李宝瓶,问道:“守一,你怎么不挑那把刀,多漂亮啊,要是我就选它。” 林守一费了很大的劲才将眼睛从占据横宝阁最大地盘的一把狭刀上挪开,轻声道:“我又不是习武的料,自己也不喜欢练刀学剑。” 李槐见林守一不愿意更改初衷,就开始劝说李宝瓶:“这把刀一看就是天下无双的神兵利器,吹毛断发算什么,我估计它连咱们小镇铁锁井的铁链也能一刀砍断。李宝瓶,这么好的东西,你真不要?再说了,你的小师叔如今不是没有称手的兵器吗?我看这刀给他用挺好。退一步说,拿它来进山开路,多威风,总比拿着一把破柴刀好吧?” 那把狭刀,如大家闺秀藏身绣楼,安安静静地躺在白色刀鞘内,弧度漂亮到让人惊艳的地步。 阿良笑着弯腰抽出狭刀。锋芒毕露,刀身就像一抹滞留人间的白虹,其上并无铭文,却有一缕缕天然纹路,如道家仙人用心篆刻的祥云符箓。 阿良微微讶异,屈指一弹,并非浑浊的嗡嗡作响,反而颤音清越悠扬。他侧耳聆听片刻,点头道:“不错,应当是那把垫底的‘祥符’。” 而后收刀入鞘,把它递给李宝瓶,笑道:“收下吧,这把刀适合你。以后再寻一只养剑葫,与这祥符刀一左一右悬挂腰间,找一匹高头大马,穿一袭红衣,独自策马行走江湖,纵马饮酒,谁见到谁喜欢。”阿良开怀大笑,“谁会不喜欢这样的姑娘呢?” 李宝瓶怔怔拿着入手沉重的狭刀。 朱河也蹲在附近,朱鹿原本不想过来,还撂下一句赌气话,说她不稀罕这份嗟来之食,但是被父亲一个严厉眼神瞪住,之后便被他强行拉来。这是朱鹿第一次见到她爹生气,她有些害怕,可始终不愿像朱河一样蹲下身,而是倔强地站在那里,脸色清冷。 李槐趁着李宝瓶不注意,一把抓起一只手掌长短的彩绘木偶,做工精美绝伦,栩栩如生。这才是他一见钟情的物件。 林守一轻轻拿起那本卷起的道家古籍,握在手心后,性情内敛的少年破天荒流露出满是欢喜的神色。 朱河挑中一本武学秘籍《紫气书》和一颗泥封丹药,然后满脸震撼地抬头望向阿良。后者笑呵呵道:“怎么,刚好是你和你家闺女用得着的东西?别谢我,要谢就谢魏檗和那蛇蟒千百年来辛苦积攒下来的家底够雄厚,拿得出一部仙家秘籍和一颗出自真武山的独门丹药。” 朱河掌心托着那颗丹药,颤声道:“阿良前辈,真是传说中的‘英雄胆’?”他此时就如一个久旱逢甘霖的幸运儿,笑得怎么也合不拢嘴。英雄胆能够帮助服药之人凝聚四散于窍穴气府的魂魄,最后结出一颗方便阴神栖息的“宅子”。朱河不是练气士,更不是兵家修士,但是英雄胆的昂贵珍稀,恰恰在于它同样适用于纯粹武夫,尤其是在第五境巅峰停滞不前的武夫,取得一颗英雄胆,简直等于多出半条命。 朱鹿虽然不情不愿,仍是收下了那本《紫气书》。 阿良不再理会欣喜若狂的朱河,抬头望去,陈平安和魏檗并肩走来。看到横宝阁内仅剩的一粒淡金色种子以及李宝瓶手中的狭刀,魏檗神色平静。然而当他看到其余人手中的书籍、丹药时却愣了愣,不由得望向阿良。后者视而不见,对陈平安笑道:“就剩下这么一粒玩意儿了,不过估计你小子早到晚到都一样,只会拿这么颗莲子。” 看到那颗孤零零的淡金色莲子,陈平安蹲下身,笑着拿起来收入袖中口袋。 李宝瓶轻声道:“小师叔,我跟你换。阿良说这把刀可好了……”说到这里,小姑娘赶紧闭上嘴巴,满脸后悔。显而易见,她觉得后半句话是不该说的。 果不其然,陈平安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就收下啊,小师叔又不练刀,进山开路用柴刀就足够了。” 阿良打趣道:“对嘛,陈平安是一名剑客,佩刀不合适。” 陈平安没好气道:“那你还用竹刀?” 阿良耍无赖:“你管我?” 李槐轻声道:“阿良,这匣子归我了,对吧?” 阿良问道:“你要这盒子干啥,你有那么多宝贝家当放吗?” 李槐还以颜色:“你管我?” 阿良轻声问陈平安:“跟土地爷聊得如何?” 陈平安笑道:“挺好,那袋子东西也送出去了。” 阿良啧啧道:“你倒是不含糊,说送就送,我之前不过是随口一说。再者,如果在商言商的话,你其实应该当一笔生意来做的,相信以那黑蛇白蟒的家底,再吝啬小气,都会心甘情愿送你一件真正的好东西。” 陈平安道:“肥水不流外人田,以及春种秋收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阿良点了点头,扶了扶斗笠:“很快就要到红烛镇了。”然后这个男人抹了抹口水,“新酿杏花春,胭脂小画舫,我阿良又回来啦!” 对于阿良心心念念的红烛镇,陈平安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魏檗望着那一行人下山的背影,叹了口气,脚尖一点,掠向一只山龟的背甲顶部,盘腿而坐。行出数十里后,与山龟遥遥结伴而行的黑蛇腹部鼓鼓,虽然体态臃肿不堪,可是气势暴涨,凶悍异常。 魏檗忽然一笑,丢出一只袋子,凑巧落在黑蛇的行进路线上。黑蛇小心翼翼垂下头颅,嗅了嗅,并无异样,又转过头颅望向山龟上的那位神仙中人。 魏檗笑道:“算是那少年送你的乔迁之礼。” 黑蛇略作犹豫,最终用牙齿扯破袋子,袋子里滚出十数颗陈平安从龙须溪中拾取的蛇胆石。这些石头在小溪之中浸泡过,色泽皆已褪去,乍一看与普通的鹅卵石没什么两样。黑蛇近距离凝视一番后,眼神灼热,同时充满了忐忑,生怕自己下一刻就要迎来失望。它缓缓吐出蛇芯,试探性卷起一颗石子放入嘴中。 魏檗看着这一幕,驾驭山龟继续前行,自言自语道:“一桩善缘善始,就是不知道能否善终。” 片刻之后,身后黑蛇四爪抓地,仰头望天,嘶吼声响彻山峰,惊起无数飞鸟振翅远去,让魏檗都有些羡慕:“听说如今除了骊珠洞天,此物在东宝瓶洲几乎已经绝迹,蛟龙之属,食之可生出真龙之筋骨须鳞。” 临近红烛镇,白色毛驴在青石板驿路上踩踏出清脆声响。阿良在依稀听到那声嘶吼后笑道:“看来还真有用。” 陈平安小声道:“我留下了最值钱的一颗蛇胆石,没舍得送出去。” 阿良哈哈大笑:“倒是鸡贼。” 队伍最后边,与李槐、林守一拉开距离后,朱河一边牵马,一边低声对女儿说道:“千万千万要收好那本《紫气书》,如果顺利的话,这本书能够让你一路走到第五境!到时候再配合那颗英雄胆,你就能稳稳跻身第六境了!” 朱鹿愕然:“爹,丹药给了我,那您怎么办?” 朱河轻声笑道:“爹还年轻,心气也回来了,说不定就能够自己破境,向前走出一大步,便是第七境的高处风光……如今爹也敢想一想了。” 原本一直心情郁郁的朱鹿笑逐颜开,道:“还年轻?那爹您要不要在红烛镇找个小媳妇美娇娘啊?爹,您放心,我可不拦着。” 朱河脸色尴尬,瞪了闺女一眼:“胡说八道!” 朱鹿想了想:“爹,那颗丹药您还是自己留着吧,我如今才二境巅峰,距离第五境还早呢。” 朱河爽朗地笑道:“留着也行,就当是你将来压箱底的嫁妆了。” 清秀少女似乎想起了某人,满脸涨红。朱河心情大好,豪气纵横道:“以后到了咱们大骊京城,看看哪位有福气的世家俊彦能够娶到我女儿。” 朱鹿跺脚娇羞道:“爹!” 朱河赶紧摆手道:“不说了,爹不说了。” 黄昏里的驿路上,阿良踮起脚尖,不断搓着手,望着那座红烛镇的柔和轮廓,急匆匆道:“陈平安,事先说好了,你要借我一颗金锭的。” 陈平安点了点头,不过有些疑惑:“阿良你会缺钱?” 阿良咧嘴笑道:“你不懂了吧,行走江湖,借钱的是孙子,还钱的是祖宗。我这一路,被李槐、朱鹿这些小屁孩给寒碜得太惨了,一定要过过祖宗的瘾,补偿补偿自己。” 陈平安无奈道:“那我送你一颗金锭,我不借,只送。” 阿良一巴掌拍在少年肩头,大笑道:“就这么说好了,金锭白送我!”他目视前方,抬臂握了握拳,“能够从你这财迷手里白白拿到一颗金锭,我阿良果然猛啊!” 陈平安安静地望向越来越近的红烛镇,熟悉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他转头对身边的李宝瓶道:“到了镇上,等到购置完路上一切吃用,我们就去找找看有没有糖葫芦卖。” 李宝瓶高兴地蹦蹦跳跳前行,轻轻颠着背后那只碧绿小书箱:“小师叔,咱们买两串小糖葫芦就行!小的好吃!” 可没想到发生了意外。红烛镇围有高墙,墙北门处有披甲执锐的士卒戍守,所有人需要递交户牒关文才可进入,这让陈平安呆滞当场,他连户牒关文是什么都不晓得。 然而早早到手一颗金锭的阿良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公文,通过勘验后,这家伙连毛驴也不要了,大摇大摆独自入城,到了墙门洞那边,还不忘跟这边面面相觑的众人挥手告别,惹来李槐的破口大骂,扬言要将白驴宰了。阿良大笑而去。 朱河同样束手无策,离开小镇之前,老祖宗并没有专门交代此事。虽然年纪摆在那里,但朱河对于外边世界的了解丝毫不比陈平安多多少,至于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一事,更是远远不如窑工出身的贫寒少年。朱河灵机一动,想着有钱能使鬼推磨,就要偷偷给一名戍守士卒塞银子,却竟然被那士卒直接拿矛头抵住胸口厉声训斥,这让饶是好脾气的朱河也有些火气:说起来我也是个五境武夫,若是投军入伍,说不得连手握数千精锐的中层武将也做了。他正要跟那人理论,朱鹿轻轻拉住他的胳膊,轻声提醒道:“爹,咱们大骊军法赏罚分明,而且有个特点,要么极轻,要么极重,所以不要跟这些当兵的家伙起冲突,咱们老百姓占不到便宜的。” 朱河皱了皱眉头,冷哼一声,终究还是选择民不与官斗。 朱鹿小声安慰道:“爹,以后让老祖宗帮你寻个官家身份,有了护身符后,再加上你的身手,相信很快就可以崭露头角,哪里还需要受这气。” 朱河点点头,大步离开,又回头瞥了眼那守门士卒,嗤笑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所有人下意识地望向陈平安。陈平安想了想,缓缓道:“实在没办法,只能绕过红烛镇了,今夜在外边露宿,我们可以雇人帮我们购置一切所需物品。真正的大麻烦,是我们去不了小镇内的水运码头,既定的行程就要修改。原先是想走两百多里水路,沿着绣花江乘船南下,会比我们步行要轻松很多,还不用绕路。” 就在此时,一名身穿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快步走出城门,仔细打量着陈平安一行人,最后望向朱河,抱拳问道:“在下程昇,如今忝为红烛镇枕头驿的驿丞,敢问阁下可是来自龙泉县城的朱河朱先生?” 朱河默不作声,神色戒备。 程昇爽朗笑道:“你们家主曾经一封书信直接寄到了我们县令大人手上,大略说过了你们的行程安排,让我们县令大人尽地主之谊。除此之外,你们各有书信家书,已经送到了我们枕头驿。我在一旬前便为各位专门腾出了屋子,绝不敢说有多好,只能说还算干净素洁,还望各位贵客包涵,莫要在县令大人那边告状,要不然县令大人一个不高兴,恐怕我明天就要丢了饭碗喽。若是朱先生不信,我可以马上去驿馆喊来一人,此人就来自龙泉县福禄街。他自称是督造官衙署的老衙役,有一封来自大骊京城的家书正是他亲自帮衙署上司带来,说是要亲手交给一位叫林守一的公子。” 林守一向前走出数步,脸上充满世家子弟的自负倨傲,问道:“我便是龙泉县林守一,敢问程驿丞,那人名叫什么?” 朱鹿有些发愣,此时的林守一,与印象中那个沉默寡言的冷峻少年不太一样。 李宝瓶和李槐视线交汇了一下,各自轻轻点头。 程昇言语没有丝毫凝滞:“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名叫唐树头,四十来岁,说咱们大骊官话说得不是很顺畅。嗯,此人尤其喜欢喝酒,就是酒品……” 林守一点了点头,随口问道:“程驿丞这些日子就一直候在这北门等我们?” 程昇笑道:“虽然很想点头,但委实是没这脸皮。一来枕头驿在红烛镇北边,离这儿不远;二来小镇附近的山头高处建有烽燧,我与燧长关系不错,便让他帮忙盯着北边的下山驿路,只要一看到林公子、朱先生的身影,就让他手底下的烽子入城通知我。” 林守一恍然,不再说话,转头望向陈平安,后者点点头。 朱河笑着感谢道:“程大人费心了。” 程昇连忙摆手道:“可当不起大人的称呼,不过就是个鞍前马后的小人,整天做着伺候贵人的活计,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先不聊,我去跟戍守士卒知会一声,相信很快咱们就可以进入小镇。” 驿丞隶属于大骊朝廷,只不过称不上朝廷命官,这类胥吏不入流,不属于品官。 程昇带领众人走向城墙门道,守城士卒虽然放行,但脸色依然不太好看。过城墙门洞时,程昇转头压低嗓音跟朱河解释:“都是边境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痞,本事不大,脾气倒是死犟,有些时候连咱们县令大人都拿他们没辙,朱先生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朱河再没有江湖经验,可交浅言深的道理还是懂的,就没有答话。 他们路过一间寒气森森的铺子,不断有青壮男子出入,铺子内时不时亮起一抹白光。李槐看得挪不开脚步,朱河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但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程昇说道:“那是一间刀剑铺子,其余兵器也偶有兜售。” 林守一好奇问道:“官府不管吗?就不怕市井百姓持械斗殴?” 程昇笑道:“官府不太管这些,但只要出了事情就会管得很严,若是县衙人手不够,县令大人能够调动辖境内所有江湖门派帮着解决纠纷。” 大骊尚武成风,有很多仗剑佩刀游历四方的游侠儿,其中既有眼高手低的市井无赖,也有为气任侠的世家子弟。大骊朝廷虽然禁止一切兵器售卖,但是对于铸造工艺平平的寻常刀剑,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主要看地方官的态度。若地方官是纯正读书种子出身,多半要严令禁止;如果是沙场武人出身,十之八九会网开一面。当然,强弓硬弩、精良甲胄等国之重器,肯定任何地方都不许贩卖。 红烛镇大街上行人如织,比起陈平安他们家乡小镇要繁华喧嚣太多。街道两边各色铺子让人眼花缭乱,吆喝声此起彼伏。 众人一路闲聊,一炷香后就来到枕头驿,很快就有杂役牵走白驴和马匹。 程昇果然给他们安排了驿舍,甲乙两等皆有,他没有擅作主张,而是把五间驿舍丢给朱河,让他们自己安排。 在陈平安的安排下,李宝瓶和朱鹿住一间甲等驿舍,朱河住一间甲等,他自己和李槐、林守一各住一间乙等驿舍,如果阿良回来,可以随便选一间驿舍合住。当然,以阿良的脾气,肯定会问能不能选朱鹿那间,估计到时候少不了朱鹿一顿白眼剐。 暮色里,所有人各自放好行囊包裹后,聚集在朱河那间宽敞的甲等驿舍。程昇很快送来一叠书信,之后便笑着告辞,说有事只要喊一声就可以,还说红烛镇的夜市在大骊南边小有名气,有机会一定要见识见识。 这叠家书有一封是写给林守一的,李宝瓶最多,有三封,就连陈平安也有一封。李槐两手空空,最后找到差不多光景的朱鹿,笑道:“还好咱俩同病相怜。” 朱鹿置若罔闻,走到窗口附近独自远望。 小小枕头驿曲径通幽,竟然营造出几分庭院深深的世家园林意味。靠近窗户有一片给人感觉不过巴掌大小的湖,养着一条条臃肿肥胖的红黄锦鲤。 林守一的家书只有一张信纸,没有几个字。少年深吸一口气,将所谓的家书放回信封,脸色阴沉地离开驿舍。他用五指死死攥紧那信封,除了三十余个字迹潦草敷衍的行书,信封内还有一张三百两银子面额的大骊最大钱庄的银票。 陈平安挑了个僻静位置坐下,见李宝瓶跑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道:“我如果有不认识的字,会问你的。” 李宝瓶这才返回桌子那边开始拆信。三封家书,分别来自父亲、大哥和二哥。 李宝瓶一封封拆过去,父亲李虹在信上说着嘘寒问暖的言语,一如既往,毫无严父的架子,都是叮嘱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天冷多穿衣、出门在外别怕花钱,再就是每次经过驿站一定要给爹娘寄家书,絮絮叨叨,五六张信纸就这么翻没了。李宝瓶叹息一声,望向坐在桌对面喝茶的朱河,忧愁道:“爹娘什么时候才能不把我当小孩子啊?” 朱河忍俊不禁。 李宝瓶浏览第二封信,是大哥写的,说他如今正在家里研读经籍,准备明年参加科举。信上端端正正的楷体字仿佛充满了先生夫子正襟危坐的韵味,每个笔画都透露出浓重的谨小慎微。内容简明扼要,满篇说的都是圣贤大道理,要她不可怠慢了朱河、朱鹿这对父女,不可以家生子视之,要她多听陈平安的话,要能吃苦耐劳,少给别人添麻烦。只是在信的最后,自幼恪守礼仪规矩的大哥告诉她,她小时候从溪里抓回家的那只螃蟹,如今已经被他养出了心得,要她只管放心。 李宝瓶扬起手中的信纸,跟朱河告状道:“大哥最不心疼我。” 朱河忍住笑意,心想:小姐你就得了吧,谁不知道李家上上下下就属大公子最心疼你。那么一个说起道理来连老祖宗都头疼的书呆子,第一次喝酒,竟然是因为妹妹偷偷把他的茶水换成了自家酿的桃花春烧,这下把大公子给气得差点崩溃,就连老爷夫人见到之后都犯怵,根本不敢劝说什么,只敢跟在跑去找妹妹兴师问罪的儿子身后,生怕这个略显迂腐的儿子一气之下会动手教训小女儿。 不承想,当大公子看见妹妹站在院门外,双手叉腰,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又被自己不舍得骂她一声给结结实实气到了,转头就走,生了好几天的闷气。那年他便在院子里埋下了一坛桃花春烧,等到妹妹问起,就说要把她嫁出去,吓得小女孩偷偷离家出走,一个人在龙须溪边逛荡了一整天,还差点躲到山里头去了。等到李家察觉,老祖宗勃然大怒,才出动所有人去找寻。最后还是这位大公子将功补过,在溪对岸的一座小庙里找到了睡在长木凳上的可怜孩子,背着她回了家。 李宝瓶突然笑道:“不过我还是最喜欢大哥。” 最后一封信,厚厚一大摞,是李家二公子寄给妹妹的,讲述了他去往大骊京城的经历,或是亲眼所见或是道听途说的奇闻逸事,措辞优美如散文,极富功底,宛如文采天授的诗词大家。这位二公子在福禄街李家远比大公子更受欢迎,英俊儒雅却言谈风趣,喜读兵书,自幼就爱让府上丫鬟仆役结阵“厮杀”。逢年过节,二公子见人就会随手丢出一只小绣袋的赏钱,沉甸甸的,若是谁的吉利话说得好,他就会多给一绣袋。相比古板沉闷的大公子,府上下人更喜欢与性情开朗的二公子打交道。 李宝瓶翻得飞快,看到倒数第二张信纸的时候,抬头望向朱鹿:“我二哥说到你了,说他有次夜宿山巅,亲眼见到了之前跟你说过的大骊烽燧的太平火。这种边境向京城报平安的烽燧信号,极目远眺,像是一条火焰长龙,很是壮观。” 朱鹿快步走回桌旁坐下,问道:“小姐,还说了什么?” 李宝瓶干脆就将这摞信纸全部递给朱鹿。反正二哥都是在讲风土人情、山鬼志怪,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朱鹿接过了信,问道:“可以拿回去慢慢看吗?” 李宝瓶点头道:“别丢了就行。” 朱鹿满脸喜悦,笑着离去。 程昇敲门而入,端来一盆新鲜瓜果,后头还跟着一个斗笠汉子。 李槐火冒三丈,跑过去,就要把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推出屋子。 阿良一边跟李槐较劲,一边一屁股坐在桌边凳子上,一脸坏笑问道:“朱鹿咋回事,满脸春风的娇俏模样,好像比平时还要漂亮几分。” 朱河黑着脸不说话。林守一重新返回,坐在陈平安附近。阿良将银白色小葫芦抛给林守一,少年拔出酒塞,喝了一口酒。 阿良转头问程昇:“红烛镇是不是有个敷水湾,离着水运码头不算太远?” 程昇脸色古怪,点头道:“有的。” 阿良啧啧道:“销金窟,销金窟啊。” 红烛镇有一座月牙状河湾,漂着一种红烛镇独有的精致画舫,长不过两三丈,四周垂挂名贵紫竹或是寻常绿竹,里边装饰的豪奢程度,以画舫主人的财力而定。每艘画舫一般有两到三名女子,琴棋书画茶酒至少精通一两种。画舫中除了观景雅座,还有一间卧室,其功用不言而喻。 那些船家女是世世代代的大骊贱户,相传曾是前朝神水国的亡国遗民。大骊皇帝下过一道圣旨,让他们永世不得上岸,生生世世子子孙孙做那无根浮萍。 红烛镇的百姓则代代相传,不远处的那位棋墩山土地爷忠义无双,偷偷庇护这些姓氏的先祖,因此让大骊皇帝龙颜大怒,将他从山神贬为土地。皇帝还下令让那几个姓氏的后裔亲手打碎土地金身,沉入江底。 程昇小心酝酿措辞,挑选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镇典故说给这些贵客听。 红烛镇谈不上大骊的南北枢纽,却也是一座舟船如梭的繁忙水运码头,各地物产汇集。它是冲澹江、绣花江和玉液江三条江水汇合之地,但是只有绣花江和玉液江畔皆建有江神祠和泥塑金身神像,两位江神都是战死于那场水战的大骊功勋水军统领。唯独冲澹江不立江神不设祠庙,江畔曾短暂出现过一座香火鼎盛的娘娘庙,供奉一名为证清白投江自尽的小镇烈女,结果很快就被大骊朝廷定为淫祠,如今只剩下一堆废墟,残砖碎瓦,唯有蛇鼠乱窜。 居然听到了魏檗的事迹,李槐小声唏嘘道:“没有想到,那么一个大坏蛋,在红烛镇的口碑这么好。” 林守一脸色淡漠:“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陈平安收起那封阮秀寄来的书信。信上说落魄山成功获封一位大骊新晋山神帮助坐镇山头聚拢灵气,仅次于不参与售卖的披云山和她爹手握的点灯山。 第22章 无不散的筵席 程昇告知众人红烛镇不设夜禁,在小镇西边有坊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五花八门的杂货应有尽有。得知陈平安一行人要去购置游学所需物品,程昇就主动提出担任向导,说是能够免去许多麻烦,至少那些商家不敢漫天要价。陈平安望向来过一次红烛镇的阿良,对方点点头,说他只对河两岸风光比较熟,没去过坊市。 程昇望向阿良,两个老男人会心一笑。 敷水湾近百艘大小画舫每晚都会驶出,沿着河水进入红烛镇,兜一圈后返回。其间不断有男子登上那些画舫,既买醉也买笑。在红烛镇,敷水湾船家女和其他青楼女虽然皆为大骊贱籍,但前者一向是京城教坊司直接负责户牒管理,就连身为一方父母官的县令都没有资格将她们的身份由贱转良。所以红烛镇一直有传闻,敷水湾那五姓的祖先曾是神水王朝的皇室子弟和功勋世族。 在程昇的带领下,陈平安他们去往小镇西边的集市。得知红烛镇乘船南下两百余里,沿途都有城镇驿站可以补给,陈平安就没有过多购买大米、腌肉等食物,只是在一家药铺添置了诸多药膏药材以应付风寒中暑、跌打损伤一类的小病小灾。到了付账的时候,陈平安才知道这里与家乡小镇差不多,一整颗银锭是稀罕物,所以将那两锭雪花纹银折算成了大骊通用铜钱——天华元宝。因为手上是品相最好的银子,仅是溢价就高达两百文钱,这让陈平安很是感激铁匠铺子的那位秀秀姑娘。 因为有程昇在旁,一切顺风顺水。在郡县小镇,还真别把胥吏不当官,尤其是程昇这种一年到头经常跟豪绅巨贾、羁旅官员打交道的,在小镇百姓眼中,那就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了。所以陈平安他们走入的每间铺子里的人,全部殷勤地喊着“程大人”,恨不得将这位驿丞大人当菩萨供奉起来。 一路上,李槐拘谨得很,只敢躲在阿良背后探头探脑。阿良打趣他是胆子小,只会窝里横。李槐刚扯开嗓门要跟阿良骂战三百回合,可一看到四周投来的好奇的视线,就立即耷拉着脑袋,病恹恹地跟在阿良身后,把阿良乐得不行,时不时就一巴掌拍在李槐脑袋上。李槐敢怒不敢言,憋屈得很。 林守一依旧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淡模样,估计他走在京城御道上也是这个德行。唯独李宝瓶背着她那个碧绿竹箱,螃蟹横行似的,仰着脑袋挺起胸膛,恨不得路边随便拉上一个人就告诉他,自己的小书箱是小师叔亲手做的。 坊市由两条南北向的大街构成,逛完了观山街,陈平安他们就要穿过巷子,去往下一条观水街,结果路过巷子里一间生意冷清的书铺时,陈平安停下了脚步,跟程昇打了声招呼后,对李宝瓶三人笑道:“一人可以买一本书。再贵也没问题,只要我们买得起。” 店铺很小,店门宽不过两丈,走入之后,左右就是两排高高的书墙。店铺最里边,一个身穿黑色长衫的年轻人坐在小竹椅上,跷着二郎腿闭目养神,手拿一把折扇,轻轻敲打手心,哼着小曲。他有一张英俊阴柔的出彩脸庞,没有之前那些店铺商贾的铜臭气。朱鹿第一眼看到后,愣了愣,大概是没想到会在红烛镇的市井坊间遇到气质如此脱俗的风流人物。就连朱河都一肚子狐疑:此人该不会是家道中落的豪阀子弟吧?比起自家那两位公子半点不差。 年轻人没有睁眼,懒洋洋道:“店内书籍一概不还价,回头是买赚了还是买亏了,全凭各位客人的眼力。” 程昇轻声跟朱河道:“这间铺子在我们红烛镇小有名气,途经此地的读书人大多喜欢来这里逛一次。只是这位店主脾气古怪,性情清高,不谙庶务,所售书籍全部远远高于市面价格,而且谁敢开口还价,他就敢当场撵人。曾经有一位微服私访的户部官老爷相中了一本标价三百两银子的什么孤本,不过是还价五十两银子就被赶出了铺子,半点颜面也不留,气得他差点让县衙封了这间小铺子,后来估计是觉着传出去名声不好听,才让这铺子躲过一劫。” 朱河心中了然,此人多是个不谙世事的腐儒,是自家二公子最喜欢讥讽的那种人,称他们“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二公子还笑着说不出两百年,大骊也会如此,所以朱河对于外边的读书人一向观感不佳。 经过红烛镇的这条驿路,是大骊南方边境通往京城的三条主要驿路之一,小富小贵的商贾仕宦若是北上大骊京城在内的重镇大城,多选此路,因为其余两条驿路虽然更为宽阔,但是几乎每一座沿途驿站都拥挤不堪,没有足够分量的官府勘合、兵家火牌,别说下榻,就是大门都别想进去,每年都有很多不谙此道的官员豪绅因此丢尽脸面。 进京赶考的南方士子由于尚未有官身,同样喜欢拣选这条驿路。他们往往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既可相互照应,也能一同探幽访仙。 而贬谪南方的官员,抑郁不得志,喜欢题诗于驿站、旅舍的墙壁,也喜欢走这条南下之路。一来二去,红烛镇的枕头驿墙壁上便写满了文人骚客发牢骚的羁旅诗词。 李宝瓶仰着脑袋开始找书,这里瞄一眼那里瞥一眼,全看心情。偶尔抽出一本书,随便翻开几页,不感兴趣就放回去。小姑娘最后找到一本山水游记,标价三百文钱,有些心疼,可又实在喜欢,便转头望向小师叔,陈平安笑着点点头。 林守一的视线在书墙上缓缓掠过,最后看中一本不署撰写人的风水书,标价四百文钱。林守一望向陈平安,后者依然点头。 李槐进了店铺后,立即恢复顽劣本性,就跟脱缰野马差不多。他年纪最小个子最矮,死活要坐在阿良肩膀上挑书,阿良答应了,但是扬言李槐如果不选中一本,等下出了铺子,就把他一个人丢在大街上。李槐硬着头皮挑了一本最高处的崭新书籍,一看价格,九两二钱,吓得他鬼鬼祟祟就要将书丢回去,只是手忙脚乱,那本书没被成功塞回书架,反而掉在了地上。 轻敲折扇的年轻店主睁开眼睛,看着那本摔落地面的书籍,没好气道:“买定离手,一本最新版的《断水大崖》,九两二钱。” 李槐根本不敢跟陌生人还嘴,只得哭丧着脸,小心翼翼望向陈平安。后者问道:“买了会不会看?” 李槐使劲点头,陈平安便也笑着点头道:“那就买了。” 阿良问道:“陈平安,你自己不买一本?” 正在掏钱的陈平安连忙摇头道:“我字还没认全,买书做什么。” 朱河转头问自己女儿:“有想要的书吗?” 朱鹿始终站在店门口不挪步,斜瞥一眼书墙,摇了摇头。 用一支乌木簪子束发的年轻店主站起身准备收钱,视线掠过李宝瓶和林守一,最终望向那个怯生生捧着《断水大崖》的孩子,笑意玩味。 阿良咧嘴一笑。 离开书铺,走向观水街,朱河心神一动,回头望去,发现那名相貌不俗的年轻人斜靠门柱,正在目送他们离去,看到朱河后,那人还笑着点头致意。 朱河转过头,皱了皱眉,出了小巷后,快步走到阿良身边:“前辈,那书铺主人是不是有古怪?” 阿良扶了扶斗笠,说了句货真价实的古怪话:“相比这个家伙,真正的麻烦还在后头,不过跟你们没关系。” 冲澹江水流最为湍急,多暗礁险滩,有奇景蜚声朝野,其中一段河流,大小石柱多突出水面,被誉为雨后春笋,只有一叶扁舟能够穿梭于石林间隙,大船难渡,哪怕是在河畔长大、熟悉水性的舟子船夫也不敢轻易乘舟下水,除非是慕名而来的文人雅士花重金雇用才会出行,所以又有白纸小舟铁艄公一说。每年都会有船夫和外乡人丧命于冲澹江这段石林水路,只是今夜暮色里的冲澹江,游人不少。 汹涌的江水冲击着一根根出水石柱,有个袒胸露腹的汉子坐在一根石柱顶端,轻轻将一只空荡荡的酒壶丢入江中,身边则还有三只尚未打开的酒壶。 远处,有一粒红光愈来愈近,原来是一个佝偻老人手提一盏大红灯笼,以石柱为涉水之阶,蜻蜓点水,长掠而来。 骤然之间,一道雄壮身影从天而降,踩在一根石柱顶端,脚下坚石不堪重负,瞬间化作齑粉,他便顺势站在江水之中。 另一名中人之姿的妇人也在江水之中逆流而上,闲庭信步。她头顶三尺悬浮着拳头大小的雪白珠子,映照得江底亮如白昼。妇人慵懒无聊道:“足足走了一百多里水路,半件宝贝也捡不着啊,谁跟我说冲澹江底下有花头来着?” 石柱顶端坐着喝酒的男人看了眼水底,淡然道:“大人已经在红烛镇了。” 佝偻老人晃着鲜红灯笼,嗓音沙哑笑道:“大人竟然亲自出马了?那还需要我们四个做什么,端板凳看戏啊?” 男人喝了口酒,沉声道:“希望如此吧。” 逛过了观水街,该买的物件都已购置妥当,陈平安准备打道回府。不料阿良提议要乘舟夜游冲澹江,响应者寥寥,只有林守一点头答应。 陈平安倒是不介意放完东西后去见识见识那段险滩,但是李宝瓶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心领神会,掂量了一下钱袋,零散的铜钱足够买下糖葫芦。 朱鹿拉着朱河去逛兵器铺子。李槐嚷着肚子饿,阿良就让程昇带他返回枕头驿吃夜宵。一行人就此分道扬镳。 林守一与阿良并肩而行,轻声问道:“前辈说李槐最有福缘,那本貌似崭新刻就的《断水大崖》是不是最值钱?” 阿良轻轻点头:“只是看着新而已,有些年头了,书上写的东西不值钱,乱七八糟的水法修行,故意用来误人子弟的。但是书籍材质比较珍贵,存放个几百年都不会有虫蛀。”阿良摘下小葫芦,灌了口酒,“而且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本书里已经生出了几只蠹鱼。当然,你们肉眼是见不到的。此物属于世间精魅之一,极其细微,游弋于字里行间,恰似江河活鱼。蠹鱼以书本文字蕴含的精气神作为饵料,长成之后,最大不过发丝粗细。世间蠹鱼种类繁多,那本书里的品种普通,可若是卖给喜好猎奇的达官显贵,怎么都该有个三千两银子吧,所以是那家书铺最值钱的几本书之一。” 林守一听得咂舌不已。连瞧都瞧不见的蠹鱼转手就能赚到三千两白银,难道小镇以外的世道,钱才是最不值钱的? 阿良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等你以后真正踏足修行,就会明白市井百姓眼中的黄金白银,任你堆积成山,开销起来,不过弹指一挥间的事情,说没就没了。话说回来,既然必须花钱如流水,就说明俗不可耐的黄白之物反而是顶值钱的。” 林守一点点头。阿良笑道:“跟陈平安说这些,他就未必懂。” 林守一摇头道:“事关钱财,他肯定懂。” 阿良哈哈大笑,带着林守一来到红烛镇河畔。此处人声鼎沸,林守一习惯了家乡小镇夜间的冷清,有些不适应,尤其是每次呼吸仿佛都能嗅到脂粉气,一开始会觉得香气扑鼻,可闻多了,就觉得有些腻人。 河水两岸全是厚重的青石板路,许多美艳女子斜倚路旁高楼栏杆,露出白藕似的粉嫩胳膊,面容在一连串灯笼的映照下显得愈发妖冶动人。 大小不一的画舫沿两岸缓行,垂挂竹帘,两名女子分坐于小船首尾,外加一人划船。比起青楼女的恣意姿态,那些船家女虽然也是穿着暴露,只是神态间多了几分娴静。 时不时一些高楼女子还会讥讽谩骂那些争生意的船家女,并丢掷蔬果。后者习以为常,多不计较,除非被当场砸中,否则极少起身与之怒目对骂。 一旦船家女与青楼女起了冲突,必然惹来一阵男子齐声叫好,唯恐天下不乱。 林守一有些头皮发麻:“阿良前辈,我们不是要去冲澹江赏景吗?” 阿良耍无赖道:“既然是三江汇流,那么这里当然也算冲澹江。” 林守一无言以对。 阿良蹲在河边,望着咫尺之外缓缓行驶而过的一艘艘画舫,每次有船家女暗送秋波,或是用软软糯糯的言语打招呼,他都会默默喝一口酒,自顾自碎碎念。 林守一蹲下身,竖起耳朵偷听,断断续续听到什么守身如玉、正人君子、色字头上一把刀等,这让林守一忍俊不禁:得嘞,敢情阿良前辈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 阿良稍稍转头,望向不远处的一艘小画舫。一名姿色平平的妇人坐在船头大大方方环顾四周,不像做皮肉生意的女子,反而像是夜游的豪门贵妇,倒是妇人身后划船的二八少女容颜娇艳。 阿良站起身,等到这艘画舫临近,猛然掏出一枚扎眼的金锭:“够不够?” 妇人笑意柔和,不点头不摇头,划船的少女则眼神发直,恨不得替妇人接下这桩买卖。 妇人眼神绕过阿良,伸出手指点了点林守一:“这位小少爷,你可以独自登船。” 阿良迅速收起金锭:“这小子是穷光蛋,没钱!身无分文!” 妇人柔声道:“我可以不收他银子。” 少女顺着妇人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个满脸涨红的少年郎,唇红齿白,风度翩翩,一看就是个读书种子,她亦是羞赧一笑。 可怜有钱也花不出去的阿良被晾在一边,满脸匪夷所思,心想这婆娘是眼瞎还是胃口刁钻,竟然看不中如自己这般英俊潇洒且值当打之年的汉子,反而相中了瘦竹竿似的林守一?要是按照这个调调,把更瘦的陈平安拎过来,她还不得倒贴银子? 阿良喃喃道:“伤感情了啊。” 妇人笑望向林守一,不知为何,平平姿色的她竟有几分狐媚意味:“不上船吗?” 林守一摇摇头。 阿良坐在台阶上喝了口闷酒:“小子,赶紧登船吧,大不了以后就是没葫芦酒喝而已。天底下有什么酒的滋味比得过花酒?你可千万别错过啊。” 林守一纹丝不动,朝阿良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后边的同行已经开始催促,画舫只得继续前行。 妇人犹然转头,对林守一回眸一笑。林守一无动于衷,冷冷与她对视。 不断有画舫从两人身前游弋而过,环肥燕瘦的船家女,如一幅幅仕女图铺展开来。 林守一轻声问道:“阿良,你是专程在等她?” 阿良扶了扶斗笠,摇头笑道:“一时兴起而已,只是想知道这张渔网到底有多大。” 林守一坐在他身边,大大方方望着那些脂粉女子。河畔沿岸青石板路上,有挽着篮子的稚童跑来跑去,一声声叫卖杏花的清脆嗓音,东边响一下,西边起一声。 朱鹿想给自己挑一把傍身的匕首,希望刀刃锋利的同时,外观也能够好看一些。不承想兵器铺子已然关门,她闷闷地站在门口,一言不发。 朱河安慰道:“明天再来便是。” 朱鹿背靠铺子外边的一根拴马桩,抬头望向夜空。 朱河轻声问道:“有心事?” 朱鹿摇了摇头。 朱河又小心问道:“离开棋墩山的最后一段路程,小姐主动要求跟你乘坐同一只山龟,是找你说了什么吗?” 朱鹿“嗯”了一声,无精打采道:“小姐要我对所有人都客气礼貌一些。” 朱河松了口气,笑道:“小姐又没有说错,出门在外,是应当和气生财的。” 朱鹿低声道:“那个阿良也就算了,毕竟来自风雪庙,虽然一点不像我之前想象中的神仙,但神仙就是神仙,再惹人厌,我也能忍。可那林守一和李槐算什么,不过仗着跟小姐是几年同窗,就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一个贱婢所生的私生子、一个窝囊废的儿子,凭什么跟我们小姐平起平坐?尤其是那个……” 见她不愿继续说下去,朱河接过话:“陈平安?” 朱鹿抿起嘴唇。 朱河叹了口气:“这里没外人,爹接下来说的话,可能有点不中听……” 朱鹿蓦然神采焕发,打断朱河的话:“爹,公子在寄给小姐的那封家书后边,专门给我写了好些篇幅的随笔,公子的行书和楷书越来越炉火纯青了。他说了他亲自随人追杀一伙马贼的跌宕境遇,说认识了一位陈氏上柱国的嫡长孙,还说了那太平火的景象,说大骊京城无奇不有,大街上竟然有人骑乘着蛇蟒、仙鹤招摇过市,而京城百姓早就见怪不怪了。公子还说大骊京城的皇城北门左右各有一尊活着的金甲门神,据说是一座道家宗门赠送给大骊的开国之礼,身高有四五丈呢。爹,您说好玩不好玩?” 朱河无奈道:“称呼二公子,稳妥一些。” 朱鹿笑逐颜开:“大公子又不在,何况大公子那么憨厚,就算听到了也不会生气。” 朱河轻喝道:“不得无礼!” 朱鹿眉眼低敛,睫毛微动,而后小声道:“公子……嗯,是二公子曾经对我们这些下人说过,命好的人,躺着也能享福;命不好的人,来这世上走一遭,就是来遭罪的。李槐命好,林守一命也好,成了山崖书院的学生,以后多半会扬名立万。退一步说,做个腰缠万贯的富家翁,绰绰有余。”少女缓缓抬起头,“那个陈平安的命其实也不差的,至少他不用喊别人小姐、公子。” 朱河有些不敢正视女儿的视线。家生子,之所以是家生子,在于打从娘胎起就是了。他欲言又止。 朱鹿眼神坚毅,语气坚定道:“爹,没有关系。二公子说了,到了大骊京城,有的是法子脱离贱籍。况且大骊边境军伍愿意招收女武夫,若是攒够了军功,说不定还能成为诰命夫人呢。” 朱河看着眼前这个别样神采的少女,有些陌生,又有些欣慰,点头道:“到时候我们父女二人一起投军便是,还能有个照应。二公子如今在京城站稳脚跟,争取让他帮我们选一支好一点的边军,恶仗不至于太多,战功别太难获得。总之在脱离贱籍之前,不可辱没我们龙泉李家的家风,以后哪怕真的自立门户了,也要对李家心怀感恩……” 朱鹿笑了起来,快步上前,挽住朱河的胳膊,拉着他一起返回枕头驿,调侃道:“知道啦知道啦,爹您什么时候话这么多了。” 朱河揉了揉女儿的脑袋,犹豫片刻,仍是决定说出口:“有机会,跟陈平安说声对不起。棋墩山山巅一战,不管初衷是什么,一件事情做错了就是做错了,那么该道歉就要道歉,该弥补就得弥补。” 朱鹿沉默片刻,兴许是今晚心情绝佳的缘故,笑容灿烂道:“好的!” 红烛镇依循大骊礼制,设有文武两庙,即规模不小的文昌阁和武圣庙,分别供奉着一尊手捧玉笏的文官神像和一尊披甲悬剑、脚踩狸猫的武将神像。 红烛镇两庙建在城南,双方相隔不远,五六百步而已。夜色深沉,两尊神像几乎同时摇晃起来,身上灰尘簌簌落下,一阵阵淡金色涟漪在神像表面荡起。与此同时,绣花江和玉液江两岸江神祠里的两尊泥塑金身神像亦是差不多的光景。 红烛镇北方的棋墩山一脉,一个袒胸露腹的男子手里拎着酒壶,腰间还悬挂着三只酒壶,虽然满身酒气醉醺醺,脚步踉跄,但是每一步跨出都长达五六丈,行走山路如履平地。他很快来到棋墩山的山巅石坪,打了个酒嗝,重重一跺脚。 棋墩山土地爷魏檗出现在不远处。 汉子瞥了眼手持绿竹杖的俊美青年,笑道:“可喜可贺,总算打破了身上的那道术法禁锢,恢复土地真身不说,还有望自成山神,看来最近得到了天大的机缘。” 魏檗脸色阴沉:“有话直说。” 汉子抹了抹嘴,直截了当问道:“那个叫阿良的,有多强?” 魏檗沉默不语。 汉子淡然道:“事关重大,我没心情更没时间跟你耗,你不开口,我就打烂你的金身,让你连死灰复燃的机会都没有。” 魏檗问道:“在回答之前,我能否知道缘由?” 汉子点头道:“那人杀了我们大骊两名顶尖死士——武夫第七境的李侯和练气士第八境的胡英麟,此二人皆是那位娘娘麾下竹叶亭的甲字高手。陛下得知消息后很不高兴,觉得此人破坏规矩在先,因此大骊要跟他讨要一个说法。” 魏檗心情沉重。 汉子语气森森,冷笑道:“劝你别掺和,能把自己摘干净是最好,摘不干净的话,说不定就要再去冲澹江洗回澡了。可是我敢确定,这次再不会有人愿意拼着魂飞魄散的危险,仍要帮你从江底捞起碎片,一块一块拼凑起金身,最后偷偷给你带回棋墩山。对吧,神水王朝的北岳正神?” 魏檗惨然一笑。 大骊边境的野夫关城门大开,为数不多的驻城轻骑罕见地选择夜行军,虽然不过千骑,但是当整齐的战马铁蹄踩踏在地面上的时候,大地仍是为之震动,如密集急促的擂鼓声,让人热血沸腾。 驿路旁边,一骑武将勒缰停马于旁,脸色凝重。 一名脸上疤痕狰狞的年轻副将快马赶至,放缓马蹄后,与主将并肩,轻声问道:“韩将军,这趟北上奔袭意图为何?我大骊野夫关以北广袤版图,怎么可能会有大股马贼流寇?再者,就算出现,也轮不到咱们这支骑军出马吧?” 身材敦实的主将嗓音低沉:“不该问的就别问。” 年轻副将咧咧嘴,果真不再追问。 主将犹豫了一下,大概是自己也憋得有些难受,斟酌一番后,小声道:“不但是我们野夫关这点兵马,南方边境的所有关隘军镇都抽调出了将近半数的主力野战轻骑,在今夜全部倾巢出动。” 年轻副将愣了一下:“四年一轮的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可时候不对啊,咱们去年才参与的春蒐,今年就算有这等规模的大演武,也该是放在夏季才对。” 主将下意识摸了摸胯下坐骑的柔顺马鬃,道:“到达临时驻地后,朝廷兵部自会有下一步指令下达,咱们不用胡思乱想了。” 红烛镇往西两百多里,江面辽阔的绣花江上游地带,水中央有一座小孤山,被当地百姓粗鄙地称为馒头山。山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土地庙,香火不绝,相传极其灵验,求子得子,求财得财,远近闻名,是文人骚客必须泛舟游览的形胜之地。可是本地百姓几乎从不来此祭拜烧香。 暮春夜色肃杀清冷,江水滚滚逝去,浪花四溅。江水中有一条三尺长短的青色鲤鱼飞快地从岸边游向小孤山,出奇之处在于它的背脊之上坐着一个朱衣童子,不过巴掌高度,双手使劲攥紧青鲤的两根鱼须,好似骑士拉住缰绳。朱衣童子随着鲤鱼和江水起起伏伏,浑身湿透,脸色苍白,骂骂咧咧。 青鲤游到了岸边,骤然停下,直接把朱衣童子给甩到了岸上。小家伙打了一连串滚,灰头土脸,对着江水里晃晃悠悠返回对岸的那条青色鲤鱼破口大骂:“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家主子是个骚婆娘……” 鲤鱼猛然转身,死死盯住岸上的朱衣童子。后者吓得屁滚尿流,撂下一句“好男不跟女斗”,往土地庙飞快跑去。 小庙未关门,小家伙好不容易爬过门槛,翻身落地后,抬头对着那尊掉漆严重的滑稽泥像叉腰怒喊道:“大爷差点淹死在江水里,你还不赶快跪下领旨?信不信大爷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把你的脑袋咔嚓一下?” 砰然一声响,朱衣童子被人一脚当石子踢出土地庙。 有个五短身材的汉子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骂骂咧咧道:“你一个这破庙里诞生的香火童子,还敢跟大爷我自称大爷?”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那朱衣童子气喘吁吁地一路跑回来,艰辛地爬上门槛坐着,龇牙咧嘴,眼神哀怨。 汉子皱眉问道:“什么事情?” 小家伙嘀咕道:“有点饿。” 汉子抬起手臂作势要打,朱衣童子抱住脑袋,嚷嚷道:“我刚从城里城隍阁那边偷听来的消息,说是朝廷礼部和钦天监下了两道秘密旨意,要求红烛镇四周千里之地的一切山水神灵全部就地待命,不得擅离职守,不得闭关,必须随叫随到,若是点卯之时无法准时出现,斩立决!你大爷的,要不是我给你递消息,就你那惫懒性子,早就给人借刀杀人……哦,忘了你不是人……” 小家伙这次是被一巴掌打得摔进土地庙内的。 汉子站起身,望向红烛镇方向,神情肃穆,不忘提醒道:“香炉里给你留了点伙食,记得省着点吃。” “算你有点良心。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混的,不仅是一州之内在土地庙任职时间最长的可怜蛋,而且跟同僚们的关系也差。这就算了,连绣花江里那些个虾兵蟹将都敢不把你放在眼里,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在你的炉子里生出来?唉,下辈子应该找个好一点的炉子投胎的……”朱衣童子嘴上不断埋怨着,可不耽误他熟门熟路地爬上香案,一头扑入零零散散插有七八支香的黄铜香炉。 返回枕头驿的路上,程昇发现身旁的孩子一下子咬牙切齿,一下子长吁短叹,像是在做一个生死攸关的抉择。 李槐终于停下脚步,鼓起勇气问道:“老程,我身上有三十文钱,能不能去先前的书铺买本书?那儿最便宜的书是多少钱?还能不能给我剩下点?”这些是李槐偷偷攒下的所有余粮了,大半是从舅舅家偷出来的,小半是姐姐李柳的私房钱。 程昇有些哭笑不得,思量一番后,认真回答道:“难。那间铺子的书是我们红烛镇公认的不实惠,若非爱好搜罗善本孤本的读书人,一般没有人去那边买书。你要是真想买书,我知道东边有两间大书坊,儒家经典、诸子文集、志怪小说皆有,在那儿我还能帮你还价。” 一根筋的孩子摇头道:“不行,就得是方才的书铺!” 之前在书铺,那个一年到头穿草鞋的穷酸家伙既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地二话不说就买下一本将近十两银子的破书,也不是不愿为他花费这么多银子就当场拒绝,而是问他会不会看那本书,这让李槐很意外。虽然当时他说会看,事实上买下之后,看当然会看,随手翻阅打发时间而已,他对这本《断水大崖》其实没太大兴趣。 但是有人愿意为自己掏出十两银子,这让李槐觉得很开心。 李槐不傻。别人对他是好是坏,他心知肚明。 一双双草鞋,还未打造好的书箱,加上这本《断水大崖》,欠了人家这么多,所以李槐觉得要是不为陈平安做点什么,自己会过意不去,心里堵得慌。 其实李槐不喜欢朱鹿,甚至连患难与共的林守一也不怎么喜欢,反而觉得在学塾就经常欺负自己的李宝瓶还不错。他最喜欢的是吊儿郎当的阿良,至于那个来自泥瓶巷的穷光蛋,李槐有些怕他。 此时,程昇低头看着满脸认真的孩子,心想,不愧是那家伙所谓的仙人资质,有些事情确实福至心灵。他忍住笑,想着刚好顺水推舟,能够帮这孩子一把,指不定就结下一桩天大的香火情。所谓与人为善,事实上与一千个凡夫俗子为善远远不如与一位仙人结下善缘,这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千真万确。 程昇带着李槐走向两街之间的小巷,那个年轻店主正坐在门槛上望向他们,满脸笑意,好像就是在等待他们的到来。 就在此时,小巷另一端走来一个手提灯笼的佝偻老人,与李槐二人相向而行。 年轻店主缓缓起身,对程昇摆摆手:“今天书铺关门打烊,回头再带这孩子来。” 程昇二话不说,拉着李槐掉头就走。 年轻店主在确定二人离开小巷后,便不复见之前的恬淡闲适,略显恭敬局促,抱拳轻声道:“冲澹江李锦,拜见郎中大人。” 老人点了点头,径直跨过书铺门槛,李锦紧随其后。 老人随手将灯笼握柄插入书墙高处的书籍底端,转头看着面如冠玉的年轻人,感慨道:“四十年前你我初次见面时你就是这般容颜,如今再见,依然如此,羡煞旁人啊。” 李锦握紧折扇,微笑道:“对我们这些异类而言,能够生而为人,才是天大的幸事。” 老人点点头,并未反驳。 李锦好奇地问道:“那拨人能够住在枕头驿,是大人的安排?” 见老人默不作声,李锦识趣地不再询问。 他在百年前开了这间小书铺,冷眼看世事,见多了人情世故和宦海风波,对于大骊官场并不陌生,想要在枕头驿腾出这么多甲乙驿舍来,差不多该是六部侍郎的本事了。当然,三位郎中除外。大骊朝廷六部衙门尚书、侍郎之下,郎中为各司主官,员外郎为副官。虽官职不显,但其中三司郎中的权柄之大超乎想象。 这便是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选司以及礼部祠祭清吏司。这三司主官可谓位卑权重,朝野瞩目,一旦外放地方,必然破格提为封疆大吏。 一位职掌王朝所有四品以下地方官员的升迁考察;一位负责为王朝军方筛选、审核武人升迁,尤其还掌握着江湖人士的招安大权;一位具体负责一国祭祀大典,许多时候君王都要问策于此人,而此人往往是儒家学宫、书院出身。 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老人,正是其中之一。 李锦在四十年前作为这间书铺的主人曾经赠予一名进京赶考的寒酸士子两本典籍,没有想到之后那名寒士一路升迁,成了大骊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清贵且权重。但是对不在庙堂远在江湖的李锦而言,礼部祠祭清吏司还有另外一层意义——据说许多京城官员连这座小衙门的门都找不到,它却暗中掌管着天下山水正神的筛选评定,虽无最终的勘定权,却有至关重要的举荐权。 李锦通过路过红烛镇的官宦商贾得知老人坐上这个位置后,寄去数封书信,无一不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李锦不敢造次,只得遗憾作罢。他百年来苦心孤诣,竭力谋求冲澹江江水正神的位置,用了许多门路香火,全部无功而返。 老人突然说道:“冲澹江之所以不设江神之位,你应该是知晓缘由的,所以你悄悄寄去我府上的书信,我只当没有看到,并非不愿帮忙,而是实在有心无力。” 李锦笑容苦涩,点头道:“理解。只要皇帝陛下不点头,恐怕礼部尚书开口发话都不顶用。” 老人笑了,凝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每过二三十年,此人就会更换脸皮容貌。老人眯眼道:“但是现在有个机会摆在你面前,就看你敢不敢争取了。” 李锦没有流露出激动神色,反问道:“听说曾是骊珠洞天的龙泉县境内,大骊皇帝敕封了一位龙须河河神和一位铁符江江神,披云山、点灯山和落魄山则各自敕封了一位山神。一次性给出三山两水总计五个席位,这就已经用掉了皇帝陛下的许多家底,怎么可能在这个快要捉襟见肘的时候,再对冲澹江丢出一个宝贵名额?” 老人笑道:“放心,不是什么针对你的阴谋,说句难听的,你还不至于让我亲自出马。” 李锦起先有些羞恼,随即又有了寄人篱下的无奈之感,不再说话。 老人收敛笑意,道:“以红烛镇为中心,方圆千里之内,所有大骊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以及候补的土地、河婆,近期全部需要待命,随时准备参与一场围剿。除此之外,包括大骊野夫关在内的南方边镇出动了大量精锐骑军,撒出了不计其数的斥候侦骑。至于你,若非当年那点赠书的情分,我绝不会将这个消息告知于你。有你没你,毫无差别。” 李锦被震撼得无以复加:“在大骊境内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到底是在围剿什么?” 老人直言相告:“一个人。” 李锦望向老人的眼眸,见他不似作伪,缓缓问道:“郎中大人需要我做什么?” 老人笑道:“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情,只需要帮忙盯住一个刚到红烛镇的男人。我知道走出冲澹江后两百余年,你在红烛镇上经营得很好,比城隍他们更熟悉水路,比两位江神又更熟悉小镇的风吹草动。而且如果京城档案没有记录错误的话,你豢养有几尾珍稀的青冥鱼,来自古书,最适合小范围内侦察、传递消息。” 李锦脸色不太好看。老人讥讽道:“放宽心,青冥鱼确实百年一遇,可我还不至于下作到见财起意的地步。” 李锦自嘲笑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知那人是?” 老人缓缓答道:“一个戴斗笠的汉子,腰间别有一只银白色小葫芦,身边跟着一群孩子。那些孩子来自曾经的骊珠洞天,如今的龙泉县城。至于汉子的真实身份,大骊谍报尚未获悉。” 李锦瞠目结舌:“那人之前来过我这铺子。” 见老人目光如电,李锦又小心道:“巧合而已。” 老人摆摆手,叮嘱道:“无所谓了。从现在起,切记不要露出马脚,哪怕无功,也好过有过。如果因为你的纰漏不小心打草惊蛇,你也不用担心,因为你那个时候肯定已经死了,那个人不杀你,我也会亲自动手。但是如果这件事情成了,我不敢保证你成为冲澹江江神,但是我可以让皇帝陛下先记住你的名字。” 李锦自嘲道:“这算不算简在帝心?” 老人停下随手抽书翻阅的动作,转头问道:“怎么,不愿意?” 李锦哈哈笑道:“富贵险中求,更何况又不需要我亲自陷阵,稳赚不赔的买卖,做了!”他打了一个响指,肩头附近浮现出两条尾巴极其纤长的玲珑小鱼。它们与他神意相通,鱼目所见,即是李锦目之所及。它们摇曳长尾,瞬间消失。 老人离去之前,笑着感慨道:“你铺子里的书,价格还是这么贵啊。” 李锦只有在这一刻,才觉得老人依稀有几分当初那名年轻寒士的风采。 老人取回灯笼,离开铺子,走出小巷。拐角处站着一个双臂环胸的魁梧男子,两人并肩而行,后者问道:“就不怕画蛇添足?” 老人随意道:“其实这场围猎,收网到了这个地步,那李锦就算突然失心疯,跑到那个叫阿良的男人面前说破一切真相,都无关紧要了。” 男人没好气道:“归根结底,还是要还他当年的赠书人情?” 老人笑眯双眼,流露出几分自负,轻声道:“我欠下的人情,多少还是值点钱的嘛。” 朱鹿说要吃糖葫芦,朱河虽然有些好奇自家闺女怎么突然喜欢上了甜食,可这点要求根本算不得什么,就带着朱鹿一起去找摊子。 有扛着一大串糖葫芦的小贩走街串巷大声吆喝,朱河不喜此物,朱鹿却一口气买下三串。朱河有些疑惑,朱鹿笑着说她自己吃一串,其余两串可以给李宝瓶和陈平安。朱鹿还说,她想今晚就跟陈平安道歉,好歹跟他说一声对不起才能安心。 朱河如释重负,开怀至极。 父女二人回到驿站,得知陈平安和李宝瓶也已经返回。 朱鹿一串糖葫芦还未吃完,挑了甲等驿舍后边的院子,让父亲帮她给陈平安捎句话,说跟陈平安约在那里见面。朱河大步离去,心里有些好笑:这丫头脸皮子也太薄了些,跟人低头认个错而已,有什么丢人的。 没过多久,陈平安出现在彩绘廊道那一头,看到坐在另一端长椅上的朱鹿后,微微加快步伐。 朱鹿身侧的长椅上散落着十五六颗糖葫芦,她笑着站起身,双手放在身后,姿态看似娇憨,向陈平安走去。 陈平安看着她走来,脚步轻盈,走在灯火朦胧的廊道上,像夜色里的年幼麋鹿。 朱鹿再没有平时的颐指气使,仿佛一个邻家少女,巧笑盼兮。 陈平安有些不敢置信,放慢脚步,瞪大眼睛凝视着那张有些陌生的清秀脸庞。 朱鹿从背后抽出左手,朝陈平安挥了挥,边走边道:“陈平安,棋墩山石坪上的事情,我爹希望我能够跟你说一声……” 五步之隔,二境巅峰修为的少女猛然发力前冲,刹那之间就来到了陈平安身前。朱鹿脸庞上带着狰狞、愤怒和快意、解脱之色,复杂至极;陈平安的眼神除了黯然之外,更多的是凌厉,视线中带着那种用斩龙台磨砺出来的柴刀锋芒。 朱鹿左手一拳直击陈平安额头,此举作为障眼法,她甚至故意稍稍放慢了出拳速度。真正的杀手锏在右手,她手握三根锋利竹签,直直捅向陈平安的心窝。她之前未曾说完的那句话也顺势脱口而出:“对不起!” 此刻少女哪有什么娇憨神态,唯有狠厉。 但是下一刻,朱鹿满脸惊愕,心知不妙,就要后撤。 陈平安右手迅猛抬起,不但格挡掉少女的左拳,还借着她胆敢示敌以弱的机会,手臂顺势向前,一把掐住朱鹿的脖子。与此同时,他的左手死死握住朱鹿暗藏杀机的右手手腕,向外一扯,不让三支糖葫芦竹签刺中自己的心窝。攥紧她脖子的手骤然发力,将她往自己这边一扯,一记膝撞狠狠撞在朱鹿腹部,势大力沉,撞得她差点吐出胆汁苦水,身躯情不自禁地弯曲起来,整个人顿时失去了战力。陈平安没有掉以轻心,犹不罢休,当头一锤猛敲下去,以额头撞额头。朱鹿踉跄后退。 陈平安一脚蹬去,朱鹿如断线风筝般重重摔在两丈之外的廊道青石板地面上,挣扎了两次仍是无法起身,嘴角渗出血丝,面如金纸,花容惨淡。 一气呵成,毫不留情。 朱鹿用手肘抵住地面,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竭力让身躯向后倒退,尽量远离那个草鞋少年,哪怕多出一寸一尺也好。 陈平安环顾四周,见并无异样,这才走向战力几无的狼狈少女,浑身肌肉紧绷,依然小心谨慎。 朱鹿陷入莫大恐慌,顾不得擦拭嘴角的鲜血,带着哭腔解释道:“不要杀我,陈平安,我只是跟你开一个玩笑。真的,我不骗你,如果我要杀你,我怎么会用这几支糖葫芦竹签?再说了,我为什么要杀你啊……” 陈平安一针见血道:“之前在观水街分开,你拉上你爹说要逛兵器铺子,是不是想挑选匕首之类容易隐藏在袖口之内的称手兵器?我猜应该是铺子关了吧,所以只好用竹签代替。” 朱鹿蓦然笑起来,胸膛剧烈起伏,咳嗽得厉害,捂住嘴,猩红鲜血仍是不断从手指缝隙渗出。她松开手,仿佛认命一般,仰头望着那个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少年,视线从上往下,最后看到一双粗糙低贱的草鞋。朱鹿再次抬起头,好似魔怔失心疯了,不哭反笑,死死盯住越来越靠近自己的少年,沙哑笑道:“没想到你没我想象的那么蠢,但是我很奇怪,你是怎么看出我要杀你的?”她提高嗓音,原本清秀可人的脸庞扭曲而癫狂,“陈平安,在杀我之前,可不可以让我死个明白?” 陈平安脚步不停,反问道:“为什么?” 朱鹿刚要尝试着坐起身,就被陈平安一脚踩在额头上,后脑勺重重撞上青石板,嘴里呕出一大口鲜血,彻底放弃了挣扎起身的企图。此时她内心深处最大的耻辱便是这样一个穿着草鞋的陋巷少年居然能站着跟自己说话,而自己却只能躺着,连坐起身都成了奢望。 朱鹿用手背抹去鲜血,笑道:“还记得我家二公子寄给小姐的那封家书吗?我家二公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尤其擅长行书,就像二公子的为人性情,潇洒不羁。但是我家二公子在离家赶赴京城之前突然说要学习楷书,因为他说要学会懂得遵守外边世界的规矩,他要开始约束自己的心性了。” 陈平安蹲下身,掰开她的五指,取出那三支竹签握在自己手心,然后坐在廊道长椅上,面无表情地盯住她,不让她有任何折腾出幺蛾子的机会。但是显而易见,朱鹿杀他杀得毫不含糊,一点犹豫都没有,可要陈平安反过来杀她杀得心无芥蒂很难,因为这中间夹着那个红棉袄小姑娘,还有性情爽朗的朱河,以及这个什么李家二公子。 陈平安在看到朱鹿从廊道远远走来的第一眼起,就知道她不怀好意了。他的眼力极好,她的隐藏掩饰却远远不够精湛——颤颤巍巍的睫毛,咬住牙根鼓起的腮帮,低敛视线的狠辣——陈平安一目了然。 但是陈平安怎么都没有想到,她真的会杀人。当她提起那个李家二公子,整个人的气态就摇身一变,看向陈平安的眼神就像是人在看狗。 “当时小姐在枕头驿跟我第一次提及家书内容,二公子说大骊烽燧点燃的太平火绵延千万里,一直从边关传递到京城。但是小姐并不知道,你们所有人都不知道,二公子在这之前,从未跟我说过这‘边境以太平火向君王报平安’的事情。二公子跟我说了什么趣闻逸事,自我懂事起,就记得一清二楚!” “所以我当时就觉得事情不对劲,向小姐索要了那封家书。果不其然,我看出了玄机,这个世上,也只有我朱鹿能够看得出来!” 陈平安低头看着满脸狂热的少女,一言不发。 朱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一刻,她又变成了倨傲自负的李家婢女、初出茅庐的武道天才。她继续说道:“然后我仔细看了两遍,只用了两遍,我就找出了正确答案,解开了我家二公子故意留给我的这道谜题!” 她看着陈平安那张冷漠的黝黑脸庞,嗤笑道:“小姐是心性不定的跳脱孩子,当然领会不到二公子的良苦用心,所以二公子一开始就没把希望寄托在小姐身上,而是选中了我。那封家书洋洋洒洒两千余字,几乎全部以行云流水的行书写就,唯有七个字,是楷书!”少女几乎要笑出眼泪,“大骊上柱国姓氏,陈氏嫡长孙,杀马贼,太平火,报平安,得诰命。那七个字,正是‘杀陈平安得诰命’!” 书生杀人不用刀。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朱鹿捂住绞痛不止的腹部,满头冷汗,可嘴上仍是讥笑道:“是不是连‘诰命’这两个字你都没听过?” 她挣扎着背靠陈平安对面的长椅,这次陈平安没有阻止她。 “知道我除了杀你之外,最想做什么事情吗?你不是认识很多字了嘛,我就想把那封家书交到你手上,说不定你还会自惭形秽呢,觉得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字。如此好的文采,任你陈平安翻来倒去看十遍百遍也不会知道真正的学问竟然只是那七个字,是不是很好笑?我觉得很好笑,都快要好笑死了!” 陈平安安安静静坐在长椅上,身边刚好散落着那些糖葫芦,一颗颗无人问津。他看着朱鹿,扯了扯嘴角:“如果不是朱河,你今天就真的要好笑‘死’了。”他站起身,缓缓道,“我知道,这些话你其实是说给你爹听的,而且你这次挣扎起身,是为了引诱我对你出手,你要让朱河没有选择的余地,要么我杀你,要么他杀我,对不对?” 朱鹿脸色阴沉,不再说话。 朱河不知何时站在了廊道之中,望向两人,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暴起,满脸痛苦。一个是自己心爱的闺女,一个是自己欣赏的晚辈。 朱鹿伸出大拇指,使劲抹掉嘴角的血迹,微微低头,眼睛却盯着草鞋少年。她缓缓转头,破天荒脸色平静,对那个熟悉的身影说道:“依我们小姐的脾气,如果知道了这一切,我就算不死也要脱一层皮,这辈子就算是毫无希望了。爹,我求您了,不要心慈手软,趁着阿良还没有回来,赶紧动手!二公子说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陈平安突然转身弯腰,随手捡起一颗糖葫芦,放入嘴里咀嚼起来。 然后站在廊道中央,与朱河对峙,同时对朱鹿轻声道:“你会死的。” 朱鹿心一沉。她爹和陈平安相距约莫十五步。陈平安虽然武道境界不高,但是身形矫健。她爹就不应该这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那么远的地方。生死之争,讲什么高手风范? 朱鹿扭头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有本事你就试试看。” 她又望向父亲,提醒道:“爹,今天您要是不出手,我就死给您看!不管如何,先把陈平安拿下再说!”至于拿下之后,她爹不愿出手杀人,她来便是。 朱鹿早已强提一口气,随时准备应对陈平安拿她要挟父亲。 她爹曾经无意间说过,一旦对上这个出身泥瓶巷的低贱坯子,若是点到即止的武学切磋,她有胜算,但是生死搏杀,她必死无疑。起先她是半点不信,但是那场发生在棋墩山石坪的风波,她与白蟒对峙时被吓得毫无斗志,只能束手待毙,反观陈平安,无论是胆识气魄还是对时机的把握全在她朱鹿之上,这其实已经让她的习武之心几乎绝望了。一旦心境崩碎,武道之路就算走到了尽头。 所以哪怕在进入红烛镇之前的棋墩山边界,魏檗送给他们人手一份临别赠礼,她在朱河的强硬要求下拿到了那本所谓的仙家秘籍、无数山下武夫梦寐以求的武道宝典《紫气书》,她也并未提起多少心气。 心气一事,自古易坠难提起。这一切,醉心于武道攀登的纯粹武夫朱河又如何晓得? 但是那封书信的到来,宛如自家公子在面授机宜,就像一场雪中送炭,让悟出其中玄机的少女重新燃起希望,告诉自己一定要习武,至少要成为爹那样的武道宗师,一定要在沙场立下汗马功劳,让那个“诰命夫人”来得天经地义。 尤其是他们父女二人如今拥有了真武山英雄胆和《紫气书》,就像朱河亲口所说,如今他连第七境的风光也敢去想一想了。那么她朱鹿,为何不敢去想一想自己以前不敢想的风光日子? 只是所有的锦绣前程和所有的阳关大道都建立在一个小小的前提上—— 陈平安必须死。 所以自知正面搏杀不是他对手的朱鹿,需要一场暗处的袭杀。如陈平安揭穿的真相那样,她需要一把匕首。不凑巧,兵器铺子关门歇业,买不到。 刚好她爹说到让她向陈平安道歉一事,而陈平安与李宝瓶,又提过要买糖葫芦。 匕首能杀人,糖葫芦的竹签子用在二境巅峰的武夫手里,也可以。 担心一根竹签容易折断,她便借口要带给陈平安和李宝瓶。三根竹签握在一起,她不信还捅不穿少年的心窝。 环环相扣。朱鹿之机敏急智,可见一斑。 那个从未露面的李家二公子,识人之明、用人之准,同样显而易见。 因为朱鹿真正的厉害之处,还在于她既给自己找了一条退路,又给身为五境武夫的朱河——她爹——选择了一条没有回头的路——她死,或者陈平安死。 朱河望向那个束发别玉簪的贫寒少年,说了本该由他女儿诚心诚意说出口的三个字:“对不起。”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路都是自己选的。” 他那不合常理的笑意,给人森寒之意。 这种荒诞感觉,不远处的朱鹿感受尤为明显。 当初在棋墩山辖境内,与朱河切磋之后,陈平安察觉到自己体内的三座气府竟然让那条横冲直撞的气机火龙都只敢过门不入,直到那个时候,他才意识到那三处藏有三缕极小极小的剑气与他心意牵连,使用起来毫无门槛。 之后炸烂那条白蟒的头颅,陈平安用掉了一缕剑气。 为了活命,再用一缕剑气,陈平安觉得不亏。 但是少年觉得下一次动用剑气必须要有赚才行,总这么不亏也不是个事啊。 这场用心险恶的陷阱,朱鹿说了很多很多。 陈平安不过开口数次,加在一起也没几个字。所以他觉得要说点什么,为自己,也为那个需要自己活着她才能活着的神仙姐姐,否则心里有些不痛快。 陈平安一脚向前踏出,一脚向后挪去。双膝弯曲,身形下坠,双指并拢,直指廊道远处的男子,嘴唇微动。 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祖荫庇佑,朱鹿没来由地满怀惶恐,尖声喊道:“不要!” 朱河更是头皮发麻,堂堂五境小宗师竟是心神陷入泥泞,四肢动弹不得。 陈平安默念道:“剑来!”而后肩头一沉,气息随之凝滞,那缕原本即将离开气府的剑气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被人在肩头突兀一拍后,如大蟒出山却遭逢挡住去路的河蛟,先前势不可当的气焰自然为之停顿,暂时选择了按兵不动。 “打住打住。”阿良站在陈平安身旁,搂住他的肩头,嬉笑道,“相亲相爱的一大家子,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陈平安抬起头,神出鬼没的阿良对他笑了笑:“相信我,我是阿良啊。” 陈平安叹了口气:“暂时听你的。” 阿良只是看了眼朱河,甚至懒得瞥一眼朱鹿,懒洋洋道:“这么珍贵的剑气用来杀一个朱河,太暴殄天物了,你不心疼,我都替你心疼。何况……算了算了,不说这些大煞风景的话,总之,我阿良的良心会过不去。这一式十八停的运气方式,你就当是补偿吧。” 陈平安原本正准备收起双指并拢的姿势,就在此时,阿良松开搂住他肩头的手,后退一步,摇头笑道:“这姿势也太不高人风范了,我教你一个厉害的。站稳了!” 阿良轻喝一声后,弯曲手指,先是在陈平安肩头一叩,之后出手如飞,在少年心口点了七八下。与此同时,使出比那聚音成线更上乘的仙家神通,直接在少年心湖之上激起涟漪,响起一连串心声:“记住体内这股气的起始,记住所有气府名称和运转路线:气若龙脉绵延,起于万山之祖凛冲,此乃世间养剑的头等气府,此处为一停;快速过三山六关,至此扶乩穴为二停;又急掠六洞九府,至此纯阳府,作第三顿……此为最后一停,总计十八停。这些窍穴气府如今说法迥异,乃是上古无数剑修披荆斩棘,付出巨大代价得出的珍贵心血,你记清楚没有?”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记住了七七八八。” 阿良笑道:“差不多可以了,之后如果撞得头破血流,不用怕,这是每一名剑修必须要走的道路。等以后熟悉了路线,你可以尝试着慢行气机,这才是十八停最有意思的地方。嗯,这是阿良我琢磨出来的学问,有人佩服得不行,使劲夸我,说光是这一点,就将剑道高度拔高了很多。哈哈,有点难为情啊。” 陈平安突然觉得这个所谓的“十八停”,多半是比《撼山谱》好不到哪里去了。 阿良仿佛看穿了少年的心思,一本正经道:“我像是个信口开河的骗子吗?我阿良这辈子就不知道吹牛是什么事情!” 朱河心神已经从泥泞当中勉强拔出,但是四肢比先前更加僵硬,一动即死。这是朱河脑海中唯一的念头,这就是阿良带来的无形震慑。 当那个腰佩绿刀别葫芦的家伙与你是朋友的时候,你会觉得他怎么看怎么不像高手;可当这个家伙成了敌人,朱河整个人吓得汗流浃背,当真是要魂飞魄散。 远处的朱河已是心神失守,近处的朱鹿只能听到陈平安在自说自话。 阿良又以心声告知陈平安:“轻舟已过万重山,气机流转一瞬百里千里万里是很好,可若是能够做到缓行,如山岳百年累土不见丝毫增高、海川千年积水不见半点抬升则更好!以后运气,可以专心练习这条道路,做到睡觉的时候也能自行运转。” 陈平安疑惑道:“我怎么知道睡了后有没有运转这十八停?” 阿良双手环胸笑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到时候你自然而然会知道答案。” 他一屁股坐在长椅上,只是刚坐下,脸色就有点不对劲。陈平安捂住额头。 阿良不露声色地抬起屁股,用手拍掉那些粘在屁股上的糖葫芦,挪了个位置坐下,双手摊放在栏杆上,重重呼出一口气,终于第一次正视朱鹿:“你和你爹除了要把真武山那颗英雄胆和《紫气书》一并还给我,还需要拿出那叠李家传承下来的符箓。但是这些符箓只能救下一个人,朱鹿,我现在让你来选择,是你活着离开枕头驿,还是你爹?” 不等朱鹿说话,朱河已经沉声道:“恳请阿良前辈让朱鹿离开,我愿意自尽谢罪,甚至不用脏了前辈的竹刀。” 阿良只是笑眯眯看着朱鹿,根本不理睬已经掏出丹药和黄纸符箓的朱河:“朱鹿啊,你希望谁能活下来?” 朱鹿已经哭成一个泪人,只是用手使劲捂住嘴巴,不敢哭出声。另外一只手在身后攥紧,指甲刺破手心,满手鲜血。 朱河在远处廊道重重跪下,磕头颤声道:“阿良前辈!” 阿良望向陈平安,问道:“你觉得呢?要不然一起放了?你要是怕朱河报复,我可以废掉他的武道修为,怕意外的话,我可以随便打断朱河的长生桥。嗯,朱鹿的也行。” 陈平安不去看朱河,只是看着朱鹿:“我说过,你必须死。” 朱河猛然抬头,怒吼道:“陈平安,朱鹿还是个孩子!” 一直心态相对平静的陈平安在听到这句话后,莫名其妙就气得脸色发白。 他迅猛向前,就要一拳打烂朱鹿的胸膛。此时她气机紊乱,比起寻常少女的孱弱体魄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不知为何,出拳之后,陈平安的拳头不由自主就变成了巴掌,路线倾斜向上,一记耳光狠狠甩在朱鹿的脸颊上。 阿良再次按住少年的肩头:“可以了。有些惩罚,比一死了之残酷多了。” 陈平安坐回长椅,怔怔出神。之后阿良如何处置朱氏父女二人,他们如何离开的枕头驿,以后去往何方见何人,他一概不知。 陈平安突然抬头问道:“阿良,有没有酒喝?” 阿良笑了:“酒有的是,我那只小葫芦能装下千斤酒。可是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一个人在伤心的时候千万不要喝酒,容易变成酒鬼。快意的事情可以喝酒,说不定喝着喝着就成了酒仙。” 枕头驿大门外,林守一独自站在街道上。少年不知为何被阿良留在外头,说让他等一个人的出现,再由他自己决定是不是要跨过驿站的门槛。 哪怕百无聊赖,少年仍是站如山巅孤松,腰杆挺直。 借着枕头驿门口悬挂的大红灯笼,少年从怀中掏出那本道家典籍《云上琅琅书》,开始浏览那些拗口难懂的文字,可谓佶屈聱牙,盲风涩雨。但是每当读到会心处,或是悟出些许真意后,就犹如雨后天晴,拨开云雾见青天,让少年欣喜不已。可是身世坎坷造就出的冷漠少年,不愿与人分享这份由衷的喜悦。 少年从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这个世道的人和事。 远处走来一个姿色平平的妇人,望着少年,目露惊艳,感慨道:“果真是个修道的好坯子。” 妇人走到距离少年七八步外的地方,微笑道:“你好,林守一。之前在水边我们已经见过面了,我在画舫你在岸上。我的真实身份,是大骊长春宫的太上长老。非是自夸,我确是市井百姓眼中的山上神仙,货真价实,可一挥袖呼风唤雨,一跺脚地动山摇,尤其擅长一手五雷正法,覆掌镇杀妖魔邪祟……”说到最后,妇人自顾自笑起来,挥挥手,“不行不行,这套措辞实在是太让人难堪了,下次得让人换些素淡的。” 林守一却点头道:“我相信你。” 妇人笑道:“虽然不知你爹在那封家书上是如何跟你说的,更不清楚那个阿良的想法,但是他既然明知道我尾随你们,还把你留在驿站之外,那么我觉得可以试试看能否说服你随我一起返回大骊京城,与你父母道别之后,再跟我去长春宫修行道法。” 林守一脸色淡漠道:“我爹要我乖乖留在红烛镇,然后会有高人接我去大骊京城。要不然我不明不白死在外头,他不会帮我收尸,因为一个死人是不值那些路费的。我爹提了一句,如今大骊京城物价很高,家里开销很大。” 妇人叹了口气:“你爹说话是难听了点,可这难道不是大实话吗?” 林守一嘴角满是讥讽之意。 妇人犹豫了一下,向少年伸出手,神色庄重肃穆:“虽然你会觉得太过儿戏,不够玄之又玄,少了许多跌宕起伏的机锋和考验,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林守一,向前走出一步,你就走上长生桥了。” 林守一收起那本道书放回怀中,摇头道:“感谢仙长好意。生在什么门户,姓什么,全由不得我。可该走什么路,我心里有数。” “可惜了。”妇人唯有叹息一声,并未强人所难,“林守一,那就有缘再会,希望到时候你不会后悔。” 林守一作揖行礼,一板一眼:“恭送仙长。” 妇人一闪而逝。 驿馆廊道。陈平安和阿良此刻一人一边,对坐在廊道长椅上。 陈平安轻声问道:“阿良,你是不是要走了?” 阿良点点头,提起小葫芦喝了口酒,一看就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所以之前口口声声说的“伤心之时不喝酒”,纯粹就是这斗笠汉子的客套话。 阿良怔怔望着对面的少年,看着他那双干净的眼眸,就好像很多很多年前看到的那双眼眸…… “阿良,我想好了,读书没用,烦得很!我齐静春要跟你去闯荡江湖,我要快意恩仇,喝最烈的酒,用最快的剑,骑最好的马。嗯,我钱都备好了,十几两银子呢!不够的话,我可以回去跟先生再借一些。先生通情达理得很,跟我说真不想读书的话,也可以出去走走,千万里的大好河山,都是学问。” 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青衫读书郎,眼神清澈而坚定。 书院大门处,有个老秀才躲躲藏藏不敢见人,只露出一颗脑袋,朝阿良使劲使眼色,见阿良不搭理自己,就干脆横移几步,走到门槛边,卷起袖管,摆出你敢拐骗我学生我就跟你拼老命的架势。 “去去去,毛都没长齐,净说些大话。等哪天你毛长齐了,我再带你去见识外边的花花世界。” “阿良,一言为定啊,我等你。” 最后,阿良背对着少年,一手握住剑柄,吊儿郎当地敲打肩头;一手扬臂,握紧拳头,与那少年告别。 游侠儿阿良,与憧憬江湖的少年郎齐静春挥手告别。 最后,阿良转过头,看到那个老头子已经牵起少年的手,边聊天边走回书院。 “静春,先前忘了问,到底是谁打你的啊?” “那个姓左的。” “啊?他啊,下手这么没轻没重啊,我回头就去说他,君子动口不动手嘛。不过为什么要打架啊,是不是他讲道理讲不过你,恼羞成怒?” “不是。” “嗯?” “他辩论输了之后,倒也愿意认输,可他故意说我读书再多,这辈子学问也没希望超越先生您。我觉得这怎么可能嘛,先生您学问虽大,可如今一翻书就犯困,经常看着看着就打盹。我年纪还小,总有一天,我看的书会比先生您看的多得多。可他还在那里念叨,说我有本事明天学问就大过先生您,我气不过,就率先动手了。打不过他,我也认了,之前找到先生我就没告状,对吧,读书人这点骨气当然要有。先生您在这方面就不太好,跟人吵架赢了打架输了,就只说自己学究天人,说那场辩论如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若是跟人吵架输了打架赢了,便只说打架打得如何惊天地泣鬼神……先生先生,您拧我耳朵作甚?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什么君子!先生我是圣人!” 看到这一幕的阿良,终于潇洒转身离去。经此一别,竟是再无重逢。 在那段漫长的峥嵘岁月里,听到的那些个从倒悬山遥遥传来的小道消息,就没一个是喜讯,全他娘的是噩耗。那时候,阿良会坐在那座长城上,一口一口喝着酒,后悔当年没带上那个少年,会埋怨那个老头子连自己的得意弟子也照顾不好。 此时,看着对面的陈平安,阿良突然笑了:“曾经,我和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少年说过一句话。我跟他说:‘相信我,你读书比练剑更有出息。’现在我觉得应该对你也说一句:‘相信我,你练剑比练拳更有出息。’” 斗笠下,阿良那张脸庞笑得眉眼都挤在了一起,可陈平安仍然认为他是在伤心。陈平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伤心的阿良。 阿良不再喝酒,系好银白色小葫芦,不过仍是跷着二郎腿,那柄魏檗新打造的竹刀就横放在他的膝盖上。他双手轻轻拍打刀柄和刀鞘顶部,一上一下,说道:“一路走来,我其实一直在试探你,很多次了。你的选择,会决定我护送你到哪里。简单来说,就是我能陪你走多少路,取决于你能跨过多少个坎。” 陈平安点头道:“到后边我也琢磨出一点意思了,但只是觉得阿良你肚子里憋了很多想法,具体想什么,我一直没想明白。” 阿良对此并不觉得意外,开诚布公道:“第一次是在龙须溪边上,如果那次你让我觉得你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屁孩,是个靠着一腔热血意气用事的滥好人,我可能只会留给你一头驴子,拍拍屁股就走了,至于你能不能熬到风雪庙魏晋出关,关我屁事,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浪费我感情。” 阿良一边回忆细节,一边娓娓道来,听得陈平安目瞪口呆,完全没有想到阿良的心思如此细腻,更无法想象在自己的人生当中,曾经出现过那么多个稀奇古怪的考题。 “倒数第三次,是棋墩山石坪一战。如果不是我的故意引诱,魏檗和两条蛇蟒不会那么莽撞行事。倒数第二次,是引诱你返回竹林多砍几棵竹子。这一次,如果不出意外,是最后一次了。原本还想着护送你们到野夫关再离开,现在有些意外状况,不得不提前离开了。” “有些考验,是刻意为之;有些试探,则是顺势而为。在这期间,你做的有些事情让我很不以为然,迂腐得很;有些事情,又做得让我觉得很痛快。这才是对的,这不是齐静春、崔瀺他们读书人的科举制艺,首重真实。我做了这些,然后冷眼旁观你的一言一行,跟某些宗门老神仙收取关门弟子是一个路数,重心性轻天赋。” “是不是觉得我阿良是吃饱了撑的,或是人心鬼蜮,一肚子坏水?呵呵,我哪有那份闲心啊,我阿良这么大的一个人物,很忙的好不好。” 陈平安把双腿放到长椅上,懒洋洋盘腿而坐,双手托着腮帮,问道:“阿良,是不是我跟齐先生认识的缘故,所以你才会对我这么上心?” 阿良收敛玩笑神色,沉声道:“修行路上,诱惑太多了。李槐的那本《断水大崖》及林守一的修道天赋都可以用来卖钱,换成你陈平安的踏脚石。齐静春的弟子,不该如此凄惨。尤其是李宝瓶,那么好的一个小姑娘,我一想到她被自己信任的小师叔伤透了心,我阿良的心都快要碎了。”阿良才正经没多久,很快就又露出狐狸尾巴,“唉,我们这些老男人啊,什么家国破碎、山河陆沉,都扛得住挑得起,唯独最受不得这些小小的美好了。” 陈平安从身边捡起一颗没被阿良屁股坐过的糖葫芦缓缓嚼着,含糊不清地问道:“阿良,你现在觉得我咋样?你要是觉得我不行的话,不然你找朋友送宝瓶他们去大隋,可以吗?我倒不是怕吃苦,这个真不骗你,我就是怕齐先生会失望,怕我护不住宝瓶他们的周全。” 阿良笑骂道:“你小子别想跑路,这门差事,还真的就是你最合适。齐静春别的不行,眼光是真好,除非换成老头子亲自带他们游学才行……不说那老头子了,胆小怕事的缩头乌龟,抠抠搜搜的穷酸秀才,说起来就是一肚子火气……” 阿良扶了扶斗笠,仰头望去,啧啧道:“哟呵,这大骊皇帝倒也有趣,厉害厉害。趁着还有点时间,跟你聊一点最没用的东西,顺便解释为何我愿意把大把时间放在你小子身上。”他跟陈平安一样盘腿而坐,横刀在膝,“不管是习武还是练气,修行路上,最忌讳拖泥带水,所以顺从本心为人处世是一条捷径,可难就难在多想了一个为什么。兵家修士是不会作‘退一步想’的;世间武夫大抵难逃此窠臼,只觉得逆流而上就是勇往直前,拼的就是一个勇猛精进,独步登天;道家喜欢扪心自问;佛家喜欢看前生来世;儒家喜欢讲规矩画框架;墨家比较奇怪,喜欢兼济天下,最讲侠义,不太喜欢谈长生;小说家眼高手低,希冀着自己捣鼓出一个纸上世界。人心此物,脆如琉璃,经不起推敲。齐静春是既迂腐且自负的君子,不愿试探,那就由我来替他做。涉及文脉香火的传承岂能儿戏?你陈平安若是个绣花枕头或是个经不起诱惑的,到时候咋办?齐静春是死了,可我阿良还活着呢,到时候齐静春眼不见心不烦,我不得被恶心死?要知道,能吃苦耐劳与经得起诱惑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阿良叹了口气,道:“这大概算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阿良你放心,我虽然喜欢钱,但我只喜欢我双手挣来的钱,别人的钱财,哪怕掉在地上,我遇见了,也只会寻找失主,绝对不会放在自己兜里。” 阿良笑道:“不能说你错,但你若是真有急需急用,可以先用了,解燃眉之急,这笔账记在心头就行,以后有能力偿还的时候,多偿还一些便是,双方皆大欢喜。这才是真正的好人,要不然你还真守着那点钱饿死自己?” 陈平安问道:“那如何判断我是否急需?” 阿良指了指自己心口,再指了指自己脑袋:“这两关都过去了,那笔钱就能用了。” 陈平安眼睛一亮,有所了悟,使劲点头道:“阿良你虽然没读过书,但到底是走过很多路的人。你这么一说,我就想通了。” 阿良揉了揉鼻梁:“怎么感觉比李槐的马屁还不如。”他靠着围栏,望向廊道外的清朗月夜感慨,“知道吗?你那种迂腐,其实换成齐静春他们读书人的说法,叫正直。对,是真的正直,心与行相合,正人君子的正,直道而行的直。” 阿良大笑起来,指着一脸懵懂的少年:“哈哈,你小子自己是晓得这些的,泥腿子,小财迷,吝啬鬼。但偏偏是这样,你很像很像老头子年轻的时候。其实齐静春跟你这么大的时候,脾气差得很,反而是公认大器晚成的老头子跟你一样,从小就心思重,脾气也好,跟泥捏的菩萨差不多,天生就是坐在神坛上的……”阿良本来越说嗓音越低,只是说到这又骤然拔高,“当然了,我阿良是随心所欲惯了的,不是很喜欢你这种风格,当年就是因为这种感觉,让我拒绝了那个少年的请求。我经常会想,如果当初带着他一起走走江湖,会不会比现在更好一些。”斗笠汉子咧咧嘴,“所以这趟来大骊,我想跟有些人唠唠嗑。我想告诉他们,齐静春不在乎的事情,有人在乎。” 阿良莫名其妙伸手随意一弹指,观水街那条小巷的书铺里,李锦的额头如遭重锤撞击,整个人倒飞出去,直接破墙而出,跌入隔壁店铺,把那个站在柜台后头打盹的店伙计给吓得噤若寒蝉。 阿良嘀嘀咕咕道:“神仙打架,看戏就好。小小锦鲤,真以为什么大江大浪都见识过了?我阿良见过的大江大河比李槐吃过的米粒还多,真以为这句话是吹牛?我阿良这辈子就不知道吹牛是什么。”他继而向身侧凌空一抓,远处院墙边一条青色游鱼模样的袖珍精魅如上钩之鱼拼命挣扎。阿良手掌往回一扯,这尾青冥鱼便被它拘束在掌心大小的方寸之地。更加出奇之处,在于斩断它与主人的神意牵连后,本该奄奄一息的灵物反而比先前更加灵气充沛,悠然自得,扭尾游弋。 阿良解释道:“回头让李槐豢养在那本《断水大崖》当中……咦,怎么感觉这个小王八蛋每天都有狗屎运?李槐在小镇是不是天天踩到狗屎,从不擦鞋底板?” 远处有个稚嫩嗓音响起:“阿良你才天天踩狗屎!” 陈平安望向阿良,后者低声笑道:“没事,三个家伙都是先后赶来这里没多久,不知道朱河、朱鹿的事情,关于他们的‘不告而别’,回头你自己找个借口对付过去就行了。” 阿良招手道:“别偷听了,来来来,分赃了分赃了。” 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先后来到廊道。李宝瓶坐在陈平安右手边,林守一则默默坐在阿良身边。李槐坐在陈平安左边,结果跟阿良的遭遇如出一辙,骂骂咧咧摘下屁股上的东西,一看是糖葫芦,又立即眉开眼笑,二话不说就丢进嘴里。 阿良转身交给林守一那一摞黄纸符箓:“好好研究,不要轻易浪费了。齐静春说过,你们小镇的福禄街和桃叶巷大有玄机,至今还隐藏着一桩不小的机缘。”他拍了拍冷峻少年的肩膀,“不管怎么说,你林守一如今是所有人当中第一个名副其实的修行中人了,要更加珍惜自己的前程。” 林守一点点头,郑重地收起那叠符箓,与《云上琅琅书》一样藏在怀中。 阿良转头望向贼头贼脑的李槐,没好气道:“你那本破烂书呢?拿出来。” 李槐怒骂道:“你惦记它干吗?除非你先给我十两银子!” 阿良打了个响指,那条原本隐匿踪迹的青冥鱼浮现在几人眼前。除去陈平安,其余三个孩子都瞪大了眼睛。 阿良一脸嫌弃地道:“拿出那本破书,随便翻开一页,将这条鱼夹在其中就可以了。至于如何饲养,自己琢磨去,老子不伺候。” 李槐蹦跳起身,掏出那本《断水大崖》,摊开之后,脚步飞快地追上那条青冥鱼,之后猛然合上书本,书页之间隐约传来细微的哀鸣之声。 阿良揉了揉额头:“剩下那头毛驴,谁要?” 李槐立即举起手:“我我我!能卖了换钱不?或者饿惨了,能不能杀了炖肉?” 阿良不想说话。李槐突然放低嗓音,怯生生问道:“阿良,你该不会是要死了,在跟我们交代遗言吧?” 阿良翻白眼道:“滚你娘的,有多远滚多远。” 李槐叹了口气,重新坐在陈平安身边:“我爹娘,还有我姐,如今离这里已经够远了。所以阿良,你别走好不好?以后我不骂你就是了。” 阿良欲言又止,摘下银白色的酒葫芦抛给李宝瓶:“接住喽,这只小葫芦是世间最好的养剑葫之一,寻常养剑葫根本无法媲美。” 之后阿良便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无事一身轻啊。”他低头看了眼绿色竹刀,抬起头笑问,“小宝瓶,能不能跟你借用一下那把狭刀祥符?” 李槐灵光一现:“阿良,是不是要干架?我帮你……” 阿良向他投去怀疑和询问的目光,他干笑道:“帮你摇旗呐喊!” 李宝瓶车轱辘似的飞奔,很快就一个来回,双手把狭刀递给阿良。 阿良悬佩好那柄名为祥符的名刀。 不知何时,陈平安、李宝瓶、李槐、林守一,四人并排站在了他的对面。 阿良伸出两根手指,拈住斗笠边沿,大笑道:“以前跟你们说我阿良有多强,剑术有多高,你们总是不信,还嫌弃我吹牛。你们啊,真是太年少无知了,我是怕吓到你们,还故意挑一些芝麻绿豆大的事情,比如什么出剑快到泼水不进的,讲给你们听。” 而后阿良又望向暗处,吩咐道:“护住他们。” 暗处有人点点头。 接着,这个初次相逢便头戴斗笠的汉子终于第一次摘下斗笠,随手扔掉,只是不等坠地,斗笠便化作齑粉,烟消云散。 与此同时,以悬佩双刀的男人为中心,方圆千里之内,地牛翻身一般,轰然震动。 阿良下意识去扶斗笠,才意识到已无斗笠了,便挠挠头,咳嗽一声,笑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第23章 强者阿良 提着灯笼的老人,那位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拣选僻静街道,最后来到红烛镇城隍阁。一脚跨过门槛之前,老人手中灯笼率先进入门内的时候,如同穿过一阵水纹涟漪——用以隔绝阴阳、井水不犯河水的涟漪转瞬即逝,只是老人的大红灯笼内出现了一缕缕四处飞掠撞壁的流萤,流光溢彩。 这盏灯笼,有人以朱笔写就了四个古朴小字:魂去来兮。 这座与县衙分掌阴阳庶务的城隍阁内,一个面如红枣的儒衫老者向来者作揖,朗声道:“红烛镇城隍,拜见郎中大人。” 这位城隍爷身后还站着两人:手捧玉笏的文官及披甲佩剑、肩上蹲着一只狸猫的武将,俱是可以划入阴物范畴的神祇英灵。这三人的身姿容貌与此处城隍爷的泥塑神像以及文昌阁、武圣庙供奉的文武两个神像一模一样。 灯笼老人点头还礼,脸色凝重道:“想必你们三位已经收到朝廷的密令,方圆千里之内,大大小小的山水正神、土地、河婆,以及城隍阁和文武两庙供奉的神祇,都要截杀一个名叫阿良的佩刀男子。如果有任何人胆敢畏敌不前,或是故意隐藏实力,事后一律打碎金身。水神碎片埋于山根、山神碎片沉入江底,你们一阁两庙出身的也差不多是这个下场,到时候要全部从地方县志除名。”他露出一丝笑容,缓和一下气氛,“不是要你们争相赴死,只是全力拦阻而已。陛下亲自运筹帷幄,所以也是各位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如今我大骊铁骑的南下脚步势不可当,一旦版图扩张,亡国的疆土上便会空出许多更好更高的位置来,对于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们久居神位,想来都明白。” 三位地方神灵分别慷慨出声: “属下绝不敢敷衍了事!” “定当全力以赴!” “生前就已为大骊战死过一次,如今得享香火数百年,自当拼了金身碎裂,也要让那狗胆恶獠授首于此!” 灯笼老人欣慰点头:“南边的大好河山,大骊以后肯定需要仰仗各位帮着坐镇山河气运。总之,我们勠力同心,共襄盛举。” 稍稍靠近红烛镇的玉液江神祠内,曾经和灯笼老人一起出现在观水街的魁梧汉子,其真实身份是兵部武选司郎中。可以说,这个壮汉掌管着大骊王朝大部分江湖人士的生杀大权,只不过比起跟神仙中人笑谈长生事的礼部祠祭清吏司,兵部武选司被形容成是跟泥塘里的杂鱼王八打交道的衙门。 江神祠内,站着两位气势不俗的江水正神,一位手持黑黝黝铁枪,时不时有金色铭文闪烁亮起;一位青蛇缠绕手臂,灵动青蛇间歇性张开小嘴,吐出一口口雪白色的气息。 魁梧汉子沉声道:“一旦收网,那刀客多半是要往南方逃窜,所以要你们在这边碰头,到时候我会第一个出手拦阻。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事情我倒是想做,可如今皇帝陛下说不定就盯着咱们呢,所以借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做,希望你们两位同样不要让皇帝陛下失望。” 魁梧汉子说完话便大踏步走出江神祠,面向北方的红烛镇,干脆脱去上衣,露出一身雄健肌肉和狰狞的文身——前胸是一条寻常草莽武夫绝对不敢文的过肩龙,背部则文有一头出林虎。月色之下,魁梧汉子双臂环胸,不动如山,气势高涨。 通向枕头驿大门的那条长街上,那名试图劝说林守一随她一起返回长春宫的妇人并没有远去,而是挑选了街旁一家酒肆落座。酒肆里,年轻貌美的女掌柜沽着酒,面不改色地与客人说着粗鄙不堪的荤腥笑话,她那个畏畏缩缩的丈夫只是埋头做事。 这位长春宫的太上长老身边坐着当初画舫上划船的少女,她是世代贱籍的船家女出身,只是这次得到天大的福缘,被身边这个师父相中,要被带去长春宫修行传说中的仙术。按照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师父的说法,少女天赋不错,估计是世代依水而居的关系,又与冲澹江孽缘纠缠,故而天生亲水,属于有望跻身中五境的不俗资质。 少女不知道什么叫中五境,此时此刻,正学她师父小口喝着烈酒,不是因为怕醉,而是师父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气度,让少女不由自主就想要去模仿。 少女轻声问道:“师父,那少年为何不愿随我们去往长春宫啊?” 妇人淡然一笑:“倒也不能说他不知好歹,只能说缘分未到吧。修行当然是在修力,这就像是建造房子,需要夯实地基,可是最终高度有多高,仍是看修心修到了什么地步。那个林守一,心性坚定,是个天生修道的好坯子,哪怕不入我长春宫,一样可以走得很远。所以你要努力,才有机会在下一次重逢之时,不用再觉得自惭形秽。” 少女“嗯”了一声,低头喝了口酒。 不得不说,这位仿佛青春永驻的妇人,气度胸襟相当不错。 正在此时,红烛镇突然开始震动。好在虽然气势很大,但没有什么实际影响,只是岸上桌椅摇动、河中画舫晃荡而已。 妇人脸色微变:“果然是上五境的练气士。”她心情沉重,轻声道,“只希望不要是传说中的十二境,或是十一境的兵家练气士。” 她对少女道:“等下我离开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不要惊慌,留在原地就是了。” 碰上他们这个境界的神仙打架,哪怕能预知灾祸临头,也未必跑得掉。 实在无法想象,如果天下没有七十二座书院坐镇一方,没有三教之外最强势的兵家修士依附王朝,没有那么多山水神祇帮着王朝君主盯梢、掣肘山上势力,这个天下会乱到什么地步。 阿良来到廊道外的空地,衣袖猎猎,双手分别按住绿色竹刀和狭刀祥符,大口呼吸了一下。好像没有了斗笠遮蔽天机,没有了某种刻意为之的压制,这个男人终于能够舒展身姿,不用再束手束脚。 阿良似乎不太放心,望向某处,又叮嘱道:“你虽是一尊修道有成的阴神,但是大骊如今国势蒸蒸日上,每座雄关大城往往阳气刚烈,先天克制你们这类鬼魅阴物。你可以先让林守一尝试着炼化那叠符箓里的几张纯阳符作为你的通关文牒。” 廊道不远处,在阿良出声后,有一人缓缓浮现,出现在了陈平安四人的视野中。黑雾缭绕,一颗清晰可见的头颅,其上五官分明,只一双没有瞳孔的雪白眼眸诡异瘆人,高大的身形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如一条入云蛟龙,见首不见尾。 这尊所谓的阴神点了点头。 阿良笑道:“那我就把这些孩子交给你了,最少护送到大骊野夫关,之后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总这么老母鸡护崽子,终究不是个事。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我相信你。” 那尊阴神用地地道道的小镇方言沙哑开口问道:“前辈为何愿意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阴物?” 阿良乐了,直白道:“看你的面相啊,长得这么不近人情,一看就是面冷心热的。” 阴神犹豫了一下:“是因为像前辈吗?” 阿良给这句话噎得不行:“你这个不人不鬼的王八蛋……说话挺逗啊。” 阴物咧咧嘴,不说话了。 李槐早已躲在李宝瓶身后,扯了扯她的袖子,胆战心惊道:“宝瓶宝瓶,是鬼,真的是鬼!” 林守一满脸好奇,但还是尽量克制,以免太过直接的打量眼神惹到那尊阴神。《云上琅琅书》里粗略介绍过,阴物成神亦有道,一是凭借信徒的香火愿力,二是寄生于兵家的胆魄之中,三是如练气士修行。第三条道路最为崎岖难行,但是一旦成势,阴神魂魄也最为稳固,便是烈日曝晒、罡风吹拂、梵音沐浴等等,都能够反过来成为砥砺自家修为的捷径法门。 那尊阴神看了眼陈平安,然后望向躲在最后边的胆小鬼李槐。 李槐哭丧着脸:“你别一个劲看我啊,看林守一,看陈平安,要不然看阿良也行。” 那尊一路尾随却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奇怪阴神缓缓散去身影,阴气森森的廊道随之恢复正常。 阿良举目眺望了一眼北边的远方,没有急于离去,嘿嘿笑道:“有点小意外,所以咱们还有点时间可以聊聊。大伙儿有什么想说的话,赶紧的,麻溜的。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尽管来,以后再见面,就不知道是猴年马月喽。” 李宝瓶第一个开口:“阿良,如果刀坏了,就不用还我,因为我跟你是朋友!” 阿良开怀而笑,朝小姑娘伸出大拇指,道:“这话暖心窝,我喜欢!可是回头肯定把祥符原封不动还你,放心好了。” 林守一认真问道:“阿良,我以后的体魄淬炼需不需要比纯粹武夫或是练气士当中的兵家修士更加坚韧?” 阿良摇头沉声道:“不用。有些人适合这么做,比如我;有些就不适合,比如你。你林守一的修行之路只能在‘精深’二字上下苦功夫,不可在‘驳杂’二字上浪费气力。” 阿良这番话说得很严肃认真,林守一轻轻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李槐嘀咕着“阿良你一天不吹牛就浑身不舒服”,就要跑到阿良身边说话,却被神出鬼没的那尊阴物用一只手掌重重按在了肩膀上:“不要乱走,阿良前辈实在……太强大了,若非前辈故意为我们留出地盘,仅凭他一身凝如实质的气势,数丈之内就能够让我这等阴物形神俱灭。何况一场大战在即,阿良前辈的心神已经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北方,不好分心照顾我们这边。” 李槐愣了愣,大概是这些话太过惊悚荒诞,使得他对身旁的阴物都没那么畏惧了:“你在开玩笑吗,他是阿良啊,连我也能撵着他打。你该不会是欠了阿良很多银子吧?” 这尊几乎就要凝聚出一点金身苗头的阴物笑容僵硬,对着这个口无遮拦的小王八蛋皮笑肉不笑道:“你能长这么大,真不容易。” 阿良悠悠然收回些许心神,望向陈平安、李宝瓶、李槐、林守一,突然觉得这场甚至称不上行走江湖的相逢,净是一些狗屁倒灶鸡毛蒜皮的短暂相聚,临了感觉还不错。这个已经尽力压抑那股向外流泻气势的男人笑道:“好了,差不多了。” 他磅礴的气势如瀑布直坠,根本无法完全掩盖起来,之前专门找人特制那顶竹篾斗笠便是为了能够镇压住这股汹涌澎湃的狂躁气势。 世间练气士,只恨法宝器物增长修为不够多,唯独阿良不是这样。 在剑气长城,他可以无所顾忌,因为那里自有沉积了万年的剑气剑意帮忙压下他身上这股凶悍至极的精神气。 斩杀那名大妖后,先在城墙上刻下了一个字,再通过那座倒悬山来到这方天下,阿良便不得不戴着斗笠“低头做人”,以免太过耀眼,被天外天的人上人俯瞰人间的时候一眼就捕捉到了动向。他不是怕打架,而是怕麻烦。 阿良这辈子就没怕过打架。在那方无比蛮夷荒凉的天下,十八尊远古大妖雄踞一方。阿良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一人仗剑远游,深入腹地,与其中的十一尊面对面打生打死。最长的一场架打了整整两个月,东西纵横千万里,打得最后剑气长城不得不出动四位大剑仙联袂而去,配合阿良对付六尊大妖。 阿良豪迈地笑道:“你们四个一定要记住,每一个强者的自由都应该以弱者的自由作为边界!真正的强者,他的对手,是天地间无形的规矩,是世俗力量的强大惯性,是人皆有生老病死的铁律,是这些看不见的存在。从来没有一个强者因为践踏弱者而强大,必然是遇强则强,愈挫愈勇。”阿良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比如我阿良,打完大骊这拨,就要去别的地方,打遍那些个最强者。” 李宝瓶扬起拳头,神采飞扬:“阿良,好样的!” 李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林守一满脸涨红,少年的人生终于有了追赶的目标和方向。 陈平安看着阿良,离别之际,竟是说不出话来。 阿良最后对他眨了眨眼:“小小年纪,心思这么重可不好。陈平安,你是翩翩少年郎啊,来,给阿良大爷笑一个。” 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 “要打就打大的,小鱼小虾没意思。走了!” 大笑声中,阿良身形刹那间拔地而起,天空之中响起一阵阵轰隆隆的炸雷声响。 雷声响起一次,高空就随之出现一团巨大的云雾。 整座红烛镇轰然巨震,扬起一阵遮天蔽日的尘土。 那尊阴神眼神恍惚,站在廊道顶端,仰头望向那些奇异景象,喃喃道:“实在太强了,不讲道理的强啊……” 大骊京城,一个身穿明黄色衮服的中年男子在司礼监两大貂寺屏气凝神的领路下来到一座祭祀社稷的高台。高台底下站着一名身材高大的白袍男子,正是从骊珠洞天赶赴京城的大骊军神——藩王宋长镜。 桀骜不驯如宋长镜此时微微低头,抱拳道:“陛下。” 大骊皇帝见到宋长镜后,笑着伸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欣慰道:“第十境了啊,不错不错,不愧是我的弟弟。啥时候跻身第十一境?到时候我亲自给你放爆竹庆祝庆祝,你要是觉得场面不够大,我可以下旨让朝野上下一起放爆竹。嗯,如此一来,我可以先偷偷囤积爆竹材料……” 宋长镜看着眼前这位神游万里的大骊皇帝陛下,有些无奈,换了一个称呼:“皇兄,是不是可以做正事了?忙完正事,咱们再闲聊?” 大骊皇帝笑着点头:“哦对,正事要紧,赚钱可以靠后。” 他撂下宋长镜独自走向高台,拾级而上,突然转头笑问道:“要不要一起?” 宋长镜没好气道:“不耐烦跟那两个怪脾气老头相处,怕一言不合就打起来。” 大骊皇帝哈哈大笑,一边继续登高,同时扭头打趣道:“说好了,小打小闹我肯定帮你,真要跟他们搏命,我可不帮你。” 宋长镜收敛笑意,正色问道:“皇兄,这次一定要闹这么大?如果我更早一点知道,那人根本就不是风雪庙魏晋,而极有可能是一个十一境甚至是十二境的危险家伙,我一定会阻拦你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大骊皇帝已经转过身去,淡然道:“我大骊需要告诉整个东宝瓶洲,十三境之下,皆可杀。”说完这句话,他踩上最高一级台阶,一步跨入高台,身形随即消失不见。 一栋高达十数丈的突兀高楼出现在大骊皇帝眼前。此楼不是大骊京城随处可见的木制建筑,而是由不计其数的白玉雕砌而成,底层梁上悬挂匾额,上书“白玉京”三个金色大字。 高楼大门自行缓缓开启,大骊皇帝走入,只见一柄雪白电光疯狂萦绕的大剑悬浮其中,整栋楼层皆是丝丝缕缕的游走电光。皇帝无视那些孕育着凌厉剑意的电光,大踏步往楼梯行去,电光如庙堂群臣遇见一朝首辅般纷纷退避。 二楼亦是相似场景,楼内如溪涧绿水缓缓流淌,唯有一柄飞剑悬停中央,通体呈现出晶莹剔透的幽绿颜色,只是相较于一楼飞剑宽阔的剑身,此飞剑剑身纤细如初春柳叶。 三楼既无气势惊人的飞剑悬停,也无光怪陆离的养剑环境,可是之前一步不停的大骊皇帝却在这一楼稍作停留,眯眼仔细环顾一周,低声笑着说了句“找到你了”,便走到不远处的墙壁下,身体微微前倾,视线之中出现一柄绣花针似的袖珍飞剑,可如此之小的飞剑竟然还配有灰白剑鞘,铭刻有“砥柱”二字——这把不起眼的小玩意儿,倒是有一个大气夸张的名字。 四楼是一把剑身布满符箓篆文的古朴长剑。 五楼是一把大到匪夷所思的剑,与大骊男子等高,刻有“镇嶽”二字。 大骊皇帝依次登楼,最后来到十楼才停步,楼内站着一老两小。 老人面目黧黑,肌肤皱起,身材高大,穿一袭白衣,头戴高冠,一双深沉眼眸之中不断有旁人肉眼可见的紫气快速流转。 老人身边一双少年少女竟是骊珠洞天那座小镇的泥瓶巷主仆: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宋集薪锦衣玉带,已是大骊头等风流的少年郎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肩头趴着一条土黄色的四脚蛇。好在细看之下,蛇的额头隆起,峥嵘初露。 稚圭好像比在泥瓶巷的时候个子长高了寸余,容颜更胜一筹,整个人光彩四射,给人一种久旱逢甘霖的玄妙感觉。 老人此时正站在十楼窗口位置,伸手指向大骊京城某处,为宋集薪授业解惑。发现大骊皇帝的到来,不过是点头致意而已。大骊皇帝对此全然不以为意,走到宋集薪身边,想要摸一摸他的脑袋。宋集薪却不露声色地侧过身,躲过了那只手掌。 大骊皇帝脸色如常,收回手后,笑问道:“宋睦,你跟随陆先生学习望气之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曾发现咱们大骊京城山河大阵的阵眼所在?” 宋集薪脸色冷漠,生硬语气里透着一股疏离隔阂:“尚未发现。” 陆先生笑道:“堪舆一途,哪有这么简单。不过宋睦已经算是出类拔萃了,丝毫不逊色于其他大洲的年轻俊彦。关键是宋睦后劲很足,因为精通术算和推衍,学什么都事半功倍。楼上栾长野何等眼界,依然对宋睦不吝美言,称赞为‘瑚琏也’。” 大骊皇帝哈哈大笑:“我的儿子嘛。” 稚圭悄悄后退几步,皱了皱鼻子,嗅了嗅。 大骊皇帝转头笑骂道:“你这小毛贼,真是不客气。” 稚圭一脸茫然无辜,大骊皇帝伸手指了指她,打趣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可别只进不出,小心我把你送回那口锁龙井。再说了,离京城最近的仙家门派长春宫就有一口水井,到时候让你搬到那里头住去也未尝不可。” 大骊皇帝不过说了一句玩笑话,却让稚圭脸色苍白,赶紧微微张嘴,吐出一丝丝金黄之气。这些宛如一条条金黄小蛇的缥缈气息迅速依附在大骊皇帝衮服的团龙图案之中,如鱼得水,在丝线之中欢快游走。那件龙袍随之微微颤抖,泛起一阵阵光彩,龙袍下摆处的海水江崖当真激起了些许水花。 大骊皇帝哈哈笑道:“胆子这么小,为何当初还敢一次次跟齐先生发脾气?” 稚圭脸色黯然,挪步去往别的窗口,视线一路南下,离开高楼,离开宫城,离开京城,试图看到那遥远的南方家乡。她不太喜欢这里,这座名为升龙城的大骊京城。 大骊皇帝收敛笑意,问陆先生:“栾巨子当真有把握将这白玉京建造出第十三楼?” 陆先生沉声道:“若非如此,他栾长野来大骊做什么?” 大骊皇帝点了点头,双手撑在窗台上,望向繁荣兴盛的京城,自嘲道:“那就好。我虽然是朝野公认的勤俭天子,还被东宝瓶洲那么多君主私底下嘲笑为一个勤俭持家的妇人,可有些花钱的地方,我确是砸锅卖铁也愿意出的。” 陆先生会心一笑,感慨道:“勤勤恳恳数百年,大骊宋氏经营骊珠洞天的收入,如今全部砸在这座白玉京里,若是这还小气的话,东宝瓶洲再找不出第二个大方的君主了。” 大骊皇帝问道:“虽然很不洒脱,但我仍然想最后跟陆先生确认一遍,只要是在东宝瓶洲观湖书院以北地带,针对一个胆敢与大骊敌对的十境修士,此楼只需祭出十剑即可。按此理,十一境修士需十一剑,那么,如果十二剑全部飞掠出楼,一样可以瞬间斩杀十二境修士于千万里之外?” 陆先生豪气干云道:“小小东宝瓶洲而已,绝无意外!”随后补充,“观其气象,加上各方谍报的汇总,那名用刀的斗笠汉子肯定是上五境的练气士了,十一境的可能性居多,十二境也不是没有可能。说到底还是距离太远,那人又刻意隐藏气机,无论是我的占星推算,还是掌上河山的远观神通,依然有些模糊。” 他轻轻随意一挥袖,笑道:“但是事先说好,目前白玉京总计十二层楼,一楼一飞剑,虽然神通广大,杀力无穷,足以震慑一洲练气士,可每一次飞剑出楼皆是巨大的耗费,哪怕大骊刚刚吞并了富甲北方的卢氏王朝,一旦一次性全部祭出十二剑,二十年内,想要再来一次,仍是力所未逮,除非陛下愿意承担飞剑尽毁的代价。” 大骊皇帝点点头,心中了然。 宋集薪突然开口问道:“当下栾巨子尚未搭建出白玉京第十三楼,那名挑衅大骊的不速之客如果是十三境修士,那怎么办?” 大骊皇帝笑着不说话。 陆先生放声大笑,柔声解释道:“十三境的练气士?在天底下最大的那个洲——我陆某人的家乡,亦是凤毛麟角的存在,更何况……天机不可泄露,不说了不说了。你只需知晓,便是十一境的风雪庙阮邛,已是足够开宗立派的大人物了。‘宗’一字,是极有分量的说法,唯有上五境修士坐镇方可称为某某宗,否则就算僭越礼制,儒教那帮最讲规矩的老家伙可是会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大骊皇帝缓缓道:“阮邛虽然脾气不太好,行事杀伐果断,稍显不近人情,已经惹来大骊本土仙家的许多非议,可此人性情很对我大骊的胃口,我自然愿以礼相待。这样的修士,我大骊不但来者不拒,我身为大骊国主,甚至愿意与他们平起平坐。再说了,千金买马骨的浅显道理,只要是坐龙椅的人,都会懂。” 宋集薪犹不罢休,固执己见:“万一是十三境的练气士呢?” 陆先生笑着摇头。上五境最顶层的两大境界早已失传,故而十三境就是天底下最大最高的传说了。不见于俗世王朝的任何典籍密档,即便是“宗”字头的山上仙家,对此也讳莫如深。他自己因为出身于世间最顶尖的千年门阀,是大洲的高门子弟,曾经又是被寄予厚望的修行俊彦,所以才能通过长辈们零零碎碎的言谈,勉强拼凑出一些内幕,距离真相应该不会太偏太远。 上五境中的飞升境已是“天下”的巅峰,就像纯粹武夫的第十境,是真正的止境了,前方再无有迹可循的道路可以行走。而且一旦跻身此境,就会被虚无缥缈的天道所察觉,被判定为窃取天地根基的大盗巨寇,为天地所不容,必须除之而后快,绝不留给此境修士立锥之地。因此这个境界的练气士比起世人眼中的神仙圣人,比起那些十境修士更加隐世不出,否则就要被迫飞升。至于到底飞升去往何处,届时肉身神魂如何安置,他也全不知情,只是私自猜测,兴许和早已崩塌的神道有一定牵连。 大骊皇帝微微低头,看着那张犹有稚气的年轻脸庞,反问道:“万一?” 宋集薪点头:“对!” 大骊皇帝收回视线,笑道:“万一真被你小子乌鸦嘴说中了,那也无所谓。” 宋集薪毫不掩饰地嗤笑出声。对于父亲的话,他一点也不当真。他如今踏上修行之路,身边两位前辈本就是当世最顶尖的练气士,自己也顺风顺水得到了白玉京的莫大机缘,所以愈发清楚一位十三境的练气士对于一国一宗的巨大威慑力。 大骊皇帝视线柔和,凝视着少年,轻声道:“我大骊王朝,历代皇帝,正是靠着这个万一,才能从昔年卢氏王朝的附庸小国一步步走到今天,吞并了卢氏王朝不说,马上就要以举国之力攻伐大隋,胜算极大。再接下去,没有了后顾之忧,就会真正南下,而且前期注定会是势如破竹的大好局面。所以我对于‘万一’这个说法从不反感,我甚至一直告诉自己,真正有资格在后世史书上被誉为雄才伟略的帝王,就是能够将那些有利于敌方的万一一个一个打破碾碎。至少至少,也要能够承受这种万一。”他神色从容,“宋睦,这才是一方雄主,一国之君,该有的气度。”最后又笑,“这些道理,宋煜章应该早点教给你的,只不过他不敢罢了。” 宋集薪脸色阴沉。大骊皇帝不理会他的那点小心结,抬头望向天空:“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真想知道天上那座真正的白玉京到底是怎么个巍峨法。” 他弯曲手指,轻轻敲了一下宋集薪的脑袋,宋集薪躲避不及,有些愤懑。 大骊皇帝快意而笑,毫不忌讳还有两个外人在场,直截了当说道:“你娘亲看好你弟弟,不过我更看好你。虎毒尚且不食子,真是最毒妇人心。”他有些伤感,自言自语,“恶紫夺朱。”随即又展颜一笑,“那位齐先生,是我有愧,是大骊对不住他。可你是他的弟子,就很好。” 宋集薪憋了半天,总算憋出一句题外话:“你身为大骊皇帝,为何不自称寡人?” 大骊皇帝轻轻将手掌放在少年肩头:“大骊被视为蛮夷之地近千年,我就是希望以此自省,让自己不要忘记这份奇耻大辱!” 宋集薪愣了愣。 大骊皇帝收回手,忍俊不禁:“骗你的,我只是嫌弃‘寡人’这个说法不吉利。” 陆先生骤然出声:“来了!” 大骊皇帝问道:“面对围剿,不是逃跑,而是杀向我们这里?” 陆先生心神剧震,瞪大眼睛望向窗外南方,颤声道:“十境,十一境,十二境!已经是十二境巅峰了!” 大骊皇帝神色平静,吩咐宋集薪:“宋睦,该你出手了。” 宋集薪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南方站定,双手掐诀,咬牙道:“我宋睦,奉大骊皇帝敕令,命你们十二位坐镇山河气运的正神,接剑!” 大骊京城风起云涌,这栋高楼瞬间剑气冲天。 一楼一剑率先破空而去,电光乍起,大骊京城内,无数人惊骇举头望向那条悬挂头顶的电光。片刻之后是二楼、三楼飞剑,一直到第十二剑。 其中半数飞剑并非直直南下拒敌,而是选择绕路向其余三个方向。而且飞剑离开高楼之时就已变得无比巨大,离开京城之后更是再度暴涨。哪怕是那柄在楼内小如柳叶的小巧飞剑,在远离大骊京城百里之后,也变成了一把长达十数丈的巨大飞剑。 以这栋仿造天上白玉京的十二层高楼作为起始之地,四面八方皆有神灵听从敕令,露出一尊尊威严法身。其中在最南边的大骊南岳之巅,一尊高达百丈的金身正神屹立于山顶,高高举起手臂,高声大喝道:“南岳奉旨领剑!” 大骊版图各地,其余十一尊显露出巨大法相的山河正神纷纷接住离开高楼的飞剑,然后踏空而行,凌空一步就是数十里之遥。 无一例外,矛头直指那道从南往北破空飞掠的长虹。 那尊南岳正神的金身法相率先迎敌。砰然巨响后,法相与飞剑一并支离破碎。 京城内,白玉京顶楼传来一声惊叹,充满疑惑,以及无奈。 陆先生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宋集薪嘴角渗出血丝,大骊皇帝眉头紧皱。 唯独稚圭趴在窗台上,没心没肺地四处张望。 第二尊金身神祇如出一辙,轰然炸碎。 每隔一段时间,就传出一声响彻大骊疆域的雷响。 宋集薪已是七窍流血的惨淡光景,面容狰狞,但仍在强自坚定心神不动摇。 当远处第六声响起时,顶楼的栾长野苦笑道:“怕了你了。老夫给你让路还不成吗?”其余六尊原本从北到南一线排开的金身法相开始各自左右偏移,让出正中间的那条道路。 似乎觉得有些意犹未尽,那抹白虹微微凝滞些许,不过很快打消了找那些神祇麻烦的念头,继续笔直向前。 最终,这道身影一头撞入大骊京城,落在那座隐藏有白玉京的高台下方。 宋长镜的额头上早已渗出汗水,但仍然站在从天而降的男人之前,拦住去路。不过他很快又露出笑容,只觉得若是能与此人酣畅一战,虽死无憾,不枉此生! 广场上,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站在那里,滑稽的是,此人小腿上还绑着便于行走山路的缠脚,手里拎着把破碎的绿色竹刀。这汉子转头看了眼京城城头,有些纳闷地“咦”了一声,这才转头望向那个十境武夫,微微点头,流露出一点赞许之意,最后抬起视线,望向暗藏玄机的高台之顶。 他丢了那把竹刀,轻轻一跺脚,高楼白玉京顿时被迫显现出真容。 他拔出腰间另外一把狭刀祥符,随意抬臂举起,刀尖指向高楼,高声道:“里头五个,哪个是大骊皇帝?我赶时间,赶紧自己出来磕头认错!我数十声,十!一!” 直接从十跳到一,阿良对着那座高台和高楼猛然间一刀劈下。 两者之间出现了一条极其细微的金色丝线,如一线潮向前迅猛推进。 宋长镜不退反进,大步向前,气势瞬间攀升到武道之巅,怒喝一声,双臂交错格挡在身前。脚底地面被他重重踩踏之后,崩裂出一张巨大的蛛网。 于生死之间砥砺武道,这绝不是一句空话。宋长镜当初以大骊皇子身份毅然投身军伍,戎马生涯二十余年,大大小小的胜仗败仗、苦战死战不计其数,最终能够从整个东宝瓶洲的武夫当中脱颖而出,就是这一次迎难而上的底气。 那条金线触及宋长镜的胳膊,所着白袍的袖子瞬间被划破,如铁线切割白嫩豆腐一般轻而易举。要知道,宋长镜身上这一袭袍子可是大骊仙家首屈一指的道家法宝,名为“流水袍”,曾是一位上五境陆地神仙的珍贵遗物,号称能够抵挡住上五境修士之下的所有术法神通,可是对上那条罡气凝聚成实质的金色丝线后,竟是如此脆弱不堪。 虽然没了外物的倚仗,可宋长镜仍是执意不退。他想要试一试,自己这副传说中可以媲美金身罗汉的武夫体魄,到底能不能挡得住这一记货真价实的神仙刀。 答案很快就水落石出——能,但只能支撑一眨眼的工夫。 宋长镜仍是不愿就此退去,一声怒喝,满脸焕发出异样的金色光彩,体内气机流转,从之前的洪水滚滚气势汹涌,变成了一瞬间水面冰冻的大千气象。 宋长镜的修长身形连退数丈,双臂皮肉已经被割出一条细小的沟壑,却不见丝毫鲜血。与此同时,那条势不可当的金色丝线即将刻入他的骨头。 “让开!” 一尊高达数丈、身披青甲的道家符箓将宋长镜撞飞出去数步。 铭刻有无数道家金字符箓云纹的符甲武将浑身宝光流转,双手死死攥紧那根与它雄壮身躯不成正比的金色丝线。 一退再退。最终这尊道家大宗精心造就的山字诀符将整个身躯被一切为二,只是略显暗淡几分的金色丝线依旧向高楼白玉京推进。 符将被分尸之后轰然倒塌,但是它身后又出现了一个身穿朴素麻衣的老人。老人伸出一只手掌,挡在那一线之前。 他一身迟暮腐朽之气,却分明面若稚童,给人的感觉古怪至极。老人满脸苦笑,以别洲雅言沙哑问道:“阿良,能否就此收手?” 阿良皱眉道:“栾长野?你不是因为争夺巨子候补之位失败,被流放到北边去了吗?” 栾长野一边抵挡住那条金色丝线,手心已经渗出血丝,一边无奈道:“一言难尽。” 阿良恍然道:“我就奇怪东宝瓶洲怎么有人能建造出这么一个拙劣的小号白玉京,原来是你啊。” 栾长野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曾向齐先生请教过建造此楼的问题。” 阿良斜瞥了蠢蠢欲动的宋长镜一眼,后者一番天人交战,最终还是选择放弃再战的念头。 阿良望向栾长野这个墨家的熟人,手腕轻抖,手中狭刀祥符微微摇晃,显得尤为慵懒轻敌。事实上,先前一刀劈下之后,他若是执意痛打落水狗,宋长镜会死,栾长野挡不住,这座白玉京注定要倒塌,大骊国势至少会后退四五十年。也就是说,齐静春当年建造山崖书院为大骊国运带来的裨益,阿良会全部收回来,无非是再加一刀劈砍的事情而已。诸子百家当中,墨家势力不小,分为三支脉,其中一支几乎全是游走四方的豪侠,多是练气士当中的剑修,而阿良多年游荡江湖,是一个名震数个大洲的游侠。准确说来,阿良与这个栾长野有过一面之缘,但跟此人不熟,而曾经距离墨家巨子只差两步的栾长野,对阿良那是真正钦佩敬畏的。 可是栾长野这句跟齐静春有关的话让阿良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再次提起祥符,刀尖指向那个被墨家除名的老人,笑道:“齐静春人都死了,还能拿来当你们大骊和这栋白玉京的护身符?你栾长野啥时候脸皮比我阿良还厚了?” 栾长野的脸庞泛起一丝促狭笑意,使劲摇头道:“跟阿良前辈没法比。齐先生说起阿良前辈,也是阿良前辈您此时的表情。” 前边那句话,阿良将信将疑。后边这句,阿良相信。他仰头看了眼天空,缓缓收起祥符,瞪了栾长野一眼:“别以为你这缓兵之计我看不穿。” 当阿良收起祥符之后,大骊皇帝才在陆先生的护送下出现在栾长野身旁,宋集薪也紧随其后。 大骊皇帝想要上前,被陆先生一把抓住袖子,轻声道:“不可唐突。” 大骊皇帝笑着摇摇头,挣脱开陆先生的手掌,继续向前,走出十数步,抱拳道:“大骊宋正醇,见过阿良前辈。” 阿良眯起眼,猛然间握住刀柄。 一瞬间,所有人都心生绝望。宋正醇更是笑着闭上眼睛,坦然赴死。 阿良身后有人苦苦哀求道:“阿良!不可以杀他!” 阿良没有转身,怒意更甚:“你这个不争气的王八蛋玩意儿!从小就喜欢跟齐静春争这争那,争不过就争不过,有什么好丢人的,为什么要玩弄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伎俩,真当我阿良会念那点旧情,不敢把你活活打死?” 阿良身后站着一个身材修长却脸颊凹陷的憔悴老人,青衫佩玉,气质极好,如同一位教化百姓的儒家圣人。 老人神色复杂,轻声道:“阿良,齐静春后半生的心血都在大骊啊。” 阿良转过头,脸色阴沉:“放你个屁!崔瀺,山崖书院都没了,你还有脸跟我说这个?” 崔瀺眼神坚定:“我说的是事实。齐静春是真的希望大骊能够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哪怕到最后只有失望。但是不管如何,阿良你不能否认,他选中的人,正是如今我们大骊龙泉的孩子!阿良,是你当年亲口说,我崔瀺可以走自己的路的。” 阿良嗤笑道:“跟你这种钻牛角尖的聪明人讲道理,我还不如去跟李槐那个小王八蛋吵架。”他松开握住刀柄的手,“老头子这一生,惊天动地的壮举多了去了,最后却不得不自囚于功德林,倒是寂天寞地的可怜下场。一生大起大落,烂泥滩里打滚的岁月都不短。可老头子给人的感觉,依旧是洁净和温和,洁净在外,温和在内。齐静春也一样,你崔瀺就不行。当年齐静春是一根筋,你崔瀺学什么都快,哪里想到最后,齐静春都能跟那些老王八打得惊天地泣鬼神,你崔瀺却沦落到不人不鬼不神不仙的下场,你咎由自取啊。我最后一次见到老头子,他说你的想法不错,但是你做得不对。他最后还说,你的字帖写得真好,《小园韭菜帖》和《天下黄花帖》真是漂亮,早知道是这么个师徒反目的光景,当初就该多跟你讨要几张。” 崔瀺眼眶通红,颤声道:“先生也觉得自己是有错的,不是全对的?” 阿良翻白眼道:“我阿良的脸皮是跟谁学的?老头子嘴上不认错,你们做学生的,蹭吃蹭喝那么多年,就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再说了,老头子的通天本事和为难之处,别人不知道,你崔瀺还不知道?算了算了,懒得跟你废话,你闭嘴,滚远点,我不想看到你这个?样。” 崔瀺摇摇晃晃、踉踉跄跄转身离去,呜呜咽咽的古怪苦笑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倍感凄凉。 阿良再次望向天空,骂骂咧咧道:“知道了知道了,催催催,催你娘的催,你们又跟崔瀺那混小子一样姓崔!有本事下来打我啊,来啊!” 骂归骂,事要做。阿良摘下祥符,想了想,高高抛给宋长镜,话却是对宋正醇说的:“这把刀,我留下来,你们大骊替我还给一个名叫李宝瓶的小姑娘。记得对小姑娘客气一点,她是我的朋友。” 宋正醇笑着点头道:“没有问题。” 阿良自言自语道:“啧啧啧,策马饮酒佩刀别葫芦,好俊的画面,美不胜收哇。将来你们人间有眼福喽。” 宋长镜握住那柄狭刀。虽是一把刀,却是剑气满溢的骇人气象,如江海深广。 阿良犹豫了一下,没有将那绿竹刀鞘一并摘下,伸了一下懒腰,甚至还轻轻蹦跳了两下,抬头笑问道:“来来来!天上的,告诉我,是佛法远,还是道法高?到底是谁的本事更大,拳头更硬?” 天外有天,有人微微一笑,有人佛唱一声。 阿良大笑:“那就容我阿良跟你们打过再说!” 这个自诩从不知道吹牛为何事的男人,气势骤然暴涨,从之前的练气士十二境巅峰,转瞬就攀升到了十三境巅峰,整个人如一道璀璨光柱从人间拔地而起,直接破开浩然天下的天幕穹顶,最终消逝不见。 宋集薪久久不愿收回视线,最后发现站在最前边的他爹背后全是汗水。他忍不住再次抬头望去,这一刻,少年才知道原来人间有这么猛的家伙。 棋墩山之巅,之前那个腰间挂满酒壶的粗犷汉子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中。 当那道虹光从红烛镇往北而去的时候,参与这场围猎的秘密高手当中,距离最近的大骊练气士是那个在枕头驿附近酒肆喝酒的妇人——长春宫的太上长老。可惜她根本来不及出手,或者说念头刚起就放弃了,根本拦不住,也不敢拦,就这么简单。妇人那颗清澈如琉璃的道心蒙上一层灰尘,于是喝酒真正成了喝闷酒。 第一位出手阻拦阿良的人物,正是这粗犷汉子,他毅然决然撞向了那道虹光,然后便被随意一巴掌拍回原地。 魏檗叹了口气,蹲下身按住汉子的心口,帮忙护住心脉,让这个悍不畏死的可怜男人不至于被自己的紊乱气机震死。 很快,魏檗身边就出现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蹲下身给浑身浴血的下属喂下一颗通体朱红的丹药,再抓起汉子的滚烫手腕,感觉到脉象终于趋于平稳,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转头对魏檗说道:“魏檗,老刘的命是你救下的,这份救命之恩我心领了。大骊朝廷事后如何跟你计较,我没办法改变,关于神位一事,更不适合开口帮你求情,一旦开口,说不定只会让大骊皇帝反感。不管如何,我个人欠你和棋墩山一个人情。” 魏檗面无表情道:“顺手为之而已。”他缓缓站起身,才发现这个气势内敛的年轻男子虽然是被大骊视为京城看门人的顶尖剑客,腰间却不佩剑,而是将那柄相依为命的长剑随意横挂在腰后。 魏檗犹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问道:“你身在红烛镇,为何不出手阻拦刀客阿良?” 年轻男子将老刘小心翼翼地背在身上,起身后笑道:“刀客?他是剑客,是我心目中天底下最潇洒的剑客。我年少时之所以选择剑修这条道路,就是因为仰慕这个人。” 魏檗无言以对。 年轻男子本想带着下属就此离去,突然脸上有些追忆往昔的稀罕笑意,没来由有了点聊天的兴致,就站在原地,望向灯火辉煌的红烛镇,轻声道:“嗯,对于我曾经待过的那些大洲而言,你们东宝瓶洲算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地方,有些犯忌讳的趣事说了也无所谓,我不妨跟你说件事好了。你应该知道儒教有三大学宫,此人当初为了齐静春先生一事,愤懑不平,便一人仗剑硬闯过两座,打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要知道,阿良游历各大洲的江湖,素来奉行他那句著名的口头禅,叫‘你们这里有没有能打的,我阿良只打大的和老的,不打小的和弱的’,可是那两次,阿良竟是半点也没收手,谁跟他讲道理,谁拦住他的去路,他就当场打得对方长生桥全部断裂,毫不留情。你知道有多少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君子、贤人因此而沦为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夫俗子吗?只不过这两桩惨剧被最重礼数规矩的儒家视为逆鳞,谁也不敢胡乱提及罢了。” 魏檗咽了咽口水,战战兢兢问道:“阿良前辈如此跋扈行事?真正的圣人呢?” 年轻男子脸上浮现出一副与有荣焉的神情,呵呵笑道:“所以啊,最后惊动了文庙最正中三尊神像的某一位,悄然从天而降,站在了阿良身前,阿良才收手,胜负未知。反正那位大圣人隔绝出了一方天地——据说是一块棋盘,也有人说是一部书籍——作为两人捉对厮杀的战场。反正外人无从得知过程,只知道在那之后,阿良才离开学宫,跨过两座大洲,通过倒悬山,去了另外一方天下的剑气长城。倒悬山是道教圣人在浩然天下亲手布置的一块飞地,也算是儒家门生的禁地,所以很多注定会惊世骇俗的消息一样被彻底隔绝了。” 魏檗仿佛听天书一般,眼神恍惚。 武夫横行的江湖上,有句话叫“不是修行人,不知山上事”。 但是修行路上,也有一句话:已是山上人,不知天外事。 年轻男子虽然意犹未尽,还有一肚子传奇故事想说,可仍是决定作罢,只道:“你的事情我不好掺和,但是那名少女,我会让她和长春宫倾力栽培,前提是你魏檗不觉得冒犯的话。” 魏檗笑道:“我岂是那种不知好歹的蠢货,谢了。” 年轻男子松了口气,看着这位大骊礼部密档榜上有名的刺头神祇,微笑道:“那我回去跟她说一声,让她们返回大骊京城的时候,先步行走过棋墩山,之后再御空北归。” 魏檗神色复杂,叹了口气,微微低头道:“无以为报,那我只能再谢你一次了。” 年轻男子小声问道:“以前我是不信礼部档案记载的内容的,如今亲眼所见,不得不信。魏檗,你为了她,已经耽搁了证道不朽金身这么多年,如今还不愿意放下吗?” 魏檗摇头道:“既然拿得起,就没有放不下的道理。” 年轻男子摇摇头:“不懂。” 魏檗记起一事,有些为难,问道:“算是和阿良前辈订立的约定,我打算近期去一趟龙泉县的落魄山,把此处的黑蛇带过去。虽然我会按照你们大骊礼部的既定流程走,层层通报上去,但是哪怕最后不答应,我也会快去快回,麻烦你跟龙泉县县令打声招呼,行不行?” 年轻男子洒然笑道:“些许小事,不值一提。更何况这本就是你主动跟大骊缓和关系的举动,是好事,放心便是。大骊宋氏历代国主虽然一个个雄心壮志,总给人咄咄逼人之感,但真正相处下来其实还好,要不然我和栾师伯也不会留在大骊这么多年。” 魏檗突然又问道:“阿良前辈气势汹汹去往北方,是找大骊的麻烦?” 年轻男子点点头,笑意苦涩道:“麻烦得很。” 魏檗震惊道:“按照你的说法,阿良前辈在去往倒悬山之前,就已经能够让儒教前三圣之一的大佬出手,那么他这次真要出手,大骊京城会不会就此从东宝瓶洲版图上消失?” 年轻男子想了想,开门见山道:“如果换成是我,那么有望成为一洲之主的大骊王朝,说不定就要亡国了吧。” 魏檗一脸古怪表情,像是在说:所以这才是你选择不出手的真正原因吧,大骊经此一役,鼎盛国势被打回几十年甚至百年前原形,你是不是要良禽择木而栖? 年轻男子是真正心性豁达之辈,并不在意魏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摇头道:“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你要知道,我不是阿良,我这辈子也做不成阿良那样的剑客。阿良的道理总是跟别人的不太一样。很奇怪,那些寻常练气士眼中的仙家豪阀一旦跟阿良起了冲突,在知晓他的身份后,往往怕得要死,以为要迎来灭顶之灾了。可是阿良几乎从不大打出手,点到即止,给了教训就走人。当然了,传说他还喜欢调戏年轻貌美的仙子,不过这件事,我一直没机会当面询问。可惜,估计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年轻男子运用修为竭尽目力望向远处,伴随着一声声巨响,一次次绚烂炸裂,身为大骊扶龙人之一的他,既叹息,身为同道中人的剑客,则又神往。 他有一事没有告诉任何人。阿良在红烛镇找到过他,问了他一些问题: 大骊,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大骊?大骊皇帝,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位君王? 以及齐静春这么多年,在山崖书院,在骊珠洞天,到底做了哪些事情? 大事小事,他都想知道。 两人坐在红烛镇最寻常的酒肆里,一边喝酒一边聊天。结果到最后,满怀激动的年轻男子光顾着回答问题了,等到阿良拍拍屁股走人,才发现自己那些个憋了无数年的小问题一个都没来得及开口询问。比如:阿良你剑术如今到底有多高了?在那座以一堵城墙抵挡下一个天下的妖族攻势的地方,你有没有刻下一个属于你阿良的字?妖族之中,到底有没有漂亮的尤物祸水,让你阿良心动过? 到最后,他只好这么安慰自己:天底下有几个人能请阿良喝酒呢? 一想到这个,已是成名剑修的他就挺开心了。 年轻男子就要离开的时候,魏檗突然爽朗大笑道:“那我魏檗能够挨上阿良前辈一记竹刀,结果还没死,算不算了不起的壮举了?我才不管是不是阿良前辈手下留情。不行不行,咱俩下次有机会一定要喝酒,我好跟你详细说一下过程。那一战真是荡气回肠,来来去去几百个回合还不止啊……” 年轻男子冷哼一声,身形轰然冲天而起。 魏檗伸手拍散那阵扬天而起的尘土,收敛笑意,望向如夜幕中一盏灯火的红烛镇,眼神温柔,怔怔无言。 昔年的神水国北岳正神,这一看,就是百年千年。 看着她一次次在冲澹江畔的那片水湾呱呱坠地、风华正茂、白发苍苍。 他始终不愿承认,她终究早已不是她了。 大骊京城,高台之上失去阵法遮掩的白玉京可谓劫后余生,仍旧屹立不倒。 但是在那道白虹破开天地屏障的同时,原本短暂打开禁制的京城阵法转瞬便恢复了正常,而栾长野和陆先生也几乎同时遮蔽了白玉京的景象,只留给潜伏在京城内的那些别国谍子类似惊鸿一瞥的震撼和惊艳。 栾长野一屁股坐在高台台阶上,满是无奈。 陆先生是想要跳脚骂人,却如何也不敢,只是修身养性的本事全部不见,原地打转,气呼呼地嘀嘀咕咕:“祸从天降,难道真是大道无常?没理由啊,大骊运势在东宝瓶洲独一无二,我陆家一家之学即占据阴阳家的半壁江山,我虽然不敢说学到了十之八九的本事,可这么大一桩风波,怎么会算不准、算不到?” 栾长野叹了口气,疲惫不堪道:“因为那个阿良来自最不受天道天机影响的剑气长城,之前又故意以外物遮蔽气象,莫说是你了,恐怕连你们陆家的老祖宗也要最开始就竭尽全力才有希望查探出一点端倪。所以今天此事,非战之过,你我不用太过自责。” 宋长镜单膝跪地,低头望着那具被一分为二的道家符箓傀儡。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破天荒地流露出一丝悲伤,将那柄狭刀祥符插入脚边的地面,小心翼翼掬起一捧“水花”,收入身上那件流水袍的大袖之中。 宫城外的两尊武将傀儡是大骊宋氏称帝之时某座道家大宗赠送的开国之礼,心智早已与常人无异。这两尊东宝瓶洲俗世最大的“门神”代代守护宫城,若是某一代宋氏皇族有人能够获得青睐,门神就会愿意庇护其一生。在宋长镜这一代,就是他和哥哥宋正醇有此福缘,这在当初被视为大骊将兴的祥瑞征兆,因为在这之前,两尊青甲武将已经有两百年不曾相中一人了。 宋集薪骤然间脸色雪白,怒吼道:“剑呢,我的剑呢?不是还剩下六把飞剑吗,为何一点也感知不到了?” 宋正醇脸色如常,只是眼神中的痛苦之色清晰可见,低声道:“我大骊至少至少二十年国运毁于一旦。行百里者半九十,古人说的真是不错。没了十二把飞剑坐镇,只留下一栋空无一物的白玉京楼,短期之内又有何用?然后又只留给我……”这个有着气吞一洲志向的衮服男人止住话头,不再继续说下去,缓缓抬起头,望向恢复正常再无异象的天空,“你还不如一刀砍掉我的头颅好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下令道:“长镜,你去亲自坐镇城头,看看有没有鼠辈借机兴风作浪,一经发现,杀无赦。从这一刻起,你有监国之权。” 宋长镜问道:“如果是宋氏自己人,又该如何?” 宋正醇惨淡一笑:“以前是废人可以养,我宋正醇身为大骊国主,这点财力和气度还是有的。只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自己找死,就让他们去死好了。” 宋长镜又问:“那么她?” 宋正醇平淡道:“我来亲手处置。” 宋长镜点点头,大步离去,杀气腾腾。 大骊京城之内,修行之人一律不得凌空飞掠;宫城之内,一律步行。 宋长镜虽然被准许破例,就像那位国师崔瀺一样,可是这位藩王终究是自幼在此长大的人,不愿意打破这点所剩不多的规矩。 宋正醇转身走到台阶那边,坐在名不副实的墨家巨子栾长野身边,陆先生也颓然坐下。两个老人几乎同时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宋正醇笑道:“我知道,续命一事,已是奢望。毕竟这是阿良的手段,除非是十二境农家练气士出手救治,我才能延长寿命,不用像现在这样扳着手指头数自己还有几天可以活。” 两个老人约好一般点了点头。 宋正醇自嘲道:“只剩下十年,撑死了十五年的寿命,世间国运,从来都是此消彼长的规律,这么说来,恐怕让我艰难打下一个强势崛起的大隋就差不多了。之后呢?好像都跟我无关了。我大骊的马蹄踩踏在观湖书院以南的土地上,我大骊的升龙旗帜将来在老龙城的南海之滨猎猎作响,我都看不到了啊。”他闭上眼睛,双拳紧握捶在膝盖上,咬牙而笑,“问题在于这个决定我寿命长短的家伙是飞升去了别处,有可能继续看着我们人间,甚至有可能重新回来,他不是死了,不是死了啊!” 所以大骊连报复的胆量也不敢有,这才是让这位大骊皇帝感到最憋屈的地方。所以他才会说,为何不干脆一刀砍下自己的脑袋,一了百了,不用受这窝囊气。 大骊京城的城头,身形消瘦的青衫老人始终仰头望着那个男人消失的天穹处。 不知何时,老人身边出现了一个身材矮小却丰腴的宫装妇人,径直问道:“崔国师,这场无妄之灾,我该怎么办?” 崔瀺甚至不愿收回视线,随口答道:“等死。” 妇人心中悚然,厉色道:“国师!你胡说什么?” 崔瀺扯了扯嘴角:“运气好的话,等个半死。” 妇人撕破脸皮,伸手指向这位功勋卓著的大骊国师,怒色道:“那你崔瀺能好到哪里去?” 崔瀺总算正视这位身份尊贵的大骊娘娘,笑道:“不好意思,我已经半死不活了。” 除了寥寥无几的存在,无人知晓,有个家伙正盘腿坐在天上看人间。 两个天下,对这个男人而言,只有一线之隔。 低头望去,无数光点密密麻麻攒聚在一起,脚下就像一条缓缓流动的璀璨银河。其中有的星光骤然爆炸一闪而逝,有的愈发绚烂明亮,有的逐渐暗淡无光,有的死气沉沉,有的朝气勃勃,更有一些最为瞩目的大团亮点选择龟缩原地不动,就像是一些个老乌龟王八蛋。 男人站起身,这回是真的要动身离开了。他嘿嘿笑道:“老头子,你说的果然没错,这就是人间,好看得很!” 他在心中对这天下人间撂下的最后一句话很有意思: “小子,一定要好好练剑啊,以后要跟我阿良一样猛。更猛的话……哈哈,就算了吧,难得很!” 栾长野瞥了眼隔着一位大骊皇帝的陆先生,后者立即站起身,开始施展陆家的阴阳术神通,遮掩天地,让此处更不易被人以心神或是术法远观查探。 栾长野这才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桩泼天祸事,极有可能是‘别家’暗中下绊子,至少也是在推波助澜,说不定刚好在齐静春去世没多久阿良就杀到了大骊就是有人暗中传递了消息。诸子百家当中,肯定有人不希望我栾长野身后墨家的这一支和陆家代表的阴阳家这一脉顺风顺水地帮助大骊吞并整个东宝瓶洲!” 宋正醇松开拳头,揉了揉脸颊,脸色冰冷,冷笑道:“好一个千年未有的大争之势,乱世格局!” 栾长野轻声提醒道:“事已至此,更加不可泄气啊。” 宋正醇闻言一笑,摇头道:“不会,我不会的!十年也好,十五年也罢,可以做的事情不少了!回想一下我大骊历代皇帝在这东宝瓶洲所遭受的屈辱白眼,我这点内伤不算什么。” 他强行咽下一口涌至喉咙的鲜血,低下头用手指揉了揉脖子,嘴上虽说得云淡风轻,面上却流露出一丝狰狞和悔恨之色。只是狰狞神色久久不散,悔恨却很快就消散殆尽,到最后,仍是只留下一份无奈。 原来阿良在飞升之前,用了一手无上秘术悄然打断了宋正醇的心脉,使得他的长生桥彻底崩碎,原本一位生机盎然的隐蔽十境修士,如今生机孱弱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不但如此,白玉京犹存,可十二柄飞剑被毁去半数不说,其余六把也不知所终了。 简单说来,就是杀力无穷的白玉京只剩下了一个空壳,沦为了绣花枕头,吓唬人可以,想要斩杀上五境的修士则是痴人说梦。 之前仓皇失态的宋集薪来到三人身前,已经恢复平静,但仍是刨根问底道:“栾巨子、陆先生,可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吗?为何我感知不到任何一把飞剑了?” 白玉京十二层楼,有十二柄飞剑。 香火,砥柱,镇嶽,山海,桃枝,雷霄,紫电,经书,梵音,浩然气,红妆,云纹。 这十二柄倾尽半国之力打造出来的飞剑皆是大骊王朝名副其实的镇国重器。其中包括香火在内的六把飞剑已经与那六位大骊正神的金身法相一同被毁掉。但是照理说,其余让出道路的六尊山河正神根本就没有参与拒敌一事,飞剑此时哪怕没有返回白玉京,也绝无可能杳无音信,如同断线的风筝,让身为十二剑共主的皇子宋集薪失去了心神牵连。 栾长野回头看了眼孤零零的白玉京楼,重新转头,重重叹息一声,一语道破天机:“六把飞剑已经被飞升途中的那个家伙全部抢走了,虽然没被带去天上,可应该被他丢在了某些不为人知的地方,暂时是肯定找不回来了,就算找得到,能否再拿来为我们所用,还不好说。” 宋集薪终究只是个少年,一夜之间突然就从泥瓶巷私生子变成了东宝瓶洲数一数二王朝的皇子,浑浑噩噩到了京城又莫名其妙被带来这里,吃尽苦头得到十二柄飞剑的点头认可,好不容易觉得可以扬眉吐气了,在那个王八蛋男人面前也能挺直腰杆说话,不承想到最后,就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少年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他死死咬住嘴唇,脸上还有些擦拭不干净的血迹。 栾长野也不知如何劝说安抚宋集薪。 其实这位身世坎坷的老人也有些恍若隔世,不敢置信。 墨家连同游侠这一脉在内,一直恪守首任圣人巨子的祖训,其中就有扶持弱者弱国,不受强者强国欺凌一条。但是到了栾长野这里,他翻阅各朝各代的正史野史,走过无数山河国家,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一味扶持弱小,缝缝补补,无济于事。百年乱世,群雄逐鹿,扶持弱国对抗霸主之姿的强大王朝,最终死的人,要远远多于强势王朝一统江山的伤亡。 所以栾长野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王朝,一个合适的君主,来施展自己的抱负。 最后他找到了大骊皇帝宋正醇,而且没有失望。哪怕是围剿阿良一事,害得大骊如日中天的强盛国势遭受重创,但是栾长野从没有觉得这件事情本身是错的,错就错在人算不如“天算”而已。跟某些幕后大佬比拼算计,栾长野自认不如,但是他偏偏要赌,孤注一掷,赌赢一个不可阻挡的天下大势! 宋正醇开口笑道:“你们两位能不能去看看白玉京有没有出现纰漏,万一那家伙还留有后手,我就真要一头撞死算数了。刚好我和宋睦也能单独相处一会儿。不过事先说好,两位要保证不偷听啊,我们父子接下来要说些自家话,你们体谅一下。” 两个老人赶紧起身,一人笑着说“不会”,一人说“不敢”。 宋正醇抬头望向那个满脸倔强的少年,拍了拍身边的台阶,然后悄悄捏碎腰间悬挂的那枚玉佩,沉声道:“坐下说。从现在起,我是你爹宋正醇,你是我儿子宋睦……还是叫你宋集薪好了。薪火相传,点滴收集,很好的兆头。宋煜章取名字俗气归俗气,还是花了心思的。” 宋集薪老老实实坐在他爹身边。 宋正醇先是感慨了一句:“不得不说,大隋高氏的运气实在太好,再就是你小子的乌鸦嘴实在太臭了。” 当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宋集薪总有些惴惴不安。哪怕表面再不怕这个男人,可是宋集薪从叔叔宋长镜、婢女稚圭以及两位老先生的态度当中,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这个男人对大骊王朝的掌控力。那种表面上的大度和散漫,实则骨子里满是近乎自负的自信,有点像阿良对东宝瓶洲和整个浩然天下的态度。 宋正醇微笑道:“剩余那六把出楼离城的飞剑,既然没有返回,那就是全部没了。没了就没了,天塌不下来。” 宋集薪冒出一股无名之火:“没了就没了?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轻巧!栾巨子和陆先生都跟我交代过,这十二把飞剑,意味着大骊对于整个东宝瓶洲格局的走向,有着不言而喻的……” 只是少年很快就不敢继续说下去,而且很快就回过神。白玉京和飞剑的缔造者不是自己,而是身边这个“认命”的男人。 宋正醇望着远处一座大殿的屋脊,上有蹲兽依次排开。他轻声道:“对于一国君主而言,不要怕天大的麻烦。出现麻烦之后,只要能够解决,就意味着你和王朝变得更强了。如果无法解决,就说明你治理江山的本事还不够。” “眼下这么个让人措手不及的大门槛,我和大骊都没能有惊无险地跨过去,很遗憾。但是我不后悔。这句话是真的,不骗你。” 宋集薪打死都想不明白,问道:“为什么?” 宋正醇眼神锐利,再无半点先前的无奈和灰心,伸手指向那座大殿的屋脊:“因为这愈发证明我一手订立的大骊国策是对的!” “山上之人,练气修道,无论善恶,都需要被关进一座笼子!他们做神仙求长生,大骊绝不干涉,甚至会帮衬一二,乐见其成。可一个王朝必须有其底线,至少要让那些人上人在某种规矩之内行事,不能随心所欲,不能仅凭个人喜好就动辄在世俗王朝搬山掀水。随随便便的一场仙人争斗,最后伤亡最惨重的,是那些手无寸铁的王朝百姓。我要让大骊辖境内的所有世俗百姓,之所以愿意礼敬神仙,不单单是出于畏惧害怕。哪怕是一个活在最底层的市井百姓,若是因为神仙打架而无辜死去,那个时候,我大骊就得有底气和本事,为神仙眼中蝼蚁一般的那个死者,讨回一个该有的公道!” 宋集薪被震惊得无以复加,张大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宋正醇伸出两根手指,几乎贴在一起,笑道:“现在我大骊能够讨回来的公道,很小,就这么点大,可是比起东宝瓶洲那些个给山上神仙为奴做婢的王朝,已经是天壤之别了。”他随意甩了甩手腕,最后握紧拳头,对着那座屋脊高高举起,像是在跟谁示威,“我由衷希望以后的大骊能讨还回来的公道,可以这么大,甚至更大!” 宋集薪已经有些麻木了。只是少年第一次觉得自己身边的男子变得有血有肉,不再是跟那张龙椅那件龙袍差不多的死板存在了。 宋正醇转头问道:“知道那个阿良的哪句话最让我生气吗?” 宋集薪壮起胆子说道:“是那人放话要你磕头认错?” 宋正醇大笑起来,摇头道:“我身为大骊江山的主人,可以站着死,绝不跪着活。如果这一点都做不到,大骊还想马蹄南下,吞下这个东宝瓶洲?人自欺则天欺之,人自强则天予之。你最好记住这句话。还有,那些个神仙嘴里口口声声说咱们东宝瓶洲是天下最小的洲,但是你真的知道一洲之地到底有多大吗?你去随便翻阅这个天下的任何一本史书,有谁成过完完整整的一洲共主?” 宋集薪脸色坚毅,点头道:“人自强则天予之,我记住了。” 宋正醇有些伤感地道:“真正让我生气的话,是他说大骊就没一个能打的。一个都没有啊。我偷偷摸摸,一步一步走到练气士十境的位置,在东宝瓶洲已经算很了不起了。你叔叔宋长镜,更是夸张的十境武夫了,结果又如何?在人家眼中,还是属于‘不能打’的那一类。不过福祸相依,这正是我能活下来的理由……之一。如果我今天有十二境,让那个家伙觉得有一战之力的话,恐怕已经被一刀毙命了吧。” 宋正醇没来由地放声大笑,却给人一种英雄迟暮的感觉。 宋集薪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刀?” 宋正醇点头道:“可以确定,就是一刀的事情。那个家伙,是十三境巅峰的剑修,所以才这么不讲道理啊。” 宋集薪满脸纠结,几次张嘴都咽了回去,好像有一个挠心挠肺的问题,却又不方便一吐为快。 宋正醇身体后仰,双肘撑地,就这么姿态闲散地望着天空:“是不是想问那人为何不杀了我们,再飞升去世人不知在何处的那个别处?” 宋集薪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脸颊,“嗯”了一声。 宋正醇坦然道:“告诉你答案之前,先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传闻破除十三境之后的大人物是可以重新下来回到我们这天下人间的。虽然次数极少极少,可毕竟有过先例,只是诸子百家,千年豪门,出于某种目的,都故意选择秘不示人而已。” 宋集薪心思敏捷,脸色骇然。 宋正醇唏嘘道:“所以说我们大骊选择的这条路还很长,任重道远嘛,你别气馁。” 宋正醇最后伸手指向宫城某处,笑道:“有个被他娘亲一手调教出来的少年,早年死活不愿意去山崖书院求学,我呢,也懒得计较。这个小家伙,他的性子很有趣,如果路边有条狗作势要咬他,不管最后有没有受伤,他肯定要杀了那条狗炖肉吃,说不定还要把那条狗的七大姑八大姨一并找出来,全部杀了才痛快。那么你呢,宋集薪?” 宋集薪毫不犹豫道:“也是如此!” 宋正醇点点头:“我小的时候曾经也是这样,坐上龙椅之后,脾气稍稍改了一些。因为突然有一天,觉得有点无聊。但是少年时候,有这样的脾气个性是好事,锐意进取,锋芒毕露。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欺我一时,我欺人一世。大丈夫当如此!” 宋集薪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会觉得很失望。” 宋正醇拍了拍他的肩头:“不失望。如果你小小年纪,还没学到什么真本事,就已经先学会了对我察言观色,拿出庙堂群臣那套揣摩帝心的东西来,还美其名曰屠龙之术,我才会真的失望。” 宋集薪身体前倾,双手搁在膝盖上,下巴又搁在手背上:“但是我认识一个人,可能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宋正醇坐直身体,伸手按在少年的脑袋上:“相信我的眼光,那个家伙比谁都能记仇,他只是从小吃过的苦头太多了,小小年纪就懂得隐忍。这种人成了敌人,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所以我才会对绿波亭截杀一事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你放心,他从来没有把你当作敌人。尤其是在你凭借本心做了那两件看似无聊的小事之后,他就更不会了。” 宋集薪满脸涨红。 宋正醇又道:“但是当你有一天成为大骊的皇帝,就不好说了。” “趁着那人才飞升,暂时肯定不会返回人间,我们一鼓作气斩草除根便是,把这个‘万一’早早除掉。”宋集薪冒出这个念头后,刚说出口就有些懊恼,自己否定了自己,喃喃道,“不行,万一那人以后回来,大骊就真的亡国了。” 宋正醇乐了,欣慰道:“是不是觉得这个问题是无解的?没关系,那是因为你宋集薪的位置还不够高而已。” 宋集薪有些泄气,只得在心中默默安慰自己:人自强则天予之。 宋正醇笑道:“人这辈子,需要一两个亦敌亦友的存在才有趣。我很小就有了,你也一样。” 沉默片刻,宋集薪疑惑道:“答案你还没说。” “自己慢慢想去,我的脾气还没好到被人打了个半死还喜欢自揭伤疤的地步。对了,成为白玉京的主人只有裨益没有坏处,这件事,我骗了你娘。相信你在失去飞剑的控制之后,就知道我没有骗你。至于这其中的意义,你自己好好琢磨,凡事多想,总归是好的。”宋正醇刚抬起屁股,打算起身离去,突然又坐回去,拿起宋集薪的手掌,笑呵呵道,“来给你看看手相,我会一些皮毛,以前是没机会用,今天拿你来试试手。” 宋集薪懵懵懂懂递过手去。 宋正醇一边观察少年的手心掌纹,一边随口说道:“在十年或者十五年之后,你可以依旧亲近你的叔叔宋长镜,但是绝对不要心生依赖。至于说招徕什么的,让这位武道天才对你一个晚辈心悦诚服,还是算了吧。我这个弟弟啊,对自己的野心都懒得掩饰,哪怕是我这个从小就压他一头的哥哥,也从不敢对他摆出半点驯服猛兽的姿态。” “不管是怨恨谁,在你真正成长起来之前,可以在心里想着报仇,但绝对不要轻易出手。但也别因为我的只言片语,就对你叔叔心怀芥蒂。他啊,的确是一个真豪杰,否则也说不出‘世间岂是我大骊独有英雄’的真心话。所以你将来只要有比他更强的地方,他说不定就会认可你。” 片刻之后,宋正醇笑着起身离去。 宋集薪攥紧拳头,继续趴在膝盖上。 那个男人说了一些似懂非懂的客套话,但是在这期间,男人不动声色地在他手心写下了四个字: 寿。三。小心。 宋集薪猛然间抬起头,对着那个大步离去的背影喊道:“爹!” 宋正醇转过身,笑望向少年,神情根本不像是一位帝王。而这个男子——真正的志向是与整个天下的山上神仙来讲一讲山下规矩的家伙——毕生心血似乎全已付诸流水,且无声无息。 宋集薪站起身,眼眶湿润,嘴唇被咬出血丝,正要开口说话,宋正醇已经转身,嗓音温醇,撂下两句不搭边的话:“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以后三餐要准时吃。” 有个风尘仆仆走出棋墩山的老秀才总算到了山脚下,扶了扶身后的行囊,捶着腰哀叹道:“我这老腰老骨头哟,遭罪,真是遭罪。” 第24章 天地有气 栾长野和陆先生一起走回白玉京内,直接登上十二楼。楼上地面放着两只草编蒲墩,是老百姓也用得起的寻常之物,并非什么能够帮助练气士坐忘凝神的法宝。两人相对而坐后,陆先生笑问道:“你何时跟齐静春请教过建造白玉京的学问了?” 栾长野笑着摇头:“没有过。我要是不这么说,天晓得那个脾气古怪的阿良会不会一言不合就一刀砍死我们所有人。” 陆先生愣在当场,疑惑道:“这还不至于吧?” 栾长野爽朗大笑道:“当然是开玩笑的,阿良应该不是那样的人。不过我后边那些话确实没骗他,这一点,我相信阿良自己心里也清楚。齐静春的心血的的确确留在了大骊王朝,而且对大骊以及东宝瓶洲的未来寄予厚望,否则他也不会建造那座山崖书院,身在大骊,却对所有东宝瓶洲的读书人授业讲课。那些山崖书院走出去的读书人,他们一个个继续对下一代传道授业解惑,都算是承载着齐静春的希望。” 栾长野略微停顿片刻,道:“你真以为对齐静春之死,这些读书人没有半点怨气?” 陆先生沉吟不语,最后缓缓道:“在那个形势之下,大骊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栾长野呵呵一笑,对此事亦是蜻蜓掠水,点到即止,马上换了一个话题:“在我看来,今日这场让你我伤筋动骨的风波,根源其实不在大骊因为想要借机立威,所以针对阿良开展了那场围剿。以阿良的境界修为,以及他当年行走各洲江湖的心性脾气,根本就不在意这种‘小事’。” “阿良如何想,我不清楚。”陆先生叹了口气,“但是,你方才没有说出口的心里话,我来说便是:归根结底,那人的心结还是齐静春。在于大骊当初面对那种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没有选择挺身而出为齐静春说几句公道话;加上齐静春一走,山崖书院就撤销了,人走茶凉得实在太快了些,还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但是你我心知肚明,仅就大骊皇帝而言,这才是真正的明智之举。换成寻常君主,我估计连那点愧疚之心都不会有,只会觉得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话说回来,如果设身处地去想,我们俩和大骊一起兴师动众地主动与他打这一架,在阿良眼里,像不像一个下五境的练气士在那儿耀武扬威,一副要跟他拼命的架势?而且这个小家伙偏偏还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陆先生抬手提了提衣袖,略微更换坐姿,苦笑道:“让你这么一说,怎么觉得自己有点滑稽啊。” 栾长野哈哈笑道:“如果有一天,能够有像我们这样的,嗯,就是还算有那么点身份地位的旁人,聊着我们两人曾经做过的某件事情,能够为之惊叹、喝彩,就好了。” 陆先生唏嘘道:“之前白玉京如果顺利搭建出第十三层楼,可能还有点希望,如今难喽。” 栾长野感慨道:“不知道大骊这拨孩子里头,将来谁的成就最出人意料。” 陆先生微笑道:“我赌宋睦。你呢?” 栾长野笑眯眯,半真半假道:“我赌小丫头王朱。你觉得呢?” 陆先生摇头笑道:“一枝可以独秀,但难成林。” 栾长野也摇摇头,不置可否,记起一事,问道:“齐静春在骊珠洞天不是还收了一些学生吗?比如那个赵繇。好像除此之外,东宝瓶洲兵家跟道家还争夺过一个姓马的孩子。” 陆先生淡然道:“拭目以待吧,只希望我们两个糟老头子能够活到乱世落幕的一天。” 稚圭一直留在白玉京十楼不曾走出去,趁人不注意爬上窗台,蜷缩身躯斜靠着,扭头望向南方。她就这么看一眼天上,又看一眼南边,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你就是喜欢跟蝼蚁讲道理,连到了我这里,也喜欢讲你的大道理,活得比谁都乏味,死得比谁都惨。这个好像跟你很熟的家伙就跟你大不一样,他根本就没把我们所有人放在眼里,潇洒得很。可我为什么还是觉得你更好一些呢? 不过我觉得吧,好归好,至于真正为人处世嘛,还是得像这个奇怪的家伙。 稚圭最后眯起那双金黄色的重瞳眼眸,笑道:“咦,我好像不是人?” 怔怔出神,许久之后,她伸出一根手指,抹过眉眼下方的脸颊。 京城城头之上,两个昔年的盟友之间,气氛剑拔弩张。 宫装妇人尖声道:“崔瀺你根本一开始就认识那个人,对不对?所以你为了讨好他,故意打开京城大门,任由他一路杀到白玉京之前!你这是死罪!死一次都不够!你以为我被打入尘埃,你能好到哪里去?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崔瀺淡然道:“如果我不撤去京城大阵,你信不信除了我下场更惨之外,白玉京之前肯定还要死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至少没有谁死掉。”他冷笑,“我知道,如今宋集薪的存在意义已经没了,已经不用你另外那个儿子,嗯,也就是我的好学生去做那极有可能人剑俱毁的白玉京楼主,所以估计你巴不得这小子早死早超生。” 妇人嫣然一笑,神情自若道:“国师怎么睁眼说瞎话呢?” 崔瀺也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清,道:“京城里那把名动一洲的符剑,谁也拔不出来的‘符箓’,原本是按照陆先生的提议,用来当坐镇白玉京十三楼的飞剑。一来栾巨子觉得不妥,让它作为十三楼的压轴之剑不够分量;二来龙泉县需要消耗掉两柄神兵利器作为劈开那块巨大斩龙台的开山代价,皇家宝库实在是捉襟见肘,刚好那柄‘符箓’被誉为坚韧第一,运气好的话,能够承受住三次剑仙的出手。” 妇人皱眉道:“崔瀺,你到底想说什么?” 崔瀺自顾自说道:“不料斩龙台过于巨大,两次出剑,剑身上的裂痕就宛如小镇龙窑瓷器的冰裂纹,内里剑元破碎不堪,完全失去了修复原样的可能性。咱们的皇帝陛下心疼归心疼,却也没问责于谁,之后看似临时起意,干脆将它转赠给了名叫杨花的女子,正是娘娘你身边的那个婢女,但是同时下令让那名女子成为铁符江的江神,于是娘娘你就失去了左膀右臂,对吧?” 妇人笑道:“你是想说陛下在对我敲打提醒?” 崔瀺讥讽道:“娘娘果然秀外慧中。” 妇人冷笑连连,崔瀺啧啧道:“不妨想一想咱们五岳正神们的下场。” 妇人原本白皙粉嫩的脸庞唰一下变得苍白。她陷入沉思,如同棋手开始复盘。 崔瀺也不打搅她的思绪。 宋正醇原本希望借着骊珠洞天下坠之事,将那座气运浓厚的披云山一举破格升为大骊王朝的北岳!但这就出现了一个很尴尬且微妙的局面:现今大骊五座山岳全部位于披云山的北面。 虽然在当时,没有任何一位山岳正神提出异议,但是这些山水神祇所处的位置,如同位于大骊仙家和江湖之间的“半山腰”,好似一国之腰膂的雄关要隘,一夜之间,局势变得暗流涌动,许多宗门洞府假扮寻常香客造访五岳,不谈香火大事,只谈风花雪月,而五岳四周低一等的山水神祇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最后,那个在某些大事上极其独断专权的大骊皇帝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收回了这个事关国祚和气运的重大决定。 不过很凑巧的事情发生了,大骊出现了一个胆敢斩杀两名宗师死士的外乡人。 以宋正醇一贯雷厉风行的铁腕性格,就有了这场声势浩大的狩猎围剿,否则以大骊王朝在整个东宝瓶洲的固有蛮夷印象,大骊铁骑的滚滚洪流向南涌去,注定会出现一块块河流砥柱的存在,那些眼高于顶的山上神仙出于各种原因考虑,肯定会来亲自试一试大骊的刀到底有多快,大骊的铁骑到底有多强大,是否真的有资格与山上的他们平起平坐了。 大骊当然也有自己的仙家势力,而且在台面上就依附宋氏王朝的就有不少,暗中的更多,但这依然拦不住那些飞蛾扑火的修行中人。最怕的是那些皮糙肉厚且行踪诡谲的练气士,专门挑选大骊普通士卒滥杀一通,这里一锤子那里一锄头。关键是他们杀完就果断跑路了,碰到这种情况,大骊朝廷该怎么办?于是白玉京飞剑楼应运而生。最早知道这个天大机密的就是十二尊山水神祇,这拨大骊京城之外的“自己人”。 若说之前大骊宋氏要将披云山作为北岳,而把原先五岳全部撤去封号,哪怕大骊皇帝私下给过五位山神隐晦暗示,外加一份各不相同的明确承诺,确实还是有过河拆桥的嫌疑,五位山神默不作声的姿态勉强还算合情合理,毕竟涉及香火金身和大道根基,谁敢轻易相信口头上、纸面上的东西?可是出手拒敌杀敌一事,那十二位本就与大骊国祚荣辱与共的存在没有任何可以推诿的理由,否则就会被视为无情无义。 这一切,在真正与阿良交手之前,其实挑不出任何毛病。恐怕就连已经元气大伤的六尊法相留在山河的真身也根本没觉得有任何问题,因为当初大骊皇帝给他们的密旨上清清楚楚说的是杀一个第十境、有可能第十一境的修士,仅此而已。 最终的结局,表面上显而易见,极为惨淡难堪,大骊王朝从皇帝陛下本人,到白玉京的打造者,再到六位山河正神,全是输家。而这一切,是因为包括大骊皇帝在内,没有任何一人预料到这个敌人如此强大。 但是此时站在城头的崔瀺,委实有些细思极恐。 因为在输局的结果之中,那位大骊皇帝实现了一部分他想要达成的目标。 五岳正神之中,只有一向死忠于大骊宋氏的中岳和之前处境最为难堪的北岳两位法相真身得以完整保全,其余三位全军覆没,修为大跌,几乎沦为寻常山神,苟延残喘,失去了在更换山岳名号一事上再去跟大骊皇帝掰手腕的心气和底气。 真正可怕的微妙处还不是这个,而是崔瀺在早年与宋正醇一场相谈甚欢的棋局中,在皇帝陛下的询问下,一向言谈无忌的国师大人就说起过一些心得,其中就说到了君主任用臣子,有些时候,不妨用一用那些犯过错、吃过打的人,甚至可以重用,因为吃过痛,长过记性,就会格外听话。 所以五岳之中,除去中岳正神不说,其余东南西北四岳,只要有朝一日咀嚼出了这桩惨案的余味,那么多半都会开始对大骊皇帝心怀怨怼,唯独当年最早站错队的旧北岳神灵,只会生出更多的恐惧。 假使在今天之前,崔瀺还愿意将这些细微处的先机一一说给她听,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不打算陪着她一起遭殃了。 这个女子所做的一些龌龊事情,他崔瀺可以忍受,毕竟事不关己,盟友越是心狠手辣,自己的敌人就越是难受,崔瀺还不至于傻乎乎去劝说这位盟友要有菩萨心肠。崔瀺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肯定不是什么宅心仁厚。可假设此次围猎成功,那位皇帝陛下兴许只是敲打敲打众神祇而已,但是现在形势大不一样了。 这位当真是全无半点妇人之仁的娘娘让那名卢氏降将摘掉了宋煜章的头颅,并且偷偷放在木盒内,以备不时之需。 针对谁?自然是儿子宋睦,或者说在泥瓶巷长大的宋集薪。 宋煜章当然该死,建造廊桥一事,涉及宋氏皇族的天大丑闻。宋煜章回京之后担任了一段时间的礼部官员,板凳还没坐热,又被皇帝钦点去往骊珠洞天,名义上是为了更加熟悉当地民风事务,利于敕封山水河神一事,事实上宋煜章心知肚明,这是给了他一个相对体面的死法,不是暴毙在京城官邸,更没有被随意安上一个罪名处斩。 宋煜章依旧坦然赴死。饶是身为大骊国师的崔瀺,哪怕觉得宋煜章是不折不扣的愚忠,可不否认,他还是有些佩服这个书呆子的醇臣本色。 崔瀺私下认为,一个王朝的庙堂之上,始终需要两件东西——不起眼的垫脚地砖和撑起殿阁的栋梁廊柱,缺一不可。 宋煜章,属于前者。 他国师崔瀺和藩王宋长镜,还有那些个六部主官,则都属于后者。 但是这个女人竟然“收藏”那颗头颅,第一次越过了皇帝陛下的底线。 所以就有了她那个名叫杨花的心腹大将被强行派任铁符江江神一事。其实那名宫女虽然确实天赋异禀,可是正常情况下,绝对不至于如此仓促上位。以宋正醇的勤俭精明,一定会更好地利用她的潜力。 这位娘娘仍是硬着头皮,费尽心机,让宋集薪成了白玉京的主人,获得十二柄飞剑的认可,一楼一楼走上去。看似是母亲对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做出补偿,事实上,没有这么简单。宋和才是她真正视为己出的心头肉,是寄予极大厚望的存在。毕竟一个朝夕相处,亲眼看着一点点长大,方方面面都让她顺心顺意;一个远在骊珠洞天,在满是鸡粪狗屎的市井陋巷里摸爬滚打。皇帝陛下的那本密档,她在很早的时候试图偷看过一次,但是被严惩,估计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对那个长子由痛心转为死心,加上大骊宗人府簿籍上的“宋睦”后面清清楚楚写着“早夭”,名字被朱笔勾去,触目惊心。 至于她的内心深处是否有煎熬、痛苦,女人心海底针,崔瀺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对她为何以及如何将长子宋睦作为弟弟宋和的垫脚石的那些不为人知的血腥细节和心路历程,崔瀺更不感兴趣。 妇人笑道:“我已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可是你崔瀺知道吗?” 崔瀺一手负后,一手轻拍箭垛墙面,缓缓道:“知道啊。我打开京城大阵,开门迎敌,虽然初衷是好的,能够让阿良见识到我们大骊的诚意和退让,可我却还是陷入了一个两难境地。” 妇人用可怜的眼神望着这位国师,幸灾乐祸道:“皇帝陛下也是一个扶龙之人,他的性命是你能够擅自放到赌桌上去的?” 崔瀺点头道:“确实如此。” 妇人“好心好意”道:“堂堂大骊国师,曾经的文圣首徒,这个时候,如果悔恨得泪水涟涟,说不定咱们陛下会对你网开一面呢。” 崔瀺笑道:“我是跌倒过很多次的可怜人,吃得住痛,也耐得住寂寞。娘娘你不一样,你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自幼就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神仙日子,怕是有点难了。” 妇人脸色阴沉,终于撕破脸皮,直截了当问道:“咱俩这是要散伙了?” 崔瀺坦然道:“小人之交甘若醴,以利相交,利尽则散,有何奇怪?怎么,娘娘该不会以为咱们是那风清月朗的君子之交吧?” 妇人咬牙切齿道:“好好好,算你狠!那你得祈求陛下一棍子打死我,要不然……” 崔瀺摆手道:“莫要拿话吓我,我崔瀺是什么性格,娘娘清楚得很。山高水长,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定,只要娘娘能够熬过这一关,崔瀺自然愿意与你结盟。若是熬不过,娘娘且放心,我也不会落井下石。陛下的心思,我还算略懂一二,我绝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妇人难得说了句真心话:“崔瀺,你这个人很可怕。” 崔瀺笑着不说话,只是没来由地想起那个熟悉的身影。 还是少年的崔瀺,曾经在那个老头子门下求学的时候,就经常见到那个仗剑游侠来老头子身边,一个说圣贤道理,一个说江湖趣事,两个人纯粹是鸡同鸭讲。很多年之后,崔瀺一意孤行,不认那个授业恩师,叛出师门,之后更是做出欺师灭祖、师兄弟手足相残的一系列事情,但崔瀺从不后悔,一切只为大道! 只是失去了那个人的友谊,这让崔瀺如此冷漠的人也觉得遗憾,遗憾到有些后悔。 可如果再给崔瀺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结局一样是如此,不会有任何改变。 大道之上,走出第一步之后,往往就再无半步退路了。 崔瀺的话语尚未落地,一只金羽鹰隼就破空而至,骤然停在箭垛之上。 崔瀺后撤一步,微微低头,宫装妇人赶紧侧身施了一个婀娜多姿的万福。 鹰隼死死盯住妇人,一个清脆稚嫩的孩童嗓音响起:“宋正醇说了,让你去长春宫结茅修行,什么时候跻身上五境了,才可以离开长春宫返回京城。但是在此期间,不禁止你跟任何人交往。即刻起,你将手中竹叶亭所有档案转交给崔国师,只需要安心修行便是。” 崔瀺弯腰作揖道:“谢陛下隆恩。” 鹰隼扭转头颅,望向这位大骊国师:“宋正醇说让你下不为例,当年与你说过的事不过三,要你珍惜。” 崔瀺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 妇人只问了一个问题:“能否让睦儿、和儿时不时去长春宫探望我。” 鹰隼点头道:“当然。宋正醇还说了,宋和要留在养心房继续读书,你若是觉得在山上一人孤寂,可以携带宋睦去往长春宫修行雷法。一切由你自己决定。” 妇人眼神游移不定,鹰隼依旧有些不耐烦:“宋正醇最后要我告诉你,大骊因为那人而国力受损,这件事情是他自己的决定,与你无关,你不用多想。” 妇人泫然欲泣,抬头望向宫城方向,这一刻真是风情万种,娇柔颤声道:“陛下……” 鹰隼骤然间嗓音尖刻起来:“烂婆娘!狐狸精!还不快滚出京城,老子忍你很久了!” 妇人笑问道:“这句话也是陛下说的?” 鹰隼冷哼一声,振翅高飞,转瞬即逝。 等它离去,宫装妇人一个踉跄,双手撑在城墙上,脸色煞白。竹叶亭是她苦心经营出来的谍报机构,是大骊王朝的一根栋梁,几乎是她的第三个儿子。 崔瀺有些兔死狐悲。杀人不过头点地,诛心之痛万万年。 但是崔瀺如今哪怕手握竹叶亭的生杀大权,仍是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原本已经恢复心意相通的那副少年身躯好像彻底消失了。就连那个杨老头都选择视而不见,竟是一点消息也不愿传回大骊京城。 冲澹江那段激流险滩,无异于老百姓眼中的鬼门关,故而船夫舟子每次偕客归来,必然收获颇丰,囊中鼓鼓。他们系舟于贯穿小镇的河畔,下船便是莺歌燕舞的青楼酒肆,夹杂有众多贩卖廉价低劣散酒的小酒肆,多是貌美妇人招徕生意,可以一醉方休。船夫若是能够说服乘船的士子顺势去往他们相熟的酒肆青楼,台面下更会有一笔额外的不菲收入。 今天就又有人雇用了一名船夫,去游览那段石林森严如枪戟的河段。 船夫是个身材敦实的汉子,约莫五十岁了,可依旧身体雄健,双臂肌肉鼓胀,且健谈。雇用他的是个老秀才,看上去至少也是花甲之年,满身寒酸气,却还要独自出游。出手倒是凑合,给了不多不少的十两银子,这让船夫有些纳闷。 小船在激流之中随波起伏,不断有浪花溅射到两人身上。船夫看着老秀才侧过身用双手死死抓住船舷的样子,心里有些发笑:读书人不管岁数,好像都这样。他实在不明白那些个水里的石头到底有啥可看的,是会说话啊还是能比我们红烛镇两岸的婆娘更好看啊?掏钱买罪受,读书人脑子真是拎不清。 小船驶出险滩后,船夫大略说了那座娘娘庙的老掉牙故事后,随口问道:“老爷子,您是外乡人?哪儿的啊?不过您大骊官话说得还凑合。” “我啊,家乡在老远的地方,就是喜欢游览风光,走走看看,无牵无挂的,舒坦。” “您老看着年纪不小喽,可得悠着点。” “还行还行。” “老爷子,问您个问题,您走南闯北的,肯定去过很多地方了,那您觉得我们大骊的风光如何?” “很好很好,人杰地灵。” “那我们红烛镇的酒好不好喝?” “好喝好喝,就是稍稍贵了点。” “那我们皇帝陛下是不是很厉害?” “厉害的。” “我们大骊国师的棋术是不是比大隋那些人更高?” “应该是吧。” “我们大骊是不是北方最强的?” “肯定啊,必须的。” 其实除了第一个问题,后边的一连串问题都是船夫故意在逗这个老先生呢,因为他发现老先生真是个老好人,好好先生,什么事情都喜欢点头说对。 快上岸的时候,再次看到满脸诚恳、使劲点头的老先生,船夫实在忍不住笑了:“老爷子啊,您这人脾气好,可也太好了点,哪有您这么只说好话的?我以前见过的读书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怎么都有百来号人了,那可都是说话文绉绉酸溜溜的,让人听不懂,让人觉得很有学问。唉,只可惜我悟性不好,又没上过学塾,更没有先生教书指路,便是想要插嘴说话,也难。” “有心就好,万事不难。”老先生哈哈大笑,然后问道,“对了,你可曾听说过山崖书院的齐先生?” 船夫犹豫了一下,轻轻叹息,最后摇头道:“不曾听说。” 老秀才点点头,笑眯眯道:“大骊是有点不一样啊。为什么这么说呢?我途经一座只有两个人的边境小烽燧,当时有仙人落下讨要吃食,要是换成别的国家,那还不得跪下磕头双手奉上啊,可你们大骊的边卒不一样,是挺直腰杆跟仙人说话的。当然了,心里打鼓是不可避免的。” 船夫哟呵一声,笑道:“敢情老爷子您还看过神仙哪?那这么多路可没白走,比我强。那些个外乡游客,都说我们冲澹江下边有水鬼河婆什么的,可我撑船三十年了,一次也没见着什么古怪玩意儿。” 老秀才笑道:“可不是,我真见过。只是那些仙人的脾气差了点,那两名烽燧戍卒就一人挨了一巴掌,飞了出去,桌子凳子全给砸得稀巴烂了。不过有位仙人吃饱喝足后,临走丢了颗金锭在地上。” 船夫啧啧羡慕道:“那岂不是发大财了,换成我,别说一巴掌,十巴掌也成啊。” 老秀才点头赞许道:“你倒是心大天地宽,好事,好事啊。” 船夫突然担忧问道:“对了,那些神仙没为难老爷子您吧?” 老秀才看着神色诚挚的船夫,开怀笑道:“没为难没为难。” 船夫放下心后,又想逗一逗这个有趣的老先生,问道:“老爷子,想不想喝酒?”他眨了眨眼,辛苦忍住笑,小声道,“是花酒,我可以带路。” 老秀才瞪大眼睛,憋出三个字来:“贵不贵?” 船夫爽朗大笑,打算不再戏弄这个老先生:“老贵了!” 老秀才一番天人交战:“没事,上岸之后你等我,我去跟人借钱去,说不定能借个二三十两银子。” 船夫愣了一下,到底是心性憨厚之辈,自然不忍心带他去那花钱如流水的销金窟:“老爷子,我跟您开玩笑呢。花酒那东西,没劲,想着一杯酒下肚就喝掉了二三两银子,心疼死,喝酒都顾不上滋味了,咱们别去了。您要是真想喝酒,我带您去个岸边的小酒肆,地道的红烛镇自酿土烧,价钱还算公道。” 小船缓缓靠岸,老先生站起身后,拍了拍船夫的肩膀,笑呵呵道:“口言善,身行恶,国妖也。” 体魄雄健的船夫顿时脸色发白,想要后退,却根本无法动弹;想要一跃入水,现出原形迅速远遁,更是奢望。 老秀才继而又笑:“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国器也。希望你能够坚守本心,向善而行。” 船夫好似心胸之间凭空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浩然之气,想要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老先生登岸缓缓离去。船夫热泪盈眶,等到终于能够动弹的时候,立即跃上岸,对着老人的背影扑通一声跪下,行那三跪九叩之大礼。 相传天地有圣人,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老秀才一路询问,走到了枕头驿门口,问那个叫陈平安的少年还在不在。 驿卒问他是谁,老秀才想了想,说是那少年的半个先生。结果驿卒让他滚蛋。 不知为何,一个眉心有痣的清俊少年这些天一直老老实实待在一座老旧学塾,每天就是捧着书读。更奇怪的是,少年经常读着读着就哭得满脸鼻涕泪水。 先前龙须溪与铁符河交界处,正是一条水势磅礴的瀑布。只是现如今龙须溪应当称呼为龙须河才对,铁符河亦是改成了铁符江。 夜幕中,有一个怀抱金穗长剑的女子站在江河交界处的青色石崖上,正是那位娘娘身边的贴身婢女,虽然极貌美,却有一个粗俗名字——杨花。 杨花先将那柄本名为“符箓”的东宝瓶洲剑中重器猛然掷入江水,然后深吸一口气,一件件褪去身上衣服,随手丢入水花四起的铁符江之中。最后一步跨出,修长娇躯直直坠落——她要入水成神。 已经获得大骊朝廷敕令的杨花,今夜要成为这条铁符江的一尊江水正神。 大骊王朝的县分三等,河水也是如此。龙须溪如今连升两级,即从溪水升为中等河水。河水之下的溪水为最底层的水运神灵,即便朝廷敕封了神祇坐镇一方水路,一律只赐号为河婆,不得僭越获封为神;河水之上的江水则并无高下区别。 只是铁符江、龙须河这首尾相连的两条江河皆暂时不建江神祠,不塑神像金身。这不禁让人想起此前大骊朝廷一口气敕封的三位正统山神的封神仪式,真可谓声势浩荡,不仅有大骊皇帝的亲笔圣旨,圣人阮师还帮忙宣告开坛、礼部侍郎宣读内容、钦天监青乌先生“埋金藏玉”、龙泉县县令吴鸢为神像揭幕,等等,一系列繁文缛节,半点不差。 东宝瓶洲的山神,总共分五岳正神、一般山神及土地三档,老百姓俗称的土地爷,有点类似官场候补。 一般说来,山脉峰峦哪怕过上百年千年,规模大小终归是个定数,所以土地山神很难原地升迁。但这也不是绝对的,若是地界上出现了一位结茅修行的得道高人,最后被朝廷器重,成为地位超然的国师、真君,就有可能鸡犬升天。毕竟,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三座得封山神的山中,落魄山有一尊山神尤为古怪,只知道姓宋,比起其余两尊通体镏金的泥胎神像,这尊山神像专门打造了一颗金色头颅,其余衣饰则只是彩绘,并不涂抹金粉。据传,这是朝廷下达的密旨。 浑浊江水之中,头顶就是轰然坠落的汹涌瀑布。杨花一只脚的脚尖轻轻踩在那把珍稀道家符剑的剑柄上,金色剑穗如藤蔓,不知何时轻轻缠绕住了她的脚踝。 怀璧其罪。双眼紧闭的女子睫毛微颤,有泪水缓缓流淌出眼眶。然而身处江底,那点泪水自然转瞬即逝。 她天生体质异于常人,自幼就亲近大江大水。年少时有游方道士找到她家,给她测了八字,说她容易招来一切水中阴秽之物,所以最好不要独自靠近水源,尤其是无根之水临时汇聚的地方。杨花逐渐长大,很快就被青乌先生相中,带到了那位娘娘身边修习上乘水法,修为境界一日千里,可能随随便便三年修行就顶得上别人耗费三十年甚至更长岁月修来的功夫。 然而她为何会走上这条“不归路”?要知道,成为河伯河婆、江水神灵一事,从来就被正统练气士视为“断头路”,根本不是什么长生正途。 试想,一座长生桥,明知它半道崩塌,让人根本到不了对岸,那还算什么长生桥? 她心里清楚,这叫怀璧其罪。因为她获得了那柄京城符剑的认可,在风雷园年轻剑修刘灞桥出手之前,成功掌控了“符箓”。 获得这桩天大机缘之后,她的修为更是一路暴涨,就当她觉得上五境也指日可待的时候,接连的噩耗来得悄无声息。先是娘娘需要她拿出符剑交给坐镇骊珠洞天的阮邛去两次劈开斩龙台,然后交还到她手中的符剑就已到了差点支离破碎的境地。但她能如何?一位是恩同再造的娘娘,一位是被大骊奉为座上宾的兵家圣人,她只得咬牙接受这个结果。可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之后皇帝陛下又一纸令下,临时敕封她成为铁符江的江神。 杨花摒弃一切杂念,开始静心凝神,双手掐诀,不动如山。她的青丝一根根脱落,消散于江水之中,随流而逝。紧接着,身躯的血肉也一点点消融。 剧烈的疼痛不仅仅来自血肉,更多是来自魂魄深处,让以大骊不传秘术隔绝感知的女子仍然颤抖不止。 形销骨立! 到最后,她沦为了一具真真正正的骷髅。 水面沸腾,蒸汽高升。 那柄半毁弃的“符箓”在江底始终纹丝不动,但是依稀可见那具恐怖骷髅开始摇晃起来,如水草飘忽,脆弱至极,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被江水一冲而走。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符箓”的金色剑穗开始散发出金黄色的光芒,不但将骷髅的脚踝捆绑得更加紧密,还不断向上缓缓攀缘,最终在膝盖处停滞不前。骷髅这才得以稳住身形,不至于被江水蕴藉的玄妙神意所鄙弃,彻底沦为最低贱的水鬼阴物一流。 凝聚神性,重塑金身,肉身成就伪圣。 只见骷髅头顶开始生出第一缕发丝。不是之前龙须河婆“老妪”的那头鸦青色长发,而是淡金色的发丝一根根出现在白骨之上,随后愈发茂盛,最终汇聚出一头长达数丈的金色长发,无比绚烂。 这属于百年难遇的“雨师”之象! 天底下的江水神祇,不论大小,终究是依附于大地之上,顺势流淌。而几乎已经在东宝瓶洲绝迹的雨师却能够算是天上神灵,虽然品秩不会高出一江水神太多,但其中差异,就像寻常练气士对上同境的剑修,战力其实很悬殊。 道教推崇的大罗金仙、佛门护法的罗汉金身、世间神祇的一尊尊泥塑金身、俗世王朝所谓的金枝玉叶,都带了一个“金”字。其中神祇的金身法相其实是一个虚指,并非说神祇真正做到了遍体皆金身。龙须河那位河婆的金身其实不过是孕育出眼眸一点金光而已,与象征雨师资质的满头金发有着天壤之别。 杨花开始恢复容颜,白骨生肉。当她再次睁眼,已经犹胜之前的姿色。 一袭江河水精凝聚而成的青色衣裙包裹住她那具诱人至极的娇躯。 她缓缓前行,呼吸自如,比起在灵气充沛的洞府修行更加让她感到酣畅淋漓。 杨花抬手一招,那柄一直不曾出鞘的符剑从江底自行跳出,被她握在手中,横在身前。她轻轻拔剑出鞘,凝视着那些触目惊心的裂缝,如同一位美人脸上的道道伤疤,让人遗憾,让人可怜。 已成大骊江神的杨花手腕一转,将符箓剑锋竖起,低头望去,凝视着唯有锋锐不减当年的它,柔声道:“到头来只有你,对我不离不弃。” 符剑微颤,灵气衰竭,如病榻上的枯槁老人,意气尽无。 “我不会嫌弃你的,断头路也好,我们一起走到最后。” 杨花低下头颅,微微侧过脸颊,用锋刃在自己脸上割出一条条血槽,深可见骨。 铁符江水滚滚流逝,水势愈发雄浑壮烈,杀气腾腾,绝无半点幽怨惆怅。 世间事,怀璧其罪。 世间人,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龙须河畔青牛背,一个老人蹲在石崖上抽着旱烟,石崖边缘小心翼翼坐着一个年轻妇人,长发一直延伸到河水之中。如今成为被大骊朝廷认可的正统河神,她已经能够靠这种方式短暂上岸。不要小看这一小步,河婆河伯之流,任你修行百年千年,依然有心无力。 马兰花怯生生道:“仙长,凭啥我就不能有一座河神庙?哪怕丁点儿大的一座小破庙也行啊。” 杨老头吞云吐雾,嗤笑道:“就你那烂大街的名声,还想有持续不断的香火?怕是只有几大水缸的唾沫口水吧。何况你以为享受香火祭祀就能够旱涝保收了?” 马兰花讪笑道:“仙长,您知道我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的村野妇人,您老人家给说道说道,免得我又犯了忌讳,惹恼了某位大人物。我倒是不怕挨打,若是给仙长添了麻烦,我这心里就难受得紧。” 说到头发长见识短的时候,她眼角余光瞥了下自己那一头青丝,心中微微自得。 自己的头发可是真的长,小镇上那些阳寿短暂的婆姨愚妇,好些人四十来岁就已经头发灰白了,能跟自己比?论身份,论家底,她们拿什么来跟自己这尊堂堂河神媲美? 杨老头缓缓道:“祠庙一起,神坛一立,香炉一摆,第一炷香点燃之后,你就算是跟这方水土真正相依为命了。例如之前从红烛镇传来两次地震,龙泉县也跟着地动山摇、江水晃荡。你如果有了地盘祠庙和泥塑金身,那么就要遭受这种震动带来的冲击。” 马兰花虽然故作点头附和,可内心有些不以为然。 杨老头面无表情,一手持烟杆,闲着的那只手随意在石崖上轻轻一叩。马兰花浑身血肉瞬间寸寸崩裂,疼得她跌入河水之中,在水底竭力哀号,身躯疯狂扭转翻滚。 杨老头对此视而不见,缓缓道:“山水正神为何选择死心塌地跟随山下君王,帮着他们制衡山上人?除了香火来源一事,山上人一场场神仙打架会影响到一地气运的兴衰起落也是关键。谁乐意自己朝不保夕,说不定明天就要金身重创,后天就会消亡于天地间?除此之外,一地的民风、文教、兵戈诸多底蕴和变故也会影响到你们的道行,或是潜移默化,或是突逢变故,皆不以神祇的意志为转移。前者,是钝刀子割肉;后者,是祸从天降。你啊,好好珍惜当下的闲散光景吧,这才是真正的逍遥快活似神仙。” 马兰花缓缓浮出水面,再不敢上岸,求饶道:“大仙,奴婢知晓轻重利害了。” 杨老头挥挥手:“滚远点。” 马兰花潜入水底,腰肢一晃,身形瞬间穿过那座石拱桥,远远遁去两三里水路,优哉游哉地路过铁匠铺子所处的河段。如今她已经没那么惧怕那个手段厉害的小妮子了,毕竟她如今除了勤勤恳恳为兵家圣人增加流水的阴沉重量,偶尔也会被那个妮子喊去问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镇往事,久而久之,她便觉得自己的腰杆已经很粗了。 不过那个小妮子着实古怪,每天不是打铁就是盯着那栋马上修缮完毕的老屋,再隔三岔五帮忙打扫几间宅子,还把那笼老母鸡和鸡崽子全部搬去了铁匠铺子。 马兰花其实完全不理解阮秀的想法。一位兵家圣人的独女,怎么活得跟小镇寻常人家的闺女似的,乏味无趣不说,还没啥远大的志向。不过她可不敢把心里话说给阮秀听。那条火龙的厉害,她成为正统河神之后,感触愈深。 但她如今觉得自己是真正有靠山的!认为自己跟秀秀姑娘算是化敌为友了,还算兵家圣人的半个帮工,而且怎么也算是杨老头的不记名弟子了吧? 这些事情,都让她尤为得意。 其实她也记打,可就是有些忘性大,经常好了伤疤忘了疼。但她乐在其中。 独自坐在青牛背上的老人感慨道:“井底之蛙,偶见圆月,便欣然忘忧。” 良久之后,一个眉心有朱砂痣的少年缓缓走上石崖,蹲在老人旁边,唉声叹气。 杨老头笑问道:“今天在学塾读书多不多啊?” 少年崔瀺被这句话伤得不行,竟是气得浑身颤抖。 杨老头没有继续在他伤口上撒盐——毕竟两人做过短暂的盟友。他道:“袁家文昌阁和曹家武圣庙的泥塑金身都造好了吧,选址一事,却还没敲定?你就不帮帮你那个学生,真愿意看着他的仕途就在这龙泉县折戟沉沙?” 少年崔瀺脸色颓丧道:“搁在以前,我自有后手,现在你觉得我还有这个必要吗?” 杨老头点点头:“惨是惨了点。” 少年崔瀺恼火道:“喂,老杨头,你当时不帮我求情也就算了,还好意思冷嘲热讽?” 杨老头不为所动:“我这顶多算阴阳怪气,不叫冷嘲热讽。” 他想了想,又道:“即便我舍得拉下这张老脸替你求情,有用吗?” 少年崔瀺嚅嚅喏喏:“总得仗义执言,说点什么嘛。” 他向后仰去,躺在凹凸不平的青色石崖上,望着高不见顶的深邃夜空,自言自语道:“你和宋长镜是不是跟我一样,有过私底下的盟约?” 杨老头笑道:“有啊,而且没怎么遮遮掩掩,要不然李二就不会跟宋长镜闹出那么大动静来。与其让你们的皇帝陛下费心猜疑,还不如放在台面上,让他自己看见,心里有个数。不过我估计以宋长镜的桀骜性格,到了京城,肯定是当面一五一十说了的。” 少年崔瀺愤愤道:“我只是运气不如宋长镜罢了。我就不该来这个破地方,还洞天福地呢,他娘的,这地方根本就是我崔瀺的殃地!” 杨老头笑道:“对另一半国师崔瀺而言,可未必。” 少年崔瀺坐起身,怒道:“杨老头,你再这么说话,我跟你掰命啊!” 杨老头转头看了眼接连遭受横祸的少年,不再火上浇油:“你有没有意识到,在被断去牵连后,你变了很多?” 少年崔瀺皱了皱眉头,纳闷道:“有吗?” 杨老头点头,神色认真道:“有。心性渐变,魂魄渐稳,虽然修为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但是比较之前的那个国师崔瀺,你总算有一点少年的模样了。” 少年崔瀺脸色铁青,眼神冒火。 杨老头望向远处,打趣道:“看来读书还是有些用处的。” 原本只是寄居于这副宝贵身躯的崔瀺,如今就像是迁徙远方、扎根当地的移民。 崔瀺,一分为二。国师崔瀺失去了一部分魂魄,少年崔瀺神魂居住的身躯既是立身之地,也是一座牢笼。 少年崔瀺不愿在此事上纠缠,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投水自尽了,赶紧转移话题:“皇帝陛下先前没有答应将龙须溪和铁符河合并为一条江水划分给河婆,而是一分为二,各自提拔。同时将在此‘因病去世’的宋煜章毫无征兆地提拔为落魄山山神,并且命人秘密打造了一颗黄金头颅送往这龙泉县城。如此说来,是将皇弟宋长镜和那位枕边人各打了五十大板。” 杨老头望向西边绵延起伏的山脉和山峰,问道:“崔大国师也需要这么揣摩帝心?” 少年崔瀺愣了愣,喟然长叹:“一是久在樊笼里,马瘦毛长,人穷志短;再就是那位皇帝陛下志向高远,喜欢阳谋,堂堂正正,实在是让人小觑不得。换成别的王朝,宋长镜早就篡位了。至于那个娘儿们,说不定早就尝过女帝的滋味了。” “东宝瓶洲小归小,有一件事情却是别洲没有的,那就是在有据可查的正史上,至今尚未出现过一位君临天下的女帝。不知多少妇人蠢蠢欲动,想要摘得头魁,借此机会混一个流芳千古,哪怕是遗臭万年,估计也愿意。” “就是不知道大骊能否熬过这个坎,就算熬过去,又不知要倒退多少年。” “但是,天底下只有我知道阿良想做什么,猜得到他会做什么。” 说到最后,少年蓦然神采奕奕。 杨老头问道:“京城的崔瀺也不知道?” 少年崔瀺叹了口气,神色复杂道:“那个我,应该不知道了吧。”他使劲揉了揉脸颊,“那龙尾郡陈氏突然在这里开设学塾,无偿为龙泉县所有蒙童授课,重金聘请了三位先生,无一不是名动州郡的大儒文豪,全是与陈氏关系莫逆的客卿清客。这其中有没有颍阴陈氏的授意?是不是他们这一支儒家文脉在东宝瓶洲有所图谋?” 杨老头呵呵笑道:“我知道这段因果,但是不告诉你,反正你马上就要卷铺盖滚出这里了。我能跟你聊这么多,就很仁至义尽了。” 少年崔瀺这次倒是没有生气:“走了好。”但他站起身后又瞬间变脸,气得跺脚,暴怒大骂,“好个屁!带着两个天大麻烦的拖油瓶就算了,我忍了!可要我给那小子当弟子是怎么回事?老头子你是咋想的?是不是没了境界修为,没了身份地位,干脆就连学问也丢光了?你要是敢现在站在我面前,我这次保证骂得你狗血淋头!老头子你这叫臭不要脸,耍无赖知道不?做人要讲点良心讲点道理啊……” 杨老头伸出大拇指,啧啧道:“少年侠气,英雄胆色。” 少年崔瀺突然止住骂声,小声问道:“我可没指名道姓,老头子曾经是有一身通天彻地的本事,可那是多少年前的老皇历了啊,现在就剩下那么一丁点儿了,总不能还可以听到我的言语吧?” 杨老头站起身收起烟杆,拍拍屁股准备走人:“那可说不定,毕竟你曾是他的首徒,有可能会有例外呢。” 少年崔瀺一阵干笑,自我安慰道:“不可能不可能。” 就在此时,一本本最寻常的儒家蒙学书籍依次凭空浮现在他身前,无人翻动,却自行缓缓摊开了第一页。少年崔瀺呆若木鸡,如丧考妣。 杨老头扬长而去:“唉,有人又要读书喽。” 少年崔瀺眼神呆滞地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杆,开始撕心裂肺地大声朗诵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他猛然回过神,望向那个老人的背影,“你大爷!是不是你故意泄密,将我的话语传给了老头子?老王八,没你这么欺负人的啊,我不过是说破你的身份而已,一定要这么记仇吗……” 少年崔瀺没来由地手掌一抖,痛得打了个激灵,如有严苛学塾先生站在一旁,以规矩戒尺敲打顽劣学生。 他继续嘶吼道:“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红烛镇枕头驿门口,对一个穷酸老秀才恶语相向的驿卒大概是觉得不能跟一个糟老头子动拳脚,所以最后还是骂骂咧咧地跟老人说,那些人在白天就坐船离开了,是顺着绣花江往南去了。 看到老秀才转身离去后,驿卒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事后才记起是自家驿站门口,又赶紧悻悻然拿脚尖抹掉。 自从那些孩子来了枕头驿,怪事就接连不断出现,最后还害得为人厚道的驿丞大人丢了官身,真是一帮扫把星。 老秀才走在街道上,仔细想了想,临时决定就此作罢,路遥知人心而已。 他悄然一伸手,握住了一根碧玉簪子,随手放回袖中。 那些孩子往南去大隋,老秀才则去往了西边。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是否殊途同归,不知道,不好说。 但是脚下的路,到底是要自己一步一步走的。 一艘大船上,因为有一头碍眼碍事的白色驴子,害得陈平安四人只能站在船头,不能舒舒服服地坐在船舱里。好在四人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的苦日子,只是李槐有些气愤船主的狗眼看人低。不过很快,他就笑嘻嘻地让林守一帮着牵毛驴,自己爬上驴背。坐船又骑驴,李槐笑得合不拢嘴。 林守一握着缰绳,江风徐徐而来,轻轻吹拂少年的鬓角发丝。少年摸了摸心口位置,那里有黄纸符箓和《云上琅琅书》。 陈平安蹲在一旁,正拿着柴刀动作娴熟地劈砍绿竹,他答应过要给林守一和李槐一人做一只小书箱。 蹲着也不愿卸下翠绿书箱的李宝瓶突然惊讶道:“小师叔,你头上的簪子不见了!上船之前分明还在的。” 陈平安愕然,摸了摸头顶发髻,有些茫然。但是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种种意外,所以虽然心里很失落,仍是笑道:“没关系,我记得那八个字,以后给自己做一支,刻上一样的字。” 李宝瓶点了点头。 走在红烛镇街上的老秀才会心一笑,低声道:“善。” 绣花江很秀气,绿波荡漾,没有什么疾风劲浪,水面宽阔却给人温婉的感觉。 陈平安四人乘坐的南下之船有两层,多是青衫儒士和商贾旅人。李宝瓶是不怕生的,喜欢背着小书箱往人堆里凑,竖起耳朵听他们高谈阔论。一般文人士子见到是个长得灵气的小姑娘,还背着个远游求学的绿竹小书箱,又是安静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对小姑娘便有些善意笑脸,继续闲聊,言谈无忌。 李槐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缰绳,骑着白色毛驴在船头小范围打转绕圈,如同巡视边关的大将,不可一世。说来奇怪,白驴还真就只愿意让李槐骑乘,这让李槐高兴坏了,至于什么风雪庙的魏晋将来过来牵走驴子时,要狮子大开口跟那人讨要报酬这些真正重要的事情,反而全被李槐当作了耳旁风。 林守一来到陈平安身边,背靠船栏内壁而坐,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阿良说我是练气士了,又是如何成为练气士的?” 陈平安停下手中的柴刀,笑道:“当然想知道,但是没好意思问,怕你多想。” 林守一有些郁闷。学塾三人当中,瞎子都看得出来,陈平安真正在乎的人只有李宝瓶。在他和李槐之中,陈平安应该是更加亲近李槐的,至于是不是因为都出身于小镇市井陋巷的缘故,或是自己太过沉默寡言的关系,林守一不清楚,而且对这些不值一提的琐碎事情,其实他也从不真正在意。但是难免郁闷。 林守一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那只银白色小葫芦的厉害?” 陈平安先是不露声色地环顾四周,然后点头低声道:“连阿良都说这是少有的什么养剑葫,当然很宝贵稀有。” 林守一说道:“那你知不知道,你当初因为练拳拒绝喝酒,错过了多大的机缘?我之所以能够正式登山,成为一名练气士,就是因为喝过了小葫芦里的酒。喝过酒之后,我感觉得到,无论是血肉筋骨还是视觉听力,还有体魄脚力,都强于从前。原本这趟远游走得最吃力的我到后来甚至可以跟上你的脚步了,你没有看出来?” 陈平安手指下意识摩挲着沁凉的绿色竹片:“其实你离开铁符河边后,后边的山路就走得很轻松了。” 林守一脸色不变,轻描淡写道:“哦,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 陈平安笑道:“阿良懒散得很,本事大却不愿意管小事。那么我是带路的,当然要照顾到你们每个人的脚力,什么时候停下来休息,要心里有数,需要让大家走得不那么累的同时,还要尽可能让你们靠着走路增长脚力。我们的路还很长,我希望大家以后不用那么吃苦。” 林守一看着陈平安的脸色和眼神,双手环胸,没来由地冷哼道:“别人说这话,我可不信。” 陈平安扬起手中的竹片,笑问道:“越来越顺手了,不过肯定是最后一只竹箱做得最好看,那么这一只先给李槐?那我就做得小一些了。” 林守一瞥了眼骑在老驴上的李槐,摇头道:“算了,先给我做吧。大不了被他念叨几句。” 陈平安笑了:“那我尽量给你做得结实一些,多用点绳子。神仙大人嘛,如果以后真能够像阿良那样飞来飞去,不牢固一点,怕是背不了几天。” 林守一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不算笨,可想要跟上这个家伙的想法,实在是很难。他突然想起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好奇地问道:“为什么在枕头驿,阿良走了没多久,你就把朱河、朱鹿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李宝瓶?” 陈平安脸色认真起来,反问:“你觉得我跟宝瓶关系好,还是跟那对父女关系好?” 林守一没好气道:“废话。” 陈平安点头道:“所以我必须要让宝瓶清楚知道,从她们家里走出来的人做了什么事情。朱鹿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大致清楚了,阿良故意给她设置陷阱的时候,她不单单是犹豫那么简单,而是希望她爹朱河……再一次站出来。如果说在棋墩山,因为她的乱来,让我们都陷入危险,可既然事后大家安然无恙,我可以认为是她救父心切,所以我虽然心里有气,可绝不会当面埋怨她半句话。但是在枕头驿廊道里,朱鹿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不值得被原谅。我觉得只要别人给的好处够多,她会出卖任何人,包括她的小姐宝瓶。”陈平安有些感伤,“如果她还是这样的性子,总有一天,她爹真的会被她害死的。我不希望朱河这么一个不错的人,活着离开红烛镇后,最后还要死在自己女儿手上。为什么明明有爹,却不知道珍惜呢?” 林守一脸色冷漠:“你以为世上每个爹娘都很好吗?” 陈平安语气坚定道:“别人不管,我的爹娘就很好!” 林守一脸色有些难看,不过陈平安之后的言语让少年脸色稍稍缓和:“朱河是个好人,但是好像不太会教子女做人。有些事情,既然对错那么明显,为什么不说不教呢?我想不通。林守一,你人很聪明,知道原因吗?” 林守一神色有些疲惫:“可能是灯下黑吧。不过天底下的父母,不是简简单单一句‘天下父母心’可以一概而论的。陈平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爹娘走得早,有些事情才不用那么纠结。当然,我没有其他意思,如果话难听了,你别往心里去。”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当然不会。” 林守一瞥了眼陈平安的发髻:“簪子就这么没了,不找找?” 陈平安继续低头打造小书箱,摇头道:“找不到的。你以为我这么贪财的人,这么贵重的东西会自己弄丢吗?” 林守一的脸色突然古怪起来:“难怪阿良说我的名字应该跟你换一下。” 陈平安好奇问道:“这里头有说法?” 林守一已经转移话题,身体微微前倾,对着身为行家的陈平安指手画脚道:“书箱这里能不能做出一点弧度来,否则太死板了些,方圆有度更好,远远看着也会舒服。” 陈平安点头道:“我尽力啊,到时候做出来效果不好,我可就不管了。” 知道这家伙是说一不二的性格,说不管那就是雷打不动的真不管了,于是其实对小书箱寄予很大期望的林守一顿时急了,加快语速:“那怎么行,这些棋墩山的竹子很有来头的,用掉一片就少一片。我的书箱必须要赏心悦目,同时兼顾实用牢固。陈平安,你动柴刀的时候可以慢一些啊,搭建竹箱框架的时候多想想,一定要多想想啊……” 陈平安依旧下刀如飞,地上不断坠落零碎狭短的绿竹,然后又一一被陈平安收入背篓,看得林守一惊心动魄。陈平安眼角的余光瞥见冷峻少年的焦急模样,忍住笑:“要不然还是最后做你的书箱?” 林守一怒道:“我叫林守一,我是那种喜欢反悔的人吗?” 陈平安突然知道为何阿良那么喜欢使坏了,感觉不错。 李槐牵着毛驴大摇大摆来到两人身边,大大咧咧问道:“陈平安,你说阿良会不会明天就回来了?” 陈平安抬头道:“忘了?” 李槐赶紧捂住嘴巴,松开之后,贼眉鼠眼地四周张望一番,这才松开缰绳,蹲在陈平安对面,压低嗓音说道:“那就后天,后天也行。反正最晚最晚等我们下船,如果阿良还没回来,那我以后就不认他这个朋友了。陈平安,你说,我这是不是已经很厚道了?到时候阿良跪在地上求我的时候,嗯,你可以适当替他说说好话,到时候我再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继续跟阿良做朋友。” 林守一干脆闭上眼睛。对于这个同窗,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是很好的选择。他就没见过这么欠揍的人,真怀疑有一天李槐闯了祸之后,自己会幸灾乐祸。 一声毛驴的嘶鸣声响起,然后是一名稚童的跌倒哭喊声。 李槐转头望去,有些发蒙。是那头白色毛驴闯祸了,估计是那个倒霉孩子觉得好玩,跑去逗弄驴子。可那头畜生脾气大得很,虽然不会伤人,可绝对要吓唬一下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小家伙。比如现在,它扬起蹄子,一次次重重踩踏在船板上,吓得那个坐在地上的孩子都不敢哭了。 陈平安猛然放下手中刀和竹,快步走去,小心翼翼搀扶起了孩子,然后伸手作势压了两下白色毛驴。毛驴看到陈平安的手势后,虽然还有些焦躁,可终是停了下来,安安静静站在原地。 孩子穿着一身绸缎衣衫,胡乱挥舞双手,使劲挣脱开陈平安的搀扶,看到家中长辈从大船二楼迅速赶来后,顿时号啕大哭起来。一个身材壮实的黑衣大汉三步作一步瞬间来到孩子身边,蹲下身小声问道:“瑜少爷,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我替你出气!” 陈平安对试图蹑手蹑脚逃离的李槐招了招手,后者缩了缩脖子,与陈平安对上视线后,不敢继续当缩头乌龟,走到陈平安身边,耷拉着脑袋,病恹恹小声道:“我家小白驴绝不会胡乱咬人的,不骗你,陈平安……” 陈平安“嗯”了一声,轻声道:“但不管怎么样,你要跟他们说声对不起。” 李槐抬起头,满脸委屈道:“凭啥?是那个孩子主动招惹小白驴,又没伤着他,我为啥要道歉?那个不懂事的孩子要跟我道歉才对。” 陈平安刚要跟李槐解释什么,李宝瓶一溜烟从远处跑回来,站在陈平安身边。林守一也起身,只不过留在原地,需要帮着陈平安看护背篓。 那伙人中有一声威严怒喝响起:“大胆孽畜!竟敢伤人!” 原来是一个满身官威的中年人。他脸色阴沉,眼神在四人身上一扫而过:“你们长辈呢?出来!” 陈平安脸色平静,轻声道:“李槐。” 已经大半身子躲在陈平安背后的李槐怯生生道:“吓到你们家小孩,是我没管好我家小白驴,对不起啊。” 一鼓作气跟那些陌生人道歉后,李槐哽咽起来。阿良曾经打趣这个小兔崽子只会窝里横,家里当老爷出门装孙子,这倒是没冤枉他。 陈平安轻轻揉了揉李槐的脑袋,然后望向那个中年人:“我们能做点什么吗?” 中年人嗤笑道:“屁大孩子,好大的口气,让你父母长辈出来说话!” 一个满脸心疼的雍容妇人抱起孩子,听着怀中孩子不停告状,说是那毛驴乱撞,见着他就要张嘴咬人,凶得很,如果不是自己跑得快,肯定就要被那头畜生咬掉一条胳膊了。妇人气得嘴角抽搐,眉眼愈发凌厉,冲中年人愤怒道:“你也不管管?在京城坐了这么多年冷板凳,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自己儿子还要被一头畜生欺负,你不嫌丢人,我一个妇道人家都替你臊得慌!”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望向那个脸色阴晴不定的中年人,缓缓道:“我们长辈没有随行远游,所有事情,我可以做主。” 妇人视线偏移,冷冷望向陈平安,讥笑道:“四条腿的畜生都管不好,两条腿的能好到哪里去?一群有爹生没娘养的贱种!” 李宝瓶气得嘴唇颤抖,满脸涨红出声道:“我家小白驴乖得很,做错了事,我们认!没做错的,不许你们乱泼脏水!有本事你们再问那个孩子一遍,问清楚事情起因和经过再来大放厥词!” 林守一脸色阴鸷,抬臂伸向怀中。 那叠黄纸符箓之中,品秩高低悬殊极大,以林守一如今刚刚踏足修行的体魄和神意,只能驾驭最低的三张符箓,例如那名为“盘中珠”的水符,最适合在此时此地使用。 陈平安快速望向林守一,投去一个隐晦的询问眼神。后者点点头,也以眼神示意那尊阴神离此不远,他已经与之联系上,阴神随时可以出现。 陈平安收回视线后,对男人一本正经道:“希望那位夫人能够跟我们道歉。” 中年人似乎觉得跟一群孩子较劲太掉价了,而且多少也晓得自己儿子的脾气,所以先前的怒意重新落回肚子。此时听到那个草鞋少年的荒诞言语,颇觉滑稽,只当是市井少年不知天高地厚,所以不以为然道:“既然你们道歉了,又是长辈不在身边的情况,我也不计较什么,但是要防止那头畜生再度伤人,我觉得最好还是将其击毙,否则等到真伤了人,后果就真的很难收拾了,绝不是你们几个孩子担当得起的。” 妇人冷笑道:“敬复!主辱臣死的道理都不懂?” 最先出现的那个黑衣汉子神色有些尴尬,赶紧转身向那位一家主妇弯了弯腰。 孩子突然在她耳畔窃窃私语,指了指李宝瓶。妇人点点头,笑道:“对了,打死那头畜生丢入江水之后,记得稍稍教训一下那三个小家伙就行了。至于那个红棉袄的小姑娘,我看着挺顺眼的,给我家瑜儿当个贴身丫鬟就不错,也算赐给她一点造化福气。” 李槐惶恐至极,使劲抓住陈平安的袖子:“他们打我骂我都没关系,但是小白驴不能死。我再跟他们认错,我可以把那本书赔给他们,你不是告诉我那本书很值钱的,不要丢了吗……” 陈平安伸手重重按住李槐的脑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认个屁的错,你现在已经没任何错了。” 李槐愣在当场。 陈平安另外一只手按住李宝瓶的脑袋,轻声道:“小师叔试试看能不能帮你出气,现在不好说,但是试过了才知道。” 林守一正要说话,陈平安对他轻轻摇头,最后望向看似通情达理的中年人,问道:“是不是道理讲不通,没得聊了?” 中年人有些心烦意乱,眯眼阴沉道:“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他一挥袖,对身旁黑衣扈从下令道:“杀驴!”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气势浑然一变。 阿良曾经教过他一门十八停的运气法门,他尝试过很多次,最多七停就要绞痛得难以自禁。要知道,陈平安对于疼痛一事的忍耐程度是远超同龄人的,这次只支撑到第七停就让他差点满地打滚。不过对于前六停,拥有武道二境体魄的陈平安就能相对顺畅地完成。显而易见,六停与七停之间存在着一道极为关键的分水岭。 陈平安在棋墩山跟五境巅峰的朱河切磋,虽然朱河事先说好就将气机运转压制在三境的地步,但少年与其对战起来犹有一战之力,双方打得有来有回。朱河不曾真正走入过江湖,所以不太清楚这其中的意义。只有当初小镇上那位兵家剑修才能够一眼看出,少年在河边粗朴至极的走桩早已浑身走拳意。 练拳不练真,三年鬼上身。练拳找着真,一拳打死神。 朱河当然知道这两句话,但由于尚未跻身六境,不曾领略到武道更高处的风光,所以并不算领悟其中真相。他甚至不知道,在他坚信的止境便是第九境之上,还有着传说中“山登绝顶我为峰”的第十境。 武道一途,凭借机缘天赋跨过门槛后,能吃多少苦,就享多少福,最是公平。 不管山上修行的练气士再如何瞧不起“下九流”的纯粹武夫,当拳头真正落在这些神仙头上的时候,那可是真的痛。 黑衣汉子大踏步向前,从儒衫家主身边走出,随口道:“劝你们最好让开。” 陈平安二话不说,一步向前,船板声响沉闷,外人看来声势平平,最多就是少年有些莽撞气力罢了。 《撼山谱》拳法的走桩总计六步,大小错开,陈平安在死死记住十八停后,自己尝试着去一停一步。他一旦跟自己较起劲来,那真是无药可救的。就像当初只因为宁姚姑娘的一句话,陈平安就决定要练拳一百万次,在那之后每天都不曾懈怠。 身为三境武夫的黑衣汉子虽然对看到一个萍水相逢的贫寒少年走着有模有样的拳桩有些惊讶,可仍是没有半点小心戒备,反而还有些庆幸。毕竟如果只是杀了毛驴之后欺负几个孩子,他的脸面都不知道往哪里搁了,这艘船上可是有不少担任家族扈从的同道中人。 六步拳桩迅猛走完,陈平安最后一步轰然发力,脚底船板吱呀作响,整个人已经如一支箭矢瞬间来到黑衣汉子身前。 目瞪口呆的汉子竟是只能在仓促之间猛提一口气,双臂护在胸前。 汉子的手臂传来一阵铁锤重砸的剧痛,整个人被一撞之下只得踉跄后退,好不容易止住后退颓势,正要让近乎麻痹的双手迅速舒展些许,不料一抹黑影如附骨之疽高高跃起,以膝盖撞在了中门微开的汉子胸口。 这一下汉子当真是受伤不轻,砰然一声倒飞出去。 当鲜血涌至汉子的喉咙,他的头脑彻底清醒过来,心神反而比之前更加清澈。到底是实打实的三境武夫,想着那少年出人意料的狠辣攻势,多半是强弩之末了,只要等到自己借着这股冲劲在远处摔落,应该就可以很快起身迎敌。 但是那个草鞋少年如一阵江心的清风,速度不减反增,已经来到尚未摔落在地的汉子身侧,对着后者脑袋就是一拳抡下。 砰!黑衣汉子的身躯被直直打落地面,由于下坠势头过大,甚至还在船板上微微反弹了一下。 呕出一大口鲜血后,一拳未出一招未使的三境武夫就这么彻底地昏厥了过去。 不幸中的万幸,当看到他晕死过去后,少年几乎要踩在他面门上的那只草鞋骤然收了回去。 一切不过是眨眼工夫。 中年男人来不及转身,只是保持那个扭头的姿势,一脸读书人掉进粪坑里的表情。 妇人脸色雪白,怀中的孩子张大嘴巴,一行仆从丫鬟更是没回过神来。 陈平安瞥了眼脚边的黑衣汉子,确定没有出手偷袭的可能性后,看了眼儒衫男人,最后把视线停留在妇人身上,缓缓开口道:“现在道理是不是讲得通了?” 吓破了胆的妇人突然对中年男人尖声道:“马敬复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你堂堂大骊清流官员难道也要当废物?快点亮出你的官家身份啊!” 中年男人转身,伸手指向陈平安,暴喝道:“你放肆!本官是这条绣花江尽头的宛平县县令!此时正是在赴任途中……” 陈平安根本不去看那个恼羞成怒的男人,死死盯住妇人。 妇人那句“有爹生没娘养”,还要掳走李宝瓶当丫鬟,他记得很清楚。 陈平安不是不记仇的人,有些别人伤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陈平安熬一熬,也就忍过去了;可有些必须要报的仇,只要一天没报,那么他活一百年,就能记住九十六年! 阿良曾经笑问:“剩下四年被你吃掉啦?” 少年一板一眼回答:“四岁之前,我有爹娘,又不懂事,可以不算。” 陈平安再次如清风一冲向前,一脚踹得那妇人连同怀中孩子一起踉跄摔倒。 只是比起那个黑衣汉子,他们的惊吓多过疼痛。 陈平安冷冷瞥了眼那个锦衣玉食的孩子。 中年男人破口大骂道:“岂有此理,你竟然连妇孺也不放过?匪人竖子!丧心病狂!” 陈平安走向他,说道:“只要是个人,到了懂事的岁数,就要讲道理。我管你是大是小,是男是女?” 中年男人步步后退,始终伸手指着陈平安,颤声威胁道:“我要治你的重罪,让你吃一辈子牢狱饭!” 就在此时,二楼有人沉声道:“小家伙,这就有些过分了啊。教训过那名扈从就差不多了,还不快快收手?如果继续不依不饶,靠着一点本事就敢恃武犯禁,老夫虽然不是官场中人,可要拦下你,帮助那位县令大人将你抓捕归案,还真不难。” 陈平安闻声转头望去,一名青色长衫老者站在二楼船头,身旁站着一个佩剑的白袍男子,正在闭目养神。 陈平安收回视线,对中年男人说道:“跟我们道歉。” 中年男人眼见有人仗义执言,无形中胆气大壮,愤怒道:“休想!到了宛平县辖境,本官要让你这个匪徒见识一下我们大骊的律法!”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道歉!” 中年男人有些畏缩,望向二楼,高喊:“还望老先生见义勇为,在下定会铭感五内!” 老人对此面无表情,望向陈平安的背影:“少年,老夫最后劝你一句,停步,收手!” 陈平安对船头的林守一以眼神示意暂时不要轻举妄动,转身问道:“先前老前辈在做什么?” 老人坦然笑道:“自然是袖手旁观。当然了,若是那位县令大人真敢强夺民女,老夫肯定也会出手阻拦。” 陈平安又问道:“那他们杀我们的驴子呢,您会不会拦着?” 老人哑然失笑道:“老夫又不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自然不会出手拦阻,一头驴子而已。” 陈平安继续问道:“那到底是谁没有道理呢?” 老人愣了愣,破天荒有些犹豫:“道理嘛,大概还是在你们这边吧。但是小家伙,有了道理,不代表就可以为所欲为啊。” 陈平安最后说道:“要他们道歉,就是为所欲为了?老先生,那咱们的道理还是不太一样。” 老人哈哈大笑道:“那今天老夫还真就要看看,到底你的道理,大不大得过老夫的道理。” 手臂自然垂下的陈平安点了点头,手腕悄然一抖,另外一只手指向那个已经睁眼的白袍男子:“靠他对吧?” 林守一心领神会,嘴唇微动。 老人早已怒意满胸,只是脸上依然笑意如常,点头道:“怎么,不服?” 他笑着转头望向身边的扈从剑客:“白鲸,那个小家伙好像觉得自己的拳头比你的灵虚剑更能讲道理啊。” 白袍剑客扯了扯嘴角,泛起淡淡的轻蔑讥讽。 就在此时,异象突起。还不等船上内行咀嚼出“灵虚剑”三字的分量,仿佛剑仙出世的白袍剑客就像被人抓住脖子,从二楼船头横飞出去,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最终一头狠狠撞进绣花江,溅起巨大的水花,过了很久也没能浮出水面,生死不知。 那个中年男人吓得肝胆欲裂,望向已经开始登楼的少年,赶紧亡羊补牢:“对不起,我错了!是本官错了!” 陈平安来到老人身边,二楼船头只剩下了脸庞抽搐的他。 看到少年的身形后,老人咽了咽口水。 陈平安轻声问道:“老先生,您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照理说懂的应该比我多很多,您的道理都跑到狗身上去了吗?” 老人正要说话,一个白影好似一条大白鱼跳出了绣花江,原来是白袍剑客白鲸被抛回了大船二楼。 老人弯下腰,欲言又止。陈平安已经下楼离去。 中年男人让家中所有人乖乖站好,在陈平安走过的时候,人人赔礼道歉。 陈平安对他道:“可以了。不过我知道你其实心里恨不得杀光我们。” 中年男人膝盖一软,恨不得给这个少年跪下来。 陈平安不再搭理他们,回到船头原位坐着。 李宝瓶伸出大拇指,林守一依旧背靠船栏内壁,脸色平静。 李槐满心愧疚,攥紧白色毛驴的缰绳,生怕再给陈平安招惹麻烦。 陈平安认真想了想,轻声道:“以后我练拳要更加勤快一些。再就是林守一,如果可以的话,你也别偷懒。” 林守一笑着点头:“不用你说。” 李槐小声道:“对不起,陈平安。” 陈平安抬起头,笑道:“你该说的对不起早就说了。如果是因为惹了后边的那些麻烦才跟我说对不起,那不用。只要你没错,就别认错,跟谁都是这样。我们今后去大隋的路上还是像今天这样不惹麻烦,但麻烦找上门了,也绝对别怕麻烦!做得到吗?” 李槐一下子热泪盈眶,挺起胸膛:“我可以的!”他又很快破涕为笑,“陈平安,你可以啊,打架好生猛,要不然以后我也喊你小师叔吧。”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他立即改口道:“以后再说!” 陈平安突然加了一句:“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真遇上了拼命也打不过的对手,那就赶紧认错认?,不丢人。活着比什么都要紧。” 李宝瓶双臂环胸,靠着小书箱,气呼呼道:“小师叔,这件事,不行的!” 林守一拆台道:“我觉得可以。” 李槐嘿嘿笑道:“我反正听未来小师叔的。” 绣花江水底,如鱼游荡在水中的一尊阴神,笑了笑。 第25章 狭路相逢 经过这桩风波后,势利眼的大船主人立马跑来,说是给贵客们准备了上好的二楼雅间,便是把驴子一并牵入也无妨,是他这艘小船蓬荜生辉才对。还有一些慕名而来的豪客,多悬刀而不佩剑,显然是来套近乎的。 陈平安应付这些不在行,都是林守一出面帮着婉拒。到底是督造衙署长大的少年,言谈举止滴水不漏,哪怕拒绝了他们,也让那些人仍是面带喜气地离去。 剑客白鲸是大骊南方小有名气的散人修士,佩剑是货真价实的法器,名为灵虚,是道家符箓一脉的神兵利器。相传是一位下山修心的游方高人在荒郊野岭坐化兵解后的遗物,无意间被白鲸获得,凭借一身本就不俗的剑术悟出了剑道真意,从此扬名。只是他生性不喜拘束,才没有被大骊官府和边军招徕,反而喜欢在江湖上仗剑游历。此人在蛟龙四伏、宗师辈出的大骊江湖上能够被记住姓名,实际上已经很不简单了,结果连剑都没能出鞘,从头到尾被人如此玩弄于掌心,说不定连剑心都要蒙尘,剑意亦会沾染污垢,那么草鞋少年一伙人的家底有多深厚,可以借此掂量掂量。船上多是见多识广的文人、商贾和江湖豪侠,不管各自心性是好是坏,蠢人还真不多。 林守一眼见着不再有人过来客套寒暄,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心烦意乱。若非空隙歇息的时候能够亲眼看着碧绿书箱在陈平安手里一点一点显露出雏形,就林守一那种天生寡淡冷漠的性子,恐怕早就忍不住恶脸相向了。 陈平安有些于心不忍,说道:“放心,我肯定把这只书箱做得让你满意。” 林守一盘腿而坐,满脸疲惫,破天荒吐露心扉,轻声道:“真想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独自面壁修行,只管我山中一甲子,任由世上已千年。但是阿良说过,这种路数的修心叫枯冢,可行是可行,但独属于境界到了一定高度的练气士。我才刚刚入门,若是现在就这么干,肯定会走火入魔,堕入旁门外道而不自知。” 陈平安点点头:“那的确是得小心些。” 李槐托着腮帮蹲在一旁,乐呵呵道:“林守一,说不定阿良吓唬你呢。我看棋墩山就不错嘛,适合你去当神仙,无聊的时候,还能跟那个叫魏檗的土地爷聊天打屁,坐着大乌龟,或是骑着黑蛇白蟒,威风得要死。不过这样的话,你既然都不跟我们去大隋了,那就把这只书箱留给我呗?我现在背不动,过几年个子高一些,力气大一些,刚好把小书箱换成大书箱。我会念你的好,大不了将来从大隋游学归来,再还给你。” 林守一斜眼瞥着打小算盘的李槐,冷笑道:“我就算留在棋墩山修行长生之法,也不把书箱留给你。” 李槐“哦”了一声:“那你还是继续跟我一起去大隋吧。” 林守一揉了揉眉心,觉得还是只有阿良治得了李槐。 不对,李宝瓶也可以。陈平安好像也可以……难道只有自己拿李槐没辙? 心情不太好的林守一盯住李槐,把后者给看得毛骨悚然,赶紧表忠心道:“干啥咧,林守一?我其实是想你跟我一起去大隋的啊,我就是有点眼馋你的书箱,没办法,比我的书箱要大嘛,这个我不否认啊,但是你如果真要下船返回棋墩山,我肯定是不乐意的。你想啊,咱们四个人里,就你道貌岸然、一肚子坏水,以后如果碰上没把坏字刻在脸上的家伙,比如包藏祸心的那种,肯定就只有你能一眼看穿啊,对不对,陈平安、李宝瓶?” 李槐左右张望,寻求援手。陈平安低头打造书箱,专心致志,置若罔闻。李宝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神游万里,心无旁骛。 林守一有些心情沉重:“你以为我们这趟去大隋游学很轻松吗?除了山水险阻之外,肯定还有很多我们想都想不到的幺蛾子。” 李槐眨了眨眼睛。 林守一缓缓道:“我们大骊以武立国,江湖势力不容小觑,读书人很少有人出名,在先生的山崖书院建立之前,一直被整个东宝瓶洲骂作蛮夷之地。” 李槐点头道:“这个我知道啊,咱们齐先生从不忌讳说这些的,又不是没讲过咱们大骊的处境。” 林守一叹了口气:“记得我小的时候,督造官宋大人曾经说过一件事情,说早年大骊好不容易有一个读书人靠本事考进了观湖书院,结果受尽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屈辱。不单单是言语辱骂那么简单,按照宋大人的说法,应该是大隋高氏和卢氏王朝的两名读书人联手设置了一个连环局,害得我们大骊的那名书生心境崩碎,变得疯疯癫癫,多年后好不容易恢复了神志,又在男女情事上被狠狠捅了一刀,最后就投湖自尽了。” “我们大骊因为此事,举国震怒,这才掀起了与卢氏王朝赌上国运的大战。要知道在那之前,对于昔年拥有大骊上国身份的卢氏王朝的诸多刁难,大骊素来是能忍则忍的。当然,如今局面已经变了很多,现在我们大骊的读书人越来越多,山上的练气士也开始下山,他们都在为大骊朝廷效命,在边关奋勇杀敌。” “这就又出现了一个崭新的格局,那就是大骊的文人很清贵,读书人当官就会自视高人一等,比如先前那个自称宛平县县令的人,多半是从京城外放地方的货色,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所以我现在担心那个男人在宛平县辖境渡口下船后,不管是书生意气还是想着新官上任三把火,会选择对我们下手。好在他是读书人出身的文官,而我们当中也有一位不曾露面的‘山上神仙’,说不定能够震慑住他。毕竟读书人在大骊再金贵,仍是比不过练气士。但是怕就怕那个县令不够聪明,或者不曾真正见识过练气士的厉害,那我们还会有一连串的麻烦。” 李槐忧心忡忡,转过身对着侧卧在身后的白色驴子就是一巴掌,怒骂道:“惹祸精小白驴!你当自己是黄花大闺女啊,给人摸一下就耍性子发脾气?” 李宝瓶突然开口道:“那个老头子肯定是宛平县县令的座上宾,说不定现在正相互吐苦水呢。我相信老人的身份越高,那名剑客的剑术越好,宛平县县令就越不敢明面上出手。我大哥说过,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至于暗中使小绊子,我们可不怕,只要那家伙不敢动用朝廷力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了,你林守一怕什么?别自乱阵脚!” 林守一仔细想了想,点头道:“应该是这样了。” 李宝瓶说完之后,脸色认真问道:“小师叔,对吧?” 陈平安无奈道:“我哪里知道这些读书人和当官的弯弯绕绕。总之遇上了麻烦,你和林守一商量着来。” 上次学塾马夫子“托孤”一事,几个孩子能够安然返回小镇不说,还把那名自称大骊谍子的车夫耍得团团转,其实就是林守一起的头,李宝瓶制定大方向,林守一再在细节上查缺补漏,天衣无缝,心志早熟得远远超过同龄人。 陈平安突然停下手中动作,想了想,干脆连柴刀也一并放在脚边。 心不静时,陈平安就会什么都不做,宁可先放一放,也绝不轻易犯错。以前烧瓷是如此,如今练拳更是如此。 李宝瓶和林守一几乎同时察觉到异样,就连李槐都赶紧端正坐姿。 陈平安看到三个疑神疑鬼的家伙,苦笑道:“干吗?我只是想到一件事情,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 李宝瓶说道:“小师叔,你说出来听听。” 陈平安笑道:“我刚才就是想,除了跟你们识字之外,是不是也要跟你们学一学书上的学问。” 李宝瓶愣道:“可我们跟先生学到的只是入门的蒙学,没什么了不得的大学问。再说了,我们自己都只是蒙童,如何教得了小师叔?更何况很多蒙学上的语句,我随口问起,连齐先生也答不出来的,我们咋教啊?胡乱回答,不好的!” 李槐嘀咕道:“先生不是回答不出来,只是回答得晚了一些,你就不愿意听了。” 李宝瓶猛然转头,一拳砸在李槐脑门上。 李槐其实没怎么疼,仍是抱着脑袋鬼叫道:“这日子没法过了!李宝瓶的力道越来越大了,我也要练拳,不然将来我肯定会被她失手打死的。” 林守一好奇问道:“陈平安,学书上的东西做什么?” 陈平安缓缓道:“我怕有一天我跟人讲的道理,事后发现其实是没有道理的。所以我希望除了姚老头、阿良他们教给我的道理之外,再从你们读书人的书本上学一些。” 李槐如坠云雾,满脸震惊道:“陈平安,每天练拳那么辛苦,而且你打架已经那么厉害了,难道不是为了能够跟人不讲道理?” 林守一犹豫了一下,摇头道:“陈平安,我觉得不用事事讲道理,毕竟天底下所有人都有自己的道路要走,我们坚守本心即可,否则只会深陷泥泞,过犹不及的。” 李宝瓶满脸严肃:“小师叔,你别急,让我想一会儿。我觉得这件事很大,我必须要认真对待,仔细思考!” 在小镇学塾的时候,齐静春就是这样,每当李宝瓶询问一些个看似浅显至极的问题,反而会陷入沉思,多半要拖延几天才给出答案。 陈平安愈发无奈,仰起头望向蔚蓝天空,片刻之后,收回视线,不知为何突然就满脸笑容了:“我之所以要这么麻烦,是因为我在得到那部拳谱之后就一直有个感觉,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就是每当我与人对敌的时候,不管说不说出口,只要觉得我是对的,那么我心底就像有人在不断告诉我,你陈平安可以出这一拳,不管是对谁!” 接下来,三人仿佛都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陈平安。 只见这个来自泥瓶巷的贫苦少年神采飞扬,双拳紧握搁在膝盖上,从未如此自信:“而且,这一次出拳,可以很快!” 林守一眼神痴痴,小声呢喃道:“应该不算习武走火入魔吧,挺正气凛然的,还真有点像是先生在学塾……讲述那些圣贤大道最精妙处时的样子。” 李宝瓶正忙着思考先前那个问题,陈平安已经重新拿起柴刀,继续给林守一做小竹箱子了。 李槐有些神色恍惚,很久都没有还魂回神。先前那一刻的陈平安,让他感到似曾相识,好像记起了小时候有一次,吵架本事天下无敌的娘亲让人给挠得跟大花猫似的,回到家就撒泼打滚。他和姐姐李柳跟着娘亲一起哭,那个被街坊邻居骂作窝囊废的爹就只是闷闷地蹲在门槛边。娘亲最后就说自己瞎了眼,才找了这么个没骨气的男人,自己婆娘给人打了也放不出个屁。李槐他爹始终没吭声,气得从小就跟娘更亲近的李槐跑到门口狠狠踹了那个家伙的后背两脚,说以后再也不认他这个爹了。后来他娘亲哭累了,扯着男人的耳朵往门外一甩,说罚他今夜滚院子里睡去。可是才关了门熄了灯,她又让李槐去开门,把他爹喊回屋子睡觉。李槐不太情愿,可熬不过娘亲催促,只得开了门。让他差点气炸的是,他爹依旧老老实实蹲在院子里。 然后那一刻,身材矮小结实的男人缓缓站起身:“儿子,爹要连夜出山一趟,跟你娘亲说一声,很快就回家。” 不光屁都不放一个,还这么躲着娘亲和他们姐弟,这算男人吗?李槐气得浑身颤抖,哭喊道:“什么儿子,我是你李二的爹!” 男人半点也不生气,笑骂道:“臭小子,不愧是我李二的崽儿!” 那一刻,李槐有些痴呆。记忆中他爹是从来不会这么跟人说话的,好像永远都低人一等,除了睡觉打呼跟打雷似的,就是个没出息的闷葫芦,哪怕在他和姐姐面前也从来没有半点一家之主的样子。 的的确确,他爹就是个怕天怕地怕人怕鬼什么都怕的窝囊废。可是那天晚上,他爹走的时候,走得雷厉风行,很像是福禄街桃叶巷那边的富贵老爷。 李槐当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他爹有可能是大半夜帮着娘亲当街骂人去了。 可第二天李槐就失望得很,因为把他娘亲挠花脸的妇人一大家子见着他们娘仨依旧趾高气扬。之后他爹很长一段时日都没出现,应该是入山烧炭,赚钱养家糊口去了。所谓的“出山”,李槐觉得肯定是他爹的口误。 不过他爹回来的时候仿佛开窍了,不但拎回一只肥腻烧鸡,还给他们娘仨都带了礼物。娘亲一手叉腰,一手点着他爹的眉心说:“孬归孬,算你李二还有点良心。” 在那之后,他爹就又是那副“你来骂我啊,我还嘴一句算你有本事;你来打我啊,打死我也算你有本事”的孬样了。 但是不知为何,随着李槐慢慢长大,那一夜在院子里,他爹“出山”之前的笑容、说话的语气和走路的架势,在他的脑海中不但没有模糊,反而越来越清晰。 李槐突然说道:“陈平安,我们以后回到小镇,我请你去我家做客。” 陈平安疑惑道:“你爹娘和你姐姐不都已经离开小镇了吗?你之前说过,他们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才记起此事的李槐蓦然红了眼睛,嘴唇颤抖,就要哭出声来。 陈平安只得安慰道:“别哭别哭,你不也说了嘛,你爹答应过你,只要真正成了读书人,他就会来探望你的。” 李槐委屈道:“可是我又贪玩,又吃不了苦,一读书就喜欢偷懒犯困,比李宝瓶和林守一差太远了,我恐怕当不了读书人了,爹娘就再也不要我了。” 若说林守一和李宝瓶的岁数已算少年少女,还是大门大户出身,见的世面多,胆子相对大一些是理所当然的,可李槐却真的只是个孩子罢了,跟他陈平安一样是穷苦出身,胆子小一些也很正常。所以陈平安从头到尾对李槐都算是最耐心的那个人,哪怕是棋墩山那一次,李槐在泥泞里使劲踩踏,只有被溅得一身泥的陈平安打心底里没觉得有丝毫烦躁。 陈平安笑道:“别胡说,你爹娘如果不心疼你,还会送你去学塾念书?早点让你下庄稼地里干活,帮着家里放牛,不是更好?” 李槐心情略微好转,抹了把脸,哭丧着脸道:“我家穷,买不起牛啊。” 陈平安轻声道:“你现在还穷?不说那本《断水大崖》里的古怪,就书籍本身也值十两银子。” 李槐笑逐颜开,转头瞥了眼白色毛驴,咧嘴嘿嘿笑道:“我还有头驴呢!” 林守一突然神色一凛,压低嗓音对陈平安道:“水底阴神告诉我,有人来了,要见我们。但是那人自称认识阿良,还说阿良之所以提前入城,就是想问他一些问题,所以阴神问我们如何处置,是不答应他们登船,还是……阴神还说那人身边跟着一位江水正神,不出意外,是这条绣花江享受万民香火祭祀的神祇。” 陈平安有些为难,最后沉声道:“让阴神前辈护在我们身边就是了,其实让不让人家登船差别不大。接下来你们几个要小心,还是之前约定的老规矩,一切先由我来应付,实在不行,林守一你再动用那些黄纸符箓。” 林守一点头道:“好。” 他心神微动,细语呢喃。片刻之后,这艘行驶在绣花江水面上的大船微微一震,如果不是陈平安四人事先知情,一般人都不会察觉到其中玄机。 虽然他们肉眼见不到阴神的存在,但是明显感到船头这一块阴气森了几分。 这时陈平安发现船头不远处多了一个盘腿而坐的年轻剑客,长剑横挂在腰后,怀中还抱着用棉布包裹的长条物品,像是一把刀剑。他起身后,走到陈平安这边,对着隐蔽身形的阴神微微一笑,不再向前,开门见山道:“我带来了你们四人的通关文牒,有大骊龙泉县县衙户房的朱印,以及关于你们此行出境远游的许可朱文。至于我是谁,不重要。总之,我认识阿良,所以绝对不会是你们的敌人。至于船上先前的那点冲突,你们不用担心,那个宛平县县令不会耽误诸位的求学之路。” 最后年轻剑客双手递出手中物,望向李宝瓶,笑道:“你就是宝瓶姑娘吧?这把刀是阿良交代我们大骊务必要原原本本交还给你的。” 李宝瓶虽然心情激动,但仍是一动不动。 陈平安独自向前,从年轻剑客手中接过那柄祥符狭刀,说道:“麻烦前辈了。” 年轻剑客开怀笑道:“你们都是阿良的朋友,我可不敢以前辈自居。” 陈平安问道:“阿良还好吗?” 年轻剑客神色不变,点头道:“放心吧,很好。” 这把刀,是大骊藩王宋长镜亲自命心腹送出京城,交到年轻剑客手上的。还过了刀,年轻剑客如释重负:“诸位放心远游便是,接下来一路到达边境野夫关,只要涉及朝廷和官府都会畅通无阻,但是除此之外,我大骊就不会参与了。当然,如果真有了麻烦和意外,只要你们跟边军或是当地官府打声招呼,朝廷一样愿意竭力相助。” 陈平安望向此人的眼睛,点头道:“我们知道了。” 年轻剑客从袖中拿出四份通关文牒交给他,最后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肚子,换了一些客气话,抱拳道:“那就此别过,我去二楼打声招呼就走。” 陈平安有些别扭地抱拳还礼。 二楼一间摆设有精美瓷器的上等雅室里,所有人全部站着。老人和剑客白鲸脸色凝重,即将上任的宛平县县令和妻儿则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 只有一名不速之客坐在那里自斟自饮,他身材魁梧,袖上有青蛇盘踞,呼吸吐纳皆是白雾缭绕。男子一身神采,绝不似凡俗人物。 见年轻剑客来,男子立即起身弯腰抱拳,一言不发,却极其恭敬。 年轻剑客摆摆手,看也不看老人和白鲸,对那位宛平县县令说道:“到了宛平县辖境,本本分分做你的父母官便是。今日之事,不要多嘴,到此为止,朝廷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如果稍有风吹草动,我可能不会亲自来找你,但是这位绣花江的水神大人是可以把你的脑袋拧下来的。” 年轻剑客不愿多说什么,只是对那位始终不敢坐下的绣花江神笑道:“你帮忙看着点,我先回去了。” 绣花江神沉声道:“那属下就不送大人了。” 年轻剑客走出雅间后,来到外廊,望向江水,想起草鞋少年的那番言语,颇有感触。 最终,他的身形一闪而逝。 山下纯粹武夫之所以矮山上练气士一头,就在于他们作为立身之本的东西——练拳的拳谱也好,习剑的剑术也罢,十八般武艺十八般兵器,全部被习惯性称为武学,其实在山上练气士看来,跟“道”这个字八竿子打不着。 一旦武学始终不上升到武道的高度,那终究只是在烂泥塘里打滚而已。 恐怕那个陋巷少年自己都不知道,他那番发乎本心的言语,关于如何出拳的感悟,是至少武道六境之上的宗师才会去深思的需要自问自答的问题。 棋墩山,有名姿色平平的妇人在自家大人的秘密授意下,带着一个船家女出身的貌美少女开始徒步爬山,向北方行去。 这是少女第一次出门远行,所以一路上不断回头张望,恋恋不舍。 妇人也不多说什么,人之常情,无须苛责。 何况长春宫她这一脉比较奇怪,修心重情,寻常练气士视为累赘忌讳的拖泥带水,反而是她这一脉的证道阶梯,所以少女才离乡就思乡,反而是好事。 至于为何要带着少女步行穿过棋墩山,那位大人没有明说,她也不方便刨根问底。 一路翻山过水,风景宜人。 少女生性天真烂漫,虽然略显疲惫,可是精神很好,走着走着,顺手折了路旁一根花枝轻轻晃悠,哼起了一支世代相传的乡谣小曲。 长春宫妇人皱了皱眉头,但是始终没有说什么。 远处有一个俊美非凡的年轻人,如同山鬼精魅,同样是在缓缓而行,始终望着妇人身边的少女。少女的嗓音空灵婉转,哪怕乡谣的内容很悲伤,可从她嘴中哼唱出来,就别有韵味,哀而不伤。 年轻人轻声与少女的歌声相和,声韵略有不同,更为醇正,也更为悲怆。 少女如春草里穿梭的黄莺,男子如孤零零站立坟头的老鸦,一个欢快鸣叫,一个低沉呜咽。最后,在山脊用青石板垒砌起来的寂寥驿路上,少女猛然抬头,发现远处走来一名白衣年轻公子,模样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两人在狭窄的驿路上相遇,年轻人却已经低下头,不说话,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擦肩而过。 少女忍不住回头望去,发现那人站在远处,不走也不回头,背对着她。 少女有些奇怪,摇摇头,转头继续前行。 之后绣花江两百多里水路,安安稳稳。 陈平安一行人下船的时候,李槐和林守一都背上了书箱,加上李宝瓶,负笈游学变得愈发名副其实,结果就是让陈平安看起来更像一个大户人家的少年仆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实在无法想象他是一名练家子,能够让一个大骊县令身边的武秘书郎毫无还手之力,下船之时,竟然是让人用担架抬下去的。 陈平安下船之前就仔细看过了堪舆图,如果不进宛平县城,那么绕城南下之后要穿过一片崇山峻岭,估计需要大半个月的脚力。陈平安在船上找当地人问过了,有山路可走,但是比起棋墩山的青石驿路要难走很多,不通马车,多是驴骡驮物。 如果不走山路,就必须经过一座郡城。林守一说他尚未悟出纯阳符的法门,无法让那尊阴神遮掩先天而生的阴秽之气,这样的话,它多半无法光明正大进入城内。按照阿良的说法,郡城的城隍阁、文武庙以及一座将军府邸恐怕都会对阴神产生先天排斥,若是有高人坐镇,很容易节外生枝。 一行人一边问路一边前行,其间陈平安还跟乡野村夫、妇人试探性询问那些山岭有没有古怪传说,会不会有山鬼出没。当地百姓看到四个孩子年纪都不大,又背着书箱,便当成了富贵人家跑出去游山玩水的读书郎,笑着跟陈平安说,那边的山山水水连个名儿也没有,哪来的神神怪怪,他们就从来没听说过。最后大多不忘跟四人推荐绣花江的江神祠,说那儿求签拜神很灵验,说不定真有江神老爷,每年县令大人都会带人在江边祭祀,爆竹连天,热闹得很。 正午时分,四人准备入山。李槐站在山脚,弯腰作揖,狠狠拜了三拜,抬头看到陈平安没动静,奇怪地问道:“陈平安,上回在棋墩山你都拜了拜,这次咋偷懒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我以前跟老人经常进山,学了一点点看山吃土的本事。老人心情好的时候,说过些山势走向,什么地方会是山神老爷搁放什么金身的地儿,很有讲究的。大致上一座山有没有山神老爷坐交椅,进山之前你仔细看几眼就能看出一点苗头的。加上之前当地人都说这儿没那些说法,就大致能够确定我们要走的山路不是山神的地盘了。” 林守一心念微动,说道:“阴神前辈说了,一个王朝的山水正神名额有限,不可能处处都有神灵,否则就会泛滥成灾,使得地方气运一团乱麻。加上山水之争跟山下争田地抢水源是差不多的光景,反而对王朝不利,所以一般来说,地方县志上没有明确记载山神庙的山头,就不可能出现山神。” 李槐有些失望:“唉,我还想多几个彩绘木偶呢。” 原来在棋墩山因祸得福,白白拿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彩绘木偶,这让李槐期待得很,恨不得走过一座山头就拿到一个,那等走到大隋书院,自己的小书箱就能堆满了不是?要不然到头来里面只放有一个木偶和一本书,太“家徒四壁”了。 林守一气笑道:“你有什么脸皮说陈平安财迷?” 李槐一脸无辜:“我没说过啊,我只说过陈平安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林守一冷哼道:“马屁精!” 李槐大怒:“如果不是我苦苦哀求,你能有小书箱?林守一你有点良心好不好?” 李宝瓶没好气道:“闭嘴。” 陈平安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就会练习走桩,因为背着大背篓,不敢动静太大,就让自己收着力气和架势,尽量往慢了走,毕竟阿良在枕头驿传授十八停运气方式时就说过一个“慢”字才是十八停的精髓所在。陈平安如今卡在第六和第七停之间,死活迈不过去这个坎,刚好拿《撼山谱》的走桩来练练手。 进山走了约莫两个时辰的山路,李槐已经气喘吁吁,李宝瓶亦是如此。 陈平安知道这就是所谓“一口气”的尽头了,于是挑了一条溪涧边休息。林守一不愧是一只脚登山的神仙了,气定神闲,只是额头微微渗出汗水,比不过陈平安而已。众人各自找地方坐下,陈平安从自己的大背篓里拿出李宝瓶的那把狭刀祥符。虽然当时阿良说到了“垫底”二字,可陈平安又不是瞎子,而是用惯了菜刀和柴刀的人,甚至连宁姑娘的压裙刀也借用过一段时间,知道这把刀肯定名贵异常,所以只要四周没人,就会拿出那块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小小斩龙台,小心翼翼地磨砺刀锋。 拔刀出鞘后,把黑得发亮的斩龙台轻轻蘸水,陈平安就蹲在溪畔开始缓缓磨刀,动作舒缓,不急不躁,像是对待小镇最珍贵脆弱的贡品瓷器。 陈平安喜欢专心做一件事情,尤其是能够做好的话,会让他格外开心。 就像每次到了“会当凌绝顶”的视野开阔处练习立桩剑炉,陈平安会感到最舒心。每当收回心神的时候,他就会感到神清气爽,同时又有一些遗憾,恨不得去将拳谱后边的拳招钻研精深,一下子就融会贯通,一口气全部学会,使得自己的出拳更加有章法,更加迅猛,拥有阿良离开枕头驿之时拔地而起、化虹而去的那种气势。 但是每当这种时候,陈平安就会默默走桩,将这股躁动之气一点点压抑下去,告诉自己不要急,要心静。心不定,一味求快,就会跟烧瓷拉坯一样,反而容易出错,功亏一篑。有一次走桩,陈平安怎么都静不下心来,于是就去翻看那些州郡堪舆图,无意间翻出小心珍藏的三张药方,正是那位陆姓年轻道人的手笔。宁姑娘说这些字写得没滋没味,像什么读书人的馆阁体,最无趣。 可是陈平安如今有事没事就会拿出那三张纸看一看、读一读,心就能静几分。 李宝瓶洗了把脸,缕缕发丝沾在额头上。这么长时间步行远游,小姑娘晒黑了许多,所以此刻没了头发遮掩的额头显得格外光洁白皙。 李宝瓶喜欢看小师叔聚精会神磨刀的样子,狭刀在斩龙台上推移的时候,好像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小师叔一个人,她怎么也看不厌。 当然,陈平安走路练拳的时候,挡在她身前用拳头跟人讲道理的时候,跟他们认字的时候,等等,她都喜欢。只是分喜欢、很喜欢、更喜欢、最喜欢。 当然,也有不那么喜欢的时候,不过李宝瓶一般很快就会忘了。 但是李宝瓶突然想到红烛镇枕头驿,想到自己寄回家里的那封信,心情有些阴郁。 陈平安察觉到小姑娘的异样,笑问道:“怎么了,有心事?” 李宝瓶叹了口气:“不知道家里如何了。二哥人这么坏,大哥以后会不会被二哥欺负呢?” 陈平安认真道:“就事论事,我以后肯定会当面跟你二哥问清楚有关唆使朱鹿杀我的事情。但是话说回来,你二哥对你这个妹妹应该是不坏的。” 李宝瓶苦着脸道:“朱鹿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她既然已经是武夫了,还有她爹朱河,只要去边军,谁都会抢着要的,她以后靠自己去争取一个诰命身份,很难吗?为什么我二哥说什么,她就真的照做?” 陈平安摇头道:“这些我就想不明白了。” 不远处林守一脸色阴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李槐哼哼道:“屁咧,我看朱鹿这个傻瓜就是喜欢上了你二哥。少女怀春,春心萌动,得到了心上人的承诺,比那诰命夫人的诱惑更让她动心。” 林守一冷笑道:“那她就真是又蠢又坏,无药可救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看了眼身边三人,想起泥瓶巷、杏花巷那边的风景,鸡飞狗跳、鸡毛蒜皮、妇人骂街、背后坏话,什么都不缺,说道:“你们是读书人,懂得多,又是齐先生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所以跟我们很不一样。其实像我生活的地方,哪怕很多上了年纪的人,就跟船上那个县令和老人差不多,是不愿意讲道理的,要么只愿意讲自己的道理。”他干脆不再磨砺狭刀,收刀入鞘,有些感慨,“不过别看他们不讲理,可有些人力气大,烧瓷烧炭就能赚钱养家;有些人庄稼活做得比谁都好,所以日子过得其实不差;还有比如给人接生、喜欢烧符水装神弄鬼的马婆婆,人坏得很,可这么坏的人,对她的孙子马苦玄又好得很,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给自己孙子。” 陈平安笑道:“所以我要读点书,想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李宝瓶突然站起身,在溪水旁边缓缓踱步,脸色凝重。 最后她突然开口道:“小师叔,你上次在船上的那个问题,我一直在想,现在我觉得想明白一点点了。你要不要听听看?” 陈平安忍住笑:“刚从你们那里学来一个‘洗耳恭听’,现在正好用得上。” 李宝瓶气呼呼鼓起腮帮,最后有些埋怨道:“小师叔!” 陈平安赶紧笑道:“你说你说。” 李宝瓶还没开始讲道理,就先为自己做铺垫埋伏笔找退路了:“我可能说得比较乱,小师叔你如果觉得不对,听听就好啊,不许笑话我。” 陈平安摇头道:“我在船上能跟那么大岁数的老人讲道理,为什么跟你就不可以?你只管说,小师叔用心听着呢。” 李槐撇撇嘴,拎着那只彩绘木偶胡乱挥动,像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说说说,说话吵架从来不疼,打架才疼。” 李宝瓶先讲了三个说法,有点类似夫子讲学的开宗明义,提纲挈领:“我要讲仁义道德、乡俗规矩、王朝律法。” 李槐立即有些头疼了,把心思放在那个精美绝伦的彩绘木偶上,想着哪天它能活过来跟自己聊天解闷就好了。 林守一笑了笑,单手托着腮帮,望向站在溪边的李宝瓶。 陈平安竖起耳朵,用心听讲。 小时候经常去学塾的墙根处偷听齐先生说书,这让他始终有些怀念。 李宝瓶接着道:“这三点分别对应君子贤人、市井百姓、违禁坏人。” “君子贤人,读书多了之后,懂了更多道理,但是要切记一点,就像我大哥所说的,道德一物,太高太虚了,终究是不能律人的,只能律己!又故而立身需正,身正则名正,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除此之外,一旦独善其身了,若想兼济天下、教化百姓,大可以将自己的道德学问,像我们先生那样在学塾收弟子、传道授业。” “一般的市井百姓,只需遵守乡俗规矩即可。而王朝律法,就是用来约束坏人的一条准绳,而且是最低的那根,也是我们儒家礼仪里最低的‘规矩’。” 陈平安觉得这些话虽然都听得懂,只是其中的道理始终没有成为自己的道理。 难怪阿良说要多读书啊。 林守一不知何时已经正襟危坐,皱眉道:“那是法家。” 李宝瓶面对三人,斩钉截铁道:“法必从儒来!” 林守一愕然。 李宝瓶看到心不在焉的李槐,气不打一处来,轻喝道:“李槐!” 李槐仿佛回到了乡塾蒙学,被齐先生在课堂上一次次温声点名的岁月,本能地答道:“到!”结果发现齐先生已经换成了经常揍自己的李宝瓶,便有些悻悻然,觉得挺丢人现眼的,只得继续低头摆弄木偶。 李宝瓶不理睬李槐,继续说道:“各有各的规矩,相安无事,世道清明,天下太平!君王垂拱而治,从而圣人死大盗止!” 林守一又开口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是道家的说法吧……” 李宝瓶眼神熠熠,大声道:“一法通万法通,天底下最根本的道理,必然是一致的!”她好像记起了什么,在三人面前缓缓踱步,“我在学塾的最后一堂课,是先生单独跟我说起‘天经地义’四字,经义是我儒家立教之根本……” 李槐终于开口道:“先生没跟我们讲这个啊。林守一,你呢?” 林守一摇摇头。 李宝瓶双臂环胸,气道:“你们一个是先生讲道理不爱听,一个是先生讲了东西不爱问,难道非要先生把他的学问塞进你们脑袋里去啊?” 李槐嬉皮笑脸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是不介意的。先生那么大学问,分我一点都够用一辈子啦,这样省心省力,还能少走弯路。” 林守一自言自语道:“一法通万法通……若真是如此,确实需要自己找到那个‘一’,阿良说的‘求精深而弃驳杂’也能对上了。” 被李槐这么一打岔,李宝瓶像是又想到了别处,遇到了瓶颈。她有些难为情,对陈平安说道:“小师叔,我再想想啊,又有问题跑出来难住我了。” 陈平安微笑着抬手伸出大拇指。 李宝瓶雀跃道:“讲得不坏?” 陈平安没有收回大拇指,大声道:“很好!” 四人并不知道,原本暗中守护在不远处的那尊阴神,如同一个从油锅里爬出来的可怜人,浑身剧颤。 但是福祸相依。这尊阴神先是漫不经心地听着那些稚嫩的“讲学”,然后就是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反应,心神摇荡,魂魄分离,一身浑厚阴秽之气如同被一阵阵强劲罡风如刀削去。阴神一开始还不信这个邪,始终不愿后退一步,到最后实在是经受不住,一退再退,竟是退了数十里才略微好转。阴神不愿就此作罢,顶着那股无形的罡风浩然气一步步前行,如一叶扁舟在江水滔滔之中逆流而上。 相传浩然天下九大洲,儒家七十二书院里的那些正人君子,胸中一点浩然气,天地千里快哉风。 与此同时,在这片山岭人迹罕至的百里之外,有一处辉煌如王侯宅邸的所在,一名身形曼妙却脸色雪白的红衣女子本想点燃一盏白纸灯笼高高挂起,可是灯火点燃一次就自行熄灭一次,这让她的脸色变得有些狰狞。 整栋恢宏宅邸,鬼蜮横行,阴风大振。 她丢弃手中灯笼,缓缓升空,最终悬停在比屋檐更高的地方,环顾四周。 陈平安一行人从北向南入山,与此差不多时候,凑巧也有一行人由南往北而行。为首的是一个背负桃木剑、腰悬一串银色铃铛的老道人,道袍老旧,脚踩草鞋,仙气没有几分,寒酸气十足。他身后跟着个神色木讷的跛脚少年,除了背负着大包裹,肩膀斜斜扛着“降妖捉鬼、除魔卫道”的幡子。估摸着幡子是清洗的次数太多,布料早已泛白,八个字也墨色浅淡。还有个七八岁的圆脸小姑娘,瘦瘦小小,伸手搀扶着不知为何始终闭眼的老道人。 老道人猛然抬头“望”向连绵逶迤的青黑大山,惊讶道:“咦?此山距离绣花江的江神祠并不算远,竟然还有这么明显的妖气冲天而起,这其中必然有隐情。虽说山水有界,互不干涉,可此处古怪,大有古怪。” 圆脸小姑娘闻言,忧心忡忡问道:“师父,那咋办?上回您在三枝山捉妖失败,出钱雇用咱们的人最后气得连盘缠也不给。如今咱们可真没钱了,不然咱们绕路?” 老道人冷哼道:“绕路?若是贫道没能遇上也就罢了,算那妖物邪祟走运,如今既然被贫道遇上了,岂有放过的道理!幡子上写着的‘除魔卫道’,岂是给外人看的……” 圆脸小姑娘叹气提醒道:“师父,这里没外人。” 老道人讪讪笑道:“顺嘴顺嘴。师父还没从三枝山那边缓过来呢,委实是太气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竟是半颗铜钱也不愿意给,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为富不仁的家伙,活该他们祖坟被山鬼侵占,子孙横祸连连……” 圆脸小姑娘又提醒道:“师父,您不是常说我们修道之人要有平常心吗?” 前一刻还慈眉善目的老道人勃然大怒,伸出双指拧住圆脸小姑娘的胳膊,满脸厉色道:“谁给你的胆子教训起师父了?还敢没完没了!” 圆脸小姑娘痛得放声大哭,赶紧求饶道:“疼疼疼,师父,不敢了不敢了……” 老道人并未转身,伸手重重一拍腰间铃铛,狞笑:“小杂碎,还敢对你师父起杀机?” 跛脚少年神色默然,很快就有鲜血从耳鼻渗出。可是他始终一言不发,纹丝不动。 圆脸小姑娘哭得更加伤心:“师父,您就放过师兄吧,他肯定是无心之举。我答应师父,接下来三天之内,争取多给师父一斤符泉!” 老道人眉开眼笑,使劲揉了揉她的脑袋,力道不轻,使得她的纤细身躯左右晃荡。老道人说:“不是争取,是必须。” 他总算收回干枯如老树枝丫的手,大笑道:“入山!马无夜草不肥,说不定就是一笔横财。还别说,自从有你们两个小杂种在身边,虽然混吃混喝,可师父修道就修得安心许多了。如此一想,师父觉得以后是要对你们好一些,哈哈。” 圆脸小姑娘搀扶着老道人开始登山,跛脚少年默默擦去鲜血,习以为常。 圆脸小姑娘偷偷转头笑了一下,跛脚少年咧咧嘴,示意自己没事。 师徒三人入山之后,竟是兜兜转转,无法准确找到妖气的来源。老道人能够感受到细微的妖气弥漫在附近的山野草木中,可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老道人心知那大妖的道行肯定不弱,否则也没本事使出遮天蔽日的障眼阵法。不过他仍是不愿死心,就让扛着幡子的跛脚少年去探路,自己则带着圆脸小姑娘在靠近山路的地方休憩,时不时察看手中的一块木制罗盘。此罗盘俗称“颠倒盘”,是道门修士和阴阳术士常用的款式,并不出奇,只不过天池海底的朱红细针偶尔有金光流泻,显现出此盘暗藏玄机。 天色阴沉,雾气弥漫,随时都有可能下雨。老道人此时蹲在路旁,低头“凝视”着罗盘,神神叨叨念着:“颠颠倒,二十四山有金山银山。倒倒颠,二十四山有龙潭虎穴。” 老道人收起罗盘,转头向山路远处,轻声笑道:“财路来啦。天无绝人之路,看来到了宛平县能够小酌几杯喽。” 圆脸小姑娘顺着老道人的视线,看到一行人缓缓行来。为首一人是个背着大背篓的草鞋少年,手持柴刀,偶尔将山间狭窄小路旁的枝丫劈砍掉,以防勾连刺破衣衫。他身后还有三人,年纪都不大,一个身穿红棉袄的小姑娘,一个鬼头鬼脑的男孩,还有一个神色冷漠的少年,三人都背着可爱至极的翠绿小书箱。 这些人身后居然还跟着一头驮着行囊的白色毛驴。 圆脸小姑娘压低嗓音道:“师父,不像是有钱人家,要不还是算了吧?” 老道人一挑眉:“蚊子腿那也是肉啊。你是半个当家人,兜里还剩下多少铜钱,心里没数?就你师兄那个饕餮肚子,吃掉师父多少银子了?若不是师父可怜你们,你们以为这个世道,能容你们活几天?” 懂事的圆脸小姑娘赶紧给老道人敲肩膀,笑容真诚,感恩道:“所以我和哥哥给师父做牛做马,从无怨言的。可是师父如果以后生气,能不能在哥哥不在场的时候才教训我啊?那么哥哥也不会生气,师父就不用拿师门家法惩罚他了。” 老道人缓缓起身,圆脸小姑娘立即束手立于一旁。 一行人正是南下大骊边境野夫关的陈平安他们,陈平安其实早就看到笑呵呵的老道人和拘谨的圆脸小姑娘了。 老道人在陈平安他们走近后抚须而笑,以稍显拗口的大骊官话语不惊人死不休道:“如果贫道没有看错的话,诸位此行远游有过血光之灾。可千万别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贫道看来,你们接下来还有一场真正的灾祸,这个坎过去,才有真正的后福。” 陈平安心头一沉,不露声色。 李宝瓶打量着那个脸色微白的圆脸小姑娘,后者羞赧笑了笑,李宝瓶也笑了笑,两人立即就相互喜欢上了。 李槐到了嘴边的那句“老道儿你不是瞎子吗,怎么看这看那的”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只是绣花江船上的风波让他铭刻在心,立即捂住嘴巴,坚决不惹事。 老道人好像察觉到了李槐的心思,哈哈笑道:“你们有所不知,我道门有十大神通,其中便有‘心眼洞开,天地清明,鬼祟退避’一说。贫道正巧掌握了这门神通,不敢自夸已经炉火纯青,却也算小有气候,看人不以眼看皮囊,只需以心观望各位的气象即可。” 林守一脸色淡然道:“我儒门圣人有教诲,萍水相逢,不语怪力乱神。” 老道人略有讶异,很快叹息道:“罢了罢了,佛家不度无缘人,道门亦是不救蒙蔽汉。去吧,希望此行路上你们自己小心便是。若是真有麻烦,不妨大声呼喊,贫道如果侥幸听闻,必然反身相助;可若是路途相隔遥远,贫道就算有心,也无力了。” 说完这些话,老道人侧身让过小路。 陈平安笑道:“我们会小心的,感谢道长提醒。” 双方擦身而过,李宝瓶朝干干瘦瘦的圆脸小姑娘大方挥手,小姑娘怯生生举起小手在胸口轻轻晃了晃,作为无声的告别。 老道人等到陈平安一行人的身影在山路消失,嘀咕道:“一路行来,大骊人要么是粗鄙武夫,要么是无知百姓,贫道这一套百试不爽,怎么今天失灵了?晦气晦气,诸事不顺。看来这次降妖更不能失败了,山野大妖必有雄厚家底,这次……” 他眼皮子微颤,止住话头,拍了拍身边恋恋不舍望向山路的圆脸小姑娘的脑袋,和蔼可亲道:“酒儿,只要此事成功,师父的雷法修行就有了保障,再不用为钱财担忧,那么以后师父对你们兄妹一定会更好的。” 名叫酒儿的小姑娘扬起脑袋笑道:“只要师父以后不经常拍打铃铛就很好了!” 老道人不置可否,猛然抬起头,手指掐诀,神色不惊反喜:“变天了!好重的妖气,竟然能够惹来一地山水气候的变换!好好好,总算引蛇出洞了。小酒儿,准备随师父一起除魔卫道!” 酒儿使劲点头,即将面对山下百姓人人闻风色变的妖物鬼祟,竟是丝毫不惧。 她掏出一把长不过寸余的银色小刀,撸起袖管,准备用刀在手臂上划,问道:“师父,现在就要符泉吗?” 老道人点头道:“虽然师父还有些,不过小心起见,先来一些,让师父以备不时之需,免得被妖物打个措手不及,到时候反而是害了你们兄妹。” 酒儿深吸一口气,用小刀在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顿时鲜血涌出,赶紧抬起手臂:“师父,好了。” 老道人熟门熟路地伸出一根右手手指,左掌摊开,迅速用手指蘸血在掌心画了一个符,然后指掌互换,右手掌心也画了一张符。 脸色愈发苍白的酒儿仍是认真问道:“师父,够不够?” 老道人哈哈笑道:“暂时够了,师父这就让那头盘踞此山的大妖尝一尝五雷轰顶的滋味!” 距离师徒二人约莫一里山路外,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举起柴刀示意后边三人注意。只见远处有一个手持奇怪幡子的少年,身形矫健如山野猿猴,从密林深处一跃而出,背对陈平安他们,落在山路上。少年使劲摇动幡子数次,然后就想沿着利于奔跑的山路去跟老道人会合,结果一转身,就看到山路上多出了陈平安一行人。他有些着急,略作思量,一咬牙改变主意,选择绕路撤退,继续往山下逃窜,同时不忘对陈平安他们做了一个快走的手势。 李槐目瞪口呆:“这是在干啥?” 林守一皱眉道:“应该是有邪祟在追逐少年,我感觉得到有股阴秽之气。” 果不其然,一抹模糊身影裹挟着滚滚黑烟,看到陈平安一行人后,停滞片刻,散发出瘆人阴森的气息,不过最终仍是追着那手持幡子的跛脚少年迅猛离去。 陈平安对林守一说道:“问一下阴神前辈怎么说。” 片刻之后,林守一答道:“阴神前辈让我们继续前行,不要逗留,他会随机应变。但是他也说了,自己只是护送我们去大骊边境,提醒我们此行目的只是远游求学,不是当捉妖除魔的大善人,他不希望我们主动惹是生非。” 陈平安点点头:“跟阴神前辈说一声,我们会见机行事,如果能帮忙就帮忙,不能也不强求。还有,林守一,你也准备好那三张符箓,然后你来带头领路,我在队伍最后。宝瓶、李槐,记得如果真的遇到了传说中的鬼怪精魅,不要怕,更不要慌,千万别学……算了,我们赶路!” 陈平安原本想说千万别学棋墩山石坪上的朱鹿,明明有武道二境巅峰的修为,遇上妖物白蟒,竟是连出手都不敢。但是又想到阿良随口说的那句“背后说人是非者,必是是非人”,陈平安便把话咽回了肚子。 林守一神色自若。那一叠小镇李氏珍藏的压箱底符箓中三张品秩最低的黄纸符箓如今他已能够勉强驾驭,分别是水符“盘中珠”、火符“火雨”,还有一张五岳破障符,属于山气符范畴。 但是林守一真正的凭仗,不是三张不知威力大小的符箓,而是自身,是那部《云上琅琅书》所记载的秘传雷法。不过林守一当然不会因为想要验证这一手雷法的威力就去自找麻烦,而让所有人置身于险境。 一行人快步而行,李槐边走边举起手,纳闷道:“这就下雨了?也不事先打声招呼啊?” 阴雨绵绵,不大,却让山林间的寒气浓郁了许多。 陈平安从背篓里拿出四顶斗笠,全都是在红烛镇购置的,就是为了在这种风雨之中匆忙赶路。 每人戴上一顶斗笠后,脚步不停,陈平安时不时回头张望。 远处,老道人面向朝自己一路狂奔而来的跛脚少年,大笑道:“来得好!小小邪祟,自寻死路!给贫道去死!” 他脚踏罡步,手心画符的一掌拍出后,才对跛脚少年出声提醒道:“趴下!” 跛脚少年一个前扑,在泥泞山路上打滚。 老道人掌心里的金光熠熠生辉,符箓每一笔皆有金光亮起,掌心隐约有雷声响起。 这一抹璀璨金光,在风雨如晦的荒郊野岭之上格外引人注目。 跛脚少年身后那团黑烟骤然停止,刚想要逃窜就已经被金光砸中,像是被一团金色大网笼罩全身,滋滋作响。黑影哀嚎不已,很快烟消云散。 跛脚少年一路弓腰跑到老道人身后,气喘吁吁,将招魂幡子往地面上一插,看到酒儿的担忧神色,仍是咧咧嘴,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老道人欢畅大笑:“枯骨而生的末流阴物,也敢在贫道面前露头?” 有一缕灰色像是被人拉扯进了那杆幡子,老道人身形在原地腾空而起,扭身就是一掌挥出:“来来来,尽管来,全部化作贫道的无量功德!” 跛脚少年和酒儿后方的一个阴物又被起于老道人手心的雷法一掌轰散,很快就又有一缕灰色飞入幡子。 山路上,老道人身形辗转腾挪,双手快速互换,一掌掌挥出,一次次亮起金光,雷声轰隆隆,声势惊人。 老道人痛快大笑,阴雨天气中,雷光映照得那张苍老脸庞气势凌人。看来这老道人确实有几分斩妖除魔的真本事,几招得手,豪气冲天:“贫道雷法何等浩荡,岂是你们这些阴物能够抗衡的。那头鬼鬼祟祟藏在幕后的大妖,你还要让这些喽啰来送死吗?赶紧束手就擒,交上一半家底,说不定贫道悲天悯人,还会放你一马!” 雷法之术,千年以来,始终雄踞于道家万法之首的高位,一旦使出,公认威力浩大,势不可当。只是所谓的五雷正法,东宝瓶洲除了寥寥无几的道家宗门能够真正领略其精髓,其余很多传承,皆是体系并不完整或是只得形似不得神意的旁门,这对于施法之人必有反噬,长年累月,生机衰竭,便就成了夭寿之源。 所以这个老道人目盲眼瞎,未必是天生的。 原本在山路四周的树林之中快速游弋的一道道滚滚黑烟逐渐减少,那些呜咽、哀嚎、低吼汇聚在一起的恶心声响彻底恢复平静。 酒儿轻声道:“师父,后边,有很多灯笼挂起来了。” 老道人转头“望去”,感知到一盏盏白纸灯笼在北边山路凭空出现、凭空点燃,像是一条长达千百丈的火龙,缓缓游走于山野大泽。 老道人神色凝重,搓了搓掌心,以女徒弟鲜血作为朱漆的手心符箓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他伸手从背后抽出桃木剑,如临大敌。 一名身穿鲜红嫁衣的女子姗姗而来,手持一柄油纸伞,分明嘴唇未动,却有阴恻恻的嗓音响起于师徒三人耳边:“这位道长只管继续画符,便是画满全身也无妨,妾身可以等。之后妾身就会邀请三位去府上做客,亲自为你们三人洗脸、抽筋、锥心。” 手持纸伞的嫁衣女鬼似乎对酒儿最感兴趣,她伸手覆住自己那张小小的雪白脸庞:“比如洗脸,便是这般。” 下一刻,酒儿吓得赶紧闭上眼睛。 原来那红衣女鬼抬手遮住自己的容颜后,轻轻向下一抹,就像整张脸皮被剥离“洗”掉了,露出一张鲜血淋漓的恐怖面目。 老道人手持桃木剑,剑尖直指嫁衣女鬼:“到底是妖是鬼?” 嫁衣女鬼轻轻拧转伞柄,独自站在远处山路上,给人茕茕孑立之感。她一路行来,裙摆已是泥泞不堪,不知为何竟是没有使用妖术,以那无形的山野瘴气凝聚成能够不沾尘垢的衣衫。她身上这一袭艳红嫁衣显然是真材实料的绸缎,说不定还是出自山下店铺有名裁缝之手。 嫁衣女鬼先前往下一抹,剥掉了整张面皮,此时手掌又缓缓往上,重新覆上了一张苍白无色的容颜,如山下那些待字闺中的美娇娘,年轻秀美,若非脸色病态,其实与世俗寻常女子并无两样,近在咫尺,就连老道人也感受不到她身上的妖气。 这种修行有道的大妖行走人间城池早已无碍,只要不主动靠近城隍阁和文武两庙,都不会惹来世俗势力的镇压。当然,前提是这类大妖愿意收敛气息,压抑杀戮本心,不去为祸世间。 嫁衣女鬼扯了扯嘴角,依旧嘴唇未动声音自起:“道长一心斩妖除魔,积攒无量功德,于是妾身来了。道长所谓的五雷正法,妾身更是拭目以待。” 老道人心中越来越震惊,袖中那块内外总计四层的颠倒盘,分别针对妖怪、精魅、阴物鬼祟、山水神祇。除去精魅一层,其余三层皆是旋转大震,这说明眼前此物身份复杂,极有可能生前是一头修道有成的大妖,死后化作横行一方的厉鬼,但是彻底堕入邪道之前,已经拥有晋升为山水神灵的资格。 老道人心中叫苦不迭,这比起三枝山的那头阴险山鬼棘手难缠了何止一筹两筹?他竭力面不改色心不跳,以免被嫁衣女鬼察觉到自己心虚,缓缓倒持木剑以示善意,朗声笑道:“这位小姐虽然妖气磅礴,有坐镇一方通天彻地的气象,但贫道以心眼观之,小姐身上分明杀气极少,罪孽不多,便是有一些萦绕不去的怨气,那也是很多年前的残余,不值一提。贫道身为一介山野散修,与这位小姐可算半个同道中人,大水冲了龙王庙,惊扰了小姐修行,罪过,罪过。” 一直仰起头望着油纸伞的嫁衣女鬼猛然收回视线,死死盯住擅长雷法的游方老道人,这一次直接张嘴说话:“小姐?没看到我的衣饰吗?喊我夫人!” 最后四个字,嫁衣女鬼几乎是咆哮而出。 刹那之后,滂沱大雨,山风呼啸。 啪一声,嫁衣女鬼收起油纸伞,一手持伞,一手轻抚伞面,动作轻柔地抹去雨水,但是望向师徒三人的脸庞不断扭曲:“果然是瞎子,老瞎子!你能以心眼观象是吧,妾身刚好带你回府,让你这个居心不良的牛鼻子老道晓得什么叫作锥心之痛!” 老道人试图缓和气氛,叹道:“夫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事情又不是没有回旋余地。” 嫁衣女鬼开始缓缓前行,一步一步踩在小路泥浆之中,一手持伞,一手提起衣裙,露出一双湿透的脏兮兮的绣花鞋,微笑道:“道法不精,胆敢居心不良,死了好,死了好,省得以后耽误了郎君读书,耽误他考取功名……” 说到最后,女鬼细语呢喃,眼神温柔,那些仿佛在窃窃私语的细碎言语,在疾风骤雨之中被遮掩得一干二净。 老道人冷笑道:“这位夫人,当真要与贫道玉石俱焚?” 眼见是不死不休的境地了,数十年游历四方,小半个东宝瓶洲都走过了,老道人倒也不是什么怕事之徒,轻喝道:“小跛子,只要这次能联手退敌,贫道答应你,让小酒儿一整年不用上缴符泉。” 跛脚少年点点头,伸手握住那杆写有“降妖捉鬼、除魔卫道”的招魂幡子,沉声道:“可以了。” 老道人一脚重重踏地,双手食指中指并拢,作道家法剑之势,快速默念一连串剑诀,最后以“急急如律令”收尾。 只见那杆插在地上的招魂幡子原本裹卷在一起的幡面突然之间变得好似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幡上八个字变成惨白色,像是八个身披银色甲胄的沙场小卒开始听从军令,在幡面上跑动起来,排兵布阵。其中“降妖捉鬼”四字沿着幡面、木杆子、跛脚少年的手臂、肩头,一路迅猛推移,最终分别流窜跑入少年的耳鼻四窍。 少年的眼眸瞬间变成纯白之色,每一次呼吸吐纳,面目七窍皆有黑烟缭绕。 跛脚少年双拳紧握,仰天怒吼,全身上下黑烟滚滚,黄豆大小的雨点竟是在他头顶三尺附近就瞬间蒸发为水汽。 跛脚少年相比阴气内敛的嫁衣女鬼,显然更像一个择人而噬的阴物鬼怪。 嫁衣女鬼一直在打量酒儿,等到跛脚少年开始朝她狂奔而来,这才望向如释重负的老道人,淡然道:“太让妾身失望了,竟然连旁门左道也算不上,只是不入流的歪门邪道而已。贼喊捉贼,不该死,应该生不如死。” 跛脚少年转瞬之间就来到嫁衣女鬼之前,高高跃起,一腿扫向后者头颅。 嫁衣女鬼既不躲避,也不格挡,始终一手双指拈住衣裙,身姿婀娜,直线向前。 砰然一声,嫁衣女鬼整颗头颅被“连根拔起”,飞向山下不知何处。 只是无头女鬼继续前行。 落地后的跛脚少年又是鞭腿横扫,这一次扫向了嫁衣女鬼的腰部。 嫁衣女鬼持伞的那只手,只以手背便轻轻挡住他力重千钧的斩腰横扫。 跛脚少年那一腿竟是没能让嫁衣女鬼手背出现丝毫移动。 借助那股巨大的反弹之力,跛脚少年滞空身形拧转一圈后,一掌推向嫁衣女鬼的心口,沉声道:“降妖!” 银色“降妖”二字浮现在他手背,然后一笔一画自动拆散,汇聚成了一柄杀气腾腾的银色短剑,蕴含青白之光。短剑脱手而出,飞掠直刺嫁衣女鬼心口。 嫁衣女鬼以双指捏住那柄即将刺破鲜红嫁衣的凌厉飞剑。 长不过一尺的飞剑颤抖不已,嗡嗡作响。 嫁衣女鬼的嗓音悠悠然响起:“头颅不要便不要了,这身衣裳可不能破损。脏了,可以清洗,但是破了之后缝缝补补就不美了,不然郎君怎会笑话我的女红……” 跛脚少年一掌递出之后,几乎同时一拳上勾,却没有喊出那“捉鬼”二字,拳头之上,同样掠出一柄由幡面符字凝结而成的飞剑,显然看似木讷,少年并不是真的痴呆。 出手杀敌,正奇相合。 一声大喝炸响:“贱婢鬼物,贫道这次就替天行道,没了头颅,一样要你五雷轰顶!” 山路离地十数丈的空中,一道白雷轰然砸下。 嫁衣女鬼依旧一手持伞,另外一手先以食指拇指拈住了第一把“降妖”飞剑,又轻轻抬臂,以无名指和尾指接住了第二柄“捉鬼”飞剑。然后一肘轻描淡写地砸中跛脚少年额头,后者整个人倒飞出去,摔在泥浆小路后,又倒滑退去一丈多。 嫁衣女鬼抬起持伞之手,啪一声轻轻打开。白雷轰落在油纸伞顶,绚烂炸开。 站在伞下的嫁衣女鬼四指微微加重力道,两柄飞剑被硬生生从中折断,跌落地面后,化作两摊水银白浆,很快就与泥泞混在一起。 一招手,头颅飞掠而回,重新落在脖颈之上,血肉生长,很快就恢复原样。 嫁衣女鬼抬起空闲的手臂,摘去头上的一两根青草。 “再来!”老道人心一颤,视死如归,彻底放开手脚,重重呼吸一口气后,面容威严,笼罩着一层淡黄色彩。 他一脚离地,一手握拳于腹部重重捶打,一手掌心向天,袖管滑落,胳膊上露出一连串朱红色符箓。 老道人沉声道:“嘘为云雨,嘻为雷霆!云上琅琅,仙人指路!” 嫁衣女鬼手持油纸伞,嘴角扯了扯,路过重伤不起的跛脚少年,嫌他挡路,随便一抬脚,少年身形在空中就消逝不见了。 酒儿发疯一般,用小刀割破手掌手臂,胡乱涂抹在脸上,冲向女鬼。 但是她忘了此时大雨滂沱,她又没有老道人留住符箓灵气的仙家手腕,等到她冲到嫁衣女鬼身前时,其实早已面目清爽,只剩下不断滑落的雨水而已。 嫁衣女鬼随手一拍,打在她脸颊上,她娇小干瘦的身躯立即腾空而起,横飞出去,与跛脚少年一样,很快就一闪而逝。 之后嫁衣女鬼每走一步,就有一道粗如水桶的白雷砸下落在油纸伞面上,然后电光四溅,白雷碎裂。若是有人此时从远处眺望此山,就会看到有一条条如白蛇的雷电一次次从不高的半空落下,然后在山林之间绚烂迸溅开来。 一场本来头戴斗笠就能撑过去的绵绵阴雨,毫无征兆地变成了滂沱大雨,实在是难以前行。当陈平安提议寻找地方躲雨的时候,林守一伸手扶住斗笠,以免被急促的雨水砸得歪斜,沉声道:“不对劲。” 李槐扯住李宝瓶的袖子,大声喊道:“我有点怕。” 李宝瓶教训道:“阴神前辈不就是鬼吗,那你还怕什么?” 李槐眼前一亮:“对哦!” 反过来转头教训林守一身后的白色毛驴:“小白驴,可不许跟丢了。” 驴子打了个响鼻。 那尊阴神出现在陈平安身边,沙哑出声:“这里有一只女鬼坐镇周边山水,现在她正在跟那老道人交手,不出意外,女鬼稳操胜券。她来历不明,道行不低,若是平时和别处,我可以将其擒拿,但是此时此地,很悬。”阴神小心翼翼环顾四周,解释,“在山海谱牒上,只要是有名有姓的山水正神,都会有自己的山头地界,或者说是辖境。在自己地盘上与人厮杀,就会拥有天时地利的显著优势。除此之外,朝廷并未指定神祇的山脉河流,即便有实力超群的妖魔鬼怪和各种精魅能够脱颖而出,但是想要拥有类似儒家的学宫书院、道家宗门府邸的道场福地、兵家修士的古战场遗址,比登天还难。这不单单是修为雄厚就能有的,还需要莫大的机缘。可天道对于我等阴物从来不喜,想要正大光明占据一块地盘,无异于世俗王朝的藩镇割据,谈何容易?” 李槐怯生生自言自语道:“这位阴神前辈生前肯定也是读书人。” 阴神语气深沉,指了指所有人的脚下山路:“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就是此处领袖群邪的女鬼身份已经不亚于一地山神了,说不定同时还兼任着河婆,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再就是你们脚下一开始就被那女鬼施展了术法,走在了她暗中铺设的‘黄泉路’上。我是阴物之身,能自由进出,可是一旦想要强行带你们走出这条路,说不定就会重创你们的肉身和魂魄。” 林守一淡然道:“阴神前辈,既然你跟她打架打不赢,我们走又走不掉,怎么办?” 阴神沉声道:“等她现身再说。放心,我绝不会让你们受伤。”他有些愧疚,后悔自己先前在浩然气之中一意孤行地逆流而上,虽然事后对于修为大有裨益,甚至可以说是好处不可估量,可问题是当下,自己的道行折损到只剩下七八成,又落入那名女鬼的算计,她极有可能一开始的目标就是陈平安一行人,而非目盲老道那师徒三人。 那些长达几里山路的白纸灯笼根本就是引诱他去一探究竟的障眼法。 阴神心情复杂。那老道人修为不高,但那张胡说八道的嘴巴是真的毒。 阴神说道:“你们全部站到我身后。” 很快,这尊阴神便站在小路最前方,陈平安和林守一靠后一左一右站着。 陈平安已经将柴刀换成了那把祥符,林守一双手下垂,袖中各有一张符箓。 李宝瓶和李槐则站在更后面。 最后面的白色毛驴有些暴躁不安,蹄子重重踩踏在地面上,溅起泥泞。 嫁衣女鬼手持油纸伞从远处缓缓行来,手中拽着老道人的一条腿,在跟陈平安他们相距数丈之外的地方终于停步。 山路之上亮起一盏盏灯笼,哪怕陈平安身后也不例外。 嫁衣女鬼随手将不知死活的老道人丢到双方之间,一脸很不意外的“惊喜”表情,伸出手指点了点,道:“这么多贵客呀!一、二、三,有三个读书人呢,到底哪一位是儒门君子呢?我家郎君就曾经立志,此生一定要成为贤人君子,好为社稷苍生谋太平。没想到你们这么小的年纪就早早达成了我家郎君的夙愿呢。” 陈平安想要向前走出一步,阴神摇摇头,低声道:“不急。” 嫁衣女鬼歪了歪脑袋,左看右看,打量着那三个背着小书箱的小家伙:“郎君以前总说品行端良的读书人才能被称作读书种子,所以每当我想念远游未归的郎君,就会让人邀请一些路过此地的读书人来我家做客,赠予他们妙龄美婢、孤本古籍、千年古琴。我喜欢听他们说那些海誓山盟的动人话语,世间唯有饱读诗书的读书人才能将那些情话说得如此柔肠百转。” 嫁衣女鬼最后把视线聚集在阴神身上,微笑道:“这位阴神前辈真是时运不济,如果放到几年之后,妾身这次肯定就不敢亲自露面了。” 她自说自话,微微低头,掩嘴娇笑,秋波流转:“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确实不好。” 可是哪怕在灯光映照之下,那张仍是惨白无色的脸庞太过让人毛骨悚然。李槐只是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就吓得两腿打摆子。 嫁衣女鬼笑问道:“我实在是太久没有跟人说话了,情难自禁,你们不介意吧?” 她想起一事,轻轻收起油纸伞。 几乎同时,大雨骤然停歇,空中一滴雨水都没有了。 林守一笑问道:“敢问这位夫人,那些被邀请去府上做客的读书人,最后是怎样的下场?” 嫁衣女鬼继续向前走去,笑意不见:“他们啊……这些违背誓言的读书人,最后一个个都被我拦腰斩断,种在了我的花园里。因为我想知道,郎君嘴里的读书种子,会不会在泥土里开出花来,会不会有一天就硕果累累了。” “可是我很失望,他们只是化作了一具具枯骨。不过可能是那些读书人还称不上读书种子吧,所以你们的出现让我高兴坏了。” 林守一脸色铁青,李宝瓶气得浑身颤抖。 李槐干脆就双手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 “我以前最喜欢读书人了,可我最恨负心郎!” 嫁衣女鬼缓缓抬起头,有血泪从眼眶中流出。 人间头等痴情,从来被辜负。 山路两边悬空的一盏盏白纸灯笼全部从顶部滑落一道道鲜血,最后淹没烛火。 “到头来,我才知道天底下就没有一个读书人不是负心人啊。” 嫁衣女鬼满脸鲜血,随手丢了那把昔年与她郎君作为定情信物的油纸伞,双手捂住脸庞,苦苦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之间渗出。 “郎君,妾身不怪你了,你回来吧。” 山间小路两侧,无高枝可依的白纸灯笼早已变成了大红灯笼,悬空而停,随风摇曳。鲜血如沸水翻滚,四溅的血珠不断撞击灯笼,发出噼里啪啦的瘆人声响。 嫁衣女鬼自顾自呜咽抽泣,始终不愿放下双手,根本就不将那尊阴神放在眼中。 阴神心神微动,以心声秘术告知林守一,要少年有机会就使用隶属于山气符的破障符,接下来他会尽力缠住女鬼,一旦破开“黄泉路”,让林守一带着陈平安只管赶路出山,不用管他,记得不要再走脚底下这条山路了,要陈平安用那把祥符开出一条新路来。 林守一答应之后,试探性询问,需不需要给他留下那把祥符。阴神摇摇头,说自己根本拿不起来,剑气太重了,用来开路最好。草木沾上了光明正大、日月辉煌的剑气,先天克制阴物,不利于对手继续使用鬼蜮伎俩。 嫁衣女鬼双手向外一抹,露出一张没有半点血色的惨白容颜,狞笑道:“先是不请自来,然后不告而别,非君子所为啊。” 阴神面目模糊起来,如蜡烛迅速融化,最后化作一团漆黑如墨的滚滚浓烟,冲向嫁衣女鬼。 嫁衣女鬼抬手挥袖,长袖摊开,大如鸟翼,护在身前。 但她仍是瞬间被倒撞出去七八丈,倒退路上的鲜红灯笼,一盏盏砰然炸裂。灯笼内的鲜血并未溅射散落在山间,而是飞向被阴神撞退的女鬼,如燕归巢,情形类似老道人的招魂幡子吸纳阴物残余魂魄的精华。 林守一沉声道:“准备跟在我身后,先岔出这条山路再说。陈平安,接下来我们要在树木之间劈开一条新路出山,阴神前辈要你用祥符刀来开路。” 陈平安点头道:“我去背上老道人,总不能见死不救。” 老道人就躺在十数步外,奄奄一息。 陈平安飞奔过去,背起可怜的老道人转身就跑。 林守一站定,双指拈出一张黄纸符箓,正是山水符之一的破障符,低声念诵。 按照那尊阴神的解释,山水符有千百种之多,是练气士远游之时进山入水的必备符箓之一,以防出现老百姓嘴里所谓的鬼打墙。其实是担心深陷同行暗中设置的护山阵法,或者害怕道行深厚的山鬼精魅使坏。尤其是进入古战场遗址、乱葬岗之类的地方,寻常修士若是没有几张破障符、阳气挑灯符、三清静心符傍身,简直就是自投罗网。 林守一蓦然睁眼,眼神深处闪过一抹金光,沉声道:“我们跟随符箓走。” 只见少年指间的破障符飘浮起来,悬在一人高的空中后,开始晃晃悠悠,像是一个正在认路的醉汉,而后来到靠近山墙的那侧路旁,静止悬停。 李槐问道:“这是要我们一头撞进去吗?” 林守一率先一步向前,身形突然就此消失。 李宝瓶、李槐陆续走入,陈平安最后背着老道人、牵着毛驴,在山路上消失不见。 那张黄纸符箓原本想要跟随进入,但是好像被人悄悄一拽,灵气褪尽,颓然坠地。 一行人出现在密林深处,面面相觑,哪怕是亲手使用破障符的林守一也有些茫然失措。 陈平安先让林守一帮忙背着老道人,他则攀上大树,在最高处环顾四周,发现他们此时似乎位于一片三面环山的山坳里,哪怕是以陈平安的眼力也看不真切,只有一个模糊的大概景象。 离开山路之前,那条山路的远处,阴神和嫁衣女鬼大战正酣,灯笼爆裂的声响源源不断,不绝于耳。 凭借破障符走出山路后,周围死寂一片,毫无声息。这巨大的落差,非但没有让李槐觉得心安,反而更加惶恐。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手持祥符狭刀,道:“不管怎样,往南边走,只有那边没有高山阻挡。” 第26章 陆地剑仙 一片古树参天的山坳之中,有高楼建筑鳞次栉比,宅邸辉煌,规格犹胜人间的将相公卿府邸,恐怕只有郡王府邸才能与之媲美。 这座府邸高挂“秀水高风”金字匾额,笔力遒劲,如仙人执笔。大门之外两侧有一对巨大石狮,皆有两人高,一狮伸爪按住真人大小的石雕稚童,姿态威严。 空中涟漪阵阵,有一名身穿青衫的老人手提大红灯笼从中走出,正是那位大骊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他叹了口气,愁眉不展,显然觉得此次登门会很麻烦。他将手中灯笼插入一尊石狮子脚底下,几乎一瞬间,原先阴沉沉不见半点光亮的冷清府邸大放光明,府内高高低低、远远近近将近千盏灯笼同时亮起。 又有无数扇房门被推开,走出不下百个管事、马夫、厨子、丫鬟、家丁模样的人物,像是同时得到了家主指令,要开始劳作。只是这些人全都脸色惨白,两眼无神。 一处花园内,跛脚少年和圆脸小姑娘酒儿相互依偎,靠在墙根。 跛脚少年七窍流血不止,已是身负重伤,就算是让他离开,估计也走不了几步。先前为了对付道行惊人的嫁衣女鬼,少年牵引幡子让“降妖捉鬼”四个银色符字进入自己面目窍穴之内,是极其折损神意魂魄的阴毒手段。而酒儿数次划破肌肤,鲜血流失严重。加上多少沾染了一些女鬼的阴秽气息,因此当下依旧有些头脑晕沉,恶心作呕。 当灯笼亮起之后,跛脚少年脸色愈发难看,赶紧伸手捂住了酒儿的眼睛。 跛脚少年视线之中,地面上四五十具腐朽枯骨只露出半截身躯,密密麻麻,像是被栽种在菜园子里的蔬菜。 他有些绝望。因为其中一具尸骸的脊柱和肋骨竟然呈现出淡金色,而四肢的骨头则洁白如美玉,已经彰显出“金枝玉叶”的中五境修士气象。按照老道人的说法,只有中五境当中的大练气士才能有这等开枝散叶的气象,像老道人那样堪堪摸着中五境门槛的野修练气士,就连金枝也没有修炼出来,更别谈玉叶了。 难怪会输得一败涂地,实力太悬殊了。 府邸门口,中门大开,以隆重大礼迎接大骊最有权势的三位郎中之一。 青衫老人却没有跨过门槛,而是坐在门槛上,望向府邸之外的宽阔街道,轻声道:“楚夫人,能否听我一劝,不要为难那些少年少女?” 门外横放在石狮脚下的那只大红灯笼开始剧烈摇晃起来,其上“魂去来兮”四字随着灯笼的大幅度摇荡,荡漾出一丝丝鲜红流光。 青衫老人加重语气,提醒道:“楚夫人!那些孩子一旦在你的地界出了事情,到时候别说是你这座府邸,就是我们大骊都要跟着一起遭殃。” 可仍旧没有任何回音,青衫老人有了些怒意:“楚夫人!” 一个管事模样的老者站在门内,头戴毡帽,双手负后,弓腰咳嗽,轻声笑道:“大骊将这山山水水划入我家小姐的领地已经无数年了,一直相安无事,甚至在老朽尚未担任管事之前的漫长岁月里,我家小姐还曾有恩于你们大骊某位先祖,如今我们府上还放着那块‘山水永睦’金书铁券呢。那件不幸之事发生之后,从你们先帝到现任皇帝,都默许了我家小姐的泄愤之举,怎么今天就不行了?” 青衫老人站起身,望向那个老管事,缓缓道:“不但今天不行,残害过路书生一事,以后也不行了!其中缘由,我自会当面告知楚夫人,但是如果楚夫人既不愿收手,又不愿见我,那就别怪我大骊不念旧情!” 老管事拍了拍胸口,止住咳嗽,笑道:“大骊如今山岳动荡,除非是那位阮师亲自出手,否则我家小姐还真不怕谁。哪怕打不过你们大骊朝廷的一些秘密供奉,可是小姐真想要躲起来,你们难道真有魄力一口气挖断这数百里山根,同时截断绣花江?就不怕如此一来,牵连了棋墩山和那座落地的骊珠洞天?” 青衫老人脸色阴沉:“我们大人可不是那些架子比天还大的大骊供奉,他从来最反感别人得寸进尺。” 大门缓缓合上,老管事站在门槛内眯眼笑道:“我家小姐发话了,说让你们大骊出手试试看。” “那就试试看!”青衫老人也是一个爽利人,不再言语纠缠,直接走下台阶,取回大红灯笼向天空一抛,身影消逝,那盏灯笼如红月升空。 府邸门口的大街上,陈平安一行人站在原地,心情沉重。 谁也没有想到会从山野密林之中突然就走到了这栋豪门大宅之前。 陈平安一路负责披荆斩棘,以祥符开路,此时也有些气喘。他体力损耗不大,更多还是心头负担的关系。 林守一背着的老道人突然不再装死了,正自己打自己耳光,老泪纵横道:“没想到这女鬼道行如此恐怖,贫道竟然主动招惹她,还想着要斩妖除魔,真是瞎了狗眼啊,这双狗眼没有白瞎啊……” 林守一吓了一大跳,赶紧把老道人从后背放下。 李槐躲在李宝瓶身后,李宝瓶脸色微白,扯了扯陈平安袖子,小声问道:“小师叔,你怕不怕?” 陈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汗水,点头道:“当然怕,不过没关系,有我和林守一在呢。” 林守一苦笑道:“先前觉得可以试试看,现在我觉得自己的那点斤两也就够人家小指头勾一勾的吧。” 陈平安将祥符归鞘,递还给李宝瓶。看到她和林守一一脸纳闷,就解释道:“等下让我试试看。” 李槐天真地问道:“那女鬼不怕祥符刀,不怕林守一的符箓,反而怕拳头?” 陈平安没有说话,开始屏气凝神。 身受重伤的老道人大概是自觉死到临头,失心疯一般胡乱说话。 林守一袖中双手各拈“盘中珠”和“火雨”两张符箓,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陈平安默默驾驭体内那条气息游龙去往两座气府,只要给经脉带来暖洋洋感觉的那条火龙不敢在两座气府之前稍作停留,就意味着两缕“极小极小”的剑气肯定盘踞其中,并无意外。 这一次,陈平安觉得一缕剑气未必能够保证杀掉那个嫁衣女鬼—— 那就两缕! 虽然心疼死了,但总比真的死了来得划算。 这么想着,财迷少年的脸庞就显得有些僵硬,杀气腾腾。 李槐突然发现身旁的白色驴子一直在重重踩踏地面,从最早在山路那里的急躁不安变成当下的欢快欣喜。哪怕嫁衣女鬼浮现在大门外的台阶顶部,那头驴子也只是稍稍放缓蹄子而已。 女鬼低头看了眼鲜红嫁衣,其上有几处破洞。她压下充斥心扉的滔天怒意,望向那些少年少女,飘然落地,侧身施了一个万福,嗓音娇柔道:“欢迎各位登门拜访,你们可以喊我楚夫人。可惜我家郎君远游未归,只好由妾身招待你们了。” 棋墩山,有阵法遮掩景象的小竹林内,借助契机一举恢复山神神位的魏檗正望着堆积成山的断竹,全都是被阿良一刀拦腰斩断的绿竹。虽然在此次风波中,收获远远大于损失,可当亲眼看着这些汲取了棋墩山千百年灵气的绿竹支离破碎地躺在地上,仿佛一位位被腰斩的美人,魏檗仍是唏嘘不已。 他的金色耳环已经用了障眼法,平时哪怕他在自家地界显露真身,那条黑蛇也无法一窥究竟。此时他在耳畔屈指轻弹,地上那些断竹开始一根根凭空消失。 等到收拾齐整,魏檗走出竹林,看到除了战战兢兢蜷缩在不远处的黑蛇之外,还有一名横剑在腰后的年轻剑客,以及拎着酒壶仰头灌酒的“熟人”——那个被阿良的虹光撞回棋墩山石坪,最终被那名剑客背走的大骊高手,魏檗只知道他姓刘。 魏檗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没多久之前,濒死的汉子虽然仍有些神色萎靡,可这么快就恢复行走,哪怕是修行了锤炼体魄的上乘秘术,也不至于有如此神效才对。 可是修行路上,能够走到中五境的后两境,谁没有点压箱底的本事?魏檗当然不会开口询问,道不言寿僧不言姓的规矩,自古皆然。 抹了抹嘴角酒渍,那孔武有力的壮汉沉声道:“棋墩山的土地老儿,我叫刘狱,虽然看你仍是不顺眼,但是救命之恩,以后定当回报。若是有急事相求,捏碎信符,只要我刘狱当时没有身负朝廷任务,便是在东宝瓶洲最南边的老龙城也会赶来。” 刘狱随手丢出一块羊脂美玉的牌子,魏檗接住后,笑道:“爱憎分明,行事磊落,又有这块‘兵家山庙’所独有的太平无事牌,刘狱你是风雪庙或是真武山的修士?” 刘狱冷哼道:“你管得着吗?” 刚刚从绣花江上返回的年轻剑客笑道:“刘狱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别跟他一般见识。” 魏檗连忙摆手:“不敢不敢。” 年轻剑客手肘随意搁在长剑上,神色温和笑道:“刚好龙泉县临时有点事情要处置,如果不嫌弃的话,我们同行出山?虽然我之前已经通知了龙泉县县令吴鸢,照理说不会有什么波折,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毕竟落魄山一带如今有钦天监青乌先生不说,还有众多外方势力,我可不希望你跟大骊好不容易缓和一些的关系再度破裂。” 魏檗看似漫不经心道:“看之前大战的动静,该不会是你们大骊有五岳正神不幸陨落了吧?怎么,难不成我魏檗借此机会也能少少分到一杯羹?大人所谓的临时任务,不会真与我有关吧?” 看似粗犷鲁莽的刘狱眯起眼睛,年轻剑客依然云淡风轻,笑呵呵道:“放心,我不会做过河拆桥的事情。这趟龙泉之行,最后到底如何,仍是要看你魏檗的个人意愿,大骊朝廷绝对不会强人所难。至于具体事务,说实话,我是不太清楚的,只知道皇帝陛下听说了此事后,颇为重视,最后专门加上了‘以礼相待’四个字。” 魏檗叹了口气:“我可是向来吃软不吃硬的臭脾气,这么一来,我还好意思拒绝吗?真是怕了你们了。” 刘狱冷笑道:“软硬不吃才对吧?” 魏檗笑眯眯道:“过奖,过奖了。” 年轻剑客瞥了眼乖巧温顺的黑蛇,打趣道:“你倒是眼力不错,记得以后到了落魄山,别惹是生非。那边附近山头有一条你的同类栖息在山湖之中,哪怕你们要打架,最好别殃及凡人。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了。既然如今有了大骊山灵的身份,最少可以不用担心被过路修士随意斩杀。” 那条黑蛇重重点了点头颅。自从吞下那一袋子来自骊珠洞天的蛇胆石后,黑蛇的体形不增反减,但是龙爪一般的四趾更加粗壮,一身漆黑如墨的鳞甲铮亮发光,腹部生出一条不易察觉的金色细线。 此去龙泉,暂时并无人烟,所以哪怕带着黑蛇,依旧用不着昼伏夜出。 来到铁符江之后,得到年轻剑客的点头许可,黑蛇小心翼翼地滑入江水之中,虽然极其欢畅,仍是竭力压制本能,不敢肆意摇晃身躯拍打江水。三人便站在黑蛇身躯上,好似旅人乘船,沿着铁符江轻松北上。 魏檗皱了皱眉头,轻轻拂袖,舀起一捧水在手心,晃了晃,像是在掂量分量,惊奇道:“由河变江,我是知道的,可是……” 年轻剑客为其解惑:“此处神灵成功融入铁符江后又有奇遇,惊动了其中一位青乌先生,匆忙上报给了朝廷,皇帝陛下龙颜大悦,在之前连升两级的基础上,又给提了一级。” 魏檗轻轻晃动手掌,铁符江水在手心缓缓旋转,啧啧道:“这位新晋神位的幸运儿岂不是已经走到了人间山河谱牒的顶点了?有意思,真有意思。几天工夫就走完了同僚们数百年甚至千年的路程,此等际遇,简直就是天命如此啊。最重要的是,这位江神的上升似乎没有侵占其余水流的气数,不得不说,你们大骊的运势真是不错。” 年轻剑客第一次流露出肃容:“魏檗,你确定她的提升并未窃取这千里山水的气数,而是全部来源于昔年小小铁符河本身?” 魏檗笑而不语。昔年神水国北岳正神眼光独到,自然不是钦天监青乌先生这些“内行中的外行”能够媲美的。 大骊朝廷由于先前那一役,山河跌宕,一时间国运摇摆不定,五岳正神有三尊元气大伤,暂时只能交由青乌先生勘定此事。 年轻剑客沉声道:“魏檗,相信仅凭此事,你就能够获得朝廷的重赏。” 魏檗仰起头,清风拂面,衬托得本就好似谪仙人的他愈发飘然欲仙,眼神柔和,微笑道:“可以换成一份小小的机缘吗?比如让一个本就有中五境资质的长春宫新进弟子在未来百年的长生桥上走得更顺畅一些?” 年轻剑客笑道:“这有何难?” 魏檗呢喃道:“我有愧神水柳氏。” 刘狱不耐烦道:“多少年前的老皇历了,哪怕是与国同寿的山水神祇也没你这般婆婆妈妈的。改朝换代,神像不崩就是天大的侥幸了,若是得以择明主而依附,继续享受香火祭祀,更是你们梦寐以求的好事。神水国柳氏就算当初对你有恩,可这都过去几百年了,该死不该死的都死绝了,你魏檗矫情个什么劲儿?” 魏檗置若罔闻,耳畔唯有江水声。 性情刚烈的刘狱气道:“一块茅坑里的臭石头!老子竟然会欠你的人情,算我刘狱倒了八辈子霉。” 年轻剑客爽朗大笑道:“孽缘也是缘分,你们俩啊,就老老实实消受了吧。” 刘狱随口笑问道:“不知老灯笼的南下路途会不会跟那位楚夫人起冲突?要是打起来,我估计老灯笼要吃不了兜着走。” 年轻剑客摇头道:“韩郎中外圆内方,其实脾气比你还差。楚夫人之于大骊意义重大,何况她又是那种动辄玉石俱焚的刚烈性情。希望不要有麻烦发生。” 刘狱哈哈笑道:“没事没事,一行人当中,没有那玉树临风的读书人,楚夫人是瞧不上眼的。倒是老灯笼,若是年轻个三四十岁,说不定就要被留在那座府邸当压寨郎君了吧?” 年轻剑客调侃道:“你这话,有本事到楚夫人面前说去。” 刘狱嘿嘿笑道:“她如果敢走出那片山水,我就敢这么说。” 年轻剑客感慨道:“圣人之所以称呼为圣人,就在于拥有自己的小天地,坐镇其中,可以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刘狱遗憾道:“可惜大人您是剑修,剑修是没有这个说法的,要不然,大人您攻伐、杀力第一,如果再加上一方圣人小天地,攻守兼备,那么……” 年轻剑客一挑眉,笑道:“已有一剑,还不够吗?” 唯有这一刻,气势平平的年轻剑客才给人一种刺眼的感觉。 刘狱讪讪而笑。 魏檗蓦然起身望去,只见岸边有柳树横出水面,一个身披青袍、覆有面甲的女子坐在柳树枝干上。她拥有一头罕见的金色长发,随水微摇。 不知为何,魏檗没来由想起一句脍炙人口的诗句:杨花著水万浮萍。 年轻剑客看到那名女子后,轻声解释道:“铁符江正神便是她了,刚塑就金身不久,朝廷也未建立祠庙,所以暂时还有些神魂不稳的迹象。” 魏檗头也不转,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刘狱冷哼道:“这小娘儿们名字好得很,杨花,水性杨花的杨花!一路鸿运齐天,让人眼红的运道。出身乡野,被青乌先生相中根骨,在我们大骊京城得到了那把道家名剑‘符箓’的认可,如今更是一举成为屈指可数的头等江神。就她这好命,以后那还不得升天啊。” 魏檗“哦”了一声,神色恢复如常,坐回黑蛇背部:“她属于雨师之象,难怪能够顺风顺水。有这么个实力强横的家伙当近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天晓得是好事还是坏事。” 年轻剑客虽然有些奇怪,可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雨师之象,确实是百年难遇。 魏檗一行人乘坐着黑蛇路过依依杨柳,江神杨花无动于衷。 昔年神水国诗人辈出,尤其以送别诗最为世人称颂,一经青楼女子传唱,往往风靡一洲,其中杨花即柳絮。 只不过正如糙汉刘狱所说,都是老皇历了。 魏檗不说,谁会在意?便是说了,又有谁乐意听? 唯有儒家圣人曾有注解:杨,柳之扬起者也。 魏檗猛然转头,却不是看那杨花,而是看向比棋墩山更南方的地界。那里有一盏大红灯笼冉冉升起。 年轻剑客一手按住腰间剑柄,脸色凝重道:“看来我得亲自去一趟了。” 可就在此时,大骊边境一座巍峨大山之中,一抹白光破开山头,向北方迅猛飞掠而去,如彗星拖曳着极长的雪白虹光——竟是一把飞剑的剑气使然!只是不见剑的主人。 剑气长且重,破开了近乎圣人地界的强大阵法,刚好落在一头白色毛驴的前方。 白色毛驴如同他乡遇故知,撒开蹄子绕圈而跑。 楚夫人明显有些错愕。作为此方山水的主人,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晰地感受到这一剑之威。瞬间山根震动,水汽沸腾,若非她以气机笼罩住了身后府邸,恐怕府内近千盏灯笼就要一口气熄灭小半。 楚夫人既惊且怒,但她不是望向那柄飞剑落地处,而是死死盯住那个阴沉天幕上无法缝补的缺口。与此同时,那一袭鲜红嫁衣表面渗出一粒粒鲜血珠子,如水珠在荷叶上滚走,最后越来越多,接连成片。 楚夫人一晃双袖,仰头怒吼道:“擅闯此地者死!大胆剑仙,我要将你的头颅摘下种在花园,让你苟活十年百年!” 有大笑声从极远处传来,最终凝聚在地面那柄飞剑之上。嗓音温醇不说,还有一种独到韵味,如世家子弟说那风花雪月,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可是言辞之中却又毫不遮掩自己的冲天豪气:“姑娘稍等片刻,在下肉身尚未完全稳固,比不得飞剑速度,只是不知道姑娘的花园风景如何……” “地方不大,风景也不如何,够种下你一颗头颅的!” 楚夫人原本惨白的脸色变成了愈发阴森的青紫色,笑容狰狞。两道猩红色水流从她嫁衣大袖之中滚滚涌向天幕缺口。 有人朗声道:“剑至秽退!” 厚重天幕剧烈一震。两股血水刹那之间在天地穹顶向四面八方炸开,像是下了一场猩红血雨。楚夫人身躯一颤,轻轻抖袖,不计其数的雨滴返回袖中。 一名身穿白袍的年轻男子从天而降,浑身萦绕着一层白蒙蒙的气息,如大湖水雾,如山巅罡风。男子束发而不别簪戴冠,双手并拢作剑,浑身有一条粗如青壮手臂的磅礴剑气,雪亮刺眼,如白色蛟龙环绕四周,迅猛游弋。那些阴秽气息和猩红鲜血一遇上这抹剑气便瞬间消散。 还不到而立之年的俊逸男人飘然落在陈平安一行人和楚夫人之间。地上飞剑嗖一下掠至他身侧,剑尖直指府门匾额“秀水高风”。 男人收起双指,那道凝如实质的充沛剑气略作停顿。他转头望去,看到背着小书箱的李宝瓶,才恍然记起有件相依为命多年的老物件已经不属于自己了,随即洒然一笑,一招手,李宝瓶的小书箱微微颠簸了一下,藏在里头的银白色小葫芦轻轻晃动,一柄长不过两寸、通体雪白的飞剑掠出养剑葫,剑气有些不情不愿地钻入飞剑之中,而飞剑又急急掠向男人眉心,一闪而逝。 男人揉了揉眉心,打趣道:“以后咱们一起四海为家便是,你又不是待字闺中的小娘子,一定要待在绣楼不可下楼。” 白色毛驴踩踏着轻快的蹄子,跑到男子身边,用脑袋亲昵地蹭着他的肩膀。他微笑伸手,抚摸着白驴的脑袋:“老伙计,好久没见啊,真的很想你。” 天幕缺口在男人强行破开闯入后已经缓缓闭上,但是为此消耗了许多山水灵气,短短工夫,楚夫人至少积攒了五十年的家底一扫而空,全部变成了无用的浊气。 她恢复平静,冷笑道:“佩剑、外放的剑气、本命飞剑,一样比一样厉害,好一个风采卓绝的陆地剑仙。你应该不是大骊人氏吧?” 横空出世的剑仙微笑道:“无根浮萍而已,名讳不值一提。” 他说完这句话后,不是转头,而是直接大大方方转过身,将后背留给了楚夫人,温声对陈平安道:“我是阿良的半个朋友。嗯,只是半个,另外半个算是他的弟子,可惜阿良不愿意认,说我性情太迂、行事太软,所以出剑从来不够快,认我做徒弟的话,他丢不起这个脸。我千里迢迢赶来,是感知到了老伙计和养剑葫里的异样。冒昧问一句,阿良人呢?你们又是……” 陈平安解释道:“我们也是阿良的朋友。葫芦是阿良送给李宝瓶的,驴子是李槐在照顾。至于阿良的去向,相信以后你自己会听说的。” 相比楚夫人,对这位自称阿良朋友的陆地剑仙,脑子里想法一直很古怪的李槐是一点也不生疏。在他看来,阿良的朋友可不就是他李槐的朋友?至于这个人是不是神仙身份,大得过朋友关系吗? 只是那次绣花江渡船风波让李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敢随便开口说话了,只是一直朝那头白色毛驴使眼色。 年轻剑仙很认真地听完了陈平安的话,然后点头道:“我大致明白了。” 几乎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地面的微微颤动,如鳌鱼翻身、山脉倒塌的前兆。 楚夫人脸色大变,刚想要离去,就发现自己被一柄本命飞剑钉死了气机去向——那柄雪白飞剑不知何时已经悬停在她头顶三尺处。 楚夫人满腔怒火,怒喊道:“韩郎中、绣花江神,你们两个就不管管?若是真被那尊阴神打断了此地山根,一路北去,不但是绣花江在内的三条大江,还有北边的棋墩山、铁符江、龙须河,有哪一方能够幸免于难,不受波及?” 韩郎中手持大红灯笼,站在天幕之外的空中冷笑道:“楚夫人先前的气势跑到哪里去了?” 楚夫人脸色一沉。 韩郎中身旁站着的一位身披甲胄、手臂缠绕青蛇的武将神人出来打圆场,以免这二人撕破脸皮,坏了大骊气运。他沉声道:“楚夫人,我和韩郎中可以劝阻那尊阴神打断山根的举动,但是我们也希望楚夫人接下来不要再有任何过激言行。” 楚夫人嫣然笑道:“妾身想跟这位剑仙大人切磋切磋道法剑术,算不算过激言行?” 韩郎中气极反笑:“好一个菩萨心肠楚夫人,我韩某人今天算是领教了!好好好,我大骊礼部日后必有报答!” 楚夫人嗤笑道:“小小郎中,口出狂言,吓唬小孩子呢?等你做了大骊礼部尚书,才有资格对妾身指手画脚。” 绣花江神手臂上的青蛇迅速吐芯子,白雾阵阵。他显然比与世隔绝的楚夫人更熟稔大骊官场以及未来走势,脸色不悦道:“楚夫人!” 楚夫人一手捂嘴娇笑,一手拎衣裙,侧身施了个万福:“妾身给韩大人赔罪便是。” 韩郎中气得嘴唇铁青,不过仍是一言不发,一切以大骊山河形势的稳定为重。若非如此,以这位楚夫人肆意虐杀过路书生的残暴行径,大骊礼部岂会数十年来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话说回来,韩郎中从不觉得大骊朝廷做错了。 山河霸业,千秋万代,死几个人算什么?是否无辜不幸,又算什么? 他若不是大骊官员,不是这个负责联系、招徕练气士的礼部郎中,依照他的性情,身为儒家门生,肯定会毅然出手,哪怕两败俱伤也在所不惜。可是他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高位,见过了动辄数万死伤的沙场厮杀,见过了大骊京城一栋栋高门府邸更换了名号,见过了一场场别国死士飞蛾扑火的暗杀,也见过了山上两位神仙一场厮杀殃及山下数百上千百姓的惨状。 在其位,谋其政。他韩某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会书上道理的寒士书生了。他甚至为了大骊律法亲手斩杀过路见不平,只为无辜百姓向山上神仙寻仇的武人侠士。 那人死前破口大骂,说这样的大骊真是可笑至极,骂他是山上神仙的走狗。 他心平气和地告诉那人,可能三十年、五十年之后,总之肯定会有一天,大骊便不会再有这样的枉死了。那人死前吐了口血水在他脸上。 天底下哪有一刀切的简单事? 心思复杂的韩郎中望向北边,不知为何,自己那位大人并没有急着露面。 年轻剑仙不理会什么大骊郎中、水神、阴神的,他只是再次转身,面向被自己飞剑震慑住的楚夫人,笑问道:“你想跟我切磋剑术?” 楚夫人笑眯眯道:“若是点到即止,妾身就愿意,毕竟如公子这般年纪轻轻的陆地剑仙,妾身还是生平仅见。” 年轻剑仙挥挥手,白色毛驴赶紧跑回李槐身边。他伸手向悬在身侧的佩剑,点头道:“可以。” 楚夫人眯起眼:“哦?公子当真?” 年轻剑仙握住剑柄,轻声道:“剑名‘高烛’。” 简简单单一剑劈下,却让这方暮气深沉的小天地骤然间大放光明。 仓皇失措的楚夫人只能抬起双手遮住容颜,宽大双袖又遮住全身。 她以这样的姿势被当场一斩为二,哀号声响彻大街和身后的壮观府邸。 那些仆役丫鬟痴痴呆呆站在原地,开始七窍流血,有一些直接瘫软在地,化作一摊脓水;正在学习女红的大家闺秀,一针一针刺入自己手臂而不自知;正在砥砺武学的护院家丁站在原地,相互一拳一拳打烂对方的头颅。 楚夫人匆匆忙忙向府邸大门掠去,被切成两半的身躯之间有无数条红色丝线牵连,情景如藕断丝连,此时在空中又迅速合拢在一起。 年轻剑仙淡然道:“再来。” 一剑横抹。剑光舒展平铺在空中,就像波光粼粼的水面。楚夫人如同“出浴美人”被这条水面拦腰切断,那一袭嫁衣软绵绵坠落在台阶顶部。 楚夫人化作滚滚浓烟飞入金字匾额之中,不断有血水坠落在地上,一张痛苦狰狞的女子面孔时不时从匾额表面凸出,其内传出求饶声:“剑仙饶命!” 年轻剑仙两次出手,横竖两剑而已,就将不可一世的楚夫人的魂魄一分为四,只得返回那块寄托着此方小天地“山根水源”的匾额,如此方能苟延残喘。 世间有俗语,叫“寄人檐下”,其实早已道破了一部分天机。凡夫俗子的屋檐下,无论是横梁还是匾额,其实往往大有玄机。 林守一心神摇曳,难怪阿良说世间练气士以剑修心性最潇洒,杀力最大,最不讲理。只可惜他林守一修行资质虽好,却不适合剑修路数。他有些遗憾,但是很快就坚定道心:以后自己若是能够凭借通天道法胜过如此剑法通神的陆地剑仙,岂不是更好?不过林守一无比清楚,眼前这位,多半就是传说中上五境的练气士了。如果说纯粹武夫一直低练气士一等,那么练气士之中的剑修,则是高出其他练气士一等的。 相传曾有人计算过,打断敌人长生桥的练气士当中,无疑以剑修最多,占据了三分之一,还要胜过杀伐果断、不沾因果的兵家修士。要知道,修行之路千千万,每条道路皆有缘法,剑修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陈平安的想法没林守一那么复杂,只是在琢磨一件事:原来剑可以如此使用啊。 年轻剑仙一手负后,手握长剑,笑道:“事不过三嘛,楚夫人还是再接我一剑吧?”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出现在匾额下,是个同样年纪轻轻的男子,只不过貌不惊人。他横剑在腰后,缓缓道:“风雪庙魏晋,可以了。” 魏晋笑道:“神仙台魏晋才对。”说话间,又是一剑挥出。 对面年轻剑客面无表情,伸手握住剑柄,缓缓拔出寸余便不再有所动作。 但是两名剑修之间竟然出现了一条袖珍可爱的小小山脉,山势逶迤,横挂空中。 魏晋一剑斩断山脉,但是这一剑的意气也所剩无几,便没有不依不饶地继续出剑。而几千里外,一条绵延百里的山脉突然从最高处开始向下裂出了一条巨大峡谷,如仙人一剑劈斩而出。 魏晋笑问:“你是不是墨家的那个谁?” 年轻剑客脸色不太好看,心想:阿良前辈,你就不能多说一个名字吗? 他对魏晋说道:“稍等。”然后转向依附于匾额的楚夫人,皱眉道:“楚夫人,事已至此,你能否拿出一点诚意来?” 魂魄隐匿于金字匾额的楚夫人点了点头,随后天幕渐渐消失,这是山水地界消散的迹象,性质类似市井百姓的开门迎客。 她再怎么孤陋寡闻,也总会听过此人的种种传奇事迹——出身墨家游侠一脉,是一位身份显赫的宗门巨子,投靠大骊宋氏之后,立即被大骊皇帝奉为座上宾,如今贵为大骊京城的守门人,是大骊震慑山上势力的关键人物之一。据说一有空暇,就会独自游历四方,每有山川奇观,便将其化作自己的剑意。 礼部郎中和绣花江神出现在街道上,纷纷对年轻剑客抱拳行礼,后者不过点头示意而已,可见此人在大骊的超然地位。 那尊阴神也站在了陈平安身边,煞气冲天。方才他差点拼了修为道行不要也决意打断此处山根,一旦山根碎裂,就意味着楚夫人的护身符将不复存在,会彻底失去与那些十境修士抗衡的底气。 匾额中伸出一条羊脂玉似的手臂,地上那件嫁衣晃晃悠悠飘向匾额。当楚夫人从匾额中钻出的时候,她又穿上了这袭嫁衣,先前被魏晋一分为四,哪怕她身陷命垂一线的险境仍是不忘维持嫁衣的完整,足见其对嫁衣的珍惜到了近乎魔怔的地步。 楚夫人落地后,无意间瞥见那些孩子背后的书箱,眼神瞬间变化,一身戾气暴涨,虽然竭力压抑,可这异样一展无遗。 年轻剑客叹了口气,望向在绣花江渡船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草鞋少年,语气真诚地恳求道:“能否请你们先收起三只书箱?这位楚夫人对读书人的怨念便是她当年放弃山水正神的症结所在,此中缘由,实在是一言难尽。陈平安,只希望你们能够网开一面,看在并未酿成大错的分上,此次恩怨就此揭过,如何?” 他想了想,笑道:“如果可以的话,只需要答应我施展一个障眼法就行。”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很快,三只翠绿小书箱就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当然,如果练气士凝神视之,它们便会现出原形。 年轻剑客最后重新望向魏晋,这位东宝瓶洲最年轻的上五境修士,而且还是战力可以拔高一境的剑修。 不惑之年的上五境,不管放在什么大洲,哪怕是泱泱浩大的中土神洲,一样是足够骇人听闻的天之骄子。 风雪庙魏晋和大骊宋长镜在山上修士而言的“年轻”一辈中,是当之无愧的南北双璧。如今他们一个破开十境跻身剑修十一境,一个达到传说中的武道止境第十境,果然都没有让人失望。两人“一文一武”,未来成就皆是不可限量。 年轻剑客笑问:“不知魏剑仙此次赶赴大骊,除了解决今日风波,可还有其他想法?” 魏晋笑着反问道:“若是没有其他想法,会如何?有,又会如何?” 年轻剑客直截了当道:“若是仅仅游览风光,除去大骊几处禁地,其余地方都欢迎魏剑仙莅临,如果不嫌弃,在下愿意作陪;若是趁着大骊局势动荡有所图谋,那么在下便会挡在这里,亲自试试看魏剑仙的飞剑到底有多快。” 魏晋收起手中名为高烛的名剑,悬挂腰侧:“风雪庙内,我素来最为敬重阮师,只是因为各种原因,一直素未谋面,故而接到阮师从骊珠洞天传出的太平牌信息后,便接下了一桩任务,护送这些孩子去往大骊边境野夫关。所幸中途遇到一位名叫阿良的前辈,指点了我一番剑术,才有此次闭关破境的机缘。所以我这次北上,你不用担心什么。” 年轻剑客以诚待人,魏晋本就是磊落豁达的性格,并未将他略显生硬的姿态视为挑衅,而是袒露心扉道:“如果你想要切磋剑术,我是很乐意的。之前本以为家乡东宝瓶洲已经没有继续游历的必要,听了阿良许多关于外面的说法,我便很想去倒悬山看一看,去阿良历练的地方,真正砥砺自己的剑道。” 正因为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魏晋才更加清楚“坚持”二字的可贵。 一边的老道人根本插不上嘴,也完全没胆量开口说话。毕竟,一个赫赫大名的风雪庙魏晋就足以让他感到窒息。 上五境修士,在东宝瓶洲是何等凤毛麟角的存在!须知十境修士就已是一国砥柱,无一不被君王当作镇压国运的供奉。上五境练气士,哪一个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那可是能够开山立宗的存在。东宝瓶洲王朝林立,但是以“宗”字作为后缀的仙家府邸又有几座?屈指可数! 魏晋双手抱拳,对年轻剑客说道:“后会有期。” 年轻剑客亦是抱拳还礼,道:“希望将来能够在东宝瓶洲听到从倒悬山传来的关于你的消息。” 两名剑修相视一笑。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即是此理。 陈平安轻声道:“走了。” 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点了点头。 目盲老道人一咬牙,壮起胆子小心翼翼问道:“这位仙师,小道有两个徒儿被楚夫人……留在府中做客,能否让小道带着离开?小道只怕徒弟们粗鄙顽劣,会不小心坏了楚夫人的规矩……” 年轻剑客转头对楚夫人温声说道:“能否放行?” 楚夫人点头道:“既然大人发话了,妾身怎敢不从。” 这位深藏不露的京城守门人推剑出鞘寸余就能够挡下魏晋的第三剑,分量有多重,楚夫人心知肚明,总之绝不是她能够抗衡的。哪怕是巅峰时期的她,坐拥山水地界的庇护,一样毫无意义。更何况她算不得货真价实的十境,而这位墨家豪侠出身的古怪剑客,天晓得会不会跟魏晋一样,已是第十一境的陆地剑仙。 她有些恼火,眯眼望向那些少年少女。若非他们当中有人害得自己点不着灯笼,又看到了他们负笈游学的可憎模样,她怎么可能沦落到现在的凄惨处境?不说自己挨了魏晋两剑,差点就连山根水源也给那尊阴神打坏了。 魏晋牵过白色毛驴,笑问陈平安一行人:“那我们动身赶路?” 陈平安当然没有意见。 多出一个陆地剑仙的游学队伍,就这么缓缓离开。 李宝瓶来到陈平安身边:“小师叔。” 陈平安轻声问道:“怎么了?” 李宝瓶嘿嘿一笑:“没什么!”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脑袋。 李宝瓶与陈平安并肩而行,其实她是有些想念自己的大哥了。 楚夫人一招手,将跛脚少年和酒儿从花园随意扯出,丢在目盲老道人身边。在这之后,她眼角余光瞥去一个方向,刚好看到那草鞋少年回头望来的视线。 双方对视,少年眼神冷漠。楚夫人在一瞬间,没来由地有些心悸。 她很快就觉得荒诞可笑,迅速收回视线,不再浪费时间在一个平凡少年身上。她只是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疑神疑鬼。 等她鬼使神差地再次望去,草鞋少年已经背对着她,落在队伍的最后面缓缓离去。 福禄街桃叶巷的四大姓十大族,仅是对那三十余座龙窑窑口的争夺,千百年来就充满了钩心斗角,其中不乏血腥味。只不过现在这里成了龙泉县,敞开门户,不得不抱团聚势,但是私底下,谁不在与大骊朝廷以及那些买下山头的仙家势力暗中联络? 外边有些传闻传得煞有其事,其实一街一巷并不当真。比如四姓之一李氏的龙麟凤,随着李宝瓶的先生,那位山崖书院山长的黯然落幕,就更像是一个笑话了。至于李虹的长子,福禄街所有长辈的印象,就是一个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而幼女李宝瓶,则是那个从小就不着家的小疯丫头啊;唯独二子李宝箴还算有点光耀门楣的希望,听说在京城遇上了贵人,破格成为国子监监生,跟随当朝名士刘文虎学习《大礼》,在小镇引起过一阵小小的波澜。 李家书房内,一名神色疏淡的年轻人将一封来自大骊京城的书信交给父亲李虹。 李虹笑道:“宝箴跟他妹妹一样,宁可寄给你这个大哥,也不愿寄给自己爹娘。” 年轻人苦涩一笑,轻声道:“信上写的东西,爹您要有点心理准备。” 李虹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抽出信纸后,粗略看过之前的寒暄问候,越到后边,眼神越是阴沉。他起身点燃一盏油灯,搁置在笔洗之中,一点点烧掉这封家书,灰烬缓缓落在梅子青色的精致笔洗之内。 李虹用了两个字,来给自己儿子的所作所为盖棺论定:“胡闹。” 他又问长子:“此事你怎么看?要不要听从你弟弟的建议,通过县衙将朱河、朱鹿父女祖祖辈辈落在我们李家的贱籍削去,帮忙提为平民?” 朱家父女若是成功更改了户籍,从龙泉县福禄街李氏的仆从贱籍当中划掉,获得了平民身份,子孙从此就不用世代为奴为婢,用鲤鱼跳龙门来形容也不为过。只不过宰相门前七品官,孰优孰劣,全看脱离贱籍之人的本事高低。只会阿谀之辈,当然是依附大树更为稳妥;如果有真才实学,自然是自立门户更有前途。 年轻人苦笑道:“爹,您已经有主意了。” 李虹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揉着太阳穴:“可我还是想听听你的看法。一个家族,总不能人人想着富贵险中求。” 年轻人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眼神明亮:“真正棘手的地方,在于爹不管偏袒哪一方,都会让另外一人对家族产生隔阂,所以宝箴这次做得不对。宝箴一意孤行,不给自己和家族留退路,更不对。这么做,不厚道,对不住那个叫陈平安的泥瓶巷少年,最不对。” 李虹眼神复杂地看着长子:“宝箴什么性子,你这个做哥哥的岂会不知?早知是如此两难的尴尬境地,为何当初你不随他一起去京城?” 年轻人无奈道:“爷爷闭关,宝瓶离家,加上如今小镇形势翻天覆地,正是决定各大家族未来走势的关键时期,容不得我们李氏灯下黑,我走得不放心。就算要走,也要等这边形势明朗,实在不行,科举一事也可以放一放。” 听到长子前面老成持重的言语,李虹微微点头。等听到最后一句,李虹顿时急眼了,直起腰,高声道:“绝对不可以!科举取士是重中之重的大骊国策,丝毫不亚于朝廷对山上势力的招徕!李宝箴性格比你急躁,离家之前,虽然在我和你爷爷跟前口口声声说离开小镇后会讲规矩,以阳谋行事,绝不会心怀侥幸、兵行险招。但结果呢?还不是来了先斩后奏这么一出,所以只能由着他胡闹。如果你再延缓科举,就等于拖慢家族的脚步至少三年!” 年轻人将一句到了嘴边的话默默咽回肚子。只要说出口,就意味着他和弟弟本就不算太好的关系会瞬间跌落谷底,甚至再无缝补修复的可能。而且说了毫无意义,因为爹在内心深处,并不否定弟弟的富贵险中求。 在错误的道路上早起奋发三年,在正确的道路上按捺住蛰伏三年,两者各自对家族未来三十年的影响、对两代人的影响,不言而喻。 年轻人走出书房后,独自走在雕花素雅的宽敞外廊上突然听到檐下一串风铃的叮咚声响。他袖手闭眼,微微仰头,听着叮叮咚咚的空灵声响,呢喃道:“聪明人太多了,也不好。” 青衫读书人,名为李希圣。 没有了楚夫人暗中作祟,陈平安一行人走得畅通无阻。 山坳里有一条通往府邸的道路,原本可供两辆马车并肩而行,如今虽然荒草丛生,沾着雨露寒气,可是比起先前他们凭借破障符离开那条黄泉路后,陈平安必须手持狭刀祥符一刀一刀开辟的道路,已经要好上太多。 魏晋突兀加入队伍后,并没有开口说话。这位风雪庙神仙台的剑修一手牵着白色毛驴,一手扶住腰间剑柄,闭眼行走,心神远游。 若说下五境和中五境之间是一条鸿沟,那么中五境和上五境之间无异于一道天堑。哪怕第十境的练气士在山下俗世贵为王朝栋梁的显赫存在,仍需要如荒冢枯骨一坐数十年甚至百年光阴,最终好不容易摸到了“静极思动”的破境契机,从洞天福地、山门府邸走下山去,可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好又返回山上继续枯坐面壁的,仍不在少数。 魏晋悄然结束风雪庙独门吐纳之术,睁开眼睛转头望去,打量着那些与阿良熟悉的孩子。只是这位白衣剑仙的心思更多还是在风雪庙的祭奠上,惭愧于因为始终无法破境,已经很多年没去师父坟头敬酒了;再就是听过阿良那些所谓狗屁倒灶的小故事后,对倒悬山充满了憧憬,对那城头满是剑修的长城更是心向往之。 魏晋叹了口气,觉得意犹未尽。若是之前在“秀水高风”匾额之下,他的肉身已经稳固,与剑意完美契合,达到浑然天成的地步,那么出剑就不会有任何瑕疵,当时挡住去路的墨家游侠恐怕出剑就不止一寸那么点距离,剑身最少也该出鞘一半。 李槐看着这个眼神飘忽的白衣神仙,很是好奇。好奇的同时,也很遗憾,觉得如果阿良在场就好了。李槐很想拍着阿良的肩膀,告诉他像魏晋这样的才是剑术高手嘛,他阿良还是差了点,以后要多跟人学。看看人家魏晋的出场,人未到剑已至,一身白衣剑气环绕,打得那个恶鬼婆娘哭爹喊娘。就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出场,跟他阿良戴着斗笠牵着毛驴走在河边,能一样? 林守一发现魏晋在打量他们之后,又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不露声色地扶了扶书箱,思考自己的修行事。 领教过楚夫人深不可测的术法神通,见识过两位剑修出神入化的剑术切磋,林守一心头沉甸甸的:任重而道远,自己那点修为道行,如今给人塞牙缝都不够。 魏晋收回散漫视线,停下脚步,从袖中掏出一块散发出羊脂莹润光彩的玉牌子,坦言笑道:“我不能一路跟随你们去往大骊野夫关了,需要立即去往骊珠洞天的斩龙台砥砺佩剑高烛和本命飞剑,为将来的倒悬山之行做好准备。因为阿良前辈说过,通过倒悬山去往的那个地方,如今正值百年一遇的大战,我绝对不可错过。” 魏晋看队伍中没有人接手玉牌,耐着性子解释道:“虽然你们有一尊实力不容小觑的阴神护送,可是为防再次出现今天的意外,我将这块玉牌送给你们。这是我们风雪庙和真武山独有的‘太平无事牌’,一旦遇到危险,只要持有者灌注真气,对其说上几句,松手后它就会自行掠向山庙,向自己的宗门发出求救信号。” 魏晋看到仍是没人接过这块意义重大的玉牌,没有怪罪这些孩子的不知天高地厚,反而笑道:“如果你们觉得让我陪着去往野夫关比起拿着一块小玉牌子更加安稳无事,我当然不会推诿责任,我只是跟你们商量商量,最后如何,还是看你们的意思。” 陈平安开口道:“剑仙前辈可以自行去往龙泉县寻找斩龙台磨砺剑锋,我们收下这块玉牌便是了。此去野夫关,本就有阴神前辈护送,加上大骊朝廷之前也答应过帮助我们,所以那三人才会出现在女鬼身边,虽然略晚了一点,可毕竟证明了他们好歹是说话算数的。” 陈平安思量片刻,认真道:“今天这种大的意外,相信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出现的。” 他接过牌子,转手交给林守一,小声叮嘱道:“记得收好,最好别放在书箱里,离得太远了,紧急状况会不方便取出。” 林守一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会把它和剩余两张符箓一起藏于袖中。” 魏晋会心一笑,对这个草鞋少年的通情达理有点小小的意外。其实魏晋早先就有些疑惑,为何是此人在队伍中一言而决?先前在楚夫人府邸前的街道上,魏晋就已看出名为林守一的少年已经踏足长生桥,气府景象生机勃勃,壮阔且平稳,是难得的修道坯子。而且少年还是那种清高倨傲的性子,怎么愿意位居人下?关键是,少年看上去本身好像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至于那个年纪最小、虎头虎脑的家伙,既然会被阿良安排去照看白驴,福气之好,无须多说。因为不管如何,魏晋都会赠予李槐一份离别礼物。他魏晋独自游历列国,这么多年无牵无挂,种种奇遇机缘,收入囊中的好东西不在少数,大多随手散给一个个有缘人,能够留到如今的,自然是重中之重的好物件。 更何况当魏晋以清澈剑心照彻对方,扫开那份有人故意为之的雾障,才发现李槐的先天根骨竟比林守一还要好,是山庙兵家祖师们梦寐以求的头等良材美玉。 李宝瓶开口问道:“这块牌子,如果遇到今天的情况,当真飞得出去吗?先前的黄泉路,还有之后前辈您用飞剑破开的那层夜幕,会不会阻挡它的去路?” 魏晋哈哈笑道:“大可以放心,哪怕是十境修士的圣人地界也困不住它。此物速度极快,远胜御剑飞行。玉牌在飞掠途中,只要下山游历的风雪庙修士能够感知到它的存在,都会以秘术将其牵引到身边,然后出手相救,所以大多不用师门后援出手就可以解决危机。” 李宝瓶点头道:“懂了。玉牌本身就是一种类似通关文牒的物件,如果是连阴神前辈也打不过的对手,肯定身份很不简单了。以他们的岁数和阅历,会一眼就认出这块太平无事牌,也肯定会忌惮前辈和前辈所在的宗门,所以哪怕玉牌无法及时到达风雪庙,只要祭出玉牌,就已经是一种震慑了,等于是在劝诫对方不要挑衅风雪庙。” 魏晋愣了愣,对李宝瓶的早慧和通明感到惊艳。看着一脸严肃正儿八经的她,顿时心生欢喜,自然而然就觉得亲近可爱。 魏晋又看了眼陈平安。难道只是岁数大一些,才做了三个孩子的领头羊? 魏晋视线偏移,望向帮助自己一路照看毛驴的孩子李槐。一番权衡之后,一抖手腕,手心出现一排泥塑小人儿,半指高度而已,有佩剑剑士,有拂尘道人,有披甲武将,有骑鹤女子,还有锣鼓更夫,总计五个。 魏晋递向李槐:“这五个泥人算是半死之物,结合了阴阳家、墨家傀儡术和道家符箓一脉的艰深学问,我并不理解其中玄机,只知道若是温养得当,让它们熟悉你的气机,说不定哪天就会活过来,之后需要以火灵水精等五行精髓不断喂养。它们受限于小小身躯的气府、经脉等等,最高修为最多也才等同于第七、第八境练气士……” 说到这里,魏晋自觉失言,不再说话,只是笑望向李槐。 李槐不忘转头望向陈平安,后者赶紧点头,李槐这才一把搂过五个泥人,心想加上住在背后书箱里的彩绘木偶,自己就已经拥有六个小喽啰了! 魏晋翻身骑上毛驴:“那就告辞了,希望你们一路顺风。” 他虽然生性豪迈,任侠风流,却也不是那种善财童子。修行路上,大道漫漫,数面之缘,短暂接触,结下的缘分其实很难知晓是善缘还是孽缘。若无恰到好处的时机和轻重得当的缘分,以魏晋如今的浓郁气数和那冥冥之中不可预测的天意,接手魏晋赠送礼物的人,若是自身福缘不厚,天晓得会不会反受其害,半路夭折。 为何山上之人下山收徒,慎重又慎重?很多历练和考验,会长达数年甚至十数年。 魏晋相信这些孩子,之前阿良与他们同行,肯定也不简单。 至于到底谁才是阿良最关心、最器重、最看好的人物,可能是大有来历、福气深厚的李槐,可能是天生讨人喜欢的李宝瓶,也可能是道心坚定的林守一。这三个孩子,都有可能,或者干脆就是各占其一。 只不过魏晋赶赴倒悬山是当务之急,作为志在登顶剑道的剑修,岂能错过那场百年一遇的盛会?否则他还真想亲自陪着这群孩子去往边境野夫关。 陈平安下意识抱拳还礼。只是在绣花江渡船上第一次跟人抱拳行礼是习惯性左手覆右手,如今看那风雪庙魏晋和年轻剑客好像都是右手覆左手,如此一来,陈平安就有些别扭,生怕是自己不懂礼数规矩,连忙换了换左右手的位置。 魏晋将这个细节看在眼中,忍俊不禁,弯腰一拍老伙计的背脊:“走喽。” 白色毛驴踩着欢快的步子向前走出数步后,突然转过身,跑向陈平安,蹭了蹭少年的脸颊,这才驮着久别重逢的主人继续远游。 这一路上,说是李槐照顾白驴,可李槐那么个家伙,哪里有这份耐心和毅力,还不是陈平安默默帮着喂食、涮鼻和驱散蚊蝇? 陈平安笑着跟毛驴挥手告别。 魏晋哑然失笑,身体后仰,随着驴蹄颠簸起伏。 得嘞,敢情自己这位陆地剑仙,还不如自家老伙计来得有人缘啊。 天地寂寥,荒凉贫瘠。 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一堵不知有多长、有多高的城墙。哪怕从百里之外的南方遥遥望去,依然能够清晰地看到那十八个以剑气刻就的大字。 由此可见,字是何等之大,那堵城墙又是何等之高。 道法,浩然,西天。 剑气长存,雷池重地。 齐,董,陈。 猛。 长城南方数百里之外,一声好似要震破此方天地穹顶的号角声骤然响起。 无数黑影密密麻麻攒聚在一起,随着号角声响起,一点点火光亮起,最终连成一片。若是站在北方的高处举目远眺,那就是一片璀璨火海。 城头之上,一声苍老声音随之威严响起:“起剑!” 屹立于此地万年、长达数万里的长城,刹那之间,数十万柄飞剑同时离开城头向南方飞掠而去,剑气辉煌,就像洪水决堤倾泻而去。天下奇观,莫过于此。 府邸匾额之下,年轻剑客习惯性地用手肘抵住剑柄和鞘尾,竟也不给人惫懒感觉,他轻声道:“楚夫人。”喊了一声之后,便没有了下文。 韩郎中和绣花江神竟是不约而同地放缓呼吸,肃然而立。 楚夫人冷笑道:“怎么,这位大人要跟妾身秋后算账?” 年轻剑客仰头望向魏晋的飞剑破开天幕的地方,缓缓道:“楚夫人不用说气话,我并无此意。但是接下来那些孩子离开此地,以及目盲老道师徒三人继续北行,希望楚夫人都不要节外生枝了。不管楚夫人当初是有心还是无意,大骊宋氏始终感恩楚夫人,毕竟那是帮助宋氏延续国祚的举动。在那之后,大骊宋氏又是有愧于楚夫人的,哪怕是我这么一个外人,听闻那桩惨案之后,谈不上如何义愤填膺,可恻隐之心肯定也是有的。” 再次陷入沉默。楚夫人抬臂捋了捋鬓角青丝,尽显女子娇弱温柔,眯眼笑道:“接下来,大人可以说‘但是’了。” 年轻剑客果真点头道:“但是,楚夫人滥杀书生文士一事,越往后推移,越是纸包不住火,就像今天这样。皇帝陛下会如何想,我不敢擅自揣摩,可我如果再一次听说有读书人在此消失,我会独自登门拜访,将楚夫人亲手带回大骊水牢。你放心,陛下念情分,但是一定更重规矩。再说了,情分再多,也有用完的一天。”他叹了口气,眼神真诚,“楚夫人,无论你相不相信,我都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楚夫人望向远方,一手双指轻轻捻动嫁衣袖子。她难得有心境平和的时候,柔声道:“就凭你肯那么低声下气地跟一个少年说话,我相信你。” 她停顿许久,神色转为冷漠:“我现在可以保证不残害过路书生,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一旦我无意间看到那些吟游山水的读书人,到时候未必控制得住自己。我并非向你求情,只是想跟你说一点真心话罢了。到时候该如何处置,你就如何处置,是我被你抓去丢入那座水牢,还是我先行打断此地的山根水源,你我各凭本事,后果自负!” 年轻剑客笑道:“可以。” 绣花江神欲言又止。年轻剑客离去之前,对他道:“不用藏藏掖掖了,你就干脆跟楚夫人实话实说吧。这么多年过去了,楚夫人其实早该知道真相。关于此事,有任何责任,都算到我头上,你不用担心朝廷怪罪。” 绣花江神抱拳沉声道:“谢过大人,以后哪怕是大人的私事,在下一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年轻剑客摆了摆手,带着韩郎中一起凌空离去。 楚夫人站在原地,看着这位深受大骊朝廷信任的江水正神,有些嫌弃。既不邀请他入府做客,却也没有当场赶人。 绣花江神大踏步走上台阶,随便坐下:“知道你一向瞧不起我这个粗鄙武人,那我就长话短说了。你相中的那个郎君,并未辜负你的真心。只是大骊朝廷顾全大局,生怕你离开此地再也无法镇压以棋墩山为首的神水国残余气运,所以始终不曾告知你真相,故意让你误会那个书生。” 楚夫人大袖鼓荡,双眼通红,不断有血水流淌出眼眶。但是她神色依然平静:“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真当我是三岁小儿?我虽然在他离开之后再也不曾去过此处山水之外的地方,不再去宛平县城和红烛镇欣赏人间的风景,可是他当年去往观湖书院的事情,我不是聋子,路过那么多读书人,他们有不少人无意间提起过,所以我知道,我知道得很多!到最后,他爱上了另外一名女子。” “我知道,他若是爱上了谁,就一定是真心喜欢了。” 绣花江神脸色平淡:“那你也应该知道,作为大骊第一位靠自己本事考入书院的读书种子,他在观湖书院被人联手陷害得很惨。先是故意捧杀,有人暗中一掷千金,雇请最有名气的青楼女子,假装仰慕他的才华,为其扬名;再让附近王朝的大儒故意将其视为忘年交,还让他的字帖每一幅都价值连城;还有诸多手段,环环相扣,让他只差半步就会成为大骊第一位被儒家学宫认可的君子。” “可是随后便有人诬陷他抄袭诗词,那名花魁诋毁他无法人道,有数位文豪硕儒联名抨击他的道德文章,冠以伪君子的头衔,骂作是观湖书院的浊流。一夜之间,翻天覆地,声名狼藉,一个原本意气风发的大才子就这么疯了。” “他疯了很长时间,沦为整个观湖书院的笑柄,大骊是北方蛮夷的说法愈发坐实。但是最后,谁都没有想到,他竟然清醒过来了。” 说到这里,绣花江神转头望向怔怔出神的楚夫人:“知道他为什么能清醒吗?” 楚夫人坐在台阶上,嫁衣缓缓铺开,如同一朵鲜红牡丹:“是你们大骊练气士出手?” 绣花江神笑了笑,眼神森冷,直言不讳:“大骊真要出手,那也是杀了这个书生才对。” 楚夫人扯了扯嘴角,点头道:“有损国威,确实如此。两国之争,无所不用其极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绣花江神吐出一口浊气:“那个书生之所以能够清醒过来,是因为有一名他熟悉的女子去到了他身边。” 楚夫人身躯僵硬。 绣花江神缓缓起身,走下台阶:“那名女子脸上覆了一张脸皮,与楚夫人你的容貌一模一样,连你的嗓音、习性、喜好都学去了七八分。如果说之前坑害书生涉及两国之争,那么之后将书生逼到死路、玩弄于股掌之中,恐怕就是读书人之间的意气之争了。”江神大踏步离去,“总之,那书生晓得真相后,投湖死了,就这么简单。” “按照这个书生去往观湖书院之前,在大骊京城国子监与两个至交好友的只言片语来推断,他早就知道了你的非人身份,所以才执意要成为儒门贤人之上的君子。估计他认为只有如此,将来返回大骊,才有底气跟朝廷讨要一个明媒正娶。” 绣花江神早已离去,那个累累罪行罄竹难书的楚夫人依旧坐在原地,脸色安详,动作轻柔地整理衣襟袖口,这里抚平一下,那里折叠一下,乐此不疲。 在魏晋潇洒骑驴离去后没多久,陈平安身后就传来了急匆匆的喊声:“恩人请留步。”转头望去,是那目盲老道师徒三人正在追赶他们的步伐。 天晓得那个性情古怪的女鬼会不会临了反悔,把他们师徒抓去洗脸锥心?按照两个徒弟的说法,府上花园真真切切“栽种”着许多读书种子,似乎还曾经有人挣扎着爬出泥土。如今看来,确是活生生被拦腰斩断的可怜人。 老道人被酒儿搀扶着一路快跑,身上那件老旧道袍上挂满了两边草木的倒刺也浑然不觉,可谓狼狈不堪。 其实话说回来,老道人虽然一手捞偏门的雷法确实镇不住楚夫人,可其实放在山下市井,那就是板上钉钉的老神仙。这趟一路北上,还真就经常被当成世外高人供奉起来,在三枝山被视为学艺不精的骗子,终究是少之又少的惨淡境遇。 老道人久经风雨,当然知道这一伙来历不明的孩子才是自己安然离开此山的关键,于是再无初见时的故弄玄虚,挤出笑脸问道:“敢问风雪庙魏大剑仙何在?贫道俗名徐莹震,道号玄谷子,对魏大剑仙慕名已久,此次因祸得福,能够遇上魏大剑仙,亲眼目睹那风采绝伦的仙人三剑,实在是贫道天大的福运。” 林守一冷笑道:“那位陆地剑仙已经独行北方了,老道长若是想要套近乎拉关系,不妨越过我们,说不定还能追得上。” 玄谷子讪讪而笑:“错过便错过了,缘分未到,不能强求。” 与魏晋这等隐龙一般的上五境仙人相比,他自知斤两,若真到了那位风雪庙剑修身前,恐怕除了徒惹人厌之外,根本讨不到半点好。山上练气士,相对山下百姓,当然能算是凤毛麟角。可修士之间,相逢是缘,这不假,只是缘分有善恶之分,因果有好坏之别。玄谷子一路降妖除魔,为自己积攒阴德,大大小小四五十场交手,能够活蹦乱跳走到今天,可不是只靠练气士第五境修为以及那剑走偏锋的旁门雷法。 眼见着有些冷场,玄谷子赶紧左右而顾,笑眯眯道:“小酒儿,小跛子,还不快给恩人们磕头道谢!” 酒儿闻言就要下跪,手持满是泥浆幡子的跛脚少年满脸阴郁神色。 陈平安快步向前,轻轻拉住酒儿的胳膊,笑道:“不用不用。” 然后对那跛脚少年说道:“之前在山路上,谢谢你的提醒。” 跛脚少年满脸错愕,竟是破天荒有些脸红,一时间嗫嗫嚅嚅,不知如何作答,最后干脆别过头去。他之前在小路上直面楚夫人,与她近身搏斗,捉对厮杀,虽然道行相差悬殊,可是气势半点不弱,不承想还是个脸皮子如此之薄的羞涩少年。 玄谷子心中充满惊喜,踹了跛脚少年一脚后,脸色故作悻悻然:“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随后他沉声道:“各位恩人,你们出山后往南而去,约莫一天半的路程就会经过三枝山。记得莫要夜间赶路,那里有一只厉鬼以坟茔为老巢,窃据福地,汲取一户人家的祖荫灵气,否则按照命理推算,那户人家上一辈子孙就该出大官了。厉鬼道行不弱,该有练气士第四境的实力。主要是它神出鬼没,很难捕捉,又以某种不知根脚的邪门法术制造出十数位阴尸傀儡。贫道曾经与之交手,数次功亏一篑,白白浪费了数张宝贵的雷法符箓不说,还给当地乡民误认为是坑蒙拐骗之徒,实在是气人。” 林守一心神微动,听到了阴神前辈的暗中提醒,问道:“道长擅长五雷正法?不知隶属何门何派?” 玄谷子有些尴尬,心想这冷峻少年真是初出茅庐,不晓得行走江湖的规矩,哪有这么直截了当问人师门根脚的,无论是山上修道仙家还是山下武人江湖,这都是犯了大忌。只不过有之前难兄难弟的可怜遭遇打底子,又有魏晋这样的陆地剑仙收尾,他就不计较这些了,小心斟酌之后,缓缓道:“说来话长,恩人们别嫌弃贫道唠叨便是。贫道来自那享誉一洲的南涧国,那里道法为尊,边境上有一座‘宗’字头的道家大脉,是东宝瓶洲道门的执牛耳者,占据着天下七十二福地之一的清潭福地,宗主被奉为南涧国国师不说,由于道法玄妙,神通广大,以至于附近数国君主皆亲自登山,共同尊奉这位宗主为一国头号真君,故而这位道教神仙身兼着四国真君头衔,是我们东宝瓶洲公认的十大仙师之一。实不相瞒,若是风雪庙魏大剑仙在破境之前遇到了那位仙师,还真没办法与之平起平坐。” 陈平安和林守一听得极其认真,不愿错过一个字。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尤其是“真君”这个说法,小镇上出现的那个刘志茂不就号称截江真君? 李宝瓶和李槐可就没这么专心致志了。李宝瓶时不时打量一下酒儿,后者怯生生躲在玄谷子身侧,一副不敢见人的羞赧模样。 玄谷子兴致愈浓,在酒儿的搀扶下,不知不觉走到了陈平安和林守一之间,唾沫四溅道:“天底下有资格带‘宗’字的宗门,一般都分为祖宗、正宗和下宗三宗,其中祖宗往往又称为祖庭。下宗则会有众多附属门派,这些门派的取名就没那么讲究了,只要不擅自带一个‘宗’字,同时不与别家开山立派的门派重名,那么诸如道家宫观、佛家寺院等等,都可以随便取名,定期交给下宗一些贡奉,再跟山下朝廷搞好关系,寻一块风水宝地,在山上安心修行,尽量招徕有修行资质的弟子,就可以百年千年薪火相传下去。” “贫道出身的师门求真观曾经也是南涧国名列前茅的大门派,在百余年前败落了。到了贫道这一代,师长们几乎全部驾鹤西去,师兄弟没剩下几个,真正有出息的更是一个都无。我们求真观这一脉的五雷正法,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确实不是雷法正统,主修肝胆两处的气府窍穴,学问全在‘嘘、嘻’二字上,取自‘嘘为云雨,嘻为雷霆’之意,一旦修成,以心眼内视窍穴,可以看到几处重要气府内生出了云雨升腾、雷声震动的神异景象,之后就可以与天地共鸣,举手投足,招引天雷,厌劾邪祟……当然,在魏大剑仙一剑破万法的大千气象面前,求真观这点旁门道法,只能是贻笑大方了。” 林守一皱眉问道:“五脏为心肝脾肺肾,五处气机攒聚如五雷,方为大道正法。道长师门为何会炼那五脏之外的‘胆’作为引雷之地?” 玄谷子这次的尴尬之色绝非作伪了,重重叹了口气,满脸疲惫,无奈道:“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五雷正法是那道法正宗的不传之秘,说句难听的话,外人哪怕得到完完整整的修行之法,又有谁胆敢擅自修行?贫道的求真观主修肝胆两地相关气府,其实哪怕是肝,也只不过是祖师爷因缘际会学到了一点皮毛,最终勉强有几分形似,而无半点神似,这就是为何世间正宗正脉极少而旁门左道多如牛毛的根源所在了。” 林守一恍然道:“原来如此。” 玄谷子由衷唏嘘道:“大道难行,难于这泥泞山路何止千百倍啊。” “正因为贫道师门不是雷法的正统真传,像那阴阳家修士一旦泄露天机,很容易遭受无形的天谴,所以贫道这一脉修行此雷法,往往挑选先天残缺的弟子加入师门,因为这些人受天道怜悯,即使频繁使用伤及肝胆本源的求真观雷法,证道长生不奢望,运气好的话,好歹也能捞一个寿终正寝。” “传说中某个大洲的雷法正宗,练气士一旦出手,雷公电母、雨师风伯、灵官云吏,种种神人皆为之驱使,帮忙助长声势。试想一下,这等天大的手笔,祭出之后,怎么能不教山河变色?” 说起这些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玄谷子却是满脸神采,再无半点灰心颓丧之色。 这恐怕就是修行难如登天却依然让人趋之若鹜的原因之一。 一旦踏上修行路,走上长生桥,见过或者听过山上高处的绝美风光,可长寿、会术法、呼风唤雨、搬山倒海,一切匪夷所思的壮丽风景都可以期待,如此一来,谁乐意在乌烟瘴气的山下厮混? 玄谷子叹息道:“贫道与两个徒弟这些年相依为命,游历四方,降妖除魔、捉鬼驱邪的事情也做了不少,而且也收银子。没法子,修道也要求财啊,搭建出来的长生桥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销金窟。权贵人家哪怕有邪祟作乱,可贫道既无门路,也无人帮忙举荐,当然是没机会进去的。至于地方上富家翁开设的水陆道场,只会邀请那些当地名气大的名僧老道,信不过外人。贫道擅长的师门雷法总不能拿来吓唬凡俗,以此证明自己不是骗子,所以只好落得如此下场了。捉妖成功,未必能挣多少银子;一旦失败,就一定是入不敷出。修行不易啊。” 一路走一路说,等到众人醒悟的时候,原来已经走出那座牢笼一般的山坳,不知是不是错觉,此处恢复了山清水秀的原貌,已经没有先前阴森秽气的浓重冷意。 最后陈平安发现玄谷子哪怕不再说话,也没有分别的意思,始终跟他们同行南下,忍不住开口问道:“道长你们不是要北去吗?” 玄谷子哈哈笑道:“耽误一点时间罢了,无妨无妨。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就当是贫道带着两个徒弟为恩人们送行,无非是多走几步路的小事。” 在那之后,两伙人就这么结伴而行,一路无风无雨,顺顺利利,等到彻底走出那方山水地界后,玄谷子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开,随便在路边找了个地方坐下。酒儿赶紧递上水壶,跛脚少年站在玄谷子身后,回首望向那条山脉,不知在想什么。 离别之际,玄谷子从行囊里掏出保存完善的一幅绢布质地的卷轴,亲手递给陈平安:“这是一幅贫道师门流传下来的《搜山图》,上边描绘有近百种山鬼精魅,可供参考。你们是首次远游求学,必然会经过一座座雄山峻岭,说不定将来用得着。贫道早已烂熟于心,只剩一点纪念价值罢了,还不如送给你们,物有所用,方得其所。” 林守一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后者心领神会,收下了这幅《搜山图》,同时也掏出身上仅剩的那颗蛇胆石送给了跛脚少年,只说是家乡的特产,不值钱,但数量不多。 跛脚少年想拒绝,玄谷子赶紧让他收下,说是恩人的一番好意。极为内向的跛脚少年只得默默收下,欲言又止,终究是没好意思说出“谢谢”二字。 陈平安最后笑道:“你们过了红烛镇和棋墩山后,到了龙泉县城,可以去草头铺子或者压岁铺子那边找一个叫阮秀的姑娘,向她出示这颗蛇胆石,她就知道你们是我的朋友了,说不定可以帮你们在小镇安顿下来。我到了最近的驿站就会寄信回小镇,说明一切情况。” 之后双方分道扬镳,玄谷子宁可带着两个徒弟绕远路,也不愿再走入那片山水了。 继续南下,陈平安回头望去,缓缓收回视线。 他突然有些想练剑了。 第27章 山水少年 人生河流里的一场萍水相逢,往往各自打个旋儿,就会分别。 玄谷子一路沉默,这让小姑娘酒儿反而有些不习惯。 跛脚少年虽然不愿,犹豫纠结之后,仍是主动将蛇胆石递给脾气恶劣的师父。 玄谷子接过,握在手心细细摩挲片刻,破天荒地还给少年:“自己收着吧。” 跛脚少年一头雾水,望向酒儿。后者也悄悄摇头,表示自己猜不透师父的心思。 玄谷子轻声道:“小跛子,这是你的缘分,师父拿不走的,真拿了,反而不是好事。你以为那个叫陈平安的少年为何要寄信回龙泉县城?贫道估计如果到了那什么压岁铺子草头铺子,是为师而不是你亲手拿出石子的话,咱们在那边的日子就不好过喽。虽说未必会遭人刁难,但是肯定别想顺顺当当站稳脚跟,更别提找到一座山头,去寄人篱下修行了。” 跛脚少年“哦”了一声。他就不是一个有弯弯肠子的人,不擅长想这些问题。 玄谷子揉了揉酒儿的脑袋:“你们两个,福气真不错。” 酒儿比起哥哥,心思更加细腻,问道:“师父,小姐姐他们一行人,身世是不是不一般啊?” 玄谷子点头道:“那个龙泉县,本是大骊王朝上空的骊珠洞天破碎后落地生根而成,之前有儒家圣人齐静春坐镇一甲子,如今这些孩子背着书箱,一个比一个聪明,说是去大隋书院远游,那么你说,他们会是谁的学生?” 酒儿有些羡慕:“儒家圣人的学生,真厉害。” 玄谷子嗤笑道:“要不然那风雪庙剑仙魏晋破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前来相救?再说了,这些孩子身边有一尊阴神担任扈从,竟然能够威胁到那个凶狠女鬼的山根水源。这些孩子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他随即感慨,“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啊。” 酒儿有些后知后觉,好奇问道:“既然师父晓得他们有高手保护,那为啥要多此一举,告诉他们三枝山厉鬼的情形?他们根本就不用担心啊。” 玄谷子习惯性伸手掐了掐酒儿的脸颊,笑道:“蠢丫头,这叫惠而不费。一颗铜钱不花就能当回好人,为啥不做?” 酒儿怯生生道:“可如果人家看穿师父的心思,师父不就是画蛇添足啦?” 玄谷子哑然,摇头叹息,最后拍了拍酒儿的脑袋:“师父以后要对你们两个好一点。师父这么多年,经常嫌弃你们两个出身不好,来路不正,总想着哪天能捡个天大的漏,在路边随手捡个天资卓绝的弟子,不料回头看来,倒是师父灯下黑了。” 酒儿有些害怕,这样的师父太陌生了。她脸色微白:“师父,您是不是鬼上身了?酒儿都不认识了。” 玄谷子哈哈大笑,突然低声道:“酒儿啊,之前师父答应一年之内不收符泉,现在跟你商量商量,从一年改为半年,如何?你看啊,师父这趟降妖除魔,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被那女鬼狠狠打了一顿不说,不但幡子上少了四个字,还送出去一幅师门祖传的《搜山图》。你们做徒弟的,就不知道心疼心疼师父,孝敬一二?” 酒儿如释重负,这才是她熟悉的师父。于是她干脆利落道:“半年就半年!” 跛脚少年仔细收好那颗蛇胆石,闷闷道:“石头已经是我的了。” 玄谷子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道:“狗改不了吃屎!” 酒儿一手捂嘴偷着笑,跛脚少年也跟着笑起来。 人迹罕至处,那尊阴神露出真身,不过依然面容模糊,黑烟缭绕身躯,阴气森森。他沙哑开口:“没能护住你们,还害得你们被掳去女鬼府邸,对不住了。” 陈平安实在不知如何安慰人,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尽力就好。” 阴神笑容惨淡:“不管怎么说,这次我难辞其咎。尤其是因为我贪图个人修行才连累你们沦落到这般田地,我实在是良心难安。如果你们出了事情,我哪怕事后打烂了此处的山根水源,与那女鬼同归于尽,也没有任何意义。” 李宝瓶笑道:“小时候,我大哥喜欢给我讲一些古怪事,有一次讲到一个城隍爷的故事,说考量阴德的方式不太一样,我记得很清楚,叫‘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人力有穷时,尽力又尽心了,就不用太愧疚。要不然,做人累,做鬼也累。” 阴神无言以对,被一个小姑娘传授道理,哪怕她之前展现出了君子气象,可总归是有些别扭。 李宝瓶又陷入自己的世界中去,有些懊恼,以拳头捶掌心:“大哥总说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当时只当有趣的故事来听,早知道我该更用心一些的。” 陈平安欲言又止。 阴神望向陈平安,笑道:“我们能不能单独谈一下?” 陈平安点头,让林守一三人先行。 阴神等到林守一他们前行出去约莫半里路,开口道:“我是药铺杨老头安排来保护李槐的。” 陈平安挠挠头:“我还以为你是来保护宝瓶或是林守一的。” 阴神笑道:“李槐他爹李二差点打死藩王宋长镜,很厉害的。曾经有一次,李二找到杨老头,说他媳妇给人欺负了,他要出山找那户人家的老祖宗算账,一定要离开骊珠洞天,杨老头犟不过,只好答应了。结果听说后来,东宝瓶洲有一座底蕴不俗的仙家山门硬生生让李二用拳头拆掉了祖师堂,而且还是一路从山脚打到山顶。” 陈平安张大嘴巴。不都说李二是小镇西边最没出息的男人吗?甚至连他儿子李槐也从来都这么认为啊。 他疑惑问道:“为什么李二不告诉李槐?” 阴神提及李二后,心情似乎好转许多:“李二的性子很轴的,要不然也不会娶了李槐的娘亲做媳妇。” 陈平安开怀笑道:“那以后知道了真相,李槐可得乐坏了。” 阴神问道:“你不打算告诉李槐这个?在枕头驿,你就直截了当告诉宝瓶真相了,哪怕阿良劝你不要急着告诉她。” 陈平安向前缓缓而行:“有关我自己的事情,我觉得是对的,当然可以自己做决定。可李槐他爹既然不愿意告诉自己儿子,我一个外人,凭什么告诉李槐真相?难道就因为我觉得这样李槐会开心一点?这样不好。” 阴神点点头,心想难怪李二当年不看好那些个天之骄子,反而更看重这个泥瓶巷少年一些,甚至为此不惜破坏规矩,想要把那尾金色鲤鱼连同龙王篓一起送给陈平安。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问道:“因为我眼力很好,当时又担心你是坏人,所以我记得很清楚,阴神前辈你第一次露面的时候,第一眼看的是我,然后才去看李槐,这是为什么?只是无心之举吗?如果不愿意回答,阴神前辈可以当我没问。” 阴神如果还是活人的话,一定要口干舌燥、如坐针毡了。他当初哪里想到陈平安会如此心细如发,当时自己的视线一闪而逝,隐藏得不算浅了。 不过一想到这一路陈平安的表现,阴神就又释然了。大概这也是陈平安能够服众的原因所在。哪怕林守一如今已经跻身下五境,成为真正的山上神仙,李宝瓶还是不会听他的。李槐也一样。至于阴神自己,恐怕一样不会例外。林守一在他眼中,终究还只是一个极其聪明、资质很好的少年晚辈而已。 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泥瓶巷少年身上有一种能让人感到“心安理得”和“天经地义”的气质。他说这件事不对,队伍里其他人会觉得那就是不对了;他说这件事可行,那就可以做。 但是更奇怪的地方,在于他从来没有刻意炫耀过自己的任何长处。恰恰相反,他会向称呼自己为小师叔的小姑娘虚心请教识字和读书。他甚至从来没有把李槐当作不懂事的孩子,也愿意跟林守一待在一起聊天,听后者说外边天地的事情。 阴神最后笑道:“我先不回答这个问题,总之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害你。” 陈平安小跑向前,扭头笑道:“我如果不相信前辈,这个问题就不会问了啊。” 阴神缓缓逝去身影,叹了口气。跟着这帮孩子一起远游,心真累。 其实那个心性糟糕的婢女朱鹿,搁在山下王朝的一般门阀,也算不容小觑的天才了,只可惜在这支队伍里,从头到尾,都被直接甩开了十万八千里,竟是方方面面,一个也比不过。 一路行程,先是龙须河和铁符江,之后又是绣花江、冲澹江,水要多于山。可接下来一天半行程,像是“水运”都给用光了,竟是连条山涧溪水都难找。其实水也有,但是都是一些无法饮用的死水坑子。沿途更多的还是病恹恹的柳树秧子,不高也不茂,还多歪斜。一路上飞虫四起,让人总觉得浑身不舒服。 李槐有些害怕,因为那个乌鸦嘴的目盲老道人说了,他们很快就要经过一个名叫三枝山的鬼地方,那里有厉鬼,还有什么阴尸当那厉鬼的小喽啰。 一想到这个,李槐就郁闷。自己的彩绘木偶和泥人儿个头都太小了,哪怕活过来,估计打架的本事还是够呛。何况那位白衣剑仙赠送的五个泥人儿他怎么捂都活不过来。剑仙该不会是骗子吧?心底不愿意给好东西,又放不下剑仙的架子,所以就故意画了张大饼给他? 黄昏中,陈平安停下来搭灶烧饭。李槐熟门熟路地跑去拾取回一大捧干枯树枝,然后蹲在一旁,向陈平安告状:“陈平安,我觉得风雪庙魏晋没阿良好。” 陈平安没搭理他。 李槐从自己书箱里拎出彩绘木偶和一个泥人儿,用木偶狠狠欺负那个持剑的小泥人儿,再让后者摆出跪地求饶的姿势,嘴里喊着:“女鬼大人,饶命饶命,我魏晋知道错啦……” 陈平安哭笑不得,只好解释道:“魏晋是个很好的人。” 李槐翻了个白眼,双手乱动,继续让彩绘木偶蹂躏泥人儿。 林守一坐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正在翻看那幅《搜山图》。这图本是玄谷子赠予陈平安的,如今又被陈平安转赠给了他。他抬头对陈平安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魏晋好像看不起你,或者说,最不看好你。” 正在默默收拾小书箱的李宝瓶大怒:“还有这种事情?” 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缓缓点燃柴火堆后,陈平安蹲着准备煮饭:“看不起我,跟他是不是好人,有什么关系?” 李槐一脸震惊:“陈平安,你咋想的?看不起你的人,还能是很好的好人?肯定是没那么好的好人啊!” 陈平安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自顾自说道:“魏晋那么厉害的人,还被称为陆地剑仙,可是跟我们说话的时候还是和和气气的,愿意跟我们这些孩子摆事实讲道理。你以为所有山上的神仙都是这样的吗?不是的。我在离开小镇之前,就遇到过杀人只看自己心情、只讲自己道理的神仙,而且还不止一个。” 这些杀机四伏的往事,他也不愿多说,继续道:“要想让人看得起,得靠自己。庄稼活做得好,烧瓷拉坯拉得好,进山砍柴烧炭你力气最大,巷子与巷子之间为了争水打架,不怕挨揍,敢冲在前边,自然而然就会让人看得起。”陈平安看了眼他们,“这是在我们家乡。以后等宝瓶到了大隋书院,如果读书很厉害;还有林守一,年纪不大就成了练气士,当然能够让人看得起。至于你李槐……等年纪大一点再说,现在不用急。” 李槐急眼了:“陈平安你不着急,可我着急啊!” 陈平安问道:“每天早起跟我一起走桩练拳,你起得来?” 李槐毫不犹豫:“当然起不来!” 陈平安又问:“那教你剑炉立桩?” 李槐一脸嫌弃:“学那个做什么,我年纪这么小。” 陈平安无奈道:“现在知道自己年纪小了?那你一开始跟我急什么?” 李槐目瞪口呆,想了半天,还是没有答案。最后在大伙儿一起围坐吃饭的时候,李槐夹了块腌菜,一大口饭下肚后,问道:“你们说,世上有没有一蹴而就的捷径法门啊?比如今天练了明天就能变成神仙的本事。阿良说没有,早知道魏晋走之前,我该问问他有没有的,万一阿良没有他有呢?那我就发达了啊。如果真能那样,那么这次去大隋求学,我就能踩在一把飞剑上头,嗖嗖嗖,来来回回,比陈平安走桩还快,风一样!你们就跟在我屁股后头吃灰尘吧!” 李宝瓶板着脸问道:“谁吃灰尘?” 李槐咽了咽口水,望向林守一,然后默默转头望向陈平安,突然灵光乍现,从地上捡起那只彩绘木偶:“它吃!它如今可是我手底下的甲字号大将!没办法,个子最大,最漂亮,还是资历最老的功勋,随我李槐征战四方的日子最长嘛。之后那五个脏兮兮的小泥人儿,就只能排到乙丙丁戊己了。” 林守一笑问道:“那夹在那本《断水大崖》里的小东西呢?” 李槐摇头道:“它们?我不太喜欢。” 李宝瓶一语道破天机:“你是因为不喜欢读书吧,要看到它们,得先翻开书页。” 李槐一脸“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的表情。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远处那座略高的三枝山,问道:“过了三枝山,到了城镇的集市,你们想要买什么吗?” 李宝瓶雀跃道:“小师叔,我想买一些杂书。齐先生说,儒家之外的诸子百家都有各自的经典,不妨多看看,这叫‘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陈平安,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买一副棋,最便宜的就可以了。” “李槐你呢?” “给我钱,不买东西,行不行?我想攒下来。我娘亲教过我,兜里有钱万事不慌!” 陈平安反问道:“你觉得呢?” 李槐嘿嘿笑道:“我这不是心存侥幸嘛,万一你陈平安良心发现呢?” 陈平安呵呵一笑。 李槐顿时笑脸僵硬,赶紧转移话题:“那老道人不是让我们不要天黑走三枝山吗?” 林守一摇头道:“我跟陈平安还有阴神前辈商量过了,如果我们夜间赶路,那厉鬼出来伤人,就将其镇压。一开始阴神前辈会袖手旁观,先让我出手,尝试着以符箓和雷法退敌,主要是让我历练一二;如果厉鬼躲着不出来,就算了,我们继续赶路就是。” 夜幕降临,一行人缓缓登山。三枝山不高,且山势平缓,山坡很大。山上有大片无后人添土的乱葬岗,当然更多还是有子孙祭奠的坟墓,收拾得干干净净。坟头竖碑,碑上有字,碑前散落着一些没有全部烧尽的纸钱。 不到一个时辰就翻过了三枝山,除了夜风微冷,没有任何奇怪之处。 林守一有些遗憾,不过也不会强求什么。 在那之后,去往大骊边境野夫关的行程,更加顺风顺水。 经过小镇集市时,李宝瓶买了五六本杂书,有山水游记,有佛道经典,有文人笔记。 林守一买了一副棋,教了陈平安规则之后,只要有空就经常对弈,因为李宝瓶坐不住,恨不得一口气在棋盘上丢下七八颗棋子,还总嫌弃林守一下棋太慢了。至于李槐,那纯粹就是懒得动脑筋。不过跟林守一下棋最多的,竟然是那尊阴神。 李槐大概是颇有些懊恼在红烛镇花了将近十两银子买一本破书,所以这次什么都没有买。 虽然陈平安有点想练剑,但是除了偶尔拿出背篓里那把槐木剑,并没有真正开始练。在他看来,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练好拳!等到什么时候觉得可以分心做事了,再来练剑。 阿良说过,十八停本就是许多剑修历尽千辛万苦琢磨出来的东西,勤练十八停,就当是给将来练剑打好基础。陈平安这么一想,就觉得干劲十足,浑身都是力气。 一有闲暇,或是在山巅大树枝干上,或是在临水大崖的边缘,有少年双手掐诀,独自立桩,对着山水默默修行。 有山时看山,有水时听水。 龙泉县县令吴鸢带着一个心腹文秘书郎离开了福禄街李氏大宅。 身穿官府公服的吴鸢走着走着,突然一个金鸡独立,弯腰脱下靴子,倒出其中的沙砾。那个世家子出身的文秘书郎对此见怪不怪,只是如今福禄街热闹远胜以往,暂时仍是胥吏身份的他立即帮主官遮挡一二,同时轻声说道:“那李虹先前分明已经松口了,愿意在神仙坟一事上带头退让,为何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他就不怕在大人您这边落下一个蛇鼠两端的印象吗?” 脸色疲惫的吴鸢无奈道:“多半是李虹的二儿子在京城闯出了名堂,说不定已经傍上了靠山,寄过家书密信回来,让李虹不要轻举妄动之类的。要么就是那个深居简出的大儿子提醒李虹以静制动,都不好说。总之,现在麻烦的是咱们。没办法,原本的安排大都是建立在我家先生……唉,不说了不说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喝酒去,先来两壶桃花春烧再说,我请客,傅公子你付钱,记在你的账上便是。” 对于这位上官赊账一事,姓傅的文秘书郎已经麻木,只是好奇问道:“小镇上都传福禄街李家二子一女曾经被某个算命先生铁口直断誉为龙麟凤来着?” 吴鸢揉了揉脸色微白的消瘦脸颊,随口笑道:“这些玩意儿你也信?在咱们大骊京城,想要出人头地,尤其是白丁寒士出身的家伙,对于名士养望、积攒口碑一事,谁没点独到心得?哪怕是高门豪阀,又好到哪里去了?你们傅家‘金碧辉煌,琳琅满目’的说法,其中有没有水分,外人不知,你傅玉自己心里没数?” 被揭老底的傅玉气呼呼道:“吴大人,您好意思说我们傅家?” 吴鸢心情好转,哈哈大笑,拍了拍心腹好友的肩膀:“咱俩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傅玉跟着笑起来:“志同道合、意气相投是不是好听一些?” 吴鸢笑骂道:“矫情了不是?当伪君子累得很,做真小人才痛快。” 傅玉摇头惋惜道:“吴大人这话说得随波逐流了。” 吴鸢哀叹一声,转移话题:“有点想媳妇了啊。” 傅玉微笑道:“县令大人,咱们龙泉县的青楼勾栏是不是也该放开禁制了?酒色酒色,只有酒不像话嘛。” 吴鸢点点头,一本正经道:“那些卢氏王朝的流徙刑徒当中,有些女子的身份正好符合,与其死在深山老林,不如给她们多一个选择。当然了,此事不可强求,关键还是看她们自己吧。傅玉,接下来你就不用陪我每天一起吃人白眼了,亲自负责运作此事。” 这下子轮到傅玉满脸惊讶,他先前不过随口一提,便疑惑问道:“当真?” 吴鸢扯了扯官服领口,笑道:“有什么当真当假的,那么多座山头被开辟出来,将来居住的多是仙家府邸的山上神仙,要想留住这些眼界高、钱包鼓的大爷,让他们在咱们小镇一掷千金,靠我这个马上就要丢掉督造官身份的小县令还是靠你傅玉啊?以前听我家先生的口气,那些眼高于顶的山上人对俗世女子所谓的姿容美色往往提不起兴致,因为比起修道的仙子,两者不管是皮囊还是内里都相差很大,那么山下女子可取的就只剩下她们的身份了,例如亡了国的金枝玉叶、被抄了家的豪阀女子,多少还有点诱惑。这一点,卢氏王朝那拨刑徒,不缺。” 傅玉愤愤不平道:“朝廷此时有意起用新任窑务督造官,不是摘果子是什么?大人您这两个月来,一步一步走遍了六十余座山头,跟那帮老狐狸磨破了嘴皮子,从县衙到城隍阁的破土动工,到文武两庙的选址协商、前期丈量和木料准备,再到卢氏遗民的安置,事无巨细,哪天睡觉超过三个时辰?好嘛,朝堂老爷们动动嘴皮子,吴大人就是真的办事不力了?说不定四姓十族的刁难根本就是朝中有人授意,存心要让大人您的仕途起于龙泉县也终于龙泉县!” 傅玉大概是觉得最后的说法太过晦气,也不现实,闷闷不乐道:“至少也会想着让大人在五十岁之前无法成功执掌一部,只能靠熬字诀,一点点熬到部堂的高位。” 吴鸢张了张干裂的嘴唇,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傅玉突然笑出声,吴鸢转头望去:“想起什么开心的事了?” 傅玉点头道:“这龙泉县城,地方是小,可是比起繁华京城,我还是喜欢这儿。烧酒、糕点,还有每天早晨的肉包子,只要想吃了,就能自己走过去买,来回一趟,最多半个时辰。有些时候心烦意乱,就坐在酒肆里,点一斤散酒,能清清静静坐上一个时辰,也不会有人凑过来喊一句‘傅公子’。再来一小碗酱肉、一碟腌菜,真想日子就一直这么过下去。所以我现在就更想在这里好好做出一点成绩来,再困难我也不怕。” 吴鸢“嗯”了一声:“如果只是躺着享福,被人托着平步青云,那么当官有什么意思?总得脚踏实地为老百姓做点什么。我是因为穷苦出身,知道市井百姓和乡野村民的不容易。你比我强,你是世代簪缨的傅家贵公子,能够这么想,让我很意外。” 两人并肩而行,傅玉无奈道:“但是问题来了,您做了实事,老百姓也不一定念您的好。史书上,能臣干吏在地方上开拓进取,最后沦落得骂声一片、灰溜溜离开的,还少吗?百年后,朝野总算后知后觉,到头来只传下几篇歌功颂德的诗词,有屁用。” 吴鸢摇头道:“这么想不对。你的初衷,在于做点让自己觉得特别自豪的事情,至于做了之后,老百姓领不领情,朝廷认不认可,你现在不用想这些,想多了,只会自寻烦恼。一个想岔,甚至可能干脆就丧失斗志了。我们儒家不同于追求道法到底有多高的道家,不同于追求佛法到底有多远的佛家……” 傅玉叹了口气。 吴鸢好像自言自语:“三教之中,道教讲究清净,是一个人的事情,天崩地裂,我得长生,就够了,不重视前生来世,反而在意今生的这副皮囊,因为需要靠这副皮囊去证道,走完长生桥。相传佛教分大小,小与道教相似,大则告诉凡夫俗子,今生苦难来世福,到底是给了人很大念想的。唯独我们儒教与世俗最近,纠缠最深,又有‘近则不逊远则怨’的困境,学问越大,修为越高,反而越是束手束脚,总觉得伸个腿抬个头就要触碰到规矩的墙壁了。比如我那位先生,提出的学问宗旨,重学问更重事功,是希望能够将那些腐儒、犬儒剔除掉,有点像是要清理门户,之后会八面树敌,难免受人排挤。” “先生的想法是好的,可是万事就怕走极端。而且人皆有惰性,极有可能百年盛世之后就是五百年、一千年的世风日下。因为读书人虽然还在苦读圣贤书,一个个道貌岸然,可到最后,为的不再是圣人所谓的‘养浩然之气’。如今还好,立德立功立言,儒家三不朽,圣贤君子尚且都在追求‘德’字,可一旦先生的学问逐渐成为天下道德准绳,岂不是硬生生拉低到了‘立功’这一层?长此以往,反而是读书人最看不起读书养德这件事,读了几个字、翻了几页书都像是可以换取多少钱似的,这该是多可怕的场景啊。” 傅玉先是愕然,很快神色剧变,伸手使劲抓住吴鸢的手臂,低声道:“吴大人!这些话,绝对不能与您家先生说,绝对不能!您不是练气士,不是修行人,不晓得大道之争的残酷,一句无心之语,一件无心之举,就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吴鸢拍了拍傅玉的手背,沙哑笑道:“我当然没这个胆子。再者,以我那位先生的学识才智,可能根本就是我想错了想浅了,先生对我这点想法肯定瞧不上眼。” 傅玉松开手:“您千万别说漏了嘴,我可不希望哪天您像宋煜章那样,莫名其妙就……”他不再说下去,言多必失。 吴鸢转移话题:“如果以后我走错了路,不管那个时候我吴鸢当了多大的官,傅玉,你记得一定要当面骂我,最好是骂醒我。” “放心,到时候我保管二话不说,赏吴尚书一记老拳。” “六部尚书啊,正二品而已,小了点,小了点。” “不小。您想啊,等我大骊占据东宝瓶洲的半壁江山,一个六部尚书还小?我看侍郎就已经很大了。反正吴大人,我可说好了,我这个人除了会出一点小主意,会谋而不善断,所以这辈子就算跟死您了,以后您当尚书,给我个侍郎当当,如何?” 两个已经身在官场的读书人,笑着走回衙署官邸。 李家宅邸内,有个青衫读书人重新拿起书本,微笑道:“关于事功一事,吴鸢你没有想错,但确实是想得浅了。” 小镇日渐繁华喧闹。少年崔瀺除了每天去荒废的学塾读书,平时依然居住在袁氏老宅,就搬一把椅子,坐在那口藏风聚水的天井旁边,经常发一次呆就是一两个时辰。偶尔去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崭新学塾逛一逛,蜻蜓点水,很快就会离开。 龙泉县县令吴鸢已经正式卸去窑务督造官的职务,接任者据说是一名上柱国曹氏的年轻俊彦,而曹氏与吴鸢未来老丈人所在的袁氏是出了名的朝堂死对头,能够一言不合就在各种场合大打出手,在黄紫公卿碰头的内廷小朝堂,两个位高权重的上柱国相互指着鼻子对骂更是家常便饭。皇帝陛下对此多是好言相劝,有些时候实在恼火,就让两个功勋大佬滚回家吵去,反正两家自祖辈起就是邻居。据说两家小孩从小就学会了隔着一堵墙向邻居家抛掷各种物件,你丢砖头我扔泥块,礼尚往来。 吴鸢这次登门,是跟先生虚心请教:“先生,朝廷吏部那边,一向是曹家把持的田地,是不是趁我没能打开局面,准备将我挪回京城某个清水衙门坐几年冷板凳?” “不是。”少年崔瀺依然从容地坐在那把椅子上,淡然道,“曹霁的家世如何?能力如何?” 吴鸢苦笑道:“家世远胜于我,能力也相当不俗。” “跟这样的人打擂台,刚好说明你吴鸢还是有点斤两的嘛。何况你才是龙泉县县令,曹霁只是窑务督造官,如今重新开禁的龙窑不过是做一些本命瓷相关收尾的事情而已,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曹氏是想要让曹霁踩着你往上走,现在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成为曹霁的官场拦路虎了。拦不住,袁氏还愿不愿意嫁女儿,就难说了;若是拦住了,袁氏说不定会求着你迎娶那名女子。”少年崔瀺瞥了眼吴鸢,“陛下用人,亲疏有别是难免的,对待功勋之后一向优待,可归根结底,最后还是要看你们各自的真本事。” 吴鸢笑道:“听过了先生的开解,学生心情好多了。” 少年崔瀺冷笑道:“你小子心情是好多了,先生我自己怎么办?” 吴鸢装聋作哑,坚决不开口。 少年崔瀺突然莫名其妙来了一句:“阮秀与外人冲突一事,你有没有想法?” 吴鸢略作思量,很快就道:“阮秀虽然出手重了一些,可毕竟是那个自诩风流的白痴纠缠在先,她提醒过数次,不合情,但合理,挑不出大毛病。何况之前她爹大打出手,杀得骊珠洞天上空乌云惨淡,之后再无修士胆敢逾越规矩,有其父必有其女……” 少年崔瀺有些不耐烦,大概是嫌弃这个学生太笨了,竹筒倒豆子说了一大串:“我的吴大人,劳烦你去仔细查一查,为何那个白痴会有闲情逸致四处闲逛,又刚好经过阮秀所在的骑龙巷的小铺子,又又刚好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又又又在家族购买山头、与大骊交好的时刻如此不知轻重。如果说一两个巧合是巧合,那么如此之多的巧合,你就不奇怪?世上又蠢又色的男人是有很多,可是一个有资格代替家族在这里露面的年轻人,而且本身修行资质还挺不错,会这么霉运连连?” 他说得诙谐有趣,可是吴鸢听得神情凝重,心情绝不轻松。 说到最后,少年崔瀺又开始自怨自艾,双手狠狠揉着自己脸颊:“真说起来,我比那个色坯更惨,但我是真的不走运啊!吴鸢,你不如把脸伸过来,让先生我打几耳光出出气,咋样?” 吴鸢又不傻,明摆着是打了白打的:“先生,我看还是算了吧。” 少年崔瀺气愤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啊,你小子性情随我,多半也是个欺师灭祖的种。等到龙泉县的事务大致落定,你争取抽空去一趟京城,跟我……跟那个我,继续商量在披云山建造书院一事。” 吴鸢点了点头,看不出脸色变化。 少年崔瀺挥手赶人:“忙你的。” 吴鸢起身告辞。 这栋袁氏老宅里,除了那个面容精致的沉默少年,在吴鸢一趟秘密出行后,还带回来一个名叫夏余禄的刑徒少年,十四岁,身材修长不输青壮,玉树临风,是一等一的好皮囊。不知为何,少年崔瀺让他改名为于禄,他哪怕十分不情愿,也只能默然接受。 于禄大概是从水深火热的苦难之中脱身,也可能是天生性情开朗,有事没事就打扫这栋袁氏祖宅,从一楼到二楼,最后甚至爬上屋顶去翻修旧瓦,如果不是少年崔瀺嫌弃他聒噪,喊到跟前大骂了一通,估计他连老宅墙壁也能粉刷一遍。 家里的碗碟花瓶,全部被于禄擦得纤尘不染。吴鸢每次登门拜访恩师,都能够看到于禄在那里瞎忙活。看到自己后,除了微笑之外,就是站在远处,抱着扫帚,耐心等待自己离去。礼貌送客之后,于禄就会开始做那清扫脚印、擦拭椅子之类的仆役活计。于禄的乐在其中,让吴鸢百思不得其解:这少年该不会是家国破灭、举族沦为贱民刑徒,所以刺激过大,导致脑子有点拎不清了吧? 在于禄适应了老宅清净且忙碌的生活后,袖子里多出一封密信的少年崔瀺又悄然带着一个陌生人回了宅子。那是一个身材苗条却面容黝黑的少女,姿色只能算是中下,一天到晚都神情僵硬,唯独那双眼眸还算秀气。 哪怕是面对大骊国师,少女也一样面无表情,既无畏惧也无讨好,这让于禄心生佩服。听说她也是刑徒移民之后,于禄便想着对她殷勤热络一些,只可惜少女对他不理不睬,做起家务事更是笨手笨脚,纰漏百出,打碎碗碟不是一次两次了。最后于禄实在是无法忍受了,就让她坐着休息,大小事务,从买菜淘米、下厨做饭,到清洗外衣,全部由于禄一人包办。少女倒是毫不客气,每天就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比主人少年崔瀺还更像是主人。于禄的好心好意,少女似乎并不领情,也不正眼看他,反而偶尔眼角余光瞥过,那张平庸脸庞的眼眸之中还会透出淡淡的讥讽意味。 少年崔瀺重重拍了拍手掌:“三个都过来。” 玉树临风的高大少年于禄、身材极好的少女、容貌精致无瑕的沉默少年站在了少年崔瀺面前。 少年崔瀺歪着脑袋望向三人,最后视线停留在于禄身上:“于禄,你一开始就是我争取来的棋子。” 说完又转向少女:“至于你,是那位娘娘志在必得的囊中之物。不过如今她失势了,混得有点凄凉,给撵到长春宫修心养性去了。身在大骊京城的那个我呢,掌握了竹叶亭后,便顺势近水楼台了一回,将你送到了我这里,算是把你带出了火坑,你该谢我才对。按照那位娘娘一贯物尽其用的行事风格,你落在她手里,将来下场未必能比那个杨花好。你以后打算姓甚名谁?还是学于禄,干脆全部改了?” 少女嗓音柔媚道:“国师大人,我只要还姓谢就行。” 少年崔瀺想了想,哈哈笑道:“哦?那不如就姓谢名谢好了,这个名字多占便宜啊,谢谢,你还不谢谢我?” 少女依旧面无表情,但是眼眸之中燃起了怒火。不论她如何尽力遮掩,都无法隐藏起来。 少年崔瀺伤感道:“我以后也不叫崔瀺了,你们喜欢的话,就叫我崔东山吧,或者喊我公子也行。”他满脸心灰意冷,“于禄、谢谢,你们收拾一下行李,明天我们就动身,顺着南下驿路去往边境野夫关。” 两人都未质疑什么。 少年崔瀺,或者说崔东山,看向那个满脸期待的精致少年:“你啊,就留在这里吧,要么去陈氏学塾读书也行,随你自己。” 少年满腹委屈,刚要壮起胆子祈求同行,崔东山已经瞪眼怒目:“滚蛋!” 少年吓了一跳,快步离开。 崔东山站起身,走到二楼一间小书房,开始提笔写信。 “过犹不及,大骊朝廷太过推崇文人,使得许多沽名钓誉之辈以诗歌作为进入官场的敲门砖。必须改一改如今大骊京城的风气,绝对不能够让满朝公卿到贩夫走卒一味崇尚艳辞丽赋的浮浅学风,必须重经义、重时务、重实际,必须牢牢拿捏住‘事功’二字,哪怕大骊宋氏改朝换代,不管谁来坐龙椅,都不能丢了这份你我成就大道的根本。” “只有撼大摧坚,徐徐图之,才是正理。” “国子监务必掌握在手中,适当时候可以收回钦天监的安排,换取对国子监的完全掌控……” 写到最后,崔东山突然将毛笔狠狠摔在地上:“如今写这些有什么用啊,我又不是我了。你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还有脸皮让我‘暂不联系,自己保重’,你倒是把家底分一半给我啊!不愧是老崔瀺,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啊!你在京城享福,老子却要去给人当学生,老天爷,你怎么不直接打个雷劈死我啊……” 眉心一点朱砂痣的少年大哭起来,伤心欲绝。 拂晓时分,一辆马车停在袁氏老宅门外,于禄和谢谢各自背着包裹等在马车旁,崔东山打着哈欠走出宅子,身上穿着一袭质地考究、手工精良的象牙色白袍。他身后跟着那个容貌精致如瓷器的少年,少年一脸恋恋不舍。 于禄忍不住问道:“公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崔东山懒洋洋道:“带你们远游求学,去大隋逛逛,你们两个本来就是山崖书院的学生。” 于禄和谢谢这两个卢氏王朝的遗民刑徒面面相觑。 车夫是个大骊驻留龙泉县城的大谍子,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坐在驾车位置上。崔东山上了车,弯腰掀起帘子后,突然转头道:“去把王毅甫喊过来当车夫,你继续留在县城,负责盯着骑龙巷和杏花巷两处地方的动静。” 那谍子点点头,一言不发地下车离去。 约莫一盏茶工夫,一个高大男子大步流星走来。于禄目不斜视,神色从容;谢谢眼神冷冽,似乎不太喜欢他。 王毅甫,正是那个奉命亲手拧掉宋煜章头颅的男子,昔年卢氏王朝的沙场猛将,既没有沦为大骊阶下囚,也没有成为新王朝的座上宾,更没有重掌兵权,而是成了那位娘娘的鹰犬,随着她被“贬谪”到长春宫去结茅修道,王毅甫的主人就从大骊娘娘换成了眼前的这位少年国师。 因为是走驿路官道,马车不小,足以容纳三人,可崔东山仍是让于禄和谢谢坐在外边,他独自霸占着宽敞车厢。没过多久,车厢内就传来琅琅读书声。堂堂大骊国师,享誉一洲的围棋圣手,却每天都要朗诵这些蒙学内容,实在是让人觉得好笑。 马车由东门驶出小镇,崔东山掀起帘子,看了眼东门口附近的新建县衙。那里尚未完全竣工,只是有了个雏形,在衙署胥吏督促下,小镇青壮忙碌着,使得整个东门都尘土飞扬。崔东山眼神阴沉地放下帘子。 离开小镇后,沿着驿路驶出大概一个时辰,崔东山让王毅甫停车,独自走向一座小山坡。观湖书院的君子崔明皇在此等候已久,见到这位被驱逐出家门的祖辈后,毕恭毕敬地作揖行礼。 崔东山站在山顶回望小镇,只可惜如今境界大跌,修为低微,哪怕穷尽目力也无法见着那边的风景了:“尊奉披云山为大骊北岳一事还需要酝酿,一时半会儿很难成功。但是在披云山建造新书院势在必行,最多半年就会有结果。放心,你这次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差点连命都丢了,我肯定不会过河拆桥,一个书院副山长是跑不掉的。之后大骊肯定会倾尽国力将这座崭新书院打造得比山崖书院更像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 崔明皇松了口气后,眼神坚毅,承诺道:“绝不会让老祖失望!” 崔东山对此不置一词,继续说自己的:“我将那个瓷人少年留给你,到时候你把他安插进新书院,不出意外的话,他的修行会很顺利,可能会以一种吓人的速度跻身中五境,你做好心理准备。但是你最好将他雪藏起来,不要太早浮出水面。我从瓷山千挑万选选出了那些碎瓷,好不容易才拼凑出这么个神魂俱备的瓷人,这少年能够从一堆破瓷片变到现在这样活灵活现,与人无异,既是我毕生心血的凝聚,也有很大的运气成分,所以你务必多上点心。说句不吉利的话,这已经相当于是我在跟你托孤了。” 崔明皇心情激荡,弯腰抱拳道:“老祖放心,我崔明皇一定将其视为己出!” 崔东山神色有些疲惫:“在小镇这边,除了藩王宋长镜之外,其余两拨谍子死士,你能够随便使唤,我已经帮你打过招呼了。没事的时候,多跟杨家铺子的杨老头聊聊。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做事最是公道,从不谈什么好坏、正邪、敌我,你争取能够让老头子答应跟你做买卖。” “至于阮邛,我劝你别去自讨没趣。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四大姓十大族如今七零八落,人心涣散,你多留心李家,嗯,就是李希圣所在的李家。至于那个心比天高的二公子李宝箴,如今靠山一倒,虽说算不上被一夜之间打回原形,但是也算领教过我们大骊京城的波谲云诡了。这对兄弟之间,你选谁都行,不过只能选一个。” “还有吴鸢,你自己看着办吧,就事论事,不要交心就行。” 崔东山说到最后,分明是青葱少年的俊美相貌,却给崔明皇一种耄耋老人、万事皆休的错觉。他试探性问道:“你那个学生吴鸢,难不成是?” 崔东山耷拉着双肩向山下走去,点了点头,有气无力道:“他是娘娘的人。她就喜欢挑选这类人,出身不太好,但是聪明、有抱负、能隐忍,只是各有各的致命缺陷,易于她掌控。” 崔明皇恍然大悟道:“难怪,老祖宗您那次在袁氏祖宅泄露天机,我总觉得不对劲,后来才想明白,是因为吴鸢在场的缘故。” 崔东山叹了口气,并没有藏掖真相,打开天窗说亮话:“当时在袁氏老宅,我给了他一次机会,之前芝麻绿豆大小的琐事,他把消息全部传递出去,我懒得计较。可他如果走出宅子后,将那件事情泄漏给那位娘娘,那他就死定了。弟子欺师灭祖,那么先生打死学生,也是天经地义嘛。” 崔明皇默然无语。 崔东山拍了拍这位家族晚辈的肩膀:“我对你寄予很大期望啊,不然不会跟你讲这些的。” 崔明皇苦笑道:“诚惶诚恐。” “行了,你就别送了。” 崔东山加快步伐走下山,走出十数步后,转头笑道:“你我都是聪明人,你肯定在想我能这么给吴鸢挖坑,一定不会放过你。事实上……你没有猜错,确实是这样的,不过陷阱在哪里,需要在哪天做出生死抉择,得你自己去琢磨。” 崔明皇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委屈无辜,反而斗志昂扬:“该读的书,差不多已经读完了,以后人生的乐趣就在于此了。” 崔东山转过身,望向山脚那辆马车,双手拢在袖子里,啧啧道:“果然三种弟子都得有啊,你崔明皇、吴鸢、瓷人,齐全了。以后就看我们师徒四人各自的造化了。” 走着走着,崔东山打了个激灵,呢喃道:“如果哪天知道了真相,以泥瓶巷那个小子的脾气,一定会打死我的啊,说不定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他满脸焦虑和悲伤,“关键是师父打死徒弟,还他娘的天经地义啊。不行不行,我不能混得这么凄惨,得想个法子……”他突然眯眼笑起来,顺带着走路也开始大摇大摆,哈哈大笑,“可以把脏水全部泼给大骊国师嘛,我是崔东山,不是崔瀺!” 他当下寄居的这副身躯,可以视为一件极其珍稀的重宝,天生无垢,但是先天痴呆,不到六岁就魂魄游离散尽,经过多年秘法炼制,已成为一个易于魂魄借住的客栈。当初因为骊珠洞天太过重要,涉及他的大道契机,他必须亲临此地,所以就搬出了这具身体,分出魂魄进入其中。如此一来,等于世间出现了两个崔瀺,一老一少,老崔瀺待在大骊京城当他的国师大人,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少年崔瀺则莅临小镇,躲在袁氏老宅,以防意外发生。当然,内心深处,崔瀺未必没有亲眼目送齐静春走完最后一程的意思,他想堂堂正正打败齐静春一次。 只可惜他如何都想不到,先是输给齐静春,输得一败涂地,之后更惨,被分明已经死在学宫功德林的老头子找上门,随随便便就切断了他与本体的联系,还罚他每天读那几本破烂书。可笑的是,这些书没有一本属于老头子编撰的圣贤经典。最后老头子更是做出一个荒谬至极的决定,要他崔瀺给那个姓陈的少年当学生! 我崔瀺能跟他陈平安学什么?学烧瓷还是学烧炭啊? 那个老头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天晓得!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那个天晓得。 老头子虽然一辈子最高的俗世功名不过秀才而已,但在儒教文庙曾经排在第四高位啊!那会儿老秀才真可谓如日中天,要不然人都没死,神像能硬生生给人搬进去竖起来?老秀才自己拦都拦不住。 不过崔瀺总觉得当时老头子其实偷着乐呵,根本就没真想着去拦。 总之,这桩公案注定会消失于正统青史和稗官野史,并且随着时间推移,仅剩的蛛丝马迹也会一点一点消失。 通往大骊边境野夫关的必经之路上,一辆马车停在驿站外的路边,崔东山站在车顶上,面朝北方,翘首以盼。王毅甫坐在驾车位置上,像往常一样闷不吭声。 于禄在清点行囊里的物件,谢谢最闲散惬意,坐在王毅甫身边,和于禄背对背,正晃荡着双腿,一颗颗嗑着瓜子。 崔东山一跺脚:“总算来了!” 王毅甫没有转身,轻声道:“殿下,以后保重。” 于禄点头笑道:“王将军也是如此。” 王毅甫“嗯”了一声,正要开口,嗑完一大把瓜子的少女拍拍手,云淡风轻飘出一句话:“王大将军没必要跟我这种刑徒贱民客套寒暄了。” 王毅甫苦笑道:“是我们对不住你的师门。” 谢谢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仰头望向蔚蓝天空,笑道:“那你就跟那些魂飞魄散的死人说去。我既没有参加那场大战,事后也没有自尽,相反活得还不错,很快就是新山崖书院的学生了,所以王大将军你跟我说这个,挺没意思的。” 于禄突然说道:“王毅甫,不用理她,她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而已,心里有气,又不知道跟谁发泄,这个时候谁好说话她就刺谁。” 谢谢笑道:“哟,还当自己是贵不可言的卢氏太子啊,还有资格教我做人?” 于禄微笑不言,继续低头收拾行李。 王毅甫一阵头大。若非担心这两个孩子的安危,他又怎么可能答应大骊娘娘,为她效命。 陈平安一行人沿着驿路边缘南下,然后就看到了一个脸熟的白衣少年飞奔而来,那种热情,简直比一个怀春少女面对心仪情郎还来得夸张。 眉心朱砂痣的白衣少年笑容灿烂道:“陈平安,虽然听上去很像个玩笑,但我其实是很认真很严肃地告诉你,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学生了!你不认我做学生的话,我就死给你看!等我死了之后,你记得帮我立起一块碑,碑文就写‘陈平安弟子之墓’!” 陈平安呆滞了很久才缓过来,问道:“你的真实姓名叫什么?” 少年开怀大笑:“崔东山!” 陈平安点头道:“那我在碑上帮你再添这三个字。” 少年对此并不意外,开始循循善诱:“我晓得先生您老人家不放心,觉得我是心怀叵测之辈,但是您可以考察我一段时间再来决定要不要收下我做开山大弟子。我崔东山呢,修为如今是不高,但是见多识广,学问还是有一些的,对于大隋的风土人情更是了如指掌。此去大隋,有我在和没我在,必然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境况。” 眼见着陈平安依旧无动于衷,崔东山毫不气馁,滔滔不绝道:“再说了,我这趟拜师学艺并非空手登门,而是带了一笔极其丰厚的拜师礼,比如那中五境修士游历天下,几乎人手一册的《泽被精怪图》。我这一册更是珍稀贵重,天然孕育出了五六种精魅。” “再有一套文房四宝,笔是那藏着一条吃墨鱼的紫管笔,写字也好,绘画也罢,用完后便无须清洗,那条小鱼儿会自行帮忙吃干抹净。如何,是不是很神奇?算得上是一等一的文人清供了吧?墨是三锭松涛墨,以手指轻敲,就会发出松涛阵阵的悦耳响声,写出来的字,哪怕是蘸墨极少的枯笔,墨香同样能够滞留数年之久。砚台是别洲一位无名老僧遗留下来的古砚,名为‘放生池’,大有玄机,您不动心?纸张则是那金石笺,一国皇帝敕封山川神灵,都希望用上此纸,才显得正统。” 少年讲到这里,深吸一口气:“最最最重要的一样压箱底宝贝,是一柄半死不活的本命飞剑!它品相绝佳,锋利无匹,最大的好处是它不用后继者养炼剑气、开拓剑意,几乎拿来就能用。我当初侥幸得到后,之所以珍藏多年也未将其炼制,非是不看重,实在是我不走剑修的路子,生怕暴殄天物……” 说到后来,原本兴高采烈的崔东山嗓音越来越低,因为他发现对面的陋巷少年随着自己报出的拜师礼越来越丰厚,拒绝的眼神反而越来越坚定。他满脸幽怨,双手捧在胸前,可怜兮兮地试探性问道:“真不行啊?我是诚心诚意跟您拜师的,您要不信的话,我可以发誓啊,如果我对您有半点坏心,就天打五雷轰!” 陈平安摇头,斩钉截铁道:“不行!” 陈平安第一次看到这个少年,是在阮师傅的铁匠铺子,他还误以为少年是县令大人的书童。第二次,自称“师伯崔瀺”的少年主动搭讪,跟陈平安说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内幕。之后一路跟随陈平安去了泥瓶巷,还偷走了宋集薪的春联。 虽然始终没有从少年身上察觉到类似云霞山仙子蔡金简的杀意杀心,但是陈平安绝对信不过此人,希望能够敬而远之,哪里想到如今都快走到了大骊边境,还被他死皮赖脸追了上来。陈平安又不傻,黄鼠狼给鸡拜年,还能图什么? 崔东山不露声色地瞥了眼陈平安的发髻,那支碧玉簪子已经消失不见。 照理说,按照之前约定,老头子会帮自己铺垫一二的,至少不会揭穿自己的大骊国师身份,更不会将自己算计陈平安和齐静春的事情泄露出来。至于老头子为何如此大度地放过自己,甚至为何要在这个分明大局已定的时候走出功德林,崔瀺根本就懒得去计算推演。跟真正的圣人比拼这个,实在是不自量力。尤其当下神魂分离,崔瀺无论是修为和心力都已经大不如前,害怕自己一旦推演到深处,不小心触及老头子订立的规矩根本,会沦落到这副皮囊原主人的境地,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崔东山问道:“陈平安,你们在红烛镇枕头驿一带,难道就没有遇到一个穷酸老秀才?他没有跟你讲清楚大致缘由?”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崔东山仔细打量着陈平安,觉得眼前少年神色不似作伪:“好吧,那我只好使出杀手锏了。不过事先说好,陈平安,我拜师如此心诚,你却如此推托,那么接下来我的拜师礼就要减半了。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陈平安二话不说就要转身,崔东山赶紧从袖中掏出一枚黑色棋子,高高抛向驿路旁边的无人处,对阴神道:“这是杨老头交给你的消息,捏碎之后,你就知道这件事情的脉络,然后你来帮我证明清白,告诉陈平安我绝不是贪图什么才来拜师,而是真心要跟他定下师徒关系。” 那尊阴神没有显露真身,黑色棋子在空中砰然碎裂,瞬间化作齑粉。 很快,林守一就神色古怪地来到陈平安身边,窃窃私语道:“阴神前辈说杨家铺子的杨老头要你相信这个叫崔东山的家伙不会暗中使坏,去往大隋书院的路上,大大方方让他做牛做马,随意驱使便是了,这样的弟子门生,不收白不收,不用白不用。还说此人今后与你荣辱与共,生死相关,不敢对你心怀不轨。” 陈平安点了点头,看向新弟子的身后问道:“他们是……” 崔东山笑逐颜开:“他们啊,傻大个叫于禄,福禄的禄;小黑妞叫谢谢,姓谢名谢。也不知道谁给她取的这个名字,真是绝了。” 随后,崔东山露出瞎子也不会当真的悲苦脸色,唉声叹气道,“两个都是卢氏王朝的刑徒遗民,身世可怜得很。谢谢之前就曾在山崖书院求学过一段日子,于禄运气差一点,离乡没多久,我们大骊就发起了那场大战,两人只得各自返回家乡。如今家国破灭,书院学生的身份便成了他们的保命符,如果我不把他们带出来,以后肯定会死在你们龙泉县西边的大山里,要么被某位山上神仙一个不顺眼就打死,要么每天风餐露宿,早早气力衰竭,不到三十岁就活活累死。所以他们如今颇为感恩戴德,一定要称呼我为‘公子’,我怎么劝都劝不动。唉。” 不承想,谢谢笑眯眯道:“既然我们的称呼反而成了公子你的负担,那我以后就不喊‘公子’了。” 好在于禄没有雪上加霜,微笑道:“我还是继续喊吧,习惯了。” 崔东山转头呵呵笑道:“谢谢姑娘,我谢谢你啊。” 林守一缓了缓,好像又得到阴神暗中传授的锦囊妙计,轻声说道:“杨老头说这两人咱们最好是收下,有百利而无一害。如果实在不喜欢姓崔的,以后可以用来当替死鬼,但凡有灾有难,全部让他顶上去就是了。他身上藏着一件方寸物,家底厚实,经得起糟蹋。” 一直竖起耳朵偷听的崔东山勃然变色,跳脚大骂道:“杨老头,你个老乌龟王八蛋,有你这么坑人的吗?” 陈平安压低嗓音笑问道:“如果收下这两个人,以后就算是你们的同窗吗?” 林守一苦笑道:“可能是吧,其实我和李宝瓶都不清楚山崖书院的真正情况。当初马老夫子带着我们离开小镇,也没说过这些。” 李槐一直偷看那个名叫于禄的高大少年,觉得他像是个容易打交道的家伙,肯定比脾气暴躁的李宝瓶以及性情冷淡的林守一要更好说话。 于禄背着沉重行囊,发现了李槐的视线后,笑着点头行礼。 李宝瓶则时不时与谢谢对视,一次又一次。与上次遇上玄谷子师徒三人的情况刚好相反,李宝瓶跟酒儿可是一下子就看对眼了,可对于眼前这个姓名古怪的少女,则一点都喜欢不起来。 谢谢虽然面带笑意,看不出任何真实情绪,可是对于矮自己大半个脑袋的李宝瓶,内心亦是不喜。 初次相逢的小姑娘和少女之间,这种奇妙情绪,应该与任何道理都无关。 陈平安望向崔东山,说道:“于禄和谢谢可以加入我们,但是你不行。” 崔东山收敛一切神色,生硬问道:“为何?” 陈平安答道:“因为我觉得你不是好人。” 驿路这边,没有一个人觉得这句话滑稽可笑,哪怕是最没心没肺的李槐,都感受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压力。 于禄扭头望向后边,远处尘土飞扬,马蹄整齐踩踏地面,地面传来一阵阵沉闷的震颤,大地如同被狠狠鞭打的身躯,奄奄一息,只能默默承受。 一股大骊铁骑的浑厚军威扑面而来,哪怕是一支只有三四十轻骑的队伍,仍是散发出一种粗砺慑人的杀伐气息,这让于禄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 这边崔东山伸出双掌,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尽量心平气和道:“我之所以来这里,是有个老秀才一定要我跟你学做人。你不收我做学生,没关系,我就以于禄和谢谢的公子这个身份跟随你们一起远游求学就是了,你们当我不存在,咋样?” 陈平安点头道:“只要你别来惹我,不说什么先生学生的怪话,就可以。” 崔东山刚要说话,大骊骑军带着轰鸣声一闪而过。 一直观察这支骑军所有细节的于禄早已低头,还不忘用手臂遮挡风沙尘土。 谢谢更是早早挪步到了驿路外。 气势雄壮的大骊骑军呼啸而过,崔东山默然站在原地,恰好穿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的他如今满身尘土,还张着嘴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李槐只觉得这一幕真是惨不忍睹,小声道:“惨是惨了点。” 崔东山后知后觉地抬手抹了把脸,眼神恍惚,呢喃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按照阮邛订立的规矩,如今闲散修士过境,若无大骊朝廷的特许,只要是经过原先骊珠洞天的上空,一律不可凌空而渡或是御剑飞行。在那拨声名赫赫的练气士付出了一条条性命之后,如今大骊诸多山上势力都默认了这个不太讲理的规矩。 风雷园修士刘灞桥在地界外降下飞剑,付过银子,乘坐驿站专门提供给修士的豪奢车马赶赴县城,找到龙尾郡陈氏开办的新学塾,发现好友陈松风正在亲自为十数个蒙童授课。陈松风发现站在窗外的刘灞桥后,就想要找人帮自己给孩子们授课。刘灞桥赶紧摆手,示意自己等着就是了。 半个时辰后,陈松风快步走出课堂,和刘灞桥并肩而行,看了眼他的佩剑,好奇道:“这就是大骊京城锁龙井里的那把‘符箓’?” 刘灞桥翻了个大白眼,双手抱住后脑勺:“宋长镜那个王八蛋,说好的将符剑留给我,等着我去拔出来,结果我这北行一路上全是在说大骊京城有人拿走了符剑的消息,我还不信,以为是宋长镜使出了兵书上的障眼法,故意帮我铺路呢,结果等我到了京城,好嘛,当真已经被一个叫杨花的厉害娘儿们给捷足先登了!”刘灞桥越说越气,“我去找宋长镜讨要说法,你猜怎么着?宋长镜只是让人递话给我,让我有本事自己去找杨花,把符箓抢回来。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止境宗师!后来听小道消息说,如今这娘儿们就在你们这的铁符江当了一位享受香火祭祀的江水正神。这就是命啊。” 陈松风愣了愣:“你这趟来龙泉县城,是想从那位江神手里拿回符箓?” 刘灞桥摇头晃脑道:“我刘灞桥是那样的人吗?” 陈松风更加疑惑:“那你来做什么?” 刘灞桥叹气道:“不过是返回风雷园的路上稍稍绕路,就到了这里。之前听说了关于龙泉县的很多事情,其中就有你们龙尾郡陈氏在此开设学塾,就想着来见你一面。我还真不是冲着杨花和那把符箓来的。” 陈松风微笑道:“我在这边为蒙童授业解惑,起先很不适应,恨不得一拍桌子就拂袖离开,如今倒是好一些了,经常告诉自己,就当是砥砺心性好了。” 刘灞桥点点头:“静下心来做学问确实挺好的。对了,之前那场始于红烛镇一带、止于大骊京城的变故,你听说了吗?” 陈松风点头道:“当然有收到各种传闻,但是家族内部众说纷纭,不同渠道传来的内幕消息相互矛盾,到最后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刘灞桥嘿嘿笑道:“你难道忘了,我当时就在大骊京城。你想不想知道真相?” 陈松风摇头道:“不想。我又不是修行中人,对于你们这些事没什么兴趣。” 陈松风之前也曾负笈游学,跟随游人登高作赋不是一次两次了,不算是文弱书生,可当初跟随颍阴陈氏女子一起进山,最后他的脚力和体力连一个陋巷少年都不如,以至于被陈对嫌弃地踢出队伍。 卖了个关子却没有人捧场,刘灞桥当然不太开心,揭短道:“年纪轻轻,暮气沉沉,活该你被陈对那个小娘儿们瞧不起。” 陈松风大笑道:“喂喂喂,打人不打脸啊,揭人伤疤算什么英雄好汉?” 刘灞桥一脸神神秘秘,压低嗓音:“那你想不想知道有关倒悬山的一个惊天大消息?” 陈松风毫不犹豫道:“说!” 刘灞桥打趣道:“啧啧,你才说过自己不是修行中人,也会好奇这个?” 陈松风神色疲惫,字斟句酌,缓缓道:“倒悬山传出的任何消息,只会跟那个天下有关。那个地方的动静,有可能会决定整个天下的格局。哪怕我们东宝瓶洲只是被最小的涟漪波及,我们早一点知道,说不定就能早些做出一点正确的应对,哪怕最终只是获利一点点,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刘灞桥对此亦是无能为力。各有各的身份立场,有些时候旁人的安慰再好听,终究有一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刘灞桥也不愿意当这种言语上的朋友。在这位风雷园剑修心目中,真正的朋友,就是你飞黄腾达的时候,见不着我刘灞桥的影子;可当你有了大麻烦,需要有人站出来的时候,甚至不用你说什么,我刘灞桥就已经站在你身边了。事后,麻烦解决了,不用道谢。若是我刘灞桥死于这场麻烦了,你都不用愧疚。 刘灞桥伸手指了指东北方向:“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位于咱们天下最东北的那个大洲算是剑修最后的地盘了,几乎大半剑修在当地两位大剑仙的号召之下火速赶赴倒悬山。不知为何,两位大剑仙只在这些剑修经过骊珠洞天上空的时候短暂撤去了气机遮蔽,才让我们东宝瓶洲得以惊鸿一瞥,见识到剑修如蝗群过境的绝世风采。” 陈松风笑道:“如蝗群过境?这可不是什么好说法。” 刘灞桥哈哈笑道:“不中听怎么了,你想啊,有比这个更恰当的说法吗?蝗群过境,寸草不生,气势多足啊。” 陈松风犹豫了一下,仍是坦诚相待,说出一个秘密:“陈对曾经说过,大约每过百年,就会有一场大战发生在那堵城墙之下。” 刘灞桥点了点头,显然之前就知晓此事:“所以我想着去出一份力。退一步说,也存了以战养剑的私心。结果风雷园很快就回信飞剑一把,从师祖到师父再到师兄,全部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陈松风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刘灞桥突然问道:“那个叫陈平安的家伙还在小镇吗?” 陈松风摇头道:“不在了。如今这少年可了不得,据说一人独占了好几座山头,其中名叫落魄山的地方还有大骊朝廷刚刚敕封的一位山神坐镇其中,是货真价实的大财主了。你对他不是观感很好嘛,以后重逢,大可以让他请你喝酒吃肉。” 刘灞桥抹了抹嘴,道:“他带的腌菜是真不错,当时差点咸死老子,但我在大骊京城顿顿吃着山珍海味,越吃越怀念那腌菜的滋味。” 陈松风没好气道:“你顿顿吃腌菜试试,看你会不会想念大骊京城的山珍海味!” 刘灞桥笑道:“那还是顿顿大鱼大肉好了,偶尔来一餐腌菜就行,要不然面黄肌瘦的,以后万一真见着了我家苏仙子,吓着了她,那多尴尬。” 陈松风问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以你刘灞桥的家世和修为,那正阳山苏稼再出类拔萃,一旦抛开风雷园和正阳山的世仇关系,你跟她怎么都算是般配吧,为何你连跟她打一声招呼都不敢?” 刘灞桥用心想了想:“可能是怕她一见到我,就不喜欢我了吧。” 陈松风愈发纳闷:“但是你和苏稼如果连面都不见,她不一样不喜欢你?” 刘灞桥转过头对着陈松风挤眉弄眼,笑嘻嘻道:“不一样的。只要一天没见面,我就对将来的那次见面充满期待和希望。” 陈松风摇头道:“你真是无聊啊。就不怕下次见面,你是去参加苏仙子的婚礼?” 刘灞桥如遭雷击,伸手搂过陈松风的脖子,凶神恶煞道:“陈松风你找死啊?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老天爷别搭理这家伙,月老更别当真啊……” 过了边境野夫关,就算离开大骊国境了。在到达大隋之前,还要先穿过大隋附属黄庭国的西北地带,大概有一千二百里路程。 大骊市井百姓喜欢说大骊官话,对于东宝瓶洲的正统雅言往往并不熟稔,而文风更加浓郁的大隋和黄庭国,几乎人人都会说本洲雅言,差别只在地方口音轻重而已。 一辆马车缓缓跟在一支队伍后头,车夫是于禄,崔东山一天到晚坐在车厢内闷头大睡。而谢谢已经完全融入这支陈平安领头的求学队伍,反而与于禄、崔东山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她能够跟林守一切磋棋术,说是切磋,其实就是碾压,其貌不扬的少女下棋杀力极大,动辄屠龙,杀得林守一几乎局局丢盔弃甲。她也能跟李槐天马行空胡乱闲聊,陪着李槐一起用彩绘木偶和五个泥人儿来排兵布阵,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谢谢唯独不愿跟李宝瓶说话,当然,后者同样如此。 陈平安对她和于禄都客客气气的,只是始终不搭理崔东山。这一路行来,崔东山用尽了法子凑到陈平安跟前嘘寒问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撒泼打滚耍无赖,只差没有抱住陈平安的大腿号啕大哭了,还试图用礼物诱使李槐等人,让这三位“开国元老”帮忙求情,结果都吃了闭门羹。气急败坏的他威胁陈平安,说再不答应收他做徒弟,他就要跟陈平安玉石俱焚了。结果陈平安撂下一句“你可以试试看,你叫崔东山,我叫陈平安,墓碑只会有一块,谁活下来,谁帮忙写对方的名字”,让白衣少年立即吃瘪,差点憋出内伤来。他倒是想一巴掌拍死这个姓陈的,可他一旦心生此念,手心就要被老秀才的不知名法术像用鸡毛掸子抽一样,那叫一个红肿啊。 黄昏临近,马车缓缓行驶于山岭道路上,白衣少年难得掀起车帘,坐在车夫于禄身后,朗声道:“前边那位陈平安陈大哥陈大爷陈老祖宗!这座山叫横山,咱们可要小心一点。黄庭国之前,此地归属于后蜀国,根据一位后蜀文豪的笔札《蜀国琐碎闻》记载,横山有一座青娘娘庙,庙前有一棵不知年龄的古老柏树,许愿极其灵验,后人便因此建立神庙。相传前朝大臣为国殉难,家眷逃散而尽,只有年幼女儿不肯离去,提剑自刎,鲜血浸染柏树根部,她的魂魄因此依附于老柏,在那之后,多有古怪发生。不过好在种种传闻多是善终之事,各位不用太过紧张,只当是游览一处有故事的风景名胜就好了。” 陈平安心一紧。在嫁衣女鬼楚夫人闹了那么一次之后,如今他一听到鬼怪神灵,难免就会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滋味。 其实不仅仅是他,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甚至那尊阴神,就没有谁敢掉以轻心。 所以他们在暮色笼罩山岭之前就停步不前,选择一块山腰空地作为夜宿之地。 一顿简陋却饱腹的晚饭之后,李宝瓶借着篝火的光亮,开始翻阅那本最喜爱的山水游记。林守一一般不会当着于禄、谢谢的面拿出《云上琅琅书》,只会打开《搜山图》,欣赏那些惟妙惟肖的山精鬼怪。而李槐就要继续捣鼓他那些小玩意儿了,往往只有谢谢愿意陪他一起,今天也不例外。 但于禄今天很奇怪,竟然主动开口请求和林守一手谈一局。林守一自然不会拒绝,而且感觉很有意思。先前与谢谢对坐而弈,大概是棋力悬殊较大,就像是大山压顶,林守一虽然心态控制得很好,但每次谢谢离开后,他独自复盘,还是会有些沮丧。但是跟性情温和的于禄下棋,发现这个卢氏遗民出身的高大少年下棋下得跟他的性格差不多,温温吞吞的,既没有不堪入目的昏招,也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神仙手,四平八稳。下了两盘,林守一都输了,都是棋差一招而已,两次都是在于禄最后一手落子之前,棋盘上仍是势均力敌,胜负晦暗不明。 两个少年对弈时,崔东山双手负后,瞥了眼棋局,翻了个白眼就不愿再看,可是兜了一圈,又实在没有去处,便只好一次次重新回到棋局附近,要么站在林守一身后翻白眼,要么站在于禄身后翻白眼,最后实在是受不了,对默默复盘的林守一道:“于禄那个貌似忠良的小坏蛋这是故意遛狗呢,你小子就半点察觉不出来?你想不想下赢于禄和谢谢?你只要有我一成功力,就保证能下十局赢十局!” 林守一抬起头微笑道:“等你先当了陈平安的学生再说吧。” 不过林守一眼角余光还是忍不住瞥向那个藏拙的高大少年,后者朝他微微一笑,眼神清澈,然后低下头,开始不厌其烦地收拾那点行李。 崔东山双手捶胸,痛心疾首。 远处,一棵大树横出去的树枝上,陈平安站在上边,树枝被压出一个弧度。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闭上眼睛,日复一日地练习立桩剑炉。 山风拂面。如山在呢喃,而少年无言。 横山山巅,有一座并未悬挂金字匾额的小庙,庙外有一株参天老柏,郁郁葱葱,古意浓浓。小庙内外灯火辉煌,挂起一盏盏灯笼,庙外有十数名仆役丫鬟模样的男女,三三两两扎堆,窃窃私语。 庙内有五六名男子正在饮酒,满脸红光,笑声朗朗,一只只开封的酒坛散乱满地。这些男人应当是正儿八经的士族出身,言谈不俗,抨击时政,纵横捭阖。其间还有男子喝到尽兴,干脆就袒胸露腹,高高举起酒杯,转身望向神龛里的那尊青娘娘泥塑像,大笑道:“你是神仙也好,鬼魅也罢,我都不怕,你只要敢显露真身,我就敢邀你共饮杯中酒!哈哈,青娘娘,你今夜如果真愿意走下神坛,以后传出去肯定是一桩美谈,香火只会越来越鼎盛不衰,我先干为敬!” 浑身酒气的男人打着酒嗝,颤颤悠悠,仰头灌了口酒,大半洒落在身上和地面。 周围好友不断调侃打趣,酒壮色人胆,更有人扬言要将这位青娘娘神像抱下来,神人共春梦一场,这才算真正的美谈。这番大不敬的言语,惹来更大的欢畅笑声。 小庙内一声叹息,悄不可闻。 一阵微风飘拂,众人喝酒正酣,并未察觉异常。 半山腰,练习剑炉的陈平安心神一动,低头望去,谢谢拎着一根树枝姗姗而来。 陈平安正要离开枝头,就看到谢谢抬头嫣然一笑,摇晃树枝,嗓音天然柔媚:“你不用下来,我们可以在上面聊天。” 只见她开始轻灵奔跑,脚尖一点,高高跃起,踩在一棵大树上后,身形向后弹射而去,踩在了另外一棵树上。如此反复,身形不断拔高,数次踩踏,她就来到了陈平安所立大树附近的树枝上,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谢谢侧身坐在树枝上,晃着双脚,微笑道:“你是武夫,我是练气士,咱们不太一样。在眼高于顶的练气士看来,习武之人就是那种没有修道天赋的人,之所以练武,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无奈选择,由于你们武道分出九个境界,所以又被取笑为下九流,有点类似修士以清流自居,把武夫视为低贱胥吏,其实到最后双方两看两相厌,都觉着碍眼。” 陈平安问道:“谢姑娘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谢谢将手中树枝横放在腿上,开门见山道:“崔东山估计实在是走投无路了,逮着一座小庙就胡乱烧香。他私底下找到我,说只要能帮他在你面前讲几句好话,哪怕你依旧不答应收他做学生,也会送我一件宝贝。我当然眼馋他的那柄无主飞剑,但他不肯,只愿意在事成之后送给我一支竹笛。他给我看了一眼笛子,是名副其实的鱼虫笛,曾是卢氏王朝的宫中秘藏,是一座山门最早与卢氏开国皇帝结盟的契约信物之一。我是女人嘛,当然喜欢世上一切漂亮养眼的东西,这不,我就来找你了。” 有人打搅,陈平安就不再练习立桩,跟谢谢一样坐在树枝上,坐姿端正,与她对视:“谢姑娘你继续说,我在听。” 谢谢笑道:“已经说完了啊。之前聊纯粹武夫和山上修士的差异,不过是生怕冷场,想要抛砖引玉来着。说实话,崔东山一次次在你这边撞墙碰鼻子,我冷眼旁观,会觉得很解气,真轮到自己跟你谈事情,就头疼了,唯恐你什么都不听就拒绝我,那么即将到手的鱼虫笛可就要长翅膀飞走喽。” 陈平安点头道:“如果崔东山问起,我会证明谢姑娘你已经求过情。如果可以的话,谢姑娘能不能说一些关于武道的事情?” 谢谢眯眼打量着陈平安的脸庞,像是要一眼看穿他的根脚,柔声道:“武学一事,我就是道听途说而已,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之所以晓得这些皮毛,还是因为练气士的下五境。养气炼气,其实仍是没能逃出皮肉筋骨体的范畴,这也是为何被称为‘下五境’的理由。”她伸出一根手指,凌空指了指陈平安身上几处,“人身三百多座气府窍穴,相互接连,如山脉绵延。你们武道入门第一境的泥坯境是找到那一口气,然后帮它找到最适合栖息温养的气府窍穴,天赋高低,在这里就能够体现出来了。这些,总该有人跟你说起过吧?” 陈平安回答道:“之前大致听人说起过这些,但是我不介意多听几遍,所以谢姑娘你继续说,不用管我是不是听过。” 谢谢下意识轻轻拍打着树枝,微微扬起下巴,望向比陈平安更高的地方:“所谓的武道天才,一是极其年幼就能够找到那股气息;二是它选中的气府窍穴不是什么生僻位置,而是一些关键穴位,先天就占据优势,就像有人占据了荒郊野岭的小土包,或是无人问津的乱葬岗,有人则占据了水陆要冲的红烛镇,还有人直接占据了大骊京城,三者景象自然是不一样的;三是这一口气本身的粗细、浓淡、长短皆有高下之分,否则任你气府位于大骊京城,却没有本事挖掘潜力,就没有意义了。这么形容,你能不能理解?” 陈平安道:“还是能理解的。” “之前崔东山所谓的那把本命飞剑是指我们练气士当中的剑修在本命窍穴之中温养出来的飞剑,与剑修神魂融为一体。本命飞剑出窍杀敌,即是实质之剑;返回窍穴,便化为虚无之物,很是玄妙。我师父曾经说过,其实人的气府窍穴可以视为天底下的洞天福地,先天具有‘方寸’神通,如果后天苦修,一经打通其中关节,本命飞剑也好,其他法宝也罢,任它体形大如山峦,一样都可以容纳其中。” “你们武道的第二境,就在于以本命窍穴作为起始点,开始向四周拓展道路,将一条条原本崎岖狭窄的经脉变作宽敞的驿路官道。为何世间有那么多武学门类?就在于这开山开道的法门不一样。起始于何处、走哪条道路、如何走捷径,各家皆有秘不外传的秘籍,比如武夫练拳所开经脉,与刀枪剑戟是大不相同的。陈平安,我看得出来,你如今就在第二境打基础,难怪每天都要勤勤恳恳练拳走桩立桩,以你的速度,我相信很快就可以跻身第三境。对了,我可以知道你的本命窍穴在哪里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可以。” 谢谢皱了皱鼻子,嘀咕道:“小气。”不过她一想到崔东山的凄惨遭遇,立即觉得陈平安这样的性格,拒绝自己才是正常的。他这样的脾气,说难听点,叫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说好听点,则是心性坚韧、雷打不动。 陈平安突然问道:“谢姑娘为何说我很快就可以到达第三境?” 谢谢脱口而出道:“你们习武之人只凭一口气,归根结底是以伤害体魄的代价来换取杀力,只要想着延年益寿,就必须要早早跻身第六境才能够每天滋润魂魄神意,反哺身躯;要是在二、三境界耽搁太久了,那一口先天真气就会越来越衰竭,每次与人厮杀,身受重伤,就是一次元气奔泻,所以练拳把自己练死的蠢人,世上不计其数。便是豪阀世族的练武之人能够用名贵药材浸泡体魄,以此疗伤,仍是治标不治本,无法真正裨益一个人的魂魄。虽说武学不高,不得证道长生,可一旦走到武学顶点,跻身第九境甚至是传说中的真正止境第十境,那么活个一两百岁还是不难的。” 陈平安反驳道:“这样说不全对。天资好的人可以求快,像我这种资质差的,越着急越容易出错,还不如踏踏实实一步一步来,一步不走错,那么每一步就都有用。何况我习武不是为了追求那些很高的境界,就只是……强健体魄而已。” 陈平安话到嘴边,变了一个含蓄的说法。其实准确说来,他是在用练拳来吊命。被蔡金简以歹毒手法暗中打烂了长生桥后,除了修行之路阻塞断绝,唇亡齿寒,陈平安这副体魄也不好受。之后棋墩山一役,折损严重,好不容易增加出来的那点寿命一扫而空。好在一路南下,靠着每日大量的走桩站桩,陈平安又积攒下一点家底,已经能够清晰感受到身体的好转,如同一栋破屋子四面漏风的身躯,缝缝补补,终究还是有用的。 谢谢笑道:“习武进展快慢因人而异吧,你如果觉得稳扎稳打更好,我想也没有问题。” 谢谢作为练气士,对于习武之事本就一知半解,很多时候会习惯将修行套用在练武上。虽然她的眼界比朱河更高,但是诸多细微,肯定不如身为五境武夫的朱河来得准确透彻。更何况朱河被福禄街李氏老祖亲口称赞为“明师”,评价远在名师之上,足可见朱河的厉害。不过朱河受限于偏居一隅的小镇李氏,与山下江湖绝大多数武夫一样,坚信第九境的武道宗师已经走到了尽头,所以把第九境誉为止境。而事实上,九境之上还有第十境,这九、十之间,一境之差,比第六境跟第九境的差距还要大。 武学武学,不跟大道沾边,哪怕肉身淬炼得比佛家金刚不败还坚固,仍是很难有大的成就,至少这寿命短暂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天大瓶颈,想要打破是痴人说梦,无一人可以例外。 正因如此,在练气士看来,山下的习武之人才会矮他们一大截,一辈子就是在山脚小打小闹,最多来山腰逛一圈,就是他们的止境了,能有什么大出息大气候?反观上五境的修道之人,哪一个不是长寿无疆、有望大道? 陈平安好奇地问道:“谢姑娘,你们练气士作为逍遥自在的山上神仙,也需要跟习武之人一样锻炼体魄?” 当初在小镇上,宁姚提醒过他,云霞山蔡金简、老龙城苻南华这些人,哪怕在小镇被术法禁绝的规矩束缚下,体魄坚韧的程度仍旧远超俗人,一拳打死他陈平安很轻松,而他陈平安如果不是打在要害,就很难击杀对方。 听到“逍遥自在”四个字后,谢谢扯了扯嘴角,灵动双眸之中满是苦涩。藏好这点灰心情绪后,她耐心解释道:“养气炼气才是最重要的,体魄只能算是顺手为之。嗯,这么说也不太妥当,怎么说呢……一只瓷碗装不下十斤酒,但是瓷碗大小的方寸物却能够装载百斤千斤的酒。我们练气士就是要牵引天地元气来浇筑、砥砺身躯体魄的皮肉筋骨血,把那只瓷碗铸造得牢固一些。练气士的皮囊如果太过纤柔脆弱,肯定会坏了长生大事。” 说完这些,谢谢就没有聊下去的心气了,开始沉默,借着月色,扭头望向横山之外。 陈平安不去打搅她的思绪。“交浅言深”这四个字,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的陈平安当然说不出来,可是这个道理,他懂得。 所以如今他体内窍穴和气息游走的景象,他绝不会向外人透露半个字。 对阿良传授的剑气运转十八停,更是守口如瓶。 事实上,体内如火龙游走的那股气机一改先前犹豫不决的局面,终于选择了两座气府作为栖息之地,一上一下。其中一座“府邸”,正是棋墩山亲手斩杀白蟒的那缕剑气消失后的窍穴所在。剑气离去,那股气机如获至宝,迅速入驻其中,停留时间远远多于下丹田附近的那座窍穴。然后陈平安配合杨老头早年传授的吐纳法子,尽量让每一次走桩立桩的呼吸走过或者靠近那十八停经过各大窍穴。 陈平安每一次练拳,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到。但是陈平安近乎执拗的呼吸方式,旁人就未必能够看出其中的巨大努力了。 姚老头生前有一番话,能够让他死死记住一辈子: “该是你的,就拿好别丢。不该是你的,想都别想。” 以前陈平安一穷二白,想得更多的是后边那句。如今有了些家底,并且开始有所追求,那么前一句话就开始派上用场了。 我陈平安要把每一件能做好的事情做到最好!他经常这么默默告诉自己。 这一路南下,草鞋换了一双又一双,哪怕见过了很多新鲜风光,可那些最早知道的道理,大的小的,反正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一个都没丢。 仿佛是从小穷怕了,在别人眼中可能很空洞无用的道理,在两手空空的陈平安这里反而尤为值钱,且随着岁月的推移,只会愈发值钱。为人处世的时候,会想它们;四下无人的时候,也喜欢拿出来嚼一嚼。 儒家蒙学经典之一的《礼记》有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之前有一天李宝瓶给陈平安解释这一段圣人教诲,平时从不露面的崔东山走出马车,默默来到两人身边,听完之后,又默默离开。不过当时李宝瓶照本宣科,讲得笼统刻板,陈平安更是听得云里雾里,两人很快就跳过此节。 此时,谢谢冷不丁出声道:“不用管我,陈平安你先走好了。” 陈平安点头道:“崔东山说这座横山极有可能存在精魅,这么晚了,谢姑娘你自己小心一些。” 谢谢笑道:“我现在虽然是下五境的小修士,但是生死关头的自保手段还是有一点的,不用担心。” 陈平安顺着树干滑到地面后,以《撼山谱》的走桩缓缓前行,张弛有度。 原本很简单的外家拳架,硬生生给少年练出了一点行云流水的内家气象。 谢谢握住树枝,轻轻拍打膝盖。 崔东山神出鬼没地站在附近高枝上,正是陈平安原先剑炉立桩的地方。他脚下的树枝轻轻晃荡,身形随之高低起伏。 崔东山面朝大山之外,随手一挥,一支竹笛旋转飞向谢谢,后者伸手接住,低头望去,眼神复杂,问道:“一路走来,将近两旬时光,连国师大人都没能看透陈平安的心性?按照您的吩咐,我跟陈平安瞎聊,想到什么说什么,可是这能聊出什么来?” 崔东山眺望远方,轻声道:“陈平安看到我的时候,整个人的精气神会本能地收缩起来,就像一座关隘,看到狼烟示警就要闭关戒严。平时他和李宝瓶三人交往,相对会真情流露一些,可是还不够,需要有人跟他聊一些有分量的家常话。” 谢谢试探性问道:“国师大人想要确定陈平安的真正底线在哪里?” 崔东山答非所问,满脸痛苦神色:“老头子在我神魂上烙印下了一些文字。我暂时只知道它们会极端放大我的某种情绪。发乎情,看似自然而然,回头看来真是让人惊悚。如果不是杨老头提醒了我,我可能至今都觉得理所当然。” 谢谢笑道:“是要国师学会以诚待人?” 崔东山没有转头,脸色冷漠道:“小丫头,我劝你别说风凉话,我的忍耐是有底线的。他陈平安我是奈何不得,要不然他早死上一百次了。至于你这种只能随波逐流的小家伙,死了都没人立碑上坟的可怜虫,我现在如果真的想蹍死你,就是一脚的事情。” 谢谢默然。 崔东山一手负后,一手拧转手腕:“于禄比你聪明讨喜太多了。” 谢谢再不敢胡乱说话。可能是这一路走得太过安稳,身边这个少年的言行举止又太过荒诞,才让她心生轻视而不自知。 崔东山眼神迷茫,自言自语道:“道法高,佛法远,儒家规矩大,可谓各自的立教根本了,其余诸子百家,怎么跟这三家争?又如何能够立教?难道就真没有一点点机会了?真要我学齐静春,从老头子的学问门户里头硬生生靠着见识学问独立出来?可问题在于,当初我就这么做了,甚至觉得找对了道路,可老头子你一巴掌就给我拍死了。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你倒是说啊!” 崔东山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满脸泪水。 此情此景,落在一旁的谢谢眼中,就再没有半点滑稽可笑的意思了,反而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什么也没听到。 崔东山流着泪转过头,笑道:“你又欠我一条命了,记住,以后都要还的。” 第28章 秋芦客栈 陈平安返回牛皮帐篷那边,顿时有些头大,因为队伍中多出了一张陌生面孔。 她一袭白裙,肌肤胜雪,嘴唇乌青,气质幽幽,不似活人。 女子坐在篝火旁,正在跟林守一下棋。而那尊面容模糊的阴神就盘腿坐在一旁,盯着棋盘上的局势。 李宝瓶也蹲在一旁,小姑娘可没有观棋不语的觉悟,不管是林守一还是陌生女子,谁落子她都要点评一二。唯独于禄守着那辆马车,没有靠近篝火。 陈平安有些发愣,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李槐快步跑到陈平安身边,小声道:“这个姐姐很光明磊落的,一见面就坦白自己是来自山顶青娘娘庙的鬼魅,因为生前最喜欢下棋,加上现在小庙那边聚集了一大堆探幽寻奇、饮酒作乐的文人雅士,她被吵得心烦意乱,就往山下散步,刚好看到林守一在那里复盘,就忍不住想要对弈一局,她愿意拿出一部孤本棋谱赠送给林守一作为酬谢。阴神前辈一番盘问之后,觉得问题不大,就答应她了。” 陈平安下棋没有悟性,加上因为怕出错,下得慢,所以林守一有了谢谢和于禄两个棋友之后,就不爱找陈平安手谈了。陈平安清楚自己不是下棋的料,也就不去精深研习了。倒是林守一,经常在休息的时候独自打谱,枯寂得像是得道高僧,一看就是家学熏陶出来的。 陈平安走到篝火旁,没有靠近棋局,添了一把柴火。正在对局的林守一也抬起头望向陈平安,冷峻少年的脸上带着些歉意。毕竟跟随他们一起远游的阴神在楚夫人那场风波之后跟他们详细解释过,不被朝廷纳入山河谱牒的各路香火神灵,修为再高、口碑再好,都只能被划入鬼魅阴物一类,比他这种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没事没事,你们继续。” 女鬼下棋极为入神忘我,双指捻住一枚黑子,抵住下巴,眉头紧皱。 显而易见,女鬼的棋力不会太高,要不然不至于被林守一稳占上风。 陈平安独自坐在距离篝火稍远的地方,偷偷瞥了眼阴神,后者微笑点头,示意不用担心,这个女鬼掀不起风波。陈平安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这尊阴神本该在大骊野夫关外就会跟他们分别,然后原路返回龙泉县城。但是他临时改变主意,说再送一送,不为杨老头的命令吩咐,只为一点私心。 陈平安不明就里,看阴神的态度十分坚决,就答应了下来。 陈平安又开始练习剑炉。等到他再次睁开眼,发现阴神就坐在身边,背对着下棋观棋的那些人和鬼,笑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问道:“有事吗?” 阴物“嗯”了一声,缓缓道:“我马上就要回去了,先跟你道个别。” 陈平安点了点头。 阴物突然又喊了他一声,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猛然瞪大眼睛,看到一张略微熟悉的脸庞。 露出一张真实脸庞的阴神赶紧伸出手指做了噤声的手势,很快就又恢复之前容貌模糊晃荡的古怪景象。阴神以秘术在少年心湖响起心声,柔声道:“小平安,谢谢你这么多年帮我照看着小璨,还将那条泥鳅送给了小璨,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真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把这条命交给你,但是我做不到……” 陈平安眼眶有些泛红,然后咧嘴笑起来。 心善的少年由衷为顾璨感到高兴。可怎么也忍不住,他自己有些伤心。 阴神伸出拳头,作势捶了心口一下,笑道:“陈平安,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你会走到最高最远的地方!”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这尊阴神的身影已经悄然逝去。 这一年,陈平安十四岁,崔东山十五岁,林守一十二岁,李宝瓶九岁,李槐七岁,于禄十四岁,谢谢十三岁。 谢谢回到篝火旁,林守一和青娘娘正在收官,她只略瞥了眼棋局便伸手靠近篝火烤火。 陈平安劈砍出一截截树枝,搭建好三顶简陋帐篷,来到李宝瓶身边,小姑娘便打着哈欠跑去睡觉。除此之外,李槐和林守一共用一顶帐篷,谢谢也有独属于她的帐篷,于禄往往睡在马车车夫那个位置,毯子半铺半裹就能对付一夜。当然,队伍在绝大多数时候都能顺利找到住处,或是客栈旅舍,或是山林之间的道观寺庙。 曾经在一个风雨夜,借着依稀灯火,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户富贵人家,主人竟然是黄庭国的前任户部侍郎。建造别业隐居山林的古稀老人颇为好客,看到李宝瓶这些负笈游学的小读书人大为开怀,哪怕知晓他们来自可谓半个敌国的大骊,依然热情款待。对于饮食,老人更是恪守圣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教诲,让陈平安这帮小地方的土鳖大开眼界。之后大家相处下来,老人好像与李宝瓶和于禄格外投缘,知道李宝瓶喜欢阅读游记之后,不但赠送了几本书楼私藏游记,还一定要亲自带着他们去往一处风景名胜。那是当地极为著名的一条江畔大崖,崖面平整如镜,上有不知存世多少年的古老摩崖石刻,所刻字体从未见于经传,晦涩难懂,历史上无数文人骚客来此瞻仰奇景。石刻拓片在黄庭国和其上国大隋王朝流传极广,但仍然没有人研究出那些文字的真正寓意。 崔东山当时只是远远瞥了眼石崖,就说那是雷部天君亲手刻就,天帝申饬蛟龙之辞。老人哈哈大笑,显然不信。历朝历代的诸子先贤,那么用心去钻研也不敢妄下定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随口言语,黄庭国的老侍郎不当回事,也是情理之中。 离开老侍郎的别业宅邸后,每次陈平安在荒郊野外用土灶捣鼓出来吃食,就会发现众人的眼神不太对劲,尤其是李宝瓶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来了一句:“小师叔,你做的东西很好吃,真的,不比那个老侍郎家的饭菜差!” 李槐也有些犯困,跟林守一打声招呼就先去帐篷睡了。林守一并无睡意,与那位青娘娘继续在棋盘上争输赢。之后,林守一跟陈平安说要陪同青娘娘去趟山巅小庙取回那本藏于小庙夹壁当中的珍贵棋谱。大概是怕陈平安担心,少年笑着解释说青娘娘本想独自往返一趟,是他主动要求一起前去。 陈平安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让林守一自己夜路注意安全。 大概是山上独有的规矩,青娘娘双脚不着地,飘荡缓行,并且身前出现了一点绿莹莹的鬼火荧光点亮四周。她一边走一边与林守一相谈甚欢,故而这一幕非但不让人觉得惊惧,反而有几分李宝瓶那本山水游记上所谓“秉烛夜游,乘兴往来”的风流诗意。 谢谢离开后,崔东山孤零零地站在高枝上。大山之中偶有夜鸮声响起,凄厉瘆人。这种鸟被黄庭国百姓称为“流离鸟”,是不祥的征兆,往往与“报丧”“噩耗”联系在一起。 一道黑烟穿过树林,飞掠到白衣少年身旁,悬空静止。 崔东山收回一团乱麻的思绪,开口道:“要走了?” 阴神点头道:“杨老头赏赐下来的那些护身符,确实能够防御阳气罡风和城池关隘带来的魂魄损伤,不过以大骊野夫关为终点,来回一趟,刚好用完。我私自护送到横山其实已经很勉强了,说不定到了绣花江和宛平县城一带,就要开始难熬起来。” 阴神的面容如湖水涟漪,如灯火摇曳,不停变换,模糊不清。他感慨道:“虽然不知道杨老头跟您做了什么买卖,但是我希望到达大隋那座书院之前,国师大人能够跟陈平安他们善始善终。” 崔东山在阴神这儿还算客气:“我尽力而为。” 阴神突然笑问道:“国师大人,信不信善恶有报?” 崔东山摇头道:“从来不信。你如果是想劝我积德行善,那我也反过来劝你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与其担心我会不会护住你家恩人陈平安,还不如担心自己妻儿在你看顾不到的远方,能否不被书简湖的截江真君刘志茂当作两颗棋子肆意摆布。” 阴神叹息一声,无奈道:“人力尚且有穷尽之时,何况是我这种天地憎恶的阴物。” 崔东山笑道:“大道无绝路,不过是难易之别。聚阴为鬼,聚阳为神,跟是不是人没关系,你如今又不是没有封神的机会,那些山泽精怪的修行之路才是真正坎坷。” 阴神沙哑笑道:“确实如此。”之后沉默许久,始终没有离开的意思。 崔东山问道:“怎么,还有话说?我知道除了报恩,你本身也很看好陈平安。但你肯定不清楚,我一开始就这么认为了,比谁都更早一些,只是这其中涉及大道内幕,不好跟你细说。你只需要知道,我当初虽然身在大骊京城,可在陈平安身上投注的视线和关心,不比杨老头少。” 阴神摇头笑道:“与此无关。” 崔东山皱眉道:“我现在心情不太好,有屁快放。” 阴神不以为意,缓缓道:“先生的事功之说,利国利民,我很钦佩。儒家内部虽有非议,贬多于褒,可我生前便坚信千百年后如何,那只能是后世子孙自求多福的事情,都不如当下以学问泽被苍生,获得太平盛世来得重要。” 崔东山有些讶异,挑了挑眉头,忍不住转头问道:“不承想你还支持我的学问?” 阴神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竟是学那儒家晚辈门生面对先贤夫子之时,毕恭毕敬作揖行礼,低头朗声道:“顾某这一拜,不拜什么大骊国师,敬先生崔瀺不只做那束之高阁的道德文章。” 一直到那尊阴神早已神游数百里之外,崔东山才缓缓回过神,脸上悲欣交集。 最后他向前走出一步,脚下树枝弯曲弧度更大,双手猛然抖袖,负于身后,再无半点颓然神色。 少年有振衣千仞岗之浩然气势。 林守一返回之时,脸色铁青,手中攥着一部泛黄古书,坐在篝火旁。 陈平安问道:“怎么了?” 林守一咬牙切齿道:“一群斯文败类!这些出身黄庭国士族的读书人,在小庙内聚会酗酒也就罢了,竟然还做出那等无礼行径!厚颜无耻,斯文扫地!如果换成我是青娘娘,早就将这群恶心人的家伙打出山去了!” 陈平安问道:“不管发生了什么,青娘娘她自己是不是什么都没有做?” 林守一点了点头。 陈平安说道:“那你就入乡随俗。” 林守一抬起头,有些疑惑不解。但当他看到那张微黑的熟悉脸庞时,没来由地心静了下来,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明白了。” 一旦露宿荒郊野岭,守夜一事必不可缺。在红烛镇枕头驿之前,是陈平安守前夜,朱河身为五境武夫,体魄雄健,更能熬夜,便负责守后夜。如今朱河离去,就变成了林守一守前夜,陈平安守后夜,尽量让篝火不熄,防止意外发生。 瓷器烧窑,盯着窑火是比天还大的事情,陈平安做了那么多年窑工学徒,虽然被姚老头视为天赋不行,不愿传授压箱底的烧瓷手艺,可对于比拼耐心毅力的守夜,他实在是太占优势了。且还能趁守夜的工夫,练习《撼山谱》走桩立桩,偶尔还能编织草鞋,或是掏出小巧的斩龙台,帮李宝瓶磨砺那把狭刀祥符。 随着剑炉立桩的渐入佳境,尤其是体内那条气机火龙最终选定了两座气府作为栖息之地,每当陈平安双指掐诀如剑炉之际,心神随着一次次呼吸吐纳缓缓沉浸,整个人就会陷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玄妙境地。虽然今年春寒延续极长,暑气迟迟不来,可陈平安每次守后半夜,哪怕篝火不小心熄灭,依旧不会感到什么湿气寒意。每次收起剑炉,起身以走桩舒展筋骨,整副身躯暖洋洋的,白天赶路不见丝毫疲态。 今夜陈平安继续盘腿坐在篝火旁,勤练剑炉,体内那股气息很快就沿着丹田处的气府,像是逆流而上的鲤鱼,一点点奔向龙门。然后在剑气离去的那座窍穴稍作停留,如羁旅之人在驿站旅舍下榻休憩,又如登山之人在半腰换气,之后就会一鼓作气,继续冲刺,绕至后颈,最后直冲眉心。 陈平安睁开眼后,吐出一口浊气,站起身,轻轻蹦跳了几下,快速转头望去,看到于禄走下马车,缓缓走来,怀里捧着一些谈不上如何干燥的树枝,蹲在篝火旁,学着陈平安搭建“火炉”,小心翼翼添加着柴火,火势很快就大起来。 于禄伸手靠近火堆,轻轻搓着手,转头笑道:“陈平安,我以后能参与守夜吗?你要修行这拳法立桩,最好不要分心。我身体其实还可以,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所以你如果愿意相信我的话,可以把天亮前的两个时辰交给我。” 陈平安摇头道:“于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暂时还不需要你来守夜。” 于禄知道陈平安的言下之意,是还不放心把所有人的安危系挂在他身上。他没有恼羞成怒,点头道:“有需要的时候,可以吩咐我,我也想为大家做点什么,否则心里过意不去。” 陈平安看着那张火光映照下的脸庞,棱角分明,眼神明亮,能够让人清晰感受到他的善意。陈平安笑道:“好的。” 于禄随口道:“按照时间,如今算是已经入夏了,不过这气候却还是暮春的样子。” 陈平安附和道:“今年是有些怪。” 于禄闲聊几句后便起身告辞,陈平安目送他离去。 按照林守一私下的说法,于禄下棋,看似杀力不大,从无神来之笔,实则比起大开大合、血溅四方的谢谢,更厉害。 陈平安早就发现,于禄做事情极为细心,滴水不漏。林守一也说,于禄做事,简直比最老到熟练的衙署老胥吏还要来得稳当。 陈平安对此深有体会。比如,只是看陈平安编过一两次草鞋,于禄很快就能自己编了,还编得有模有样。又比如,每当陈平安钓鱼的时候,于禄就会站在一旁,默默看着陈平安在什么时辰、什么水段下钩,如何抛竿如何起竿,钓着了大鱼又该如何遛鱼,如何在大鱼第一次见光的时候小心摆头脱钩,等等。之后有一次,陈平安有事要去忙别的,于禄就问能否让他试试看。从陈平安手里接过鱼竿后,从未有垂钓经验的于禄,鱼获竟然还不错。 对于这一切,陈平安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觉得这个连姓名都不知真假的高大少年如果是个好人,一定会很好;万一是坏人,那实在无法想象。 一夜无事。 除了陈平安身边渐小的篝火,远处车厢内,早早点燃起一盏灯火,亮了一宿,不知崔东山在翻看什么书籍,如此入迷。 天蒙蒙亮,陈平安开始屏气凝神,来到这座横山半腰的视野最开阔处,伴随着旭日东升,开始打拳。李宝瓶和林守一陆续加入其中,唯独没个定性的李槐打了一会儿就跑开了,于禄和谢谢对此见怪不怪。崔东山掀起帘子,站在马车上,看着他们一板一眼地打拳,开始的时候会嗤之以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位少年国师却越来越专注。 一行人吃过了早餐,开始沿着山路往山顶走去,路过那座载入地方县志的青娘娘庙。庙里那棵与小庙相依为命的老柏,若是只看绿荫大小,不谈机缘深浅,已经能够媲美骊珠洞天的那棵槐树。 林守一本以为陈平安会继续赶路,但是没想到陈平安去庙里看了看,然后把他和李宝瓶、李槐都喊进去。原来小庙内遍地狼藉,酒气冲天,那尊立于神龛的泥塑像,李槐扬起脑袋怎么看都不像昨夜与林守一下棋的女鬼。林守一这一路行来,与那尊阴神打交道最多,知晓许多内幕,便解释给李槐听,说许多地方的老百姓感恩于庇佑一方的显灵神祇,立像祭祀,享受香火的那尊金身往往失真,与真实容貌甚至可能毫不相似,但这不会影响到供奉神灵的香火。 花了小半个时辰将小庙内清扫整洁,陈平安他们才继续动身。离去之前,林守一独自站在神坛脚下,向这位赠送给自己一部孤本棋谱的青娘娘拱手拜别。 与此同时,崔东山带着于禄跨过门槛。他环顾四周,然后走到神坛前,看了眼积满灰烬的小香炉。那是个质地普通的铜炉,可能是经过了数百年悠久岁月的沉淀,铜炉表面光亮熠熠。炉内烧到末梢的香火密密麻麻簇拥在一起,由此可见此处小庙虽然不曾纳入黄庭国山河谱牒,已经称得上香火鼎盛了。 崔东山突然开口道:“于禄,遇庙逢祠,就拜一拜,这是与山水结缘的善事。” 于禄虽然不解缘由,仍是象征性地低头弯腰拜了三拜。 谢谢站在门外,腰间系着那支竹笛。 离开横山地界之后,队伍来到黄庭国一座郡城。陈平安几人好在之前就见识过野夫关的雄伟风貌,加上三江汇流的红烛镇也足够繁华,如今对于外方天地的高城大镇已经有些心理准备。不过李槐仍是有些束手束脚,就连经常拿在手上的彩绘木偶也偷偷藏回了小书箱内。 陈平安等人的户牒记录是大骊王朝龙泉县,入城手续办理得尤为顺畅快速。 黄庭国的上国虽然是大隋高氏而非大骊宋氏,但是随着大骊吞并掉整个一洲北部的广袤疆土,南下之势已成定局,黄庭国这些年对于外出游学的大骊文士一向优待,只差没有当成过路的活菩萨供奉起来了,毕竟说不定哪天,黄庭国这一国之地就变成了大骊王朝的一州之地。 卢氏王朝作为昔年东宝瓶洲北方疆域的霸主,如今不但山河破碎,就连皇室宗亲也被一律贬为刑徒贱民,鲜血淋漓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陈平安在入城之前就仔细问过了当地百姓,城内外有什么风景名胜。因为陈平安希望李宝瓶他们这趟负笈游学,在确保人身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多看一些名山大川、道观寺庙和古城遗址,而不是走马观花,以至于最后到了大隋书院,什么都没有看过,只有风餐露宿和匆忙赶路。 像这次入城,陈平安就要带领他们去游历那座被誉为黄庭国最古老的城隍庙,那里的壁画绘有十八层地狱的场景,传言能够让人仿佛身临其境,极其著名。 一行人问过了路,沿着一条宽阔大街往那座城隍庙走去。 后方突然喧闹起来,陈平安转头望去,有些震惊,看到了一幅在大骊国境内绝不可能出现的新奇画面:只见有一伙器宇轩昂的年轻男女,人人衣衫飘逸,在一名白发老人的带领下大摇大摆地穿街过市,其中竟然有人以巨大黑虎为坐骑,有人身后跟随两丈余长的赤红大蛇,还有人背负着一张巨大牛角弓。 街道上的人迅速向两旁躲避,有些不知轻重的孩童更是直接被父母半牵手半拖曳带离街道,躲入两侧店铺。那条并无主人刻意约束的赤红大蛇摇头晃尾,在首尾两处还披覆有猩红甲胄,衬托得这头山上仙人豢养的灵宠愈发不可一世。它并非在一条直线上前进,时不时就会游弋向铺子附近,偶尔停下身形,头颅昂扬,对着瑟瑟发抖的郡城百姓耀武扬威。其中有胆小稚童在大蛇近在咫尺的凝视下号啕大哭,吓得他爹娘赶紧捂住他嘴巴。 大蛇继续前行,只是蓦然一个甩尾,砸在那个原本已经松了一口气的父亲脸上。男子整个人在空中旋转了几圈,重重坠地,呕出一口鲜血后,挣扎着起身,带着脸色雪白的妻儿一起仓皇逃走。 站在远处的陈平安看到四周路人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战战兢兢,有的啧啧称奇,唯独没有人觉得那畜生的伤人行径有何不妥。 林守一捏着袖中符箓,站在陈平安身旁,李宝瓶和李槐站得靠近店铺。 崔东山乘坐的马车在于禄的驾驭下同样偏离原先道路,停在靠近路边的地方。 那一行黄庭国山下百姓眼中的山上仙师们很快就来到陈平安这一行人身边,那名白发老人嘴唇微动,之后所有年轻人便齐齐望过来,眼神有挑衅有好奇,不一而同。不过那条红蛇的主人总算一声轻喝,将那条横行无忌的畜生喊到身边。 显而易见,负责此行下山历练的师门长辈方才已经提醒过他们,在山下遇到了同道中人的山上势力,不可太过蛮横无理。 老人与陈平安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还高人风范地微微一笑,向林守一点头致意。 双方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分开,井水不犯河水。 崔东山走出车厢,一脚踹开其实并未挡路的谢谢,跳下马车,用陈平安听得到的嗓音淡然道:“大骊之外,都是这样的。” 陈平安看到那伙人远离之后,才有佩刀的官府中人出来维持秩序,其实不过就是过个场露个脸而已。他问道:“官府不管吗?” 崔东山笑道:“要么不愿管,要么不敢管,要么恨不得为山上仙师们做点什么。” 陈平安转头望向李宝瓶和李槐,轻声道:“继续赶路。” 崔东山不再乘坐马车,夹在四人和那辆马车之间缓缓而行。 少年白衣,眉心朱砂,大袖飘摇,神仙丰姿。 临近城隍庙,街上多是来此烧香的善男信女。街道两旁有许多贩卖特色吃食和孩童玩物的摊子,陈平安给李宝瓶和李槐一人买了一串糖葫芦,然后两个孩子就开始比拼谁的更大。事实证明,李槐运气更好一些,然后李槐就开始欢快蹦跶,高高举起那串糖葫芦,绕着陈平安和林守一兜圈子飞奔。 李宝瓶默默吃着糖葫芦,然后悄悄伸出一条腿,李槐一不留神就给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吃屎,手里的那串糖葫芦滚出去老远,所幸绿竹小书箱绑缚得还算结实。李槐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大哭起来,李宝瓶扬起脑袋,故意左右张望,被好气又好笑的陈平安打赏了一个重重的栗子。陈平安去把双脚乱晃的李槐搀扶起来,重新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李槐破涕为笑,接过干干净净的糖葫芦,又捡起那串沾满泥土的,一手一串,左右摇晃着,只是离李宝瓶远了一些。 李宝瓶翻白眼道:“幼稚!” 很奇怪,李槐好像不管怎么被李宝瓶欺负,都不曾记恨过这个同窗求学的小姑娘,甚至连生气都谈不上,最多就是受了委屈,自己伤心自己的。这一点,陈平安和林守一都想不明白,林守一只能解释为一物降一物,李槐就需要李宝瓶来收拾。 崔东山很早之前就脱离队伍,独自在一个杂物摊子前驻足不前。于禄想要停车等候,白衣少年并不领情,头也不抬,挥手让于禄跟上陈平安他们,他则左挑右选,有些嫌弃,就打算离开,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摊主是个神色惫懒的年轻人,对询问价格的客人爱答不理,所以生意愈发冷清,当下眼见着崔东山的富贵气态像是郡城内一等一的豪门子弟,立即变了脸色,慌慌张张从凳子上站起身,低头哈腰说这十数件老物件都是家里祖上留下来的传家宝,至少也该有两三百年的历史,只是如今家里遭逢大难,急需银子,否则他打死也不会拿出来卖。 年轻人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看那少年不管自己如何鼓动唇舌,就是不开口说话,索性一屁股坐回板凳。他哪有胆子强买强卖,郡城内那一撮豪门世族出身的老爷少爷,哪一个不是吐口唾沫就能淹死他的?更何况,听说那些人府上几乎年年都有山上的仙师出入,每次都要大开仪门,阵仗之大,比逢年过节还夸张,爆竹放得震天响,恨不得整座郡城的人都晓得他们家里迎进了神仙贵客。说不准,他的小摊上来的也是一位仙呢。 崔东山突然问道:“桌上物件打包一起,十两银子够不够?” 年轻人使劲摇头,哭丧着脸道:“这位公子,真不是我狮子大开口,这些宝贝真是我家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好东西。我家族谱上明明白白记载着,祖上做过后蜀吉庆朝的太子少师,这样的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哪怕一件卖个七八十两银子也不过分吧?” 年轻人满脸涨红,拿起一件半寸长的琉璃人,小心翼翼地递给崔东山,只可惜此物色泽暗淡,卖相不佳:“公子,您好好瞅瞅,这件琉璃美人,若是眼力好一些,连它的眉毛都能看清楚。还有那衣襟上的褶皱,称得上是纤毫毕现啊。退一万步说,这等稀罕的琉璃物品,哪怕琉璃本身的品质确实不高,卖个三四两银子不算昧良心吧?加上其他大大小小的宝贝,公子的十两开价委实是低了。公子您行行好,价格再提提?” 崔东山板着脸思量片刻:“那就十一两?” 年轻人差点被自己一口气憋死,呆若木鸡,痴痴看着这位满身神仙气的白衣少年,最后叹气道:“公子您就别逗我玩了。” 崔东山哈哈大笑,问道:“认识雪花纹银吗?” 年轻人愣愣点头,苦笑道:“自然认得。小的父辈那一代也算阔绰发达的家门,这城隍庙大街隔壁街道有十数间铺子都曾是小人家的产业。” 崔东山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拍在桌面上:“二十两大骊官银,折算成你们黄庭国的那种劣质银子,怎么都该有二十五两了,够不够包圆这一桌子破烂东西?” 年轻人从家里偷出这些家当,心理价位本就是二十两银子左右,一听崔东山此话,立即笑逐颜开,赶紧拿起那颗银锭,悄悄掂量一番。又唯恐少年反悔,藏好银锭后,两手扯起桌沿下的布角猛然一提,三两下就卷成了一个包裹,往崔东山身前一推,笑得合不拢嘴:“这位公子,都归您了。” 崔东山提着包裹打趣道:“要是卖给我假货,回头找你麻烦,让你一件一件吃进肚子里去。” 年轻人赔笑道:“小人是我们郡出了名的老实人,做生意从来童叟无欺,公子只管放一百个心,这笔买卖保证公子只赚不赔。” 崔东山追上陈平安等人,临近马车后,将包裹随手抛给谢谢,再来到陈平安身边,指着不远处城隍庙的醒目屋顶,介绍道:“这座黄庭国最大的城隍庙,相传在前朝西蜀末年统辖数州城隍,所以屋檐覆有绿色琉璃瓦,规格极高,一般城隍阁庙肯定不敢铺盖这种名贵瓦片。它原址并不在此处,改朝换代之后,洪氏掌国,才移建现址。其实这座城隍庙的原址是个不错的地方,有老水井,是一口灵泉,灵泉散发出来的灵气有助于修行。如今那处被黄庭国一座山门改造成了客栈,专门接待修行中人和朝野上下的富贵人家。这种地方,在山下俗世,可遇不可求。” 陈平安问道:“贵不贵?” 崔东山想了想:“对你来说,死贵死贵。” 陈平安瞥了眼身旁正在凝望城隍庙翘檐脊兽的林守一,轻声问道:“怎么个贵法?” 崔东山笑道:“一人一晚最少白银百两吧。最靠近那口水井的院落价格,估计会翻一番还不止。” 身为大骊国师的崔瀺当初掌握着王朝一部分谍报系统,专门针对大骊和周边国家的山上势力。像黄庭国这座郡城的大小内幕,城隍庙的变迁历史,属于必看的谍报内容之一。至于为何了解原址客栈的具体价格,只是他在闲暇之余权且用来解闷的消遣罢了,而且说不定入宫觐见皇帝陛下的时候,还能当作一个君臣对弈时的有趣谈资。 陈平安压低嗓音问道:“一枚金精铜钱换算成银子,有多少两?” 崔东山伸手指了指越来越近的城隍庙,不说话。 陈平安疑惑道:“什么意思?” 崔东山笑道:“我的意思就是——值这么大一座银山。” 陈平安微微张大嘴巴,看了眼占地广袤、建筑绵延的城隍庙,偷偷扶了扶自己身后的背篓——突然感觉有点沉啊。 崔东山将这个细节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 陈平安犹豫了半天,在即将进入城隍庙之前,停步问道:“我能不能跟你借银子?” 崔东山好像一直在等陈平安这句话,双手拢在袖中,笑眯眯点头道:“当然可以啊,你可以把我看作是一个百宝童子,要钱有钱,要法宝有法宝,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要不到的。” 陈平安下定决心,缓缓道:“那我们今晚就住在那间客栈,之后不管住多长时间,一切开销暂时由你垫付,事后你报给我一个数目,利息你来定,将来回到龙泉县,我就连本带利一起还给你。行不行?” 崔东山一只手抽出袖子,摆手道:“利息就算了,到时候还给我本钱就行。给人方便就是给自己方便嘛。” 正在此刻,李槐手里拎着半串糖葫芦,突然蹲下身,瞪大眼睛凝视着崔东山的靴子。原来其上站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蚂蚱,被李槐死死盯住后,原本想要顺着袍子向上攀缘的,立即僵硬不动了。 李槐看着这小玩意儿,好奇心大起,就要伸手去逮住它。银白色小蚂蚱受到惊吓,再不敢继续装死,立即动作灵敏地蹦跳起来,前爪钩住崔东山外袍的细密丝线,飞快奔跑,迅速来到崔东山腰间,最后一个弹跳,挂在袖口底下,微微晃荡。 崔东山笑脸如常,右手腕一拧,双指捏住蚂蚱,轻轻虚握于手心,往左袖口塞去。 更惊奇的一幕出现了,那只活蹦乱跳的雪白蚂蚱在他手心如冰雪消融,瞬间变成了一颗银锭,只是银锭竟然还会蠕蠕而动。 在袖中藏好银锭或者说蚂蚱,崔东山环顾四周。于禄和谢谢神色平淡,而陈平安这伙来自骊珠洞天的小土包子则一个比一个震惊。 崔东山显然不愿多说什么,转头对于禄说道:“你和谢谢去请一些香,等下我们进了城隍庙用得着。最好顺便买个香筒,样式素雅一点的,要不然香筒的钱我可不付。” 于禄带着谢谢离开,陈平安一语道破天机:“崔东山,这颗银锭是你先前购买那包物品的钱吧?它怎么变成蚂蚱跑回来了?” 崔东山一脸无辜:“我分明付过了钱,银货两清,可是银子自己长脚,非要跑回来找我,我也很为难啊。” 李槐还蹲在地上,一脸艳羡,啧啧道:“真是好东西啊,我要是有了这么一颗银锭,走遍天下都不怕。” 崔东山低头笑问道:“你喜欢?想不想要?这小家伙叫虫银,没什么用处,就是好玩。这种精怪诞生的缘由不得而知,反正许多王朝的大型银库一百年都未必能够出现一只虫银,而且就算出现了,都不大,变幻出来的顶多就是大一点的碎银块,像我袖中这么大个头的,很少见很少见,所以我才愿意带在身边。而且它水火不侵,哪怕承受万钧之力也不伤分毫,任你切割成数十块,只要堆放在一起,它一样可以很快恢复完整面貌。李槐,你要的话,我可以送给你。” 李槐站起身,一本正经回答道:“我只有一个姐姐,叫李柳,可她暂时还算是阿良的媳妇。” 崔东山知道这个小兔崽子的言谈风格:“白送要不要?我对你姐可没想法。” 李槐问道:“那我以后带着陈平安他们顿顿吃香的喝辣的,每次付完钱它是不是都能自己跑回来?” 崔东山笑眯眯点头,抖了抖袖子,将那颗银锭抖落出袖口,递给李槐。 李槐想要接过银锭,动作略微停顿,转头望向一旁的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吃饭当然要付钱,不能变着法子赖账。崔东山怎么样,我管不着,但你李槐是齐先生的弟子……” 李槐立即双手放在身后,紧紧贴住屁股,对着崔东山摇头道:“唉,还是算了吧。” 陈平安继续道:“李槐,我话还没说完。虫银可以收起来,人家好心好意送你好东西,你先收下来再说。至于以后如何使用,那就以后再按照规矩来。” 李槐眼睛一亮,一把抢过崔东山手中的银锭就要往自己怀里塞,想了想,赶紧转过身,背对众人,打开小书箱,把银锭往里边一丢。 崔东山悻悻然收回手,无奈道:“真是终日打雁,教雁啄了眼。” 于禄已经买来一只做工精良的黄杨木香筒,除了谢谢要照看路旁的马车,其余一行人走入城隍庙,各自敬完香后,看到了主殿一副楹联: 临死去只落得孑然一身,赴阴司始问子孙安在。 到头来徒留下千古骂名,来地府方知万事皆休。 城隍爷居中高位,两侧有下辖佐吏依次排开,声势浩大,仅是拥有将军头衔的泥塑神像就多达八尊,分别是阴阳司、速报司、注寿司在内的八司主官。崔东山还说东宝瓶洲最高规格的城隍庙也就止步于此了,但是天底下最大的某座城隍阁拥有二十四司之多,就连检簿司、驱疫司和学政司都有,几乎可以媲美一座小国的朝堂。 林守一看得津津有味,李宝瓶倒是兴致不高,李槐胆子最小,就只敢紧紧跟在陈平安身边。 众人仔细看过了主殿内墙上的著名壁画十八层地狱,觉得不虚此行,之后便走出主殿。后殿是一座类似县衙判案的大堂,城隍爷端坐于大案之后,左右站立有文武判官,堂外楹联却只有一半:“心诚则灵,无须你磕头,速速退去”,下联空白一片。 李宝瓶这下子来了兴趣,开始自己瞎琢磨下联内容,可是怎么都不满意,皱着眉头,不愿认输。 崔东山和于禄也都站在空白楹联下方,陈平安则带着林守一和李槐在门口向大堂内张望。里边有的塑像匍匐磕头,有的塑像披戴枷锁,有的塑像则低头下跪。 一个并未携带家眷的青衫老者看到了李宝瓶这一伙人醒目的绿竹书箱,会心一笑,来到崔东山附近,一起仰头望向空白楹联,笑问:“诸位小夫子可曾想到好的下联?” 崔东山置若罔闻。李宝瓶一旦认真想事情就会专心致志,是真的没听到。唯独于禄微笑答道:“想到一些,但自己都不满意,实在是太过狗尾续貂,就不献丑了。” 老者爽朗大笑,抬手指了指楹联:“关于这对联,郡城一直流传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无论是人是鬼,是精魅还是古怪,只要谁能够写出服众的下联,就可以成为这座老城隍的贵客。” 于禄疑惑地问道:“老先生,如何才算服众呢?” 崔东山懒洋洋道:“扪心自问。” 李宝瓶刚解决好脑子里的一茬问题,凑巧听到这一问一答,便下意识补充道:“夜深人静,良知清明,扪心自问,脱口而出。” 白发苍苍的青衫老者缓缓点头。 虽然李宝瓶最终没能想出合适的下联,但是那位老者仍是执意要将他们一路送出城隍庙,自己站在门槛内,向众人微笑告别。 离开这座古老城隍庙后,陈平安向人询问那间客栈的所在,结果人人茫然不知,好像郡城根本就不存在这个地方。他只得望向崔东山。 崔东山笑问道:“不然还是算了?我也是听来的小道消息,未必当真。再说了,真要没这么吃金吞银的地方,你都不用跟我借钱了。” 陈平安看了眼林守一,后者一头雾水。 陈平安执着道:“你们先慢慢逛逛集市,我再问问看。” 背着背篓的草鞋少年独自快步小跑向前,在队伍远方,问过一人又一人。 崔东山走向马车,神色隐隐不悦,忍不住腹诽:你陈平安哪怕背着一座金山银山,可这是花钱如流水的勾当,最后还是给别人作嫁衣裳,至于如此殷勤吗? 弯腰掀起车帘子的时候,崔东山转头看了眼蒙在鼓里的林守一。眼神阴郁的少年,在这一刻,突然有些嫉妒。 陈平安最后只问到了城隍庙旧址,没有谁听说过崔东山嘴里的那间客栈。这座郡城是黄庭国北部的大城,要赶到老城隍旧址,几乎要走过半个郡城,等到众人循着最后一名行人的指点发现了一堵朱红高墙时,已是临近黄昏,又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入口不显眼的巷弄,勉强能够通过两辆马车。 越往巷弄走,越给人别有洞天的感觉,脚底下青砖路的缝隙之间,时不时散发出一阵浅淡的雾气,飘入两侧高墙后,悠悠然汇聚,如清泉在墙面缓缓流淌,隐约间有流水声响。 崔东山见陈平安他们疑神疑鬼,解释道:“这条巷子是这间客栈的招牌之一,名为行云流水巷。接下来进了宅邸大门,应该马上就能见到一座明月影壁,影壁中栖息有来历不明的精魄,形态不定,大体上与月相相符,阴晴圆缺,全部在影壁上显露出来。不过真正值钱的影壁还得是日月合璧,如果万一能加上点星象,恐怕‘宗’字头的仙家府邸都会舍了颜面出手疯抢。” 巷子尽头是一扇大门,门上雕刻有两尊彩绘门神,比青壮男子还要高大,威风凛凛,身材魁梧,皆披挂金色甲胄,一人骑虎持剑,一人乘蛟扬刀,皆瞠目怒视小巷。因为是阳刻木雕,而不是普通人家的纸质,所以给人一种呼之欲出的强烈压迫感。 李槐偷偷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还是露宿山头更加自在舒坦一些。 大门缓缓打开,一名生有一双桃花眸子的美妇人扭动腰肢跨过门槛姗姗走出,身后跟着两名梳着双鬟的妙龄女子,腰间各自悬佩有一把青鞘长剑。她们没有跟随妇人走向那拨客人,而是站在门口。 美妇人施了一个仪态万方的万福:“奴家刘嘉卉,嘉奖的嘉,花卉的卉,诸位贵客喊我嘉卉就可以。敢问贵客们可是要在我们秋芦客栈下榻?之前可有预约?” 她在说话的时候,视线直直望向那个让人眼前一亮的白衣少年。只是那俊美少年无动于衷,十分无礼。她内心虽然有些不悦,脸上仍是笑意不变。 可门口两名婢女就有些明显的怒气了。 郡城之内,谁敢对自家夫人如此不敬?就连身为一方封疆大吏的郡守大人,若是在郊游或是烧香的时候遇上夫人,也会以礼相待,客客气气喊上一声“刘夫人”或是“二当家”,一旦有事需要秋芦客栈帮忙牵线搭桥,更会当面尊称为“刘仙师”。 刘嘉卉的眼角余光迅速瞥了一下神色冷漠的林守一,并未察觉异样,便继续凝神望向崔东山,柔声问道:“这位公子,可是觉得奴家和秋芦客栈有何不妥?到了此处,才觉得大失所望,名不副实?” 崔东山有些不耐烦,伸手指了指身边的陈平安:“你拜错菩萨了,管钱的正主儿是这位。” 刘嘉卉心中讶异,赶紧单独给陈平安施了一个万福,算是赔礼道歉。不等她说话,陈平安看了眼大门,收回视线后,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我们人比较多,房间够吗?” 刘嘉卉嫣然一笑:“够,怎么不够。虽然马上就是本郡三年一度的水神庙祭祀大典,各方仙师都来为郡守大人捧场,秋芦客栈生意还算可以,但是各位贵客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哪怕奴家把自己的小院子腾出来,临时搬去住别处的客栈旅舍,也绝不敢让贵客们扫兴而归。” 最后陈平安要了一座名为清露的大院子,位置最靠近老城隍的那口老水井,算是秋芦客栈的天字号院落,之所以空闲到现在,实在是价格太过高昂,不按人头算钱,反正一天就是两千两银子。 下榻秋芦客栈的人中,不乏获得练气士身份的修道之人,但是修行一事,若是不会精打细算和燕子衔泥,没有底蕴雄厚的家族和靠山,或者自己没有日进斗金的生财手段,手头就会极其拮据,跟市井百姓想象中富可敌国的仙师完全是两回事。 秋芦客栈那口老井,确实是灵气流溢的泉眼所在,可对于练气士而言,为此付出一天两千两银子,是绝对不划算的亏本买卖。所以这栋院子,更多是富甲一方的地方权贵用来招待官场大佬和江湖豪侠的砸钱手笔。 刘嘉卉亲自带着这拨外乡贵客穿廊过道,最后来到清露院。院内角落生长有一大丛芭蕉,有一只半人高的石头水缸,豢养着一群五颜六色的鲤鱼,水面上的水莲花,有小荷才露尖尖角。 刘嘉卉笑着指了指石桌上的一只铜铃,道:“若是有事,你们只需要轻轻摇晃铜铃,就会有手脚伶俐的丫鬟赶来院子。推开这栋院子的后门往北行去三十余步,可以看到一座凉亭,名为止步亭,搁放有三张蒲团,仙师可以在亭子里吐纳灵气。水井那边不对外开放,希望你们谅解。” 陈平安点头道:“我们记下了,不会越过止步亭,擅自去往老井。” 刘嘉卉眯起那双天然春意的桃花眼眸,笑容真诚,柔声道:“将心比心即是佛心。” 李宝瓶好奇问道:“刘夫人,你们大门那边不是应该矗立有一堵影壁吗?” 刘嘉卉叹了口气,不愿细说其中内幕,含糊带过:“先前出了点小事情,影壁失去了月相异象,便干脆拆掉了。” 四间屋子,李宝瓶和谢谢一间,李槐和陈平安一间,崔东山和于禄一间,最后一间留给已经身为练气士的林守一。 进入此地后,林守一真真切切感受到神清气爽,那种玄妙感觉,就像是之前在大雨中赶路,每一步都要从泥泞中拔出脚来,如今放晴之后,道路干燥不说,还换了一身干净衣衫,走在路上的感觉,自然会惬意轻松,仿佛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 林守一有些纳闷,隐于闹市的郡城之中,竟然还有这么一块裨益修行的福地?按照刘夫人的说法,秋芦客栈的生意并不差,可他们一路行来,并未遇到任何其他客人。 陈平安在刘嘉卉离开后,先把背篓放在屋内,从背篓里拿出一只阴沉木盒,里头并排陈放着四支样式最为简单的玉簪子,其中两支是羊脂玉质地,温润细腻。另外两支是碧玉和黑玉质地,连同盒子在内,一共花了陈平安一百两银子。 在寻找秋芦客栈的途中,路过一间玉石铺子,陈平安本打算只是进去随便看几眼,长长见识,开开眼界就好了,结果一眼就看中了它们。当听店主说出那个令人咂舌的价格后,打定主意不多想什么。可是崔东山数次暗示他一定要买下这盒子玉簪,最后干脆就扬言若是陈平安不出手,他崔东山就要买下了。陈平安一咬牙,便跟那家伙商量好,与住宿钱一样,先记在账上。 于是陈平安欠了崔东山第一笔钱:一百两银子。不多,但绝对不算少。 店主赠送了陈平安一柄玉匠专用的小刻刀,同时给他解释了三种玉材的软硬异同,下刀应当轻重有别,陈平安一字不差默默记在心里。 之前齐先生赠送的碧玉簪子不翼而飞,他跟李宝瓶说过,以后有机会的话,自己会再买一支簪子,还是刻上那八个字: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如今不过是从一支簪子变成了四支而已。 李槐把小书箱放下后,一个后仰倒在床上,满脸陶醉道:“真是神仙住的地方啊,爹娘和姐他们就没这个福气。” 他记起一事,赶紧起身,蹲在墙角打开书箱后一番摸索,干脆将彩绘木偶和泥人儿在内的物件全部挪出来放在脚边,把脑袋伸入空荡荡的书箱,然后猛然转头望向陈平安的背影,委屈道:“崔东山果然不是个好东西,那颗银锭不见了!陈平安,咋办啊,我可以去讨要回来吗?” 陈平安将木盒和刻刀都放在桌上后,正怔怔出神,满脸严肃,如临大敌。 听到李槐的抱怨后,陈平安转头笑道:“虫银如今是你的东西了,如果真的在他那里,你当然可以要回来。” 李槐急匆匆跑出屋子:“我找崔东山算账去。” 陈平安提醒道:“记得跟人好好说话。”他走过去关上门,又坐回桌旁,双指拈起那柄狭小精致的玉工刻刀,默默感受着它的重量。 除了自己那支玉簪要刻那八个字外,其余三支玉簪,他打算分别送给李宝瓶等三人作为将来到了大隋书院的离别赠礼。其上就刻他们的名字:宝瓶。守一。槐荫。 他也只能想出这么三组题字了,虽然一点也不雅致,可至少能保证不出错。 林守一突然一把推开门,怒气冲冲道:“陈平安,你是不是失心疯了?整整两千两银子,就为了在这里住一晚上?” 陈平安茫然转头,看着极为陌生的少年。 林守一身旁,果然出现了一个双手拢袖、笑容欠揍的白衣少年。 林守一气得嘴唇颤抖,伸手指着陈平安:“两千两银子!你陈平安是郡守老爷的儿子还是更了不起的皇亲国戚?”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轻轻放下刻刀,站起身,正要说话,林守一已经转身大步离去。 李槐蹑手蹑脚溜进屋子,手里抓着那颗银锭。这个孩子根本不敢蹚这趟浑水,坐在床沿,脸色有些苍白。 陈平安瞥了眼崔东山,重新坐回凳子上。 崔东山斜靠房门,还不忘煽风点火:“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滋味,不好受吧?” 陈平安不理睬他。 崔东山想了想,走入屋内,坐在陈平安桌对面,单手支起腮帮,笑望向陈平安,继续火上浇油:“你说林守一会不会把你的私人腰包当成了你们这支队伍的共有财产,所以你这次花钱明明是为了他的修行,但是性格早熟且对财物早有概念的林守一,在一番权衡利弊之后,仍然觉得自己亏了,所以才朝你发火?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是有的。” 陈平安脸色没什么变化。 崔东山笑嘻嘻道:“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搅屎棍?那你可就错怪我了。打个比方,先前我为了买下那一包破烂儿,支付那颗银锭,不过虫银落入陌生人手里便会伺机化作蚂蚱、蜻蜓之流,重返主人身边,所以你会认为我是以术法坑骗别人,对不对?错啦,大错特错!那人就是个孤注一掷的赌棍,观其气数,是个不知惜福的夭寿短命鬼。如果我真给了他真金白银当赌资才是害他,说不定最近几天就会惨遭横祸。如今暂时没了银子去赌,这个败家子又得从家里偷东西出来贱卖,反而可以让他多活几天。” 陈平安终于开口:“从你下车开始,介绍城隍庙,再顺嘴说起这个秋芦客栈,其实是在给我下套吧?但我想不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做了有什么意义?” 崔东山两根手指轮流敲击桌面:“曾经有个年龄比你稍大的人,手里藏着一枚印章,刻着‘天下迎春’四个字。” 说完这句话,他就陷入了沉思。 陈平安问道:“然后?” 崔东山回过神,揉了揉眉心红痣,想到这一路行来的古怪气候,愈发确定一件事情:应该就是如自己猜测,齐静春送给赵繇的那方印章意义重大。只可惜少年一经试探就选择明哲保身,向自己双手奉上了印章,那么印章蕴含之物就会自然而然重归天地,难怪今年的暮春气候如此漫长。 但是崔东山觉得事情又不该这么简单。 不管齐静春还有没有后手,在老秀才的安排下,他这个“崔瀺”已经跟陈平安的命数捆绑在了一起。虽然被陈平安拖累,害得他也跟着一起前途渺茫,但是他仍然不愿破罐子破摔,而是激发起旺盛的胜负心,希望能够将陈平安一步步引领到自己的那条阳关大道上,而不是被这个没读过书的小泥腿子带到他那条破烂道路上去喝西北风。这就像是两人在拔河,力气不是腰膂手臂上的力气,而是心力心气。 崔东山心情渐渐好转,跟眼前这么个家伙比拼心志和韧性?我好歹曾是成功跻身十二境的顶尖修士,更是名动中土神洲的棋坛宗师,跟一个孩子下棋,想输都难吧? 而对面的陈平安,已经完全忽略了他。 因为陈平安开始拿起刻刀和玉簪子,动手雕刻第一个字了。 夜色渐浓,秋芦客栈正门外的那条行云流水巷响起一阵阵悦耳的蹄声,刘嘉卉独自站在门外,腰间悬挂两块虎符状的黄金饰品。 一辆马车停在门外,走下一名身穿文士青衫的中年男人,不怒自威,隐约透出几分儒将风采。只是男子此时神色疲惫,见到刘嘉卉后方才露出笑意:“让你久等了,咱们进去说话。” 刘嘉卉神色不冷不热地转身带路。 男子瞥了眼她腰间的虎符,皱眉道:“需要如此紧张?” 刘嘉卉冷笑道:“我这里就是间小客栈,比不得大人的郡守官邸。这不,前两天刚刚被人拆掉了招牌影壁,只能忍气吞声不说,如今罪魁祸首还带着一大帮徒子徒孙来我这儿住下来,我一样只能乖乖捏着鼻子、赔着笑脸伺候这些仙师大爷。这一切都得归功于郡守大人你治理有方……” 男人微微加重嗓音:“行了,嘉卉,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是现在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了这场祭祀水神庙的大典,我从凌晨一直忙到现在,嗓子眼都在冒火了。之所以到你这里休息片刻,而不是直接返回郡守官邸,就是图一个耳根子的片刻清净,不是来听你抱怨唠叨的。” 刘嘉卉眼神幽怨,可终究是识大体知进退的,很快就收拾好自己的那点小女人情绪,转移话题:“你为了这场祭典忙活了足足半年,要排场有排场,老刺史大人身体有恙,虽然不能亲至,他的心腹别驾大人却是赏脸露面了的,加上那些个享誉朝野的文豪、名僧和隐士,算是撑足了面子;至于里子那更是有了,咱们郡里私底下的资助,在别处供奉两位江河水神都够了吧?” 男人点了点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刘嘉卉小声问道:“那咱们这位寒食江神大人,这次终于对你青眼有加了?答应助一臂之力,帮你争一争刺史位置?” 男人双手负后,熟门熟路地走入一处雅静院落,摇头叹息道:“那个散修实在出现得不是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要为那枉死的百姓报仇,便来你们秋芦客栈,找到了那位灵韵派的修行之人,一场大战,将灵韵派修士打成重伤,连累你们客栈的影壁都毁坏根本。其实如果事情只到这里,我还能控制局势,比如我身为一郡主官,可以上报朝廷,将罪名安在那名散修头上,把惹事在前的灵韵派修士摘出去,以此安抚在我们黄庭国根深蒂固的灵韵派;但是我同时会暗中放那散修一马,至少在本郡境内的追捕围剿只是一些外紧内松的表面功夫,以此拖延时间,让他趁机远走高飞。既然是散修,那么四海为家,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说到这里,男人流露出一丝懊恼:“可这事偏偏发生在寒食江祭祀大典举办之前,万众瞩目不说,谁不知道这位江神成为神祇的初期,是靠着灵韵派的一位祖师爷相助才站稳脚跟的?这份香火情,灵韵派小心维系了两百多年,从来没有麻烦过江神任何事情,反而在这两百多年里,一年一次携带重礼登门拜访,除去一次山门浩劫,就从来没有断过,所以你觉得江神大人对于这桩惊动郡城的风波,会偏向谁?” 刘嘉卉看着不断绕圈踱步而不愿落座的男人,递过去一杯热茶,打趣笑道:“我的郡守大人,能不能坐下说话,你再这么晃荡下去,奴家就要眼花头晕了。” 男人坐下后,自嘲一笑道:“那名散修的隐匿位置,我是在三天前知晓的,本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不管怎么样,拖到祭祀大典之后再说,说不定还能留下一条性命。嘉卉,你知道今天水神庙内,那位寒食江神在现出金身本尊后,对我说了什么吗?” 刘嘉卉摇头,她当然猜不出一尊正神的心思。身为秋芦客栈的主事人,她所在的师门其实比起灵韵派并不逊色太多,只是每一个声势较大的山上门派各有其固定地盘,黄庭国北部的三州之地,灵韵派是大小十数个修行门派的执牛耳者。 但不管是面对刘嘉卉的出身门派,还是在黄庭国北地山上山下,都可以横着走的灵韵派修士却对君王亲手敕封的一江水神极为敬畏。 毕竟黄庭国不是大骊宋氏、大隋高氏这样的大王朝,黄庭洪氏自开国起,就是大隋的十二藩属之一,能够敕封的山岳、江河正神,屈指可数。 说句难听的,哪怕大隋放开禁锢,由着黄庭国洪氏去大肆封赏、敕令山水神祇,黄庭国也没有这份底蕴。一来疆土有限,二来又被那些“藩镇割据”的山上仙家掌握了绝大部分灵气出众的山水福地。所以掌控一地水运的江河正神,对于郡守甚至是刺史而言,是需要竭力拉拢讨好的重要角色。 男人放下茶杯,双手轻揉太阳穴:“寒食江神当面告诉我,在我知道那名散修藏身之地的前一天,他就已经查出来了。虽然我不愿秉公执法,但他既然身为寒食江神,就要遵守不可轻易干涉世俗官场的规矩。加上我这些年治理本地,还算勤勉有功,万一下任郡守是个昏官,闹出诸多需要别人擦屁股的麻烦,会对他静心修行有碍,因此他不会给朝廷打小报告。” 刘嘉卉脸色微白:“这位江神的言下之意,是不会帮助你再往上走一步了?” 男人苦笑道:“这还是建立在我今晚就将那人缉捕归案的前提之上。” 刘嘉卉有些后悔:“我方才不该跟你撒气的。”随即又愤懑,“这寒食江神数百年来有口皆碑,真到了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还不是一样帮亲不帮理?那散修所伤之人不过是灵韵派的三代弟子,就敢在城隍庙见色起意。先在城外杀害夫妇二人,后来得知跑掉一个孩子,更是连夜追杀,庄子上下满门三十余口被他杀得一干二净,此等惨绝人寰的行径,凑巧被那名散修无意间撞破,在给那家人报仇之前,很聪明地选择大肆散播消息,就连你们衙署门口都张贴了告示,做完这些,这才找到秋芦客栈,跟那名凶手大打出手。郡城内外都是他江神的眼线,岂会半点不知?” 男人反而不如妇人这般委屈愤懑,只是轻声感慨道:“天理国法人情,修行之人追求的是天地大道,国法人情如何,摆在练气士面前,算得了什么?在我这个正四品官员手上,就没用;对这位寒食江神,国法不是全然无用;在老刺史手上,有一点用;只有到了皇帝陛下手里,才有一些用处。” 刘嘉卉小声嘀咕道:“如果你的这个郡守官身是在大骊王朝呢?” 男人眼神一凛,重重一拍椅把手:“刘嘉卉,不得胡说!大骊国势再强,也是蛮夷出身,若大骊宋氏真有一统北方的一天,那必是我东宝瓶洲北方斯文正脉的断绝之日!” 刘嘉卉气呼呼道:“你要真是铁骨铮铮,怎么不干脆忤逆江神的意愿,誓将那名散修庇护到底?我就不信这位江神号称手眼通天,就真的能够在黄庭国北方遮天蔽日。实在不行,大不了我搬出师门势力,干脆跟灵韵派这条地头蛇掰掰手腕好了!” 男人伸手指了指她,气笑道:“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这么幼稚可笑。你以为大骊皇帝能够有今天的声势,是一路顺心顺意走过来的?我们一郡之地尚且如此,试想大骊王朝那么广袤的版图,又会如何权衡利弊?身为一国之君,其中的龌龊和隐忍,绝对是你我无法想象的。” 刘嘉卉闷不作声。 男人喝了口茶水,背靠着椅子,尽显疲态,扯了扯领口,自言自语道:“我是儒家门生,故而修身齐家,必然会尽量恪守规矩。可我还是黄庭国官员,辖境内有百万黎民,需要帮助他们过上衣食饱暖的太平日子,所以我不会事事以仁义道德来为官做人。因为我需要低头哈腰跟仙家势力求人求法宝,来抵御各种旱涝天灾;需要登门送礼,祈求那些个眼高于顶的山水河神尽可能将气运多截留一些在自己郡内。山下寒庶百姓也好,豪绅大族也罢,吃了亏,被仙师们欺辱,我只能缝缝补补,拆东墙补西墙,尽量安抚。”他闭上眼睛,“如果不是这样蝇营狗苟,我早就辞官或是丢掉官帽子了。如此一来,那名散修在张贴第一份告示的时候,就会被某个主动跟江神通气的郡守大人带着兵马和修士一起拿下。如果不是这样,那名散修死后,会连一块墓碑都没有。当然,人都死了,死后有没有墓碑,有没有人记住他生前做过的善举,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位郡守大人站起身,来到窗口,嗓音低沉:“黄庭国嘉露二年,也就是十年前,包括贺州在内的三州于夜间子时震动不止,以贺州最为严重,茅屋城墙祠庙皆倒,死者六万余人。此后一月,或半旬或数日一动,直至年关,包括寒食江在内北部所有大江大水波涛汹涌,仅仅我郡就淹死了近百人。嘉露四年,南方茂州又有移山之异。嘉露八年,西南衡州水网纵横,泊船无数,于中秋夜骤起大火,火势绵延千余舟船,万余人尸骨残骸皆为灰烬。”他脸色凄然,嘴唇微动,“这一些天灾,当真是天灾吗?老百姓不知道真相,我知道啊。我甚至知道,那名散修在被捕身死之前,一定会骂我是灵韵派和寒食江神的走狗,恨我比恨他们更深。” 刘嘉卉欲言又止。 男人脸色逐渐平淡起来:“我已经可以确定,在那名散修死后,郡城之内,很快就会有几家豪阀故意散播流言蜚语,说我为了讨好灵韵派,便辛辛苦苦找到了那名修士的藏身之处,将其围剿击杀。” 刘嘉卉叹了口气:“多半是如此了。” 男人笑道:“我说这些,不是说给你听的,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秋芦客栈那口老水井之中,虽然不断有白色雾气袅袅升起,然后四处流散,但其实水位极低,内壁布满幽绿青苔。突然,水位哗啦啦迅涨,与井口持平,一个披挂甲胄、手持短戟的高大男子一步踏出。男子两腮各自生有一缕长须,除此之外,与常人无异。 他环顾四周,根本没有把凉亭里正在静坐吐纳的少年放在眼里,身形拔地而起,瞬间落在郡守大人下榻的院落,朗声道:“魏郡守,那名散修的头颅已经被我亲手砍掉,当时还有众多看戏的外人。可恨那厮生前不知好歹,对魏郡守破口大骂,难听得很,魏郡守好些见不得光的隐私都被那厮说了个一干二净。而且他竟还敢往我家大人身上泼脏水!我实在气不过,本想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实在是替魏郡守打抱不平,便先戳了他几个窟窿才砍掉他的脑袋。此间事了,我回去后,会跟大人禀明情况。放心,决不让那家伙死前的混账话坏了您与我家大人的情谊。” 这位寒食江神的嫡系下属说完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刘嘉卉呆呆站在院门口。 按照郡守的说法,就那名散修的行事风格和风骨性情来看,死前痛骂他一句“走狗”,很正常。可如此当着灵韵派以及本郡众多势力的面,喋喋不休揭短不止,就很不符合情理了。因为他们是有过私下接触的,双方的心思都心中有底。如果说男人身为郡守,变节出卖修士很奇怪,那么散修多此一举的临终遗言,也很不正常。 “我之前所想,仍是小看了他。”站在窗口的魏郡守比刘嘉卉更快理解其中门道,轻声道,“山下有侠气。” 大骊境内,所有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落入百姓眼中的事物,无非就是一尊泥塑金身和一座祠庙,哪怕是五岳大神亦是如此,没有例外。 但如果是在大骊之外的东宝瓶洲其他地方,别说是铁符江、冲澹江这样的大江正神,恐怕就是龙须河婆这样的不入流神祇,只要能够跟当地官府搞好关系,加上附近没有强势的仙府门派,就都能够光明正大地建立山水府邸,而府邸规格,与世俗朝廷的黄紫公卿无异,甚至犹有过之。 寒食江神,作为黄庭国屈指可数的神祇之一,便在寒食江一处方圆百里内并无城镇的江段,耗时多年,打造出了一座悬挂“大水”匾额的豪奢府邸,占地千亩。只不过对外宣称,此地主人是黄庭国开国元勋楚氏之后,因生财有道,才有了这份天大家业。 今夜,这座府邸灯火辉煌,莺歌燕舞,觥筹交错。 府邸两壁挂有一盏盏长明灯,此物在山上府邸也是不可多得的珍稀宝贝,贵不在造型奇巧,而是那一滴龙涎香。长明灯多用于帝王密室陵墓等地,只需要一支寻常蜡烛,然后向灯芯上滴上一滴取自深海龙香鲸油脂的灯油,若是品质足够好,灯火就能够百年不灭,而且异香长存,可凝神,不输上品檀香。 有青袍男子高坐主位,手持白玉酒盏轻轻晃动,酒液呈金黄色,且凝稠芬芳。 男子的袍子胸口绣有一块圆形补子,是一条金黄色团龙。 堂上二十几名远道而来的客人都是身份不俗的修行中人,不过面对这个青袍男子,仍是显得谦恭有礼,而且不仅仅是客人敬重主人这么简单,他们的眼神脸色之中,偶尔还透露出一丝忌惮。 秋芦客栈。 屋内,崔东山已经离去多时。借着明亮灯光,陈平安刻完了第一支白玉簪子,抬头望向趴在对面的李槐:“你是喜欢刻‘李槐’两个字,还是‘槐荫’?” 李槐心事重重,闻言后笑道:“随你,都行。” 陈平安拿起那支墨玉簪子:“那用这一支?颜色跟‘槐荫’比较配。” 李槐点了点头,然后鼓起勇气问道:“陈平安,你会不会因为生气,就一拳打死林守一啊?我觉得林守一虽然当上了那什么练气士,可他跟你打架的话,我估计就是一两拳的事情。其实吧,林守一这个人脾气是差了点,比较闷葫芦,弯弯肠子比我们多一些,可他没啥坏心啊……” 陈平安哭笑不得:“想什么呢,我怎么会跟林守一打架。” 李槐怯生生补了一句:“万一林守一主动找你打架,陈平安,到时候你出手可以,教训一下他就行了,记得下手千万别太重啊。林守一是富家子弟,可不像我皮糙肉厚,被李宝瓶揍几下完全没事情,我觉得他经不起打的。” 陈平安不知如何解释一些有关人心的事情,只得说道:“我会注意的。” 李槐这下子彻底放心了,立即满脸笑容,起身跑去小书箱那边,拎出彩绘木偶和那颗银锭,又回到桌旁坐下,让木偶踩在银锭上后,随口问道:“林守一先前跟我说,天底下的州郡大城,都会按照儒教为王朝订立的礼制建造城隍阁,县城则有城隍庙,郡守、县令这些父母官牧守阳间一方,城隍爷司职阴间治安,巡守辖境,防止鬼魅邪秽暗中作祟。陈平安,你说我们之前去的那座城隍庙,规模都那么大了,还设立在郡城里头,怎么还叫庙呢?不应该是叫城隍阁吗?再说,咱们白天在城隍庙逛了那么久,会不会其实已经碰到了城隍爷,只是我们没认出来?” 陈平安想了想:“这些你得去问那个崔东山。” 李槐使劲摇头:“我不喜欢那个家伙,神神道道,古古怪怪的。” 另一间屋内,一大一小两个姑娘,隔着一盏油灯相对而坐,一个擦拭竹笛,一个双手环胸,虎视眈眈。 李宝瓶说道:“谢谢,你晚上喜欢打呼,鼾声如雷。我晚上睡在自己帐篷,离你那么远都能听得到。” 谢谢抬起头,微笑道:“不好意思,我睡觉不打呼。” 李宝瓶一挑眉:“你怎么知道自己睡觉不打呼?” 谢谢用手指肚轻轻摩挲着竹笛,故意模仿李宝瓶的挑眉动作:“因为我是练气士,你们眼中的山上神仙啊。” 李宝瓶高高扬起下巴,问道:“那你有小书箱吗?” 谢谢无言以对。 大胜一场的小姑娘从书箱里拿出一本书——是她最钟情的那本山水游记,写奇山异水,写山精鬼怪,写书生狐仙——开始挑灯夜读。 小姑娘看得专注入神,时而皱眉,时而恍然,时而雀跃,时而怔怔。 谢谢都看在眼中,下意识伸出一根手指,在脸颊边缘轻轻滑动。 林守一闭眼坐在小亭内,静心凝神,呼吸吐纳,仔细感受着天地之间的“水流”,大浪淘沙,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将那些仿佛随水漂流在水井四周的水气精华,星星点点,一一采撷,收入窍穴之中。 哪怕老水井那边传来不小动静,少年依旧无动于衷。好在从那口水井里浮水而出的精怪鬼魅目标显然不是他林守一,双方互不干涉。 林守一在棋墩山上一眼相中的《云上琅琅书》是一部修行五雷正法的道家秘典,涉及下五境的具体修行。虽然只有一些泛泛而谈的笼统言语,但是落在善于演算推衍的林守一手中,效果奇佳。 很快,林守一体内数座气府传来鼓胀之感,但他仍是不愿收手作罢。一路跋山涉水,从没有感受过如此浓郁的清灵气息,林守一不愿错过。半个时辰过后,林守一脸色红润,像是饥饿难耐的凡夫俗子,面对大鱼大肉,不知节制,一口气吃撑了。 冷不丁有人一巴掌拍在林守一肩头,林守一打了个饱嗝,顺势吐出一口浊气。真是名副其实的浊气,污秽腥臭。那名不速之客赶紧挥动雪白大袖,驱散这一口后天积攒的污浊秽气,埋怨道:“你小子真是胆肥,不怕把自己活活撑死啊?” 林守一愕然,疑惑道:“练气士吸纳隐藏于天地之间的灵气,不是多多益善?” 崔东山没好气道:“如谢谢所说,一只酒杯如何放得下千斤酒。多多益善?按照你这个说法,立教称祖的那些家伙早就把几个天下的灵气都给吞进肚子里了,哪里还有其他练气士的机会?当然是要循序渐进,开掘出多少洞府,就吸纳多少灵气。” 林守一心中有些后怕,抬起手擦拭额头汗水。 崔东山盘腿而坐,望向那口灵气升腾的老水井。只不过这幅仙气缥缈的画面,唯有登堂入室的练气士或是武道宗师才能够看得到,对于市井百姓而言,哪怕把脑袋伸进水井里,也只是觉得比别处更阴凉一些。 崔东山扭头笑道:“我救了你一命,你借我一张符箓,如何?是借,以后我会还的。” 林守一犹豫片刻。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放心,不是最宝贵的那四张,只是一张很好却不算最好的金粉符箓。” 林守一点头道:“可以。”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从林守一怀中滑出一张金色符箓,飘落在崔东山手心。崔东山低头端详,目露赞赏。 符纸,是符箓派这一支道家大脉的根本之一,世间普通符纸是黄表纸,再往上一层,就是被称为“黄玺”的硬黄纸,为天下道门所常用。其中还有一些特例,类似有“雨过天晴”美誉的青色符纸,以及一些色彩缤纷的彩色符纸,许多是天子专用的谕旨御制之物,往往用以节庆时分封赏文武大臣,寻常富贵门户再有钱也买不着。 不过符纸未必拘泥于黄纸这类纸张,道教真人和陆地神仙无须实质符纸就能够凭空画就一张灵符;而兵家也有杀、镇字符;儒家也有经籍内容,相较兵家稍稍复杂,且字体多是正楷,其中又有七八位书法宗师不同的字体之分,有“八正”“正九”等诸多说法;佛家以结印见长,符箓虽然也有,相对较为少见。 林守一好奇问道:“这是什么术法神通?” 崔东山将那张金粉符箓小心翼翼放入袖中,随口道:“等你到了中五境就会明白了,届时练气士可以将心意凝聚成心弦,道行高低,修为深浅,会决定心弦数目的多寡和粗细。所谓的隔空取物,就是如此。” 林守一如今是练气士三境巅峰,数月之间如此神速,可谓一步登天。 这一切,既因为少年本是天生修道的坯子,也因为阿良的那一壶酒。 有钱人喜欢跟山野樵夫购买大蛇,剖胆入酒,药效惊人。 那么以一位飞升境大妖的妖丹浸泡而成的药酒,其中蕴含的玄机,可想而知。 崔东山站起身,笑眯眯道:“阿良是你修道登山的领路人,要好好珍惜这份机缘,如果你不珍惜,我会……” 林守一直截了当问道:“会如何?” 崔东山改了说法,笑道:“会不高兴的。”他原本想说的是“会宰了你的”。 林守一在那股鼓胀之感渐渐退去后,又开始闭目凝神,利用自己这副身躯去藏风聚水,去搭建属于自己的长生桥。 崔东山脚尖一点,跃出凉亭,走向那口老水井,双指拈住金粉符箓。 林守一低声喊道:“崔东山,你要做什么?” 崔东山满脸玩味笑意,走到井口处,面向亭中林守一,高举双指,轻轻晃动指间符箓,向后退去,整个人滑入井中,随之默念道:“避水。” 第29章 千奇百怪 虽说天色昏暗,其实时辰并不算晚,加上秋芦客栈这院子布置得精巧雅致,李槐东摸摸西捏捏,就没有半点睡意,趁着陈平安雕刻玉簪,他干脆搬出那只魏檗赠送的木匣横放在桌上,将彩绘木偶连同魏晋赠送的五个泥人儿全部放入其中,再把那本购自红烛镇的《断水大崖》也丢进去。 “搬家”之后,这只由娇黄阴沉木打造的长匣犹有空闲余地。木匣呈现出红色,魏檗说是因为在泥土里埋了无数年,色泽由黄逐渐变红,木头非但没有腐朽,反而生出异香。李槐此时把脑袋凑到木匣上,仔细闻了闻,那股清香照旧,不比在枕头驿拿出来闻的时候差。 李槐开始掰手指算他的宝贝。离开家乡小镇远游求学,一路风餐露宿,他李槐靠着吃苦耐劳,还是小有收获的,除了那只最珍贵的绿竹小书箱,还有这娇黄木匣和木偶、泥人。其实《断水大崖》里头还豢养着几只很值钱的蠹鱼,以及被阿良一巴掌拍进书里的那尾青冥鱼。只不过李槐不爱读书,很少翻阅这本花了陈平安将近十两银子的书。 这会儿,看着聚精会神在簪子上雕琢文字的陈平安,李槐想到自己花了人家这么多钱,却没有怎么翻,当初还信誓旦旦地告诉陈平安自己一定会看,就有些愧疚,于是从木匣里拿出《断水大崖》,随便翻开一页,开始默念文字,打算让自己的良心好受一些。 李槐一拍脑袋,记起一事,赶紧伸手探入领口,摸到姐姐李柳亲手缝制的口袋,拈出一只油纸袋,朝陈平安晃了晃,咧嘴笑道:“陈平安,知道这是啥吗?” 陈平安小心放下簪子和刻刀,揉了揉眼睛,问道:“是什么?” 李槐满脸得意扬扬,从油纸袋里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张,解释道:“当初学塾里不断有人离开,最后只剩下我、李宝瓶、林守一、石春嘉和董水井五个。先生在最后一堂课上给了我们一人一张字帖,上头就写了一个‘齐’字,要我们用心临摹,说是功课。后来先生也没把原帖收回去,这趟游学,我娘亲觉得先生这个字吧,虽然写得整齐凑合,却还不如隔壁家春联上头的大字来得墨水重、劲道足。可好歹我和齐先生师徒一场,留下来算是当个念想,就让我姐偷偷在衣服里边缝了口袋,装进油纸包。我后来问李宝瓶和林守一,李宝瓶说早不知道被她丢到哪里去了,林守一则说在家里放好了,怕带出来容易遗失毁坏。” 李槐将折叠的纸张打开,轻轻抹平褶皱。只见那个小幅“齐”字帖,方方正正,巴掌大小。李槐盯着那个字看了片刻,抬起头认真说道:“陈平安,这个‘齐’字送给你吧,我留着也没用。再说,我经常丢三落四。” 陈平安摇头笑道:“你如果怕弄丢了,在到达大隋书院之前,我可以暂时帮你保管。但这既然是齐先生交给你的功课,那你作为齐先生的弟子,就应该好好珍藏,哪怕齐先生不在了,不用临摹,可就像你娘亲说的那样,字帖自己留着,好歹是个念想。” 李槐点点头,随手将那幅字帖放入书页之间,然后合上《断水大崖》,丢入木匣。殊不知,隐匿在不同书页里的三条蠹鱼和那尾青冥鱼纷纷离开原先位置,透过字里行间的那些缝隙迅猛游走,最终飞速进入那幅“齐”字帖,名副其实的如鱼得水,欢快至极。 相比于李槐一路走狗屎运的大丰收,林守一其实也不差:一大摞品秩有高有低、材质有优有劣的古老符箓,一部《云上琅琅书》,一幅绘有百余种山精鬼怪的《搜山图》。 至于李宝瓶,更有名刀祥符和银白色养剑葫。东西不多,就两件,但皆是世间修士垂涎三尺的仙家重器。 唯独出力最多的陈平安,好像到头来,反而就只有那颗略显枯萎干瘪的淡金色莲子,都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处,如今更是跟崔东山欠下了一屁股债。 李槐趴在桌上,老调重弹道:“林守一家里很有钱的,只是那个私生子的身份很尴尬,所以这家伙可能心思比较敏感。陈平安,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陈平安点点头:“我回头找他说开了就没事了。” 李槐没来由冒出一句:“好人和老实人就是吃亏,我爹是这样,你也是这样。陈平安,要不然以后你还是别当老好人了,多为自己想想,用不着事事忍让别人。否则你没怎么样,认你做小师叔的李宝瓶就先气死了。” 提起李宝瓶,陈平安忍不住笑问道:“宝瓶总欺负你,你怎么从不还手?” 李槐一脸天经地义地脱口而出道:“我不敢啊,我又打不过她!” 陈平安哈哈大笑,辛苦雕琢文字的那份疲惫顿时一扫而空。 李槐看着快乐大笑的陈平安,也跟着开心笑起来,因为印象中陈平安是不太这么笑的,平时的陈平安不论做什么说什么,总是很收敛拘谨,生怕做错说错。 李槐随即想起自己爹好像也是这个德行:嘴巴抿抿,就算是开心;眉毛耷拉下来,就是不太开心。 李槐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跟陈平安说一点藏在心底的心里话。脑袋搁在桌面上的孩子伸了伸脖子,压低嗓音,神秘兮兮问道:“知道我为什么总让着李宝瓶吗?” 陈平安开玩笑道:“你喜欢她?” 李槐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我才这么点年纪!再说了,我又不是林守一和董水井那两个色坯,每次我姐来学堂帮我带东西,那两个家伙眼珠子都瞪得掉地上了。尤其是董水井,每次找借口去我家玩,我姐不在的时候就病恹恹的,我姐一回家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恨不得给我家挑满两大水缸的水。我娘呢,喜欢董水井多一些,觉得他人老实,跟我爹一样。我姐呢,估计应该是更喜欢林守一,斯斯文文,更像个读书人嘛。” 说过了林守一跟董水井的坏话,李槐脸色黯然地转回正题:“学塾里边,所有人都笑话我爹,说我爹是小镇最窝囊的男人,是入赘的,没出息;成天不务正业吃软饭,更没出息,傻里傻气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所以他的儿子,也就是我,读书果然最没用,每次先生考试,我都是垫底。”李槐咧嘴,笑眯起眼,“李宝瓶的家世是学塾最好的,但是连同林守一在内,她跟谁都不一起玩,每天就跟一阵风似的,飞来飞去,永远是最晚一个来上课,下课第一个消失。她虽然会嫌我吵,喜欢有事没事就揍我,但是她从来不笑话我爹。有一次我爹来学塾找我,所有人都嫌弃,只有李宝瓶愿意给我爹带路,还喊他李叔叔,让我爹开心了好多天呢。每次有人故意当着我面拿我爹当笑话讲,李宝瓶总会阻止他们,不许他们说我爹的坏话。” 陈平安感慨道:“原来是这样啊。对了,李槐你有最讨厌的人吗?” 李槐愣住:“没有啊,每次回到家,吃一只香喷喷的肥腻大鸡腿,听我娘亲用鸡毛蒜皮的事情训斥我爹和我姐,我所有的不开心就都没啦。” 陈平安直接用手指捻了捻灯芯,让灯火更明亮一些,笑道:“你厉害。” 李槐疑惑道:“我有什么厉害的?我还觉得你不怕烫很厉害呢。你上山下水可以不穿草鞋,会砍柴会钓鱼,那才厉害。李宝瓶那么野的丫头,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爬上树,在上面乱喊,再扑通一下摔在地上,却从来不哭,自己站起来。为了怕走路一瘸一拐被家里长辈看出来,她还会故意拖延到很晚才回家——连她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都觉得你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 陈平安再次拿起刻刀:“等你长大一些,就会知道自己为什么厉害了。” 李槐听不明白,望着那些簪子,愈发眼馋:“什么时候把簪子送给我们啊?” 陈平安停下刻字的动作:“到了大隋书院吧。” 李槐问道:“那幅《搜山图》你怎么送给林守一了?我看得出来,你也挺喜欢啊。” 陈平安举起一支玉簪子,借着灯光,仔细凝视簪子上的细微纹路:“我怕好东西我拿不住。你们又不是外人,送给你们,我不心疼。” 李槐哪壶不开提哪壶,试探性问道:“一晚上开销两千两银子,也不心疼?” 陈平安放下玉簪和刻刀,收起放回盒子,板着脸说道:“我得出去走走,多走几步看看风景,就当是赚回几两银子了。” 李槐扭头看着陈平安的背影,偷着乐呵。等到陈平安关上房门,他便默默告诉自己,以后一定要把某件最好的东西送给陈平安。 因为这个家伙,一路走来,走过那么多的山山水水,光是陪着胆小的自己去远处撒尿拉屎,然后站在不远的地方陪自己说话,就不知道多少回了。 陈平安不敢四处乱逛,走向那座凉亭,不出所料地看到林守一坐在那边。他不敢打搅这位队伍之中最早脱颖而出的山上神仙,远观了一段时间,正要转身离去,就看到林守一站起身,朝他招了招手。 陈平安走入凉亭,发现当下的林守一,相较于走入秋芦客栈之前的他,好像多了些飘逸风采。 林守一挑了一个不尴尬的话题:“崔东山跟我借了一张符箓,就打破客栈的规矩,走出这座凉亭,跳入那口老水井,消失不见了。” 陈平安轻声道:“崔东山是死是活,我管不着,也不会管。” 林守一憋了半天,转头望向水井那边:“入住秋芦客栈一事,我知道你是好心好意,但你应该事先跟我打招呼的。” 陈平安点头道:“以后我会的。” 林守一转过头,小心打量着他的脸色和眼神:“就这样?” 陈平安反问道:“不然?” 林守一自嘲道:“我还以为你会跟我讲道理,或是直截了当卷起袖子打我一顿再说,我其实已经做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准备了。” 陈平安摇摇头,不说话,斜靠着凉亭柱子,望向那口水井,却看不出什么名堂。 林守一看着陈平安:“对不起。”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盘腿坐好,眼睛不眨地使劲盯住老水井。 林守一如释重负,随即纳闷问道:“你在做什么?”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我要把银子看回来!” 已是修行中人的林守一赶紧伸手使劲揉着脸颊,只为了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寒食江畔,大水府邸。 主位上的青袍男人望向堂下客人,看到不断有人起身举杯敬酒,说着歌功颂德的言辞,他的脸上难免流露出一些志得意满的神情。 方才就有一位享誉朝野的文豪再一次起身敬酒,说本郡这么多年风调雨顺,一切都要归功于他这位水神老爷,言语之中,一郡民生好与坏,跟那个魏姓郡守毫无关系。关键是,拍这种略显赤裸的马屁的还不止一人。在座有一人,身穿黄庭国从三品官服,毫不犹豫地起身敬酒,附和那位文豪,满嘴溢美之词。身为从三品高官,一州别驾,此次祭祀大典官阶最高之人,面对高坐主位的他,一样口口声声“水神老爷”。 一旦成为享受香火的神祇,生前姓名、家族皆为隐讳。至于能够面见神祇之人,为尊者讳,一般都需要注意这一点,不会指名道姓。 “老爷”这个说法,是一个比较稳妥的通俗称呼,至于为何如此,众说纷纭,其中一个说法最言之凿凿,说是道祖的三位亲传大弟子当中,有一人喜好称呼恩师为“老爷”,道祖欣然接受,于是便流传至今了。 寒食江神缓缓收回视线。堂下左右两侧坐着他的四名心腹,追随他征战四方,长的有三百多年,短的也有百余年,其中一个幻做人形之前,本尊是一尾鲜红鲤鱼,与大骊冲澹江的某位鲤精野修称兄道弟,关系莫逆。 不过这个鲤鱼精此时有任务在身,位置空着。 一个是水蛇修炼成精,使用一对铁锏,是他无意间获得的仙人遗物,每次与人厮杀,嗜好以铁锏打烂对手的头颅。他喜好吞食童男童女,只是受寒食江神的约束,只偶尔出去觅食,不敢太过肆无忌惮。 还有一个是拦水蛤蟆出身,天资最好,但是生性懒惰,境界反而最低。他天赋异禀,动辄就会在大江大河的岔口吞下大量江水,只要不合上嘴巴,就能一直汲水不停,永远不会撑爆肚皮,故而谁也不敢欺辱,深受寒食江神的器重。曾经有两名联手犯上作乱的河流水神聚集了许多势力试图推翻寒食江神的位置,他便奉命偷偷上岸潜入一条河水源头,然后现出真身,体形如同一座山头,硬生生吞掉了河水源头,迫使那个河神不战先降。另一个河神因孤立无援,最后被寒食江神打烂祠庙和金身,碎块全部沉入寒食江底部某处,永世不得超生。 最后一个与其他三个有些格格不入,美髯儒衫,文质彬彬,若非脸色黑青,异于阳间活人,怎么看都像是书香门第里的中年儒生。 此人虽然从不以战力著称于这座大水府邸,却是公认的首席军师,始终躲在幕后,为水神老爷出谋划策,也不喜欢拉帮结派,特立独行。 大堂上端茶送酒的美婢丫鬟,一半是人间美色,还有一半涂抹特殊脂粉,以此掩饰死尸之气的女子,则是落水身亡的水鬼。 不管是溺水而亡还是投水自尽,自然不是谁都能成为水鬼的,必须是死后戾气难消,以及死前的先天体质和身亡的时辰都恰到好处,魂魄侥幸得以凝聚不散,才有被大水府邸收为丫鬟的可能性。成为水鬼的有些受那罡风摧残,也会不断烟消云散。 比如那多在金秋时节吹拂的拍魂风和吹魄风,五行之中金主杀,两股风一在白天,一在黑夜,轮流飘荡,是鬼魅的天敌之一,俗世所谓的“魂飞魄散”正是它们干的。两风一般只对阴物产生威胁,但若是活人极其体弱、福泽纤薄,也有可能被此风伤及。 再有所谓“秋后问斩”,官府一般都在秋后行刑即是此理,为的就是防止厉鬼横生。 除此之外,凡夫俗子听过就算的一阵阵春雷声,对邪秽阴物而言,当真好似催命鼓,更是一道道难熬的关口。 由此可见,若说做人不易,做鬼好像同样不算容易。 大水府邸的四名心腹大将之外,便都是登门恭贺的客人了。 寒食江神看得最顺眼的人物,当然是那个如今大名鼎鼎的文豪,当年不过是个不小心失足落水的穷酸秀才。可惜此人实在不是做官的料,哪怕有他这位水神老爷扶持帮衬,依然只做到六品言官就混不下去了,最后干脆对外宣称辞官归隐,在黄庭国北方的贺州山野之中建造了一栋豪华府邸,当起了逍遥自在的山林宰相。辞官后,经过二十多年的经营,已经被誉为黄庭国北方士林的斯文宗主,一直为寒食江神鼓吹造势,仅是关于寒食江的诗词就多达二十余首,每隔两三年就会邀请大量文人骚客在寒食江上举办诗会,一掷千金,美酒佳肴、花魁美婢,极尽士人风流。 至于文豪之子在黄庭国庙堂一路高升,根骨平平的孙子却成为修行之人,这些事没人愿意深究,或者说也没这个胆子去刨根问底。 这位自号黄老道人的文坛宗主,此时正在跟别驾大人相谈甚欢,笑声爽朗。 别驾,是一州名义上的三把手。头把交椅当然是刺史,然后是驻守当地、手握兵权的将军。黄庭国武将势弱,庙堂上文重武轻,所以别驾的官威往往凌驾于一州将军之上,别驾的存在意义,更多还是皇帝用来掣肘和制衡刺史。 此时,所有人下意识停下言语声,转头望向门口方向。只见两颊生有两缕长须的披甲男子大踏步走入堂内,抱拳大笑道:“回禀老爷,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散修已死,脑袋给我亲自砍了,绝无意外。” 寒食江神先瞥了眼堂下一名白发老人的神色,发现腰插短戟的披甲男子欲言又止,便笑道:“有屁就放。” 此人正是通过老水井去往秋芦客栈的男子,本尊是一尾赤色鲤鱼。他咧咧嘴,乐呵道:“那年轻散修死前抖搂了好些个丑闻,有老爷您的,还有一些郡城里大门大户的。当然更多的还是那姓魏的郡守的,难听得很,祖宗十八代都给来来回回骂了好几遍,如果不是我出手快,恐怕那姓魏的家伙小时候是不是尿过裤子的事情都要给他说出来了,不出意外,明天郡城里头就会满城风雨,全是魏郡守的笑话。” 寒食江神明显有些惊奇:“哦?” 鲤鱼精正要说话,寒食江神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回到座位,不要废话。 听到散修暴毙于郡城内的消息,场中有一个满脸病容的年轻人立即掩藏不住自己的开怀笑意,频频倒酒痛饮。 寒食江神猛然抬起头望向门口,眼神阴沉。 有一名玉树临风的白衣少年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门外,正在伸手拍打袖子,弹去一些水珠。最后少年一步跨过高大门槛,左右张望,嬉皮笑脸道:“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奇怪奇怪真奇怪。” 大煞风景。白衣少年的突兀出现,实在是不合时宜。 在座的客人都是心眼活络之辈,迅速打量了一眼寒食江神的难看脸色,便心中了然,转头望向那少年的眼神就都十分令人玩味了。 在黄庭国北部地界,山水难分,谁不卖大水府这块金字招牌的面子?还有人竟敢砸寒食江神的场子,而且还是大摇大摆来的,当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活腻歪了。 坐在文弱书生上首,以水蛇之身修炼成精的阴柔男子,面对那名不速之客,眼神炙热,翘着兰花指,缓缓提起一只酒杯。容颜俊美的童男童女一向是他的心头好,只是忍不住心中惋惜:眼前少年多半是死路一条了,折了水神老爷的面子,他可不敢擅自掳回府邸享用,只能寄希望于搬走尸体,做那今晚宵夜的盘中餐了。他嗓音尖锐,微笑道:“这杯中酒,为我寒食江大水府独有的金玉液,修士喝一杯,抵得上洞天福地苦修一旬;俗子喝了,祛病消灾,半点不难。还剩下半杯,你要不要尝尝看?” 崔东山跨过了门槛,不再继续前行,只顾着四处张望,根本就不理睬这个臭名昭著且凶名赫赫的水中精怪。 水蛇精怒极反笑,吐出天生极长的舌头舔了舔嘴角,最后嘿嘿笑着:“敬酒不吃吃罚酒,死去!”他手腕一抖,半杯金黄色酒液泼洒而出。 醒目的酒液在空中先是骤然停滞,之后分散开来,数十滴酒水一起破空而去,直扑崔东山,速度快过百步之内的强弓箭矢,响起一阵嗡嗡呼啸声,声势骇人。 若是躲避不及,崔东山定然会满身窟窿。 光凭这一手驭水神通,就让在座的一些年轻练气士由衷感到心惊。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大局已定,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亦不例外。当他第一眼看到少年之后,便目露讶异,只是很快轻轻摇摇头。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是大水府这座龙潭虎穴哪里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可惜了,白白浪费了这副姿容气度。 东宝瓶洲北方皆知黄庭国这座小庙堂,洪氏皇帝的科举取才要先看字写得漂不漂亮,之后才看文章内容好不好,两者若是都不错,那么最关键的事情就要来了:陛下会看殿试举人之中,谁的相貌最为堂堂正正,英俊潇洒! 老人当初在郡城大街上早就见过包括崔东山在内的游学队伍。他略通道门相术,观那白衣少年气象,应该只是皮囊优秀而已,远远不如当时站在箩筐少年身边的另外一人,那个面容沉静的青衫少年才是货真价实的修道美玉。 老人不再看那结局注定惨淡的少年,转头望向对面一名知根知底的年轻修士,眼神满是阴霾。后者敏锐察觉到师门长辈的视线,微微退缩,只是很快就想起,自己找着了真正的大靠山,今时不同往日了,便挺直腰杆,还坦然笑着举起一杯酒,对老人皮笑肉不笑地视而不见。 老人修养好,可他身边两名年轻人看到这一幕则当场愤懑不已,对那名得意忘形的师门叛徒怒目相向。 独自一人坐在对面的灵韵派修士正是之前那场风波的罪魁祸首,在灭人满门的惨案尾声,被路过的散修撞见。他在灵韵派内门弟子中资质平平,更不擅长杀伐,敌不过精通捉对厮杀的散修,便火速逃入城内,之后还有闲情逸致在秋芦客栈悠悠然住下,其中估计也有拿客栈和刘嘉卉做护身符的意图。 那名仗义行事的散修查到他的行踪后,冒着被秋芦客栈视为敌人的风险执意闯入,与那灵韵派修士再战一场。结果打烂了那堵月相影壁不说,还被灵韵派修士故意带向附近的市井巷弄,法宝、术法一通乱甩,伤及无辜百姓不下二十人,从此给了郡城豪阀向官府施压的借口。散修被认定是寻衅在前,先把他打杀了再说,至于隐情如何,人都死了,无人声张,即便有一些风言风语,也就只是空穴来风嘛。 那些不愿被官府记录在册的散修野修一向不受各国待见,虽不敢将之视为过街老鼠,但都希望敬而远之,千万别来自家辖境撒野捣乱。这些无根浮萍一旦跟地头蛇起了冲突,只要不是修为通天的过江龙,当地官府和江湖势力肯定选择站在熟人一边。 叛出师门的年轻修士仰头一口喝光了大半杯酒,擦拭嘴角后,低下头,快意笑道:“老子在灵韵派就算苦修百年都没希望跻身中五境,如今被水神老爷青眼相加,大道有望,所以老子从见到那位军师第一眼起,就打定主意要自立门户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可遇不可求!还管那点没卵用的师门名声做什么,能当饭吃吗?就算能当饭吃,又如何?老子我可从来吃不到大头,只是吃你们这些家伙剩下的残羹冷炙罢了。” 他打了个酒嗝,自顾自笑起来,无人看见他眼底的那抹无奈。 他缓缓夹起一块鲜美鱼肉,眼角余光瞥了一下大水府的儒衫军师,喃喃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况那么大一个机会摆在我面前,我一个下五境的小修士,有几条命去拒绝水神老爷的打赏恩赐?” 对面的那位白发老者是灵韵派外门大长老。灵韵派分内外门,老人掌管外门,其实内门诸多俗世事务也一并交由此人负责。此次参加寒食江神祭祀庆典,是老人带队下山,主要是为了帮助几名嫡传弟子砥砺心性,去大致了解山下的世道风俗,以及借此机会接触其他势力,能够结下一些善缘是最好。 今晚跟随老人一同参加宴会的两个年轻人俱是灵韵派的年轻翘楚,一人身后有那条两丈长的赤红巨蛇蜷缩成团,一人身旁有巨大黑虎匍匐在地。 两人比邻而坐,便有了一些龙盘虎踞的不俗气象。 就在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白衣少年必死无疑的情况下,他的表现让人大吃一惊。 他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任由那些金玉液分裂而成的酒水滴激射而至。 但是那些来势汹汹的水滴撞在白衣少年衣衫上,便如一阵雪花撞入一顶熊熊大火燃烧的火炉,瞬间消散不见。 寒食江神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水法不侵,有点意思,难怪敢来捣乱。” 他身体微微前倾,望向军师,笑问:“是少年身上那件袍子有玄机,还是另有古怪?” 军师从少年身上收回视线,转头答道:“应该不是袍子的关系,我猜测此人身上藏有道家上品避水符箓,寻常水法道术很难打破那张符箓的天然禁制。” 寒食江神哑然失笑:“这小娃娃该不会是觉得有张符箓傍身,就能够在我大水府邸横行无忌吧?” 军师笑道:“多半是还有其他凭仗。” 一直惫懒无聊的寒食江神稍稍坐直身躯:“巴不得。” 然后他笑着吩咐水蛇精,言语之中并无半点责怪,道:“丢人现眼了吧。我准许你上场厮杀,但是不可以使用那对铁锏,省得又要看到头颅炸裂的场景。你是痛快了,但是恶心到客人,你可吃罪不起。” 水蛇精笑眯眯站起身:“谢过老爷恩赏。” 崔东山后退几步,原来是要坐在门槛上休息。落座后,对那个绕出几案的水蛇精摆了摆手:“别急别急,先别急,等我先把话说完。” 堂下黄老道人和别驾大人面面相觑。寒食江神更是捧腹大笑,举杯痛饮。 宾客之中,有两人大大方方坐在灵韵派叛徒的上首位置,年纪都在三十左右,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看到崔东山这一手风采后,依然不屑一顾。 这两人分明是两名大名鼎鼎的剑修,一人哪怕饮酒也背负长剑,一人则横剑在案,距离握剑的右手最远不过数尺距离。虽然看不出两人各自的本命飞剑是否温养得气候大成,但是剑修公认是练气士当中杀力最大、修为最为厚积薄发的,哪怕是中五境的修士也不敢小觑任何一名下五境的剑修。 因为剑修每升一境,飞剑的威力就会叠加,修为增长远胜寻常练气士。 尤其是在下五境之中,一旦让剑修成功跻身中五境,脆弱不堪的本命飞剑就会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一位已经跻身或是有望跻身中五境的剑修,尤其是年纪轻轻的剑修,都将是各方势力的座上宾。 山上流传着一句脍炙人口的话语:“中五境之中,甲子老练气,百岁小剑修。”言下之意,就是六十岁的中五境神仙已经算不得是天才的人物了,但是百岁高龄的剑修仍是惊才绝艳的练气士! 背负长剑的剑修是散修,相传得到一位游方高人的真传,属于道家一脉,赐下一柄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篆文为“手刃”。 横剑在案的剑修则是伏龙观掌门真人的关门弟子。 伏龙观的道统,属于道教丹鼎派的外丹一脉,采集天材地宝,筑炉炼丹,服药食饵,助长修行。镇山之宝是一方古砚,名叫老蛟砚,是东宝瓶洲十大名砚之一。砚台边缘有一条微小高龄的瘦蛟盘踞而眠,鼾声轻微。 相传,上古蜀国是蛟龙四伏之地,兴风作浪,各地都留下了仙人斩杀妖龙恶蛟的传说。这条酣睡于古砚上的小老蛟,便是躲过一劫的遗留古种。 伏龙观掌门弟子此次前来,是想要代表师门跟朝中有人的寒食江神暗中商议,试图将伏龙观由“观”升格为“宫”。 道家仙门,想要获得一个“宫”字作为门派后缀殊为不易,这就像一国君主敕封真君,数目是有定额的,绝不是随便拎出个道士,得到了君王认可,就能获得这份殊荣,一定要东宝瓶洲的道家宗门派人前来审议勘定,才能确定那人有无资格胜任一国真君。 崔东山咳嗽一声,坐在门槛上朗声道:“我今天来这里,是要教你们做人……嗯,也顺便教做神做鬼的。唉,有点累。” 他才刚把话起了个头就满脸意兴阑珊,自己先觉得无聊了,以至于后边三句话说得有气无力: “为人,则秉一口浩然气,顶天立地大丈夫。” “当神,既然争了那一炷香,就要泽被苍生,哪怕神道已崩,也要证明香火不绝,吾道不孤。” “做鬼,天地不要我生,我偏偏要在罡风春雷之中证长生。” 本来还算有那么点嚼头的豪言壮语,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后就完全变了味,显得十分无病呻吟。 崔东山叹了口气,撇撇嘴,自言自语道:“阿良大哥,这话你说还行,我是真不行啊。”他叹气复叹气,重新站起身,“算了,不玩了不玩了,还是办我自个儿的正事吧。” 随后,他转头望向一处无人的地方,说道:“屁大本事就敢学别人行侠仗义,真当自己是阿良啊?这下好了吧,魂飞魄散,灯火飘摇,如果不是碰上精于神魂之术的我,你这会儿在哪里当孤魂野鬼都不晓得,明天能不能见着太阳,还得看你祖坟冒不冒青烟,何苦来哉?” 紧接着,他又伸手指了指前方所有人:“实不相瞒,在我眼中,在座的各位都是蝼蚁。” 鸦雀无声。 崔东山问道:“不信吗?” 片刻之后,寒食江神手中酒杯砰然碎裂。 整座大水府邸,只有他看到了白衣少年身后仿佛有一尊高达数丈的圣人神像立于神坛之上,浩然之气充满天地,正在俯瞰脚下的蝼蚁众生。 他嘴唇颤抖,咽了咽口水。 十一境,还是十二境? 难道真是一位儒家圣人大驾光临,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书院山长之流? 高坐主位的寒食江神咬紧牙关,差点把牙齿磕碎。他坐姿僵硬,身躯紧绷,必须双拳紧握,重重捶在椅把手上,才能强忍住那股起身求饶、下跪磕头的冲动。 黄庭国不过是大隋藩属国之一,眼前这位皮囊貌似稚嫩的不速之客绝不可能是土生土长于此的人物。数百年辛苦经营,对于黄庭国的大佬练气士,他早已烂熟于心,谁能招惹敲打,谁该拉拢示好,他可谓胸有成竹。 儒家七十二书院,每一座书院的山长至少都是十境修为。上五境大神通练气士往往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距离俗世王朝相对近一些的十境练气士书院山长就已经有资格被世俗尊称一声“儒家圣人”,此外还有佛家的“金身罗汉”,道家的“陆地神仙”,皆是朝野通用的敬称。 这一小撮顶尖练气士,就像那祠庙里的神像,神位够高,但又不算太远,烧香磕头都拜得到,而那些个隐于云雾的上五境老神仙,你提着猪头都找不着庙。 寒食江神眼眶逐渐通红,浮现出一抹淡金色光彩。他仍是竭尽全力不眨眼睛,死死盯住白衣少年身后。视野中,神坛之上,一位气态威严的老者身着一袭雪白长袍大放光明,丝丝缕缕的光线仿佛蕴含着大道至理。 每一缕光线,细看之下,皆由一闪而逝的无数金色文字接连穿起,写有一条条儒教礼仪规矩。这尊圣人法相高冠博带,大袖宽广如鸟翼,无风自摇,腰间悬挂有一枚熠熠生辉的玉佩,如袖珍小巧的一轮人间明月。 做不得假了,千真万确的圣人气象! 寒食江神的身世其实大有渊源,自幼耳濡目染,知晓诸多秘闻内幕,刚好是一个识货的,因此看到这场景,便惊恐万分。若是换成山门普通的中五境修士,说不定就要当成是坑蒙拐骗的某种障眼法了。 寒食江神终于眨了眨眼睛,不得不偏转视线,由于刺痛产生的泪水缓缓滑出眼眶,不过很快就消散了。他自然不愿在这些下属及宾客面前流露出丝毫退缩怯意。漫长的修行生涯,他能够走到今天这步,稳稳坐在这个煊赫高位上,光靠好根骨好机缘而没有坚忍不拔的心性作为支撑,恐怕所有风流早就被寒食江的滔滔江水一冲而散了。 曾经有人教育过他:圣人学问,钻之弥坚;圣人神像,仰之弥高。 如今这浩然天下,不再是那年代久远不可考据的上古蜀国。那个时候的古代蜀国版图之上蛟龙众多,不服天地管束,传言只有杀力惊人的远古剑仙才喜欢来此磨砺剑锋,御剑翻江倒水,以斩杀蛟龙为傲。如今这浩然天下,儒教圣人订立的规矩越来越烦琐缜密,仪轨越来越稳固。 齐静春不是死了吗?如今把持骊珠洞天的圣人应该是从风雪庙脱离出来的兵家阮邛。那么这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看样子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的架势。 不管如何,就是天王老子到了自家地盘,自己也绝无引颈就戮的道理。 寒食江神强行驱散心头阴霾,深吸一口气,左拳微微抬起,轻轻一敲椅把手,看似轻描淡写,但是整座大水府邸都随之一震,与府邸相邻的那段寒食江毫无征兆地骤起大浪,层层叠叠,使劲拍打两岸。 堂内所有人的身形都随之一晃,两名年轻剑修的鞘中长剑更是不堪重负,哧哧作响,挣扎不已,作困兽之斗。 唯独崔东山纹丝不动,身后那尊法身神像更是稳如山岳。 他微微抬头,望着远处坐北朝南的寒食江神,嘴角满是讥讽之意。 大水府邸虽然临江而建,事实上府邸底下另有玄机,早已凿出深广水道,故而与寒食江气运紧密相连,本身就是一处大型法阵。虽然它不如一些顶尖仙家的护山大阵或是王朝京城的护城大阵,可道行极深的寒食江神只要位居其中,不擅自离开这块地界,就可以拥有类似一方小天地的玄妙加持。 能够破例做到这一点,除了机缘之外,跟寒食江神的奇异血统有莫大关系。 一般练气士只要跻身十境后,一旦坐镇主场,便能够坐拥天时地利人和。儒教学宫书院、佛教寺庙和道教宫观,以及兵家的古战场遗址就是那一方小天地的主人,其他修士进入其中,等于寄人篱下,就不得不入乡随俗,按照主人规矩行事。 大堂内针落可闻,气氛诡谲。 这位寒食江神能够看到门口的异象,可是其余人都蒙在鼓里,一个个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那白衣少年口出狂言之后,咱们这位水神老爷就开始发呆了?难道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俊逸少年实则出身于与大水府邸世代交好的仙家豪阀,所以才敢如此嚣张跋扈? 水蛇精虽然已经走出放满珍馐佳酿的几案,本该将那少年擒拿,可此时也停下了脚步。没有点眼力的话,如何在寒食江神手底下当差做事,这个行事向来狡诈奸猾的水蛇精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太正常。 寒食江神终于开口笑道:“来者是客,敢问有何指教?” 他悄然引来一段寒食江蕴含的江水气势,震动整座府邸的气机,试图以此来试探那尊神像的虚实。毕竟再如何眼见为实,不亲手验证一二就要在自己家里向一个外人低头,生性倨傲的他万万做不到。 一旦那尊神像法相出现丝毫波动,寒食江神不介意亲手打烂少年的脑袋。 胆敢在大水府邸装神弄鬼,骗到他头上来,不是找死是什么? 只可惜那尊神像不动如山,这让他震惊之余,迅速收敛了所有侥幸心理。 修行路上,逆流而上,应当勇猛精进不假,遇强敌则愈挫愈勇更是正理,但绝不是要修行之人死脑筋,冥顽不化,半点不知变通。 崔东山一手负后,一手虚握拳头放在腹部,仍是一副欠揍至极的嚣张模样,扯了扯嘴角,冷笑道:“你已经出手一次了,现在该轮到我了吧?” 寒食江神脸色难看。那水蛇精实在是受不了这少年嘴脸,大步向前,背对自家水神老爷,抬起一臂,驾驭一支铁锏飞掠到,尖声细气道:“忍不了,不能忍!便是老爷你事后重罚,属下也要把这小子的脑袋打得开花,再将他的脑浆收集起来,混入酒杯里的金玉液,那么琼浆玉液这个说法就算齐全了。” 寒食江神脸色阴沉:“青,不得对客人无礼,速速退回座位。” 手持铁锏的水蛇精非但没有听命行事,反而步伐更快:“老爷莫要再菩萨心肠了,恶客登门,不懂礼数,就让属下来告诉这小子,如何来做咱们大水府的座上宾!” 在寒食江神出声阻拦后,水蛇精就晓得自家老爷的真正心思了。如果真不愿自己冒犯贵客,以老爷看似内敛实则暴戾的性子,早就随手一袖子将自己打出大门外了,哪里会故意说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话。 水蛇精心想,今晚运气不错,虽说让那条蠢鲤鱼抢走了头功,但是自己若是能够在众人面前给老爷长长脸,以自家老爷在外人跟前一贯出手大方的脾气,一坛子大水府特产的金玉液是跑不掉了。 这条好不容易修炼成人形的水族精怪肯定不知道,他那位赏罚分明的水神老爷这次存心是要他送死,只为了尽量合情合理地再探一次虚实。 这一下子,所有宾客都充满了好奇和期待,之前如同云遮雾绕的打机锋,让人实在提不起兴致。哪怕白衣少年只是个绣花枕头,并无后手,那么见识一下水神老爷麾下大将的杀人场景也不错。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崔东山从头到尾都懒得去看那个水蛇精,笑眯眯的,像是应付学塾教书先生让背诵经典的功课,显得十分慵懒随性。只是说完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语后,少年神情猛然间凝重起来,从一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公子哥,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个极端迂腐的儒生,浑身散发着大义凛然的气息。 少年抬起一脚,重重踏下,大喝道:“积水成渊,蛟龙生焉!” 他身后的法相神像也随之高高抬起一脚,迅猛踩下。 寒食江神在这一刻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困难,满脸惶恐,喉咙微动,想要说出求饶的软话,可一个字都无法说出口——如遇天敌。 任你修为深湛,境界高远,一旦遇上,同样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乖乖束手待毙。 那无比威严庄重的“蛟龙生焉”四个字如春雷炸响,一遍一遍在寒食江神的耳边反复爆绽,心湖之上,更是如被人直指,掀起了一阵阵无法掌控的惊涛骇浪。 他胸口的金色团龙像是被仙人画龙点睛,竟然变成了活物一般,那件青色长袍则像是青色湖泊,金色游龙在其上疯狂乱窜,没有半点蛟龙游水的优哉游哉,只有癫狂和痛苦。半臂长短的金色蛟龙在四处乱撞的过程中,原本明亮的金色光彩逐渐暗淡无光,而且不断有金色丝线如纤细羽毛从青袍之上剥离,飘落在地上,化作灰烬。 崔东山笑着向前一步,再次抬脚:“小小池塘爬虫,也敢三番两次试探大爷我?你之前试探两次,我就两脚将你寒食江踩成三截,看你以后怎么统御大小江河十八条!” 就在少年即将第二次踩踏地面的瞬间,寒食江神屁股底下的座椅砰然碎裂,化作齑粉。这位不可一世的一江正神踉跄起身,一只手死死捂住胸口那条金色蛟龙,不让其继续像一只无头苍蝇般乱撞,另外一只手高高抬起,艰难一拍而下,嘴角满是血迹,沙哑含糊道:“忤逆命令,冒犯贵客,死不足惜!” 砰然一声,水蛇精的头颅就那么炸裂开来。 尸体倒地后,恢复真身,是一条体态纤细的斑斓水蛇。那支仙人遗物的法器铁锏坠落地面的声响,在空荡荡的大堂之上格外清脆且刺耳。 此时崔东山的脚底板距离地面还不到半寸了,寒食江神顾不得擦拭嘴角,站直身体,便要弯腰赔罪。 原本已经停下踩踏动作的白衣少年眼神熠熠,做了一个缓缓收脚的动作。 但是刹那之间,少年再次默念道:“蛟龙生焉。” 一脚踏地!干脆利落! 神像自然而然也是跟着踩上一脚。 崔东山这一脚是踩在大水府邸的青砖地面上,而他背后神像一脚下去,可就是踩在寒食江的气运之上了。 寒食江神捂住金色蛟龙的五指已经刺入胸膛之中,哪怕痛彻心扉,仍是不愿松手。 此乃他证道曙光所在,既是心志毅力之凝聚,更是心结症结所在,死也不可松手! 崔东山松开紧握的拳头,抖了抖袖子,动作无比潇洒飘逸,缓缓上前,绕过那条可怜水蛇精的尸体,抬头望向主位,抬起脚踩在那支铁锏上,嬉笑道:“这位水神老爷,是不是很意外?” 七窍流血。面容凄惨的寒食江神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歪头吐出一口血水,然后低垂头颅,瞥了眼胸前那条哀鸣不止的暗金色蛟龙,缓缓抬起头。这位几乎有两百年光阴不曾亲自出手杀敌的水神老爷眼神恍惚,喃喃道:“这位真仙,就不能放我一马吗?仙师再来一脚,我便与死无异了啊。” 堂内众人全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个呆若木鸡。 在他们看来近乎无敌的一尊江水正神,就这么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崔东山又开始无聊地左右张望,视线停留在那名军师身上,后者立即作揖行礼,甚至长久时间都不敢直腰起身。不愧是读书人出身,懂得审时度势,伏低做小。 崔东山又望向那个真身为拦江蛤蟆的胖子,后者二话不说跪地不起,使劲磕头,大嗓门喊道:“叩见真仙!” 唯独那身形魁梧的披甲鲤鱼精瞪大了眼睛,与白衣少年直直对视。 崔东山不等寒食江神出声呵斥属下,就已经率先笑道: “宰了。我数三声。三——一!” 显然他有意耍诈,明摆着要再来一脚。 这一点,他是跟某人学的。 不料那寒食江神更加杀伐果断,只见眨眼过后,他便站在了鲤鱼精身后,一只抓住后者心脏的手掌从后背一直透出胸腔。他缓缓抽回鲜血淋漓的手臂,按住死不瞑目的鲤鱼精的那颗头颅,轻轻一拨,将尸体推开,那颗心脏很快变作一颗鹅卵大小的赤红丹丸,被寒食江神往嘴里一丢,迅速咽下。 崔东山还算说话算话,悻悻然收起那只脚,笑望向灵韵派一老两小:“认不认得我?” 灵韵派外门长老慌乱起身,抱拳低头道:“先前是我们有眼无珠,还望仙师恕罪。斗胆恳请仙师去我们灵韵派做客……” 不等他说完,崔东山又开始发号施令:“那就把眼珠子挖了吧。” 下一刻,寒食江神手中便多了一双眼珠子,长老双手捧住脸庞,不断有鲜血从指缝间渗出。长老竟是使劲咬住嘴唇,拼命不让自己喊出声来。 崔东山斜眼看着那两个脸色苍白的灵韵派年轻俊彦:“算你们两个小崽子运气好,这里是黄庭国,而不是在大骊版图上。” 两名前途远大的年轻修士略微松了口气,但随后就听少年道:“但是你们运气也有不好的地方。灵韵派从掌门到一干长老几乎都是一根筋的蠢货,铁了心要效忠黄庭国洪氏,所以你们一起去死吧。” 这一次,寒食江神犹豫了。 崔东山双手负后,嗤笑道:“你们大水府邸此次设局,除了试探本地郡守是否足够聪明之外,你心中怕是早就有了定论:灵韵派与黄庭国洪氏皇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属于一根绳上的蚂蚱。你不愿陪着愚不可及的灵韵派和黄庭国洪氏一起葬身于大骊铁蹄之下,才有意借此机会跟他们斩断当年的那点香火情,省得将来大骊兵马南下,洪氏覆灭之余,连累大水府邸被战火殃及。这种拙劣伎俩,也就灵韵派这种土鳖傻瓜看不透。有眼无珠,真是有眼无珠,说得好,不过还是得死。” 寒食江神脸色阴晴不定,但随即哈哈大笑,心情畅快许多,将那灵韵派三人一巴掌一个,瞬间拍烂头颅,三人竟是半点术法神通都来不及施展。 崔东山缓缓前行,走向大堂主位,其间路过两名年轻剑修,脚步不停,转头笑道:“一个是来历不正的散修,是生是死,先不急,看我稍后心情的好坏。还有一个是伏龙观掌门真人的关门弟子,身份凑合,勉强有那么点分量。让我想想,你之所以来这里,该是为了那个‘宫’字吧?被我猜出答案很奇怪吗,你小子别一脸吃到屎的表情行不行?你再这样,水神老爷就要让你的脑袋开花了。” 两名剑修如坐针毡,哪里见识过这种惊心动魄的场景,这会儿当真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崔东山继续前行,突然停步不前,望向那名给人印象就是“谄媚”二字的文豪黄老道人,笑道:“你在竹叶亭的丙等密档上真名应该是叫唐疆,对吧?这么算来,在黄庭国蛰伏了蛮多年了,辛苦辛苦,确实没啥功劳,就只有一丁点儿可有可无的苦劳。嗯,那就拿出你刚刚收到的那封谍报,把上头布置给你的任务跟你的水神老爷说一说,这下子你们哥俩才算真正是一条船上的兄弟了。” 唐疆此刻再无半点趋炎附势的神态,一身气势恬淡沉静,抱拳道:“竹叶亭丙等死士唐疆,见过……”说到最后,他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个喊破自己身份的大人物。 能够知晓竹叶亭这种规格机密的人,在大骊王朝内屈指可数,所以唐疆不再遮遮掩掩。何况退一万步说,如果白衣少年真是大骊死敌,他唐疆身份泄露,更是死路一条,就看是死得痛快还是痛苦了。 崔东山灰心泄气地摆手道:“算了,如今喊我什么都没啥意义。” 而后,他死死盯住那个两腿打战的一州别驾大人,一言不发。 别驾多是当地郡望权贵出身,洪氏皇帝觉得以此才能制衡外来做官的刺史,双方相互牵制,任何一人都无法形成藩镇割据的局面,这又是黄庭国的一桩怪事。 崔东山略作思量,伸手指向别驾大人,后者已经下跪磕头:“只求这位大骊仙师开恩,小人做牛做马都愿意的,若有半点假话,天打雷劈!” 崔东山用手指点了点他:“起来吧,你不用死,走出这座大水府邸后,你去找那个上了岁数的老刺史,直接问他想不想继续当刺史大人,只不过是从黄庭国的刺史换成我们大骊王朝的。如果他识相,点头答应了,自然是最好,以后你们还是同僚;如果不答应,那你就宰了他。记住了,到时候将这位老刺史的脑袋送往郡城内的秋芦客栈,去找紫阳府修士刘嘉卉,你什么都不用说,她自然会明白一切。” 谁都知道大骊南下是大势所趋,如今只不过稍稍加快了步伐而已。 崔东山看着那个眼泪鼻涕糊一脸的别驾大人,摇头道:“真是可怜,赶紧滚吧,别在这里碍眼了。” 别驾大人立即起身。 崔东山突然问道:“开心不开心?” 别驾大人吓得面无人色,一动不敢动。 崔东山挥挥手,示意那家伙赶紧滚蛋,然后不再看他,径直走向主位,一抖袖,凭空出现了一张做工古朴的白玉椅子。 他坐在椅子上,被鸠占鹊巢的寒食江神毕恭毕敬站在堂下。 崔东山眼神望向大门之外,懒洋洋道:“除了那个欺师灭祖的灵韵派修士,其余无关人等比蝼蚁还不如,麻烦水神老爷全杀了,让他们黄泉路上好做伴。”他拿起一壶酒,抬起手,晃了晃,“对了,你们要不要喝过了一杯金玉液再上路?” 堂下有人终于大声谩骂起来,有人吓得瘫软在地,有人开始狂奔逃窜。 崔东山开始仰头灌酒,一手握住酒壶,另外那只手死死攥紧,掌心传来一阵阵钻心刺痛。 一次次鞭打都打在了神魂之上,少年任由酒液倾洒,毕竟他身上还有那张避水符箓,那些酒水顺着白衣滚落地面,就像是那些在雨中歪斜的荷叶叶面。 崔东山轻轻向前抛出酒壶,背靠白玉椅,仰起头后,脸庞有些扭曲。他在心中默念道:“老头子,臭秀才,老不死的东西!老子哪怕魂魄分离,仍是崔瀺,你有本事就干脆打死我啊!是谁说人性本恶的?不正是你吗!” 他扭转脖子,像是在跟人对话,一如之前在门槛外初次露面:“我不杀你的仇人,你是不是很失望?你以为我是要为你讨回公道,没想到我比他们还要十恶不赦,是不是更失望?” 崔东山不等那魂魄给出答案,就一挥衣袖,将其残余魂魄彻底打散。 他自从在大骊边境野夫关的驿路露面后,这一路行来,怎么可能是陪着一群孩子游山玩水。 堂下杀戮四起。崔东山吃痛的那只手悄然放于腹部,无恙的另外一手则捂住嘴巴,打了个哈欠。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秋芦客栈,凉亭不远处的老水井,有个草鞋少年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像是在等人。 他所住屋内,李槐已经呼呼大睡,桌上灯盏已熄。 先前少年收起了一张张山河形势图,有大骊南方州郡的,也有大隋版图的,都是阮秀转赠给他的。他将这些地图重新放回背篓后,坐在桌旁又开始思考同一个问题。 阮姑娘绝对不用怀疑,可是眉心有痣的少年及衙署县令吴鸢曾经一起出现在铁匠铺子。而这些地图,听阮姑娘当时的无心之语,正是县衙署慷慨奉上的。 自己一行人一路南下,野夫关外相逢,两拨人会合,一起进入黄庭国,所见所闻,神神怪怪…… 最后,陈平安再一次走向凉亭,来到水井边,坐在井口等人。 大水府邸,愁云惨淡,堂下鲜血淋漓。 原本歌舞升平的一座热闹大堂,此时没剩下几个人了。 崔东山依旧高坐白玉椅,神游万里。 寒食江神站在堂下,正在以水法神通驱散满身血迹和血腥味。那些大水府妙龄婢女,无论是寒食江的落水鬼还是活人,都已被他解决干净。 君不密则失臣,事不密则失身。寒食江神威震黄庭国北部十八条江水,将这片小江山打造得铁桶一般,这么点道理,当然深有体会。 大水府邸的军师正襟危坐,既不喝酒也不吃肉,像一尊毫无生气的泥菩萨。那只身材臃肿的拦江蛤蟆神色萎靡,老老实实坐在位置上,像是被今天这桩惨案给吓到了。 大骊竹叶亭死士唐疆坐在原位,一手持筷一手持杯,吃着渐冷的佳肴,依然津津有味。多少年没有这般痛快了?他这副腰杆如果再弯个几年,真就要彻底习惯给人当走狗孙子了,估计哪怕大骊的铁骑碾碎了黄庭国疆土,他也已经不知道如何堂堂正正做人了吧? 那个叛出灵韵派的修士虽然没死,可是已经汗如雨下。 除此之外,还有两名幸运儿活了下来——正是那两个出身迥异的年轻剑修。崔东山先前给了他们一个活命的机会:大堂上还有两头灵韵派修士留下的畜生,他二人如果能够在不用佩剑的情况下,只以本命飞剑各自斩杀一头畜生,就可以从此成为大水府的真正贵客。 崔东山甚至答应他们可以与寒食江神称兄道弟,这份殊荣,无疑会帮助两人鲤鱼跳龙门,一跃成为黄庭国北方炙手可热的权势角色。尤其是那个伏龙观练气士,之前不过是掌门真人的爱徒之一,从今往后,多半是内定的下一任掌门,无人敢争。 两名剑修皆是三境巅峰,本命飞剑的威势还十分力弱气短,与两头畜生的厮杀险象环生,只能算作惨胜,都负伤不轻,好在本命飞剑折损不多。 崔东山怔怔出神,无人胆敢打扰。 可总这么冷场也不是个事儿,寒食江神只好轻声问道:“真仙?” 崔东山回过神,看了一圈,对两名剑修说道:“既然赢了,就说明你们有资格继续行走大道。先下去养伤,大水府会给你们最好的丹药,以及提供炼剑所需的一切材料。那个野路子剑修,你以后就在大水府当一名末等供奉好了;至于伏龙观的剑修,你回去后,告诉你那个贪财好色的师父,伏龙观升宫一事,从郡州两级官场到寒食江府邸,以及某几位朝中阁老都会帮忙,在家等好消息就是了。” 两人欣喜若狂,感恩戴德地告辞。 崔东山转头对唐疆道:“回去后不用画蛇添足,你和其余谍子死士继续蛰伏便是。” 唐疆迅速起身领命,刚要离去,只听那白衣少年没好气道:“就不晓得顺手牵羊,拿走几张桌子上剩下的大水府金玉液?” 唐疆有些犹豫,崔东山不耐烦道:“就当是大骊欠你的,不拿白不拿。” 唐疆那张毫不出奇的脸庞上没来由绽放出一股异样神采,抱拳转身,大踏步离去。跨过门槛后,背对着主位上的白衣少年,这个男人高高抱拳,始终不敢转身,红着眼睛望向远方,朗声道:“这位大人,大骊从不欠唐疆分毫!哪怕只能远远看着我大骊蒸蒸日上,国势鼎盛,啧啧,这份滋味,好过那金玉液何止千百倍!” 崔东山笑骂道:“哟呵,这马屁功夫还真有点炉火纯青啊。只可惜老子不吃这一套,滚滚滚。” 门槛外,那个早已不再年轻的大骊男人,在异国他乡,脚下生风,放声大笑。 崔东山望着空落落的大堂,说道:“我姓崔,来自大骊京城。” 蛤蟆精一脸茫然,寒食江神微微发怔,只有军师火速起身,恭谨作揖道:“拜见国师大人!” 寒食江神满怀震惊,心悦诚服道:“原来是大骊国师亲临寒舍。” 后知后觉的拦江蛤蟆再一次匍匐在地,只管磕头,砰砰作响,诚意十足。 崔东山问道:“那名魏姓郡守有无隐藏的背景?将来会不会成为一块拦路石?” 寒食江神摇头道:“那魏礼只是黄庭国南方寒族出身,官场上并无大的靠山,否则也不至于在本郡与我如此虚与委蛇,只能拗着自己的那股子书生意气来奉承大水府。” 崔东山一手托着腮帮,一手屈指敲击椅把手,缓缓道:“大骊之前吞并北部各国,讲究一个势如破竹,不降者杀无赦,宋长镜率军屠城、挖万人坑的事情没少做,这是立威。可是接下来南下就不能这么一味痛快了。黄庭国是第一个较大的拦路石,所以不能搞成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毕竟整个东宝瓶洲观湖书院以北、大骊野夫关以南的王朝邦国都盯着事态的发展呢。魏礼这种忠臣孝子以后会越来越多,关键就看是魏礼这拨人占据一个国家的庙堂要津更多,还是那位别驾之流更多了,不同的情况,大骊边军的攻势就会有轻重、急缓之别。” 堂下军师微微点头,崔东山突然望向他:“你来评点一下魏礼。” 军师笑道:“魏礼很聪明,又不够聪明。如果真的足够聪明,就不会在之前的风波里试图捣糨糊两边讨好,既想着良心上过得去,又想着官运亨通。天底下可没这样的好事,至少在我大水府辖境内不会有。” 他伸手指了指那个战战兢兢的灵韵派叛徒:“此人被我稍稍威逼利诱……” 崔东山打断他的话,笑道:“稍稍?这话说得轻巧了,毕竟一样米养百样人,可不是谁都能够像你隋彬一样对旧国忠心耿耿,铁骨铮铮,大义当前,慷慨赴死,不但自己死,还要拉着全家人一起死。” 隋彬脸色如常,抱拳道:“国师大人谬赞了。” 崔东山抬抬手,示意隋彬继续先前的话题。隋彬娓娓道来:“本郡作为大水府的老巢,这几百年里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比如我们暗中让大水决堤,致使某郡发生旱涝灾害等等,不但那姓魏的心知肚明,之前那些刺史和郡守其实未必就没有怀疑,只是一直没有铁证,加上忌惮水神老爷的威势,这才一直相安无事。只说那郡守官邸的档案库,走水了很多次,大火烧掉的东西,上边写了什么内容,反正我们大水府肯定是不愿意公之于众的,倒不是怕什么官府围剿,只是传出去名声不好听罢了。” 说到这里,他转头望向寒食江神,微笑道:“咱们老爷,还是爱惜羽毛的。” 寒食江神气笑道:“你这隋彬,就这么挖苦自己的救命恩人?当年你的残余魂魄游荡在河水之上,若不是我将你的阴魂收起,重塑身躯,你这会儿都不知道投胎多少次了。” 隋彬不过是笑着做出讨饶状,竟是半点不怕一方水神的滔天威势。 他弯腰拿起酒杯,喝了口酒,这才重新说道:“那魏礼有野心又有本事,靠自己走到郡守高位,还愿意低头隐忍,这样的人,一旦脱离掌控,当了刺史,以后入京高升为一部主官,尤其是礼部,成了黄庭国皇帝的嫡系心腹,加上早年在地方上积攒了一肚子委屈,就不怕他一发狠,矛头一转,对准我们这座大水府邸?所以我告诉水神老爷,这种官员可以用,但只要此人心胸之中还有一口……正气,就绝不可大用。” 崔东山斜眼看着他:“好一个诛心。你如果当年不是做官,而是去山上修行,说不定有希望跻身第十境。” 隋彬洒然笑道:“世间苦无后悔药啊。” 崔东山站起身,抖了抖袖子,从袖口中滑出半截香,这让堂下的人神妖鬼感到纳闷:这位以少年形象现世的大骊国师,此举是葫芦里卖什么药? 崔东山将那一截燃烧大半的香火立在空中,悬停静止,然后打了个响指。 香火点燃,烟雾袅袅。 那些烟雾并未消散于空中,而是缓缓凝聚成一名年轻女子的曼妙身形。 隋彬脸色剧变,终于无法保持先前的止水心境:“怎么可能?” 寒食江神眯起眼,眼角余光打量着心腹军师,虽然惊讶少年国师的玄妙神通,但更多还是隔岸观火的轻松心态。 女子身形逐渐稳固,面容愈发清晰,最终飘落在堂下,是横山那座青娘娘庙中所祭祀的女子,曾经跟林守一下过棋,最后被崔东山要求于禄敬了一炷香。 须知崔东山是连小镇杨老头都要由衷称赞一句“精通神魂之术”的人,因此必然是他以独门秘术将那女子“偷”了出来。这种不被朝廷认可的淫祠神祇,尤其是女子,神位极其低微,道行浅薄,一般情况下,是绝无可能擅自离开地界的。 隋彬蓦然大怒,脸色愈发铁青,伸手指向那女子,手指颤颤巍巍,儒雅脸庞变得极其狰狞:“不知廉耻的孽障,你还有脸面离开横山?忘记你的誓言了吗?真是孽障,负家国负忠孝,万般辜负的孽障!” 年轻女子看到隋彬后,满脸惶恐惊惧,怯生生道:“爹……” 喊出这个字眼后,她便羞愧难当,掩面哭泣起来,可怜无助。 崔东山盘腿坐在椅子上,幸灾乐祸道:“意不意外?” 他随即转头望向寒食江神,哈哈笑道:“我看过一本《蜀国琐碎闻》,其中就写到了横山青娘娘庙,说携带家眷的某位前朝大臣在横山古柏那里殉国自尽,家眷不愿跟着一起死,便逃光了,只有小女儿跟着父亲提剑自刎,鲜血抛洒到古柏树上,魂魄得以寄居其中,最后成了横山的青娘娘。这故事可歌可泣,可歌可泣啊。” 寒食江神挑了一张空位坐下,笑道:“讹传罢了,事实与传闻刚好相反。当隋彬决意在那座小庙不再逃亡,要以死明志后,举家便跟随这位亡国侍郎自尽而死,女眷大多悬梁,其余不乏撞墙、吞金的,唯独小女儿不愿死,跑出小庙之外,被隋彬追上,一剑刺死在了古柏树下。她成为一个怨灵,不过一点灵光不散,死后还算良善,对凡夫俗子多有阴荫庇护,这才得以在那本《蜀国琐碎闻》上有了好名声。” “后来,她父亲成了我麾下的鬼魅,在我的推荐下,当上了横山附近一条河流的河伯。不知是隋彬心生愧疚还是怎的,暗中找人修建了一尊泥塑金身,他女儿那原本已经快要被罡风、烈日冲散魂魄的怨灵这才得以存活至今。” 崔东山啧啧称奇,隋彬怒意更甚:“禽兽不如!我隋彬一生光明磊落,我隋氏家风纯正三百年,最后怎会有你这么个孽障!” 崔东山恢复身体歪斜、手托腮帮的懒散姿态,看着堂下那对父女反目成仇的凄凉画面,突然说道:“隋彬,差不多就可以了。” 隋彬震怒之下,顾不得少年是什么国师不国师的了,反驳道:“我隋彬管教女儿,有何不妥?” 崔东山淡然道:“因为我觉得够了,这个理由如何?” “隋彬,不得无礼!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打烂你的牙齿!” 寒食江神在今晚是第一次主动为属下求情,再次起身,低头祈求白衣少年:“恳请国师大人不要跟隋彬一般见识。” 崔东山跳下椅子,伸了个懒腰:“走了走了,再不回去就要被人猜疑喽。” 他绕过大案走下台阶,双手拢袖,对那始终不敢抬头见人的女子嘿嘿笑道:“别听你爹的混账话!你这般岁数的柔弱女子可不就是学学琴棋书画啊、春心萌动就躲在闺楼上偷偷想一想情郎啊才对嘛。什么山河破碎、家国覆灭啊,本来就是你爹这样的男人没用处。所以是他隋彬臭不要脸,竟然还好意思拉着你一起陪葬,你羞愧什么?应该是你爹羞愧得上吊自杀才对。放心,以后有水神老爷罩着你,你爹骂你一句,你就让水神老爷抽他一巴掌。” 隋彬呆若木鸡,寒食江神一阵头大。 女子壮起胆子抬起头,飞快看了一眼她爹的面容,便又垂下头颅,呜咽起来,小声道:“爹,是女儿不孝。” 崔东山气得快步走去,一巴掌拍在女子脑袋上,笑骂道:“你个没出息的。” 寒食江神眼见着这位大骊国师就要离去,赶紧尾随其后,轻声问道:“国师大人今夜不在这里休憩?” 崔东山说道:“这么大杀气,我害怕。” 寒食江神哭笑不得。 走到门槛的时候,崔东山先看了眼两两无言的父女,才对寒食江神说道:“你运气比她好多了,有个不这么迂腐刻板的亲爹。” 寒食江神愈发低眉顺眼:“国师大人已经见过我父亲了?” 崔东山点头道:“他老人家还请我们吃了几顿山野时令佳肴。说实话,比你这大鱼大肉搭配庸脂俗粉要好太多了。” 寒食江神笑道:“我岂敢跟父亲相提并论。” 崔东山停下脚步,拍了拍这位水神的肩膀:“我那两脚的折损,等到大骊吃下了黄庭国,只会补偿你更多。那张白玉椅子,对你们这一族还算有点用处,送你了。” 低头弯腰的寒食江神沉声道:“愿为国师大人效死!” 崔东山显然并未当真,让寒食江神不用相送,独自走出大水府邸,跃入寒食江之中。不见他的手脚有任何动作便能够灵活游弋,身姿飘逸,像一条上古时代就生活在古蜀国版图上的白色蛟龙。 他最后顺着水流来到老城隍旧址的那口水井底下,没有立即去往近在咫尺的秋芦客栈,而是停下了身形,长时间一动不动,双手负后,站在井中抬头观天。 井口突然有人开口询问:“你怎么不上来?” 崔东山笑道:“我不敢。” 陈平安道:“你上来。” 崔东山摇头道:“我不。” 陈平安心平气和道:“我们好好聊聊,先讲道理,不会一开始就打打杀杀。再说了,我就会那么一点蛮力,真要打架,打得过你崔东山?” 崔东山使劲摇头:“我就不!” 陈平安皱眉道:“为什么?” 崔东山大声道:“我怕热,井底下凉快些。”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绕着古井缓缓而走。 下边很快传来声音:“陈平安,你别装了,你不认我是学生,可我认定你是我先生啊,所以我打不能打你,杀不敢杀你,一旦你执意要动手,我肯定吃闷亏。还有,你那一身杀气都快装满这口老井了,我这要是还上去挨揍的话,我傻啊?” 崔东山笑呵呵说着话,脚踩在微漾的水面上,伸手摸向老井内壁,幽绿青苔柔滑冰凉。 虽然嘴上的言语轻松随意,可是他此刻的心情一点都不惬意,简直比起在大水府邸装大爷更加耗费心神和所剩不多的家底。因为从江底沿着地下水来到井底后,他第一次意识到,上边那个姓陈的小子竟然真的能够威胁到他的性命。虽然不清楚陈平安隐藏了什么惊世骇俗的手段,但是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陈平安脚下在绕圈子,但是不愿跟那家伙兜圈子,直截了当问道:“那些出自县衙署的形势图,你是不是让县令吴鸢偷偷动了手脚?” 崔东山喊道:“喂喂喂,陈平安,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清楚。”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是了。” 崔东山顿时急眼了:“啥?还有这样的道理?” 陈平安道:“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会不会伤害李宝瓶他们?” 崔东山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我说了答案,你会相信我吗?”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不会。” 崔东山气得跳脚:“那你问个屁啊!” 上面的少年不再说话,崔东山竖起耳朵听了听,没有动静,顿时有些慌张,一肚子委屈,神情悲壮,心想:他娘的,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换成今夜大水府邸,随便拎出一只蝼蚁丢在你陈平安面前,你再这么嚣张试试看。 只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崔东山赶紧伸长脖子嚷嚷道:“陈平安,陈公子,陈兄弟,陈大爷,陈老祖宗!您死活不乐意当我的先生,不当就不当,可是我们无缘无故又无冤无仇的,能不能别这么不讲道理?不讲情分的话,咱俩稍微讲一点江湖道义也行啊!” 上面终于有了回应:“我答应过齐先生,要把他们安全送到大隋书院。” 崔东山彻底沉默下去。水井旁,在这句话过后,亦是无声无息。 陈平安一直不信任崔东山,对他戒心很重。 姓崔的从一开始就心怀叵测,这点毋庸置疑,瞎子都看得出来。 比如这次,姓崔的先以那座城隍庙为引子,水到渠成地牵扯出秋芦客栈,看似好心好意,实则用林守一的修行抛出诱饵,让他陈平安主动要求寻找老城隍旧址。 出了大骊野夫关后,这一路上,相较之前的磕磕绊绊,实在太过顺遂。林守一安心修行,李槐就是没心没肺的,李宝瓶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可是朱河、朱鹿这对父女的事情让她有些受伤。而且她一路行来,是负笈游学最名副其实的一个,经常会思考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而且相较已是练气士的林守一以及天赋异禀的李槐,李宝瓶才是求学路上最吃苦头的那个人。 至于谢谢和于禄,本就是崔东山带入队伍的,另当别论。 陈平安虽然一天到晚比谁都忙碌,除了照顾三人的衣食住行,赶路的时候需要不断走桩练拳,空闲的时候就以立桩剑炉滋养身躯、缝补漏洞,但是不管是在棋墩山的厮杀之中,还是面对朱鹿在红烛镇枕头驿的阴险刺杀,或是遭遇嫁衣女鬼楚夫人后的身陷险境,以及之后黄庭国的跋山涉水,陈平安始终没有忘记一件事:护送李宝瓶三人去往大隋求学。 今夜在凉亭,林守一离开之前提醒了一句,说崔东山此人想要从他陈平安身上索取的东西不一定非是实物,可能是一些很大很空的东西,涉及修行之人的大道。 李宝瓶也曾无意间说起过姓崔的下棋很厉害,她和林守一最多推算后边几步棋,但是姓崔的可以计算得很深远,远到让她、林守一、谢谢和于禄都无法想象,很可能在起手的时候就想到了中盘,甚至是收官。 陈平安在林守一离开凉亭后,看着那口老井,越来越觉得心结难解。 他想来想去,非但没有捋清楚脉络,反而脑子里一团乱麻。最后他实在没办法,开始尝试着把所有烦琐复杂的事情都暂且搁置,把一切都倒推回最开始的地方。 比如说家乡小镇,又比如说第一次见面。 然后陈平安想起了一个局外人——县令吴鸢。 有县令就会有官署,而他身上那一张张大大小小的形势图,真正的来源,是那座衙署,而不是阮秀姑娘。 陈平安回到屋子后,开始摊开那些地图,这一看就是整整一个时辰。 依然找不到确切的真相,但是隐约之间,陈平安看到了一条线。 这条线在各幅地图上加在一起,兴许都不足一丈长度。 但是这点长度,却让陈平安他们辛辛苦苦走了这么久。 崔东山举起双手:“怕了你了。我对天发誓行不行?我崔东山保证不会伤害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他们三个小屁孩!” “崔东山,”陈平安犹豫片刻,“你是认真的?” 崔东山胸脯拍得井口都能听到响声:“相信我一回!” 就在此时,一个清脆嗓音欢快响起:“小师叔!你果然在这里!” 李宝瓶一个迅猛冲刺,呼啦啦飞奔到凉亭,一个起跳飞跃,两条纤细胳膊在空中使劲摆动,咚一声,双脚几乎同时落地,笔直站在凉亭外,身体歪来倒去,摇摇晃晃,最后站定,看看离着老水井还有点距离,继续飞奔。 陈平安张了张嘴巴,啼笑皆非,快步向她走去,问道:“怎么,睡不着?” 李宝瓶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那个谢谢睡觉打呼,吵得很。”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李宝瓶立即老实说道:“好吧,我承认她睡觉不打呼,是我自己做噩梦吓醒了。” 陈平安转头瞥了眼水井口,收回视线后,笑问道:“做了什么噩梦?” 李宝瓶摇头道:“我从小就几乎每天都做梦,可醒来后,从来不记得做了什么梦,只记得大概是好梦还是噩梦。” 陈平安拉着她走回凉亭坐下。 李宝瓶滔滔不绝道:“小师叔,我们离开小镇,走了快有小半年,根据地图显示,路程已过大半。时间过得真快啊,比我跑得还要快了,对吧?唉,大隋如果在咱们东宝瓶洲的最南边就好了,我还能跟小师叔看看大海的光景。小师叔,你说铁符江、绣花江的江水就那么大了,那么大海该是多大的水啊!听我大哥说那边有座老龙城,在城头上朝南边望去,那浪头高到十几层楼。你说吓不吓人?” 陈平安笑道:“如果走到那么远的地方,要磨破很多很多双草鞋。不过我们这次是去山崖书院的,听说到了大隋境内,山路就很少了,到时候你们就不用再穿草鞋了,都买舒适的靴子穿。” 李宝瓶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上的厚实草鞋,抬起头,咧嘴笑道:“到时候我跟小师叔穿一样的靴子,就是大小不同而已。我们说好了啊。” 陈平安打趣道:“怎么,嫌弃小师叔不穿靴子,继续穿草鞋,到时候给你们丢人?” 李宝瓶一脸惊讶,瞪大眼睛:“哇,小师叔你如今都会跟人开玩笑了!” 陈平安愣了愣。 李宝瓶坐在长椅上,晃荡着那双踩着小草鞋的脚丫,仰起头,无意间发现檐下挂着一串小风铃,没来由说道:“小师叔,我总觉得先生在想念我们。” 陈平安点点头。 李宝瓶脑袋靠在朱漆亭柱上,闭上眼睛,侧耳聆听。 仿佛是世间最后一缕春风吹动着檐下铃铛,叮咚叮咚叮叮咚…… 李宝瓶等了很久,结果都没能等到第二串风铃声,猛然间跳下椅子飞奔离去,一边跑一边转头挥手:“小师叔,我先去睡觉啦!” 陈平安笑着摆了摆手,然后返回老水井那边。 崔东山始终待在原地,既没有从井底离去,也没有出现在井口。 第30章 请破阵 龙泉县西边山脉绵延,其中有一座山头叫落魄山。一个名叫傅玉的文秘书郎,作为县令吴鸢的头号心腹,之前在县城与外人起了纷争。吴鸢不愿在这个关头节外生枝,更不希望有人拿此做文章,便让傅玉负责盯着落魄山山神庙的建造,事实上算是避风头来了。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深夜,这名大骊豪族出身却沦为浊流胥吏的京城年轻人,独自一人找到了一个在落魄山搭建竹楼的奇怪家伙。 那家伙看到傅玉后,笑问道:“不应该是那位崔国师的学生吴县尊亲自来找我吗?” 傅玉脸色淡然,开门见山地解释道:“吴鸢是娘娘安插在他先生身边的棋子,而我是国师大人安插在吴鸢身边的棋子。” 俊朗的外貌,世家子的风范,漠然的眼神,再加上冷冰冰的措辞,与傅玉在衙署一贯给人的温文尔雅的印象有着天壤之别。 傅玉一语道破天机后,伸出一只手掌,摊开在对方眼前。 魏檗从傅玉手掌中拿起一枚黑色棋子,伸手示意傅玉坐在一把竹椅上,满脸笑意:“明白了。那么咱们就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坐地还钱,在这明月清风之下,行蝇营狗苟之事?” 傅玉看着这位昔年的神水国北岳正神,点了点头,对于魏檗的冷嘲热讽,没有恼羞成怒。他坦然坐在小竹椅上,转头看了眼夜色里远未完工的竹楼。竹楼不大,耗时已久,却只搭建了一半还不到,因为魏檗并未花钱雇用小镇青壮男子,也不愿意跟龙泉县衙署打招呼,借调一拨卢氏刑徒,始终亲力亲为。 如今只有落魄山在内的几座山头不设山禁,樵夫村民依然可以进入落魄山砍柴。其余山头都有各路神仙在让人打造府邸,热火朝天,每天山头上都会尘土飞扬。 传言落魄山有深不见底的山崖石穴,周边可以看到一条巨大的碾压痕迹。在落魄山建造山神祠庙的衙署胥吏和青壮百姓,很多人都说看到过一条身躯粗如井口的黑蛇经常会去溪涧那边饮水,见着了他们,那庞然大物既不畏惧退缩,也从不主动伤人,自顾自汲水完毕、游弋离去。 魏檗给自己打造了一柄精致素雅的竹骨纸扇,坐在竹椅上,跷着二郎腿,轻轻扇动阵阵清风。 今年整个夏季几乎没有几天酷暑日子,如今就要入秋,让人措手不及。仿佛是李宝瓶在地上跳着炭笔画出来的方格,一下子就从春天跳到了秋天。 傅玉犹豫了一下,先说一句题外话作为开场白:“虽然阵营不同,可吴大人是个好人,以后更会是一个好官。” 魏檗满脸不以为然,笑了:“那也得活着才行。” 傅玉脸色有些难看。 魏檗对此故意视而不见,竹骨纸扇缓缓摇动,山风徐徐而来,他鬓角发丝被吹拂得飘飘荡荡,真是比神仙还神仙。魏檗懒洋洋道:“我手里头能拿出来做交易的东西就那么点,不如你先说说看我能得到什么。” 傅玉深吸一口气:“成为大骊北岳正神!” 魏檗神色从容,微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们的北岳正神在那场大战之后依然安然无恙啊。大骊皇帝总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拿掉这么一个重要的神位吧?” 傅玉放低嗓音:“之前陛下提议将此处的披云山升为新的大骊北岳,后来被搁置,但是近期有了新的进展,陛下决定大刀阔斧地推进此事。” 魏檗问道:“当真?” 傅玉点头:“当真。” 魏檗玩味笑道:“是不是仓促了些?别说大隋高氏,你们大骊连黄庭国都还没拿下,就开始把北岳放在一国版图的最南端了?” 傅玉沉默了。他嘴巴很严实,绝不轻易评价皇帝陛下的决定。 魏檗收起折扇,思考许久,感慨道:“大骊画了这么大一个饼给我啊。” 他站起身,用折扇拍打手心,转头瞥了眼竹楼。 “哈哈,你们大骊皇帝眼光真不错,我魏檗可是被阿良捅了一刀还能够活蹦乱跳的存在。所以当这个北岳正神,绰绰有余。” 最后,他凝视着傅玉,眯眼道:“好了,你可以说说看,到底要我做什么?” 这一刻的魏檗,不再是那个在棋墩山石坪初次露面的白发苍苍土地爷,也不是那个手捧娇黄木匣的俊美青年,更不是那个在山路上与某个少女擦肩而过的可怜人。 傅玉有些紧张,因为眼前这位,极有可能是未来整个东宝瓶洲最有分量的北岳正神,没有之一。 红烛镇往西两百多里的绣花江上游,江水中央有一座小孤山,俗称馒头山,山上土地庙的香火只能算凑合。 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走出”那座掉漆严重的泥塑神像,落地后,伸手从香炉里拎起一个朱衣童子,才巴掌高度,是这座土地庙硕果仅存的香火童子。汉子将他放在自己肩头,开始向外走去。江水滚滚,汉子直接踏江而走。 睡眼惺忪的朱衣童子趴在肩头,破口大骂:“你大爷的,干吗打搅大爷睡觉?之前那趟围剿无功而返,你整个人就有点怪怪的,是不是见过了诱人的红烛镇船家女,又没钱睡她们,把你给躁的?” 汉子难得没有拾掇这个嘴欠的香火小人,语气沉闷道:“我们去红烛镇找到那条鲤鱼精,送给他一颗来自骊珠洞天的蛇胆石,他很快就会成为冲澹江的水神。你要是愿意,以后就跟他混好了,水神祠庙的香火,怎么也比我这屁大的土地庙要旺盛……” 朱衣童子先是错愕,然后大怒,跳起身来,一巴掌一巴掌狠狠打在汉子脸颊上。只是对方好歹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土地爷,这种程度的拍打对他来说无异于挠痒。这个香火小人一边蹦跳一边破口大骂道:“你大爷的,不许侮辱大爷我!” 朱衣童子最后颓然坐在汉子肩头,伤心哽咽。 汉子咧嘴笑道:“不愿意去享福就算了,喜欢留在家里受罪,就继续在这混吃等死好了,我才懒得管你。” 朱衣童子闻言后立即擦拭眼泪,破涕为笑:“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嘛。对了,你可别误会,我对你和那座破庙没有半点留恋,大爷只是舍不得那只香炉!” 汉子不置一词。 朱衣童子沉默片刻,轻声问道:“你是咱们州任职土地爷最久的,好些跟你辈分相当的昔年同僚,如今最差也是城隍爷了。你明明跟他们关系不差,好多人想要来拜访,你为何死活不愿意见他们?” 汉子显然不愿提起这一茬,沉默不语。 跟他相依为命的朱衣童子却不愿就此放过自己主人,喋喋不休道:“咱们的邻居,那个绣花江骚婆娘,每次偷偷看你,一双眼眸春水汪汪的,连大爷我都快把持不住了,你为何偏偏如此铁石心肠?她手底下那些虾兵蟹将若是晓得你也是有这么些关系的,哪里敢成天欺负咱们。只要是通了灵性的水族,有事没事就往咱们这边吐口水,气死老子了!害得我每次去城镇逛荡,族类从来都不爱带我玩,嫌弃我出身差,是穷光蛋泥腿子。都怪你!” 汉子心情不错,笑道:“子不嫌母丑,就你废话多。” 朱衣童子翻了个白眼,气哼哼道:“这些年我也听了许多小道消息,有说是你当初惹恼了大骊京城礼部的大人物,人家拖家带口来烧香祭祀的时候,你不好好供奉起来也就罢了,还对他们很不客气。还有说是你祸害了某个仙家府邸的黄花闺女,使得情关难过,耽误了大道,门派掌门就给大骊朝廷施压,要你守着破庙当一辈子的土地爷。再有……” 汉子笑道:“行了行了,陈芝麻烂谷子的糊涂账,我都已经忘了,你瞎猜什么,皇帝不急太监急的。” 朱衣童子一个蹦跶就是一耳光甩在汉子脸上:“你说谁太监呢?” 汉子对于小家伙的以下犯上不以为意,突然从怀里掏出一颗晶莹剔透的嫩绿石子放在肩上:“这就是传说中的蛇胆石,让你见识见识。水族,尤其是蛟龙之属的水族,一旦吞食下腹,只要能够撑着不死,修为境界就能够突飞猛进,而且没有后患,等同于仙家一等一的灵丹妙药。” 朱衣童子赶紧双手扶好那块“半人高的巨石”,好奇地问道:“谁给你的?为啥他不直接送给化名李锦的那条锦鲤?” 汉子摇头道:“当时懒得问,现在懒得猜。” 朱衣童子双手捧脸,欲哭无泪:“苍天老爷啊,我怎么摊上这么个不知上进的主人啊!天可怜见,作为补偿,赏给我一个活泼可爱、国色天香、知书达理、出身高门的小姑娘做媳妇吧!” 汉子取走蛇胆石,打趣道:“就凭你?下辈子吧。” 朱衣童子怒气冲冲地爬上汉子的脑袋,坐在乱糟糟的头发之中,安静了片刻,就开始扭来扭去。 汉子问道:“你干啥?” 朱衣童子气呼呼道:“你刚才的话太伤人了,我想拉泡屎在你头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汉子一怒之下,抓起小家伙,就往对岸猛然丢掷出去。 朱衣童子在空中翻滚,欢快大笑:“哇哦,感觉像是仙人在御剑飞行啊!” 踏江前行的汉子气笑道:“小王八蛋玩意儿。” 一道滚滚黑烟从地底涌出,出现在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恢宏宅邸前,凝聚成人形。原本死气沉沉的大宅,千百盏灯笼同时亮起,红光冲天。 一名脸色雪白的女子从府内飞掠而出,悬停在匾额之前,厉色怒容道:“你还来做什么?怎么,先前你失心疯,差点坏我山根水源,是没打过瘾还是如何?” 不知为何,楚夫人已经不再穿那件鲜红嫁衣。 阴神说道:“你想不想离开此地?如果想的话,你需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比如换我来做这座府邸的新主人。” 楚夫人一手捧腹大笑:“失心疯,你这次是真的失心疯了。” 阴神面无表情道:“你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你就不想去观湖书院,从湖底打捞起那具尸骨?就不想寻找蛛丝马迹,为他报仇?已经拖了这么多年,再拖下去,估计当年的仇人都已经舒舒服服地安享晚年,然后一个个陆续老死了吧?” 楚夫人骤然沉默,之后问了一个关键问题:“就算我愿意交出此处,你凭什么让大骊朝廷认可你的身份?” 阴神敷衍答道:“我自有门路,无须夫人操心。” 悬浮空中的楚夫人转身望向那块匾额,又转头望向远方的山路。 曾几何时,就在那里,有名身材瘦削的读书人,在雨夜背负着一只破旧书箱蹒跚而行,兴许是为了壮胆,他大声朗诵着儒家典籍的内容。 进京赶考的穷书生,他的眼神很明亮。 楚夫人飘然落地,问道:“这块匾额能够不更换吗?” 阴神点头道:“有何不可?至多百年,我就会将这座府邸原封不动地还给夫人。” 楚夫人缓缓前行,与阴神擦肩而过,就这样走向远方。 她自言自语道:“山水相逢,再无重逢。” 又转头笑道:“府邸枢纽就在匾额。我已经放弃对它的掌控,之后能够取得几分山水气运,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阴神疑惑问道:“你不恨大骊王朝?他们为了让你继续坐镇此地气运,故意对你隐瞒了实情。” 楚夫人一言不发,飘然远去。 黄庭国北方山林之中有一座别业,虽山水险峻,但由于附近的江畔山壁之上有晦涩难解的摩崖石刻,每一个字都大如斗笠,使得游人不断。加上这栋宅子修建了一条可供马车通行的宽阔山路,所以算不得人迹罕至,时不时就会有人路过借宿或是休息。 别业主人是一个精神矍铄的古稀老人,身份相当不俗,是黄庭国的前任户部侍郎。老人一向好客,无论登门之人是达官显贵还是乡野樵夫,都会热情款待。 今夜月圆,山林和江水之上铺满月辉。一个提着一盏昏黄灯笼的老人,腋下夹着一本泛黄古籍,独自从宅院走出,下山来到并无一艘野舟渡船的渡口,从袖中掏出一件拇指长短的小木舟模子,轻轻抛向小水湾中。在距离水面还有一丈高的时候,小木舟突然变大,最后变得与寻常舟船无异,轰然砸在水面,溅起无数水花,在寂静深夜里,声势尤为惊人。 老人登上小舟,却没有木桨可以划水,便抬起手中灯笼,松开手指后,去抽出腋下书籍。那盏本该坠落的灯笼诡谲地悬停在空中,散发出柔和的洁白灯光。 老人盘腿而坐,一手捧书一手翻书,小舟自行驶出小水湾,去往水流相通的大江。他翻书的速度极其缓慢,今夜的江水破天荒地格外平静,小舟几乎没有任何晃动。 当他乘舟来到那处石壁下,才抬起头,望向那些无人能解开谜底的古老文字。 准确说来,其实有人在不久之前给出正确答案了,是一名大骊王朝的白衣少年,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却能够一语道破天机,说那是“雷部天君亲手刻就,天帝申饬蛟龙之辞”。哪怕老人见过了无数次春荣秋枯,那一刻内心仍是惊涛骇浪,只是脸上没有流露出来而已。 老人收回视线,心情复杂,微微叹息一声。 树欲静而风不止。 被一叶扁舟压着的大江水面之下,所有鱼虾蛇蟹龟等一切水族活物,几乎全部匍匐在江底,瑟瑟发抖。 老人收起灯笼和书籍,人与舟一起沐浴在静谧月色里。他又变出一只酒壶,不急于马上喝酒,而是环顾四周,唏嘘道:“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喝酒喝酒!”老人哈哈大笑,开始饮酒,一口接一口。小小酒壶瞧着不过一斤半的容量,但是老人已经喝了不下百口酒。 最后老人喝得酩酊大醉,脑袋晃晃悠悠,随手将那酒壶丢入大江,便向后倒去,扑通一声,直接躺在小舟之内呼呼大睡。 小舟继续逆流而上。突然,小舟头部微微上翘离开水面,然后整条小舟就这样离开了大江,向高空飘荡而去,越来越高。 小舟穿破了一层又一层云海,大江早已变成了一根丝线,整个黄庭国变成了一粒黄豆,东宝瓶洲变成了一寸瓶。 当老人悠悠然醒来,已经不知小舟离开大地有多远,距离天穹有多近。 小舟轻轻摇晃,又来到一条大河,只是不同于人间,这条大河仿佛没有尽头,群星璀璨,无比绚烂。 老人神色悲怆,嘴唇颤抖,喃喃道:“酒呢?”他重新躺下,闭上眼睛,像是记起了最不堪的回忆,满脸痛苦,一遍一遍重复呢喃,“我的酒呢,我的酒呢,酒呢……”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一名潇洒儒士站在大江畔的石崖之上,等待那一叶扁舟的返回。 此人正是观湖书院的崔明皇,作为东宝瓶洲最著名的两大儒家君子之一,他曾经亲身参与过骊珠洞天收官。他在收到两封密信后就赶来此地,要跟国师崔瀺和小镇杨老头一起,与这条老蛟做笔买卖。 因为大骊如今拥有世间最后的半条真龙。 这是最大的筹码,其实也是唯一的筹码。 老城隍旧址,秋芦客栈。 井口和井底,站着两名貌似年龄相近却身份绝对悬殊的少年。 陈平安轻轻跨上井口边沿,微微前倾,望向幽幽的水井底下,喊了一声:“崔东山。” 崔东山双手负后,仰起头,笑眯眯道:“怎么,终于想通了?”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自称什么来着?” 一瞬间,崔东山猛然警觉,头皮发麻,心湖沸腾。 紧接着,一条雪白虹光从井口撞入井底! 剑气如瀑布倾泻,布满整个水井。 这副皮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多少影响到崔瀺的一部分心性,加上古井之内,身体往下沉入水底的速度注定快不过剑气临头,他早已退无可退,便也没有半点退缩,一手在身前掐诀,一手掌心朝向井口,祭出了一份可谓压箱底的保命符。 只见少年洁白如玉的掌心出现一面镜子,镜面仅比井口略小一圈,镜面之上散发出一层淡黄的光晕。 有些白虹剑气顺着镜面边缘,流泻而下,井水瞬间蒸发干净。 整个镜面则挡住了绝大部分剑气,一撞之下,镜面绽放出绚烂的刺眼电光。 砰一声,崔东山身形往下一坠,下落半丈有余,整条手臂颤抖不已,然后被剑气镇压得慢慢弯曲起来,最后手掌逐渐下降到与脑袋持平。 他的脑袋开始歪斜,转为用肩头扛起古镜,同时用双手使劲托住镜子下方。 脑袋可以歪斜,可若是镜子倾斜,被剑气浇灌一身的话,那么就不只是被烧掉一具价值连城的无垢身躯这么简单,而是自己这个“少年崔瀺”也要就此身死道消,世间只留下那个大骊国师崔瀺。 天然生就一具最上品“金枝玉叶”骨骼的身躯,所有关节都发出黄豆爆裂的沉闷声响。崔东山脸庞狰狞,肩头被镜子底部磨出血痕来,脸色苍白,井底的身形被一寸寸往下压去,仍是嘶哑笑道:“老子也有今天?老秀才、齐静春,你们两个王八蛋害人不浅!一个害我从第十二境掉到第十境,一个害我从第十境掉到第五境!有本事就让你们的徒弟和师弟干脆让我彻底沦为凡夫俗子!有本事就来啊!我不信一道二境武夫用出的剑气就能打破这一口雷部司印镜!” 陆地剑仙一剑使出,往往气冲斗牛,起于大地,光耀天空。 陈平安这一剑,因为是往水井底下使出,相对不显山露水,可是井底通往大江的水道已经遭了大殃,连累远处江畔的大水府邸都开始气运摇晃。 寒食江神本以为今夜遭遇是因祸得福,正在跟隋彬、拦江蛤蟆两名心腹喝酒庆祝,结果天降横祸,来了这么一下。“大水府”匾额上三个金字已经开始龟裂出一丝丝缝隙,害得他赶紧掠空来到大门口,伸手扶住匾额两端,以免金字就此崩碎,使得自己身上的一江气运随之流荡离散。 井底,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以肩抵镜,满脸痛苦道:“陈平安!你这次要是杀不掉我,我崔瀺就算拼着半条命不要,上去后也要亲手宰掉你!将你的魂魄一点一点剥离开来,让你生不如死一百年!” 在小镇上,姓崔的偷过了宋集薪家墙上的春联,陈平安之后到了杨家铺子后院,曾经跟杨老头说起过绣虎、师伯这些称呼,但是老人并未说话,陈平安便没有刨根问底,只当是杨老头对此不熟悉,或者完全不感兴趣。 因为眉心有痣的少年之前在牌坊楼下自报姓名的时候,说的是两个字,还说第二字很晦涩生僻,所以陈平安从头到尾只确定了一个“崔”字。 后来陈平安想起一件事,宁姚姑娘曾经无意间说起过,大骊有一个绰号“绣虎”的家伙下棋很厉害,是唯一能够让大隋国手视为大敌的人物。 陈平安问过李宝瓶三人可曾听说过“绣虎”,三个跟他一样在小镇长大的孩子俱是摇头不知。陈平安后来还问过阴神这个问题,可是阴神分明知道答案,却说自己有规矩要遵守,不能说,一旦违反那些约定,就会平地起阴雷,让他魂飞魄散。陈平安当然不愿强人所难,就将这个问题搁置起来。 陈平安看阴神对待崔姓少年的态度,从头到尾,疏离而平静,至少没有把他当作敌人,就放心了一些,觉得崔东山也好,棋士绣虎也罢,不管贪图自己什么,终究是“两人之间的捉对厮杀”,哪怕自己“下棋”输了,大不了祭出剑气来个玉石俱焚,一缕不够,就再来一缕,万一两缕剑气用光都杀不掉白衣少年,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但是当陈平安看出地图上那一条线后,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很怕起始于其实比衙署还要更远的源头的这条线,有着自己无法想象的阴谋。比如好端端的齐先生突然逝世,之后学塾的马夫子在带领李宝瓶他们去往山崖书院的途中暴毙,而他陈平安最后反而成了小镇最有钱的人,坐拥五座山头! 姓崔的白衣少年今夜进入水井之前,在屋子里,亲口说起过一方“天下迎春”印章,而陈平安手里刚好有一枚齐先生赠送的“静心得意”。 一定与齐先生有关,一定与李宝瓶三人有关,说不定就是会死人的局面! 陈平安在小镇已经亲身经历过修行之人的冷酷无情,他实在无法想象,一旦可爱的李宝瓶、胆小的李槐和聪明的林守一死在自己眼前,而自己又无能为力,到时候自己心中会有多少悔恨。 陈平安下棋下得又慢又不灵气,这水平自认给林守一提鞋都不配。他虽然最后也没有梳理出完整的来龙去脉,但既然已经想到最坏的结果,那么就绝无可能让下棋厉害至极的“绣虎”步步为营,否则在此人收网的时候,他哪怕身负两缕剑气,都无法改变结局。 如果只是谋划他陈平安身上的物件,或是林守一所谓虚无缥缈的大道,陈平安不会有这么大的决心——那么就先下手为强! 此时此刻,陈平安使出这一缕剑气之后,剑气栖息的那座气府便什么都没有了,于是身躯自己孕育的气机乘隙疯狂涌入其中。这一去一来,带动附近窍穴的气血一起出现剧烈动荡,让陈平安心口出现一阵绞痛,痛得他跌坐在井口沿上,赶紧大口喘息。 由于受到古镜的阻挡,剑气虹光在水井内久久没有散去。陈平安死死盯住水井底下,赶紧调整呼吸,试图强提起一口气——失败——再次尝试,如此反复。 少年两眼通红,两耳嗡嗡作响,心脏有如擂鼓,体内所有经脉像是暴雨过后的一条条江河溪涧一同奔泻起来。只剩下一个念头的少年摇摇晃晃站起身,在心中告诉自己:“再来,一定要再来一次,一定要让最后这一缕剑气做到在气府内蓄势待发,要不然一旦那人犹有余力反扑,会害死所有人的!我答应过齐先生,他们一个都不能出事情,我一定要说到做到……” 意识模糊的草鞋少年凭借着一股执念,一步跨上井口,紧接着是另外一只脚。 不管上半身如何晃荡,陈平安的两只脚如扎根在井口之上。 可惜这一幕,无人得见。 少年双指并拢作剑,颤颤巍巍,指向水井底下。 东宝瓶洲西边,一处大海之滨,有个穷酸秀才正打算离开东宝瓶洲,返回极其遥远的中土神洲,临时感知到某处的情况后,无奈道:“你这娃儿,真是年纪越小越作死啊。教不严,师之惰。罢了罢了,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屁股。” “让我看看在哪里……黄庭国北边,还没到大隋……咦?距离那条江很近嘛。很好很好,之前凑巧去过那打雷崖,可以省去很多时间。” “本事太大,本领太多,也不好啊,做选择的时候就是麻烦。容我想一想……嗯,就用道家缩地成寸好了。” 老秀才颠了颠背后行囊,唉声叹气,伸出脚尖,在身前撮出一堆沙土,一番念念有词,然后一脚将那个小沙堆踩平。 与此同时,老秀才身形消失不见。转瞬之间,出现在了那座写有“天帝申饬蛟龙之辞”的古蜀国遗址的大崖之上。前后脚轻轻踩在山顶,站稳后看了眼远方,老秀才神色满是自得,感慨道:“没了这副皮囊当累赘,是要厉害一些。” 整座山崖轰隆隆摇晃起来,一条大江之水更是宛如一块铺在桌面上的绸缎被人一手扯住使劲抖了几抖,附近江水每隔数十丈距离就涌起高达数层楼的大浪头。 老秀才不愿因此坏了两岸风土,赶紧伸手往下压了压,如有恶蛟兴风作浪的江水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这个时候,老秀才才发现崖畔最边缘的地方有一老一小两个儒士模样的游客正瞪大眼睛望向自己,只得尴尬笑道:“月色不错,月色不错,我就不打搅你们欣赏风景了,你们就当我没来过。” 老秀才随即眺望远方一眼,点点头:“是那里了,还好不远。” 他一脚刚要跨出,神色突然凝重起来:“咦?” 以这座江畔大崖为圆心,约莫十里之外的圆线之上,一道道剑气凭空出现,凝聚成一个惊世骇俗的巨大圆形剑阵。 触及剑气丝毫者,必成齑粉。这是观湖书院崔明皇的第一感觉。 雷池绝对不可逾越。这是从星河之中返回人间的老人此时脑海里的想法。 然后两人面面相觑,面上都是苦笑和惊疑。 老秀才叹了口气,有些头疼,嘀咕道:“这是弄啥咧?” 有女子嗤笑的嗓音响起,只闻其声不见其面:“怎么,只准你们有帮手,就不许我家小平安也有啊?” 崔明皇此刻相当头疼。在别处,他崔大君子怎么都该是一等一的神仙,被尊为座上宾,阿谀之词能够听得耳朵起茧子。可惜在今夜在此地,他却沦为最不起眼的那只蝼蚁,甚至有可能连蝼蚁都不如。这种糟糕的感觉,让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他满腹气闷,不得不默念儒家经典,压抑杂念。 他看了眼那个乘舟从天上星河返回人间的老人,老人如今台面上的伪装身份是黄庭国前任户部侍郎,实际上是一条年纪大到吓人的老蛟。 老蛟此时比崔明皇要镇静许多,一手捻须,饶有兴致地观看那座剑气牢笼,自言自语,啧啧称奇。 崔明皇此行是奉国师之命悄然南下,要来跟此地蛰伏的老蛟商议秘事。大骊国师想要这位暂时化身为黄庭国前任户部侍郎的老人出任建造在披云山的新书院的首任山长,而他崔明皇依旧是之前约定的副山长,再加上一位声望足够的大骊文坛宗主,三人共同执掌那座填补了山崖书院空缺的新书院。相信以大骊皇帝的野心和魄力,尚未命名的披云山新书院一定会比齐静春的山崖书院更加规模宏大、文气郁郁。 至于原本答应他的观湖书院的新山长位置,据说大骊皇帝私下另有补偿。 崔明皇在收到国师崔瀺的密信之前,根本不知道小小黄庭国的小池塘竟然还隐匿着这么一条大蛟,以蛟龙之属得天独厚的坚韧身躯、天生掌握的水法神通,哪怕是十境修为,战力也绝对不输十一境练气士。 密信里披露,自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斩龙一役之后,以蛟龙众多著称于世的上古蜀国,山川江河之中,血流千万里,处处是蛟龙的残肢断骸,惨不忍睹。 随后在漫长的岁月长河里,这条高龄至极的老蛟隐蔽得极好,一直不断幻化相貌,当过将相公卿、贩夫走卒、武将豪侠,可谓历经人世百态,山河沧桑。 老蛟对于繁衍生息并不感兴趣,子嗣极少,整个黄庭国周边山水,不过是一女两子而已。其中幼子正是大水府的寒食江神,而长女则是秋芦客栈刘嘉卉所在紫阳府的开山祖师,只不过她的真实身份,对外一直秘不示人,哪怕是紫阳府第一代嫡传弟子,知道此事的人也寥寥无几,如今随着那些紫阳府老祖的逝世,真相早已湮灭。至于老蛟的长子,性情纯良,异于蛟类,且自幼喜欢云游四方,如今杳无音信,还在不在东宝瓶洲都难说。 背着行囊的穷酸老秀才刚刚从海滨以道家缩地成寸的神通来到这里的山顶,如何都没有想到会被人拦阻,关键是麻烦还真不小,因为被冲天而起的剑气城墙阻绝了天地气机,哪怕是自己都暂时无法感应外边,这让老秀才愈发愁眉苦脸。 他揉了揉下巴:“我的个乖乖,如今外边的婆姨都这么厉害啦?” 他又叹了口气,抬起手臂,屈指虚空一叩,轻声道:“定。” 天地瞬间万籁俱寂,再无江水滔滔声,也无阵阵山风撞上剑壁的细微粉碎声。 这十里山河之内,光阴不再流逝。儒圣气象,浩浩荡荡。 崔明皇由惊惧变成狂喜,开始在心中大声朗诵圣人教诲,以此增加自身的浩然之气。这对一位志在成圣的儒家君子来说,是千载难逢的际遇。 这一刻,就连见多识广的老蛟都给震惊到了,下意识后退数步,跟那个其貌不扬的老秀才拉开距离,哪怕这点距离根本无济于事,为的就是表露出一个谦恭态度。 在上古蜀国时代,斩龙之前,老蛟尚且年幼,听族中长辈说起,文庙神位仅仅在至圣先师之后的一位儒教圣人曾经跟四方龙王订立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蛟龙在岸上陆地,需要见贤则避,遇圣则潜。 曾有仅次于四方龙王的湖泽大龙自恃身处大湖之中,当着游历岸边的圣人的面兴风作浪,故意将浪头抬高到比岸边城池良田还要高的天空,恫吓沿岸的百姓,以此挑衅圣人。此举意思是:我不曾上岸,不曾违反规矩,你便是儒家圣人,能奈我何? 当时还年幼的老蛟刚刚觉得此举大快人心,结果就听长辈心有戚戚然说出了后边的惨事。当时那位儒家圣人便伸出一根手指,说了一句类似今晚老秀才瞬间移动时的言语,以指点江山定风波的莫大神通,将那条真龙定身于空中,令湖水倒退数十里,于是真龙便等同于擅自上岸了,并且遇圣人而不潜,所以圣人将其剥皮抽筋,镇压于水底一块大如山岳的湖石之下,罚其蛰伏千年不得现世。 那一次,长辈语重心长地叮嘱年幼晚辈,那些个儒家圣人,尤其是在文庙里头有神坛神像的,脾气其实都不太好,要不然为什么会有“道貌岸然”这个由褒到贬的说法? 老蛟当时疑惑询问:“儒家圣人此等行径,不是不守规矩吗?” 长辈愤懑回答:“蠢货,你忘了规矩是谁亲手立的?” 此刻崖顶的老蛟不知记起了什么陈年往事,有些感伤,喃喃道:“龙蛟之流,替天行道,行云布雨,贵不可言,几乎可算是听调不听宣的割据藩王,最终沦落至此,几乎绝种,怨不得圣人们,实在是野心使然,咎由自取。” 老秀才“咦”了一声,转头望向古稀文士模样的老蛟,微笑点头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难怪上次途经此地,看过了大好风光,仍是觉得缺了点什么,原来是你的缘故。嗯,还有位君子。君子啊,小齐当年……好吧,相逢是缘,可惜暂时顾不上你们。去。” 老秀才一番自言自语,然后手指轻轻向外一抹,老蛟和崔明皇便被强行搬出山崖之巅。 一人一蛟落在远处江面上,各自摊开手心低头一看,然后几乎同时手掌紧握,藏好了各自手心的那些个金色文字,不愿公之于众。 山崖剑阵之中的老秀才环顾四周,大笑道:“藏藏掖掖,可算不得英雄好汉!”他又很快察觉到自己这话说得没道理,嗫嗫嚅嚅,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给自己解围。 山崖临水那边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手里撑着一枝大荷叶,权且可以视为一把荷花伞。不过荷叶荷柄皆是雪白色,与白衣白鞋相得益彰,纤尘不染。 老秀才看到荷叶之后,皱了皱眉头,迅速开始心算推衍,最后神色黯然,喟然一叹,抬头望向天空,久久不愿收回视线,喃喃道:“最后一趟是去了那里啊。想当年那个朝气勃发的少年,口口声声‘君子直道而行,宁折不弯,玉石俱焚’,到头来……难为你了。” 老秀才望向那高大女子:“陈平安如果打死了少年崔瀺,不是好事。” 高大女子微笑道:“这样啊,可我管不着,你有本事出了剑阵再说。道理什么的,跟我讲没有用,你去跟我家小平安说,可能还有点用处。”她言语一顿,冷笑,“可前提还是你先要走出去。那两个家伙能被你顺利送出去,是我懒得拦而已。” 老秀才无奈道:“我在世的时候,本来就不擅长打架,如今就更不济事了,你何必强人所难。再说了,陈平安和少年崔瀺,如今一个是我……半个弟子吧,一个是半个徒孙,你说我更帮谁?我这趟去那边,虽说是帮崔瀺活命,可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陈平安好?” 高大女子点头道:“道理是很有道理。” 随即又摇头:“可我这趟出来,根本就不是为了跟人讲道理的啊。” 老秀才愈发无奈:“看在你家小平安的分上,给我一个例外呗?我就是一个教书匠,你不听道理,我就是空有一身本事没了用武之地。而你又是四个天下最会打架的几个人……几把剑之一……说剑也不全对,算了算了,不纠结这个称呼,总之这样对我很不公平啊!” 高大女子手持古怪大伞,脸色漠然:“破阵吧。” 老秀才万般无奈,只得小心翼翼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高大女子嘴角翘起:“知道啊,文圣嘛。” 老秀才愕然,心想敢情是知道自己底细的,还这么不给面子,这就有点过分了啊。 如今的浩然天下,儒教教主这位老人家是天底下所有儒家门生尊奉的至圣先师,坐在文庙最高最正中处。接下去就是分列左右的儒教第二代教主礼圣和为整个儒家文脉继往开来的亚圣。 礼圣获得至圣先师最多的赞誉和嘉奖,被儒家视为道德楷模、礼仪之师,制定了儒教最严谨繁密的一整套规矩。亚圣公认学问之深广最接近至圣先师,而且别开生面,让儒家得以真正成为天底下唯一的“帝王师学”。 再接着,便是眼前这位居文庙第四高位的文圣。当然,这已是陈年往事,如今这个位置已经空悬很久,因为神像一次次被降低位置,最后连文庙都待不下去了,被搬了出去。堂堂第四圣人,从儒家道统里卷铺盖滚蛋,这也就罢了,最后连神像都没能保全,被一拨性子执拗极端并以卫道士自居的儒家门生打得粉碎。 老秀才伸手绕到身后,拍了拍行囊,行囊消失不见。 他又耐着性子问道:“不然咱们有话好好说,不打行不行?” 高大女子略作思量,点头道:“那我就客气一点?” 老秀才欣喜点头,笑呵呵道:“如此最好。” 一瞬间,那座剑阵的剑气愈发浓烈磅礴,那股不可匹敌的剑势简直拥有割裂天地大道的迹象。 相传,上古剑仙众多,豪杰辈出,敢不向三教祖师低头,肆意纵横各大天下,以止境剑术、至境剑道、无敌剑灵仗剑人间。 高大女子扯了扯嘴角:“请文圣破阵!这么说,是不是客气一些了?” 老秀才一跺脚,气呼呼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高大女子拧转那枝不知何处摘来的雪白荷叶,杀机重重。虽然她脸上笑意犹在,可怎么看都寒意森森:“打不过就骂人,你找削?” 原先遍布于十里之外的圆形剑阵瞬间收拢,变成只围困住河畔山崖这点地方。与此同时,剑气愈发凌厉惊人,剑气凝聚而成的剑阵墙壁让天地间无形流转的虚无大道都被迫显现出来,黑白两色激烈碰撞,火光四溅,最终一起归于混沌虚无。 老秀才缩了缩脖子,灵光乍现,立即有了底气,大声道:“打架可以,但是咱俩能不能换一个打法?你放心,我这个要求能够顺带捎上陈平安,保证合情合理,合你心愿!” 高大女子沉默不语,突然看到老秀才在可劲儿给自己使眼色。 她犹豫片刻,点头道:“可以。” 客栈内,井口上,陈平安双指并拢作剑,指向井底。 第一缕剑气造就的虹光在老水井内渐渐淡去大半,不再是那般让人完全无法直视的耀眼刺目。借着光亮,陈平安依稀可见这一缕“极小”的剑气在离开气府窍穴后凝聚实质,如同一场暴雨,疯狂砸在一块“地面”上,而这块承受暴雨撞击轰砸的地面好像是一块圆镜的镜面。 陈平安当然不会知道,那叫雷部司印镜,来历不凡,大有渊源! 在上古一位职掌雷法的天帝陨落后,雷部诸神随之趁势而起,瓜分掉了万法之祖的雷霆权势,各自掌握一部分雷霆威势。再往后,就更加处境不堪,除了司职报春的那位雷部神祇之外,其余众多神灵早已沦为山水河神之类的存在,要么受三教圣人约束敕令,不得跨出“雷池”,要么经常被类似风雪庙、真武山之流的兵家势力,或是一些道家宗门,以雷法符箓、请神之术将其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而这面雷部司印镜的主人曾是雷部正神之一,虽然屡遭劫难,从镜面到内里早已破败不堪,里头的雷电光华几乎消磨殆尽,但绝不是中五境修士能够打破的。 古井内的白衣少年,身形已经被镇压向下一丈多,仍是用双手和肩膀死死抵住镜子底部。被剑气冲撞,镜面震动不已,不断崩开碎裂,但是很快又被镜子内蕴含的残余雷电自动修复为完整原貌。 剑气攻伐如铁骑凿阵,镜面抵御如步卒死守。 两者相互消磨,就看谁更早气势衰竭。 崔东山咬紧牙关,满脸鲜血,模糊了那张俊美容颜。此时已经没有多余力气撂狠话,他只能在心中默念:“熬过这一场剑气暴雨,我上去后一定百倍奉还!一定可以的,剑雨气势由盛转衰,我只要再坚持一会儿,陈平安你等着!” 虽然井底少年心气不减,可这般浑身浴血的模样,实在是凄凉了一些。 哪怕是叛出师门的惨淡岁月,一路游历,离开中土神洲,去往南边那个大洲,最终选择落脚于疆域最小的东宝瓶洲,昔年的文圣首徒崔瀺,远游不知几个千万里了,一路上何尝不是逍遥自在,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有谁能让他如此狼狈? 要知道,成为大骊国师之前的游士崔瀺,曾经有句难登大雅之堂的口头禅,只凭喜好斩妖除魔一番之后,就会来一句:“弹指间灰飞烟灭,真是蝼蚁都不如。” 扛着镜子的崔东山身形继续下坠,只是幅度逐渐变小。 镜子还能支撑下去,可是镜子外围不断有剑气流泻直下。被持续不断的剑气浸透,少年的身躯已经摇摇欲坠。他只得心念一动,从袖中滑出一张压箱底的保命符箓。此符珍藏多年,此时用出,少年心疼到脸庞都有些狰狞。 金色符箓先是粘在白衣袖口之上,然后瞬间融化。很快,那一袭白衣的表面就流淌满金色符文,细听之下,竟有佛门梵音袅袅响起,白衣如水纹滚动,衬托得他宝相庄严。 若说金粉、朱砂是画符最主要的材料,那么,另一些可遇不可求的材料一旦制成符箓,符箓蕴含的种种效果就会妙不可言。比如崔东山这一张,就是以一位西方佛国金身罗汉的金色鲜血作为最主要的画符材料,而且这位得道高僧差点就形成了菩萨果位,因此血液呈现出金色,浇注在金粉之中,在符箓之上书写《金刚经》经文,即可化为一张佛法无穷的金刚护身符,便是陆地剑仙的倾力一击都能够抵挡下来。 这让崔东山如何能够不心疼? 祭出这张价值连城的保命符后,少年心中略作计算,便轻松算出剑气至多让镜面崩碎,而镜子本身不会损坏,以后只要每逢雷雨之夜去往电闪雷鸣的云海之中接引雷电进入镜面,过不了几年,这面雷部司印镜就可以恢复如初。 如此一来,崔东山心中大定,略微歪斜手臂,胡乱擦拭了一下脸上鲜血:“奇耻大辱,差点坏了我这副身躯金枝玉叶的根本!” 他闭上眼睛,开始默默蓄势。 这道剑气将散未散的某个关键瞬间,就是他杀上井口的时机。 他当然不会等待剑气全部散尽,一旦被上面的陈平安发现自己没死,那泥瓶巷的泥腿子说不定还真有后续的阴招险招。 毕竟,此时的自己,无论是修为还是身躯,都经不起任何一点意外“推敲”了。 真是大道泥泞,崎岖难行! 少年心中大恨。 当初小镇之行,是国师崔瀺自认为的收官之战,因为涉及证道契机,他不惜神魂对半剥离,寄居于另外一副身躯,以少年形象大大方方离开大骊京城。 原来以为哪怕断不掉文圣先生、师弟齐静春这一脉文运,也能够以泥瓶巷少年作为观想对象,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砥砺心性,补齐最欠缺的心境,从而帮助自己一鼓作气破开十境,便有望重新返回十二境巅峰修为。甚至可借助大骊推广自己的学识,只要自己的事功学问能够遍及半洲版图,甚至一洲之地的儒家门生皆是我崔瀺之弟子,裨益之丰,无法想象。 在当时看来,不管如何计算,崔瀺都能够立于不败之地,无非是获利大小的区别。 但是如何都没有想到,齐静春真正选中的嫡传弟子,不是送出春字印的赵繇,不是送出仅剩书籍的宋集薪,甚至不是林守一这些少年读书种子,而是那个名叫李宝瓶的小姑娘,是一个女子!女子如何继承文脉?女先生,女夫子?就不怕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不怕被儒家学宫书院里的那些老人视为头号异端? 更没有想到,齐静春代师收徒,将他崔瀺和齐静春两人的恩师——文圣的遗物,转赠给了少年陈平安。 如此一来,不但文脉没有断绝,薪火相传到了李宝瓶这一代,而且使得原本欺师灭祖叛出师门的崔瀺,重新因为陈平安,再次与文圣绑在一起。 这使得误以为胜券在握的崔瀺心境瞬间彻底破碎,加上无形中的文运牵引,一跌就跌到了第五境修为。所幸之后跟杨老头达成盟约,习得一门失传已久的神道秘术,补全了崔瀺本身钻研的一桩秘术漏洞,得以快速温养魂魄,修为才如枯木逢春,开始回流上涨。但这种秘法存在一个致命缺点:积攒而成的修为是“假象”,用完一次就会被打回原形。除非一口气突破十境,跻身上五境之后,就可以“假作真时真亦假”。虚实不定,真假混淆,便是另外一番天地。 到达秋芦客栈的时候,崔东山的“假象”境界其实已经重新临近第九境,这才有机会以兵家“请神”的手段请出一尊儒家圣人的金身法相,这才让寒食江神吓得肝胆欲裂。境界是假的,手段是真的。否则以寒食江神统率北地水运数百年的阅历和城府,怎么可能被崔东山驯服得像条溪涧小鲇? 井底处,从井口倒下来的暴雨剑气犹然咄咄逼人,剑光被镜面撞得四处飞溅。 崔东山几乎已经双脚踩在井底水道的底部,井水及与大江相通的城中地下水早已被剑气蒸发殆尽。 崔东山在心中开始倒数。 他不想杀陈平安,千真万确,至少暂时是如此。 因为他更像是在拔河,希望将少年拉扯到自己的大道之上。至少短期之内,他不但不会祸害陈平安,反而会尽可能帮助陈平安增长修为,最多就是悄然改变陈平安的心性,春风化雨,潜移默化,最终让他成为自己的同道中人。万一陈平安运气不错,将来有希望继承自己的衣钵,自己也不会拒绝。 但是崔东山是真的想杀李宝瓶。因为这个小女孩以后一旦成长起来,遭受的骂名、排挤越多,他的大道修为就会越受到影响,因为他毕竟与陈平安犹有牵连。这不论是对追求尽善尽美的国师崔瀺还是崔东山而言,都是绝对无法忍受的事情。 崔东山觉得这根本就是一场无妄之灾:我哪怕再像一个居心叵测的坏人,可若是要杀你陈平安,何苦来哉一路装孙子?分明于你是无害的。 你陈平安凭什么因为一点猜测,就要对我痛下杀手? 凭什么你自己觉得我会对三个孩子包藏祸心,就可以出手杀人,丝毫不拖泥带水? 那齐静春一向推崇君子,为何被齐静春看重的你偏偏如此不讲道理?你小子算什么正人君子?老头子又凭什么让我跟你学做人?我崔瀺曾是文圣首徒,曾经传授齐静春学问,论在儒家道统之中的地位,我崔瀺高出贤人君子何止一筹?而你陈平安如此凭心做事,老头子的眼光真是一如既往的糟糕啊。 齐静春帮你挑来挑去,还不是等于帮你挑了第二个我? 双脚触及石板的崔东山继续在心中倒数,伺机而动,心胸间同时涌起一阵快意: 哈哈,如此更好,这意味着我脱离困境后,慢慢折磨你之余,至少会让你陈平安留着一条性命,这样你以后跟随我走那条大道,会走得更加自然顺畅。这么说来,你小子的运气不算太差。 再者,那个死老头子在我身上种下的文字禁锢,只针对你陈平安一人,不许我对你有任何歹念,否则就要受那鞭笞诛心之苦。除此之外,倒是不曾约束其他行径。这与老头子的学问勉强算是一脉相承的,讲究事事追本溯源。正本清源之后,方可在道德文章、为人处世上开枝散叶。 将来我崔瀺要你亲眼看着齐静春的嫡传,那个叫李宝瓶的小姑娘是如何死在你面前的,并且要你晓得何谓大道之争,她又是为何而死的! 时机已到!崔东山抵住镜子的双臂早已血肉模糊,深可见骨,只是毫不在意:“剑气如虹是吧?瀑布倒挂是吧?给老子起开!” 可是就在崔东山自以为得逞的前一刻,就只有这么一点毫厘之差,双脚扎根,稳稳站在井口上的草鞋少年终于蓄势完毕,但其神魂摇荡,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痛入骨髓,所以只能轻轻颤声道:“走。” 第二道瀑布倾泻而下。 你大爷的陈平安,老子就被你害死在这里了。 这是崔东山当时唯一的念头。 陈平安在井口摇摇欲坠。 在这之前。 陈平安今夜第二次坐在凉亭里,当时他和做噩梦惊醒的李宝瓶在凉亭对坐,有一缕无缘无故的清风吹拂小凉亭。 他记起一事,有些心酸,同时跟李宝瓶一起闭上眼睛,仔细聆听檐下铁马风铃声,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齐先生,如果檐下风铃的声响是偶数,这事就放一放,忍着那个姓崔的;可如果是奇数,我就出手了。” 叮咚,叮咚,叮叮咚。 第七声之后,再无声响。 于是在李宝瓶离开凉亭后,少年站到了井口边沿上。 更早的时候,在陈平安离开小镇之前。 那次在杨老头的提醒下,陈平安拿着雨伞离开杨家铺子,去追那位登门拜访杨老头并送给他两方山水印的学塾先生。 一大一小走在小街上。 “君子可欺之以方。这句话,你可以说给杨老前辈他们听。” “以后遇事不决,可问春风。嗯,这句话,你只要留在心头就好了,以后说不定用得着。但是我希望用不着。” 说完这句话后,双鬓霜白的读书人难得不像在学塾传授学问时那么古板严肃,眨了眨眼,望向少年,和煦笑着。 在陈平安带着李宝瓶一起离开小镇时。 某位青衫儒士的最后一点魂魄在去过了天外天某座大洞天之后回到人间,与草鞋少年和红棉袄小姑娘并肩而行了一段距离便停下了脚步,望着那位师弟和自己弟子的背影,不再相送。 读书人最后默默挥手作别之时,随着他轻轻挥袖,有一股春风萦绕少年四周,悄无声息,久久不散。 井中。 连同那面雷部司印镜一起,崔东山被狠狠砸回井底,整个人蜷缩在一起,躺在干燥至极的青石地板上,尽量躲在镜面底下。 虽然竭尽全力在作最后的垂死挣扎,可其实他心底已经万念俱灰了。 镜子剧震不已,带给下面的白衣少年巨大的冲撞力,以及剑气流淌过镜面后的剑气“水流”带给少年身躯的巨大灼烧感,都让他开始意识模糊。 就在闭眼的瞬间,老秀才烙印在他神魂之上的禁锢竟然消失不见了。 白衣少年精神一振,如树木久旱逢甘霖后焕发出勃勃生机。崔东山哪里还敢留有余力,此时不拼命更待何时:“哈哈,天助我也!老头子,你竟然也会出现这种纰漏!老不死的你也会有弄巧成拙的一天,真真正正是天助我崔瀺,天无绝人之路!” 只见一个个充满浩然正气的金色大字被满脸痛苦扭曲的崔东山一点点从神魂之中剥离而出。这种让人意念无处可躲的痛楚,可比千刀万剐还要来得恐怖。 可是崔东山头脑愈发清明,“圣人教诲,以文载道”,他驾驭那些暂时无主的金字去撞击那道剑气瀑布。 金字与剑气相互撞击,竟然没有半点声势可言。但越是如此沉默,越是让人惊骇窒息。 不再是任何气力、威势之争的范畴了,而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大道之争。 这条瀑布,终究是一缕“极小”剑气罢了。而那些金字,也只是被人临时借用而已。 两者僵持不下,最后竟然像是要凑巧打出一个势均力敌的局面。 好似两军对垒,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皆是全军覆没。 崔东山在察觉到机遇之后,不再束手待毙,而是开始小心翼翼坐起身,然后一点一点蹲起,最后总算是弯腰站立起来了。 他向一侧挪步,镜面瞬间歪斜,将最后的剑气全部倒向井口内壁另一侧,之后干脆随手丢了那面古镜,双脚点地,整个人冲天而起,然后身形瞬间消失不见,只有愤恨至极的阴沉嗓音不断回荡在古井之内:“你现在就算有第三道剑气也来不及了!” 陈平安站在井口,双手剑炉立桩,在最后一道剑气离去之后,就准备以拳法迎敌。 那部《撼山谱》,曾在开篇序文里头清清楚楚开宗明义:“后世习我撼山拳之人,哪怕迎敌三教祖师,切记,我辈拳法可以弱,争胜之势可以输,唯独一身拳意绝不可退!” 与此同时,雅静小院内,李宝瓶在屋内再度惊醒,不是做噩梦,而是被一把槐木剑给拍醒的。 迷迷糊糊的李宝瓶蓦然瞪大眼睛,之前破窗而入的木剑在空中迅速刻画了一个“齐”字,然后嗖一下飞掠向门口。李宝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床,靴子也不穿了,赤脚奔跑,打开屋门后,跟着木剑来到小师叔住的屋子。因为陈平安尚未回来,所以门没有闩,被飞剑一下子撞开了,李宝瓶跟着飞剑冲入其中,看到它指了指那只背篓。 李宝瓶在飞剑的指点之下,从背篓里掏出一块印章,打开后发现是那方小师叔只给她偷偷看过一次的“静心得意”印。飞剑这才使劲“点头”,迅猛飞向屋外。 李宝瓶握紧这方先生送给她小师叔的静字印,跟着当初莫名其妙出现在背篓里的槐木剑一路飞奔到凉亭,随后跃出凉亭,跑向小师叔所站的井口。 刹那之间,李宝瓶手中的印章挣脱开她的掌心,迅猛掠向井口,高过她小师叔的脑袋,然后沉闷至极地啪一下。 井口上方,有人歇斯底里:“又来?齐静春你大爷!阴魂不散,你他娘的有完没完?” 就看到一个莫名其妙出现在井口上空的白衣少年,额头上被一方印章重重砸中,整个人倒飞出去,摔在地面上。 一身修为点滴不剩的崔东山在昏死过去的前一刻喃喃道:“齐静春,算你狠,我认输。” 陈平安瞪大眼睛,只见那块“静心得意”印在砸中白衣少年的额头后,先是一个反弹,然后在空中凝滞不动,最后像是被人牵线一般给扯了回去。只不过那边扯线之人的力气小了点,静字印在空中晃晃悠悠,高高低低,速度不快。 陈平安追寻着它的轨迹,看到自己和李宝瓶之间悬停着那柄槐木剑,有一个身高跟尾指差不多的金衣女童四肢趴开躲在飞剑下边,手脚死死箍住木剑。此时,那模样玲珑可爱的金衣女童好不容易爬起来站到了剑身上。它晕头转向,脚步跟醉汉似的晃来晃去,看来这趟御剑飞行的经历,对于它来说算不得如何美好。 那方静字印落在木剑上,有些沉,一下压得剑尾翘起,金衣女童整个人滑向印章,手忙脚乱。 李宝瓶之前同样没有察觉到金衣女童的存在,此时见着了,只觉得有趣,便脚步欢快地飞奔过去,双膝微蹲,双手托住槐木剑首尾两端,近距离凝视着那个试图躲避的小家伙。金衣女童愣了愣,似乎天性十分羞赧,伸手捂住脸庞后,双脚并拢,笔直蹦跳起来,落地后身形竟然没入了槐木剑,就此消逝不见。 陈平安不明就里,不愿在这件事上纠缠不休,沙哑提醒道:“宝瓶,木剑丢给我,印章你先收好。” 李宝瓶立即收起好奇心,知道当务之急是收拾那个姓崔的家伙,便抓住印章,轻喝一声,向小师叔使劲丢出槐木剑。 只是小姑娘的力道有些掌握不准,槐木剑有些偏离陈平安所站位置。 “转过身去!”陈平安跟李宝瓶吩咐一句,随即脚尖一点,一步跨向老水井的左侧井口,踩在边沿上,精准握住木剑后,继续向前一大步,落地后,对着白衣少年心口就是一剑刺下。 就在此时,陈平安手中的槐木剑露出金衣女童的上半截身子,泫然欲泣,充满了后悔愧疚,对他使劲摇头摆手,仿佛是要阻止陈平安杀人。 可是陈平安从接剑到出剑极其果决,一气呵成,等到金衣女童现身的那一刻,木剑剑尖已经抵住白衣少年的心口。陈平安因为常年烧瓷拉坯的缘故,对于力道的掌控堪称精微,哪怕有心收手,可是从体内气机运转、手臂肌肉伸缩到木剑携带的惯性冲劲,都容不得陈平安改变结局。 背负棉布行囊的老秀才突然横空出世:“还好还好,真是差点就给人阴了一把。” 随着他出现,崔东山像是被人拎住脖子往后一拉,瞬间站定。虽然仍是晕厥状态,却腰杆挺直,站如青松,顺势躲过了陈平安的穿心一剑。 迅速后退的陈平安一手横剑在身前,一手将李宝瓶护在身后。 老秀才看着少年握剑的手法,感到生疏而别扭,大概就像是看山野樵夫握毛笔吧,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他感慨道:“就是你啊。” 陈平安如临大敌,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轻声道:“宝瓶,你等下一有机会就跑,不用管我。”他发现李宝瓶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三番两次,心中有些惊奇,侧身低头望去,“怎么了?” 李宝瓶脸色僵硬,抬起手臂,指了指陈平安身后,张了张嘴,口型像是在说两个字:“有鬼。” 腹背受敌?陈平安心弦紧绷,等他望去,瞬间满脸呆滞。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确定自己没认错后,背对着老秀才和白衣少年,既不敢明着说什么,以免给人偷听了去,反而害了这位神仙姐姐;可又实在着急,欲言又止,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李宝瓶偷偷握住小师叔的袖子,看了眼那个和颜悦色的老秀才,又转头看了眼那个神出鬼没的女鬼。 与上次见着的那个嫁衣女鬼不同,今夜这个身穿白衣白鞋,手里提着一枝雪白色的……大荷叶?李宝瓶有些犯嘀咕,外边世道的女鬼都这么清新脱俗吗?想当年,大哥曾经被自己胁迫,不得已说了好些个鲜血淋漓的鬼故事,那里面的红粉骷髅、水鬼河妖等精怪鬼魅,可都是动辄剖人心肝吃人血肉,模样和作态都是极其骇人恐怖的。 哪里会像眼前这位啊,比先前那个嫁衣女鬼还要美丽动人。 她身材高大,却依旧苗条,满头瀑布似的黑亮青丝从身后绕至胸前,用金色丝巾挽了一个结,显得尤为娴静端庄。 李宝瓶只觉得眼前的高大女子真是又高又好看,让她十分羡慕。小姑娘悄悄踮起脚尖,很快又灰心泄气地踩回地面。 高大女子的眼中仿佛只有陈平安,她笑眯眯道:“等下我们要跟人打架,不用怕那个老头子,只会一点挨打功夫而已。” “放心,这位姐姐不是坏人,是我们自己人!” 陈平安先安慰身边的李宝瓶,重新抬头后,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不是说不能离开小镇吗?万一被各方圣人察觉,你怎么办?” 高大女子抖了抖手腕,手中那枝荷叶轻轻晃荡,语气温和缓慢,有一股让人心安的气度:“你知道有个地方,叫莲花洞天吗?” 陈平安猛然记起宁姚,点头道:“以前有人跟我说起过,那里是道教祖师爷散心的地方,虽然只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但是那里的荷叶,哪怕最小的一张,荷叶叶面都要比咱们大骊京城还要大。” 高大女子莞尔笑道:“没那么夸张,像我手里这枝荷叶,若是现出它的本相,就是差不多方圆十里多一些的大小。当然,那里最大的荷叶肯定比大骊京城要大许多。这些荷叶能够遮蔽天机,简单说来,就是让三教圣人和百家宗师都没办法发现我的动向。” 她看到陈平安满脸疑惑,微笑解释道:“我们见面那次,当时我手里还没有这件好东西,是齐静春离开人间之前去了趟天外天,找到道祖,跟那个老不死的一番讨价还价,才帮我讨要了这把荷叶伞。至于齐静春付出了什么,我不清楚,毕竟‘静’这个本命字犯了忌讳,在道教的道统内部有很多人对此心怀不满,所以可以肯定,齐静春那趟莲花洞天之行,代价不会小。” 说到这里,便是高大女子的眼神也出现一抹恍惚,有些由衷佩服那名儒家门生。 在齐静春从天外天返回人间后,他们有过最后一场闲聊。 “这张荷叶?” “是我去了趟天外天,从那座莲花洞天摘下来的,能够帮助你离开此地,同时不会惊扰天地大道,不用担心圣人探询。” “好事是好事,但是你就不怕陈平安有了我在身边,变得肆无忌惮,以至于变成你齐静春不喜欢的那种人?” “陈平安什么心性,我齐静春心知肚明,所以从不担心陈平安仗势欺人,就算你从头到尾都护在他身边,我齐静春都不担心。” “你就这么看好陈平安?” “你说呢,他可是我的小师弟啊。” “你跟陈平安是平辈,然后我认他做主人,所以你齐静春的言下之意是?” “哈哈,不敢!” 想到这些,高大女子在心中微微叹息。 可惜天地之间少了个齐静春。 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宝瓶破天荒地怯生生说话:“姐姐,你生得真好看。” 高大女子点头笑道:“是的,比你好看多了。” 不但毫不客气,言语还伤人! 李宝瓶有些呆滞无言,陈平安满头冷汗。 在陈平安身后,同样是一场重逢。 老秀才瞪着已经清醒过来的崔东山,少年回瞪过去,心想老子现在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还怕你作甚? 老秀才先望向高大女子,后者点头示意无妨。 老秀才这才望向崔东山,恼羞成怒道:“你崔瀺不是很聪明吗?那现在咱俩来复盘好了。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我会突然失去对那些文字的控制,让你能够从神魂之中剥离出来,又恰好跟那缕剑气蕴含的道意打了个旗鼓相当,相互消磨殆尽,使得你当时冲出井底,有机会对陈平安使用杀招?你有没有想过,到最后你可能会被陈平安一拳打死,陈平安同时又被你重伤?” 崔东山脸色阴晴不定,最后赌气一般撇撇嘴,故作无所谓道:“无非是儒家某一脉的圣人出手,有什么稀奇的。就连齐静春都心甘情愿自己走进那个死局,落得一个束手待毙,我崔瀺被算计一次又怎么了。”他越说越火大,伸手指向老秀才,“老头子你还好意思说这些?你最寄予希望的齐静春死了,心性最不坚定的蠢货马瞻也死了,还有那个姓左的,就干脆彻底消失了,我崔瀺一样沦落至此,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你?天底下就你文章写得最好,立意最深,济世最久,行了吧?人家亚圣,听好喽,是亚圣,文庙第三高的那一位,他提倡‘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你厉害啊,偏要说天地君亲师。亚圣说人性本善,好嘛,你又说人性本恶!你大爷的,亚圣怎么招你惹你了?” 崔东山气得跺脚,这个习惯性动作其实与老秀才是一脉相承的。他的手指几乎就要指着老秀才的鼻子了:“更过分的是,人家亚圣年纪比你大不了多少,人家说不定还待在人间好好活着呢,老头子你怎么就这么一根筋呢?你逮着至圣先师或是礼圣老爷去骂架啊,指不定亚圣还会帮着你。你非要跟亚圣唱对台戏,我服气!” 老秀才默不作声,只是轻轻擦拭少年喷他一脸的唾沫。 自家人打擂台,唱反调,小门小户的话,关起门来,吵架红脸根本不算什么。 可要知道,一位亚圣,一位文圣,这场惊动整座儒门和所有学宫书院的“三四之争”太过惊涛骇浪了。两大圣人,尤其是在文庙前两位早已不现世的前提下,几乎可以说,就代表着整个儒家,那个为浩然天下订立规矩的儒家。虽说谈不上出现分崩离析的迹象,但是那几个隔壁邻居的当家人,见微知著,洞见万里,能不偷着乐? 之后,儒家内部出现了一场隐蔽至极的赌约。失败者,愿赌服输,自囚于功德林。 老秀才输了,于是就待在那里等死,任由自己立于文庙的神像被一次次挪窝,最后粉身碎骨。 但是当最得意的那名弟子远去别洲,力扛天道,身死道消,老秀才为了破开誓言,不得不跟所有圣人,而不单单是儒家圣人做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约定。毕竟圣人誓约若是可以轻易反悔,那么这座规矩森严的天地恐怕早就面目全非了。 他主动放弃那一副身躯,放弃儒教圣人的诸多神通,只以神魂游走天地间。 老秀才等到崔东山双手叉腰,低着头气喘吁吁,问道:“骂完了?是不是该我说说道理了?” 崔东山凭着一口恶气直抒胸臆后,想起这个老家伙当年的种种事迹,便有些心虚胆怯了,开始一言不发。 老秀才叹气道:“齐静春的棋术是谁教的?” 崔东山立即昂首挺胸:“老子!” 老秀才面无表情,缓缓道:“我曾经跟你们所有人说过,跟人讲理之时,哪怕是吵架,甚至是大道辩论,都要心平气和。” 崔东山立即噤若寒蝉,低声道:“是我……他齐静春下棋没悟性,输给我几次就不肯再下了。” 老秀才又问:“那你的棋术是谁教的?” 崔东山不愿说出答案,老秀才昂首挺胸道:“老子!” 崔东山一肚子委屈,恨得牙痒痒:老头子你懂不懂什么叫以身作则? 老秀才缓了缓口气:“你在教齐静春下棋的时候,棋力跟我相比,谁高谁低?” 崔东山勉强道:“我不如你。” 老秀才问道:“那你知不知道齐静春学会了下棋,很快就赢过了我?” 崔东山愕然,倒是不怀疑老秀才这番言语的真假。 老秀才再问道:“知道齐静春私底下是怎么说的吗?他对我说:‘师兄是真喜欢下棋,胜负心又有点重,我又不愿下棋的时候骗人,如果师兄总输给我,那他以后就要失去一件高兴事了。’” 崔东山梗着脖子说道:“就算是这样,又如何?” 老秀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训斥道:“你就是死鸭子嘴硬。从来知错极快,认错极慢!至于改正,哼哼!” 崔东山怒道:“还不是你教出来的!” 老秀才瞪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惋惜道:“马瞻的背叛,可能比你崔瀺的谋划更加让小齐失望吧。” 崔东山嗤笑道:“马瞻这种人,我都不稀罕说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如果说我好歹是为了大道契机,为了香火文脉,那他呢?就为了什么书院山长、学宫之主这么点虚头名利,就舍得同窗之谊,甘心做别人的棋子,也真是该死。老头子,当初你给了齐静春一句临别赠言:‘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这句话广为流传,我是知道的,但是你给了马瞻什么?” 老秀才淡然道:“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可惜了。” 不知是可惜了这句话,还是可惜了马瞻这个人。 崔东山讥讽道:“马瞻带着那些孩子离开小镇后,起先与我的一枚棋子相谈甚欢,颇为坦诚相见,就提到关于离开骊珠洞天还是继续留下一事,他与齐静春出现过一场争执,齐静春最后对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让马瞻有些惊吓。那句话是:‘君子时诎则诎,时伸则伸也。’马瞻这个蠢货,在齐静春天翻地覆慷慨赴死之后,还顺着私心,做着一院山长的春秋大梦,只有到自己快要死的时候才开了窍,总算确定齐静春当时在学塾,其实早就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了,只是一直不愿揭穿而已,仍是希望他马瞻能够好好照顾那些孩子。马瞻真是后知后觉,两次被拖延敷衍后,终于知道万事皆休,他这辈子总算唯一一次激起了那么些男儿血性,以失去来生来世作为代价伤了我那枚棋子,才使得那些孩子能够返回小镇,最终多出这么多事情来……”说到最后,白衣少年越来越有气无力。 老秀才唏嘘不已。 骊珠洞天诸多人和事,尤其是齐静春坐镇的最近一甲子,天机被隔绝得更加严密。齐静春、杨老头,以及一些幕后人物纷纷暗中出手,使得这座小洞天变得扑朔迷离,变数极多,就算是老秀才都极难演算推衍,不敢说推演出来的真相就一定是真相。 高大女子的温和嗓音轻轻响起:“聊完了?” 老秀才脸色有点难看,重重叹气,眼角余光瞥见那女子正望向自己,只得磨磨叽叽地摘下背后行囊,掏出一幅卷轴,轻轻解开绑缚卷轴的线绳。 陈平安一头雾水。 高大女子走到他身边,笑道:“等下你可以出剑三次。” 她眯起眼,望向荷叶外的天空,缓缓道:“等下我会恢复真身,你不用奇怪。” 最后她好像记起一事,歉意道:“忘了说两个字。” 陈平安抬起头。 高大女子收敛起笑意,毕恭毕敬称呼道:“主人。” 第31章 《草长莺飞时》:去开山 李宝瓶虽然出现了短暂的气馁,可很快就斗志昂扬,不动声色地挪开脚步,偷偷摸摸从高大女子的左手边位置绕到她身后,再走到她右手边,看看她的衣裳,瞅瞅她的大荷叶。她觉得还是好看,真是美。 听过了崔东山的骂娘和老秀才的训斥,陈平安琢磨出一些意味来,可仍是不敢置信,咽了咽口水,小声问高大女子:“这位老先生是齐先生的先生,那个什么文圣?儒家的大圣人?” 难怪这一路走得如此跌宕起伏,会遇上戴斗笠的阿良和风雪庙的陆地剑仙魏晋。当然,还有这个姓崔的。 高大女子点头笑道:“是的。” 女子真身是石拱桥底下所悬的老剑条孕育而出的剑灵,在近万年的漫长等待中,她曾经亲眼见证了最后一条真龙的陨落。那场可歌可泣的落幕之战,三教和诸子百家的大练气士联袂出手仍是死伤无数,战死之人的尸体如雨落大地,魂魄凝聚不散,连同真龙死后的气运混淆在一起,最后造就了骊珠洞天,却被她视为稚童打架。 她从头到尾都在冷眼旁观,偶尔眼前一亮,就偷偷拾取几件漂亮好看的物件,神不知鬼不觉。 她本以为自己的余生,要么就是睡觉,要么就是打着哈欠观想那些气势恢宏的远古遗址,在其中飘来荡去,比孤魂野鬼还不如,就这么一点点在光阴长河里随波逐流,等待灵气涣散殆尽的那一天。 但是在骊珠洞天破碎之际,她挑中了陈平安作为第二任主人,不是天生大剑仙坯子的宁姚,不是来历不俗的马苦玄,更不是什么谢实、曹曦这些土生土长的小镇天才。 这一切,齐静春功莫大焉。 先是那一夜,齐静春独自一人枯坐廊桥到天明,就在那块“风生水起”的匾额下边,为的就是说服她睁眼看一看泥瓶巷少年,哪怕一眼都好。 其实她的第一眼感觉,是没有感觉。 她实在是见过太多太多惊奇了。 所以她无动于衷。对她而言,骊珠洞天破碎下坠也好,天道反扑百姓遭殃也罢,对她没有任何影响。 可她确实有一点好奇,齐静春这么一个被誉为有望立教称祖的读书人,为何偏偏选中一个连书都没读过的孩子? 所以她在那天之后,多看了少年几眼,仍是没觉得如何。 后来她实在无聊,终于记起在齐静春离去之时,凭借小镇圣人的身份,以大神通捞起了骊珠洞天最近十多年光阴长河之中的“一捧水”,放在了廊桥底下。 于是有一天,她闲来无事,便现出真身,悬停在廊桥底下的水面上,一边梳理头发,一边观水。里面记录着那个泥瓶巷少年的点点滴滴。 有伏线千里的幕后谋划,有市井巷弄的鸡毛蒜皮,有包藏祸心的善举,有无心之举的祸事,有家长里短有悲欢离合,有伤心有诚心,有人生有人死。 她觉得挺有意思,比看一群孩子打打杀杀或者围殴一条小虫有意思多了。 比如屁大一个孩子,背着差不多有他半人高的背篓,说是要上山采药,结果还没上山就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又比如孩子站在小板凳上,手拿锅铲碎碎念:“今晚一定要烧一顿好吃的,不咸不淡刚刚好。” 还比如那个跑着离开糖葫芦摊的孩子,一边跑一边流口水,只能努力想象着小时候尝过的滋味;最后比如那个孩子为了活下去,大中午都在溪水深处钓鱼,全然不知神仙难钓中午鱼的道理,晒得比黑炭还黑。 剑灵知道这些皆是苦难,但是她又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难熬的苦难。 因为剑灵曾经跟随她的主人征战四方,尸山血海。那些满地神祇的残骸能够堆积成山;那些大妖的妖丹能够一次性穿成糖葫芦,吃起来嘎嘣脆;那些化外天魔的身影遮天蔽日,一剑摧破。 所以齐静春再次找到她后,她仍是不愿点头。这么会说道理的圣贤齐静春无计可施,只得收回了那一捧光阴水,在廊桥上轻轻倒入龙须溪。那些画面缓缓流淌,从为了送信身形匆匆的少年陈平安,回到在神仙坟里祈求娘亲身体平安的孩子陈平安。 齐静春不再尝试说服剑灵,开始走向廊桥一端。恰恰是他大失所望的最后关头,有一句无心之语总算略微打动了铁石心肠的剑灵:“我们都对这个世界很失望啊。” 剑灵不动声色,那捧水即将全部融入溪水,最后一幕是孩子在泥瓶巷与父亲告别:“爹,我五虚岁了,是大人啦!” 剑灵望向那个背影,说道:“让他走一趟廊桥,如果他能够坚持前行,我可以考虑。” 齐静春震惊转头,随即开怀大笑,使劲点头:“我相信陈平安,请你相信齐静春!” 他大步走下廊桥台阶,两只大袖子晃得厉害,仿佛里头装满了他的少年时光。 剑灵被陈平安一句问话打断思绪。 他小心翼翼问道:“既然是齐先生的老师,那我们能不能不打?” 剑灵松开手中的雪白荷叶,它先是飘向高空,然后一瞬间变得巨大,足足撑起了方圆十里的广阔天幕。她摇头道:“为了齐先生,你必须要打这一架。” 陈平安挠头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既然跟齐先生有关,你又这么说了,我相信你……”他停顿片刻,眼神坚毅,凝视着高大女子,咧嘴笑,“打就打!” 高大女子会心一笑,转移视线,望向那个还在拖延的老头子。为了解开绑缚卷轴的那个绳结就花了大半天工夫,他这会儿还在嘀嘀咕咕呢:“我曾经只知道躲在书斋里做学问,错过了很多。走出功德林后,就想要尝试一下以前不敢想象的生活,比如痛快喝酒、跟人粗脖子吵架、吃辛辣的食物、光膀子下水游泳……就这么一路走过了很多地方,见识过很多名山大川……” 高大女子打趣道:“文圣老爷,还没完呢?脖子横竖挨一刀,嗯,是一剑,你这么拖着毫无意义。” 老秀才悻悻然道:“我这不是等着你们俩改变主意嘛。” 高大女子眯眼冷声道:“老家伙,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老秀才呵呵一笑:“老家伙?” 高大女子笑容愈发温柔:“我记下了。” 老秀才话中是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打就打,谁怕谁?真以为我打架不行啊,那只是相对于我吵架的本事而言。” 老秀才总算解开绳结,手腕一抖,那幅画卷啪一声横向铺展开来,斜斜坠向地面,瞬间铺满了水井四周的地面。陈平安想要挪步,被高大女子按住肩膀,让他不用动。 胆大包天的李宝瓶干脆就蹲在地上仔细观摩起来,不忘伸手这里戳戳那里点点。 站在老秀才身后的崔东山,此时正帮他捧着行囊。 老秀才轻喝道:“收!” 李宝瓶蓦然惊醒——铺在地上的画卷没了!而且小师叔和那个脾气不太好的女鬼姐姐,以及先生的先生,她该称呼为师祖的老秀才,一起消失不见了。 她抬起头望去,那幅画恢复成了一支卷轴,安安静静悬停在空中。 崔东山对此并不觉奇怪,站在原地乖乖捧着行囊,一脸愤懑。 李宝瓶猛然站起身,高高举起那方印章,大声问道:“姓崔的,我小师叔呢?你不说我拍你啊!我出手揍人从来没轻没重的,不小心拍死你我不负责的啊!” 崔东山看了眼小姑娘,脸色漠然,点头道:“你拍死我算了。” 挑衅是吧?李宝瓶愣了愣,然后大怒,二话不说就一阵撒腿飞奔,绕过画卷后,一个身形敏捷的跳跃,手中印章啪一声重重砸在崔东山脑门上。 崔东山满脸匪夷所思,眼神痴痴,伸手摸了摸更加红肿的额头,突然就丢了行囊,蹲在地上,抱头喊道:“这日子没法过了,谁都能欺负老子啊!” 李宝瓶没来由有些愧疚,握住印章的手绕到身后,将作案工具悄悄藏了起来,然后就开始去研究那画轴,希望能够把小师叔找出来。 陈平安环顾四周,有点类似当初被剑灵第一次扯入“水底”之时,四周皆是茫茫虚无,因此衬托得某些“实物”格外“实在”。比如眼前远方有一堵高墙,不管陈平安怎么伸长脖子,都看不到墙壁的尽头。 站在他身边的高大女子伸手握住那把被金色丝结绾在一起的青丝,笑道:“这既是在山河卷里,也是在文圣的意识之中。说起来比较复杂麻烦,你只要知道在这里出剑,你我都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就行了。这也是我为什么要答应老头子的一个原因,要不然当时就在河畔大崖上开打了。”她另外一只手突然按住陈平安的肩头,“现在这里太近了,所以你看不到真身面貌,我带你后退一些,先退个八百里好了。” 陈平安感觉整个人都在风驰电掣,倒退出去不知道多远。最终站定后,少年顾不得身体的不适和气府的沸腾,张大嘴巴,望向“那座山”。八百里之外遥遥远望的一座山,还能如此巨大?披云山跟它比起来,应该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土堆? 高大女子脸色肃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文圣答应在这里打架的话,可以给你一点额外的待遇。” 陈平安已经被震惊得无以复加,有些口干舌燥:“啥?” 高大女子凝视着少年的那双眼眸:“在这里,你出剑之时,会拥有类似十境练气士的修为。当然,这是假象,但却是极其真实的假象。我希望你置身其中后,能够仔细体会,这对你将来的修行……没什么用处。”她被自己逗乐了,忍俊不禁,“好吧,我只是想要让你知道一件事,就是别光顾着练拳,尤其老是觉得练拳就是为了活命,那也太没出息了,志向怎么可能只有这么点大?你想啊,你是谁?” 陈平安呆呆回答:“陈平安?” 答非所问就算了,关键是,你不是陈平安还能是别人? 高大女子弯下腰,揉了揉少年的脑袋:“除了是陈平安,还是我的主人啊。”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 大山之巅,老秀才愤愤道:“好嘛,之前着急得很,现在不急啦?” 高大女子深吸一口气,指了指那座山岳:“那是中土神洲最大的一座山。” 陈平安点点头。 高大女子望向远方山岳,眼神炙热:“那么如果山岳挡住你的大道,你该怎么做?” 陈平安轻声道:“爬过去。” 高大女子嘴角翘起,并不恼火,又问道:“但是当你手中有剑呢?” 陈平安想起自己手持柴刀开路的场景,问道:“开山而行?” 高大女子大笑道:“对!”她大踏步向前,站在陈平安面前,伸出并拢的手指,在身前由左到右缓缓抹过。 一点极小极小的光亮在最左边骤然爆开,如日当空,一直蔓延向右边。 刺眼至极的光亮每多绽放一寸,高大女子的身影就黯淡消逝一分。 最终,陈平安看到前方悬停着一把无鞘长剑,像是等人握剑已经等了千万年。 光线已经散去,陈平安缓缓前行,握住了长剑的剑柄。 一瞬间,他只觉得天翻地覆,所有气府窍穴都在震动,身体四周气流紊乱,吹拂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陈平安闭上眼睛,心有灵犀道:“同行!” 长剑疯狂颤鸣,如秋蝉在最高枝头对天地放声! 老秀才站在山顶一块巨石上,山风吹拂,双袖飘荡,猎猎作响。 此时迎风高立的白发老人,哪里还有半点寒酸气? 老秀才望向八百里开外骤然亮起的那一点光芒,哪怕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仍是感到有些刺眼。老秀才微微点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剑锋比起传闻中要钝了许多,但是内里蕴含的锐气衰减得不算多。厉害,真是厉害,悠悠然万年时光,沧海桑田,还能够拥有如此分量的精气神。但是……”他很快就笑了,“我会凭借此山让你们知难而退的。打架这种事情,终究是能少打就少打,伤和气嘛。” 老秀才脚下的这座被他观想入画的山岳,名头大到不能再大。 九大洲里版图最广的中土神洲,有大岳名为穗山,山势磅礴,可谓拔地通天。山巅有至圣先师手书碑文“天下独尊”,有礼圣崖刻“五嶽之祖”,有道祖座下首徒留下的“罡风徐来”,有兵家圣人以手指刻就的“唯我武当”四字。仅是各大洲历朝历代的帝王来此封禅告天的祭文石刻就多达一百八十余块,草篆隶楷皆有,这些充满玄机的文字和崖壁一直从穗山之巅的登天台往下延伸到半山腰,名胜古迹几乎随处可见。 老秀才眺望那抹璀璨剑光,有些讶异。先前第一次出现在老井口,看到过陈平安的握剑手势,实在是不堪入目,连他这么对武学不讲究的人都看不下去。但是这一刻,看到少年横剑在身前的握剑姿态,他只有一个感觉——稳。 少年握剑的手很稳,心很静、很定,所以整个人的神魂意气更稳。 高大女子将所有剑意灌注入“老剑条”之后,下一刻,以更加虚无缥缈的身姿和玄之又玄的气象直接出现在了陈平安的心湖之上,金眸,赤足。 当她脚尖轻轻点在湖面上,泛起阵阵涟漪时,少年心头就响起了一阵心声:“不用着急出手,先适应十境练气士的感觉。” “所谓的剑术招式,不过是那么几种,变不出太多花样来。这就是后世江湖与山上仙家的区别所在。练气士练气,养炼合一,孕育出来的剑意有千千万,有深有浅,有高有低。若别人是水井溪涧,你是那湖泽江河,自然胜别人千倍百倍。” “剑气长短则取决于体魄气府的开拓境况。气府洞开越多,潜力挖掘得越深,别人只有一块下等福地,你却拥有了全部的洞天福地,两者之差,天壤之别!经脉如道路,别人是独木桥羊肠路,你坚韧宽阔是那通天大道,别人如何能够跟你争胜?” 高大女子环顾四周,看到少年那些心境景象后,满脸笑容,轻声道:“听懂了吗?” 陈平安正在艰难适应十境修为的感觉,加上身体四周气流紊乱至极,连眼睛都睁不开,更别提开口说话了,好在高大女子说只需要心中默念就行。 陈平安老老实实告诉她:“听得懂,但是不知道如何去做。” 她竟是半点也不意外,哈哈大笑起来。 陈平安不明就里,继续去竭力适应十境练气士的自己。 那种古怪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就像饥肠辘辘之人突然肚子里填满了大鱼大肉,半点缝隙都没有留下,所有气府都被撑开了。 那股原本仿佛是一条游走火龙的本元气机一下子从针线摇身一变,成长为体形夸张的泥鳅大小,在全身经脉迅猛游弋,横冲直撞,畅通无阻,中途不断裹挟各座气府窍穴的气机,滚雪球一般,那架势,感觉不变成一条名副其实的蛟龙就不罢休。 体内澄澈如琉璃,躯干经络伸展舒张如金枝玉叶。 真气无垢,返璞归真,长视久生。 一个个林守一曾经提及过的说法依次浮现在陈平安心头。 少年心湖之上,高大女子轻声道:“还差一点意思。剑修到底不是寻常的练气士。” 她仰起头望向远方,透过这座陈平安的丹室心境直接望向了那座山巅的巨石,笑问道:“你说呢?要不然你厚着脸皮搬出这座穗山来御敌,未免太过胜之不武。” “要你们输得心服口服便是。” 老秀才心领神会,爽朗大笑,稍作犹豫,微微收敛视线,眼光在整座山岳上游移,最后视线凝聚在一座崖壁之上。上边有远古剑仙以充沛剑气写就的一幅奇怪“字帖”,正是在中土神洲引来无数剑修观摩,甚至不惜在崖下筑庐感悟剑道的“飞剑帖”。 “拿去便是,能拿多少就看你的本事。左小子当初与你一般,尚未正式学剑,无意间登山看崖观字,这一看,便拿住了六个字。习剑的天赋资质如何,立竿见影。剑修之中,天才辈出,可天才也分大小,五字必成陆地剑仙。陈平安,且看你根骨如何!” 只见老秀才一挥袖,山崖石壁上的七个古朴大字飞出崖壁,掠向八百里外,转瞬即至陈平安身边。已经变成巴掌大小的古篆金光绚烂,熠熠生辉,一个个字围绕在陈平安四周飞快旋转。只是到最后,竟是没有一个字愿靠近陈平安,两者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终于干脆掉头飞掠返回。 老秀才看到这一幕后,既尴尬又愧疚,喃喃道:“弄巧成拙了。小平安,对不住啊,我哪里想到这些字如此不给面子……” 踩在陈平安心湖上的高大女子冷哼一声。老秀才讪笑道:“棘手,真棘手,这可如何是好?无妨无妨,我再换一个更省心省力的法子便是,难不倒我的。我与穗山山神那可是老交情了,他有什么家底,我最是清楚不过了。实在不行,我就……” “那七个字看不上我,我不奇怪。”就在此时,陈平安眼眸睁开一条缝隙,不再以心声与高大女子对话,而是直接说出了口,“而且其实我也不想要它们,真的!” 高大女子心头一震。少年加重力道,握住手中长剑,缓缓道:“我练拳的时候一直有种感觉,就是练到最后,出拳会很快,甚至觉得是最快。现在有你在我身边,我觉得足够了,根本不需要什么字。接下来这一剑会很快!相信我,一定会很快!” 高大女子点点头。 老秀才亦是愣了愣,啧啧道:“这口气,真像小齐少年时候。” 他眼中有笑意,却故意扯开嗓子冷哼道:“我倒要看看,这一剑能够让你小子的十境修为发挥出十一境还是十二境的实力!陈平安,可别拖后腿啊,别到最后只展露出七八境的实力。来来来,这一剑再不递出来,黄花菜都要凉啦!” 老秀才调侃完后便盘腿而坐,呢喃道:“诗家有言:‘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可天下有这么多不平事,剑却只有一把啊。” 他哂然一笑,不再有这些伤春悲秋的情绪,幸灾乐祸道:“再说了,别人是十年磨一剑,陈平安你手里那把剑啊,得有一万年喽。” 陈平安几乎和高大女子一起沉声道:“走!” 他开始向前狂奔,竟是拖剑而走。 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的老秀才只是笑着摇头。 少年高高跃起,一剑劈砍而下。 万籁俱寂。没有照耀天地的惊人剑光,没有气贯长虹的剑气。 但是这一瞬间,山巅巨石上,原本坐北朝南的老人侧过身而坐。 心湖水面上,高大女子突然就那么坠入湖底,闭上眼睛缓缓道:“一万年了。” 与此同时,秋芦客栈水井边,一直在研究画轴的李宝瓶突然瞪大眼睛,惊讶喊道:“画轴怎么突然多出一条裂缝啦?” 一直坐在地上发呆的崔东山斜瞥一眼小姑娘和画轴,没好气道:“就算天塌下来,这幅画卷也不会有丝毫折损。知道什么叫天塌下来吗?中土神洲曾经有个无名氏,一剑就将天河捅穿了,直接将黄河洞天的无穷水流引下来,远远看去,就像天幕破开一个大洞,水哗哗往下掉,这才造就出了天下十景之二的‘黄河之水天上来’,以及位于彩云间的白帝城。白帝城的城主那可了不得,是少数几个胆敢以魔教道统自居的枭雄,风流得很。我曾经有幸与之手谈,就在白帝城外的彩云河之中,被誉为彩云十局。我输多胜少,不过虽败犹荣,毕竟那杆写有‘奉饶天下棋先’的旗帜已经在白帝城城头树立六百多年了,有资格跟城主对弈的棋手,屈指可数……” 李宝瓶不爱听这些有的没的,气恼道:“你说这么多显摆什么呢,我说画轴破了就是破了!如果我赢了,让我用印章在你脑门上再盖个章。敢不敢赌?” 赌博?崔东山立即来了兴致,颓丧神色一扫而空,猛然站起身,拍了拍屁股,笑问道:“我赢了如何?” 李宝瓶大方道:“你要是赢了,如果小师叔从画卷里出来还是要坚持杀你,那我回头帮你收尸!你说吧,要葬在什么地方?我家小镇神仙坟那边如何?我经常去,那里路比较熟,能省去我许多麻烦……” 崔东山龇牙咧嘴,伸手道:“打住打住。如果我赢了,你帮我说服陈平安,不但不可以杀我,还要收我做弟子。” 之前离开老井的瞬间,他被齐静春的“静心得意”印重重砸中额头,彻底打散了这副皮囊最后的“一点浩然气”,从五境修士真真正正跌落为凡夫俗子。果然如齐静春当初在小镇袁氏老宅所说,一旦不知悔改,自有手段让他崔瀺吃苦头。 但是东宝瓶洲大势如此,大骊南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况且崔瀺自身所走的大道没有回头路,容不得退缩半步,因此哪怕当时就确定齐静春留有后手,崔瀺还是该如何做就如何做,至多就是行事说话更加小心一些。 但是不管如何,少年崔东山也好,身在京城的国师崔瀺也罢,不管如何性情奸诈、嗜血成性、城府厚黑,愿赌服输这点气量,他从来不缺。这一点,从拜师入门的求学生涯开始,到沦落为一个小小东宝瓶洲北方蛮夷的国师,他没有改变过。 李宝瓶摇头道:“哪怕我是必赢的,也不会答应你这种事情。” 崔东山眨眨眼:“这种买卖都不做,以后怎么成为山崖书院的小夫子、女先生?” 李宝瓶一脸鄙夷地看着这个昔年的“师伯”,扬起手臂,晃了晃手里那方莹白印章:“怕不怕?” 崔东山呵呵笑道:“山野长大的小丫头片子,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李宝瓶缓缓收回手臂,朝印章篆文轻轻呵了一口气。 崔东山咽了咽唾沫:“李宝瓶,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儒家门生,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们可是有同门之谊的。再说了,你就不怕你小师叔看你这么骄横,半点没有大家闺秀的贤淑雅静,以后不喜欢你?” 李宝瓶开心笑道:“小师叔会不喜欢我?天底下小师叔最喜欢的人就是我了!” 崔东山叹了口气:“可是总有一天,你的小师叔会有最喜欢的姑娘的。” 李宝瓶毫不犹豫道:“那就第二喜欢我呗,还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情啊。” 崔东山一脸看神仙鬼怪的表情:“这也行?” 李宝瓶突然露出一模一样的表情,望向崔东山身后。崔东山转过头去,以为是出了什么意外,当下他这副身躯可经不起半点折腾了。但是一瞬间,崔东山就心知不妙——身后空无一物,并无异样。等他恼火地转过头,一方印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在了他额头,打得他当场后仰倒去。 倒地过程中,崔东山悲愤欲绝——这是第三次了!他怒道:“李宝瓶,你再敢拿印章偷袭我,打一次,你就要从第二喜欢掉到第三,以此类推,你自己掂量着办!我崔瀺好歹当过儒家圣人,说话怎么都该剩下点分量,勿谓言之不预!” 这些当然是色厉内荏的骗人话,儒家圣人确实有口含天宪的神通,可对于所传承文脉文运的要求,以及自身浩然气的温养,极为苛刻。 如今崔东山除了那个方寸物里头储藏的身外物,以及一副金枝玉叶的皮囊,就两手空空了。雪上加霜的是,方寸物就像是天地间最狭小的洞天,对于练气士的境界是有要求的,哪怕是神意与方寸物相通的主人。崔东山身上的那个,就需要本人最低有五境修为,至于其他人要强行破开的话,则需要十境,比如兵家剑修之流。至于十一境修士,打开就很容易了。道理很简单,方寸物是自己家,但是家门上了锁,一样需要开锁进门,五境修为就是主人手里的那把钥匙。 如果是盗匪毛贼想要破门而入,不是做不到,但是难度很大。 当下的崔东山体魄极为孱弱,神魂身躯都是如此,连寻常的文弱少年都不如,将来如果调理得当,才有可能恢复正常人的气力。至于修行一事,就真要听天由命了,得靠大机缘和大福运。但是崔东山觉得以自己这一路的遭遇来看,能活着当上陈平安的徒弟,就已经很是心满意足了。 十二境的儒家圣人跌到十境修士,再跌到五境,最后跌到不能再跌的凡夫俗子。 崔东山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大起大落落落落。 还敢威胁我?这家伙不记打啊,连李槐都不如。李宝瓶气得飞奔过去,蹲下身后,对着崔东山的脑袋就是一顿迅猛盖章。 雷厉风行,疾风骤雨,让人措手不及啊。 就连崔东山这般心性坚韧的人物,在这一刻都觉得生无可恋。 毕竟对手只是一个小姑娘,而不是老头子、齐静春这些家伙啊。 山河画卷之中,抡起手臂一剑劈砍下去的少年,落地的时候就失去了意识,被恢复真身的高大女子抱在怀中。她小心扶着陈平安一起席地而坐,双手轻轻搂住身形消瘦的少年,因为金丝结绾住的青丝垂在胸前,遮挡住了少年的脸庞,她便伸手把青丝甩到背后,低头凝视着脸庞黝黑的陈平安。突然,她又抬起头,神色有些讶异。 属于一方圣人禁制地界的画卷内,出现了一道极其高大的金色身影,屹立于穗山之巅,像是在跟老秀才对话。便是见惯了天大地大的女子也觉得这名不速之客委实不容小觑。老秀才大概是不愿意对话泄露,隔绝了感应。她对此不以为意,重新低头,看着酣睡的少年,微笑道:“若是以后成了练气士,皮肤白回来,其实也是翩翩少年郎,虽算不得俊美,可一个‘端正灵秀’是跑不掉的。” 大岳山顶。原本高达千丈法相的金色神人落在山顶后便缩为一丈高的魁梧男子,身披一副威严庄重的金色甲胄,金甲表面篆刻有不计其数的符箓,有些是早已失传的古老符文,散发出质朴荒凉的气息,不知道传承了几千几万年;有些虽历经千年依旧崭新如昨日,散发出神圣的光芒。一个个符箓镶嵌于甲胄之中,字里行间像是一条条金色的河流,那些文字则如同一座座金色的山岳。 老秀才有些理亏,缩着脖子,故意左右张望。 男子面部覆甲,嗓音沉闷道:“自我担任穗山正神以来,已经满六千年整,这是第一次有人胆敢仗剑挑衅我穗山。秀才,你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老秀才一脸茫然:“说啥咧?” 对于老秀才的脾性,穗山山神知根知底,懒得多说什么,转头望向陈平安那边,皱了皱眉头:“她身上的气息很有渊源,是何方神圣?就是她亲自出手劈砍穗山?” 老秀才小声道:“我劝你别惹她,这个老姑娘的脾气不太好。” 穗山山神淡然道:“我脾气就好?” 老秀才翻白眼道:“对对对,你们脾气都不好,就我脾气好,行了吧?你们啊,一个个就喜欢跟讲道理的人不讲道理。气死老子了!” 穗山山神不知想起了什么,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老秀才叹了口气:“这件事情的经过我就不说了,反正跟小齐有关系,你就高抬贵手一回?” 穗山山神默不作声。 老秀才笑哈哈道:“就当你默认了。唉,你这家伙啥都不错,就是脸皮子薄了点,喜欢端架子。你说咱俩什么交情?当年咱们可是一起去偷窥过那位山神娘娘的真容的。没想到她当时正在沐浴更衣,是我仗义,独力承担那位娘娘的滔天怒火,跟她讲了三天三夜的圣贤道理,最终以理服人,好不容易才让她既往不咎,要不然,你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哟……” 穗山山神闷闷道:“闭嘴!” 老秀才知道事情成了,不再得寸进尺。穗山山神的规矩,说是金科玉律都不过分,能够让这傻大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秀才觉得自己还是很厉害的,人便有些飘,指向远处:“对了,瞧见没,那个少年是小齐帮我收的关门弟子,你觉得如何?是不是很不错?哈哈,我反正是喜欢的,性子像极了我当年,喜欢跟人讲道理,实在讲不通再动手,动手的风范又像当年的小齐。啧啧,你身上有没有酒?” 穗山山神审视的视线在少年身上一扫而过:“不是齐静春疯了,就是你瞎了。” 老秀才不生气,乐呵呵道:“读书人的事情,你们大老粗懂个屁。” 穗山山神应该算是浩然天下地位最高、势力最大的五岳正神,只不过实力越强,并不意味着越能够顺心如意。因为越是他们这类战力卓绝、地位超然的神灵,在浩然天下遭受的规矩约束往往就越大。老秀才曾经有一段时间,在神像被摆入文庙之前,就负责盯着包括穗山在内的五座大山岳,这既可以说是清水衙门里的冷板凳,有些时候也可以说是了不得的壮举。 比如老秀才最著名的三次出手之一,就是以本命字将一整座中土神洲大型五岳镇压得大半陷入地下。那位靠山极大的五岳正神当场金身粉碎,道祖二徒为此大为震怒,差点就要破开天幕,从天外天硬闯浩然天下。 当时还不算太老的秀才非但没有躲回儒家学宫,反而单枪匹马直奔天上,在两天交界处跟气势汹汹的道祖二徒当面对峙,伸长脖子说:“来来来,往这里砍。” 那一趟天上之行,他混不吝得很。 就这也能算好脾气?真要是好脾气的先生,能教出齐静春、姓左的、崔瀺这样的学生?一个有可能立教称祖,一个离经叛道,一个欺师灭祖。 穗山山神突然问道:“为了一个必死无疑的齐静春,违背誓言离开功德林,连大道根本都不要了,图什么?” 贤人违规,君子悖理,各有各的惨淡结局。在儒家道统内,自会有圣人夫子按照规矩教训。但是圣人违心,下场最凄惨。 老秀才为了一个必死无疑的齐静春,也真是名副其实地拼去了一条老命。 几乎无人能够理解。明知大局已定,再去作意气之争,毫无意义。 所以这尊金甲神人哪怕见惯了山河变色,仍是觉得匪夷所思。 老秀才摸了摸脑袋,顺了顺头发,微笑道:“我曾经有一问,让齐静春去答。既然齐静春给出他的答案了,我这个当老师的,当然不能连弟子都不如。” 穗山山神冷笑道:“少跟我来这些云遮雾绕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不就是你说的吗?既然弟子不必不如师,你这套说辞讲不通。” 老秀才伸手点了点他:“你啊,死读书。尽信书不如无书,晓得不?” 穗山山神气笑道:“懒得跟你废话。走了,自己保重吧。”他犹豫了一下,“实在不行,就来穗山。” 老秀才摆手道:“穗山那地儿,拉个屎都像是在亵渎圣贤,我才不去。再说了,如今我确实是失去了证道契机,没了先前的能耐,可要说谁想对付我,嘿嘿,只管放马过来。可惜喽,如果我当年就有这份际遇,遇上那个牛鼻子老二的时候,非要抱住他的大腿砍我脑袋,不砍我还不让他走了,哪里会事后吓得两腿打摆子。” 穗山山神摇摇头,是真的没了说话的兴致。他可不愿意跟这个读书人唠叨陈年旧事,反正自打认识老秀才,感觉次次遇见这家伙都必然扫兴,可次次扫兴过后,又难免期待下一次相逢。奇了怪哉。 老秀才突然喊道:“先别走先别走,有事相求。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儿,你别怕。” 穗山山神二话不说,一道金光拔地而起,就要离开这处地界。 但是下一刻,他就现出原形,悬停在空中。 原来老秀才死皮赖脸地伸手拽住了他的脚踝,跟着他一起悬挂在空中。他只得重新落地,看着站在一旁笑嘻嘻拍手的老秀才,恼火道:“有辱斯文!有屁快放!” 老秀才搓了搓手:“我这不是刚收了个关门弟子嘛,给人家的第一印象估计不太好,就想着弥补弥补,给个见面礼什么的,毕竟很快就要道别了,实在是没机会教他读书,我这心里愧疚啊。” 穗山山神嗤笑道:“帮你准备一份见面礼?可以啊,这简单,我穗山有那把失去剑灵的镇嶽剑,要不要送给你弟子?够不够分量?” 老秀才一脸毫无诚意的羞赧神色:“这怎么行?礼物太重了,我哪里好意思收……当然,话说回来,好歹是你这个当长辈的一份心意,你要是强塞给我的话,我可以让陈平安过个一百年再去取,说不定到时候就提得起来……” 穗山山神深吸一口气,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出手的前兆了。 老秀才立即一本正经道:“拔苗助长怎么行,你这个人真是的,有心就好了,就不晓得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我这个小弟子是要负笈仗剑游学的,你随便给一块无主的剑胚就行了,要求就一点,拿来就能用的那种,可别是什么十境修士才有资格碰的。咋样?你这个当长辈的,意思意思?” 穗山山神讥笑道:“我要是不给,你是不是就不让我走了?” 老秀才默默挪动脚步靠近他,握住他的手臂,正气凛然道:“怎么可能,我是那种人吗?” 穗山山神无奈摇头:“为了这些个弟子,你真是命也不要了,脸皮也不要了。行行行,我拿我拿!”他手腕一抖,一颗拳头大小、银块模样的东西就悬浮在了两人身前。 老秀才脸色凝重起来,没有急于接手,问道:“你这趟前来,是不是有所图谋?要不然这东西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带在身上?虽然不是什么夸张的宝贝,可对你而言意义非凡,你要是不说清楚,我是不会收下的。” 穗山山神双臂环胸,望向南边:“你以为我是怎么循着蛛丝马迹追过来的?” 老秀才皱眉:“不是你道行高,又与穗山气运相连,我这边动静稍微大了点,露出了破绽,才让你有机可乘?” 穗山山神转过头,问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老秀才疑惑道:“你这大老粗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卖关子了?我这儿的假象穗山虽说被人一剑劈开了,可对你那边又不会有什么实质性影响。” 性情刚猛的穗山山神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他娘的!那一剑直接劈砍到老子的穗山去了!你现在跟我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虽然在外人看来那一剑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可是老子穗山的护山大阵何等森严,全天下有几人能够只凭一剑就闯入大阵之内?现在整个中土神洲都在议论纷纷,猜测是不是你所谓的牛鼻子老二那边在暗示什么,或是剑气长城那几个老不死的来讨要公道了。” 老秀才目瞪口呆:“这么猛?” 这句话,给穗山山神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滚蛋!”他气得一臂横扫,直接将老秀才的“身躯”给砸飞出去数百里,狠狠跌落在穗山后山的江水之中。 他冷哼一声,一掌拍中那颗不起眼的银块,掠向老秀才落水的地方。之后,一道粗如山峰的金光轰然冲开山河画卷的天幕,返回位于中土神洲的穗山。 穗山后山的江河里,老秀才一路优哉游哉狗刨回岸上,肩膀一抖,原本浸透的儒衫瞬间干燥清爽。他摊开手心,看着那块银锭,愁眉苦脸道:“烫手啊。” 机缘一事,先生给学生也好,师父给徒弟也罢,讲究一个循序渐进,从来不是给得越大越好,而是刚好让人拿得住、扛得起、吃得下为佳。 要不然,那些个山上仙家的千年豪阀,积攒了那么多雄厚家底,代代相传,开枝散叶,今天这个儿子刚刚成为练气士就丢给他一件锋芒无匹的神兵利器,明天那个孙子根骨不错就送他一件动辄断山屠城的法器,如此一来,早就要嗷嗷造反了,凭什么浩然天下都要听你们这些学宫书院维护的规矩? 再者,因果纠缠最烦人。所以老秀才当时才会偷偷收走那根玉簪子。 事实上,阿良只是没有看出它的真正门道。老秀才将其交给齐静春,自然大有深意,为的就是应付最坏的结果,一旦齐静春真的有一天八面树敌了,好歹能有一个安身之地。只可惜齐静春到最后都选择不用它,除了不希望牵扯到功德林的恩师之外,恐怕亦是保护陈平安的后手之一了。 逼得老秀才必须亲自跑一趟东宝瓶洲,见一见齐静春帮他收取的小师弟。 而那个时候,他齐静春已经死了,哪怕自己先生千里迢迢赶来,对这个闭门弟子不满意,可看在他齐静春的面子上,以老秀才的性子,多半是捏着鼻子都会认下的,以后若是陈平安当真有跨不过的坎,老秀才即便自囚于功德林,捎一两句话出去还是可以的。 但是齐静春算错了一点,就是没有料到自家先生这么快就离开了功德林—— 正是为了他。一如他为了陈平安。 恐怕这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和一脉相承。 老秀才一步跨出就来到了山顶,感慨道:“小齐啊,护短这件事,你可比先生强太多了。嗯,陈平安这个关门弟子,先生我很满意。我也是在功德林才想通一件事,我正是欠缺这么一个学生啊……”他蓦然瞪大眼睛,“人呢?” 老秀才急得直跺脚,突然又安静下来,一脸坏笑道:“哎呀,真是的,我这个弟子岁数还小。哦哦,好像已经十四五岁了,不小了,外面好些地方的人这么大都已经结婚生子了……” 天空某处,有女子微笑道:“两次。” 老秀才装模作样地侧过脑袋竖起耳朵:“啥,说啥?我听不清楚啊,我这个人不但耳背,口齿还不清楚,说话总是让人误会……” 这人难怪能教出崔瀺这么个大徒弟。 只是在声音消失后,老秀才转头望向某块巨石,上头刻着“直达天庭”四个大字。他收回视线,望向山下:“我还是想要好好看着这大好河山,一千年太短,一万年不长。” 当陈平安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再次坐在了那座金黄色拱桥的栏杆上。拱桥还是像上次那么长,看不到头,看不到尾,四周全是云海滔滔,让人茫然失措。 无法想象一旦失足跌落,会是怎样的下场。会不会粉身碎骨?会不会一直下坠到无尽深渊?会不会因为距离地面的路途太过遥远,自己摔死的时候已经十五岁了? 陈平安其实一直会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只不过因为没有读过书,显得十分土气罢了。 高大女子跟陈平安并肩而坐,柔声道:“这里曾经是一处战场,大战落幕的时候,打得只剩下这座拱桥。你看,以前有一扇东天门矗立在那边的,挺大的,当时在那里负责守门的家伙是个色眯眯的汉子,身披一挂名为‘大霜’的银色宝甲,人倒是不坏,就是嘴贱了点。我的第一任主人跟他的顶头上司打了一架,赢了,当时后者有几个帮手在远处观战,可是没有人敢露面帮忙。” 陈平安顺着她的手指,看到一处空荡荡的地方,偶尔有流光溢彩一闪而逝。 她轻声道:“如今什么都没啦。” 陈平安有些神往,感慨道:“这样啊。” 她轻轻晃动双脚,双手撑在栏杆上,笑道:“修道修行,辛苦修建长生桥,为的就是修得一个留住,不要变成光阴长河里的一粒尘埃,所以人人都喜欢自称逆流而上。” 陈平安“嗯”了一声,这句话还是听得懂的。好好活着嘛,谁不喜欢。 高大女子转头笑问道:“走了这么远的路,累不累?” 陈平安认真想了想:“累倒是不累,比起小时候进山采药烧炭其实还要轻松一些。就是遇到太过奇奇怪怪的人和事,总是睡不踏实。” 他又转头开心笑道:“不过刚才那一觉睡得就很踏实。以前在小镇,我虽然穷,但是每天倒头就能睡着,如今陪着宝瓶他们一起远游可不敢这样,就害怕出现什么意外。” 高大女子继续问道:“就没有怨言?” 陈平安想了想,学着身边的神仙姐姐,双手撑栏杆,晃动双脚,望向远方,轻声道:“有啊,比如一个叫朱鹿的女孩子,怎么可以那么不善良。一个身穿嫁衣的女鬼,只因为觉得自己心爱的男人不爱她了,就害死了很多过路的书生,如果当时不是宝瓶他们在身边,我早就使出一缕剑气杀掉她了。” “其他的事情,不好说是怨言吧,谈不上,可还是会有些心烦。比如李槐读书总是不用功,怎么劝也不听,真不知道当初齐先生怎么能忍着不揍他。还有吃过了好吃的山珍海味,这些家伙就一个个不爱吃我煮的饭菜了,我其实挺郁闷的,油盐很贵啊。还有,我去河边钓鱼,又不能挑时候,经常钓不着几条,每次回去看到他们满脸失望,我就会特别委屈。如果不是想着不耽误他们的游学路程,给我一两天时间去打下窝子,守着夜好好钓,多大的鱼我都能钓起来。” “最近的,就是林守一生气那次。其实我很心虚的,虽说主要是为了他好好修行,可我是有私心的,因为有人告诉我我的长生桥断了,这辈子可能都无法修行了,但是我不愿意就这么放弃。一来是答应过神仙姐姐你以后要成为飞来飞去的仙人,二来是我自己也很羡慕阿良他们。就像李槐说的那样,踩着一把剑,嗖嗖嗖飞来飞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多帅气多威风,我当然想啊。” 高大女子安静听完少年的心事,打趣道:“哟,你也会替自己考虑事情啊。” 陈平安眯起眼尽量望向远方,笑道:“当然。我爹娘去世后,我一直就在为自己考虑,想为别人考虑都很难。其实是遇到你们之后,我才变成这样的。跟人打架啊,买下山头和店铺啊,读书识字啊,做小书箱啊,走桩练拳啊,花钱买书啊,挑选路线啊,磨刀喂马啊,每天都忙得很,但是我可不后悔,我很开心!” 陈平安喃喃道:“就是有些想念他们,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 高大女子同样感慨了少年说过的那句话:“这样啊。” 陈平安突然转头低声道:“神仙姐姐,我现在有钱,很有钱!” 高大女子哑然失笑。只是记起少年的成长岁月,便很快释然。 光是大年三十一定要张贴春联这么点大的事情,就能让少年碎碎念叨这么多年,那么有了钱,当然是顶开心的事情。 陈平安突然眼神坚定地道:“神仙姐姐,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一定会努力做到的。” 高大女子侧过身,伸手放在陈平安的脑袋上,温柔道:“能够遇见你,我就已经很开心了。”她似乎觉得意犹未尽,干脆弯腰俯身,用额头抵住少年的额头。 单纯的少年只是有些天然害羞,想挠头又不敢。 她笑着收起姿势。 最终,剑灵和少年一个光脚,一个穿草鞋,就这么一起望着远方,摇晃双腿。 时光流逝,浑然不觉。 假若以今日作为光阴长河的一处渡口,往上逆流而去两万年,若论剑灵杀力之大、杀气之盛,唯她独尊,高出天外! 老秀才脚尖一点,一步掠过八百里山河,飘然落在之前陈平安递剑的地方,开始漫步。他抬起手臂,手指弯曲,看似随意地敲敲打打,像是在叩响门扉,只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老秀才收起手,无奈道:“不讲究啊,此等行径,无异于在别人家里搭帐篷。罢了罢了,我等着便是了。” 老秀才开始耐心等待剑灵现身。漫长的过程中,他站在原地,思考一个难题,并不显得焦躁。 空中浮现一阵细微涟漪,只见高大女子一手抓着陈平安的肩膀,从缥缈虚空之中一步跨出。 老秀才回过神,第一句话就是:“我认输,不打了,反正其余两剑出不出已经不重要了,对吧?” 高大女子似笑非笑:“那么你的两次挑衅呢,怎么算?” 老秀才哈哈笑道:“事不过三嘛。” 高大女子举目望向穗山方向:“是新一任穗山大神?担任这尊神位多久了?” 老秀才答道:“六千年整,之前三千多年你方唱罢我登场,乱成一团,威严尽失。穗山这座东岳换了三个主人,最乱的时候曾经被视为魔教道统的一脉势力鸠占鹊巢了,真正是礼崩乐坏的混乱局势。现任穗山大神能够坐稳六千年,虽说有运气成分,但更多还是凭借他个人的恐怖战力,拳头够硬,又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谁不忌惮几分。” 高大女子讥笑道:“礼崩乐坏?是你们三教分赃不均,还是浩然天下内部出现了正邪对峙?那位礼圣呢,以他的脾气,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老秀才叹息道:“一言难尽,不提也罢。” 高大女子双手负后,鄙夷神色更甚:“大局已定,自然就要内讧。哈哈,好一个大道之争,百家争鸣,热闹是热闹了,结果如何?世道果真变得更好了?” 老秀才瞥了眼她,极为硬气地直截了当道:“儒家道统内部自然算不得清澈见底,并非皆是仁人君子,可我儒家先贤为此付出了无数心血,说是呕心沥血也不过分,故而始终本正源清,你绝不可一言否决。” 高大女子玩味道:“这算不算第三次?” 先前颇为不正经的老秀才在这一刻竟是半点不退让,淡然道:“在这件事上,你要是觉得不对,我可以跟你讲百年千年的道理,你用剑讲你的道理也无妨。” 高大女子仔细打量着身材并不高大的清瘦老人:“你当真散尽了圣人气运,只余下魂魄,将浩然天下的人间当作寄生之所?” 老秀才沉默片刻:“对。” 高大女子收起油然而生的那股杀心,眼神复杂:“这么多年,就只有你们两个做到了。但是我很好奇,你是推崇那个家伙的选择,还是不得已而为之?前者可能性极小,涉及你们的大道了,我估计儒教道统内的老头子绝不会让你成功,哪怕这不是什么美差使。” 老秀才平静道:“见贤思齐,天经地义。” 高大女子思量片刻,转头看了眼陈平安,笑道:“不但初衷已经达成,还远远超乎预期,看在你做出这个选择的分上,当然最主要还是看在我家主人的分上,余下两剑就先余着?以后哪天我又突然看你不顺眼的话,新账旧账一起算。” 一直脸色紧绷的老秀才霎时间破功,一拍大腿,笑道:“余着余着,余着好啊,老百姓大年三十的时候都兴这个,碗里剩下一点饭菜,故意余着留给明年,兆头好,寓意好。” 他怎么看都像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欢快模样。 高大女子对此不以为意,冷声道:“开门。” 老秀才一拂袖,率先大步走去,朗声道:“仰天大笑出门去。” 陈平安记起一事,小声问道:“我当时那一剑是不是很差劲?那座大山好像动也没动。老前辈之前说练剑天资好坏就看能收到几个字,虽然我本来就不愿意接受它们,可它们也不乐意靠近我啊,这是不是说明我练剑的天赋跟练拳一样很普通?” 陈平安越说越难过:“老前辈还说如果我拖后腿的话,当时哪怕拥有十境修为,那一剑劈砍出去,也只有七八境的效果。” 豪言壮语可以张口就说,可天底下的难事,难就难在需要一步一步走。 泥瓶巷的泥腿子陈平安,实在太理解这个道理了。 高大女子伸手捏了捏少年的脸颊,笑眯眯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陈平安涨红着脸,欲言又止。 高大女子早已与陈平安心有灵犀,拉起他的手,缓缓走向那扇山河画卷的大门,柔声道:“主人,知道啦,以后当着某位姑娘的面,我肯定不会这么放肆的,省得她冤枉了你,把你当作见异思迁的浪荡子。” 陈平安灿烂而笑,既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也有跟她成为交心朋友的开心。 高大女子突然转头,有些幽怨:“可你就不怕你的神仙姐姐感到委屈吗?” 陈平安想了想,认真道:“我会跟你说对不起,但是有些事情,我觉得就该是那个样子的。” 高大女子愁容满面,竟有了几分泫然欲泣的模样。 陈平安虽然有些手足无措,但是眼神坚定,紧抿起嘴唇,不愿意因此就改变初衷。 高大女子蓦然开怀而笑,朝少年伸出大拇指,称赞道:“帅气!” 陈平安怯生生问道:“真不生气?” 高大女子牵着他的手,停下脚步,站在大门口,突然弯腰一把抱住他,满脸洋溢着暖洋洋的笑容,像是一个最喜欢睡懒觉的家伙在大冬天躲在温暖被窝里呼呼大睡,那种幸福的感觉真是无法言说。她才不管陈平安是什么感受,欢快道:“呀呀呀,我家小平安真是可爱死了!” 陈平安瞬间如遭雷击,一动不动,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 神仙姐姐……神仙只是第一感觉,其实姐姐才是陈平安心底的感觉。 高大女子总算放开了陈平安,站直身体后转头望去,有个神出鬼没的老家伙背对着两人,咳嗽道:“非礼勿视。放心,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先前只是忘记了一样东西,不得不反身取回。” 心情大好的高大女子才懒得计较这些。 礼法,道德,因果?这些极广、极高、极远的东西,从来不曾束缚住她。 大道之上,曾经有人,身无别物,唯有仗剑直行。 但凡有物阻拦,一剑开道。 但凡有不平事,一剑而平。 她沉寂万年之后,终于找到了另外一个人。 两个人,天壤之别。但是她没觉得失望。 如果说一开始是因为相信齐静春而选择相信一线机会,赌一个可能性极小的“万一”,那么如今哪怕齐静春活过来,说他错了,她不该选择那个少年,任他说破天的大道理,她也不会听。 高大女子松开手,示意陈平安先行。 人皆有心境,练气士称呼为丹室,世俗人称作心扉。心湖只是其中之一。 当时她站在少年的心湖之上,环顾四周,白茫茫一片,干干净净。然后她看到了一处终于不那么单调的景象,找到了少年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心境本相”。 那是一个四五岁大的孤单孩子,蜷缩在地,双手抱膝,孤零零一个人,脚边放着一双小草鞋,就这么坐着发呆。 在这个孩子身旁,是一座没有墓碑的小坟头。 小坟头附近,又有两座更小的“小土堆”,形势如同山峰。 每当孩子休息够了,就会穿上小草鞋,跑去很远的地方,将一座小山搬回坟旁。他搬得很吃力,每次只能搬动一小段距离。 跑去搬山的时候,孩子腰间系挂着一方小印章,戴起那顶小斗笠。 小印章会跟着孩子的脚步一起晃晃荡荡。 奇怪的是,没有那栋泥瓶巷祖宅的心境倒像。大概在孩子的内心深处,爹娘去世后,家就没有了吧,所以始终坚持守着那座小坟头。 孩子脸色倔强,习惯性皱着眉头,抿起嘴唇。但是偶尔也会笑一笑,应该是有真正值得开心的事情了。比如他悄悄告诉小坟头,嘴唇微动,并无嗓音响起于心境,但是与他心有灵犀的剑灵自然知晓无声言语的内容。 “娘亲,我认识了一位神仙姐姐。她笑起来的时候,跟你可像了。” 除了搬山“回家”,孩子几乎不会离开小坟头附近,只是时不时会往南边走一段,像是牵着一个小姑娘的小手,每走一段距离,就会悄悄望向坟头,显得恋恋不舍。 可唯有一种情况,孩子会撒腿飞奔出去很远很远,一直高高扬起小脑袋,专注地望着高空,像是在追逐着空中离他远去的某个人。 山水画卷内,老秀才神色肃穆。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未必没有这个机会。” 老秀才点头道:“大善。” 之后他沉默许久,发现整个天地开始微微颤抖,无奈道:“对那小子如此有耐心,就不能对我也有点耐心?哦,对了,如今竟然还会笑了。若是上古剑仙流传下来的传闻属实,你如今这副模样,当初那些被你砍得半死的大佬如果亲眼看到,还不得硬生生把眼珠子瞪出来?” 老秀才望向这座小天地的天空,仿佛视线穿过了重重天幕,突然自嘲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说得真是太好了,哪怕再过万万年都不会有错。难怪当初咱们儒家老祖宗要跟您老人家请教学问,看来道理一事,咱们读书人不但讲得晚了一些,也远远没有讲完讲透啊。” 老秀才再次走出山水画卷的时候,看到崔东山仍然躺在地上装死,冷哼道:“成何体统。” 崔东山直愣愣望向天幕:“活着没半点盼头,死了拉倒。” 老秀才走过去就是一脚:“少在这里装可怜,就不想知道为何小齐只是要你跌境,而没有除之后快?” 崔东山眼神恍惚,喃喃道:“当初你被赶出文庙,齐静春非但没有被你牵连,反而继续境界高涨,本就能说明很多问题了。他齐静春早就有资格自立门户,跟你文圣一脉早已貌合神离,所以他自觉没有资格杀我,希望将来由你来清理门户。” 老秀才怒其不争,又是一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的就是你这种人!我数三声,如果还不起来,你就这么躺着等死算了,大道别再奢望!三!二!二!二……” 崔东山打定主意不起身,把老秀才给尴尬得一塌糊涂,只得转身朝陈平安使眼色,让他帮忙解围。 陈平安点点头,从李宝瓶手中接过槐木剑,大步前行,来到崔东山身边,面无表情地说了个“一”字后,对着白衣少年的脖子就是一剑刺下。 势大力沉,剑尖精准,可能陈平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在画卷内领略到心稳的意境之后,双手终于跟得上心思流转,所以这一剑刺得毫无烟火气,但反而越发凌厉狠辣,杀机重重,吓得崔东山连滚带爬赶忙起身。 陈平安收起剑,对老秀才点点头,意思是说:老先生,您的燃眉之急已经解决。 老秀才叹了口气,望向陈平安和不远处的高大女子:“找个地方,说些事情。” 又转头对崔东山瞪眼道:“跟上!涉及你的大道契机,你再装模作样,干脆让陈平安一剑砍死算数。” 一行人走向院子,老秀才环顾四周,瞥了眼由那枝雪白荷叶支撑起来的“小天幕”,手指掐诀,犹豫片刻:“找间屋子进去聊。陈平安,有没有合适的地儿,能说话就行,有没有凳子椅子无所谓。” 陈平安瞥了眼林守一的正屋,里面已经熄灯。可能林守一在凉亭修行太久,筋疲力尽,已经休息了,只得放弃这间最大的屋子,对老人点头道:“去我屋子那边好了,只有一个叫李槐的孩子在睡觉,吵醒他问题不大。林守一是修行中人,应该会有很多讲究,我们就不要打搅了。” 高大女子坐在院子石凳上,笑道:“你们聊,我不爱听那些。” 最后,老秀才、陈平安、崔东山、李宝瓶四人围桌而坐。李槐躺在床上沉沉熟睡,就算睡相不好,脑袋垂在床沿外,依然能睡得很香。 陈平安熟门熟路地帮他把身体扳正、手脚都放入被褥,轻轻掖好被角,好让被褥里头的热气不易流失,最后李槐就像是被包了的粽子似的。 陈平安做完这些似乎天经地义的事情,坐回凳子上,李宝瓶小声问道:“小师叔,你是不是每晚也帮我掖被角啊?” 陈平安笑道:“你不用,你睡相比李槐好太多了,倒头就睡,然后一觉到天亮。” 李宝瓶唉声叹气,用拳头击打手心,遗憾道:“早知道从小就应该睡相不好,都怪我大哥,骗我睡相好就能做美梦。” 陈平安笑道:“以后回到家乡,我要好好感谢你大哥。” 一路行来,李宝瓶说起最多的家人,就是这个大哥,所以陈平安对这个喜欢躲在书斋里读书的读书人印象很好。 老秀才望向李宝瓶,笑问道:“你大哥是不是住在福禄街上的李希圣?” 李宝瓶点点头,疑惑道:“咋了?” 老秀才笑呵呵道:“这个名字取得有点大啊。” 崔东山听到这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李宝瓶有些担忧:“名字太大,是不是不好?” 老秀才更乐了,摇头道:“取得大,只要压得住,就是好。” 李宝瓶是个最喜欢钻牛角尖的小姑娘:“老先生,怎么才算压得住呢?” 崔东山又翻白眼:完蛋喽,这下子正中下怀,好为人师的老头子肯定要开始传道授业解惑了。 果不其然,老秀才瞄了一下四周,没看到可以下酒的碎嘴吃食点心,有些遗憾,缓缓道:“本性纯善,学问很大,道德很高,行万里路,就都压得住。” 李宝瓶先将那方印章放在桌上,摇晃身体,踹掉小草鞋,盘腿坐在椅子上,双臂环胸,愁眉苦脸道:“可我大哥没老先生说的那么了不起啊,不然我寄信回家,让他改个名字?” 崔东山不得不出声提醒道:“老头子,咱们能不能聊正事?大道,大道!” 李宝瓶默默拿起印章,朝印章底面的四个篆字呵了口气。崔东山赶紧闭嘴。 哪怕老头子修为通天,到底是喜欢讲道理的,死皮赖脸那一套行得通。 可陈平安和李宝瓶这两个被齐静春相中的家伙,一个是根本没读过书的泥腿子,一个读书读歪了十万八千里,他崔瀺如今是龙游浅滩被鱼戏,对上这一大一小,再英雄豪杰都没用,除了挨打受辱不会有其他结果,越是硬骨头越遭罪。 老秀才变出一壶酒来,仰头小抿了一口,瞥了眼李宝瓶重新放回桌子的印章,有些伤感。 崔东山觉得今晚怪事颇多,老头子以前虽然也有真情流露的时候,可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古板迂腐的家伙,坐在哪里都像是端坐于神坛上的金身神像,尤其是在学问最受朝野推崇的那段岁月,老头子每逢开课讲授经义疑难,危坐下方、竖耳聆听的“学生”何止千人?帝王将相、山上神仙、君子贤人,浩浩荡荡,就连叛出师门的他都不会否认,那时候的老头子真是光彩夺目,如日月悬空,光辉不分昼夜,压得整条星河失色。 可老头子如今竟然还会踹他两脚?要说大道的时候,竟然还会喝酒? 崔东山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心情沉重。 说到底,他对身边这个老头子的感情极其复杂,既崇拜又痛恨,既畏惧又缅怀。他崔瀺这个昔年的文圣首徒,对于自家先生,何尝不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床铺上,李槐说着梦话:“阿良阿良,我要吃肉!小气鬼阿良,就给我喝一口小葫芦里的酒呗……” 李宝瓶眼睛一亮,李槐这个糗事,能当好几天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崔东山听到“阿良”这个名字,悄悄斜瞥了一眼老秀才。 老秀才咳嗽一声,扫了眼在座三人:“好了,说正题。陈平安、李宝瓶,你们应该已经知道我就是齐静春的先生了。而崔瀺呢,曾经是我的首徒,齐静春的大师兄。当时因为我忙着做学问,所以齐静春读书、下棋等,确实都是他帮我这个先生传授的。最后他叛出师门,做出欺师灭祖的种种勾当,以至于齐静春在骊珠洞天去世。要说他是杀害他师弟的凶手,半点不过分。作为我记名弟子之一的马瞻亦是如此,只不过马瞻并非下棋之人,但他是幕后元凶在先手棋局里很关键的一记无理手。在我到达你们家乡小镇之前,真正的崔瀺是你们大骊王朝的国师,是一个瞧着不比我年轻的老家伙了,现在崔瀺这副身躯只是他寄居借住的地方。” 李宝瓶满脸怒容,气得眼眶通红,死死盯住崔东山。 反观陈平安,更让崔东山心惊胆战。他眉眼看不清表情。 咬人的野狗不露齿。崔东山实在是太熟悉陈平安的性格了,毕竟他比杨老头更加关心泥瓶巷少年的成长经历。 他尽量保持镇定,但是心中默念:死定了死定了,老头子你害人不浅。 老秀才转换话题,望向陈平安:“有件事先跟你打声招呼,你若是答应,我再做。我想在你身上截取一段光阴水来作为今夜聊天的开场。放心,不涉及太多隐私,你愿意不愿意?”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老秀才伸出一只手掌,对着相对而坐的陈平安,抖腕卷袖。很快,陈平安四周就浮现出丝丝缕缕的水雾,缓缓流淌向老秀才的手心,最终变成一只晶莹剔透的幽绿水球。老秀才手掌一翻,手心朝下,在水球上轻柔一抹,那些水流便往低处流向桌面,一幅幅生动活泼的画面由此在桌上显现。 李宝瓶瞪大眼睛,满脸震惊,赶紧趴在桌上:“哇,小师叔,这是咱们遇见嫁衣女鬼的那条山路,还有我呢!哈哈,还是我的小书箱最漂亮,果然比林守一和李槐的都要好看,他们背着书箱的样子蠢蠢的……” 从楚夫人撑着油纸伞出现在泥泞小路、盏盏灯笼依次亮起、山野之间出现一条壮观的火龙,到林守一祭出符箓仍是鬼打墙,非但没有离开女鬼地界,反而被拐骗到那座悬挂“秀水高风”的府邸之前。最后,风雪庙剑仙魏晋一剑破万法,潇洒而至,打破僵局,成功带着一行人离开。 老秀才往桌上一抓,那一段光阴溪流重新汇聚成团,往陈平安身上一推,再度涣散重归天地。这一手涉及到大道本源的无上神通,不依靠圣人小天地,不依靠玄妙法器,老秀才就这么信手拈来。 李宝瓶只觉得神奇有趣,崔东山却是识货的,心中愈发惊讶:老头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身圣人修为明明全没了,为何还能够如此神通广大? 老秀才轻声道:“这女鬼可不可恨?滥杀无辜,罪行累累,当然可恨。可不可怜?也有几分可怜。身为鬼魅,原先本性向善,于朝廷有镇压气运之功,于地方也多有善行善举,更与读书人相亲相爱,本是一桩美谈才对,最后两两沦落得这般境地,神憎鬼厌,皆为大道排挤,一身因果纠缠,浑身拖泥带水,几辈子都偿还不了这笔糊涂债。” 老秀才叹了口气:“所以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是不是?” 崔东山如临大敌,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李宝瓶很快进入“上山打死拦路虎”的模式,认真思考片刻,道:“可恨更多。” 老秀才对她点头笑道:“那么可恨可怜,可恨多出多少?可怜又占多少?” 李宝瓶又用心想了想:“合情合理合法,倒退回去,仔细算一算?” 老秀才又笑眯眯问道:“李宝瓶,合法合法,当然不坏,可问题又来了,你如何确定世间的律法是善法还是恶法?” 李宝瓶愕然,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倒是不怯场,对老秀才说道:“老先生,等我一会儿啊,这个问题跟上次小师叔那个一样,还是有点大,我得认真想想!” 老秀才笑容和蔼,点头称赞道:“善。” 崔东山看着老人熟悉的笑容,看着聚精会神板着脸的小姑娘,冷哼一声:不愧是齐静春的先生和齐静春的得意弟子,薪火相传,一脉相承,就连授业的氛围都一个样! 老秀才难住了李宝瓶后,转头望向眼神清澈的陈平安:“我以往做学问想难题,喜欢先往坏处设想,今天也不例外。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这句话本身没有太大问题,但是世间许多自作聪明之人喜欢摆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只谈可怜之处,故意略过了可恨之处。有些人则纯粹是滥施慈悲心和恻隐之心,加上‘可恨之处’并未施加于自身,故而没有那么多切肤之痛,反而喜欢指手画脚,袖手旁观,要人一味宽容。陈平安,你觉得问题的根源出在哪里?要知道,我所说的这些人,很多读过书,学问不小,说不定还有人是清谈高手。陈平安,你有什么想法吗?随便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后说道:“没什么想说的。” 崔东山已经顾不上陈平安怎么回答,开始默默推演,思考为何老头子要说这些。 老秀才左右看了眼李宝瓶和崔东山,缓缓道:“是非功过有人心,善恶斤两问阎王。为何有此说?因为每个人的道德修养、成长经历、眼界阅历都会不同,人心起伏不定,有几人敢自称自己的良心最为中正平和?于是法家就取了一个捷径门路,将道德礼仪拉到最低的一条线,在这里,只有这么高,不能再低了。” 老秀才说到这里,伸出一只手,在桌面以下划出一条线来。 “当然这些律法,如我先前所说,存在着‘恶法’的可能性。在这里,我不做衍生开展,否则三天三夜都很难讲完。所以归根结底,律法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律法无人执行,更是死得不能再死,故而仍是要往上去求解。” 说到这里,老秀才又伸出手,往屋顶指了指,转头望向崔东山:“知道为什么当时你提出那个问题,我回答得那么快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崔东山愤愤道:“因为你更喜欢也更器重齐静春,觉得我崔瀺的学问都是垃圾篓里的废纸团,要你这位文圣大人揉开摊平了都嫌手脏!” 老秀才摇头道:“因为你那个问题,我在你问之前就已经思考了很多年。当时不管我如何推演,只有一个结论: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洪水泛滥,到头来一发不可收拾。因为不但治标不治本,而且你在学问地基不够坚实的前提下,这门初衷极好的学问反而会有大问题。如一栋高楼大厦,你建造得越高大越华美,一旦地基不稳,大风一吹便坍塌,伤人害人更多。” 崔东山愣在当场,可仍然有些不服气。 老秀才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们要知道,我们儒家道统是有病症的,并非尽善尽美。那么多规矩,随着世间的推移,并非能够一劳永逸,万世不易。这也正常,若道理都是最早之人说得最对最好,后人怎么办?求学为什么?” “至圣先师给出的法子,最笼统也最纯正,所以温和且裨益,是百利而无一害的食补。但是食补的前提,是建立在所有人都吃‘儒家’这份粮食上,对不对?” “但是有些时候,就像一个人,随着身体机能的衰减,或是风吹日晒的关系,就会有生病的时候,食补既无法立竿见影,又无法救命治人。这就需要药补。” “但是用药三分毒,需要慎之又慎。远古圣人尚且只敢在尝百草之后才说哪些草木是药,哪些是毒。” “你崔瀺这种急性子,当真愿意花这份心思?你的师弟齐静春早就提醒过你很多次,你崔瀺太聪明了,心比天高,从来不喜欢在低处做功夫,这怎么行?你要是孩子打闹,只想做个书院山长、学宫大祭酒,那么你开凿出来的河道,哪怕堤坝千疮百孔,到最后洪水决堤,有人救得了。但是你的学问,一旦在儒家道统成为主流,出了问题,谁来救?是我,还是礼圣、至圣先师?就算这几位出手相救,可你崔瀺又如何确定,到时候释、道两教的圣人不添乱?不将浩然天下变成推广他们两教教义的天下?” 崔东山犹然不愿服输。 老秀才有些疲惫:“你这门事功学问,虽是我更早想到的,但是你潜心其中,之后比我想得更远一些。最后我也有所意动,觉得是不是可以试一试,所以那场躲在台面下的真正‘三四之争’,是中土神洲的两大王朝各自推广‘礼乐’与‘事功’,然后看六十年之后各自的胜负优劣。当然,结局如何,天下皆知,我输了,所以不得不自囚于功德林。” 崔东山满脸匪夷所思,突然站起身:“你骗人!” 老秀才淡然道:“又忘了?与人辩论,自己的心态要中正平和,不可意气用事。” 崔东山失魂落魄地坐回凳子,喃喃道:“你怎么可能会赌这个,我怎么可能会输……” 老秀才转头望向院子那边:“注意啊,千万千万别不当回事啊。” 高大女子慵懒回答:“知道啦。” 老秀才这才喝了一大口酒,自嘲道:“借酒浇愁也是,酒壮怂人胆更是啊。” 他放下酒壶,正了正衣襟,缓缓道:“礼圣在我们这天下写满了两个字。崔瀺,作何解?” 崔东山根本就是下意识回答道:“秩序!”脱口而出之后,又无比懊恼。 老秀才神情肃穆庄重,点头沉声道:“对,礼仪规矩,即是秩序。我儒家道统之内的第二圣人,礼圣,他追求的是一个秩序,世间万物井然有序,规规矩矩。这些规矩都是礼圣千辛万苦从大道那边一横一竖一条条‘抢回来’的,这才搭建起一栋他老人家自嘲的‘破茅庐’,为苍生百姓遮挡风雨。茅庐很大,大到几乎所有人穷其一生都撞不到墙壁,大到所有修行之人的修为再高都碰不到屋顶。所以这就是众生的自由和安稳。” 崔东山冷笑道:“那齐静春呢?他的学问就碰到了屋顶。阿良呢?他的修为就撞到了墙壁。这个时候该如何是好?这些人该怎么办?这些人间的天之骄子凭什么不可以走出自己的道路,打开那扇礼圣老爷打造的屋门,去往别处另外建造一栋崭新的茅庐?”说到这里,他下意识伸手指向这间屋子的房门,满脸锋芒,气势逼人。 由此可见,崔东山已经不由自主地全身心投入其中,甚至有可能不单单是少年崔瀺的想法,同样带着神魂深处最完整的崔瀺的潜意识。 老秀才笑道:“追求你们心中的绝对自由?可以啊,但是你有什么把握,可以确保你们最后走的是那扇门,而不是一拳打烂了墙壁,一头撞破了屋顶?使得原本帮你们遮蔽风雨,让你们成长到最后那个高度的这栋茅庐一下子变得风雨飘摇,四面漏风?” 崔东山大笑道:“老头子你自己都说是绝对的自由了,还管这些作甚?你又凭什么认定我们打破旧茅屋后建造起来的新屋子不会比之前更广大更稳固?” 老秀才笑了笑:“哦?岂不是回到了我的大道原点?你崔瀺连我的窠臼都不曾打破,还想打破礼圣的秩序?” 崔东山怒道:“这如何就是人性本恶了?老头子你胡说八道!” 老秀才淡然道:“这问题别问我,我对你网开一面,借此神魂完整、千载难逢的机会,问你自己本心去。” 崔东山呆若木鸡。 最后,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老秀才和陈平安两个人,一老一小相对而坐。 老秀才微笑道:“礼圣要秩序,希望所有人都懂规矩,所有人都讲规矩,之后游士散播学问,当游士成为世族,就有了帝王师学,后来又有了科举,广收寒庶,有教无类,提供了鲤鱼跳龙门的可能性,寒门不再无贵子。规矩啊,面面俱到,劳心劳力,而且越往后,人心浮动,越吃力不讨好。人性本恶嘛,吃饱肚子就放下筷子骂娘的人,人世间何其多哉。”他抬头望向少年,“所以我呢,如今在找两个字——顺序。” “我只想将世间万事万物捋清楚一个顺序。比如那可恨可怜的问题症结在何处?就在于礼圣已经教会世人足够多‘可恨’‘可怜’的判定标准,但是世人却不够懂得一个‘先后之分’。你连‘可恨’都没有捋清楚,就跑去关心‘可怜’了,怎么行?对吧?” 陈平安点了点头。 老秀才笑问道:“单单听上去的话,‘顺序’二字,是不是比‘秩序’这个说法差远了?” 陈平安眉头紧皱。 老秀才哈哈大笑,也不管少年能想通多少,自得其乐,喝了口酒:“如果这两个字放在礼圣的破茅屋之内,当然就只能算是缝缝补补,我撑死了就是个道德礼乐的缝补匠罢了。但是如果将这两个字放入更远大宽广的地方,那可就了不得喽。” 陈平安问道:“哪里?” 老秀才将酒壶提起,放在桌子中央,然后摊开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抹:“如此看来,酒壶这栋破茅屋,不过是光阴长河畔的一个歇脚地方而已。但是,”他略作停顿,微笑,“这条光阴长河是何等形势,关键得看河床。虽说两者相辅相成,但是同时又的的确确存在着‘有为法’。世间有诸多说法,顺流而下,顺势而为,所以我想要试试看。” 陈平安问道:“礼圣是要人在规矩之内安安稳稳而活,有些时候,不得不牺牲一小部分人的……绝对自由?而老先生您是希望所有人都按照您的顺序,在您画出的大道之上往前走?” 老秀才笑着补充道:“别觉得我是在指手画脚,我的顺序,是不会过犹不及的,只是在大道源头之上付出功力,之后水流分岔,各自入海,或是在中途汇合,成为湖泊也好,继续流淌也罢,皆是各自的自由。” 老秀才身体前倾,拿出酒壶,喝了一口酒,笑问道:“陈平安,你觉得如何?愿不愿意按照齐静春的安排,当我的弟子?” 陈平安第二次出现欲言又止的模样。 老秀才神色微笑,和蔼可亲,又一次重复道:“只需要说你想到的,不用管错对,这里没有外人。”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杆,双拳撑在膝盖上,一板一眼道:“因为我没真正读过书,礼圣老爷的‘秩序’到底是什么,我不清楚;老先生您的‘顺序’,我更是领会不到其中的精髓。” 老秀才微笑道:“继续,大胆说便是。我生前见过天底下很坏的人,很糟糕的事情,脾气已经被磨砺得很好啦。” 陈平安眼神愈发明亮:“在小镇上,我为了自己杀蔡金简,我为了朋友刘羡阳去跟搬山猿拼命,后来答应齐先生,护送李宝瓶他们去求学,再后来,答应神仙姐姐要成为练气士。这些事情,我做得很安心,点头了,去做就行了,根本不需要多想什么。” “之前老先生您说了很多,我一直在认真听,有些想过了之后,觉得很有道理。比如可恨可怜那个地方,我就觉得很对,顺序不能错,所以当时我就想说,那个嫁衣女鬼我当时就很想杀,现在更想杀,以后一定会杀。我想告诉她,就算有再大的委屈,也不是将痛苦转嫁给无辜之人的理由。我想亲口告诉她,她有她的可怜之处,但是她该死!” 这个一向给人感觉性情温和的泥瓶巷少年,此时此刻,锐气无匹。 陈平安语气愈发坚定,缓缓道:“可那些我想不明白的事情,甚至可能一辈子都想不到那么远的事情,我就不会答应去做。因为如果连我自己都觉得做不到,为什么还要答应别人?就因为不好意思吗?因为不答应让别人失望吗?可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啊,你答应了,却做不到,别人不是更加失望吗?” 老秀才收敛笑意,满脸正色,思量片刻后微微失神,习惯性伸出两根手指,像是从菜碟里捻起一粒花生米。 小院内,高大女子眯眼而笑。 先前她故意摆出幽怨伤心的姿态,少年不一样义正词严地拒绝自己? 若是换作马苦玄或是谢实、曹曦之流……为了一个已经远在天边、相识不过一月的少女,就去冒险惹恼一位存活万年、以后需要相依为命的剑灵? 这是小事吗? 是小事。但又绝对不是小事。 大道之争,岁月漫长,有些细微处的扪心而问太恐怖了,这才是最不可预测的险恶之地。每当一名练气士的修为越高,距离天幕越近,他心境之上的瑕疵就会被无限放大。打个比方,若是道祖的一点瑕疵,不过芥子大小,一旦转为实象,恐怕比黄河洞天被一剑戳破的缺口还要巨大。 比如在那段看似鸡毛蒜皮的光阴长河之中,若是那个泥瓶巷的孩子当初在摊贩的“善意”邀请下,选择了那串不要钱的糖葫芦,然后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祖宅,把糖葫芦吃得干干净净,把竹签随手一丢,看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但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少年陈平安还能有今天的际遇吗? 屋内,陈平安望着老秀才:“哪怕是齐先生想要我做的,但只要我觉得做不到,我还是不会答应。就像有些事情,我认真想过了,觉得还是错的,那么哪怕有人拿着刀子架在我脖子上,不管他是谁,我一样会告诉他,这就是错的。” 少年的语气很平稳。他最后道:“我根本就不是那种能够把一门学问做到很远的人。读书识字对我来说,很简单,就是为了能够自己写春联贴在家门口,还有以后可以给我爹娘写墓碑,最多就是读出一些做人的道理,除此之外,绝对没有太多的想法。所以,老先生,我不会做您的弟子。” 崔东山听得脸色苍白,汗流浃背。 就连李宝瓶都觉得事情不妙,偷偷摸摸从桌面拿起那方印章,准备拿它拍人了。至于是坏蛋崔东山,还是先生的先生,她才不管,天底下小师叔最大。 老秀才只是和颜悦色问道:“这是你现在的想法对不对?如果以后你觉得以前是错的,会不会改变主意,反过来求我收你做弟子?”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当然!但是如果到时候您不愿意收我做学生,我也不会强求的。后悔,大概会有,但肯定不多。” 老秀才一脸奇怪:“我堂堂文圣想要收你做关门弟子,这是你多大的福气。好东西大机缘突然砸在你头上,难道不是赶紧收起来,先落袋为安才对吗?万一有问题,反正有自家先生顶在前边,你怕什么?怎么看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陈平安突然说了一句话:“有些违心的事情,一步都不要走出去。” 老秀才喟然长叹:“既然时机未到,我就不强人所难了。”他转而一笑,“做不成师徒,我这个老家伙很失望,不过想必齐静春是一点也不失望。这样的陈平安,犟得很,像极了齐静春少年时,恐怕这才是他当初在小巷里愿意对你作揖还礼的原因吧。” 陈平安听得莫名其妙。 老秀才已经缓缓起身,看着三个孩子:“坐而论道,是很好的事情。但是别忘了,起而行之更重要,否则一切道德文章就没了立身之处。” 老秀才蓦然开始自得其乐,笑逐颜开,双手负后,摇头晃脑地走出屋子,啧啧道:“老先生坐而论道,少年郎起而行之。善,大善!” 李宝瓶怒道:“只有少年郎,我呢?” 老秀才打开屋门,爽朗笑道:“对对对,还有东宝瓶洲的小姑娘李宝瓶!” 陈平安心想:“坐而论道,起而行之。这个道理说得好,我得记下来。” 崔东山呆呆坐在原地,突然打了个激灵,回过神后猛然起身作揖,对陈平安说道:“先生!” 陈平安无奈道:“你怎么还来?” 崔东山嬉皮笑脸打趣道:“先生之前想杀我,是不是存心不想还钱啊?好几千两银子呢。” 陈平安心平气和道:“如果你今夜被我杀了,我陈平安以后只要有了银子,就肯定会帮你建造一座价值两千两银子的坟墓。” 崔东山脸色尴尬,最后只憋出一句话来:“我谢谢你啊。” 第32章 肩挑草长莺飞 李槐睡了一个大懒觉,大太阳晒到屁股了也不愿起床。实在是这床铺太舒服了,就像睡在棉花团里。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坐起身,环顾四周,一时间没有转过弯来,好不容易才记起这既不是家里的硬板床,也不是荒郊野岭的风餐露宿。于是他第一个感觉是有钱真好,第二个念头是难怪陈平安要当财迷。 李槐其实是还想睡一个回笼觉的,只是因为陈平安没有出现在自己视线当中,便有些慌张。他手脚利索地穿上衣服靴子,拎了彩绘木偶就冲出屋子,看到林守一正在和一个穷酸老人下棋,就连天生坐不定的李宝瓶都老老实实坐在石凳上,仔细关注棋局,于禄和谢谢都站在林守一身边,一起帮着出谋划策。 陈平安坐在李宝瓶对面,看到李槐后招招手,等到他跑到身边,就把位置让给他。 李槐刚要落座,就发现一直站在陈平安身后的崔东山正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自己。李槐想了想,默默地把彩绘木偶放在石凳上,他自己就不坐了,撅着屁股趴在桌边。 崔东山转头望向于禄和谢谢,晦暗眼神如溪水,在两人脸庞上流转不定。 谢谢敏锐察觉到他的视线,没有抬头,只是心中疑惑:往常这位大骊国师的阴沉视线一旦投注在自己身上,她的肌肤就会泛起一阵鸡皮疙瘩。但是今天不一样,就只是凡夫俗子的视线而已,不再具备先前的那种压迫感,是秋日阳光和煦的缘故? 于禄坦然抬起头,对这位“自家公子”微微一笑。 崔东山先伸出手指勾了勾:“于禄,谢谢,你们两个过来。” 然后对陈平安笑道:“能不能去止步亭那边聊聊,有些事情需要开诚布公谈一谈。” 陈平安点点头,四个人一起去往凉亭。 离开之前,陈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脑袋,打趣道:“这下可以放心坐着了。” 到了凉亭,崔东山瞥了眼檐下铁马风铃,对于禄、谢谢说道:“你们自己介绍一下真实身份,不用藏藏掖掖。放心,没什么阴谋诡计,哪怕不相信我,总该相信陈平安吧?” 于禄和谢谢面面相觑,谁都没有急于开口出声。 出关以来,穿着朴素的高大少年于禄一路担任马夫,任劳任怨,是队伍之中帮陈平安最多的一个人,缝缝补补的针线活,他都做得格外精细。他有洁癖,热衷于清洗衣衫、洗刷草鞋一事。见到谁的衣物、草鞋沾了泥土,或是行走山路被刺出破洞,他就浑身不自在,甚至无意间看到李槐那只书箱里歪七倒八的摆放格局,他都会满脸揪心表情。只要在水源旁停下,马车就会被他清洗得一尘不染。 对此,哪怕是陈平安都自叹不如。天底下还有这么不消停的人? 至于面容黝黑古板、身材苗条的少女谢谢,李宝瓶破天荒有些孩子心性,对她深恶痛绝,视为仇寇;林守一对她印象平平,算不得多好多坏,最多就是闲暇时手谈几局的交情;李槐倒是跟她很热络,两人热衷于排兵布阵的游戏。 崔东山没好气道:“你们敞开了聊,回头我来收尾。” 俊美少年大步走出凉亭,四处散步,弯腰捡取地上的小石子,不一会儿就捡了一大捧,百无聊赖地坐在老水井边,往底下砸石子听水声。 一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如此无聊,崔东山眼神迷离,有些恍若隔世。 他看了眼黑黝黝的水井,想到如今自己是货真价实的肉眼凡胎,再也无法看穿下边的景象,这一刻,他差点就想要一个歪身,投井自尽算了。 凉亭内,于禄率先开口:“我是前卢氏王朝的太子,之前藏身于卢氏遗民的开山队伍当中。其实我还有另外的化名——余士禄。反过来念的话,寓意为我是卢氏的余孽,别人每称呼我一声,就能够帮我自省一次——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谢谢勃然大怒,猛然起身,指着于禄的鼻子怒斥道:“过去了?太子殿下说得倒是轻巧,云淡风轻得很哪,真是比我们山上修士还要清心寡欲。可我师门上上下下数百条性命为卢氏抛头颅洒热血,殉国而死!怎么个过去法?” 谢谢泪流满面,颤声道:“你自己摸着良心,天底下有几个证道长生的练气士愿意为一国国祚力战而亡?只有我们!东宝瓶洲自从有邦国、王朝以来,历史上就只有我们一门不退不降,拼着人人长生桥尽断,只为了证明你们卢氏的王朝正朔!” 于禄神色平静:“那你要我如何?我是卢氏太子不假,可我父皇一向独断专行,不过是害怕那些空穴来风的谶语民谣,担心东宫坐大,就要把我赶去敌国大骊的书院求学。我既从未掌权执政,也从未跟庙堂江湖有任何牵连,一心只读圣贤书而已。谢谢,你说,你要我如何?” 谢谢被于禄的冷淡姿态刺激得更加失态,气得浑身颤抖,咬牙切齿道:“我姓谢,但我不叫谢谢,我叫谢灵越,是你们卢氏王朝最早破开五境瓶颈的练气士!是风神谢氏子弟!我恨你们卢氏皇室的昏聩庸碌,但是我更恨你这个太子的随波逐流,给大骊国师这个大仇人当仆役,竟然还有脸皮甘之如饴!若是你们卢氏先祖泉下有知……” 于禄脸色如常,依然是平缓的语调,打断了谢谢的指责:“你谢灵越若是有风神谢氏子弟的骨气,怎么不去死?如果觉得自杀不够英雄气概,可以光明正大刺杀国师崔瀺,死得轰轰烈烈,多好。” 于禄转头望向不远处冷眼旁观的草鞋少年,笑问道:“陈平安,我可以跟你借一百两银子吗?我好给谢女侠谢仙子建一座大坟,以表我心中敬佩之情。” 陈平安看了眼高大少年,又看了眼修长少女:“如果还想要好好活着,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呢?”他想了想,继续道,“我随便说一点自己的感受啊,可能没有道理,你们听听就好。如果有些账暂时算不清楚,那就先放一放,只要别忘记就行了,将来总有一天能够说清楚、做明白的。” 看着两个身份尊贵的卢氏遗民,一个是差点坐上龙椅的太子殿下,一个是王朝内最天才的山上神仙,陈平安知道自己的劝架理由,他们可能半点也听不进去。这不奇怪,凭什么要听一个在泥瓶巷长大的土鳖家伙的? 但是此刻看着真情流露的两个人:谢谢不再那么冷漠疏离,会气得哭鼻子;于禄不再那么和和气气,会拿言语刺人。陈平安虽然不是幸灾乐祸,但确实才觉得站在自己身前的这两个家伙,有了些自己熟悉的人气。 所以觉得自己最不擅长讲道理的陈平安,使劲搜肠刮肚,勉为其难地说:“你们比我学问大多了,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事情的。但是就拿我自己来说,最怕的事情,就是当我有一点本事,能够决定别人命运的时候,尤其怕自己觉得有道理的事情,其实没有道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比如生死关头,什么都没得选择了,那是没法子,该出手就出手。但是在其他情况下,千万千万别只跟着当下的心思走,被‘我觉得是如何如何’牵着鼻子走。阿良说过,什么事情都要多想一个‘为什么’,我觉得很对。” “其实我知道,我跟李宝瓶、林守一讨教学问的时候,或是跟李槐一起在地上练字的时候,你们打心眼里看不起我。所以我要读书,要从书上学道理,我要看更多的人,去更多的地方,就像阿良那样,敢拍着胸脯说,我看过的大江大河比你们吃过的盐还多,只有这样,我以后……我只是说如果、万一啊,真有那么一天,我有了风雪庙魏晋这位陆地剑仙一般大小的本事,那我出剑杀人也好,救人也罢,一定快得很!或者我练剑没出息,练拳还凑合的话,那一拳挥出去……” 说到这里,陈平安满脸光彩,像是想到了自己的“那一天”。 酣畅淋漓出剑,痛痛快快出拳! 曾经有个戴斗笠的汉子总是打趣陈平安:你是翩翩少年郎啊,每天有点笑脸行不行?心思这么重多不好。 陈平安其实次次都很郁闷,很想大声告诉那个家伙:我也想啊,可我现在做不到。 于禄始终坐在原地,谢谢气势汹汹坐回原位,不过没了先前要跟于禄拼命的架势。 于禄看着心平气和的陈平安,笑着好奇问道:“陈平安,你不是挺会说嘛,怎么跟李宝瓶、李槐他们从不讲这些?” 陈平安回答道:“我跟他们熟,不用讲什么道理。” 言下之意,自然是我陈平安跟你们不熟,所以才需要说这些有的没的。 于禄顿时吃瘪。 谢谢脸色冷漠,可是嘴角微微勾起,又被她强行压平那点弧度。 谢谢小心翼翼瞥了眼坐在井口发呆的崔东山,犹豫片刻,缓缓道:“我本来是中五境之中第七境观海境的练气士,只差半步就可以跻身第八境龙门境。只是沦为遗民之后,一个心肠歹毒的宫中娘娘派遣了你们大骊一个著名剑修,使用秘法,在我几处窍穴钉入了困龙钉,害我只要驱使真气就会痛不欲生,而且哪怕拼着后患无穷,也只能发挥出四五境的实力。” 谢谢说完这些事关命运的重大秘密后,死死盯住一旁装哑巴的于禄。后者问道:“干吗?” 谢谢冷笑道:“你少在这里装蒜,人家陈平安能钓上鱼,是靠日积月累的经验,靠笨鸟先飞……”说到这里,谢谢微微停顿,眼角余光发现被自己戳了一刀的少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有些傻乐呵,这才松了口气,继续道,“可你于禄如果不是因为武道修为才钓起那些游鱼的话,我跟你姓!” 于禄微笑道:“哦,你是说这个啊,我以为这点伎俩,你们谁都看不上的。武夫江湖什么的,哪里值得拿出来说。我当年在东宫,因为太子身份,注定不得修行长生之法,所以就只好跑去翻看那些宫中秘藏的武学秘籍。我之前说过,我父皇忌惮的是那些歌谣,而不是一个吃饱了撑得去熟悉武道的儿子。” 于禄收起笑意,由衷自嘲道:“何况江湖和武夫的境况如何,别人不清楚,你谢灵越会不知道?山脚的一片池塘罢了,里头的鱼再大,能大到哪里去?不说别处,只说我们曾经的卢氏王朝,九境修士不多,可也不少吧?但是九境武夫呢?一个都没有。所以我当初习武,纯粹是闹着玩的。你们可能会觉得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我还是要说一句,在沉闷无趣的东宫里头,若是有位讲学先生不小心放了个屁,那都是值得说道说道的稀罕事。” 谢谢冷笑道:“哦?听你的语气,武道境界还不低嘛。” 于禄叹了口气,眼神真诚,摇头道:“不高,才第六境。” 谢谢眼神中露出一丝震惊,脸色微微僵硬。 武夫境界的攀登最讲究一步一个脚印,往往是厚积薄发,多是大器晚成之宗师,像大骊藩王宋长镜这样的怪胎,遍观整个东宝瓶洲的历史,将其形容为百年一遇,毫不夸张。所以年纪轻轻的高境界修士,旁人会羡慕其天赋、机缘等等,称之为天才,然后就觉得天经地义了,因为“天才”二字足够解释一切。 但是武道不一样。十四五岁的六境武夫,是货真价实的怪物! 别忘了,卢氏太子于禄,在东宫养尊处优,极有可能从未有过生死之战。 看书看出一个武道第六境? 于禄看到谢谢的眼神和脸色后,把到嘴边的一句话默默咽回肚子: 差不多就要跻身七境了,最多三五年吧。 一想到跟一个六境武夫距离这么近,谢谢就浑身不自在,总觉得会被于禄暴起行凶,然后一拳打烂自己的头颅。 六境的练气士水分可以很大,但是面对世间的纯粹武夫,最好不要有此念头。 陈平安站起身,先是望向黝黑少女,开心道:“谢谢姑娘,虽说你如今修为受限,但是眼界还在。林守一也是练气士,以后麻烦你多跟他聊聊修行上的事情。嗯,林守一性子有点冷,你多担待一点。对了,林守一是吃软不吃硬的,脸皮子薄,经不起好话劝说,谢谢姑娘多磨磨他,比如借着下棋闲聊修行之事,我看就很好。” 然后陈平安望向高大少年:“于禄,你既然是六境高手,以后洗衣服刷草鞋之类的琐碎事情,我就不用担心累着你了,只管开口,衣服管够!” 最后,陈平安跟远处崔东山喊了一句:“我跟他们两个聊完了,你可以回来了。嗯,用读书人的话说……就是相谈甚欢!” 陈平安笑着离开凉亭,脚步轻快,显然是真的高兴。 凉亭内,少年少女面面相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崔东山回到止步亭,在亭子外站着不动。由于秋芦客栈不希望有人擅自探究水井,所以亭子只有西边一条进出通道。站在东边的崔东山有些发愣,怔怔出神,最后咬咬牙,双手攀住凉亭栏杆,使出吃奶的劲头才爬上去,翻入亭内长椅,躺在上边大口喘气。 于禄和谢谢有些警惕,只当是大骊国师在耍诈找乐子,必须小心,以免掉入陷阱。 说句难听的,就算崔东山拿把刀交给这对少年少女,站着不动让他们往身上剁,两人都不敢动手,连刀都不会接。 在谢谢看来,陈平安之所以能够对崔东山不以为意,是无知使然,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领略过真正的山上风光,不知道沙场厮杀、庙堂捭阖、证道长生这些说法的含义。 昔年文圣首徒、十二境巅峰的练气士、大骊国师,随便哪个身份单独拎出来都是一座巍峨山岳,能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如今体魄脆弱不堪的崔东山躺在长椅上,累得像一条狗,伸手抹去额头汗水:“如你们所见,我这会儿不但惨遭横祸,害得修为尽失,变得手无缚鸡之力,还连累我连方寸物都用不上,成了手无寸铁的穷光蛋。所以你们两个若是对我心怀怨怼,现在动手,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过了这村没这店。” 说到这里,他转头朝着千山万水之外的大骊版图有气无力地骂娘道:“福你享,锅我背,你大爷的大骊国师,哦,还是我自己大爷……” 崔东山自顾自嘀嘀咕咕,骂骂咧咧。不管如何,一路行来,虽然未曾成功拜师学艺,但是跟李槐相处久了,骂起人来确实顺溜了许多,这不,连自己都骂上了。 于禄和谢谢习惯了他的神神道道,非但没有觉得他脑子坏了,反而愈发如履薄冰。 崔东山坐起身,背靠围栏,双手横放在栏杆上,于禄和谢谢刚好一左一右在他身旁。他叹了口气:“你们觉得陈平安不知山有多高、水有多深,所以对我一点都不害怕,这是……”他稍作停顿,哈哈笑道,“对的,无知者无畏嘛。但是呢,你们只想到了一半。不过你们比不上陈平安的地方,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们两个,一个莫名其妙读书读出来的第六境武夫,山河破碎,忍辱负重;一个是惊才绝艳却身负血海深仇的练气士,总觉得未来还很长。所以陈平安敢说杀我就杀我,你们呢,犹犹豫豫,忐忐忑忑。我这么说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毕竟我是崔瀺,你们能够活着都得谢我。” 崔东山揉了揉腰,愁眉苦脸道:“其实我腰疼得很。” 他看着于禄:“你们以后就死心塌地跟着我混吧,咋样?” 于禄微笑道:“从刑徒遗民队伍里走出来,我就跟着国师大人混了,而且感觉不错。这一路远游求学也很精彩,比起在东宫假装书呆子,每天听那些之乎者也有趣多了。如果国师大人有空的时候能够给我讲解一些经义难题,我会觉得人生很圆满。” 崔东山伸出手指点了点他:“人家陈平安谨小慎微和不苟言笑,是井底之蛙突然跳出了水井,看见什么都要担惊受怕;你于禄真的是城府深沉,一脸奸人相貌,我有些时候真想一拳打扁你的这张笑脸。” 于禄无奈道:“我跟陈平安相比,好到哪里去了?不一样是井底之蛙吗?” 崔东山随口道:“富贵烧身火,磨难清凉散。这句圣人的警世名言白送给你了,拿去好好琢磨。” 早早就熟读万卷书的于禄好奇道:“是文庙哪位圣贤的教诲?”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我啊。” 于禄更加无奈。 崔东山从袖子里掏出一粒石子,轻轻砸向檐下铁马,一次不中,两次不中,三次仍是不中。他瞥了眼谢谢,扯了扯嘴角,道:“真想把你丢出去,铃铛肯定能响。” 谢谢像一尊泥菩萨杵在那边,面无表情。 崔东山笑道:“你呢,是真想杀我,但觉得机会只有一次,一定要有个万全之策,舍不得白白死掉。于禄呢,比你聪明,觉得杀不杀我,意义都不大。” 他叹了口气:“陈平安、李宝瓶、李槐、林守一,四个人。于禄你心中的好感程度,从好到坏,应该是林守一、李宝瓶、陈平安、李槐。” “至于谢谢姑娘啊,应该是李宝瓶、李槐、陈平安、林守一。” 崔东山最后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呢,则是李槐、李宝瓶、林守一、陈平安。我最喜欢傻人有傻福的李槐,因为对我最没有威胁。李宝瓶这样阳光灿烂的灵气小姑娘,尤其像我这种一肚子坏水的家伙,怎么可能讨厌她?看着她就暖洋洋的,心里头舒服。林守一不是不好,只是这类天才我实在见过太多,提不起兴致了。” “于禄最不喜欢李槐,是因为厌恶那种混吃等死的性格,觉得天底下怎么可以有这种得过且过的懒鬼。当然了,还有邋遢,不爱干净。最喜欢林守一,是因为你潜意识里还把自己当作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一个国家的兴盛,就需要林守一这样积极向上的栋梁之材。而谢谢呢,看似与林守一很熟,经常下棋,但其实都快嫉妒得发狂了。同样是修道的天才,为何人家林守一顺风顺水,自己却要遭此劫难,极有可能就此大道阻绝,无望长生?” 于禄默不作声,谢谢脸色难堪至极。 崔东山大笑道,“那么,为什么我们都不喜欢陈平安呢?而李宝瓶他们三个初出茅庐的孩子,跟我们三只心智成熟的大小狐狸恰恰相反,最喜欢陈平安,这是为何?是不是很有嚼头?于禄、谢谢,你们谁给出我心目中的正确答案,我就给你们一件用得着的好东西。” 谢谢缓缓道:“因为他们三人觉得陈平安做事情最公道,而且愿意付出,所以每当遇到坎坷和抉择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看向他。而陈平安对我们三人来说,抛开国师大人您的私人谋求不说,这种看似容易相处、愿意与人为善的凡夫俗子,实在不值一提。” 于禄摇头道:“陈平安,没那么好相处。” 崔东山啧啧道:“你们两个半斤八两,真是愚蠢得可爱啊。不然我干脆让你们两个婚配算了,郎才女貌……哦,不对,暂时是郎貌女才,如何?” 于禄和谢谢都没有搭话,因为都知道这就是个笑话。 崔东山双指抚摸着腰间的一枚玉坠:“你们根本就不知道,陈平安是一面镜子,会让身边的人比平时更清楚看到自己的不好。所以跟他朝夕相处的话,只要本身心境有问题的人,就会出现问题。曾经就有一个叫朱鹿的蠢丫头给活活逼上了绝路。说她蠢,是因为她蠢而不自知,做了坏事,心里还迷糊,这就叫又蠢又坏了。同样是女子,比起我们大骊那位娘娘,差了太远。咱们那位娘娘啊,最聪明的地方就在于,‘你以为我做了什么坏事,我自己心里没数吗’,当年正是这句无心之语,让我决定跟她合作。” 崔东山指向自己:“按照道家某位大真人的隐蔽说法,人皆有两根心弦,一善一恶,就悬挂在我们心头。就像陈平安所认为的那样,有些事情,对的,它就是对的,而错的就是错的,任是谁来做,谁来帮忙辩解,都改变不了。有意思的是,世事之艰难,就在于为了做成一个大的好事,难免要做许多小的错事。儒家门生不愿违心,可能连官场都待不住,甚至连学宫书院都未必爬得高,到最后就只好躲在书斋里研究学问,闭门造车,对于外边一直在滚滚前行的世道是极少裨益的。有些家伙在书斋里待久了,一身迂腐气息,见不得别人有任何道德瑕疵,动辄指摘贬斥,对于那些坏得彻底的庙堂人物反而束手无策,到最后,就只能是世风日下、礼崩乐坏了。” 崔东山不去看那两个若有所思的家伙,伸出一只手掌在身前一抹,换了一只手掌在低处又一抹:“上为善下为恶,人心两根线。我崔瀺的善线极高,几乎等天,所以我眼中看不到几个好人;我崔瀺的恶线极低,所以对我而言,任何人皆可交往和利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你们两个,比不得我这么悬殊,但是两根线之间的距离,同样不会小。” 崔东山收起左手,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留出一小段空隙,低头眯眼看着那两根手指:“陈平安的善线很低,所以做好事对他而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就是他被当作滥好人的根源。但是你们要知道,善线低,可不代表他就是真的好说话啊。因为陈平安的恶线距离善线很近,所以他认定了一件事情,决定要去做的时候,会极其果决,比如……杀我。其实你们两个很清楚,不管你们如何看不起陈平安,你们,当然还有我,这辈子都做不成陈平安的朋友。” 于禄突然说道:“我可以尝试一下。” 谢谢听到这话,嘴角泛起冷笑。而当她一想到自己在横山的大树枝头被崔东山胁迫,不得不去主动找到陈平安,为他粗浅讲解武道门路,就有些臊得慌。 紧接着,她就又想到那个屹立枝头的消瘦身影,山间清风徐徐。 她突然有些莫名的伤感——自己也曾是这般心境无垢的,视线永远望向远方。 “我说了这么多,浪费了一大缸口水,到底是想表达什么呢?” 崔东山开始盖棺论定了,站起身,笑呵呵道:“意思就是说啊,以后你们两个蠢货笨蛋,对我崔瀺的先生,发自肺腑地放尊重一点,知道吗?” 这是于禄和谢谢今天第二次面面相觑了。 “两个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的可怜杂碎!” 崔东山无缘无故就勃然大怒,脸色阴沉似水,大步向前,对着于禄的面门就是使劲一拳:“一个沦为刑徒,差点要在脸上刻字的破太子,知道我大骊宰掉的皇帝、皇子有多少吗?还尝试,你这个如今连姓氏都背叛祖宗的混账,有这个资格吗?” 于禄措手不及,硬生生挨了一拳,不敢有任何还手的动作,只是有些蒙。 崔东山转过身,走向谢谢,对着她就是一巴掌甩过去:“一个山门都给人砸烂的小娘儿们,知道我亲手做掉的陆地神仙有几个吗?” 生性骄傲的少女下意识伸出手,抓住白衣少年的手腕,不让他的耳光打在自己脸颊上,但是下一刻她就后悔了。果不其然,崔东山整个人都散发出恐怖的狰狞气息,死死盯住少女,吓得她立即松开手。崔东山低头看了眼通红微肿的手腕,狠狠一巴掌甩在少女脸上,厉色道:“你们两个也敢横竖看不起陈平安?他是我崔瀺的先生!” 崔东山接连甩了四五个耳光在谢谢脸上,谢谢甚至不敢凭仗练气士的修为来卸去劲道,很快就被打得脸颊红肿,嘴角渗出血丝。 满身杀气的崔东山似乎打得犹不解气,就想要找点什么东西来当凶器。就在此时,他转头望见一个快步跑来的熟悉身影,顿时愣在当场。 那个不速之客刚喊出一个字:“吃……”就看到崔东山动手打人的一幕,赶紧咽下那个“饭”字,开始狂奔,杀向崔东山。 少年身上那股子气势恐怕更像杀气,吓得崔东山二话不说,连爬带滚翻过凉亭栏杆,跑向老水井,一边跑一边扭头喊道:“陈平安,你干吗?我教训自家丫鬟仆役,关你屁事……唉,有话好好说,我认错还不行吗?咱们都停下来,好好掰扯道理,行不行?” 陈平安跑入凉亭后,脚尖一点,高高跃出,身形如飞雀快速越过栏杆,落在凉亭外,继续奔向崔东山。崔东山心知难逃一劫,干脆破罐子破摔,站在老水井口上,悲怆颤声道:“陈平安,你要是今天真要打死我,我就投井自杀算了!信不信由你!” 陈平安继续前冲,眼见崔东山就要跳入水井,皱了皱眉头,猛然停下身形。 崔东山一脚踏出,在千钧一发之际,好不容易才收回脚,身形摇摇晃晃,命悬一线。 以他如今的体魄,摔入水井底部后,因为下边还有剑气残余,哪怕不被冻死淹死,恐怕也要伤及根本,去掉大半条命。由此可见,他是真怕了陈平安。 陈平安仔细看着崔东山,良久之后,说道:“吃饭。” 崔东山小心翼翼跳下井口,仍然不敢上前,站在原地悲愤解释道:“我刚才是为你出口气!他们两个打心眼里看不起你,我打抱不平,要他们以后对你客气一点,也有错?你这叫好心当作驴肝肺!” 陈平安冷笑道:“你少拿我当幌子,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说完之后,陈平安转身离去,绕过凉亭的时候,语气和缓地对那对少年少女说:“林守一他们已经下完一盘棋,吃饭了。” 崔东山不怒反笑,远远跟在陈平安后头,跑得一摇一摆,两只大袖子飞来飞去,显得狗腿得很:“不愧是我家先生,比那两个蠢货真是聪明太多太多。” 过了凉亭,崔东山面对两人,立即换上一副嘴脸,训斥道:“愣着干什么?吃饭!” 于禄微笑如常,走出凉亭。走下台阶后,转身问道:“你没事吧?” 谢谢眼眶湿润,摇摇头。 于禄指了指自己的嘴角,谢谢回过神后,转过头去,将嘴角血迹擦拭干净。 一行人吃过了秋芦客栈准备的丰盛早餐,李槐吃得肚子滚圆,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兔崽子完全没有意识到餐桌上的诡异氛围。 老秀才对陈平安笑道:“走,带你去逛逛这座郡城的书铺。咱们随便聊聊,如果可以的话,请我喝酒。” 老秀才望向跃跃欲试的李宝瓶,笑道:“一起?” 李宝瓶使劲点头:“我回去背小书箱!” 林守一留在客栈,继续以《云上琅琅书》记载的秘法修习吐纳。李槐是实在懒得动,没有逛街的欲望,只是叮嘱陈平安一定要给他带好吃的回来。崔东山说自己有点私事,要去找客栈老板,看能不能把房钱算便宜一点。于禄和谢谢各自回屋。 最后就是一老一大一小三人离开秋芦客栈,走过那条行云流水巷,在老秀才的带领下去寻找书铺。 李宝瓶一直跟老秀才显摆自己的书箱,在他身边绕圈跑。 陈平安酝酿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文圣老爷,您有没有生我的气?” 老秀才都快把李宝瓶的小书箱夸出一朵花来了,闻言后笑道:“你是说拒绝当我关门弟子的事情吗?没有没有,我不生气。失望是有一些的,但是回头想想,这样反而很好。齐静春的初衷,以及阿良之后的跟随,不是一定要给你陈平安什么。我上次偷偷取走你的玉簪,说到底……”说到这里,他做了一个手掌横抹的姿势,“是为了让你陈平安就只是陈平安而已,没有太多的牵扯。你就是骊珠洞天泥瓶巷里的少年,姓陈名平安,带着李宝瓶他们远游求学,就这么简单。” “阿良这个吊儿郎当的惫懒货难得正经了一回,是他让大骊王朝这些世俗存在不给你和孩子们带来额外的负担,之前齐静春已经做到了让上面的……家伙们不来指手画脚。因为我的到来,害得你那位好脾气的神仙姐姐露面了,于是又有一点小麻烦。但是不用怕,我这个老不死的,这点本事还是有的,绝不给你们添麻烦,跟读书人讲道理嘛,我擅长。”老秀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以后就安安心心求学吧。” 说着,他又自顾自笑起来:“少年的肩膀,就该这样才对嘛,什么家国仇恨、浩然正气的,都不要急,先挑起清风明月、杨柳依依和草长莺飞。少年郎的肩头,本就应当满是美好的事物啊。” 李宝瓶眼睛一亮,对老秀才竖起大拇指,称赞道:“文圣老爷,您这话说得漂亮。” 老秀才哈哈大笑,手掌轻拍肚子:“可不是,装着一肚子学问呢。” 陈平安看着相互逗乐的两人,深吸一口气。肩头有什么,他感觉不到,心里倒是已经暖洋洋的了。 黄庭国北方这座繁华郡城,在无忧无虑的李宝瓶看来,就是热闹,是好多好多个家乡小镇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 但是看遍山海的老秀才当然会看得更远、更虚,可能早早就看到了以后铁骑南下、硝烟四起的惨淡光景,那些熙熙攘攘的欢声笑语就会成为以后撕心裂肺的根源;反而是那些衣衫褴褛的路边乞儿,将来遭受的痛苦磨难会更浅淡一些;至于那些个地痞流氓,更有可能在乱世中一跃而起,说不定还会成为黄庭国的官场新贵、行伍将领。 只不过老秀才历经沧桑,自然不会将这种情绪表现在脸上,以免坏了少年和小姑娘逛街的好兴致。他带着他们一路七拐八弯,找到一家老字号书铺,自己掏钱给两人买了几本书。店铺主人是个科举不如意的落第老书生,平日里见谁都不当回事,碰到口若悬河的穷酸老秀才,那算是英雄相惜了。加上被老秀才的学问道德所折服,小二十两银子的书钱,愣是十两银子就算数了。老秀才出门后,看着满脸钦佩的陈平安和李宝瓶,笑道:“怎么样,读书还是有用的吧?今儿就帮我们省了八两多银子。所以说啊,书中自有黄金屋……”说到此处,老秀才放低嗓音,神秘兮兮道,“还真别说,南边有个地儿,当然不是你们东宝瓶洲的南边,而是醇儒陈氏家族,有个跟我最不对付的老古板,他年轻的时候,日日读书夜夜读书,大概几十年后,约莫是精诚所至,有一天还真给他从书里读出了一座黄金屋和一位颜如玉。” 陈平安瞪大眼睛,咽了咽唾沫:“那座黄金屋有多大?” 李宝瓶则好奇问道:“那位颜如玉有多漂亮?” 老秀才哈哈大笑,伸手指了指这俩孩子:“以后有机会自己亲眼去瞧瞧,我可不告诉你们。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好山好水好风景,书上是有描写,可比不得自己收入眼底啊。” 李宝瓶突然问道:“文圣老爷,您为什么要给我小师叔买那几本书籍?真的很粗浅啊,就连我和林守一都能教的,不是浪费钱吗?” 老秀才收敛笑意,一本正经道:“不一样,很不一样。天底下最有学问的书籍,一定是最深入浅出、最适合教化苍生的。知道这些书本为何反而卖得最便宜吗?比如道祖他老人家的那部《五千文》,卖得多廉价啊,只要想看,谁都买得着;只要愿意读,谁都能从中学到东西。” 李宝瓶懵懵懂懂道:“印刷得多,加上买的人多呗,所以便宜。” 老秀才点头笑道:“对了一半。书如果太贵了,谁乐意掏钱买?干吗不去买吃的,还能填饱肚子呢。剩下一半,则是那些高高在上的道德圣人如果想要更广泛地传授自己的学问,成为一州、一国甚至是一洲、整个天下的正统学问,自己亲自传授弟子,能出几个?还不如来一个广撒网,把自己的学问道理都印刻在书上,门槛低了,走进去的人就多了。” 陈平安轻轻叹了口气。 老秀才忧心问道:“咋了,觉得很没意思?这可不行,书还是要读的。” 陈平安摇头道:“我就是觉得这挺像老百姓开店铺抢生意。在我家乡骑龙巷那边,我有两间朋友帮忙照看的铺子,不知道如今是亏了还是赚了。” 老秀才似乎想起了一点陈芝麻旧事,有些唏嘘,大手一挥:“走,喝酒去!陈平安,你如果实在嘴馋,可以喝一点。宝瓶年纪太小,还不可以喝酒。” 时辰还早,许多酒楼尚未开张,老秀才在一条街的拐角处找到一家油渍邋遢的酒肆,好在三人都不讲究这个。如果是崔东山、于禄、谢谢三人在场,恐怕就要皱眉头了:一个眼界高,一个有洁癖,一个自幼养尊处优,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在这种场合喝酒。 老秀才点了一斤散酒和一碟盐水花生。陈平安依然坚持习武之人不可喝酒的原则,李宝瓶其实有点想喝,但是有小师叔在身边,她哪里敢提这个要求,便只是有些眼馋地盯着老秀才喝酒。 跟陈平安相处这么久,从李宝瓶到林守一再到李槐,一路上耳濡目染,对于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大抵上都心知肚明。李宝瓶有些时候其实也会觉得小师叔太严肃了,但是看一看漂漂亮亮的小书箱和厚实柔软的小草鞋,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林守一对于陈平安并非没有看法,因为成了山上神仙,志向高远,觉得眼皮子底下的这点鸡毛蒜皮不值得他分心,所以从来不说什么。 至于李槐,他是最愿意有什么说什么的,只可惜大多是无理取闹,不等陈平安说什么,就已经被李宝瓶打压了。 所以这一路求学,四人从未出现过不可调和的分歧,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之后朱河、朱鹿父女离开,在野夫关外,崔东山带着于禄和谢谢闯入队伍,让之前的四人愈发同仇敌忾,关系反而变得更加紧密。 老秀才喝着酒,才半斤就有些上头,大概是触景生情,又没有刻意运用神通,难得如此放松,就由着自己喝酒浇愁了。老秀才环顾四周,轻声道:“我有一个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家里穷,中途退学,后来去开了一间酒肆,差不多就这么大的小铺子。他从十八岁娶妻生子,到六十五岁寿终正寝,开了将近四十年的酒肆,卖了将近四十年的酒。” “我只要兜里一有闲钱,只要想喝酒了,就喜欢去他那里买酒喝,不管隔着多远,一定会去。但是有一天,铺子关门了,找街坊邻居一打听,才知道我那个朋友死了。既然原先的铺子关了,我只好去别处买酒,才知道他卖我的那种酒,卖得比其他人都贵。” 李宝瓶气愤道:“文圣老爷,您把人家当朋友,可人家好像没有把您当朋友啊。”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 老秀才喝了口酒:“可又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他卖给我的酒,是他亲自上山采药酿造出来的酒,不计成本,全都用了最好的东西,卖得亏了。” 李宝瓶张大嘴巴,心里头顿时愧疚满满。 老秀才拈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慢慢嚼着:“四十年里,我从一个寒酸书生,好不容易考上了秀才功名,之后……也有了些本事和名气。那个朋友每次见到我,就只会劝我喝酒这么一件事情,从来不提他子女求学的事情,不提他妻子家族的鸡飞狗跳,就是劝我喝酒。每次他都坐在我对面,就小宝瓶你现在坐的位置,离我最远的位置,但是一抬头就能看到我,每次都傻乎乎笑着。” 李宝瓶想了想,默默离开原位,坐在陈平安的对面,咧嘴一笑。 陈平安对她做了个鬼脸。 老秀才缓缓说道:“又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子女要么当上了当地朝廷的黄紫公卿,祸国殃民;要么年纪轻轻当上了诰命夫人,动辄打杀妾婢。他媳妇的家族骤然富贵,成了郡望大族,一家上下坏得很,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害了很多无辜百姓。” 老秀才直愣愣望着对面那个空位:“可你硬是在那个小酒肆里,守着个破烂铺子,年复一年酿着酒,直到老死为止。” 李宝瓶又张大嘴巴,满脸不可思议。 老秀才收回视线,就着劣酒吃着盐水花生,对陈平安说道:“以后好好习武练剑,不要事事都讲道理,尤其不要都按照书上的道理去做,要懂得变通,要不然你会很累的,可能到最后身边就只有你一个人,半个朋友都没有了。自古圣贤,神位越高,因为要以身作则,不合情理的事情做得还少吗?”他伸出手指在桌上滑出一条线,最后拉直手臂,似乎想要在桌面以外都划出一条道路来,“你想啊,有些道路,你独自一人走上一年,可以。十年呢?百年千年呢?但是问题来了,有些人就是死脑筋,非要走下去,怎么办?那就一定要在适当的岁月做合适的事情,莫要太过老气横秋了。什么都经历过了,以后大道独行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后悔,反而会觉得……” 老秀才是真的喝高了,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真他娘的牛啊!” 说完这句豪气纵横的话后,砰一声,老秀才脑袋往前一倒,重重磕在桌面上。 陈平安跟掌柜结过账,背着老秀才往外走。 李宝瓶偷着乐呵:原来文圣老爷也会醉酒啊,而且还醉话连篇。 “陈平安!人不风流枉少年,一定要喝酒哇,喝酒好!” “小宝瓶,千万记住喽,一定要珍惜陈平安这个傻好人,不要因为他做得太好太对就觉得他不近人情,反而与他愈行愈远,不然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陈平安也会变成第二个小齐,最后出事的时候,要么根本没人知道,要么知道了都没胆子出手帮忙,那得有多惨……” “小平安,我们讲道理,不是为了让自己委屈,而是慢慢攒着,如果有哪天,突然觉得整个天下都不讲道理的时候,你有那份底气和心气去大声跟这个世界说:‘你们都是错的!’” 老秀才酒气冲天地使劲拍打陈平安的脑袋。 背着老秀才的陈平安苦着脸,只得拼命点头。 老秀才打着酒嗝,直起脖子,似乎在寻找李宝瓶。 李宝瓶赶紧蹦跶了一下:“我在这儿呢!” 老秀才又是狠狠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脑袋上:“小平安,我问你,你将来读书越多,觉得书上的道理越来越有道理,但是如果有一天,整个……或者说半个浩然天下的读书人都开始指责小宝瓶,骂她不知羞耻,竟然喜欢自己的小师叔,你咋办?” 李宝瓶根本没当回事,气呼呼道:“我喜欢小师叔还有错啊,这些人怎么读的书!” 陈平安自幼就在市井底层为了活下去而艰难活着,所以要想得更远更多,也知道更多的龌龊事。他毫不犹豫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们要骂宝瓶的话,得先问过我陈平安的拳头。” 他转头对李宝瓶笑道:“小师叔除了拳头,以后还有剑,所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一定要告诉小师叔,小师叔就算远在天边,也会赶来护着你!” 老秀才醉醺醺道:“那如果小姑娘觉得你怎么都打不过那些人,怕你受伤,故意不喊你,你事后才知道可怜兮兮的结局,该怎么办?事已至此,难不成你逮着那些读书人乱杀一通?” 陈平安停下脚步,望向李宝瓶:“宝瓶,你是想着小师叔事后为了你大开杀戒,被人骂死打死,还是事先就堂堂正正跟人对峙,我们一起面对那些坏蛋,就算死也死得理直气壮,而且一点都没留下遗憾?” 李宝瓶有些慌张:“小师叔,听上去好像还是后边的选择稍微好点?” 老秀才哈哈大笑:“没你们想的那么凄惨,读书人还是要点脸皮的,分生死还不至于,就是会有点坎坷罢了。” 老秀才最后啧啧道:“顺序一说,小子这么快就用上了,学以致用,厉害厉害。” 陈平安笑道:“老先生,您吓唬我们就算了,为了赖账装醉,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老秀才脑袋瞬间一歪,鼾声如雷。 李宝瓶还有些心有余悸,抓住陈平安的袖子。 陈平安开玩笑道:“怕什么,以后你好好读书,争取讲道理就赢过他们,如果这还不行的话,小师叔从今天起就会更加努力练拳练剑,到时候御剑飞行,咻一下从万里之外来到你身边,所有人都仰着头,瞪大眼睛看着你的小师叔,就像当时我们看到风雪庙魏晋差不多。你就跟人说,这是你的小师叔,问他们帅不帅气,厉不厉害。” 李宝瓶使劲点头,开怀大笑,蹦跳起来:“哇,帅气帅气!” 她非但没有畏惧,反而充满了稚气的期待,等着小师叔踩着飞剑,咻一下从天涯海角那么远的地方落在她身边,告诉所有人,他是自己的小师叔。 至于那一天蕴藏的杀机和危险,李宝瓶想得不多,毕竟小姑娘再早慧也想不到那些书上不曾描绘的人心险恶,想不出那些暗流涌动及藏在高冠博带之后的冷酷杀机。 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只是单纯地选择全心全意信赖一个人。 趴在陈平安后背上酣畅大睡的老秀才之所以选择泄露天机,恐怕正是珍惜这份殊为不易的娇憨。 李宝瓶轻声提醒道:“小师叔,如果到时候你吵不过别人,又打不过别人,咱们可以跑路的。” 陈平安笑道:“那当然,只要你别嫌弃丢人就行。” 之后陈平安带着李宝瓶逛了几家杂货铺子,给三个孩子都买了崭新的靴子。陈平安自己没买,倒不是抠门到这份上,实在是穿不习惯,试穿的时候浑身不自在,简直连走路都不会了。除此之外,他还给三人各自买了两套新衣服。 花钱如流水,陈平安说不心疼肯定是假,可钱该花总得花。 李宝瓶还是挑选大红色的衣裳,不单单是瞧着喜气的缘故,陈平安很早就听小姑娘抱怨过,好像是小时候有一位云游道人经过福禄街,给李家三兄妹测过命数,其中给李宝瓶算八字的时候,提到了她以后最好穿红色衣衫,可避邪祟。李家这些年不管如何宠溺这个小闺女,在这件事上没得商量。李宝瓶虽然越长大越郁闷,可还是照做。上次在红烛镇驿站收到家里人的三封书信,无一例外,从父亲到李希圣、李宝箴两个哥哥,全都提醒过小姑娘,千万别图新鲜就换了其他颜色的衣衫。 小姑娘经常私下跟陈平安说,以后见着了那个臭道士,一定要揍他一顿。 逛铺子的时候,老秀才还在酩酊大睡,陈平安就只能始终背着,好在不沉,估摸着还不到一百斤。真不知道这么个老先生,怎么肚子里就装得下那么多的学问? 回秋芦客栈的路上,李宝瓶的书箱装得满满当当。不过这一路数千里走下来,小姑娘看着愈发黝黑消瘦,可长得结结实实,气力和精气神都很好,陈平安倒是不担心这点重量会伤了李宝瓶的身子骨。 到了那条行云流水巷,依旧是云雾蒸腾的玄妙场景,陈平安看了多次,仍是觉得匪夷所思。玄谷子临别赠送的《搜山图》上头画的神神怪怪虽然也很让人惊奇怪异,可还是不如当下置身其中来得震撼人心。 到了刻有两尊高大彩绘门神的客栈门口,老秀才突然醒来,双脚落地的瞬间,背后就多出了那只行囊,手里握着一块银锭。老秀才看着两个满脸茫然的家伙,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还要去很多地方,需要一直往西边去,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下去了。陈平安,那半个崔瀺呢,善恶已分,虽然不彻底,但是大致分明,以后就交给你了。言传身教,其中身教重于言传,这也是我把他放在你身边的原因。” 李宝瓶皱眉道:“那家伙是个大坏蛋,文圣老爷您怎么总护着他啊?” “没有办法啊。”老秀才有些无奈,笑着耐心解释,“我已经撤去他身上的禁制,如果下一次你觉得他还是该杀,那就不用管我这个糟老头子怎么想的,该如何就如何。我之所以如此偏袒护短,一是他走错道路,大半在于我当年的教导有误,不该那么斩钉截铁全盘否定,给他造成一种我很武断下了结论的误会。” 老秀才神情疲惫,语气低沉:“何况我当时委实是分不开心,有一场架是必须要赢的,所以根本来不及跟他好好讲解缘由,帮他一点一点向后推演。所以后边的事情就是那样了,这小子一气之下,干脆就叛出师门,留下好大一个烂摊子,马瞻就是其中之一。再者,他挑选的那条新路,如果每一步都能够走得踏实,确实有望恩泽世道百年千年,说不定能够为我们儒家道统再添上一炷香火……这些既千秋大业又狗屁倒灶的糊涂账,当你们以后有机会登高望远,说不定也会碰上的。到时候别学我,要多想一想,不要急着做决定,要有耐心,尤其是对身边人,莫要灯下黑,要不然会很伤心的。”说到这里,老人摸了摸陈平安的脑袋,又揉了揉李宝瓶的脑袋,“你们啊,不要总想着快点长大。真要是长大了,身不由己的事情会越来越多,而朋友会越来越少。衣服靴子这些是越新越好,朋友却是越老越好,可老了老了,就会有老死的那天啊。” 李宝瓶问道:“林守一说练气士那样的山上神仙,若是修道有成,能活一百年甚至是一千年呢!” 老秀才笑问道:“那一百年后,一千年后呢?” 李宝瓶试探性问道:“那我先走?” 老秀才被小姑娘的童真童趣给逗乐了,哑然失笑道:“那么反过来说,小宝瓶你这样顶呱呱的好姑娘,若是有天不在人间了,那你的朋友得多伤心啊。反正我这个老头子会伤心得哇哇大哭,到时候一定连酒都喝不下了。” 李宝瓶恍然大悟,小鸡啄米点头道:“对对对,谁都不能死!” 老秀才伸手递出那块银锭,陈平安看着它,问道:“不会是虫银吧?崔东山就有一块。” 老秀才摇头笑道:“那小玩意儿也就小时候的崔瀺会稀罕,觉得有趣,换成老崔瀺,懒得多看一眼。这块看着像银锭的东西,是一块没了主人的剑胚,比起崔瀺藏在方寸物里头的那一块,品秩要高出许多。关键是渊源很深,以后你要是有机会去往中土神洲,一定要带着它去趟穗山,说不定还能喝上某个家伙的一顿美酒。穗山的花果酿,世间一绝,神仙也要醉倒!” 陈平安接过银锭。 老秀才打趣道:“哟,之前不乐意做我的弟子,我磨破嘴皮子都不肯点头答应,现在怎么收下了?” 陈平安尴尬道:“觉得要是再拒绝好意,就伤感情了。” 李宝瓶小声道:“文圣老爷,是因为这东西像银子啊,小师叔能不喜欢?” 陈平安一记栗子敲过去,李宝瓶抱着脑袋,不敢再说什么。 老秀才哈哈笑道:“小宝瓶,下次见面,可别喊我什么文圣老爷了。你是齐静春的弟子,我是齐静春的先生,你该喊我什么?” 李宝瓶愣了愣:“师祖?师公?” 老秀才笑眯眯点头道:“这才对嘛,两个称呼都行,随你喜欢。” 李宝瓶连忙作揖行礼,弯了一个大腰,只是忘了自己还背着一只略显沉重的书箱,身体重心不稳,差点摔了个狗吃屎,陈平安赶紧帮忙提了提小书箱。 老秀才挺直腰杆,一动不动,坦然接受这份拜礼。他颠了颠身后的行囊,叹了口气:“剑胚名为‘小酆都’,只管放心收下。它上头的因果缘分早已被切断得一干二净,至于怎么驾驭使用,很简单,只要用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它就会自动认主;如果不用心,你就算捧着它一万年,它都不会醒过来,比一块破铜烂铁还不如。” 陈平安将它小心收起。 老秀才点头,转身离去:“走喽。” 李宝瓶疑惑出声道:“师公?” 老秀才转头笑问道:“咋了?” 李宝瓶指了指天上:“师公,您不是要走远路吗?怎么不嗖一下,然后就消失啦?” 老秀才忍俊不禁,点头笑了笑,果真嗖一下就不见了身影。 陈平安和李宝瓶不约而同地抬起脑袋,望向天空。但其实在靠近街道的行云流水巷口,有个老秀才,转头望了望秋芦客栈门口,而后缓缓离去。 回到院子,高大女子坐在石凳上,正在仰头望向天幕,嘴角噙着柔和笑意。 同一个院子,近在咫尺,于禄和谢谢却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位剑灵的存在,因为每当出现的时候,她就会在双方之间隔绝气机,使得少年少女完全无法感知到她。 李宝瓶打过招呼就去屋内放东西,陈平安过来坐在高大女子身边。 高大女子伸手横抹,手中多出那根悬挂桥底无数年的老剑条,开门见山道:“事情既然有了变化,我也就适当做出改变好了。原本我们订了一个百年之约,现在仍是不变,但是我接下来会加快磨砺剑条的步伐,争取在一甲子之内将其打磨得恢复最初相貌的七七八八,这就意味着你那块斩龙台会不够,很不够。” 陈平安一头雾水。那块突然出现在自家院子里的小斩龙台,被自己背去铁匠铺子那边了才对。 高大女子微笑道:“还记不记得你有一次坐在桥上做梦,连人带背篓一起跌入溪水?那一次,其实我就拿走了那块斩龙台,之后你以为是斩龙台的石头,不过是我用了障眼法的普通石头。嗯,说是普通也不太准确,应该是一块质地最好的蛇胆石,足够让一条小爬虫变成一条……大爬虫。为了从一百年变成六十年,付出的代价,就是我至少需要用掉深山里头的那座大型斩龙台,也许用不掉整片石崖,但是一大半肯定跑不掉。不过你不用担心,我自有法子来瞒天过海,实在不行,丢给风雪庙、真武山的兵家修士们几本秘籍就是了,他们非但不会觉得这笔买卖不划算,说不定还会喜极而泣。” 陈平安听天书一般,怔怔无言。 高大女子向天空伸出手,手心多出那枝亭亭玉立的雪白荷叶:“因为酸秀才的缘故,加上你那一剑有些不同寻常,所以荷叶支撑不了太多时间了,这也是我着急赶回去的原因之一。再就是秀才答应我,不会因为崔瀺的事情牵连到你,他会先去一趟颍阴陈氏,跟人说完道理再去西边。所以接下来,如他所说,你安安心心带着那帮孩子求学便是,有崔瀺这么个坏蛋,还有那个武道第六境的于禄在一旁护驾,我相信哪怕你没了剑气,便是有些坎坷,也一样能够逢凶化吉。”她眉宇之间有些愁绪,“但是到了大隋书院之后,接下来的这六十年内,我需要画地为牢,不可轻易离开,否则就有可能功亏一篑。你既要保证自己别死,又要保证境界持续增长,会有点麻烦啊。” 陈平安说道:“阿良曾经无意间说过,不管是武夫还是练气士,到了三境修为,就可以试着独自游历一国,只要自己不找死,多半没有太大问题;五六境的话,就可以把半洲版图走下来,前提是不要胡乱凑热闹,不要往那些出了名的湖泽险地走,再就是别热血上头,遇上什么事情都觉得可以行侠仗义,或是斩妖除魔,那么就可以大体上安然无恙了。如果说遇上飞来横祸,因此死翘翘,那就只能怪命不好。这么糟糕的命数,待在家里一样不安稳,所以出门不出门,结果大致是一样的。” 高大女子点头欣慰道:“你能这么想最好,是该如此。要是畏手畏脚,缩头缩脑,一辈子都别想修行出结果。” 她突然眯眼玩味问道:“为什么到现在,我快要离开了,你还是不问我怎么帮你续命,解决后患?既然我们休戚与共,你就不好奇我为何不帮你修复长生桥,让你顺利走上修行之路?于情于理,这都不是什么非分请求吧?” 陈平安坦诚道:“昨晚睡觉前我就想起床问这些问题,但是后来忍住了。” 高大女子问道:“为何?” 陈平安满脸认真道:“不是我不好意思开口,为了活命这么大的事情,我脸皮再薄也不会难为情。而是我一直很信姚老头,也就是我当时烧瓷的半个师父,相信他说过的一句话……” 高大女子打断陈平安的言语,点头道:“我知道,在那捧光阴水展现出来的景象之中,我看到也听到了。很有意思的一句话。”她随即有些恼火,撑着荷叶伞站起身,“知道为何你们人间有个‘破相’的说法吗?确实是真事,但是凡夫俗子的破相一事本就是在命理之中,哪怕是改名字,都在大的规矩之内,所以不碍事。但如果涉及长生桥,体内诸多气府窍穴的改变就是一桩大事了。” “修行本就是逆流而上的举动,说难听点,就是悖逆天道。练气士所谓的证道,实则是证明自己的大道能够让天道低头,老天要我生老病死,我偏要修成无垢金身、福寿绵延、永享自由,要老天爷捏着鼻子承认自己的长生久视。你想想看,这何其艰难。” “若是能够轻而易举搭建长生桥,那些山上的仙家门阀,只要老祖宗动动手,岂不是轻轻松松就满门子孙皆神仙了?因为人之经脉、气府和血统本就是天底下最玄之又玄的存在。要知道,道家推崇的‘内外大小两天地’,这小天地说的就是人之身躯体魄,寓意自身是天然的洞天福地。而长生桥就是勾连两方天地的桥梁,故而搭建长生桥当真是难如登天。不是没有人能做到,但是付出的代价会很大,对于修路建桥之人的境界要求极高,而且仅限于阴阳家、医家这些流派的大练气士,这也是这些学说流派不擅杀伐,却依然屹立不倒的缘由之一。” 看到陈平安虽然眼底有些失落,可并不沮丧,高大女子便放下心来,促狭笑道:“现在不管如何,你先淬炼体魄,打好基础,肯定是好事。要不然以后,等我磨砺好了剑条,你要是连剑都提不起来,那就太丢人了。可别以为提剑一事很简单,在酸秀才的山河画卷里头你能提起来,那是他给了你十境修士的‘假象’。寻常九境修士的体魄可能比不得五六境纯粹武夫,可是志在打破门槛的十境修士,就没有一个敢小觑淬体一事的蠢货,绝大多数都会在这一层境界里靠着实打实的水磨功夫,变得比纯粹武夫还勤恳,一点一滴打磨身躯和神魂,容不得有半点瑕疵漏洞,所以才造就了世间十境练气士全是水底老王八的有趣格局。” 陈平安把这些话全部牢牢记在心头。 高大女子站在院子里,笑道:“小平安,一定要等我六十年啊。还有,到时候可别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了,实在是大煞风景,小心我不认你这个主人。” 陈平安站起身,刚要说话,她已经向他走来,伸出手掌,似乎要击掌为誓。 陈平安连忙高高抬起手。 只是两人的手掌,最终在空中交错而过。 原来高大女子已经消散不见,就此离去。 陈平安坐回原位,突然一拍脑袋想起忘了询问她和文圣老先生躲在那把槐木剑中的金衣女童到底是什么了! 崔东山在秋芦客栈的一间密室喝着茶,客栈的二当家刘嘉卉——在郡城高层大名鼎鼎的刘夫人,就像一名卑微婢女,小心翼翼察言观色,谨慎打量着这名表露身份的大骊国师。 她所在的紫阳府本就是被大骊拉拢过去的黄庭国棋子,这桩盟约,是极少露面的开山祖师亲自点头许可的,紫阳府上上下下自然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尤其像刘嘉卉这种自认大道无望的外门子弟,对于朝廷、官府这类世俗权势的象征会格外上心。 虽说黄庭国洪氏皇帝历来奉行祖制优待仙家,只可惜一个小小的黄庭国,能够让牵连极深的灵韵派死心塌地,却没办法让紫阳府这类门派势力效忠,因为池塘太小了,水底下的蛟龙希望拥有更加宽广的地盘。 紫阳府比起那个只想要一个“宫”字的伏龙观,野心更大。 当眉心有痣的俊秀少年自报家门,刘嘉卉选择相信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站在少年身边的那个青袍男子表现得比她更像一个下人。 她想不出黄庭国有谁能够让这位心狠手辣的寒食江神心甘情愿地担任奴仆。 崔东山随口问过了紫阳府内部的情况后,突然笑问道:“魏礼这个郡守大人是刘夫人的情郎吧?他以后多半会成为大骊的拦路石,如果我要你今天亲手杀了他,夫人舍不舍得动手啊?” 刘嘉卉头脑一片空白,身体紧绷。 崔东山乐呵呵道:“瞧把你吓得,我是那种棒打鸳鸯的人吗?” 刘嘉卉微微抬头,只见那个白衣少年自顾自点头笑道:“对啊,我就是这种人。” 刘嘉卉欲哭无泪,脸色惨白。 崔东山摆摆手,“善解人意”道:“但是要你亲手杀人,太残忍了。况且紫阳府如今跟大骊结盟,我不会让兢兢业业操持这份家业的刘夫人你为难。我身后这位水神老爷,本就跟那魏大人关系一般,由他来杀好了。” 刘嘉卉竭力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低下头,颤声道:“国师大人,魏礼如果真的要死,我来杀便是!无须水神老爷动手。” 崔东山好似悲天悯人般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这样的话,刘夫人一定对我和大骊怀恨在心。不如这样,你杀了情郎之后,我再让水神老爷宰掉你,你跟魏礼至少可以做一对亡命鸳鸯……” 风情万种的妇人抬起头,那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眸子充满了想要玉石俱焚的浓重杀机。寒食江神向前踏出一步,轻轻发出一声嗤笑。 刘嘉卉之流,在他眼中无异于自不量力的蝼蚁。 妇人猛然惊醒,后退数步。 盘腿坐在椅子上的崔东山拈住杯盖,轻轻扇动茶水雾气,清香扑鼻,有些陶醉地闭上眼睛嗅了嗅,然后缓缓睁开眼睛,盯着正在心中天人交战的刘嘉卉,展颜一笑,啧啧道:“众生皆苦,有情为最。看在这杯好茶的分上,我就放过魏礼好了。真的,不骗你。” 刘嘉卉身子一软,差点摔倒,鼓起最后仅剩的胆气,怯生生哽咽问道:“国师大人,真的不骗奴婢?” 崔东山忍俊不禁道:“骗你有多大意思啊?” 刘嘉卉当然不敢信以为真,原本极为精明的一个妇人,顿时失魂落魄。 崔东山没好气道:“行了,出去吧,以后记得盯紧魏礼,别让他做出什么不可救药的蠢事。将来你能不能当大骊的诰命夫人,魏礼能不能在大骊官场飞黄腾达,全看你刘嘉卉的本事了。” 这么说,刘嘉卉就听得明白了,要不然大骊国师那种天马行空的想法,她是真的追不上,畏惧的感觉已经渗透到了她的骨子里。她不单单是怕一个心思难测、貌似孱弱的少年,而是怕那所向披靡的大骊大军,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骊国师。 一想到和和睦睦的初次见面,妇人只觉得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还心安理得地收了他两千两银子,那恐怕是天底下最烫手的银子了。 崔东山见她还愣在当场,冷声道:“滚出去。” 刘嘉卉连忙告辞离去。 等到她离开密室,寒食江神问道:“国师大人,当真不杀魏礼?” 崔东山一脸坏笑:“你猜?” 寒食江神有些头大,苦笑:“实在猜不出国师大人的想法,反正我只管听命行事。” 崔东山喝了一大口茶水,然后盖上茶杯,放在桌上,缓缓给出真相:“不杀。魏礼跟你手底下的隋彬是我大骊以后愿意大用的人才。” 寒食江神这次是真的有点措手不及。重用魏礼?这是为何?一个没有家世的黄庭国四品地方官,能入得了大骊国师的法眼? 崔东山不理会他的疑惑,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说道:“接下来不是快要秋收了嘛,你们大水府熟能生巧,让这个郡冒出一些民不聊生的惨事来,在快要民怨沸腾的时候,给刘嘉卉一个机会,捎话给魏礼,就说你这位水神老爷答应帮他摆平那些状况。嗯,魏礼肯定会生出疑心,没关系,你就假装跟他要钱嘛,要他去跟礼部讨要匾额。这么一来,他哪怕依旧心存疑虑,为了辖境内的老百姓,一样会战战兢兢地点头答应。之后一直到大骊大军快要南下,你就始终这么逗弄魏礼。等到大骊兵临城下,在魏礼心存死志,要死守郡城的关键时刻,你就可以放出风声,说魏礼为了名望口碑故意勾结你们大水府,才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高位。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一座郡城小二十万百姓,有几个不大骂他魏礼猪狗不如,身边有几个亲近人还敢相信他。” 寒食江神小心问道:“这是?” 崔东山翻白眼道:“这还看不出来?我是要让魏礼生不如死啊。不是我说你啊,你比刘嘉卉真聪明不到哪里去。” 堂堂寒食江正神,如同蒙学稚童,虚心求教道:“恳请国师大人指点。” 崔东山懒洋洋缩在椅子里:“真正的读书人,知道他们最受不了什么吗?不是当了官却碰到一个王八蛋昏君,不得不为社稷苍生仗义执言,不惜死谏君王,然后被咔嚓一下砍了头,因为这样是无愧良知的,说不得还会留名青史。甚至不是山河破碎,却没办法力挽狂澜,眼睁睁看着家国皆无,因为哪怕这样,也可以逃禅出世,或者可以国家不幸诗家幸,写点悲愤诗来着。真正无法接受的事情,是魏礼这些个真正的读书人,身为儒家门生,为了一个所谓的天下太平毅然入世,在官场摸爬滚打,满身伤痕,对这个世界付出了最大的心血、最多的善意,可是到最后,得到的却不是同等的善意,甚至反而会是扑面而来的恶意。他真正想要的,一丁点儿都没有得到,看似他辜负了国家百姓不说,事实上所有人也都辜负了他。嗯,我就是想要让魏礼尝一尝这个滋味。” 寒食江神感慨道:“设身处地想一想,确实生不如死。” 他很快记起那个用情颇深的妇人,唏嘘道:“假使魏礼知道有今天密室的内幕,他一定希望刘嘉卉今天答应亲手杀了他。” 崔东山伸手覆盖住茶杯,面无表情道:“魏礼彻底绝望之后,在一个适当的时机,我会让他知道的。因为那个时候,刘嘉卉会选择‘自杀’,写下一封遗书,原原本本告诉他所有的真相,说她其实是大水府的座上宾,是大骊的谍子,说她很愧疚,说她对不起他,最后……大概还会说她很爱他。” 寒食江神在这一刻,身为山水正神,竟然几乎汗毛倒竖,心头寒气直冒。 “魏礼是棵好苗子,说不定将来就是我的得意门生之一,所以你可别光顾着看笑话,到时候他如果真铁了心自杀,你一定要拦下来。”崔东山笑着站起身,转头望向脸色僵硬的寒食江神,打趣,“你怕个什么,你有个好爹。” 听到这句话后,寒食江神心情复杂至极。 崔东山踮起脚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安慰”道:“你内心深处是有杀机的,你可能自己都不晓得。不过没关系,你和你爹对我崔瀺而言,就是大一些的蝼蚁,你们的悲欢离合、仇恨敬意,我心情好的时候,会帮着安抚一下;心情不好的时候……要知道上古蜀国有一种罕见蛟龙,生性喜好同类相食,我就……” 俊美少年的眼眸毫无征兆地出现一抹诡谲金色,他用极其轻微低沉的嗓音,满脸天真无邪地补充:“吃掉你们。” 寒食江神呆若木鸡,但是喉结微动,这次是真的汗流浃背了。 崔东山踮起的脚重新落回地面,笑道:“看把你吓得。回你的大水府,以后你跟魏礼一样,都是我们大骊的座上宾,头等新贵,别怕啊。” 寒食江神打死都不敢挪步,也不说话,就是打定主意站在原地。 先前刘嘉卉被这个家伙打赏了一句“瞧把你吓得”,看似有惊无险的结果,其实呢? 那自己现在听到这么一句“看把你吓得”,不过是一字之差而已,有什么不同? 崔东山故作恍然,歉意道:“你这次是真的想多了。” 寒食江神只是抬起手臂,擦去额头的冷汗。 崔东山想了想,转身去拿起茶杯,喝完最后一点茶水,思索片刻,放下茶杯,轻声道:“你以后要是在我和你爹的帮助下成功吃掉‘那半个’,与大骊国祚紧密捆绑在一起,你就可以彻底放宽心了,到时候你才有资格真正跟我平起平坐。你应该也清楚,在这件几乎比大道还要大的事情上,你爹反而不如你有天然优势,我也一样。” 寒食江神愣在当场,之后低头抱拳,眼神炙热,一言不发,因为一切尽在不言中。 崔东山挥手赶人:“滚吧。” 寒食江神如获大赦,还有些喜出望外,整个人化身一团淡青色水雾呼啸离去。 崔东山双手负后,闭上眼睛,在宽敞豪奢的密室内一圈圈重复踱步,最后抬起头,直勾勾望向一堵墙壁,仿佛要看到很远的地方:“老家伙,总算走了啊。” 他眯眼笑了起来,大步走出密室。 当他蹑手蹑脚走回院子的时候,眉宇之间还有些志得意满。 没了修为又如何,不一样将那些蠢货玩弄于股掌之中? 院内,陈平安正在向李宝瓶请教富贵人家的坟墓建造有哪些讲究。 因为陈平安一直就想着以后自己有钱了,要将连块墓碑都没有的小坟头修建得尽可能好一些。既然如今距离大隋不远了,这就意味着很快就能踏上归程。他打算回到家乡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做这个。 虽说陈平安每次进山出山都会携带一抔土壤,做那为爹娘坟头添土的“厚土”之事,可这个老一辈烧瓷人传下来的老规矩,终究不如修建一座好一些的坟墓来得更加让人安心。这趟出门远游,陈平安知道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比如“事死如生”,这个说法愈发让陈平安愧疚。 李宝瓶知道的不多,大略说了些,然后就说回头寄信给她大哥问问看。 陈平安也就点到为止,反正只要兜里有了钱,以前的天大问题就都不算什么了。 陈平安无意间记起一事,就问李宝瓶崔瀺的那个“瀺”字到底怎么写来着。 李宝瓶知道啊,就在石桌上用手指一笔一画写了出来。 陈平安就随便感叹了一句:“这么难写的字啊。” 他身后不远处,这次轮到崔东山汗如雨下了,只觉得自己才刚刚做了点小坏事,报应是不是来得太快了点? 老秀才不是才刚刚滚蛋吗?陈平安这个比自己更心狠手辣的王八蛋就要着手准备给自己花钱造坟写墓碑啦? 陈平安转过头,看到呆若木鸡的白衣少年杵在那里。 崔东山吓得转身就跑,火急火燎地找到了胆战心惊的刘嘉卉,拉着她到了一个僻静地方,尽量和颜悦色道:“刘夫人啊,我刚才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要与人为善啊。只要你对我大骊忠心耿耿,我以后保证你和魏礼和和美美,子孙满堂!” 崔东山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伸出手挥了挥,不去看那个吓得扑通跪下的妇人,骂骂咧咧道:“信不信由你!他娘的,假话听得欢天喜地,真话反而不信了?反正你和魏礼这次算是撞了大运,以后可劲儿恩爱缠绵去吧!老子祝你们俩白头偕老啊!” 崔东山鬼鬼祟祟回到院子,看到陈平安这个心肠歹毒的家伙独自坐在石凳上,正在用斩龙台磨砺那柄祥符的刀锋。 他脸色发白,怔怔道:“怎么,还要我饶过大水府才罢休?不至于吧。不行,随手为之的事情可以看心情,涉及大骊霸业的事情,怎么可能改变初衷和布局……” 陈平安转头皱眉问道:“你已经两次在外边偷偷摸摸了,做什么?” 崔东山指了指陈平安手里的狭刀:“这是做什么啊?磨刀霍霍的,多瘆人。” 陈平安没好气道:“接下来你只要安分守己,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这种话,若是像自己这种人说出口,崔东山打死不信;可要是从陈平安嘴里说出来,他就深信不疑。他赶紧向陈平安奔去,只是起先脚步还有些飘忽,不过越走越快,越走越轻松,最后小跑到石桌旁,趴在桌面上,压低嗓音道:“先生,我刚才做了件成人之美的好事,千真万确!您信不信?” 陈平安抬起头,认真看着这家伙的眼睛,最后点了点头。 崔东山在这一刻,竟然差点感动得热泪盈眶。 可想而知,这趟出关之行,对于少年崔瀺而言,是如何多灾多难。 崔东山谄媚笑道:“先生,不然我帮您磨刀?做弟子的,总是这么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寝食难安啊。”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滚。” 崔东山装模作样地重重叹了口气,直腰起身,毕恭毕敬作揖行礼后,这才转身,大摇大摆走回自己屋子,吹着口哨,心情大好。 陈平安看着那家伙的潇洒背影,有些莫名其妙。是不是之前在水井底下待久了,脑子也进水了? 第33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 在秋芦客栈住了三天,最后是林守一说再住下去意义不大,已经吸收不到太多灵气,尤其是不知为何,每次在亭子里吐纳久了,会感受到一股好像是利器散发出来的锐气,体魄神魂竟然有些受不住。林守一难得开玩笑,让陈平安去井底看看有没有宝贝。 陈平安大致猜出真相,一定是自己跟崔东山那次交手,那两缕离开气府的剑气伤到了这处老城隍遗址的山水气运。由于涉及剑灵,陈平安不能多说什么,只好在离开客栈的时候多瞧了崔东山几眼。后者本来这两天心情大佳,走路带风,被陈平安看了两眼后,立即就老实了许多,开始反省自己到底是哪件坏事遭了报应。 一行人离开客栈的时候,刚好有人准备下榻秋芦客栈。崔东山目不斜视,但是李宝瓶三个孩子都倍感惊奇。原来是之前那位黄庭国老侍郎带着家眷仆役一路游玩来到了郡城,客栈外边的巷子里停着三辆马车。 他乡遇故知,老侍郎开怀大笑。尤其是看到李宝瓶、李槐几个孩子都将草鞋换成了靴子,穿了崭新衣裳,朝气勃勃,老人愈发欣慰,一定要送他们出城。 老侍郎的家眷里头,一名衣着素雅、气态雍容的女子和一名器宇轩昂的青袍男子最是引人注目。老人介绍说是他的长女和幼子,读书都没出息,自己想要靠子女光耀门楣是奢望了。听着父亲当着外人的面抱怨,青袍男子一直面无表情,那雍容女子笑望向那些少年少女,最后定睛望向于禄,笑意更浓了,像是无意间找到了一道最美味的山珍野味,连忙侧身低头,抬起袖子遮住猩红嘴唇,干咳两声。 宽大袖口内,真实的景象,是女子偷偷咽了咽唾沫,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于禄微笑如常,转头望向崔东山:“公子,我们何时动身?” 崔东山漠然道:“现在。” 老侍郎哈哈笑道:“我这副老身子骨,之前偶染风寒,实在是经不起风吹日晒喽,与崔公子同坐一车好了,刚好向崔公子讨教崖刻一事。” 又转对他的长女和幼子道:“你们两个在后边跟着,若是不愿步行出城,乘不乘坐马车随你们自己。” 两辆马车驶出行云流水巷,前面的车厢内,崔东山和老侍郎相对而坐,气氛沉重。 老蛟化身的老侍郎抱拳道:“这趟老朽不请自来,希望国师大人恕罪。” 崔东山双指摩挲着腰间玉佩,很不客气地凝视着他,言语更是冒犯:“是你家那个小杂种唆使你来一探究竟的?想要看看我到底有没有能耐打杀你们父子?” 老蛟并不动怒,神色和蔼道:“国师大人,我那幼子本事不大,小心思却不少,这次委实是又怕又喜,没了定力,才通知于我,希望我帮着他出谋划策,应该如何配合国师和大骊。这如何能算试探?国师大人误会了,也高看了我那幼子。” 崔东山摇头道:“我行事从不管你们怎么想,只管你们如何做,以及最后的结果。所以既然那个小杂种坏了我的规矩在先,我自有教训他的手段在后,你这个当爹的老爬虫若是不服气,打算撕毁盟约,不去当那个披云山新书院的山长,那我们不妨慢慢算计,只看谁道高一尺谁魔高一丈了。” 老蛟脸色阴沉:“国师大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家幼子如此行事,便是有些许过界,可对手握大权的国师大人而言,难道不是要以大局为重吗?难道我这点面子都没有,不值得国师大人网开一面,通融通融?” “你们这些将尔虞我诈当作家常便饭的家伙,可能会觉得这种试探才是正常的,我以前也是如此,但是现在情况不太一样。”崔东山眯起眼睛,“我家先生刚刚教会我一个道理:有些时候,你一步都不能走出去,否则是要挨打的。”他身体前倾,望向那张阴晴不定的沧桑脸庞,讥讽冷笑,“你真以为自己有资格跟我同乘一辆马车?那你知不知道,你的真身,伏龙观那方砚台上的老瘦小蛟,如今已经落在我手上了?” 老蛟苦笑道:“国师大人,何至于此?盟友之间,便是有些小争执,也不需要动大道根本吧?”他收敛表情,眼眸透出残酷本性的冰冷意味,“本来一桩天大好事,国师大人就不怕鱼死网破,双方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崔东山死死盯着老人那双尚未撤去障眼法的眼眸,措辞气势愈发凌人,但是语气反而极其平缓,如同世间最宽广浩瀚的江水,功力全在水面之下:“你不配跟我讲你们那套道理,你得用心揣摩我崔瀺的道理,懂吗?接下来,我会用上古雷霆之法击打那方砚台上的酣睡老龙,也就是你的真身,直到差不多打散你三百年道行为止。所以你看看,我根本不用亲自理会你家小杂种,到最后你自然而然就会迁怒于他。” 老蛟视线之中杀机重重,低喝道:“崔瀺!你不要欺人太甚!” 崔东山大笑道:“欺人太甚?你这条老爬虫是人吗?你们一家都不是人啊。看看你这副德行,再看看你那个杂种幼子,还光耀门楣?尤其是外边那位紫阳府的开山鼻祖,见着了身负浓郁龙气的于禄,连路都走不动了吧?就你这么一家子,我就算敢把你们扶持到很高的地方,可你们坐得稳站得住吗?” 他伸出手,并拢双指,在自己身前晃了晃:“你们不行的。” 不等老蛟说话,崔东山又将双指指向窗外:“出去,看着你脏我眼睛。三天之内,如果没有收到一个满意的答案,我就不会给你任何回复了,到时候你尽管来杀我。” 老蛟沉默许久,终于弯腰作揖,倒退出去。 从头到尾,崔东山的心湖之间几乎没有泛起任何涟漪,色厉内荏更是谈不上。 当马车略作停歇后继续向前时,崔东山闭上眼睛,意气风发。 他嘴角翘起,喃喃道:“三。” 车厢内,毫无征兆地清风拂动,少年身上一袭大袖白衣,表面如溪水缓缓流淌。 道路旁,老蛟下了马车后,与孩子们言笑几句,便独自留下,目送一行人离开。 后面马车走下青袍男子和雍容女子,有些疑惑不解。 老蛟一直望着那辆马车,到最后,颓然收回视线,非但没有找出任何破绽,反而看到了匪夷所思的恐怖一幕——跳境界! 他转头望向一儿一女,笑眯眯道:“只少了一个,算是一家小团圆,为父很开心。” 身为紫阳府开山祖师的雍容女子显然要更加直觉敏锐——蛟龙之属,对于其他种类的心湖动静,大概是沾了“湖”这个字眼的光,本就天生拥有一种窥探神通——她已经意识到老蛟的心境不太对劲,毫不犹豫拔地而起,化作一道虹光就要逃离郡城。但是她忘记了,自己与这位父亲的差距,不止辈分而已。 老蛟显然已经怒火滔天,根本不管郡城方面是否会被波及。再者,别说是一座小小郡城,就是整个黄庭国,又有什么资格谈卧虎藏龙?小猫小蛇倒是真有一些,可哪里能够让老蛟刮目相看。如今大骊铁骑南下已成定势,他原本就已经无须太过隐匿身形,但这是建立在他跟大骊稳固盟约的基础之上。 这次之所以多此一举,惹恼了国师崔瀺,使得节外生枝,其实说到底,的确是他太过惊悚,心境起伏过大,失了分寸,比起身为寒食江神的幼子好不到哪里去。这完全是因为他和观湖书院的崔明皇在崖刻之巅亲眼见识过那座雷池,和那位一挥袖就让他们离开雷池的老秀才,事后掌心更是多出了一串金色文字。 寒食江神寄出的那封大水府密信之中,跟父亲说到了少年相貌的大骊国师,详细讲述了崔东山的种种所作所为,还说他如今境界全无,修为半点不剩。寒食江神的言语之中其实并无半点歹意,只是希望父亲来帮着试探一二,看能否帮着大水府捞取更多利益。毕竟,一座大水府哪敢跟大骊的国师掰手腕?便是打杀了崔东山,有何好处?大骊南下之际,岂不是大水府覆灭之时? 寒食江神颤声问道:“父亲,这是为何?可是大姐做了错事?” 老蛟伸出一只干枯手掌,五指成钩,一点一点向下划拉,脸色冷漠道:“跟你姐关系不大,主要是因为你的画蛇添足,害我白白少去三百年修为,害得接下来多出诸多波折,为父心情不太好,这个理由够不够?” 老蛟五指之间绽放出一朵朵猩红血花,看着小巧可爱,可事实上绝不温情可人。因为高空之中如出一辙,女子身上被划出五条巨大血槽,简直比砧板上的猪肉还凄惨。 不但如此,本来已经转瞬逃出百丈距离的女子被迅速拉回郡城。 不过由于惨况发生在无声无息的高空,郡城百姓并无察觉,除了寥寥无几恰好抬头望天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之外,其余并未掀起太大波澜。 最终,女子砰然摔回地面,一袭原本品相极好的符箓法衣破败不堪,衣不遮体。她蜷缩在地上,浑身血肉模糊,痛苦哀号,向老蛟苦苦哀求。 堂堂紫阳府府主,黄庭国屈指可数的练气士,有望跻身十境修为的大神仙,就这么痛得满地打滚。 老蛟随手一挥,女子整个身躯横着摔向道路旁的铺子,撞断了一根梁柱后,烂泥似的瘫软在墙脚。 寒食江神脸色发白:“是那国师生气了?这点微不足道的试探,便是儿子确实错了,可值得他这般兴师动众吗?难道就不怕我们干脆倒向大隋?” 老蛟盯着这个满脸惶恐的幼子,叹了口气,拂袖离去,竟是没有出手教训,只撂下两个字:“废物。” 寒食江神抱起奄奄一息的姐姐,返回马车,车夫正是大水府军师隋彬。寒食江神掀起帘子的时候,背对着他,有些悔恨道:“隋彬,你是对的,我不该如此莽撞。” 隋彬挥动马鞭,缓缓驾动马车,返回秋芦客栈,轻声道:“福祸相依,也不全是坏事,知道了那位国师的底线,以后打交道就会容易一些。现在吃些小亏,总好过以后老爷你得意忘形,给人宰了都不知缘由。” 寒食江神将姐姐放在车厢内,坐在隋彬身后,恼羞成怒道:“小亏?我爹少了三百年修为,就他那臭脾气,接下来我有罪受了!别人不知道,你隋彬还不知道我那七八个兄弟姐妹是怎么死的吗?” 隋彬淡然笑道:“死了好,死得只剩下三个,活着的就不用死了。换成以往,我就需要帮老爷你收尸了。嗯,说不定还需要拼凑尸体,东捡一块,西拾一块,有些麻烦。” 如果隋彬这个幕后军师一个劲出言安慰,寒食江神可能会越来越惴惴不安,连郡城都待不住,说不定连大水府都不敢逗留,要先跑出去几千里避避风头。可如今听着隋彬的刺耳风凉话,寒食江神反倒是心安几分,瞥了眼隋彬的背影,心想,难怪会和郡守魏礼一样,被那少年国师器重。 “你别一口一个老爷的,我不习惯。这么多年,我对你青眼相加,你对我也从不卑躬屈膝,挺好的,可别共患难而不能同富贵。” 寒食江神最后愤然感慨道:“隋彬,你说我爹读了那么多年书,不比儒家圣人少了,私家书楼藏书之丰更是冠绝黄庭国,怎么脾气还是这么差啊。” 隋彬笑道:“你爹对那些小小年纪的读书人不就好得很嘛,而且还是真的好。” 寒食江神对此无可奈何。 隋彬犹豫了一下:“其实你爹之所以如此火大,恐怕还是涉及大道契机的关系。虽然你刻意隐瞒了这个,可那位大骊国师料定你爹是知情的。他看得到那么远的事情,未必没有以此离间你们父子关系的想法。” 寒食江神心中悚然。 车厢内,传出一个意料之外的沧桑嗓音:“隋彬,你这么聪明,未必是好事啊。” 隋彬哈哈笑道:“老先生,我也曾是读书人,嗯,如今沦为读书鬼了。既然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神出鬼没的老蛟微笑道:“这个草包有你的辅佐,我就放心了。” 寒食江神微微窒息。良禽择木而栖啊,如果说以前是爹看不起隋彬这种小小河伯,或者说小心蛰伏,根本不需要外人,那么从今以后就要开始“打江山”了,手底下的“文臣武将”岂不是多多益善? 隋彬似乎看穿了寒食江神的心思,微微一笑,打趣道:“放心,我可不会变节,哪怕当了鬼,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坐在车厢内的老蛟冷冷瞥了眼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儿,转头望向车帘子那边,便换上了发自肺腑的和煦笑容:“你那个女儿的事情我听说过,要不要我出点力,帮她成为横山的山神?” 隋彬摇头道:“那个猪狗不如的孽障,由着她自生自灭就好了。” 老蛟爽朗大笑:“这份脾气像我。” 外面的青袍男子和车厢内的重伤女子同时满心凄凉。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寒食江神也好,紫阳府开山鼻祖也罢,距离十境修为只有一步之遥,在各自地界高高在上,生杀予夺,比世俗君王还要逍遥自在。 可是这又如何? 出了郡城,队伍和马车一路向西。 崔东山走下马车,来到陈平安身边,先对李槐笑道:“想不想去坐坐我那马车?宽敞舒服,躺着睡觉都行。” 李槐跃跃欲试,但是不敢擅作主张。陈平安会心笑道:“去吧。” 崔东山低声道:“先生,学习您的为人处世果然对我有用,我受益匪浅。需要我怎么感谢吗?” 陈平安点点头。 崔东山大喜:“先生怎么说?我如今虽然打不开方寸物里头的宝库,暂时取不出任何东西了,可是上次入城,跟那个败家子买下了他的家当,其实是有两件好物件的,比如那琉璃小人儿,其实暗藏玄机,只要向它灌输灵气真气,就会翩翩起舞,栩栩如生,它还能够唱歌呢……” 陈平安对他说道:“消失。” 崔东山大悲,默默离开,跑去纠缠林守一和李宝瓶,结果都吃了闭门羹,最后只好悻悻然返回车厢。看到在车厢里欢快打滚的李槐,崔东山蹲在一旁,打开一个包裹,掏出那个色泽晦暗的琉璃小人儿,对李槐晃了晃:“想不想要?” 李槐死死盯住那精美绝伦的琉璃女子,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一点都不想。” 崔东山微微加重力道,琉璃从内而外一点点散发出柔和光彩。崔东山又将它放在车厢地板上,很快,琉璃美人就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响声,片刻沉静之后,蓦然活了过来,竟然还舞动了起来,身姿婀娜,同时哼唱着一支不知名的古老歌谣,歌词并非大骊或大隋的官话,也不是东宝瓶洲的正统雅言,所以李槐听不懂她在唱什么,但是这一幕实在赏心悦目,他忍不住趴在地上,痴痴望着琉璃美人的曼妙舞姿。 等到流溢在琉璃体内的光芒褪尽,琉璃美人重归平静,恢复成僵硬不动的死物姿态,崔东山便循循善诱:“白送给你都不要?你怕什么,你跟陈平安是朋友,我是陈平安的学生,关系这么近,我图你什么?再说了,你身上有什么值得我贪图的,对不对?” 李槐收回视线,看着崔东山,气愤道:“放你的屁,我身上宝贝多得很!你有虫银吗?会变成蚂蚱蜻蜓哦!” 崔东山哭笑不得:“那是我送给你的吧?” 李槐点头道:“对啊,现在是我的了,所以你没有啊。” 崔东山靠着车壁坐下,捧腹大笑:“果然骊珠洞天的小兔崽子,尤其是你们这些个靠自己的运气和福缘,最后成为齐静春仅剩的一拨亲传弟子的家伙,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石春嘉和董水井两个就差了一些,比于禄、谢谢好不到哪里去。” 崔东山仰起头,望向自己头顶上方,啧啧道:“好一个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他收回视线,看着躺在地板上发呆的孩子,好奇问道:“真不要?” 李槐“嗯”了一声:“不要了,昨晚睡觉前陈平安跟我说了,以后到了大隋书院,不可以随便接受别人的好处。” 崔东山打趣道:“可这距离大隋边境还有好几百里路呢。哪怕进入大隋版图,到达新山崖书院,一样还有七八百里路程,加在一起就是至少千里路途。李槐,你急什么?” 李槐望着天花板:“陈平安说他不会留在书院求学读书,送我们到了之后,他就会回家了。” 崔东山笑道:“这不是你们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吗?” 李槐双手叠放当作枕头,轻声道:“走着走着,我就忘了啊。” 崔东山愣了愣,幸灾乐祸地笑道:“没事,我不待在书院,到时候陪陈平安一起回小镇。李槐,羡慕不羡慕?” 李槐愕然转头,崔东山满脸得意。 李槐猛然起身,掀开车帘子,满脸委屈,扯开嗓子吼道:“陈平安,崔东山这家伙想骗我钱!” 崔东山赶紧手忙脚乱地抱住他,不让他继续血口喷人,同时哀号:“冤枉啊!” 片刻之后,杀向车厢的陈平安带着李槐一起离开马车。 李槐小心翼翼道:“陈平安,我骗你的。” 陈平安低声道:“我知道,就是看那家伙不顺眼。” 车厢内,鼻青脸肿的白衣少年横躺着,非但没有颓丧神色,反而有些笑意。 黄庭国西北边境一条江边,在参观过了规模远远逊色于寒食江的水神庙后,一行人又走出二十余里,开始整顿休憩,准备午饭。 如今生火做饭有于禄,谢谢也不再那么万事不做,有他们搭手帮忙,陈平安就安心去江边钓鱼。“春钓埂,夏钓深,秋钓荫,冬钓阳”,这是小镇流传下来的谚语。深秋时节,陈平安一路小跑,专程找了个不大的江水回风湾,这才开始垂钓。 一刻钟后,陈平安成功钓上一尾一尺多长的青色江鱼,但光是将鱼拖上岸,由于怕钓竿折断或是大鱼脱钩,就又花了将近一刻钟。崔东山一直蹲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帮忙提着鱼。结果这顿晚餐多了一锅丰盛美味的炖鱼,自认功劳卓著的崔东山下筷如飞,跟李槐争抢得面红耳赤。 吃过饭,和于禄一起收拾残局,空闲下来后,陈平安就开始沿着江水练习走桩。于禄则借了钓竿,自己去找地方钓鱼。林守一和谢谢下棋,李宝瓶看书看得入神,李槐的书箱里多出了一个琉璃美人,是他跟崔东山打赌赢来的。这还真不是崔东山放水,李槐是靠猜围棋黑白子的多寡赢的。公平起见,由背对着两人的于禄来抓棋子。结果崔东山两胜三负,输掉了琉璃美人,李槐不但保住了那颗虫银,麾下又多出“一员猛将”。 陈平安一路走桩,走出去很远,最后独自坐在江畔石崖上,迎着江风,配合十八停的呼吸法门,尝试着以最慢的速度练习走桩。 动静之间,气定神闲。 离开水路后没多久,在一座远离人烟的山头,他们碰到了一伙不堪一击的山贼。林守一显露了一手刚刚入门的雷法,歹人就吓得屁滚尿流。 陈平安一次夜钓,钓起了一条半人长的大青鱼,下了水才成功抓获那尾稀罕大鱼。他高兴地回到篝火旁后,看到守夜的于禄就咧嘴大笑。 于禄望向这个满身湿漉漉的家伙,伸出大拇指。 之后途经一处布满戾气的乱葬岗,鬼魂围攻,雷法渐成的林守一大显威风,每次出手,隐约之间有雷声,尤其是满脸熠熠生辉,依稀有浅淡的紫气缭绕全身,宛如一尊雷部神将。阴魂鬼魅被雷法镇杀数十之后,乱葬岗深处有灯火亮起,伴随着瘆人的呼喝声,一抬四角悬挂灯笼的极大轿子阴气森森地飘然而来。 在陈平安和谢谢共同护在身边的形势下,林守一以并不娴熟的雷法独力支撑片刻,仍是敌不过轿子里那个乱葬岗的地头蛇,一个修行百年凝聚出真灵的鬼物。 从未出手的于禄蓦然向前掠去,轻轻松松一拳就打散了鬼物的全部灵气,打得它烟消云散。在那之后,林守一便愈发频繁地翻阅起了《云上琅琅书》。 就这样,众人终于来到了大隋关内,顺利过了那座并不雄伟高大的关隘城门。 李槐念叨着这地儿真心不如大骊的野夫关,差太远了。 但是下一刻,关隘内的街道上马蹄阵阵,从远及近,越来越震撼人心。 陈平安让所有人都待在路旁别动,让出道路。 只见二十余精骑风驰电掣而至,以银甲持枪的魁梧武将为首,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人,背负着一把桃木剑;一个肌肤白皙的无须老人,双手拢袖安然坐在马背上。这两个世外高人模样的老神仙一左一右护着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郎。 陈平安看到那个少年后,心头一震。怕什么来什么。 那个曾经出现在小镇的锦衣少年瞧见陈平安一行人后,大笑着一马当先冲出队伍,在距离陈平安他们还有十数步的时候就早早勒缰而停,动作娴熟地翻身下马,大步前行,扫视了一圈,最后对陈平安笑道:“咱们又见面了!” 少年手握马鞭,敲打手心,自顾自说道:“你知不知道因为那条金色鲤鱼,还有那个我事后才知道叫‘龙王篓’的宝贝,害我差点死在大骊边境?”他猛然大笑起来,“但是我还是很感谢你!哪怕我当时给了你一袋子金精铜钱,现在看来,仍是我占了你天大便宜。我发过誓,下次见面,一定要给你更多的报酬……” 少年一拍脑袋,有些不好意思,自我介绍道:“我是大隋弋阳郡高氏子弟,你可以直接喊我高煊。” 那名同样见过陈平安的无须老人正要说话,名为高煊的少年摆摆手:“无妨,名字而已,本来就是让人喊的。” 高煊望向他们,笑道:“我是亲自来接你们去往我大隋山崖书院的。” 从这一天起,高煊带来的三十余骑御林军,又加上两百多骑边军精锐,最后发展为一千多人的护驾队伍,浩浩荡荡穿过两州七郡的版图,快速赶往大隋京城。 这支游学队伍终于不用再一步步跋山涉水,哪怕是李槐,都堂而皇之地坐上了马车。马车两侧和前后皆是兵强马壮的大隋精骑,四周偶尔有一些投向马车的视线,都充满了李槐看不懂的敬畏和羡慕。 接下来一路,直到可以看到大隋京城的城墙轮廓,李槐都觉得自己像是被当成了菩萨供奉起来。 一开始他觉得很新鲜很好玩,可是越来越临近目的地,他就越来越不自在。 李宝瓶越发沉默,每天都粘在陈平安身边。 林守一对什么都置若罔闻,每天独自一人躲在车厢内安心修行。 依旧给崔东山驾车的于禄看不出心情变化,崔东山百无聊赖,每天不是睡懒觉就是打哈欠,无精打采,只好把谢谢喊到车厢一起手谈。 最后,只有百余骑军得以驶入京城。李槐骇然发现那条宽阔至极的御道之上站满了大隋百姓,这座京城仿佛已经万人空巷,吃饱了撑的全来看他们的热闹了。 林守一睁开眼睛,不再潜心修行,掀起帘子一角,望着窗外人头攒动的景象,叹息一声。原来作为齐先生的亲传弟子,是这么不同寻常。 搬迁到大隋的新山崖书院,建立在大隋京城最风光秀丽的东华山。书院沿山而建,渐次增高,规模远胜当年大骊书院时代。 据说高氏皇帝不但请来了大隋最有学问的大儒,还向所有与大隋交好的王朝邦国派遣出以左侍郎为首的半个礼部衙门,亲自去向各地大名鼎鼎的文人发出一份份隆重邀请,最终请来了三十余位文坛宗主、夫子硕儒来到东华山担任新书院的授业先生。 但是,从大隋皇帝到平民百姓,都知道没了齐静春,山崖书院也就不是之前的那座山崖书院了。那么,有无齐静春的嫡传弟子“坐镇”书院就成了重中之重,否则就会名不正言不顺,完全难以服众。 现在,他们来了,雪中送炭一般,所以大隋皇帝觉得礼仪如何隆重都不过分。 虽然只有林守一、李槐、李宝瓶三个孩子,但是足够了!除此之外,于禄和谢谢这两个并非亲传的学生,分量自然要远远不如前三人,不过也算是锦上添花。 通往东华山的街道早已清空,不准许任何人擅自行走,所以哪怕是豪阀子弟都只敢在两侧高楼之上远远看着那支意义非凡的车队。 大隋高氏皇帝身穿最正式的正黄色坐龙朝服,站在山脚的书院门外,笑容和善地望着那五个分别从两辆马车上走下的孩子。 他的身后,是大隋最有权势的一小撮人。 整座东华山气象森严,光是原本早已与世无争的十境练气士,东华山附近就有六位之多,全部隐藏在暗处,以防不测。 李宝瓶问道:“小师叔呢?” 连同于禄在内,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于是这些孩子,就这么把大隋皇帝晾在了一边。 大隋京城的某条街上,一个丰神俊朗的白衣少年倒退而行,望着那个背着背篓的同龄人,好奇地问道:“你都换上衣服、穿上靴子、别上簪子了,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进书院呢?” 终于不再穿草鞋的少年默不作声,只是回头望去。 对于那些孩子的失礼,大隋从皇帝陛下到身后的将相公卿没有谁觉得不妥,反而一个个面带笑意,觉得颇为有趣。大隋的文风鼎盛,可见一斑。 只见那拨远道而来的孩子围在一起窃窃私语,三只绿竹小书箱显得格外扎眼。有个红棉袄小姑娘最是引人注目,一副很着急的模样;个头最小的那个孩子,不知是人生地不熟,还是害怕大隋皇帝摆出的这个阵仗,当场呜咽哭泣起来。 大隋皇帝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烦躁,还转过头去,跟白发苍苍的礼部尚书闲聊起来。而千里迢迢赶来大隋京城的远游学子,同时转身望向街道尽头,迟迟不愿觐见皇帝陛下。 虽说大隋皇帝不催促不着急,可总这么拖着终究不是个事,新山崖书院三位副山长之一的一名大儒——大隋王朝的文坛名宿,不得不跟陛下告罪一声,独自走出队伍,去提醒那些孩子应该进入书院。 好在之后没有任何波折意外,孩子们虽然不知朝廷礼仪,但是胜在单纯可爱,儒家门生的作揖行礼有模有样,这就已经很让大隋皇帝龙颜大悦了。皇帝亲手赏赐五个孩子人手一块“正气”玉佩和一盒金龙墨锭,进入书院之后,除去必须要祭拜至圣先师的挂图之外,其余本该折腾半天的繁文缛节一切从简,这让如临大敌的李宝瓶三人如释重负。至于谢谢和于禄则相对习以为常,没有任何紧张。 最后,副山长亲自领着他们去往各自的学舍,交代以后的授课事宜。五人被分在了不同的学舍,由于书院占地极大,除去依山而建、鳞次栉比的建筑之外,其实整座东华山都被大隋划归山崖书院所有,所以许多学舍之间相隔并不算太近。 这座被大隋寄予厚望的书院只有不到两百个学生,却拥有三十位德高望重、学问艰深的夫子先生。大隋礼部尚书亲自兼任山长,但是属于遥领,挂个名而已。执掌具体学务的首席副山长,是原山崖书院的教书先生、昔年文圣的记名弟子之一,名为茅小冬,有个酒糟鼻子,九十高龄,不过气色好,看着只有五六十岁。 他这次并未露面迎接,理由是要在学堂授业,不可耽误学生的正常功课,大隋皇帝自然没有异议。 相传,这位副山长腰间别着一支红木戒尺,刻着“规矩”二字。听说有人亲眼看到过,戒尺上那个“矩”字之前,不知是谁刻上了“不逾”两个小篆。 这次大隋成功接纳山崖书院的残留香火,出乎意料。首先,大骊皇帝愿意放行,这至关重要,否则一切都免谈,不管那位雄才伟略的皇帝对齐静春心怀愧疚,还是另有谋划;其次,大隋朝野上下都认为接手书院是一桩美事。不过山崖书院的先生、学生最初总计四十余人,最终能够顺顺利利离开大骊版图,茅小冬厥功至伟。 如果说之前的新山崖书院在大隋投入那么多人力物力财力之后,仍然因为书院创始人齐静春的缺失,以及没有足够“正统”的人物存在,显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那么,从今天起,随着五个远游学生的到来,可谓东风已入东华山。 东华山半山腰有一座文正堂,正中悬挂着儒家至圣先师图像,左边是一个故意隐去名讳的肃穆老人,右边则是齐静春挂像。堂内,茅小冬毕恭毕敬地向三位圣贤敬了三炷香,持香时,老人低头默默道:“文以载道,薪火相传。” 齐静春坐镇的旧山崖书院,有条规矩是管住不管饭。因此,许多得以跻身书院求学的北地寒门子弟就会帮着书院抄写经书,以此赚取伙食费。 如今的新山崖书院,这条规矩没有废除,但是多出了许多回旋余地。一来,由于如今书院人数最多的大隋本地学子是第一拨,大隋朝廷选择就近取才,所以几乎清一色全是大隋世族子弟,这些人不缺钱;二来,新书院优待学子,书籍笔墨、儒衫衣物在内的必需品皆由书院赠送,这就是一笔惊人的支出。 李槐在队伍里年纪最小,到了学舍住处后,由于舍友还在上课,尚未返回,才在山脚哭过一次的他,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又蹲在地上抽泣起来,只觉得自己没了爹娘又没了朋友,怎么这么可怜?更可怜的是身上新衣裳被一把鼻涕一把泪糊了又糊。最后,李槐哭着打开书箱,换上那双草鞋才安心一些,可是又害怕穿草鞋会让人瞧不起,又换回新靴子,如此反复。孤苦无依的孩子哭了又哭,把那个自己打定主意却最终来不及喊出一声“小师叔”的同乡少年陈平安所有的好想了一遍又一遍。 林守一放好书箱后就独自出门散步,脸色冷漠的清秀少年脚步坚定,最后找到了一座高耸的藏书楼。由于是新建而成,藏书楼还散发着淡淡的木香。 一路行来,总能听到熟悉的琅琅读书声,比起当初在小镇学塾,读书声要多很多。 林守一深吸一口气,走向书楼。听说在这里,看一万卷书都不用花一枚铜钱。 他突然有些伤感:如果那个财迷跟他们一起留下来的话,一定会拼命看书吧,毕竟那就等于挣钱啊。 李宝瓶坐在冷清的学舍里,打开书箱后,找到了那封小师叔写给她的信。信上说了很多,说他要回家了,会帮她跟家里报个平安,一定跟她大哥说她这一路很听话很吃苦;说那枚金精铜钱被他打了个孔用红线穿起来了,让她以后一定要挂在脖子上,别丢了,万一着急需要用大钱的时候,可以拿它去换银子;还说他给她还有林守一、李槐每人都准备了一支玉簪子,算是离别赠礼,分别刻有“宝瓶”“守一”“槐荫”。这一路上,他就没怎么帮过大忙,这就算一点心意,别嫌弃,如果觉得不好看,藏起来就是了。 “李槐胆子小,以后多找他玩,别让他在书院被人欺负;林守一性子冷,也要多找他聊聊,关系也别就这么远了;于禄拳法很厉害,谢谢其实也是山上神仙,真有了冲突,宝瓶你千万别急匆匆一个人冲到最前头,可以找他们两个帮忙,不用难为情,哪怕欠了他们人情,以后小师叔帮你还就是了。” “那块名叫斩龙台的磨刀石,小师叔给你留在书箱里头了,但是记住,以后磨刀的时候,找个人少的地方,别吓到同窗们。还有就是,记得收好那只银白色小葫芦……” “小师叔不告而别,没有跟你们一起进书院,要跟你们说一声对不起。走了这么远的路,却没能善始善终,是小师叔没当好。以后你们都要好好的,好好读书,等有了出息,小师叔好跟人吹牛,说自己认识李宝瓶,认识李槐,认识林守一,都认识。” 信上写了那么多零零碎碎的内容,但是每一个字都写得一丝不苟,一板一眼,既不灵动,也不飘逸,就像那个泥瓶巷少年的为人和心性。 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好的就要珍惜,怎么珍惜都不为过。 读着读着,李宝瓶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在信纸上,像是下了一场离愁的秋雨。不大不小,可就是伤心。 倔强的小姑娘还不断告诉自己:“不哭不哭,小师叔如果看到,要伤心死了。” 大隋京城的宽阔大街上,崔东山喋喋不休地笑问道:“既然这么不舍得,怎么就这么偷偷走了?”明摆着是在伤口上撒盐。 陈平安在那次长久回望之后就不再继续,板着脸一直往回走。 崔东山问道:“你这个当小师叔的,就不怕他们在书院给人欺负啊?到时候可没谁帮他们撑腰了。” 陈平安始终不说话。 大隋京城实在太大,两人好不容易才赶在夜禁之前走出城门。崔东山手里多了一壶酒,边走边喝,每次只抿一小口,出了城都尚未见底。 一队精骑势如奔雷地冲出城门,追上官道上的两人,为首之人正是大隋皇子高煊。 这一次他身边没有宗师、神仙护驾,下马后,来到陈平安身边,气笑道:“连报酬也不要了,你这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吗?” 陈平安笑道:“如果可以的话,帮我照顾一下他们,就当是你的报酬了。” 高煊摇头道:“两回事。书院那边,我就不跟你打肿脸充胖子了,因为哪怕是我都没办法掺和,所以我不会答应你。你只管放心,父皇肯定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时不时关注书院的动静。所以我答应给你的报酬必须要给,你要是不收,也得接过去再扔。” 他故意凶神恶煞道:“陈平安,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大隋皇子,总得有些颜面吧?” 陈平安点头,伸出手道:“拿来。” 高煊哈哈大笑,伸出一拳,突然松开,在陈平安手掌上重重一拍:“从现在起,你就是我高煊的朋友了!以后再来大隋京城,直接找我。” 陈平安有些发愣,收回手后,还是点了点头:“好的。” 高煊不再拖泥带水,重新翻身上马,由于居高临下,他弯下腰,笑容灿烂道:“路途遥远,我帮你们准备了一辆马车,很快就会赶到。如果实在喜欢步行,卖了换钱也无妨。但可别贱卖,七八百两银子肯定值得。” 高煊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带着那队精骑迅速回城,引来官道上许多过客的侧目。 陈平安和崔东山继续前行。 崔东山问道:“是不是想不通一个皇子为什么对你陈平安如此客气热情?” 陈平安答道:“是想不明白,就不多想了。” 崔东山不愿就此罢休,自顾自帮着解释道:“其实不复杂,因为高煊的身份特殊,近水楼台,黄庭国又是大隋的藩属,加上大骊境内肯定也有他们的谍子,不难知晓你们这趟游学的大致经历。再者,宝瓶他们的身份比你们自己想象的更重要,所以他乐得对你付出一点友善。放长线钓大鱼嘛,哪怕到头来钓不着,反正也不亏。” “如果大骊皇帝换成任何一个其他王朝的君主,或者山崖书院山长换成齐静春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书院都会如同一根被雷劈过的朽木,老老实实烂死在原地。当然了,大隋有胆量接下山崖书院,确实值得佩服,大骊皇帝对此亦是心情复杂。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于禄、谢谢所在的卢氏王朝虽然在覆灭之前是公认的东宝瓶洲北方第一强国,可是大骊皇帝心目中的敌人只有三个,卢氏皇帝并不在此列,反而国力略逊一筹的大隋高氏皇帝占据一席之地。” 在崔东山泄露这些天机的时刻,陈平安正忙着换上草鞋,这让媚眼抛给瞎子看的崔东山有些挫败。 他试探性问道:“先生,回头也给我编织一双草鞋呗,小书箱也可以有的。” 陈平安小心收起靴子,重新背起大竹篓上路,没好气道:“穿草鞋不是为了好玩。” 崔东山笑眯眯道:“我觉得挺好玩的。” 陈平安沿着官道一侧向前走去,直视前方,问道:“读书好玩吗?” 崔东山破天荒犹豫起来,最后将酒壶系挂在腰间,跟那枚玉佩捆绑在一起,双手抱住后脑勺:“读书啊,从小就觉得不好玩。” 走出去很远,黄昏里,借着最后一点光线,陈平安回望大隋京城的巍峨城墙。 沉默一路的崔东山骤然大笑起来:“哈哈,我就知道你会忍不住!” 陈平安没有理睬他的挖苦,认真问道:“我是不是应该在书院留几天,好歹亲眼看过宝瓶他们读书再走?” 崔东山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有点措手不及,想了想:“早走晚走都一样。” 他说完,发现陈平安瞥了自己一眼,一脸“我问了白问,你说了白说”的嫌弃表情,着实有些郁闷,满脸委屈道:“我好心好意替先生排忧解难,先生这样不好吧?” 陈平安看了眼崔东山腰间系挂的酒壶,快速收回视线,叹了口气,然后加快步子前行,埋头赶路。 崔东山脸色不变,只是一肚子震惊:怎么,陈平安也有想喝酒的时候? 哦,原来少年已知愁滋味。 高煊赠送的那辆马车姗姗来迟,在很晚的暮色中才赶到陈平安这边。马夫是那个面白无须的老者,曾经跟随高煊一起去往骊珠洞天,与陈平安有过两面之缘。只是比起高煊的热络殷勤,老人神色冷淡,交过马车后,便徒步返回京城。 临走前,老人回头多看了眼崔东山。崔东山忙着打量那匹骏马的丰姿,啧啧称奇,浑然不觉老人的审视目光。他跳上马车,主动担负起车夫的职责,对陈平安招手道:“先生,马车没动手脚,咱俩安心上路。” 他又给了自己一耳光:“什么上路,太晦气了,赶路赶路。” 陈平安环顾四周,天色昏暗,因为京城夜禁的缘故,白天川流不息的官道显得十分冷清。他摇头道:“我刚好练习走桩,你驾车就是了,只要别太快,我都跟得上。” 崔瀺知道陈平安的执拗性格,便不再浪费口水,缓缓驾车前行,喝了口酒,悠悠然高声道:“百事忙千事忧,到头来万事休,天凉好个秋呀好个秋!” 陈平安默默跟在马车后头,不断重复《撼山谱》的六步走桩。 走桩立桩两事,他早已烂熟于心。 大半夜的,崔东山一直胡言乱语,儒家经典也读,诗词歌赋也念,五花八门,嘴巴就没有闲着,最后连“我有一头老毛驴,从来也不骑”也给念叨上了。听到这里,坚持了将近一个时辰的陈平安吐出一口浊气,停下走桩,出声道:“我上车休息会儿。” 上了车,将背篓放在车厢,陈平安这才发现角落放着堆积成小山的瓶瓶罐罐,只是光线昏暗,看不清为何物。驾车的崔东山笑道:“有几坛子好酒,有道家炼气、疗伤的丹药,连胭脂水粉都有,这个高煊也是够好玩的。说实话,不谈敌我阵营,同样是皇子,高煊比你朋友宋集薪的亲弟弟,也就是我曾经的弟子,要更……礼贤下士。” 陈平安侧身坐在崔东山身后,双腿挂在外边,摇头道:“宋集薪从来就不是我的朋友。” 崔东山拆台道:“那他可就要伤心喽。在离开泥瓶巷之前,齐静春送给他六本书,其中有三本杂书,分别是术算《精微》、棋谱《桃李》、散文集《山海策》。另外三本是齐静春挑选出来的蒙学书籍《礼乐》《观止》《小学》。宋集薪大概为了求一个心安,走的时候在屋子里的桌上留下了后面三本书,本意是送给你,但人心复杂就在于,他其实心知肚明,哪怕你拿到了丢在你家院子里的房门钥匙,也绝对不会私自拿走书籍,但这却不耽误他宋集薪良心上过去一个小坎。先生,这个家伙是不是很聪明?” 崔东山说了一大通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是有一件事他没说出口:他的猜测,其实是齐静春早早料定的——宋集薪会瞧不上那三本蒙学书籍,会选择留下来送给陈平安。 下棋、布局、算心这类事,崔东山以前自认远胜齐静春,如今回头再看,当然是大错特错。 陈平安低声道:“宋集薪一直很聪明。” 崔东山好奇问道:“你跟他关系那么僵,是因为他骗你违背誓言?” 陈平安不说话。 崔东山笑道:“别怪我多嘴,也不是故意要为宋集薪开脱,我只跟你说个事实,不论对错,宋集薪在这件事上,是有其根源的。其实道理很简单,宋集薪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样样都比你强,后来还有了个婢女伺候起居,读书、下棋、书法样样精通。但是越是这样,他的某个心结就会越大。” 陈平安终于开口:“当时他被误会成是窑务督造官的私生子,从小就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很多人背后骂得很难听。” 崔东山点头道:“所以啊,宋集薪每天看着你这么个家伙,就会想:‘凭什么你陈平安这么个差点饿死的穷酸泥腿子都能有爹娘,而我宋集薪却没有?甚至连娘亲的姓氏名字都不知道?’”崔东山晃了晃脑袋,“最让宋集薪受不了的一件事,是你身世如此凄惨,却活得比他还要快活,吃饱了倒头大睡,睡饱了起床做事,这简直让他抓心挠肝,浑身不痛快。所以啊,他不痛快,就想着要你也不痛快。他知道你最在乎什么,就要你失去什么。” 陈平安记起那个泥瓶巷的大雨夜,那是他第一次想杀人,当时宋集薪差点就被他掐死。跟着他一起从窑厂偷跑出来的刘羡阳可能躲在远处不小心看到了那一幕场景,所以之后一个月,刘羡阳都没怎么敢跟他说话,让陈平安郁闷了很久。 崔东山自顾自感慨道:“有些孩子的心性牵扯出来的事情,既可怕可笑,又可恨可怜。因为不是只有孩子才有孩子心性,许多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一样会在某些大事情上幼稚得不可理喻。” 陈平安双手摆出剑炉桩,并未练习,纯粹是自然而然为之,脸色平静道:“这件事情,我当然恨死了宋集薪,但是真正让我不喜欢他的事情,不是这个。” 崔东山大奇,忍不住转头问道:“怎么说?” 陈平安缓缓道:“刘羡阳差点被打死那次,宋集薪竟然会蹲在墙头上煽风点火,恨不得刘羡阳被人活活打死,这样的人,很……可怕。” 崔东山默然。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远方:“我们老家有句方言,叫‘看挑担的不累’,我觉得这没什么。但如果仅因为觉得好玩就坏到往别人的担子上加石头,这种人,怎么做朋友?” 崔东山打趣道:“宋集薪又没往你肩膀的担子上加石头,事实上,可能宋集薪内心深处很希望跟你成为朋友的,因为他足够聪明,无比清楚应该跟什么人做朋友。比如他打心眼里瞧不起不如自己聪明的赵繇,可一样会拉关系套近乎。”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崔东山没来由地说了一句真心话:“你这样的人,以后也会有很多人不喜欢。” 陈平安笑道:“我要那么多人喜欢我干什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我又不图别人什么。” 崔东山转身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先生您这叫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学生我佩服,佩服!” 陈平安轻声道:“我知道你套我话,是想探究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不过没关系,说了这些,我心里好受多了。” 崔东山嘿嘿笑道:“先生您是大智若愚,学生我是大愚若智,咱俩相互切磋学问,以后联手,一定无敌于天下。”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认识阿良吧?老毛驴那段,阿良以前就哼唱过。” 崔东山脸色微变,“嗯”了一声:“很早就认识了,比齐静春认识得还要早一些,比马瞻、茅小冬之流就更早了。我陪老头子喝闷酒的时候,他们指不定还在哪儿玩泥巴呢。” 月明星稀,清风拂面。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那张俊美无瑕的脸庞上泛起淡淡的愁绪,苦笑道:“我离开家乡后,也是像你们这般远游求学,只是比你走得要远太多了。由于心高气傲,终于狠狠丢了次脸,最后一气之下,拜在了老头子门下。当时老头子名声不显,学问也有被视为异端的苗头,所以我是他的第一个弟子。” “后来,姓左的、齐静春,这些人陆陆续续进入老头子门下。他的入室弟子其实不多,因为他是个事无巨细都想要说清楚的人。简简单单一个道理,三言两语能够讲解清楚的,他能说上一整天,实在没有精力收取太多贴身跟随的弟子。记名弟子相对多一些,至于不惜自称文圣门下走狗的那些,可就浩浩荡荡如过江之鲫了。” “而阿良呢,又比我更早认识老头子。一开始阿良是上门要打老头子的。老头子是谁啊,那张嘴皮子厉害得很。每一甲子一届的儒释道三教辩论知道吧?天底下最凶险的事情,没有之一!有多少佛子道胎因此堕入旁门左道,沦为各自道统内的可怜异端,之前之风光,之后之凄惨,惨绝人寰。我叛出师门之前,信心满满地提出自己的那个见解,何尝不是想要帮着……不说这个,好汉不提当年勇。事实上,也就老头子一个人在历史上接连参加了两次辩论,关键是都还给他吵赢了。算了算了,你暂时不需要知道这个。反正那会儿的老头子,啧啧,说是天底下独一份都不为过,那种被誉为‘一家之学,明月当空’的绝世风采,不是读书人是绝对无法领略的。要不然,你以为老头子凭那可怜兮兮的秀才功名就能够给人请进文庙供着,还一个劲往前往上挪位置?老头子所在的那个小国后来都快恨不得把他封为‘状元祖宗’了,他偏不要,可劲憋着坏呢。你以为?总之,老头子一来二去,就把阿良给说迷糊了,两个仇家反而成了最好的酒友。老头子的地位越来越高,阿良的修为也越来越高,两人相得益彰,关系一直很好。阿良跟我、齐静春,还有姓左的关系最好,他为了我们三个没少折腾,尤其为了齐静春和姓左的,打得那叫一个天翻地覆,荡气回肠!” 说到这里,崔东山会心笑道:“每次阿良回到我们跟前就要开始吹嘘了,什么‘给你们三个兔崽子擦屁股都这么猛,我阿良是真猛啊’,什么‘你们是不知道,我今儿去大杀四方的宗门里头,那些个仙子一个个只恨修为不够高,否则一定要生吞活剥了我阿良。唉,最难消受美人恩,你们年纪小,不会懂’。” 他喝了口酒:“阿良有一点很好,说话从不吹牛,不像我们读书人。” 崔东山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最后背对着陈平安笑道:“好了,跟你一样,我心里也痛快多了。” 陈平安早已闭上眼睛,默默练习剑炉立桩,但是显而易见,所有话语,少年都仔细听着,一字不漏。 崔东山脸色平淡:“敞开了聊过,不耽误之后我还是坏人,你还是好人。” 陈平安睁开眼:“我下去继续练习走桩。” 崔东山大笑道:“好嘞。” 陈平安跳下马车后,崔东山一点点收敛笑意,腾出手来喝完酒壶里最后一口酒,破天荒有些失神,喃喃道:“陈平安,你以为你这种人就不可怕吗?” 马车后边有个嗓音响起:“我听到了。” 崔东山哈哈大笑:“先生好耳力,不愧是千载难逢百年难遇的习武奇才,以后一统江湖,天下无敌,指日可待!” 陈平安没好气地还给他一句话:“我谢谢你啊。” 返乡的路上,依然是走过山又走过水。 那辆马车已经连车带马一起卖出去了,崔东山卖出了一千五百两的高价,然后给自己添置了一个精美书箱,把原本车厢里的值钱东西都给装了进去。 相较之前的求学远游,陈平安可以有更多的闲暇时间来练习撼山拳,以及用水磨功夫去砥砺十八停的运气法门。只要不是大雨天气,每天早晚都会来两次。他的走桩很慢,就像是仍然带着李宝瓶、李槐他们一起练拳。每到这时,他的身边就会站着一名白衣少年跟着他一起打拳,打得比他更加行云流水,更加有神仙丰姿。 每逢高山和大水,崔东山就会大声朗诵圣贤典籍,陈平安虽然不出声,但是会下意识跟着在心中默念。两人不再像那夜在大隋京城外的官道那样说着真正的心里话,更多时候,是一天到晚两两无言。崔东山偶尔会悄然离开陈平安的视野,回来的时候心情有好有坏,陈平安也从不追究。 就这样,在不急不缓的车轱辘声里,名义上的师徒二人,平淡无奇地从秋天走到了冬天。路线跟来时大不相同,是崔东山挑选的,陈平安没有异议。 两人也凑巧见识过一些光怪陆离的趣闻轶事,或远远旁观或身临其境,这让曾经从大骊走到大隋的陈平安依然会感到匪夷所思。 在大隋东边的一片大湖,两人夜行赶路,月色下,远远看到一伙御风凌空的飘逸仙人,分别手持一根巨大铁链,从湖底提起了一块巨石,大如山峰,湖水大震,掀起阵阵滔天巨浪。他们就这么硬生生从湖中拔起巨石,悬空搬去了自家门派。 崔东山解释说,山水之间皆有灵秀之气的荟聚之物,山上的仙家势力一旦发现,素来喜欢运用神通将其攫取,搬回宗门帮派,用以帮助镇压山水气运。崔东山还笑说那股仙家势力还算有点良心的了,选择夜间行事,而且舍得下本钱,高价购置了精铁锁链,若是一般仙家,哪里管这些,随便购买大量的便宜铁链便是,至于山峰是否中途坠地让凡人遭殃,当地官府哪敢计较,除非是砸在大城之中实在无法隐瞒,最后多半也是仙家势力象征性赔钱了事。 在大隋和黄庭国交界处的崇山峻岭之间,陈平安又看到一大群鲫鱼模样的鱼类,竟然沿着山路浩浩荡荡迁徙,浑身泥泞也不碍事。 崔东山说那些是过山鲫,能够出水半月而不死。它们对于湖泽水质要求极高,一旦旧有的栖息地水质变坏便无法存活,会立即主动搬家。灵气越是充沛的水源,过山鲫的繁衍生息越好,而且每万尾之中会诞生一条通体金黄的灵物,故而一般山上势力都愿意豢养此物,用以见微知著,精准判定宗门府邸的灵气流散情况。 还有,在黄庭国一座繁华州城的闹市之中,有两名年轻剑修竟然驾驭飞剑,离地不过半丈,在人群之间飞快穿梭,好像是在比拼谁的御剑水准更高,全然不顾街上行人的鸡飞狗跳。一些避之不及的老百姓直接被锋芒凌厉的飞剑刺伤,倒地呻吟不已。 剑修经过陈平安附近的时候,一名老妪吓得踉跄摔倒,左右躲避了两次,刚好与那改变路线的剑修撞了个正着。年纪轻轻的剑修不愿输给身后那个近在咫尺的同伴,眼见着若是急停就会被赶超,满脸怒气,干脆就加速前掠。 若非陈平安将这名老妪扯过,恐怕她就会当场被一剑刺死。 那剑修非但没有感激,反而转头狠狠瞪了陈平安一眼。 高高在上的两名剑修,一前一后,就这么一闪而逝。 州城之内的老百姓对此虽然惶恐不已,但是没有任何人有想要追究的意思,就连骂骂咧咧也都只敢压低嗓音。 袖手旁观的崔东山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如果是其他还没跻身中五境的练气士,是不太敢在一国州城内如此横行跋扈的,因为世间练气士以剑修最为金贵稀罕嘛。 陈平安在那名感恩戴德的老妪慌乱离去后,转身望向两名剑修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崔东山淡然道:“管不过来的。再说了,又能如何管?追上去,打杀了那两个剑修?人家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杀人。还是跟人家讲道理,苦口婆心地告诫他们以后千万别这么胡闹?退一万步说,你拳头够硬,逼得人家嘴上答应你,等你离开,事后照旧,你又能如何?糟心不糟心?我看很糟心。” 陈平安摇头道:“我本事就这么点,不会追上去的。” “我倒是希望先生凑这个热闹,我这个当学生的,一路混吃混喝,愧疚难当,好歹让我为先生排忧解难嘛。” 崔东山说着不中听的风凉话,见自家先生不搭话,刨根问底地笑问道:“等到以后本事足够呢?” 陈平安背着大竹篓继续赶路:“那就等到那天再说。” 崔东山快步跟上,笑眯眯追问道:“先生,那天是哪天?” 陈平安回了一句:“反正不是明天。” 崔东山屁颠屁颠跟在后头:“若是后天就好啦,学生我跟着脸面有光。”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色,突然记起等到自己回到家乡,也该差不多过年了,就想着是不是趁早买几副春联,他们大骊红烛镇那边,好像这些东西不多。 就在此时,崔东山也一样抬头,不过是望向一处高楼,“咦”了一声,嘴角翘起:“哟呵,有点意思。” 顺着崔东山的视线,陈平安看到了一座在城内宛如一枝独秀的高耸楼阁,附近风云晦暗,更高处的乌云中,隐约亮起一道道电光,与别处晴朗风景大不相同,像是要只在这一小块地方下雨的样子。 崔东山转头笑道:“先生,这个热闹咱们一定要凑!事先说好,先生若是不愿意去,我自己去,先生在城门口等我便是。” 陈平安二话不说就往城门行去,撂下一句:“如果夜禁之前你还没有出来,我就自己赶路了。” 崔东山脸色悲苦道:“先生真绝情啊。”又赶忙作揖,“先生慢行!” 陈平安走出城门外,在行人络绎不绝的官道旁站着休息。不远处就是一个茶水摊,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去买了一碗茶水,坐着喝茶。 几乎从未后悔什么的少年,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太快离开大隋京城了。 就像崔东山所说,万一宝瓶他们被人欺负了,他又不在身边,怎么办? 陈平安可能眼界不宽,可是对于人心的好坏并不是没有认知。因为自幼就活得不算轻松,曾经真的单纯只是为了活下去,小小年纪就使出了浑身解数,所以陈平安反而比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三个要更了解人生的不如意,以及人心丑陋的那一面。 尤其是与崔东山同行这一路,通过这个便宜学生的闲聊胡扯,陈平安越发明白一件事:不是官帽子大,人就聪明;也不是学问大,人就是好人。 陈平安喝着茶,望向城头,默默下定决心。 东华山,山崖书院,一间悬挂“松涛”匾额的大堂,世俗喜欢称之为夫子院或是先生宅。当下名义上的山长,大隋礼部尚书大人正在喝茶,难得偷闲,神色轻松。在座七八人俱是书院教书先生,年纪大多都不小了。三位副山长也都在场,其中一位国字脸的儒衫老者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抱怨道:“这几个孩子也太胡闹了!” “胡闹”二字评语出口后,老夫子犹不解气,再加上一句:“顽劣不堪!” 要知道这位副山长不但是新书院专职负责大型讲会的大儒,还是正儿八经的“君子”,名字早就在儒家一座学宫记录在档,所以他说出来的话,比起寻常所谓的文坛名宿、士林宗主要更有分量。 礼部尚书是个身材矮小的和蔼老人,貌不惊人,若非那一身来不及脱去的官服,实在无法想象这是一个位列中枢的正二品高官。而且大隋崇文,大骊的天官头衔划给了吏部尚书,大隋则划给了礼部。此时,这位礼部尚书不觉得副山长的言语坏了心情,笑呵呵道:“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个顽劣法?” 副山长气呼呼道:“林守一天资极好,经义底子也打得不错,可就是那性格……唉,经常逃课,去书楼翻看杂书。看就看了,可看的都不是儒家经典,反而是诸多旁门左道的道家秘籍,这么点时日就借阅了二三十本,这成何体统?并非儒家门生便看不得道家书了,只是小小年纪,哪里有资格谈什么触类旁通,若是误入歧途,如何跟……原山长交代?” 礼部尚书微微点头,喝茶速度明显放慢。 副山长越说越气:“还有那小丫头李宝瓶更是无法无天,上课的时候经常神游万里,完全不知道尊师重道,不是看那本翻烂了的山水游记,就是在书上画小人儿。嘿,好嘛,还是那武夫蛮子的技击架势!” 礼部尚书忍住笑,不置可否,低下头喝了口茶水。 副山长继续道:“年纪最小的李槐……倒是老实本分,不逃课,不捣蛋,先生交代下去的课业,次次都做,可这悟性实在是……怎么感觉像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上课的时候就在那儿打瞌睡,迷迷糊糊,满桌子口水,哪里有半点像是原山长的亲传弟子?唉,愁煞老夫了。” 一名年纪相对年轻的副山长打趣道:“尚书大人,咱们刘山长的胡须可都揪断好多根了。” 刘副山长一本正经纠正道:“只是副山长!” 礼部尚书爽朗大笑,侧身放下茶杯后,问道:“就没有点好消息?再这样,下次我可不敢来了。” 刘副山长心情略微好转,点头道:“有!奇了怪了,倒是于禄和谢谢这两人出类拔萃,更像是咱们儒家纯粹的读书种子,待人接物都很正常,平时还算尊师重道。尤其是于禄,温良恭俭,简直就是咱们大隋顶尖豪阀里的俊彦子弟,似乎更值得重点栽培。” 礼部尚书依然不急着下定论,笑眯眯望向某个一直偷偷打盹的高大老人:“茅老,怎么说?” 茅小冬被点名后,打了个激灵,睁眼迷糊道:“啥?尚书大人这就要走啦?不多待会儿?” 礼部尚书仍是笑眯眯:“既然茅老盛情挽留,要求我多待会儿,那我就多待会儿?” 夫子院内顿时充满笑声。 礼部尚书耐着性子将刚才刘副山长的抱怨又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通,茅小冬听完之后,一脸恍然:“原来如此,那我倒是真有几句话要说。” 礼部尚书玩笑道:“我等洗耳恭听。” 茅小冬坐直身体,问道:“是齐静春学问大,还是在座各位学问大?” 鸦雀无声。这不是废话吗? 茅小冬又问:“那么是齐静春眼光好,还是诸位先生眼光好?” 得嘞,还是废话。 刘副山长思量片刻,没有直接反驳什么,而是微微放低嗓音,问道:“茅老,那骊珠洞天,如今大骊的龙泉县据说总共才五六千人,适合蒙学的孩子肯定不多,齐先生会不会是在那里实在没有选择的机会?” 当初大骊的山崖书院是茅小冬帮着齐静春一点一点办起来的,无论是修为、资历辈分还是道德学问,他都是当之无愧的书院第一人,所以连同礼部尚书在内,任何人都愿意尊称他一声“茅老”。 茅小冬听到刘副山长的询问后,笑道:“当然有可能,而且这不是什么‘可能’,就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一群人全部傻眼。茅小冬环顾四周:“是你们大隋需要这些个孩子最好个个是天才,大放异彩,还会争取让他们长大后主动选择留在大隋庙堂,好为你们长脸,顺便帮你们打一打大骊的脸。我又没这些无聊想法……” 礼部尚书赶紧轻轻咳嗽两声,然后水到渠成地去拿起茶杯,低头喝茶。 茅小冬可不在乎这些,依旧言谈无忌:“换成是我啊,我就随他们。该吃吃该喝喝,他们要是愿意学就学,愿意偷懒就偷懒,至于以后有没有出息,我才懒得计较。我身为书院具体管事的副山长,手底下这么多学生,以后每年只会更多,哪里有时间和精力来听你们牢骚这些个孩子爬树、逃课、画小人儿?” 堂下诸位面面相觑。 坐在主位上的礼部尚书继续安稳喝茶,其实茶杯里已经没茶水了。 茅小冬笑着起身:“我去看看崇文坊的刻书事宜,这事儿顶天大,得好生盯着才行,就不陪尚书大人喝茶啦。” 礼部尚书顺势起身,和颜悦色道:“那我也就不耽误各位先生传道授业了。” 茅小冬埋怨道:“尚书大人,茶喝完再走不迟嘛……”他微微踮起脚,瞥了眼茶杯,“哎呀,已经喝完了啊。大人您真是的,再喝一杯再喝一杯,给咱们书院一点面子,中不中?传出去还以为我们不待见大人呢,那多不好,万一户部为了天官大人打抱不平,故意克扣书院崇文坊刻书所需的银两,我跟谁喊冤去?” 几乎要比茅小冬矮一个脑袋的礼部尚书苦着脸拱手道:“茅老,就饶过我吧,就当您是山长,我是副山长,行不行?” “不行!”茅小冬大笑着转身离去。 礼部尚书一脸无可奈何,气哼哼道:“原本是躲清静来着,好嘛,到头来还要挨训。咱们可还是自家人,以后可不敢再来喽。” 夫子院内响起一阵大笑,就连那刘副山长亦是忍俊不禁。 气氛融洽。 东华山相比那些五岳,其实半点不算巍峨,只是矮个子里拔高个,才显得格外挺拔秀气。山顶有一株千年银杏树,有个红棉袄小姑娘发完呆后,熟门熟路地抱着树干,一下子就滑了下来。结果她看到一个守株待兔的老学究,身材真是高大,正眯眼贼笑着,看着不像是个好人。 茅小冬问道:“这个点,是又逃课啦?” 李宝瓶倒是个实诚的:“嗯。我知道书院有规矩,我认罚。” 茅小冬笑问道:“怎么,齐静春以前教你们的时候,翘课就要打板子?” 李宝瓶摇头道:“翘课可不打,先生从不管这些,但是如果先生在学塾课堂教过的东西,我们记错了,第一次会提醒,第二次就会打。” 茅小冬“哦”了一声,好奇问道:“在上面看什么呢?” 李宝瓶愣了愣,看在老人年纪大的分上,回答道:“风景啊。” 茅小冬愈发感兴趣:“什么风景这么好看,我怎么不知道?” 李宝瓶眨了眨眼睛:“老先生您自己爬上去看呗。” “读书人爬树,有辱斯文。”茅小冬先是连忙摆手,随即很快恍然,“哟,是想着咱们一起不守规矩,好让我不告发你吧?小丫头,挺机灵啊。” 李宝瓶呵呵笑了笑,然后又摇头。 茅小冬看懂了小姑娘的心思,问道:“咋了,我说有辱斯文,难道不对吗?” 李宝瓶拍了拍衣服,解释道:“以前我把风筝挂到树枝上,还是先生爬树帮我拿下来的呢。还有一次,我把李槐的裤衩丢了上去,然后自己跑回家,后来听说还是先生帮着拿下来的。你们书院这儿的读书人,怎么总是在这种事情上瞎讲究……” 茅小冬帮忙纠正:“不是‘你们书院’,是‘我们书院’。” 他弯着腰,双手负后,笑望向李宝瓶:“是不是觉得你的先生,那个叫齐静春的家伙,比我们这儿的教书匠都要好啊?” 李宝瓶叹了口气,心想:这老先生个子是高,可怎么总问一些不高明的问题呢? 茅小冬苦口婆心道:“小姑娘,我跟你说啊,我们规矩多,除了学问没有你先生那么多之外,也不是一无是处,是有苦衷的。‘从心所欲,不逾矩’,这句话听说过吧?前边是什么,知道吗?” 李宝瓶点头道:“是‘而十七’,更前边是‘顺耳而十六’。” 茅小冬硬是愣了半天,说不出话。老人学问之高,超乎想象,倒不是没听明白意思,只是想不通,小姑娘那颗小脑袋里,怎么就会蹦出这么个古怪答案。 李宝瓶挥挥手,准备闪人:“老先生,我叫李宝瓶,是刚入学没多久的学生。我可不会逃避惩罚,我已经先把所有规矩都了解一遍啦,知道三日之内要抄录一篇文章,今晚我就去写完,回头自己交给洪先生。您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问洪先生。”她拍拍胸脯,“放心,我写字比跑步还快!” 茅小冬哭笑不得,赶紧喊住一身英雄气概的小姑娘:“道理还没讲完呢,你别急,听过了我的道理,就当你已经受罚了。” 李宝瓶双手已经开始做出奔跑冲刺姿态,闻言后只得停下身形,瞪大眼睛道:“老先生您说,但是如果道理讲得不好,我还是回去抄书算了。” 茅小冬被这丫头的话语噎得不行:“你想啊,至圣先师到了这个岁数才敢这么做,如果一般人光顾着自己开心,什么都不讲规矩,是不是不太好?” 李宝瓶点头道:“当然不好。” 茅小冬开怀大笑:“行吧,我道理讲完了,你也不用抄书了。” 这次轮到李宝瓶愣住了:“这就完啦?”她重重叹了口气,看了眼这位老先生,欲言又止,最后作揖,开始准备飞奔下山。 茅小冬给气笑了:“小姑娘,你刚才那眼神是啥意思,是觉得我年纪比你家先生齐静春更大,反而懂的道理还不如他多,对不对?” 李宝瓶缓缓点头,坚决不骗人。既然老先生看穿了,她当然不会否认。 茅小冬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只是显老,齐静春是显年轻,其实他年纪比我还大!所以他学问比我更大一点点,不稀奇。” 李宝瓶满脸怀疑。 茅小冬像是有些恼羞成怒:“骗你一个小姑娘干什么!” 李宝瓶不急着下山了,双臂环胸,向左走了几步,再向右移动几步,扬起脑袋看着茅小冬,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就算你年纪比我先生小,所以学问小,那为什么我的小师叔年纪比你更小,学问还是比你大呢?” 茅小冬啧啧道:“学问比我大?那我可真不信。” 李宝瓶有些急,认真想了想,小心翼翼环顾四周后,伸出一只小手掌放在嘴边,低声道:“我跟您讲,您别告诉别人。”然后她伸手在自己脑袋上比画了一下,“如果我先生的学问有这么高的话,那我小师叔的学问至少有这么高。”她再伸手在自己肩头比画了一下,最后移到自己耳边,“等到小师叔在回家的路上多认识一些字,学问很快就有这么高了!” 茅小冬目瞪口呆,最后只能附和道:“那你小师叔可了不得,了不得!” 李宝瓶使劲点头:“可不是!我的小师叔厉害得不得了!” 茅小冬突然感慨道:“厉害好,厉害好啊,厉害了,将来就能保护好我们的小宝瓶。” 李宝瓶有些神色黯然,挤出笑脸,咻一下就冲出去老远,一边跑一边转头挥手告别:“我走了啊,我觉得老先生您学问其实也不错,有这么高……” 小姑娘想要伸手比画一下,可跑得太急,一个不稳,就那么结结实实摔在地上,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起身,以更快的速度跑下山去。 茅小冬拍了拍腰间,“规矩”戒尺随之现出原形。遥望着越来越小的那抹红色身影,他叹了口气:“静春,早知道应该见一见那少年的。” 东华山有一片小湖,湖水清澈见底,其内种有满满的荷花,只是入冬时节,此处皆已是枯叶,显得尤为萧索。有个高大少年手持一竿绿竹钓竿,坐在岸边垂钓,不时有人指指点点,但就是没人靠近搭讪。 终于,一个其貌不扬的黝黑少女来到少年身边站定:“钓鱼有意思?” 于禄点头笑道:“有意思啊。” 谢谢问道:“有趣在什么地方?” 于禄笑着给出答案:“鱼上钩了会开心,哪怕最后鱼跑了,还是会开心。” 谢谢隐约有些怒气。 于禄凝视着湖面,忍住笑,一语道破天机:“好好好,我说实话,我是在习武呢。且不说持竿,只说我这坐姿就是有讲究的,要静如山岳、动如江河。之后鱼儿真正咬钩的那一刻,我整个人的动静转换只在一瞬间,契合道家阴阳颠倒一线间的玄机。有本武学秘籍上说,‘一静则无有不静,一动百骸皆相随’,所以我这么钓鱼,能够濡筋骨,充元气。” 谢谢将信将疑。 于禄从头到尾都没有去看她:“你要说我从不曾练武,没有错,我从来没有练习过拳桩架势;但你要说我一直在习武,也没有错,我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走路的时候,还有现在钓鱼的时候,都在想那些武术秘籍里的东西。出身好有个好处,家里的秘籍哪怕品秩不会太高,可错误的地方绝对不多。而且拳法剑经里,许多看似自相矛盾的地方,其实学问最大,格外让人痴迷。” 谢谢坐在地上,望向那根纤细修长的钓竿:“你不去山上修行,太可惜了。” 于禄委屈道:“喂喂喂,谢姑娘,没你这么揭人伤疤的啊。” 谢谢沉默片刻,说道:“终于过上了太平日子,心里头反而不安稳了。你呢?” 少女自问自答:“你于禄肯定在哪里都无所谓,这一点,我的确远不如你。” 于禄毫无征兆地转过头,摇头道:“我喜欢一个人对着火堆守夜的时候。” 谢谢疑惑道:“为什么?” 于禄重新转回头,盯着湖面:“不知道啊,就是喜欢。” 谢谢笑道:“那你喜不喜欢她,那个差点成为太子妃的女子?” 于禄先是面无表情,很快展颜一笑,答非所问:“谢姑娘,在这里,我们要谨言慎行。” 谢谢皮笑肉不笑道:“李槐之前找过我,显摆他的那支玉簪子,你竟然没有?” 于禄微笑道:“你不也没有?我没有不奇怪啊,可你没有就不对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大姑娘。” 谢谢黑着脸道:“请慎言!” 于禄猛然一抖手腕,钓竿弯出一个漂亮至极的弧度。他哈哈笑道:“上钩!” 谢谢起身离去:“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于禄一边小心翼翼遛鱼,一边望向少女背影:“我是不是个好东西不好说,可某人是真的很好,嗯,就是稍稍有点偏心,书箱没有,簪子没有,就只有谁都有的草鞋。唉,着实让人有些失落。” 谢谢转过身,大踏步走向于禄。于禄赶紧亡羊补牢:“我没别的意思,咱们都一样,不患寡而患不均而已,你别误会……” 谢谢没有停步的意思,于禄丢了钓竿,连上钩的鱼都顾不上了,撒腿就跑。 谢谢拿起岸边那根尚未被鱼拖远的钓竿,使劲丢向湖中央,这才拍拍手离去。 于禄目瞪口呆,这次是真的有些火冒三丈,低声愤愤道:“换成是陈平安的钓竿,你试试看。你要是还敢这么泼辣,我跟你姓!” 第34章 近朱者赤 林守一发髻上别着一支质地平平的黄玉簪子,肤色微黑,但是难掩俊朗面容。虽然在山崖书院给人印象是性情冷峻、不苟言笑,可仍然很受女子欢迎。大隋女子虽然无法考取功名,但这不耽误她们求学,嫁人之前,都可以待在各大书院。 林守一像往常那样,遇到不喜欢的课程,就去藏书楼看书。 一路行去,极为醒目。 新山崖书院的第一拨学生中,土生土长的大隋学子非富即贵。林守一的出现,仿佛一股来自山涧的泉水清流,让很多女子痴迷不已。而他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愈发激起了她们的斗志,看他做什么都觉得特立独行。比如少年穿着朴素,衣食起居简单至极,与身边的权贵王孙有天壤之别,那么这就是林守一的醇儒风采。 如果说女子们因为这些缘由而亲近林守一只是肤浅的认知,那么有些看似无人注意的细节,则是夯实这种好感的巨大动力。 例如,林守一深受大儒董静的器重。董静这位享誉大隋朝野的老者,公认兼通儒道两门学问,经常把林守一叫去他的简陋茅舍,单独传授学问。 每逢雷雨天气,董静就会亲自带着林守一去往大隋京城内最高的铁树山,至于其中缘由,书院外人除了看热闹,也试图看到门道。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董静的一位至交好友是出了名的酒疯子,几顿好酒下去,就吐露出一些蛛丝马迹——那林守一是百年难遇的修行天才,一旦养育出浩然气,辅以五雷正法,必然是中五境起步的神仙人物,而且有望在二十五岁之前跻身第六境。 说简单一点,这意味着林守一这个修道天才有资格冲刺一下第十境,这已经大大超出了寻常天才的范畴。 突然,一个气喘吁吁的孩子一路跑到林守一面前,是李槐。看到林守一后,他立即哭得伤心欲绝,哽咽道:“林守一,我的彩绘木偶不见了,有人偷走它了!” 林守一问道:“不是丢了?” 李槐死命摇头:“不可能!” “你学舍那边住着几个人?” “加我一起四个。” “有没有怀疑对象?” 李槐还是摇头。 林守一皱紧眉头,带着李槐返回自己学舍,从书箱底下拿出几张银票递给他。这些钱,是林守一的家族当初寄到红烛镇枕头驿的,那天林守一收到家书后的脸色可谓难看至极。 李槐慌张道:“干啥?我只要彩绘木偶,我又不要钱!” 林守一说道:“你回到学舍后,就跟舍友说,你把彩绘木偶丢在了……总之你随便说个地方,谁能帮你捡回来,你就给他这些钱。” 李槐茫然道:“这都能行?” 林守一无奈道:“先这么试试看。” 第二天,李槐欢天喜地找到了林守一:“那法子还真行!” 林守一没好气道:“以后锁好箱子,别总显摆你的那些小破烂儿。” 李槐怒道:“感谢归感谢,以后我肯定会还你钱,但是不许你这么说它们!” 林守一伸手一巴掌拍在这兔崽子的脑袋上:“少烦我,我要去书楼。” “小心变成书呆子!”李槐朝林守一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过不了几天,李槐又哭丧着脸找到林守一,耷拉着脑袋,怯生生不敢开口说话。 被堵在书楼门口的林守一叹了口气:“怎么回事?彩绘木偶又被偷了?” 李槐病恹恹道:“没,这次是那套小泥人儿……” “箱子锁好了?” “锁好了,我保证!两把锁呢!钥匙我随时随地揣在怀里的。” 林守一有些头疼,伸手揉了揉眉心:“我去找董先生,看他有没有办法。总这样也不是个事。” 李槐突然抬起头,牵强笑道:“算了,我再找找看,说不定它们自己就跑回来啦。” 不等林守一挽留,李槐已经跑出去了,喊他也不回头。 这天李槐跟李宝瓶刚好一起上课,下课后,李宝瓶找到故意躲着自己的李槐,发现他嘴角红肿,忍不住问道:“咋了?” 李槐缩了缩脖子:“摔了一跤。” 李宝瓶瞪眼:“说!” 李槐噘起嘴,就要哭出声,竭力忍住,愈发可怜:“跟人吵架,打不过人家。” “谁!” “是我舍友……不过我是一个人打三个,没给你们丢人!” “走!”小姑娘那叫一个干脆利落,一句话最多两个字。 她对李槐发号施令:“你去自己学舍等着我,赶紧的!我随后就到!” 李槐忐忑不安地回到学舍,那三个年龄只比他稍大的舍友正在抱团聊天,完全不理睬他,只是瞥向他的视线之中充满了讥讽鄙夷。这个来自大骊的小土鳖,读书不行,谈吐粗俗,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土气,破书箱还当个宝。关键是,书箱里头竟然还藏着草鞋,还不止一双! 李槐默默走到学舍门槛外头,蹲在那里画圈圈,没过多久,就看见气势汹汹赶来的李宝瓶,手里拎着那把名叫祥符的狭刀……李槐吓得差点没能站起身,好不容易站起,有些腿软,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宝瓶,咱们打架需要带刀吗?” 李宝瓶怒目相向,一把推开李槐,独自大步闯入学舍:“打架不需要,难道挨揍需要?让开!” 李槐虽然吓得直冒汗,仍是一咬牙,快步跟上她,喊道:“李宝瓶,你等等我啊!” 李宝瓶看着那三个家伙,举起在鞘的狭刀,冷声道:“谁偷了李槐的泥人,拿出来!” 三人起先有些傻眼,然后哄然大笑。 李宝瓶怒气更盛:“谁打了李槐,站出来!” 三人相视一笑,然后猛翻白眼。 李宝瓶拎着狭刀,对那三个小王八蛋就是一顿饱揍。 别看李宝瓶个子不算高,可力气那是从小实打实熬出来的,加上好歹跟着陈平安一路练拳,一起跋山涉水,对付几个绣花枕头都不如的同龄人,手到擒来。 李宝瓶第一招就足够惊世骇俗,出手极快,刀鞘横扫,狠狠拍中一个约莫十岁大男孩的脸颊,直接把他扇得原地打转;然后一刀鞘当头劈下,砸得第二个可怜虫哇哇大哭;第三个哪里敢还手,赶紧跑,被李宝瓶追上,飞起身来,一脚踹在后心,整个人撞向床铺,又痛又怕,干脆趴在那里装死了。 李宝瓶视线扫去,用刀鞘尾端指向他们:“今天就乖乖地把那套泥人拿回来,交给李槐!以后谁还敢欺负李槐,我打得他爹娘都不认识!我李宝瓶说到做到!” 一个家伙悄悄抬头望向李宝瓶,她扬起手臂就要一刀鞘砸过去,吓得那家伙赶紧后退。 李宝瓶冷笑连连,愤而转身,结果看到站在门槛内的李槐,气不打一处来:“李槐!就你这?样,以后别跟我一起喊小师叔,敢喊一次我打一次!” 好似被戳中了伤心处,李槐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呜咽起来。 斜瞥一眼李槐,李宝瓶像是比来的时候更加生气,手持狭刀,就这么气呼呼离去。 屋内,一个脑袋肿起一个大包的男孩气急败坏道:“这事情没完!我要你这个小泼妇知道你打了谁!” 两天后,夫子院内,刘副山长一拍椅把手:“无法无天!岂有此理!大庭广众之下,从小的,到大的,竟敢公然斗殴!一个都没落下!这件事情谁都不要插手,我倒要看看,我们堂堂山崖书院,这些个大隋希望所在的读书种子,到底能够糟糕到何种地步!” 其余人都望向破天荒没眯眼打盹的茅小冬,他想了想,点头道:“那就这样。” 有人壮起胆子小声问道:“茅老,是哪样啊?” 茅小冬脸色淡漠,仿佛在打哑谜:“就是这样啊。” 他如此表态,便是那位拥有“君子”身份的刘副山长脖子里都有些冒寒气。 白衣飘飘的崔东山一路穿街过巷,终于找到了那栋楼阁所在的宅子,果然是大户,两尊石狮坐镇,门槛极高,仪门紧闭。不过奇怪的地方是,这栋宅子悬挂着“芝兰”二字,不是什么“张府”“钱府”之类。 之前崔东山看到异象的那栋楼阁,应该是这户人家的私家藏书楼,高度几乎不输城内的文庙魁星阁,必然不是寻常富贵人家。 越是临近这座“芝兰”府邸,崔东山就越发清晰地感受到风雨欲来的气势,这种感觉就像暴雨之前的大阴天,让人气闷。 天地之间,除了儒家推崇的浩然正气,还有诸多无形之气,大抵上有清浊之分,前者灵秀,裨益修行;后者污秽浑浊,损伤魂魄。乱葬岗、古代京观、战场遗址之类的地方,各有玄机,未必全是污浊之气。 世间有助于修行的洞天福地,就像是一座芝兰之室,沁人心脾。 崔东山双手负后,施施然走上台阶。一个中年门房由侧门走出,眼见着白衣少年气度不凡,不敢怠慢,恭恭敬敬询问身份。 崔东山说他是依靠斩妖除魔积攒阴德的散仙,在城外就见到宅子不对劲,可能会有血光之灾,故而特来相助。 要说世间精魅鬼怪到底有没有,门房知道是有的,因为自家府上就豢养着许多无伤大雅的精魅。但要说有邪祟鬼魅胆敢在城内作乱,尤其是在他们“芝兰”府捣乱,那真是天大的笑话。谁不知道府上父子四人皆是公认的神仙中人,尤其是幼子曹溪山,听说去年刚刚成了一座山上仙家的掌门嫡传,精通飞剑和雷法两术。 被当作骗子的崔东山也不恼,继续耐着性子解释道:“你们家宅子藏风聚水做得不错,书楼格局又是最好的,是阵眼所在,加上藏书里头有很多圣贤君子亲手盖过藏书章的孤本善本,所以时间一久就容易汇聚灵气,寻常妖物鬼魅不敢来此自投罗网,倒是一些生性怯懦温善、喜好向人而居的小玩意儿会成长得很顺利。” 门房神色有些不耐烦,让崔东山赶紧走,说他没有工夫听个少年郎胡说八道。 崔东山伸手轻轻拨开门房推搡的手掌,微笑道:“但是这栋府邸的书楼确实有些古怪,里头盘踞了一条大蟒,可能是一开始就有,来历不明,也有可能是后来让人请神请进去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条火蟒,最近这段时间,就是它倒数第二次蜕皮,下一次蜕皮,就该走水而成,一旦成功,会成为一条大蛟。” 崔东山伸手指向城外:“但是,江水之中有条水蛇,境界相较火蟒更高,正在水底下伺机而动,绝不会轻易让你们家这条近亲死敌成功蜕皮。世间蛟龙蛇蟒之属,一旦开窍出现灵智,不管之前性情如何,开窍后皆不喜同类靠近,所以你们府邸若是不早做准备,火蟒在蜕皮虚弱之际,水蛇必然离开江面直扑此处,试图一击致命,顺势抢夺火蟒体内的那颗半道火丹,转化为自身修为,水火交融,大道近矣!” 那门房眼神复杂,蓦然大怒,又伸手去推他:“滚滚滚,小小年纪,信口雌黄!” 崔东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先生,你看看,道理讲不通嘛,好麻烦的,还是按照我自己的法子来吧。” 他一挥袖,中年门房整个人被一股清风横扫出去数丈,当场晕厥过去。 侧门那边很快拥出五六个彪形大汉,崔东山大步前行,那些个初境、二境武夫的下场比门房还不如,还没见着少年如何挥袖就自行倒飞出去,横七竖八,倒地呻吟。 崔东山一路行去,又有众多护院蜂拥而至,都没能让他停步些许。 当崔东山来到那座书楼外的广场,打着哈欠的他终于有了点兴致,望向并肩而立的父子模样的三人。此处除了他们并无外人,估计是不愿暴露出书楼真相,或者是不希望伤及无辜。 崔东山视线很快越过三人,望向书楼。书楼占地极大,高达六层,楼顶天空乌云密布,雷声轰隆隆作响,沉闷至极,电光交织闪烁。矗立在天地之间的这栋高楼有一条长达十数丈的巨大蟒蛇,身躯从楼阁底楼向外伸出,蜿蜒而上。大如水缸的头颅正对着天空雷云吐露蛇芯,充满了天生的敬畏,又蕴藏着旺盛的斗志。世间妖物出身,对于雷鸣,几乎少有不怕的,这是铭刻在骨子里的烙印,代代相传,千万年不绝。 相传远古时代,主掌雷霆的某位天神曾经携带一众雷部神灵和诸多雨师巡狩游历各大天下,妖魔因此不知丧命了多少。 崔东山继续前行,披挂一副古铜色甲胄的中年男子伸出手,拦下两个想要教训那个不速之客的儿子,用眼神示意他们少安毋躁,不可轻举妄动。他抱拳道:“在下曹虎山,不知贵客登门,有何指教?” 崔东山脚步不停,懒洋洋道:“我的好脾气都在大门口用完了,现在我要登楼,如果你们铁了心拦阻,别怪我丑话没说在前头。灭你们满门……这种事情我现在是不会做了,但是宰掉你们父子三人,毁尸灭迹,还是会的。大不了回头跟我家先生解释,就说你们是死于蛇蟒之战,我还是毫无心理负担的,说不定到时候我在先生面前还要为你们掬一把同情泪。唉,谁让我有这么个古板的先生呢。” 曹虎山手握腰间长刀刀柄,身上甲胄流淌着一层土黄色的厚重光晕,厉色道:“真当我芝兰曹氏是任人宰割的软蛋?” 崔东山“呸”了一声:“还敢自称‘芝兰’?家里分明珍藏有这么多好书,不让子孙好好学习圣人教诲,偏偏一个个舞枪弄棒。更可恶的是还敢与妖物勾结,不惜让它窃据书楼,汲取‘书香之气’。这也就罢了,明知道火蟒蜕皮之日就是江中水蛇拼死一搏之时,你们不提醒城内百姓赶紧离城躲避,反而故意使了障眼法,遮蔽了雷云下降、火蟒攀楼的景象。你们知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水火之争,少说会害死城内千余人?”他说到这里,有些委屈,碎碎念着,“先生,这都怪你,我这好好说话的习惯都有些上瘾了。” 一名高大青年手持银枪狞笑道:“爹,少跟这家伙废话,由我杀了便是。胆敢坏我曹氏称霸一州的百年大业,死有余辜!” 崔东山哈哈大笑,伸手指向那高大青年:“你这暴脾气,我喜欢……” 话音尚未落定,青年眉心处就出现一滴不易察觉的血珠子。他正要运用神通加持手中的法器银枪,就只觉得眉心微微刺痛,刚要伸手去擦拭就瘫软在地,没有什么奄奄一息,没有什么痛苦哀号,直接死绝了。 曹虎山甲胄光芒更甚,整个人都像是笼罩在黄色云雾之中。 他另外一个有些书卷气的儿子口诵咒语,手指掐诀,脚踏罡步,忙得很。很快,年轻人身边出现一串熠熠生辉的文字,白色雪亮,首尾衔接,串联成一轮满月,将他护在其中。不但如此,空中还浮现出一条通体缠绕火焰的小火蟒,绕着年轻人飞快旋转,他头上那顶古朴高冠也绽放出一股五彩光芒,然后如泉水喷洒,笼罩住年轻人四周。 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层层防御,手段迭出。 崔东山给那年轻人的保命手段逗乐了:“你小子倒是怕死得很。怕死好啊。” 依旧不见任何动静,怕死的年轻人眉心同样出现一粒“朱砂”,瞬间气绝身亡。 崔东山笑眯眯道:“做了鬼,以后自然就不用怕死了,别谢我。” 曹虎山飞奔而逃,崔东山根本不屑追杀。 现在的他惫懒得很,以至于连赶尽杀绝都觉得麻烦。 他没有着急走入书楼,而是在门外站定。腰间的酒壶挺沉,其内装满了酒水。 他摘下酒壶痛饮了一大口,才向前走去,跨过门槛。 那条感知到威胁的火蟒已经缩回书楼,天空中闪电雷云的气势便弱了几分。 崔东山走向一楼的楼梯,叹气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再上层楼,又上层楼,更上层楼。” 当他走到第五楼时就不再往上走,坐在楼梯上,神色郁郁。 四楼五楼之间缓缓探出一颗猩红色的硕大头颅,双眼漆黑如墨,小心翼翼地望向那个神通广大却心狠手辣的白衣少年。 崔东山转头望向那条火蟒,惋惜道:“当年我们家里如果有你这样的存在,能够陪我说说话解解闷,那么我今天可能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火蟒把下颏轻轻搭在地板上,做出竖耳聆听的谦卑姿态,很通人性,而且比起志向是“争霸一州之地”的曹氏父子,显然更加有眼力见。 崔东山笑问:“打断了你的长生路,害你错过了这次的天时地利人和,你不生气?” 火蟒微微摇晃头颅,整个五楼随之震动,灰尘四起。 崔东山点头道:“你是有慧根的,如果你执意蜕皮,江中水蛇成功的机会比你大很多,到时候你数百年苦苦修行,就要沦为为他人作嫁衣的下场喽。” 在崔东山所坐位置更高的楼梯上,有一个六七岁的青衣小童,瞳孔竖立,蹲在楼梯扶手上,望向崔东山的背影啧啧道:“哇,你这外乡小子,不但出手狠辣、心肠歹毒,而且眼光还很不错呀,还晓得本尊的厉害。” 火蟒大为惊骇,好不容易才忍住躲回楼下的冲动,整条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没了曹氏父子保驾护航不说,如今不得不强行断去蜕皮过程,正是最为孱弱的阶段,而那家伙竟然还潜入了曹家,自己如何是他的对手? 崔东山转头笑道:“调皮。” 青衣小童一脸茫然,伸出指甲锋利如小锥子的手指指向自己:“你小子说我?” 下一刻,青衣小童双手捂住额头,不断有鲜血渗出指缝间,从楼梯栏杆上跌落到五楼,满地打滚,整栋书楼都开始晃动起来。 崔东山从袖中掏出一物,没好气道:“行啦,别装了,再这么调皮,我就真让你去见阎王爷了。” 那青衣小童骤然间停下滚动身形,起身后拍了拍衣袖,问道:“你到底想要如何?我可是与城外的那位江水正神关系莫逆,与他称兄道弟两百多年了,比这个连城隍爷都不敢见一面的小丫头片子要强太多太多。你小子修为不错,有资格当我府上的座上宾,如果今天帮我,让我吃掉她,以后这州城内外千里,你想杀谁就杀谁……” 突然,青衣小童像是喉咙被人掐住,半个字都说不出口,死死盯住白衣少年手中之物,吓得失魂落魄,两条腿开始打摆子。那条火蟒更是变成一个粉裙女童的模样,蜷缩在楼梯口瑟瑟发抖。 崔东山手中拿着一方古老砚台,其上盘踞一条长不过寸余的苍老瘦蛟,若是仔细聆听,竟然能够听到货真价实的轻微酣睡声。 对于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而言,那一声声凡夫俗子不觉得异样的酣睡声,落在他们耳中,简直比天雷还可怕。 崔东山低着头,双指拈住一枚金光焕发的“绣花针”在古砚边沿摩擦,带起一连串电光石火,像是在用砚台砥砺锋芒。 他伸出砚台,道:“乖乖进来吧。” 火蟒化身的粉裙女童背靠墙壁,艰难起身后,不敢挪步。 青衣小童问道:“有没有好处?” 崔东山点头笑道:“有啊,比如活下去。” 青衣小童沉声说了一个“好”字,然后……就撞破五楼窗户,飞掠出去。 之后则是一缕两三尺长的金光紧紧尾随其后,透过窗户一起向城东掠去。 片刻之后,城外东边的大江之中掀起惊涛骇浪,时不时有血水四溅。 正在城门口喝茶的陈平安立即付钱结账,飞奔赶往城内,结果发现“芝兰”府邸连看门的人都没有,陈平安一路畅通无阻,最后来到那栋高耸阁楼,刚好看到崔东山亲手牵着一个粉裙女童走出来。大概是贪图享受,崔东山将书箱转给了她,自己两手空空,只有腰间的酒壶。 崔东山一拍脑袋,让背着书箱的女童去拿几本灵气最足的古书,然后坐在书楼门槛上,喝着酒,抬头笑道:“先生,说吧,我听着呢。” 陈平安问道:“知道为什么让你跟我一起回去吗?” 崔东山用手背擦拭了一下嘴巴:“知道啊,怕我不长记性,还心怀叵测,会在大隋的新山崖书院闹出幺蛾子。你不放心李宝瓶他们三个,所以宁可自己的觉都睡不安生,也不愿意那些孩子出现意外。” 陈平安看着他,他无奈道:“喂喂喂,猜出这种答案很难吗?先生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好不好,哪怕只有一丁点的惊讶,都是对我崔瀺的侮辱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最后说道:“如果你愿意诚心诚意保护他们,从今天起,我就答应你当我的学生。” 崔东山高高扬起酒壶:“一言为定!” 陈平安皱眉道:“还是算了。” “就因为我答应得太快?”崔东山冷笑,“别急着反悔,我在跟你偷偷离开马车的那一刻就已经猜到这一步了,我这根本不叫喜出望外,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所以你别觉得我在敷衍你。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留在大隋京城,本来就是我自个儿预定的一步棋,你以为我一路上,自己跟自己下棋,好玩啊?说出来我怕吓死你,那可是大骊在跟大隋下棋!这一局棋,关系着两大王朝的国运走势!” 崔东山叹了口气:“不过话说回来,以身涉险,在龙潭虎穴里头逞英雄本来不是我的风格,但是没法子,说到底,娄子是我自己捅出来的,交由别人收拾烂摊子,我未必放心。”他苦着脸道,“先生,如果我真的在大隋京城死翘翘了……” 陈平安认真道:“我会争取帮你建一座衣冠冢的。” 崔东山愕然,小声嘀咕道:“他娘的,衣冠冢都知道了……这一路跟着李宝瓶、林守一,书真没白读!哈哈,不愧是我的先生,学得快。” 陈平安问道:“对了,墓碑上是写崔瀺,还是写崔东山?” 崔东山先是满脸惶恐:“呸呸呸!”然后笑了,“知道先生会走出这一步,所以学生我连离别赠礼都准备好了。方才那女娃儿是火蟒出身,自幼就汲取书香气长大,性子很温顺,以后给先生当个小书童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另外那个,差不多的出身,性格暴戾一些。这一路返回龙泉,身边就需要这么个能打的嘛,能够帮着先生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骊珠洞天对他们而言,诱惑力还是很大的,将来等他们进了先生的地盘,就容不得他们不听话了。不过需要先生稍等片刻,那条江中水蛇,很快就会自己跑到这里来磕头认错的。” 陈平安心情有些复杂:“你是坏人,而且比我聪明太多,所以比我更知道应付坏人,我希望你回到书院后,真的能够护住宝瓶他们。”他眼神诚恳,深吸一口气,以江湖气十足的抱拳姿态道,“如果你能做到,那我在这里先谢你!” “先生愿意做此决定,就是真的认可了学生,哪怕只有一点点而已。先生要学生做什么,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须言谢?”崔东山起先有些嬉皮笑脸,但是看到满脸正经的陈平安后,立即收敛笑意,抖了抖袖子,郑重其事地作揖,大袖垂下,如鹤垂翼,潇洒绝伦,“学生拜别先生!先生一路保重!” 粉裙女童抱着一大摞古书跑出阁楼,看到这一幕后,望向陈平安的眼神就有些惧意。与此同时,从天空摔落一个青衣小童,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在他身边有一抹金光流转不定,像是押解犯人的凶狠兵丁。 青衣小童躺在地上气喘吁吁,抹去脸上的血水,转头望向那条根脚不明的过江龙,眼眸之中戾气难消。这也不奇怪,在城外大江中作威作福数百年,突然给人揍成一只丧家犬,心胸之间自然愤恨难平。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那抹金光如燕归巢,飞回他袖中。 看到陈平安有些疑惑,崔东山笑道:“先生可曾记得野夫关外,我跟先生吹嘘拜师礼有多丰厚,就说到过这柄暂时无主的本命飞剑,名为‘金秋’,品相不俗,无须太高境界就能驾驭,运转如意。”他咧咧嘴,颇为得意,“飞剑的上任主人曾是一位中土神洲当之无愧的剑仙,是个棋痴,兴许是脑子给门板夹到了,竟然想着改弦易辙,由剑修转入棋道,奈何棋艺不精,与我赌命输了一场,便输给了我这把飞剑。不过说到底,他亦是想要破釜沉舟,不愿与这飞剑有任何藕断丝连。” 陈平安好奇问道:“那么这把‘金秋’,林守一能不能用?” 崔东山一阵牙疼的模样:“先生,可没你这般偏心的。林守一当然能用,可由他来炼化驱使,肯定是暴殄天物啊。学生我舍得给先生,不代表舍得给林守一这个外人。” 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 中土,剑仙,棋道,赌命。这些词汇串在一起,足够惊世骇俗了。 陈平安环顾四周,看不出异样,准备离开,继续赶路。 “先生稍等片刻,容我先把道理讲透,也好让先生接下来的返乡之路不会因此横生枝节。” 崔东山思量片刻,又拿出那方原本是伏龙观镇山之宝的砚台,对黄庭国这对火蟒水蛇下令道:“速速将真身放入其中,我的耐心不太好,我的规矩是事不过二,如果再敢拖延,可别怪我……”这还没说几个字,崔东山就杀心四起,只想着干脆一巴掌拍死那青衣小童算了,来个眼不见心不烦。毕竟按照龙泉的谋划,能够与那条老蛟搭上关系就已经足够。眼前这两个道行都不高,化蛟都未完成,远远比不得大水府的寒食江神。说到底,捕获他们,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一开始是想着如今方寸物里的宝库打不开,就给自家先生降伏两个小家伙,哪怕没大用,以后养在身边,帮忙看护山头,加上骊珠洞天的特殊出身,勉强可行。 如今先生已经是先生,学生已经是学生,所以他还真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崔东山无比清楚陈平安的性格,那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不认可自己,就是给他一万条火蟒水蛇都没用;如今认可了自己,没了两个无足轻重的小家伙,根本不碍事。 想到这里,崔东山有些百感交集。跟陈平安打交道,说累那是真的心累,感觉比搬动五岳还吃力,但是当自己跨过某道无形的门槛后,就又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竟然会让大骊国师如此老谋深算的人生出一丝……心安。 眼见着金光流泻出白衣少年的袖口,那青衣小童赶忙起身,跪地磕头:“恳请仙师饶命,小的愿意给仙师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虽死不悔!” 一旁的粉裙女童有些耻与为伍的心思。她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妖怪,嗫嗫嚅嚅,有些不知所措。 崔东山懒得跟那水蛇小崽子废话,抬起砚台:“我数三声。” 粉裙女童略作犹豫,从眉心处蹿出一条细如丝线的火焰小蟒掠入砚台,然后脸色雪白,身形摇摇欲坠。 青衣小童见状,只得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唠叨着“罢了罢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见他七窍生烟,最终凝聚为一条比火蟒略粗的乌青小蛇,飞入砚台。 一蟒一蛇在砚台内蜷缩起来,丝毫不敢动弹。毕竟砚台边沿,有条老蛟盘踞酣睡,那可是他们这一类妖物的老祖宗,说不定还是隔着十八代那么远的。 崔东山收起大骊死士半路送来的砚台,冷笑道:“别不知好歹。不过是受了点约束,就能够借此砥砺境界,换成是别洲蛟龙之属的妖物,若是有你们俩这份机缘摆在面前,早就苦苦哀求得把头都磕破了。” 自幼就在书楼这方寸之地长大的粉裙女童作揖感谢。 从来就逍遥散漫、生性野惯了的青衣小童撇撇嘴,不以为然。 崔东山对此视而不见,玩味笑道:“大骊龙泉知道吧?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后的那个地方。我家先生是那里的土财主,拥有五座山头,还收藏了不少灵气饱满的蛇胆石。这玩意儿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灵血凝聚而成,它的价值,你们自己掂量掂量。所以这一路,好生伺候着我家先生。” 粉裙女孩眼前一亮,对着陈平安弯腰拜了一拜,满脸喜气:“奴婢愿意追随先生。” 青衣小童更加干脆利落,扑通一声跪下磕头,砰砰作响:“老爷,缺不缺暖被窝的美妇丫鬟啊?我认识好些,便是修行中人都有的。只要老爷点个头,我这就给老爷掳……哦不,是给老爷用八抬大轿请过来。” 陈平安揉了揉额头,瞥了眼崔东山。难道是物以类聚?这家伙怎么净招惹这些个混不吝的怪胎。反观自己身边,宝瓶、李槐和林守一都很正经。 被老秀才斩断神魂联系之后,崔瀺如今虽然是少年皮囊,而且少年心性居多,但是眼界、眼光、城府都还在,对于陈平安的心思,通过这一瞥,便猜了个七七八八,有些无奈。李宝瓶这些孩子哪里就正常了?退一万步说,你陈平安就正常?一个破拳谱的破把式,天底下有几个人一心想着先打它个一百万次再来谈其他? 青衣小童抬起头:“老爷,芝兰府曹虎山还有个幼子,先前在城外江畔负责盯我的梢,境界不高,道行还是不差的,天赋蛮好,还有个仙家府邸做靠山,这会儿估摸着已经跟他爹会合,若是听之任之,以后少不了麻烦,要不要我……” 他做了个张大嘴巴一口吃掉的动作。 崔东山笑道:“解决掉你们,我的道理才讲一半,接下来你们陪着先生只管出城,我留下来收尾。” 陈平安点了点头,叮嘱道:“别滥杀。” 崔东山哈哈笑道:“先生发话,学生岂敢不听。” 竹篓微动,陈平安转头望去,那把槐木剑一阵微微摇晃,那个袖珍可爱的金衣女童一路顺着木剑和背篓来到陈平安肩头,朝他招手。陈平安心领神会,侧过脑袋,这个一直寄居于槐木剑之中的古怪精魅在他耳边窃窃私语。陈平安认真听完之后,对崔东山说道:“它告诉我,你如果到了大隋书院,就跟茅小冬说两句话,一句是‘天人相分,化性起伪’,一句是‘礼定伦,法至霸’。” 崔东山轻轻叹息一声,神色复杂。显而易见,一句是老秀才给自己的临别赠言,一句应该是齐静春原本希望借陈平安之口转赠给茅小冬的临终遗言。 崔东山有些灰心丧气,指了指陈平安肩头的小人:“这是骊珠洞天硕果仅存的香火小人,已塑金身大半,很难得。先生的落魄山上有座山神庙,那尊山神还算值得信赖,将来可以把这香火小人放在那祠庙饲养,以香炉为庐、香火为食。” 站在陈平安肩头的金衣女童犹豫不决,最后深吸一口气,望向崔东山:“齐先生还留了句话,但是当时先生说你未必有机会。现在既然你认了陈平安做先生,虽然人还是坏人,但我觉得可以说给你听听看。” 崔东山愣在当场,心中有些激荡,缓缓正色道:“洗耳恭听。” 金衣女童稚声稚气道:“学生问,‘蟹六跪而二螯’作何解?可是笔误?先生答曰,穷秀才囊中羞涩也。” 崔东山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他独自走向藏书楼,笑得停不下来,一边走一边擦拭眼角的眼泪,转过头笑道:“先生,我就不送啦。” 崔东山在藏书楼二楼窗口望向陈平安的背影,高声喊道:“先生,若是遇到天大难事,可以折路去找那个户部老侍郎,就说你是我的先生即可。若是能够违心说你与老秀才是半个师生关系,就更好了!” 陈平安转头说道:“知道了,你自己小心。” 崔东山挥手,喃喃道:“起而行之,你我共勉。” 他一路登顶,来到六楼,登高远眺。 之前之所以不愿登上这一层,不是这里有什么玄机,而是少年心性又在作祟,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文圣首徒也好,大骊国师也罢,一样是从年少岁月走来的。 崔东山向后倒去,随手将那方古砚放在一旁,全然不顾灰尘沾染白衣。 他转过头,看着砚台:“既然已经开始做了,不如一鼓作气,将这上古蜀国的蛟龙孽种一网打尽,全部豢养其中?” 他望向楼顶的五彩藻井,那里雕刻有威严团龙。 这儿跟记忆里的自家书楼不太一样,那边光线昏暗,可没这么漂亮好看的风景。 崔东山闭上眼睛,有些犯困。 还记得他在年幼时分,天资卓绝,只是心性不定,便被寄予厚望的爷爷狠心地“关押”在书楼顶层的小阁楼上,搬走楼梯,三餐用绳索送去食盒,吃喝拉撒都在那么点大的地方解决。马桶自然还是有的,每天都会换。孩子为了反抗,表达自己的愤懑不满,经常撕下书页当厕纸,或是将纸折成小小的纸鸢飞鸟,从一扇小窗丢出楼外,乘风而飞,然后每次就会听到爷爷拄着拐杖在阁楼下边破口大骂。 那个时候,他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将阁楼所有书本垒起来,站在高高的书堆上头,趴在窗口眺望城外的江水,经常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当年他还不叫崔瀺,更不叫崔东山,而叫崔瀺巉。瀺字解作水声,巉字则解作崇山峻岭。为他取名的爷爷那会儿当然是希望这个孙子长大之后道德品行、学问修养兼具名山大川之美,智仁两全,山水皆灵秀,能够成为读书种子,跻身君子贤人之列。可是孩子不领情,好不容易走下阁楼后,很快就离开家乡去远游,走出家国,走出一洲,最后一直走到了中土神洲,只恨走得还不够远,离那个倔老头越远越好,而且还故意把“巉”字给去掉了,只留下相对喜欢的“瀺”字,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始终对外自称“崔瀺”。 哪怕后来重返东宝瓶洲,成为大骊国师,依旧没有回过一次家乡。 不想回去。 崔东山睁开眼睛,用袖子抹了把脸:“看什么看,没看过大老爷们伤心啊?” 顶楼出现了一个阴神出窍远游的儒衫老人,正是那条老蛟。老蛟盯着那方砚台,脸色阴沉。 崔东山没有起身,一挥袖子,将砚台拂向老蛟:“你的三百年修为已经打掉,上次的事情就算两清了。接下来你不用着急去往龙泉,而是帮着抓捕蛟龙之属的残余孽种,不论老幼大小,一并关在砚台内。我家先生留了许多品相最佳的蛇胆石,并没带出家乡。也亏得他没带出来,不然以他的性子,天晓得会不会当散财童子,早早挥霍殆尽。现在正好,将来可以物尽其用。” 崔东山坐起身,漫不经心地抖了抖肩头。 老蛟收起砚台,清楚感知到少年的气象变化,心中怒意瞬间烟消云散,转为无奈和钦佩:“国师不愧是国师。” 崔东山叹了口气:“从无到三,从三到五,不值得大惊小怪,在这小小东宝瓶洲算是罕见,可要是换成中土神洲,你在那边都不用待一千年,短短一百年内,你就会发现无数惊才绝艳的天才迅猛崛起,然后瞬间陨落,甚至会让你目不暇接。到最后,就会发现,唯有老而不死并且老而不朽,才是真正的厉害。” 老蛟摇头笑道:“那里就不是我们能待的地方,一经发现,十有八九会被那几个大王朝抓去剥皮抽筋吧。” 崔东山依然坐在地上,脸色木然说道:“事情又有变化,大骊京城有人觉得你担任披云山新书院的山长不能服众,虽然我反对,但是皇帝陛下已经决定,只让你出任副山长,还未必能坐稳第二把交椅。这是我崔瀺失策在先,所以如果你反悔,我没有意见。” 老蛟坦然笑道:“座位靠后的副山长?我看挺好,不用做出头鸟。” 崔东山转头皱眉道:“现在跟我客气,以后再反悔,我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老蛟摇头道:“并非客套话。” 崔东山的古怪性情又显露出来,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讥讽道:“难怪你能活这么久。” 老蛟对此不以为意,感慨道:“现在只希望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崔东山站起身,无须任何动作,所有灰尘便从白衣上抖落飘远:“接下来,劳驾你送我去往大隋。之后你再回来这里,把芝兰府的事情做个了断,可以顺便策反城外那位水神。” 老蛟脸色古怪,崔东山走到他身前,笑道:“咋了,给人骑在脖子上不习惯啊?这有啥不好意思的,远古时代,神人乘龙,就跟今儿有钱人骑马差不多,多正常的事情。” 老蛟泛起苦笑,认命道:“那我在楼外等你?” 崔东山点点头,老蛟身影一闪而逝。 这座州城的城头上空骤然之间风起云涌,大云下垂,几乎要触及书楼顶部。 城外那位江水正神化作人身,站在水畔,仰头望去,充满敬畏。 城隍阁和文武两庙的三位神祇亦是如此。 崔东山脚尖一点,飘向顶楼窗外,穿过云海,落在一条老蛟的头顶,盘膝而坐。老蛟尾巴一摇,御风前行。 一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如传说中的神灵骑乘天龙。 崔东山会心一笑,闭上眼睛,双手掐诀,竟是百无聊赖地练习起了那剑炉立桩。 近朱者赤。 城门口,陈平安转头望去,天空云海翻滚。 他身边一左一右跟着书童模样的两个孩子。 那青衣小童一走出城门,就觉得自个儿是猛虎归山蛟龙入海了,大摇大摆道:“老爷,那家伙可真是够凶残的。” 粉裙女童瞥了眼口无遮拦的死敌,抿紧嘴唇,打死不说话。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按在青衣小童的脑袋上:“他是我的学生。” 青衣小童吓得赶紧跑开。 陈平安继续前行。这算不算近墨者黑? 一路上很热闹,热闹得耐心如陈平安这么好的人,都觉得耳根没个清净。 这一切归功于那个比崔东山还话痨的青衣小童。 一大两小,初冬时分,已经结伴同行半旬时光。三人缓缓行走在萧索寒冷的官道旁,青衣小童又开始纠缠陈平安:“到了老爷家,能不能不要让我做那扫地铺床的杂役伙计啊?有些丢面子,若是不小心传回州城这边,能给那帮妖怪水鬼笑话几百年,还怎么给他们当大哥?老爷您是不知道,我在这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提起我的大名,谁都要伸出大拇指,顶呱呱!” 陈平安假装听不见,因为他知道只要接话,那就是一场灾难了。 青衣小童自顾自说道:“老爷若是不信,可以问那傻妞儿。便是州城内的达官显贵,一样对我奉若神明,也就那位藩邸在城里的王爷架子大一些,对我只能算是客客气气,不够热络。不过他跟我兄弟关系还不错,经常一起快活。老爷您也真是的,为何不顺道去我家坐坐?甚至还要我一声招呼都不许打。要不然,不是我吹牛,定然给老爷您一个锣鼓喧天、江水沸腾的隆重欢送仪式!” 通过私底下跟粉裙女童的闲聊,陈平安大致了解了这条江水大蛇的脾性。 做事情很冲动,经常被水神推出来挡灾,好些个轰动黄庭国朝野的祸事,明明跟他不沾边,水神用言语激将几句,便都是他傻乎乎扛下来了,还自觉有英雄气概。有一次被灵韵派的一位太上长老追杀,逃了两千多里路。当时,腼腆的小丫头聊到这里,难得吐露心声,说如果就这么不回来,倒也好了。 陈平安见青衣小童又要吹嘘当年的丰功伟绩,实在忍不住开口插话:“你是真不知道那水神把你当作挡箭牌,还是知道了却不在乎?” 粉裙女童深以为然,偷偷点头。 青衣小童不敢跟陈平安说什么,可是眼尖地发现那小蟒的动作,冷笑道:“你一个小娘儿们,懂什么兄弟义气?” 说到这里,他使劲张大嘴巴,露出洁白森森的牙齿,对女童张牙舞爪道:“再叽叽歪歪,在老爷面前坏我形象,我就找个机会吃掉你!然后把你当屎拉出来……” 粉裙女童眼神幽怨,心想:我分明什么都没有说啊,你就知道拣软柿子捏! 陈平安颠了颠背篓。虽然崔东山返回了大隋山崖书院,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只不过除了担心,自己也做不了什么。 陈平安抬起双手,呵了口气,抬头看了眼天色。 是冬天了。就是不知道今年什么时候会下雪,争取过年前回到小镇。如果实在赶不及,就先放一放走桩,多练习剑炉立桩便是,可以让那青衣小童变出水蛇真身,路线尽量拣选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 那一小块不知齐先生从何处切割下来的斩龙台,陈平安留给了李宝瓶,又将玄谷子赠送的《搜山图》送给了林守一。饶是如此,陈平安的家当仍是不少,只不过不占地方而已。如今不需要照顾那些孩子,背篓里显得有些空空荡荡,反而让他不太适应。 阿良当时在棋墩山,将土地爷魏檗给打劫了一番,最后陈平安拿到一颗干瘪枯萎的金色莲花种子,是所有人挑剩下的,至今不知有什么用处。 槐木剑里住着一个香火小人,在那座州城现身后,又躲起来不见人了。 给三人做过了绿竹书箱,还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竹片,陈平安有事没事就练习刻字,记录下自己觉得有学问的那些个名言警句。 有几本书,是文圣老先生当时亲自挑选的。 一支自己雕琢文字的白玉簪子,陈平安在大隋京城曾经别上发髻,如今又摘掉了,小心翼翼珍藏起来。崔东山说过,真正值钱的其实是那个木盒,不过陈平安当时连同三支簪子一起留给李宝瓶了,对此,陈平安当然不会觉得心疼。 一对山水印,还有那枚意义重大的“静心得意”印。 陆道长写有药方的那几张纸,为了练字,陈平安依然会时不时拿出来翻看。 至于那块长得像是银锭的小剑胚,据说跟中土神洲的穗山有关,异常雪亮,夜间光可照人。 不过,如今背篓里,有些东西是陈平安没有想到的。 除了崔东山不知何时写好放入背篓的一封信外,还有两副春联和一个福字。崔东山在信上说这是他的一点心意,还望陈平安笑纳。并让他放心,字就只是字,没有算计。由此可见,崔东山不但早就想好了要返回大隋京城,甚至连陈平安会下定决心收他为徒都已经算准。对此,陈平安是有些后怕的,只是一样没办法说什么。 除此之外,背篓里还有两幅字帖。一幅叫《青山绿水帖》,内容文绉绉的,写得比较正儿八经。还有一幅就很符合崔东山的荒诞性格了,叫《先生请多放点油盐帖》,全是在埋怨陈平安的抠门吝啬。 帖上的字写得……陈平安说不上门道,就是觉得确实好,赏心悦目,光是看着字帖,就像站在那条行云流水巷中。 一路上,青衣小童继续絮絮叨叨,完全不知疲倦。 粉裙女童就乖巧地跟在陈平安身后,还背着崔东山的那个书箱,不管陈平安怎么劝说,小丫头就是死活不敢将任何一样东西放入他的背篓里。 陈平安回头一想,记起她是不知活了几百年的火蟒,又不是李宝瓶,不会累的。 一想到这个,少年就恨不得转头走上一步就能直接走到新山崖书院的学塾,看着李宝瓶他们高高兴兴听先生讲课,没有受人欺负,让他知道哪怕自己不在他们身边了,他们也能过得很好,甚至更好。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开始默默走桩。 新山崖书院如今成了大隋京城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几乎所有世族豪阀都在议论此事,隔岸观火,极有意思。当然,身处风波之中的那几个家族绝对不会觉得有趣。比如楠溪楚家、京城上柱国韩氏,还有怀远侯府,这些个家族的老人就都心情不太好,每天上朝的时候,一个个脸上乌云密布。 大隋重文不抑武,可武人在朝野上下,到底还是不如文人雅士吃香。 大隋的朝堂上最近很热闹,御史台和六科给事中们各抒己见,纷纷就书院学子打架一事各自站队,言语措辞那是一点不客气,既有为韩老上柱国、怀远侯爷那几位打抱不平的,说那些个外乡学子出手狠辣,没有半点文人风雅;也有抨击这些黄紫公卿管教无方,那些从大骊龙泉远道而来的孩子并无过错,总不能让人欺负了还不还手吧。然后前者又反驳说那不能叫欺负,读书人之间的言语争论再平常不过,如何上纲上线到“欺负”二字?为此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举例历史上那些个著名辩论,少不得要顺带推崇几句南涧国的清谈之风。后者亦是不愿服输,针锋相对,一一驳斥。 这桩引来无数人注目的京城风波起始于书院一间学舍内四个孩子间的争执,后来,一个名叫李宝瓶的外乡小姑娘手持利器打伤了人,其中被揍的一个孩子刚好是怀远侯爷的宝贝儿子,而怀远侯与楠溪楚家是亲家,楚家的嫡长孙是这一届书院的翘楚,十六岁,素有神童美誉,是大隋公认的君子之器。 这个长大后不负众望的楚氏长孙听说此事后并未第一时间露面,但是他的两个书院同窗好友,韩老上柱国的幼孙以及大隋地方膏腴华族的一名年轻人去找了那个小姑娘的麻烦,虽然没有动手,但出言不逊是确有其事,凑巧被小姑娘的同乡林守一撞见,一来二去,就卷起袖子大打了一架。 两人哪里是大儒董静得意弟子的对手,被打得屁滚尿流,凄惨无比。这下子,同样被视为“修道美玉”的楚氏长孙没办法坐视不理,找到林守一,又打了一架。这场架打得十分精彩,楚氏长孙拿上了祖传法器云雷琴,以大练气士搜集而来并用秘法炼制的闪电为琴弦,每当抚琴便雷声滚滚,气势非凡;而已经在大隋京城声名鹊起的外乡少年林守一同样表现不俗,一手浩然正大的五雷正法打得颇有章法,一鸣惊人。 据说这场意气之争的斗法甚至惊动了大儒董静和一帮闻讯赶去的老夫子,他们远远观战,既是凑热闹,又是防止出现意外。 最后的结果,是楚氏长孙崩断了一根雷电琴弦,林守一受了满身轻伤,虽不重,却皮开肉绽,吃足了苦头。 其实书院内部亦有阵营之分,皇帝陛下亲临书院的时候,虽然并未亲见那么大的阵仗,但是知道御赐了重物给那些外乡人。之后书院夫子先生们明显极为关注那些人的功课,这自然会让大隋本土学子心中憋屈。而当初追随副山长茅小冬从大骊旧书院迁徙而来的学生,估计是在异国他乡的求学生涯中同样受了不少气,所以除去屈指可数的几人,绝大多数义无反顾地站在了林守一、李宝瓶这边。 如此一来,山崖书院便分成了两大阵营,各自同仇敌忾,充满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但是很奇怪,夫子先生们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很大程度又助长了这种气氛的蔓延。 在这个关键时刻,又有人站了出来,火上浇油。 已故大将军潘茂贞之子,原本一个跟谁都不打交道的孤僻少年,找到痊愈后的林守一,拼得被林守一一手雷法砸中,一拳打得林守一倒飞出去。这次是真的受了重伤的林守一呕血不止,好不容易挣扎着起身,又被那潘姓少年一拳击中头颅,身体像断线风筝似的摔落地面。末了,那少年还不忘朝林守一身上吐了口唾沫。 山崖书院的教书先生们这才开始出手介入,不许任何人私下斗殴。 但是名字古怪的少女谢谢,那个貌不惊人、不苟言笑的黝黑姑娘甚至没有去探望林守一,当天就直接找到了潘姓少年,打得他七窍流血,只能撒腿逃命。若非一位夫子匆忙出手,阻止了少女的追击,恐怕原本精通武道的潘姓少年就要变成一秆病秧子。 终于,这场愈演愈烈的闹剧在一名书院学生的出现后,总算有了收官的迹象。 这名书院学生是一个传奇人物,寒族出身,尚未及冠,就公认拥有了担任书院助教的学识。他先前离开大隋,正是去往观湖书院,通过九位享誉一洲的君子共同考核,获得正式的儒家贤人头衔,这次返回大隋,可谓满载而归,衣锦还乡。 大隋朝廷专门派遣礼部右侍郎出城十里亲自迎回这位年纪轻轻的儒家贤人,可更让人艳羡不已的还在后头:皇帝陛下让宫内一位大貂寺给这位大隋未来的庙堂栋梁送去了一套价值连城的文房四宝,以示嘉勉。所以,这个名叫李长英的书院学子,是带着贤人身份和大隋皇帝的御赐之物步入东华山的。他登山入院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李槐道歉。然后去探望卧病在床的林守一,最后站在少女谢谢面前,说双方都不要再意气用事,山崖书院终究是求学之地。谢谢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大隋皇帝并不以勤政名动一洲,大抵说来,他名声不显,不如大骊皇帝那么雄才伟略,不如南涧国君王那么文采风流,甚至不如已经亡了国的卢氏皇帝那么著名。不过东宝瓶洲一向是南方富饶、北方荒凉,大隋在北方算是独树一帜,就连南涧国权贵都愿意与之往来,大隋高氏子弟也是观湖书院的常客。 大隋皇帝几乎很少在早朝之后喊上六部高官在内的大隋砥柱在养心斋召开小朝会,但今天是例外。不过包括礼部尚书在内的众多将相公卿都心里有数,看来是书院的那场风波,到了皇帝陛下必须亲自过问的地步。 所以,兼任书院山长的礼部尚书便成了目光焦点。这位六部衙门第一人的天官大人与庙堂好友联袂而行,脸上不见任何慌张神色。可是包括韩老上柱国在内的几位“当事人”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小朝会开得不温不火,甚至还不如屋内那对小火盆的炭火旺盛,不过是皇帝陛下拿出一些大朝会的未定事宜炒了炒冷饭而已。在座各位在官场修行大半辈子了,对于这类寻常朝政事务早已熟稔在心,很快就依次通过决议,相信不用多久就会迅速从京城中枢传达到地方。 等到大事落定,大隋皇帝喝了口尚且温热的莲子羹,所有人都精神一振,知道重头戏总算要来了。 大隋皇帝放下杯盏,环顾四周,笑道:“怎么,诸位爱卿,都在等着看寡人的笑话?” 韩老上柱国虽然已达古稀高龄,不过老当益壮,依旧精神矍铄,端坐椅子上,不怒自威,但是此时也有些难堪。而立之年的怀远侯爷更是坐立难安,像他这种世袭公侯爵位的功勋之后,一般都会淡出庙堂,除非有重大事项,否则极少主动参加早朝,这是约定俗成的官场规矩。但是今天,包括韩老上柱国在内的数位大佬都给他好心递了个消息,要他最好参加今日早朝,省得到时候出了状况却没机会辩解。 大隋皇帝看到几个同时想要起身请罪的大臣,笑着伸手向下虚按数下:“不用起身,坐着说话便是。寡人今天不是兴师问罪来的,只是想知道一些不那么以讹传讹的事情。你们是不知道,包括煊儿在内,所有人最近每天都在劝学房聊这个,课业一塌糊涂,害得他们的总师傅抱怨不已,气得要他们干脆去山崖书院读书算了。” 礼部尚书缓缓起身,将大致经过捋了一遍,说得不偏不倚。 大隋皇帝笑问道:“是茅老亲自开口,说不去管孩子们的打闹的?” 礼部尚书点头道:“确实如此。” 大隋皇帝“嗯”了一声:“寡人知道了。”然后就陷入沉思。 在座的大隋重臣,没有人幼稚到以为皇帝陛下当真什么都不清楚,真当大隋谍报是吃素的?光是为了应付大骊死士、谍子的渗透,大隋户部每年的秘密开销如流水一般,就是没个声响罢了。 事实上,若是卢氏皇帝当时听从大隋的劝告,不那么自负,相信大隋谍报提供的消息,早做准备,即便卢氏江山的覆灭结局无法改变,也绝对不会那么快,快到整个大隋的儒雅文官都忍不住破口大骂卢氏朝堂之上全他娘的是酒囊饭袋。 文官尚且如此,更别提大隋的武将了。 大隋皇帝缓缓回过神,笑着对包括韩老上柱国在内的几人说道:“那就这样吧,到此为止。小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哪怕没有什么坏心,可也要有个分寸。” 大隋皇帝的前半句话,其实与当初夫子院茅小冬的言语如出一辙。 然后小朝会就这么散去了,大隋皇帝单独留下了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看到这位君主站起身,到火盆边蹲下,亲自拿起铁钳拨动炭火,守在门外的宦官并没有代劳。 大隋皇帝放下小铁钳,伸手放在炭火上方,轻声道:“遍观史书,压力除了来自不死不休的邻国强敌,也有内部打着忠君爱民旗号的自己人啊。” 礼部尚书喉结微动,额头有汗水渗出。 大隋皇帝自嘲一笑,转过身朝老人招了招手。礼部尚书连忙小步跑去,有些尴尬地陪着皇帝一起蹲着。 大隋皇帝笑问:“大骊为何如此仓促南下?原本观湖书院态度模糊,不愿给句明白话,如今反而比我们还着急。那个叫李长英的年轻人,他的贤人头衔之前一直故意拖着不给,听说后来观湖书院内连直接给李长英‘君子’身份的声音都有了。你说好不好笑?” 这个问题,是打死都不能随便回答的。礼部尚书愈发局促。 大隋皇帝问道:“如果换成马尚书他们,随便哪一个,都不会像你这么战战兢兢,他们的腰杆都硬得很。那你知道为什么最后是你,而不是他们遥领山崖书院的山长吗?” 礼部尚书轻声道:“因为臣最没有文人气,担任新书院的山长,陛下不用担心与茅小冬起了龃龉。” 大隋皇帝提醒道:“喊茅老。” 礼部尚书惶恐道:“对对对,是茅老。” 大隋皇帝点头,自言自语道:“大骊能够给予齐先生多少尊重,寡人甚至能够给予茅老同等的敬重。这就是寡人和大骊那个宋氏蛮子的最大不同。” 礼部尚书正要说什么,大隋皇帝已经笑着摇头:“可是用处不大。” 这位礼部尚书已经完全慌了心神。 事实上,皇帝陛下一向很少跟臣子如此说话。 除去礼部尚书在十年前,出人意料地担任大隋天官那一次,今天这是第二次。 大隋皇帝感慨道:“文人气书生气,你们读书人当然都得有,可光是有文人风骨,只以道德治理朝政,未必对江山社稷有益啊。” 礼部尚书不敢继续沉默下去,只得硬着头皮,干瘪瘪地回答道:“陛下英明。” 大隋皇帝转头笑道:“你啊,什么都挺好,就是太谨小慎微了。以后别再做自污名声的事情了,你那几个子女什么品行,寡人会不知道?哪里敢做出侵吞百姓良田的勾当。尤其是你那个幼子,多好的读书种子,不说一甲三名是囊中之物,进士及第的科举制艺肯定不缺,你为何一定要压着他?” 礼部尚书嘴唇颤抖,最后一咬牙,站起身又跪下去,哽咽道:“臣只能以此拙劣手段为陛下分忧了!” 大隋皇帝将老人搀扶起身,温声道:“庙堂之上,很多人都说你只是个捣糨糊的好好先生,但是寡人觉得你这样的臣子,才是大隋真正不可或缺的栋梁!” 礼部尚书顿时老泪纵横,只觉得十数年来的委屈一扫而空,愣是再次跪倒下去:“臣何德何能,愧对陛下信任!” 大隋皇帝轻轻踹了老人一脚,气笑道:“堂堂礼部尚书,还耍赖上了?赶紧起来,不像话!” 礼部尚书这才起身,赶紧胡乱抹了把脸:“让陛下见笑了。” 大隋皇帝坐回原位,挥挥手:“回吧。” 礼部尚书躬身告退。 大隋皇帝从一座小书堆里抽出本儒家经典,一页页翻过,头也不抬,随口问道:“听说世间有许多古怪的风,其中有一种名为翻书风?” 他的嗓音很低,但是门外的高大宦官依然回答道:“回禀陛下,确实如此。这股清风,起于何处,无据可查,只知道它喜好翻阅书籍,书籍的新旧不定。此风幽微至极,寻常修士也不可探查。被人导引、吸纳体内之后,此风就会在五脏六腑之间缓缓流荡,若是经常翻书读书,便能够延年益寿。” 大隋皇帝抬起头,惊奇道:“这么好?那咱们大隋有没有?” 眉发皆白的老宦官摇头道:“翻书风一向为儒家学宫书院所独有,别处并无,哪怕是道教宗门,或是风雪庙、真武山这类圣地,同样找不到一丝一缕。” 大隋皇帝感叹道:“天地造化,如此玄妙。只可惜寡人是个皇帝啊。” 老宦官微笑道:“这是陛下一人之不幸,却是大隋百姓之万幸。” 身穿龙袍的男人开怀大笑,龙颜大悦。他放下书本,突然问门外的宦官道:“需不需要让高煊去山崖书院求学?” 老宦官并无半点犹豫,摇头道:“上次骊珠洞天之行,虽然凶险,可收获极丰,殿下几乎算是一人独占两份天大机缘,求学一事,已无必要。更何况殿下既然胆敢答应此事,跟随老奴一起前往敌国大骊腹地,这本就是一份莫大的大道机缘。” 大隋皇帝点点头,唏嘘道:“如此说来,煊儿比寡人幸运啊。”他随即又揉了揉太阳穴,头疼道,“但是稹儿就是白白遭受一场无妄之灾了。他母后好不容易劝说他去就藩,挺喜庆的一件好事,结果高煊这家伙在骊珠洞天自称高稹,害得那凑巧路过的仇家少女带着数位别洲剑仙直接从天而降找到了稹儿。虽说她事后发现认错了人,便迅速道歉离去了,可是稹儿自幼就性情懦弱,给吓得不轻。” “这是老奴的过错。早知如此,当时在骊珠洞天的小巷内,不该那么冲动。”老宦官微微躬身,满脸愧疚。 大隋皇帝摆摆手道:“与你无关,不用多想。对了,那少女的真实身份,可曾查出?” 老宦官摇头道:“还未。只知道是倒悬山那边的人物,说不定跟剑气长城有关系,着实棘手。” 大隋皇帝叹气道:“查不出来也实属正常,毕竟跟那拨北地剑修不是一个大洲,一旦牵涉到倒悬山和剑气长城,就更讳莫如深了。那两个地方,一向是我们浩然天下的大忌。”他有些无奈,“天下何其大,关键还不止一个。” 林守一如今单独住一间学舍,其余大隋出身的舍友都已经搬往别处。 今天,原本冷冷清清的学舍变得有些热闹。 林守一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 李宝瓶抱着狭刀祥符,黑着脸坐在床头。 李槐站在稍远的地方,一脸想哭又不敢哭的可怜模样。他鼓起勇气,向前走出几步,说道:“要不我去跟那三个人道歉?书院都说那个李长英是儒家的贤人了,连大隋皇帝都很器重,而且还说他是中五境的神仙,我们打不过他的。” 李宝瓶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炸毛小野猫,转头死死盯住李槐,愤怒道:“道什么歉?李槐你怎么读的书!如果先生和小师叔在这里,要被你气死!” 李槐吓了一大跳,可这次没有躲起来自己哭,而是梗着脖子呜咽道:“一切都是因为我,才害得林守一受伤。我知道这件事情没完,我不怕被人打死,可是李宝瓶你怎么办?如果陈平安知道你因为我受了伤,一定会恨死我的,肯定这辈子都不会理我了……” 李槐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不管怎么伸手擦拭,都止不住眼泪。 当李宝瓶看到李槐的伤心样子,一些到了嘴边的气话被她咽回肚子,闷闷不乐道:“李槐,这事情你没错,就不要道歉。你放心,就算我吃了亏,小师叔也不会怪你的。”说到这里,李宝瓶眼神坚毅地望向李槐,“因为如果小师叔在这里,他一样会跟你说:‘李槐,你是对的!’” 一想到陈平安,李槐就更加伤心了,蹲在地上号啕大哭,泣不成声道:“书院都是坏人,陈平安在的话,一定不会让林守一受伤的,也不让李宝瓶你被人骂……” 浑身草药味的林守一轻轻叹了口气,没有睁眼,只是露出苦笑。他知道,这件事情背后肯定有人在推波助澜,他想不明白那些庙堂上的阳谋、家族幕后阴谋,但是如果陈平安真的留在书院,可能事情会闹得更大……但是哪怕是那样,至少屋子里三个人绝不会这么茫然,像是少了主心骨,做什么好像都不对,因为做什么都会觉得心里没底。 他们习惯了陈平安在身边的日子。 这几天,林守一躺在病床上,想了许多事情。直到现在,才明白那么多个惊心动魄的抉择,比如棋墩山,比如嫁衣女鬼,比如面对朱鹿的刺杀,陈平安肩膀上挑着什么分量的担子;也明白了那些个看似不痛不痒的决定,比如今天谁来生火做饭、谁来守夜、该怎么挑选路线、哪些风景名胜必须要去瞧一瞧,等等等等,是何等烦琐磨人。 一个调侃的嗓音在门口响起:“哟,咱们李槐李大将军哭得这么伤心啊。” 林守一睁眼望去,笑道:“你来了啊。” 李宝瓶看到那个熟悉身影后,满脸纠结。 李槐转过头,怔怔看着身材苗条的黝黑少女,抽了抽鼻子,继续低下头抽泣。 谢谢斜靠房门:“打不过就忍着呗,多大点事。” 李宝瓶欲言又止。谢谢叹了口气:“没办法,就算你把祥符刀借给我,我也打不过那个叫李长英的伪君子。” 说到这里,她有些无奈。若非那些阴险毒辣的困龙钉禁锢住了她的大部分修为,她谢灵越也不会如此束手束脚。 突然,谢谢转过头去,有些惊讶。 一个不速之客缓缓走来,双手拢袖,笑眯眯站在门口,把身边站着的谢谢、蹲着的李槐、坐着的李宝瓶、躺着的林守一都看了一遍,这才柔声笑道:“别怪我姗姗来迟啊,之前我觉得你们能够应付的。” 林守一重新闭上眼睛,显然不太待见这个心思深沉的卢氏遗民。 于禄对此没有恼火,不过收敛了笑意:“我这趟来,就是想问一个问题:如果陈平安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李槐没来由想起绣花江渡船上的风波,低声道:“陈平安会先好好讲道理。” 李宝瓶神采飞扬:“讲完了道理,如果对方还是看似讲理其实根本不讲理,小师叔就会再用拳头讲道理!” 林守一嘴角翘起,不露声色。 于禄“哦”了一声:“那我就懂了。”他就这么转身离去,云淡风轻。 谢谢皱眉问道:“你要做什么?” 于禄背对着她,摆摆手,潇洒离去:“来的路上,都是陈平安守前半夜,我负责守后半夜。以前是这样,以后也该是这样。” 李槐有些蒙。 李宝瓶瞪大眼睛,望向林守一:“于禄不会是要去找那伪君子的麻烦吧?” 林守一半信半疑道:“不至于吧?” 谢谢纳闷道:“可我觉着挺像是找碴去的啊。” 李长英喜欢读书,也擅长读书,不但过目不忘,而且能够举一反三,是真正的读书种子。所以山崖书院的崭新藏书楼,是他最喜欢待的地方。 书楼并无夜禁,这天深夜,李长英独自秉烛夜读,突然抬起头,笑道:“你是于禄吧?找我有事吗?” 于禄双手笼在袖中,习惯性微微弯腰,笑眯眯点头:“有啊。” 一袭儒衫、玉树临风的李长英站起身,满脸笑意:“请讲。” 于禄从袖中伸出一只手,高高抛给李长英一只袋子,其内装满了银子。 李长英疑惑道:“这是?”他骤然间身体紧绷,如临大敌。 只见那个给人印象一直是彬彬有礼、人畜无害的高大少年缓缓前行,笑容灿烂:“你买药的钱。如果不够,容我先欠着啊。” 李长英内心充满警惕,体内一股浩然气油然而生,充沛双袖,微微鼓荡。这位大隋最年轻的儒家贤人仍是和颜悦色道:“我知道你与李槐他们是一起远游的同乡学子,你如果是为他们打抱不平,可以,但是能否说完道理再打?你若是说赢了我,我便是不还手,任你打上两拳,也心甘情愿。” 但是于禄依旧脚步不停,笑脸不变,不过说了一些让李长英莫名其妙的话:“负笈游学时的守夜,向来是我守后半夜,所以说道理这件事先放着,以后你若是有机会,遇见了李宝瓶的小师叔,自己问他。我今夜不跟你讲这些。” 两人之间仅有五步之隔。 于禄一步踩出,步伐稍大,同时笑道:“开打了,小心点,别给我轻轻松松一拳打得半死,到时候害我赊账太多。跟某个家伙借钱,想要不还,得是他很要好的朋友才行,我还不够格。” 跋扈至极的话音刚落,随着于禄第二步重重踏出,李长英感觉到地面传来一声沉闷声响。由于劲道只往地底渗透,全然不在地面流散,所以显得台面上的气势并不惊人。但越是如此,李长英越是感到震撼。这一步,就看得出眼前高大少年的斤两了,绝对是一名最低四境的纯粹武夫,不容小觑。 虽然心思流转,不耽误李长英体内气机如洪水决堤,迅猛倾泻。练气士养气、炼气两者合一,天生拥有武道内家拳的优势,兼具修身养气,故而远比武夫长寿。尤其李长英自幼便有一桩大福缘,崭露峥嵘后,很快得到一位大隋练气士宗师的青睐,授以长生秘术,境界攀升一日千里,如今尚未及冠,已是第六境洞府境的卓然修为。如果说山崖学院内的林守一只是一块尚待验证、仍需雕琢的上好璞玉,那么李长英就是一块已经成形的玉璧,内外晶莹。 练气士的五六、九十之差,武夫的三四、六七之别,皆是巨大的鸿沟。 眼见着于禄杀至眼前,李长英先做了个隐蔽手势,然后潇洒后退数步,双指并拢立于胸前,如剑修摆出立剑式,简简单单一个手势,隐约之间已经有了几分宗师风范,给人感觉正大光明。不但如此,书楼之内,丝丝缕缕的淡青之气突然之间活了过来,如鱼得水,疯狂涌向李长英。 第六境洞府境,即是府门洞开,即开窍纳气,开始从天地间汲取灵气。人体三百六十五个窍穴,就像三百六十五个天然而生的洞天福地,这也是为何说人是万灵之长的原因。为何世间精魅妖怪个个削尖了脑袋先变幻人形,才继续修行?根源在此。 除去人诞生之际就自然而然开启的“七窍”,男子只需要再开九个窍穴就可以跻身下一个境界,女子却需要开窍十二才能进阶。很多女修士境界不会太高,中五境靠后的数量相对稀少,就因为很多人被挡在这里。不过福祸相依,女子一旦在此境界开窍越多,在之后中五境的收益就越丰。 李长英轻声道:“起阵。” 话毕,他的四周出现了一把把晶莹剔透的无鞘长剑,环绕一圈,高低不同,十数道剑气缓缓旋转。这些“三尺青峰”由李长英的灵气凝聚而成,虽然尚未凝为实质,但已是枪戟森然,令人望而生畏。 于禄的应对既简单又霸道,拳走直线,如铁骑凿阵。 李长英一笑置之,双指指向于禄。身前三道剑气随之倾斜,想要以剑尖抗衡。 于禄骤然加速,一步踩得地面砖块崩碎,一拳破空,剑气也瞬间崩碎。 三道剑气还没来得及列阵示威,就在“变化阵形”的途中给于禄三拳打烂。 李长英心中微动,横向移去数步,依然不急不缓,挪步之间充满了儒家书生的写意风流,与此同时,剩余剑气列阵于身侧。 于禄一记鞭腿横扫而至,所有剑气在李长英左侧同时炸开,空气中涟漪流荡,使得李长英视线有些模糊,如同对着市井百姓家常所用的劣质铜镜。 李长英有些恼火。这于禄何至于如此痛下杀手,咄咄逼人? 他冷哼一声,在方寸之间脚踏罡步,在那记迅猛凶狠的鞭腿扫中肩头之前就已经移形换位,来到了先前于禄起步的地方,两人位置交换。 于禄气海下沉,瞬间落地,脚尖一点,蜻蜓点水似的向前飞掠,悄无声息。 他的速度快到超乎想象,以至于李长英想要向天地借取气机都成了奢望,只得暂时以体内自身孕育的灵气,不再避其锋芒,双拳轰向那个不依不饶的高大少年。虽是练气士,可此刻的李长英气势如虹,无论是杀伐气势还是体魄雄厚,完全不逊色四五境纯粹武夫的倾力一击。 李长英先是以剑修手段防御,又以道家缩地神通转移,当下干脆再以兵家技击正面迎敌,让人大开眼界。走的路数,仿佛是集百家之长,熔铸于一炉。 野心很大,志向很高。 朴实无华的两拳对撞,拳头硬撞拳头。空中只有一声巨响。 于禄岿然不动,李长英倒退数步,双臂下垂,脸色微白,满脸匪夷所思。 于禄继续欺身而近,根本没有见好就收的迹象。 书楼内响起一声苍老叹息,距离两人交手的地方足足有二十余丈距离,隔着许多书架,起始于一堵墙壁下。 之后,一道雪白剑光亮起。三尺白光急速前行,绕过一排书架,在走道自飞之后,又绕过书架,风驰电掣地越过李长英身侧,直扑于禄。 于禄脚步不停,在千钧一发之际整个人侧身躲过那把白虹飞剑,以一种诡谲姿势继续前奔。 那个苍老嗓音透出一丝怒意:“还不收手?” 与于禄擦肩而过的三尺虹光微微停滞,并不掉转剑尖,就那么以剑柄为剑尖,倒退而飞。 显而易见,那名身形隐匿于暗处的年迈剑修知道哪怕是他娴熟如意的御剑神通,一旦掉转飞剑,这些许时光的耽搁,依然极有可能会贻误战机,害得那个大隋的读书种子真正受伤,所以顾不得讲究什么剑术风范,飞剑以更快速度掠向于禄后背。 于禄身形跃起,一脚踩在右手边的书架上。 这一层书楼内,许多书架同时微微震动,零零散散,四面八方,所有记载有那句圣人教诲的古书之内全部飞出一串白色文字,或大或小,或楷或篆或行书,刹那之间,全部来到李长英身前,最终变成一条文字溪流缓缓流淌,熠熠生辉。溪水虽小,却散发出神圣浩大的气息。 身形在空中迅猛坠落的于禄脸色如常,借势向前,不但躲过了后方笔直而至的凌厉飞剑,对着李长英的脑袋就是一拳砸下。 打得溪水拦腰截断,打得所有文字粉碎! 于禄一脚踹中李长英的腹部,李长英就这么被踹飞出去数丈,摔在两排书架间的过道上,落地后仍然倒滑出去一丈多,足可见这一脚的力道之大。 一名灰衣老者出现在李长英身侧,那柄无功而返的飞剑在老者肩头附近悬停,剑尖指向过道对面的凶手。老者蹲下身,脸色慌张,赶紧为李长英把脉,发现并无性命之忧,这才松了一口气。这倒地不起的年轻贤人可是大隋中枢重臣都要以礼相待的后起之秀,将来更是毋庸置疑的大隋栋梁。 他忍不住怒目望向于禄:“年纪轻轻,怎的如此心肠歹毒!你知不知道……” 但他很快就停下训斥,因为那个高大少年依旧缓缓前行,哪怕伤了人,哪怕他已经现身,依旧没有停手的意思。 于禄抖了抖手腕,袖子微微晃动,这才继续双手拢袖,就这么闲庭信步于过道之中,微笑道:“道理啊,在于李槐尚未找到的泥人儿,在于李宝瓶听入耳朵的那些辱骂,在于该道歉的人一个屁都没有放。”于禄略微停顿,看似步伐缓慢,实则距离以极快速度拉近,“而不在于洞府境李长英一句轻描淡写的‘莫要做意气之争’,当然更不在于观海境老前辈您这把……总是姗姗来迟、慢上一步的飞剑。” 老者给于禄这些混账话挑衅话气得须发倒竖,赶紧给李长英喂下一颗丹药,这才站起身,气极反笑:“好好好,老夫倒要看看等下你小子躺在地上了还有没有道理要讲。” 于禄笑眯眯摇头道:“我输了,当然不会有任何废话,到时候自然有别的家伙来帮我讲道理。嗯,可能就是会稍晚一点,谁让他暂时不在这儿呢。” 随着老者站起身,那把飞剑亦是缓缓攀高,继续悬停在他的肩侧。 不过他似乎还是不太放心李长英,低头看了眼,充满忧郁。 少年拳法极其古怪,起先李长英看似没有伤及筋骨元气,就算是他都觉得不算重伤。可是当喂下那颗品相极高的丹药后,才真正见到了玄机:李长英的气海竟是依然没有放缓速度,反而有愈发汹涌不可控制的迹象。 海水倒灌,凶险至极! 练气士的洞府境界,修成艰难,巩固起来更难,因为一旦决定开窍,就意味着人体窍穴在接纳体外灵气的同时,也会形成一种“海水倒灌”的险峻局面——因为体外灵气的攫取,必须从天地无数芜杂气机之中汲取,开窍就像是世俗世界的沙场,守城一方放弃仅有优势,主动开门迎敌,很容易被强大敌人一击而溃。一旦出现海水倒灌,人体窍穴和经脉就像城镇和道路深陷水灾,土地荒芜,从此一蹶不振。所以洞府境界是修行路上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道门槛,甚至比下五境破境跻身第六境还要来得不易,许多修士,尤其是野路子修士以及没有靠山背景的小宗门练气士,因为害怕洞府失败后彻底丧失成仙的根骨,就一直滞留在下五境的最后一个境界里。 修行一事,悖逆天道,逆流而上。尤其是“逆流”二字,当真是道尽了坎坷和辛酸。 老者作为大隋朝廷派遣给李长英的秘密贴身扈从,如果李长英境界受损,坏了大道前程,他第一个难辞其咎! 于禄笑问道:“老前辈是不是很为难?是先救李长英,还是先打趴我?” 老者气得牙痒痒。于禄这个问题,如打蛇七寸,让见惯风雨的他愈发恼羞成怒。 他是第七境观海境的练气士,并且是一名剑修。“观海”二字,取自“我登楼观百川,入海即入我怀”之意,天地灵气开始扩大人体经脉,如同最终入海的江河,又如同人间扩充驿路官道,灵气渐渐凝聚、升华,开始反哺肉身,从而使得修士延年益寿。 观海境的剑修,在东宝瓶洲一洲之内,已经当得起“剑道宗师”的美誉。 在大隋,哪怕六部侍郎这个品秩的庙堂高官有事离开京城,都未必会有这个境界的剑修保驾护航。 老者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务必速战速决,三招之内分胜负。 “既然老前辈不知道如何选择,我来帮前辈选择就是了。”而那个高大少年更加嚣张蛮横,依然是欠揍的微笑嗓音,蓄势的三步踏出,一次比一次声势惊人,砖石被踩得发出崩开龟裂声响。 你不知道该不该打,我于禄逼着你不得不打,就这么直截了当。 老者瞳孔微缩,心湖大动。只见于禄本就不弱的气势,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神魂之雄壮,仿佛有古代战场杀神英灵坐镇其中。 饶是老者脸上都露出一抹惊骇:“六境武夫?” 练气士十五境,武道九境,练气士与纯粹武夫的“同境”之争,除去剑修和兵家修士这两种练气士里的怪胎变态,若是再摒除练气士一些逆天的法宝,那么胜负几乎毫无悬念,甚至低一层武夫重伤甚至活活打死高一层练气士的事也是有的。 但是老者震惊归震惊,畏惧倒也谈不上。 因为他是积攒多年底蕴的老资历剑修,是练气士境界第七层的观海境! 如果不留退路,执意杀人,即便面对一位六境武夫,也当真是一招而已。 所以他冷笑道:“你要找死,我碍于书院规矩,不会真的让你死了,但是让你只剩下半条命,无妨!” 前冲的于禄看似殊死一搏,实则眼神玩味,在心中默念:我求你厉害一些。 第36章 喝好酒的大宗师 大隋皇宫,素雅简朴的养心斋,大隋皇帝再次召见了礼部尚书,皱眉问道:“书院那边还是没有动静?” 礼部尚书摇头道:“茅老只说会给陛下一个交代,不曾说何时入宫。” 大隋皇帝无奈道:“是我大隋给他们书院一个交代才对吧。可是茅老不来,寡人总不能催着书院来讨要公道啊。” 礼部尚书小心措辞,打好腹稿后,字斟句酌道:“若说李槐与学舍孩子之间的冲突源头是孩子之间的矛盾,可以理解,是咱们大隋这边有错在先;之后一路的大小风波,则是对错五五分;最后那个名叫于禄的少年出手就确实有些没分寸了。关键是,这个少年不但出手狠辣,而且心机深沉。按照那位剑修的说法,于禄数次出手,分别是四境、五境和六境武夫的实力,之后始终压在六境修为上,最后一次才以七境修为悍然出手,重创了剑修。” 大隋皇帝点了点头。其实门外那个蟒服貂寺早已解释过,少年于禄应该是武道六境巅峰修为,但是在那场书楼大战之中,将观海境剑修当作了磨刀石,借此一举成功破境,根骨、天赋、心志,无疑皆是上上之选。 这个坐龙椅的男人,他眼中所看到无论是人的好坏,还是事情的发展态势,和这个战战兢兢的礼部天官都是不一样的。 礼部尚书突然眼前一花,就看到一袭大红蟒服挡在了大隋皇帝身前,门外老宦官突然来到大隋皇帝身边,全然不顾什么君臣礼仪。 大隋皇帝只是有些好奇,并不生气,更无惊惧。 随后,整座皇宫就传来一阵宛如地牛翻身的剧烈震动。 只听有人朗声问道:“大隋皇帝何在?” 大隋皇帝站起身,笑问道:“这家伙胆子真大,到底有多强?” 年迈貂寺沉声答道:“九境武夫,甚至有可能不是寻常的武道九境,可以说是厉害至极。” 大隋皇帝点点头:“就像我们棋待诏之中,九段国手也分强弱,强九与弱九看似段位相同,其实差距很大。” 大隋皇帝在大貂寺的护送下走出养心斋,缓缓道:“本该有十段一说,只因为传说中土神洲白帝城内的那个大魔头自称十段,城头上还树立起一杆‘奉饶天下棋先’旗帜,于是没有哪个王朝有胆子为国内棋士赐下十段称号了。说实话,大隋天才棋士辈出,冠绝东宝瓶洲,可大隋亦是不敢破此例。寡人是真想去那白帝城亲眼看看啊。” 大貂寺说道:“先让宫内高手试试看深浅,陛下再现身不迟。” 二人刚刚走出廊道,就有一名白发苍苍的练气士过来禀报战况。 武英殿外的广场上,一名身为御林军副统领的七境武夫,已经被那人一拳打晕了过去,暂时没人敢过去察看伤情。 三人走出百余步,又有一名身披金甲的魁梧武将过来禀报。 一位常年守护在宫外附近的十境练气士宗师火速入宫后,才刚刚祭出法宝,就被那人一拳硬生生把法宝打得直接飞出了皇宫,又是一拳将那宗师打得撞入城墙,这次没晕死过去,但已经无力再战。 大隋皇帝“嗯”了一声,问道:“宫中阵法已经开启了吧?” 金甲武将点头道:“已经开启,随时可以动用。京城内外的武道宗师和大练气士如今都已经赶往皇宫。” 大隋皇帝问道:“那人可曾主动出手?” 武将摇头道:“不曾,只说是来见陛下,若非我们主动出手,他就站在原地不动。” 大隋皇帝自言自语道:“事不过三。” 大貂寺笑道:“陛下这个时候就莫要讲究这些了,容我去会一会他,若是依旧输了,陛下再露面不迟。” 大隋皇帝打趣道:“你们同样是走武道路数的人,可别输得太难看。” 大貂寺笑道:“不到万不得已,咱家是不会借用京城龙气的。”他脚尖一点,瞬间掠过了一座宫殿的屋脊,在空中蜻蜓点水,御风而行,如仙人逍遥游。 世间武夫境界,第八境羽化境就能够虚空悬停,御风远游,故而又有远游境的说法。而世俗江湖眼中的止境——第九境山巅境,就已经是止境大宗师,意思是脚下武道已到尽头,肉身之强横犹胜佛家罗汉金身。中五境练气士中,除去十境修士,一旦被其靠近,十丈之内,一旦没有极高品秩的法宝护身,几乎是必死的下场。 一袭大红蟒服的老宦官飘然落在武英殿外的广场上,跟那个其貌不扬的汉子隔着二十余丈距离。在他出现之前,整个皇宫的地面、屋脊、墙壁都出现了一层金光,如同金色流水滚滚而动。遮覆大地的薄薄一层金水之中,隐约之间有蛟龙模样的虚幻画面出现,张牙舞爪,气势惊人。 大隋皇宫这个阵法,名为“龙壁”。 大隋王朝承平已久,龙壁已经百余年不曾动用。 当这个阵法开启之后,整个皇宫焕发出金色的光彩,亲身经历过那次惨烈大战的大貂寺百感交集。 “没想到咱们又见面了。”他一手负后,一手握拳放在腹部,“互换三拳,你如果赢了,就可以见到我们陛下。” 当初在骊珠洞天,正是这个汉子一手提着龙王篓,想要将里头的金色鲤鱼卖给一个陋巷少年,然后被大貂寺和皇子高煊给半路截获了两份大机缘。 那个时候,汉子隐藏极深,加上骊珠洞天的术法压制,所以大貂寺都看不出对方是个武道大宗师。 李二面无表情,根本不跟他套近乎,用略显蹩脚的东宝瓶洲正统雅言说道:“我先让你打上两拳便是。” 大貂寺一挑眉头:“好!” 李二不再说话,气沉丹田,如一座山岳巍峨屹立于大隋皇宫。他并无任何动作,武英殿外的广场就开始传出崩裂声响,以他为圆心的十丈之内,地面上的金光瞬间黯淡下去。 大貂寺深吸一口气,开始以寸步向前,之后每一步都越来越大,最后一步掠出两丈,气势如虹,来到李二身前,一拳砸向他的胸膛。 一声轰然巨响,如洪钟大吕响彻皇宫。 一条原本游弋在武英殿广场地面上的金色蛟龙被这股磅礴汹涌的气机一撞,在那层金色流水中瞬间向后翻滚而退,蜷缩在远处高墙的墙角,死寂不动。 李二倒退出去三四步,淡然道:“还有一拳。” 大貂寺一言不发,一袭鲜红蟒服猎猎作响,一步踏出,怒喝一声,又是一拳递出,砸在了李二的额头上。 这一拳无声无息,但是大隋皇宫内,无数御林军和宫女宦官都遭受了巨大的冲击。前者有修为底子,只觉得耳膜剧震,气血难平;但是后者当中,许多人当场倒飞出去,倒地后,双耳都渗出了触目惊心的猩红血丝。 李二被这一拳砸飞出去,撞入高墙之中,但是很快就双手撑在边缘,将自己从墙内拔出,轻轻落地,走向那个出过两拳的年迈貂寺,面不改色道:“你还有一拳,只管出手,但是我也要出手了。” 从之前的七境武夫,到之后的十境练气士,再到这位大貂寺,他都只出了一拳,就一拳——他还真是老实憨厚,不愿意欺负人。 大貂寺深吸一口气:“请赐教!” 李二开始冲刺,质朴简单的笔直一拳砸在大貂寺的胸口。 武英殿广场上便没了这位大貂寺的身影,只是高墙那边多出一个大窟窿。 李二等了片刻,不见有人走出来,这才说道:“大隋皇帝,你要么继续躲着,要么就再派个能打的,实在不行,让所有人一起上!” 皇宫边缘,有七八道身影或悬停空中,或屹立墙头,蠢蠢欲动,只等皇帝陛下一声令下,就要联手杀敌。这些老神仙和武道宗师各自之间知根知底,配合默契。要说一对一,他们自认谁都不是那个外乡汉子的一合之敌,但是天底下的神仙打架,其实并不推崇捉对厮杀。 武英殿广场的高墙之外,大貂寺身上一袭鲜红蟒服已经破败不堪,站起身后,嘴唇微动。大隋皇帝点头道:“小心些。” 与此同时,大隋京城皇城和外城之间的广袤区域内大有玄机,其中钦天监有十二尊金光灿灿的金甲力士从四面八方破土而出,身高三四丈,身负铭文,各自持有一件护国神兵;一处寺庙有钟声响起,梵音袅袅;一座道观香炉内有紫雾升腾,香火凝聚成一张巨大符箓;一座石拱桥下,有白蛟攀缘桥壁,在栏杆处探首而出…… 皇宫内有龙壁阵法庇护大隋高氏的龙子龙孙,皇宫之外,则有一座气象万千的大阵,经过大隋数百年的经营和累加,用以保护整座京城的安危。 一旦这座护城大阵开启,能够迫使京城境内所有练气士和纯粹武夫受到高氏龙气的压制,跌落一到两个境界。假设一个上五境的练气士试图在大隋京城大肆破坏,哪怕最终被合力斩杀,对京城造成的冲击一样是大隋高氏不可承受之重。 但是,如果面对一个被压制到十境实力的上五境修士,显而易见,大隋京城方方面面就会游刃有余。哪怕所有人都跌境了,可这叫蚂蚁多咬死象,一个十境修士的破坏力,任你拼了性命不留退路地打天打地,底蕴深厚的大隋京城照样不怕。 阵法压境一事,就像是在长生桥上设置关卡,使得练气士和武夫的气机流转受阻,不得不放缓通行速度。 当初悬浮于大骊版图上空由四方圣人联袂打造而成的骊珠洞天号称禁绝小洞天内一切术法神通,一旦强行施法,反扑极大。截江真君刘志茂不过是推演一二,就为此折寿数十年,阵法威力可见一斑。骊珠洞天无疑是此类阵法的祖师爷。 大貂寺站起身后,双拳重重互击一次,眉发怒张,怒喝道:“来!” 皇宫龙壁阵法蕴藏的九条金色虚无蛟龙从各处飞快涌向他所站位置,一条条金光攀缘而上,变成一条条手指长短的金色小蛇,纷纷透过他的七窍进入神魂,融为一体。大貂寺很快像是变作一尊来自上古天庭的金色神灵,大步走向高墙处的窟窿,每一步都在地上踩出金色的涟漪。他并不低头弯腰,直接用手拍烂墙壁,径直走去,重返武英殿广场。 文臣武将,辅佐君主,是为扶龙;内侍宦官之流,则是次一等的附龙。双方对于帝王龙气皆有某种感应,但是像大貂寺这样能够驾驭堂堂皇皇的高氏龙气为自己所用,仍是匪夷所思。皇宫边缘的那些练气士和武道宗师面面相觑,眼神中都有些惊惧。显然,这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重大秘密。 大貂寺对李二厉色道:“再战如何?” 若说之前他是大隋棋待诏中的弱九国手,那么当下就是名副其实的棋力暴涨,一跃成了顶尖的强九国手。 李二看着他,有些讶异。对方体内如同浇灌了大量的金液,好似兵家两座祖庭的请神之法,但照理说又不应该。李二懒得深思,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与大骊藩王宋长镜在骊珠洞天内那一场大战的磨刀石有两块,一块是九境巅峰的宋长镜,第二块则是骊珠洞天本身。可即便如此,李二仍是无法成功破境,反而成功将宋长镜送入了传说中的十境,真正的武道止境。要说半点不失落,肯定不可能,所以李二这才答应师父杨老头,离开东宝瓶洲,去寻找自己的证道契机。 当时杨老头泄露过天机:“你李二破境不在生死间。” 李二环顾四周,突然有所了悟。 为何杨老头要他故意压制李槐的天赋根骨,又为何齐先生在那晚登门拜访时看似随口地聊了那些。如今回头再看,这根本就是齐先生认可了他的武道。当时齐静春就清清楚楚点透了,他李二自己一直在走却从未自知的脚下大道。 向更强者出拳,没有错! 跟宋长镜的那场生死之战,李二本就占优,所以他其实斗志不高,只不过是恩师的吩咐,听命行事而已。加上也确实想知道自己的武道斤两到底有多少,所以最后打得还算酣畅淋漓。可内心深处,李二并没有觉得那是自己想要“出一口气”。 但是如今与整个大隋为敌,若说起因是为儿子李槐打抱不平,那么现在八面树敌,身陷虎狼环伺的境地……李二笑了,开怀大笑。 之前在东华山之巅,他分明想要说点什么,可偏偏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就只能打个明白。现在他终于想通了,自己儿子这么听话懂事还受人欺负,他这个当爹的,如果九境实力不够分量,未必打得服对手,那就破开他娘的九境,来个十境再说! 李二深吸一口气,默默感受着来自四方八面的无形压力,在心中默念道:“先别急,饭要一口一口吃,这磨刀石还不够沉。” 手无寸铁唯有一双拳头的他,和那也无任何神兵利器、仅凭大隋龙气塑造出一副金身的大貂寺开始对冲。 武道极致,全无半点花哨招式可言,不过是“快准狠”三字,以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力道打到对手身上最弱的地点,以水磨功夫相互消耗,看谁能够支撑到最后,谁站着就生,倒下则死,就这么简单。 两个九境巅峰的世间最强大武夫,每一次出拳对撞,都让那些皇宫边缘地带的练气士和武夫心湖大震,气机紊乱。 二人的厮杀已经无异于山上的神仙打架,不比杀伤力有限的江湖厮杀。“千万莫要凑近了看热闹”,这是山上仙家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看戏看戏,会真的把性命看丢的,至于拍手叫好或是指点江山,那更是大忌。练气士之间的争斗往往法宝迭出,大范围殃及池鱼,越是拼命,辗转腾挪越是遥远,很容易就从一处战场掠至战场之外,加上一个不留神,杀气就会笼罩方圆数里数十里,动辄生机全无,这谁要是还敢贪图热闹,不是找死是什么? 之所以仍然有人愿意冒死观看这些打得荡气回肠的巅峰之战,都是因为那是强者与更强者之间的厮杀,为了砥砺心性,借他山之石攻玉,完善自身术法的缺陷漏洞,可不是为了点评这一招打得漂亮那一拳出得刁钻。 所以大貂寺在生死一线之间,身为大隋京城的守门人,仍是在出拳间隙跟李二立下了一条规矩:“出武英殿广场者输!”可谓用心良苦。 所幸李二点头答应下来,两人在方寸之间打出了天翻地覆的雄伟气概。 本来齐整平坦的武英殿广场早已砖石翻裂,沟壑纵横,崎岖不平。 就连两边朱红高墙都已多出十数个大窟窿,李二身后不过四五个,大貂寺身后高墙破碎更多,有一处接连撞开三个窟窿,导致一段墙壁全部倒塌,像是开了一扇大门。每次两人都不曾真正退出高墙之外,这意味着胜负未分,还有得打! 大貂寺虽然劣势不小,可是愈挫愈勇,没有半点颓势,象征权势的鲜红蟒服愈发破碎,可是那副难以摧破的不败金身不见丝毫黯淡。毕竟在此作战,他占尽天时地利,不但从弱九变成强九,而且与大隋国祚休戚相关的皇宫龙气源源不断汇聚而来,让他立于不败之地。 实打实的互换一拳,金身大貂寺一拳打中李二头颅,李二一拳砸中大貂寺胸膛。 李二身形倒飞出去,一脚踩在高墙之上,借势反弹,以更加迅猛的速度前掠,身后墙壁轰然倒塌大片。大貂寺之前挨了那一拳,一路倒退,越往后双脚越深陷地面,犁出一道深两丈长十数丈的深沟,当李二扑杀而至的时候,他只得用双臂格挡在头顶。 李二犹不罢休,高高跃起,双手紧握一拳,对着半跪在坑底的大貂寺当头抡下。 砰砰砰!大坑之内传出一阵沉闷的声响,急骤如铁骑马蹄踩踏地面。 地底下每一次剧震,大坑就开始向外蔓延,地表不断有砖块崩碎四溅。 李二简直就是在凿井,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身形下坠,一身金光不断爆炸。 有一个御剑凌空的十境练气士苦笑道:“才知道九境巅峰的武夫如此不讲道理。” 言语之间,脚下的飞剑微微摇晃,如江水汹涌之间的水草晃荡,若非船家舵手足够沉稳,早就漂荡远去。 如果不是职责所在,他一个享誉朝野的顶尖练气士何至于在这里喝西北风,武道之争对他自身修为毫无裨益。 大隋宫城有一堵暗藏玄机的廊墙,可以秘密通往各处。皇帝陛下可以在廊墙内行走,而不惊动皇城官员和外城百姓,免得每次出宫,老百姓都需要净土扫街。 茅小冬缓缓而行,身旁是一个额头渗出汗水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与武英殿广场那位为国而战的貂寺一样,身穿大红蟒服,只不过两人看似品秩相当,实则有云泥之别。 秉笔太监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地催促茅老快行入宫,可是离开东华山的茅小冬嘴上答应,脚步仍是迈得不急不缓,这可把他急得不行,恨不得背起老人跑向皇宫。 在东华山山崖书院里,崔东山懒洋洋地走向自己学舍。他如今单独拥有一座僻静小院落,与成了他名正言顺的门下弟子的少女谢谢,或者说卢氏王朝的天才修士谢灵越一同搬来了此处居住。 崔东山走入院子,潇洒一拂袖,石桌上多出一副棋盘和两盒棋子,棋盘上早有落子,弈至中盘,黑白棋子犬牙交错,局势复杂。 崔东山站着拈起一枚白色棋子,沉吟不语,举棋不落。 已经拔出半数困龙钉的谢谢,练气士修为已经恢复到第五境,若是仔细凝视,依稀可见她浑身上下流光溢彩。 崔东山叹息一声,将白色棋子放回棋盒,不再理睬棋局,走入屋内,正襟危坐,将一本儒家经典摊放在身前,双手十指交错放在腿上。有清风拂过,翻过一页泛黄书页。 谢谢站在门口,眼神既有敬畏也有艳羡。 那一阵清风,竟是儒家学宫书院独有的翻书风。 深不可测,喜怒无常。 这是她和于禄对这位少年皮囊的大骊国师最大的观感。 你永远不知道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下一步会做什么。 她突然想起那个一年到头穿着草鞋的陋巷少年。他是怎么做到处处压制大骊国师的?真的只是靠一个莫名其妙的先生头衔吗? 心性之争,宛如拔河,必有胜负。 崔东山纹丝不动,任由翻书风翻动书页,低头凝视着那些圣贤教诲的文字,微笑道:“阿良曾经有句口头禅,叫‘混江湖,咱们要以德服人,以貌胜敌’,我家先生,尽得真传。所以我这个做弟子的,输得心悦诚服啊。” 谢谢眉眼低敛,不敢泄露自己的神色。 崔东山依旧头也不抬,没好气道:“丑八怪,滚远点,跟我这样的翩翩美少年共处一室,你难道不会感到惭愧吗?我要是你,早就羞愤自尽了!” 谢谢施了一个万福,轻声道:“奴婢告退。” 崔东山补了一句:“要死别死院子里,山顶有棵高高大大的银杏树,去那边上吊。” 谢谢默然离去,来到院子里,坐在石凳上,看着那盘棋局,突然眼前一亮,像是为自己找出了一条生路。 感知到少女的异样气机波动,崔东山在屋内哈哈大笑,笑得赶紧捂住肚子,一边擦拭眼泪一边大声道:“就凭你也想当我的师娘?他娘的,老子要被你活活笑死了。算你厉害,真要笑死你家公子了……” 谢谢瞬间再度绝望,屋内那白衣少年已经笑得满地打滚。 大隋皇宫,武英殿广场上的大坑底下。 大貂寺摇晃着站起身,九条细微的金色蛟龙从窍穴退出散去,重归大地龙壁阵法之中。大貂寺顿时浑身浴血,但是精神昂扬,似乎在这场交手中受益颇多。虽然尚未出现破境迹象,但是九段国手的最弱者已经稳步提升为中游九段的强劲棋力,只不过即便如此,仍是对付不了眼前的汉子。既然这样,那他就不再继续挥霍大隋高氏的珍贵龙气了。他咽下一口涌至喉咙的鲜血,洒然笑道:“咱家输了。” 李二抬头望去,雾蒙蒙的天空,冬日的日光透过那些云雾后,似乎扭曲了许多,这很不同寻常。 大貂寺又说道:“可你也输了。” 李二笑问道:“是以阵法压制我的境界,将我压到八境?” 大貂寺并不藏掖,坦诚道:“倾一城之力,围殴一个九境巅峰的强大武夫,胜负不会有任何悬念,可是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但是对付一个八境的武夫会轻松很多,虽然只有一境之差,可大隋京城付出的代价要小很多,小很多。”他罕见地吐露心声,望向这个实力恐怖的武道宗师,“不管你为何想要觐见我们陛下,你确实有这个资格,但是万万不该如此托大,毕竟我们大隋朝廷还是要面子的。” 李二咧嘴笑道:“你的意思是九境武夫的拳头还大不过你们大隋的颜面,对吧?” 大貂寺愣了愣,苦笑道:“倒是真可以这么讲。” 李二屏气凝神,气海下沉,轻轻踏出一步,破天荒摆出一个古老拳架。 一身拳意,沧桑古朴,刚猛无匹! 已经跌入八境的大貂寺骇然瞪眼,笼罩整座京城的云雾开始下垂。京城内所有中五境的练气士和六境之上的纯粹武夫明显感受到气机流转的滞缓不畅。 更有一名籍籍无名的落魄说书先生面露讶异,犹豫片刻,还是放下了手上的惊堂木,告罪一声,不顾骂骂咧咧的听众,走出临时搭建的说书棚子,向皇宫方向抬头望去,心情有些沉重。 负责为说书先生弹琵琶的少女来到他身旁,轻声问道:“师父,怎么了?” 说书先生轻声道:“有九境武夫硬闯我大隋皇宫,恐怕师父得亲自去看看。” 少女怀抱琵琶,歪着脑袋,天真烂漫道:“师父,您是堂堂十一境大修士啊,而且还是咱们大隋的首席供奉,能够不受护城阵法的禁锢。以十一打八,多不好意思呀?” 略微驼背的说书先生叹气道:“谁说一定是十一打八?万一真给那人打破了瓶颈,阵法限制就不再存在。加上师父的境界虽是十一,可又不是那精通杀伐的剑修和兵家。我从来不擅长厮杀,这才是最麻烦的地方。” 少女一脸惊骇,颤声道:“那师父您一定要小心啊!” 说书先生“嗯”了一声,轻轻跺脚,铺子这边灰尘四起,遮天蔽日,等到灰尘散去,他已经不见身影。 李二一步一步踩在虚空处,壮实身形再次出现在武英殿广场上。先是从八境巅峰一路破开那道天地间无形的大道屏障重返九境,然后再度升至九境巅峰! 最后,他闭上眼睛,缓缓递出一拳,轻声道:“给我起开!” 四周好似有无数枷锁同时崩断,李二身边的虚空出现一条条极其漆黑的缝隙,纵横交错。以李二为圆心,罡风四起,卷起无数砖石尘土。 武英殿广场上,平地起龙卷! 李二收起拳架,收手站定,那条高达天幕的龙卷风瞬间消散。 屹立于广场中央的矮小汉子睁眼后,用悄不可闻的嗓音低声道:“十境的感觉确实舒坦,比起吃儿子剩下的鸡腿,滋味是要强上一点点。” 站在屋檐下等待消息的大隋皇帝看到茅小冬快步走来,朝自己大声道:“陛下可以收手了。” 身边有清风拂过,身形佝偻的说书先生也来到皇帝身侧,轻声叹息道:“再打下去,除非舍得拆掉半座京城才行。” 大隋皇帝心湖之间更有大貂寺火急火燎的嗓音激起涟漪,传递心声:“那人竟然借机破境跻身武道十境!陛下决不可继续硬碰硬了!” 大隋皇帝并未慌乱,只是由衷感慨道:“虽未亲眼见到,但是可想而知,武英殿那边必是景象壮观啊。” 他转身对那位说书先生恭恭敬敬作揖行礼,道:“恳请老祖出面邀请那人来此。” 茅小冬大步走近,劝说道:“陛下,我去更妥当些。那人是我们书院一个孩子的父亲,听说他儿子被人欺负得惨了,这才气不过,要来皇宫跟陛下讲讲道理。陛下之前不愿意见,现在人家被逼得破境,成为东宝瓶洲第三位武道止境大宗师,气势正值巅峰,可就未必愿意收手了。” 大隋皇帝笑道:“那就劳烦茅老走一趟,寡人在养心斋等着。” 等到茅小冬一掠而去,说书先生轻声道:“此番行事,合理却不合情,是你错了。” 大隋皇帝点头道:“这件事是晚辈有错在先,之前风波则是大隋有错在先,两错相加……老祖宗,这次有点难熬啊。” 说书先生微笑道:“既然事已至此,要么你诚心认错,要么陪他一打到底,当然不省力,可也省心,你就不用多想了。” 大隋皇帝会心一笑:“还是老祖宗想得透彻明了。” 说书先生拍了拍大隋皇帝的肩膀,安慰道:“坐龙椅穿龙袍,担系着整个江山,有些错事是难免的。要是我坐在你的位置上,不会做得更好。你无须自责,当初我力排众议选你继承大统,至今还是觉得很对。” 等了出乎意料的长久时间,站在养心斋外面檐下廊道上的大隋皇帝才看到茅小冬跟一个貌不惊人的汉子一起大步走来。 茅小冬笑容古怪道:“陛下,他叫李二,是山崖书院学生李槐的父亲。他执意要步行前来面见陛下,说是在别人家里飞来飞去,不是跟人讲道理该有的态度。” 大隋皇帝哭笑不得,一直心弦紧绷的说书先生则如释重负。 一起走入养心斋,四人各自坐下。 李二开口说道:“想见陛下,不太容易。” 瞬间气氛凝重起来。大隋皇帝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好在李二自己已经开门见山道:“欺负我儿子的人,有包括上柱国韩家、楠溪楚家、怀远侯府在内的五六大家子,恳请陛下让他们这些家族的老祖宗出山,我李二跟他们一一打过。若是他们觉得我欺负人,没关系,他们一起登场就是了,法宝兵器什么的,可以跟朋友多借一些。就是需要麻烦陛下在京城找个大一点的僻静地方,好让我们双方放开手脚。实在不行,去京城外也可以。” 茅小冬差点没幸灾乐祸地笑出声。 说书先生瞪了他一眼,他回了个白眼。 大隋皇帝有些目瞪口呆,轻声问道:“还要再打一场才行?” 李二闷闷道:“我来这里,本来就不是跟你打架的,只是你这皇帝不愿意露面,非要打,我就只能陪你们打了。我真正要打的,一直就是那些欺负我儿子的。虽说孩子打架很正常,如果只是这样,哪怕李槐给学舍同龄人合伙打了,我这个当爹的再心疼儿子也不会说什么。可哪里有他们这么牛气冲天的,仗着家世好一些,就觉得可以欺负人了,道歉也没有,连偷了的东西也不还?” 李二说到这里,沉着脸道:“如果你们大隋觉得道理在自己这边,那我们就继续打。我知道你们大隋底子厚,不怕折腾,可我李二就奇了怪了,大隋当官的如果都是这个鸟样,我儿子李槐如果以后就在这种地方读书,能读出个什么来?” 他当场望向说书先生:“老先生,您算一个能打的,之前穿红衣服的只算半个。” 说书先生正在喝茶,差点被茶水呛到。 大隋皇帝笑道:“那行,寡人可以捎话给那几个家族,让他们的长辈出山。只是怀远侯府那边有点问题,怀远侯虽是开国武将功勋之后,可他家族老祖早已逝世,自己也只是个寻常人,连武夫都算不上。” 李二显然对此早有准备:“那就让那怀远侯花钱请个人,我不计较这个。” 大隋皇帝问道:“需要那些家族向李槐公开道歉吗?” 李二摇头道:“一群大老爷们儿跟一个孩子道歉算怎么回事,不用,而且我也不希望我儿子在山崖书院没法安静读书。我只不过是看不惯那些家族的行事作风而已,在打过之后,自有那些老的回家教训小的,这就够了。” 大隋皇帝略微松了口气:“李二先生确实明理,早知如此,寡人应早早与你相见。” 李二赶紧摆手道:“我可不是什么先生,茅老才是。书院里传授李槐学问的两个夫子还主动跟我们一家四口聊了大半天,也能算是真正的先生,对谁都客客气气的,那才是读书人。” 茅小冬微笑不语。这个面子给得比天还大喽。 说书先生听到这里,终于开口笑道:“这次算是不打不相识,李槐有你这么个讲道理的爹,以及李槐能够在大隋京城求学,都是我们大隋的幸事、好事啊。” 李二瓮声瓮气道:“客气话我不会说,反正我今儿就在这等着,等到那些家族的人出来打一场。陛下,事先说好,我得早些回书院,让那些人别故意拖着我,到时候就别怪我一家家找上门去了。” 大隋皇帝给茅小冬使了个颜色,然后起身道:“寡人这就去让人传话。” 茅小冬紧随其后离开养心斋,留下李二和说书先生。 大隋皇帝有些愁容,和茅小冬并肩走在廊道上:“茅老何以教我?” 茅小冬笑道:“很简单啊,让那些家族的话事人,不管能打的还是不能打的,全部一股脑进宫,然后站着不动,就那么杵在李二跟前,只低头认错,摆出一副挨打不还手的可怜架势,这事情就算一笔揭过了。陛下放一百个心,李二那么憨厚淳朴的性子,肯定不会出手的。” 大隋皇帝停下脚步,恼羞成怒道:“茅老,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就在等着今天看寡人的笑话呢?” 茅小冬大笑着摇头:“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李槐有这么个爹,早知如此,我就早些入宫面圣了,哪里会闹出这么大动静。万一陛下将来迁怒于书院,得不偿失啊。” 大隋皇帝气笑道:“迁怒个屁,寡人敢吗?” 茅小冬突然收敛玩笑意味,小声提醒道:“陛下,眼下虽是折损面子的坏事,但是从长远来看,这定然是一桩好事!” 大隋皇帝笑道:“寡人没那么糊涂!” 茅小冬促狭道:“如果陛下真糊涂,我哪里敢带着学生们来到大隋。” 大隋皇帝召来宫中内侍,传话下去后,问道:“这次李二愿意点到即止,是茅老的锦囊妙计和李槐的两位先生功莫大焉。寡人跟茅老你就不客套了,那两位先生,需不需要寡人让礼部嘉勉一番?” 茅小冬神色肃穆,拒绝道:“不用!” 大隋皇帝疑惑道:“为何?” 茅小冬沉声道:“陛下要知道一件事,这就是我山崖书院的真正学问所在,何须大隋刻意嘉奖?以后十年百年,我山崖书院仍是会如此传道授业、教书育人,为大隋培育、呵护真正的读书种子。” 大隋皇帝心头一震,仿佛是第一次认识眼前的高大老人,心头那一点帝王心性的芥蒂终于一扫而空。他后退一步,是今天第二次作揖行礼:“朕为大隋社稷,先行谢过山崖书院!” 茅小冬没有躲避,有着十足的僭越嫌疑,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接受了一位君主的隆重谢礼,肃容道:“茅小冬为山崖书院坦然受之。” 李二离开皇宫的时候,跟茅小冬一起走在那条御用廊墙之中,总觉得自己被身旁老人算计了一把,有些闷闷不乐。 茅小冬笑道:“认错了就行,你还真要打得他们个个躺着离开皇宫啊?以后你儿子是要在京城书院求学很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如今让他们自认理亏,加上大隋皇帝都觉得欠了你李二一个天大人情,不挺好?” 李二叹了口气:“总觉得这些人是不长记性的,我又不能留在书院,以后茅老您多照顾李槐他们。” 茅小冬点头道:“应该的。再说了,不是还有那个弋阳郡高氏老祖嘛,对吧?” 说书先生现身于廊墙之内,点头笑道:“对的。李二你这次主动退让,大隋自然就愿意拿出双份的诚意。” 李二点点头:“希望如此吧。” 茅小冬笑问道:“李二,你在骊珠洞天就是九境武夫了,怎么还活得那么窘迫寒酸?如今更跻身十境了,是整个东宝瓶洲的武道前三,而且战力肯定还要在宋长镜前头,就没想着告诉家里人?好歹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嘛。” 李二摇头道:“哦,给我媳妇穿金戴银,让李柳有一大堆胭脂水粉,李槐每天大鱼大肉,就真是对他们好?我觉得不是。” 茅小冬打趣道:“万一他们觉得是呢?” 李二仍是摇头:“有人让我不许那么做,这是一方面;二来,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以前在小镇上,就我媳妇她家那些亲戚,知道了我的底细,那还不得坏事做尽?到时候我怎么办?打死他们,跟他们讲道理?人家会听?还不是嘴上一套背地里一套。最后肯定只有我媳妇最伤心,自家和娘家两头难做人。当然了,在骊珠洞天里边,家境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李二完全收敛气势之后,那缩头缩脑的模样真是比普通汉子还不如,但是言语之间眉飞色舞,再不像以往在小镇那般臊眉耷眼窝窝囊囊的,“虽然一直待在屁大点地方,可这点道理我还是想得通的。一家人,安安稳稳的,谁都饿不着,儿女、媳妇想吃肉就吃得上肉,我嘴馋了也能喝得上口酒,比啥都强。” 李二望向廊墙外的京城风景,有句话放在心底,没有说出口: 我哪怕真的是个窝囊废,可如今在儿子心里,我李二已经是个还不错的爹了,没给他丢人现眼,你们知道我李二为此有多开心吗? 李二一想到这里,就告辞一声,一闪而逝,火烧屁股地赶往东华山。 除了想念那娘仨,再就是一件关于儿子的事情,他李二如今可以出手了。 茅小冬感叹道:“李二算是活明白了的,很多聪明人远远不如他。” 说书先生笑道:“甲子之前的十境武夫,怎么可能真是蠢人?” 不过他又唏嘘道:“可就目前看来,还是三人之中战力最弱的大骊藩王宋长镜最有希望达到那个境界,不单单是宋长镜年纪最轻这么简单。” 茅小冬点头道:“宋长镜的武道心性之好,比年纪轻还要可怕。” 说书先生笑问道:“你是说那人以绝对碾压的姿态出现在大骊皇宫后,宋长镜敢于誓死不退吧?” 茅小冬笑着反问:“你是想问大骊的白玉京飞剑楼到底是真是假吧?” 两个算是活成精的老狐狸并肩而行,视线没有任何交汇。 李二回到住处的时候,他媳妇等人正在吃饭。 林守一弄了两大食盒的饭菜,满满当当的一桌子。妇人跟李槐坐一条长凳上,李柳和林守一相对而坐,还有一条凳子留给了迟迟未归的李二。 两手空空的李二走到门口,才记起忘了买点东西。因为有林守一在场,妇人只是丢了个“等下再跟你算账”的眼神。 李二搓着手坐下后,发现还有一坛酒,看了眼林守一,问道:“要不一起喝点?” 林守一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我酒量不好,就陪李叔叔稍微喝点。” 李二咧嘴笑道:“酒量不好怎么行。” 妇人怒道:“怎么不行了?家里有一个酒鬼还不够?” 林守一多聪明一人,顿时手一抖,差点把递过去接酒的大白碗给摔在桌面上。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冷峻少年,在这一刻笑得如何都合不拢嘴。 李二也给妇人吓得一哆嗦,同样差点没拿稳酒坛。 李槐使劲啃着油腻的大鸡腿,含糊不清道:“爹,明儿我去山脚帮您买坛好酒,钱我跟林守一借,以后先让陈平安帮我还,您只管喝。” 李二笑逐颜开,重重“哎”了一声,像是从儿子那边得了一道法外开恩的圣旨。奉旨喝酒,在媳妇面前就心里不虚啊。 妇人在儿子这边,那一向是和颜悦色说话的:“酒可以买,买最便宜的就行了。你爹喝好酒,那就是糟蹋银子。” 李二给林守一倒了大半碗酒,再给自己倒了一碗,点头笑道:“对对,便宜的就成,不用好酒。” 李槐翻白眼道:“娘,您这么管天管地的,真不怕爹哪天跟个小狐狸精跑了啊?” 妇人朝坐在对面的汉子把媚眼一抛,暗藏杀机:“他敢?再说了,那也得有人要才行,对吧?” 李二赶紧喝完一大口酒,点头道:“是是是,没人要。” 妇人一拍桌子:“没人要是一回事,心里有没有歪念头又是另一回事。说!有没有?” 李二立马放下大白碗,挺直腰杆,保证道:“绝对没有!” 然后妇人就斜瞥一眼正襟危坐喝着酒的林守一,再笑着对自己女儿说道:“柳儿,以后要找个老实人嫁了,知道不?那样才不会受欺负。” 李柳微微点头,始终笑而不言,只是俯身给李槐夹了一块剔去鱼刺的鱼肉。 林守一只敢用眼角余光偷偷看她,酒才喝了一小口,就有些醉醺醺痴痴然了,像是看到了世间最美的山水画卷。 茅小冬出现在雅静小院,看到吊儿郎当哼着小曲的白衣少年正盘腿坐在石凳上,对着那盘棋局,两手张开,分别放在黑白棋盒的边沿,入神思考的同时,手指轻轻拍打棋子,发出重重叠叠的清脆响声。 在茅小冬出现后,崔东山轻声问道:“如何了?李二大爷有没有拆烂皇宫?” 茅小冬来到石桌旁,瞥了眼胜负趋于明朗的棋局,没看出太大的名堂,就不再费神,坐在一旁:“你,或者说你们两个,到底有什么谋划?” 崔东山不转头,啧啧道:“这才到了东华山没几天就开始为大隋江山操心啦?小冬啊,真不是我说你,见异思迁没啥,可喜新厌旧如此之快,可就不厚道喽。” 茅小冬一掌拍在石桌上,所有棋子从棋盘上跳起来,悬停在空中,黑高白低,像是两幅上下叠加的图画。但是不管茅小冬横看竖看,都看不出更多玄机,冷哼一声,棋子瞬间落回原处,丝毫不差。 崔东山始终保持之前的古怪姿势:“山崖书院该如何就如何,不过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咸吃萝卜淡操心作甚?难道大骊吞并了大隋,山崖书院就没啦?我看不会嘛,既然大隋一样给不了你们七十二书院之一的身份,以后重归大骊,大不了寄人篱下,反正相差不多。” 茅小冬厉色道:“书院书院,重在学生,重在夫子,而不是‘山崖书院’这四个字!且不说书院里那些大隋学子,便是跟随我离开大骊的那拨孩子,如今尚显稚嫩,他们的精神气,如何经得起多次折腾!” 崔东山缓缓收回手,不过攥紧了一把棋子,在手心咯吱作响,转头望向勃然大怒的茅小冬,微笑道:“说得挺大义凛然,只可惜你茅小冬终究学问有限,想事情想得太浅太近了。” 茅小冬冷笑道:“就你崔某人想得多算得远。” 崔东山站起身,攥着手心那把棋子,围绕石凳缓缓踱步,打趣道:“寺庙不在僧人在,僧人不在佛经在,佛经不在佛法在,佛法不在佛祖在。” 崔东山扬起脑袋,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拧转手腕,闲庭信步道:“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啊。等到你什么时候真的想通了书院的存在意义,山崖书院才算真正找到了一处不败之地,至于是在哪家哪姓哪国的疆土上,都无所谓了。” 茅小冬嗤笑道:“当山崖书院是学宫啊,不管风吹雨打,我自屹立不倒?” 崔东山停下脚步,隔着一张石桌一副棋盘,凝视着他,反问道:“有何不可?” 崔东山轻轻跨出一步:“走走看?” 茅小冬神色凝重,摇头道:“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崔东山也跟着摇头,啧啧道:“你真该见见我家先生陈平安。” 茅小冬笑道:“能够让齐静春托付重任,陈平安自然是不错的,可你定然是狗改不了吃屎,在算计着什么。” 崔东山笑骂道:“喂喂喂,小冬你学问都读到狗身上去了?可以,没问题,但是别随便带上我啊。” 茅小冬不愿在这里跟这家伙钩心斗角,站起身:“就你那点狗屁学问,丢地上,路边的狗都不稀罕叼一口。” 崔东山哈哈笑道:“嫉妒,嫉妒。” 茅小冬大步离开院子,背对着崔东山:“李二这趟硬闯皇宫,火候正好,你别得寸进尺。之后惹出任何麻烦,我拿你是问,别怪我事先没跟你打招呼。” 崔东山望向那个背影,尴尬道:“这样不好吧?李二大爷想做什么,我一个九境小蝼蚁拦得住?如果我先生在这里,倒是真不难,心平气和讲道理,他比我擅长。” 茅小冬转头望向那个一脸故作为难的家伙,“心平气和”道:“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打烂你那颗脑袋,看看里头到底装着什么。”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翘起兰花指,故作娇羞道:“讨厌。” 茅小冬黑着脸转身离去,一脸踩到稀烂狗屎被恶心到了的模样。 崔东山在茅小冬离去后重新坐回石凳,攥着棋子的拳头悬停在棋盘上空,漏出一颗颗棋子,清一色的白棋,所以这局棋下得很不合规矩。最后,崔东山两手空空地蹲在石凳上,下巴枕在膝盖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像茅小冬所说,天底下真没有几个想得出“崔瀺”在想什么的人。 可能齐静春是唯一的例外。 院门那边传来细微匀速的脚步声,谢谢下课归来,放下物件后,开始在院子里清扫落叶。扫帚拂过地面,便有阵阵微风卷起。 崔东山呢喃道:“同样是起于微末,雄风过境,雷声阵阵,滚石伐木,梢杀林莽,虽衰而竭,气韵犹存。雌风不过是穿陋巷,动沙堁,吹死灰,浑浊不堪,虽正值鼎盛,仍是不值一提。谢谢,你觉得是大骊好,还是大隋好?” 谢谢这是第一次被崔东山正儿八经地询问问题,一时间受宠若惊,怀抱扫帚,惴惴不安。好在她天生思维敏捷,之前又打定主意跟这位公子朝夕相处,绝不去多想,反正多虑无益,还不如直截了当,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做什么,大不了挨一顿揍就是了,省得贻笑大方。于是她回答道:“大隋适合安居定业,在这里生活很舒服。大骊适合野心家和阴谋家,如今内外兼修,所以更加强大,生机勃勃,充满了进攻性。最可怕的是大骊如今开始逐渐掌控版图内的山上势力,越来越接近名副其实的一国之主。” 崔东山点点头,没有说对或者错,但是难得没有出言讥讽。 谢谢心中大定,这一套还是管用的!于禄果然说得没错,与此人相处,就要强迫自己想得眼前一些,逼着自己目光短浅一些。 突然,崔东山问道:“你怎么还不去上吊啊,我等着帮你收尸都好久了,到时候我就背着你的尸体下山,一边落着伤心泪,一边控诉蔡京神那老王八太无耻了,竟然潜入书院,连你这么相貌辟邪的黑炭少女都下得了手,害得你羞愤自尽,到时候我就好跟他再打上一场,为你报仇啊。” 谢谢呆若木鸡。 崔东山转过脖子:“由于那天晚上对外宣称你是我的门下弟子,不得不借给你那么多法宝,公子我心里可不得劲了。” 腰间悬挂那支绿竹笛子的少女开始继续埋头打扫院子。 崔东山瞥了眼她的婀娜身段,突然补充道:“如果我孙子蔡京神大晚上登山,闯入你屋子,他其实不亏啊。” 谢谢抬起头,直愣愣望向崔东山。崔东山凝视着那双漂亮眼眸,惋惜道:“你就只剩下这双眸子配得上‘谢灵越’这个名字喽。” 谢谢泫然欲泣,低头不言,继续扫地。 崔东山哀叹一声,轻轻挥手,将棋盘棋盒一同收入袖内那块方寸物玉玺:“你哪里是扫地,分明是扫你家公子的兴致。罢了罢了,回屋看书。” 到了空落落的正屋内,一张大草席上放着一个茅草蒲团,崔东山一挥袖,从墙角一座小山堆里抽出一本儒家典籍,安安静静放在自己身前,然后便有一阵翻书风出现,围绕着俊秀神逸的白衣少年打转。 翻书风开始翻书,崔东山开始读书。 每当这个时候,谢谢就会安安静静坐在门口,心境祥和。因为只有这个时候,那个家伙才不会针对她。而且她不但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甚至是从未听说过,有谁仅仅是读书,就能够读出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的。 就像今天。 翻书风翻动第一页后,随着崔东山极其富有独到韵律的轻声朗诵,言语有如实质的雨滴飘落在那一页书页上,然后在书页之间,出现了一枝荷花,摇曳生姿,灵动异常。 一页页翻过,光阴缓缓流逝。 书页上的字里行间出现了两军对垒的画面,一个个武将士卒远远比米粒还要细微,气势却是金戈铁马,纵横捭阖,书页上空黄雾迷茫,如真正战场上扬起的黄沙万里。 又有不过寸余高的婀娜女子,挎着花篮从书页里姗姗而来。 还有大髯莽汉,袒胸露腹,做击节高歌状。 有老妪捣衣,竖耳聆听,果真能够听到咄咄的玄妙声响。 有稚童两两,骑着竹马追逐嬉戏。 有骷髅仗剑佩刀,行走于坟茔枯冢。 有夫子正襟危坐,沉吟捻须,仿佛正在推敲文字。 门口的少女谢谢,不管她内心深处如何仇恨、畏惧这个大骊国师,也不得不承认,专心致志读书时的白衣少年实在是一身风流,两袖清风。她完全想不明白一件事:为什么明明是这么坏的一个人,读书时却能拥有一番圣人气象? 在谢谢怔怔出神的时候,她没有察觉到今天的崔东山,翻书翻到最后,神色间有些异样,眼神炙热,但是满脸痛苦和挣扎。 原来,他读书读出了一幅景象,三人同时出现在同一页之上,皆看不清面容,但是年龄悬殊。 长衫老人在大河之畔,凝神观水。 附近一个生性枯槁的中年人则望向对岸,满脸沉思。 有一名少年骑着青牛,牛角挂书,少年昏昏欲睡。 最后,崔东山猛然间喷出一口鲜血,书页上的奇异景象随之烟消云散。 谢谢惊惧地望向崔东山,他面无表情地伸手抹去血迹,自言自语道:“没办法啊,差得实在太远了。” 谢谢担忧问道:“公子,没事吧?” 崔东山一手覆住心口,一手紧紧握拳,艰难涩声道:“去把我暂借给你的那幅水图拿来,快。” 谢谢赶忙起身去自己屋子拿来一卷古画,打开后摊放在崔东山身前,这才起身快跑,回到门口。 崔东山喉咙微动,赶紧抬起手臂,用手背抵住嘴巴,良久之后才放下手,深吸一口气。世间水图共计一十二幅,分别描绘有四个天下的十二条大渎。眼前这一幅,正是《天上之水》,取自“一剑破开小洞天,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奇景。 当年还是文圣首徒的崔瀺与白帝城城主在彩云间手谈,崔瀺虽败犹荣,那位大魔头便以这幅珍贵非凡的画卷相赠,崔瀺对他亦是推崇备至。 崔东山屏气凝神看水,心中却想着山。 遥想当年,崔瀺曾经一人独行,芒鞋竹杖,走过天底下最崎岖的山路。 崔东山一想到此,情不自禁地伸手拍打膝盖,高声道:“噫吁嚱,危乎高哉!” 突然他愣了愣。只见水图之上凭空出现了一座小石崖,不甚起眼,可是石崖之上有一个熟悉的瘦削少年临水而立,双手掐诀,眺望远方。 谢谢看到这一幕后震惊不已。陈平安怎么带着一方石崖偷偷跑到这幅图上了? 崔东山早已恢复平稳气机,此时双手合十,嬉皮笑脸道:“先生在上,受学生一拜。” 然后崔东山向后倒去,再横着打了个几个滚,嘴里念叨着:“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多烦忧呀多烦忧,烦忧个大爷的烦忧哟……” 谢谢坐在门口,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天色,不像是要打雷的样子,有点可惜。 第二天,李槐偷偷给他爹买了一壶好酒,拉着他爹在湖边,蹲在一旁看着他爹喝酒,小声叮嘱道:“这壶贵,爹您先喝着,那壶便宜的放屋里头了,回头饭桌上再喝,娘亲就不会说您了。” 李二笑着点头,使劲喝酒,觉得这比什么跻身十境让人高兴多了。 他憨憨问道:“老贵了吧?” 李槐双手托着腮帮看着自己爹,笑容灿烂,答非所问道:“爹,您放心,我在书院过得挺好,真的。你们还能来看我一趟,我可高兴了。” 李二点点头,只敢低头喝酒,差点喝出泪花来。 他这才想起,昨天回来得比较急,好像忘了还有个蔡京神没见着。 等喝过了酒,他跟李槐说要逛逛书院,让李槐先回去。 李二走出东华山,找到了附近一栋闹中取静的宅子,开始敲门。可并无反应。 这栋院子早已租借出去,平时老人深居简出,几乎从不露面,但是那天晚上一场跌宕起伏的神仙打架,让有心人意识到此地有蛟龙盘踞。 虽说那场交手是白衣少年更胜一筹,一整宿的法宝乱轰堪称绚烂,但蔡京神的种种应对亦是不俗,哪怕是境界足够高的行家里手,自认若是站在他的位置上,亲身对阵那个乱丢法宝好似丢烂白菜的白衣少年,绝对支撑不到天亮。 李二一脚踹开大门,大踏步走进去,看到一个脸色阴沉的魁梧老人,正是十境练气士蔡京神。他站在院子里,桌上有一壶酒,其上有许多精致的下酒菜。对于他这种在凡夫俗子眼中的陆地仙人而言,这点聊胜于无的享受,实在微不足道。 蔡京神是昨天皇宫大战的旁观者之一,此时看到李二自然没有半点底气。可是没有底气不代表就要低头哈腰,他神色不卑不亢地问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破门而入,有何贵干?” 李二见着了蔡京神,一个字不说就是迅猛一拳,打得措手不及的老人撞入内屋,撞烂了屋门和桌子,在大堂匾额下的墙角倒地不起,当场吐血。 李二随即转身离去,蔡京神有些发愣,靠着墙壁坐起身,本想着好歹要说上个一两句话再动手,所谓的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好歹还有“一言”不是,哪里有这般不讲理的,这不是仗势凌人是什么?堂堂十境练气士,大隋豪阀蔡家的老祖宗忍不住破口大骂道:“有本事再来一场!” 然后李二就从已经没了大门遮掩的门口再次走入院子,望向屋内的蔡京神。 蔡京神咽了口唾沫:“我在跟那天的白衣少年说话呢,跟你没关系。”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老人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李二腰间悬挂着一只空酒壶,问了个稀奇古怪的问题:“你桌上那壶酒卖多少钱?” 蔡京神有些茫然,然后心中悲愤,想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不知具体价格,约莫着最少三四十两银子吧。” 李二想了想:“那我把境界压在第八境,咱俩再打过一场。” 蔡京神彻底怒了:老子喝壶酒而已,怎么就招惹你了? 他到底不是任人欺凌不还手的性子,而是大隋大修士中公认的性情暴躁、战力卓绝,站起身怒色道:“打就打,怕你娘!” 片刻之后,李二离开院子,返回书院。 蔡京神在院子里躺着,虽未重伤,但是一时半会儿是站不起来了。 他望着天空,这辈子头一次如此憋屈和辛酸,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老子姓蔡,不是下酒菜的菜啊。等下休养好了,老子就去皇宫面圣,要离开这晦气的东华山,离山崖书院远远的,大隋京城也不待了。 李槐回来发现李宝瓶和林守一都在,两人也刚到没多久,李宝瓶正在跟李槐他娘亲闲聊:“婶婶,你们要在书院待多久?要不要我陪你们逛京城?我已经仔细研究过大隋京城的舆图了,书楼可不好找,翻了老半天呢。你们想去哪里,我都知道路线的。” 李宝瓶到了书院后,首先就了解清楚了书院的烦琐规矩,特别是做错了什么该如何惩罚。其次就是去查阅大隋京城的布局,想着以后小师叔来书院找她,就可以带着他一起逛街了。 妇人笑着称赞道:“小宝瓶就是聪明,我们家槐儿多亏了你才没给人怎么欺负。” 李槐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这一路就属李宝瓶欺负自己最多,不说自己在阿良那边呼风唤雨,跟他称兄道弟,哪怕是在陈平安那里,可都没吃过亏的。 再说了,李宝瓶最早在家乡学塾是怎么把自己的裤衩丢树上去的,娘亲您不知道?当时您还拉着我去了趟福禄街,想要跟李宝瓶家里长辈吵架来着,只是一看到那对大狮子,就根本没敢去敲李家大门。 李宝瓶和李槐娘亲聊了一顿有的没的,总之听得李槐脑瓜子疼。这两个人根本就是鸡同鸭讲嘛,为何还能聊得像是很投缘的样子?一个问:“宝瓶啊,你福禄街的大宅子到底有多少栋屋子啊?”一个答:“书院学舍可多了,比我家屋子还多……” 李柳此前被弟弟烦得不行,只得答应抓紧缝制一双新布鞋。这时她安静坐在床边,正一针一线细细密密纳着鞋底,偶尔歪斜脑袋咬掉线头,才会笑望向娘亲和弟弟。若是与林守一视线交汇,她便笑着点点头,少年就会脸红,心里有些无法言说的难为情。 这是林守一继喝过了阿良的葫芦酒后,第二次如此庆幸自己选择离开小镇,跟随陈平安和李宝瓶一同负笈游学。 李二回到住处,李宝瓶刚好离去,看到他后,风一般呼啸而去的小姑娘猛然停下身形,笑着打招呼道:“李叔叔好!” 口拙的李二连声应着,开心得很。 李宝瓶叹了口气,有些灰心丧气。她的想法一贯天马行空,看似无缘无故的歉意道:“李叔叔,对不起啊。” 李二憨厚却不傻,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她的意思,肯定是觉得自己没照顾好李槐呢。李二赶紧摇头道:“可别这么说。” 李宝瓶认真道:“李叔叔,李槐如今读书其实比我还用心。先生说过,勤能补拙,大器晚成,所以别对李槐失望啊。读书嘛,是一辈子的事情,不要急!” 说到这里,小姑娘扬起拳头,加重语气道:“不要急啊。” 李二开心得不行,这样的小姑娘真是讨人喜欢,忙点头:“李槐读书我不急的。” 他在心里则默念:但是有件事情倒是可以做了,至于儿子最后能走到哪一步,只能一切靠他自己。 李宝瓶咧嘴一笑,飞奔离去,像一只欢快的黄雀。 李二驻足看着她的背影,等到她消失在视野里,才笑着转身前行。 到了门口,刚好碰到离开屋子的林守一,少年喊了声“李叔叔”就告辞离去。 面对其他人,哪怕是李柳的父亲,林守一同样不知道如何热情应对。 李二走进屋子,妇人正在对儿子耳提面命:“这个小姑娘还不错,就是性子太大大咧咧了点,不像是会照顾人的。我看那个石春嘉就蛮好,那丫头瞧着喜气,两根小辫子扎的……虽说家里不如李宝瓶家大富大贵,可到底是自己家里有那么大一间铺子的,跟咱们家勉强算是门当户对,你娶了石春嘉,以后不会受人白眼。” 李二呵呵笑道:“我还是喜欢李姑娘多一些。” 李槐无奈道:“爹、娘,你们有没有想过人家喜不喜欢我啊?” 妇人没好气道:“怎么可能不喜欢?那俩小姑娘又不傻!” 李槐一拍额头:“我的亲娘,这种话千万千万别对外说,要不然我真的会被李宝瓶活活打死。石春嘉虽然不敢打我,可就她肚子里那噼里啪啦小算盘打的,一定会记恨我一辈子。她最记仇了,揪她一次辫子而已,她就能跟齐先生告状十次,每次都说得跟真的似的,什么‘李槐今天课业没做好,被先生你打手心了,看我笑话他,就揪我辫子’;什么‘李槐今天迟到,我好心说他几句,他就揪我辫子’;还有什么‘李槐打不过李宝瓶,就来揪我辫子’……我的天,石春嘉这丫头片子要是做了我媳妇,我得哭死啊。” 妇人打趣道:“那你到底想要找啥样的媳妇啊?” 李槐想了想:“娶媳妇好麻烦的,以后大了,哪天遇上看对眼的姑娘再说。” 妇人笑眯眯问道:“到时候娘亲被你的小媳妇欺负了,你会帮谁?” 李槐嘿嘿道:“当然帮我媳妇啊,你不是有我爹帮着嘛,还不够啊?” 妇人佯怒道:“你个没良心的!”起身就要拧儿子的耳朵,李槐满屋子乱跑。 妇人瞥了眼汉子:“去哪儿了?” 李二低声道:“尿急,找茅厕去了。” 妇人眼尖,一下子就发现了汉子腰间的酒壶,凑近嗅了嗅,怒道:“撒泡尿需要这么久,你掉茅坑里了?而且茅坑里不装着屎尿,反而装着酒?” 李二瞠目结舌,转头望向儿子,祈求解围。 李槐落井下石道:“爹肯定是见着了花枝招展的小狐狸精。” “瞧你那副做贼心虚的德行。” 妇人白了胆战心惊的李二一眼,破天荒没有刨根问底,坐在女儿身旁,摸着李柳的头发,叹了口气:“你们都长大了,爹娘也老啦。” 李柳放下鞋底,轻轻握住娘亲的手。 李槐拍马屁道:“娘亲,您还老啊,生我的时候是啥样,现在还是啥样!您要是跟李柳一起出门,保不齐会被人当成姐妹呢。” 妇人笑得花枝乱颤:“去去去,这种话留着将来对你媳妇说去。” 李柳突然说道:“娘,我想去买一盒胭脂。” 妇人虽然絮絮叨叨,嘴上嫌弃女儿是个败家货,仍是起身带着女儿一起出门。 屋内只剩下父子二人,李二笑问道:“儿子,要不要陪爹喝点酒?” 李槐瞪大眼睛:“可以喝酒?” 不过是喝了半碗酒,李槐很快就晕晕乎乎,趴在桌上打瞌睡了。 李二伸手握住李槐的手腕,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默念道:“神君开山造洞天!” 妇人牵着李柳一起下山的时候,在山脚牌坊下与一个白衣少年擦身而过。 李柳回首望去,刚好与少年对视。 一直给人印象就是柔柔弱弱的少女在这一瞬间迅速收敛笑意,对着那位她在小镇便从师公那儿久闻其名的大骊国师偷偷做了一个隐秘且骇人的警告动作—— 纤细手掌抹过脖子。 本就故意来此见她一面的崔东山啧啧称奇,感慨道:“怪胎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 没有了崔东山先后两次的故意牵引,陈平安在之后这一路其实就走在了江湖里,而不是神神怪怪的山上。只不过他浑然不知,只是有些遗憾再没能遇上让人大开眼界的那些精怪鬼魅。如今已经不需要惦记李宝瓶他们的游学安危,身边又有得道成精的一双蛇蟒护驾,陈平安希望多碰到一些古怪事。当然,前提最好是远远旁观,既能长见识,又不用身陷险境。可惜一直到快要离开黄庭国地界,仍是走得十分平淡无奇。 这一天暮色四合,在水蛇背脊上练完走桩,陈平安就在一条幽静山路旁的破庙里歇脚,开始生火做饭。 虽然他刻意拣选荒郊野岭返回大骊,可还是遇上不少行走于林莽间的男男女女,多是貂裘锦衣,挎刀佩剑,一身的江湖气概。也有些人生得颇为凶神恶煞,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正道人物,但是好在碰到陈平安三人后,最多几个斜眼,并无真正的风波。 行走江湖,老僧、小道、尼姑,遇上类似这些看着好欺负的货色,最好全都别招惹,这是无数在阴沟里翻船的江湖前辈代代相传下来的道理。 陈平安是沾了身边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光,毕竟没几个正常人会带着俩粉雕玉琢的小屁孩在野兽出没的深山老林里瞎逛荡。只要是稍微有点脑子的货色,就不会轻易出手行凶。 但也有例外。之前有一伙流窜犯案的莽汉确实心有歹意,小心谨慎地追踪三人,想着找准机会再出手,结果见着那瞧着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的青衣小童变幻出的恐怖真身,翻山越岭,沿途大树纷纷崩断,把那拨人吓得一个个差点尿裤子。 粉裙女童帮着陈平安捧来枯枝,不停忙碌。青衣小童则是个惫懒货,就喜欢饭来张口,蹲在破庙外头打哈欠,懒洋洋道:“老爷,山路两头各有一拨人相对而行,很快就要撞上啦。左手那边打打杀杀的,好像很好玩的样子;右手那边个个鲜衣怒马,里头还有个大长腿的俊俏娘儿们哩。老爷您若是心动,我给您抢来当压寨夫人吧,玩过了就放她回家,大不了我送她些财宝机缘,她指不定还要对老爷感恩戴德……” 陈平安正撅起屁股吹着柴火堆里的火星,随口道:“等下碰到了他们,你别生事。” 青衣小童百无聊赖地揉着脸颊,气道:“老爷,我再不松松筋骨,手脚都要发霉啦。” 陈平安不再搭理他。 第37章 江湖路上 破庙外头的山路一头,喊声四起。 一伙灰头土脸的男子追逐着一个神色仓皇的美妇。 一个高大壮汉大笑道:“贱货,跑!继续跑!这次给大爷逮着了吧,看不把你剥得精光,到时候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大爷得好好想一想,先从哪里下嘴!” 壮汉身旁有五六人,一个个快意大笑,笑意狰狞,满满的酣畅和恨意。 “这等蛇蝎心肠的臭婆娘,直接下锅炖了吃肉便是,再来几把葱蒜花椒,啧啧,必然美味。这一身肉怎么都有百来斤,够咱们痛痛快快吃上好几顿的了。” “你们别跟我抢啊,我打小就爱吃乳鸽!” 青衣小童眼睛一亮。 陈平安让粉裙女童帮着煮饭,自己站起身,来到破庙门口。 青衣小童跃跃欲试,被陈平安按住脑袋,只得乖乖站在原地。 另外一侧的山路则是马蹄阵阵,欢声笑语,很快就发现路上的异样。听闻那拨山贼似的汉子的污秽荤话后,一名背负长弓的妙龄女子顿时面若寒霜,满脸不悦。她瞥了眼那个踉踉跄跄的丰腴妇人,很快收起视线,望向那些舞刀挥剑的匪人,冷哼一声,修长双腿一夹马腹,骤然加速,率先策马前冲出去:“我去救人!” 一名佩剑上系挂银色剑穗的年轻人立即跟上,与女子并驾齐驱,同时笑着小声提醒道:“兰芝,之前有外人在,我不好多说什么,但是根据我们郡府的密档记载,这条蜈蚣岭山脉一向多有妖物邪祟作乱,甚至几大山头的妖物还知道互为奥援,本就极为难缠,只是每次官府请出神仙入山搜捕,除了一些不入流的小精怪,大妖们都早早闻风而藏,狡猾得很。若非前不久官府才带人扫荡过一遍蜈蚣岭,我是不敢答应你们进山的。” 年轻女子除了背负一张篆刻有古朴符文的银色长弓外,腰间还悬挂有一柄乌鞘狭刀。她手按刀柄,冷声道:“若真是妖怪倒好了。斩妖除魔,又不是只有山上神仙才做得,我们一样可以!” 年轻男子无奈而笑,不再多说什么,纵马飞奔,只希望这次行侠仗义不会出现什么幺蛾子。不同于离开师门初出茅庐的女子,他是家世不俗的官家子弟,对于世间险恶有着更多的体会。 那个妇人衣衫破碎,衣不遮体,裸露出大片白皙粉嫩的肌肤,模样凄凉。虽是个练家子,可被追杀一路,早已是强弩之末,脚步轻浮,见着了纵马而来的男女,便强提了一口气,大声疾呼道:“恳请两位义士救命!” 年轻女子摘下披风抛给妇人,娴熟驾驭骏马,刚好与妇人擦身而过。她抽出狭刀,勒缰停马,气势汹汹地对那伙大汉怒目相向:“滚远点!” 年轻男子停马在妇人身侧,微笑道:“夫人受惊了。” 妇人用披风罩住娇躯,大口喘息,脸色雪白,心有余悸地颤声道:“公子你们千万要小心那些山野强人,他们自称修行中人,也确实会一些道法神通,公子最好提醒你的朋友不要贸然行事。若是实在不行,公子与那姑娘帮我阻挡一二即可,我这就继续赶路。只是这披风,就对不住那个侠义心肠的姑娘了……” 年轻男子一直在暗中打量妇人,听闻这番言语,不曾发现明显破绽,就笑道:“夫人不用忙着逃命,光天化日之下,谅他们也不敢为非作歹。如果真是那杀人越货惯了的亡命之徒,他们即便是山上修行过的,我们也自有计较,夫人只管放宽心便是。” 妇人欲言又止,不再反驳辩解什么,只是楚楚可怜道:“公子还是小心些,那伙歹人什么恶事都做得出来,恶言恶语更是家常便饭,小心脏了二位的耳朵。” 年轻男子稍稍放松戒备,微笑点头:“夫人如此心善,不该遭此劫难。” 妇人听到这里,死死咬着嘴唇,蓦然神伤,低下头去,泣不成声道:“只是可怜了我的夫君和女儿,真是……我那女儿才十二岁大啊,我也不活了……” 身后数骑已经来到年轻男子和可怜妇人身旁,听到妇人如此言语,不用问就知道她遭遇了何等惨绝人寰的事。行走于穷山恶水间,匪人劫财劫色,在黄庭国不算多见,但绝不罕见。 一名年纪轻轻却故意蓄须如戟的男子顿时火冒三丈,虽然在宗门内和江湖上也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只是生平最见不得人欺凌弱小,愤而扬鞭继续前冲:“兰芝,我来助你!这帮挨千刀的匪人,罪该万死!” 那伙大汉眼见那妇人就要逃走,为首之人便急红了眼,大骂道:“瞎了眼的小娘儿们,叫老子滚?你们才是要赶紧滚远点,一个个毛没长齐奶水没断的崽子就敢逞英雄?换成你们师门长辈在这里,老子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那妇人是作恶百年的老妖,坏事做尽,等老子将她剥皮抽筋,是人是妖,自见分晓!” 单独一骑疾驰而至的络腮胡年轻人抽出长剑,剑尖指向那伙人,哈哈笑道:“哟呵,还恶人先告状上了?” 壮汉身后一名青衫老者皱眉道:“剑尖指人!是谁教给你的礼数规矩?” 络腮胡年轻人瞪眼道:“你祖宗!” 青衫老者冷笑道:“老宋,你们先去擒拿妖婆,我来给这后生长长记性。” “别太拖延,老妖明显还藏着杀手锏呢,需要你的回春术以防万一。”壮汉脸色凝重地点头后,带着众人策马前冲,全然不理会拦路之人。 山路并不宽阔,仅供三骑并肩而过,面容秀美的狭刀女子厉色道:“还不止步?” 壮汉纵马从名叫兰芝的狭刀女子和络腮胡年轻人之间一冲而过,兰芝横刀拦截,被那壮汉手握刀刃轻轻一抬就给推了出去。自视武道小成的江湖名门女子愣在当场,满脸愕然。络腮胡年轻人脾气更加火爆,一剑迅猛刺出,那壮汉视而不见,只是死死盯住前方妇人,随手一抓,就把那长剑抓在手心,继而丢到山下。两个下山时意气风发的江湖儿女,一左一右像是两尊呆呆的门神,任由这伙山野匪徒纵马飞奔扬长而去。 留在最后的青衫老者缓缓驱马前行,望向满脸惊骇的年轻剑客,嗤笑道:“三境武夫也敢造次?小娃儿不知天高地厚,知道死在那老妖婆手底下的下五境练气士有多少吗?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就凭你还想护着她?人家指不定正在肚子里盘算着如何将你们这些救命恩人一点点生吞活剥呢!” 老者又扯了扯嘴角:“不过也说不定,老妖婆擅长一门歹毒的阴阳双修术,喜好蚕食青壮男子的精血,你这小兔崽子也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络腮胡年轻人满脸涨红,恼羞成怒道:“老匹夫,你欺人太甚!” 青衫老者抬臂虚空甩出了一巴掌,离那络腮胡年轻人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可是后者脸上重重响起清脆声响,整个人被打得离开马背,在空中旋转两圈才坠地。 这一手神通,若是换成江湖上的认知,那最少都是四五境小宗师才能具备的本事。六七境,无一不是有资格在一国境内开宗立派的大宗师。至于传说中的八九境?想见都难,哪一位不是世俗王朝皇帝的座上宾?所以早就超脱于江湖了。 兰芝到底心志不差,立即转头提醒朋友:“小心那妇人!” 说时迟那时快,身罩披风的妇人猛然抬头,探手一抓,就将身边一个年轻人拽下马背,死死握住他的手臂,娇媚笑道:“还以为好歹能帮着拦上一拦,不承想全是些废物蝼蚁。既然如此,便帮你们家青芽山夫人一把!” 只是她刚刚催动气机,要汲取年轻男子的气血化为她的气府养料,眼角余光就发现破庙那边一直冷眼旁观的草鞋少年,身形矫健远超想象,动若脱兔,一个跃身而起,一拳朝她当头砸下。青芽山夫人妩媚而笑,只当是个年少无知的小傻子,对于那一拳根本视而不见,就不信砸在自己身上后,能打出个衣衫褶皱。 但是她刚享受上青壮气血补充气府的陶醉气息,那当头一拳便如铁锤般砸在她一侧太阳穴上,打得她整个脑袋大幅度晃荡出去,虽太阳穴未被一拳捶破,可是肌肤处也传来了一阵灼烧疼痛。妇人握住年轻男子手臂的五指成钩,狠狠钉入男子胳膊,痛得那人嘶声尖叫,如同魂魄给人撕裂一般。 陈平安一击得手后,借势后弹,与青芽山夫人稍稍拉开间距。双脚落地后,气机在体内迅猛流转,娴熟闯过六停途经的一连串气府,出拳的同时对那个壮汉沉声道:“一起出手!” 壮汉先是被陈平安雷厉风行的出手给惊到了,又怕自己这方杀力巨大的联手会伤及无辜,一时间有些两难,只得做了个手势,让身后同盟先困住那老妖物再说,自己则继续拉近距离,免得陈平安不小心杀妖不成,反而沦为老妖婆壮大气机的饵料。 相比那些莽莽撞撞的江湖晚辈,壮汉觉得这个看似冷眼旁观但是出手凌厉的少年郎要顺眼太多了。 行走于山野湖泽之间,难免遭遇魑魅魍魉,有没有足够的眼力见,往往比本事大小更重要。有多大本事,就做多大的事,要不然就别瞎添乱,这才是长命百岁的本钱。 壮汉倒是欣赏那些年轻男女的古道热肠,可是委实恼火他们的莽撞无知。 那姿容妖冶的青芽山夫人仍是不愿放开男子胳膊,吃过亏后,这次不敢托大,迅速侧身,眼见着那可恨少年又一拳劈来,便对着他一脚踹去,势大力沉,裹挟风雷之声,那气势好像便是山崖石块也要给她这一腿踹出坑洼来。 陈平安面容坚毅,脚步尤为轻盈,不再直线向前,瞬间横向挪开,躲了那凶猛一踹,同时身形下沉,一臂立起在肩头,以防妇人横扫而至,继续向前,拳劈妇人。 青芽山夫人这才瞧清楚了少年的古怪底细。原来这一拳看似朴实无华,实则悄然流淌着拳法真意,难怪先前能够伤到自己。 那壮汉暴喝道:“休要伤人!” 只见他一拳凌空砸下,一道拳罡便裂空而去,自扑青芽山夫人的头颅。 又有一条并非实质的雪白铁链起始于壮汉身后一人的袖中,哗啦啦横挂出去。 更有一名背负桃木剑的男子手指并拢,朝青芽山夫人喊了一个“疾”字,蓄势待发的桃木剑便横空出鞘,飞至高空,划出一条弧线坠向她脖颈。 “真当老娘好欺负不成?老娘之所以忍了你们这二百里山路,图什么?” 青芽山夫人肆意大笑,果真如陈平安所料,一踹不成,便横扫向他肩头,与此同时,身后竟然虚幻生出三条貂狐似的猩红长尾,分别拦下壮汉的拳罡、袖中铁链和破空而至的桃木剑。虽然长尾为此鲜血淋漓,到底是挡住了一轮来势汹汹的齐攻。 她随手丢开手中男子那条伤可见白骨的胳膊,彻底腾出手来,一手握住陈平安的拳头,忍住手心灼烧刺痛,另外一手轻轻一指戳向他眉心,誓要戳出脑浆来才解恨。但是真正的生死大敌仍然不是陈平安,她视线望向破败古庙之后的远处,轻佻笑道:“老相好,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女人被外人欺负?” 不料陈平安狡猾难缠得很,拳头被牢牢抓住,身体便后仰出去,双腿揣在青芽山夫人腹部。青芽山夫人微微吃痛,下意识收回手,并不追杀陈平安,反而媚眼一抛:“等会儿再好好收拾你,夫人我可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保管你欲仙欲死,临死前只恨不多出几条命来享福!” 壮汉如释重负,忍不住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大笑称赞道:“漂亮!” 陈平安全身而退之后,深吸一口气。这时,那个早就冲出破败小庙的粉裙女童几乎都要哭出声来:“老爷老爷,那家伙说让我保护您,他去对付那个厉害点的,可是我真的不晓得如何打架啊,急死我了。老爷对不住啊,都是我没用……” 陈平安始终盯着青芽山夫人,但是伸手轻轻拍了拍粉裙女童的脑袋,安慰道:“没事,下次注意就行。” 自幼就在书楼潜心修行的粉裙女童愈发愧疚,一下子哇哇大哭起来。 壮汉小声提醒道:“蜈蚣岭还有道行高深的妖修,我们见机行事,实在不行,好歹护住这些孩子再撤退。” 众人点头,虽然明知一旦遇上那种最坏结果,要做到这一点难如登天,可仍是没有异议。这一路追杀妖物太过凶险,只因有了青衫老者的回春术,队伍才没有出现伤亡。若非那妖物罪行滔天,他们这些人又如何会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对那青芽山夫人“出言不逊”?实在是恨意难平,当真是想要将她下锅煮了才解气。 青芽山夫人得意扬扬地调笑之后,发现远处并无异样动静。照理说,以那头蠢熊的行事风格,早该以惊天动地的隆重方式登场才对。她顿时有些急眼,尖声道:“人呢?” 破庙后面的远处山林,一个身高丈余、手持双斧的魁梧大汉正望着十几步外的青衣小童,龇牙咧嘴,露出对着美食垂涎三尺的滑稽表情。 雄壮如小山的山精大妖咽了咽口水后,掉头就跑,一路狂奔,遇山开山,见树伐树,最后干脆丢了斧头,现出原形。只见一头巨熊手脚并用,疯狂逃窜。 没有按照预期等来战力恐怖的熊精压阵,失算的青芽山夫人顿时慌了心神,在之后的修士之战当中,一不留神就被壮汉拳罡劈在身上,倒在地上,然后迅速被那把桃木剑钉入肩头,铁锁缠身,之后更是被一阵神通器物加身,最后被那拳法通神的壮汉数脚踩在额头,强行打散气府的流转,被踩得整个脑袋都陷入泥路中去了。 壮汉最后祭出一把银色小刀,完完整整刺入妇人心口,这才单手拎住她的脖子,将她扛在自己肩头,随手丢在了马背上。 壮汉眼神复杂地瞥了眼那个蹲在破庙屋顶的青衣小童,最后望向粉裙女童身旁的陈平安,抱拳笑道:“以后公子走江湖也需谨慎些,毕竟山上并非都是我们这些人。” 陈平安很快就想明白他的意思,是说山上神仙只要看穿身边蛇蟒的真身,就会不讲情理地出手,而不会像他们这样不见恶行即不出手。他抱拳还礼:“我会小心的。” 壮汉翻身上马,转头看看青芽山夫人并无苏醒的迹象,对陈平安大笑道:“拳法不错,再接再厉!” 陈平安以为那人是打趣自己,赧颜笑道:“前辈拳法才是真的厉害。” 壮汉爽朗大笑,不再说话,再度向他抱拳,这才拨转马头,和众人一起沿着原路返回。他们这趟斩妖之行并不顺利,光是诱敌就耗费了大半月时光,之后一路追杀至此,更是已过了两天两夜,便是他这位五境纯粹武夫都有些心神疲惫,更别提队伍里其余的练气士了。所以赶紧去往州城官府交差,不说事后黄庭国朝廷的丰厚赏赐,回了各自山门帮派,也算大大的功德一件了。 壮汉跟兰芝擦肩的时候,没好气道:“好人坏人,都不会在额头上刻两个字给你们瞧的。以后别这么冒冒失失的,既然选择了下山历练,勇气可嘉,但是少做一些需要师门帮忙擦屁股的蠢事。” 双方人马就此别过。 络腮胡年轻人也去找回了那柄佩剑,那个被青芽山夫人抓住胳膊的男子最为凄惨,哪怕敷了药止了血,仍是哀号不已,一条胳膊血肉模糊,眼见着多半是废了。 有个人脸色发白,不忍再看朋友的惨况,突然瞥见转身走向破庙的少年,起身后怒骂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为何不早点出手!若是早就看出那妖物的马脚,为何连提醒都不愿意?诚心等着看好戏不成?” 很快有人颤声附和道:“是你害了马兄弟!”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过头,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两个人。 一人吓得后退数步,一人壮着胆子瞪眼道:“怎么,你理亏了,还想行凶伤人?” 陈平安仍是不说话,不过伸手指了指自己脑袋以及心口,这才转身走向火堆,蹲在那里看着煮饭的小锅。 那人犹然不罢休,嘴里还嘀嘀咕咕着,最后被那个银色剑穗的年轻男子阻止,这才不再念叨什么。一行人纷纷上马,其中一人与那伤者共骑一马,以绳子绑缚两人,以免后者由于伤痛而坠马。 站在庙口的青衣小童望着那群人远去的身影,眼神青光熠熠,问道:“老爷,为何不让我教训那帮小白眼狼?我都要气炸了,气杀老夫气杀老夫!不行,我得消消气!” 青衣小童使了一个凝聚水汽的神通,在头顶出现一个大水球,当头浇下,自己把自己折腾得像只落汤鸡。 蹲在陈平安身边的粉裙女童破天荒附和道:“是很气人!” 陈平安轻声道:“别人不讲道理,不是我们跟着不讲道理的理由,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他突然笑了笑,“反正以后不会见面,而且咱们又不是他们爹妈,不用事事讲清楚。我好些个刚明白的道理,可是好不容易从书上读来的,凭什么教给他们。” 粉裙女童捂嘴而笑,青衣小童打了个响指,湿漉漉的一袭青衣顿时变得干燥,转身走回庙内,伸手烤火:“老爷,我没说要跟他们讲理啊,是想要一口吃掉他们……” 看到陈平安抬头望来的视线,他赶紧改变口风:“当然是不可能的!唉,老爷,我就是想小小教训他们一下,比如打得他们一个个鼻青脸肿,爹娘都不认识。嗯,那个大长腿的姑娘就算了,还是留着给老爷您看着办吧。” 陈平安打开锅盖,米饭的香气弥漫,粉裙女童已经乖巧伶俐地递来饭勺,还有三只叠在一起的小白碗。 三人就着腌咸菜一起蹲着吃饭,陈平安没来由地想起一个经常用筷子敲碗喊着要吃肉的人,以及他说的一番话,于是对青衣小童说道:“真正的强者,愿意以弱者的自由作为边界。” 青衣小童扒着碗里的饭,看着吃得起劲,噼里啪啦作响,其实从头到尾就只吃了一小口。他眨了眨眼,然后满脸真诚道:“哇,老爷这胸襟真是比御江还要宽广,佩服佩服,感动天感动地。亏得老爷不是读书人,要不然早就是学宫书院钦点的君子了。” 虽然听出了青衣小童言语里的讥讽意味,可陈平安还是叹了口气,想着自己的事情,缓缓道:“这句话不是我说的。” 青衣小童哪里敢得寸进尺,接下来的溜须拍马就要真心许多,哈哈笑道:“我就当是老爷说的,老爷的高风亮节,完全配得上这句话!” 陈平安笑道:“你哪里学来这么多马屁话,平时不修行吗?” “修行啊,我认真修行起来,连自己都感到可怕……”青衣小童哼哼道,“我勤奋得一塌糊涂,其实就是偶尔出来透口气,跟水神兄弟一起喝酒吃肉。下面的人都这么说我的啊,我不过是拿来借用一下。” 青衣小童看着陈平安,摇头晃脑道:“以前吧,我还会有一丢丢的怀疑,那些小家伙是不是纯粹讨要赏赐才说得这么肉麻。但是自从认识了老爷,就觉得他们肯定是真心的,因为我对老爷就是真心得不能再真心了。唉,早知道当初应该多赏一些好东西,哪怕跟水神兄弟赊账也行啊。唉,我这是寒了众将士的心啊。对吧,老爷?下面的人一片真心,上面的人需要珍惜啊!” 敢情拐弯抹角绕来绕去,兜了这么大一圈,就是跑陈平安跟前讨赏来了? 陈平安笑呵呵:“想要蛇胆石?我老家那边确实有,还不止一颗,但是不给你。” 青衣小童立即跪下,手捧饭碗举过头顶:“苍天可鉴啊,老爷您老人家就可怜可怜我吧。这一路上,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每天强忍住不吃掉那傻妞儿,很辛苦啊!” 粉裙女童往陈平安身边躲了躲。 陈平安缓缓道:“行了,到了我家乡,你们一人一颗蛇胆石。” 青衣小童猛然抬起头,一脸不忿:“凭啥她也有一颗?老爷,如果一定要给她,那我得要两颗!” 粉裙女童不敢反驳什么,只是满脸委屈,泫然欲泣。 陈平安对青衣小童伸出两根手指:“两颗是吧?” 青衣小童点头如小鸡啄米。 陈平安收回手指:“都没了。” 青衣小童放下饭碗在脚边,然后一个前扑,抱住陈平安的小腿,撒泼打滚:“老爷,我知道错了,一颗就一颗。” 陈平安不理睬青衣小童,望向小庙外的天色,喃喃道:“快要下雪了吧?” 有聚终有散,人生就是一场场折柳。 岁月长河里,仿佛存在着一个个杨柳依依的渡口,每一段光阴逆旅当中,会有人离船而去,有人登船做伴,然后在下一个渡口又有新的聚散离别。 就像那个任劳任怨的泥瓶巷少年,在上一个渡口,就已经远离众人而去。 拂晓时分,李二一家三口早已备好行囊,在东华山山脚与一行人告别。比起第一次在家乡小镇跟亲人们分开,李槐这次不再没心没肺,不会只觉得没了拘束,可以整天吃糖葫芦和鸡腿,而是多出了几分愁绪。孩子到底是长大了。 李宝瓶、林守一、于禄、谢谢,还有翩翩美少年崔东山都来送行了。 妇人红着眼睛,不愿松开李槐的手,絮絮叨叨说着天冷加衣、吃饱喝足的琐碎言语,李槐便安安静静听着。李二始终憨憨地傻站在旁边。 李柳给李槐理了理已经足够崭新齐整的衣衫,回头望向山崖书院的匾额。对于谢谢和于禄两个同龄人的打量眼神,她无动于衷。 妇人总算舍得离去,这一走出去,就狠着心不再转头。李二拍了拍李槐的脑袋,笑着跟上媳妇的脚步。李柳拍了拍弟弟的肩头,然后对众人施了一个万福,姗姗而去。 李槐轻轻踢了一脚林守一,后者手心满是汗水地攥着一封信,摇摇头,望着李柳的背影,呢喃道:“下次吧。” 李槐不愿在他们面前流露出悲伤情绪,强忍着忧愁,找了个有趣的话题,嘿嘿笑道:“崔东山,如果说你是陈平安的学生,我们三个都是齐先生的弟子,宝瓶又喊陈平安小师叔,你跟我们的辈分到底咋算?” 崔东山双手负后,玉树临风,扬扬得意道:“我可是我家先生的开山大弟子,辈分很高,比这东华山高出十万八千里。” 李槐愣了一下:“难不成得喊你大师兄?” “大师兄?”崔东山顿时急眼了,“你全家都是大师兄!老子才不要当大师兄,其他怎么喊随你们。” 李槐有些蒙:“那喊你小师兄?有点拗口啊。” 崔东山眼睛一亮:“小师兄好,既尊重兄长,又透着股亲切,以后你们就喊我小师兄吧。于禄、谢谢,从今天起,你们也不例外,不用喊公子了,太生分,就跟着宝瓶他们一起喊我小师兄。” 李宝瓶冷哼道:“我可没答应!” 她冲出牌楼下,李槐喊道:“李宝瓶,等下还有课呢!” “罚抄文章,我昨夜已经挑灯写好了,怕什么!我要一个人先逛遍这里,以后好带着小师叔逛街。”李宝瓶高高扬起脑袋,一路飞奔,追逐着蔚蓝天空中掠过的一群鸽子。鸽哨声此起彼伏,悠扬清越地响彻大隋京城。 李槐扯开嗓音喊道:“那带上我一起啊。” 李宝瓶置若罔闻,比起她那个远离书院牌楼的纤细身影,小姑娘的思念更已远在千万里之外。 已经走到了黄庭国边境的一座山岭,陈平安在山涧溪畔洗脸。 不同于只背着个书箱的粉裙女童,青衣小童身负一件方寸物,总有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一开始他倒是没想着在陈平安面前显摆什么,后来对蛇胆石上了心,每天惦念得不行,就开始拿出来,求着陈平安拿蛇胆石跟他换宝贝。 就像此时,青衣小童又拿出一堆小瓶子,蹲在陈平安身边,给他们家老爷讲解这些瓶子的有趣。他拔出其中一只粉绿色瓷瓶的瓶塞,往溪水里一倒,很快就从瓷瓶里流淌出一大片柔和的月光,洒落在溪水上,如梦如幻。 青衣小童笑嘻嘻道:“老爷,好看吧,这是修行人颇为喜欢的月华瓶。除此之外,还有云霞瓶、日光瓶在内的林林总总,专门从五岳大山那边采撷云涛彩霞、日月光辉等等,其中蕴含的灵气虽然不多,自然比不得那些洞天福地的丰富充沛且细水长流,可是那些总归敌不过这些瓶子倾泻出来的风光好看呀。老爷您觉得呢?” 陈平安确实有些震惊。茂盛山林之间,大白天仍是略显阴暗,此时看着溪水上缓缓流淌的月光,真是觉得世间无奇不有。 青衣小童循循善诱道:“一个小瓶子换取老爷的蛇胆石肯定不厚道,我这里还有统称为绕梁瓶的三只瓶子,称呼源于‘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俱装满了天地间各种美好的天籁之音。比如这只瓶子里的蛙鸣,这只的大潮水声,还有这只的高山松涛声。老爷,您想啊,睡觉的时候打开其中一只瓶子,枕头旁边就是潮水声,多惬意啊,就不心动?我这么多宝贵的瓶子,才跟您换一颗蛇胆石!只换一颗!老爷只要点个头,这七八只瓶子就立马全归老爷您啦,这种买卖不做,要遭天打五雷轰……” 陈平安在心中默算了一下家底,想着品相极佳的蛇胆石还有不少,便点头笑道:“好。” 粉裙女童在旁边使劲摆手,给自家老爷使眼色,想要劝阻他不要答应这笔买卖。 青衣小童将瓶子一股脑推给陈平安,高兴得活蹦乱跳,对着粉裙女童伸出两根手指,趾高气扬道:“我比你多一颗,如今又比你高出一个境界,等到了老爷家乡,吃掉石头,大爷我就要比你这傻妞儿多出两个境界了。到时候你自己识趣一点,别留在老爷身边丢老爷的人了,老爷有我一个小书童就足够,哪里需要什么蠢丫鬟……” 粉裙女童噘起嘴,皱着粉扑扑的小脸蛋,风雨欲来。 陈平安无奈道:“你再欺负她,我就反悔了。” 青衣小童立即咳嗽一声,对粉裙女童一本正经道:“以后照顾老爷衣食住行要多用心,晓得不?比如吃过了那颗蛇胆石,赶紧变成一个黄花大姑娘的身段容貌,老爷血气方刚,长夜漫漫,你就自己主动一点去暖被窝……” 陈平安放好那些材质各异的珍稀小瓶,对着青衣小童的脑袋就是一记栗子:“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青衣小童装模作样地作揖道:“老爷教训得是。” 陈平安重新蹲在溪畔石头上,拿出一块干饼嚼起来,随口问道:“你们知道龙王篓是什么吗?” 两个小家伙同时脸色微白,青衣小童更是身体僵硬,别说是插科打诨,就连路都走不动了。还是粉裙女童小心翼翼道:“我在古书上见过记载,只要练气士将其丢入大江大水,就能抓获蛟龙。最可怕的地方在于蛟龙之属原本在水中是占尽地利优势的,便是对上比自己高出一两个境界的练气士也不会吃亏,但是如果对方拥有龙王篓,哪怕境界比我们还要低一两个,一样可以让我们束手就擒。” 青衣小童下意识远离陈平安几步,蹲在远远的地方:“没那么轻松,一旦被抓入龙王篓,不比凡人身处油锅好受,时时刻刻受那千刀万剐之苦。这是上古蜀国最大宗门的不传之秘,他们专门编织龙王篓,售卖给那些远道而来试图擒获我们族类的练气士。” 他嗓音颤抖,握紧拳头晃了晃,“这么大的龙王篓,就能够抓住我了。” 陈平安伸出双手,在自己身前比画了一下:“如果是这么大呢?” 这下别说晓得龙王篓厉害的青衣小童,就是粉裙女童都吓得不敢说话了。 青衣小童哭丧着脸道:“老爷,别说见过,我听都没听说过有这么大的龙王篓。您该不会有一只吧?”他强忍住不要第二颗蛇胆石的冲动,试探道,“如果真有这么夸张的龙王篓,任你是化蛟数千年的老祖宗也要乖乖认命。老爷,是不是觉得那堆瓶子其实不太好看?没事,老爷留在手里玩便是,如果真不喜欢,到了老爷家乡再还我便是。至于蛇胆石,老爷看心情决定给不给……” 陈平安哭笑不得道:“我没有龙王篓,就算有,你们也不用怕什么。” 难怪大隋皇子高煊当初买走那尾金色鲤鱼和龙王篓后,会觉得过意不去,除了给出一袋子金精铜钱,这次在大隋京城还要表达谢意。 当时在小镇遇到那个提着鱼篓卖鱼的汉子,陈平安一眼就看出不同寻常了——怎么可能离岸那么久,鲤鱼还能活蹦乱跳?但一是当时实在没钱,朝不保夕的日子,哪里敢随着喜好花钱?二是被高煊和老人半路截下。 陈平安丢了一颗石子到溪水里。他此刻有些忧伤,不是因为丢了好大一桩机缘,而是觉得好几座金山银山跟自己擦肩而过了。所以说到底,他还是心疼钱。 事实上,陈平安不知道那个汉子正是李槐的父亲李二,杨老头的徒弟之一。当时李二就已是武道九境的巅峰武夫,不同于负责收受金精铜钱的看门人,他对陈平安观感很好。至于李二当时为何不直接将鱼和篓赠送给陈平安,是大有讲究的,师父杨老头这一条道路上的人历来推崇“公道”二字,所以李二当时随口报了一个价格,是为了能跟泥瓶巷少年讨价还价,显得更加真实。 只可惜半路杀出一个大隋皇子,本就坏了规矩在先的李二顿时心中警醒,不敢再强塞给陈平安这份天大福运。事后杨老头也训斥过李二,告诉他一个残酷的真相:如果陈平安真收下了鱼篓和鲤鱼,那么能不能活着离开小镇都难说。 小镇上这些暗流涌动,陈平安至今尚未获悉全部。 大道之上,永远是福祸相依。一件事情,是朋友雪上加霜,还是敌人雪中送炭,短时间内谁都说不好,也说不定。 三人重新上路,夜宿山巅。虽然已经无须陈平安守夜,可是他仍然习惯在走桩立桩之后,守着篝火一段时间才睡觉。 夜深时分,山顶万籁俱寂。 篝火旁,青衣小童往火堆里添了柴火,对着粉裙女童勾了勾手:“傻妞儿,你过来。” 粉裙女童在远处背靠崔东山留下的书箱,使劲摇头:“我不。” 青衣小童笑眯眯道:“我不吃你便是。” 粉裙女童打死不凑过去。 青衣小童怒道:“不过来,我就真吃你了啊!你怎么回事,好话不听,非得挨揍?” 粉裙女童只得壮着胆子坐在篝火对面。 青衣小童问道:“你说老爷很平常很无趣的一个人啊,怎么会有那么凶残那么可怕的弟子呢?” 粉裙女童想了想:“老爷心善,好人有好报。” 青衣小童冷笑道:“人好能当饭吃?” 粉裙女童缩了缩脖子。 青衣小童讥讽道:“亏得是五境修为的妖怪了,而且还有一些特别的本事,你有点骨气行不行?” 粉裙女童这次还真有了点骨气,轻声反驳道:“你给灵韵派太上长老御剑追杀两千里,怎么不见你有骨气?” 青衣小童破天荒没有恼火,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又不是怕那个一大把年纪的老妖婆,真是臭不要脸,恁大岁数,还往脸上涂抹胭脂。大爷我啊,是英雄难敌双拳,若是吃掉老妖婆,就要惹恼整个灵韵派,到时候连累了我水神兄弟遭殃,我这心里过意不去。” 粉裙女童悄悄转过头,偷偷翻了个白眼。她只敢这么做。 青衣小童愤懑道:“你这傻妞儿是要造反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仗着有我家老爷撑腰,就不把你家大爷放眼里是吧?” 粉裙女童吓得就要出声喊陈平安。 青衣小童赶紧摆手,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咱们老爷才是二境修为的武夫,虽说比起寻常的三境武夫也不差了,可你我心知肚明,他还是很弱小。再者,看他衣食住行、言谈举止,根本不像是大家门户里出来的孩子,当真在家乡坐拥五座山头,还能有那么多蛇胆石?会不会是那个凶残的家伙故意骗咱们,想要把咱们带到小山沟沟里头去啊?” 粉裙女童蜷缩起来,望向那些她天生亲近的火焰,整个人觉得暖洋洋的,喃喃道:“我是无所谓啊。芝兰府这两代曹氏子孙居心不良,对不起他们祖辈辛苦经营出来的书香门第,我本来就不喜欢他们。跟着老爷回乡,挺好的。” 青衣小童脸色肃穆,不复见平时的嬉皮笑脸,轻声感慨道:“曹氏确实走了条歪路,不过也没法子,换成别人也会这么做。能够当神仙,谁还乐意傻乎乎读书考取功名?什么独善其身兼济天下的,都是儒教圣人们骗人的。我在御江待了这么多年,见多了读书人的不幸,不说其他,只说历任刺史、郡守遇见了我那水神兄弟,比见着京城堂官还狗腿,只要是修行中人犯了事,一准连夜去求我兄弟帮忙斡旋。我兄弟若是心情不佳,还要把他们晾在祠庙外边好几天,那些个当官的一个屁都不敢放,没劲。” 粉裙女童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默不作声。 青衣小童嘻嘻笑道:“老爷已经睡着了,可大爷还是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啊。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傻妞儿,要不你给我当媳妇吧?” 粉裙女童顿时红了眼睛,骂道:“臭流氓!” 青衣小童瞪眼:“啥玩意儿?这是天大的福分啊,你祖坟冒青烟了,晓得不?你以为我真喜欢你?我要不是贪图你那颗尚未到手的蛇胆石……” 粉裙女童站起身:“我跟老爷说去!” 青衣小童只好再次退让,使劲招手道:“别这样别这样,咱们结为兄妹如何?义结金兰之后,你的东西是我的,我的东西还是我的……” 粉裙女童干脆背着书箱跑了。 青衣小童站起身,叉腰大笑。之后收敛笑意,撇撇嘴,意态阑珊,嘀咕道:“真是个傻妞儿。” 青衣小童一路飞奔到山崖畔,蓦然高声道:“人生天地间,你我皆逆旅!大爷带着傻妞儿跟着老爷回家喽!” 远处的陈平安翘起嘴角,这才不再运行那十八停剑气流转,开始真正睡去。 一条源头在大骊境内的黄庭国大江之畔,陈平安钓起了一尾出人意料的大青鱼,粉裙女童煮出了一锅美味鱼汤。 一人俩妖怪三个家伙,吃饱喝足之后开始闲聊。 陈平安问他们书上讲的神仙餐霞饮露,汲取沆瀣之气和日月精华,是不是真的很有用处。 粉裙女童使劲点头。 “聊胜于无,用处很小。”青衣小童一边弯腰打着水漂,一边摇头,“我们这些蛟龙之属还是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融山根吞水运才是大道根本,其他那些虚头巴脑的,没啥意思。” 陈平安笑问道:“既然还是有些用的,为什么不善加利用?你们俩都想要化蛟,以后还要尽可能挑选一条长过万里的大渎,走水入海,最终成就真龙之身,才算得道。难道不是更应该勤勉修行吗?” 青衣小童轻轻丢出最后一块石头,拍拍手笑道:“修行啊,靠天赋,不靠努力。” 陈平安又问道:“如果有了天赋,不是更应该努力吗?” 青衣小童愣了一下,然后装死道:“老爷,我突然有些头疼,可能是受了风寒湿气,我睡觉去了啊。” 陈平安笑道:“你一条水蛇……” 青衣小童纵身一跃,跳入江水之中,身影转瞬即逝。 粉裙女童低声道:“老爷,他啊,就是懒。不过他资质出身都比我要好,先天肉身就更加强韧,我哪怕多苦修两三百年,也比不过他。” 陈平安安慰道:“那就别跟他比,先跟自己比,争取今天比昨天强一些,明天比今天强一些。” 粉裙女童立即斗志昂扬:“老爷说得对!” 她诚心诚意道:“难怪老爷才二境修为也这么勤勉练拳,一点都不肯懈怠,原来是笨鸟先飞啊……”说到这里,她赶紧捂住自己嘴巴。言多必失。 陈平安被逗乐了:“你说得没错,我确实笨,所以要更加用功。” 然后陈平安沿着江畔开始走桩。 便是性子安定如粉裙女童,看了这么多次,也觉得有些枯燥乏味了。 数天之后,陈平安拄着一根竹杖缓缓登山,其间郑重其事地抓了一抔土壤,小心翼翼装入早就准备好的一只小棉布袋子。 一袋袋各色土壤累加在一起,逐渐成为背篓里最沉重的分量。对此,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默契地不去询问,只当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修行秘事。 青衣小童一开始还觉得不用自己真身开路,十分闲散惬意,只是这么慢腾腾走久了,难免就有些厌烦,但是不敢对自家老爷的行程指手画脚,只好没话找话道:“老爷,之前路过那座郡城,咱们为啥不花钱豪迈一些呢?老爷身上银子不多了,可我有钱啊,别怕大手大脚。就算现在花光了身上的银子,我只要随便找条江河,很快就可以捞出一些宝贝来,那可都是钱。” 陈平安说道:“我听人说过修行这件事,最耗金银……” 青衣小童立即改口道:“老爷,我是穷光蛋,我方才跟您吹牛呢!” 为了不听陈平安那套积少成多的泥腿子道理,也算不择手段了。 青衣小童到底是耐不住寂寞的主,在陈平安沉默之后,又主动开口劝道:“老爷啊,不是我说您,咱们修行啊,为的就是千金散尽还复来。一言不合大杀四方,多英雄好汉,多气概非凡!可不是为了蝇营狗苟,窝窝囊囊,小家子气……” 陈平安没有反驳什么,只是缓缓走在山路上。 不一样的。哪怕是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一定会在某一天某一处分岔离别。 这是陈平安这趟出门,护送李宝瓶他们远游求学的最大心得之一。 在黄庭国和大骊接壤的边境上,陈平安遭遇了一场山颤地动的大异象。在一座山巅眼见着远处某地尘土四起,陈平安便拉着他们往那边赶去,结果在这座黄庭国小城内看到了一番人间惨剧:城墙、屋舍和祠庙倒塌无数,几乎半城百姓都身着缟素,家家户户悲恸欲绝,不断有老少道士进进出出,脚步匆匆,既有少年道童的悲天悯人之色,也有老道人钱财到手、腰包鼓鼓的喜悦神情,众生百态。 好在城内秩序并未大乱,只给陈平安撞见了一伙地痞流氓要欺辱一户爹娘刚刚死于异象的少年兄妹,被陈平安拦了下来,不让他们强掳少女去卖身。那伙人本就是趁火打劫,根本不占理,被陈平安一拳一脚打退两人后,便悻悻然溜走。 陈平安给贫寒兄妹留下二十两银子就离开了,最后在一座无人问津的武圣庙歇脚,发现这座给人单薄感觉的小祠庙竟然在大地震中屹立不倒,毫发无损。 一尊彩绘武圣泥塑像高高在上,张须怒目人间。 青衣小童只是瞥了眼武圣像,就看穿了玄机:“这儿香火不净,地方又小,香火分量明显不够。吃不饱饭就要饿死,人神都这样,所以坐镇此方的神祇早早就没了,自然无法庇护县城,只能勉强维持住这一亩三分地的安宁。” 粉裙女童没青衣小童的眼力和阅历,心性更加澄澈无瑕,反倒是毕恭毕敬对着那尊武圣像鞠躬致敬,之后看到陈平安已经开始清扫地面,她就帮着擦拭神台上的灰尘。 青衣小童不敢嘲讽自家老爷,只好对她讥笑道:“你一条读了点破书的火蟒,跟这类神祇套什么近乎?再说了,当年那场波及天下的大战,好大的一次改天换地,咱们作为蛟龙之属,那可是实打实的叛徒。亏得这位小小神祇不在了,要不然你这一拜,肯定会被视为挑衅,说不定神灵老爷就会真身出窍,以金身姿态神游人间,然后一拳打烂你的脑袋,砰一声。哇,我到时候一定拍手叫好。” 陈平安好奇问道:“为什么你们蛟龙是叛徒?” 青衣小童自知失言,赶紧闭嘴,使劲摇头。 粉裙女童更是双手捂住嘴巴,可怜巴巴望向陈平安,一副“老爷你千万别问我,我知道也不敢说”的可爱模样。 天边铺满了火烧云,陈平安和粉裙女童接下来就在庙内生火做饭。青衣小童百无聊赖地等着开饭,在高高的门槛上走来走去。他突然跳下去,快步走下台阶,走到一对兄妹跟前,润了润嗓子,拿捏着架子道:“可是有事找我家老爷?说吧,什么事,若是妄想老爷帮你们更多,我劝你们赶紧打道回府。若是……” 青衣小童贼笑兮兮打量了一眼妙龄少女,看她穿着寒酸,跟自家老爷是一路人,颜色不过中人之姿,但是小姑娘家家的身段好哇,小小年纪就有丰满妇人的韵味,多难得。青衣小童收敛笑意,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若是觉得救命大恩难以报答,有人要对我家老爷自荐枕席,我这就帮你们去禀报……” 年纪稍长的少年脸色有些阴郁,就要愤而转身,却被少女轻轻拉住袖子。 陈平安走出武圣庙,给了青衣小童一记栗子后,歉意道:“你们别当真,他就喜欢开玩笑吓唬人。” 少女腼腆道:“没关系,哥哥和我不会当真的。” 原来兄妹二人是过来送吃食的。陈平安接过之后,双方都不善言辞,少年很快就转身回去了,少女生疏蹩脚地施了个万福,这才跟萍水相逢的恩人告辞离去。 陈平安叹了口气,走回武圣庙,看到在门槛上蹦蹦跳跳的青衣小童,轻声道:“我知道你没有坏心,但是以后不要跟所有人说话都没个正行。一些无心言语是会伤到人的,有些人会惦记很多年。” 青衣小童那双细看之下充满诡谲的深青色眼眸流露出些许不耐烦,只是掩饰得很好,低头“哦”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 陈平安也不再说什么,在武圣庙内坐着练习剑炉立桩。 住在泥瓶巷一端尽头的顾璨,小小年纪就记住了茫茫多的“仇家”。跟陈平安私下相处的时候,说起那些家伙,顾璨就总是咬牙切齿,杀气腾腾。那么点大的孩子,就已经有了偷偷刨掉人家祖坟的念头。 这里头的是非对错,很难说清楚。但是按照文圣老爷的说法,若是按照顺序来说,其实很多顾璨的心结来自于那些看似加在一起还不足一两重的冷嘲热讽。 青衣小童看着屋内忙碌的粉裙女童以及凝气精神的陈平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只是好像有些积郁难消,在门槛上逛荡来逛荡去的步伐就急促了一些。最后他实在是觉得不吐不快,双脚钉在门槛上,矮小身体如秋千一般大幅度晃动起来,一下子倒向庙内,一下子后仰庙外,对陈平安说道:“那少年忒不知好歹了,一两句玩笑话都经受不起,死了算数!屁大本事没有,心气比天高,活该一辈子受苦遭灾!” 陈平安依旧席地而坐,闭目练习剑炉,不闻不问不言不语。 青衣小童沉默片刻,嗓音低沉,一双泛起冰冷水雾的深邃眼眸死死凝视着陈平安,尽量用玩笑的语气说道:“老爷,咱们出来混江湖,要帮亲不帮理,才能吃得香混得开啊。更何况,我可没怎么着他们兄妹。老爷这么大一份恩情,同样是兄妹,妹妹就是个明事理的,至于哥哥,之所以把愤懑摆在脸上,一方面是觉得我调戏了他妹妹,害他丢了颜面,其实更多还是骨子里的自卑作祟。因为他在心底知道自己就是个废物,哪怕不是身处乱世,一样护不住他妹妹。这种人如果将来还这么死犟,不愿低半点头,只会吃更大的亏。所以老爷啊,我这是为他们兄妹二人好。” 陈平安睁开眼睛,在心中认真思量过后,点了点头,然后缓缓道:“你说的没有错,但是对错分先后,你不能用一个后边的对来否认前边的对。错误更是如此。” 青衣小童双拳紧握在袖中,眉眼低敛,似乎是生怕自己的神意泄露,被陈平安透过“水井”看出自己心湖的兴风作浪。这条在御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得道水妖只觉得内心怒火燃烧,恨不得一拳打死无趣的“自家老爷”,再一口吃掉那条火蟒来进补修行,成为自己大道登天的垫脚石。 青衣小童转过身去,跳下门槛,嘿嘿笑道:“老爷,那我去道歉了啊。” 笑声已经传入武圣庙,但是背对祠庙的青衣小童则是满脸暴戾杀气。 在青衣小童远去之后,粉裙女童怯生生道:“老爷,他真的很生气,如果在御江,依照他的性格,指不定就要水漫两岸了。按照郡县地方志的记载,这几百年里出现过好多次洪水泛滥的‘天灾’,御江水神非但不会压制,反而会推波助澜。” 陈平安摸了摸她的脑袋:“既然不愿意听,以后不跟他讲道理就是了。” 陈平安说不再讲道理,那就是真的不再跟青衣小童讲这些无聊道理了。本以为一路相伴而行,关系亲昵了,陈平安才愿意稍微说一些。既然他不爱听,那么陈平安绝对不会自找没趣,重新返回原点就是了,之后青衣小童只要不做超出陈平安底线的事情,就一切听之任之。就像今天这点小事,如果在认识之初,陈平安肯定会冷眼旁观,哪里还会说这些心里话。陈平安跟崔东山走了那么远的路,又讲了多少? 粉裙女童一脸天真烂漫:“老爷,那您可以跟我讲,我爱听这些。” 陈平安会心一笑:“有说得不对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 粉裙女童在这一刻蓦然灵机一动,脱口而出道:“老爷的顺序一说,茅塞顿开,说得对极了!”她很快有些脸红,赶紧声明,“老爷,我不是学他,不是拍马屁!” 陈平安看着火候,米饭就要煮熟了。粉裙女童气鼓鼓道:“老爷,咱们不给他留,让他饿着。老爷一心为他好,他还要发火生气!如果不是真身拘押于那方砚台之中,他今天真的会对老爷出手,刚才我都快吓死了。” 陈平安摇头笑道:“这可不行,饭还是要留的。” 粉裙女童灿烂地笑道:“我听老爷的。”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青衣小童当然不会去跟他眼里的蝼蚁道歉,忍着不一巴掌将兄妹拍成肉泥就已经是他宰相肚里能撑船了。他双手负后,远离武圣庙,脚尖一点,跃上一座屋脊,矮小身影化作一道浅淡青烟,往城外飞掠而去,最后一次迅猛拔高,冲入云霄,在天空划出一个极其巨大的弧度,落在一座深山后。恢复真身的水蛇轰然砸在地面,震动之大,就连县城都能够感受到清晰的颤动。水蛇一路扭摆庞大身躯,过境之处,树木崩碎,山石翻滚。之后沿着一条溪涧逆流而上,水花四溅,最后来到一座宛如一枝独秀的灰白山崖,身躯围绕山崖盘旋而上。当头颅来到山崖之巅后,尾巴犹然搭在山崖底部。山崖上本就不多的树木全部被搅烂,滚滚而落。 一身暴戾气焰的水蛇身躯不断加重力道,最后竟是将整座山崖都给挤压得崩断了。他这才在遮天蔽日的尘土中恢复人形,下山而去,健步如飞,快若奔雷。 青衣小童并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全部落在了两人眼中。 在百里之外的一处山头,儒衫老人临风而立,手里托着一方老蛟酣眠、呼声如累的砚台,正是黄庭国的老侍郎,或者说是上古蜀国硕果仅存的蛟龙之属。 老蛟得了文圣的掌心金字后,又跟崔东山达成了一桩秘密盟约,将他送到大隋境内后,就返回黄庭国,以大神通挖地三尺,入水千丈,悄悄捕捉一切蛟龙孽种,全部拘在砚台内。除去崔东山亲手抓获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如今砚台内又多出了十余条小物游弋其中。 此刻老蛟身边站着一个驼背老妪,真身正是一条成长于山野的赤链蛇,得到一桩机缘后,又辛苦修行五百年,才有了今日光景,刚刚跻身七境修为。这次被老蛟找到了藏身之处,直接凿开大山百丈深,揪出了真身,这才不得不寄人篱下。但是臣服于大名鼎鼎的老蛟,老妪只是觉得不够逍遥快活,并不会觉得委屈窝囊。 老蛟淡然问道:“觉得如何?” 老妪恭谨答道:“启禀老祖,这条水蛇到底还是心性顽劣,不过他的根骨血脉,便是我也有些羡慕。” 老蛟点头道:“出身尚可,只可惜资质愚钝,心性不定,不堪大用,白白挥霍了一场隐秘的蜕皮机缘。” 老妪错愕,不知老蛟为何如此讲。 之前县城那座荒废武圣庙内发生的事,这两人虽位于高空云端,老蛟却以一手掬水观天地的术法看得一清二楚。如果青衣小童胆敢对陈平安出手,哪怕只是挑衅,就会瞬间暴毙,老蛟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事实上,老蛟对于青衣小童先天有些厌恶,跟性情无关,纯粹是血脉上的冲突。世间众多的蛟龙遗脉孽种之中,青衣小童这一脉往往修行迅猛,颇为得天独厚,但是又最被真正的蛟龙所排斥。就像中等世族里冒出头一个私生子,偏偏捞了个不高不低的举人身份,大出息没有,却碍眼得很。 老妪道行低,眼界窄,可没看出任何名堂。 至于水蛇的那点暴躁脾气,老妪更不会觉得有大错了。她之所以背脊隆起,就在于初次开窍之后,尚且力弱,曾经被山野捕蛇人抓获,搏斗过程中给那人砸伤了元气根本,这才使得她哪怕化为人形也是天生的驼背姿态。之后她找到那个捕蛇人的后裔子孙,来了一场迟到两百多年的血腥报复,郡城一个中等门户之家一夜之间就全部暴毙,妇孺老幼都没能逃过一劫,彻底断绝了香火。 老妪事后犹然觉得不解气,只恨那捕蛇人不是修行中人,否则非要让他品尝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所以面对那个婆婆妈妈的穷酸少年,水蛇能够从头到尾都隐忍不发,直到深入荒山野岭才开始释放阴鸷杀机,在老妪眼中,已经算是修心养性的功夫相当不俗了。 老蛟摇摇头:“你比那条小水蛇差了根骨,比起那条小蟒更差了悟性和慧心,差得太远了。” 老妪仓皇失色,唯恐老蛟一个不开心就将自己打杀了。毕竟这一路相伴,不是没有不开眼的同类不愿接受约束,无一例外全部被老蛟出手击毙,死后所有精元魂魄根本无所遁形,全部被攫取融入古砚之中,沦为一层纤薄的“淡墨”而已。 老蛟感慨道:“大道之上,人人争先,可一步慢步步慢,兴许别人一直打瞌睡偷懒还是境界一日千里,你没日没夜苦修,到头来还是个废物。修行就是如此无奈。” 老妪赶紧亡羊补牢道:“老祖,那少年如此了不得?” 老蛟失笑道:“不是少年本身如何厉害,而是少年的领路人太了不起。如果少年只是少年,不管他如何努力勤奋,武道境界仍然不会太高的,大概撑死了就是六境七境的样子,仅此而已。” 走江化蛟,入海为龙,是蛟龙之属梦寐以求的两次大磨砺。这个过程,必然极其坎坷艰辛,血肉模糊不说,还要经受住脱胎换骨的煎熬。之前境界攀升的蜕皮是为“小蜕”,次数众多,之后两次才会被誉为“大蜕”。 老蛟御风而行,一步步走出山顶,老妪要现出真身才能跟随。 老蛟笑道:“我不是说少年的道路一定是对的,那有可能是条通天登顶的大道,也有可能是条没有大前程的断头路。但话说回来,哪怕是条断头路,也绝对足够让那小水蛇化蛟了。只可惜他身在福中不知福,自绝前路,怪不得老天爷不赏饭吃,只是赏了,自己没本事端住饭碗罢了。” 赤链蛇口吐人言:“老祖宗修为艰深,早已看遍了山河变色、沧海桑田,眼光自然深远。我们只需按照老祖宗的吩咐去做就心满意足了,对我们而言,这已经是一桩莫大的福缘。” 老蛟笑而不言。 其实还有很多天机,老蛟没有跟这条赤链蛇泄露,甚至还故意说了些有违身份的话。那少年的武道天赋确实算不得出类拔萃,但他绝不是像老蛟所说的那样“不起眼”。当初在自家宅邸别业第一次见到那伙远游学子的时候,老蛟以神通第一眼望去,陈平安是最后一个落入他法眼的人,但是看着看着,老蛟就发现,所有人都围绕着陈平安打转,不单单是言行举止而已,而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气势。 那次雨夜,有丰神俊朗的白衣少年、背着小书箱的红棉袄小姑娘、已经走在修行路上的冷漠少年、根骨精彩的苗条少女、修为隐秘且一身龙气更为隐晦的高大少年及虎头虎脑的孩子,分明最后才是手持柴刀、领头带路的草鞋少年,乍看之下,真是最不起眼的存在。可是老蛟凝神一遍遍望去,却看出了大不同。 如众星拱月,又如山峰朝拜大岳。 那个少年一马当先,好像在说:你们放心尾随其后便是了。 因为天大地大,我已经一肩挑之。 青衣小童回到武圣庙后,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德行,陈平安依旧以平常心待之。 起先青衣小童还有些担心陈平安会反悔,将答应自己的那两颗蛇胆石给忽略不计。试探了两次,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后,青衣小童就有些如释重负。只是在那之后的相处过程当中,哪怕陈平安没有半点异样,该砥砺武道就继续让他喂拳,该骑乘赶路就继续让他现出真身,对于他的撒泼打滚和无理取闹,陈平安仍然是无可奈何,没有半点厌烦,可青衣小童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到底是什么,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随着距离老爷家乡越来越近,青衣小童只知道粉裙女童越来越开心,这就让他越来越不开心。 于是在翻山越岭正式进入大骊国境后,青衣小童使出了一份压箱底的杀手锏。 黄昏之中,在一条荒废无数年的崖壁栈道上,三人在一座稍稍宽敞的凹洞内生火歇脚。青衣小童小心翼翼地从方寸物中祭出了一只大瓷碗,碗中有小半碗清水,灵气弥漫,不同于世间寻常无根水。 粉裙女童眨了眨水灵眼眸,一下子就看出了门道,可又不好意思凑过去近看。好在青衣小童已经屁颠屁颠地双手端碗来到陈平安身边坐下,神秘兮兮道:“老爷,给您看点好东西,就快了,还剩下一刻钟。” 青衣小童转头对粉裙女童咧嘴一笑,伸出一只手掌:“这样的水,我如今还有五碗,来自五座不同的仙家府邸,其中还有取自正阳山滚雷潭的。知道花了大爷多少钱吗?把你这傻妞儿卖了都不够。我最多的时候,有七大碗!当然了,你是火蟒,类似物件应该是一截特殊柴火、一炷香才对,不过你肯定一样都没有吧?” 陈平安看着趾高气扬的青衣小童及有些自惭形秽的粉裙女童,问道:“通过这碗水能看到什么?” 青衣小童只是咧嘴笑,故意卖关子。 粉裙女童小声解释道:“老爷,我在书楼一些前人读书笔记上看到过,山上修行需要消耗太多钱财,许多仙家宗门便生财有道,适当对外开放一些有趣的画面,比如说某些可遇不可求的门派奇景,还有一些著名修道天才的生活起居,或是一些修行长辈的御空风采。外人不用去那些门派的山头就能够在千万里之外一览无余,省心省力,嗯,就是半点也不省钱。” 粉裙女童嘴上念叨着,其实一直偷偷看着那碗水,眼眸里满满的艳羡,掰着手指头轻声说道:“老爷,这种事情真的很神奇,需要那些仙家先拿出一些山水气运相连接的小玩意儿,比如说凿出的一小块影壁石头,山门内砍伐下来的灵秀树木,或是这白碗承载的正阳山深潭之水,在有奇景对外开放之前,就会出现一行文字提醒买家,至于愿不愿意消耗物件灵气来遥遥观览,买家自行决定便是了。如果愿意,只需要灌注一点灵气,就能够通过对方宗门开启的术法神通,让买家看到文字显示的诸多画面,有趣极了!” 粉裙女童越说越失落:“我早年在笔记上看到后,曾经祈求芝兰曹氏帮我重金寻觅一块这样的木头,只是我按照约定早早给了他们好处后,曹氏便一直搪塞我,说了各种借口拖延,最后我便不好意思再开口,只当没有这回事了。” 青衣小童得意扬扬道:“那是你本事低微,换作是我,你看芝兰曹氏敢不敢收钱不干活!” 粉裙女童脸色黯然,陈平安拍了拍她的丫鬟小发髻,柔声安慰道:“吃亏是福,亏先吃着,要相信以后不会总是吃亏的。” 粉裙女童抬起头,点头而笑。 青衣小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大一小两个傻瓜。 片刻之后,他惊喜道:“好戏来喽!” 碗中清水泛起涟漪,青衣小童打了个响指,清水从碗中缓缓升空,如泉水喷涌,最后变成一张大如山水画卷的水幕。 水幕画卷之上先是出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四周有群峰环绕,然后是一名白衣女子御剑破空而至。女子腰间系挂一只古朴葫芦,驾驭飞剑迅猛拔高往山顶飞去,在水幕中最初不过米粒大小的渺小身影逐渐变成了巴掌高度,容颜清冷,气质出尘。 距离山顶尚有一小段距离,剑气凝聚实质,似云非云似雾非雾,古怪神奇,妙不可言。女子不再御剑登高,而是立于飞剑之上,开始眺望那些剑气中蕴藉的充沛剑意,哪怕是隔着千万里,隔着这个水幕画卷,山顶剑意蕴含的各种绵长意味仍是扑面而来,或古老沧桑,或朝气勃勃如一轮旭日东升大海,或密集攒聚如一场瓢泼暴雨。 青衣小童可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剑道意气,只是对着那个御剑女子流着哈喇子,贼笑道:“这位正阳山苏稼仙子可是大爷我的心头好。您瞅瞅,这身段这气质。我那水神兄弟粗鄙不堪,虽然也仰慕苏稼仙子,不过仍是喜欢体态丰腴一些的仙子。肉食者鄙,圣贤说话就是一针见血。” 他手指一转,还将画面稍稍扭转方向,变成了苏稼的背影,然后轻轻一抓,苏稼的背影就蓦然扩大。青衣小童呵呵傻笑着,伸手抹嘴,恨不得把整张脸贴在苏稼的背上,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场,估计早就这么做了。 青衣小童眉飞色舞道:“不过我的头号心肝还是道姑贺小凉!那可是仙子里的仙子,神仙中的神仙。若是她给我摸一下小手儿,我便是折寿百年也愿意,绝不骗人!谁要是能够帮我引荐,让我跟贺小凉说上一句话,我给他当儿子当孙子都成啊……” 陈平安看着那些化作云雾的剑道意气,不管如何用心去看,只觉得气象万千,但都看不出真正的端倪。陈平安很快就收起心思,希望从水幕中寻找到一个身影——那头在家乡小镇行凶的搬山猿,只可惜画卷之上始终只有苏稼一人。如果没有记错,风雷园那个叫刘灞桥的家伙就一直暗恋着苏稼? 一炷香的工夫过后,水幕淡去,趋于模糊,凝聚下坠,最终重新变成一小碗清水,只是水位明显下降了一些。 青衣小童收起白碗,搓手踱步,乐哈哈道:“这次观赏,因为有正阳山之巅的剑气场景,所以折耗挺多,但绝对不亏!之前那么多次遥看正阳山的各种风景,苏稼仙子只有惊鸿一瞥,这次……啧啧,苏稼仙子不承想还是个好生养的,之前哪里看得出来……” 陈平安默然起身,走到洞外的栈道上,山风阵阵呼啸而过,吹拂得他的衣衫向一边飘荡倒去。不过如今扎实的二境修为,加上一次次翻山越岭,一次次收壤入袋,让陈平安此刻身形不动如山,隐隐约约之间,仿佛已经与身后的陡峭山壁浑然一体。 陈平安突然惊喜道:“下雪了!”他伸出手去,等着雪花落在手心,猛然转过头,对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欢快报喜,“你们快来看,下雪了!” 一场鹅毛大雪,不约而至。 一年二十四个节气,已经一个接着一个走了,三人返乡的道路上,小雪时节,唯有风雨。但是今天恰好是大雪时节,真有大雪。 陈平安继续伸手接着雪花,扬起脑袋,开心喃喃道:“下雪了,下雪了。” 粉裙女童从未见过这么开心的老爷,欢快蹦跳着凑过去。 青衣小童从未见过如此幼稚的家伙,留在原地嘟嘟囔囔,觉得人生好没意思。 陈平安接了两捧白雪,用雪搓着手,笑着回到小崖洞,伸手烤火之后,这才从背篓里拿出一本书,开始借着火光看书。 这是一本文圣老先生赠送的儒家典籍,陈平安的记性很好,一路勤于翻阅,内容早已烂熟于心,但他还是喜欢一有空闲就像当下这样翻书,轻轻诵读。 李宝瓶曾经说过,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陈平安觉得这句话讲得实在太好了,所以如今每次按照《撼山谱》记载走桩立桩前后,便化用此句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读书是如此,想来拳法也差不离,说不定练拳百万,拳意就会自来。毕竟如此勤勉练拳,日夜不休,每天都会花上七八个时辰,缝补原先破屋破窗似的体魄,效果显著。尤其是杨老头传授的吐纳方式,配合十八停的运气方式,陈平安能够清晰感知体魄的逐渐强健,所以活命已经不再是唯一的目的。 陈平安想要的更多了一些,比如如果有机会再次相逢,为某个姑娘展示走桩,她不至于像在泥瓶巷祖宅里那般一脸痴呆,仿佛是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笨蛋,而是会朝他伸出大拇指,再一次说出那两个字:“帅气!” 陈平安手中的书本被一页页缓缓翻过,他看得极其认真,摇曳的篝火映照着少年黝黑的脸庞,别有神采。 粉裙女童虽是火蟒真身,却是孩子心性,在芝兰曹氏书楼深居简出,不敢轻易露面,唯恐遭受横祸。此次跟随陈平安返乡,越来越恢复活泼天性,此时正在栈道那边忙着堆雪人,只恨老天爷不多打赏一点鹅毛大雪。 青衣小童虽是水蛇,天生亲水,但是对于一场稀拉平常的隆冬大雪实在提不起兴致,无精打采地缩在篝火旁边,感伤自己的遇人不淑和命途多舛。 粉裙女童堆了个像自家老爷的雪人,栩栩如生,正想着跟陈平安邀功,蓦然变色,一溜烟跑回崖洞,神色慌张道:“老爷老爷,栈道那边来了一双男女,男子瞧不出什么,可女子好大的妖气。咱们怎么办啊?” 青衣小童使劲嗅了嗅,立即精神焕发:“哟呵,还真是个大妖,满身的狐狸骚味。老爷,我跟您说,世间妖狐多姿容绝美,瞧我的,这就给您抓个暖被窝的通房丫鬟,保管比瘦竹竿似的傻妞儿强太多!” 陈平安合上书,说道:“如果他们只是路过,我们就让出栈道;如果想要伤人,我们再出手不迟。” 满怀热忱的青衣小童叹息一声,乖乖坐回原位,惋惜道:“老爷您倒是给我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啊。” 陈平安笑道:“安安稳稳回到家乡,就是大功一件。” 青衣小童委屈道:“这都进入大骊国境了,一直这么稳稳当当,我猴年马月才能让两颗蛇胆石变成三颗啊?” 在峭壁之中开凿出来的古老栈道上,一男一女一前一后行走于风雪之中。女子身穿锦缎宫装,婀娜多姿,头戴帷帽,遮掩容颜。男子面容清雅,身材修长,身披一件雪白貂裘,腰挂一只朱红色酒葫芦,整个人像是融入了天地风雪夜。 两人途经崖洞的时候,女子转头看了眼洞内三人便不再多看。 这轻描淡写的一瞥,就让之前跃跃欲试的青衣小童如遭雷击,坐得比陈平安还端正。反而是道行逊色一筹的粉裙女童尚未知道轻重厉害,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对男女。陈平安则将书本放在腿上,伸手烤火,神色自若,目不斜视。 男子路过雪人的时候,眯眼微笑,觉得颇为有趣,犹豫了一下,径直转身走向崖洞,却不得寸进尺,在“门口”停步,直接望向陈平安,用娴熟流利的东宝瓶洲正统雅言问道:“雪夜赶路,我与侍女委实疲惫不堪,这位公子能否让我们也进来休憩片刻?”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一个气质温和的男子。他心知肚明,这场狭路相逢,是福是祸躲不过,如果对方真有歹意,他点不点这个头并无两样,所以干脆就笑道:“可以。” 男子入内,被他称呼为侍女的帷帽女子却没有跟随,站在崖洞门口,直腰肃立。 男子大大方方盘腿而坐,背对着崖洞,摘下酒葫芦准备喝酒,喝之前,开诚布公道:“我那侍女是狐妖,之前她感知到三位的存在,我便让她释放出一些妖气,算是打过招呼了,以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我们并无恶意。” 陈平安在发现青衣小童的拘谨惶恐之后就知道事情不妙,但是事已至此,他反而不去多想什么,只是屏气凝神,随时应对男子和他侍女的暴起杀人。 山上神仙也好,精魅妖怪也罢,好坏难测,一旦大敌当前,往往生死立判,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经历了小巷对峙蔡金简、老龙城苻南华,之后与搬山猿纠缠厮杀,在神仙坟跟马苦玄打了一场,棋墩山对敌白蟒,枕头驿面对朱鹿的刺杀,等等,一系列风波,陈平安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心定”二字至关重要。 男子喝了口酒,眼神清明如月华,望向陈平安,开门见山地笑道:“公子的武道境界不高,拳意却很扎实,实属不易,若是能够坚持下去,止境可期。” 青衣小童咽了口唾沫,不敢动弹。大妖大妖,真他娘的大啊,比天还大了! 原因很简单,世间狐妖之所以出名,除了擅长蛊惑人心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狐妖相比其他山妖精怪更难遮掩妖气,所以修士那些个广为传唱的斩妖除魔事迹,对象往往是不成气候的狐妖。 照理说,崖洞外的狐妖越走越近,一身狐妖气息就该愈发浓郁,但是她路过洞口的时候,已经是一身纯正人气,给青衣小童的感觉简直比凡夫俗子还肉眼凡胎,像是一根手指头就可以掐断她的曼妙腰肢。青衣小童本就是世间妖物之一,化作人形不过是山泽妖修得道的第一步,距离真真正正成为一个人,还隔着大隋到大骊这么遥远的距离。 能够让他这个修为六境、战力堪比七境的御江地头蛇都感知不到任何异样,青衣小童掂量了一下,觉得装孙子最合适,如果孙子不够,曾孙子都行。他判定那狐妖最少九境,甚至有可能已经是十境的通天大佬,好在这个可能性并不大。 浩然天下的妖物能否跻身十境是一道巨大的分水岭,丝毫不弱于人族修士破开十境瓶颈的难度。这意味着能被这个天下的大道所认可,何其艰难?其中需要多大的机缘和磨砺,可想而知。所以那条身份隐蔽的老蛟,寒食江神的父亲,十境修为,已经足够媲美十一境修士的实力。 陈平安不清楚其中的门道,但是危机临头,不耽误他的蓄势待发,听到男子的称赞后,没有任何掉以轻心,只是客套回答道:“谢过先生美言。” 男子小口喝着酒,一语道破天机:“公子你这长生桥断得有些可惜了,想要修补难如登天,不如另辟蹊径,干脆重建一座……”说到这里,他“咦”了一声,似乎有些惊讶,思量片刻,瞥了眼少年腿上的那本书,笑了,“好吧,真是无巧不成书。” 他缓缓起身,就这么离去,走到崖洞外,狐妖已经默然前行带路。 男子转头看了眼客栈上的雪人,笑了笑,感慨道:“无巧不成书啊。” 风雪之中,男女继续赶路。狐妖没有转头,毕恭毕敬道:“白老爷,此次偶遇,难道是两边圣人的阴谋?” 男子摇头道:“此次远游散心,无欲无求,我很小心隐藏痕迹了,不曾惊扰到任何势力,如果这样还要算计于我,那我……” 狐妖帷帽下的容颜祸国殃民,眼神炙热。 不料男子叹息一声:“又能如何呢?” 一场大雪,让天地白茫茫,干干净净的。 在栈道走出三四里路程后,男子停下脚步,仰头望向天幕,神色寂寥。 狐妖只得跟着停下脚步,发现男子没有挪步的迹象,小心翼翼喊了一声:“白老爷?” 男子始终望向天空,轻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你说你自幼生长于浩然天下,为什么要心心念念想着走过倒悬山?若是思乡心切,想着落叶归根,这很合情合理,可你的根子就在这里啊,到底图什么呢?天下浩劫,十室九空,很好玩吗?” 狐妖吓得魂飞魄散,转身跪倒在地。如果居高临下望去,她那副妖娆身段,如山峦起伏。她颤声道:“白老爷饶命!” 男子置若罔闻,自问自答:“我觉得不好玩,一点都不有趣。” 狐妖畏惧至极,一咬牙,瞬间爆发出排山倒海一般的磅礴气机。 下一刻,栈道之上出现了一只大如山头的八尾巨狐,通体雪白,攀附在峭壁之上,疯狂向山顶攀缘而去,试图远离那个男子。 男子无动于衷,轻轻喊出一个名字:“青婴。” 砰然一声,一团鲜血如暴雨洒落山崖,竟是一根狐狸尾巴当场爆炸开来。 无数鹅毛大雪被鲜血浸染,男子所立栈道附近的这一片天地下了一场诡谲恐怖的猩红大雪。 相传世间曾经有无数妖物作祟各个天下,乱象纷纷,凡人皆不知姓名,束手无策,哀鸿遍野,后世有道德圣人铸大鼎铭刻万妖姓名,记载其渊源来历,之后命人仿造千余座大鼎,放于各洲各座大山之巅,以供山下之人记诵,凡夫俗子不惜涉险登山,经此历练,是为山上修士之发轫。 那些大山大多成为后世的各国五岳,享受无数君主凡俗的顶礼膜拜。 峭壁上的那个庞然大物如一颗彗星坠入山崖。显而易见,不仅仅是断掉一尾、修为重创那么简单。 以妖物的先天暴戾性情,濒死或是重伤之际爆发出来的凶性往往更加可怕。 一切玄机,只在“青婴”这个称呼上,以及是谁来报出这个本名。 重重摔在山崖底部的狐妖溅起了无数雪花碎屑,它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大口大口呼出的血腥雾气使得四周积雪融化一空,显露出一大块好似伤疤的泥泞地面。 男子不知何时站在狐妖跟前,提着朱红色酒葫芦喝了口酒。他与那个蜷缩在一起的巨大狐妖相比,无异于一只蚂蚁站在人类面前,无比渺小。 “在重新修炼出第八根尾巴之前,就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有些事情,暂时不是你能够掺和的。”男子缓缓说道,“如果不是念在当初那点香火情,你已经死了。既然现在还活着,就好好珍惜。走吧,继续赶路。” 男子一挥袖,撤去隐秘的天地禁制,将随手切割出来的小天地返还给大天地。 狐妖逐渐变回人形,挣扎着起身,踉踉跄跄地跟在男子身后,神色凄凉。 一尾之差,天壤之别。 之前足够让她傲视同类,如今已是泯然众矣。 但是它却没有半点复仇的心思。 对土生土长于浩然天下的狐妖而言,白老爷的喜怒,就是天威浩荡。 崖洞内,青衣小童擦着额头汗水,心有余悸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粉裙女童懵懂无知:“那位夫人很厉害吗?” 青衣小童跳脚骂道:“傻妞儿真是傻妞儿,最少九境的狐妖不可怕,还有什么才算可怕?再说了,一个侍女就如此厉害,给狐妖当老爷的男人不是更变态?” 粉裙女童弱弱道:“我们家老爷就没我们厉害啊。” 陈平安忍俊不禁。 青衣小童眼睛一亮:“啊?对哦!” 他哈哈大笑,然后咳嗽几声,悻悻然道:“失态了失态了,让老爷见笑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嘛,这点瑕疵,就让它随风而逝吧,忘掉,都忘掉。” 陈平安继续看书,只是静不下心来,只好收起那本儒家典籍,想了想后,找出陆姓道长的那几张药方,全是方方正正规规矩矩的小楷写就,然后拎了根细一点的树枝,蹲在崖洞门口的积雪地上临摹写字。为了不让药方被雪花沾湿,得小心翼翼护着,只能看一个字写一个。 今晚丢了面子的青衣小童嚷着要睡觉,粉裙女童则绕过陈平安,继续将那个雪人打造得尽善尽美。 最后一张药方的末尾,陆姓道长当时从袖中还掏出了一枚青玉印章往纸上盖下,所以是朱红印文的四个字:“陆沉敕令”。 今夜练字,陈平安从头到尾临摹了一遍,连最后四个印文都没有错过。 当崖洞这边的陈平安一丝不苟地用树枝写出“陆沉”二字,已经十分遥远的山崖底部,身后跟着狐妖的男子猛然转过头。 当陈平安最后写完“敕令”二字,刹那之间,仿佛天地翻覆了一下。 男子依旧纹丝不动,神色凝重。但那狐妖已是惊骇失色,几乎要站不稳。 狐妖惴惴不安,一种近乎本能油然而生的恐惧渗透全身,下意识靠近男子,轻声呼喊道:“白老爷?” 男子收回视线,向前行去:“没事了,无非是井水不犯河水。” 谁是小小井水,谁是浩荡河水,天晓得。 清晨时分,三人动身赶路,迎着风雪。 前头带路的陈平安走完一段拳桩,突然停下脚步。 粉裙女童轻声问道:“老爷是在想念谁?” 青衣小童懒洋洋道:“这鬼天气,老爷可能是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拉屎呢,最少不会让屁股冻着。” 粉裙女童气愤道:“恶心!” 青衣小童叹气道:“忠言逆耳啊。” 第38章 我看一座山 道士名士两风流的南涧国今年格外热闹,一场浩大的盛典刚刚拉开帷幕。 南涧国边境,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岳后方,山林之间,小径幽深,有年轻道姑缓缓而行,手里拎着一根翠绿竹枝,手指轻轻拧转,她身后跟随着一头灵动神异的白色麋鹿。 一个悬佩长剑的白衣男子与她并肩而行,神色落寞。 她无奈道:“早就跟你说过不止一次,不是你只有下五境修为,我就一定不喜欢你,但也不是你有了上五境修为,我就一定喜欢你。魏晋,我跟你真的没有可能,你为何就是不愿死心?不然你告诉我,如何才能死心?” 男子正是风雪庙神仙台的天才剑修魏晋,要一个潜心修道的道姑说出这么直白赤裸的言语,看来他对她的纠缠不清着实让她有些恼了。 山上修行之人,所谓的天才,其实也分三六九等,如此年轻的十一境剑修,魏晋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等,破境速度远超同辈。 魏晋神色萎靡,哪里像是一个刚刚破开十境门槛的风流人物,苦笑道:“是因为你有喜欢的人了吗?比如说你们宗门里那个师叔。” 贺小凉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这个已经名动一洲的风雪庙剑修,气笑道:“魏晋,你怎么如此不可理喻!” 魏晋虽然面无表情,可心中有些委屈,又不知如何解释和挽回,一时间便保持沉默。但哪怕是如此心灰意冷的他,在外人眼中,也依旧是天底下最有朝气的一把剑。 只可惜这个外人,不包括贺小凉。 剑心澄澈净如琉璃,不一定就真的通晓熟稔人情世故。尤其是情爱一事,本就是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事情,更是让人懊恼。 魏晋轻声道:“贺小凉,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贺小凉点头道:“你问便是。” 魏晋犹豫片刻,视线转向别处,嗓音沙哑道:“你最讲缘分,那么如果有一天,你终于遇上与你有缘的人物,哪怕你内心并不喜欢他,会不会为了所谓的大道,依旧选择跟他成为道侣?” 万籁俱寂,仿佛天地间无形的缕缕清风都在这一刻凝固。 贺小凉微笑道:“会。” 魏晋眼神彻底黯淡,依旧不去看这位让自己一见钟情的女子,红着眼睛:“哪怕你和他成了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可是你会不开心的。贺小凉,我不骗你,我不希望看到你不开心的样子。” 贺小凉轻轻叹息一声,虽然流露出一丝伤感,可道心依旧坚若磐石:“魏晋,哪怕真有那么一天,我会过得不如人意,可是我绝对不会反悔,更不会转过头来喜欢你。” 魏晋喃喃道:“这样吗?” 贺小凉转身离去,魏晋久久不愿挪步。她不后悔,可是他已经后悔了,后悔不该问出这个伤人伤己的蠢问题。 一个年轻道人从密林深处走出,身旁有一青一红两尾大鱼在空中游弋。 魏晋收回视线,在贺小凉走远之后,才敢凝望她愈行愈远的背影。他不去看那个东宝瓶洲当代金童玉女里的金童,冷声道:“你敢说一个字,我就敢出剑杀人。” 金童虽然对这位十一境剑修有些忌惮,可这片山林就位于宗门后山,他相信魏晋一言不合就敢拔剑杀人,但他不信自己会死,所以他嗤笑道:“风雪庙的十一境剑修,就能在我们神诰宗逞凶?” “宗”这个字眼,他咬得特别重。 东宝瓶洲有道家三宗,其中又以南涧国神诰宗为尊,是一洲道统的居中主香。上次跟贺小凉一同下山去往大骊王朝的骊珠洞天,一路北上,所到之处,无论是世俗的帝王还是各国真君、陆地神仙,无一例外,都对他和贺小凉这一对金童玉女以礼相待,丝毫不敢怠慢。 神诰宗位于南涧国边境,独占七十二福地之一的清潭福地,宗主祁真,身兼四国真君头衔,道法通天,是东宝瓶洲屈指可数的真正神仙,神诰宗虽是他们这一脉道统的下宗,但是祁真哪怕去往位于中土神洲的那座道统正宗,依然毫无疑问是一等一的重要角色。而这位金童,恰好就是宗主祁真的关门弟子。 至于他的同门师姐贺小凉,则师从玄符真人。这位与世无争的前辈真人不同于掌门师弟祁真,只收了贺小凉一人为徒。当初贺小凉刚刚进入神诰宗,声名不显,天赋不显,身世不显,唯有玄符真人一眼相中了她。事后证明,他确实抓到了一块绝世璞玉,甚至无须他这个师父如何雕琢,福运深厚的贺小凉就迅速崛起,破境之快,机缘之好,让宗门上下瞠目结舌。 东宝瓶洲的金童玉女结为道侣的可能性极大,哪怕不在同一座宗门也不例外,各自宗门往往乐见其成。 像他和贺小凉这样师出同门的金童玉女,在东宝瓶洲近千年的历史上,连同他们两人在内,只出现过三次,全部成了联袂跻身上五境的大道眷侣。 所以他不想自己成为第一个例外。 魏晋转头望向他,突然有些意态阑珊:“你没资格让我出剑,你师父还差不多。” 十一境的剑修,战力完全能够等同于兵家之外的十二境练气士,这是常识。 更何况神诰宗的宗主卡在十一境巅峰已经很多年,今年之所以召开庆典,就是为了庆贺他终于破境。所以魏晋和祁真都是破境没多久的练气士,两人若是换个地方打擂台,胜负还真不好说。 不过这是神诰宗的地盘,各种阵法层出不穷,又是一方真君地界,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祁真,绝不可以视其为普通的十二境初期修士。 金童笑道:“没资格,又怎样?” 这句话,对于再一次被贺小凉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的魏晋而言,真是伤人至极。 于是他淡然道:“接好。” 金童根本无法看清楚魏晋拔剑,一缕长不过寸余的剑气就在他头顶劈下。 眼看着就要失去一张保命符的金童看到一只白皙如玉的温润手掌伸到了他头顶,替他抓住了那缕裂空而至的恐怖剑气。 然后空中泛起一点血腥气,与这片静谧祥和的山林格格不入。 魏晋看了一眼那个不速之客,松开剑柄,缓缓离去,只是撂下一句话:“好自为之。” 一个面如冠玉的道士站在金童身前,收起那只挡下魏晋剑气的手掌,手心伤口深可见骨。他温声道:“向道之人,修心还来不及,何必逞口舌之快。” 金童恭敬道:“师叔,我知道错了。” 那个玉树临风的俊逸道士笑着教训道:“知错就改,可别嘴上认错就行了。” 金童赧颜道:“师叔,我真知道错啦,一定改。” 被称为师叔的道人其实年纪不大,看着还不到而立之年。他微笑道:“你要不愿意改,师叔也没办法啊,谁让你师父是我的掌门师兄。” 金童一阵头大,他就怕师叔这个样子跟人说话。事实上,即便是宗主祁真,听了此话恐怕都要发虚。他立即苦着脸道:“师叔,我这就去抄写一部青词绿章。” 道人点点头:“可以抄录《繁露篇》,三天后交给我。” 金童可怜兮兮地快步离开,心想明摆着是三天三夜才对,苦哉苦哉。 道人一步跨出,瞬间来到了一池荷塘畔,站在贺小凉身边,直截了当问道:“大道经常与风俗世情相悖,毕竟这里是浩然天下,你可想好了?” 贺小凉伸手轻轻拍着白鹿的柔软背脊,脸色黯然,点头道:“师叔,我想好了。” 道人望着一池塘绿意浓郁的荷叶。寒冬时节,山外早已冻杀无数荷叶,这里依旧一枝枝亭亭玉立,宛如盛夏光景。他轻声道:“真到了那一步,师叔会站在你身边。” 贺小凉非但没有任何感激涕零,反而感慨道:“大道真无情。” 道人“嗯”了一声:“确实如此。你能有此想,于修行是好事。” 他之所以选择站在贺小凉这边,站在师兄玄符真人的对立面,不是他觉得贺小凉可怜,而是他站在了大道之上,恰好贺小凉位于这条大道而已。如果有一天这对师徒颠倒位置,他一样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贺小凉收起那点思绪,笑问道:“师叔,那个我们戏称为陆小师叔的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可是在南涧国边境滞留将近一年了。” 道人摇头道:“我算不出那人的根脚,既然他愿意称呼我为师兄,我下棋又输给了他,就只好随他了。我只算出他在骊珠洞天是那个死局的死结,以及他跟神诰宗上边的正宗有些渊源,仅此而已,再多就算不出了。” 哪怕是贺小凉都有些毛骨悚然。齐静春最后一次出手,虽然很快就被各方圣人遮蔽了天机,但是贺小凉不但亲眼看到过那场大战的开头,还感受到了那场大战的余韵,哪怕等到她有所领悟时已经只剩下大浪拍岸的尾声那点岸边涟漪,这就已经让她倍感震惊了。与此同时,更加坚定了她的向道之心。 天下如此之广大,高人如此之巍峨,我贺小凉为何不自己走到那里去瞧一瞧? 道人微笑道:“不用多想什么,水落自然石出。” 之后这位在一洲之地都算辈分极高的道人缓缓行走于荷塘岸边,悠然思量。 他思量着世间最天经地义的一些事情,比如为何会下雨,为何会以人为尊,为何会有阴晴圆缺,为何会有洞天福地,诸如此类被所有人习以为常的无聊事情。之所以无聊,就在于你如果跟人聊这些,会没得聊。 贺小凉遥遥望去,自叹不如。 无关境界差距,无关辈分差距,而在于那位年纪轻轻的师叔早早走到了大道远处,让人难以望其项背,所以就会自惭形秽。 在街边酒肆买过一壶酒,魏晋倒了些在手心,那头白色毛驴低头就着他的手喝得飞快。好在这里的老百姓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别说毛驴喝酒了,就算是毛驴开口说话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魏晋缩回手,开始自己喝着酒,离开酒肆,漫无目的地随意行走,毛驴就屁颠屁颠跟在他后头。 走出那座位于神诰宗山脚的城镇后,从来只把自己当江湖人的魏晋依然不愿御剑飞行,只把自己喝得醉醺醺,摇摇晃晃坐在毛驴背上,任由它驮着自己随意逛荡。 山山水水,重重复复,最后来到了南涧国的国都丰阳。魏晋如常人一样,在城门口递交了关牒,这才得以牵驴入城。 满身酒气的魏晋使劲想了想,记得自己在丰阳有个对脾气的江湖朋友,在七八年前有过一场结伴游历,那人好像说过自己是丰阳城内一个大门派雄风帮的掌门之子,魏晋便问路去往那个门派。魏晋记得当时那人还自嘲来着,说他祖上真没学问,取了这么个不讲究的帮派名称。魏晋就安慰他,说东宝瓶洲南边有个很大的仙家府邸,传承千年,底蕴深厚,雄踞一方,势力堪比一国,却被开山祖师爷取了个名字,叫无敌神拳帮,那才叫可怜,每逢盛会,神仙扎堆,门下弟子个个觉得了无生趣。 魏晋缓缓前行,街旁有个算命摊子,一个身穿道袍、头戴道冠的年轻道人正趴在桌子上,对着一个流着鼻涕、手里拿着糖葫芦的小孩说教:“这个世道很糟糕,但是你不能因为这样就觉得那些与人为善、愿意吃亏的好人是傻子。” 他加重语气道:“其实你才是傻子,知道不?” 面无表情的孩子抽了抽鼻子,原本青龙出洞的两条鼻涕返回洞府大半,然后舔了口糖葫芦。 年轻道人有些焦急:“跟你说正事呢,吃什么糖葫芦。” 孩子依然无动于衷,歪着脑袋吃糖葫芦。 年轻道人语重心长道:“唉,你这崽子,真是没有慧根,贫道好心好意帮你算了一卦,明明算出你跟邻居小姑娘是天作之合,贫道都不收你铜钱了,这还不够仗义?你咋就不知道感恩呢?一串糖葫芦而已,值得了几文钱?还比不上一个未来媳妇?” 一直木讷呆呆的孩子突然呵呵一笑:“你当我傻啊。” 然后他就转身一摇一摆蹦跳离开,嘴上嚷嚷:“吃糖葫芦喽!” 年轻道人痛心疾首地一拍桌面:“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哇!” 魏晋一笑而过,猛然间又停下脚步,却没有转头,回想了一遍那算命道人的装束,有些犹豫不决。 那道人已经开口笑道:“既然有缘,何不相见?” 魏晋牵驴而走。 年轻道人可怜兮兮道:“日子难熬,这南涧国的人咋一个个就这么精呢?民风也太不淳朴了!”他愤愤然坐回凳子,守着桌上的签筒,双手抱住后脑勺,晒着太阳,脖子前后晃悠,头顶的道冠跟着晃荡,自言自语,“无聊啊真无聊。” 一个俊俏女子怯生生走来,鼓足勇气问道:“道长,能算姻缘吗?” 年轻道人赶紧摆正坐姿:“绝对能算,不是好签贫道不收钱!” 妙龄女子愣了愣,然后转头就走,心想这不是明摆着坑钱嘛,肯定是个臭不要脸的江湖骗子。想来也是,咱们南涧国的道士哪有如此落魄的,自己就不该贪图小便宜。姻缘多大的事情,还是应该去屏风巷那边找真正的道士算卦,价格贵就贵一些,总好过被人骗。她随之有些郁闷,那骗子其实长得挺好看啊,怎么是这么个不正经的人? 年轻道人双手使劲揉脸,颓然道:“这日子没法过了。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报应不爽啊。” 最后他叹了口气:“好一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既然你都如此开诚布公了,贫道自然不会欺人太甚。” “收摊了收摊了。”他念叨着,就忙碌了起来,默念,“那咱们就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只是他很快就摇头否定了这个念头:“难。” 大骊南方边境,风雪呼啸,一大两小行走于一条峡谷之中。 陈平安走桩艰辛,为了保持走桩的一气呵成,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每次呼吸之间,都像是无数刀子蹿入了七窍,使得他的脸色有些发青。 背着大书箱的粉裙女童道:“老爷,小心适得其反啊。书上说欲速则不达,老爷今天走桩已经比平时多出很长时间了。” 陈平安只是微微摇头,没有说话,否则积蓄起来的那口气就散了。 青衣小童故意落在后边,喊道:“傻妞儿。” 粉裙女童扭头望去,看到他朝自己招手,还偷偷伸出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本想不理会,但是青衣小童狠狠瞪眼,吓得她只好悄悄放慢脚步,很快就变成他们两个并肩而行。 青衣小童神色阴沉,一言不发。 粉裙女童跟着沉默片刻,轻声道:“你要不给老爷认个错?” 青衣小童火冒三丈,不忘压低嗓音,跳脚道:“认错?你这傻火蟒的脑子灌进了一条江水吧?” 粉裙女童吓得不敢多说什么。 青衣小童犹豫之后,问道:“你说老爷会不会记仇,对我心怀芥蒂?” 粉裙女童摇头:“老爷不会的。” 青衣小童一脸不信:“当真?” “当真!”粉裙女童一开始信誓旦旦,但是很快就偷偷加了两个字,“的吧?” 青衣小童气得不行,浑身散发出焦躁不安的气息,恨不得现出真身,将山谷两侧的山壁给撞碎。但是最后他一咬牙,挤出一个僵硬笑脸:“那我给老爷磕头认错去!” 粉裙女童一脸茫然:“啥?” 很快,青衣小童就返回了,病恹恹的。 粉裙女童疑惑问道:“怎么了?” 青衣小童压抑着满腔怒火:“你别管!”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丧着脸道,“大爷甚至不敢开口。我都不明白为何如此,你说气人不气人?” 粉裙女童望着那个始终缓缓前行的背影,再回头望向坐在地上的青衣小童,蹲下身:“我大致晓得老爷的想法了,你想听不?如果不想,我就不说。但是你如果想听,你必须保证,听过之后不许生气,更不许吃了我!” 青衣小童有气无力道:“答应,都答应!你说便是。” 粉裙女童满脸严肃,偷偷摸摸告诉青衣小童:“如果你的初衷是让那个少年知道世道不易,那你就是对的,说不定老爷还愿意跟你道歉。可如果只是觉得好玩就随口言语伤人,哪怕你做的事情最后是好的,那么老爷还是会觉得……不那么对。这些呢,是我胡思乱想的,不一定是老爷的真实想法。其实我觉得你最好是跟老爷自己聊。” 青衣小童听得一愣一愣,然后喃喃道:“我当然是觉得好玩啊,那少年以后是生是死关老子屁事。” 粉裙女童满脸无奈:“那我就没法帮你了。” 青衣小童突然问道:“那你觉得我有错吗?” 粉裙女童欲言又止,青衣小童冷哼道:“说实话!” 粉裙女童换了个方向,用小书箱对着自家老爷,她自己就躲在书箱底下,仿佛这样就可以放心说话了:“我觉得吧,老爷肯定是没有错的,但是你也不用太在乎老爷的看法。其实老爷也不在乎你是不是在乎他的看法,如果能这么想,事情就很简单了呀。” 青衣小童若有所思,点头道:“继续说。” 粉裙女童愈发小声:“再说了,咱们都在修行,境界已经比老爷还要高出许多。你如果修行得更好更快,说不定老爷哪天就会觉得自己是错的,毕竟老爷曾经亲口告诉我,如果他有不对的地方,就要直接告诉他,老爷可不会觉得他的道理就一定永远是对的。这是我最喜欢老爷的地方了!”说到最后,她神采奕奕,满脸欢喜。 青衣小童翻白眼道:“我早就告诉你了,修行靠天赋,不靠努力。” “又来,难怪老爷不喜欢你。”粉裙女童站起身,加快步伐去追赶陈平安。 青衣小童伸出一只手,很快凝聚出一颗雪球,塞进嘴里,狠狠嚼着。 他一边走一边想,既想一拳打死那无趣至极的老爷,一了百了,一错到底,但同时又想捏着鼻子违心地认个错。可他就是开不了这口,不愿意跟着那个泥腿子一起无趣。 青衣小童忍不住回头望去。他想念自己的家乡了。 在这里,加上自己孤零零三个人,他没有一个同道中人。 家乡那里可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里有高朋满座,快意恩仇,那里没有萦绕心间的是非对错,没有坏人胃口的狗屁道理,没有让他这么不痛快不开心的老爷。 东宝瓶洲向来喜欢以观湖书院划分南北,北方多蛮夷,南方皆教化。 南人瞧不起北人,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哪怕是北方的大隋文豪,面对南涧国的雅士,都是要自认矮人一头的,故而南方世族高门以嫁入北方为耻。 临近年关,南方一处喧闹集市上,有一名光脚的中年僧人托钵缓缓而行,面容方正刚毅。有杂耍艺人使出浑身解数,博得阵阵喝彩声。僧人看到一根木桩子上拴着一只小猴儿,干瘦干瘦的,故而显得眼睛极大。 僧人蹲下身,掏出半块生硬干饼,掰碎一点,放在手心,伸向枯瘦小猴。 小猴却被僧人的善举给惊吓到了,惊慌失措地向后逃窜,铁链被瞬间绷直,一个反弹,满身鞭痕的小猴子顿时摔倒在地,身躯蜷缩,细细呜咽起来。 僧人轻轻将掰碎的干饼放在木桩附近,将剩余半块干饼又掰碎一半,零零散散放在地上,然后又把铁钵放下,这才起身向后退去,最后盘腿坐在距离木桩三四步的地方,开始闭目,嘴唇微动,默诵经文戒律。 行也修行,坐也修行,万里迢迢,一直苦行。 饥寒交迫的小猴委实是饿惨了,在僧人坐定后,怯生生望了他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去抓住一块碎饼,退回原地低头啃掉后,眼见着僧人无动于衷,便愈发胆子大了,再偷吃了一块,如此反复,无意间发现铁钵内竟有些清水,便去喝了口。隆冬时节,钵内清水竟然有些温暖,这让小猴有些舒坦,更加不怕那僧人了,大眼睛直愣愣望着他,一脸费解。 僧人念完一段经文后,睁眼起身,小猴便又躲避起来。 僧人只是弯腰拿回铁钵,就此离去。 小猴扶着木桩子,目送僧人的背影很快消失于拥挤的人海。 它破天荒地打了个轻轻的饱嗝,伸手挠了挠干瘦无肉的脸颊,眨着大眼睛。 光脚僧人低头行走于人山人海之中,便是被路人撞了肩膀也不抬头,反而右手在胸前行礼,微微点头后,继续前行。 集市上有个疯疯癫癫的老人,眉发打结,邋里邋遢,衣衫褴褛,只要遇上稚童,不管孩子们的长辈是富贵还是贫穷,都要凑过去询问一个同样的问题:“你家孩子取名了没有?”大多数老百姓对此见怪不怪,多是牵着孩子加快步伐离去,也有一些会笑骂几句,另一些个脾气不太好的青壮汉子还会推搡老疯子几下。 有对老人知根知底的一群年轻浪荡子堵住他,其中一人一脸坏笑地问道:“我家有小孩还未取名,你要如何?” 老人顿时眉开眼笑,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说道:“我来取,我来取,这次我一定取个好名字……” “取你大爷!”老人被那年轻人一脚踹在腹部,跌了个后仰倒地,在地上抱着肚子打滚。 托钵僧人蹲下身,搀扶老人起身,那群浪荡子哄笑着离去。 老人被扶起身后,伸手死死攥住僧人的手臂,对着僧人依旧问了那个极其不敬的问题:“你家孩子取名了没有?” 托钵僧人看着痴呆老人,摇摇头,帮老人拍去尘土,这才继续前行。 老人依旧在集市上自讨苦吃,挨了无数的白眼和谩骂。 夕阳西下,僧人托钵乞食,七户之后不再化缘,铁钵内食物寥寥,想要一个温饱都难。他由北入城,由南出城,路上行人如织,他低头而行,若是遇见小虫子,便捡起放于道旁无人处。最后看到一座荒废已久的古庙,僧人在门外单手行礼,缓缓走入。 在大殿外的檐下廊道,吃过了钵内食物,僧人开始盘腿而坐,继续修行。 暮色中,老人踉跄归来,看也不看僧人,直奔大殿,倒在一堆茅草上,卷起一块破碎不堪的单薄被褥,尽量遮住手脚,呼呼大睡。 一夜无事。老人在正午时分才睡醒,醒了之后就离开破庙,往城里的人堆凑。对于那个托钵僧人,他根本视而不见。一开始不是没人猜测,老疯子会不会是性情古怪的奇人异士,后来才发现他根本就是个老废物,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而且打疼了会哭喊,打重了会流血,到最后就只有一些游手好闲的浪荡子才乐意拿老人取乐。 老人住在这座荒废破庙里已经很多年了,接下来小半年,日复一日,僧人也在这里暂住,偶尔会与老人一起去往城内,托钵化缘,也偶尔会与老人一同出城,返回住处。 两人一直没有言语交流,甚至就连眼神交汇都极少。每次老人见着僧人都一脸茫然,记不得什么。 这一夜,大雨滂沱,电闪雷鸣。 疾风骤雨之中,估计就连近在咫尺的呼喊声都听不真切。 缩在茅草堆上的老人,每次雷声响起都会惊吓得打个战。熟睡之中的老人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还是做起了噩梦,双手握拳,身体紧绷,不断重复呢喃:“是爷爷取的名字不好,是爷爷害了你,是爷爷害了你啊。” 那张干枯苍老的脸庞早已没有任何泪水可流,但是偏偏显得格外撕心裂肺。 虽然雨水依旧密集,声势骇人,可是随着急促的雷声变得断断续续,老人的自言自语也渐渐平息。可就在老人彻底陷入沉睡之际,僧人弯曲手指,轻轻一叩。 咚!如木鱼声响彻古庙,如春雷响起于廊下。 老人打了个激灵,猛然坐起身,环顾四周后,先是茫然,然后释然,最后悲苦,站起身向大殿外走去。衣衫褴褛的矮小老人,行走之间气势凶悍,如同下山虎、过江龙,只是体魄仍是孱弱至极,虎死不倒架而已。 老人走出庙外,仰头望去,久久无言,最后只剩下怅然。 僧人轻声道:“有情皆苦。” 老人看也不看僧人,嗤笑道:“苦什么苦,老子乐意!当绝情寡欲的仙人怎么就逍遥了?狗屁的长生久视,一个个高高在上,只记得仙,忘了人……哈哈,老百姓做人忘本要天打雷劈,神仙忘了本才算真神仙。可笑,真可笑……” 僧人又道:“众生皆苦。” 老人沉默,盘腿而坐,双拳紧握撑在膝盖上,自嘲道:“恍若隔世。” 拂晓时分,不知何时睡去的老人猛然惊醒,再次眼神浑浊,然后继续他浑浑噩噩的一天。 就这样又过去了一个月有余,在中秋月圆夜,老人终于恢复清醒,只是这一次,他整个人的精神气已经大不如前,垂垂老矣。 他跟僧人一起坐在檐下廊道,望向那轮明月,自说自话:“我孙儿很聪明,是天底下最聪明的读书种子,只可惜姓了崔,已是不幸,遇上我这么个爷爷,更是不幸。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僧人寂然无声。 东宝瓶洲崔氏曾有人言:有庙无僧风扫地,有香无火月点灯。 入冬后,大雪纷纷,老人睡在庙内,牙齿打架,脸色铁青,像是要熬不过这个寒冬。僧人托钵进入,递给老人一块温热干饼。老人怔怔接过后,猛然丢在地上,眼神恢复些许清明,看着那个重新捡起干饼递过来的僧人,摇头道:“我活着只想见孙儿一面,要不然我死不瞑目,这口气我咽不下,断不掉!我要跟他说一声对不起,是爷爷对不起他!我不能疯,我要清醒!和尚,你救我!”老人一把死死攥紧僧人手臂,“和尚,只要你让我清醒地见着孙儿,我便是给你当牛做马都无妨……我这就给你磕头,这就给你当徒弟!对对对,你这和尚神通广大,一定可以帮我脱离苦海……” 这一次清醒过来的老人,精神气出现了油尽灯枯的迹象,意识也不再清晰。 僧人淡然道:“如何都放不下执念?就算你见着了他,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老人神色悲苦:“如何放得下?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放不下的,这辈子都放不下的。” 僧人想了想:“既然放不下,那就先拿起来。” 老人痴痴问道:“如何拿?” 僧人答道:“去大骊。” 老人点头道:“对对,我那孙儿就在大骊。” 僧人摇头道:“你孙儿在大隋,但是你孙儿的先生在大骊龙泉县。” 老人陷入惶恐,身形向后退去,抵住墙壁,使劲摇头道:“我不要见文圣……” 片刻之后,老人蓦然大怒:“你若想害我,打死我便是;你若想害我孙儿,我就一拳打烂你金身!便是你家佛祖来了,我一样出拳!” 言语落地,老人挣扎着站起身,气势之刚猛雄壮,竟是不输在骊珠洞天中交手的那两名纯粹武夫!但也仅是剩下点虚张声势的气势了。 僧人脸色平静,低头凝视手中铁钵,钵内有清水微漾:“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 老人皱眉道:“秃驴,莫要跟老夫打机锋!” 僧人转过头,轻轻抬了抬铁钵:“这是你家孙子最有意思的地方。他看到了‘小’,贫僧觉得可以跟他的先生说道说道。” 老人眼神坚决:“和尚你所谋甚大,老夫绝不会答应你。” 僧人叹息一声:“无根之草。”就这么起身离去。 老人抓紧时间盘腿而坐,开始呼吸吐纳,一身原本枯死的肌肤缓缓生出熠熠金光。然后他在手心以手指刻下“大骊龙泉县”五字,血肉模糊,不断告诉自己:“去往此地,必须去往此地,只看不说,不问不做。”心湖激荡,铭刻心声。 老人回到庙内,倒头就睡。 庙外大雪愈烈,只是阵阵寒气刚刚逼近庙门就自动消融。 陈平安这次不经由野夫关进入大骊国境,走出那条栈道和那处山谷之后,他们三人遇到了一队精骑。 风雪茫茫,双方对峙。 那支大骊边境精锐原本大多已经默然拨转马头,但是突然间一骑冲出,疾驰到陈平安身边。那是一张年轻坚毅的脸庞,充满了警备和审视,眼眸深处,还有一抹陈平安当时不理解的毅然决然。 当这一骑突兀而出,其余袍泽亦是咬牙跟上,一时间雪屑四溅,扑面而来。 陈平安用大骊官话喊道:“我们是龙泉人氏,从黄庭国返回,由牛栅栏入关。” 与此同时,陈平安从怀中掏出龙泉县衙颁发的通关文牒。游学千万里,其上盖满了各国各地各关隘的官印。眼见着那名骑卒要翻身下马,陈平安三步作一步小跑上前,伸手高高递过文牒。骑卒愈发身体紧绷,一整队斥候俱是瞳孔微缩,如临大敌。 骑卒弯腰接过了关牒,仔细浏览之后,蓦然笑容灿烂起来,原本紧紧握住刀柄的那只手在背后悄悄打了个安全的行伍手势。 骑卒下马递还文牒,在陈平安小心翼翼收起后笑道:“这么糟糕的天气,若是遇上麻烦,可以去我们烽燧暂住休整,备好食物,等到风雪小一些再赶路不迟。” 陈平安感受到骑卒发自肺腑的真诚,立即抱拳笑道:“没事,我刚好借这个机会练习拳桩,难熬是难熬,但是还扛得住。” 大骊尚武,民风彪悍,名动一洲。陈平安如此坚韧,很快就赢得这一队精骑斥候的好感,便是一名面容粗朴、不苟言笑的边关老伍长也会心一笑。 双方就此别过,斥候继续南下侦察,陈平安继续北上返乡。 边骑伍长回头望了眼三人北归的背影,收敛笑意,转头对那麾下骑卒训斥道:“逞什么英雄,不要命了?且不说那少年的深浅,他身边两个衣衫单薄的侍女书童分明是道行不弱的修行中人,否则如何吃得住这天气的打磨?方才我们近距离接触,他们气色之好,你看不出?若三人真是敌国的谍子,你这次贸然前行问话,害得我们全军覆没不说,还会耽搁谍报的传递!” 年轻骑卒嗫嗫嚅嚅,仍是有些不服气:“伍长,咱们身为边关乙等斥候,这还在大骊境内,不管来自哪里的练气士,也得讲讲咱们边军的规矩吧?真敢杀我们,事后盘查起来,定要他们吃不了兜着走。退一万步说,不是还有王爷在嘛,我就不信谁有本事跟王爷掰手腕子。” 戎马生涯半辈子的老伍长气得一鞭子打过去,不过打在了年轻骑卒肩头外的空处,雷声大雨点小而已。他气笑道:“要是换作我刚从军那会儿,你这等行径就是挑衅练气士老爷,知道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碰到个厚道仗义的将军,最多帮你讨要几十两抚恤银子;不厚道的,管你死活!” 能够成为大骊边军的乙等斥候,无疑是大骊军伍的翘楚锐士,就没几个是蠢人。年轻骑卒赶紧亡羊补牢道:“老伍长消消气,以后打到了那大隋高氏的老巢,我用军功给您老人家换个细皮嫩肉的豪门娘儿们,好好降火……” 老伍长笑骂道:“滚蛋!就你那么点军功,给老子塞牙缝都不够。甭废话,继续巡视!上头发话了,小心黄庭国狗急跳墙,越是这种天气越要注意!倒是不怕他们一头撞进来找死,只是打了这么多年仗,可都是咱们的马蹄往别人家踩去,万万没有让别人踩进咱们家门的道理。” 年轻骑卒嬉皮笑脸道:“晓得了晓得了,我这就先行一步,保管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前边的牛脊背山谷。”他深吸一口气,拉了拉略显僵硬的厚实貂帽,晃掉一些冰碴子,缓缓前奔。 一名中年斥候忍不住问道:“伍长,之前两国边境上闹出那么大动静,听说黄庭国境内天崩地裂的,死了好多人,咱们这边倒是没啥损失,这其中是不是有啥说头?伍长您小道消息多,好些个老袍泽如今都是都尉大人了,我知道您之前专门找人喝过酒,有没有可以说道说道的?” 老伍长神色凝重,没有泄露天机,只是咧嘴笑了笑,眼神炙热,语气阴森:“没啥可以说道的,就是咱们很快就有肉吃了,好事!” 那边,顶着风雪前行的陈平安缓缓道:“之前大隋的骑军护送着我们从边境到京城,跟我们大骊骑军相比,总感觉哪里不一样……具体的说不上来。” 青衣小童懒散道:“老爷,这多简单一件事。大隋的骑军是养在深宅大院里头的看门狗,看着厉害而已。当然,真打起架来,估计也能凑合。可是你们大骊的骑军,尤其是边关骑军,就是一群野狗,四处咬人,牙齿早就给磨锋利了。换成是黄庭国的边关戍卒见着咱们三个,早就跑得远远的了,哪里有胆子上前问话。” 青衣小童打了个哈欠,随口说道:“以前在御江,听我水神兄弟讲过一桩秘事。十多年前,大隋北边有一支边军跟一伙山上练气士起了冲突,主将一怒之下,尽起六千精锐,连同他和军中麾下的武秘书郎,加上从袍泽那里借调而来的随军练气士,一起追杀了八百多里,四名行凶的练气士愣是给他们宰掉了三个。” 粉裙女童惊讶道:“在黄庭国,无论是地方行伍还是山下江湖,可不敢跟山上练气士怄气。芝兰曹氏之所以不遗余力地栽培幼子,就是想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需要处处仰人鼻息。” “黄庭国洪氏从上到下都烂透了,将来打仗哪里会是大骊蛮子的对手。”青衣小童百无聊赖地伸出双手,一次次凝聚出晶莹剔透的雪球,一次次抛掷向远方,“大骊边军也折损得七零八落,尤其是武秘书郎战死大半,总之闹得很大。大骊皇帝龙颜震怒,把那个正三品武将召回京城,将其贬为底层士卒,这才让那四名练气士背后的山门消气。只是听说没过几年,那名镇守北关的沙场武夫就出现在了南边野夫关,而且很快就恢复了原先官职,之前所在那支边军更是获得大骊新晋‘铁骑’之一的荣誉头衔,边军人马不但迅速恢复满员,还加入了许多甲等大马和甲等悍卒,如今风光得很。” 陈平安想起大隋山崖书院,自言自语道:“千万别打仗啊。” 青衣小童向高处迅猛抛出一颗雪球,然后用第二颗雪球激射而去,两者砰然碎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看这场灭国大战是逃不掉了,关键就看大隋争不争气。不过如果大骊的白玉京飞剑楼真有传闻那么厉害,我看大隋原本占优的山上势力大多会选择明哲保身,毕竟谁也不愿意被一把从白玉京掠出的飞剑瞬间斩杀于阵法庇护的洞府之内,那就真是死不瞑目喽。谁愿意试一试白玉京飞剑的杀力?境界越高的练气士越惜命怕死。反正我那水神兄弟就说,只要白玉京飞剑有传闻一半的威势,他就主动投降,以大骊庙堂的行事风格,指不定还会保留他御江水神的神位。” 粉裙女童一脸茫然:“白玉京是什么呀,还会跑出飞剑?” 青衣小童哈哈大笑,轻轻弹指,一粒雪球击中粉裙女童的额头:“嗖一下,一柄飞剑就会从大骊京城的白玉京掠出,以五境以上陆地剑仙的御剑速度,转瞬之间就飞过千山万水洞穿了你这傻妞儿的头颅,好玩不?” 粉裙女童双手捂住额头,给吓得不轻。 青衣小童讥笑道:“就你那点微末道行,杀你还需要用白玉京飞剑?你是傻妞儿不假,可大骊朝廷又不傻。白玉京十数柄飞剑,如今率先针对的练气士全部是大隋境内那些个躲在水底下的老乌龟王八蛋。我猜啊,其中有资格上榜的那撮大隋练气士,肯定有人已经悄悄离开大隋版图了,为的就是避其锋芒。” 陈平安虽然一直没有插话,但是对于青衣小童的论点和猜测,觉得绝大多数有理有据,所以全部默默听在耳里,记在心上。但陈平安愈发想不明白,这么一个看问题挺透彻的聪明家伙,怎么在家乡御江就心甘情愿给那个居心叵测的水神背黑锅? 陈平安没有开口询问。这到底是青衣小童的自家事。 他开始默默走桩,迎着风雪一遍又一遍。 在及膝的大雪里,《撼山谱》的走桩不得不极其缓慢,陈平安从山崖栈道一路走到这里,耗费的气力和精神是平时的十倍百倍之多。他全身上下,从外到内,几乎冻成一块冰块,以至于到了后期,根本不用他刻意运转十八停剑气流转,那条宛如火龙巡狩关隘的玄妙气机就会自行快速游走,无形中帮助他勉强维持住一口真气不坠。 每一次呼吸吐纳,都是一次痛彻骨髓的炼狱。 惫懒的青衣小童看得头大,觉得不可理喻:天赋差就认命不好吗?别人在修行路上一日千里,你陈平安每天都在这儿事倍功半,多丢人啊。 粉裙女童则看得快要心疼死了。 半旬过后,风雪渐歇,之后赶路不至于太过艰辛困苦。 三人在这期间绕过了两座关隘和十数座大大小小的高耸烽燧。 陈平安还是会自找苦吃,每天练习拳桩之余,还要主动跟青衣小童切磋武艺,经常被后者一拳打得陷入深雪之中不见人影。 二境依然是可怜兮兮的二境,陈平安的武道进阶真是雷打不动。 青衣小童不知是哀其不幸还是怒其不争,有几次出手重了,打得缺心眼一根筋的自家老爷像断线风筝一样乱飞出去,得挣扎好久才能站起身,一旁观战的粉裙女童便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在这样千篇一律的返乡途中,今年的第一场雪就此落幕,三人终于赶到一座在舆图上标注为风雅县的城镇。因为陈平安拣选了一条通往家乡西山的归路,所以不会经过绣花江、红烛镇和棋墩山。他想要多走过一些陌生的地方。 读几部书,识千余字,行万里路,练百万拳,这就是陈平安当下的心愿。路总归都是需要一步步走出来的,陈平安这次返乡行程,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当然苦头也没少吃。比起赶赴大隋书院的游学之路,归程可以腾出更多时间,通过练拳来打磨体魄,以运气来淬炼神魂,滴水穿石,燕子衔泥,点点滴滴都是添补。 青衣小童会觉得他是在浪费光阴,可是陈平安能够清晰感知到一点点裨益的累积,这种感觉,如同在泥瓶巷每天辛勤劳作,多出几颗铜钱入账,家底在悄然增加,外人觉得乏味,可是陈平安自己的感觉不要太好! 年关临近,风雅县的集市熙熙攘攘。这里不同于大骊边关其他城池,书铺多了许多,书香气更重一些。当然,想找孤本善本是奢望了,这里多是粗劣廉价的私家刻本,错字漏字极多。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是眼界高的,一个是身家雄厚,见惯了好东西,一个是自幼跟圣贤书籍打交道。于是只有陈平安在书铺逛得认认真真,对书架上一长排十二本成套的《玉山燃雪谈》爱不释手,可惜背篓空隙不多,已经装不下这么一套大部头,而且价格太高,便只好退而求其次,买了一本作者署名程水东的《铁剑轻弹集》。 上了年纪的店家便由衷称赞他好眼光,然后解释这是黄庭国老侍郎的著作,如今收入囊中,肯定稳赚不赔。因为市井传闻那人很快就要重新出山,受邀担任大骊一座新书院的副山长。 夜幕中,满载而归的陈平安选了一座简陋客栈,要了两间相邻屋子。粉裙女童单独睡一间,青衣小童跟着陈平安跨过门槛,立即皱着鼻子一脸嫌弃,使劲在鼻子前晃动手掌,驱散那些陈年积久的霉腐味。不愧是修炼成精的水蛇,那些不管如何擦拭都难以消除的气味全部被他一阵阵驱逐到了窗外。 陈平安关上门后,在桌上摊开那张大骊南方州郡舆图,因为这些秘不示人的地理形势图一向为官府独有,民间私藏就是大罪。陈平安看着风雅县和龙泉县之间相距不过六百里路程,一半是便于商旅赶路的官道,一半是相对难行的冲澹江水路,相比这一去一回的漫长路途,六百里路可以算是近在咫尺。 陈平安吃过食物就开始练习剑炉,耳边时不时响起一个妇人的谩骂声,以及客栈掌柜的求饶声。 多像家乡泥瓶巷杏花巷那边的场景,只不过那会儿顾璨他娘亲还在,嘴巴恶毒的马婆婆还没去世,每天都会有学塾的读书声远远传到铁锁井。 等到这次回去,老槐树已经没了,看门人也已不在,泥瓶巷邻居家的院门口,大年三十那天,注定是不会张贴上一副崭新喜气的新春联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收起剑炉立桩,来到窗口,从袖中特意缝补而成的小兜里掏出那颗银色小剑胚,轻轻握在手心,缓缓摩挲。 青衣小童没来由怒喝一声:“找死!” 陈平安闻声转头看去,只见青衣小童双指拈住一团虚无缥缈的灰色烟雾,猛然夹紧,指间传出一阵轻微的噼里啪啦声。灰雾逐渐消散,隐约之间有哀号嘶鸣。 看到陈平安的疑惑脸色,青衣小童欢快邀功道:“老爷,这只不知死活的小精魅已经被我捏爆了!还敢来老爷您的地盘撒野,真是活腻歪了!” 青衣小童指了指那团四处流散的雾气:“它名为枕边魅,并无实体。这小玩意儿所过之处带起的那点风是世间众多歪风邪气之一,最喜欢追逐那些心肠歹毒的骂街泼妇,每当她们搬弄唇舌,这种精魅就会偷偷出现,将那股风气收集起来,最能够离间亲人,尤其是夫妻关系。市井坊间所谓的枕头风,就是它们的拿手好戏。” 陈平安叹了口气,笑道:“以后遇上这类精魅,赶走就是了,不用打打杀杀。” 青衣小童“哦”了一声,歪着脑袋,问道:“老爷,您不是菩萨心肠吗?怎的碰到这等邪祟精魅,就不替天行道啦?” 陈平安哭笑不得道:“什么替天行道,我没那么大能耐……” 他很快就止住话头,不再说什么。 青衣小童没来由心头泛起一些失落,因为没能听到滥好人老爷的大道理。那些道理,以前听着总觉得无趣厌烦,武圣庙那次之后,陈平安便不说了,青衣小童竟然会觉得更无趣。他在桌上趴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病得不轻,干脆爬到桌上,手脚扒开躺着,死气沉沉地望着天花板,盯着一张已无主人坐镇的小蛛网看了半天,开始在桌上翻来覆去。 粉裙女童在那边收拾过被褥床垫,就跑来这边帮陈平安收拾,没忘记好好背着那个崔东山的书箱。这一路风餐露宿,她时时刻刻都护着书箱,由此可见,白衣少年当初在芝兰曹氏的书楼内施展的那一番神通,对她造成的心理阴影有多大。 陈平安重新收好那枚“银锭”,走向桌子,青衣小童赶紧坐回凳子。陈平安从背篓里拿出那本还带着浓郁墨香的《铁剑轻弹集》,青衣小童赶紧狗腿殷勤地端来油灯,帮着点燃灯芯。主仆三人分坐三边。 青衣小童不敢打搅看书的陈平安,笑问坐在对面的粉裙女童:“马上就可以吃掉一颗蛇胆石了,是不是很开心?” 有陈平安在身边,粉裙女童要胆气粗壮许多:“你别打我那颗蛇胆石的主意。” 青衣小童嘿嘿笑道:“老爷私下跟我说了,蛇胆石分大小,品秩有高低。傻妞儿你一路上没有功劳没有苦劳,最没用了,所以只给你一颗最小最差的;我陪着老爷喂拳那么多次,所以我拿到手那两颗是最大最好的,一颗有你十颗那么大哦。” 粉裙女童立即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翻过一页书,微笑道:“别听他瞎扯。” 粉裙女童瞪了眼谎报军情的青衣小童。 青衣小童一拍桌子:“造反?” 粉裙女童往陈平安那边坐了坐。 陈平安对此习以为常,倒是没有故意给小火蟒撑腰说话,始终安静看书。 借着那盏油灯的昏黄火光,陈平安一页页翻过那部读书笔札,其间还拿出了一块棋墩山剩余竹简和当时买玉簪子那家店的店主赠送的小刻刀,读到某些让他眼前一亮的好句子,就一笔一画刻在竹简上。 青衣小童脸颊贴在桌上,自顾自转动眼珠子,装神弄鬼。 粉裙女童不敢跟他对视,就凑在自家老爷身边,看着陈平安读书或是刻字。 陈平安突然眉头紧皱,犹豫片刻后问道:“书上说富贵发达了之后要修桥铺路,不可以修建豪宅大墓。” 青衣小童对此嗤之以鼻,但是没说话,保持那个半死不活的姿势。 粉裙女童点头轻声道:“老爷,一些读书人是有这个讲究,希望有钱了之后行善积德,造福乡里。” 陈平安有些无奈。他原本想着回家之后,就赶在年关之前,立即花钱给爹娘修建一座大坟,气气派派的,不用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青衣小童忍不住开口道:“老爷您如今又不是读书人,讲究这些作甚?再说了,真要担心什么,大不了修桥铺路一并做了,到时候我亲自帮忙,咱们不但花了钱,还亲自出了力,老天爷肯定没话说。” 陈平安恍然,刚刚打结的心结很快就解开,转头望向青衣小童,朝他伸出大拇指,开心道:“好样的!说得对!” 粉裙女童跟着自家老爷一起高兴起来。 青衣小童愣了愣,然后赶紧低头,眼泪差点掉出来了。 走着走着,走过了官道和水路,气氛融洽的一大两小终于看到了一座略显孤零零的高山轮廓。 陈平安停下脚步,拍了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脑袋,然后伸手指向那座名为落魄山的大山。这次他可笑得一点都不含蓄:“到家了!我家!”他开始撒腿狂奔,不再管什么走桩立桩,没有半点近乡情怯的多愁善感,只管埋头奔跑,占据着大半背篓的一袋袋土壤,层层叠叠,随着肩头的起伏不定,窸窸窣窣作响。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屁颠屁颠跟在后头。其实临近大骊龙泉县地界后,他俩早就察觉到异样的灵气,通体舒泰。此刻落入眼帘中的那座大山头,让青衣小童不断咽口水,简直就是垂涎三尺,仿佛瞧见了一大桌子最丰盛的美餐。 青衣小童之前曾经无意间提及,他们这类蛟龙之属,餐霞饮露,只是末等修行之法,进展缓慢,唯有融山根吞水运,才是勇猛精进的大道正途。只可惜灵气充沛的名山大川,要么被仙家坐镇割据,要么早就树立起一座座朝廷敕封的神祇祠庙,哪怕是青衣小童这等修为不俗的江泽大妖也不敢轻易染指,一旦涉及证道长生,尤其是鬼魅精怪,别说修行路上的朋友知己,恐怕就连爹娘都不认了。 反观自幼浸染书香气息的粉裙女童,就要比青衣小童矜持许多。显而易见,同是蛟龙之属的旁支,两人的证道契机大不相同。 临近落魄山的山脚,陈平安放慢脚步。视力绝佳的他发现山上多处尘土飞扬,这让他心里一紧。照理说,落魄山有圣人阮师傅帮忙看顾,不该有意外才对。棋墩山的土地爷魏檗之前倒是答应要在这座山上搭建竹楼,可是一栋小小竹楼,怎么都该搭建完毕了,魏檗也就该打道回府,绝不会长久逗留。为何此时此刻落魄山上还是一副大兴土木的古怪样子?难道是那条黑蟒恶习不改,在自家山上择人而噬,惹恼了县衙,派人入山围剿? 陈平安正要急匆匆让青衣小童变出真身,以便快速登山,突然想起最近在书上看到的一个句子,讲述的是遇事莫慌的道理。于是他当下便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默默告诉自己:不要急,不要急,书上讲的,其实跟烧瓷拉坯是一个道理。 刚要开始登山,陈平安眼前一花,定睛望去,就发现一袭白衣的熟人笑吟吟站在山脚。陈平安脱口而出:“魏檗!” 粉裙女童忍不住“哇”了一声,倍感惊艳。这是她继崔东山之后,这辈子见着的第二位神仙人物,俊俏得没天理。她随即又有些赧颜,躲在了陈平安身后。 青衣小童愣在当场,然后气势汹汹转头问道:“老爷,这家伙是来抢地盘的?” “当然不是。” 陈平安摇头而笑,望向一身潇洒气质远比在棋墩山更加显著的土地爷,好奇问道:“怎么还在落魄山?你们山水神灵,不是不好太长时间离开自己地界吗?” 魏檗笑眯眯道:“巧了,如今我搬家到了披云山,跟你做了邻居。陈平安,以后一定要多多照拂在下呀。”说到这里,这位昔年跌落神坛的神水国北岳正神,如今即将成为大骊北岳共主的尊荣神祇,竟然还玩笑似的给陈平安作了一揖。 陈平安没好意思受这一拜,侧过身躲掉,笑问道:“竹楼造好了吗?” 魏檗直腰点头道:“做好啦,保管没有偷工减料,就在落魄山上,我领你们去瞅瞅?本来挑了块最容易让它扎根的风水宝地,可是被落魄山的山神庙给占去了,只得换了块地盘,不过也不差,视野开阔,天高地远,风景很美,我这一年有事没事就去那边待着,你以后可不许过河拆桥,赶我走啊。” 粉裙女童觉得眼前这家伙模样长得好,不承想脾气也好,然后小丫头就有些骄傲:自家老爷就是厉害,连交好的朋友都这么潇洒绝伦。 青衣小童越看越心虚,突然之间,魏檗毫无征兆地张牙舞爪,对他做了个恐吓姿势,吓得他往后掠出十数丈。 魏檗爽朗大笑:“加上山上那条黑蟒,咱们落魄山要热闹喽。” 陈平安一板一眼纠正道:“落魄山不是你的。” 魏檗无可奈何道:“对对对,你陈平安才是主人,我只是客人,行了吧?” 一行人开始登山,魏檗善解人意地为陈平安解释道:“如今小镇西边这些大大小小的山头都算名花有主了,全部在破土动工,忙着开山事宜,除了开辟山上道路,还要建造凉亭等等。落魄山这样有山神庙的则更加任务繁忙,大骊朝廷工部负责一掷千金,除了卢氏王朝的近万刑徒遗民不要钱就能驱使之外,龙泉郡府和县衙两座官府还雇用了好多你们当地青壮帮着打造出一座座仙家府邸,一副不折腾出人间仙境不罢休的架势,有些劳民伤财啊。”魏檗指了指宽阔的黄土地面,“以后这里会铺上从外地运来的石板,反正比福禄街、桃叶巷的青石地面只好不差。” 陈平安小心问道:“不需要我自己出钱?” 魏檗笑着指向高空:“只要你不想着在空中建造索桥,跟别处山头牵连在一起,那就不用开销一枚铜钱。” 陈平安震惊道:“难道有人这么做了?” 魏檗点头道:“有啊,还不止一两家。在北边好几座山头之间已经出动家族供奉,或是重金聘请专门建造洞天福地的练气士开始搭建长桥了,其中一座还不是铁索木板桥,而是石桥,听说石头清一色是从湖泽之中打捞出来的,估摸着从头到尾,怎么都要花出去百来万两白银。不过效果肯定没得说,行走于石桥上,烟雾缭绕,飘然欲仙,看那日出日落云卷云舒,我都要心动了。” 陈平安啧啧道:“原来他们这么有钱啊。” 魏檗打趣道:“你要是乐意卖掉一座彩云峰或是仙草山,立马就是顶有钱的富家翁了,也能这么穷奢极欲。” 陈平安没好气道:“我要那些花花架子做什么,一个个山头才是立身之本。” 魏檗哈哈大笑。财迷还是财迷,二境还是二境。草鞋换了一双又一双,可少年依旧是那个少年啊。 青衣小童怎么看魏檗怎么讨厌,恨不得一脚踹在那家伙屁股上,踹他个狗吃屎! 一路登山,陈平安见到几拨卢氏王朝的刑徒遗民,有老有幼,有青壮有妇人,大多形容枯槁,神色憔悴,但是在旁监工的大骊军卒应该得到过朝廷授意,并未对这些亡国之徒刻意刁难,一些晕厥过去的老弱便由着亲朋好友搀扶到熊熊燃烧的火炉旁,喂上一口热水、几口吃食。 魏檗云淡风轻道:“一开始可没这么好的光景,累死冻死摔死的卢氏刑徒,当然还有打死和不堪受辱自尽的,短短两个月之内,就多达六百余人。后来是就地升任龙泉郡守的吴鸢不惜冒着丢掉官帽子的风险向朝廷递交了一封奏疏,这才止住了遗民人数骤减的势头。” 陈平安疑惑道:“郡守?” 魏檗伸手画了一个大圈:“原先骊珠洞天方圆千里的广袤地界,哪怕如今是边缘地带都被临近州郡各自在朝堂上找人帮着说话求情,然后瓜分划走了一些,但龙泉如果还只是个县,仍然管不过来,就算升格为郡,其实还是有些牵强。” 陈平安点了点头。这一路走来,关于各国州郡县的版图大小,早就有了清晰认知,毕竟是一步一步丈量出来的。他问道:“棋墩山那条黑蟒到了这里,没有闯祸吧?” 魏檗摇头道:“一直在落魄山老老实实修行,不曾伤人。如今就算它出去找水喝,被人半路撞见,都已经见怪不怪了,相安无事。一些个胆大的当地青壮,已经敢拿石头远远丢它了,它也忍着。” 陈平安皱眉道:“这可不行,我得找人说清楚。魏檗,知道这里谁负责吗?不管结果,我得先说明白,没理由这么欺负人的。” “哪里欺负‘人’了,那就是条刚刚开窍的山野大蟒。”魏檗哑然失笑,“再说了,黑蟒皮糙肉厚,就是给人使劲砍几刀都不痛不痒,陈平安,你不用大惊小怪。何况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对黑蟒观感可不算好,怎么如今才回到落魄山,就开始偏袒起它了?” “如果黑蟒敢率先伤人,我这次见面就会请人打死它,花钱请我都愿意。”陈平安摇头道,“但是如果它没有伤人,那么就跟它在不在落魄山没关系。换成任何一个地方,黑蟒只要是安分守己上山下山,却还有人去主动挑衅它,那可一点都不好玩了,那叫找死。我要是敢这么做,早死在山里一百次了。” “有道理。”魏檗眯眼微笑道,“回头这件事,我帮你打声招呼便是,这些山头的大小关系,我都很熟了。” 粉裙女童双手搭在身前的竹箱绳子上,充满好奇。 这么大一座山头,走了这么久都没到半山腰,竟然都是自家老爷的啊。 老爷果然没吹牛,真有钱! 青衣小童听着久违的大道理,有些神清气爽。当然不是他觉得陈平安说得如何有理,而是反驳了那个看不出深浅的白衣神仙,让他觉得很带劲。 陈平安看似漫不经心道:“魏檗,你认识阮秀吗?龙须河边铁匠铺的一个姑娘。” 魏檗故作思索,然后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圣人阮邛的亲闺女啊!远远见过几次。她家那座神秀山是如今大骊朝廷花最大气力去打造的,她几次进山去看进程,都会来逛一逛宝箓山、彩云峰之类的山头。竹楼造好之前,她也来过一次落魄山,双手背后,就那么看着我在竹楼顶上忙碌,还问我要不要她帮忙搭把手来着,我没答应。小姑娘就那么抬头看了半天,害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最后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走了。” 陈平安转头对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笑道:“阮姑娘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在小镇有两间铺子,都是她在帮我打理,你们见着了她,就喊她阮姐姐。” 粉裙女童立即点头:“好嘞!” 青衣小童有些不情不愿:“我的岁数,当她老祖宗都没问题,凭啥喊她姐姐,白白掉了十八个辈分……” 陈平安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他立即双手捶胸,跟擂鼓似的,义正词严道:“老爷发话,我喊她娘亲都行!” 陈平安乐了,难得不抠门一次,财大气粗道:“回头多给你们俩一颗普通蛇胆石。” 粉裙女童雀跃欢呼,原地蹦跳起来。 青衣小童怔怔问道:“老爷,那我喊她一声夫人,能不能再多给一颗?” 陈平安揉了揉额头:“到时候阮姑娘要打死你,我不会拦着她的。” 青衣小童悚然一惊,突然记起魏檗顺嘴一提的“圣人阮邛的亲闺女”。关于圣人阮邛的行事风格,黄庭国御江都早有耳闻,那真是跋扈至极不讲道理,哪里有把人拽进自家地界然后当场打杀的圣人?他立即干笑道:“我对阮姐姐一定会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我还会帮着老爷盯着傻妞儿,让她别不小心措辞不当,惹恼了阮姐姐,到时候惹来杀身之祸,最后让老爷你难做人……” 陈平安使劲忍住笑,故意不去介绍那个姑娘的温柔性情,反而板着脸“嗯”了一声,点头道:“见了面,要礼貌客气。” 弯弯绕绕,最后魏檗领头走在一条青石小径上,自嘲道:“咱们脚下这条小路是我临时铺出来的,随便收集了些山涧石子,陈平安你回头不妨换了。” 陈平安走在结实齐整的石子路上,笑道:“不换不换,这就很好。” 众人视野豁然开朗,看到了一栋两层的竹楼,颜色苍翠欲滴,模样精巧别致,关键是正对着大好山河。竹楼底层摆着几张玲珑可爱的小竹椅,上头垫着小小的茅蒲团。 陈平安眼神呆滞,张大嘴巴,被震撼得无以复加。本以为魏檗答应自己建造一栋竹楼,想象之中,不歪歪扭扭就已经很好了,哪里能够想到是如此之好。 陈平安回过神后,轻声问道:“它是我的?” 魏檗笑道:“当然。” 陈平安抱拳道:“魏檗,以后落魄山就是你半个家,只要想住就随便住。” 魏檗笑道:“哟,这就改口啦?先前是谁说落魄山不是‘咱们的’来着?” 陈平安呵呵笑道:“魏檗,你堂堂棋墩山土地爷,跟我一般见识多掉价啊。” 魏檗哈哈大笑,伸手点了点他:“到底还是有些变化的嘛,这趟远游求学没白走。” 之后魏檗看着一溜烟跑到竹楼二楼、并排趴在栏杆上举目远眺的一大两小,一颗高一些的大脑袋连着两颗矮点的小脑袋,觉着其实也挺像一座小山头的。 “老爷老爷,这儿风光可好啦,以后我们能住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啊。” “老爷,把这里划给我呗,我可以少要一颗普通蛇胆石,咋样?” “不行。” 像是被他们的欢快情绪感染,早已不是棋墩山土地爷的魏檗转身一同望向远方山河,也有些笑意。 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矣。 看了一会儿,陈平安带着他们下山去往小镇。 魏檗神出鬼没,身影已经消逝不见,青衣小童小声提醒道:“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啥好鸟!老爷,以后少跟那家伙打交道,我这可是老成持重之论啊。” 陈平安没理睬他。 一路熟门熟路地翻山越岭,当三人遥遥看到小镇西边房舍的时候,陈平安轻轻叹了口气。之前专门爬上了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陈平安已经眺望了一遍家乡,给身边两个家伙指出了许多地方的大致位置。例如自己家祖宅所在的泥瓶巷、齐先生当年教书的学塾、坐拥两间铺子的骑龙巷、送信最多的福禄街和桃叶巷、小镇外边的铁匠铺、东边的神仙坟和最北边的老瓷山等等。唯独那座恢复原本面貌的石桥,陈平安只是在望向铁匠铺子的时候,眼角余光一瞥而过,不但没有介绍什么详情,甚至连明显的眼光停顿都没有。亲眼见识过了外边的世道险恶和千奇百怪,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青衣小童大摇大摆道:“老爷,咱们等下是先去骑龙巷看看草头铺子和压岁铺子?” 陈平安轻声道:“先去我爹娘坟头。” 三人没有穿过小镇,而是沿着河水往下游走去。默默走过那座已经不见老剑条的石桥,经过矗立起一栋栋低矮茅屋、高大剑炉的铁匠铺子,最后来到那座小小的坟头之前。陈平安摘下背篓,拿出那些还不如拳头大小的棉布袋子,为坟头添土。 少年那张黝黑脸庞上,既没有伤心伤肺的模样,也没有衣锦还乡的神情。 走过山走过水走过千万里的少年,回到家乡后的第一件事,只是默默打开那些袋子,为爹娘坟头添加一抔抔土壤。 一大两小走下山,返回小镇,青衣小童见识过了落魄山和竹楼的富贵气象,觉得入乡随俗也不错,同时对家乡的眷念浅淡了一些,喜气洋洋道:“老爷,接下来咱们去哪儿?泥瓶巷祖宅?老爷,不然咱们把整条泥瓶巷买下来吧,如果老爷手头紧,没关系啊,我有钱!大钱不敢夸口,那些家当折算成金子银子的话,茫茫多哇,老爷可以拿蛇胆石来换,普通的就成!” 陈平安笑道:“买下泥瓶巷做什么?没这么糟践银子的。” 青衣小童不太服气,倒是没敢跟陈平安顶嘴。老爷总觉得自己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精明得很,可他自个儿还不是冲着蛇胆石去的? 看到青衣小童吃瘪,粉裙女童有些开心。她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想着到了泥瓶巷,就帮老爷把祖宅拾掇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到了龙须河沿岸,陈平安给他们说了些之前关于这条河的故事。青衣小童听得心不在焉,猛然睁眼怒视河水某处,一跃而去,虽然没有现出凶悍真身,可一手驭水神通施展得颇有章法。每次出拳击中河面后,就跟凿井似的,打出一个个河水激荡的巨大漩涡,原本一条缓缓流淌的祥和河水被他折腾得翻覆无常。 青衣小童在河面上如履平地,像是在追逐隐匿于河底的某物,嘴上嚷嚷着:“不长眼的虾兵蟹将,也敢觊觎大爷我的美貌?!” 陈平安没有阻止。一来青衣小童的出手毫无征兆,已经来不及;二来因为离开小镇之前,有次他在岸边走桩,确实发现河中好像有东西在凝视着自己,透着股让人不舒服的阴沉气息,让他感到一阵后背发凉。只是当时他刚刚练拳,不敢刨根问底,只能敬而远之。 再次见识到青衣小童的暴戾脾气,粉裙女童有些头疼,小声提醒陈平安:“老爷,大骊朝廷有对这条龙须河敕封神灵吗?比如河婆河伯什么的。如果是品秩更高的河神,咱们可别这么不依不饶的。书上说过,县官不如现管。书上还说,远亲不如近邻……” 这还真把陈平安问住了,环顾四周后,认真想了想:“如果是河神,应该得有祠庙吧,一路走来,好像没看到。” 陈平安心中微微叹息,想起背篓里一块竹简上自己亲手篆刻的“欲速则不达”,便决定放弃这种没头没脑的旁敲侧击,对那个愈战愈勇的青衣小童喊道:“回来!” 遥远河面上大打出手的青衣小童从袖中掠出一阵阵法宝带起的流光溢彩,大笑道:“老爷,稍等片刻,就一会儿,我马上就可以逮住这条滑不溜秋的小泥鳅了!跟我比拼水战功夫,真是……哎哟,还有点家当的意思啊,这件法宝品相不错啊,可惜大爷只要沾着水,就天生一副横练无敌的体魄!臭八婆,你这点本事根本不够看啊。哇哈哈,抓住你后,就把你往我家老爷床上一丢,保准蛇胆石到手!” 青衣小童和那河底阴物打得有来有往,双方法宝迭出,龙须河上宝光熠熠。 当然,这是青衣小童心存戏耍的缘故,否则以他的强横体魄和不俗修为,哪怕不用出真身,一样能够以蛮力重创对手。 片刻之后,青衣小童转身一路小跑向陈平安,手里倒拽着一大把……黑色长发? 到了临近陈平安和粉裙女童的岸边,青衣小童松开手,得意扬扬道:“老爷,这婆娘长得不错,臀儿滚圆,一个能有傻妞儿两个大呢,不如收了当丫鬟吧?” 粉裙女童满脸涨红,羞愤难当。 青衣小童脚边的河面上露出一颗脑袋和一段白皙脖颈,正是龙须河的河神马兰花。此刻她的神色楚楚可怜,一头鸦青色瀑布头发铺散在水面上,随着剧烈晃荡的河水荡漾摇曳。她见着陈平安,想着他的个子好像稍高了一点,可穷酸依旧,而且不知怎的祖坟冒青烟,竟然收了青衣小童这么厉害的喽啰。 马兰花眼神晦暗不明,迅速收敛复杂思绪,微微垂下头,泫然欲泣道:“我是龙须河新晋河神,按例需要巡查所有途经河岸的各路人等。职责所在,若是无意冒犯了各位,还望三位神仙手下留情,莫要跟我一般见识。” 陈平安让青衣小童赶紧上岸,对这个面孔陌生的龙须河神抱拳道歉:“是我们冒犯了河神夫人。我叫陈平安,就是龙泉本地人,不知河神夫人是何方人士?” 马兰花的眼神闪过一抹古怪,很快怯生生道:“既然当了一方山水神灵,就必须斩断俗缘,这跟僧不言名道不言寿是一样的道理,所以公子莫要询问我的来历了。总之我不但没有害人之心,反而还会庇护这条龙须河的水运。” 青衣小童勃然大怒:“给脸不要脸是吧,欺负我家老爷好说话是吧?” 陈平安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脑袋,不让他重返水中跟堂堂河神撕破脸皮,对着妇人点头笑道:“有劳河神夫人了。” 马兰花连忙抬起一截白藕似的手臂,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这次是不打不相识,陈公子无须多心,以后若是有事,公子让人到河边知会一声,我一定不会推脱。” 陈平安不再跟她继续生硬地客套寒暄,这本就不是他的强项。而且对方口口声声“陈公子”,让他浑身不自在,就带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快步离去,很快就走近了那间坐落在河畔的铁匠铺子。 马兰花缓缓潜入河底,眼神阴森,满脸怒火,一脚踩死一只河底烂泥里的老王八,又补上一脚,踩得龟壳粉碎才罢休。但她随即又有些后悔,磨盘大小的老王八,已经活了小两百年,加上如今骊珠洞天四散流溢,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一律雨露均沾,已经给老王八生出一丝灵性,说不定两三百年后,只要它成功开窍,就会成为自己手底下的一员可用之兵。 马兰花哀叹一声,弯腰对着那堆破碎龟甲道:“你要怪就怪那个姓陈的小泥腿子,是他牵累了你,他才是罪魁祸首。陈公子?我呸!克死了爹娘的小王八蛋,跟你才是一路货色,怎么不干脆死在游学路上,给人踩得稀巴烂……” 她恨极了陈平安,骂骂咧咧,身形曼妙地行走于水底,身后拖曳着长达一丈有余的青丝,如同豪阀贵妇的漫长裙摆。她不知不觉往下游逛荡而去,等回过神来时,已经来到龙须河和铁符江的交界处,脚底下就是疾坠而落的迅猛瀑布——吓得她掉头就跑。 这一年当中,龙泉郡热闹纷纷,无数妖怪精魅从四面八方涌入,希冀着能够在此修行,汲取灵气。如果说她这个龙须河神最多只是趁火打劫,跟妖物讨要一些过路费,帮着孙子积攒点家底罢了,那么下边铁符江里头的那个凶神煞星,正儿八经的大江正神,真是好大的杀心好重的杀性,死在她手底下的野修散修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奇怪的是,大骊朝廷和龙泉郡府对此从不过问半句,让马兰花好生羡慕,于是愈发惦念起那座迟迟不来的河神庙了。 第39章 恍如神人 铁匠铺门口,陈平安正犹豫着要不要登门,就看到石拱桥那个方向出现了一名青衣少女的身影。少女也瞧见了他,先是站定不动,过了片刻,才加快脚步。 陈平安带着两个小家伙迎向她,笑着远远打招呼道:“阮姑娘!” 阮秀应声,小跑向陈平安,站定后,柔声道:“回来了啊。” 陈平安点头道:“回了!” 一时间,两两无言。 青衣小童瞪大眼睛。哇,不愧是圣人的女儿,长得真是俊。可惜人不可貌相,好像她脾气不是很好,极有可能一言不合就打死自己,要不然自己肯定要喊一声夫人了。 粉裙女童眨着眼眸,充满好奇和仰慕,心想自己长大以后也要长得像眼前这个柔柔弱弱的青衣姐姐。 阮秀率先打破沉默,微笑道:“先去铺子喝口热水,然后放在我家那边的东西,我帮你一起搬回泥瓶巷?” 陈平安“嗯”了一声。 之后,阮秀开始说小镇的琐碎事情:泥瓶巷那栋不知主人是谁的屋子,她已经帮着修缮好了。只是草头铺子和压岁铺子的生意不是太好。阮秀说到这里的时候,有些愧疚和难为情。她还自作主张地把陈平安邻居家的那笼母鸡和鸡崽儿带回铁匠铺子养着,但是不小心给野猫叼走了两只……阮秀说起这个,就更加失落了,把陈平安给乐得不行,赶紧安慰她:“这才多大点事啊,哪里需要上心,赶明儿杀了老母鸡炖锅鸡汤都成,我如今饭菜手艺大涨,肯定好吃。” 这可把阮秀急坏了:“不能杀不能杀,它们乖得很,如今还都有了名字呢。” 见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阮秀这才晓得是陈平安故意使坏,轻轻瞪了他一眼。 青衣小童恍然大悟:敢情老爷一开始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这个姐姐哪里脾气差了?真是亏大了!青衣小童觉得这颗失之交臂的蛇胆石,别说撒泼打滚上吊投水,就算偷也要偷到手,要不然心气难平! 走入那间井然有序的铁匠铺子,原本走路飘忽的青衣小童立即吓得脸色雪白,粉裙女童更是躲在了陈平安身后。 七口水井星罗棋布,每一口皆有剑气冲霄而去。哪怕只是多看一眼,就让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觉得双眼生疼,几乎要忍不住刺痛落泪,恨不得现出真身,抵御那些无形的威压和磅礴剑意。瑟瑟发抖的两个小家伙之前到了龙泉的那种兴奋和激动立即烟消云散,只觉得这里处处凶险,简直就是一座人间雷池,最是镇压他们这些蛟龙之属的旁支遗种。直到陈平安让他们俩坐在一栋茅屋前的竹椅上,他和阮秀去不远处那栋黄泥房搬东西,两个小家伙才略松一口气,面面相觑,发现对方额头都是汗水。 青衣小童跷起二郎腿,故作轻松,讥讽道:“傻妞儿,胆小鬼,没出息!” 粉裙女童小声道:“你又好到哪里去了。” 青衣小童双臂环胸,老神在在道:“我这叫示敌以弱,你懂个屁!” 粉裙女童看到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汉子大步走来,出于礼貌,她赶紧起身道:“叔叔好,我是陈平安老爷家的婢女。” 汉子点点头,搬了把椅子坐在不远处,望向泥屋那边,脸色不太好看。 青衣小童打量一番,没看出门道,只当是铁匠铺子的壮劳力:“瞅啥瞅,我可警告你,秀秀姑娘是我家老爷的老相好,你要是敢动歪心思,我就一拳打死……算了,老爷叮嘱我要与人为善,算便宜你了,只是一拳打得你半死!” 汉子脸色愈发难看,没说话。 青衣小童自以为看出一点苗头,因为中间隔着一个碍眼的粉裙女童,他探出身,扭过头望着汉子:“你真对我家老爷未过门的夫人有念想不成?他娘的,你多大岁数了,真是气死我了。大爷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真没见过你这么厚颜无耻的腌臜汉子。来来来,咱们过过招,我准许你以大欺小……” 陈平安身后那只空去大半的背篓里,现在已经填入一只沉重的棉布行囊,跟阮秀并肩走来。看到汉子后,他恭谨地喊了一声“阮师傅”,可是汉子根本没搭理他。直到阮秀笑着喊了一声“爹”,汉子才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爹?青衣小童就像被一个晴天霹雳砸在脑袋上,二话不说就蹦跳起来,跑到汉子身前的地面上,扑通一下跪下磕头:“圣人老爷在上,受小的三叩九拜!” 这条御江水蛇砰砰磕头,毫不犹豫,只是一肚子苦水,腹诽不已:你一个高高在上的兵家圣人,好歹有点圣人风范行不行?就该在那山岳之巅吞吐日月才对啊,要不然在大水之畔出拳如雷也行,结果一声不吭跑来我身边坐着跟块木头没两样,闹哪样? 堂堂十一境的大佬,坐镇骊珠洞天的兵家圣人,享誉东宝瓶洲的铸剑师,你不在额头刻上“阮邛”两个大字就算了,咋还长得这么普普通通?退一万步说,走路好歹要龙骧虎步吧?坐着就要有渊渟岳峙的气势吧? 觉得自己瞎了一双狗眼的青衣小童磕完头后,仍是不敢起身,一副慷慨就义的姿态,只是哭丧着脸,眼泪哗哗往下流,眼角余光瞥了一下自家老爷,希冀着老爷能够为自己仗义执言一下。他这次是真有投水自尽的心思了。 有些疑惑青衣小童的古怪作态,阮秀不明就里,也不愿多问什么,只道:“爹,我陪着陈平安去趟小镇。” 阮邛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早点回来打铁。” 阮秀问道:“爹,开炉铸剑的时辰不对啊,怎么回事?” 阮邛站起身:“我说了算,你别多问。” 阮秀“哦”了一声。 直到阮邛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青衣小童这才有胆子站起身,摇摇晃晃,擦拭着满脸泪水和额头冷汗,心有余悸,默默念叨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一行人走出大有玄机的铁匠铺子,走过千年又千年横跨河水的那座石拱桥,陈平安突然跟身边的青衣姑娘道了一声谢。 阮秀转头笑道:“变得这么客气了啊。” 陈平安诚心诚意道:“到了外边,才知道一些事情,所以真不是我客气。” 阮秀笑问道:“是在夸我吗?” 陈平安笑容灿烂:“当然!” 阮秀凝望着少年的笑脸,收回视线后,望向小镇,说了一句让人一头雾水的话:“没有变,真好。” 恐怕只有圣人阮邛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和深意。 或者齐静春知道一切,可能某个老人也依稀看出些端倪,但是都不会说什么。 阮秀自幼就天赋异禀,是真正的千年不遇,绝非寻常的修行天才可以媲美,以至于阮邛不得不自立门户,跑到骊珠洞天遭罪,为的就是借助这方天地的术法禁绝来遮掩阮秀的出类拔萃,或者说是在尽量拖延女儿“木秀于林,峰秀于山”的时间。 这名手腕上有一尾火龙化作镯子盘踞环绕的青衣少女,不单单是火神之体那么简单。因为在她的眼中,所看到的世界和人事,跟所有人都大不相同。她可以直接看到人心黑白,看清楚因果善恶,看出气数深浅。 在她眼中,天地之间,色彩斑斓。这意味着她的证道之路会更加坎坷难行。当然,一旦证道,她的成就之高,大道之大,根本就是不可估量。所以当初在青牛背,阮秀第一眼看到陈平安,之所以没有退避消失,就是因为看到了他的“干净”。偌大一个骊珠洞天,世间百态,只有这个陈平安,孤零零一个人,纤尘不染,就像一面崭新的镜子。所以阮秀喜欢跟他待在一起,喜欢偷偷观察他心湖的细微起伏,悄悄感受他的喜怒哀乐。 对于这位吃货姑娘而言,少年就像一道最好吃的“糕点”,她很喜欢,喜欢到舍不得吃的那种。她很担心陈平安这趟出门远游,心湖会变得浑浊,心路会泥泞,沾染那些不好的习气和繁乱的因果。现在看来,陈平安确实变了一些,但还是很好的。阮秀如释重负的同时,就更加喜欢陈平安了:看吧,我就知道他肯定不会让人失望的! 一路走到泥瓶巷,走入那条狭窄阴暗的巷弄,即便青衣小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仍是瞠目结舌:自家老爷就是在这条破烂巷子里长大的? 阮秀娴熟地开锁推门,打开院门之后的屋门,连同刘羡阳和宋集薪两家一起,总计三串钥匙,她一起递还给陈平安。 陈平安收起后,跨过门槛,看着再熟悉不过的屋子。里面很整洁,窗台上竟然还放了一盆不知名的小巧草木,在寒冬时节绿意郁郁,让人格外有意外之喜。 陈平安正要开口说话,阮秀已经笑道:“可别再说谢谢了啊。” 陈平安有些尴尬,将背篓放在地上,又将那沉重行囊拿出搁在桌上,再蹲在地上,摸摸索索,最后拿出一块小竹简,站起身后递向阮秀,赧颜道:“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外边城镇吃的东西倒是很多,可我怕压坏了,时间放久了也不好,实在没办法,就做了这个,别嫌弃啊。” 阮秀愣了愣,接过那块巴掌大小的青绿竹简,入手沁凉。她低头凝视,发现原来上边刻了一行小字:“山水有重逢”,写得端端正正,认认真真。 阮秀笑得眯起眼眸,用手指肚轻轻摩挲那些刻字,低着头说道:“我很喜欢。” 青衣小童一脸呆滞。这都行?圣人独女,就这么一块破竹简、一行破字,就喜欢?大爷我之前的几百年江湖是不是白混了?记得以前水神兄弟看上一个眼高于顶的山上婆姨,送给她成堆的财宝,光是跟自己就借了好些品相不俗的法宝,可从没见那娘儿们咧一下嘴啊,东西全盘笑纳,好脸色一个没有。 陈平安当着阮秀的面打开布囊,露出一大堆石头,零零散散怎么都该有八九十颗。里头还有一只稍小的棉布袋子,打开之后,里面装的还是石头,但是色泽绚烂各异,大小不同,只有十余颗。 粉裙女童如遭雷击。青衣小童两眼放光,狂咽口水,恨不得饿虎扑食,全部吞下肚子。说不定之后走出这条破巷子,自己就已经是真正的大爷了,这么一座小山似的蛇胆石,莫说是八境,九境十境都有希望!但是一想到身边还站着一个爹是圣人的姑娘,青衣小童这才忍住杀人越货的冲动。 陈平安拣选出两颗上岸后始终未曾褪色的蛇胆石,一颗色泽桃红、晶莹剔透,一颗乌青厚重,分别递给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然后再拿出四颗普通的蛇胆石,对半分送给如获至宝的两个小家伙。 粉裙女童还背着那只书箱,这会儿一手兜住三颗蛇胆石,一下子哭了,抬起手背狠狠擦拭眼眶。青衣小童则死死盯住手上的蛇胆石,满脸陶醉和痴迷。 陈平安一拍脑袋,笑着又拿出一对模样色泽相差无几的上等蛇胆石,通体鲜嫩黄色,质地细腻如冰冻住的羊脂油水,依旧是一人一颗赠送给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青衣小童这才想起自己确实应该有两颗,接过手后,傻呵呵笑着。 粉裙女童不敢伸手去接:“老爷,说好了,我只有一颗好的蛇胆石啊。” 陈平安拍了拍她的脑袋:“我是谁?你的老爷。送你东西还需要理由?赶紧收好。” 粉裙女童小心翼翼拿住后,愈发哭得稀里哗啦。 青衣小童一脸矛盾神色,既有狂喜,也有幽怨,试探性问道:“老爷,也多打赏我一颗呗?” 陈平安笑道:“以后如果不再欺负她,我就送你。” 青衣小童使劲点头:“我今天肯定不欺负傻妞儿,明天就给我呗?后天,最晚大后天送我。老爷,行不行?” 陈平安反问道:“你说行不行?” 青衣小童一咬牙,转头对粉裙女童郑重其事道:“傻妞儿,我接下来一个月都不欺负你。” 陈平安气笑,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最少一年时间。” 青衣小童故作委屈,其实在心里偷着乐。对于他们这些蛟龙之属而言,一年算什么,一百年光阴都不算长的。 陈平安又不是真傻,只是懒得计较青衣小童那点弯弯肠子而已,毕竟这一路行来,有他们相伴,他走得一点都不寂寞。陈平安其实很感激他们两个,转身重新收好大小布囊后,阮秀也已经收好那份礼物,屋内两大两小围着桌子各坐一方。 阮秀提议道:“去铺子看看?” 陈平安点头道:“看过了铺子,我刚好去趟福禄街李家大宅,有个东西要送给李宝瓶的大哥。” 锁好门一起离开院子,那条活蹦乱跳的过山鲫被装在一只小陶罐里,陶罐里装满了阮秀从铁锁井挑来的井水。过山鲫总算是名副其实的如鱼得水了,在里头肆意游窜,欢快异常,不断溅射出水花。青衣小童刚刚吞下一颗普通蛇胆石,便想着好好表现自己,主动捧过陶罐,被水花溅射到身上后,突然震惊道:“这井水……有讲究啊。” 阮秀点头道:“可惜铁锁井如今被外乡人买下了,老百姓已经不可以去挑水,靠近都不行。”但她去挑水,当然没问题。 青衣小童在铁匠铺子受过惊吓后,已是风声鹤唳,再不敢横行无忌,听闻噩耗,差点要捶胸顿足,只好碎碎埋怨陈平安为何不早点买下水井。 阮秀轻声问道:“不然我去找人谈谈看?如果你愿意的话,说不定可以买下来。” 陈平安赶紧摇头:“不用,而且我如今也没钱了。” 阮秀欲言又止,眼见着陈平安神色坚决,只得打消了心中的那个念头。 临近骑龙巷,陈平安说道:“有个名叫石春嘉的小姑娘,好像就是其中一间铺子的掌柜的女儿。” 阮秀有些迷糊:“我不知道啊。” 少女不在意的事情,其实有很多。 当两间铺子的伙计听说店铺真正的主人露面后,都过来凑热闹,见着陈平安后,难免有些失望,陆陆续续返回铺子干活。倒是他们对着阮秀喊掌柜的,让少女有些羞赧。 陈平安在压岁铺子坐了一会儿,喝了热茶,有些无地自容,因为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反而是阮秀有条不紊地询问相关事宜,入账多少、盈利多少。陈平安看着脸色认真的青衣少女,挠挠头,开始觉得自己的礼物送得太马虎了。 动身去往福禄街之前,阮秀看了眼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跟陈平安轻声叮嘱了一句:“福禄街和桃叶巷如今大变样,搬来很多外乡人,其中李家比较特殊,他们家老祖成功跻身十境,按照大骊先帝颁发的恩赏令,当今天子给李家赐下了两个恩荫名额,李氏子孙能够直接获得两个清流官身。不知为何,只有一个在京城当了官,另一个却拒绝了,现下就留在家里,所以福禄街最近气氛有点怪。” 陈平安想了想,让两个孩子留在压岁铺子里,自己捧着陶罐去往福禄街,而且没让阮秀带路。阮秀也没坚持什么,自回铁匠铺子了。 她走向不知走过多少次的石拱桥。廊桥早已拆去,如今老剑条都已消逝不见,曾经有好事之徒试图搜寻,希冀着一桩聊胜于无的机缘,只是徒劳无功。 对于忙忙碌碌、暗流涌动的龙泉郡而言,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了太多太多,需要谋划的千秋大业又是层层叠叠,哪里顾得上这种小事。 阮秀走在石桥上,情不自禁地掏出那块竹简,高高举起。 五个小字,百看不厌。 她突然觉得如果能在背面再刻上一行字,就更好了。比如“陈平安赠阮秀”? 小镇上,陈平安再一次踩在青石板路上,一座座高门豪宅如山脉绵延。相比之前的一次次送信,如今回头再看,陈平安自然而然就看出了更多的意味。 陈平安这才刚刚走到李家门口,就看到有个青衫男子站在那边,笑望向自己。不知为何,看到这个满身书卷气的年轻男子,陈平安就会想到那次去学塾送信,回首望去,当时眼中见到的,正站在学塾门口的齐先生,也是跟这人一模一样的风采,恍如神人。 陈平安走过半条福禄街积攒下来的沉重心绪一扫而空,捧着陶罐快步上前。 年轻书生笑容和煦,迎面走向陈平安,率先开口:“你就是陈平安吧,我叫李希圣,是宝瓶的大哥。宝瓶在山崖书院寄出的家书我已经收到了,我这个当哥哥的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回报,听说你一直在读书,以后不妨经常来我家,我还算有些藏书,请君自取。”不但如此,他从陈平安手中接过陶罐后,还弯腰一拜,“只好大恩不言谢了。” 这让陈平安有些手足无措,只得指着那只陶罐,神色拘谨道:“李公子,陶罐里装着一条过山鲫,是我在回来的路上,在山上找着的,来送给宝瓶。” 李希圣低头看了一眼陶罐里的金色游鱼,在方寸之地犹然优哉游哉。他抬起头,望向陈平安,感慨道:“曾经在先贤笔札中见到过过山鲫的神奇描绘,金色过山鲫更是万里挑一,没想到这辈子还有亲眼见证的机会。放心,我一定会小心饲养,将来宝瓶回家了,她一定很高兴。” 陈平安完全不知如何作答。虽说这是他拖着崔东山一起眼巴巴盯着那群浩浩荡荡的过山鲫,最后瞪得眼睛发酸,好不容易才逮住的,可不管书上如何记载,不管崔东山说得如何玄妙,对他来说,真谈不上多么珍稀贵重。 只要是他内心认定的亲近人,他就愿意掏心窝。 陈平安实在不擅长热络聊天,挠挠头,告辞一声,就要转身离去。 李希圣连忙喊住他:“怎么不去家里坐一会儿?我今天先带你走一遍,以后就自己来登门看书,我随后会告知门房。” 陈平安摇头道:“下次吧。” 李希圣无奈笑道:“那好歹让我放下了过山鲫,将陶罐还给你吧?” 这次陈平安没客气,点头道:“那我在这里等着。” 李希圣笑道:“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他转过身,捧着陶罐一路小跑。 这一刻的他,不再像那在书上说着道理的圣贤夫子,而是真的很像那个红棉袄小姑娘的大哥。 没过多久,李希圣就捧着陶罐跑回来了,两边腋下还夹着好几本书。 陈平安接过陶罐,弯腰放在地上,使劲擦过双手,这才接过那些书籍,有样学样地夹在腋下,最后动作滑稽地拿起陶罐:“我看完就来还书。” 李希圣笑如春风,摆手道:“不用着急还书,慢慢看就是了,它们比宝瓶乖多了,可不会自己跑来跑去。”他收起玩笑神情,缓缓道,“陈平安,别觉得我邀请你登门看书是客套话,我是真的很希望你多来。宝瓶虽然很聪明,可终究年纪还小,孩子心性,让她在家里安安静静看书,那真是比登天还难。所以这么多年来,感觉家里好像就我一个人在翻书看书,仔细想一想,其实挺没意思的。” 李希圣一口气说了许多心里话,如果这里有李家人在场,一定会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因为这位名声不显的李家大公子在弟弟李宝箴的衬托下显得实在太古板无趣了,虽然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但是话极少,沉闷无趣,每天不是躲在书斋里埋头研究学问,就是在大宅里独自散步,日出日落也看,风雪明月也看,什么都看,鬼知道这能看出个啥名堂。好在李希圣到底是李家嫡长孙,人缘不差,府上没人会讨厌一位性情随和的未来一家之主,只是比起弟弟李宝箴,更不讨喜罢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来的。” 李希圣“嗯”了一声,跟少年挥手告别。 看着陈平安逐渐远去的背影,李希圣喃喃道:“我见青山多妩媚。”他会心一笑,“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李希圣转身走向大门,跨过门槛,满脸笑意,自言自语道:“又是美好的一天。” 但是他一想到京城传来的消息,便又叹了口气。没办法,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走着走着,穿廊过栋,他又自顾自笑了起来:“不耽误今天的美好。” 廊道中,一个妙龄丫鬟与他打了个照面,放缓脚步,侧身施了一个万福,娇柔道:“大公子。” 李希圣习惯性放缓脚步,笑着点点头,并不说话,就这么擦肩而过。 姿色不俗的丫鬟转头望去,难免自怨自艾,心中哀叹一声。大公子人是不错,可惜不解风情啊。若是换成二公子,一定会停下身形与自己闲聊,还会夸奖几句自己新买的漂亮头饰。 她自然不知,这位李家嫡长孙确实不解此处风情,但却深谙别处风情,如骤雨打枯荷、春风吹铁马、将军佩宝刀、大雪满青山,皆是那人眼中的人间美好。 李希圣回到自己院子,院内有一个各色鹅卵石堆砌起来的小水池。李希圣蹲在水池旁边,低头望着清澈的池水,里头就有那尾金色过山鲫,摇头摆尾,逍遥忘忧。 很难想象,这个有模有样的水池,全是李宝瓶一个人的功劳。小姑娘每次偷溜出门,大多会去龙须河捡取石头,几块几块往家里搬。后来有天李宝瓶突发奇想,看着角落堆积成山的石头,就要给大哥打造出一个可以养鱼养螃蟹的水池。李希圣对此阻拦不成,只好帮着出谋划策,但是从头到尾,活全是李宝瓶一个人干,李希圣这个大哥想帮忙,她还死活不乐意。 李希圣看见一块青石板底下有个探头探脑的小家伙,笑眯眯道:“你们两个,好好相处,不许打架。” 他站起身,去往悬挂匾额为“结庐”的小书斋,开始铺纸研磨,提笔作画——是一幅古意浓浓的雪压青松图。放下毛笔后,李希圣抖了抖手腕,开始低头端详这幅画,墨汁未干,墨香扑鼻。最后,他朝着那幅画轻轻吹了一口气。画中青松如遇强劲罡风,竟是飒飒作响,枝头积雪瞬间消散。 阮秀欢快地回到铁匠铺子,没在剑炉找到她爹的打铁身影,又上外头找了一圈,发现他竟然在檐下竹椅上喝闷酒。 阮秀觉得奇怪,问道:“爹,不打铁吗?” 阮邛摇摇头心想:打个屁的铁,今日不宜铸剑。但如果是打陈平安,我倒是一百个愿意。 阮秀坐在一旁:“爹,今天忘了捎壶酒回来,明天去镇上,我肯定给你买壶好的。” 雪上加霜。她自然不知道这句话一出口,无异于在她爹的伤口上撒盐。 阮邛叹了口气,喝了一大口闷酒,怔怔望向远方的龙须河,低声问道:“秀秀啊,你是不是喜欢陈平安?” 阮秀笑道:“喜欢啊。” 听到自己闺女回答得如此干脆利落,阮邛反倒是松了口气:看来还有悬崖勒马的补救机会。这位兵家圣人问道:“知道我为什么不答应收陈平安为徒吗?” 阮秀愣了愣,纳闷道:“爹,你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你说对陈平安印象不差,只可惜不是同道中人,你们俩不适合当师徒,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再就是陈平安……不太一样,所以爹担心因为我跟他走得太近,会吸引许多幕后势力的注意,所以看到我和陈平安做朋友,你其实不太高兴,我是能理解的。” 感觉所有道理都给闺女早早说完了,阮邛顿时哑口无言,强忍住跑到嘴边的言语,狠狠喝了一大口酒:既然道理都晓得,以后就少跟陈平安那家伙厮混啊!傻闺女,你又不缺那点狗屁机缘。再说了,如今陈平安也丧失了引诱“飞蛾扑火”的本事,更何况闺女你本身就是最大的机缘!结果如何?一听说人家回乡了,就从骑龙巷一路飞奔到石拱桥,然后就假装闲庭信步,慢悠悠走向自家铺子,你到底骗谁呢? 阮邛放下酒壶,淡然道:“齐静春一走,就等于收官了。如今这龙泉郡虽然没什么大的凶险,可骊珠洞天这么大一块肥肉从天上掉下来,说是豺狼环伺,丝毫不过分。很多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爹还是那句话,陈平安自己惹出来的麻烦好解决,可你一掺和,就很不好解决。” 阮秀伸长双腿,身体后仰靠在竹椅背上,眼神慵懒道:“知道啦。总之我会好好修行的,到时候我看谁敢不老实,都不用爹你帮忙,我自己就能解决。” 又是好大一把盐,下雪似的落在阮邛伤口上,害得他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来。 这位兵家圣人气呼呼站起身,经过女儿身后的时候,打赏了一个板栗下去:“成天胳膊肘往外拐!” 阮秀转过头,看着她爹的背影,嘴角翘起。 既不打铁,又不用照看铺子,她有些无所事事,便轻轻晃动手腕。手镯“活”了过来,那条从瞌睡中清醒过来的小火龙开始围绕着少女的白嫩手臂缓缓转动。 阮邛走向一座新筑剑炉,如今除了数量众多的青壮劳工,他在今年还新收了三个徒弟,暂时只是记名,不算入室弟子。其中一个在井边体悟剑意的长眉少年突然睁开眼,小跑来到阮邛身边,轻声问道:“师父,要打铁?” 阮邛摇摇头,改变主意,不去剑炉,走向龙须河。他要亲自去掂量掂量阴沉河水的分量,如果足够,就可以按照约定开炉铸造那把剑了。 长眉少年紧跟其后。师徒虽然有先后,可是两人同走一路。 陈平安回到骑龙巷的铺子,把那只陶罐交给青衣小童,再把钥匙和书籍交给粉裙女童,让他们先回泥瓶巷祖宅,他则独自走到了杨家药铺。 不管风吹雨打日晒,年复一年,铺子两边悬挂的春联每年都会换,但是所写内容从来没有改过,都是“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成灰”。 陈平安问过一个新面孔的年轻店伙计,得知杨老头就在后院,走过侧门,看到老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弯着腰跷着腿,在那里吞云吐雾。 陈平安没有开口说话,有些罕见的坐立不安。 杨老头开门见山道:“是想问你爹娘的事情?有没有可能跟顾璨他爹一样,死后魂魄还能留在小镇?” 陈平安瞬间呼吸沉重起来。 “没有。”杨老头吐出一大口烟雾,直截了当地给出了答案和缘由,“因为不值得。” 陈平安低下头,更不说话了。地上只有那双磨损得厉害的草鞋,看不太清楚。 等陈平安再次回到泥瓶巷祖宅,粉裙女童正拎着扫帚打扫院子,青衣小童趴在小水缸边沿上,对着水面张大嘴巴。还隔着两尺距离,却有一条水柱逆流而上,被吸入青衣小童的嘴里,这幅画面,如龙汲水。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粉裙女童发现自家老爷有些异样,善解人意地没有开口打扰。其实院子早就被阮秀清扫得很干净,只是粉裙女童总觉得如果不做点什么,就会良心难安,对不住老爷慷慨馈赠的蛇胆石。 陈平安神游万里,突然想起崔东山说起过宋集薪的事情,站起身,拿出宋集薪离开小镇之际偷偷丢在自家院子里的那串钥匙,跑去打开隔壁宅子的院门屋门,果然在书房桌上看到三本叠放的书籍:《小学》《礼乐》《观止》。 陈平安搬来椅子,坐着翻阅那部《小学》。 这趟远游求学的后半段跟崔东山同行,经常会听他诵读经典,才知道《小学》的不简单。只看书名,可能觉得这就是一门“很小的学问”,可按照崔东山闲聊时的说法,在世俗学塾和教书先生之中,《小学》绝不会被当作蒙学典籍,大概也只有齐先生能够将这么艰深晦涩的圣贤心血,传道解惑得如此深入浅出,以至于李宝瓶他们从没觉得那部《小学》之大。 陈平安没有将三本书拿回自家祖宅,翻过十数页《小学》之后,觉得仅凭他那点鸡毛蒜皮的学问功夫,一知半解都做不到,若是刻意往深处想,只会四顾茫然,头脑发涨,如坠云雾,没有立锥之地。他只得合上书籍,从袖中拿出那块银色剑胚,轻轻攥在手心,继续像先前那样坐在门槛上发呆。 两次路过石拱桥都毫无感应,冥冥之中,陈平安意识到她真的会消失一整个甲子光阴,用半座斩龙台去砥砺剑锋。至于斩龙台早已一分为三,被阮邛、风雪庙和真武山三方势力瓜分,她偏偏如此行事,会不会惹来麻烦,陈平安无从揣测,更加无法插手。 当初在那个寒冬时节的风雪夜,少女晕厥在自家院门口,陈平安救了她,她最后却成了宋集薪的婢女,由王朱改名为稚圭,最后还跟着宋集薪去往京城。 窑务督造官衙署、廊桥匾额“风生水起”、深不见底的锁龙井、每一张槐叶都蕴含着祖荫的老槐树、神仙坟老瓷山……更别提小镇上,还有那么多的地头蛇和过江龙。 一团乱麻。 难怪杨老头会说,总有一天,他陈平安会发现这座小镇到底有多大。 想到那个推崇公平买卖的药铺老人,陈平安神色黯然,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下意识握紧手心的剑胚,站起身后,将剑胚藏入袖袋,离开这座被宋集薪遗弃的宅子。 回到自己家,陈平安交给粉裙女童那串刘羡阳家的钥匙,要他们两个搬去住在那边,毕竟泥瓶巷这栋宅子实在太小。 青衣小童还没喝饱井水,絮絮叨叨地从水缸边站起来,突然想起一事,问道:“老爷,你不是用一颗普通蛇胆石跟我换了一大堆破烂儿……珍奇瓶子嘛,既然你跟阮姑娘关系这么亲近,为啥不送她云霞瓶月华瓶当礼物?老爷,以我驰骋江湖数百年的丰富经验来看,天底下的女子,任你身份再高,都喜欢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不比一块破竹简更好?”青衣小童贼眉鼠眼,笑嘻嘻的,“怎么,难道是老爷舍不得那堆宝贝瓶子,不愿意送给阮秀?那我可得斗胆说老爷几句了,阮秀可是一位兵家圣人的独女,老爷就是一万只瓶子全部送出去,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陈平安帮粉裙女童背好书箱,没好气道:“你没看出阮师傅不喜欢我?” 青衣小童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好像那个闷鳖似的圣人老爷确实对陈平安不冷不热,遂打抱不平道:“他眼瞎才看不出老爷你的前程似锦。老爷你别生气,气坏了身体不值当……” 猛然记起那阮邛是这方天地的主人,身在辖境之内,如皇帝坐了龙椅,那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因此拥有诸多无法想象的道法神通,青衣小童赶紧甩了自己一耳光:“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圣人老爷打瞌睡,啥都没听到,听到了也莫要怪罪啊……” 青衣小童又问道:“可这送不送瓶子给阮秀,跟阮圣人喜不喜欢老爷有啥关系?” 陈平安随口解释道:“我要送瓶子,肯定一股脑都送出去,到时候阮姑娘揣着这么一大堆瓶瓶罐罐回家,多半会被阮师傅发现,我就会更加惹人厌,指不定还会被他误以为居心不良。而且万一阮姑娘和她爹有了争执……终归不太好。” 粉裙女童恍然点头道:“老爷想得真周到。” 青衣小童满脸震惊:“老爷,啥叫误以为居心不良?你对那阮秀,不是明摆着心怀不轨吗?” “瞎扯什么!”陈平安一巴掌拍在青衣小童后脑勺上,拍得他一个踉跄跨出门槛。 青衣小童顺势跑到院子里,站在院门口,转身嬉皮笑脸道:“老爷可别杀人灭口,我保证守口如瓶,比李宝瓶还瓶,比绕梁瓶还瓶!” 陈平安伸手抚额,觉得没脸见人。 粉裙女童望向院门外的泥瓶巷,再一次觉得自己大开眼界。第一次是感受到龙泉郡的充沛灵气,第二次是亲眼见识到落魄山潜在的山岳之质,第三次是看到俊美非凡的魏檗,第四次是走入那栋能够凝聚山水气运的漂亮竹楼。现在是第五次,她看到一个神采飘逸的读书人站在光线阴暗的小巷之中,此时此景,宛如朝阳初升。 李希圣笑眯眯问道:“我家宝瓶怎么了?” 青衣小童骤然身体紧绷,僵硬转头。看到他后,左右张望,见再无别人,便满腹狐疑:眼前这个士子书生,观其气象,平淡无奇啊。 粉裙女童使劲眨了眨眼。这条成长于芝兰曹氏书楼的火蟒,此刻发现那个读书人好像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神异,不管怎么看,就只是寻常的士族男子。 青衣小童吃一堑长一智,哪怕没看出李希圣的深浅,仍是没有信口开河,笑嘻嘻装傻扮痴:“李宝瓶是我家老爷最要好的朋友,所以我对那个小姑娘可仰慕啦,请问你是?” “李大哥,你怎么来了?”陈平安已经揭开谜底,生怕青衣小童闹出什么幺蛾子,赶紧走到院门口。 李希圣略带愧疚道:“我忘记说了,先前送你那些书,书页空白处多有我个人感悟的注解和疑问,墨批为一些粗浅的注疏心得,朱批则是一些很希望当面询问圣贤的问题。我这趟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些文字你暂时不用管,能不看就别看,看过就算了,千万别因为我的想法,害你曲解了一本书原有的宗旨本义。” 陈平安点头道:“我记下了。” 李希圣笑着转头望向青衣小童,轻声道:“开玩笑没关系,但是切记言多必失。世间一个个文字是有力量的,字眼组合成词,词汇穿连成句,语句契合成文章。大道就在其中。” 青衣小童仰着头目不转睛,盯着这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读书人,一肚子冷嘲热讽,就是没有脱口而出,忍得有点辛苦。如果不是在铁匠铺子刚刚吃过苦头,青衣小童都想开口询问了,既然这家伙如此好为人师,怎么不去儒家当学宫书院的圣人啊? 李希圣仿佛一眼看穿了青衣小童的想法,甚至直接听到了他的心声,笑容和煦,耐心解释道:“佛家有次第之说,道家有长生桥一阶阶、登天梯一步步的讲法,我们儒家则有循序渐进的规矩,所以我得先参加科举,至于以后能否成为儒家圣人,太过遥远,不敢奢望。” 青衣小童如丧考妣,不敢再看他,只是转过头,求助地望向陈平安,神色凄凉,生无可恋,竟是一个字都不敢说了。那模样,感觉像是在跟自家老爷诉苦:这龙泉郡实在太可怕了,随随便便一个人走过来坐在竹椅上,就是个兵家圣人;又随随便便一个人跑来站在巷子里,就是能看穿自己心思的儒家君子、贤人?那么下一次,会不会还有人随随便便就能一拳打死自己啊? 粉裙女童满脸涨红,鼓足勇气,大声问道:“先生,为何我们读书之时,经常会突然就不认得某些文字了?哪怕它们就在眼皮子底下,一动不动待在书页上,可是我们就是会觉得很陌生。” 李希圣略微惊讶,望向娇小可爱的粉裙女童,心中有所了然,流露出一丝赞赏。这个李家读书人弯下腰,对着她眨了眨眼睛,轻轻放低嗓音,半真半假道:“因为在某时某刻,某些文字被某些圣人偷偷借走了呀。” 粉裙女童有些生气。她在书籍学问一事上会有一种特别的执拗,竟是破天荒教训起了别人:“先生若是不知道正确答案,就不要胡乱解惑,天底下哪里会有这种不可理喻的事情!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越往后,粉裙女童气势越弱,嗓音越来越低,以至于最后细弱蚊蚋,恐怕连她自己都听不见了。 陈平安笑着拍了拍粉裙女童的小脑袋,对李希圣说道:“李大哥,别生气,她一般情况不这样的。” 李希圣爽朗大笑,开怀道:“这样才好。” 之后听说陈平安他们要去往别处,李希圣就跟着一起离开泥瓶巷。 陈平安突然发现前方巷子里站着一个双手负后的年轻……剑客?剑客靠近他们这边的腰侧悬挂着一柄只比匕首稍长的短剑,另外一侧则悬挂着一把远比寻常长剑更长的佩剑。短剑剑鞘雪白,长剑剑鞘漆黑。 年轻剑客的侧脸轮廓阴柔,嘴角先天习惯性翘起,给人感觉就像无时无刻不在微笑,以至于他的相貌挺像一只狐狸。他此时眯起眼眸,凝望着那栋远比他想象中更加完整的老宅,显得有些不高兴。他转过头,“笑着”望向陈平安一行人,语气柔和,嗓音温暖道:“知道是谁修好了这栋宅子吗?” 陈平安脸色看不出丝毫变化,问道:“怎么了,房子破了,不应该修吗?” 年轻剑客摇头笑道:“修得好不好且不去说,但是‘太岁头上动土’这个说法,在你们大骊龙泉郡,有没有的?” 虽然那个年轻剑客一直在笑,可是陈平安一点都不敢掉以轻心,甚至觉得心头直冒寒气。这个看似很好说话的年轻外乡人,很危险! 李希圣突然一步跨出,伸手拦住身后的陈平安三人,轻声道:“站在我身后,接下来不要说不要做,看着就是了。” 年轻剑客笑意更浓,双手扶住两侧剑柄,摇了摇脑袋,试图寻找李希圣身后的陈平安,最后站定:“怎么,这么巧,刚好被我遇到正主啦?至于你,是想要做什么?找死?” 李希圣笑道:“道理可以好好讲,剑,不要随便出鞘。” 年轻剑客耸耸肩,一脸无辜笑容:“可在下的道理,就在剑鞘里啊。” 李希圣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伸手指了指自己,恍然道:“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我啊?” 年轻剑客笑道:“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我只是第一眼看到你就不顺眼,听了你一通胡说八道之后,就更加不舒服了。刚好歪打正着,一箭双雕,连你和那个小家伙一起教训了,岂不美哉?” 他用手心抵住短剑的剑柄,笑道:“放心,我曹峻出剑,很少杀人。” 李希圣皱眉问道:“你家先祖是剑仙曹曦?” 曹峻叹了口气,答非所问道:“你这读书人,何苦来哉?以我曹峻的身份修为,就算看那少年不顺眼,还能如何欺负他不成?至多打烂他的那点武道底子而已。结果你非要当出头鸟,若是你本事够大,或者太小,都还好说;若是本事不上不下,只输了我一筹半筹,到时候少年被我迁怒,你不是害他吗?”他咧嘴,露出洁白森森的牙齿,“好了,不绕圈子了,实话实说吧,我曹峻天赋异禀,能够感知某些奇怪的存在,例如……一块剑胚。其余一切,什么擅自动我祖宅,什么看你这读书人碍眼,都是……真的。不过你们放心,关于剑胚,我会出价的,而且价格绝对不低。至于你们会不会觉得强买强卖,就不关我的事情了。” 李希圣问道:“在你准备动手之前,我能否问你一句,你如今的境界是?” “哪有打架之前问这个的,不过你既然这么有趣,我还真就不介意回答你。”曹峻眯眼成缝,嗤笑出声,言语轻佻的他在提及剑道和境界的时候,一下子变得惜字如金,“剑,八,九,之间。” 李希圣点点头:“知道了。” 陈平安袖中的那块剑胚逐渐滚烫起来,他把左手绕到背后,拧转手腕,死死握住它。 阮邛最近时不时就来到龙须河畔,伸手入水,掂量河水中蕴含的阴气重量,而长眉少年也经常跟在他身后。 可今天,阮邛蹲在河畔,突然倾倒掉手心河水,冷哼一声:“仗着有个好祖宗,就敢坏我规矩?不知死活。” 河面之上,逐渐浮现出泥瓶巷内的对峙场景。长眉少年看着那个悬佩长短剑的年轻男子,伸手指了指:“师父,是他吗?” 阮邛点点头:“他祖辈中出过一个名叫曹曦的剑仙,跟你的老祖宗谢实算是咱们东宝瓶洲屈指可数的人物,在别的大洲都能站稳脚跟,开宗立派,割据一方,确实了得。” 长眉少年对此似乎不太感兴趣,只是盯着河水上的画面:“师父,怎么说?你要不要阻拦那个曹氏子弟?” “阻拦个屁!”阮邛冷笑道,“等他打伤了人,我就打死他,这才合规矩。” 长眉少年问这场冲突的原因,阮邛大略说过之后,少年讶异道:“在师父你的眼皮子底下,那曹峻见财起意,还敢强买强卖,外边的人都这么蛮横无理吗?” 阮邛面无表情道:“欲求天上宝,需用世间财。有什么好奇怪的,既然那块剑胚,之前连我都看不出玄机,却被曹峻如此重视,这说明曹峻眼光独到,以及那块剑胚一旦显露真容,必然极为惊世骇俗。如果不是在这里,曹峻还算有所收敛,别说出价了,直接杀人就走。” 刚刚踏足修行、登山没多久的长眉少年觉得这个世道太过匪夷所思,问道:“师父,这种恶人,如何成为这么厉害的练气士?” “你又没读过书,谈什么善恶?记住,山上不讲这一套。” 阮邛站起身,撂下一句话后,身形一闪而逝。 李家大宅,一个老人逗弄着笼中鸟,其实心不在焉,眼神之中满是期待的笑意,唯恐天下不乱,喃喃道:“赶紧打赶紧打,一鼓作气,鲤鱼跳龙门,天下谁人不识君……” 披云山之巅,白衣飘飘的魏檗盘腿坐在一团云雾之上,离地不足一丈。他酣睡沉沉,时不时脑袋就下坠一下,好似小鸡啄米。云雾之下挤满了飞禽走兽,都希望靠近那团云雾,尽可能接近那位白衣神灵。 一道身形重重落地,山顶真是呈现出鸟兽散。 魏檗睡眼惺忪,一脸茫然,发现那个汉子的身影后,云雾散去,飘然落地:“稀客稀客,荣幸荣幸。” 阮邛语气生疏道:“只是跟你提醒一句,剑仙曹曦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杀到这里,到时候你可以袖手旁观,但是别煽风点火。” 魏檗瞥了眼小镇泥瓶巷:“是有人有意拿曹曦来做你和大骊的文章?大隋高氏、观湖书院、南涧国,还是另有高人?” 阮邛脸色凝重。其余都好,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就怕是针对他女儿。 他望向小镇,却不是大战在即的泥瓶巷,而是那间杨家铺子,随即松了口气。 阮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魏檗哀怨道:“烦死啦,算计来算计去,就没个消停。”说完也一闪而逝,下一刻来到落魄山竹楼,躺在二楼廊道,继续呼呼大睡。 水落石出,原来蛟龙盘踞。风吹草动,已是虎视眈眈。 临近年关,天寒地冻,泥瓶巷的狭窄泥路变得十分坚硬。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望向那个高大背影,轻声喊道:“李大哥。” 李希圣没有转身,微笑道:“不用担心,我能够应付。就算我不是他的对手,小镇有小镇的规矩,不会由着他乱来。” 曹峻笑道:“你是说大骊朝廷,还是兵家阮邛?如果是前者,我劝你们死了这条心,大骊宋氏如果真有骨气,就不会当缩头乌龟。如果是阮邛,哈哈,容我先卖个关子,你们大可以拭目以待。” 曹峻看着李希圣。相比自己的貌似年轻,对方是货真价实的年轻,这让曹峻有点不爽快。他拇指抵住腰间短剑剑柄,道:“真要打?有些亏,认了就认了,说不定事后发现是因祸得福。” 李希圣微笑道:“既然你说你的道理全在剑鞘里,那我可以听听看。” “听闻骊珠洞天之前术法禁绝,如今洞天破碎下坠,才一年工夫,你就已经跻身中五境,很不错了。”曹峻目露赞赏,但是很快摇了摇头,“可惜了。” 李希圣伸出一只手掌:“请。” 曹峻忍俊不禁道:“井底之蛙,不知天高。既然咱们不算生死之战,那我就把境界压一压,省得你的生平第一战输得太过不甘心。” 李希圣笑而不语。 “等你以后出了井口,就会发现我这样的人物,当得起……”曹峻脚尖一点,弯腰前冲,大笑出声,一旦选择出手,这个笑意吟吟的年轻剑客气势骤变,狭窄逼仄的巷弄回荡起后续言语,“‘厚道’二字啊!” 一道绚烂白光爆炸开来,疯狂四散的剑气瞬间弥漫整条巷弄。加上曹峻的身形太过迅猛急速,使得他的模糊身影融入其中,不易察觉,让人错以为像一条暴雨过后的山涧洪水,以巷弄为河床,疯狂涌向处于下游的李希圣一行人。 白茫茫一片,气势汹汹的剑气流水之中,依稀可见一抹更加凝聚的雪白光彩,如一尾白鱼悄然游走于溪水。 流水停滞。李希圣看似不急不缓,侧过身,抬手挥袖,伸向那尾仿佛白鱼的雪亮短剑,然后轻轻地、精准地握住了曹峻的持剑手腕。 曹峻微微一笑,松开手指,距离李希圣胸膛尚有两三尺的短剑,嗖一下,直刺李希圣心口。李希圣神色从容,左手双指并拢于身前,竟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刚好夹住了那条白鱼。白鱼翻身滚动,剑刃随之拧转。李希圣只得后退,曹峻欺身而近,持剑之手已经出拳,直击李希圣脖颈。 李希圣以手肘抵住曹峻拳头的同时,那尾白鱼已经激射而至,李希圣抖了抖另外一只手的手腕,大袖摇晃,那尾白鱼自投罗网。 曹峻嗤笑一声,一脚踹中李希圣腹部,踹得他后退四五步。而后,曹峻没有趁势追击,大大方方站在原地,一手负后,一手潇洒绝伦。 李希圣止住后退颓势,脸色微白。曹峻虽是剑修,可这一脚势大力沉,丝毫不逊色于五境巅峰的纯粹武夫,这本就是剑修和兵家修士的恐怖之处,炼气淬体两不误,所以李希圣挨了这么一下,并不好受,体内气机的流转必然受到一定程度的波及。 李希圣那只兜住曹峻飞剑的大袖之内砰砰作响,连绵不绝,然后发出细微的丝帛撕裂声响,之后丝丝缕缕的雪白剑光从缝隙之间渗透而出。 李希圣的五指或弯曲如弓,或笔直如剑戟,飞快掐出一个道家法诀,在心中默念一个字:镇!原本已经鼓荡紧绷、纷乱异常的袖口顿时安静下来,飞剑疾速撞击衣袖的声响变作微微颤抖的嗡嗡嘶鸣。 曹峻对此毫不意外,笑道:“七。” 李希圣整只袖口,自手肘以下瞬间破碎,手腕附近剑光大震。好似月光满手的绝美风景,却蕴含着莫大的凶险杀机。 李希圣掐诀的五指随之变换,成为名副其实的握诀,在所有人看不见的手心,掌纹如水流微微晃动,改变轨迹,李希圣这条胳膊瞬间焕发出一阵雾蒙蒙的青紫光彩。 疯狂萦绕李希圣手臂的那条白色游鱼带起的剑气跟李希圣散发出的青紫之气相互敲击出清脆的金石声,密集攒簇,震人耳膜,以至于泥瓶巷一侧的高墙和另一侧老宅的院门矮墙上不断有灰尘泥屑簌簌而落。 曹峻原本细眯如缝的那双丹凤眼眸睁开些许,调侃道:“有点意思。道家法诀号称千千万,我见识过的就不下两百种,还真没见过你这么简单又好用的。你这六境修为也太厚实了些,从来只有六境剑修欺负七境练气士,哪里有你这种六境练气士硬扛七境剑修的道理,传出去,我曹峻岂不是要被全天下的剑修笑话啊。” 李希圣在经历过初期的生疏之后,当下已经显得犹有余力,甚至还可以开口笑道:“可能是你的道理还不够……高?” 曹峻点点头,深以为然,所以满脸笑意地说出一个字:“八!” 宛如灵活白鱼的飞剑往主人那边倒掠回去,然后静止悬停,瞬间黯淡无光,再没有之前的煌煌气势,之前给人诡谲感觉的阴冷剑意也变得光明正大。 飞剑刹那之间凭空消失,两人之间的小巷一处院墙上出现了极其细微的痕迹,不过是丁点儿粉末碎屑飘落。 李希圣右手伸出双指,试图再次握住那柄绕出一个弧度的短剑,却突然一扭头。下一刻,飞剑在李希圣左侧高墙上钻出一个窟窿后,再度消失。李希圣左侧脸颊上开始出现一粒血珠,然后逐渐扩大为一条寸余长的血痕。 果然是如传闻一般,与剑修厮杀,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李希圣心中默念:原来这就是八,确实厉害。 剑修之战力,之所以能够被公认冠绝于百家练气士,就在于一把温养得当的飞剑,凌厉之处在于“点”,以及最多就是一条线。 不管一座山岳如何巍峨,何等雄伟,如果想要在峭壁之上钉入一颗钉子,或是凿出一条沟壑来,其实不难。同样是练气士当中的异类,即便是既修体魄又修神魂的兵家修士,都不如剑修与人厮杀来得干脆利落。任你法宝万千,任你神通广大,我剑修追求一击致命,一剑破万法。 曹峻始终保持一手负后的自负姿势,一手轻拍长剑剑柄:“你这样的修道天才,肯定是家族寄予厚望的存在,就没有几件防身的宝贝?我可不信。事先说好,不管你出于何种目的,如果继续藏藏掖掖,不愿公之于众,就真的会死,因为我怕自己一不小心打得太高兴了,收不住手,到时候你肯定要死不瞑目。” 面对敌人的冷嘲热讽,李希圣并不生气,嗓音依旧温醇柔和:“陈平安,可能需要麻烦你们再后退一些,如果能退到四五丈之外,最好。” 曹峻抬手使劲一拍额头,满脸委屈:“大敌当前,还有闲情逸致说废话,我很生气。” 年轻剑修的谈笑之间,暗藏杀机。在他手拍额头发出声响的同时,飞剑已经在那点声响的遮掩之下,真正做到了悄无声息,杀到了李希圣的后背心。 叮!一声空灵悦耳的响动响彻泥瓶巷。 曹峻愣了一下,随即大笑道:“这也行?那我可就真不客气啦。” 李希圣背后浮现出一片青翠竹叶,抵挡住了飞剑的刺杀。 叮叮叮叮……小巷内,李希圣四周响起一大串类似动静。除了一片片竹叶,还有桃叶、柳叶、槐叶……各种树叶皆青绿。 曹峻眯眼凝视那处战场。李希圣岿然不动,四周全部是高高低低、飘荡起伏的树叶,名为白鱼的短剑则穿梭其中,不断破阵,但是次次无功而返。 虽然不断有绿叶坠地,瞬间枯黄,可是曹峻着实有些无奈,因为粗略估计,那个读书人的树叶最少也该有百片。所以他心情不太好:你这家伙的家里是卖树叶的啊?就算卖,有人买吗?曹峻不愿就此打退堂鼓,他就不信一个小小的六境练气士能够支撑到最后。同时驾驭这么多片树叶,本来就不简单,需要耗费的心神极其巨大。于是曹峻暗中告诉自己,虽然胜之不武,可勉强当作是一场砥砺剑锋的蠢笨气力活好了,他倒要看看那个读书人能够支撑多久。 白鱼剑开始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小巷内落叶纷纷,坠地之后便由绿转黄。 李希圣突然出声提醒道:“咱们如果只是这么打下去,能够打到明年。不然你说过了这把剑的道理,再说说另外那把的?如果可以的话,一并祭出本命飞剑好了。不管如何,好歹先分出个胜负,因为我朋友还要赶路。” 曹峻蓦然瞪大眼睛,终于不再以笑脸示人:“你不吹牛会死啊?” 李希圣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他只是抖了抖那只仅存的袖子,从袖子里抖搂出了一大堆匪夷所思的玩意儿。除了所剩不多的春叶,还有一粒粒指甲盖大小的夏雷、一缕缕长不过手指的秋风、一片片鹅毛大小的冬雪。 对手有一剑可破万法,怎么办?我是不是可以积攒出一万零一法? 于是,这个名为李希圣的年轻书生,哪怕如今不过刚刚跻身中五境,却已经有了春叶夏雷秋风冬雪。而且他还有其他,有很多。 曹峻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如同沙场上的重甲步卒方阵,将主帅李希圣围得铁桶一般,佩服道:“你下棋一定很厉害,而且肯定精通阴阳家的卜卦。” 因为以六境练气士的修为,除非是三教鼻祖级别的谪仙转世,才能够一口气驾驭那么多的物件。但是眼前书生明显是投机取巧了,每次防御白鱼剑的穿刺,都大致算出了飞剑的轨迹和突破口,所以除了维持春叶、秋风诸物不坠,书生真正需要灌注灵气的区域并不算太大。 这就像一场城池攻守之战,曹峻一方战力强悍,但是兵力不够,只能专攻一面城墙;李希圣看似在四面城墙上都布满了守城甲士,实则三面都是空架子,他只需要次次算准曹峻的进攻方向,防守起来就显得游刃有余。 曹峻心意一动,白鱼剑撤出战场,回到主人身前。曹峻轻轻瞥了一眼,发现剑尖和剑刃的损耗比预期要多。好在白鱼剑蕴含的剑意在数百次砥砺打磨之下有所提升,说到底还是做了一笔赚钱买卖。 曹峻内心有些纠结。大骊皇帝是不敢为了一个齐静春跟三教幕后势力掰手腕,但多半愿意为了一个有望跻身上五境的自家练气士,跟早已在别洲扎根立业的曹氏撕破脸皮。他将白鱼剑收回剑鞘,同时握住了另外一把佩剑的剑柄,剑名墨螭。他故意一脸恼火道:“有本事别当缩头乌龟!” 李希圣笑着反问道:“你有本事当缩头乌龟?” 曹峻被噎得不行。他曾经是被一洲剑仙寄予厚望的天才剑修,追求的是天下无匹的锐气和杀力,当然没本事也没兴趣跟眼前的青衫书生一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靠着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破烂货死守城墙,坚决不主动出击。 曾有人形容,剑修本身是轻骑,来去如风,风驰电掣,飞剑则像弓弩,与人狭路相逢,小规模厮杀,往往一个照面,敌人就死了。至于一位上五境陆地剑仙的飞剑搁在沙场上的杀伤力,就像是一架床子弩,哪怕只是安静地摆放在城头,对于敌人也有巨大的威慑力。而兵家修士是重骑,一旦被他将气势和精气神提升到巅峰,就等于是展开冲锋的重骑兵,攻守兼备,破阵无敌。至于被山上视为大道无望的纯粹武夫,只是笨重且杀伤力一般的重甲步卒,哪怕是第八境远游境的宗师,能够御风而行,如果在短距离爆发中没有成功毙敌,那么一旦被练气士拉开距离,陷入持久战,远远无法媲美练气士。 李希圣见曹峻不说话,伸手轻轻拨动,身前的一些夏雷、秋风缓缓挪动,使得他视野开朗。他主动开口道:“你这把剑所讲的道理,没讲透。” 言下之意,他愿意听一听那把墨螭的道理。 曹峻双手轻轻揉了揉脸颊:“你这人说话真是不中听,不过我承认你有这个资格。我有个建议,你可以考虑一下。咱们来一场生死之战,所有后果自负,与家国无关。如何,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李希圣摇头道:“你已经看出来,我根本就不擅长攻伐之道,所以你其实从头到尾就立于不败之地。”他丝毫不介意泄露底细。 曹峻无奈道:“你是坦诚还是缺心眼啊?”他看着那个年轻书生,没来由地想起一位南婆娑洲最了不起的读书人——醇儒陈氏这一代的家主。传闻那位读书读出莫大学问的陈氏老人两袖藏清风,一肩扛明月,一肩挑红日。 曹峻收起思绪,转头望去,只见一只通体鲜红的小狐狸,双腿自立,站在泥瓶巷一栋老宅的屋檐上,对他说道:“老祖宗让我告诉你,要你适可而止,若是给阮邛打死了,他就随便在这边找个地儿把你葬了,好歹算是落叶归根。” 曹峻一脸嫌弃:“啥?你再说一遍!” 小狐狸咳嗽一声,从温文尔雅的模样瞬间变得凶神恶煞,摆出双手叉腰状,骂骂咧咧:“曹曦那个老王八蛋告诉你这个龟孙子,赶紧收手,如果惹恼了姓阮的铁匠,被打成一摊肉泥,他不会帮你报仇的,他有几百个嫡系子孙呢,帮不过来。还说可惜你那媳妇还没娶进门,否则他就不会让我劝你收手了,给人打死最好,他好趁机而入。” 曹峻一脸云淡风轻,点头道:“这就对了。是老王八蛋的口气。” 李希圣不管这些:“如果不打,就请让路。” “不打了不打了,我打不死你,你打不死我,多没劲。”曹峻笑道,“去铁匠铺子瞅瞅,瞻仰瞻仰圣人。”他的身形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向铁匠铺子急急坠去。至于龙泉郡内不得擅自御风凌空的狗屁规矩,他还真不放在心上。结果砰然一声巨响,曹峻顿时如同一颗流星倒掠出去,最后等他好不容易停下身形,已经是数百里之外。此前他已在云海之中翻滚了无数次,在空中盘腿而坐,呕血不止。 那只皮毛鲜红的狐狸绕着曹峻打转,幸灾乐祸道:“吃苦头了吧?” 曹峻笑道:“又没死。” 狐狸啧啧道:“欺软怕硬的本事倒是随曹曦。” 曹峻说道:“不欺软怕硬,难道还要欺硬怕软?你脑子有病吧?” 狐狸不以为意,抬起一只爪子挠着下巴,踮起脚尖,眺望小镇:“那块没能抢到手的古怪剑胚,咋说?” 曹峻黑着脸道:“你还好意思说?如果不是你在一边怂恿我杀人夺宝,我最多就是跟那少年公平买卖。” 狐狸板起脸教训道:“做人呢,要坚守本心,你在外边如何,到了小小龙泉郡,就该继续保持。不过就是有个十一境的兵家圣人,你屁股后头不也跟着个十一境的剑修老祖?一个有天时地利,一个有称手神兵,都是练气士里不讲道理的货色,旗鼓相当,他们打一架,你在旁观战,说不定还可以有所明悟,何乐而不为?” 曹峻冷笑道:“就曹曦那脾气,我算计他一寸,他能讨回去一尺。” 狐狸哪壶不开提哪壶,老调重弹道:“大不了让他将来睡几次你的媳妇,怕什么?” 曹峻默不作声,保持微笑,凝视着那只狐狸。 狐狸故作惊讶:“哇,真生气了啊,吊儿郎当了一百年的曹峻,竟然也有较真的时候?” 曹峻微笑道:“闲来打蚊蝇,忽起杀尽蚊蝇心。” 白鱼出鞘,虹光乍现。 狐狸的头颅高高抛起,但是却不见丝毫鲜血溅射。那颗头颅仍然在开口说话:“哎哟,这出剑速度,慢得跟乌龟搬家似的,还天才剑修呢,真是丢人现眼。” 无头之身则大摇大摆走路,扭着屁股,根本无视白鱼剑一次次穿透身躯,空中头颅继续挑衅道:“你这绣花针是在挠痒痒啊。” 这一片空中剑光暴溅,白虹纵横。别说被切出十七八块的身躯,就是那颗头颅都已经变作八瓣,但是当白鱼剑出现一丝凝滞,一瞬间狐狸就恢复完整。如此循环往复。 最后曹峻叹息一声,收剑入鞘。狐狸扭了扭脖子,走到曹峻身边坐下:“年轻人,多大的本事,就说多大口气的话。” 曹峻点头道:“有道理。听你的。” 狐狸讥讽道:“哇,咱们南婆娑洲一百年前的那个头号剑仙坯子,如今的九境大剑修,今天突然这么听话?” “年纪轻轻”的曹峻原来早已百岁高龄,他此时举目远望,嘴唇抿起,对于那只狐狸在耳边的挖苦,置若罔闻。 陈平安快步跑到李希圣身边,忧心忡忡道:“没事吧?” 李希圣微笑道:“头一回打架就遇上了剑修,其实心里挺慌的,不过结果还不错。” 陈平安如释重负,袖中那枚剑胚已经恢复寂静,在曹峻离去之后就不再滚烫颤动。 青衣小童突然一个飞身直扑,抱住陈平安的腰:“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果然猜得没错,一不小心走在路上就要被人打死的,小镇待不得,待不得啊!老爷,你行行好,放我滚去落魄山修行吧,我保证,我发誓,从今天起,一定勤勉修行,日夜不歇,别说是餐霞饮露,就是在落魄山吃草根嚼烂泥我都干!” 李希圣忍俊不禁,赶忙安慰道:“曹峻之流终究是极少数。我虽然不曾走出小镇,不过可以确定,像曹峻这样修为高、脾气怪的人物屈指可数,你不用太紧张。” 青衣小童没有理会李希圣,只顾着跟陈平安哀求不已,被陈平安推开脑袋后,就转为死死抱住他的一条胳膊,身体后倾倒去,死活不让陈平安继续前行:“老爷,发发善心,求你啦!大不了我还你一颗普通蛇胆石,行不行?!老爷你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从来就胆子小,走个夜路都会两腿打战,结果这才到了小镇多久?咱们不过是出个门,剑气就嗖嗖嗖地乱窜,我是真怕啊……” 陈平安只好停下脚步,无奈道:“你认识去落魄山的路?” 青衣小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难得认了一回孙子:“老爷,都这个时候了,我哪怕不认识也得装认识啊。” 粉裙女童轻声道:“老爷,我认识路。” 陈平安想了想:“那你们两个去落魄山好了,暂时住在竹楼里,但是必须跟我保证,不许惹事。我这边尽快忙完就马上去看你们,争取年前跑一趟落魄山。” 青衣小童弯腰鞠躬道:“老爷英明神武!” 粉裙女童轻声道:“老爷,我把他送到就赶回来。” 陈平安笑道:“不用,竹楼适宜修行,你就跟他一起待在山上。别怕他,他如果敢违约,偷偷欺负你,到时候我来收拾他。” 青衣小童跳脚道:“老爷、傻妞儿,你们两个就不能念我一点好?我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吗?黄庭国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御江水神有个言出必行的兄弟?说斩草除根绝不漏掉一个,说灭他祖宗绝不杀他孙子……” 陈平安呵呵笑道:“这么厉害啊。” 青衣小童立即扭过脑袋,一脸矫揉造作的赧颜羞涩,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晃动:“老爷,我跟你吹牛壮胆呢,千万别当真啊。” 陈平安一手按住他的脑袋,一手伸出:“拿来。” 青衣小童有些发蒙,抬起脑袋:“啥?” 粉裙女童小声提醒道:“你先前答应老爷,只要让你去落魄山,就交出一颗普通蛇胆石。” 青衣小童挤出笑脸:“老爷你家大业大,别这样。” 陈平安没收回手,青衣小童只得乖乖掏出一颗最小的蛇胆石放在陈平安手掌上。陈平安将这颗蛇胆石递给粉裙女童,笑道:“到了山上,只要他不欺负你,到时候你可以当作奖励,送给他。” 粉裙女童小心翼翼地收起蛇胆石,青衣小童一把拉住粉裙女童的胳膊,火急火燎道:“咱们赶紧去落魄山,此地不宜久留!” 两个小家伙刚拐出泥瓶巷,青衣小童就猛然停下。不等他开口说话,粉裙女童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颗蛇胆石抛给他。他收起失而复得的蛇胆石,点头笑道:“傻妞儿你累不累啊,我帮你背书箱吧。” 粉裙女童使劲摇头。 青衣小童唉声叹气道:“你就是劳碌命,好在还算傻人有傻福。” 粉裙女童咧嘴一笑。 青衣小童挺起胸膛:“走,带路!打道回府!” 泥瓶巷那边,既然不用去刘羡阳家了,陈平安就把李希圣送到巷口。李希圣停下身形,犹豫片刻,仍是说道:“接下来这些话,可能现在说为时过早,但是就跟我送你那些书上的批注,你只需要看过就算数一样,这些话你也只需要听过就行。” 陈平安点头道:“李大哥,你说。” 李希圣缓缓道:“白马非马这桩公案,可曾听说过?” 陈平安挠头道:“求学路上,宝瓶和李槐曾经为此吵过架,我越听越迷糊。” 李希圣笑了笑,思量片刻:“那就先不往深处想,我换一个说法。一粒沙子加一粒沙子,是几粒?” 陈平安疑惑道:“不是两粒吗?” 李希圣笑道:“当然是。那么一堆沙子加一堆沙子,是几堆沙子?” 陈平安试探性说道:“还是一堆吧?” 李希圣拍了拍陈平安的肩头:“传言远古圣人发明文字的时候,天地间的鬼神为之惊惧哭泣。这当然是一桩莫大的功德,但是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文字在有些时候,恰恰会是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无形障碍。所以你以后读书,不要时时刻刻都去咬文嚼字,若是遇到了瓶颈,不妨先退一步,再登高数步,尽量往高处走。不登山峰,不显平地。” 陈平安听得云遮雾绕,一阵头疼,就跟先前翻阅那本《小学》差不多,茫茫然之间,觉得前路已无,退无可退。 李希圣安慰道:“慢慢来,不要急。” 陈平安“嗯”了一声:“明白了。” 之后,没了一只袖管的李希圣独自走回福禄街大宅,府上仆役丫鬟看到这位大公子的窘况后,都有些莫名其妙:大公子长这么大,除了跟随长辈一起上坟之外,几乎从不出门,怎么好不容易出去散个步,就这么坎坷?总不会是跟人打架了吧? 李希圣回到自己院子,先看过了相安无事的螃蟹和过山鲫,再去换了一件衣衫,然后去“结庐”书斋看了一会儿书,最后去了一间经常锁住门的屋子,开锁推门。李希圣举目望去,视野之中,全是贴墙竖立的一架架高大百宝阁,而百宝阁上头没有任何古董珍玩或是龙泉郡盛产的精美瓷器,而是一方方高高低低、大小不一、材质不同的印章。 除了百宝阁,屋内就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放有三枚尚未完工的印章,材质分别是木、黄玉和青铜,以及一大盒做工精良的刻刀,还有几本材质珍稀的古老书籍。 李希圣轻轻关上门,坐在桌后的椅子上。桌上三方印章都只缺少一个字:青铜印篆刻有“降伏外”,末尾少了一个“道”字;黄玉印篆刻有“都天主”,中间少了一个“法”字;木印篆刻有“气化生”,最开始少了一个“青”字。 刻印如画符,讲究一气呵成,李希圣显然不是这样。他非但没有捉刀刻字,反而闭上眼睛开始睡觉,呼吸绵延,如溪涧潺潺,细水长流。 小小房间,别有洞天。 另一边,陈平安回到祖宅,发现那把放在桌面上的槐木剑出现了一丝细微倾斜。他虽然内心震动,仍是不露声色地坐在桌旁。 当初齐静春用李宝瓶搬去的槐枝偷偷削好又悄悄放在陈平安背篓里的那把槐木剑里,住着一个来历不明的金色香火小人。只是在秋芦客栈和曹氏芝兰府两次短暂现身之后,性情腼腆的香火小人就再没有出现过,陈平安对此任其自然,并不强求什么。 夜幕深沉,杨家药铺,老人抽着旱烟,皱了皱眉头,伸手一抓,香火小人从虚空处坠落在地。 杨老头冷冷道:“齐静春苦心孤诣地把你藏起来,想要做什么?” 香火小人怯生生站在地面,似乎很畏惧,双手死死攥住衣角,嘴唇微动。 杨老头越听脸越皱,沉思许久:“我答应了。” 他拿烟杆子一敲地面,地面上立马滚出一座小庙,矗立在香火小人身前。 香火小人满脸雀跃,正要走入其中,突然抬起头,欲言又止。 杨老头脸色冷漠道:“知道所有事情当然是最好,但是如果做不到这点,就干脆什么都不要知道,这样才能好好活着。” 香火小人似乎还是有些犹豫不决,想要返回泥瓶巷,好歹跟那少年道一声别。 杨老头重新提起烟杆,吐出浓重的烟雾:“把全部聪明放在肚皮里头才叫真聪明。你真以为那小子万事不想,除了练拳,成天就知道乐善好施,当那善财童子?亏得你跟了他一路,你是真笨,他可不傻。” 香火小人噘起嘴,有些泄气,走入那座小庙后,又顿时惊呆,如同一颗渺小至极的米粒置身于一口大缸内。小庙内的高大墙壁上,一个个名字熠熠生辉,散发出不同颜色的光彩。香火小人的头顶群星璀璨,光明辉煌。 杨老头收起烟杆,双手负后,佝偻着走出药铺,一直走出小镇,经过石拱桥的时候,叹息一声,充满遗憾和不解,缓缓下了石桥,来到龙须河边,轻轻一跺脚,马兰花立即从河底一路倒飞而来,神魂震动,有些晕头转向,发现是杨老头后,立即谄媚笑道:“大仙何须运用无上神通,随便喊上一声便是。” 杨老头面无表情道:“你马上去龙须河源头,主动散去一半金身融入河水,帮着阮邛增加水性的阴沉分量。” 马兰花呆若木鸡。削掉半数金身?老人说得轻巧,可无论是其间遭受的痛楚,还是大道折损,皆不可估量。她恨不得逃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只可惜她逃不掉。 杨老头补充道:“做成了,回头阮邛开炉铸剑成功,我帮你讨要一座河神庙,最多五六十年,你就能够恢复完整金身,之后百年千年,香火不绝。这是一笔细水长流的收益,你肯定赚。” 马兰花唯唯诺诺,声音弱不可闻:“打散半副金身,太痛苦了,我怕疼啊……” 杨老头不说话,只是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 马兰花小心翼翼问道:“大仙,我能拒绝吗?” 杨老头点头道:“可以。” 马兰花窃喜之余,大感意外:什么时候这位大仙如此通情达理了? 杨老头冷笑道:“我打烂你整个金身,效果更好。放心,等你今夜神魂烟消云散之后,我将来会在你的子孙身上做出补偿。” 马兰花有些绝望,一番掂量之后,颤声问道:“大仙,福报只落在我孙子一人头上,行不行?”她知道,不管这位大仙如何做事公道,唯独对她的孙子马苦玄不太一样。 但是杨老头依旧当场拒绝:“不行。” 马兰花面如死灰,惨然道:“那我还是去往龙须河的源头吧。” 杨老头不置可否,马兰花一咬牙,开始沿着河水逆流而上,穿过那座再无半点异样的石拱桥,直奔深山而去。 阮邛来到岸边,站在杨老头身旁,问道:“帮那个少女铸剑一事,成与不成,我根本不着急,没有跟你做买卖的想法。” “铸剑一事,不是买卖。”杨老头摇头道,“不过你女儿的真实身份,我可以帮忙遮掩三十年,但是你要确保尽快打造出那把剑,这才是我要做的买卖。” 阮邛神色如常,笑道:“真实身份?” 杨老头淡然道:“你阮邛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 阮邛有些憋屈,可仍是点了点头。 杨老头笑了笑:“回头再看,是值得的。” 阮邛问了一个古怪问题:“那什么算是‘不值得’?” 杨老头笑道:“阮邛,偷听别人说话,不是什么好习惯啊。” 阮邛大大方方坦白道:“你、李希圣、魏檗,你们三个我必须盯着。” 杨老头点了点头,又摇头道:“把我跟李希圣位置颠倒一下,可能会更好。” 阮邛笑问道:“一千年,还是一万年之后?” 杨老头不再说话。 一旦进入百家争鸣的乱世,枭雄豪杰,天才异端,就会像雨后春笋,疯狂地破土而出,一夜之间,就是改天换地的崭新景象。杨老头见过那幅波澜壮阔的画面,并且不止一次。阮邛到底只是兵家的圣人,而不是阴阳家这类圣人,虽然已经看得很远,比如他女儿阮秀的成长,但还是不够远。 杨老头突然冒出一句:“当然不值得,两个凡夫俗子,收拢了魂魄有何用,需要为之付出的代价倒是不小。如果换成马苦玄,当然两说。” 阮邛笑问道:“前辈一开始就不看好陈平安?” 杨老头面无表情道:“有人看好他就行了。” 第40章 新年里的人们 北上驿路重新开辟通行,使得原本就热闹的红烛镇更加歌舞升平。 夜间,一艘悬挂青竹帘子的画舫悠悠然驶出水湾,驶向小镇,才刚刚进入那条将小镇一分为二的河水,就有生意临门。来人是一名身穿锦缎的老者和一个粗布麻衣的中年壮汉,瞧着像是有钱老爷带着护院家丁出门来喝花酒了。 画舫属于中等规模,有五名船家女,两人撑船,两人弹琴煮酒,剩下一个姿色最出众的美娇娘坐在老人身旁小心伺候,如小鸟依人,这让老人开怀大笑,伸手指着对面的粗朴汉子道:“怎么样,老谢,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老话说得没错吧?” 那汉子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为人耿直,从煮酒女子手中接过一杯酒,道了一声谢后,对老人说道:“别老谢老谢的,我跟你不熟。” 老人是个脸皮厚的,接过酒水的时候,趁机摸了一把船家女的手背,还不忘朝那曼妙女子眨眼挑眉,把那船家女给恶心得不行,只是不得不强颜欢笑罢了。 老人才不管这些,有滋有味地喝了口酒:“你跟我不熟,可我跟你熟啊,你老谢的名头可是从东北边一直传到了南边。每次跟老友说起你,他们得知你跟我是同乡后,一个个求着我帮忙引荐,说是这等大英雄大豪杰,不见一面,实在遗憾。” 汉子只是皱眉不语,低头喝酒。 老人留着两撇胡须,此时盘腿而坐,脑袋歪斜,望向岸上的灯红酒绿,一手旋转酒杯,一手手指摩挲着胡须,这副尊容,旁人怎么看怎么猥琐下作。更何况老人盘腿而坐,膝盖故意抵住身边女子的丰满臀部,就连那个见惯风花雪月的女子都后悔没有坐在沉默寡言的汉子旁边。 老人抬臂抚须的时候露出一截袖管,画舫里头善于察言观色的船家女们都有些失望。原来老人手腕上系着一根幽绿色长绳,若是戴在稚童手上还算有几分纤细可爱,可戴在老头子手上,实在是不伦不类。 老人突然收回视线,询问身边的漂亮女子:“你们欢场女子,信不信山盟海誓?” 不但是这名女子不知如何作答,其余船家女也都面面相觑,不知老头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人哈哈大笑,伸手指向对面的汉子:“找他,真管用。他可是一个山大王,管着好些大山,山盟海誓,山盟海誓,这里头的山盟……” 汉子皱眉不语,缓缓喝着酒,心不在焉。 老人指了指自己:“其实找我也有用,天底下有座很高很高的楼,名字老霸气了,叫镇海楼,在海边,我家就在镇海楼附近。” 汉子终于忍不住,满脸不悦:“姓曹的,你跟她们显摆这些做什么?” 老人喝了口小酒,夹了一筷子下酒菜,斜眼看那汉子:“正是跟听不懂的她们聊这个,才有意思。跟山上人显摆这些,那才叫没劲。” 汉子眉宇之间充满阴霾,闷头喝酒。 山盟海誓,在世俗王朝的市井坊间,如今被行走四方的说书先生们提起,多用于男女之间的情爱,其真实含义,寻常老百姓早已不知。 事实上这个说法,对于山上人颇为重要,是指修行之人,可以分别对山、海起誓,誓言拥有妙不可言的约束力,比起山下百姓买卖之间的白纸黑字还要管用。 山盟的山只要是国境内朝廷敕封的五岳正山就可以,练气士境界越高,对于山岳的品秩要求就会越高,多是大国之间的同盟,或是生意上的契约,随着时间的推移,媒妁婚约逐渐占据多数。海誓,则已经失去绝大部分意义。因为随着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陨落,浩然天下的五湖四海,九洲之外的九大版图都已无主,世俗王朝又没有权力敕封五湖四海的正神,因此再没有名正言顺的水神能够出面统御那五座巨湖以及那四座广袤无边的海面。相传,日出东方而落于西山,这个日出之地,就在东海某处。 曹姓老人丝毫不顾及汉子的感受,吃着下酒菜,嚼出很大的声响,伸手放在身旁女子的大腿上,笑眯眯问道:“这位美人姐姐,晓得雄镇楼吧?” 女子摇头。 “这怎么行!”老人轻轻拍打女子结实有弹性的大腿,“容小弟我给你说道说道。咱们这人世间啊,存在着九座不知道由谁建造的气运大楼,分别矗立在九个地方。其中八座高耸入云、几乎通天,分别是镇山、镇国、镇海、镇魔、镇妖、镇仙、镇剑,镇龙。这八座大楼都是二字名称,唯独最后一座,是三个字,最为古怪,叫作……” 汉子一拍筷子,怒色道:“够了!曹曦你有完没完?!” 随着筷子拍在案几上,与此同时,所有船家女都陷入一种古怪状态,并不妨碍她们呼吸,手上动作也娴熟无碍,可是好像对于船上近在咫尺的两名外乡客人,完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既然都到了这里,咱们俩的身份很快就会被看穿,你谢实好歹是从骊珠洞天出去的人物,若是刻意隐蔽身份,反而让人怀疑,还不如像我这样,大摇大摆走入小镇,说不得还要打一架,让大骊见识见识,省得他们不把一位陆地剑仙当回事。” 曹曦说到这里,看了眼对面的汉子,笑嘻嘻道:“都说北俱芦洲的谢实光明磊落,如头顶悬空的大日骄阳,平生不做半点亏心事,怎么,这次要破例啦?”他身体前倾,从一只粉绿色小瓷碟中夹起一块腌萝卜丢入嘴中,“不就一件破烂瓷器嘛,只要你开口,再点个头,我帮你出面解决。谢实啊谢实,真不是我说你,你说咱们好歹混到这个份上了,你怎么还给人牵着鼻子走,不窝囊啊?” 谢实嗤笑道:“买了你本命瓷的家伙,就是什么好说话的货色了?” 曹曦一脸惊讶道:“怎么,老谢你消息不够灵通啊,没听说我家里一个晚辈刚刚跟醇儒陈氏嫡系的一名女子订了一桩婚?陈氏请一位陆家高人帮着算了一卦,你猜怎么样?八个大字:良人美眷,天作之合!这事情真不是我吹嘘什么,在咱们那个洲,真不是什么小事情。” 谢实冷笑:“这种事情,你不害臊就罢了,怎么还能一脸得意?谁给你的脸皮?” 曹曦皮厚如墙,反问道:“咋就丢脸了?我家子孙凭真本事拐骗来的媳妇,我这个当老祖宗的,为何不能乐和?” 谢实双手环胸,眯眼沉声道:“说吧,到底为什么要把我喊到这里来?如果是关于那件瓷器的事情,你不用再说了,我不会答应的。自家事自家了,更何况我信不过你。” 曹曦“哎哟”一声,去揉眼睛:“不愧是享誉一洲的谢大侠,这一身凛然正气真是光彩夺目,我得赶紧揉揉眼睛,要不然经受不住……” 这个看似荒诞不经的老头子,手腕上的那根绿色丝绳再度显现出来。 南婆娑洲皆知,曹曦的剑术在陆地剑仙之中不算拔尖,可是他那把佩剑,作为一件法器,足可跻身一洲前十。他手腕上系挂的,就是那把佩剑。 谢实对于这些算不得秘闻的别洲消息早有耳闻,可即便如此,仍是直接问道:“你是需要打一场,才能闭嘴?” 曹曦只是吃菜喝酒,摇头晃脑道:“南婆娑洲都说我曹曦喜怒无常,性情乖张。谢实,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人很难打交道?” 谢实开始闭目养神。 曹曦晃了晃筷子:“大错特错。世上最难打交道的人,是你这种人,太难交心。” 谢实闭着眼睛:“我的耐心有限。” 曹曦翻白眼道:“好吧,说正事。有人看不得大骊宋氏崛起,你谢实偏偏死脑筋,信守承诺,不得不出山,以至于那倒悬山之行都不得不耽搁下来。” “不凑巧,醇儒陈氏见不得齐静春的好,连带着对大骊也印象极差。只是如今变了主意,原因不明,我也不在乎,反正醇儒陈氏不但在小镇以东宝瓶洲龙尾郡陈氏的名义开办学塾,还让我走这一趟远门,算是给我家那个子孙出的彩礼钱,为的就是拦下你。” “虽然不知具体谋划,但是我继续出现在这里,接下来就会好好盯着你。” 谢实没有睁眼,嘴角有些讥讽:“你确定拦得住?” 曹曦总算吃完了一盏盏小碟里的各色菜肴,放下筷子,胸有成竹道:“我不确定能不能打过你,但是确定我拦得住你。” 谢实猛然睁开眼,转头望去。 一名相貌年轻的剑客没有悬佩长剑或是背负长剑,而是横放长剑于身后,双手手肘懒洋洋抵在剑鞘之上,就这么微笑着与谢实对视。 此人在那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嫁衣女鬼楚夫人府邸前,长剑出鞘不过寸余就以一条被他搬到身前的袖珍山脉硬生生挡下陆地剑仙魏晋的凌厉一剑。 在红烛镇,他跟阿良见过面喝过酒。在绣花江渡船上,他又跟陈平安打过招呼,当时好像还是陈平安第一次与人抱拳行礼。最后也是他和一名属下刘狱,带着棋墩山魏檗去往龙泉。魏晋当时对他的称呼是“墨家的那个谁”。 陈平安对着那把槐木剑,在屋子里坐了很久,发现如何都静不下心来,看书不行,练字不行,甚至就连走桩和立桩都不行。于是他背着背篓,装好槐木剑,离开祖宅,走出泥瓶巷,径直赶往落魄山。看到他出现在竹楼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大吃一惊。 陈平安走上竹楼二楼,心一下子就静了下来。粉裙女童想要跟上,被青衣小童抓住脖子,轻声教训道:“你真是傻啊,没瞧出来老爷心情不太好?” 粉裙女童一脸茫然,青衣小童拽着她坐在一楼的小竹椅上,信誓旦旦道:“咱们老爷这脾气,就只有两种情况才能让他这么不对劲。” 粉裙女童竖起耳朵,认真聆听。 青衣小童伸出一根手指,压低嗓音道:“一种情况,是丢了钱,而且数目不小。” 粉裙女童深以为然。 青衣小童坏笑道:“再就是老爷受了很重的情伤,比如一个人辗转反侧,孤枕难眠,突发奇想,跑去跟阮秀姑娘表白,结果被她拒绝了。或是跟阮秀姑娘表白的时候,得寸进尺,想要亲个嘴儿,狠狠抱一下,然后就给阮姑娘打了一耳光,骂了句‘臭流氓’,害得咱们老爷一肚子火气,只好来竹楼这边清凉清凉。” 粉裙女童将信将疑道:“老爷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青衣小童哀叹一声:“你不懂我们男人啊。” 陈平安在二楼盘腿而坐,透过栏杆间隙望向远方,槐木剑横放在膝盖上。 他掏出那块银色剑胚,低头凝视着它。 不同于泥瓶巷内的异样动静,此时剑胚安静如死物。 不知为何,陈平安已经心境平和,甚至比平时练拳的时候还要心稳,头脑清明,思绪清澈。他重新抬起头,攥紧手心的剑胚,语气平静道:“不是我的,哪怕在我脚底下,我捡起来后,只会主动找到失主,还给别人。是我的,就是我的,你哪里都不能去,就算你逃到了天边,我都会把你抓回来。” 银色剑胚逐渐变得温热,没过多久就滚烫。陈平安咬紧牙关,只是单手握紧它,另外一手轻轻放在槐木剑上,作为某种情绪上的支撑,到后来就不得不死死攥住剑身。 手心早已被灼烧得通红一片,痛彻心扉,神魂颤动。 这种疼痛,除了肌肤血肉,更多是一种类似熔化铜汁浇灌在心坎上的恐怖。十八停剑气运转之法,自然而然开始流淌,一次次冲击着那些命名迥异于当今的气府窍穴,拼死抵御着那股火烫带来的震荡。 之前陈平安一直停滞在六七停之间,死活无法突破那道门槛。无论陈平安如何练拳练桩,如何跟青衣小童切磋淬炼体魄,都不得其法,故而不得其门而入。 陈平安为了尽量减轻对疼痛的感知程度,身躯剧烈颤抖的他开始不得不竭力分心去想别处,去想崔东山大声朗诵的圣贤典籍内容,去想年轻道人陆沉的药方字体,想风雪庙魏晋的一剑破空破万法,想今天白鱼飞剑敲击春叶秋风的奇异景象…… 一件件事情,想了依旧皆是毫无益处。陈平安除了手心血肉模糊,与剑胚粘在一起,还开始七窍流血。这还不止,他全身肌肤的细微毛孔都开始渗出血丝,最后凝聚出一粒粒触目惊心的血珠。 他的内里更加不堪,体内气府之间的经脉如同被铁骑马蹄践踏得泥浆四溅。 陈平安最后想到了一位姑娘,会心一笑。他也只能会心一笑了,因为他的脸庞早已扭曲出一个僵硬死板的狰狞神色,不可能再有丝毫变化。 陈平安依然在默默遭受着巨大的伤痛,从头到尾,一声不吭。他已经意识模糊,浑浑噩噩。迷迷糊糊之中,陈平安想到了一个个人名,走马观花。熟悉的人,景象画面会相对清晰长久一些;不那么熟悉的,就会一闪而逝。有喜欢,有仰慕,有尊敬,有畏惧,有厌恶,有反感,有可怜,有仇恨,有疑惑…… 咚咚咚……如有人在用手指叩响少年心扉,像是在询问着什么,直至本心。 仅存一丝意识支撑着不愿认输的少年只能以心声作答,答案连他自己都不会知道。 人力有尽时。陈平安终于支撑不住,向后倒去,后脑勺一磕绿竹地面,略微清醒几分。 嗡嗡嗡。陈平安只觉得肚子里传来一阵古怪的动静。 人身即为小天地,忽起剑鸣不平声! 陈平安彻底昏死过去后,在一二楼之间的楼梯口,青衣小童终于松开粉裙女童的胳膊,后者飞奔过去,满脸泪水,哭成了一只小花猫。她一边为陈平安把脉,查看神魂动向,一边扭头抽泣道:“你为什么要拦着我,你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若是老爷死了,我就跟你拼命……” 青衣小童面沉如水:“说你是傻妞儿还不服气,冒冒失失打搅陈平安的气机运转,你会被那股剑气视为敌人,将你打个半死不说,还会耽误了陈平安的证道契机,说不定就要害死他,本来好好的一桩机缘,愣是被你变成一桩祸事。” 粉裙女童伤心哽咽道:“老爷全身都是血,老爷都快死了,这下你满足了吧?我不傻!你就是贪图老爷的蛇胆石。老爷就不该带你回来,你太没有良心了,老爷对我们这么好……” 青衣小童轻轻一跳,蹲在青竹栏杆上,没好气道:“陈平安死没死你说了不算,就你那点道行,知道个屁。” 粉裙女童哭声越来越小,因为她发现陈平安体内的两股气机初期虽显得紊乱且狂躁,此时却是逐渐趋于稳定,如同一场山水相逢,虽然一开始水石相击,溅起千层浪,激荡不已,气象险峻,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变得平稳安宁,因为痛苦而剧烈颤抖的魂魄神意亦是被安抚下来,开始由哀号变作呜咽。 陈平安睡意深沉,那张扭曲狰狞的黝黑脸庞一点一点恢复正常,最后竟是如同襁褓里的婴儿,睡得格外香甜。 粉裙女童欣喜万分,满脸泪痕,对青衣小童低声道:“老爷没事了,就是真的睡着了。” 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把栏杆当作过道,开始散步。 陈平安一晕,粉裙女童就没了主心骨,只得向青衣小童求助:“接下来怎么办?” 青衣小童在栏杆上走来走去,沉吟不语。说实话,他只模模糊糊知道一个大概,之后如何处置陈平安,还真不敢妄下断论。他是垂涎陈平安的蛇胆石不假,可要说让他乘人之危,做出落井下石的勾当,还真小觑了他这位御江水神的好兄弟。他宁可正面一拳打死陈平安,光明正大地抢了那堆小山似的蛇胆石,也不会鬼祟行事。出来混江湖,要讲点道义。这一直是他恪守的江湖规矩。 水神兄弟曾经在一次酩酊大醉后,对他说了一句贼有学问的言语:“江湖道义不能太多,可总该有那么点儿,半点不讲,就是条真龙,迟早也得淹死在江湖里。” 青衣小童心神一凛,然后眼前一暗,抬头望去,发现一位白衣神仙站在自己身边,一脸欠揍的笑意,正在俯视着自己。 魏檗对青衣小童微笑道:“小水蛇,你没有想杀你家老爷,我很意外。” 青衣小童最受不得这个家伙的那张英俊笑脸,好像两人天然相冲,尤其是当魏檗以居高临下的语气调侃自己时,他忍不住破口大骂:“老子当初没杀你全家,我很后悔!” 魏檗大袖扶摇,潇洒跳下栏杆,轻轻拍了一下青衣小童的脑袋,笑呵呵道:“调皮。”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拍,却把青衣小童拍得两脚扒开,一屁股跌坐在了栏杆上,疼得他捂住裤裆,龇牙咧嘴。如果换成别的地方,就是一座铜山铁山也能给他坐塌,可这座小竹楼真不是一般的结实牢固。 魏檗坐在陈平安身边,一手搭住陈平安的手腕,脉象沉稳,是个好兆头。 粉裙女童低声问道:“魏仙师,外边天凉,要不要把我家老爷搬到屋里头?” 魏檗笑道:“你是蛟龙之属,先天对酷暑严寒有着极好的抵御,所以可能感觉不深。其实这栋竹楼有一个好处,就是冬暖夏凉,即便是一个常人,大雪天在竹楼里脱光了衣服,也不会冻伤筋骨。所以任由你家老爷在这里躺着睡觉,不去动他分毫,更加妥当。” 粉裙女童松了口气,赶紧给魏檗鞠躬致谢。 魏檗对此不以为意,笑问道:“陈平安有没有带上换洗的干净衣物?” 粉裙女童摇头道:“老爷这趟上山,应该没想着待多久,背篓里不曾放有衣衫。” 魏檗皱了皱眉头,看着陈平安身上衣服就像是血水里浸泡过的,等下醒过来,还穿着这么一身,肯定不是个事儿,就提议道:“你们去小镇上买衣服也好,去泥瓶巷拿衣服也罢,速去速回,陈平安应该不需要太久就会清醒。” 粉裙女童“哦”了一声,就要离开。 青衣小童眼神阴沉,死死盯住魏檗:“我信不过你。” 魏檗想了想:“那你留下。” 青衣小童抛给粉裙女童一颗金锭:“除了给老爷买新衣服,给咱们俩也准备几套。” 粉裙女童笑道:“我不用。” 青衣小童板着脸道:“我就跟你客气一下。” 粉裙女童有些伤心,一溜烟跑下竹楼,飞奔下山。 之后青衣小童就坐在栏杆上,背对着地上躺着的陈平安和坐着的魏檗,思绪万千。 陈平安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一番清洗之后换上干净衣服,整个人神清气爽。没有穿草鞋,他光着脚站在竹楼二层的廊道中,脚底板布满着一层厚如铁石的老茧,年幼时最早的老茧是被粗糙草鞋磨出来的,后来又被山石沙砾、草木荆棘一点点加厚。他的发髻间还别上了那支白玉簪子,有他亲手篆刻的八个小字。他怀抱着槐木剑,眺望南方,怔怔出神。 魏檗去而复还,带了一些药材,让粉裙女童帮着煮药,用来给陈平安温补元气。陈平安习惯了所有事情都自己解决,就想着自己动手,她死活不让,皱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蛋,风雨欲来的可怜模样。陈平安受不得这些,只得悻悻然作罢。 青衣小童跑去四处逛荡了,像是一国之主在巡视版图。他今天往山上走去,山顶那边有座山神庙,供奉着一尊黄金头颅的奇怪山神。祠庙尚未竣工,还剩下点收尾事项,所以那边有大骊工部衙门的官吏和听从朝廷调令负责帮忙的修士,加上小镇青壮百姓和刑徒遗民,鱼龙混杂。 魏檗此刻站在陈平安身边,笑道:“那么一通胡乱冲撞,好歹没白白遭罪,总算快要三境了。” 陈平安点头道:“比我想象中要快很多,本以为最少最少还要个三五年。” “难聊,没劲,走了。”魏檗哑然失笑,摇头晃脑地走了,这次没有飞来飞去,一步步走下楼梯,晃晃悠悠离去。 陈平安在魏檗的身影消失后,拍了拍心口,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有不甘心,不太情愿跟我待在一起。那个剑修曹峻一定有过人之处,才会让你这么激动。确实正常,八境九境的剑修,那么大的一个山上神仙,当然比我要强太多了。但是没办法,你是文圣老爷送给我的,所以在我死之前,你哪里都不能去……” 陈平安心口传来一阵锥心之痛,喉结微动,就要喷出一口鲜血。他咬紧牙关,强行咽下那口鲜血,含糊不清道:“我虽然不知道真相如何,但是我大致猜得出来,你能够轻轻松松杀了我,但是因为某些原因,不可以杀我。所以你的处境很尴尬,对吧?” 片刻之后,陈平安伸出手掌抹去鼻孔流淌而出的两条血迹:“没关系,山上我还有好几身干净衣服,而且我的小丫鬟是条火蟒,衣服脱了马上洗掉,就能当场晒干继续穿。你有本事就继续在气府之间乱窜,这点苦头,呵呵,我陈平安真不是跟你吹牛,真不算什么,我五岁的时候就尝过更厉害的了。” 一阵腹部绞痛,翻江倒海。光脚站在廊道上的陈平安只是抱住怀中槐木剑,眼神坚毅,只是嗓音难免微颤:“我要是喊出口一声痛,以后你就是我祖宗。” 十八座气府,十八座关隘,其中在六七之间,十二十三之间,仿佛存在着两道不可逾越的天堑。之前陈平安运转气机,只能一口气经过六座窍穴,虽然气机还没有达到强弩之末的地步,但是就像已经没了前路,只能一头撞在墙壁上,次次无功而返。这次莫名其妙将银色剑胚由手融入心中之后,仍是无法一气呵成触碰到第七座雄关险隘,但是在六七之间,似乎某种瓶颈有所松动。就像有人在兢兢业业修桥铺路,对岸的光景开始依稀可见,一次比一次更加接近。 而且比起练拳走桩的锤炼体魄,剑气在体内的肆意纵横效果更加显著,有点迫使陈平安不得不内外兼修的意思。就像一座大山,陈平安之前一直想要开山造路,但是无从下手,披荆斩棘,进展极慢。结果剑胚入窍后,就像青衣小童现出真身游走于山岭之间,自然而然就出现了一条粗糙不堪的“山路”,陈平安只需要跟在它屁股后头,不断修修补补、挖挖填填就行了。 陈平安不怕吃苦,但是天底下没几个人真喜欢吃苦,陈平安当然也不例外。可如果吃苦能够换来好处,陈平安会毫不犹豫地自讨苦吃。因为这么多年孑然一身,辛辛苦苦活着,陈平安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在世,很多人做很多事,吃苦就是吃苦,只是吃苦而已。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得看喜欢打盹的老天爷答应不答应。 还是要把大部分家当放在阮姑娘家的铁匠铺子,落魄山人太杂,陈平安实在不放心。之前如果不是李希圣,陈平安即便是在泥瓶巷的自家门口,恐怕也要吃大亏。难怪青衣小童有事没事就念叨那句口头禅:江湖险恶啊。 陈平安脑袋往侧面一晃荡,猛然伸手捂住嘴,鲜血从指缝间渗透而出。他大口呼吸,摊开手心,一摊猩红。陈平安愤愤道:“接下来我要下山去给我爹娘修建坟墓,这段时间,我们暂时休战,如何?” 原本正要再次冲撞一座气府窍壁的剑胚缓缓归于平静,像是默认了陈平安的请求。之后陈平安独自下山,背着背篓,装着大部分物件,在铁匠铺子找到阮秀,不得不再次让她帮忙,帮着将东西放回那栋黄泥屋里。 听说陈平安要修坟,阮秀要帮忙,陈平安摇头没答应,说事情不大,他花钱请些工匠就够了,而且这笔钱他出得起。 阮秀倒是没有坚持,只说如果需要帮忙就知会一声,不用客气。 陈平安苦笑着说,如果真跟她客气,就不会跑这趟了。 阮秀笑了。 陈平安再没有后顾之忧,就带着银子去了小镇,很快就找到人,之后跟老工匠问过一些关于修坟的规矩和礼节,谈好了价格,挑了个黄道吉日,就开始动工。陈平安从头到尾都盯着,能帮忙就帮忙,不方便掺和的绝不插手,一切听从老匠人们的吩咐安排。 约莫是少年给的银子够多,而且平时相处劳作的点点滴滴,少年给匠人们的感觉,心也足够诚,所以一切顺利,并无波折。最后仔仔细细、小小心心修好的坟墓,不比寻常人家更好,谈不上如何豪奢,而且墓碑上的字,都是陈平安自己通宵熬夜刻上的。 结完账后,陈平安跟那一行人弯腰感谢,然后一个人带着祭品重返坟头。置办祭品的时候,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带上了一壶好酒,在坟头给爹敬酒的时候,望向娘那边的坟头,挠挠头道:“娘,爹好像没喝过酒,你让他喝一回。”又微微转头,对毗邻的另外一座坟头笑道:“爹,如果喝不惯酒,或是惹娘不高兴了,就托个梦给我,下回就不给你带了。” 陈平安倒完了那壶酒,抹了把脸,咧嘴道:“爹、娘,你们不说话,那我就当你们答应了啊。” 在那之后,陈平安去了趟神仙坟,熟门熟路地拜了拜几尊神像。 陈平安没有大肆修桥铺路,而是选择了这座神仙坟,以阮秀的名义,雇用工匠修缮那些横七竖八的破败神像,他出钱,她出面。阮秀不知为何,但也没追问什么,只是点头答应下来。在经历过上次的浩劫之后,那次夜幕里,所有小镇百姓都能够听到神仙坟的爆裂声响,就跟爆竹崩裂差不多。 神像愈发稀少,也更加残破,陈平安听从阮秀的建议,这次大规模修缮,原则上是修旧如旧,尽量保持原貌,若是无法保证还原,就只确保重新竖立起来的神像不会再次倒塌,绝不随意篡改,所以为此临时搭建了一座座竹棚遮风挡雨。 偶尔陈平安会去骑龙巷两间铺子坐一坐,然后就这样忙忙碌碌的,在大年三十之前,专程进了一趟落魄山,找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阮秀得知这个消息后,说是刚好要去钉着神秀山的建府事宜,于是跟陈平安一同进山,然后并未分道扬镳,而是中途改变主意,说是想去看看陈平安家的竹楼,上次看得潦草了些,想要再瞅瞅。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 在陈平安和阮秀出现在山脚的时候,青衣小童就站在栏杆上啧啧称奇,双手抱住后脑勺,双脚扎根不动,身体在栏杆上前后晃悠荡起了秋千,喃喃道:“这样的好姑娘,上哪儿找去?分明是天下地上独一份!老爷他如果不知道珍惜,会遭天谴的。真的,这话我说得对得住良心。” 粉裙女童深以为然道:“秀秀姑娘是真的很好。” 陈平安和阮秀缓缓登山,阮秀说她之前收到了枕头驿送来的信,之后确实有目盲老道人带着瘸腿少年和圆脸小姑娘进入小镇,到骑龙巷铺子找过她,但是师徒三人很快就继续北上,说是想去大骊京城碰碰运气。 陈平安记起那个曾经共患难的老道人,就想到了林守一,以及他修行的《云上琅琅书》,便跟阮秀问了一些有关五雷正法的事情。只可惜阮秀对这些从来不感兴趣,知道的不多,只能说些道听途说的东西。 一路闲聊之中,陈平安得知阮师傅在今年收了三名记名弟子,一名长眉少年姓谢,虽然世代居住于桃叶巷,但是到了他这一辈,家道中落,如果不是进入铁匠铺子,就要卖出祖宅,搬往其余巷弄。他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 在谢姓少年之后,一个来自风雪庙的少女成为第二名弟子。按照阮秀的说法,那个姑娘在风雪庙中属于天资平平的,好像犯了大错,被驱逐出师门,就找到了自立山头的阮邛。阮邛说她其实心志不定,做什么事情下意识都想先找到一条退路,她可以留下来,自己也会指点她剑术,但是不会收她为徒。她在铁匠铺子当了很久的杂役,有一天,自己砍掉了握剑之手的一根大拇指,脸色惨白地找到阮邛,说她从今天起,开始左手练剑,从头再来。 还有一个不爱说话的年轻男子最晚成为阮师傅的记名弟子。在入冬的第一场大雪下下来时,就跪在水井旁一天一夜,恳求阮师傅收他为徒。可能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阮师傅答应他进入铺子打铁铸剑。 说起这些,阮秀始终神色平静,就像是在说老母鸡和那窝毛茸茸的鸡崽儿。 陈平安灯下黑,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他当时更多是在思考有关“山上”的事情。他知道,只要能够成为修行中人,就没有谁是简简单单的。他自己身边就有林守一,于禄、谢谢那更是天之骄子。但是通过崔东山的只言片语,以及阮秀的闲聊当中,陈平安大抵上晓得了一件事情:即便是成功上山,做了老百姓眼中的神仙,其实仍然会被分出三六九等。原来修行一事,开头难,中间难,会一直难到最后的。 对此,陈平安最近还算有点体会。因为在修完坟头之后,剑胚就开始使坏了,更加来势汹汹,在陈平安窍穴内简直就是横冲直撞,势如破竹。所以泥瓶巷就多出了一个经常走路踉跄的家伙,像是喝醉酒,或是莫名其妙就蹲在神仙坟那边咳嗽,要不然就是在祖宅里闭门不出,在木板床上打滚。 临近竹楼,阮秀问道:“大年三十,你也在山上过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的,肯定要去泥瓶巷那边过年。那天先上完坟,回到祖宅还要贴春联、福字、门神,吃过年夜饭就是守夜,清晨开始放爆竹。而且骑龙巷的两间铺子也一样需要张贴,有太多事情要做了,到时候肯定会很忙。” 阮秀问道:“我来帮你?” 陈平安笑着摇头:“不用不用,只是听上去很忙,其实事情很简单。”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听说要下山去泥瓶巷过年,没什么意见。 陈平安收拾行李的时候,突然问道:“在这栋竹楼贴春联门神,会不会很难看?” 青衣小童斩钉截铁道:“当然难看!红配绿,简直就是俗不可耐。老爷,这件事我坚决不答应!” 粉裙女童也轻轻点头,认可了青衣小童的看法。 陈平安无奈道:“我就随口一说,你们不喜欢就算了。” 青衣小童试探性道:“最多贴个春字或者倒福字。” 陈平安笑道:“算啦。” 青衣小童有些心虚:“老爷你没记我仇吧?如果真想捣鼓得有些年味儿,咱们可以好好商量,比如老爷你只要送我一颗不那么普通的蛇胆石,我就主动帮忙贴春联,竹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贴满都没问题!” 陈平安打赏了一颗板栗过去:“我谢谢你啊。” 下山后,阮秀跟他们分别,去往神秀山。 不知不觉,就已经是大年三十了。 一起去过了坟头,回到泥瓶巷,往门口张贴春联的时候,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个说贴歪了,一个说没歪,让陈平安有些手忙脚乱。 吃年夜饭的时候,做了一桌丰盛饭菜的陈平安不忘给了他们一人一颗普通蛇胆石。青衣小童二话不说就丢进嘴里,咬得嘎嘣脆,笑成了一朵花儿。粉裙女童矜持地低头吃着,满脸幸福。 晚上,桌子底下放着一盆木炭足够的小火炉,三人都将腿架在火盆边沿,而且全都换上了崭新的衣服。桌上摆着一大堆自家铺子拿来的吃食,陈平安身前放着一本书、一卷竹简和一把刻刀。 他要守夜。年复一年,都是如此。只是今年,不太一样,陈平安不再是一个人。 粉裙女童嗑着瓜子,青衣小童双手托着腮帮望向陈平安,笑问道:“老爷老爷,大过年的,你会不会一高兴,就又赏给我一颗蛇胆石?” 陈平安借着比往年要更加明亮一些的灯光,认真看着书,头也不抬:“不会。” 青衣小童没有懊恼,反而笑得挺开心,又问道:“老爷,明早放爆竹,让我来呗?” 陈平安抬起头,笑着点头:“好啊。”说完又转头望向粉裙女童,她赶紧放下手里的瓜子,做了个双手捂住耳朵的俏皮姿势。陈平安朝她做了个鬼脸,继续低头看书。 两个小家伙相视一笑,然后心有灵犀地一起望向少年头顶。那里别有一支不起眼的簪子,写着八个小字,内容跟读书人有关。 关于这个,就像春联到底贴歪了没有一样,他们之间私底下是有争执的,青衣小童觉得跟老爷半点不搭,粉裙女童则觉得不能再合适了。 过了子时,就是新的一年了。 青衣小童早早去床上倒头大睡,粉裙女童在陈平安的劝说下,后来也趴在桌上打瞌睡。陈平安就这么独自守夜,屋内唯有轻微的书页翻动声。 当天地间出现第一缕朝霞曙光,陈平安轻轻起身去打开屋门,仰头望向东方。突然,他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然后张口一吐,吐出了一抹长约寸余的雪白虹光——原来是一柄小小的清亮飞剑。它安安静静地悬停在院子里,锋芒毕露。 这一柄飞剑,不再是一颗银锭的粗俗模样,除了极其纤小之外,与剑无异。只是它介于虚幻和实质之间,晶莹剔透,仙气盎然。在朝霞映照之下,小巧精致的飞剑闪烁出层层光晕,光彩夺目。 陈平安愣了半天,终于开口说道:“干吗?新年了,你是想要跑出来透口气?怎么,你们飞剑也讲究逢年过节?” 飞剑剑尖微动,缓缓旋转。陈平安心弦紧绷,随时准备逃跑。 飞剑转动一圈后,剑尖微微翘起,剑柄下坠,像是在认识这个有些陌生的世界。 屋内传来青衣小童起床打哈欠的声响,飞剑嗖一下掠向陈平安眉心处,速度之快,以至于原地还留着它的残影,在空中拖曳出一抹纤细如长绳的光彩,远远超乎陈平安的想象,根本就是躲无可躲。下一刻,陈平安只觉得眉心一凉,伸手去摸,非但没有给飞剑刺出一个窟窿,就连半点印痕都没有。 掠入身躯,重返窍穴,轻而易举。仿佛一位陆地剑仙在沙场上仗剑开路,如入无人之境。陈平安打算回头问问阮姑娘,世间飞剑是否都是如此玄妙。 跃跃欲试的青衣小童怀抱着早就准备好的一大捆竹筒,和睡眼惺忪的粉裙女童一起跨出门槛,还轻轻踹了她一脚。粉裙女童赶紧拍了拍,这可是老爷给她买的新衣裳,然后对青衣小童怒目相向:“做什么?” 青衣小童站在院子里,叹气道:“你傻不傻?你身为一条火蟒,先天精通火术神通,所以赶紧点火烧爆竹啊!” 粉裙女童眨了眨眼眸,原来火术神通还能这么用?这一路行来,煮饭煲汤,老爷次次都是自己生火,哪怕是雨夜、风雪夜都是如此,所以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一茬。 陈平安是从来不提,她是根本想不到,青衣小童估计是懒得说。 两个小家伙点燃爆竹,声声辞旧岁。很快,别处也有爆竹声响起,遥相呼应。青衣小童玩得不亦乐乎,粉裙女童等到最后一只竹筒烧完,就要去屋子里拿了扫帚准备扫地,陈平安笑着接过扫帚,贴着墙壁,将那把扫帚倒竖起来。原来按照龙泉的习俗,正月初一这天,家家户户扫帚倒立,表示今天什么事情都不会做,就是休息。 陈平安站在墙边,看着冷冷清清的隔壁院子,心情复杂。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了自家多出的一副春联和两个福字,去隔壁贴上。 青衣小童笑问道:“是老爷很要好的朋友?” 陈平安轻声道:“希望不是仇家就好。” 回去自家院子,陈平安站在门口巷子里,望向门上那两张彩绘门神,一文一武,文持玉笏,武持铁锏,怎么看怎么奇怪。以往小镇在年关贩卖纸质门神,各式各样,除了文武门神,还有财神在内众多“神仙”,但是今年小镇所有门神一律是这个规制,听店铺掌柜说是衙署订立的规矩,而且将来小镇新建的文庙武庙,里头供奉的金身老爷就是纸上绘的这两位。陈平安想起杨老头说过的那句话,感触越来越深。 不过片刻,陈平安便扫去心头阴霾,坐在院子里开始晒太阳,什么都不去想。粉裙女童继续坐在小板凳上嗑瓜子,青衣小童双手负后,在院子里兜圈,满怀雄心壮志,嚷嚷着今年他要勤加修行,一定要让老爷和傻妞儿刮目相看,那么到了年底,他就可以在小镇横着走,再也不怕什么八九境的狗屁剑修。 说到最后,青衣小童谄媚笑道:“老爷,你只要再给我几颗好一点的蛇胆石,别说年底,明天我就能打遍小镇无敌手,到时候老爷你带着我上街欺男霸女,做那无法无天的土豪劣绅,见着哪家姑娘漂亮就拖来泥瓶巷,哇哈哈,老爷,是不是想一想就开心?!” 陈平安从粉裙女童手中抓了一把瓜子,点头道:“你开心就好。” 青衣小童的憧憬笑脸一下子垮下去,长吁短叹地坐在陈平安身边,跟粉裙女童一左一右,像是两尊小门神。只是他觉得新年第一天没有开一个好头,有些晦气,所以掏出一颗普通蛇胆石,嘎嘣嘎嘣咬着吃起来,只能自己给自己讨一个好彩头了。 就在这个时候,陈平安突然从袖子里拿出两只精美小袋子,是自家骑龙巷压岁铺子售卖的年货之一,递给他们俩,打趣道:“都拿着,本老爷给你们的压岁钱。” 青衣小童没觉得会有什么惊喜,结果一打开,眼珠子瞪得不能再圆了——竟然是一颗品相绝佳的蛇胆石,色彩绚烂如晚霞。粉裙女童手上那颗也是极好的蛇胆石。 青衣小童当时瞧得清清楚楚,除去八九十颗普通蛇胆石,陈平安回到这栋祖宅后,当时包裹里还剩下十一颗价值连城的蛇胆石,然后一下子就给了他们一人两颗,这就没了四颗,如今又掏出来两颗,岂不是哗啦啦一下子半数没了?陈平安你真当自己是广结善缘的散财童子啊? 虽然死死攥紧手中蛇胆石,青衣小童实在忍不住开口提醒道:“老爷,你这么送东西,攒不出一份丰厚家底的,以后娶媳妇咋办?” 粉裙女童双手捧着“压岁钱”,低着头沉默不语,粉嫩白皙的小脸蛋上,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青衣小童扭扭捏捏,实在是不吐不快,问道:“老爷,你就不怕我吃了这三颗蛇胆石,修为暴涨,结果老爷你这辈子都赶不上我?” 陈平安反问道:“如果你有个朋友,他过得好,你会不会高兴?” 青衣小童点头道:“当然高兴,我这辈子结交朋友兄弟,都不是嘴上说说的那种。” 陈平安又问道:“那如果你的朋友过得比你好很多,你会不会高兴?” 青衣小童有些犹豫。 陈平安嗑着瓜子,笑道:“我会更高兴。” 青衣小童在这一刻有些神色恍惚,突然觉得自己混了几百年的那个江湖,似乎跟陈平安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是自己的江湖太深,还是陈平安的江湖太浅? 陈平安说过了之后就没多想什么,本就是随口一聊而已。倒是青衣小童一直闷闷不乐,粉裙女童收了石头后,也有些沉默。 陈平安有些后悔,难道这笔压岁钱送错了?或者应该晚一点送出手?愁啊。 就在这条泥瓶巷,走了宋集薪和稚圭、顾璨和他娘亲后,却多出一户新人家,在年前就主动拿出了一份祖上的房契,跑去交给龙泉县衙。衙门还想仔细勘验一番,因为如今小镇寸土寸金,外边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挤进来,即便无法购置房舍,都愿意在这儿租房住下,所以县衙户房就想着一定要慎重,千万别给奸猾之辈钻了空子。但是很快,从龙泉县第一任县令升为龙泉郡首任太守的吴鸢亲自杀到县衙,全盘接手此事。很快,泥瓶巷就多出了一个名叫曹峻的年轻人,祖辈从此地搬迁出去,如今回乡打拼。 曹峻深居简出,几乎从不露面,街坊邻居对此颇为好奇。由于开山建府一事,小镇当地百姓多有参与,而且出自县衙、郡府的一份份条例公示,对于世上有神仙一事,龙泉百姓已经不得不相信。一开始也猜测容貌俊美、异于凡人的曹峻会不会是仙人之一,只是回头一想,住在泥瓶巷的神仙?未免太不值钱了些。 今天泥瓶巷来了两个陌生人:一个手缠绿色丝绳的老者和一个身后横放长剑的年轻人。两人一起走向泥瓶巷,从顾璨家宅子那边走入,途经宋集薪和陈平安两家的院子,院墙低矮,老人瞥了眼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笑意有些玩味。 粉裙女童有些懵懂,没当回事。青衣小童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在心中默念:不会又是某个老神仙大妖怪吧? 年轻剑客笑着伸手打招呼:“陈平安,咱们又见面了。” 陈平安站起身打开院门,笑问道:“是来我们这儿跟人拜年吗?” 年轻剑客摇头道:“有点事情要处理,不过顺便拜拜年也是可以的。” 曹曦笑眯眯出声道:“听说是你小子害得我家祖宅给一头搬山猿踩踏了屋顶,然后又是你帮着出钱修好的?” 曹峻的家族长辈?陈平安心一紧,道歉道:“老先生,不好意思,这件事确实怪我。” 曹曦摆摆手:“我心里有数,就那么一栋破宅子,再不修肯定就要自己塌了。你道什么歉,应该是我们曹家感谢你才对。之前曹峻那个家伙想要抢你东西,对吧?你放心,我这就去教训他……哈哈,忘了说,新年好新年好。”说到最后,和蔼可亲的老人竟然主动抱拳拱手,微微摇晃,算是拜年礼。陈平安赶紧还礼。 年轻剑客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刚好挡在曹曦和陈平安之间,搂住后者肩膀,笑着走向院门,转头对曹曦说道:“曹老先生,你先回家,我稍后登门拜访。” 曹曦眯眼点头,对此不以为意,独自缓缓离去。 不知道经过了几个一百年之后,他终于故地重游。 院门上的两尊彩绘门神,在陈平安和年轻剑客跨过门槛后,肉眼凡胎看不出的那一点点灵光已经烟消云散。 年轻剑客进门后,轻声道:“以后行走江湖,抱拳行礼,记得男子需要左手抱住右手,这叫吉拜,反之则犯忌讳,容易害得对方触霉头。” 陈平安猛然望向他。他看似漫不经心道:“这些讲究,记在心里就好。” 家里就三条小板凳,粉裙女童赶紧让出,年轻剑客没有着急坐下,笑道:“大年初一登门,空手不像话,就送两件小玩意儿好了。” 他伸出手,手心叠放着两块无字玉牌,但是玉牌四角篆刻有大骊宋氏独有的云箓花纹:“它们叫太平无事牌,平时可以悬挂腰间,对你们两个将来在此落脚算是有点用处。如果出远门,那么行走于大骊版图,也会更方便一些。” 青衣小童有点眼馋,因为他知道这东西的珍贵。 粉裙女童不明就里,只是望向陈平安。收不收,得看自家老爷的意思。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道:“收下吧。” 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接过后,同时向年轻剑客鞠躬致谢。 年轻剑客送过了见面礼,就马上告辞离开。 陈平安不知如何挽留,只好送到院门口。 曹家老宅,曹曦站在屋内的水池旁边,屋顶天井的口子上坐着一只红色狐狸,曹峻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斜眼看着自家老祖,一声招呼都懒得打。 年轻剑客走入后,曹曦笑问道:“你跟那少年关系不错?” 年轻剑客笑道:“以曹老先生的修为和地位,竟然还会对一名陋巷少年出手?” 曹曦哈哈笑道:“略施薄惩而已,最多不过是一年晦气缠绕家门,不算什么,便是祖荫稍多、阳气稍旺一些的凡夫俗子都经受得起。再说了,你不也从中作梗,帮着少年祛除了那点灾厄嘛。” 年轻剑客摇摇头,不再说话。 世事就是如此荒诞,同样是骊珠洞天走出的大人物,谢实性格忠厚,名声传遍数个大洲,是公认的宗师风范,能够在剑修遍地、道家式微的北俱芦洲脱颖而出,有望成为一位分量十足的天君,哪怕是谢实的敌对修士,都会心存钦佩。反观曹曦,性格古怪,名声一直不好,都说此人刻薄寡恩,只是机缘太好才一路攀升,势不可当。但偏偏是野路子出身的曹曦如今选择跟大骊站在同一个阵营,谢实却要做出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 曹峻站起身,微笑道:“我知道你是墨家的许弱,在中土神洲行走江湖多年,名气很大,有‘人间蛟龙’的美誉。我觉得东宝瓶洲的魏晋之所以常年厮混江湖,不喜欢待在山上,说不定是学你年轻时候。” 许弱想起风雪庙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剑仙,摇头笑道:“他没学我。” 曹曦突然记起一事,跳入干涸的水池,翻动一块青石板,里边藏有一枚锈迹斑斑的普通铜钱。他爽朗大笑,收那枚铜钱入袖,啧啧道:“好兆头,好兆头。” 曹曦抬头望向许弱:“要我看啊,当年那只被打碎的本命瓷,是你们大骊和龙泉有错在先,导致出了纰漏。不过当初大骊就做出了补偿,对方也接受了,照理来说,这件事情就算结完账两清了,如今却由那个买家往幕后层层递进,最终搬出了谢实这尊大菩萨来吓唬人,事情做得不地道,相当不讲究。其实很好解决,一鼓作气打死谢实,有我在、你在,加上圣人阮邛,咱们三个联手,谢实不但会输,就是想跑都跑不掉。谢实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 许弱问道:“就算打死了谢实,可这座破碎下坠的骊珠洞天给彻底打没了,我们大骊怎么办?” 曹曦站着说话不腰疼:“打死一个谢实,敲山震虎的效果,不比打造出一座白玉京逊色。” 许弱不搭话,曹曦继续蛊惑人心:“你们大骊不是马上要南下吗?打死谢实之后,你看看大隋境内的十境和上五境的老王八到时候还能剩下几只。我敢打赌,绝对不会超出一只手。如果我曹曦输了,多出的老王八全部交给我来解决,如何?” 许弱疑惑道:“你跟谢实有深仇大恨?” 曹曦摇头道:“没啊,只是老乡而已,跟他又不是一辈人,从没见过面,两家祖上也没啥纠葛。我就是看不惯谢实仗着修为欺负大骊而已,太忘本了,好歹是大骊出身,不念着养育之恩也就罢了,还跟大骊对着干,这种人,我曹曦看不顺眼。” “放你娘的臭屁!”屋顶上的火红狐狸一语道破天机,讥笑道,“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是当年中土神洲的分支之一,真正的陈氏本家跟道家一直不对付。打死一个谢实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彩礼,别说是把醇儒陈氏嫡系女嫁给曹峻,就是中土本家再嫁一个给你曹曦都无妨。” “你这个碎嘴婆姨。”曹曦笑骂一句,抬手挥袖。火红狐狸砰然炸裂,化作齑粉。 它恢复完整原貌的时间,明显比起之前被曹峻飞剑分尸要长很多。它掀起一块瓦片狠狠丢向曹曦,快若奔雷,然后掉头就跑。 曹曦轻轻接住瓦片,往上一抛,丢回原先位置。其实那块瓦片已经支离破碎。 许弱拒绝了曹曦的建议:“这种事情,不是我可以擅自做主的。” 曹曦翻白眼道:“那你们大骊到底谁能做主?” 许弱笑道:“皇帝陛下,藩王宋长镜,国师崔瀺,就这三个。” 曹曦气愤道:“那倒是来一个啊,你许弱来了光看戏不出手有啥意思?谢实既然胆敢孤身赶来,肯定有所凭仗。一个万一,我们三人联手都会让他跑掉,到时候给他达成目的,还给他跑回北俱芦洲,到时候我们三个可怜虫加上你们大骊宋氏全部完蛋!” 许弱点头道:“会来的。” 曹曦瞬间沉默下去。因为他从来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很怕大骊收拾了谢实再来收拾自己,何况大骊宋氏又不是君子。 某位真正的君子,一个比他曹曦加上谢实都要厉害的家伙,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而且就死在这里。这件事情当然怪不得大骊王朝不仗义,怨不得宋氏皇帝当缩头乌龟,但是曹曦就是觉得太晦气,不吉利。加上来的路上收到大骊关于骊珠洞天的谍报,其中有提及他的祖宅倒塌修缮一事,就让他更加心情不快意了。如果不是醇儒陈氏开口,他其实根本不愿意当这过江龙。尤其是他如今仍然没有推算出来齐静春那场必死之局的死结所在,这让他一走入龙泉郡就浑身不自在。所以他希望谢实之死能够将其勾引出来,到时候即便是猜想中那个最坏的结果,还有大骊宋氏、圣人阮邛以及自己身后的醇儒陈氏、中土本家陈氏一起来分摊风险。 富贵险中求。山下山上都一样。 谢家老宅在桃叶巷,家族子嗣谈不上枝繁叶茂,到了这一代,其实已经家道中落,如果不是长眉少年成为阮邛的记名弟子,早就到了需要卖出祖宅维持生计的惨淡地步。 一个中年汉子开始敲门,里头一个少女开了门,问道:“你是?” 汉子正儿八经回答道:“是你祖宗。” 眉清目秀的少女看似婉约,其实性子泼辣,顿时怒道:“大年初一的,你怎么开口就骂人呢?信不信我拿扫帚抽你!” 汉子神色如常:“你去翻翻族谱,找到那部甲戌本,上边会有个叫谢实的人,就是我。‘实’字缺了一点。” 一炷香之后,谢家上下全部跪倒在家族祠堂外的地面上。 谢实不理睬那些战战兢兢的家族晚辈,一言不发地推开祠堂大门,进去烧了三炷香,然后沉声道:“那个眉毛比常人长一点的可以进来烧香,其余人都回去,反正老祖宗们见着你们,不用你们烧香就有一肚子火气了。” 祠堂外一个妇人满脸惊喜,激动得泪流满面,一把抓住身边儿子的手臂,一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 长眉少年深吸一口气,在他娘亲松开手后站起身,战战兢兢跨过祠堂门槛,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背影。 小镇外边的驿路上,一辆马车缓缓而行。马夫是在棋墩山阻拦过某位剑客的刘狱,车厢内坐着一个老夫子模样的儒雅老者和一个眉眼天然清冷凌厉的少女。 国师崔瀺,宫女稚圭。或者说是老崔瀺,和王朱? 小院里,青衣小童又开始抱头哀号。怎么这座山下的小镇这么烦人啊,才新年第一天,就又来了两个看不出深浅的厉害角色,用膝盖、屁股想也知道是那种能够一拳打死自己的可怕人物。青衣小童以前总觉得自己好歹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如今到了这里,才知道之前的风浪简直都比不过门外泥瓶巷里一摊小水洼啊。他开始由衷佩服陈平安,能活到今天,太不容易了!果然能够成为他老爷的,不会是简单人,难怪当初身边跟着一个那么凶残的弟子。于是青衣小童泪眼婆娑地抓住陈平安的手,发自肺腑道:“老爷,以后我肯定对你好一点。” 陈平安一把推开他的脑袋,笑道:“就你最怕事,丢不丢人。” 青衣小童眼角余光打量着没心没肺的傻妞儿,觉得自己是挺丢脸的,默默坐回板凳生闷气。 粉裙女童确实比他更加心大,捧着那块细腻温润的太平无事牌,爱不释手。 当然,心最大的,还是他们的老爷陈平安。他搬出了一块块刻有文字的竹简,放在两家院子中间的黄泥矮墙上,算是晒书简了吧。 竹简们安安静静躺在院墙上,跟主人一起晒着初春时分的温暖阳光。 然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董水井。 当初不愿意跟随李宝瓶三个同窗一起远游大隋的质朴少年选择留在小镇,而石春嘉,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则选择跟随家族一起迁去大骊京城。留在齐先生学塾的最后五人就此分道扬镳,天各一方。 见到董水井后,陈平安赶紧让他进院子坐下,粉裙女童则手脚伶俐地搬出了点心。董水井有些拘谨,还有些难为情,像是个犯了错的蒙童,坐在学塾等待先生的责罚。 陈平安真没觉得董水井当时留在小镇就是错的。远游路上,有次晚上被胆子小的李槐喊去一起拉屎,听李槐闲聊说起过董水井的身世,说他之所以叫‘水井’,是因为他娘亲怀着他的时候,挺着大肚子去铁锁井挑水,结果一弯腰就把他给生了下来,因此沦为学塾同窗们的笑柄。董水井从来不刻意解释什么,别人说笑就随他们去。至于董水井和林守一都喜欢李柳的事情,陈平安更是一清二楚,至于真假,他不太感兴趣。 董水井简单聊了一些小镇新学塾的事情,陈平安就跟着说了些游学趣事,没敢说太光怪陆离的事情,怕董水井多想,毕竟人老实,不代表就是缺心眼。 董水井得知小镇将来会有自己的驿站,就跟陈平安讨要了大隋山崖书院的寄信地址,说一定要给李宝瓶他们三个写信。陈平安有些犹豫,他知道驿站寄信一事,寄的是家书信件,更是真金白银,董水井如今孤苦无依,未必承担得起,但是陈平安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把这件事情默默记在心里。 董水井开心离去,青衣小童啧啧道:“这傻大个还算不错,我还以为是跑来找老爷蹭吃蹭喝的。他要是敢开口……”他下意识望向陈平安,把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那我就好言相劝,一定好好跟他讲道理,说做人要将心比心。” 陈平安笑着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脑袋:“难为你了。” 大年初二,小镇风俗是开始拜年走亲戚。 陈平安没亲戚可走,就干脆带着两个小家伙去往落魄山。 落魄山位于大郡龙泉的西南方向,附近三座山头大小不一,只是规模都远远比不过落魄山,分别叫跳鱼山、扶摇麓和天都峰,各自被大骊以外的仙家势力买下,为了打造出别具一格的府邸,在去年末的除夕夜之前,仍是干得热火朝天,昼夜不息。 今天陈平安三人路过天都峰的时候,山峰总算安静了。这一年时间里,各大山头,一座座府邸宫观、亭台楼榭、庭院高阁、山巅观景大坪、悬浮于两山之间的索道长桥等等,一处处千奇百怪的豪奢建筑在山林之间拔地而起,让人叹为观止。 至于落魄山的开山,因为几乎全是大骊工部的既定开销,加上他这个主人并没有额外的建造需要,所以虽然山大地大,反而显得比较寂寥。有山神坐镇的落魄山尚且如此,那么宝箓山和彩云峰、仙草山就更不用提了,死气沉沉,让附近山头负责监工的各家修士每次眺望邻居都觉得好笑。有大钱买山,没小钱开山,这也太荒诞了。 在陈平安他们临近自家山头后,魏檗又神出鬼没地出现。陈平安递给魏檗一个小袋子,里头装着一颗上等蛇胆石,让魏檗帮忙送给那条来自棋墩山的凶悍黑蛇。魏檗笑着收下这笔压岁钱,说一定送到,绝不贪墨。 一起登山,陈平安问了魏檗关于学塾的事情,魏檗当然比董水井要知道更多内幕,娓娓道来。原来是龙尾郡陈氏开办的家族学塾,不过对所有人都开放,而且不收任何费用,便是许多年幼的卢氏刑徒遗民都可以进入学塾读书,这就等于一下子挽救了数十条性命,否则那些体魄孱弱的孩子能否熬过去年的寒冬还真不好说。 随着龙泉郡的蒸蒸日上,还有大量从附近州郡迁移而来的家族,多是不缺钱不缺人的郡望大族,在小镇和周边大肆购买宅屋、土地,一掷千金,福禄街、桃叶巷的大宅院当然是首选,如今就连骑龙巷、杏花巷一带,许多老宅都纷纷更换了主人。短短一年时间,学塾就有了一百多名学子,教书先生俱是声望卓著的文豪大儒。 说到这里,魏檗笑问:“是不是觉得杀鸡焉用牛刀?那些平时架子极大的读书人为何愿意背井离乡跑来这里吃苦头,而且他们传道授业的对象还只是一帮孩子?” 陈平安点了点头,问道:“是龙尾郡陈氏花了很多钱?” 魏檗哈哈大笑,摆手道:“还真不是钱的事情,那些饱读诗书的先生当中,贤人就有两个,怎么可能图钱。他们啊,是希冀着进入披云山,因为山上即将出现一个名为林鹿书院的有趣地方。” 青衣小童在一旁打岔问道:“你之前说住在披云山,该不会在林鹿书院打杂吧?” “去去去,一边待着凉快去,我跟你家老爷聊天下大事呢。” 魏檗做出挥袖驱赶的姿态,然后继续跟陈平安说道:“其实瞎子都看得出来,大骊所谋甚大,林鹿书院明摆着是要跟大隋山崖书院唱对台戏的,一旦大骊南下顺利,大隋高氏覆灭亡族,观湖书院之外,东宝瓶洲第二座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名额必然要落在林鹿书院头上。所以越早进入林鹿书院,就越有可能跻身为‘从龙之臣’。从龙,附龙,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啊。没办法,读书人想要施展抱负,经国济民,你得在庙堂上有一把椅子,否则就全是纸上谈兵。当然,挤不进官场,退一步,穷则独善其身,做好学问也不差,在地方上传道授业、教化百姓、引导民风也行,可比起前者,毕竟寂寞了些。” 魏檗一席话说得云淡风轻,登山的时候,两只大袖摇晃不已,如两朵白云飘往山巅,看得背着书箱的粉裙女童目不转睛,想象着以后自家老爷也会是这般风姿卓然。 陈平安突然问道:“魏檗,你如今是山神了吗?” 魏檗会心笑道:“陈平安,我一直在等你问这个问题。” 青衣小童撇撇嘴,满脸不屑。山神?我还有一个统御大江的水神兄弟呢。 魏檗抬手指向披云山那边:“我如今暂时是披云山的山神。” 跟粉裙女童并肩而行的青衣小童偷偷摇头晃脑,作妖作怪。 魏檗补充了一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披云山很快会破格升为大骊的北岳。” 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北岳?不是南岳吗?” 魏檗摇头:“就是北岳。” 粉裙女童“哇”了一声,眼神中流露出满满的仰慕。五岳正神,那真是好大的一尊神祇了,何况还是大骊王朝的大岳神灵。 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润了润嗓子后,快步走到魏檗身边,抬头微笑道:“魏仙师,走路累不累啊,需不需要坐下来歇息?我帮您老人家揉揉肩膀敲敲腿?” 魏檗笑眯眯道:“哟呵,怎么不跟我抬杠啦?” 青衣小童一脸正气道:“魏仙师!你是我家老爷的好哥们儿好兄弟,我跟老爷是一家人,那么咱俩就是半个朋友。这么说合不合适,魏仙师?” 魏檗伸手拧着这条小水蛇的脸颊,劲道不小:“调皮。” 青衣小童笑容僵硬,不敢反抗。 没法子,如果魏檗没骗人,那么如今他和老爷都算是寄人篱下,哪怕陈平安拥有山头再多,只要还身处龙泉郡,一样需要仰人鼻息。作为高高在上的山岳正神,打个喷嚏都能让辖境内的山峰抖一抖,截留灵气、挖掘山根等等行径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魏檗笑问道:“神秀山那边动静很大,哪怕今天也没有中断开山事宜。陈平安,你要不要去瞅几眼?很有意思的。” 陈平安有些期待,使劲点头道:“好啊,之前就一直想去看。” 魏檗吹了一声口哨,很快山上传来一阵声响,动静越来越大,最终一条腹部生出一根金线的巨大黑蛇游弋而至,出现在他们视野当中。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有些紧张。蛟龙之属,同类相残再正常不过,而且这条黑蛇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崭露头角,展现出了走江化蛟的资质。谱系庞杂的蛟龙之属遗种,许多修出人身并且跻身七八境甚至是九境的强悍大妖甚至连半点化蛟的迹象都没有。青衣小童经常念叨它们修行靠天赋,并非全是自身懒惰的借口,至少有一半是对的。 魏檗将那只袋子抛给黑蛇:“陈平安送你的压岁钱,不用急着吃进肚子。接下来你载着我们去往神秀山。” 黑蛇一双眼眸极为平静,没有半点挣扎抗拒,缓缓垂下头颅,表现出足够的温驯。 一行四人站在黑蛇的身躯上,翻过落魄山,从北麓下山,其间黑蛇小心翼翼地绕过了山神庙。离开棋墩山到达落魄山之后,性情暴戾的黑蛇已经收敛了太多。显而易见,魏檗功莫大焉。 一路迅猛推进,魏檗指着远处山脚的一群人,笑着解释:“那些是精于机关术的墨家子弟,还有几个擅长堪舆风水的阴阳家术士,都被聘请来到龙泉郡大山之中。这两拨人经常一起出现,配合得天衣无缝,是开山立派、打造神仙府邸的关键人物。” 之后在一处半山腰,他们看到几只庞大的灰色蛤蟆,肚囊鼓鼓,雪白一片,正在缓缓向山上挪动。原来它们是能够在肚子里容纳数万斤江河之水的吞江蛤蟆,到了山上,只需要对着开凿完毕的水池张开大嘴,水源就会源源不断地涌入池塘。 还有一种体形稍小的蟾蜍,被称为开路蟾,肚皮坚韧至极,一路爬行,可以碾压出一条宽度适宜的平整山路。 不过他们没能看到魏檗所说的那几头大骊朝廷豢养的年幼搬山猿。 然后在黄花峰一带,陈平安他们遇到了一群道士,正指挥着一尊尊身高两丈的黄巾力士开山破土,搬运巨石。原来打造洞天福地,几乎绕不过道家符箓派修士,在他们手中,一张张符纸落地即化为傀儡,灵智稍开,能够听从一些最粗浅简单的指令,听命行事,不用休息睡觉,直到耗尽灵气,就自动变作一堆符纸灰烬。 魏檗带着陈平安去了趟梧桐山,哪怕是在山脚远远望去,仍是会让人觉得蔚为壮观,因为这条绵延山脉的整个山头都被削平了。等到黑蛇载着他们登上那块尘土飞扬的大坪,听人介绍,才知道这块山坪占地得有方圆四五里,将来会成为一座“渡口”,只是山下百姓的渡口是乘舟泛水,山上修士的渡口多是泛海,云海的海。至于“大船”为何物,魏檗故意卖了一个关子。 过了梧桐山,距离神秀山就不远了,中间只隔着一座挂在陈平安名下的宝箓山,和一座由某个南涧国修士买下的牛角山。牛角山不高,山势显得很敦厚,从山脚到山顶,一栋栋建筑依次绵延递进。 魏檗跳下黑蛇背脊,让陈平安几人都下来,然后吩咐黑蛇留在山脚别乱动。 山脚牌坊悬挂“包袱斋”三字匾额,金光灿灿。 魏檗是内里行家,边走边说:“此处既是典当行,又是古玩店,无奇不有,什么都可以卖,什么都可以买,只要价格谈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创始人最早是个穷酸野修,只能背着个包袱,装着一堆破烂儿各地奔波,倒买倒卖,赚取差价,飞黄腾达之后,就干脆给铺子取了名字叫包袱斋。牛角山是他们一家分铺,每栋楼出售的古董珍玩种类都不同。如今楼盖得差不多了,就是货物才运来很小一部分,应该是等梧桐山渡口建成,才好大规模运送。” 牛角山上上下下,不管是包袱斋的实权管事,还是来此游历观光的散修野修,见到了这位即将成为大骊山岳正神的白衣男子后都毕恭毕敬,客气得近乎谄媚卑微,所以几人一路畅通无阻。包袱斋甚至专门派出一个气态雍容的妇人为他们带路,讲解一栋栋藏宝楼的珍玩。 陈平安大开眼界,在“一片楼”内,搁放有一种特殊的青瓷诗文罐,篆刻着出自道家典籍的青词文章,共七个,高的约莫有半人高,矮的也有一臂长。据说里头装有泉水,全部是从天下百大名泉之中汲取而来,泉水澄澈如玉,流淌如虹,最适宜煮茶待客。 “人可以一日无谷,不可一日无水,水为食精。所以世人所谓的入乡随俗,饮水第一。我们包袱斋,有专门修士去精准测量各地泉水,用银制小方斗和一杆小秤称其重量,轻、清、甘甜,三者具备,才能收纳储藏于这些青瓷罐中,不敢说是琼浆玉液,但是可以保证灵气充沛,每一斤泉水,皆绝不流于世俗。”妇人虽不姿容绝美,但是嗓音温柔,宛如泉水叮咚,悦耳动听。 在“壮观楼”内,他们刚刚跨入门槛,就看到了一组等人高的画卷屏风,上边绘有十二名绝色美人,俱是出自丹青圣手笔下。更加出奇的地方在于那些美人活灵活现,或低头抚琴,袖如流水,或托腮凝望而来,或持扇扑蝶,娇憨动人。一眼望去,满屏绝色,各有千秋,美不胜收。 还有绘有二十四节气的气候屏风,那幅惊蛰即是电闪雷鸣的景象,清明时节则小雨纷纷,种种奇思妙想,让旁观者忍不住拍案叫绝。 因为有魏檗在,妇人破例带着陈平安他们参观了私家灵圃,当时还有怀揣着奇花异草的农家修士正在田间劳作。培植灵圃一事,除了能够贩卖名贵花草树木之外,还能够留住山水气运,同时可以赏心悦目,所以历来被仙家势力所青睐。 看过了这些匪夷所思的画面,陈平安才知道什么叫真正有钱。 跟那个一直没有自报家门的妇人致谢告辞,下山走出牌坊楼,魏檗先让陈平安转头望向牛角山,伸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笑道:“再看看,有什么不同。” 陈平安凝神望去,发现整座牛角山笼罩在一层青灰色的雾气当中,时不时有一丝丝雪白电光飞掠而过。魏檗解释道:“这就是所谓的护山大阵。牛角山的这座阵法出自阵图当中著名的《气蒸云梦泽》,原本是一位儒家圣人的山水画,后来被人不断推演完善,最终变成了一幅阵图,除了起到庇护山头、抵御攻势的作用,还兼具了摆放风水石的功效,抵挡邪秽煞气,将浊气转为清气。” 陈平安感叹道:“真厉害。” 魏檗笑道:“是不是一下子觉得自己太穷了?” 陈平安摇头道:“没觉得穷,但是会觉得不富裕。” 魏檗开怀大笑,一行人重新跃上黑蛇背脊,继续去往神秀山。 魏檗告诉陈平安,山上交易,真金白银不是没有,但基本上只是一个数目而已。因为除非双方都拥有珍稀罕见的方寸物、咫尺物,否则太麻烦。这件法宝八十万两黄金,咋办?折算成白银,注定更加夸张。所以山上的大宗买卖,会有专门的“钱币”。 他们很快就近距离看到了那座神秀山。神秀山太高了,若非还有一座披云山,就数这座高山最为挺拔俊美,足以力压群山。 陈平安问道:“阮姑娘在山上吗?” 魏檗摇头道:“不在。” 神秀山有一面陡峭山壁,在云海滔滔的遮掩之中,刻有四个大字——“天开神秀”。除非御风飞行,哪怕是练气士抬头仰视,恐怕都无法窥见真容。因为阮邛当初订立下的规矩,在龙泉郡辖境内,任何修行之人不得擅自御风掠空,使得大骊周边的练气士凭空多出很多麻烦,说是怨声载道都不为过。 当初东宝瓶洲之外的遥远北方,浩浩荡荡的剑修南下,路过当时的小镇上空,仍是降低了高度,以示善意。除了对铸剑师阮邛表示认可,更多是尊重这座浩然天下的两个字——规矩。 这无形中为阮邛增加了一层威势,那拨去往倒悬山的剑修之中,陆地剑仙可不止一位。所以阮邛在大骊王朝的地位水涨船高,一些本来就嗓门不大的异议彻底消失。 在浩然天下,一旦修成了山上神仙,当然可以十分逍遥,可以不遵守许多世俗礼仪。但是别忘了还有儒教三大学宫、七十二书院,以及九座巍峨雄镇楼的存在。山海妖魔剑仙,九座雄镇楼无不可镇之物。 阮邛个人订立的规矩,哪怕他是风雪庙出身,并非儒教门生,但只要契合更大的规矩,符合儒家的大道宗旨,那么儒家的统治力反过来就会馈赠阮邛,最终帮助阮邛的小规矩形成一种无言的威慑,双方相辅相成,最终相得益彰。这就是当初礼圣亲自订立的天地大规矩,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却无处不在。 魏檗没有登山,而是让黑蛇原路折返,盘腿而坐,感慨道:“就像这里,任何一个王朝的版图上,山头林立,一座座仙家府邸、一个个帮派宗门,在山为山主,在水为龙王。有的君王将其视为王朝屏藩;有的皇帝心中认为是听宣不听调的割据势力,是一位异姓王、土皇帝,尾大不掉,只是碍于山上势大,不得不虚与委蛇。但是归根结底,山上山下,能够大致保持一个相安无事,还是归功于那位礼圣的造化之功。” 陈平安坐在魏檗身旁,轻声道:“这些离我太远了。” 魏檗笑了笑:“说远很远,说近很近。” 陈平安回望神秀山,喃喃道:“这样啊。” 泥瓶巷,一名青衣少女站在陈平安祖宅外边,看着院门紧闭的场景,打量了几眼春联和门神,打算转身回家。此时正巧有三个妇人快步走来,身边还拖拽着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她们瞧见了少女后,笑道:“秀秀姑娘也来了啊。” 阮秀置若罔闻,没有理睬,其实她心底有些厌烦。 市井妇人们不以为意,她们虽然不知道少女的爹,铁匠铺的那个阮师傅到底是何方神圣,但是大致晓得阮师傅的了不得,好些神神秘秘的小道消息,什么县令老爷都跟那汉子平起平坐的,反正她们不是不信,但只肯信一半。只不过很多次去骑龙巷那两间铺子,跟少女打交道多了,就从一开始的惴惴不安变成了心安理得,没觉得她如何小姐脾气,就是没啥笑脸罢了。 阮秀很想跟往常一样忍住不说话,可今天如何都忍不住了,望向她们,冷声道:“你们去铺子白买东西就算了,我可以不告诉陈平安,帮你们算在我自己的账上,可你们怎么还来陈平安家里闹?” “哎哟,我的秀秀姑娘,你是不晓得我们跟小平安的关系。我们几个妇道人家,年轻的时候跟他娘亲关系可好啦,所以小平安爹娘走了之后,不说其他,光是两场葬礼,我们谁不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后来小平安孤零零一个人,如果不是我们这些好心的街坊邻居帮衬着,那么点大的孩子,早就饿死了,哪里有今天大富大贵的光景哟……” “就是就是,小平安见着我,还得喊一声二婶哩,当年在我家蹭饭,我可是大鱼大肉舍不得自己吃,舍不得自己娃儿吃,都要夹到小平安碗里去的。这份恩情是不值钱,可如今小平安发达了,不但有了两间那么大的铺子,听说连山头都有好几座,总不能过河拆桥吧?不能不念着我们这些婶啊姨啊的好吧?那得多没良心才做得出来……” “秀秀姑娘,我们知道你是大户人家出身,对你也是客客气气的,你不能否认吧?但是秀秀姑娘你真是不知道我们穷苦人家的难处,娃儿要上学塾,龙窑那边又不景气,苦啊。再说了,我们又不是跟小平安要几千几万两银子,这不新年了,给娃儿们向小平安这个当哥哥的讨要几十两银子的压岁钱,秀秀姑娘,你摸着良心说,这不过分吧?” 阮秀脸色冷淡,直接撂下一句:“我觉得很过分。” 叽叽喳喳的小巷子,气氛顿时无比尴尬。 一个妇人一拍大腿:“秀秀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小平安上次离开小镇后,秀秀姑娘是托人给咱们送了些谢礼,我们也不昧着良心说话,对,是多少收了些东西,可那些玩意儿换不了铜钱啊。贫苦人家过日子,没钱买米,揭不开锅,怎么活啊?我们这些大人也就算了,可孩子还这么小,秀秀姑娘,你瞅瞅,我儿子这胳膊细的,一点不比小平安当年好啊,你怎么忍心?” 阮秀板着脸点头道:“我忍心的。” 妇人们一个个呆若木鸡。其中一个回过神,轻声道:“咱们不跟她聊,就找陈平安,他要是好意思抠抠搜搜,我们就戳他的脊梁骨,看他还要不要名声了。” 其余两个妇人点点头,这个法子肯定可行。一人眉飞色舞,压低嗓音笑道:“陈平安最怕别人说他爹娘的不好了,这个最管用。” “滚!”阮秀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泥瓶巷一端,面无表情道,“要不然我就打死你们。” 阮秀身后传来一个苍老嗓音:“打死她们做什么,不嫌脏手啊?” 妇人们原本第一次见着发火的秀秀姑娘,有些惊吓,当她们看到那个老人露面之后,便松了口气。毕竟是个小镇百姓都熟悉的面孔,多少年过去了,家家户户无论贵贱,可都需要跟老人打交道,或者说跟老人所在的杨家药铺打交道,毕竟就算是阎王爷要收人,也得先问过杨家药铺的郎中们答应不答应。就是收钱狠了些,让人不喜。 阮秀转头看了眼老人,不说话。 杨老头大口大口抽着旱烟,看着那些个长舌妇。心肠歹毒她们倒算不上,可要说良善之辈,那真是八竿子打不着。陈平安年幼落难,没了双亲,差点活不下去那会儿,出手帮忙的街坊邻里确实不少,毕竟陈平安的爹娘为人厚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比如顾璨的娘亲,还有如今已经去世的几个老人,就都经常拉着陈平安去自家吃饭,饭菜不好,天寒地冻就送些旧衣衫,缝缝补补的,可好歹能帮着实实在在续命。 只是世事有嚼头的地方就在于此,真心帮了大忙的,事后都没想着收取回报,看到少年出息了,只是由衷有些高兴,愿意跟自家晚辈念叨几句好人有好报,说:“看吧,老天爷是开眼的。这不,那对年轻夫妇的儿子,如今所有福报就都落在儿子身上了。”连带着他们对生活都有了些盼头和希望,想着自家以后也能有这般好运气。 反而是当初没怎么出钱出力的,估计还没少说风凉话,在少年发迹之后,那真是拼了命地狮子大开口,个个把自己当作救苦救难的菩萨。比如眼前三人,就经常去骑龙巷白拿白吃,还拖家带口一起去。阮秀忍着,不愿意陈平安被人说闲话,又不愿意铺子生意在账面上做差了,只好拿出自己的家底银子来填上窟窿,数目虽不算太大,可差不多一年下来,也得有四五百两银子。这笔钱,搁在泥瓶巷、杏花巷这种一年到头都摸不着几粒碎银的市井底层住的穷苦地方,就真不小了。 杨老头望向其中一个没有带子女来的妇人,开口道:“去跟你那个在县衙当差的汉子说一声,再让他跟背后的人说一句,人在做天在看,恶心人的事情要适可而止,小心以后生儿子没屁眼,真成了祸事,谁都兜不住。” 那个妇人有些心虚:“杨老头,你在说啥呢,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拉倒。”杨老头吐出一口雾蒙蒙的烟圈,“那我就说句你们都听得懂的。以后你们去我铺子抓药,费用一律加倍。遇上个要死人的大病,我铺子的郎中直接不上你们三家的大门,你们直接准备棺材好了。” 妇人们顿时愕然。 杨老头瞥了眼一个怯生生站在他娘亲身旁,眉眼清秀、根骨硬朗的孩子,摇头叹息道:“可惜了,让你娘的一百两银子硬生生断了长生路。以后无法在西边大山里立足,离了家乡颠沛流离的时候,多想想我今天说的这句话。” 杨老头径直离去:“秀秀姑娘,接下来如果她们还不滚,那就真可以打死她们了,合情合理合规矩,谁都挑不出毛病。打死之后,不用收尸,只需要记得丢出泥瓶巷。脏手之后,去龙须河洗洗就是了。” 阮秀先前对杨老头的观感谈不上多好,总觉得云遮雾绕看不真切,所以还有些忌惮,但是现在好感骤增,笑道:“下次我跟陈平安一起去铺子拜年。” 杨老头“嗯”了一声,点点头,没拒绝。他一想到李二家那个泼辣媳妇,再回头看看这样通情达理的小姑娘,心情就有些复杂,好坏参半。这个小镇,恐怕也就那个缺心眼的愚昧妇人有本事也有胆子跟他满嘴喷粪了,关键是他还骂不过她。有次被妇人堵着门骂惨了,实在忍不住,让李二好好管管自己媳妇的那张破嘴,结果李二憋了半天,回答了一些让他愈发火冒三丈的混账话:“师父你要是真气不过,就揍我一顿好了,记得别打脸,要不然回到家给我媳妇瞧见,她又得来骂你。”如果不是看在李二家丫头的分上,杨老头真想一巴掌把那妇人拍成肉泥。 巷子里三个妇人不敢再待下去,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出了巷子还起了内讧,各自怪罪对方起来,骂骂咧咧,推推搡搡。那个被杨老头单独拎出来说的孩子,在娘亲跟人对骂的时候,始终脸色沉静。孩子转头望向狭窄深深的巷弄,只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说不上来原因,像是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比如妇人烧菜少了盐,樵夫上山丢了柴刀。 阮秀在妇人们灰溜溜离开后,发现陈平安家的两尊彩绘门神不知为何失去了那一点真灵。这很奇怪,哪怕是集市上贩卖兜售的普通纸张门神,只要所绘门神并未消逝于光阴长河,金身犹在,香火犹存,那么就都会蕴含着一点灵气,只是这点灵气很快就会被风吹雨打散去,抵御不了太多的邪风煞气,所以每逢新年就需要更换崭新门神,不单单是新春佳节平添喜气这么简单。但是阮秀眼中这两幅门神绘画的文武圣贤,是大骊王朝袁、曹两大上柱国姓氏的缔造者,如今在大骊更是门庭兴旺、香火鼎盛,照理来说不该才贴上就真灵消逝。阮秀皱着眉头走上前,伸出手掌在粗劣彩纸上轻轻抹过,纸上很快就金光流淌,正气凛然,不过肉眼凡胎无法看见罢了。 青衣少女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至于隔壁宋集薪家院子的门神光景如何,她根本看也没看一眼。她一路散步到刘羡阳家的巷子,吹了一声口哨,很快就有一条土狗欢快蹿出,在少女身边围绕打转。她笑着丢下一颗香气弥漫的火红色丹丸,老狗很快吃下肚子,跟在少女身后,脚步轻巧,轻轻摇晃尾巴。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说人比人气死人,可如果有练气士看到这一幕,那就是跟一条狗相比,都能气死人。 没能见着想见的人,阮秀原本有些失落的心情此刻重新开始高兴起来:看吧,他要她照顾的,不管是那笼鸡崽儿还是这条狗,她都照顾得很好呀。 青衣少女走在青色的石板路上,一头青丝扎成马尾辫,天高地远,风景这边独好。 送陈平安回到落魄山后,魏檗又消失,来到了落魄山的山顶。山顶上有一座气势雄伟的山神庙,广场宏大,用一种形如白玉、质如精铁的奢侈奇石铺就,庙内金身已塑,只是尚未正式接纳百姓香火。 魏檗大袖流水,潇洒前行,一名风尘仆仆的大骊工部员外郎闻讯后赶紧过来问好。魏檗看着那名满脸倦容、十指冻疮的大骊清流官员,一边散步,一边与他和颜悦色地交流工程进展,内心难免感慨。大骊宋氏能够从一个卢氏王朝的附属小国,一步步崛起称霸北方,绝对不是只靠虚无缥缈的运势。 员外郎没有走入山神庙,只是留在了门槛外,魏檗独自跨过门槛后,他就立即快步离去,继续去亲自钉着建造事宜,大小事务,事必躬亲。 大骊官场,两袖清风、逍遥快活似神仙,这是形容清贵超然的礼部官员;大块吃肉、快刀杀人、铁骑破阵开疆拓土,这是说兵部武人;吃土吃灰喝西北风,这是说工部官员。但是身为一名实权在握的员外郎,并且出身豪阀世族,如此兢兢业业,仍是其他王朝难以想象的场景。 魏檗轻轻挥袖,关上大门,山神庙内有一股良材美木的沁人清香弥漫开来。 大殿供奉的落魄山山神,那颗项上头颅为纯金打造,颇为古怪。 一名儒衫模样的男子现出金身,从塑像中飘荡而出,脖颈之上,一张脸庞显现出淡金之色,只是不如塑像那么突兀醒目。 山神为宋煜章,正是前任龙泉窑务督造官,在小镇生活了二十余年,宋集薪曾经被误认为是他的私生子,那座悬挂“风生水起”匾额的廊桥就是宋煜章亲自督造。最后宋煜章离开此地,返京赴任,又在重回龙泉小镇期间被那位大骊娘娘派人拧断了脖子,私藏了头颅装入匣中。杀人灭口,卸磨杀驴,不外如此。 宋煜章知晓太多大骊宋氏的丑闻内幕,他其实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甚至当初在返京途中,这位当得起“骨鲠”二字的大骊文官就做好了暴毙途中的准备,忠心耿耿,慷慨赴死,亦是不过如此。所以当时被大骊娘娘派遣杀人灭口的王毅甫,那位卢氏亡国大将,才会发自肺腑地说出那句盖棺论定:“原来读书人也有大好头颅。” 宋煜章作为落魄山山神,对眼前这位未来的北岳正神作揖行礼:“小神拜见大神。” 魏檗哑然失笑,挪步侧身,摆手道:“宋先生无须如此。” 宋煜章跟着转移拜礼方向:“规矩如此,不可例外。” 魏檗只得完完全全受了这一礼,无奈道:“你们读书人够傻的,生前死后都一样。” 宋煜章直起身,坦然一笑。 魏檗笑问道:“礼部和钦天监的人有没有跟你说过担任山神的注意事项?” 宋煜章自嘲道:“他们不敢多说什么,封神典礼完成之后便早早下山离去了,没把我当作山神,倒是把我当作了一尊瘟神。还是有劳北岳正神为小神解惑。” 魏檗点了点头,让宋煜章站在自己身旁,使劲一挥袖,大殿内山水雾气升腾而起,四处弥漫。地面上,很快就出现了一座落魄山辖境的地界全貌,山水不分家,虽然一位山神统辖根本只是山头,但是发源于山上的溪涧或是山脚路过的河流,山神都拥有程度不一的管辖权。世间江水正神,尤其是品秩更低的河伯河婆,往往不如大山正神吃香,前者往往需要主动跟后者拉拢关系,根源就在这里。 魏檗指着地上那座落魄山的山巅祠庙道:“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山水神灵其实没太大意思,就是躺在功劳簿上享福,吃香火,不用修力不用修心,一点点积攒阴德就行了。帮着朝廷维持一地山水气数,相较上个十年,辖境内天灾人祸是多了还是少了,人口数目有无增减起伏,有无举人进士冒头,有无修士搬迁扎根于此,出现过某种祥瑞征兆的话自然更好,这就是神灵的功德、当官的政绩。” 宋煜章是官员出身,魏檗以官场事说神灵事,宋煜章很快就恍然大悟,很好理解。 魏檗笑道:“总之一切功过得失都清清楚楚记录在朝廷官府的账面上,一目了然。别以为当了山神,就只需要跟我打交道,事实上,你真正需要理会的对象还是大骊朝廷。龙泉郡总计三座山神庙,我占据披云山的山岳大殿,你在落魄山,还有一座建在北边地带,这在别的地方很少见,属于粥少僧多,以后你会很头疼,因为需要争夺善男善女的信徒香火,当然,你跟我争不着……” 宋煜章玩笑道:“我哪里敢,这叫以下犯上。以前活着,还可以告诉自己怕个屁,大不了辞官不做了,最大的大不了就是一死,如今可不行,想死都难喽。”说到这里,宋煜章又再次作揖告罪,言语中带着笑意,“山岳大神多次莅临落魄山,小神都没好意思露面,实在惶恐,应该是小神主动去披云山拜访才对。” 好歹是一名在小镇扎根多年的底层官员,而且喜欢亲力亲为,常年待在那三十余座龙窑里,宋煜章身上的官气早就给磨光了,别说是插科打诨,就是荤话都知道不少。魏檗无奈道:“好嘛,宋先生立即就从一个官场融入另一个官场了,悟性很高。” 宋煜章笑问道:“北边那位?” 一山不容二虎,佛还要争一炷香呢,更何况是他们这些依靠香火存活的山水神灵。其中的弯弯绕绕,蝇营狗苟,丝毫不比世俗官场逊色。 魏檗想了想,轻声道:“不是善茬,生前是战功彪炳的大骊武将,脾气很臭。不过听说人家跟文昌阁武圣庙里的两位关系很好。” 宋煜章打趣道:“这么当官可不行,不拜正神拜旁门,进错了庙,烧错了香,是会吃苦头的。” 魏檗爽朗大笑,伸出大拇指:“这话说得让我解气啊。”他手指轻轻提起,山水雾气当中的落魄山越来越高,最后露出某处一幅纤毫毕现的画面。 在溪涧水面上,有人拉直一根绳子,两端系在两棵树上,一只小瓶子在打开塞子后挂在绳子上头。岸边一棵树下,有一个粉裙女童时不时就会轻轻跳起摇晃一下绳索,河面上的瓶子就随之晃荡起来。 魏檗解释:“这是一只品相尚可的绕梁瓶,可以收纳世间诸多美妙声音,但需要有人在旁边轻轻摇晃绳子,若不然,就得消耗更多的时间才能填满。” 宋煜章问道:“是山主陈平安的瓶子?” 魏檗点头道:“是的。你对陈平安印象如何?” 宋煜章毫不犹豫道:“因为宋集薪……因为殿下的关系,我对陈平安的成长一清二楚,所以印象很好。能够在落魄山成为山神,我觉得很不错。” 魏檗突然转头盯着这位下辖山神,第一次将宋煜章称呼为“宋大人”,然后笑眯眯说道:“你别告诉我,没有想到一种情况,大骊是需要你监视着陈平安,说不定某天就又要你做出违背良心的龌龊事情。” 宋煜章洒然笑道:“当然有所猜测,我大骊为此付出那么多心血,为了建造出那座廊桥,死了多少个大骊皇族子弟,想必你已经知道,所以如今陈平安否极泰来,鸿运当头,我大骊怎么可能全然不防备着意外?” 我大骊!生前以此为荣,死后仍是不改。大概这就叫死不悔改?魏檗沉默良久,将那些雾气收拢回大袖之中,如倦鸟归林,竟然能够让宋煜章感受到它们的欢快气息。 魏檗笑了笑:“好的,那我知道了。”就此身形消逝。 宋煜章独自留在了山神庙内,叹息一声。自己难道真的是不适合当官?处处坎坷,生前死后皆如此。 魏檗带着陈平安巡游四方,言下之意,谁不清楚?宋煜章知道,北边那位山神庙里头的塑像一样清楚,所有买下山头的仙家势力,哪个不是活成了人精,更是心知肚明。魏檗故意带着少年行走于各大山头,无疑是在直白无误地彰显一个事实:陈平安是我魏檗罩着的,你们这些外地佬,不管是什么来头,只要想在我的地盘上讨一碗饭吃,就得掂量掂量一位新北岳正神的分量。因为魏檗不是什么普通的山岳大神,未来极有可能是观湖书院以北,力量、地盘、权势最大的一位北岳正神。没有之一! 第41章 《山水有相逢》:我是一名剑客 大年初三,小镇西面的群山之中,李希圣带着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各自手持一根竹杖,一起涉水越岭,走向那座落魄山。 少年名叫崔赐,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家住小镇袁氏祖宅,却不是袁家人。 李希圣除了手持便于行走山路的竹杖,腰间还悬挂着两块木片合在一起的桃符,古朴素雅。挂在他腰间,再合适不过了。 他如今在龙尾郡陈氏开办的学塾当中担任助教,尚无名声,远远不如那些享誉四方的大儒文豪,故而还担不起夫子先生的称呼。但是学塾孩子们却最喜欢他,喜欢听他讲述那些精彩纷呈的奇人异事。崔赐更是如此,不惜死缠烂打,终于让他答应做自己的先生。 崔赐天生对万事好奇,问道:“先生,道家圣人有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这可如何是好?” 李希圣在想着事情,一时间没有答复。 崔赐早已熟悉先生的神游万里,继续自顾自问道:“那位圣人又言:‘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分明是佐证前者,如何是好啊?” 李希圣终于回过神来,微笑道:“所以要修行啊,每跨过一个门槛,就能够长寿十年百年,就能够看更多的书。” 崔赐还是觉得没有完全解惑:“可咱们儒家虽然也推崇修行,读书更多是为了入世,为了让这个世道更好,从来不似道家那般,只追求个人的出世和证道,这又如何是好?” “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李希圣笑着说了八个字,站在原地,眺望四周景象,山清水秀,然后又说了八个字,“脚踏实地,自然而然。” 崔赐听到“自然而然”四个字,就自然而然想到了在东宝瓶洲无比兴盛的道家。他叹了口气:“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说乱世,道家下山入世救人,佛家闭门敲木鱼;治世,道家上山自修清净,佛家开门收银子。先生,听上去道家真的不错唉,佛家和尚就不怎么样了,难怪他们在咱们洲不吃香,佛法不兴。” 李希圣摇头笑道:“这只是某些读书人的愤懑偏激之言,不是全然没有半点道理,只是道理说得少了,以偏概全,反而不美,不如不说。三教能够立教,当然各有各的厉害之处。而且三教的道统都很复杂,开枝散叶很多,脉络驳杂,所以你想要认清楚三教宗旨,就一定要追本溯源才可以评价一二,不要略知皮毛就信口开河,见着了一个或者几个坏道士坏和尚,就一棍子打死所有,这样很不好。”他望向远处一座大山的山顶,“三教有辩论,会有三人各自阐述立教根本,三方道理之深远幽微,旁人无法想象,所以最为凶险。” 崔赐疑惑不解:“先生,三个人各自说话,怎么就凶险了?” 李希圣从高处收回视线,平视望向远方,微笑道:“既然是辩论,你除了知道自己教义之长短,还需要了解别人之优劣,才可以成功说服对方二人,认可自己的道理。如此一来,就会有人在钻研别家学问的时候,或幡然醒悟,或如被当头棒喝,辩论还没开始,就干脆已经改换门庭,走上一条别家道路了。” 崔赐一知半解,迷迷糊糊。 李希圣笑道:“先别想这么多,向前走着。” 崔赐使劲点头,忍不住又问了个问题:“先生,我们进山到底是为啥?” 李希圣回答道:“因为我觉得有件事情,有些人做得很不对。既然是错,就不能一错再错了。我需要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崔赐笑容灿烂道:“先生总是对的!” 李希圣摇头道:“书上那些经久流传的宝贵道理,不管是哪一教哪一家的,都不可落在空处。” 见崔赐有些犹豫不决,李希圣调侃道:“今天你还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 崔赐雀跃道:“我在另一本文人笔札上看到,天底下有九座雄镇楼,为何最后一座,名字的字数不一样?” 李希圣想了想:“你是说那座名为‘镇白泽’的雄镇楼?因为白泽是一个……家伙的名字啊,如果名叫镇白楼或镇泽楼,多不合适。” 崔赐挠心挠肺,苦着脸,想要再问一个问题,却又不敢。 李希圣忍俊不禁道:“再问便是了,今天天气很好,山水秀美,可以多问几个。” 崔赐欢天喜地,在先生身边蹦蹦跳跳:“雄镇楼镇压的那个白泽,跟练气士几乎人手一册的《白泽图》有关系吗?” 李希圣点头道:“有的,就是同一个名字。” 崔赐啧啧道:“先生,这其中一定有很多学问吧?” 李希圣不露声色地抬起头,向一个方位歉然一笑,然后对少年叮嘱道:“儒家圣贤告诫我们为长者讳,不仅仅是对待文庙里的那些圣人,对于三教百家的圣贤一样适用。所以将来你独自行走于山川湖泽,不要胡乱直接喊出对方的名讳。” 崔赐纳闷道:“白泽?” 李希圣笑着打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说呢?!” 崔赐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两人继续跋山涉水,去往那座落魄山。 东宝瓶洲的西海之滨,有貂裘男子立于崖畔,心思微动,转头向东面望去,皱了皱眉头。他身边站着一个头戴帷帽的宫装妇人,正是那个风雪夜在栈道跌落山崖的狐魅。她小心翼翼问道:“是东宝瓶洲有某位圣人对老爷出言不逊?需不需要奴婢去教训敲打一下?” 男人收回视线,淡然道:“只是大骊一位六境练气士。好一个‘天下未乱瓶先换’。” 妇人瞠目结舌,乖乖闭上嘴巴,在心中赶紧告诫自己少说为妙。 魏檗在竹楼找到陈平安,他当时正在空地上,在夕阳下练习剑炉立桩。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则比老爷还老爷地坐在竹椅上吃着零嘴儿。 魏檗来到陈平安身边站着,没有出声打搅,直到陈平安收起剑炉桩,才转身让粉裙女童帮忙搬来两把竹椅,说是要跟她家先生说点正经事。 不等粉裙女童出手,青衣小童就已经狗腿地一手一把椅子飞奔而来,放下竹椅后,不忘弯腰撅屁股,用袖子使劲擦拭椅面。等他回到粉裙女童那里站着,注意到她的嫌弃眼神,理直气壮道:“你懂什么,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 魏檗和陈平安并排坐在小竹椅上,魏檗率先开口道:“别怪我偷看竹楼发生的景象,你当时跟那块剑胚的意气之争,形势的险峻远远超乎你的想象,很容易就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当场毙命。” 陈平安点了点头,顺势解开了这个小心结。 魏檗缓缓道:“剑修有两事,练剑与炼剑。练习之练练的是剑术剑法,锻炼之炼炼的是佩剑本身和本命飞剑。” 魏檗简明扼要地一番开宗明义之后,略作停顿,可见他对于今天言论的重视程度:“因为你那块剑胚,我看不出品秩的高低,不好妄下断言,但是一些共通的道理,我可以简单说说。比如磨砺一把实物飞剑,或是锤炼和温养一把本命飞剑,需要消耗的天材地宝不计其数。所以我带你走了一趟各个山头,是要你明白一件事:山上修行,是要吃掉金山银山的,山底下的有钱人富甲一方,财富可以形容为几辈子都花不完,但是在山上,没谁拥有这辈子花不完的钱,可能……三教老祖才能例外。” 后边的粉裙女童正襟危坐,竖耳聆听。这些事跟身为一条火蟒的她是没半点关系,可跟她家老爷有莫大关系啊,她怎么可以不用心听讲?万一老爷听漏了,她事后就可以帮着补上。旁边的青衣小童则听得百无聊赖,直翻白眼。 陈平安听得就更认真了,如果魏檗今天不说,他很快也会下山去找阮秀打问。 魏檗双手笼在袖中,这一点跟崔东山有点相似,缓缓道:“有没有成为剑修的资质,是练气士的第一道门槛;成了剑修,有没有钱修炼飞剑,是第二道门槛,而且这道门槛一点都不低。一把剑的坚韧程度取决于剑身的密度,所以需要铸剑师的千锤百炼。剑的锋锐程度也需要不断砥砺,这就是那片斩龙台山崖为何如此值钱的原因,以至于圣人阮邛一人都不敢独占,必须拉拢风雪庙和真武山一起瓜分,才可以防止他人觊觎。” 陈平安心中感慨,原来一方圣人也有无奈之事。 魏檗随手指向身后极远处的一座山头,那里就存在一片巨大的斩龙台:“只要是神兵利器,对于磨石的要求就会极高,这也是斩龙台为何价值连城的原因,有价无市,奇货可居,只要留在手里,怎么都是赚的。除非万不得已,急需救命钱,才会有人愿意脱手。这要是在包袱斋,放出消息说有一块手掌大小的斩龙台要卖,我估计整个牛角山都是人头攒动的场景。”说到这里,魏檗伸出手指点了点少年,“陈平安啊陈平安,你那些当大白菜随手送人的蛇胆石为何值钱?在于世间是药三分毒,寻常丹药再灵,品相再高,都会对自身气府造成一定影响,极难根除,一开始能够压制、积攒在体内某些僻远的气府内,可是随着练气士的修为越来越高,那点积垢就会越来越明显,在内视神通之下,那点瑕疵就会显得越来越大,是会妨碍到大道的。十境练气士就可以被世俗称为圣人,但是他们为何一个个龟缩不动?是喜欢当老王八?当然不是,他们只是在一点一滴地艰难祛除污渍。” 青衣小童有些担惊受怕,一下子坐直腰杆,纹丝不动,再不敢吊儿郎当地四处张望。粉裙女童就有些愧疚,其实她一直想着,第三颗上等蛇胆石自己是帮着老爷保存而已,她不会吃掉的。 魏檗正色道:“我接下来要跟你说一些秘事,就连我想要知道那些,都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的,陈平安,希望你不要随便说出去。” 陈平安点头道:“你放心,如今除了阮姑娘和李大哥,我在小镇已经没什么好聊天的人了。” 魏檗这才继续说道:“倒悬山,听说过吗?” 陈平安脸色一变,不说话,也不点头不摇头。 魏檗以为阿良说过,并不奇怪:“倒悬山,出自道祖座下三位弟子之一的天大手笔,可以说是世间最大的一座山字印,以磅礴道法加持,坚不可摧。此地是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的交界处,是第一座雄关险隘……也有可能是最后一座。” 陈平安问道:“为何是最后一座?” 魏檗苦笑道:“一旦洪水决堤,后边怎么拦?”他仰起头,背靠椅背唏嘘,“所以不光是盛产剑修的北俱芦洲,就是上次掠过东宝瓶洲的那些仙人,在你们小镇还降低御剑高度,短暂露过面的。其余天下剑修,这次都被征召去往了倒悬山。他们要穿过倒悬山,去一个名为剑气长城的地方,抵御另外一个天下的妖族入侵。” “每逢妖族作乱,掀起战事,天下剑修都会应召前往倒悬山,过山入城,在那堵高墙之上,于生死之间砥砺剑道。剑气长城,那里汇聚着天底下最著名的剑仙,数量最多的剑仙做着天底下最危险的壮举,但是你知道那边最缺什么吗?” 魏檗转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当然只能摇头。 魏檗给出答案:“缺剑!因为那里战事太频繁且太惨烈,许多被外界剑修携带过去的绝世神兵,有资格跻身一洲法器前列的名剑,剑身断的断,剑意碎的碎,剑主陨落,死伤无数。所以那边土生土长的剑修,想要拥有一把好剑,很难很难。加上妖族之中也有数量可观的剑修喜欢搜刮名剑残骸,一来二去,在剑气长城抵御妖族的剑修就需要大量的剑,甚至需要不断通过倒悬山跟外界买剑和求剑。倒悬山外扎堆的商贾坐地起价,待价而沽,无数人因此而暴富。” 陈平安欲言又止。 魏檗仿佛知道陈平安的想法,讥笑道:“你以为所有人都是你啊,滥好人一个,随手送宝贝,送完了还担心人家拿着重不重,要不要你帮忙提着。” 青衣小童脸色尴尬,捏了捏鼻子,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良心发现,以后对陈平安真的好一些? 陈平安默不作声。 “陈平安,我这些混账话,你别放在心上啊,说实话,我其实很佩服你的。”魏檗有些歉意,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积攒在肚子里太长,不吐不快,然后眼神转为凌厉,冷笑,“那个天下的大妖之中,仅我以前所知道的消息,就有三位成名已久的绝世剑仙,战力之高,杀力之大,无法想象。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数量是多了还是少了,就不知道喽。”又一拍脑袋,“差点忘说了,至于妖族为何不停地攻打剑气长城,很简单,生活环境实在太过恶劣,灵气稀薄,不利于修行。他们肉身强横,精于厮杀,一个天地就像一个庞大的养蛊场,强者占据绝大多数的山头地界、修行资源和众多子嗣。而我们浩然天下就是一块大肥肉,不在嘴边,但是看得到,自己碗里残羹冷炙,别人碗里大鱼大肉,如何能够不垂涎三尺?”魏檗脸色逐渐恢复平静,“其实要说对错,一个是为了自身生存和扩张,以及为了让子子孙孙活得更滋润;一个是为了守卫家门,誓死捍卫边境。如果换成一个身处旁观位置的第三者来看待此事,可能就没有那么强烈的善恶之分。这些内幕,我也是进入披云山,答应成为山岳正神,算是跟大骊宋氏结成一桩很大的盟约后,才知道的。接下来的一些事情,你可以只当天书和故事来听,不用太在意。” “据说之前有场惨绝人寰的大战,十数个大妖联袂来到剑气长城下,跟人族巅峰修士有过一场商议,希望换取倒悬山附近一块东宝瓶洲大小的土地作为停战条件。我们当然不会答应,得寸进尺,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那场大战之后,出现了一场赌战。妖族和剑气长城各自派遣十三人,看哪方先赢七场。若是妖族赢了,就可以一兵不发占据那座剑气长城;若是我们胜出,就可以获得妖族天下的所有剑器!”说到这里,魏檗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打!我们为何不敢打这十三场架!” “知道吗?!”魏檗意气风发地伸出手指,指向南方,“仅是双方阵营的出战次序一事,我们浩然天下就绞尽脑汁。号称阴阳家半壁江山的中土陆氏有一位老祖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大致推算出妖族高手的出战顺序!” “这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巅峰大战,双方排除掉各自前三的最强大高手,以免一个个打得忘乎所以,把两个天下的边界打穿,得不偿失。这样一来,这场公平对决就没了任何意义。但是剑气长城这边,先前七场,除去第一场,已经赢了六场。在稳操胜券的大好形势下,第八场,输了。而且那名女剑仙成了第一个被妖族斩于沙场上的人物。之后就是兵败如山倒,一直输到了第十二场,而那一场,剑气长城这边认为是必胜的,因为那位大剑仙公认战力卓绝,身经百战,从无败绩!可是他还是输了,成为第二个战死的剑修。在那之后,我们浩然天下都有些绝望了,因为所有人都觉得必败无疑。不是剑气长城最后一个出战的剑修不够强大,恰恰相反,他很强大,强大到让人觉得无敌,但是妖族最后一个出场的是那个天下万年以来公认杀力前三的强者,只是他刚刚走出生死关,之前闭关千年,所以不在那排除在外的前三名之列。阴阳家陆氏高人拼了性命,千算万算,都没能算到这一点,显而易见,妖族必定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来隐瞒这桩天机。那个大妖,是剑修!十三境巅峰的剑修!在历史上,妖族无数次攻城之战,他多次第一个杀上城头,最后一个退出城头。” 后边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已经听得脸色雪白,就连心志坚定远超常人的陈平安都双拳紧握,重重放在膝盖上,汗流浃背而不自知。 魏檗毫无征兆地放声大笑,大踏步前行,袖子剧烈翻摇。他一手指向遥远的南方,转过头,一手握拳抬起:“但是我们赢了。宰掉那剑修大妖的男人,所有人都叫他阿良!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只知道他在剑气长城杀了最多的妖族!”魏檗畅意至极,狠狠摇晃手臂,对着天地高声道,“他就叫阿良!” 陈平安缓缓转头,望向那栋被某个家伙取名为“猛字楼”的小竹楼,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记得第一次见面,那个戴斗笠的中年汉子,牵着毛驴,挎着刀,笑着对他自我介绍:“我叫阿良,善良的良。我是一名剑客。” 魏檗又点到即止地聊了一些就不愿泄露更多,字画有留白,说话聊天也是一样的。 一袭白衣御风凌空,在云海山风之中飘然而行,在离开落魄山后放缓速度,随手拈起一团团云气,捏雪球似的,不断加大重量,然后双手抱在一起,狠狠挤压。最后,魏檗手心多出一颗鹅卵石大小的白球,他在空中找到小镇龙须河的源头之一,对着山中溪涧轻轻一抛,白球坠入其中,很快就有一尾青鱼将其吞入腹中,然后顺流而下,出山。青牛背、石拱桥、铁匠铺子,再从龙须河和铁符江交界处的瀑布随着迅猛水流一起跌下。 河水滔滔,光阴流逝。四下无人的铁符江畔,那棵主干横出水面的老柳树上,正闭目凝神的铁符江神杨花突然睁开眼眸,伸手一招,一尾活蹦乱跳的青鱼被她抓取到手中。她以一根手指做刀刃剖开青鱼腹部,然后发现了那颗灵气充沛的白球。拇指轻柔一抹,先将那条“寄信”的青鱼腹部重新缝合,让它从她手心滑入江水。青鱼入水之后,欢快异常,一身鱼鳞似乎多出些神润光泽。 杨花低头凝视着手心白球,其中夹杂有丝丝缕缕的云根气息,珍贵异常。对于任何江河正神,这都是大补之物。山水神灵眼中也有自己的山珍海味,水精云根等皆由虚无缥缈的山水气数凝聚成实质,去芜存菁,这就像斩龙台之于神兵利器,蛇胆石之于蛟龙之属的孽种遗存,意义非凡。 杨花抬起头望去,云雾之中,隐隐约约有一个白衣男子站在群山之巅,一侧耳朵垂挂着一只金色圆环。她之前就在这里亲眼见过此人与大骊守门人之一的墨家豪侠许弱一同骑乘着那条道行平平的黑蛇沿着江水逆行去往大山之中,但她没有想到,这个魏檗竟然会一跃成为大骊北岳正神,品秩远远在她之上。她不知为何魏檗要向自己表现出善意。地位不稳,所以需要拉拢人心?杨花冷笑不已,攥紧拳头,毫不犹豫地将手心白球捏爆,灵气全部流淌进入体内,发丝飞扬,脚下的江水起浪,似乎在为主人的修为递增而感到喜悦。 魏檗收回远眺铁符江的视线,返回他的老巢披云山。御风路过各座山头,脚下偶有练气士朗声问好,魏檗以往都会笑着应答,今天却没有这个心情,只是来到一道悬挂于两座山峰之巅的铁索桥。桥尚未完工,宽度足够两辆马车通行,山峡罡风再大,也只会让桥微微摇晃。关于铁索桥随风晃动的幅度大小,负责建造桥梁的墨家练气士匠人、机关师都会有一个硬性要求,绝不会偷工减料。铺设桥面的青乌木极为坚韧,下五境的剑修倾力一击,最多在桥面刺出一个孔洞。铁更是上品精铁,毕竟在山下,百年老字号店铺就是一块金字招牌,而在长生漫漫的山上,五百年以上才敢谈老字号。当白衣山神行走在乌黑色桥梁上,这鲜明的对比,越发让人生出“巍巍乎高哉”的感慨。 魏檗停下脚步,一手扶住桥栏,仰头望去。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成为大骊北岳正神,至少有一半缘故,在于阿良。因为大骊发现自己是在跟那人相逢之后,才莫名其妙地打破禁制,从处境凄凉的土地爷重返棋墩山成为山神的。 是那一记竹刀的功劳,魏檗自己都是事后很久才明白。随着时间的推移,魏檗逐渐领略到了自己这副金身的不同寻常。一只碗碟,能装得下一缸水?当然不行。哪怕他曾经是神水国的北岳正神,本就是一位能够容纳不少香火的上等神祇,只是后来被下棋仙人以无上神通禁锢而已。但是要想接纳大骊北岳地界的全部香火和灵气,魏檗刚刚离开棋墩山那会儿,自己都觉得不可能,太不自量力了,不好说蚍蜉撼大树,但绝对是稚童抡锤打铁,迟早会损伤筋骨,坏了元气根本。但是如今,魏檗对于三十余座山头的统辖驾驭,简直就是信手拈来。所以魏檗愿意对陈平安给予自己最大的善意,愿意带着他行走山水,类似在少年身上贴上大骊北岳的签文。一是陈平安不讨人厌,二是为了向阿良报恩,三是阿良有可能重返人间。 第三点原因最重要。魏檗很怕阿良万一真的回到这个天下,一旦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妥当,那么棋墩山一记竹刀能够让自己境界千万里攀升,披云山一记竹刀也能将自己打回原形。如果是在棋墩山的魏檗可以没那么在意,可是如今的魏檗做不到了,因为那个在大骊长春宫修行的少女。 魏檗转头北望,望向遥远的大骊北方,眯起眼眸,小声呢喃道:“一定要过得好啊,这辈子莫要再喜欢读书人了,读书人最负痴心人。” 落魄山上的竹楼外,听过了远在天边的故事,青衣小童就想着吃颗普通的蛇胆石压压惊。他嚼着蛇胆石,联想到之前陈平安转头望向竹楼的凄凄模样,忍不住啧啧道:“没想到我们老爷还会落泪,真是性情中人哪,只是听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就如此动容,相信老爷以后混江湖一定会很精彩。路见不平就一声吼啊,救了小娘子她就以身相许啊,老爷摇身一变成了浪里小白条啊……”青衣小童已经将陈平安的江湖生涯想象得无比香艳旖旎,越想越开心,一想到陈平安这么犟而无趣的家伙某天被江湖女侠主动投怀送抱的场景,就觉得真是有趣极了。 粉裙女童还沉浸在先前的震撼当中,她神色复杂,内心惴惴不安,轻声问青衣小童道:“你说那个天下的妖族如此残忍暴虐,为何我们在浩然天下这边还能够与山上神仙相安无事?练气士为什么不干脆把我们赶尽杀绝?” 青衣小童想了想,随口回答道:“大概是觉得咱们就是路边的一坨狗屎,踩了嫌弃脏鞋子吧。” 粉裙女童将信将疑,又想不出能够说服自己的独到见解,只好暂时将这份忧虑和不安放在心中。 魏檗已经离去,陈平安没有急着起身返回竹楼,独自安静坐在小竹椅上。初春的山风依旧凛冽,吹拂得少年鬓角发丝肆意飞扬。 魏檗走之前笑言:“传言阿良在找一把剑,一把配得上他实力的剑。” 陈平安清清楚楚记得,初次见面时,有人一手持斗笠,一手轻拍竹刀柄,很有吹牛皮嫌疑地说了一句:“暂时找不到配得上我的剑,用来羞辱天下用刀之人。” 魏檗又说:“有人说他是十三境巅峰的剑修,当时与大妖一战,所用之剑算不得最好,只是他用惯了,一直不舍得换。粉碎之后,他自然就需要换一把更好的剑!试想一下,若是能够找到一把让阿良都觉得称手的兵器,甚至是找到某把剑,能够帮助主人提升一个境界的战力,一个就够了,就只需要增长一个境界,那么他就是十四境巅峰的战力!作为一名剑修,到时候说不定面对那三教祖师爷也可一战!无法想象,找到了那把剑之后,那个时候的阿良,会是怎样的阿良?” 魏檗说完这句话就走了,语气充满了期待和仰慕,如小山包仰视一座巍峨大岳。 走入过文圣老爷的那幅山水画卷,陈平安劈出过那一剑。他现在才知道,阿良舍弃了什么。 那个雨夜,他跟阿良一起走下山头。 “你拿走了一样我以为是自己囊中之物的东西。” “你要是以后没本事在那里刻下两三个字,看我不削你。” 陈平安当时没有想明白,这些被阿良云淡风轻说出口的话语意味着什么。因为阿良说得无比轻巧,所以少年完全不知道真正的分量,不知道那把剑到底有多好,也根本不知道阿良当时到底有多强。 如果在离别之前陈平安早早知道这些,那在阿良走之前,他一定会先去问问那位剑灵化身的神仙姐姐,问她可不可以换一位主人,那个人叫阿良,是一名剑客,人很好。 阿良不说,少年不知道。 阿良走了,少年才知道。 这样的阿良,多傻啊。他凭什么骂自己是滥好人? 陈平安怔怔出神了很长时间才站起身走向竹楼,青衣小童小声问道:“老爷,你没事吧?被魏檗说的故事给吓到啦?真不用怕那些,什么倒悬山剑气长城,什么阿良啊大妖剑仙啊,跟咱们离着一百一千个十万八千里呢,天塌下来都不怕,儒家圣人们可不是嘴皮子厉害而已,打架本事也不差的。再说了,那个名字稀奇古怪的剑客,再厉害跟咱们也没半枚铜钱的关系嘛,这种人,一定是三头六臂的,凶神恶煞,见神杀神,见仙斩仙,哪怕有机会跟这种人见面,我也不要见,太可怕了,估计随便打个喷嚏就能一口罡风吹得我形销骨立吧……” 陈平安拍了拍絮絮叨叨的青衣小童的脑袋,笑道:“我没事。”他来到二楼,握住那柄槐木剑,走到檐下廊道,向着天幕穹顶高高举起,在心中说了两句话: “我是一名剑客。就这么说定了。” 虽然陈平安长生桥已断,暂时肯定无法修行,但是江湖上多的是剑客,更有号称剑术通神的大宗师,就是对上搬山倒海的练气士,一样可以掰掰手腕。 世间的纯粹武夫,最潇洒飘逸的永远是剑客。实力身份、容貌气度都相当的两名武道高手,一个用拳头,一个用长剑,总归是后者更讨喜。用拳头,要么拳拳到肉,打得对手皮开肉绽,甚至是直接一拳打得别人头颅爆裂、肚肠开花,哪里比得上用剑? “由来万夫勇,挟此生雄风。……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 “剑术已成君把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潇洒不潇洒?风流不风流?当然!就连陈平安这般无趣古板的人,听到崔东山在大崖大水之畔吟诵此诗,都忍不住心向往之。 之前陈平安练拳,好歹还有一部《撼山谱》,哪怕宁姑娘看它不上,总归给陈平安指明了一条习武的道路。那么练剑,也该有剑经之类的东西,要不然陈平安觉得就自己这点天赋悟性,估计练到天荒地老都练不出花头来。这让陈平安有些发愁。 竹楼外,有人远远走来,手持竹杖,腰悬桃符,高声喊道:“陈平安。” 在二楼发愁的陈平安转头望去,大声回复:“李大哥,你怎么来了?”一路飞奔下楼。 李希圣带着算是半个弟子的少年崔赐,特意登上落魄山寻访山主陈平安。 李希圣摘下腰间桃符,开门见山道:“我有可能要离开小镇,所以赶紧过来送你一样东西,省得到时候匆匆忙忙,话都说不清楚。” 陈平安没有伸手去接。倒不是担心眼前男子包藏祸心,而是习惯了无功不受禄,实在是没有白拿东西的脸皮。 李希圣说道:“我弟弟李宝箴,你知道吧?” 见陈平安点头,李希圣又道:“朱鹿在枕头驿试图行凶一事是他暗中指使,他当然是错的,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拦。李宝箴从小就不是愿意认错的人,但是没办法,他是宝瓶二哥,我是他大哥,一家人就是一家人,既然他做错了事情又不愿意悔改,就只好由我来代为弥补。” 李希圣看到依旧沉默的黝黑少年,笑道:“你放心,就事论事,这块桃符,只跟刺杀一事有关,之后我离开小镇,你要自己小心李宝箴。如果是你稳稳占据上风,陈平安,我恳请你能够给他一次活命的机会,给他洗心革面的机会,一次,就一次。当然,若是势均力敌、你死我亡的险峻形势,你不用手下留情,万事以自保为上。” 陈平安仔细思考片刻,缓缓道:“好的!” 李希圣递出桃符,笑容温暖:“既然如此,就安心收下。小东西而已,不值一提。” “李大哥,你不用送我东西,而且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陈平安摆摆手,笑道,“能让李大哥赶这么远的路专程来送的东西,肯定很珍贵。而且……”说到这里,陈平安就不再多说什么。 事实上,阿良曾经提过一嘴,说骊珠洞天真正的大机缘还留在福禄街和桃叶巷。直觉告诉陈平安,这可能跟李希圣的这块桃符有关。 李希圣见到少年异常坚持,犹豫了一下:“能否单独聊?” 龙泉由县升郡之后,原本龙泉县这个沾着龙气的特殊县名就改成了相对普通的槐黄县,郡府设置在大山以北地带,县衙依旧位于小镇之上,县令是一名姓袁的年轻官员。不同于事事亲力亲为的前任父母官吴鸢,袁县令极少露面,但奇怪的是,在吴鸢吴郡守升官之前,原先停滞不前的诸多事宜,例如选址为老瓷山和神仙坟的文武两庙建造,已经有条不紊地展开,所以许多人都觉得吴鸢这只绣花枕头的跳级升官很没道理。 新任窑务督造官是一个年轻人,姓曹,同样是一个上柱国姓氏。比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袁县令,曹督造更加愿意抛头露面,不但主动登门拜访福禄街、桃叶巷的富贵门庭,龙尾郡陈氏创办的学塾也经常能够看到此人的身影,尤其是学塾助教李希圣的授课,曹督造只要一得闲就会去旁听,脱下官服,换上儒衫,堂而皇之坐在学堂最后排,跟一大堆蒙童稚子同处一室,从不觉得丢人现眼。 槐黄县的东边驿路,最靠近县城小镇的驿站,名为槐宅驿站,规模不大,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五匹驿马俱是乙等战马,这对于其他郡县小驿站而言,简直就是做梦都别想。今天槐宅驿站来了一拨拨贵客,清晨时分,郡守吴鸢就从西边郡府移驾而来,只带了两名心腹文武秘书郎,然后袁县令乘车赶到,见着了等候在驿路旁边的上官吴鸢,竟是连个招呼都不乐意打,径直走入驿站,要了一壶茶水,坐在那边自饮自酌。之后是曹督造独自策马而来,满身酒气,摇摇晃晃翻身下马,打着酒嗝,牵马而行,多半是昨夜酗酒、今早又借酒醒酒了。见到吴鸢后,赶紧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使劲拍了拍衣衫,驱散酒味儿,牵马走到郡守大人身前,笑呵呵作揖行礼:“下官曹茂拜见郡守大人。” 吴鸢升了高官,却没有任何春风得意的姿态,彬彬有礼道:“曹督造是礼部衙门的直属官,见到本官其实不用行拜礼。” 窑务督造官曹茂一脸笑意,面如冠玉,身材修长,不愧是风姿潇洒的“曹家玉树”,言谈举止让人如沐春风:“这怎么行,官帽子小的见着大的就得恭敬些。再说了,吴大人以后若是成了袁家的乘龙快婿,那就是一遇风云便化龙,在官场上更加势如破竹,我可不敢有半点怠慢。” 曹茂姿态摆得很低,但是言谈无忌,这些话说得很不合官场规矩,对于吴鸢这个管着一个大郡的封疆大吏,其实也没有太多尊敬。 这并不奇怪,曹茂作为曹家寄予厚望的长房嫡子,对于吴鸢这个袁氏女婿,有足够的理由喜欢不起来。京城袁、曹两大上柱国本是关系莫逆的姻亲世交,近百年以来却变得水火不容,帮着两个家族光耀门楣的祖辈曹沆、袁瀣曾是一辈子并肩作战的坚定盟友,更是大骊崛起的关键砥柱,加上两人是同乡人氏,所以被史书誉为“沆瀣一气、文武双璧”,大骊乡野市井间至今还有诸多传奇事迹广为流传。如今龙泉郡辖内悬挂的那对文武门神其实就是曹沆和袁瀣。至于两家各自让嫡系子弟来此为官,是否有山上高人指点,或是心存接纳某些祖荫的念头,就不得而知了。毕竟那棵老槐树已经倒塌,枝干尽毁,槐叶散尽,这个袁、曹两姓的“龙兴之地”还能不能剩下点祖宗槐荫,真不好说。 很快又有数人联袂而至,全是上了岁数的老者。有手持拐杖的赵家老妪,她的孙子赵繇作为齐静春的书童,在小镇发生变故之前就已经乘坐牛车远离家乡。 还有神意内敛的李家老祖宗,在骊珠洞天的禁制消散后,老人成功跻身十境,为家族挣得两个恩荫官身,本是留给自己的两个孙子,可谁知嫡长孙李希圣却拒绝了,这剩下的一个名额就只好“余着”,反正可以留给有出息的李氏后人。 第三名老者是住在桃叶巷街角一栋宅子里的矮小老人,慈眉善目,当初陈平安帮着发送家书,老人还想请少年去家里喝水,只是出身于泥瓶巷的泥腿子没敢答应而已。 其余几位老者同样是小镇四姓十族的家主,手握数目不等的龙窑、大量良田和寻常山头,是真正的小镇土财主。 一位头顶高冠的儒衫老人轻轻掀起车帘子,走下马车,眯眼环顾四周,顿时就让所有人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窒息威势。 人的名,树的影。这位老人,拥有无数个蕴含着巨大力量的头衔:文圣首徒、齐静春大师兄、大骊国师、儒家圣人、与白帝城城主于彩云间手谈的围棋国手…… 东宝瓶洲是天下九大洲中最小的一个,但是国师崔瀺的出现,帮助这个小洲吸引了很多幕后大人物的视线。 崔瀺下车站定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作揖行礼。等到众人缓缓起身抬头,才惊讶地发现位高权重的老人身后跟着走出了一个宫女装束的美丽少女,这让一些知情人措手不及。 崔瀺语气淡然道:“所有人都回去。” 没有任何人胆敢提出异议,甚至不敢流露出丝毫愤懑。 崔瀺两指摩挲着腰间一枚玉佩,走向槐宅驿站,少女脸色漠然地紧随其后。 崔瀺在一张桌子旁坐下,让驿站拿三坛酒来,驿丞跟手下捧着酒坛往这边走的时候,一个个口干舌燥。 崔瀺挥挥手,不让那些人在旁伺候,自己揭开了酒封,同时手掌下按,示意肃立于桌旁的少女坐下,笑道:“不用太过拘谨,这趟出行,我只是给你保驾护航而已,你才是这方小天地的主人。” 崔瀺端起大白碗,喝了口滋味平平的乡野劣酒,对此不以为意。当年叛出师门,一人一剑行走天地四方,什么苦头没吃过?崔瀺一直自认吃得住苦,也享得了福,所以才能活到今天。 崔瀺望向局促不安的少女,笑问道:“你跟钦天监说的那些内容已经记录在案,每个字我都仔细看过了,那么还有没有你没有说过的小故事?鸡毛蒜皮的都行,比如谢实、曹曦两人年少时,他们身边有没有差不多有趣的同龄人?又比如有谁遭殃了却大难不死,有谁从小就特别孤立?” 原来少女是大骊皇子宋集薪的婢女稚圭,本名王朱,真身古怪,竟然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魂魄凝聚而成的珠子。 稚圭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崔瀺哑然失笑,倒是没有恼火,继续独自喝酒。 没过多久,就有三人走入驿站——富家翁曹曦、木讷汉子谢实、墨家游侠许弱。 两位从骊珠洞天走出去的大人物见到稚圭之后,确定了她身上的那股气息。 曹曦微微发愣,然后捧腹大笑,伸手指向她:“他娘的,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当年吓得老子半死的家伙,原来是这么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啊。” 谢实双手抱拳,向稚圭弯腰道:“桃叶巷谢实,感谢姑娘的两次救命之恩!” 稚圭冷着脸,只是对谢实点点头而已,至于曹曦,她根本就没看一眼。 许弱双手环胸,斜靠在门口,开始闭目养神。今天的事情,如果谈拢了,就跟他没关系;如果谈崩了,估计就关系大了。 曹曦笑声不断,一屁股坐在稚圭对面,一副见着了宝贝的欠揍表情,嘿嘿道:“当初我站在铁锁井口子上往下边撒尿,结果才半泡尿下去,铁锁哗啦啦作响不说,整个井水一下子就漫到了脚边,吓得我另外半泡尿都不敢撒完,裤子也不提。当时的情景,真是名副其实的屁滚尿流啊,我曹曦这辈子闹出的糗事很多很多,但是这一件,肯定可以跻身前三名!” 稚圭终于板不住脸,怒目相视:“要不是你逃得快,让你喝井水喝到撑破肚子!” 曹曦伸出一根手指抹过胡须,幸灾乐祸道:“我记得后边整整一个月我都站在离铁锁井两丈远的地方使劲往里头丢石头,有没有砸到过你啊?一次总该有的吧?” 稚圭瞪眼,嗤笑道:“天生坏种,后悔没有把你淹死在溪里!” 曹曦不怒反笑:“小时候确实有那么点顽劣,哈哈,孩子心性嘛,不过就是跟同龄人游水的时候经常放屁而已,没办法,我打小就喜欢看着一个个水泡从背后浮出水面。不过我算厚道的了,往水井撒尿那次,我真是被吓得魂飞魄散,害得家里长辈还请人给我招魂来着,丢死个人,从泥瓶巷一直敲锣打鼓到铁锁井,喊一声曹曦,我就得答应一声。你是不知道,事后我在学塾给同窗笑话了好几年……”说到这里,曹曦呵呵一笑,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那些同窗,如今地底下的骨头都烂没了吧,不过那些家伙的名字,我都还记得。” 稚圭冷笑道:“是谁大半夜偷偷往铁锁井里倒了大半桶黑狗血?” 曹曦干笑道:“我不是听老人说黑狗血能够驱邪嘛。” 稚圭看到这个家伙就烦,曹曦小时候是如此,老了之后更是如此。 谢实一直沉默不语。 稚圭犹豫了一下,问:“你们到底谁当上了真君,谁成了剑仙?” 曹曦端起白碗,指向坐在崔瀺对面的谢实:“他是北俱芦洲的真君,马上就要成为道家天君,好几个王朝的五岳都有他那一脉的宗门府邸。整个北俱芦洲的道教派系就数他一家独大,其余都是不成气候的旁门左道,那些所谓的掌门真人、一国真君,给咱们谢真君提鞋都不配,他们在咱们这位老乡谢实面前全部都是孙子,一个都不例外。” 谢实脸色阴沉:“闭嘴。” 曹曦告饶道:“好好好,不说就不说,谁让你是道门天君,而我只是一介野修,惹不起啊。” 王朝之内,道教一国真君的任命,除了需要君主的提名举荐,更需要一洲道统道主的承认,之后就需要一洲之内半数以上天君的点头,最后再讨要来中土神洲某个宗门的一纸敕令,才算名正言顺。而北俱芦洲的道主正是谢实,所在宗门即是居中主香,加上北俱芦洲剑修昌盛,佛家香火远远压过道家,使得一位天君都没有出现,只能算有半个,那就是谢实本人。 当然,东宝瓶洲也好不到哪里去,作为九大洲当中版图最小的一个,哪怕道家势力远远超过佛门,东宝瓶洲的天君仍然只有一人,而且还是刚刚破境跻身十二境的新天君——南涧国神诰宗的祁真。与谢实一样,所有的真君人选,纯粹是一个洲一个人一言决之。但是在别的大洲,中土神洲不用多说,就是疆域广袤的南婆娑洲,道家天君也有一双手之数。 “长话短说。”谢实直截了当地道,“那件本命瓷被打碎的事,我们可以既往不咎。但是我要跟你们大骊讨要三个人。” 崔瀺放下手中酒碗,微笑道:“稍等,什么叫既往不咎?陈平安的本命瓷破碎一事,虽是我们大骊窑务督造衙署失责在先,可是,首先,当初陈平安的资质勘验,买瓷人是早早确认过的,并无特殊之处,属下中下之资;第二,本命瓷被人打破,我大骊当时就该追责的追责,赔偿的赔偿,买瓷人同样点头认可了,赔偿也痛快收下了。谢实,你所谓的既往不咎,根本就站不住脚。” 谢实淡然道:“买瓷人当然没资格胡搅蛮缠,可是买瓷人之后的势力就有资格跟你们大骊不讲道理了。” 崔瀺哈哈大笑,竟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重新端起酒碗,小酌了一口,啧啧道:“世事多无奈啊。” 曹曦龇牙。稚圭眼神闪烁,似乎听到了感兴趣的事情。 崔瀺问道:“那么如果大骊不答应呢?” 谢实毫无身陷重围的觉悟,继续说道:“大骊南下已成定局,如果你们不答应,就要担心后院起火。” 后院起火?大骊的北部版图已经抵达北边的大海之滨。曹曦神色玩味,看来这三个人,北俱芦洲的某些大人物认为是势在必得,否则不会如此咄咄逼人。 显而易见,谢实的言下之意,是北俱芦洲的修士会趁着大骊铁骑南下征伐的时候公然跨海南下,袭扰大骊北方国境。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少年,他的本命瓷被打破,归根结底,就是一桩已经盖棺论定的芝麻小事,只是某些人一个蹩脚的借口。因为当大人物们开始登台谋划天下大势的时候,小事就不小了。 崔瀺轻轻叹息。山上人不讲道理的时候就是这样,跟小孩子过家家打闹差不多,脾气一上头,就要用尽气力打生打死,很吓唬人,但又不是在吓唬人。 不是崔瀺感到陌生,恰恰相反,崔瀺亲身经历过很多次,所以显得格外淡然。他只得率先退让一步,转为询问道:“你想要带走哪三个人?” 谢实喝了坐下来后的第一口酒,道:“贺小凉,马苦玄,李希圣。重要程度,就是排名顺序。你们大骊能交出几个人,就可以拿到相对应的不同回报。” 崔瀺哈哈笑道:“回报?是雷霆震怒才对吧?” 谢实默不作声。 李希圣是大骊龙泉人氏,属于最好商量的一个。马苦玄已经是真武山弟子,短短一年时间就已经声名鹊起,杀性极大,天赋极高,一日千里。贺小凉更是神诰宗的得意门生,天资惊人,福缘更是吓人。除了名声不显的儒生李希圣,其余两人俱是师门希望所在,一个兵家祖庭之一,一个道家圣地,大骊哪怕已经占据半壁江山都未必愿意跟其中一方交恶,更何况如今连大隋都没有覆灭。一旦神诰宗和真武山振臂一呼,大骊就需要面对东宝瓶洲半数兵家修士以及大半道士的敌意,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亏的。 崔瀺觉得这桩买卖没得谈了,估计回到大骊京城之后,对于白玉京添补飞剑一事,需要作出最坏的那个打算。但是谢实突然说道:“只要你们答应此事,我就会带人去往靠近观湖书院的避暑山,帮你们震慑书院以及整个南方势力,放心,绝不是做做样子。就像你们不答应,我们就会南下攻打大骊北境一样,绝不是开玩笑,你们只要点头,同样不会让你们吃半点亏。这是北俱芦洲几位顶尖修士的承诺,也包括我谢实在内。” 曹曦愕然。有点意思了。如果谢实真愿意带人死守避暑山,而不是故弄玄虚,那么这一断,就让大隋尚未跟大骊开战就被砍掉了半条命。甚至可以说,东宝瓶洲的半壁江山,大半可能已经落入大骊宋氏之手。 崔瀺感慨道:“原来是这么大一个赌局,真的有点出乎意料,我得跟我们陛下打声招呼才行。” 谢实点头道:“情理之中。我可以等,最多半个月,你们大骊皇帝必须给我答复。” 崔瀺突然指了指稚圭:“她的两次救命之恩,你谢实就没有一点表示?” 谢实爽朗笑道:“当然。若你们不答应此事,南下袭扰一事,我谢实不会参与其中;若是答应此事,我会收取两到三名大骊出身的嫡传弟子重点栽培,绝不含糊。你们应该清楚,不妨先说一句,我谢实很快就会晋升天君,以我的年龄,在九洲所有的道家天君当中只能算是青壮,说一句不要脸的话,那就是真正的大道可期,而且我谢实在开宗立派的千年岁月当中,只有三名嫡传弟子!” 崔瀺指了指稚圭:“她算一个?” 谢实摇头道:“她不算。但是只要她愿意,名额不在那两三个之中。” 崔瀺沉吟不语。 稚圭有些心不在焉。她有些着急,想着早点回去泥瓶巷的院子看一眼,哪怕那笼毛茸茸的鸡崽儿已经饿死,她也要亲眼看到它们的尸体才死心。万一它们还活着,那么这次见着了一定要亲手捏死它们。作为她饲养出来的小东西,将来死在野猫野狗嘴里,多不像话? 陈平安和李希圣走到竹楼二层登高望远,崔赐和两个小家伙在楼下相互瞪眼。 李希圣问道:“知道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寓意吗?” 陈平安摇头。他只知道那边住着的人有钱,很有钱,青石板路、石狮子,就连彩绘门神都像是更加神气一些。 李希圣提起手中那块桃符:“‘福禄’是‘符箓’的谐音,‘福’其实代表着‘符’字,桃叶巷则是桃符之桃,颠倒过来,就是桃符。这是小镇很大的一桩机缘,比起金色鲤鱼在内的五行之物,这块桃符,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李希圣娓娓道来,“我在年末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模糊记得看到了很多人很多事,但是醒来之后又都忘记了,好像是跟谁下了一盘棋,再就是记住桃符的内幕了,其中曲折,玄之又玄,实在无法细说。”李希圣指了指竹楼方向,“我本来是想要将这块桃符悬挂在竹楼门上的,万邪避退,万法不侵。这么说可能有点夸张,但是它的确可以让这栋本就十分神奇的竹楼变得越发坚不可摧,而且长久悬挂桃符,能够催生出种种奇异的草木之精……” 说到这里,李希圣笑着打趣道:“陈平安,真不要?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既然这么好,李大哥就自己留着吧,不是要出远门吗?我刚刚去过一趟外边,千奇百怪,凶险万分,肯定需要有一件法器傍身。” 李希圣笑眯眯问了个问题:“你觉得我缺法器吗?” 陈平安愣了愣,记起了泥瓶巷里李希圣跟剑修曹峻斗法的场面。但是他灵机一动,想起书上的一个说法,道:“多多益善!” 李希圣无可奈何,只好收起桃符,重新悬挂在腰间,遗憾道:“本来悬挂在竹楼门上,很搭的。”他甚至转过头,望向身后的竹门,“挂在这边,真的很搭啊。” 其实是有些孩子气的,所以陈平安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好憋着。 因为李希圣是李宝瓶的哥哥,所以一开始就对他心生亲近。几次相处下来,陈平安越来越喜欢这个读书人,不是因为李希圣有一肚子浩然气,不是他作为练气士,初出茅庐就可以直接跟曹峻打得难分难解,而是这个男人与旁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会让人觉得舒服。比如阿良之于剑客,齐先生之于读书人。哪怕阿良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过剑,齐先生自始至终都不曾跟陈平安说过书上的大道理,但陈平安就是觉得,他们就是最好的剑客,最有学问的读书人。陈平安内心深处,希望自己成为那样的人,但是关于这些心里话,陈平安没有跟谁说起过,因为怕被认为自不量力。 李希圣突然下定决心:“不行不行,委实是良心难安,我不能就这么离开!” 陈平安刚要说话,李希圣突然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神色严肃道:“陈平安,我多嘴说一句,以后跟人相处,千万不要以自己的行为准则来要求别人。比如你会觉得拒绝收下桃符一事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因为你是在为我李希圣考虑,所以问心无愧,对不对?对,很对。但是,你要知道,世间一样米养百样人,你自己心安之后也要多想一步,想着如何让身边的人跟你一样心安理得。”李希圣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就当我是强人所难,你不用多想。如果换成别人,我根本不会开这个口,但是你陈平安不一样,我觉得你很好,而且可以更好。有些时候,你甚至会让身边的人觉得自惭形秽,知道吗?” 陈平安一脸茫然:我有这么好? 李希圣开怀大笑,走到栏杆边,对楼下的崔赐招手:“把行囊拿上来,我现在要用。” “好嘞,先生等着。” 容貌精美如瓷器的少年赶紧跑上楼,动作娴熟地摘下背后的包袱,里边有文人羁旅必备的百宝匣,装有整套的笔墨纸砚,都是老物件,富贵气不浓。 李希圣拿出一支略显小巧的毛笔,笔管为竹制,但是代代传承,经过漫长岁月的积淀,散发出一种朱红色的圆润光泽。更加奇怪的是,笔尖硬毫是淡金色的,笔挺如尖锥。笔管上半段篆刻有“风雪小锥”四字,等到李希圣拿过笔,陈平安凑近一看,才发现笔管下半段原来还有不易察觉的四个蝇头小字:下笔有神。 李希圣显然也发现陈平安看到了那四个字,微微提起毛笔,笑着解释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还有你们练拳也有类似的说法,叫‘神不到,拳不妙’。听上去很虚,其实半点不虚,说的就是一个‘勤’字,熟能生巧,巧出玄妙,循序渐进,便知道了。知道了一法,一法通万法通,万法皆成。” 崔赐这一瞬间灵光乍现,好似抓到了什么苗头,抓耳挠腮,急不可耐。自幼饱读诗书的粉裙女童浑浑噩噩,只觉得像是喝了一坛老酒,醉醺醺的。唯独青衣小童坐在栏杆上抠鼻子,浑不在意,只是见着了两个家伙的异样后,才开始发愣。陈平安倒是没太多感触,只是将这些道理默默记在心里。 李希圣对着笔尖轻轻呵了一口气,金色硬毫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温润起来,虽然锋芒依旧,笔尖如刀锥,却有了灵气。李希圣微笑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既然你不收桃符,那我总得拿一点看家本领出来。我李希圣读书尚未读出大学问,但是自认还算精于篆刻以及画符,今天我就在竹楼的这些竹片上写字画符。放心,写过之后,不会留下任何一个肉眼可见的文字,所以不会破坏竹楼的整体美观,但是将来有一天,有可能会显露出一些景象,届时你无须奇怪便是。今天主要还是教你画符一事,什么时候你觉得抓住那点意思了,我才会停笔。你不用着急,我慢慢写,你慢慢体会。” 陈平安赧颜道:“我比较笨,李大哥你做好心理准备。” 李希圣轻轻挪步,面对竹楼如面壁,一手负后,一手持笔,寻找落笔之处,微笑道:“如果与人为善是笨,勤勉坚韧是笨,那么说明我们这个世道是有问题的。陈平安,我希望你继续保持这种不聪明。” 陈平安挠挠头。他从小就被姚老头骂习惯了,也习惯了看到别人的精彩,结果今天李希圣这么夸奖他,真是不太适应。 李希圣想了想,转头说道:“画符一事,向来以道家符箓一脉为尊。其实我们画符不必太拘泥于道统派系,世间至理,终究逃不过一个化腐朽为神奇,就像你练拳……”说到这里,李希圣会心一笑,“就很美好啊。” 有少年练拳,有山时看山,有水时观水。李希圣觉得世间再没有比这更有诗意的画卷了。他轻轻摇了摇头,屏气凝神,肃容道:“画符需要符纸,符纸可以是世间万物,但是你目前还是需要按部就班,老老实实在纸上画符。回头我会送给你一大摞品相不错的符纸,以及一部入门的符箓图谱,你暂时可以不用担心购买符纸的开销,但是用完之后,你就需要自己忧心费用了,这是没办法的。修行之难,其中一点就在于太耗钱财,剑修锤炼飞剑,符师损耗符纸,必不可少。” “一点真气,灌注笔尖,然后一气呵成,如藕断丝连,字可断,神意不可断,必须遥遥呼应,如两座大山之巅,相互高喊,必有回响。陈平安,看好了。” 李希圣突然将手中“风雪小锥”笔交换到另一只手,闲下来的那只手在袖子上擦了擦,做完之后,这才换回来,对陈平安笑道:“这是学你的,对于某些事情要有敬意。以前我不如你,见贤思齐。” 第一次在福禄街李氏大宅门口见面,陈平安从李希圣手中接过书本之前,先放下陶罐擦了擦手。陈平安哪里想到自己这么个无意间的动作,就让李希圣如此郑重其事。 李希圣终于开始画符,其实更像是读书人认真写字:“楼观沧海日”。 李希圣的字体,很中正平和,比起道士陆沉几张药方上的那种“寡淡无味”,形似,却神不似。可陈平安说不出其中缘由,只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而已。 李希圣之后写下了一句句他自认为“美好”的诗句、圣贤教诲,道家经典、百家学问的宗旨精髓。他会踮起脚尖写在高处,会弯下腰写在低处,会一次次挪步,会一次次呵笔润毫。写到酣畅淋漓的时候,甚至会让崔赐从楼下搬来竹椅,站在椅子上写,又或者干脆就坐在地上,只管恣肆汪洋。 他写了“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他写了“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他写了“人是未醒佛,佛是已醒人”。他写了“欸乃一声山水绿”,还写了“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在陈平安没有说“我懂了”之前,他就一直写,孜孜不倦,不厌其烦。每个字都会很快写完,写完之后,竹壁上的金光即散,可是意味长存,绵绵不绝。 青衣小童已经跳下栏杆,在粉裙女童耳边低声问道:“写的啥?” 粉裙女童压低嗓音道:“看得懂字,但是看不明白意思……太大了。” 青衣小童哈哈笑道:“你笨嘛。” 崔赐转头瞪眼,教训道:“不许打搅我先生写字!” 青衣小童撇嘴道:“这是我家,你小子再叽叽歪歪,小心我让你卷铺盖滚蛋。” 崔赐愤懑道:“你有眼不识金镶玉,白瞎了先生的苦心。” 青衣小童双手环胸,背靠栏杆,讥笑道:“你管我?我家老爷才有资格教训我。” 李希圣写字,陈平安看字,对于身后的细碎吵闹,置若罔闻。 天色已暗,李希圣已经站在了廊道一端的尽头,停下笔,笑问道:“如何?” 陈平安苦笑摇头。李希圣温声道:“没事,我们去楼下。” 于是一行人到了竹楼一楼,粉裙女童和崔赐帮着拿蜡烛,秉烛照字。 青衣小童虽然嘴上叨叨叨,可是依旧看得颇为认真,目不转睛。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今天就是如此。崔赐持烛之手猛然一抖,原来是蜡烛烧尽,烧到了手指。秀美少年默不作声地换上一支。 当李希圣写到“焚符破玺”四字时,陈平安突然脱口而出道:“不对。” 李希圣停下笔,转头望向少年,哈哈大笑:“这就对了!” 这位儒衫书生面色微白,满脸疲惫,但是神采奕奕。他深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将手中毛笔递给少年:“陈平安,这支‘风雪小锥’就送给你了,我相信你不会辱没它。” 陈平安这个时候才记起问题症结所在:“我无法修行,做不成练气士,画符需要灵气支撑,我如何能画出一张灵符?” 李希圣笑着泄露天机,缓缓解释道:“我之后交给你的那部符箓图谱里,灵符种类繁多,但是品秩都不会太高,所以很多种符箓对于灵气的要求不高,只是对气府会有一定要求。你画符就等于一场剑走偏锋的武道修行,武人也有真气,正因为它与练气士的运气根本截然相反,就变成了每一张符即是一场短暂的考验,是一场沙场上的短兵相接。狭路相逢勇者胜,你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最稳的凝气画完一张符箓,否则哪怕只差一点,仍是无法成就。只要你肯坚持,久而久之,滴水穿石,画符不仅仅是画符,无形中也会帮助你淬炼体魄、砥砺神魂。” 陈平安接过毛笔后,点头道:“明白了!” 夜幕深沉,李希圣转头望向山外:“经此一别……”他没有说完心中所想,驱散那点愁绪,笑道,“我本就想去外边看看,不过是提前一些,不坏。” 之后李希圣没有选择留在落魄山,而是带着崔赐一起夜行下山,甚至没有答应陈平安要将他们送到山脚的提议。 陈平安站在竹楼外怅然若失,青衣小童笑嘻嘻道:“老爷,这家伙真的不错,道法高,人品好,讲义气,我喜欢!有资格成为我的兄弟。”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愿意,人家愿意?” 青衣小童满脸想当然的神色,傲气道:“天底下还有人不愿意成为我的兄弟?他傻不傻?” 陈平安笑道:“人家傻不傻我不知道,你傻不傻我是知道的。” 青衣小童得意大笑:“老爷,我当然是绝顶聪明。” 粉裙女童望向身边同伴的眼神有些怜悯。以前只觉得他行事狠辣、性情暴戾,现在突然觉得他其实挺呆笨的。 青衣小童敏锐发现她的眼神,叫嚣道:“傻妞儿,不服气?我们单挑!” 粉裙女童躲在陈平安身后。她又不傻。 月光朦胧,李希圣带着崔赐缓缓下山,走出落魄山的地界后,在一处溪涧掬水洗脸,帮着清醒神志,毕竟每一笔都聚精会神,极其耗费心力。洗完抬起头,他看到溪涧对面站着一位老人,正大口抽着旱烟。 李希圣站起身,行礼道:“李希圣见过杨老先生。” 杨老头不动声色地侧过身,躲过年轻书生的拜礼。 等到李希圣直起身,才说道:“我需要你帮忙为陈平安算一卦,可否?” 李希圣没有任何犹豫,点头道:“当然没问题。” 杨老头嗯了一声:“事后我自有回报。” 李希圣对此没有说什么,直接给出答案:“大道直行,有山开山,有水过水。宜速速远游,利在南方。” 杨老头笑道:“我信得过你。” 李希圣虽有疑惑,但是并不询问。 杨老头瞥了眼年轻书生腰间的桃符,复杂眼神一闪而逝,人影亦是随之烟消云散,原来老人只是一缕紫色烟雾。 两人继续赶路。崔赐问道:“先生,如果你要远游,能不能带上我啊?” 李希圣笑道:“可以啊。” 崔赐大为震惊:“啊?” 本来以为要先生答应此事比登天还难,哪里想到比下山还容易…… 李希圣轻声道:“因为有人想要你跟随我,而我呢,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 崔赐沉默许久,低下头,情绪有些失落:“先生,我想知道我从何处来。” 李希圣叹了口气:“那可不容易,不妨先想清楚往何处去吧。” 崔赐蓦然开心起来:“我还能去哪,只管跟着先生走呗,先生去哪我就去哪!” 李希圣笑而不言。月明星稀,神清气爽,既见君子,便是美好。 崔赐清晰地感知到了先生的心情,也跟着高兴起来,脚步轻盈,充满欢快。 短短一夜之间,落魄山被压得缓缓塌陷了一尺有余。 魏檗一直就在附近的某座山头上,盯着落魄山一点一点下降。 原来世间真正的文字,是这般沉重的。 魏檗笑道:“厉害,真是厉害。连我都有些好奇李希圣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了。难道那棵陈氏楷树当真与你无关?那你又能是谁?” 昼夜交替之际,魏檗情不自禁地再次望向那栋竹楼。 相得益彰,日月交辉。 竹楼外,既然没有睡意,陈平安三人就并排坐在竹椅上,一起等着天亮。 陈平安突然问青衣小童:“一颗普通蛇胆石跟你换一万两银子,卖得贵不贵?” 青衣小童一脸呆滞。陈平安忐忑道:“太贵?” 青衣小童跳起来:“才一万两?老爷你是在羞辱我吗?!” 陈平安放下心:“那就一万一千两?” 青衣小童气呼呼道:“老爷你再这样,我就要离家出走了!” 陈平安自然不会当真,好奇问道:“山上的修行人做买卖用什么钱?” 青衣小童嘿嘿笑:“老爷你等着,我给你瞅瞅山上神仙用的钱财啊,我家底厚着呢!”他一挥袖,随身携带的那只方寸物瞬时哗啦啦似下了一场雨,地上全部是堆积成山的晶莹玉石,全部雕琢成铜钱模样,大致有三种,大小各异。他蹲在地上开始给陈平安讲解每一种玉石的来源,以及各自的价值差异。 这可是神仙用的钱!守财奴陈平安赶紧离开椅子,蹲在钱山旁边,用心倾听青衣小童的详细讲解,最后突然冒出一句话:“我想把宝箓山送给阮姑娘,你们觉得合适吗?” 粉裙女童眨了眨眼,不知所措。 青衣小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爷,你难道不心疼吗?一定要克制,克制啊!求你老人家千万别冲动,秀秀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了,这点我绝不否认,可她毕竟还没有被老爷娶进门啊!” 陈平安不计较什么娶不娶的混账话,只是摇头道:“我不心疼。” 青衣小童鬼哭狼嚎道:“但是我心疼啊!” 小镇学塾有个矮小老人,名叫陈真容,虽是夫子先生,却衣着邋遢,喜欢喝酒,醉酒之后就会对着空气伸出手指随便勾画,蜿蜒曲折,无人知道他到底在写什么或是画什么。醉话连篇,既不是大骊官话,也不是东宝瓶洲雅言,总之谁也听不懂。老人虽然姓陈,却非龙尾郡陈氏出身,学塾夫子们对于这个性情孤僻的糟老头子观感不佳,但身份尊贵的陈松风对老人却敬重有加。 今天,陈真容喝着酒,醉醺醺走过石拱桥,走向铁匠铺子,用自家方言大声念叨着:“扶河汉,触大岳,骑元气,游太虚,云蒸雨飞,天垂海立,壮哉!” 他到了铺子外边,总算没有就这么闯进去,晓得跑去龙须河边洗了把脸。大概是几捧凉水洗不清醉意,他干脆就趴在地上,把整个脑袋放入冰冷河水中使劲摇晃,最后猛然抬起,哈哈大笑:“舒坦舒坦!” 冷不丁又叹了口气,因为想起了小镇上诸多陈氏子孙的惨淡光景,竟然给别家姓氏为奴做婢。虽然他与他们并无渊源,也知道世道艰辛,怨不得当下那些丢光了祖宗脸面的陈氏子弟,可毕竟是同一个姓氏,他实在是积郁难消,只得打开酒壶,又犹豫不决,一番天人交战之后,四处张望一番,这才做贼似的,鬼鬼祟祟小小喝了口酒,嘀咕道:“若是在南婆娑洲,只要是有据可查的陈氏后裔,便是再落魄不堪,也不会沦落到给人做牛做马的境地,这丢的可是醇儒陈氏的脸皮。”说到这里,莫名其妙给了自己一耳光,“老不要脸的东西,又管不住嘴,说好不喝了还喝!”他打过了耳光,嘿嘿笑着,干脆破罐子破摔,又喝了两口,只不过又给自己甩了两记不痛不痒的耳光。 喝过了两大口从美妇手中买来的醇酒,陈真容总算心满意足,径直走入铁匠铺子,大声嚷嚷着阮邛的名字。 很快,阮邛就从一座剑炉后走出,摘掉腰间的牛皮裙子,随手丢给身后的长眉少年。 陈真容一见到这位出身风雪庙的兵家圣人,就开始砸场子:“阮邛,你不如齐静春哇,真的远远不如齐静春……” 阮邛对此不以为意,似是早已习以为常,竟是连一声招呼都不跟陈真容打,依旧沉默寡言,倒是他身后那个长眉少年皱起了眉头,只隐忍不发。 阮邛在前边带路,陈真容跟他并肩前行,还不愿意放过阮邛的耳朵,像个市井婆姨那般碎碎念叨。这次他用上了南婆娑洲的正统雅言,别有风韵:“阮邛,你瞧瞧齐静春,所在文脉如此被我们针对,却愿意以德报怨,帮忙看顾那棵楷树。换成是我,就先让陈对那丫头见着了坟头树木,回头再一脚踩烂,让我们空欢喜一场,岂不痛快?只可惜齐静春是正人君子,不做这种事。所以某人去找咱们老祖宗讲道理的时候,哪怕他偷走了老祖肩头上的一轮日头,老祖仍是不愿撕破脸皮,由着他‘借用’百年。你再看看你,真不是我说你,意气消沉,道行修为寸步未进,到头来收了小猫小狗两三只做开山弟子。就说这小长眉,靠着家族气数能有多少年的好光景?一百年,还是两百年?” 陈真容说到这里,朝那长眉少年展颜一笑。听得稀里糊涂的少年原本还有些恼火,嫌弃老人不够尊敬自己师父,但是当老人对他露出长辈的慈祥神色,吃软不吃硬的谢家少年只得微微点头,根本不知道这只老狐狸一肚子坏水,其实正说他坏话呢。 陈真容跟着阮邛来到一处屋檐下,那里并排放着几把苍翠欲滴的小竹椅。 三人坐下后,陈真容冷哼道:“少了拇指的小丫头,蠢笨得一塌糊涂,当真是你的同道中人?最后那个更是可笑,一个野猪精,偏偏幻化成了一个英俊的年轻公子哥。哈哈,阮邛啊阮邛,老子都快要被你笑掉大牙了,你不觉得丢人,我都替你丢人!” 阮邛终于开口说话:“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请你喝酒。”他让长眉少年起身去拿酒来。 “请我喝酒?这个可以啊,又不是自己想喝,我只是入乡随俗,客随主便,是你这圣人的待客之道,这种酒,喝得,大大的喝得!”陈真容坐在竹椅上,扭转向阮邛,“但是喝酒归喝酒,收徒归收徒,既然你离开了风雪庙那座小山头,终于要开山立派,如今山头已有,就该商议开山大弟子的事情了。实在不行,老子给你找三个徒弟,换了,全换了!哪怕只是在我南婆娑洲一洲陈氏子弟当中筛选,都保证比你当下三个记名弟子要强。” 阮邛不为所动:“我收弟子,不看天赋,不重根骨,只选心性。” 陈真容气愤道:“就知道是这么个混账措辞,你阮邛就是块茅坑里的臭石头。” 阮邛破天荒笑道:“那你陈真容还跟我做朋友?” 先前阮邛能够以兵家身份接替儒家齐静春掌管骊珠洞天,固然跟阮邛的境界很高有关,但是醇儒陈氏在幕后其实出力不小,阮邛对此从不否认什么。 “老子乐意,你管得着吗你?!”陈真容气呼呼转过身,叫嚷道,“酒呢,说好的待客酒怎么还不来?那小子怎么回事,是不是成心气我……” 阮邛看着咋咋呼呼的老友,笑问道:“怎么,到了龙泉郡,见着了小镇两支陈氏子孙的境遇,心里不痛快?不是我说你,跟你和醇儒陈氏都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气什么?” “不提这个,窝火。”陈真容叹了口气,斜眼瞥了一下阮邛,“你呢?为了秀秀,本想着躲清净,现在可好,这里反而成了一块是非之地。你还好吧?” 阮邛摇头道:“无妨,错有错招。” 陈真容嗤笑道:“骨头硬可以,可千万别嘴硬。” 阮邛轻声道:“如果有麻烦,我肯定不跟你客气。” 陈真容眼角余光瞥见从远处走来的青衣少女,以及她身边的长眉少年——他俩一起送酒来了——立即眉开眼笑,朝少女挥舞手臂:“秀秀,来来来……唉,怎么转头走了啊?别走啊,秀秀,有没有心仪的男子啊?没有的话,我来帮你找,别在东宝瓶洲这么个屁大地方挑男人,鸟不拉屎的蛮夷之地,能有啥好男人?风雪庙魏晋和大骊宋长镜倒是还不错,可到底年纪大了点,所以说,要找就在我们南婆娑洲找……唉,秀秀走远了啊。”他垂头丧气,好在有长眉少年送来的两壶酒,一壶放在脚边,一壶打开,仰头咕咚咕咚牛饮起来。 阮邛接过了酒壶,却没有品尝的打算:“你们醇儒陈氏找来找去,还不是只找了个曹峻?如果我没有记错,他都已经百岁出头了吧?” 陈真容急眼道:“曹峻咋了,我看就挺好,如果不是早年遭人陷害,不比魏晋差,历史上大器晚成的大剑仙可不止一两个。唉,要怪就怪他那个老祖宗曹曦,本事不够大,换成是我们陈氏子弟,有此天赋资质,看谁敢使绊子?” 阮邛不说话。他对曹峻的印象极差。 陈真容唏嘘道:“我就奇了怪了,同样一个姓氏,小镇这边的人怎么就混得这么惨。那么那些气运都跑哪里去了?这一两千年里头,有姓陈的人在东宝瓶洲或是别洲飞黄腾达吗?” 阮邛想了想:“好像没有。” 陈真容突然一想:“这样就对了。但是以防万一……” 阮邛如临大敌,近乎斥责道:“你陈真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市侩了?!” 陈真容伸出一只手掌,原来五指一直在颤抖不停:“画不了真龙啦,只能画些软趴趴的四脚蛇,还真容,我看以后改名假容才对。”他喝了口酒,无奈道,“这件事情,若是以前,我说话还能有点用,现在不行了。” 阮邛怒道:“堂堂醇儒陈氏……” 陈真容打断阮邛的言语:“哪个家族不是泥沙俱下,儒家道统之内,不还有圣人、君子、贤人,这不还有个高低之分?更何况这件事情没你想的那么龌龊。” 阮邛默然,心情沉重,如大山压在心头。 人力有穷尽之时,圣人亦是。 虽然不需要走亲戚,可大过年的,一直待在冷冷清清的落魄山上,总归不是个事儿,所以陈平安就带着两个小家伙走出大山,返回熙熙攘攘的小镇。那里已经热闹得不输黄庭国任何一座郡城,只是没了铁锁的铁锁井,没了老槐树的老街,没了齐先生的学塾,人气再旺,年味儿再足,仍是让陈平安觉得有些失落。 临近小巷,青衣小童埋怨道:“老爷,如果这趟去泥瓶巷,路上还给我撞见凶神恶煞,就是一拳头能打死我的那种,不是我撂狠话,我以后可就真不再下山回老宅了!到时候不许怪我不讲义气啊。” 结果刚走到泥瓶巷的巷口,陈平安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纤细婀娜,像一枝春风里的嫩柳条。她正双手提着一只水桶,应该是刚从杏花巷那边的水井返回,略显吃力,于是她干脆放下水桶,弯腰喘气。水桶重重坠地,溅出不少水花,只是少女全然不在意这点。 这少女便是稚圭。陈平安并不埋怨她选择成为宋集薪的婢女,因为书本上说了,良禽择木而栖。那天风雪夜里,少女奄奄一息倒在积雪里,拼尽最后的力气,伸手轻轻拍响门扉。 救不救人,是陈平安自己的事情。别人是否知恩图报,则是别人的事情。 只是再次重逢,比想象中要快很多,陈平安心情复杂。 稚圭也看到了陈平安,她一边用手背擦拭额头的汗水,一边打量他。草鞋还是草鞋,只是发髻别上了簪子。个子似乎也高了些许,而且不再一个人孤零零走来走去,身边多了两个小拖油瓶。 陈平安刚要打招呼,就发现青衣小童使劲攥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再往前走。不光是他,粉裙女童也躲在了他身后,死死抓紧他的袖子。两个小家伙一起牙齿打战,大气不敢喘。就像是胆小的凡夫俗子,生平最怕鬼,然后当真白日见鬼了。 青衣小童心中悔恨,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让你乌鸦嘴! 粉裙女童在陈平安背后小声呜咽道:“老爷,我害怕,比怕死还怕。” 陈平安叹了口气:“那你们去小镇别处逛逛,比如我们在骑龙巷那边的铺子,你们帮忙看着点生意,回头我去找你们。” 两个小家伙如获大赦,飞奔逃离。 陈平安独自走向泥瓶巷,像那么多年来一模一样的光景。他帮稚圭提起水桶,一起走入巷子。 稚圭问道:“那两个家伙,是你新收的书童丫鬟?” 陈平安笑道:“你看我像是做老爷的人吗?他们喊着玩的。” 稚圭哦了一声。 经过曹家祖宅的时候,院门大开。曹曦蹲在门口嗑瓜子,曹峻蹲在墙头,还是嗑瓜子。显而易见,两人一起看热闹来了。 曹曦笑呵呵道:“小姑奶奶,这位是你的小情郎啊?一大早上就卿卿我我,让我和曹峻两个大老爷们好生羡慕。” 喜欢眯眼看人的曹峻笑容依旧,腰间悬佩那双长短剑,点头道:“羡慕,羡慕。” 稚圭冷哼道:“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祖宅都会塌了。” 堂堂南婆娑洲的陆地剑仙,一座镇海楼的半个主人,曹曦竟是半点不恼,反而笑意更浓:“小姑奶奶教训得对,就是不知道为何这么多年下来,咱们老曹家的香火小人一个都没有。照理说我在南婆娑洲混得风生水起,这边怎么都是门楣光耀、夜间生辉的景象,咋就家道中落到这般田地了?” 稚圭脚步不停,转头望向曹曦,笑容天真无邪:“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呗,难不成还有人吃了你们家的香火小人啊?再说了,小镇术法禁绝,想要靠着家族祖荫温养出一个香火小人比登天还难,说不定你们曹家从来就没有过香火小人呢。对吧?” 曹曦哈哈大笑:“有道理有道理。小姑奶奶慢点走,巷子破旧,小心别崴脚。” 稚圭背对着那个老王八蛋,脸色阴沉。 从头到尾,陈平安一言不发。 曹峻笑问道:“老曹,咋回事?在南婆娑洲那边,以你的成就,香火小人的数量都能在门楣、匾额上扎堆打仗了吧?” 曹曦不以为意道:“骊珠洞天很难出香火小人是一回事,她没说谎。不过以我和谢实的成就,还是应该剩下一两个的。比如桃叶巷谢家,就是靠一对香火小人维持家风数百年,勉强保住了香火子嗣,要不然,早就跟咱们家这栋破房子一样,人都死绝了。” 曹峻啧啧道:“给那少女折腾没啦?那你还这么和和气气,该不会是想睡她吧?” 一只火红狐狸从屋顶蹦跳到曹峻脑袋上,嬉笑道:“睡她?老曹哪有这胆子。那少女如今是万众瞩目的存在,老曹再高出一个境界都不敢对她毛手毛脚,最多就是嘴花花几下,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曹曦转过头,笑道:“滚远点,一身狐臊味,妨碍我尽情呼吸故乡的气息。” 站在曹峻头顶的狐狸伸出一只爪子,指向自己脚底,还不忘使劲跺跺脚:“来来来,有本事祭出手腕上那把本命剑往我这里砍。曹曦,你不砍就是我孙子。你只管往死里砍,我要是躲一下,我就是你孙女!” 曹峻晃了晃脑袋,没将那只狐狸甩出去,无奈道:“你们俩怄气归怄气,能不能别连累我?说句公道话啊,老曹不过是娶了第三十八房美妾而已,如果实在忍不了这口恶气,就干脆剥了她的皮囊来当你的新衣裳啊,这种事情你又没少做,多熟门熟路,为啥偏偏要拿我撒气?” 火红狐狸嗤笑道:“老王八蛋就喜欢腚大臀圆的,这么多年就没半点长进,真是令人作呕。” 曹曦重新坐在大门门槛上,嗑着瓜子:“千金难买我喜欢。哦,对了,骚婆娘,过年请你吃瓜子啊。” 砰一声。火红狐狸在曹峻头顶粉碎开来,然后在屋顶上现出原形,只是瞬间它就又再次爆炸开来,如此反复,从曹家老宅的屋脊到隔壁家一路延伸出去,一直到离开泥瓶巷,火红狐狸才没遭殃,一双眼眸神采暗淡,咬牙切齿地盘腿坐在一处翘檐上,开始呼吸吐纳。 曹曦已经没了瓜子,拍拍手站起身,走回院子,对曹峻吩咐道:“近期别毛毛躁躁的了,大骊王朝如今已是一块必争之地,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曹峻懒洋洋道:“知道了。” “知道了?”曹曦一番咬文嚼字,最后冷笑道,“这三个字,岂是你有资格说出口的。” 曹峻玩世不恭道:“晓得啦。” 曹曦大步走入屋子,恨恨道:“九境的废物!” 曹峻神色自若。 第42章 我辈武夫 陈平安到了隔壁院门前,把水桶递还给稚圭,随口问道:“宋集薪没有回来?” 稚圭答非所问:“我家那笼母鸡和鸡崽儿呢?” 陈平安一脸茫然道:“我不知道啊。” 稚圭仔细打量着他,突然粲然一笑,不再刨根问底。但是她伸出两根手指,比画了一下:“现在宋睦比你高这么多了。” 陈平安哦了一声,就转身走回自己院子。刚开锁,冷不丁瞧见自家屋门上方的那个倒“福”字不翼而飞了,勃然大怒,二话不说直接走到院墙边:“稚圭,我家‘福’字在哪里?!”然后气极反笑,原来那个“福”字就贴在隔壁屋门上。这贼当得真是胆大包天。 稚圭在灶房放好水桶,姗姗走出,一脸无辜道:“我不知道啊。”跟陈平安之前给出的答案如出一辙。 陈平安怒道:“还给我!” 稚圭张大眼睛:“那我还故意把木人留在灶房,你明明动过了,我都没说你什么。” 陈平安顿时哑然,确实有点理亏。 稚圭突然问道:“齐静……齐先生学塾那边,你贴春联了吗?” 陈平安愣了愣,点头道:“贴了,春联和‘福’字都没落下。”他不愿意继续跟她纠缠不清,直接去屋子里拿出仅剩的一个“福”字,自己架梯子贴上。 稚圭站在院墙边提醒道:“歪了。” 陈平安不为所动,用手指轻轻夯实红纸和糨糊。 稚圭焦急道:“真的,骗你做什么。陈平安你怎么不知好歹,如果‘福’字贴歪了,不吉利的。” 陈平安走下梯子,自己抬头望去,并没歪。 稚圭依然喋喋不休道:“真歪了,不信你让曹曦他们这些修行中人来看,就知道我没骗你。你是肉眼凡胎,眼力再好,都不如我们。” 陈平安走入屋子,啪一下重重关上门。约莫一炷香后,他又蹑手蹑脚打开门,悄无声息地跨过门槛,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那张“福”字。没歪啊。 稚圭神出鬼没地打开门,探出脑袋,板着脸说道:“真歪了。” 陈平安有些憋屈,端了条板凳坐在门口晒太阳,过了一会儿,开始练习拉坯。 稚圭站在院墙边,看了一会儿不再烧瓷的少年,觉得有些无聊,就回自己屋子睡觉了。她躺在床上,咽了咽口水。曹家祖宅的门楣里只诞生过一个香火小人,品相很高,金灿灿的,只差一点点就通体金色了,只可惜还不够她塞牙缝的。 隔壁陈平安娴熟练习拉坯,心静如水。休息的时候,他开始打算自己的将来。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都在阮邛家山头附近,按照约定,本来就会无偿租赁给阮邛,连绵一片,就等于帮着阮邛占据了西边最大的一块广袤地界,阮邛为此则需要帮陈平安照看五座山头,免得陈平安有命有钱没命花钱。因为这件事,陈平安对阮邛心怀感恩。 真珠山不去说它,那么点地方,属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别说打造出一座洞天福地,撑死了就是在上边盖一座茅屋,估计就只有陈平安愿意挥霍一枚金精铜钱了。但是落魄山的经营,确实需要用心。 竹楼的不同寻常,陈平安心知肚明。落魄山又有山神庙帮着坐镇山水,是实实在在的风水宝地,而且还有一条志在走江成蛟的黑蛇,起到了看家护院的作用,如今又多出两个蛟龙之属的小家伙,所以他才会想着用普通蛇胆石跟青衣小童换银子,不说让落魄山变成一个聚宝盆,好歹能够在将来的日子里有那么点贴补家用的希望。陈平安爱钱是因为自幼知道赚钱的不容易,但不代表他有了钱之后就会死死捂住钱袋子。 剑,要练,但是在确定应当如何练剑之前,再着急都没用。 撼山拳当然要继续勤学苦练,毕竟离说好的一百万拳还远远不够。 画符一事,因为本身就等于是另一种方式的武道修行,前者重在体魄锻造,后者倾向气府窍穴的内在淬炼,双方并不冲突,反而是相辅相成的好事,无非是将走桩立桩的一部分时间划拨给画符。但是画符需要符纸,符纸就是真金白银,这让陈平安难免有点发虚犯怵。说到底,钱还是挣得少了。 除了这些,当下陈平安心中最大的遗憾是暂时无法驾驭剑灵赠送的那件方寸物。虽说把大部分家底放在铁匠铺子也放心,但终究是不方便的。崔东山和青衣小童的咫尺物、方寸物让陈平安见识到了这类宝贝的珍贵实用,难怪山上神仙都不是人人都有。 陈平安望向南边,不知道阮师傅的剑铸得如何了。阮师傅答应过宁姑娘,要帮她打造出一把神兵利器的。如果哪天铸造成功,她就有了一把称手的佩剑,而陈平安则有一把槐木剑。陈平安觉得给它们取名为“降妖”“除魔”很不错。加上那块剑胚,虽说文圣老爷说是叫作“小酆都”,但是陈平安觉得改名为“初一”或是“早上”更妥当,毕竟它是在正月初一的大早上第一次以飞剑姿态来到这个世界的嘛。 当陈平安脑子里生出这么个念头,原本沉寂许久的剑胚在气海之中立即开始兴风作浪。陈平安刹那之间就变得满脸通红,开始遭罪了。他深吸一口气,来不及去往屋内,只好以剑炉立桩应对剑胚的迅猛报复,苦不堪言。 大骊国师崔瀺最近一直下榻在距离小镇最近的驿站,既没有大肆宣扬,也没有刻意隐蔽行踪。今天崔瀺走出驿站,不让许弱跟随,独自远行。他每跨出一步,就是三四里路,最后站在一条羊肠小道的中间,拦住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 狼狈不堪的光脚老人痴痴望向一袭儒衫的大骊国师,视线浑浊,依旧没有清醒过来,只是凭借仅存的一点灵犀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不是我孙子。我孙子呢?” 崔瀺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满身草屑泥土的老人继续问道:“我孙子呢?我不要见你,我要见我孙子。” 崔瀺双手负后,十指交错,微微颤抖。 神志不清的光脚老人突然愤怒喊道:“我孙子在哪里?!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快把瀺巉还给我!”说到这里,老人气势骤然跌落谷底,喃喃,“我要给孙子改名字,改一个更好的名字……” 崔瀺神色悲苦,自嘲道:“恍若隔世,不是恍若,分明就是啊。” 衣衫破败的老人伸手一把推开崔瀺,径直向前走去:“你让开,别耽误我找瀺巉,我要找他先生,问他我新取的名字到底好不好。” 崔瀺站在原地,没有阻拦。他望向远方,有一个面容刚毅的中年僧人缓缓而来。苦行僧以双脚丈量天地,是为佛门行者。 在隔着一堵院墙的稚圭眼中,陈平安坐在小板凳上摇摇晃晃,像是在打瞌睡。可在曹峻的感知中,陈平安的神魂剧烈震荡,江水滔滔,一叶扁舟,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火红狐狸站在曹峻肩头调侃道:“那块剑胚虽然不知来历,但是可以确定,品秩极高,便是我都要眼馋,你不过是吃了点小亏,就放弃?这可不像你曹峻的行事风格。” 曹峻往隔壁院子丢出瓜子壳,摇头道:“不抢了。老曹说得对,近期宜静不宜动,人死卵朝天,命没了,一切白搭。” 火红狐狸蛊惑人心道:“事不过三,还有一次机会,搏一搏。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你曹峻既然早年跌了个大跟头,让人把你的心湖给搅成了一摊烂泥,害你修为阻滞不前,如今不剑走偏锋,怎么成大事?” 曹峻默不作声,只是低头嗑瓜子,眼神晦暗。 他自出生起就享有大名,本是南婆娑洲百年一遇的大剑仙坯子,在心湖之内,先天生成的一缕缕纯粹剑气亭亭玉立,恰似满湖荷花,只需要等待绽放的一天。只是后来遭遇一场变故,被一位巅峰强者硬生生打烂心湖,剑气凋零得七七八八,沦为枯荷。从此,就沦为整个南婆娑洲的笑柄,昔年被他远远抛在身后的同辈剑道天才,如今一个个超越了他。 火红狐狸哀叹一声,用爪子拍了拍曹峻的脑袋:“可怜的娃。剑道根基崩碎,前程毁了,这么多年,就连跟老天爷掰手腕的心气都没有了。” 曹峻略微讶异,扭头望向隔壁院子:“这家伙心性很不错啊,之前半点看不出,竟然给他找到了自己的方便法门。” 世间很多事情,对于见多识广的山上神仙而言,不会吓人,但一样会觉得有意思。 火红狐狸亦是微微惊愕,一个蹦跶跳到了曹峻脑袋上,伸长脖子望去,凝神观摩少年与剑胚在体内角斗的气象,轻声道:“嗯,类似佛家的拴马柱,帮着少年的神魂小舟起到了船锚的作用。这少年身躯破败,缝缝补补,能够走到这一步,殊为不易。但是想要降伏那块剑胚,还不够。曹峻,你在被人坑害之前太过顺遂,之后又太过坎坷,说不定那少年今天的经历会成为你修行路上的一点启发……” 曹峻收敛了全部笑容,脸色凝重起来。 修行,天赋大小,好比祖师爷赏饭吃的那只碗,有些人的碗很大,可如果里头盛放的米饭太少,还是吃不饱的惨淡光景,成就自然有限。这一路远游,从气象万千的南婆娑洲赶到蛮夷之地的东宝瓶洲,曹峻一路上反而收益颇丰,点点滴滴,皆是裨益。 在与剑胚的角力过程当中,陈平安虽然心智坚韧,又有船锚帮着沉潜,不至于让神魂随波逐流,可是剑胚的精气神实在太过鼎盛,气势汹汹,横冲直撞,是一力降十会的蛮横路数。 火红狐狸爪子互相拍打,幸灾乐祸道:“要输了,惨惨惨,说不定要在病榻上躺上十天半个月喽。剑胚明显刚刚生出灵性,不晓得运用自身蕴含的天赋神通,否则那少年支撑不到这个时候。” 曹峻虽然修为不如头顶狐魅,可是隔行如隔山,他作为曾经有望登顶的剑修,自有其独到眼光。他道:“未必。” 火红狐狸惊讶出声:“咦?那少年体内有三座好深的城府,难道还是个不错的剑修坯子?不对不对,应该是后天开凿而成,不过浑然天成……好大的手笔,难怪会让我看走了眼。” “城府深沉”多是世俗说法,形容某人深谋远虑,略带贬义。可是在山上,却是很大的褒奖。窍穴如城池府邸,自然是越高越大越壮观。 火红狐狸轻轻叹息:“这么个不起眼的少年都有不容小觑的古怪,曹峻,你还是乖乖听老王八蛋的,最近别折腾了。这座破碎的骊珠洞天虽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可藏龙卧虎,行事确实不宜太过嚣张。” 曹峻点点头:“是要夹着尾巴做人。” 火红狐狸气恼得一脚踩在曹峻脑袋上:“养不熟的小王八蛋,好心提醒你,怎么还骂人呢!” 陈平安的气息逐渐趋于稳定,占据上风的剑胚不知为何突然鸣金收兵,在一座巍峨气府内安静游弋。 曹峻不再偷窥那边的景象,促狭笑道:“听说你有个妹妹叫青婴,跟你都是狐族老祖之一,有希望生出第九条尾巴,老曹垂涎她的美貌很多年了,真的很漂亮吗?” 火红狐狸提起自己的尾巴,当作扇子轻轻扇动清风,龇牙道:“好看个屁,长了一张死人脸,从小就不爱笑,还眼高于顶,一看就知道是个没福气的。就老王八蛋那种眼光,哪怕是头母猪,只要是腚大的,都觉得美若天仙。” 曹峻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听说她在那座雄镇楼附近徘徊百年,难道是希冀着成为那个家伙的侍妾?” 镇海楼矗立于南婆娑洲的南海之滨,而曹氏刚好是看门人之一,所以曹峻知晓诸多内幕。 火红狐狸松开尾巴,捧腹大笑,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话:“白老爷会看上她?白老爷作为所有天下存世最久的大妖之王之一,曾经走遍了两个天下的角角落落,什么雌的母的没看到过,会看上那么个稀松平常的小狐狸?”火红狐狸嗓音低沉,“三教圣人待我们白老爷不公!分明是白老爷帮着……” 屋内曹曦暴喝道:“臭婆娘找死?还不闭嘴!” 火红狐狸猛然回神,自知失言,竟是仰头望向天空,双手合十,鞠躬弯腰,像是在虔诚地作揖赔罪。 “二十个字,乖乖挨罚!”曹曦接连使出二十缕凌厉剑气,火红狐狸一次都没有躲避。 等曹峻双手抱住奄奄一息的火红狐狸走回屋子,曹曦仍是怒火未消,指着狐狸破口大骂:“找死就往阮邛的剑炉一跳,阮邛还能念你一点好,别在这边瞎嚷嚷,连累我曹氏跟你一起陪葬!天大地大,三位教主可以不计较,那么他们座下的弟子门生呢?不说其他,只说倒悬山的主人脾气如何,你不知道?!你个败家娘儿们!” 火红狐狸脑袋一歪,昏厥过去。 曹峻轻声道:“差不多就可以了。没有它,就没有你曹曦的今天。坏人恶人是可以做,但是总得讲一点良心。” 曹曦骤然停下,眼神阴沉,死死盯住这个没了笑脸的子孙,挥袖道:“滚去告诉那个叫曹茂的小崽子,让他别跟袁氏一般见识。米粒大小的眼界,只盯着大骊一座庙堂的得失。一群废物,怎么不去死!还有脸来见老祖,让他滚蛋!” 曹峻抱着狐狸,脸色漠然地转身离去。 曹曦独自一人留在祖宅,开始围绕着天井缓缓散步。 曾几何时,这里有个病秧子老人,一年到头躺在光线昏暗的屋子里;有个不孝顺的烂酒鬼汉子,一天到晚都在头疼以后办白事的开销;有个嗫嗫嚅嚅毫无主见的妇人,起早摸黑,既要做家务活,还要忙地里活,三十岁的年龄,就比泥瓶巷其他四十岁的女人还要显老了。但是在那个时候,有个性情顽劣的寒酸少年,天不怕地不怕,每天都嘻嘻哈哈,书也不读,事也不做,就做着白日梦,总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在福禄街买下一栋最大的宅子。至于即便真有了熬出头的一天,爷爷和爹娘到时候还是不是活着,当时忙着游手好闲和痴人说梦的少年,是根本没想到的。 早已不是什么少年的曹曦掏出那枚锈迹斑斑的古老铜钱,高高举过头顶,透过四四方方的铜钱孔洞,再透过四四方方的屋顶天井,遥想当年,似乎有过这么一场对话。 “娘,以后等我飞黄腾达了,就让你睡在金山银山里。” “唉!” “娘亲,我跟你说真的呢!” “快收起铜钱,给你爹瞧见了,又要拿走。” 曹曦收起思绪,环顾四周,自嘲道:“成了仙,人气儿都没啦。” 陈平安锁好门,离开泥瓶巷,来到骑龙巷的压岁铺子。青衣小童坐在门槛上发呆,见着了陈平安,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喊了声“老爷”。 陈平安跨过门槛,发现粉裙女童站在一条板凳上,神色肃穆认真,正在柜台后边对着桌上摊放的账本打着算盘,双手十指如蝴蝶绕花,让人眼花缭乱,噼里啪啦,清脆悦耳,身边围绕着几个小镇出身的妇人、少女,充满了震惊和佩服。 性情质朴的妇人和少女们看到陈平安的身影后,都笑着称呼他为“陈掌柜”。 粉裙女童闻声抬头,道:“老爷,我在帮铺子算账呢,很快就好了。”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绕到柜台后,让人拿来纸笔,开始书写一份礼单。当年他算是吃百家米长大的,也经常能够收到一些别家少年穿不下的老旧衣衫。对陈平安而言,每一顿饭,每一件衣服,都是救命活命的大恩情,他当时就跟阮秀说过,以后只要自己还活着,每年都会挨家挨户送点东西过去。阮秀当时还问为什么不一口气多送一点银子,会更加清爽,还能让那些人感恩。陈平安说那样是不行的,他自幼生长于市井底层,对于人心和世道不是不懂,只是说不出书上的道理罢了。比如斗米恩石米仇,比如看似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最是消磨孝心善心,所以他仔仔细细给阮秀说清楚了他的小道理。在小镇这边,每家每户的光景其实跟庄稼地差不多,都有大年小年之分。有的子孙出息,发达了,不缺钱;有的突逢变故,原本还算殷实的家庭可能一下子就垮了。所以他准备的那些东西,能吃能穿,真有急需用钱的地方,甚至还能把那些东西折算成银子。送给手头宽裕的家庭,人家会高兴;送给困难的门户,人家更会珍惜。不管是锦上添花还是雪中送炭,都是好事。只不过陈平安是读书识字之后,才明白自己为何做对了的。阮秀当时听了之后,笑得特别开心,说山上山下不太一样。 今年的礼单人数比起上次少了一些,恩情分多寡轻重,有些父辈留下的交情不过是点头之交,其实谈不上恩情,陈平安还不至于大方到年年送礼,但是一些上了岁数的老街坊,陈平安哪怕跟他们谈不上交情,仍是选择留在了礼单上。谁的钱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这跟一个人的兜里有多少钱没关系。 陈平安想着,以后有机会的话,还是要修桥铺路。 粉裙女童对账完毕,就开始过问铺子的经营状况。陈平安不掺和这些,想了想,就将礼单递给她,让她不用着急购置物品。粉裙女童郑重其事地收下礼单,保证一定给老爷办得妥妥当当。陈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来到青衣小童身边坐下,后者忧心忡忡,长吁短叹,不断重复“江湖险恶”四个字。 名叫崔赐的秀美少年背着行囊找到铺子,说是他家先生在家走不开,就托他来送东西,要陈平安别不当回事,收下后好生收藏。青衣小童就不待见这个少年,斜眼瞧着老气横秋的崔赐,气不打一处来,猛然站起身:“你家先生跟我家老爷那是平辈相交,你一个小书童放尊重一点,又不是我家老爷得了什么天大恩赐,你嚣张个什么劲儿?” 崔赐满脸涨红,陈平安打圆场道:“崔赐,跟你家先生说一声,东西我收下了,会好好练习画符的。” 崔赐板着脸点点头,转头朝青衣小童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青衣小童对着他的背影,隔着老远距离耍了一通拳打脚踢王八拳才稍稍解气,坐回门槛,满脸愁容道:“老爷,小镇这么个穷凶极恶的龙潭虎穴,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啊?换成是我和傻妞儿,恐怕早就被人抽筋剥皮了。” 陈平安感慨道:“不知道啊。” 粉裙女童来到门槛,心有余悸道:“老爷,那个提水桶的小姐姐是谁啊?好可怕的,我觉得一点不比老爷的学生差。” 青衣小童使劲摇头道:“泥瓶巷我是打死都不去了,会羊入虎口的!” 陈平安岔开话题:“我给槐木剑,还有另外一把阮师傅正在铸造的剑取名为‘除魔’‘降妖’,如何?”他压低嗓音,“那块剑胚,我觉得叫‘初一’或者‘早上’比较合适。” 两个小家伙面面相觑。 陈平安笑道:“我取名字还是可以的吧?” 青衣小童嘴角抽搐,然后挤出一个笑脸,伸出大拇指:“老爷这取名字的功底很深,深不可测,返璞归真,大俗即大雅,比读书人还有学问!” 粉裙女童欲言又止,摸了摸胸口,想了想,还是昧着良心不说话吧,正月里,不可以扫老爷的兴。 陈平安看了眼粉裙女童,疑惑道:“难道不是特别好?那么,凑合总有的吧?” 粉裙女童闭紧嘴巴,不说话已经昧良心了,如果开口说好,她过不去心坎这一关。 青衣小童愤愤不平:“老爷,咋的,不相信我的眼光?那说明你的眼光真的不行!”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名字取得不咋的?” 青衣小童嚷嚷一声,终于忍不住要仗义执言了,站起身,双手叉腰,慷慨激昂道:“老爷!哪个坑蒙拐骗的道士不念叨着降妖除魔?早上?我还中午晚上呢!初一?我还十五呢!老爷,这仨全是滥大街的名字啊,不单单没有气势,而且一点都不新颖!看看别人家的剑名,老爷你那个学生的,‘金穗’,既符合形象,又不流于世俗。还有那曹峻的‘白鱼’‘墨螭’。再看看老爷你的,我要是开了窍的剑灵,得一口老血喷出来。” “认可意见。”陈平安仔细思考半天,“名字不改!” 青衣小童一拍额头,苦口婆心道:“咱们东宝瓶洲南边有一座威名远播的仙家府邸,被开山祖师爷取了个‘无敌神拳帮’的名头,都被笑话多少年了。老爷,你的取名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好在老爷你不像是个天才剑修,估计将来佩剑的名字根本不会有几个人听说,所以老爷你开心就好。” 陈平安刚要说话,心弦一颤,不露声色地站起身:“你们在骑龙巷待着,我去别的地方随便走走。” 陈平安来到杨家药铺后院,杨老头在他落座后缓缓道:“先说点小事情,你屁股后头跟着的两条小蛇蟒,让他们赶紧离开小镇去往落魄山。接下来阮邛要开炉铸剑,声势会很大,龙泉郡地界上的一切妖物鬼魅精怪恐怕都会遭殃,轻则被铸剑的打铁声响给打散辛苦积攒下来的百年道行,重则会被打回原形,干脆就魂飞魄散了。接下来龙泉郡府和槐黄县衙都会通知所有记录在册的妖物,要么暂时离开这里,要么去往文武两庙、大山之中避难,因为这几个地方藏风纳水,灵气充沛,能够帮着阻挡阮邛的铸剑余波。你家那两个小东西,别仗着有块太平无事牌就真以为可以太平无事了。” 陈平安脸色沉重:“好的,我回去就通知他们两个。” 杨老头抽着旱烟,似乎在酝酿措辞。陈平安正襟危坐,惴惴不安。 杨老头终于开口道:“齐静春私藏了一个香火小人,是我苦求不得的东西,嗯,就是之前住在你那把槐木剑里的小家伙,如今已经归我了。作为报酬,我需要护着你一次,就是这次了。如今小镇风云变幻,绝不是你可以抛头露面的,所以此地不宜久留。我又找人帮你算了一卦,等到阮邛铸剑成功,你就南下远游,至于去哪里,是游山玩水还是行走江湖,或是去沙场磨砺武道,一切看你自己的选择。总之,五年之内不要回来了。” 陈平安微微张大嘴巴,杨老头继续说道:“泥瓶巷祖宅、落魄山在内的五座山头、骑龙巷的铺子,等等,你都不用担心,只会比你自己操持得更好。” 陈平安嘴唇微动,杨老头笑了笑:“你的朋友之中,不是有个叫宁姚的小姑娘吗?我不妨告诉你,她来自倒悬山,准确地说来自剑气长城。在她家乡那儿,最缺称手的好剑,你如果有胆量,就去那边一趟,帮她送一次剑。”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问道:“要我什么时候走?” 杨老头思量片刻:“收拾收拾,等到阮邛拿出那把剑,你拿到手后,马上就走。” 陈平安问道:“如果不走,会如何?” 杨老头讥讽道:“如何?还能如何,死翘翘呗,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那点家底为他人作嫁衣裳,一群人坐下来,你分山头我拿剑胚他养蛇蟒,瓜分殆尽,皆大欢喜。你呢,估摸着让人收尸都很难。而且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更坏的,我现在跟你说了,不是什么好事。” 陈平安伸出双手,狠狠揉着脸颊,突然问了一个好像跟正事不沾边的问题:“老先生之前说过,小镇之大,不是我能够想象的。我想多嘴问一句,小镇到底有多大?” 杨老头大口大口吐着烟圈,皮笑肉不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已经见识过那座天上长桥了吧?” 陈平安立即悚然,心湖涟漪阵阵。 杨老头淡然道:“看在金色香火小人的分上,我可以泄露给你一些天机,比如那座小庙里头,当年鬼使神差写上自己名字的小镇孩子如今大多陨落了,但是活下来的,无一例外,都是雄踞一方的豪杰枭雄,比如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和南婆娑洲的剑仙曹曦。而我呢,就是个收租的,年复一年,只要盯着田地里的收成就行。” “再比如那个你们俗称为螃蟹牌坊的地方,其实相当于一份契约书。屠龙一役,大伙儿依次坐下,论功行赏。最早在此签订盟约的,是三教一家总计四位圣人,马苦玄跟其中一位有关系。除此之外,其实牌坊的真正功用早已不为人知,它应该称呼为‘镇剑楼’,是天底下九座雄镇楼之一,至于镇什么剑,你我心中有数就行了。不过为了掩人耳目,金甲洲也屹立有一座镇剑楼,虽然那座楼仿制得足以乱真,而且镇压之剑也很了不得,但到底还是个假的。不过这类秘事,你可以只当故事来听,没听过没关系,听过了也没用。”杨老头眯起眼,望向天空,“说是镇剑楼,其实最早的时候,这里算是一处飞升台。不过那是很久远的老皇历了,多说无益。而你的存在,无形中起到了牵线搭桥的作用。我这些年做了不少笔买卖,赚了不少。当年传授给你那门吐纳术,同样是我做成某笔买卖的盈余,所以你不用对此心怀感恩,没必要,生意就是生意,说不定将来有一天,有你的仇家坐在这里,拿出足够的筹码,我一样会跟他谈生意,把你给卖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有些伤感。 终究还是少年,吃过再多的苦头,走过再远的山路,少年都是那个少年,过完年才十五岁而已。 杨老头指了指陈平安头顶的簪子:“虽然只是普通的簪子,但是我喜欢上边的文字,所以我准备跟你也做笔小买卖。你就用这支簪子跟我换取一样方寸物,哪怕只是二境武夫也可以驾驭,仅凭这一点,就比世上绝大多数的方寸物、咫尺物要稀罕。你接下来独自南下,不比上一次,是真的无依无靠了,没有一点真正傍身的东西,走不远。” 陈平安瞠目结舌,杨老头安静等待答案。 陈平安轻声问道:“如果有一天我想把簪子赎回来,可以吗?” 杨老头笑道:“别人多半不行,你陈平安帮着我赚了那么多次,可以小小破例一次。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可就不是一件方寸物可以赎回去的了。” 陈平安摘下玉簪子,递给杨老头。杨老头接过那支普通材质的白玉簪子,看也不看,收入袖中。下一刻,不等陈平安收回手,手心就多出了一柄长不过寸余的碧玉短剑。 杨老头笑道:“我觉得你给剑胚取的名字不错,‘初一’,很好的兆头,是那两个小家伙不识趣。说来凑巧,这柄袖珍飞剑既可以温养为一把品秩不低的本命飞剑,又能当作方寸物使用,名为‘十五’。” 陈平安低声问道:“它很珍贵吧?” “只管收下。”杨老头扯了扯嘴角,“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 陈平安清晰感受到一股微凉的气息从掌心传来,沁入肌肤,但是之后反而让人觉得温暖,像是晒着冬日的太阳。陈平安察觉到那股玄妙气息沿着体内经脉缓缓流过一座座气府窍穴,最终选择在先前隐藏一缕剑气的地方停歇,掠入其中,在空旷的“宅邸”中悠悠然打转,与银色剑胚栖息的另外一座窍穴遥相呼应。 杨老头吐着烟圈,点头道:“出乎我的意料,这把剑跟你还算有缘。本来不该这么顺畅的,我还想着送佛送到西,帮你一次,把这柄飞剑先降伏在你某处窍穴内,之后靠你的毅力熬得它听命行事。” 说着,杨老头犹豫了一下,又问道:“我实在有些好奇,问你两个问题,愿不愿意回答,你看着办。你练拳这么长时间,才一只脚踩在三境门槛上,着急不着急?再有,你练拳是不是冒出过什么念头,支撑着你走到今天?” 陈平安老老实实回答道:“会着急的,但是知道着急没用,因为跟烧瓷拉坯一样,越着急越出错,所以就不去多想。有些时候实在止不住念头,就让自己脑袋放空,凭借本能去走桩;要么就是挑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练习剑炉。如果还是不行,我就会读书练字,再不行干脆就胡思乱想,比如想一想自己当下有多少钱……” 说到这里,陈平安有些赧颜。 杨老头脸色如常:“继续说第二个问题。” 陈平安下意识挺直腰杆,没想着隐瞒,就像是一个家徒四壁的穷光蛋在炫耀家里最值钱的物件,充满了不讲道理的自信:“我在绣花江上跟人打了一架,越发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我觉得自己是对的,不管对手是谁,每次出拳,我都可以很快!每一个下一次,只会更快!” 杨老头问道:“很快?给你打一万拳十万拳,你打得到我的衣角吗?” 陈平安没有丝毫气馁,自然而然脱口而出道:“我先跟自己比,自己觉得问心无愧了,再跟其他人比!” 杨老头嗯了一声:“这么想,对你来说没错。” 同样是小镇出身的马苦玄,则是另外一条道路上的极致,追求的是真真正正的万人之上、同辈领袖。这不是马苦玄太过自负,而是他的天资根骨实在太好,不敢这么想,才是暴殄天物。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至于眼前这个刚刚摘掉玉簪子的陋巷少年,应该是在另外一条道路上,初看不起眼,再看还是不显眼,不管看多少次,最多就是觉得还不错,其实没那么蠢笨不堪,还是有点花头的,然后大多数人就不会再留心了。 杨老头正色道:“我教你两套驾驭十五的口诀,一套用作温养剑元,一套用来开启和关闭方寸物。” 陈平安提前问道:“同时有两把飞剑在体内温养,不会有冲突吗?” 杨老头嗤笑道:“阮邛不就有两把本命剑,这还是他为了铸剑求道,必须消耗大量天材地宝以及为一些私事而分心,否则以他的资质和家底,再养两把都没事。本命飞剑得看机缘,时候不到,一百年都苦求不得;时候一到,拦都拦不住。只是本命剑此物不是沙场点兵,多多益善,剑修梦寐以求的境界,号称‘一剑破万法’。为何不说‘两剑’‘三剑’?就在于真正得道的巅峰剑修拥有一把符合心意的飞剑就足够了,再多反而是累赘。至于你陈平安,练拳是吊命,练剑为何,我懒得猜,但是之外的山头、法宝之流,你就跟攒铜钱似的,嫌钱多,装在兜里太累人?你会吗?” 陈平安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道:“十五的方寸之地到底有多大,能装多少东西?” 杨老头笑道:“跟你那把槐木剑差不多,还行,比起寻常方寸物已经要好上一些。一座金山银山是装不下,但是至少不用你背着大竹篓走江湖。记住,活的东西别放入方寸物,比如那块剑胚,一旦被你强行摄入其中,就会坏了‘洞天福地’的某些规矩,便要玉石俱焚了,到时候你就心疼去吧。”之后杨老头传授给陈平安两套口诀,重复了两遍,在陈平安铭记在心后,老人就继续抽着旱烟,烟雾袅袅升起。 冥冥之中,陈平安像是与那座气府内的碧玉小剑搭建起了一座独木桥,能够与之对话,那种感觉,妙不可言。他心念一动,神魂微颤,飞剑毫无阻滞地透体而出,但是一个刹不住,竟是直奔杨老头而去。杨老头眼都不眨一下,碧绿莹莹的袖珍飞剑就像是撞到了一堵高墙,晕晕乎乎反弹回陈平安处,一闪而逝,迅速溜回气府,像是一个生闷气的稚童,死活不愿意搭理陈平安的心意呼唤了。 陈平安有些惊慌失措,杨老头觉得好笑,缓缓道:“十五之前的历任主人哪个不是名气挺大的人物,从没碰到过你这么憨笨的主人,御剑如此糟糕,自然让它觉得丢人现眼,就不愿出来抛头露面了。没事,只要勤加练习,你们之间的联系就会更加紧密,等到赢得它的真正认可,你这个主人就会掌握更多的主导权,哪怕要它自行粉碎,消散于天地间,也不是难事。” 陈平安点点头,松了口气。只要可以靠着埋头做事就能够做得更好,他就都不怕。他怕的是那些不管自己如何努力都做不好的事情,比如烧瓷。 杨老头突然说道:“知道为何十五明知你的资质一般还愿意选择与你荣辱与共吗?因为你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快’字,这与十五的剑意根本是天然相通的。十五这把飞剑就是快,要快到让所有对手措手不及,占尽先机,先手无敌。” 陈平安恍然大悟,同时想到那块剑胚之所以跟自己犯冲,估计是自己尚未悟出它的剑意。 杨老头挥挥手:“最近少走动,安静等着阮邛的消息便是。” 陈平安欲言又止,杨老头没好气道:“拜年礼?且不说我愿不愿意破例收,你小子拿得出让我看上眼的东西?退一步讲,就算有我看得上眼的,你愿意给?去去去,说完了正事就赶紧回落魄山待着。至于你放在铁匠铺子那边的家当,我会让人给你带过去。你如今现身剑炉附近太扎眼,不合适。” 陈平安晓得老人的脾气,没有拖泥带水,起身离开这间药铺。只是刚跨出大门,陈平安忍不住又转身回去,过了侧房,看到那个坐在原地吞云吐雾的老人,向他鞠了一躬。杨老头坦然受之。 在陈平安再次离去后,杨老头敲了敲那支色泽泛黄的竹竿旱烟,思绪翩翩。在漫长的岁月里,他暗中做了无数桩买卖,时至今日,他依然不是太看好那个少年。 有人真的命好,好到可以形容为洪福齐天,直到某一次命不好的到来,山崩地裂,可歌可泣。但是命硬的依旧很难冒头,起起落落,落落起起,真想要往上走多高,难,很容易就被那些天之骄子拉开距离,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吃灰尘。 陈平安就像是杨老头眼皮子底下那块庄稼地旁边的一棵野草,风雨里一次次被压趴下,苟延残喘,可能一条土狗撒尿都不爱靠边,只是每当春风一吹,次次新年新气象。所以杨老头愿意顺势而为,不妨押上一注,押在这个原本最不看好的少年身上。 小赌怡情,输了不伤筋动骨,赢了是额外的惊喜。 命好,就要一鼓作气。命硬,有更多的后劲。 但是杨老头知道大势走向,大争之世,百家争鸣,群雄并起,会是一个天才涌现的“大年份”,千年不遇。修行路上,一步慢步步慢,你陈平安真的很难脱颖而出啊。 陈平安走在小街上,自言自语道:“十五,不好意思啊,让你丢面子了。以后我一定努力练习御剑口诀,争取不会再像今天这样出丑。” 陈平安确实有些愧疚。当别人对自己表达善意的时候,如果自己无法做点什么,就会良心难安。 那座气府内的碧绿飞剑微微一跳,似乎瞬间心情好转,原谅了陈平安先前贻笑大方的蹩脚御剑。陈平安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心想比起脾气暴躁的初一,同样是本命飞剑,十五实在是温柔多了。结果陈平安刚刚冒出这么个念头,初一就离开老巢开始翻江倒海,疼得陈平安佝偻起来,站在原地,一步都跨不出去。 十五察觉到异样,嗖一下掠出气府,一路游弋,飞快穿过重重关隘,最终来到初一的“家门口”,悬在空中,轻轻打转,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登门拜访。 陈平安实在无法正常前行,只好艰难挪步,在街巷岔口的台阶上坐着。 大概是被飞剑十五吸引了注意力,剑胚初一放过了陈平安。两柄“遇人不淑”的本命飞剑各自悬停在气府门内门外,既像是气势汹汹的对峙,又像是犹豫不决的相逢。 陈平安趁着这个间隙赶紧大口喘息,略作休整,就小跑向骑龙巷,喊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重返落魄山。 初一不见十五。不欢而散。 临近真珠山,其间初一又折腾敲打了陈平安一次,让陈平安差点满地打滚,只得咬紧牙关蹲在地上,汗流浃背,几乎就要两眼一黑晕厥过去。陈平安只能拼命运转十八停的呼吸之法。由于如今打破了六七境之间的大瓶颈,因此陈平安在跟初一的拔河过程当中可以依稀保持住那一点灵犀清明,但是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清清楚楚感知到所有神魂震荡带来的巨大痛苦,这份折磨,丝毫不亚于剥皮之苦、凌迟之痛。 十五对此蠢蠢欲动,不过仍是没有离开栖息之地,像是在下定决心之前,暂时还是打算隔岸观火。等到初一心满意足地恢复平静,陈平安整个人跟刚从水里捞出来差不多,步履蹒跚地继续赶路,走桩走得踉踉跄跄,摇摇晃晃,但是就连陈平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无形之中,在他身上流淌的那份拳意,越发夯实浑厚。 大山之中,有一位衣衫褴褛的光脚老人,视线浑浊不堪,如同一只无头苍蝇四处乱跑,跌跌撞撞,不断重复着:“瀺巉的先生呢,我家瀺巉的先生呢……” 刹那之间,疯癫老人蓦然眼神明亮几分,环顾四周后,并没有拔地而起,更没有御风飞掠,而是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仔细探查了山脉走势,然后一步跨出,就直接走到了一行三人之前。老人望向那个大汗淋漓的走桩少年,问道:“你是不是叫陈平安?” 陈平安身体紧绷,点头道:“是的,老先生找我有事吗?” 青衣小童眼神呆滞,心死如灰。离开了小镇,本以为是天高任鸟飞了,结果连大山里头的荒僻小路上都开始有一拳能打死自己的神仙妖怪了? 老人神色显得火急火燎,匆忙问道:“我是崔瀺……我是崔瀺的爷爷,你如今可是他的先生?” 陈平安愣了一下,越发小心谨慎:“算是的。” 老人语速极快:“他如今过得怎么样?是否会被人欺负?” 陈平安想了想,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少年国师崔瀺,或者说去往山崖书院的崔东山,那趟远游,日子过得真不怎么样。陈平安不愿欺骗这个自称是崔瀺爷爷的落魄老人,可又不敢实话实说。潜意识当中,陈平安觉得眼前老人跟之前正阳山的搬山猿气势很像,不同之处只在于两者修为有高低,至于是那头搬山猿更高还是眼前老人更高,陈平安道行太低,完全看不出深浅。 老人只是一个皱眉,就让陈平安和两个小家伙感到一阵窒息的压迫感。他冷哼道:“虽然你是我孙儿的先生,我应当敬你,可是连三境都不到的纯粹武夫,如何做我孙儿的授业恩师?!以后我孙儿遇到了麻烦,你这个做先生的,难道就只能束手无策,在远处看戏吗?!不行,绝对不行!”老人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住陈平安,“带我去一个你认为安全的地方,我要帮你一把!”不等陈平安反应过来,老人就站在了陈平安身侧,五指如钩抓住陈平安的肩头,“快说!时不我待,我最多清醒一炷香工夫,别浪费时间!” 陈平安一头雾水,但是老人随随便便一握肩头,不但让陈平安痛彻心扉,就连初一和十五两柄飞剑都嗡嗡作响,哀鸣不已。毕竟它们能够发挥出的威势与陈平安的境界修为息息相关,所以当下根本就无法出去阻拦老人的咄咄逼人。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不敢动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相传世间登顶的纯粹武夫,例如第九境山巅境,气势凝聚,外放如剑气倾泻,势不可当,只是一声怒喝,就能够震碎敌人胆魄的壮举,无论是在江湖还是在沙场,并不罕见。 老人怒喝道:“快说!再磨磨叽叽,老夫管你是不是自家孙儿的先生,一拳打断你手脚!” 陈平安眼神坚毅,咬牙运气,准备拼死一搏,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老人与之对视,哈哈大笑,松开他的肩头,后退一步,朗声大笑道:“小娃儿,有点门道,不错不错,是块好料!落在别的狗屁武道宗师手里,再花心思去雕琢你,你都成不了大气候,但是我不一样!” 魏檗一袭白衣,飘然出现在山路上,沉默片刻后,对陈平安开口笑道:“不妨带着这位老先生去竹楼。如果你答应,我来带路。” 老人望向魏檗:“哟呵,好久没见着这么人模狗样的山神了,有趣有趣,等老夫恢复一些气力,有机会一定要找你切磋切磋。” 魏檗笑道:“老先生就别找我切磋了,好好打磨你那孙子的先生的武道境界,估计就够忙活的了。” 老人满脸讥讽笑意道:“废话少说,带我去陈平安的地盘,是叫什么落魄山来着,我知道那边有一处适宜磨刀的地方。带路!” 魏檗对于老人的气势凌人根本不恼火,笑眯眯点头,打了个响指,山水倒转,一行人瞬间出现在落魄山竹楼外。 陈平安望向魏檗,后者轻轻点头。 老人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肩头,轻轻一跃就来到二楼,带着陈平安推门而入。 老人挑了一下眉头,快意大笑道:“好地方,真是好地方!一天至少能够让我清醒个把时辰,真是半点不输给洞天福地了。总算有点我家瀺巉的先生的气度了。” 他后退数步:“陈平安,能不能吃苦?” 从头到尾都莫名其妙的陈平安下意识点头道:“能吃。” 老人又问:“吃不吃得了大苦头?” 陈平安不敢回答这个问题。老人有些不高兴,骂骂咧咧道:“像个小娘儿们似的,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多大的事!太不爽利了,换作别人,老夫真不乐意伺候!” 陈平安默默告诉自己,眼前的人脑子不太灵光,不用放在心上,由着他说就是了。 老人向前踏出一只脚,摆出一个一拳向前悬空、一拳收敛贴胸的古朴拳架,简简单单,但是一瞬间就变得气势惊人。他沉声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辈武人,想要往上走,在登顶之前,就要去当一条路边刨食求活的野狗!要告诉自己,要想痛痛快快活着,就必须跟天地大道争!跟狗屁神仙争!跟同辈武夫争!最后还要跟自己争!争那一口气!这一口气吐出之时,要教天地变色!要教神仙跪地磕头,要教世间所有武夫,觉得你是苍天在上!” 这一刻,形象分明比乞丐还不如的白发老人气势之雄壮,精神之鼎盛,无与伦比!老人仿佛在明明白白告诉少年一个道理:眼前之人,天下无敌! 陈平安呼吸顿时为之一滞。这是一种本能,就像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遇见稚圭,甚至跟境界高低都关系不大,纯粹就是一种气势上的强大镇压。 纯粹武夫,大概某种程度上,“纯粹”二字的精髓就在这里。 曾经在小镇窑务督造衙署内,藩王宋长镜同样什么都没有做,就能够让境界不俗的剑修刘灞桥觉得全身肌肤都在被针扎。 砰然一声巨响,陈平安刚要有所动作以防不测,结果整个人就已经倒飞出去,狠狠撞在竹楼墙壁上,瘫软在地,挣扎了两下,只能背靠墙根,无论如何都站不起身来,嘴角有鲜血渗出。 一脚踹中陈平安腹部的老人双臂环胸,居高临下望着那个凄惨的草鞋少年,冷笑道:“与人对峙还敢分心,真是找死!” 陈平安伸手擦拭嘴角,吐出一口浊气,挣扎起身站在墙壁边,如临大敌。 老人淡然道:“世间只说武道有九境,不知九境之上还有大风光。你暂时才摸着了三境门槛,其实连二境的基石都打得一般。若是老夫不出现,你为了追求破境速度,一旦跻身三境,恐怕就要坏了未来九境成就的根本。武道一途,绝对容不得半点花哨虚夸,你先前做得还算不错,但是远远不够!因为你在第一境的散气就做得差了!” 陈平安呼吸逐渐顺畅起来,到底是淬炼体魄不曾懈怠片刻的少年,底子打得很好。要知道,眼前老人嘴里的“一般”“还算不错”,是何等之高的评价。朱河之流的世俗武夫,若是能够得到这样的评价,恐怕会当场激动得泪流满面。 陈平安尚未理解这些曲折内幕,只是颤声道:“受教了。” 老人一步踏出,整栋竹楼随之一晃,李希圣那些画在绿竹之上的无形文字微微显形,流淌出一片不易察觉的素洁光辉,如当初那只月光瓶倾泻在溪涧水面上的场景,尤为动人。老人心思一动,但是没有理睬这些外物,死死盯住陈平安,道破天机:“第一境泥胚境在于找到那一口先天之气搭建武道茅庐的框架,气为栋梁,气为高墙!但是一气呵成之前,却要散气散得彻底,将后天积攒下来的所有污秽之气,甚至是天地灵气,一并摒除!纯粹武夫,何谓纯粹?就是纯纯粹粹来跟这个天地较上一劲!莫要学那山上练气士,鬼鬼祟祟,到头来只是做了仰人鼻息的看门走狗!” 陈平安听得一知半解,而且内心深处,并不完全认可老人的说法。 老人嘴角翘起,冷笑道:“第二境俗称木胎境,我倒是觉得叫开山境更好,山上神仙山上神仙,武夫偏偏就要一拳破开这座山!此境打熬筋骨,基础打好了,未来成就根本不会输给佛家的金刚不败之身或是道家的琉璃无垢之体,我辈武夫同样可以淬炼出稳固至极的体魄。至于兵家,呵呵,不伦不类,所取之法,既像毛贼又走捷径,可笑至极!” 兵家确有一条通天捷径,除了能够请神下山,神灵附体,还可以在气府内温养一尊战场英灵。英灵是一种先天强大、死而不散的阴魂,一旦与修士神魂成功交融,自身体魄如同道教丹鼎熔炉,水火交融,属于另一条道路,是一种极其强大的法门,但是在这个邋遢老人嘴里,兵家的路数简直就是不值一提,口气之大,真是吓人。 老人朝陈平安勾了勾手指:“来来来,老夫就将境界压制在第三境,你使出全部气力往死里打,能把老夫打得挪动半步,就算你赢!” 陈平安有些犹豫。他根本就没有搞清楚状况,从老人莫名其妙出现,到现在莫名其妙要开打,他始终一头雾水。以崔瀺如今的身份地位,需要自己这个名不副实的半吊子先生去保护?而且老人自己都说了,武道一途,没有捷径可走,自己天资又差,这辈子能不能走到崔瀺一半的高度都未可知,老人的说法岂不是自相矛盾? 老人不悦道:“就你这种心性,真是无趣至极。要你打就打,怎的,还要老夫跪下来求你出拳?” 陈平安性格倔强的一面终于展露出来,依旧保持防御姿态,纹丝不动。 老人眼神深处晦暗不明:“老夫只问你一句,想不想跻身三境,并且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三境?!” 陈平安点头,毫不犹豫道:“想!” 老人微微侧过头颅,伸出手指,指向自己脑袋,神色跋扈至极:“那就朝这里打!你小子的性情脾气很不对老夫的胃口,但是看在瀺巉的分上,再多给你一次机会,如果打得有些气势,我就扶你一把,让你去亲身体会一下真正的三境风采。” 陈平安缓缓道:“那可真打了?我出拳不会留一手的!” 老人哈哈大笑道:“少废话,小娘儿们!你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没胆魄的?你爹娘一定是胆小鬼吧?” 陈平安一股怒气油然而生。看似与人为善、心肠柔软之人,必然有一块坚硬如铁的心境土壤,在苦难人生中死死支撑着那份看似愚蠢的善意。这个泥瓶巷少年就是如此,一路远游千万里,练拳日夜不停歇。 陈平安一步向前,一瞬间就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来到老人身前,右手一拳就击中老人的额头。看似一拳,却最终响起砰砰两声。 刹那之后,陈平安倒退数步,双臂颓然下垂,然后一退再退。 原来第一拳砸中老人额头之后,巨大的反弹劲道就让陈平安的右臂剧痛,但是他的狠劲与此同时迸发出来,力气更大的左拳紧随其后,又砸在了老人脑袋上。只可惜两拳之后,老人纹丝不动,打着哈欠,一副百无聊赖的可恶模样,看着不远处少年的窘态,讥讽道:“你的全力出拳就是挠痒痒啊?老夫是你媳妇,还是你是老夫媳妇?先前说你是个小娘儿们,真是没错。老夫要是你爹娘,非得活活气死。” 陈平安脸色阴沉。 “怎么,你爹娘已经死了?”老人哦了一声,故作恍然道,“那更好,他们一定会被你气得活过来的。” 剧痛之后,陈平安双臂已经彻底麻木失去知觉,但是他依然快步向前,这一次高高跃起,拧转腰身,一记鞭腿轰在老人的左侧头颅。除了沉闷声响,老人仍是毫无异样,陈平安借势在空中转向,第二记鞭腿甩在老人右侧头颅。这一次陈平安落地后,双脚疲软,肩头一高一低,数次才稳住身形。 老人用看白痴的眼神盯着瘸子少年,问道:“既然左腿已经吃够苦头,为何第二次右腿还要出力更大?你不知道疼吗?” 陈平安没有说话,脸色雪白,肩头起伏不定,双腿受的伤肯定不轻。 老人点点头:“看来这就是你的瓶颈了,真是让人失望。” 陈平安第三次前冲,以撼山拳六部走桩向前,虽然速度比前两次都要慢上一拍,但是气势丝毫不减。老人微微一愣,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安静等待。 无数次走桩,撼山拳的那股神意早已融入陈平安的神魂,哪怕是手脚受伤,当他开始走桩时,依旧气势如虹。脚尖一点,高高跃起,扬起脑袋,猛然向下一锤,重重砸在老人的额头上。 毫无意外,陈平安摔在地上,大口呼吸,眼神中充满了无奈。 “聪明人会知难而退,你小子可差远了。但是,不聪明,这就对了。要想当纯粹武夫,就不需要太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为此,老夫就……”老人这才掠过一抹赞赏神色,步步前行,满脸笑意,“赏你一脚!” 一脚闪电踹出,幅度极小,刚好足够踢中地上陈平安的太阳穴一侧。陈平安竭尽全力抬起一条胳膊格挡住那狠辣凶险的一脚,最终手臂紧贴头颅,整个人被一脚踹得撞在墙根,蜷缩着,全身无一处不疼痛。 老人站在原地,居高临下看着可怜少年:“你的武道底子我已经彻底摸清楚了。方才是开胃小菜,接下来才是真的苦头。你先去外边打声招呼,近期准备好大水桶、最好的温补药材和最好的金创药,当然最好也准备好一副棺材,哈哈,老夫怕你一个想不开就上吊自杀了。也好,一家在地底下团圆。” 陈平安休整了足足一炷香工夫才能够勉强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出屋子,魏檗看到后,忍住笑道:“我这就去准备上等药缸子及药材膏药灵丹之类的,不用担心,牛角山包袱斋什么都有。至于钱嘛,我先帮你垫着,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不着急。不过朋友归朋友,在商言商嘛,利息还是要收一点的。” 陈平安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点点头,等到魏檗消失后,一屁股坐在廊道上,背靠墙壁。 青衣小童轻声问道:“老爷,练拳苦不苦?” 陈平安瘫坐在地上,身躯在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苦涩道:“苦死了。” 陈平安在风雪之中的走桩立桩,青衣小童全部看在眼里,自认以陈平安的二境武夫体魄,承受那份煎熬,他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太煎熬了,不是哗啦一下手臂给人砍断,鲜血淋漓,哇哇大哭那种,而是另外一种钝刀子割肉,呼吸一口都是喝罡风、吃刀子的感觉。可如果连陈平安都觉得是吃苦头,青衣小童无法想象那份煎熬。 粉裙女童转过头,默默哽咽。 约莫半个时辰后,屋内盘腿打坐的老人站起身,沉声道:“陈平安,开始练拳!” 陈平安叹了口气,推门而入。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帮着轻轻关上门,连看都不敢看那糟老头子一眼。之后跳上栏杆坐着,十分惆怅:想我在御江叱咤江湖数百年,在整个黄庭国都是响当当的豪杰,呼风唤雨,高朋满座,为什么到了这屁大的一座龙泉郡就处处碰壁?大爷我最近运气也太背了吧?以后会不会出门撒泡尿都不小心溅到哪路神仙,然后给人一拳打死?这不符合老子行走江湖就应该大杀四方的预期啊! 青衣小童哭丧着脸,双手使劲拍打栏杆,恼火死了。 粉裙女童在一楼,和魏檗一起帮着生火,煮了一大缸药汤,香气扑鼻。 这一大缸子的药材不贵,也就耗费魏檗八万两大骊纹银。 穷学文富学武,古人诚不我欺。当然,世间绝大多数武夫肯定不会像魏檗这样一掷千金,否则再雄厚的家底也要给掏空了。 二楼屋内,老人瞥了眼精神尚可的少年:“老夫除了帮你彻底散气,还会同时淬炼你的体魄神魂,只要你坚持到最后,二境破三境水到渠成,运气好的话,跻身四境都不是没可能。” 运气好的话……陈平安听到这句话,就觉得没戏了。 老人微笑道:“接下来,老夫会注意每次出手的力道,不会让你一开始就觉得难以承受。不过到最后的滋味,呵呵,到时候你自行体会。” 陈平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老人收敛笑意,心境顿时古井无波,缓缓摆出一个古朴沧桑的拳架:“老夫年轻的时候喜欢远游四方,从不携带神兵利器,只靠一双拳头打遍山上山下,曾观天师擂响报春鼓!相传远古时代,雷神驾车擂鼓,震慑天下邪祟,激浊扬清。”老人脸色平静,“老夫一次观摩之后便有所感悟,悟出了这一式,名为‘神人擂鼓式’!” 陈平安竖耳聆听,不敢漏掉一个字。理由很简单,苦不能白吃! 老人厉色道:“小子站稳了,先吃上十拳!” 竹楼屋内响起一阵爆竹崩裂的清脆响声,连绵不绝的十拳依次砸在了陈平安身上十个地方,力透气府,使得气机激荡不平,如扫帚过处,灰尘四起。 收拳之后,老人笑意古怪。 做好最坏打算的陈平安起先还有些惊讶,觉得老人出拳并不沉重,打在身上完全可以承受。但下一瞬,陈平安蓦然七窍流血,倒地不起,开始打滚。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痛哭出声。练拳之时,除了听朱河说过练武初期不可喝酒伤身之外,还曾多次听说一口气不可坠。他好不容易知道一点拳理,无比珍惜,直到今天仍是坚持不懈,哪怕事后知道了阿良那只酒壶内的大福缘,也从不后悔什么。 老人眼睁睁看着少年四处打滚,嗤笑道:“如何,滋味不错吧?此拳精髓在于拳势能够次次翻倍累加,便是被誉为金身不破的大罗金仙,只要你出拳足够快,次数足够多,一样能摧破得粉碎!”老人说完这些,神情有些恍惚。当年位于武道巅峰之时,他一直想知道一件事情。若是道祖佛陀愿意不还手,那么被自己这一式不断累积,最终能够支撑几百拳,而自己又能够递出几百拳?! 老人很快回过神来,解释道:“放心,老夫这十拳用了巧劲,不伤身躯皮囊,只捶在了你的魂魄之上。你咬咬牙,多半是能够熬过去的。” 陈平安在地上足足滚了半炷香,然后靠着杨老头传授的呼吸吐纳之法以及阿良教的运气法门,这才在一炷香后缓缓起身,满身汗水,像是刚上岸的落汤鸡。 老人点头笑道:“看来十拳还行,那就吃下十五拳再说。” 这一次,陈平安躺在地上整整两炷香都没能坐起身,更别谈跟老人撂什么狠话了。 老人静观他体内气机的细微变化,继续说道:“武道武道,也是大道!练气士总是瞧不起纯粹武夫,只说武学而不言武道,认为武学永远无法达到‘道’的高度。老夫偏不信邪,遍观百家典籍,某天读至一段内容,说一名女雨师心系苍生,不惜僭越,违反天条,擅自降下甘霖,金身便被拘押在一座打神台上。天帝申饬的诏书当中,有那‘自作自受’四字,老夫当时就拍案而起,大骂混账!怒气难平,便走到外边,正值大雨滂沱,老夫一拳就打得雨幕向上退去十数丈!所以老夫这一拳,名为‘云蒸大泽式’!” 老人悄无声息地站在陈平安身旁,一脚踩在他的腹部,冷笑道:“起不来,躺着便是!老夫一样能让你知晓这一拳的妙处!” 陈平安气海之中轰然一声,仿佛迎来一场天翻地覆的剧变。 他当时跟随崔东山从大隋返回黄庭国,途经一大水之地,雾气升腾,十分壮观。他从崔东山文绉绉的言语之中,知道了那叫云蒸大泽的巍巍气象。但是美景是美景,承受了老人这一次迅猛踩踏,在自己体内经受这幅画卷带来的跌宕起伏,那真是名副其实的“欲仙欲死”。老人一脚踩得陈平安位于下丹田的那座气海暴涨上浮,陈平安感觉肝肠寸断,下一刻就要把五脏六腑全部都吐出喉咙。体内气海每一次水雾升腾,陈平安就像是被人向上拽起一次,身躯从地面上弹起,然后坠落地面,如此反复。最后老人似乎觉得身体弹跳的少年十分碍眼,又是一脚踩下:“给我定!” 陈平安被那一脚死死踩在地面上,四肢抽搐,脸庞狰狞,眼神浑浊。只见无数粒极其微小的血珠从他全身肌肤毛孔中缓缓渗出,最后凝聚成片。 老人怒喝道:“陈平安!听好了!武道之起始的那口气既然早已被你找到了,难道是拿来做样子的不成?!人不能动又如何?唯独这一口气不可停坠!” 陈平安在浑浑噩噩之中,模模糊糊听到了老人的怒喝,几近本能地在心湖之中默默发声,算是发号施令,让那条气若火龙的玄妙气机自行运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因为他当下实在是连一根手指头都掌控不了了。 老人低头凝神望去,视线之中,一条粗细不过丝线、宛如火龙的气机开始在陈平安的经脉里疯狂乱窜,大笑道:“好!”他收回脚,一手负后,一手对着陈平安屈指轻弹,“老夫曾在山巅观看两军对垒,真是精彩,仿佛是龙象斗力,龙为水中气力最大者,象为陆地气力最大者。那一战可谓沙场百年之绝唱,老夫为之悟有一拳,名叫‘铁骑凿阵式’!” 老人每一次轻描淡写的弹指,陈平安就要硬生生断去一根肋骨。这是他第一次因为痛苦而哀号出声。因为真正的苦痛,不只在肉身体魄,更是在神魂深处。 廊道外坐在栏杆上的青衣小童心惊胆战,差点摔下去。 楼下的粉裙女童失魂落魄,突然蹲在地上抱住脑袋,不敢再听。 看着彻底晕死过去的少年,老人面无表情地走向屋门,打开门后,对那个瑟瑟发抖的青衣小童说道:“抬他去楼下,直接丢到药桶里泡着,衣衫草鞋都不用脱。别小看这么点分量,对于当下的陈平安而言,想要稳固境界,就不可以动它们。还有,记得告诉那个长得很脂粉气的山神,别画蛇添足,往里头加什么灵丹妙药,不然老夫是无所谓,但是这小子今天的苦头就算是白白消受了。” 听过了吩咐,青衣小童吓得根本不敢走楼梯,直接一个蹦跳就下去了,让粉裙女童去搬陈平安,他自己根本不敢与老人擦肩而过。然而,在提醒完魏檗之后,他又一咬牙,脚尖一点掠出,飘然上了二楼,抢在粉裙女童之前,硬着头皮走入屋内,背起了血人一个的陈平安,下楼把他小心翼翼地放入药桶。 满脸泪痕的粉裙女童小声问道:“魏山神,我家老爷真的没事吗?” 魏檗看了眼昏厥不醒的陈平安:“如果能够坚持到最后就没事,如果半途而废,不单单是功亏一篑,恐怕会留下诸多后遗症,比如一辈子滞留在武道二三境之间,因为底子打得太结实,再想要整体拔高境界,无异于稚童提石礅,做不到的。” 粉裙女童有些蒙。 青衣小童独自走出屋子,坐在屋外的竹椅上,双手托起腮帮,怔怔发呆。 浸泡在药桶里的陈平安像是做噩梦而无法醒过来的可怜人,哪怕沉睡,气息也紊乱至极,到黄昏时分,终于趋于平稳。粉裙女童踮起脚尖,满头大汗地趴在药桶边沿,害怕老爷疼死,又害怕老爷淹死,更害怕老爷这一觉睡过去就不会醒过来。她就那么瞪大眼睛,可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夜幕降临,粉裙女童略微放心地走出竹楼,坐在青衣小童身边的竹椅上。 两两沉默许久,青衣小童突然轻声道:“傻妞儿,我决定了,我真的要好好修行了。” 粉裙女童兴致不高,有气无力道:“为啥?你不是说我们修行只靠天赋吗,还说你躺着,境界就能嗖嗖嗖往上暴涨。” 青衣小童破天荒地耷拉着脑袋:“我不想次次都遇到能够一拳打死我的家伙。” 粉裙女童觉得这很难。但是今天自家老爷已经这么惨了,她不愿意再打击身边这个家伙,毕竟现在还是正月里呢。 青衣小童扬起头颅,高举拳头:“我要争取做到那些家伙两拳才能打死我!” 粉裙女童有些别扭,总觉得这话怪怪的。志向高远?好像不太对。目光短浅?好像也不对。 青衣小童给自己打气鼓励:“我这么个讲究江湖道义的英雄好汉,不希望次次遇到那些家伙时只能躲在陈平安身后,太对不起我‘御江侠义小郎君’的名号。我要让陈平安晓得,我是真讲义气,不是嘴上说说的!” 这次粉裙女童诚心诚意地伸出一只小拳头,轻轻挥动道:“加油!” 直到这一刻,打心眼里瞧不起火蟒的青衣小童心底突然有些感触:这个傻妞儿,蠢笨是蠢笨了点,原来还是蛮可爱讨喜的。 他一下子恢复嬉皮笑脸的德行,贱兮兮笑着问道:“傻妞儿,上回说过的事情,你想好了吗?做我的小媳妇呗,有事没事一起滚被窝。哪怕我现在不怎么喜欢你,可是感情都是可以培养的嘛,只要你喜欢我就行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我会变得跟你喜欢我一样喜欢你,想到这个你就美滋滋了,对吧?” 粉裙女童泫然欲泣:“你臭不要脸!我要跟老爷告状去!” “咱们老爷睡觉呢,才顾不上你。”青衣小童乐呵呵道,“天上掉个大馅饼在你头上都不晓得接住,算啦算啦,真是个傻妞儿!也就陈平安没见过世面才把你当个宝,换成我,最多给你一颗上等蛇胆石。” 粉裙女童鼓起腮帮,气呼呼道:“请你喊老爷!” 青衣小童一下子沉默下去,双手抱住后脑勺,望向远方,轻声道:“是啊,陈平安是我们的老爷。” 陈平安是在大半夜醒过来的,行走无碍,但是体内气象堪称惨烈。只是不知为何,断了的肋骨都已经接上,当然尚未痊愈,但足以见得魏檗花出去的那八万两真不算打水漂。事实上,如果换成别人去跟包袱斋购买,十六万两银子都未必拿得下来,这就是北岳正神的身价。 陈平安换上了一身崭新衣衫,不敢走出这栋竹楼。粉裙女童善解人意地搬来一把小竹椅,陈平安就在门槛附近安静坐着。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一直坐到旭日东升,练习了一下剑炉立桩,这才起身去一楼的小床铺躺下睡觉。 下午,老人睁开眼站起身,沉声道:“开始练拳。今天只锤炼魂魄,让你去芜存菁。” 陈平安随之睁眼醒来,叹了口气,默然走上二楼,之后又被青衣小童背着离开二楼,再次在半夜醒过来后,吃了一顿饭,哪怕没有半点胃口,仍是强行咽下。 看着自家老爷拿筷子的手一直在颤抖,夹了几次菜都掉回菜碟,粉裙女童一下子就满脸泪水。青衣小童只是埋头扒饭。 这次陈平安略作休息,在门口坐着,双手颤抖地练习了剑炉,很快就去睡觉。 整整一旬光阴,三天锤炼神魂,一天捶打体魄。老人每次出手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保证会让陈平安一次比一次遭罪,所以根本不存在什么习惯了、适应了那份痛楚的可能。 陈平安越发沉默,往往一整天清醒的时候都不说一句话。偶尔,粉裙女童询问什么,或是想要让自家老爷开心一些,陈平安起先是笑着摇头,后来就是皱着眉头了,最后有一次竟是满脸怒意,虽然看得出来,陈平安在克制压抑,但是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被惊吓得无以复加。当时陈平安欲言又止,嘴唇微动,可是始终没有说什么,去床铺上躺着,闭上眼睛,不知是睡是醒,甚至不知是生是死。 青衣小童曾经试探性地询问魏檗,陈平安在挨揍的时候到底有多痛苦。魏檗想了想,说陈平安第一天遭受的苦楚大概是一般的凡夫俗子被人一刀刀剁碎十指吧,连骨头带肉一并剁成肉酱的那种,而且还得让自己尽量保持清醒。之后每天就更严重了。 第一天而已。在那之后,青衣小童就再没有问这类问题。 他开始修行了,变得比粉裙女童还要勤勉。 这一天,陈平安在夜幕中坐着,瘫靠在椅背上。魏檗缓缓走来,站在他身边,陪着他一起看着悬在夜空里的那轮明月。 陈平安沙哑问道:“魏檗,能不能麻烦帮我问一声,阮师傅什么时候铸剑成功?” 魏檗这一次笑不出来,只是叹息一声,点头道:“我去问问看。事先说好,阮邛这次开炉铸剑,是他离开风雪庙后的第一次出手,必然很重视,所以多半不愿分心,未必能够回复我。” 陈平安嗯了一声。他已经顾不得什么花钱如流水了,最早几天,他还会在心里默默记账,后来就完全没了这份心思。 最近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都有意无意地让陈平安独处,并不去打搅他。 陈平安起身的时候,轻声道:“帮我跟他们说一声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就是有些时候,真的忍不住。” 魏檗问道:“怎么不自己去说?” 陈平安愣了一下,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只是想到这件事情就会很累,我怕说了那句话,明天练拳就会撑不下去。” 魏檗点头道:“有点玄乎,但是我勉强能够理解。放心吧,我会帮你说的,他们也会体谅的。” 天底下的武道修行,恐怕真没有几个武夫能连续吃这种苦头。 老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二楼檐下,听到两人对话后,只是笑了笑,便转身回屋内。 魏檗无法彻底理解很正常,因为老人的出拳本身就是一种不断累加的“神人擂鼓式”,是心性上更深层次的一种隐蔽锤炼。淬炼体魄、清洗经脉、伐髓生骨是第一步,壮其胆雄其魂才是第二步。真正考验人的还是锥心,老人就像是一次次以尖锐大锥狠狠钉入少年心田,其中滋味可想而知。 老人其实也很惊讶。一是少年至今还没有失心疯,还在咬牙熬着,打死不愿说那句“我不练拳了”。二是这栋竹楼的玄妙,真是妙不可言。 陈平安躺在床铺上,卷起被褥后,整个人蜷缩起来,面向墙壁,一只手使劲捂住嘴巴。指缝之间,有呜咽声。 又是一旬。这一旬,陈平安遭受的劫难变得更加惨绝人寰,其中就包括老人要求陈平安自己剥皮和抽筋——他自己亲手去做! 有天夜里,包扎得像个粽子的陈平安坐在竹椅上,突然站起身,身形微微摇晃,走向门外的山崖。他似乎想要练习很久没有练习的走桩,只是一遍之后,就只能放弃。他呆呆转头望向小镇方向,嘴唇颤抖,欲哭不哭。 “魏檗,我知道你在附近,你能不能给我带一壶酒?”陈平安突然问道。 魏檗点点头:“我身上就有。” 一只已经开封的酒壶在陈平安眼前缓缓落下,陈平安伸手接住后,转头望向竹楼:“能喝吗?” 二楼传来一阵冷笑:“喝个酒算什么,有本事以后跟道祖佛陀掰掰手腕才算豪气!” 陈平安转回头,月明星稀,望向遥远南方的山山水水,低下头嗅了嗅酒味。他曾经背过一个醉酒的老秀才,老秀才使劲拍打他的肩头,嚷嚷着“少年郎要喝酒哇”。 面容枯寂多时的少年蓦然笑容灿烂起来,狠狠灌了一口烈酒,咳嗽不停,高高举起酒壶,竭力喊道:“喝酒就喝酒!练拳就练拳!” 片刻之后,少年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给那一大口烈酒呛出了眼泪,小声抱怨:“酒真难喝……” 但是少年仍是又逼着自己喝了一大口,一边咳嗽一边朗声道:“书上说了,‘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酒不好喝,但是这句话,真是美极了!”他莫名其妙地有些脸红,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难为情。他轻轻向远方喂了一声,像是在悄悄询问某位让他喜欢的少女:喂,你听到了吗? 圣人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魏檗几乎每天都会往落魄山跑,给陈平安带着从包袱斋带来的珍贵药材。对于陈平安这两旬光阴的凄惨境遇,魏檗虽然说做不到感同身受,但是陈平安的韧性,以及那个糟老头子的心狠手辣,都让魏檗感到诧异。这得是多大的“大任”才需要遭此劫难,总不至于当天下大变之时,倒悬山传来噩耗,然后要求这少年去“一剑当百万师”? 当这个念头浮现后,魏檗自己都觉得荒谬。天何其高远,地何其广阔,要知道,东宝瓶洲是浩然天下的九洲中最小的那个,何况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大洲还是那个秀木如林、枝繁叶茂的南婆娑洲,例如曹曦之流,已是战力极高的陆地剑仙,可是在南婆娑洲,依然难称最顶尖。真正会当凌绝顶的修士,是颍阴陈氏的老祖之流。 落魄山山神宋煜章其间主动求见过魏檗一次,魏檗只是不咸不淡地跟他聊了几句,远远不如第一次见面那般客气热络,其中缘由,双方心知肚明。宋煜章要做纯臣,要愚忠,一切以大骊利益为首要,当初在山巅的山神庙,关于陈平安一事,宋煜章哪怕是当着魏檗的面也说得开门见山,魏檗又不是没有半点火气的泥菩萨,便有些不欢而散。 魏檗今天拎着包袱,优哉游哉登山而行,来到竹楼,发现陈平安竟然还有兴致主动跟他打招呼。他将价值十万两白银的包袱轻轻抛给粉裙女童,瞥了眼盘腿坐在崖畔的青衣小童,脚步轻盈地小跑上二楼,发出一连串噔噔噔的响声,不像是什么即将金色敕命在身的北岳正神,倒像是个跑堂的店伙计。 陈平安虽然马上就要“赶赴刑场”,仍然微笑道:“辛苦魏仙师了。” “不辛苦不辛苦,就几步路而已,每天还能逛荡赏景。再说了,好歹是山神,本就身负巡狩职责。”魏檗手肘斜靠栏杆,转头望向少年,“喝了小半壶酒而已,就这么管用?” 陈平安赧颜道:“我也不知道为啥,喝过了,心情就大不一样。” 魏檗点头道:“好事情。” 老人的浑厚嗓音传出:“进来享福了!” 陈平安无奈一笑,跟魏檗告辞。魏檗亦是苦笑不言,享福?亏老人说得出口。 “卸甲”一词,听上去很有意思吧,可事实如何?是要陈平安自己撕开表层皮肤、掀起指甲盖!“抽丝”这个说法,则是要求陈平安自己抽动筋脉!这种残虐的手法真正考验人心之处在于故意让陈平安自己动手,还得瞪大眼睛,动作还不能快,一点一点,就那么自己给自己“抽丝剥茧”。 但是魏檗在头皮发麻之余,也对陈平安的武道境界充满了期待。这样打熬出来的三境,底子到底有多雄厚,日后对敌厮杀的时候,战力到底有多强? 陈平安脱了草鞋走入空荡荡的屋子,关门后,发现老人正盘腿而坐,在那边翻阅《撼山谱》。 今天老人在陈平安练习剑炉之际,突发奇想,说想要看看剑炉这个站桩的拳谱。陈平安一番解释,无外乎当初跟宁姑娘说的那些:拳谱是代人保管,不是他陈平安所有,拳谱所记载的拳法和图谱不可外传,诸如此类,把老人给烦得差点就要当场教训他。 “这就是那部《撼山谱》?”老人随手将拳谱丢还给陈平安,呵呵笑着,满脸讥讽道,“拳法开篇有言:‘家乡有小虫名为蚍蜉,终其一生,异于别处同类,皆在搬运山石入水。’哈哈哈,原来是北俱芦洲东南边的江湖武人。你听听这些小家子气的言语,土腥味十足,可想而知,写出这部拳谱的拳师,一辈子能有多大的出息?” “好在这家伙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晓得在拳谱里明明白白写一句‘一直不曾跻身当世拳谱之清流高品’,要不然老夫真要骂他一句臭不要脸了。” “‘我的拳法,分生死不分胜负,重拳意不重招式。’啧啧,这句话,真是说得癞蛤蟆一张嘴就想要吞天吐地——好大的口气。陈平安,你知道为何拳谱如此阐述吗?很简单,因为分胜负的话,总是输多胜少,所以才念叨着分生死,大不了一死了之嘛。” 陈平安闷闷不乐道:“拳谱如此不堪,老前辈还愿意把书中拳理记得这么清楚?” 老人哈哈大笑:“所载拳法是真烂,但是这人说话不怕闪着舌头,老夫看着挺乐和的,当一本乱七八糟的山水游记看就行了。” 陈平安没有反驳什么,但是有些不高兴。他很珍惜这部拳谱,无比珍惜! 陈平安内心深处,对撼山拳的感激,甚至不比对剑灵的三缕剑气少。 一个是救命药,一个是保命符,没有高下之分,也不该有。《撼山谱》的优劣,其实陈平安大致有数,因为宁姚就觉得很一般,按部就班学着练拳可以,但是她不觉得练的人能有多大的成就。之后朱河也亲眼见识过陈平安的走桩立桩,同样没有半点惊艳之感。可是陈平安不管这些。哪怕再过十年、一百年,不管他那个时候的武道成就有多高,对于撼山拳的喜欢,只会更多,不会减少! 老人笑问道:“今天在练拳之前,老夫问你一个小问题,如果答对了,就有惊喜;如果答错了,嘿嘿……” 陈平安咽了口唾沫,有点犯怵。 老人收敛笑意,沉声问道:“拳谱之中,抛开拳招拳架,你最喜欢哪句话?”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说道:“后世习我撼山拳之人,哪怕迎敌三教祖师,切记我辈拳法可以弱,争胜之势可以输,唯独一身拳意,绝不可退!” 老人猛然站起身:“练拳!” 第43章 黄雀去又返 小镇南边的铁匠铺子里,阮秀在埋怨她爹:“铸剑这事儿,为什么不要我帮忙?” 阮邛瞥了眼那座崭新剑炉的方向:“知道爹为什么答应宁姚给她打造这把剑吗?” 阮秀点头道:“知道啊,她送给咱们那么大一块斩龙台,足够买把好剑了。” 阮邛摇头道:“不止如此。爹是希望,我阮邛开宗立派的第一把剑,不管是为谁铸造,都能够一鸣惊人,让整个东宝瓶洲甚至是北俱芦洲的剑修都晓得这把剑的锋利无匹!”说到这个,就连小镇沽酒妇人都敢调笑几句的打铁汉子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异样光彩,如夫子高谈阔论,如道人论道、僧人说法,这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手握拳头,轻轻捶打膝盖,眼神锋芒哪里还有平时那种粗朴木讷的感觉,“那么送谁最合适?本来出身风雪庙的魏晋算半个自家人,于情于理都合适,只可惜宁姚出现之前,魏晋一直在闭关。既然宁姚主动要求铸剑,还拿出了斩龙台,我当然不会拒绝。过了倒悬山,可比北俱芦洲的几座剑修圣地更了不起,更能够赢得天下剑修的眼光。” 倒悬山的存在,被誉为世间最大的山字印,本是一枚小巧印章,从天而降之后,便成了一座巍峨山岳,这明摆着是恶心儒家圣人的。那位道庭在别处天下的道祖座下二弟子,不但在浩然天下钉下了这么颗钉子,还要求所有通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的各洲练气士必须签订一“山盟”。 一般人是不知道倒悬山和剑气长城的存在的,毕竟那儿几乎就是浩然天下的最边缘,例如东宝瓶洲的寻常山上门派,偏居一隅,小门小户,还真就一辈子都不会听说这两个称呼。再往上,就是听说过,然后一笔带过,会是一个很难深聊的话题,一来消息闭塞,再者毕竟隔着千山万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即便是风雪庙这种最山顶的东宝瓶洲宗门,对于那处光景,依然觉得是云遮雾绕,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因为隔着那座倒悬山,更因为那是道祖二徒的手笔,宛如“建造”在这座天下的私家庭院。 当真是跋扈至极。整个浩然天下都是你儒家的门户,贫道就偏偏要在你家里独立开辟出一座小花园。难怪文圣还未成圣之前,跑到两个天下的接壤处,对着那位道祖二徒破口大骂,会成为当时天下儒家门生最引以为傲的壮举之一。 按照一些流传已久的说法,你到了倒悬山之后,可以随便看,可以随便走,但是某些事情,你不得外传。你传了,浩然天下自然有那位道教掌教之一的徒子徒孙来跟你算账。而且涉及此事,儒教三学宫七十二书院往往不会太过掺和插手,最多居中调停一下而已。至于为何文庙里头有神像的圣人们对此选择视而不见,那估计就是涉及极大的内幕了。 阮秀纳闷道:“爹,你说这么多,跟不让我帮你打铁铸剑有关系吗?” 阮邛点头道:“那把剑品相太高,材质太好,你如今境界已经足够,爹怕万一你打出真火来,太吓人。如今小镇鱼龙混杂,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是半个东宝瓶洲都知道的事情。” 阮秀更加奇怪:“我不就打个铁,还能打出块桃花糕啊?” 阮邛冷哼道:“如果只是打出一块桃花糕,爹倒是省心省力了。” 阮秀略显尴尬地哈了一声,不再说话。 最近一年,糕点吃得不多,一说起来就想流口水,有点难为情。 阮邛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那小子听说是给宁姚送剑之后,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就连东宝瓶洲距离倒悬山到底有多远都没问。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天高地厚!” 阮秀转头,轻声道:“爹,只是喜欢一个姑娘而已,还要讲究门当户对啊,又不是成亲。成亲讲究一个出身勉强还有点道理,如今只是喜欢而已,天不管地不管的。” 阮邛愣了愣:“你知道他喜欢宁姚?” 阮秀瞪大眼睛:“我又没眼瞎。而且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看得到人心哪,所以早知道啦。” 阮邛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恨不得一步走到落魄山竹楼,然后一拳打死那个泥瓶巷小泥腿子。没这么欺负自家闺女的。 阮秀突然笑了起来:“爹,你该不会是以为我喜欢陈平安吧?嗯,我说的这种喜欢,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阮邛有些摸不着头脑,虽然心里发虚,仍是故作轻松,嘴硬道:“你怎么可能喜欢那小子,跟出身没关系啊,爹也是寒苦门户里走出来的穷小子,这点不用多说什么。可是那陈平安的容貌和天赋,还有性格脾气,爹是真不喜欢,哪里配得上我家秀秀。” 阮秀哦了一声,双手胳膊伸直,十指交错,望向远方:“原来爹你不喜欢啊。” 堂堂兵家圣人,差点被自家闺女这么句话给气死。 阮邛硬着头皮问道:“那你呢,秀秀?” 阮秀的回答,显得有些风马牛不相及,又像是避重就轻:“陈平安只会喜欢一个姑娘,我比谁都知道。” 说到这里的时候,阮秀笑得很开心。这让阮邛有些发蒙,弄不清楚秀秀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毕竟不是秀秀她娘亲,这些情情爱爱的问题,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实在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 阮秀眯起那双水润水润的灵气眼眸,笑嘻嘻道:“桃花糕真好吃呀。” 阮邛猛然起身,闷闷道:“爹到小镇给你买去。” 阮秀柔柔弱弱道:“好。” 圣人阮邛开炉铸剑一事,那些在去年入境的妖物野修都已被秘密通知,不管情愿不情愿,都赶往西边大山,至于能否破财消灾,成功进入山头,借着山水气运抵御之后剑炉发出的剑意,还得看那些山上势力的脸色,所以绝大多数来此扎根的各类妖物脸色都不太好看。一些个没把此事当回事的妖物想着自己道行高深,岂会被远在龙须河畔的铸剑所惊吓,执意要留在小镇新购置的宅子里。来自郡府、县衙两个地方的当地官吏也不勉强,只是将这类名单交给境内的大骊谍子。 大道玄奇之处就在于阮邛此次铸剑颇为古怪,宣称只对妖族大有影响,对人族练气士并无妨碍,哪怕是身体相对孱弱的市井凡人,同样不会受到阮邛铸剑的余韵波及。难怪有老话流传在仙家的“山脚”:不入此山,不享大福,但是同时也可以少诸多烦恼。例如骊珠洞天的术法禁绝一事,从圣人齐静春到李二,再到李氏老祖和所有寻常练气士,其实全部都在遭罪,反观老百姓,根本毫无察觉。 随后,近百个隐于小镇市井的野修在进山途中相互间起了好几桩冲突,一言不合就打生打死。大骊朝廷对此并不插手,只要双方厮杀不破坏山头的风水,全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一个在小镇不愿挪步的六境妖物跟前去通报的县衙官吏起了争执,凶性勃发,一拳打得那名官吏呕血不已,还将一名随行扈从的武秘书郎一并打伤,结果不到一炷香工夫,飞剑传信到了大山北边的新建郡府,郡守吴鸢亲自下令,将那个妖物当场斩杀。 自始至终,郡府没有劳动小镇那几个大族的老祖修士,更没有驱使那些寄人篱下、汲取灵气的其他妖物,而是派遣了三名品秩较高的武秘书郎,配合两百精锐大骊军卒,在一名武将的率领下,把妖物所在的宅邸围困得水泄不通,屋脊之上皆是膂力超群的弓弩手,一张张强弓劲弩所用弩箭更是工部一座秘密衙门的特制,最终将其当场绞杀。 名动中土的墨家豪侠许弱和麾下心腹刘狱就在不远处的一座屋脊上并肩而立,袖手旁观,没有越俎代庖。 当时远远观战的人,还有许多买下山头的外来势力。如果大骊派的是一个强大修士,对于那些观战之人的冲击其实要远远小于他们看到的那一幕——兵家修士出身的大骊武秘书郎配合沙场百战的悍卒,人人进退有序,有条不紊地斩杀妖物,分属山上山下的两拨人却能够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才是大骊王朝真正的可怕之处。 今日练拳,只是淬炼神魂,但陈平安更加受罪遭殃。被青衣小童背出去的时候,手脚抽搐,口吐白沫,哪怕被放入大药桶之后,仍是如此凄惨。等到他爬出药桶,换上一身洁净衣衫,又是深夜时分。拎起那只酒壶,吐出一口浊气,伸了个懒腰,坐在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中间,陈平安喝了口烈酒,还是觉得呛人,但是感觉很好,比第一次喝还要好。 他借着酒劲问道:“我知道世上有养剑葫,你们说包袱斋那边有卖吗?” 两个小家伙面面相觑。 青衣小童叹了口气:“老爷,真不是我不愿意借钱给你,且不提包袱斋有没有卖,就算真有,第一,老爷你未必抢得到;第二,我就算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未必买得起一只最普通的养剑葫。” 陈平安有些震惊:“这么贵?” 青衣小童使劲点头:“没有最贵,只有更贵!贵到让所有中五境练气士都觉得肉疼!”他站起身,加重语气,“就说我那御江水神兄弟,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左手一个养剑葫,右手一个养剑葫。嘿,偏偏他还不是剑修,非活活气死那些眼高于顶的剑修不可。结果到现在,他才攒出一个品相很低的养剑葫。当然了,这跟他大手大脚花钱有关系,光是那位仙子就让他挥霍掉了四五百年积攒下来的家底,还有好些爱慕他的,他也总是为她们一掷千金。唉,红颜祸水啊,所以说老爷你算好的,没啥桃花运嘛,不用愁这些。” 粉裙女童赶紧反驳道:“不对!阮姐姐就喜欢我们老爷!” 陈平安笑道:“那是阮姑娘人好,不是她喜欢我。这种话以后别乱说,否则阮姑娘真生气了,我可不帮你们。” 说话的同时,陈平安暗暗咋舌。原来养剑葫这么价值连城啊,那么回头下山第一件事,就是去驿站寄信给李宝瓶,要她好好收着那只银白色的养剑葫,千万别磕着碰着了。他可清楚得很,宝瓶那丫头的玩心大着呢,说不定哪天就会甩着红绳小葫芦满山跑,然后咻一下,小葫芦就给砸了出去。 两个小家伙相互瞪眼,都憋着不说话。 陈平安仔细想了想,补充道:“阮姑娘跟一般人不太一样,具体的,我说不清楚。如果说阮姑娘喜欢我,那我也喜欢阮姑娘啊,但是这种喜欢,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 青衣小童如释重负。他之前有点担心,那个不爱说话不像圣人的中年汉子某天会气势汹汹杀到落魄山,一拳打死陈平安,再一拳打死自己。 粉裙女童则有些失落。她当然最喜欢自家老爷,也喜欢阮姐姐,如果她喜欢的两个人能够相互喜欢,岂不是很好?那么老爷到底喜欢谁呢?她知道,老爷是偷偷喜欢着某个姑娘的。她现在偷偷看着老爷的侧脸,就知道老爷又开始想念那个姑娘了。 陈平安的心神确实远游到了千万里之外。有个姑娘,眉如远山。她除了很好看之外,人也很好。哪怕她只是坐在泥瓶巷的破屋子里头什么话都不说,都能够让他对未来充满希望。 但是陈平安也知道,喜不喜欢她,是自己的事情;她喜不喜欢自己,是她的事情。 可不管如何,陈平安觉得自己得当面跟她说一下。就像她当初明明已经远去,只是突然觉得要跟他道一声别,就会掉头御剑而来,当面跟他告别。 陈平安不敢说这辈子只喜欢一个姑娘,但是绝对不会同时喜欢两个姑娘。所以他想要为自己远游一趟,这是少年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为自己做点什么。 第二天,陈平安在练拳之前随口问了一句“练剑需不需要找一部好的剑经”,结果老人大怒,原本既定的淬炼体魄变成了锤炼神魂,而且在那之前,以“切磋”名义来勘验练拳成效,以足足二十五拳“神人擂鼓式”把陈平安打得差点哭爹喊娘。 奄奄一息的陈平安躺在地上半死不活,他多次误以为自己真的就要死了。 老人居高临下,冷笑问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拳还没练好,就想着分心练剑?!” 满脸鲜血,看不清面容的陈平安悲愤欲绝,一边呕血,一边沙哑答道:“我是想问练拳之后,应该如何练剑……” 老人很明显愣了一愣,发现少年的眼神开始冒火,尴尬一笑,一脚将少年踩晕过去。帮忙淬炼体魄嘛,晕厥还是清醒,差别不大的。 结果那天晚上,陈平安出了药桶换了衣服,就在一楼对着二楼破口大骂,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骂得还真不含糊,不愧是泥瓶巷出身的市井少年。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在旁边坐着嗑瓜子,就连青衣小童都开始佩服起自家老爷来。练拳这么久,别的不说,只说这份胆识气魄,就效果卓著哇。 之后陈平安坐在竹椅上闷闷喝酒,直接将剩下的小半壶酒喝光了。 新年过后,东宝瓶洲发生了几桩大事。 一是神诰宗那位年纪轻轻却辈分极高的道士在掌门师兄天君祁真的竭力举荐之下,应神诰宗的上宗——位于中土神洲的那座道教大宗门之邀,成为那座上宗的新任掌书真人,掌管那部珍贵异常的道教巨著《洞玄经》,此书被誉为“道法之纲纪”。这个消息,比起先前神诰宗庆贺祁真被敕封为天君的庆典,丝毫不逊色。 二是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去年新收的一名弟子一年之内连破三境,使得原本略逊风雪庙的真武山一下子声势大涨,隐约有压过风雪庙的迹象。要知道,这还是在风雪庙魏晋跻身陆地剑仙的前提下,由此可见那名少年的天赋之高。 三是一个小道消息,说北方蛮子大骊王朝失心疯了,要将疆域南边的某座山峰升格为一国北岳。众多势力顿时议论纷纷,多是讥讽嘲笑,说那土鳖宋氏不但学问浅薄,原来连东南西北都拎不清。唯独观湖书院严禁学子议论此事,值得玩味。 其余几件事,比不得前三桩那么惊人,而且多是以讹传讹的小道消息,暂时真假难辨。例如东宝瓶洲最南边老龙城的少城主苻南华要与南涧国一名女子联姻,女子所在家族是东宝瓶洲掰手指就数得着的大族,但是传闻那名女子奇丑无比,是个三十岁的老姑娘了。又比如北边的大隋动荡不安,不断有大修士悄然离开国境向南“游历”,据说是为了躲避大骊那座虚虚实实的白玉京飞剑楼。至于被摘掉七十二书院头衔的山崖书院去年在大隋京城扎根,算不得什么大消息。还有,大隋对外宣称境内多出一位惊世骇俗的十境武夫,东宝瓶洲南方都认为是大隋高氏一次拙劣的障眼法。 魏檗仍旧每天去往落魄山散步,这座山头也随之热闹起来,附近三座山头的仙家本来只把迟迟不愿建造府邸的落魄山当个笑话看待,现在却开始经常往落魄山跑,要么是与北岳大神偶遇,要么是去山巅的山神庙供奉一炷香火。 这个举动可不简单。仙家入庙烧香是有大规矩大说法的,仙人往往不踏足神庙,更不会轻易烧香,除非是近似于结盟的“头香”。例如我在一座山头建造府邸,山上有朝廷敕封的祠庙,那么才会去烧一炷香,而不是三炷香,算是打了声招呼。若是香火点燃烧尽,就意味着祠庙内的山水神灵点头认可;若是插入香炉的香火烧不下去,就说明“火候不到”。至于之后仙家是要撕破脸皮还是要更加笼络,得看各自的底气,或者说得看山下王朝的胳膊有多粗,拳头有多大。 只不过小小东宝瓶洲到底不是百花绽放的中土神洲,相传那边曾有一个屹立千年的强大王朝,每当国势衰败之际,必出雄才伟略的明君和力挽狂澜的文臣武将。那个王朝极力推崇纯粹武夫,曾经做过一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某个差点断了国祚的昏聩君王一怒为红颜,以举国之力围攻一座大岳,除了国内练气士的法宝、剑修的飞剑外,还有无数纯粹武夫的强弓劲弩、六千架铭刻有道家云篆符箓的投石机,更是摆下了近万张经由墨家机关师特制的巨大床子弩,拿出了王朝所有储备,每一支床子弩箭皆粗如大殿栋梁……最后硬生生将那座大岳射成了一只刺猬。 龙泉小镇上依旧热闹,但是这两天西边大山里却异常安静宁和,别说是在此落脚的外乡仙家,就是那些桀骜不驯的妖精鬼怪也全部都大气不敢喘一口,因为大骊国师崔瀺开始巡山了。 听说这是他第一次踏足龙泉郡,不苟言笑,只带着两名扈从,从北边的郡守府开始进山,一路往南。因为崔瀺并没有故意要微服私访,先给他的得意门生,担任郡守的吴鸢打过了招呼,因此各大山头都早早接到了衙门通知,要求在最近一段时间内做好接驾准备,国师随时会上山观景。倒不是强人所难,非要端出什么龙肝凤髓,搞什么花里胡哨的净土扫街,而是面子上总得过得去,当家的人物,总该至少有一个在山头待着别乱逛,要不然国师上山后,随口一问却三不知,那就不妥了。 在这当中,阮邛名下的神秀山及包袱斋所在的牛角山肯定是重中之重,吴鸢不得不让分别担任县令和窑务督造官的袁、曹两位大公子先行入驻两地,以免招待不周,出了纰漏。至于披云山,更不用说,皇帝陛下很快就会御驾亲临。 果不其然,崔瀺在披云山那边短暂居住了两天,看过了北岳祠庙以及新书院选址。其间,一张全程陪同在国师身边的面孔引发了轩然大波,竟然是黄庭国的老侍郎程水东——这惹来诸多揣测:难道作为大隋附属国的黄庭国洪氏已经背弃了盟约? 最后崔瀺走到最南边的落魄山,登上了山神庙,宋煜章现出金身。宋煜章在年少求学之时便对这位国师推崇至极,如今不但得以近距离见到真容,还能聊上几句道德学问,这让已成山水神祇的宋煜章激动万分。 从山神庙离开,崔瀺让宋煜章去往披云山,与魏檗商议妖物入山一事,又让身边两名扈从许弱和刘狱返回小镇,继续盯着谢实、曹曦。 暮色里,崔瀺独自缓缓下山,走上一条幽静小路,最终来到一栋竹楼前。 粉裙女童正在檐下嗑瓜子吃糕点,看到老人后,她眨巴眨巴眼眸。老爷又晕死在药桶里了,她既不敢擅自关门拒客,又不敢由着陌生老人擅自闯入竹楼。 青衣小童最近修行勤勉,潜心打坐,日夜不歇,除了背陈平安离开二楼,几乎就没有离开过山崖畔,两耳不闻山外事。结果这一睁眼,就看到一位修为深不见底的老儒生,还是脾气不太好的那种。他想要跳崖自尽的心思都有了:走在小镇街道或是泥瓶巷的路上遇见一拳能打死自己的也就罢了,走回落魄山的荒郊野岭上又遇见也忍了,咋的,老子在自家门口安静修行,就门口,也要跑出来个一拳能打死自己的? 青衣小童神色麻木,不畏死就有大气魄,对崔瀺说道:“我家老爷最近不待客,你要是不高兴,不妨一拳打死我,反正要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崔瀺点点头,脸色漠然:“你想死对吧?” 青衣小童刚要说话,粉裙女童已经稚声稚气问道:“老先生,你要找谁?” 崔瀺转头微笑:“我名为崔瀺,是大骊国师。不找你家老爷,要找二楼那个人。” 青衣小童跟被雷劈了一样,然后瞬间翻白眼,一只手按住脑袋,一只手抓瞎似的乱挥:“我刚才说了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了,为什么会这样……” 二楼有老人站在栏杆旁,对粉裙女童说道:“让他上来,你带着那条小水蛇先去别的地方玩。放心,跟你们老爷陈平安没关系。” 崔瀺拎着两把椅子走上二楼,轻轻放在廊道上,一人一把坐着。 老人问道:“怎么回事?” 崔瀺淡然道:“为了自己的大道,我找了一副上古遗蜕的大仙皮囊,分出一半魂魄装入其中,一分为二,以少年相貌行走骊珠洞天,结果算计齐静春不成,反而被他害得境界大跌,神魂不稳,之后跟此地一个活了极其悠久的余孽刑徒做了笔买卖,学了一门秘术,这才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再后来老秀才来了趟这里,选中了少年皮囊的我,舍弃了身在大骊京城的我,切断神魂联系,彻彻底底一分为二,世上便有了两个崔瀺……” 老人亦是神色冷漠,双手握拳搁在膝盖上,眺望远方:“错了,是崔瀺巉。” 崔瀺对此不置可否:“我是崔瀺,从离开家乡的那一刻起就是如此。至于那个分去我一半魂魄的少年,如今倒是选择了一个跟山有关的新名字——崔东山,我看叫崔巉才贴切。崔瀺,崔巉,山水不分家,山水有重逢,还能讨个好兆头。” 老人转过头:“你怎么变得这么老了?” 崔瀺自嘲道:“二十岁离家,二十四岁去往中土神洲,之后百余年间大起大落,叛出师门后又浪荡三十余载,云游天下。重返东宝瓶洲后,在这大骊王朝还待了这么多年,两百岁的人了,当然不年轻了。” 老人摇头道:“这不是我印象中的瀺巉。” 崔瀺笑了笑,云淡风轻道:“爷爷,知道吗,你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什么都是‘我觉得’,好像天底下所有人和所有道理都在围绕着你转悠。恐怕只有你疯了之后才不这样。我虽然不清楚为何崔氏没有将你禁锢起来,但是我不认为你这趟来找我,于你于我有半点意义。” 老人还是摇头:“我是来找你们先生的。” 崔瀺讥笑道:“老秀才?他早已离开东宝瓶洲,去了趟南婆娑洲,闹出很大的动静,连颍阴陈氏老祖肩头的一轮太阳也给他偷走了,如今闹得整个天下都沸沸扬扬的。只是老秀才现在谁也管不着,很潇洒的。” 老人笑了:“小时候的瀺巉不会说这样的话。他会说某个人的坏话,但是每次最后都会加上一句‘但是那人对家里人好好’‘但是那人诗词是真的好’‘但是……’” 崔瀺冷哼道:“够了!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翻来翻去,全是灰尘。” 老人哈哈大笑:“不愧是当了大骊国师、掌握半洲走势的大人物。” 崔瀺叹了口气。 老人自嘲道:“难怪当时没认出你来,我记忆里的瀺巉跟你现在太不一样了。” 崔瀺站起身,一手扶住栏杆,道:“人心似水,若是不动,就是死水了。” 老人缓缓起身:“看得出来,除去你身边的剑客,小镇那边还有两个厉害人物,怎么,是针对你来着?需不需要我做什么?” 崔瀺犹豫片刻,半真半假问道:“那得先看你敢不敢宰掉一个北俱芦洲的天君了。” 老人呵呵笑了两声。 崔瀺转过头望向他。在年少的记忆里,老人跟现在同样截然不同,那时候的崔氏老祖,拄着拐杖,老态龙钟,而且一身儒雅书卷气。 老人闭上眼睛,开始寻觅小镇某人的气机。 小镇桃叶巷,谢家老宅。谢实一直在等大骊皇帝的答复。 曹曦登门拜访,谢实懒得介绍他,曹曦又不愿自吹自擂,谢家上下就没谁能知道这位富家翁的底细。但既然是老祖宗的“朋友”,谢家就不敢有丝毫怠慢。在大堂,曹曦喝着茶水,斜眼瞥见一对玲珑可爱的香火小人就躲在匾额里头,朝他探头探脑。 谢实不耐烦曹曦的作态,刚要准备赶人,两人几乎同时望向西南方向。 曹曦眯起眼,有点幸灾乐祸。谢实脸色自若,但是心底已经有些震撼。 最少九境巅峰的武夫气势在西南大山那边的某个地方以肆无忌惮的方式“巡视”整座小镇,最终死死盯住谢实。 许弱不知何时也悄然出现在桃叶巷,横剑身后,悠然散步。 世人大多只知道墨家豪侠许弱的剑重防御而不重攻势,剑招古朴,剑气深远,剑意厚重,但是并不清楚,他的通神剑术到底还是用来杀敌的,怎么可能是为了“执剑即不败”?墨家游侠横行天下,虽然宗旨是锄强扶弱,可无论是江湖还是沙场,墨家子弟的杀力绝对不低。故而兵家之外,墨家是最受疆场武将所器重依赖的百家修士。 铁匠铺里,正在打铁的阮邛动作稍稍停歇。 谢实喝了口茶水,环顾四周。就在他要将那只茶杯放回桌面的前一刻,天井处,一只小黄雀嗖一下破空而至,停在谢实肩头,轻啄他的衣衫。 这只黄雀,陈平安见过,齐静春见过,事实上,小镇许多百姓都见过。 曹曦面露疑惑,随即勃然变色,最后额头渗出汗水,笑脸惨白,既敬畏,又有一丝庆幸。许弱叹息一声,松开了握住剑柄的那只手,觉得自己的剑,出不出,结果都是一样的,还是太慢。阮邛继续埋头铸剑。唯独落魄山竹楼,老人放声大笑,战意昂然。 谢实放下茶杯,如同彻底放下心,朗声笑道:“这就是大骊的待客之道?” 曹曦悻悻然,有些尴尬。他想宰掉谢实不假,然后顺便牵扯出谢实背后的某位道教大佬,到时候肯定乱成一锅粥。南婆娑洲的颍阴陈氏、此地圣人阮邛,以及风雪庙、真武山两座东宝瓶洲的兵家祖庭,还有大骊那栋不知深浅的白玉京飞剑楼、城府深厚的国师崔瀺,等等,都会牵扯进来。自己既能完成与醇儒陈氏的约定,成功掌控自己的那只本命瓷,同时联姻成为亲家,之后找个机会脱身离去,舒舒服服隔岸观火。天塌下来终归有高个子顶着,一劳永逸,大不了以后都躲在镇海楼。可是曹曦却不想当出头鸟,首先跟谢实硬碰硬。 许弱本来已放弃出剑的念头,听闻谢实这句话后,反而心生不悦,重新握住剑柄。这位在桃叶巷散步的墨家豪侠缓缓走向谢家老宅,边走边道:“大骊待客如何,无须我许弱多说什么,若是真铁了心对你不利,稚圭根本就不会出现在小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大骊做得不算差了,倒是你谢实在驿站桌上口气不小,全然不把大骊放在眼中。怎么,如今仗着有你家祖师爷撑腰,就要继续耍威风?行,我许弱今日就只以许弱的身份跟你来一场生死之战。” 许弱走到谢家门口,笑道:“放心,我墨家子弟一诺千金,今日之事只在你我生死之间了却,以后大骊也好,墨家师长也罢,都不会找你谢实的任何麻烦。” 崔瀺,曹曦,阮邛,许弱,无名氏武夫。小镇龙盘虎踞,以这五人为尊,构成一张联手围剿谢实的无形大网。照理来说,许弱是最不会第一个出手的人物,不承想最后反而是这位与谁都好说话的墨家游侠率先想要出剑,捉对厮杀,独力领教一位道家天君的通天本事。 谢实皱了皱眉头,望向大宅门口,沉声道:“许弱,你当真要出手?” 许弱拍了拍剑柄,洒然笑道:“不曾完整递出一剑,已经一甲子光阴,我为此温养了两三剑,还算凑合,相信绝不会让谢天君失望。” 谢实破天荒有些骑虎难下。若是个人恩怨,在北俱芦洲,他谢实还真就要放开手脚。但是这次跨洲南下却没有这么简单,能够让他谢实做这些不合心意的事情,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作为一洲道主,怎么可能单单是被人以本命瓷要挟就忍气吞声南下返乡? 曹曦有些幸灾乐祸。许弱此人是出了名的吃软不吃硬,属于世间游侠中脾气最好的那一撮。他的本事大小、修为深浅、靠山高低,因为出手极少,所以一直是个谜。但是山上山下都信奉一件事:能够活过漫长的岁月,赢得偌大名号,那么越是脾气好的修行中人,脾气不好的时候一定越是惊人。 就在此时,一个苍老嗓音如洪钟大吕响彻谢家老宅:“许弱,你不要跟老夫争抢。谢实是吧,就交由老夫来练练手,正好庆贺老夫重返武道十境。对手不够强,打得不会尽兴!若是你谢实觉得老夫仗势凌人,以多欺少,没关系,老夫就跟你幕后之人酣畅淋漓打上一架,与许弱一般道理,个人恩怨,生死自负!” 一直站在谢实肩头上的粉嫩黄雀嘤嘤啼鸣,婉转悦耳。 谢实竖耳聆听,会心一笑,抱拳道:“老人家说了,先前是我谢实诚意不够,没这么强买强卖的道理!他老人家正在赶来龙泉郡的路上,还说要亲自帮助你们大骊王朝拐骗……”谢实按照原话一五一十地说到这里,神色略微僵硬,想着为尊者讳,赶紧改口,“请来了东宝瓶洲道统玉女贺小凉,免去你们大骊日后与神诰宗交恶,以表诚意。所以你们大骊宋氏真正需要用心的地方,只在真武山一处。” 曹曦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从谢实的言语之中,偏偏找不出毛病。 谢实望向大宅门口方向,抱拳笑道:“若是想要交手,等到这件事情办完了,我谢实一定奉陪!”然后他偏移方向,面朝西南大山之中,正是落魄山竹楼所在,“想要与我家老爷交手,一样要先跟我谢实打过才行,还望理解。若是你觉得是我谢实瞧不起你……”谢实收起拳头,双手负后冷笑,“那就当是我谢实瞧不起你好了!” 许弱撂下一句:“此间事了,一定奉陪。” 落魄山竹楼,老人转头笑望向崔瀺,道:“如何,我应该什么时候出手?换作平时,真忍不了。” 崔瀺神色如常,拇指与食指轻轻摩挲,似乎在权衡利弊,缓缓道:“不急。本来就是谈生意,他谢实漫天要价,我就想着借你的势帮助皇帝陛下就地还钱而已。既然幕后大佬露面发话了,退让了一大步,大骊就没必要跟谢实撕破脸皮。呵,以后还得让谢实坐镇观湖书院以北的山头,可不能伤着这位天君老爷。我出山之后,还要劝说许弱暂时不要意气用事,有点头疼。许弱这种人,无欲则刚,他认定的事情,唉,头疼。” 老人望着崔瀺的侧脸,叹了口气:“瀺巉,你不该变成这样的。” 崔瀺指了指远方,讥笑道:“我是崔瀺,你孙子崔巉在大隋,不但是少年模样,还带着幼稚的少年心性,应该随你的喜好。” 崔瀺心情大坏,突然厉色道:“出来!” 这声怒喝,吓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打了个激灵,青衣小童更是两股战战:怎么,在肚子里偷偷骂几句娘都不行?这也能听得见? 好在很快竹楼外那条幽静小径上就走出了一个修长如玉的男子,三十多岁,英气勃发,身穿黑衫,浑身散发出一股冰碴子似的生硬气质,一看就是个不好相处的人物。他步伐坚定地走到竹楼外,向二楼低头抱拳道:“崔氏末席供奉孙叔坚拜见大骊国师,拜见老祖宗!” 崔瀺眼神不悦:“那托钵僧人拦阻过你一次,等于救了你一命,你还敢进山来此?!” 当时崔瀺悄然离开驿站去见老人,其实早就察觉到躲在暗处的男子,那个时候他就起了杀心,只是僧人先行出手,挡在了崔瀺和孙叔坚中间,崔瀺不愿节外生枝,才没有出手杀人。 孙叔坚脸色沉毅,保持抱拳姿势,但是抬起头,与崔瀺对视:“崔氏祖宅专门有人负责盯住老祖,每隔十年就换一次,防止有人暗中加害老祖,这十年正是在下。老祖此次擅自离开南方,也正是在下帮忙传递错误谍报,谎称老祖依然滞留在南方一带。” 崔瀺眯眼笑道:“所以你这是跟我讨赏来了?” 孙叔坚虽然摇头,可毫不掩饰自己眼神的炙热,朗声道:“不敢!我孙叔坚只希望能够向老祖学拳!哪怕天资有限,只能学到一点鸡毛蒜皮,虽死无憾!” 老人笑道:“在这百年落魄的岁月里,我偶尔清醒的时候,记住了很多个你这样的家伙。他们大多修为比你高,但全部是绣花枕头,说起天赋和战力,还真不如你这么个野路子出身的六境武夫,你无须妄自菲薄。说不得,你自愿到我身边,烧一个冷了百年的冷灶,也是你的私心谋划,对不对?” 孙叔坚颇有几分真小人风范,点头道:“确实是我心存侥幸,希冀着借助老祖的青睐,一步登天!” “哦?野心勃勃,我身边这位大骊国师说不定会喜欢你。”老人指了指身边的崔瀺,然后指了指自己,最后指向孙叔坚,“忘恩负义的玩意儿,既然知道我是崔氏老祖还敢如此行事,你小子真是胆肥,就不怕我清醒的时候一拳将你打成烂泥?” 孙叔坚眼神坚毅:“我只知道不搏上一搏,不赌上一赌,我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崔瀺眯起眼眸,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年轻晚辈。有点意思。 老人将崔瀺的表情尽收眼底,笑了笑,轻轻跃下二楼,飘然站定,盯住浑身肌肉紧绷的孙叔坚:“想跟老夫学拳,没点真本事可不行,敢不敢接老夫一拳?接下了,不说九境,八境就是你孙叔坚的囊中之物;接不住,那就没第二拳的事情了。” 天大的机缘就在眼前,孙叔坚仍然没有丧失理智,直截了当问道:“敢问老祖,是以第几境的修为出拳?” 崔瀺闻言微笑。确实有资格做自己的棋子。 老人肆意大笑,欢快至极:“你是六境,老夫不欺负人,只以五境赏你一拳,如何?” 孙叔坚一脚前踏,一脚后撤,摆出自己的拳架,一股拳意如溪涧泉水流淌全身,浑然天成。显而易见,在武道之上,自学成才的孙叔坚不但有大毅力,更有相当不俗的大悟性,以他的野修身份,走到今天这个高度,极有可能付出了很多外人不可知的心血。孙叔坚屏气凝神,隐约之间已有几分大家风范:“有请老祖出拳!” 崔瀺突然没来由地叹息一声。光脚老人一步踏出,一拳砸去。 粗朴无华的一拳打在了孙叔坚的额头上。根本来不及阻挡老人的孙叔坚瞬间倒飞出去十数丈,躺在血泊中,四肢抽搐,七窍不断有鲜血涌出。濒死之际,这个心比天高的年轻武夫瞪大眼睛望向天空,眼神中充满了疑惑、不甘和愤懑。 粉裙女童捂住眼睛,不敢看这一幕。 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瞧瞧,可不就是一拳打死人? 崔瀺出声问道:“为何要如此?” 老人转身跃回二楼檐下:“这种人根本不配学我拳法。” 崔瀺多少有些惋惜。毕竟,有望八境甚至更高的纯粹武夫是一颗不容小觑的重要棋子。但是崔瀺很快就放弃这点情绪。人都死了,多想无益,好在是别人地盘,不用他收尸。他好奇地问道:“杀他又是为何?” 老人坐回竹椅:“不是给你看的,是给楼下那个家伙看的。”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崔瀺低头望去。 竹楼外,站着一个脸色难看的少年,正仰头朝他们望来。 少年始终没有说话,气氛极冷。 片刻之后,老人没有起身,少年也没有离去。 崔瀺觉得有些无聊,哪怕楼底下那人是另一个自己的先生。 如果不是某人还有可能回到人间,那么对于自己已经没有半点裨益的陈平安,崔瀺不介意送他一程。至于崔东山的大道如何,是否会因此受挫、终身无望重返巅峰,关他何事?终究是两个人了。 老人坐在竹椅上,冷笑道:“怎的,你小子嫌弃老夫滥杀无辜,要为了那个死不瞑目的家伙,跟老夫讨要公道?” 陈平安走到那具尸体旁边,蹲下去,发现已经死绝了。 陈平安轻声道:“我不知道你为何而来,也不知道他为何要杀你,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帮你下葬,以后若是知道了你的家乡,尽量帮你的尸骨落叶归根。”既是说给死人听的,也是说给二楼两人听的,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老人骤然之间一声暴喝,脸上流露出怒极之色,狰狞恐怖,气势如虹道:“世上好人万万千,如我这般的纯粹武夫,天底下屈指可数!世上修士何其多,你以为登顶之人会分什么好坏善恶?!陈平安,你跟老夫是学练拳,还是学做人?!” 陈平安站起身,招手让青衣小童过来帮忙处理后事,望向二楼,说道:“只学拳!” 老人站起身,开怀大笑:“好好好!何时练拳?” 陈平安默然走向竹楼,登上楼梯。 老人转身走入屋子:“有事只管喊我。” “你放心。”崔瀺转身走向楼梯,斩钉截铁道,“不会的!” 老人脚步微微停顿,很快就大踏步跨过门槛,大门砰然关闭。 崔瀺在楼梯口停步,陈平安走到一半,见他没有让出道路的意思,就停下脚步。 这位儒衫老者居高临下望着少年,微笑道:“以前在尚未下坠破碎的骊珠洞天之内就数你最可怜,气数单薄,几近于无,所以只能与一切机缘擦肩而过,沦为其他人的鱼饵。如今没了这些玄妙禁制,甚至还有点否极泰来的意味,那么天上掉下这么大一个馅饼就好好接住,死死接住了,手被砸断,腿被压折,就是用嘴巴叼得牙齿尽碎,也要拼尽最后一口气去争取,死死拿住喽!”崔瀺开始往下走,“这些话,是替那个老家伙说给你听的,他从来就不喜欢好好说话,做什么说什么都是一副天经地义的德行,其实挺讨人厌的。如果是我自己,这次根本不会来见你。你的生死,如今其实已经不重要了,这你得感谢齐静春,我那个师弟。当然,如果你自己不争气,齐静春就死得冤枉了。”说到这里,崔瀺笑意复杂,“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我的眼光比杨老头要好,但是比齐静春要差。” 最终两人擦肩而过,各自稍稍侧身让出道路。在那个时候,崔瀺微微停步,悄声道:“你知道你这辈子最凶险的时刻是哪一次吗?” 听到这话,陈平安也放缓脚步。崔瀺低声道:“是某位‘好心人’要送给你一串糖葫芦那次。你当时如果接下了,万事皆空。” 陈平安心中震惊得无以复加,许多往事走马灯般历历在目。 崔瀺继续往下走去,当他跨出最后一级楼梯的瞬间,身影消散,一闪而逝。 这一天练拳,既淬炼体魄又锤炼神魂,比起昨天的煎熬,可谓变本加厉。不管陈平安如何咬牙支撑,仍是数次昏厥过去,却又被老人硬生生打得清醒过来,三番五次,真正是生不如死。 青衣小童扛着陈平安离开屋子的时候,差点以为是今天第二次收尸,吓了一大跳。当时陈平安的气息已经细微如游丝,呼吸比起风烛残年的老朽之人还要孱弱,以至于魏檗都不得不去二楼叩响门扉,提醒那位老人过犹不及。 老人隔着一扇门,没好气地回答道:“老夫教谁练拳,天底下还没几个人有资格指手画脚!” 魏檗气呼呼地下楼,实在不放心,只好亲自盯着药桶里陈平安的呼吸,以防出现意外。 夜幕中,精神萎靡的陈平安换上衣衫走出大门。 青衣小童在崖畔修行,粉裙女童搬来小竹椅。 陈平安坐在竹椅上,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我没事。” 粉裙女童挤出一个笑脸,学着青衣小童拍马屁:“当然啊,我家老爷最厉害了。” 陈平安朝她做了个鬼脸,终于把小丫头给逗乐了。 陈平安之后便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双手随意放在腿上,坐姿慵懒,并不刻意。但是,现在的陈平安终于有了一股子无法言说的锋芒,哪怕他不说话,一身流泻如迅猛洪水的拳道真意都能够让拳法行家感到扎眼,感到刺目! 粉裙女童会觉得陌生,青衣小童更是如此,所以他才会每天拼了命去修行。 这次练拳,最难能可贵之处,在于老人对陈平安的锤炼,无论如何凶狠残暴,都不曾改变少年的原本心性丝毫。无论是山上山下,都适用一条规矩,关于传道授业解惑,名师之上是明师,老人无疑是第一等的武道明师。明师,未必是顶尖高手,如李氏老祖就觉得不过五境武夫的朱河是当之无愧的明师,但是这位每天把自己锁在竹楼内的老人,如果不是武道宗师,那才是怪事。“九境之上还有大风光”,这种话谁能说出口?比如朱河甚至坚信九境的山巅境就是武学的止境和道路的尽头了。 粉裙女童偷偷问道:“老爷,你今天是不是不太开心?” 陈平安问道:“你是说老前辈暴起杀人一事?” 粉裙女童怯生生转头瞥了眼二楼,生怕自己给老爷惹来麻烦。 陈平安没有给出清晰的答案,而是轻声道:“上次远游的时候,我曾经在一处地方遇到一个嫁衣女鬼,喜欢一个读书人,喜欢得很……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她为此杀了很多无辜的过路书生,我觉得她错了就是错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小错,不是可以弥补的那种。但是我能怎么办呢,当时宝瓶、李槐他们都在我身边,我总不能由着性子做事。而且我当时也想着,是不是我想得浅了,也不敢确定。” 粉裙女童好奇问道:“老爷,那你现在觉得呢?” 陈平安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眼神清澈,笑道:“那就是错的啊。下一次见面,我估计还是没办法讲道理,但是没关系,下下次,下下下次,总会有机会的!” 粉裙女童笑了。这样的老爷跟以前那个闷闷的老爷不太一样,但是更好些。 陈平安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要先活着。 夜幕沉沉,有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推着一辆独轮车,插着算命摊都会有的唬人旗招子,走在通往槐黄县的官路上,车轮碾压在道路上,吱呀作响个不停——正是当初那个在小镇上当了好些年蹩脚算命先生的陆沉。 一只黄雀凭空破开夜幕,从涟漪中钻出,一个急停,站在陆沉的肩头,用鸟喙亲昵摩挲着他的脸颊。他笑容灿烂,腾出一只手,轻拍黄雀的小脑袋:“知道啦知道啦,之前是辛苦你喽,要你将一枚枚铜钱啄来啄去的,帮着勘验文运。没法子呀,齐静春下棋那么厉害,你看,最后咱们两个不也没算出齐静春的后手?好嘛,这输得,小道我还是服气的。谁让老师偏心呢,明明是我这个徒弟下棋算卦最差,跟人打架最差,结果到最后,不讨喜的苦差事全部要我来做,这不是难为人嘛。”他像是碎嘴的市井妇人,埋怨这念叨那,没有半点神仙气度。 黄雀突然啄了一下陆沉的耳垂,陆沉仿佛洞悉黄雀的心意,哈哈大笑:“仙人怎的就不是人啦?”他学那僧人单掌竖立在胸口,往轻巧了说是不伦不类、滑稽可笑;可若是往大了重了说,就是忤逆道统。 陆沉没个正经,轻声念叨着:“佛祖菩萨保佑啊,让小道这趟重返小镇,和气生财,一定要和气生财。嗯,上回求你们还是有用的嘛,最后不就没跟齐静春打生打死?所以这次再关照关照小道?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大家就是朋友了!” 陆沉举目望去。夜色下的小镇,在他眼中,纤毫毕现。 无论是骊珠洞天下坠之后失去了大阵护持,还是破碎之前术法禁制完整,对他而言,其实一模一样,并无差别。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打那顶古朴道冠,似乎在思考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陆沉正是齐静春当初不管离不离开骊珠洞天都必须死的死结所在。只是齐静春出人意料地选择退了一大步,陆沉便跟着退了一小步。 喜欢大大咧咧说话的曹曦走后,谢宅顿时就重新恢复了清静,一家上下,从当家做主的妇人到一双子女,再到几个老仆老妪,走路都要蹑手蹑脚,唯恐惊扰到谢实休息。这段时日,谢家人人过得很不真实,突然从那部甲戌本族谱上走出一位活生生的老祖宗,活了不知道多少个春荣秋枯。恐怕就只有那位自幼寡言的长眉少年心境相对安稳,因为谢实大致跟他解释过了外边的世界,并且让他暂时跟随阮邛铸剑打铁。机缘一事,不是跟着自家老祖作威作福就会更好。长眉少年心性坚韧,哪怕得知老祖马上就是北俱芦洲的首位天君,无论修为还是地位,其实都要超出师父阮邛一筹,仍是没有流露出丝毫改换门庭的想法,这让谢实在心中微微赞赏:这才是谢家子孙该有的度量。 少年注定不会知晓,若是他稍稍心志不定,谢实就会放弃栽培他的念头,甚至会主动对阮邛言语一二,免得家门不幸,遗祸绵延——这就意味着他几乎彻底失去了证道长生和重振门风的可能性。 山上仙师收弟子极其重视修心,往往不是几年就能敲定的事情,更多是云游四方数十载才找到一个能够继承香火的满意弟子。在这期间,很多仙师都会给予种种考验,富贵、生死、情爱,诸多俗世头等事皆是修道登天的关隘,是继续待在江河里做杂鱼,还是鲤鱼跳龙门,可能只在取舍的一念之间。 大道漫漫,每一个跻身十境,尤其是上五境的练气士,无一例外,都是惊才绝艳之辈。只不过大道三千,登山之路并无定数,故而各有各的缘法。天君谢实不喜欢的性情落在别家圣贤或是旁门左道眼中,就有可能是一块良材璞玉。所以老话又有“天无绝人之路”一说。 当然,谢实地位崇高,眼光亦自高远,其实以长眉少年的资质天赋,在东宝瓶洲的仙家门派当中都会是极为抢手的修道坯子,肯定什么都不管,先收了做弟子再说。山门里头每多出一位中五境神仙,无论是用来震慑世俗王朝的帝王将相,还是处理与周边山上“邻里”的微妙关系,都会有极大的助力,哪里会如谢天君这般吹毛求疵。 谢实缓缓喝着酒,面有愁容。 “老祖宗,有心事吗?”长眉少年坐在桌对面,一对品相极高的香火小人眼见着没有外人在家,便从大堂匾额跃下,在少年肩头、脑袋上追逐打闹,欢快嬉戏。长眉少年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谢实喝着闷酒:“问心有愧罢了。” 长眉少年错愕道:“老祖宗这么厉害,还需要做违心的事情?” 谢实笑了笑:“你以后一样会如此不爽快,用不着大惊小怪。你的性子,憨直多于灵动,学剑挺好的,道家修清净,听上去是一潭死水的性子,其实不然,最是需要扪心自问,条条道道,并不轻松。” 长眉少年点点头。 谢实看着略显稚嫩的脸庞,心中喟叹。乱世将至,群雄逐鹿,注定会精彩纷呈,但同样会多出许多无可奈何的生离死别,山上山下差不离的。 谢实挥挥手,示意少年可以离开了。 一双香火小人蹦回匾额待着,相互依偎,窃窃私语。 谢实闭目养神,呼吸绵绵,坐忘神游。 曹曦离开桃叶巷后,随便溜达起来。若非如今骊珠洞天的宝贝都已搜刮殆尽,以曹曦在南婆娑洲“雁过拔毛”的脾气,还不得把小镇翻个底朝天?曹曦心中大恨,恼火大骊王朝之前的强买强卖。按照大骊曹氏子孙的密信所言,大骊那趟涸泽而渔似的搜集法宝,还真是收获颇丰,哪怕修为高如曹曦都有些眼馋。 屠龙一役,三教百家的先贤们在此血战一场,打得天翻地覆,尸体如雪纷落,然后四位圣人从天而降,画地为牢,所有宝贝就这么留在了小洞天之内,一甲子一次开门迎客,各凭本事,掏钱进门,靠着眼力捡漏,多有出去之后境界骤然暴涨的幸运儿。 曹曦犹豫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个屁,不提点几句,我看悬乎。” 他来到窑务督造官衙署,门房是个眼力见儿不好的,又没资格知晓曹氏家事和山上事,气势汹汹地将曹曦挡在门外。曹曦也不生气,笑呵呵站在衙署门外跟门房闲聊,一来二去,还挺热络的。还是搬出曹氏祖宅来此暂居的曹峻察觉到异样后,给督造官曹茂提了一嘴,上柱国曹氏的这一代嫡长孙吓得立即跑到大门口,见着了朝思暮想的老祖宗,二话不说就扑倒在地,砰砰磕头,把那个门房给吓得魂飞魄散。 别看曹茂在郡守吴鸢那边谈笑风生,心里根本没把吴鸢这个寒庶出身的国师弟子放在眼里,然而到了曹曦跟前,真是五体投地,毫不含糊。这怪不得曹茂失了分寸,曹曦是家族最大的老祖宗,比为家族赢得上柱国头衔的祖宗还高高在上,曹氏只有每一代嫡子才有资格知晓这桩天大秘事,用以在危急时刻抖搂出来——自家老祖,南婆娑洲的陆地剑仙,镇海楼的半个主人,这可是比免死铁券还管用的保命符。 曹曦走到曹茂身边,用脚踹了一下:“起来吧,少在这里丢人现眼。” 曹茂连忙起身,连官服上的灰尘都舍不得拍一下,激动得眼眶通红。上五境的神仙人物,岂是想见就能见到的?更何况还是自家族谱上清清楚楚写上大名的祖辈!有这么一座大靠山,以后曹氏子弟莫说是在大骊王朝这一隅之地,便是在整个东宝瓶洲也能横着走! 曹曦问道:“关于陈平安的祖籍,查清楚了?” 曹茂毕恭毕敬道:“启禀老祖,查清楚了,并无特殊,往上追本溯源数百年,都是小镇寻常人家,甚至连一个有据可查的练气士都未出现。” 曹曦嗯了一声:“那当下这件事情就简单了。只是还是挺奇怪蹊跷的,要么是龙尾郡陈氏动了手脚,要么是某位老祖的气运实在太‘独’,寅吃卯粮,预支了数十代子孙的福缘。算了,这些不用管,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 曹茂弯着腰,想要领着老祖宗去往衙署大堂。 曹曦没好气道:“屁大的官身,我坐在那大堂里头都嫌害臊。” 曹茂有些手足无措。如何跟神仙祖宗打交道,他委实没有半点经验,估计他的爷爷、大骊上柱国曹氏的当代家主在这里,一样会进退失据。 曹曦站在衙署广场的牌坊楼下,冷笑道:“曹峻,你给我滚出来。” 没过多久,悬佩长短双剑的曹峻懒洋洋走来,瞧见了曹曦也没个正形,笑道:“怎么,在谢宅受了气,想着拿我当出气筒?大老远赶过来,就为了把我拎出来骂一顿?” 曹曦斜瞥了一眼曹峻:“鸟样!” 曹峻呵呵笑道:“没法子,随祖宗。” 曹茂内心深处有些羡慕只知姓名、出身同族的年轻剑客,竟然胆敢用这种吊儿郎当的口气跟老祖说话。 曹曦沉默片刻,仔细看了看衙署布局和风水流转,毫无征兆地问道:“衙署是不是刚刚翻新过?谁给出的主意?” 曹茂环顾四周,这才低声道:“是爷爷拿着衙署图纸去恳请京城一个陆氏高人帮忙点拨了几句。老祖宗,怎么了,不妥吗?” 曹曦脸色阴沉不定:“不妥?妥当得很,比起之前更加藏风聚水,稍加改动,就是画龙点睛的漂亮手笔,多半会成为你曹茂的龙兴之地。嗯,别误会,你没那好命当真龙天子,你这辈子不出意外的话,撑死了就是世袭罔替上柱国的爵位,运气好的话,将来可能是族谱上的中兴之祖。” 曹茂狂喜,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曹峻习惯性眯眼而笑。曹曦则有些无奈:自己好不容易弄了个子嗣茂盛的大家族,怎么到头来净是些窝囊废大草包,一个王朝的上柱国就能笑得合不拢嘴?曹曦一时间心情大恶,只是没表现在脸上。他没来由地想起经由别人修缮过的祖宅,与记忆中是有些不一样的。他小时候的破烂宅子,屋檐天井处早已破败不堪,又没钱去修缮,一到下雨天,就会溅射得满地雨水。而富裕门户里,无论雨雪,“财运福气”都往自家天井下边的水池里落进来,却绝不会让天井四周的地面变得潮湿,那叫干干净净地接纳风水。按照小镇老一辈的说法,祖上积德,赏下一百粒米饭,子孙就能用地上水池这个大碗半点不差地接住。如今塌了又修的祖宅,倒是因祸得福,算是接住全部的祖荫了。 曹曦喃喃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是不是多少要相信一点?” 一只坐在牌坊楼上的火红狐狸讥讽道:“别人信这个就算了,你曹曦也信?你要是真信,根本走不到今天!” 曹曦没抬头,冷笑道:“那是我曹曦命硬,能耐大,所以可以不信。但是东宝瓶洲这一支没出息的曹氏,我如果不稍微信点,怕他们哪天说没就没了。” 曹峻调侃道:“真信啊?咋的,老祖要行善积德?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曹曦转头望向曹峻:“那块剑胚你不要动心思了,如果心里不得劲儿,回头我亲自补偿给你。” 曹峻笑意趋于冷淡:“为何?” 曹曦撂下一句:“我是你祖宗。” 曹峻蓦然大笑:“就这么说定了!好人有好报,老祖宗一定长命万岁!” 火红狐狸站在牌楼上,使劲拍着爪子庆贺,但是嘴上却说着嗖嗖的风凉话:“哇,父慈子孝似的画面,老祖宗出手阔绰,做子孙的孝顺,真温馨。不行不行,我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曹曦冷哼一声,懒得理睬那只嘴贱的狐狸,转身甩袖,大步离去。 淅淅沥沥的一场春雨不期而至,越下越大。曹曦回到泥瓶巷祖宅,坐在小小的大堂里,没有匾额,好不容易冒出的香火小人也早已给人吃掉。曹曦突然起身,去灶房碗柜拿出一只大白碗,走到天井对应的水池边,就蹲在边沿上,用白碗承接雨水。 装了小半碗后,曹曦只喝了一口就立即洒进水池,埋怨道:“读书人只会瞎扯淡,这故乡水哪里有酒好喝。”他叹了口气,怔怔出神。回首望去,好似有一个老态妇人怀抱扫帚,安安静静站在那边,笑望向自己的儿子。子欲养而亲不待,做娘亲的没享着半点福,可只要儿子出息就没关系的。 早已享尽人间荣华富贵的老人已经不知道几个一百年没有这么伤感了,泪眼朦眬,轻声呢喃:“娘亲哟,我的傻娘亲哟。” 披云山南麓,林鹿书院已经破土动工。大骊对于这座书院相当重视,圣旨就下了两道,分别给州府和郡守府。 化名为程水东的黄庭国老蛟一袭合身青衫,完全就是夫子醇儒的气质模样。 连同大骊皇帝和国师崔瀺在内,知道老蛟身份的人物屈指可数,所以哪怕程水东的著作流传颇广,在东宝瓶洲以北地带享有盛名,让黄庭国的一个小小侍郎担任林鹿书院的副山长,仍是在大骊朝野惹来颇多非议。庙堂上觉得程水东在儒家学统内并无赫赫头衔,分量太轻,无法服众;武臣更是大为不满:一个黄庭国的糟老头子,能活命就不错了,竟然还要当大骊读书种子们的先生? 程水东与魏檗并肩而立,一起望着热火朝天、尘土飞扬的书院工地,这还是他们俩第一次私下见面。 程水东唏嘘道:“你魏檗次次死灰复燃,出人意料。”先是贵为神水国的北岳正神,然后被大骊打破金身沉入水底,之后好不容易靠人帮着拼凑出残破金身,勉强维持香火不断,不承想祸从天降,突然又给两位下棋仙人摘掉金身,沦为最底层的土地公,比起一般的河婆河伯还要不如。但是到头来,竟然一举升为披云山的北岳正神,估计大骊原有的山岳正神都不缺想要跟魏檗拼命的心思。 程水东早年云游各地,与魏檗其实是老相识了。 天上下起了小雨,尘土被压回大地。魏檗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摇晃,身前的雨幕随之晃荡起来,微笑道:“要不然怎么世人都羡慕神仙呢,何况还是神在前、仙在后。” 程水东轻声问道:“大骊皇帝真要南下龙泉郡?” 魏檗没有藏藏掖掖,嬉笑道:“对啊,近期是要走一趟,到时候你这条老蛟觐见真龙天子,一定很好玩。你的见面礼准备得如何了?” 程水东笑道:“准备好了,不值一提。” 魏檗伸手指向小镇那边,问道:“如果打起来,你会不会出手?” 程水东犹豫片刻,不愿把这位未来山岳大神当傻子:“上了贼船,还能如何?” 魏檗有些头疼:“可别打坏我的披云山。” 程水东大笑道:“这么快就把这儿当家了?” 魏檗嘿嘿笑着:“我这个人,喜新不厌旧。” 程水东伸手点了点他:“不厌旧到了你这个地步,世间罕见。” 魏檗爽朗大笑:“那肯定是你见识还不够多。” 闻弦知雅,程水东立即收敛笑意,提醒道:“有些事,别人可做,我们不可说。” 魏檗点点头,记起一事:“我得去趟落魄山,不陪你淋雨了。” 龙须河上,雨点噼里啪啦使劲砸在河面上。 石拱桥下,马兰花悬停在河底呜呜咽咽。她之前还每天开开心心巡视龙须河,想着自己好不容易攒下那么多值钱不值钱的宝贝,总有一天会全盘交给孙子,让他不至于在修行路上为了钱而烦恼。可如今,在河水源头那里自毁金身的遭遇,让她真真切切晓得了天道难测、修行艰辛的道理,最近每天就躲在这座石拱桥下以泪洗面。突然,她猛地停下哽咽,忍着心中惊骇,迅速游弋去了岸边,乖乖给上司让出河道。 那位上司正是铁符江神杨花,她极有可能是东宝瓶洲最年轻的高品秩江神,有长达一丈的金色长发,脸上覆着面甲,怀抱一柄长剑,脾气极差,死在她手上的过路精怪茫茫多。 杨花升任江神之后,从不登上那条江河地界的瀑布,今天是头一遭。马兰花低头怯生生说了句客套话,再抬起头,杨花早已迅猛远去上游的十数里外。马兰花心中愤愤,觉得这个年轻婆姨太不会做人了,即便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可一声招呼都不打,也太不讲究了些。于是她又开始自怨自艾,觉得自己是给人欺负了。最后,她又害怕自己的孙子在外边也给人这般不当回事,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擦拭泪花,然后如鲤鱼摆尾,快速游向自己的老巢,去瞅几眼家当宝贝们,想着它们未来都会是孙子的丰厚聘礼,她才能高兴几分,才会觉得这死了还要遭罪的苦难日子好歹还有个盼头。 驿站外边,停着一辆装有算卦摊子的独轮车。陆沉摊子都没摊开就开始给一个信命的驿丁看手相算命了,落在别的驿站胥吏眼中,一个胡说八道一个小鸡啄米,可笑至极。最后陆沉没收人铜钱,只讨要了一碗热水,站在车旁大口地喝,喝完抹了一把嘴,笑容灿烂地挥手告别,继续推车前行。 驿站那边,有人使劲揉了揉眼睛:咦?怎的算命骗子身后凭空多出了一个道姑装束的女子? 貌美道姑柔声问道:“小师叔,你说你算命和下棋都不算最厉害,那谁最厉害?” 陆沉笑道:“你真正的小师叔,贫道的师兄,一个将来下棋比贫道好,会下赢白帝城那个魔头,一个算命比贫道好,会让……唉,不说这个,伤感情。总之,这‘一个加一个还是一个,再加一个更是一个’的师兄,从来就比贫道厉害。” 道姑正是被陆沉从神诰宗拐骗而来的贺小凉,那个让风雪庙魏晋喝了一壶壶断肠酒的绝情女子,之前曾以玉女的身份,和金童一起代表东宝瓶洲道统来此取回祖师爷留在骊珠洞天的那件压胜法宝,走的时候,他们没能成功带走马苦玄,她反而多出一块漂亮的蛇胆石。没办法,她的福缘之深厚,一洲瞩目,像是随便走在哪里,好东西都喜欢主动往她身上凑,挡都挡不住。 贺小凉犹豫了一下。她想询问一个连神诰宗那位小师叔都没能想透彻的问题:为何身边此人,会是齐静春身陷必死之局的真正死结所在?凭什么!要知道,齐静春当时只选择以两个本命字迎敌,若是倾力出手,这个神神道道的年轻道人当真能够将之击杀?!打赢一个上五境,与打死一个上五境可是天壤之别,况且,上五境心知必死之后,爆发出来的恐怖破坏力亦无法想象。除非是有高出一到两个境界的仙人竭力控制战场,或是有人能够搬出一座小洞天作为牢笼。 谢实为何胆敢单枪匹马来到小镇,便是这个道理:我谢实可以死在龙泉,但是你大骊得先掂量一下后果。当时李二在大隋皇宫,亦是同理。 陆沉却已经算出她的问题,微笑道:“道可道,非常道。意思是什么呢?就是言语文字可以用来说话,但用来讲解大道,分量是远远不够的。至于贫道的意思呢,其实就是你想问的问题,贫道不会回答。” 贺小凉苦笑不已。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神诰宗的“小师叔”,一路上说了无数的奇言怪语,经常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就干脆不去深思了。他愿意说,就会叨叨个不停,你闭住耳朵,甚至关上心扉大门都不管用,照样会在心头响起他的声音;可当他不愿意说的时候,能够十天半个月一言不发。 陆沉望向小镇,又开始怪话连篇:“世人都羡神仙好,可你魏檗为何不羡慕?因为你从来就不是真正的神仙嘛。扪心自问,有愧啊。‘愧’字,即是心中有鬼……接下去的天君之路,你会有点难走啊。啧啧,你家孙儿还给人欺负?他不欺负别人就算宅心仁厚啦,他出息大喽,就是那性子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不过没办法,命好就是命好。说来奇妙,同一个小镇走出去的人,同时回到家乡,谢实做了一辈子好神仙,却要去做一件亏心事;曹曦做了一辈子王八蛋,却做了一件厚道事。” 说到这里,陆沉突然转头望向身后的贺小凉,笑问道:“凡夫俗子的心心念念,你听得见吗?” 贺小凉无奈道:“十境练气士才能依稀听闻,我如今哪里做得到。” 陆沉哦了一声:“那你确实需要好好修行啊。” 贺小凉只得苦笑。 陆沉觉得这个可以说,便打开了话匣子,不管贺小凉感不感兴趣,竹筒倒起了豆子:“贫道告诉你啊,这种事情看似很玄乎,但其实一点不玄乎。一种是心诚至极,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所以圣人有言,惟精惟诚可以动人。凡夫俗子,某些时刻,一样能够引来神灵感应。另外一种当然是修为极高或是天赋异禀,他们的心声,自然而然更加响亮。比如贫道想要跟你讲话,你想听不想听,就都听得到。不过吧,贫道觉得,这跟个人修为无关,还是惟精惟诚使然。你觉得呢?” 贺小凉可不会溜须拍马:“我觉得是小师叔道法高深的缘故。” 陆沉有些失落,又不想说话了。 类似李希圣当时在入山途中直呼“白泽”二字,立即就能够让那位远在东宝瓶洲西海之滨的白老爷听见,而崔赐恐怕破口大骂一百遍,白老爷都听不到,或者说听见了也不在意。当然,万一他一个较真,隔着十万八千里,崔赐必然会“无缘无故”暴毙当场。 这类天之骄子,仿佛是一颗颗闪烁在陆地之上的璀璨星辰,当然更加吸引目光。别看世俗习惯性冠以“圣人”头衔的十境练气士躲得跟千年乌龟王八蛋似的,其实在某些一身修为通天彻地的大佬眼中,反而比世俗常人更加一览无余。 当然,神人掌观山河,“袖手”没那么简单,一国一洲之地,自有其无形屏障的存在,阻滞着别处投来的视线,洞天福地的地界之说,根源就在于此。如果隔着一个天下还要窥探内幕,所需修为,那真是需要境界高到天上去。 小镇南边,时不时有金石之声响彻云霄,那种极具震慑力的声响,常人反而丝毫不知,但是对于练气士来说,动静不小。事实上,阮邛在剑炉内的打铁之声落在妖族耳中,堪比春雷阵阵。那些心存侥幸滞留在小镇的妖物一个个现出原形,气海剧震,生不如死,疯癫发狂,然后被早有准备的大骊练气士和纯粹武夫先联手制服,再丢入大山之中,这份人情,无异于救命之恩。与此同时,阮邛的铸剑气象,不由得让旁人感慨一句:“圣人就是圣人。” 但是贺小凉有些讶异:“铸剑已经临近尾声,为何动静还这么大,使得地界之内,山根水运都有些摇晃了。难道是这把剑的品相之高,能够名动天下?” 陆沉笑而不语。圣人们一样也要做买卖啊。只是既然齐静春跟师父谈妥了,那他就绝不会再插手此事。这既是尊师重道,更是对那个读书人表达自己的一份敬意。 遥想当年,算命先生陆沉背对着学塾那边给人测字算卦,身后是一位儒家圣人在为蒙童稚子们传道授业。 至于为何齐静春必须死,涉及一个很大的大道。齐静春在骊珠洞天之内遍览三教典籍,他的“有望立教称祖”,立的是什么教? 不管是什么,总之他跟某人想到了同一处去,那么陆沉作为那个人的师弟,就必须亲自下来这里。 陆沉望向天空。曾经有个读书人就坐在那里,以一己之力,对抗三教仙人。 佩服归佩服,敬重归敬重,昧着良心的事情还得做啊。 后来他顺势而为,大致推演出了齐静春的真正后手,便给那少年留下了四个字,说是让他练字,这是真的,但是最大的意义,还是放风筝一般,希望借着少年临摹那四个字的时机,在某天算出最关键的一步棋,纯粹是下棋高手的好奇而已。 但是很奇怪,少年只给了陆沉一次机会,而且陆沉也根本算不出太多。 对此,陆沉倒是不介意什么,毕竟大局已定,他还真不会在齐静春死后落井下石。他曾经亲口对少年笑言“看似好心的善举,未必是好人好事情”是有深意的,既是说那几张药方那四个字,更是说那一串蓄谋已久的糖葫芦。 陆沉松开独轮车的把柄,伸了个懒腰:“若无闲事挂心头,后一句是什么来着?” 贺小凉微笑道:“便是人间好时节。” 最近两天练拳,光脚老人出手越发凌厉,虽然不再让陈平安做那剥皮抽筋的残忍行径,但是以“神人擂鼓式”一拳拳砸在陈平安的身躯或是神魂上,层层累加,真是让陈平安痛不欲生。 竹楼外边,粉裙女童心不在焉地嗑着瓜子,咬破了嘴皮也不自知。 至于崖畔枯坐修行的青衣小童,始终神色凝重,既要凭借先天而生的强横体魄拼命消化腹中的那颗上等蛇胆石,又要凝聚神意,尽量不被竹楼的瘆人动静所打搅。就连这条御江水蛇自己都不清楚,这其实无异于一场心力皆修的大机缘,既养气也炼气,体内气机景象如大水冲击河中砥柱,可遇不可求。 偶尔粉裙女童实在坐立不安,便会伸手摩挲竹楼。当初儒生李希圣写下的文字虽然不在竹楼墙壁上显现,但是她全部牢牢铭记在心,每当她受不住楼上自家老爷的哀号或是撞墙声响,就会强迫自己去默念墙上的诗词文章。这也是修行。 关于蛇胆石,自然是多多益善,是天底下所有蛟龙之属梦寐以求的宝贝,但是也得恪守一条“一十百千万”的潜在规矩。魏檗对此泄露过天机,给两个小家伙解释过其中缘由。第一颗帮助破境的上等蛇胆石,大致一年就能被蛟龙之属的驳杂遗种给消化,粉裙女童体质不强,耗时稍长,可能需要十三四个月,反观青衣小童就只需要大半年。但是第二颗就没这么轻松了,需要十年苦功夫去吞食,第三颗则需要百年光阴的水磨功夫,第四颗是漫长的千年,第五颗需要万年!其实有无第五颗品相绝佳的蛇胆石意义已经不大,有的话,锦上添花都算不上,至多是家底宝库里的一件珍稀藏品罢了。所以之前青衣小童手握三颗上好蛇胆石便转过头开始垂涎起普通蛇胆石了。它们虽无法保证破境,但是能够十年十年地积攒修为,不断夯实当下境界的厚度,岂不美哉?那个时候,青衣小童一门心思想着:大爷我躺着享福,每天晒晒太阳、看看风花雪月就能够攀升境界,多惬意!直到陈平安在竹楼练拳之后,青衣小童才改变想法,埋头苦修。因为他既不想见着谁都被一拳打死,更不想被陈平安这个泥腿子老爷超过境界,那多没面子?天大地大,我们混江湖的英雄豪杰,面子最大! 竹楼内,光脚老人双臂环胸,俯瞰着地上蜷缩起来、痛得全身肌肉都在发出黄豆爆裂般声响的少年。老人先前以二十八拳“神人擂鼓式”打在了陈平安二十八座气府大门上,打成了这副奄奄一息的惨淡光景。老人冷笑道:“才二十八拳而已,就跟死人一样,真是不堪入目!挨不住三十拳,这三境就不算天下最强的三境!” 满身血腥气的陈平安根本顾不得还嘴,靠着杨老头传授的呼吸吐纳,以及体内自己找到的那条宛如火龙的真气,再加上阿良说是“无数剑仙摸索而出”的十八停运气法门,三者一起,才堪堪让自己咬牙承受住老人的二十八拳。 老人一脚踹出,踹中陈平安的后背,陈平安整个人撞在墙上,重重摔落在地,原本好不容易趋于稳定的气海再度兴风作浪,躺在地上的陈平安像是犯了羊痫风。 老人大笑道:“一名纯粹武夫,想要屹立于群山之巅,靠什么?就靠一口气,硬生生耗死那些可以肆意借用天地灵气的练气士!若是吃点小苦头就丧失了出拳的能力,还想着龟缩起来疗伤换气,出拳之人会给你这个机会吗?所以你陈平安积攒下来的这一口气还远远不够!” 小苦头……满脸血污的陈平安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反驳。 老人虽然嘴上歹毒,极尽刻薄挖苦之能事,但如果是与之有过生死之战的武道大宗师或是重创、毙命于老人手上的山上神仙,一定会感到匪夷所思,因为老人除了拳法通天之外,还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巅峰之时,以东宝瓶洲唯一一位十境武夫的身份,只凭一副肉身、一双拳头纵横三洲之地!出拳之前,老人不报姓名;出拳之后,也不报身份。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场架打过就走,不小心打死了谁,徒子徒孙们有胆子有本事,只管找他报仇便是,任你是十人百年围殴,任你法宝迭出机关算尽,他一概靠双拳接下!那会儿,三洲只知道这位脾气古怪的无名氏神人极少对手下败将报以尊重,哪怕是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老人一样不当回事,更从未有过半点收徒的念头。 这栋落魄山竹楼大有玄机,起初老人每天能够清醒一个时辰,如今随着一步步重返巅峰,在半数时间里都能够保持头脑清明。当年因为孙子一事,老人被家族那帮趋炎附势的龟孙子伤透了心,如今到了落魄山,每天待在竹楼,时不时站在二楼远眺山水,老人开始有点喜欢这么个清净地儿了,不仅仅因为竹楼是自己的福地那么简单。 老人继续怒吼:“陈平安,躺着算怎么回事!站不起来,爬也要爬起来!你可知道,老夫此生远游,出拳杀人伤人无数,唯一敬重之人是谁吗?是一个如今我连名字都忘记的八境武夫!此人濒死之际,被老夫一脚踩在面门之上还竭力抬起拳头,向老夫递出生平最后一拳,哪怕那一拳已经孱弱得比稚童妇人还不如,但是那一拳,却是天底下所有十境武人,甚至是传说中的十一境武神也要尊重佩服的一拳!那一拳,才是我辈武夫真正的神意所在!陈平安,再来!这点疼痛算个屁,你要是个带把的,就站起来再吃一拳……”老人骂骂咧咧,却突然收了声。原来,陈平安的心弦差点绷断! 过犹不及。陈平安不愿服输,不仅靠着那口气强撑,甚至无意中动用了虚无缥缈的“心气”,然后被老人一脚踢飞之后,心气都一并下坠,实是真正的生死一线之间,这也是老人教拳之后第一次出现意外。 嘴上不依不饶的老人早已蹲下身,赶紧一掌捂住少年心口,低头望去,是少年一张痛苦到扭曲的黝黑脸庞和胸前紧握的拳头——纯粹是下意识动作。 老人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握住少年肌肤绽裂、露出白骨的拳头,破天荒露出一抹慈祥神色,轻声笑道:“小子,不错。拳招在低处实处,拳意在虚处高处,拳法在心中深处,你已经走到真正的武道上了。” 只是在此时,陈平安还迷迷糊糊说着骂人的脏话。 老人愣了愣,不怒反笑:“臭小子。” 第二天,陈平安硬生生挨了二十九拳才昏死过去。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艰难走到二楼,问了一句话:“下一次三十拳,我会不会被你打死?” 老人在屋内睁开眼:“不会。” 然后陈平安就站在二楼檐下开始大骂!顾璨他娘亲曾经号称“小镇骂街第一人”,骂得连马兰花都得回家总结经验,吸取教训之后,仍是屡战屡败。陈平安作为经常旁听骂战的家伙,耳濡目染,真要敞开了骂,功力当然不差。 明天练拳之后,肯定是没机会宣泄了,今天先骂了再说。反正该吃的苦头、不该遭的罪,都吃足吃饱了,老家伙又不可能真打死自己,那他陈平安怕什么。不骂一骂,陈平安真怕把自己活活憋死。 老人对此根本不以为意。事实上这才是好事,因为这恰恰就是练拳的一层重要意义所在。陈平安积攒了太多情绪上的杂质,这些杂质就像被扫在墙脚的垃圾,不多不少,无碍心境,因为“眼不见心不烦”,但是一旦将来武道不断往上登高,那么这点瑕疵就会被不断放大。二三境之时,被老人以种种拳法神通锤炼敲打,能够相对轻松地祛除,若是到了六七境之间的武道大门槛,或是九十境之间的天堑,再想回过头来祓除清扫,就难如登天了。 可是老人又不是泥菩萨,哪里受得了没完没了的骂人话,怒喝道:“滚蛋,再废话半句,现在就打死你。” 陈平安笑呵呵走了,很是心满意足。 老人在屋内低声笑骂道:“跟瀺巉小时候还真是像。”说到这里,老人便有些神色恍惚。小时候,对于瀺巉,自己这个当爷爷的,是不是太严苛无情,过于拔苗助长了? 儒家第三圣曾有至理名言流传于世:“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老人叹了口气。那场惊心动魄的三四之争,他也曾亲身领教过,下场如何,便是现在的模样了。这还是老人涉足不深的缘故。 他之前有一次游历无名大山,偶遇一位儒衫老者,朝阳初升,当时老者在山巅打转散步,缓缓伸展筋骨,就像是在画圈圈,但是以他十境武夫的眼光来看,老者看似在原地打转,其实每一次画圈圈,都会稍稍往外边拓展。 他就好奇询问:“老先生为何不一步跨出去?” 老者微笑回答:“坏了规矩,那可不行。” 一番天南地北的畅谈,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老者的身影。 第44章 故人来送剑去 第三天,老人在练拳之前,对陈平安笑道:“既然已经在三境站稳了脚跟,那咱们继续,老夫把你四境的武道底子给打扎实了。远游一事,不耽误这几天工夫。” 陈平安摇头说:“不行,远游一事,只要阮师傅铸剑成功,就必须马上走。” 老人继续诱惑陈平安:“先前为何老夫以五境修为一拳出去,六境巅峰的孙叔坚就死了?就在于同样的境界,也有云泥之别。哪怕是最难越过境界杀人的武道一途,老夫仍然可以轻松打死高一境的孙叔坚,因为他的底子打得太松散了。” “比如科举一事,同样是跻身殿试的读书人,为何有人就是贵不可言的状元、榜眼、探花,有人就是普通进士,甚至还有人是可怜兮兮的同进士出身?那座金銮殿,就是一个境界,但是同等境界中,还是要分出一个三六九等的。” “你要知道,武道三四境差距极大,无异于练气士的下五境最后一境和中五境第一境。你吃了这么些苦头,老夫帮你打的底子到底有无裨益,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如果能够一鼓作气,只要打破了瓶颈,之后四境的武道路途就是一马平川,岂不痛快?” 陈平安毫不犹豫,还是摇头。杨老头既然说此地不宜久留,他就绝对不会拖延一炷香的工夫。其实内心深处,对于三境之上的练拳,陈平安还是有些心惊胆战,说不怕那是自欺欺人。 老人点点头:“经得起诱惑,也算好事。孙叔坚之流,天资不差,中途夭折就是死在‘贪心’二字上。今天老夫就破例奖赏你一次,将三十拳换成三十一拳好了。放心,保管不会死人,只是帮你把三境好好夯实牢固了。你不用对老夫感激涕零,谁让你是瀺巉的先生……” 老人表面上说得和颜悦色,可是言语之中的腾腾杀气、森森寒意,陈平安岂会不知?昨天一通骂是酣畅淋漓了,结果今天就要遭报应? 三十一拳之后,陈平安头回在大药桶里睡了一天,再在床铺上昏天黑地地睡了一整夜。拂晓时分,陈平安走出屋子,魏檗和两个小家伙都坐在檐下的竹椅上。 看到陈平安后,魏檗仰起头,双手抱拳,喜气洋洋道:“恭贺恭贺。” 陈平安抱拳还礼,苦笑道:“一言难尽。” 粉裙女童把竹椅让给自家老爷,魏檗压低嗓音道:“阮邛在这两天就会开炉,之前跟小蛇闲聊,听说你想要购买一只养剑葫,那我就擅作主张,将大骊朝廷原本一座山头赠送的五件法宝换成一只葫芦。陈平安,你要是觉得亏了,可以更改,继续收下大骊原先的五件法宝就是。” 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一起使眼色,劝说陈平安别猪油蒙了心,取五舍一。 陈平安笑道:“我当然要那只养剑葫。” 魏檗爽朗大笑,随手一挥袖,刹那之间,一只朱红色的精巧小葫芦就被他托在了手心。比起阿良悬挂腰间的银白色小葫芦要稍小一些,色泽温润,样式古朴,让人一见钟情。 陈平安满脸惊喜,小心翼翼地双手拿起朱红葫芦,瞪大眼睛,凑近了反复端详。 魏檗笑着解释道:“这只养剑葫只是中等品相,算不得真正的神仙物,但已经很难得了,毕竟是在东宝瓶洲,比不得剑修横行的北俱芦洲。不过就算拿去北俱芦洲,这只小葫芦一样能够让中五境的剑修垂涎三尺。”他指了指小葫芦底部,“底款为‘姜壶’,与行走江湖的‘江湖’谐音,蛮好玩的,而且多半是某位姜姓剑修的珍爱遗物,才会刻上这个名字。喜不喜欢?” 陈平安笑得那叫一个开心,忙不迭应声道:“喜欢喜欢!怎么会不喜欢!这可是养剑葫!”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一拍额头:好嘛,关键还是识货,晓得养剑葫价值连城才这般心生欢喜,老爷的财迷习性真是改不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能装酒不?” 魏檗点头笑道:“自然是可以的,装上十几斤酒没问题,不妨碍温养飞剑。但是切记,养剑葫内不可温养意气相悖的飞剑,也不讲究什么越多越好,否则会耽搁养剑的进程,最好是同时养育两三把……”说到这里,魏檗自嘲,“若是能够同时温养两把飞剑,已经够吓人的了。先不谈获得上乘飞剑的机缘,这得需要多大的财力物力啊。” 陈平安默默记下,然后嗖嗖两下,本名“小酆都”的“初一”以及杨老头换给陈平安的碧绿色“十五”一前一后从陈平安两座气府掠出,一闪而逝,蹿入朱红色的养剑葫。两柄飞剑似乎极其快活,在其中四处乱窜,不断撞在葫芦内壁上,以至于小葫芦在陈平安手中微微摇晃。 魏檗瞪大眼睛,只觉得颜面无存,无奈摇头道:“好嘛,当我什么都没说。” 青衣小童与有荣焉,气哼哼道:“知道我家老爷的财力雄厚了吧?” 魏檗没跟这条小蛇计较,乐呵呵道:“知道啦知道啦。对了,葫芦里装了酒的,就你陈平安那点酒量,尽管喝。” 魏檗离去后,陈平安拎了一把竹椅坐在崖畔,独自小口小口喝着酒。 粉裙女童想要跟着过去,被青衣小童抓住胳膊,摇头示意不要去凑热闹。 陈平安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双腿伸直,双手捧住暂时当起酒壶的小葫芦,几口酒下了肚就觉得脸颊火热,喉咙滚烫,整个人都跟着暖和起来。他望向遥远的南方,充满了憧憬,好像那边的山山水水就是手中养剑葫谐音的江湖了。 这是陈平安从未想过的生活。活着,还能好好活着,真好。 泥瓶巷的孤儿,有些时候饿到肠子打结,那是真能恨不得去刨泥土吃的。每到饭点,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哪怕只是走在巷子里,都能闻着那些诱人的饭菜香。孩子身上穿着爹娘留下的衣衫,自己裁剪成能穿的大小,边边角角都丢不得,一块一块积攒起来。 六岁的时候,一个大冬天,无法上山采药,彻底没了生计,又不愿去偷,饥寒交迫,像一个小小的孤魂野鬼,从巷子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一直走到了炊烟升起,孩子根本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之前有好心人让孩子去他家吃饭,孩子总会笑着婉拒,说家里还有米,然后赶紧跑开。可是那一天,孩子是真的什么都没了,白天先去了趟杨家药铺,想要跟杨老头赊账,杨老头根本就不愿意见他。然后在那个黄昏,孩子就委屈地想着,会不会有人见着自己,笑着说:“小平安,进来吃饭。”但是那一天,没有人开门。孩子最后饿着回到自己院子,躺在被褥单薄的冰冷床板上,默默告诉自己:不饿不饿,睡着了就不饿了,想一下爹娘就不饿了。 老人不知何时走出了竹楼,站在崖畔,来到陈平安身边,笑问道:“怎么,熬过了一个大关隘,在忆苦思甜?” 陈平安被打断思绪,喝了一口酒,转头笑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老人穿着一袭素白麻衣,显得格外清爽利落:“不太好?好得很。人活着没个盼头,多没滋味。吃得住苦,享得了福,才是真英雄。吃苦头的时候,别见着人就跟人念叨自己苦,享福的时候,也只管心安理得受着,全是自己靠本事挣来的好日子,凭啥只能躲在被窝里偷着乐?” 陈平安点点头:“可能有些话说出来,老前辈会不太高兴,但确实是我的心里话,老前辈愿意听吗?我一直没跟别人说过,哪怕是我最好的朋友刘羡阳都没有听过。” 老人蹲在少年身边:“哦,小时候那点凄凄惨惨的破烂事?可以啊,说出来让老夫乐和乐和。” 陈平安喝了口酒,没有恼火,缓缓道:“我哪怕练拳,每天疼得嗷嗷叫,还偷偷哭了几次,可还是觉得这辈子最难受的时候是小时候。一次是头回自己一个人进山采药,我记得很清楚,天上好大的太阳,我就扛着一个差不多有我人那么高的大背篓。当时心大,想着背篓大,就能装下更多药材,娘亲就会更快好起来,然后走着走着,就磨破了肩膀上的皮,给太阳一晒,汗水一流,火辣辣地疼。关键是那个时候我才刚刚走出小镇,一想到要这么疼一天,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人嗤笑,却不是笑话陈平安,而是想起了崔氏子弟。那群锦衣玉食的小崽子们练拳之时,才站桩而已,就个个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回到自家就开始跟爹娘告刁状,或是春寒冬冻时分裹着狐裘上个家塾早课就觉得自己吃了天底下最大的苦头,除夕夜就想着跟几位祖宗讨要一封大大的吉利钱。老人看不惯这些,但是其余几个同辈分的兄弟还真就吃这一套,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嘛。 陈平安继续说道:“第二次,是饿的。家里米缸见底了,能卖的东西全卖了,饿了一整天,又没脸皮去求人,就在巷子里走来走去,想着别人主动打声招呼,问我要不要顺便吃个饭。那年的大冬天是真的好冷啊,夏秋时节还没事,家里再穷,少穿衣服也没关系,而且上山采药不仅能挣些铜钱,还能顺便带回点野菜、果子,或者跟街坊邻居借了铁榔头,去小溪里敲打石块,就能把躲在下边的小鱼敲晕,回家贴在墙壁上一晒,完全不用蘸油盐,晒干了就能吃,还好吃。但是那年冬天是真没法子,不求人就要饿死,怎么办?一开始脸皮薄,不断告诉自己:陈平安,你答应过娘亲,以后会好好活着的,怎么可以爹娘才走了一年,就跟乞儿差不多?所以当时躺在床铺上,觉得熬一熬,就能把那股饿劲熬没了,哪里知道饿就是饿,没有饿晕过去,反而越饿越清醒。没办法,爬起床走出院子,又到巷子里溜达,几次想要敲门,又都缩回手,死活开不了那个口。后来我就告诉自己,最后走一趟泥瓶巷,如果还是没人开门,那我就真去敲门求人了,只是在肚子里默默发誓:我长大以后,一定好好报答那户愿意给我饭吃的人家。最后我就从曹家祖宅那头的巷子开始走,结果一直走到了顾璨他家的巷子尽头,还是没有人开门。” 说到这里,本就没有多少萎靡悲苦神色的陈平安越发神采奕奕,像是喝了一口最好喝的美酒:“我就只好哭着鼻子往回走,但是没走出去几步,身后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我一开始没敢回头,可有人主动跟我打招呼了,我就赶紧抹了把脸,转头望去,看到一个邻居手里拎着一只火熜,就是里边铜皮外边竹编的小火炉,能够拎在手里随便逛的那种。她见着我好像也很意外。” 老人啧啧道:“天无绝人之路,你小子就这么白吃一顿饱饭啦?” 陈平安狠狠抹了把脸,全是泪水,但是满脸笑意:“没呢,那个邻居想了想,笑着问我:‘小平安,你真的会进山采药,那些药材真认得?’我当然说认得,而且我真没吹牛,我那两年几乎隔三岔五就会进山采药,都快比泥瓶巷还熟门熟路了。她就笑了,对我招招手,大声说:‘那行啊,小平安,你过来,我求你件事情。我身子骨经不起寒,需要几味草药熬汤补身子,可是杨家药铺那边太黑心,太贵,我可买不起。小平安你能不能开春之后去山里头采药,我给你铜钱,但是价格必须低一点儿。’我走过去,跟她商量这事,她就顺手把自己的火熜递给我,等谈完了,她看我没挪步,就笑着问:‘怎么,没吃饭,还想骗吃骗喝啊?不行,除非算在药材钱里头,不然我可不让你进这个门!’” 陈平安笑着望向远方:“我在爹娘走后,什么样的眼光没看到过?很多同龄人骂我是克死爹娘的祸胎,哪怕我远远看着他们放纸鸢,或是下河摸鱼,都会被一些人拿石头砸。还有一些大人喜欢骂我是杂种,说像我这种贱坯子就算给富贵人家当牛做马都嫌脏,比老瓷山的破瓷片还碍事。但是那天,那个女人那么跟我聊着天,说要花钱才能吃饭,老前辈你一定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开心。进屋里吃饭的时候,我的眼泪一下子又不争气地满脸都是了,她就开玩笑说:‘哟,小平安,我的手艺是太好还是太差啊,还能把人吃出眼泪来?’我那会儿就只敢低头扒饭,说好吃。” 老人嗯了一声,提醒道:“你有没有想过,那个邻居其实是想帮你,不过换了个更好的法子。” 陈平安点头道:“一开始没想到,后来吃饭结账的次数多了,很快就明白了。” 那个邻居,就是顾璨的娘亲。所以每次她跟人吵架,陈平安都会在旁边看着,几次吵架吵得狠了,她被一群抱团的妇人冲上去挠脸揪头发,陈平安就会跑上去护着她,也不还手,任由妇人们把气撒在自己头上。 陈平安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滥好人。送给顾璨一条小泥鳅怎么了?知道了它是一桩大机缘,又怎么了?陈平安根本不心疼。 当这个世界给予自己善意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珍惜,无论大小。 姚老头说过,是你的就好好抓住,不是你的就不要多想,陈平安当时就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的道理。天底下没谁是欠你的,但是你欠了别人,就别不当回事。 后来陈平安对待刘羡阳亦是如此。上山采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是刘羡阳教会了他如何下套子逮野味,如何制造土弓,如何钓鱼,到了龙窑烧瓷,还是年纪稍长的刘羡阳在护着陈平安。 陈平安就这么苦兮兮从小孩子活到了少年,活到了能够自己养活自己的年岁,虽说很愿意讲道理,但是如果牵扯到顾璨或是刘羡阳,例如搬山猿那次,陈平安讲个屁的道理,只要本事足够,那就干死为止。 他还曾对一个外乡姑娘说过,如果以后自己找着了像娘亲那么好的姑娘,哪怕她给什么道祖欺负了,他一样要卷起袖子干架的。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愿不愿意为媳妇打这场架又是另一回事。娶了那么好的媳妇,不晓得心疼,陈平安觉得亏心。 当然了,那样的好姑娘,陈平安觉得找着了,可是还没告诉她,所以才要走接下来的那趟江湖。他一定要背着自己偷偷取名的“降妖”“除魔”两把剑走到她跟前,鼓起勇气大声告诉她:宁姑娘,宁姚!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都喜欢你,很喜欢!至于是挨巴掌,还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厚着脸皮跟她说了再说! 老人从陈平安手里抢过养剑葫,仰起头灌了一大口酒,却没有马上丢还给陈平安,没好气道:“这酒真不咋的。你继续说,鸡毛蒜皮的腌臜事,也就只配当这壶劣酒的下酒菜了。” 陈平安想了想,双手笼在袖中:“那年冬天熬过去后,我好像开了窍,脸皮就厚了,实在饿得不行就去求人蹭饭,然后一次次都记在心里,想着开冻之后可以进山,挣了铜钱就还给他们。也会有好心的老人主动送我旧衣服,我不会再觉得难为情,说家里不缺东西了,都老老实实收着。那几年里,我拼了命进山采药,但是钱挣得还是很少。实在是因为力气太小了,杨家药铺好些药材又难找。这也很正常,好找的药材,哪里能让我挣这个钱,对吧?所以我就给街坊邻居们帮忙,早上帮他们去铁锁井提水,一有农活就去田地里帮忙,大晚上会蹲在那边帮他们抢水,免得给别人截断了水渠。我不敢硬着干,需要躲在远处,等到那些青壮离开再偷偷刨开,把水源引入邻居家的水田,等到水田的水满了,才去将沟渠小坝重新填回去。为此,我还被人追着打过很多次,好在我虽然年纪小,但是跑得快啊,真正吃亏的次数不多。” 老人悠悠然喝着酒,嘴上说着酒不行,其实一口接着一口,真没少喝,耳朵里听着陈芝麻烂谷子的市井小事,倒也没觉得如何心烦。 陈平安毫无遮拦地说过了心里话,觉得痛快多了,就伸手去拿酒壶。 老人手肘一抬,拍掉少年的手掌,不客气道:“等会儿。陈平安,你说了这么多狗屁倒灶的小事情,想不想听老夫讲一些无甚用处的大道理?这些话,便是老夫当年已经站在世间武夫的顶点,也觉得一文不值。要不要听听看?” 陈平安笑道:“说,我就喜欢听人讲道理。” 老人站起身:“老夫曾经在中土神洲的一个山顶偶遇一个气度儒雅的老书生,当时不知其身份,后来大致猜出一些,只是没领会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才有之后沦为疯癫老汉的凄惨境遇。别看老夫是纯粹武夫,口口声声说着拳理,其实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出身,读过的书极多。当时与老书生闲聊到最后,便向他请教一些想不通的事情,然后老书生便大致说了一些他的道理。”老人拎着酒壶开始散步,绕圈而行,“那个老书生说,我们活在一个很复杂的世道里,很多人的言行,哪怕是学问极高的读书人,还是会自相矛盾。我们看多了没甚道理的事情,难免会问,是不是书上的道理是错的,或者说,是那些道理还没有说透,没有说全。那么问题来了,怎么办呢?我们该怎么看待这个许多人嘴上讲道理、做事没道理的世界?办法是有的,一种是活得纯粹,我拳头很硬,剑术很强,道法很强,就用这些来打破一些东西。复杂问题给简单解决掉,只要我开心就好。天地有规矩约束我,我便一拳打破;世间有大道压我,我有一剑破万法。哪怕暂时做不到如此酣畅淋漓,也要一直朝这个方向走。这种人可以有,但是不能人人如此。老夫便是这类人。另一种人活得很聪明,怎么省心省力怎么来,‘规矩’二字就是用来钻漏洞的。读书人若是如此,便是犬儒了。或者在合情合理之间作取舍,选择合自己的情,不合世间的理,以至于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若是能够把这个‘利’字换成‘礼’字,世道该有多好?最后一种人活得很没劲,把复杂问题往更复杂想,掰碎道理,仔细梳理,慢慢思量。可能做事情,绕了一个大圈,竟然发现只是回到了原地。但是真的没有用吗?还是有的,想通了之后,自己的心里头会很舒服,就像……就像喝了一口陈酿老酒,暖洋洋,美滋滋。” “我们读书人推崇的儒家圣人其实没世人想的那么至善至美,但是儒家的真正学问却也绝不是那么不堪,哪怕不认同‘人性本善’四个字,也没关系,可到底是能够劝人向善的。”老人一圈圈散步,最后停下脚步,“老夫不敢确定那个老书生是不是那个人,但是如今回想起来,如果真是那个人,那么他愿意跟我心平气和地说这些,不容易,毕竟老夫当时可是跑去中土神洲砸人家的场子去的。” 老人抬起手臂,又狠狠灌了一大口酒,随手将那只养剑葫抛给少年,对着远方朗声大笑:“昔年远游四方,一肚子豪言壮语,不吐不快!”老人站在崖畔,一脚踏出,望向天空,“当我行走于天地间,骄阳烈日,明月当空,得问我一句,天地之间足够亮堂否?” 他转头笑问:“陈平安,你觉得够不够?!” 陈平安刚要低头喝一口酒,听到问题只得抬起头,迷迷糊糊道:“不太够?” 老人哈哈大笑,伸手指向远方:“当我行走于江湖上,大江滔滔,河水滚滚,得问我一句,江河之水足够解渴否?” 陈平安抽空连忙喝了口酒,听到老人的豪言之后,没来由也跟着有些豪气了,一手握酒葫芦,一手握拳捶在膝盖上,跟着凑热闹瞎起劲,大声道:“不够!” 老人又言:“当我行走于群山之巅,琼楼玉宇,云海仙人,得问我一句,山顶罡风足够凉快否?” 满脸涨红的陈平安又喝了一大口酒,借着后劲十足的酒意,满脸光彩,破天荒地放肆大笑道:“不够不够!远远不够!酒不够,江水山风不够!都不够!” 竹楼那边,两个小家伙面面相觑。粉裙女童有些担心,自家老爷会不会就这么变成一个小酒鬼啊?青衣小童则满腹嘀咕:老爷这是疯了吧?难道是练拳练傻了?嘿,那我是不是不用那么勤勉修行了?不如偷懒几天? 最后的最后,陈平安连人带椅一起醉倒。 从此,人间江湖,多出一个酒鬼少年郎。 去而复返的陆沉,那个让诸多小镇妇女心心念念的家伙,又开始在原来的位置摆摊了。只是如今小镇热闹非凡,竟然隔壁就有抢生意的同道中人,身穿一身崭新道袍,古稀之年却脸色红润,道骨仙风。 老道人坐在一张大桌子后,一股神仙气便扑面而来,桌上搁着一只油光锃亮的大签筒,里头装着修剪整齐的漂亮竹签,桌旁插着一杆豪奢气派的绸布幡子,上书:“知阴阳晓八卦,识天文明地理,一支签的事;可以破财消灾,能够积攒功德,几文钱而已。” 这个算命摊子生意火爆,求签算命的小镇百姓络绎不绝,都说灵验,一传十十传百,再穷的人家也愿意掏出一大把铜钱,沾沾老神仙的喜气。 相比起来,陆沉的摊子就显得有些门可罗雀。一只黄雀从远处飞掠而至,又盘旋离去。陆沉实在无聊,眼见隔壁摊子暂时没什么求签算命的人,便干脆厚着脸皮去坐在凳子上。老道人虽然满脸正气、目不斜视,其实心里头相当发虚。拳怕少壮,真要为生意动起手来,自己这老胳膊老腿的,可经不起眼前这个年轻小伙子的三两拳伺候。 陆沉坐下后,笑眯眯不说话。老道人眼角余光瞥了一下他的莲花冠,是以往没见过的一顶。他们东宝瓶洲和东南那边的大洲,除了寥寥无几的几座大型道观,山上山下的各路道士几乎全是鱼尾冠,这可乱不得,涉及一教道统的大事情,谁敢乱戴?不用道观出面,就会被官府抓起来吃牢饭。 老道人心中大定:这十有八九是个连入门规矩都不懂的雏儿,道听途说来一些粗浅仪轨,就弄了这么顶不伦不类的道冠戴着,说不定还沾沾自喜呢,觉得自己鹤立鸡群,不与俗同。老道人算了一下摊子距离县衙的路程,觉得自己稳操胜券了,猛地一变,目露精光,瞬间恢复了世外高人的气势做派,直愣愣盯着一副好相貌的陆沉,很能唬人。 陆沉果然流露出惴惴不安的神色:“老仙长,难道只看面相,就发现小道这趟远游的不顺遂了?” 娘咧,碰到个缺心眼的。这就挺好,真要是个愣头青,反而不美。凭自己这三寸不烂之舌,保管三句话就拿下这个刚入行的晚辈。老道人心中偷着乐,心想:就你小子隔壁摊子的生意,能顺遂?他故作高深道:“看在你是晚辈后生的分上,抽一支签吧,不收铜钱,免费帮你算一卦。” 陆沉呵呵笑道:“哪里好意思劳烦老仙长,只是过来聊聊天而已,萍水相逢也是缘嘛……”他嘴上说着客套话,却早已弯腰前倾,就要伸手去取一支竹签。谁知老道人一挑眉,伸手按在竹签之上,皮笑肉不笑,明摆着是要不关门就谢客了。因为不远处有妇人带着稚童正往摊子赶来,生意登门,他哪里有工夫跟一个蹩脚同行挥霍光阴。陆沉只得乖乖站起身,返回自己的摊子,双手抱住后脑勺,身体后仰,望向蔚蓝天空。 更远处,谢实带着长眉少年缓缓而来。少年来之前,只听老祖宗说是他这一脉的老爷,饶是他心志远胜常人,仍是心里不停打鼓,只想着一定是一位腾云驾雾的老神仙,白发苍苍,说不定身边还有灵物跟随,不是仙鹤就是蛟龙,总之定然是仙气冲云霄的大人物。可当长眉少年看到那张半生不熟的面孔后,顿时蒙了。 小镇百姓对陆沉可不陌生,他会给樵夫窑工算卦,会给姑娘妇人看手相,会帮人写家书,什么都会做。一些个能够蹭吃蹭喝的红白喜事他也不含糊,无非就是帮忙念叨几句吉利话,然后就开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比起上山下水的青壮汉子毫不逊色,简直能让人心疼饭菜钱。长眉少年的娘亲也曾经带着他来算过命,他抽出了一支上签,陆沉说了一通虚头巴脑的好话,把他娘亲给欣慰得撇过头去擦拭泪花。结果陆沉得寸进尺,说要给他娘亲也看看手相,一脸笑意、贼头贼脑的,他气得当场就拉着娘亲回家,心想哪有这么厚颜无耻的色坯。 谢实刚要恭敬行礼,陆沉微微摇头,伸手虚按两下,示意谢实坐下便是,谢实便老老实实坐在那条长凳上。 长眉少年咽了咽口水,站在谢实身边,低着头,脑子里一团糨糊。 老道人斜眼一瞥,发现有人去往隔壁摊子,差点要翻白眼:竟然还有人眼瞎找那嘴上无毛的后生算命?不是糟践铜钱是什么? 谢实不知如何开口,坐立难安。 陆沉不理会谢实,微微抬头望向低头的长眉少年,打趣道:“贫道当年没骗你吧,你的那支上签,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少年不知为何就要下跪磕头,只是偏偏如何都跪不下去。 陆沉笑道:“不用这么紧张,当年你又没做错什么,心虚得好没道理。怎么,只因为我辈分比你家老祖宗高一些,你就觉得自己错了?那你这辈子可就有得愁喽。越往山上走,越是见着谁就觉得自己错,何苦来哉,白白浪费了贫道的一支上签。” 以往在自己跟前挺伶俐懂事的一个孩子,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反而露怯?这让谢实有些恼火,只是刚要出声训斥,就被陆沉的一瞪眼吓得噤如寒蝉,闭嘴不言。谢实心中苦笑:原来自个儿比起长眉少年也好不到哪里去。 陆沉轻笑道:“真不打算留在身边雕琢?” 谢实正襟危坐,深吸一口气,运用神通正了正本心,不再如先前那般畏手畏脚,回答道:“大树荫庇之下,既是福气,也是坏事,很难长出第二棵高树。” 陆沉点头道:“正解。”然后揉了揉下巴,“回头贫道得把这句话拿到师父跟前说一说,让他老人家别总唠叨当徒弟的不成才,这当师父的至少有一半错嘛。” 谢实好不容易平稳的心绪立即变成一团乱麻,苦着脸一言不发。还想要当天君,怕不是连个真人名号都保不住吧?自家老爷的师父当然不至于为此生气,但是谁不知道自家老爷的二师兄那个难以揣测的脾气……那位若是动了肝火,谁扛得住? 陆沉对长眉少年招招手:“来来来,帮贫道看着摊子,贫道随便走走,见见熟人去。” 长眉少年哪敢鸠占鹊巢,真的去坐在那么个位置上,打死不挪步。 谢实如释重负。他是真怕长眉少年傻乎乎一屁股坐下。 陆沉也不以为意,对连忙起身的谢实吩咐道:“其他人贫道就不见了,你跟他们打声招呼,让他们别热脸贴冷屁股。贫道最近心情不好,怕到时候一个收不住手,呵呵……还有啊,以后贫道若是想见你家子孙,哪里需要你多此一举地领着过来,他就是躲在下边的福地里头,贫道也一样能见着,对不对?所以下不为例。” 谢实压低嗓音,点头道:“谨遵法旨!” 陆沉咳嗽一声,笑眯眯问道:“这孩子他娘亲呢,怎么有事没来啊?上回手相都没来得及看呢。” 第一次亲眼见到“本脉老爷”的谢实,唯唯诺诺,实在说不出一个字来。 在诸多天君、大真人之间偷偷流传的那些个传闻,原来全他娘是骗人的! 长眉少年已经彻底呆滞了。 陆沉大摇大摆离去,经过隔壁摊子的时候,满脸羡慕道:“老仙长真忙啊。” 老道士轻轻颔首一笑,腹诽:赶紧滚蛋! 陆沉一路逛荡,最后步入泥瓶巷,经过曹家祖宅的时候,大门紧闭,曹曦在屋内默默作揖行礼,火红狐狸趴在地上,做出五体投地的虔诚姿态,瑟瑟发抖。 陆沉对此无动于衷,径直走到一处院子前,蹦跳着张望院子里的景象。 正坐在隔壁院子里晒太阳的稚圭站起身,皱着眉头:“你干吗呢?” 陆沉偏移视线,手指指着自己鼻子,哈哈笑道:“姑娘,你不认得贫道啦?你和你家少爷还在贫道摊子上算过命呢,不记得啦?” 稚圭装模作样地用心想了想,然后摇头道:“不记得!” 陆沉走到陈平安家隔壁的院墙外,踮起脚尖扒在墙头上,使劲嗅了嗅鼻子:“姑娘正煮饭呢,香啊。贫道在这儿都闻得到饭香了。” 稚圭还是一脸天真无邪,摇头道:“没有啊。” 陆沉笑着,微微歪头,伸手点了点她:“贫道鼻子灵着呢,姑娘你骗不了人的。” 稚圭哦了一声,去了灶房,将土灶里头的柴火全部夹出来,一个原本火烫的煮饭土灶立即熄火,饭也成了一锅夹生饭。她走到灶房门口,拍拍手问道:“现在呢?” 陆沉伸出大拇指:“算你狠!” 稚圭全然没当回事,问道:“你找陈平安?啥事?我可以帮你捎话。” 陆沉笑道:“贫道自己找他就行,不敢麻烦姑娘,不然贫道害怕明儿摊子就摆不下去了。” 稚圭说道:“说吧,我跟陈平安很熟的。”她伸手指了指屋门上头张贴的“福”字,“你瞧,跟他家一模一样的,他送我的。” 小姑娘,没你这么睁眼说瞎话的,真当贫道不会算啊。陆沉忍不住嘴角抽搐。真不知道齐静春当年怎么就受得了这丫头,还愿意百般呵护她。 陆沉叹了口气:“其实贫道今天不找陈平安,是来找你的,王朱。” 稚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虽然我家公子暂时不在小镇,但是你如果敢欺辱我,回头陈平安会帮我报仇的。还有,我认识齐静春,他可是儒家圣人,就不怕他死了又突然活过来打死你?” 陆沉伸出双手揉了揉脸颊,无奈道:“且不说陈平安会不会帮你报仇,齐静春死了就是死了,不会活过来的。” 稚圭轻挑柳眉,如杨柳依依,被春风吹拂而斜。 陆沉的双手重新扒回墙头,笑道:“王朱,贫道有一桩机缘想要赠送给你,你敢不敢收下?”他两只青色的道袍袖子就那么柔柔地铺在黄泥院墙上,如龙盘虎踞。 稚圭双臂环胸,像是在护住自己,冷笑道:“色坯,无赖,登徒子,浪荡子!” 陆沉收起手,捧腹大笑。遥想当年,世间犹有真龙千千万,论功行赏之后,负责坐镇所有天下的湖泽江海。其中最负盛名的一条雌龙,身份已算贵不可言,对自己是何等痴情?在世人眼中,自己又是何等绝情? 陆沉差点笑出眼泪来。大道再大,也容不下儿女情长。只羡鸳鸯不羡仙,书上有,山上有,山顶没有。 陆沉看着眼前这个本不该出现在世上的少女。记得自己当初曾经亲口问过师父,为何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却有骊珠洞天的存在。老头子只笑着说了两句话: “疏而不漏即是症结所在,奉行天道之法已经不足以立身,故而崩塌。”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一生万物。” 当时老头子蹲在那座莲花洞天的池塘旁,掬起一捧水,往一张略微倾斜的荷叶上洒去,洒在了高处,顺势而下,逐渐分流,最后全部重归池水。然后老头子朝陆沉高高抬起一只手掌,原来手心犹有一颗水珠,当手掌歪斜,水珠便开始顺着细微的掌心纹路缓缓流淌,歪歪扭扭,不断分岔,每一次略作停顿后的改变方向,都意味着走在了不同的道路上。若是将那颗不起眼的水珠换成行走在光阴长河中的某个人,便意味着成了不同的人。一念之差,一步之别,便有了三教百家,有了将相公卿、贩夫走卒。 陆沉收起思绪,对稚圭展颜一笑:“贫道给你的机缘,你不要也得要。” 稚圭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陆沉反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稚圭脸色阴沉:“你一个臭牛鼻子道士,担待得起?” 陆沉微笑道:“贫道俗名陆沉,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稚圭这次是真的没听懂:“你说啥?” 陆沉恢复平时神色,嬉笑道:“姑娘,要不要让贫道看看手相?何时婚配成亲,能否早生贵子,是不是良人美眷,贫道都能算的。” 稚圭眨了眨眼睛,问道:“能不能只吃饭,不看手相?” 陆沉翻身越过墙头,打了个响指:“中!” 稚圭又问道:“夹生饭,不介意吧?” “介意,我来烧灶便是。”陆沉翻了个白眼,大大方方走入灶房,开始重新添加柴火,拿起吹火筒,鼓起腮帮开始使劲吹气。 稚圭站在灶房门口,很想一扫帚朝着他的脑袋狠狠砸下去。 铁匠铺子的一座剑炉内,阮邛打铁动作没有停歇,声势比起之前还要惊人,一次次火星四溅。偌大一间屋子灿烂辉煌,攒聚在一起的火星不断累积,一点都不曾消散,更不会流泻到屋外去,使得屋内几乎没有了立足之地。 但是今天,不但阮秀进了屋子,就连魏檗都在。空间有限,一人一山神只能并肩而立,阮秀手中怀抱着一柄无鞘长剑,剑刃并未开锋,看上去丝毫不显眼,恐怕落在中五境剑修眼中,都不过是一根崭新剑条而已。 阮邛一边抡锤,一边转头对魏檗沉声道:“劳烦你将秀秀送往落魄山,杨老前辈已经遮蔽了天机,应该不会有意外了。” 又对阮秀叮嘱道:“到落魄山,送了剑后,千万不要多说什么,只需让他赶紧跟着魏檗去往梧桐山,乘坐那艘‘渡船’南下。这把剑在被斩龙台开锋之前不会显现出丝毫峥嵘,但是如果遇到大妖还是会露出马脚,所以让他别自己找死,跟那些个山泽大妖不对付。以他如今的武道境界,只要不找死,是有机会活着走到倒悬山的。” 魏檗考虑更加周到:“我手边还留着一根粗槐枝,可以顺便帮他做两把剑鞘。” 阮邛欲言又止,魏檗会心一笑:“放心,那只养剑葫我已经使用了障眼法,一般只有十境以上练气士才能看穿,问题不大。” 阮邛继续埋头干活,打铁如打雷。这位兵家圣人早就一肚子火气,恨不得那个小兔崽子赶紧卷铺盖滚蛋。 魏檗这次不敢托大,不但心中默念,还手指掐诀,悄然运转自己辖境内的山水气运。 两人很快出现在落魄山竹楼二楼,事先得到消息的陈平安已经准备好行李,因为有飞剑“十五”作为方寸物,所以不用背着背篓,比任何一次进山都更加轻装上阵,反而让他有些不适应。 阮秀送了剑,传达了她爹的嘱咐,最后递出一只绣花袋子,笑道:“陈平安,送你的,桃花糕。” 阮秀的临别赠礼,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他先前托魏檗去跟阮邛提赠送宝箓山给阮秀一事,结果魏檗回到竹楼的时候灰头土脸的,很是狼狈,说阮邛听说后,迁怒于他,打赏了他一个字:滚。让陈平安有多远滚多远。 陈平安只得作罢,知道这件事想岔了,毕竟真正熨帖人心的好意可不是一厢情愿就能做好的事情。青衣小童总说他们混江湖的,恩怨情仇都讲究一个青山绿水来日方长,陈平安觉得这句话说得真是俊俏且有理,想着将来总有报答阮家父女的时候,就不急于一时了。不过陈平安还是花了一点小心思,跟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很是正儿八经地商量了一番,觉得问题不大,这才拿定主意,再次麻烦魏檗,让他去聘请两个手艺精湛的糕点师傅,等他离开龙泉郡后,就请到骑龙巷的压岁铺子招揽生意,最后让两个小家伙跟阮秀姑娘打声招呼,就说以后若是想吃自家铺子的糕点,一律不收钱。 关于南下远游一事,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想跟随。青衣小童是怕没了陈平安罩着,明儿就给谁一拳打爆头颅,等到陈平安下次返回家乡,就得给他上坟烧香了。再者,他已经破开一境,希望能早日重返江湖逍遥快活,想要把他在龙泉丢光的脸面和英雄气概全部从外边的世界找回来。粉裙女童则是完全把自己当作了小丫鬟,担心自家老爷一年到头没人伺候,她留在落魄山无所事事,会很愧疚。 只是陈平安都没有答应。青衣小童一哭二闹三上吊四跳崖五下跪全部用过了,陈平安好说歹说,才让他继续留在竹楼修行。好在如今青衣小童跟棋墩山那条黑蛇关系不错,经常跑去吹牛打屁,还强行认了黑蛇做自己兄弟。虽说黑蛇一直没有幻化人形,但无论是城府还是志向,都不是青衣小童能够媲美的。说到底,这条背井离乡的御江水蛇虽然天赋异禀,可年龄搁在蛟龙之属不过是少年而已,还是没有“家教”、比较顽劣的那种,从未遇到过明师指点和宗门栽培,便是他推崇的那些江湖义气,在读过万卷书的粉裙女童眼中,也会略显幼稚任性。只不过相处这么久,青衣小童还是磨去了许多棱角,加上本心不坏,陈平安对他还算放心,只是叮嘱他不许欺负粉裙女童。青衣小童拍着胸脯说他大老爷们一个,欺负小丫头片子算什么? 万事俱备。 魏檗偷偷指了指二楼屋内,笑问道:“差不多了?要不要跟老前辈告别一声?” 陈平安点点头,转身去敲了敲房门:“走了。” 老人在屋内盘腿而坐,言语之中带着愤懑:“不再考虑考虑?” 陈平安摇头道:“不可以耽搁,必须马上走。” 老人冷哼道:“孬!” 陈平安无可奈何,转头对魏檗道:“我们动身吧。” 阮秀站在栏杆旁,轻轻挥手。 陈平安还是穿着最习惯的草鞋,怀里抱着用棉布包裹严实的那柄新铸长剑,腰间系着朱红色的养剑葫,背着一把槐木剑。他想对阮秀说些什么,只是都觉得多余,便挠挠头,轻声道:“阮姑娘,保重啊。” 阮秀睫毛微颤,微笑着点头。 陈平安对两个小家伙叮嘱道:“以后就在落魄山好好修行,如果遇到了事情,不要冲动,山头什么的,我们除了买下来花了钱,其余都没什么开销的,不用怎么心疼。我跟魏山神说过了,实在不行,就运用神通将竹楼搬迁到披云山,你们躲在里边,不会有事的。而且老前辈会帮着看护竹楼,所以你们不用太担心什么。” 这么婆婆妈妈的陈平安,第一次让青衣小童讨厌不起来。 粉裙女童攥着自家老爷的袖子,扑簌簌流泪,不舍极了。 陈平安转头望去。这趟走得太匆忙,没办法去泥瓶巷祖宅了,甚至连爹娘坟头都不好去,若说心头没有遗憾,肯定是假的,但没办法的事情就是没办法,他知道轻重缓急。自己此次南下送剑,算是杨老头、阮邛和魏檗三人联手布局,其中杨老头是金色香火小人的缘故,跟陈平安,或者准确说来是跟齐先生做了一桩买卖,要帮着陈平安远离是非之地,至于其中缘由,何谓“是非”,因为之前就有李希圣“此地不宜久留”的说法,陈平安对此深信不疑。 魏檗伸手按住陈平安的肩头:“可能会有些头晕。” 陈平安笑道:“好的。”他之前每天都在鬼门关打转,对于吃苦一事,实在是当成了家常便饭。一想到今天明天及以后都不用练拳,既有一丝人之常情的庆幸,但更多还是心里头空落落的。 陈平安望向阮秀和两个小家伙:“走了!” 魏檗和陈平安的身影骤然消失不见,无声无息,甚至连一阵清风都没有出现在檐下廊道。 栏杆旁边,粉裙女童轻声道:“阮姐姐,我家老爷肯定会想念你的。” 青衣小童丢了颗普通蛇胆石在嘴里嚼着,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那是,老爷每天做梦都要喊秀秀姑娘的,羞死个人。” 阮秀自然不会当真,但还是开心地笑了。 魏檗和陈平安出现在梧桐山山脚一处僻静山林,魏檗让陈平安稍等片刻,很快就去而复还,带了一把奇怪的槐木剑匣,是一匣双剑的样式,能够同时插放两把剑。他让陈平安将怀中长剑和背后槐木剑都放入其中,于是陈平安就变成了背负双剑的游侠儿,腰间别着一只酒葫芦,确有几分江湖气。 魏檗绕着陈平安走了一圈,笑道:“哟,还真的挺好看。” 陈平安咧嘴而笑,跟随魏檗一起登山。 因为三十拳“神人擂鼓式”变成了三十一拳,多出的那一拳反而让陈平安一身拳意逐渐变得内敛沉稳。 魏檗仍旧是一袭大袖白衣,陈平安负剑别葫芦,一个神仙飘逸,一个少年侠气。 陈平安忍了忍,最终还是没有忍住:“魏檗,小镇是不是很危险?” 魏檗点头道:“试想一下,好多蛟龙同时涌入一座小池塘,当然随便一个摇头摆尾就会掀起滔天大浪,随便一个浪头砸下来就能令中五境的练气士粉身碎骨。你呢,虽然不是某些大佬重点关注的人物,但只要在这场棋局里头,哪怕是棋盘上很不起眼的一枚棋子,还是会生死不由己。所以杨老头让你立即离开龙泉郡是对的,你能够想通,不反对,很好。” 陈平安笑道:“我本来就想出去走走,刚好借这个机会磨砺武道,争取靠自己找到破境的契机。” 魏檗好奇问道:“竹楼里的老前辈还生着闷气,是不是你拒绝了什么?” 陈平安不愿细说,毕竟涉及老人的隐私。可魏檗这段时日奔波劳碌,加上有阿良的关系,以及魏檗的开诚布公,陈平安不介意挑一些可以说的说,于是轻声道: “我只知道小镇来了一个了不得的道教神仙,老前辈说想要送我一场天大机缘,旁观他与那个神仙的对战,领悟拳意真谛,说不定可以一鼓作气跻身四境,而且还能打下最结实的四境底子。我问老前辈有几分胜算,老前辈开诚布公地说九死一生都没有,必败无疑,因为他如今还没能重返武道巅峰,哪怕到了,一样毫无胜算。我当时就很奇怪,既然必输,为何还要去打这一场架?老前辈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找某位号称最能打架的道人打上一场,既然那个不速之客跟那个‘真无敌’的道人关系很近,就先打过,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以便知晓双方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至于帮助我跻身四境,赠送机缘,也只是顺带的。我不想因为这场架打出太大的风波,害得你和杨老头、阮师傅白忙活一场,更不希望……不希望齐先生失望,所以我也就跟老前辈直接说了自己的想法。他生气归生气,倒也没揍我,只是骂我的胆子比米粒还小。他骂他的,我劝我的,劝他不管怎么样,返回武道巅峰再打架不迟,要不然会不尽兴的。老前辈这些是听得进去的,虽然他嘴上不说,心里多半觉得如果没办法全力出拳才是真正的遗憾,所以最后他就放弃了打架的念头,不过也没给我好脸色看就是了。之前在竹楼,你也听到了,还在气头上呢。”陈平安突然会心一笑,“其实老前辈跟老小孩差不多。” 魏檗抹了把额头冷汗。这要是打起来,还真就全部完蛋了。亏得陈平安没贪恋那四境的契机,不然他用屁股想都知道结局:老人死而无憾,这座破碎的骊珠洞天地动山摇,抖搂出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后就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浑水摸鱼,本就是棋局“第一手”的陈平安绝对没什么好下场。至于他魏檗、崔瀺、阮邛、谢实、曹曦、许弱、程水东,等等,注定没一个跑得掉,全部裹挟其中,是生是死,跟当下的陈平安一个样,身不由己,全看天意和运气了。至于三十余座山头到最后能剩下几座,不好说,但是树大招风,只差一步就是大骊北岳的披云山则板上钉钉会崩塌殆尽,真正的仙人神通,搬山倒海,可不是溢美之词。 心有余悸的魏檗停下身形,重重拍了一下陈平安的肩头:“陈平安,早知道如此,就不应该收你的药材钱!” 陈平安愣了愣,随即笑容灿烂道:“现在还我钱,还来得及。” 魏檗装模作样地在那里翻袖口,陈平安就安安静静地等着他掏钱,半点推托的意思都没有。 魏檗气笑道:“陈平安,这就没劲了啊!” 陈平安哈哈大笑,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这就够了!” 魏檗一把搂过陈平安的肩头,就这么登山:“我就说嘛,陈平安对朋友从不抠门小气的。” 陈平安憋了半天,只憋出干巴巴的“谢了”二字。 “朋友之间提‘谢’字多伤感情,这就跟男女之间谈‘钱’字是一样的。” 陈平安恍然大悟,觉得这个道理得好好记下来,回头就刻在竹简上,以后到了倒悬山见着了宁姑娘,千万别提什么钱不钱的——这叫学以致用。 魏檗如今是路人皆知的煊赫存在,加上真正手握权柄的山上神仙没几个如魏檗这般好说话的,所以他人缘极好,一路登山,招呼不断。魏檗没怎么停步,但是都会笑着应酬几句打趣几句,惹来笑声不断。其间还有一个溜须拍马不比青衣小童功力弱的野修妖怪死活要给魏大山神领路,结果被魏檗笑骂着一脚踹远了。那野修丝毫不恼,反而引以为傲,望着白衣山神的潇洒背影,满脸喜庆。 但是临近梧桐山顶渡口的时候,魏檗轻声笑道:“陈平安,这种看似很真诚的和和气气其实都是假的,可以不拒绝,但是别太当真。如果我魏檗还是棋墩山的土地爷,想要跟他们说上一句话都难。当然了,能够这么一团和气,终归是好事。”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 梧桐山的渡口边缘地带是一座刚刚建造完工的高台,以清一色的洁白玉石筑造而成,已经聚集了数十号打扮各异的练气士,还有一些装束鲜亮的老弱妇孺,后者应该都是买下山头后前来观摩的仙家势力,如今便要打道回府了。 两拨人看到了魏檗和陈平安,还是主动上前热络招呼,魏檗对每个人的姓名、家族如数家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让人如沐春风。 陈平安一直没有刻意说话,只是将点点滴滴看在眼里,心中有些羡慕和钦佩。这种与人为善和相谈甚欢,绝不是魏檗说自己是“北岳山神”可以解释的。 关于陈平安的南下远游,魏檗用轻描淡写的语气一笔带过,说陈平安在南边有个亲戚,顺便去探望几个朋友,比如神诰宗的贺小凉,还有风雷园的刘灞桥。 陈平安听得满头冷汗:这哪跟哪啊!如果说拜访亲戚是个正当幌子,那么随便跟那个道姑和剑修攀交情,他陈平安实在是难为情。可魏檗这么胡吹法螺,他又不好拆台,差点憋出内伤。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贺小凉可是一洲道统的玉女,跟她有丁点儿香火情可就是天大的福缘了。山上山下,谁敢不卖神诰宗朋友的面子?何况还有个风雷园的刘灞桥。所以那些搁在家乡王朝都不容小觑的人物,对其貌不扬的背剑少年越发热情,甚至还有人主动递交了制作华美的名牒,把陈平安臊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魏檗乐见其成,笑得高深莫测。 突然有人高呼一声:“鲲船来了。” 陈平安顺着众人视线望去,见一头庞然大物破开云海,缓缓向梧桐山滑落,惊得张大嘴巴——那个生有鱼鳍的大家伙竟是活物! 鲲船不断下降,带给陈平安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让他忍不住感慨:不愧是神仙乘坐的渡船,果然不同寻常,气势惊人。 一艘鲲船能够跨洲浮游千万里,而且这个“千万里”绝不是虚指。在龙泉郡梧桐山建成这座崭新渡口之前,整个东宝瓶洲北方都没资格让鲲船降落停靠,只有南涧国和老龙城两处有渡口。一些个国力雄厚的王朝当然也有承载练气士远游四方的渡口,但是“渡船”多体形较小,登船乘客有限,货物吞吐量远远逊色于这种北俱芦洲独有的鲲船。鲲船载客只是生财的小头,主要还是贩卖从各处搜集而来的天材地宝及各色珍禽异兽。而鲲船也分三等,第一等的鲲船,鲲鱼的背脊之大可以媲美一座大骊郡城,在包括墨家机关师在内的诸多流派练气士的精心打造之下,能够有山有水,有府邸高楼,有街道坊市……成千上万的练气士可以终年生活在上边而不会感到丝毫不方便。 魏檗轻声笑道:“鲲鱼性情温驯,在经过练气士的专门训练之后,哪怕遭受攻击重创,也可以忍受煎熬而不扑腾,所以鲲船比起其他一些大型渡船相对平稳安全。一些个山岳龟、吞宝鲸也是渡船的上佳选择,只是一来数量稀少,二来还是会有一些自己的脾气,历史上不是没有山岳龟擅自潜入海底的惨剧。” 陈平安张大的嘴巴一直就没合拢。鲲鱼背脊之上不仅平坦宽阔,竟然还有一圈围栏,一栋栋高楼比邻而建。而这艘几乎占据大半山头渡口的鲲船并未贴在地面上,而是离地数丈悬停空中,鱼鳍微微晃动就扇起一阵阵山风,尘土飞扬。好在渡口登船的高台刚好位于鱼鳍之间,并无异样,自然不至于被一阵大风给吹到山脚去。 在鲲船彻底悬停稳当之后,从围栏缺口处落下一架宽如桃叶巷街道的阶梯,阶梯底部刚好嵌入高台的一处凹陷机关中,使得这架挂空的阶梯给人稳如磐石的良好感觉。阶梯上走下一拨人,为首的锦衣老人跟梧桐山渡口的主事人一番交谈之后,便对魏檗一行人用纯正的东宝瓶洲雅言笑道:“诸位,你们登船之后,牛角山包袱斋的货物往来会在鲲船那边的两架阶梯上进行,耗费半个时辰。若是稍有延误,无法准时发船,我们打醮山作为北俱芦洲一个屹立千年的老字号门派,就会返还各位所有乘船开销。” 说完这些,锦衣老人望向魏檗:“可是魏大山神?” 魏檗笑眯眯道:“不敢当不敢当。” 锦衣老人爽朗大笑,抱拳道:“鲲船一年一次往返三洲,只能提前恭贺魏大山神!下次若是无法准时登门庆祝,事后也定然会略备薄礼,还希望魏大山神别推辞啊。” 魏檗双手笼袖,笑容浓郁:“不推辞不推辞,可如果发现礼物轻了,下次就来这边撒泼,要你们无法准时发船。” 锦衣老人哈哈大笑:“轻不了!拜山头拜山头,这么大一座山头,岂能不当回事!退一万步说,门派若是出手小气了,老夫都会自己添补一番!” 魏檗笑着点头:“这敢情好。”然后他拍了拍陈平安的肩头,“我最要好的朋友,叫陈平安,是我们这儿的土财主。他在南涧国下船,还望船主帮着照顾。他在这艘鲲船上的所有开销,全部记在我魏檗头上,下次我再跟你们结账。” 锦衣老人大手一挥:“结什么账,包在我身上了。” 魏檗笑眯眯道:“这么客气啊?” 锦衣老人还是大笑。这番场景,羡煞旁人。 陈平安跟随众人登船之前,在阶梯口转身对魏檗抱拳行礼,没有说什么。 魏檗抱拳,微微弯腰。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幕,落在远处跟人商议正经事务的锦衣老人眼中,就更加心中有数了。 陈平安独自一人缓缓走在阶梯上,背负双剑,“降妖”“除魔”。腰悬养剑葫,“初一”“十五”待在其中。“十五”里头如今又装下了齐先生赠送的“静”字印和一对山水印,还有暂时帮着顾璨保管的《撼山谱》。文圣老秀才赠送的几本儒家典籍、李希圣赠送的符箓道书和竹管毛笔也在,毛笔上篆刻有“风雪小锥”和“下笔有神”。除了书和毛笔,还有李希圣托崔赐送来的大量空白符纸,大致分三种,数量最多的黄纸、绘有云篆的金色符纸,以及数量最少的泛黄书页似的符纸。当然,也少不了陆沉留下的那几张药方。至于一大摞东宝瓶洲各国疆域的舆图是魏檗转赠,作为陈平安以蛇胆石偿还药材钱的一点小添头。此外,数百枚玉质“铜钱”是陈平安用剩余的普通蛇胆石跟青衣小童兑换而来。这些山下市井绝对瞧不见的钱币是山上神仙做买卖用的,只不过当然没有金精铜钱那么价值连城,但老百姓所谓的真金白银在这些只会装在练气士钱囊中的玉币面前不值一提。其他零散物件诸如一些尚未刻字的小竹简、小刻刀,一袋子白米以及煮饭的瓶瓶罐罐,一大把鱼钩、一把新买的开山柴刀、换洗衣衫、两双新编草鞋等也都带上了。当然还有碎银子和金叶子。出门在外,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道理陈平安在第一趟远游大隋的时候就感触颇深。 陈平安走到一半,又忍不住回头望去,一直站在原地的白衣山神笑着挥手。陈平安亦挥手作别,继续往上走去,只是摘下了朱红葫芦,默默喝了一口烈酒。 草鞋少年无比希望下次重逢,故乡的朋友和山水都无恙,都平平安安的。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马无夜草不肥。理是这个理,可怜起早摸黑的陆沉,哪怕算命摊子开得比隔壁早,撤得比隔壁晚,仍是既没得吃,更不肥。因为如今小镇百姓更相信头顶鱼尾冠的老道人,觉得他才是真正的神仙,算得准不说,还不会一有机会就登门蹭吃蹭喝,而且无论前来求签之人是妙龄少女还是貌美妇人,老道人从来目不斜视,满身正气,更不会像某人,成天变着法子坑骗稚童的糕点吃食。 做生意,可不就是最怕货比货。所以陆沉最近这段日子可谓饱尝人情冷暖,别说发财,估计都快揭不开锅了。就连以前聊得很投机的小姑娘们,现在不但不看手相,每次经过摊子的时候,还会假装不认识。陆沉只好安慰自己,这些沾着乡野草木香气的可爱小姑娘表面上对自己很生分,无非是羞赧的缘故,不好意思跟自己打招呼罢了,实则情意满满呢,要不然为何每次路过,身上的漂亮新衣裳都不带重样的?陆沉次次都不愿意辜负了这些少女情怀,眼尖的他总会连名带姓地夸上几句,姑娘们大多脚步慌张几分,快步走开。至于一些个胆大的妇人,要么回抛一个媚眼,要么骂一句“死样”,只可惜就是没谁照顾算命摊子的生意。这让陆沉有些忧伤,每天枯坐在摊子后边,不是用袖子擦拭签筒,就是对着竹签哈一口热气,要不就是抱着后脑勺前后晃荡,或者干脆趴在桌上,侧头望向热热闹闹的隔壁摊子,人比人,气死个人。 好在陆沉一天到晚坐冷板凳也没恼羞成怒,时不时就主动跟老道人聊几句有的没的,这让琢磨着是不是要换个风水宝地的老道人稍稍放宽心,最后都觉得有些于心不忍,想着这趟小镇之行收获颇丰,差不多足够半年开销,提点几句也无妨。 在没有生意上门的间隙,老道人招手让陆沉过去坐。对方屁颠屁颠跑过去坐在长凳上,满脸热忱和期待:“老仙长何以教我?可是有锦囊妙计相授?” 老道人提起手边的小茶壶,喝了口凉茶,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问道:“你是不是刚入行没多久?” 陆沉愁眉苦脸道:“不算短啦,就是生意一直做得不如别人。” 道家道统又分三教,道祖座下三位弟子各为一教掌教,同源而不同流,在各天下开枝散叶,势力极大。而大骊王朝所在的浩然天下,道家三教衍生出来的各大宗门势力也是根深蒂固,各洲皆有道主、天君和真人占据着洞天福地。 老道人用手点了点这个满脸晦气样的“晚辈”,然后指了指自己头顶:“你入行还不短?那你真是命大,竟然如今还没被抓去吃官家牢饭!贫道问你,戴着这么个莲花冠干啥?你晓不晓得,咱们东宝瓶洲有资格戴这么个样式的道观门派屈指可数!为首就是南涧国的神诰宗,掌门真人正是一洲道主的祁老神仙,去年刚刚晋升为天君老爷!其余几座道观,哪个不是当地一等一的仙家府邸,哪个需要下山当算命先生,然后在这儿摆着破烂摊子,跟一群浑身土腥味的乡野村夫、市井妇人打交道?怎的,你小子难不成是神诰宗的玉牒神仙,还是那几座大道观的在册道士?” 陆沉摆手道:“都不是,都不是。” 老道人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好好训斥几句,突然咦了一声,神色满是讶异。原来,隔壁摊子那边来了一大一小两人,中年男子虽然面有病容,但是气势挺足,一看就像是个当官的,有官威!少年白衣玉带,面如冠玉,一看就是富贵门庭里熏陶出来的公子哥。两人安安静静站着,像是在耐心等待。老道人那点怜悯心顿时一扫而空,再看那个走了狗屎运的年轻道人就倍觉碍眼了。 陆沉笑着道谢告辞,走回自家摊子后边坐着:“怎么,是求签还是看相?” 中年男子坐在凳子上,摇头笑道:“既不抽签也不看相,反正事已至此,用不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施了个生平首次的抱拳礼,坦然道,“我是人间君王,按照浩然天下的礼法,可以不跪任何仙人。掌教真人大驾光临我们大骊龙泉,我既不用下跪磕头,又不能用儒家揖礼相迎,就当作是山下江湖的一场萍水相逢,我斗胆以江湖人的方式恭迎陆掌教,还望陆掌教不要见怪。” 陆沉笑问道:“奇了怪了,你一个皇帝,为何不自称朕,或是寡人?” 大骊皇帝宋正醇苦笑道:“真人在前,委实不敢。” 陆沉打趣道:“贫道还以为大骊的宋氏皇帝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好汉,当初阿良一路杀到你们白玉京飞剑楼前,你胆子不就很大嘛,就是不下跪。贫道当时在南涧国远远看戏,都忍不住要替你捏一把冷汗。” 宋正醇自嘲道:“这一跪,大骊宋氏列祖列宗积攒下来的精神气就会全部垮掉,所以死也不能跪的。” 陆沉点了点头,突然笑道:“你是因为擅自仿造白玉楼一事来跟贫道摇尾乞怜呢,还是因为陆家术士坑了你一把,来这里兴师问罪?” 宋正醇笑道:“当然都不是,一个不愿意,一个没胆子。我本就需要为敕封大骊北岳一事亲自露面,其实来的半路上,墨家许弱就不惜以本命飞剑传信,劝我最好不要在掌教真人面前出现,国师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两人话说得都很直接,半点不客气,尤其是我们那位国师,最清楚我的脾气,怕我一个破罐子破摔,就冒犯了掌教真人。” 陆沉随意打量了一下病入膏肓的宋正醇,啧啧道:“贫道很好奇一件事。阿良那一拳打断了你的长生桥,既帮你摆脱了傀儡命运,却也让你命不久矣,你是感激还是怨恨呢?” 宋正醇坦诚道:“两者皆有,甚至说不上感激多还是怨恨多。浩然天下自古就有规矩约束君王,中五境练气士一律不得担任一国之主,下五境练气士不可坐龙椅超过一甲子。加上当皇帝的人确实先天就不适合修行,所以我当初经不起诱惑,被人蛊惑,走了旁门左道的捷径,偷偷修行到了十境,其实本来就是大错特错,因为我太想亲耳听到大骊的马蹄声在老龙城外的南海之滨响起了。”说到这里他神采焕发,如回光返照的老朽病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相信一定会比天上的春雷声还要响!” 陆沉对此不置可否:“你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清理门户,还有魄力拒绝中土神洲的陆氏家族,很不容易。当然,这跟墨家主支突然选定你们大骊王朝有着莫大关系。可不管怎么说,你这个皇帝当得……很是跌宕起伏啊。” 宋正醇毫不意外。虽然仙人下来一样需要恪守当初礼圣订立的复杂规矩,但是眼前这个年轻英俊的道人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仙人。他这趟之所以执意前来,何尝不是心存敬畏和仰慕,是一种最简单最纯粹的情绪。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如果真的能够走到跟前,亲眼看上一眼,亦是人生一桩天大幸事。 宋正醇突然流露出一丝侥幸和忐忑:“掌教真人在此,我能否逃过一劫?” 陆沉笑着摇头:“贫道虽能延长你的寿命,但只要贫道出手,恐怕你就得放弃祖业,跟着贫道去往别处天下才能真的活命,否则你真当礼圣的规矩是摆设,文庙里头的那些个神像一个个全是死的?” 宋正醇叹息一声,久久无言。 陆沉斜眼打量他身侧那个神色古板的少年,笑呵呵道:“宋集薪,或者喊你宋睦?这么巧,咱俩又见面啦。那么你知不知道,齐静春很看重你,当初继承文脉香火的关键人物,有你一个?可不单单是齐静春对贫道施展的障眼法那么简单,否则我家雀儿绝不会叼走你丢出的那枚铜钱。只可惜,你的命不错,运气却差了一点点,就这么一丢丢。”陆沉伸出弯曲的拇指食指,只留出一条缝隙,讥讽道,“齐静春送给你的几本书是真正的一脉文运所在,你竟然一本都不愿意带走。你要知道,天地有正气,可虚无缥缈的正气那是自有其灵性的,别人给你的东西,你自己双手接不住,怨不得谁啊。” 宋集薪心境大乱,汗流浃背。 宋正醇轻声喝道:“宋睦!” 宋集薪总算恢复一丝清明,但还是浑身颤抖,摇摇欲坠。 陆沉继续调侃道:“小子,这就慌啦?悔青肠子了?宋集薪,你有没有想过,双手捧住了好东西,你承担得起那份后果吗?骊珠洞天一事,齐静春为何而死?抛开你的齐先生自己求死,不愿躲入那座老秀才留给他的洞天不提,最主要是因那天道反扑。你小子只要沾上一点,就意味着在很长的岁月里不得安宁。就算你当上了大骊皇帝,又如何?就算大骊铁骑的马蹄把南海之滨踩烂了,又能如何?” 宋正醇一只手重重按住少年的肩膀,沉声道:“不要多想什么!” 陆沉不再咄咄逼人,懒洋洋道:“世人总是喜欢悔恨擦肩而过的好事,忙着羡慕别人的际遇和福缘,哈哈,真是好笑又好玩。” 宋正醇收回手掌,手心早已满是汗水,脸色越发惨白:“陆掌教,能否放大骊一马?” 陆沉一愣,猛然一拍桌子,大笑道:“一语成谶!” 他先是环顾四周,最后眯眼望向高处:“如何?这可不是贫道强人所难。放心,以后如何,就靠‘顺其自然’四个字了。贫道没工夫在这边空耗光阴,说句难听的,如果不是齐静春,贫道才不乐意在你们的地盘寄人篱下。” 隔壁摊子的老道人迷迷糊糊。自打那年轻道人在自己的摊子落座后,他便一直在犯困打盹。只是老道人自己都不清楚,他的寿命已随着一条纹路的悄然绵延而增长,这就是浑然不知的福缘加身了。因为陆沉被陆家导致的糟糕心情在今天总算有了好转,便随手“法外开恩”了一次。 宋正醇带着宋集薪告辞离去,百感交集,不敢回头。 陆沉没来由地感慨了一句:“天地造化,妙不可言。” 三教和诸子百家的圣人们,以及千年豪阀中的豪杰枭雄,其实都很忙碌的,为了这即将到来的大争之世,各自落子布局。 这一切,春风化雨,世俗百姓沐浴其中,善恶有报,福祸自招。 陆沉打了个响指,天地清明,转头望向西边大山方向:“走吧走吧,之后一切都跟你无关了。” 老道人打了个激灵,抹了抹嘴角口水,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并没发现异样,便唏嘘岁数到底大了,不服老不行,受不住这倒春寒的冷风。然后老道人发现那个年轻人又笑嘻嘻坐在自家摊子前的长凳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欠揍模样。 老道人想着先前好大一桩生意给狗叼走了,哪里还愿意给这后生传授金玉良言,否则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以后给抢了生意找谁哭去?便很不耐烦地挥动袖子:“滚滚滚,你小子没啥慧根悟性,贫道教不了你,赶紧让开,别耽误贫道做生意!” 陆沉双手死死按住摊子,厚着脸皮道:“别啊,老仙长给说道说道,以后小道好去自家地盘吆喝。” 老道人皱紧眉头,随即舒展开来,微笑道:“千金难买老人言,规矩懂不懂?” “啊?”陆沉惊讶出声,“能不能先欠着?” 老道人眼见着四周无人,便顾不得仙风道骨了,瞪眼道:“滚蛋!” 陆沉一脸肉疼地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老仙长,你这也太不像神仙中人了,怎么还有铜臭气呢?” 老道人一把抓过银子收入袖中,咳嗽一声,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了江湖经验,只挑虚的讲,大而无当,听了也没屁用,坚决不说行走江湖真正需要的行家言语。只不过桌对面那个年轻后生仿佛全然没听明白,听着老道人的夸夸其谈还很一惊一乍,满脸敬意,深以为然。时不时年轻道人还会猛然一拍大腿,摆出受益匪浅的恍然状,把老道人给吓得不轻。不知不觉,老道人原本已经改变的掌心纹路重新恢复原貌,一丝不差。 世间得与失,不知也不觉。 大隋京城的元宵节,满城灯火,亮如白昼。山崖书院的读书人那晚几乎都纷纷下山去凑热闹了,书院夫子们对此并不反感。年轻人总待在书斋里摇头晃脑就没了朝气,若是太过拘谨死板,良田里的读书种子是断然无法茁壮成长为参天大树的。 李槐想要去,结果李宝瓶说大隋京城的犄角旮旯都被她走遍了,这会儿去山下哪里是看灯,分明是看人,没劲。而且她还欠着授业先生的好几篇罚抄文章,得挑灯夜战!林守一说他要继续去藏书楼看书,谢谢说要修行,到最后,就只有最好说话又最没事情做的于禄跟着李槐一起下山。结果在山脚遇到了大隋皇子高煊,三人便结伴而行。 高煊之前就经常来山崖书院逛荡,聊来聊去,高煊实在跟不上李宝瓶的思路,林守一又是冷冷清清的性子,而谢谢经常被那位“老祖宗”呼来喝去,端茶送水、洗衣扫地,哪里像是一个修行天才该有的待遇,简直比丫鬟婢女还不如,于是高煊就跟于禄最熟悉了,时不时会陪着于禄一起在湖边钓鱼。 大隋的这个元宵节,君臣共欢,普天同乐。李槐为此特意别上了那根刻有“槐荫”的墨玉簪子,走路的时候高高挺起胸膛,趾高气扬。这个小兔崽子好像天生就有一种奇怪的独有气质,土鳖归土鳖,可就是运气好。比如像现在,能够让昔年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及如今的大隋高氏皇子一左一右为他保驾护航,这灯会看得值了。 山崖书院的书楼内,林守一挑灯夜读,突然有些心神不宁,叹息一声,放下书本,走到窗口,想起了一个动人的少女。他默默告诉自己,要好好读书,好好修行,将来……一想到某些美好的场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林守一整张脸庞都漾起了温暖笑意,显得越发英俊。 李宝瓶也在挑灯用功,只不过她除了看书还需要抄书。蘸了蘸墨汁后,李宝瓶满脸肃穆,高高提起持笔的胳膊,轻喝一声,以雷霆万钧之势迅猛开工!唰唰唰,能够把楷体字写得那么快若奔雷也够可以了,一看就是抄书抄出熟稔技巧的家伙。写满一张纸后,她就会随手抹开到一旁,默念“走你”两个字。一个负责今夜巡视的老夫子站在窗口,看到这一幕后,哭笑不得,既无奈又心疼。老夫子刚好是小姑娘的授业恩师之一,他悄悄转身离去,没有打搅小姑娘的抄书大业,只是想着以后是不是让小宝瓶少抄些书? 书院副山长茅小冬正在自己的屋子里默默打谱。其实这么多年颠沛流离,老人最恨自己的几件事之一,就是舍不得丢了这份爱好。好几次戒了下棋的瘾头,可每次无意间看到旁人下棋就挪不开步子,在旁观战,往往会越看越不得劲,暗暗腹诽这一手下得真臭。若是瞧见了妙手则更是心痒痒,一回去就忍不住复盘全局,然后继续一边骂自己没定力一边乐哉下。一些个多年棋友总喜欢拿这个开玩笑,将茅小冬的戒棋调侃为“闭关”,复出为“出关”。 茅小冬下棋,是某个姓崔的王八蛋教的。更气人的是,不管他如何努力,寻找最顶尖的棋谱,跟国手切磋棋艺,潜心钻研各个流派的棋理,能做的都做了,可是棋艺涨得还是慢悠悠,怎么都下不过崔瀺。茅小冬收起棋谱和棋子,摘下腰间戒尺细细摩挲。 崔东山先前找他谈了一次,他劝崔东山不要痴心妄想,这么早就抖搂身份,小心死在大隋京城,到时候还连累书院。他说得很直接,如果大隋误以为山崖书院也参与其中,双方没能谈拢,那么他茅小冬会第一个将大骊国师绞杀于大隋国境之内。他喟叹:“读书人,怎么就成了生意人了呢?” 一栋幽静别院内,白衣少年崔东山坐在檐下,听着新挂上去的一串铁马在安静祥和的春风夜幕里叮咚作响。 崔东山突然转头望向跪坐于一旁的少女谢谢,问:“你有爷爷吗?” 谢谢愕然,这个问题怎么回答?难道暗藏玄机?要不然天底下谁会没有爷爷……她觉得这肯定是一个考验心志的陷阱。 正当少女小心酝酿措辞的时候,崔东山哈哈笑道:“原来你也有啊。” 谢谢无言以对。好冷的笑话。 最后两人一起抬头望向夜空。 中秋明月,豪门有,贫家也有。极慰人心。 富贵且内敛的李家大宅内,仆役丫鬟众多,祖祖辈辈都是李氏的体己人。而且李氏历代当家人对于下人从来都是体恤有加,先前朱河朱鹿这对父女就是一个例子,以至于有府上老人打趣朱鹿是丫鬟身子小姐命。 家主李虹是万事不上心的人,喜欢收藏瓷片和读书注疏,除了偶尔跟长子李希圣聊天,不太露面。李虹的妻子,也就是李希圣三兄妹的母亲,作为当家主妇,算不得如何好说话,但是赏罚分明,在家族内极有威信,已经是十境修士的李氏老祖对这个持家有道的儿媳妇也从不拿捏架子。她没有读过多少书,但识得字,因为需要查账。 李家有个传承已久的习俗,就是逢年过节,蒙童岁数的孩子要死记硬背带某个字的成语或俗语,若是长辈们问起,孩子们能够顺畅地回答出来,就可以拿到一封喜钱。去年除夕是“嘉”字,今年元宵则是“桃”字。 李夫人在这天让贴身丫鬟拿着一摞喜钱,路上遇见了“守株待兔”的孩子便会开口笑问,然后孩子们就会说出早就准备好的答案。一声声稚气的回答清脆悦耳,李夫人微笑不已。比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比如“桃之夭夭”“桃腮杏脸”等,都是非常美好的说法。哪怕有孩子脱口而出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凡桃俗李”,李夫人也没生气,一样笑着给出喜钱。只是当她听到“投桃报李”的时候,笑容似乎有些牵强;等听到“李代桃僵”后,又变得满脸怒气,吓得说话的孩子不知所措。她语气生硬地询问孩子的姓氏,得知姓陈后便转身离去。临走前,虽然还是让丫鬟给了孩子喜钱,可众人都看见了她冷若冰霜的神色,这在以前并不常见。 李家上下都知道李虹最偏爱幼女李宝瓶,而李夫人更亲近次子李宝箴。自从李宝箴离家远游京城后,她就经常寄去家书,询问儿子何时归家。每当李宝箴在书信中说起京城趣事,李夫人拿着书信就会笑出声,只是等放下书信后,就又会惆怅忧心,生怕儿子在京城那么个大地方受委屈。她将一封封家书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红漆小匣内,李虹为此还调侃:“就宝箴那么聪明的孩子,哪怕出门在外,也是万万吃不了亏的,你该担心别人才对。” 李希圣从学塾返回,发现爷爷站在自己院中的小水池旁,像是等了好一会儿,连忙快步走去。 李老太爷率先走向屋内:“去你书房说。” 到了布置素洁的“结庐”小书斋,李老太爷示意李希圣一同坐下说话,笑道:“宝箴性子太跳脱,离开家乡那么远,又是小儿子,你娘亲担心他是人之常情,你别觉得她偏心,为此伤感。” 李希圣微笑道:“当然不会。” 李老太爷缓缓道:“那谢实点名要三个人,其中有你,我并不奇怪。你爹不晓得你的天赋,那是他眼瞎,我甚至觉得你半点不比那个神诰宗贺小凉差。一洲道统的玉女怎么了,了不起啊?我孙子也就是没有宗门栽培,否则说不定你就是金童了,到时候结成神仙眷侣,呵呵,这倒是不错……”说到最后,他自己倒乐和了起来。 李希圣有些无奈,爷爷这喜欢跟人较劲的脾气是改不掉了。当初为了成为骊珠洞天四姓十族当中第一位十境修士,他执意冒险破境,谁劝都没用。若非李希圣偷偷给爷爷算出了一个上中卦,他还真不敢就由着爷爷一头撞进去,闭生死关。 李老太爷冷笑道:“至于马苦玄那个小子,真不是我背后说人坏话,他家本来就是一窝子贼坯坏种,哼,我可不觉得他有大出息。上善若水,至刚易折,自古而然。半点不懂得藏拙,锋芒毕露,一年破三境咋了,有本事到了观海境后再来一次连破三境!” 李希圣沉默不语。 李老太爷突然问道:“你怎么把那支‘风雪小锥’和那些符纸一并送给陈平安了?倒是留一半给自己啊!你信不信,那小子根本就不知道那些纸笔的金贵?” 李希圣笑道:“看来爷爷其实还不算心疼宝瓶。” 李老太爷吃瘪,恼羞成怒道:“谁说的?!我不心疼小瓶子谁心疼?行了,送了就送了,我不过就是随口一提,你看我会让你把东西要回来吗?” 李希圣会心一笑。 李老太爷瞅见了孙子的笑意,伸出手指凌空点了两下:“传家宝说送就送,爷爷不拦着,也不会逼着你反悔,但是不耽误我骂你一句败家子。”他将双手放在椅把手上,有些疲惫,“爷爷就这么点本事,当初拼了老命不要也才惊险万分地跻身十境,上五境根本不用奢望。希圣,以后爷爷就没办法为你做什么了。” 李希圣赶紧站起身,轻声道:“爷爷,别这么想,您已经做得不能再好了。” 李老太爷站起身,绕过桌子,帮他正了正衣襟:“不管是不是去北俱芦洲,不管以后是不是会弃儒从道,你都是爷爷的好孙子。天底下做人的道理讲不尽,可我相信我的孙子做人会很正,一直会!” 李希圣有些眼睛发涩,使劲点了点头,后退两步,长拜到底,朗声道:“言传身教,诚心正意,我李家不输任何人!” 李老太爷喃喃道:“你当然是,小瓶子也是。” 唯独漏掉了一个公认最聪慧的李宝箴。 第45章 月儿圆月儿弯 大骊皇帝宋正醇共有子女十余人,不算多,却也不用担心香火。自从大骊皇后病逝,后位就一直空悬,对此,朝野上下不是没有异议,尤其是礼部官员,私底下有过数次谏言,但全部被宋正醇随手搁置在案头。加上这些年大骊边军南征北战,所向披靡,很大程度上转移了庙堂文武的注意力,所以除了星星点点的言论,关于大骊皇后以及太子的人选,朝堂上始终没有大规模议论。但是随着南下之势已成定局,东宝瓶洲的半壁江山大骊文武不敢说唾手可得,但是确实有资格去想一想了,那么选娶皇后、册立太子这两件事,就难免让人心思浮动起来。这既是为大骊的江山社稷考虑,也是一桩极大的赌局,谁的眼光更准,越早押对注,谁在未来的大骊庙堂上,就越能够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然而,如今大骊宋氏的家务事实在是有点扑朔迷离,以至于连最精明干练的庙堂老狐狸都不敢轻易出手。 藩王宋长镜本就在军中威望极高,如今竟然都堂而皇之“监国”了,还是陛下自己的意思,这简直让人感到匪夷所思。难不成陛下是打算禅位给弟弟,而不传给任何一位皇子?但是陛下这些年虽说不算如何事必躬亲,勤勉执政,愿意将诸多重要政务和军机大事分权下去,可绝对不是什么懈怠朝政的惫懒昏君,谁要敢这么想,不是疯子就是傻子。而群星荟萃的大骊朝堂之上,还真没有一个疯癫傻子。 就在元宵节的晚上,在万人空巷、家家户户出去赶灯会的佳节时分,大骊京城迎来了一场毫无征兆的变故,宫城、皇城、内城、外城,整个大骊京城,在一些个富贵华丽的豪阀宅门外、一些个不起眼的市井百姓人家,还有诸多老字号的酒楼、店铺和道观,几乎同时涌现出一拨拨大骊精锐将士,包括擅长近身搏杀的高品武秘书郎、礼部衙门秘密豢养的死士以及钦天监在内众多练气士。他们强行闯入所到之处,若有人胆敢阻挡,杀无赦;若是无人露面,就在钦天监官员的指点下开始拆去各种物件:高高矗立的牌坊、悬挂门外的桃符、门口的石狮子、祠堂的匾额牌位,等等,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宋长镜那一夜亲自坐镇,大马金刀地坐在外城走马道之上闭目养神,身边还站着那位离开白玉京飞剑楼的墨家巨子。 宋长镜当晚唯一一次出手,是截杀试图潜逃的一抹虹光,与其在西北外城一带酣战一场,拳罡恢宏,一阵阵宝光四起,照彻夜幕,甚至比万千灯火加在一起还要光明。一战过后,房屋建筑毁去千余栋,死伤近万人,哀号遍地。 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发生之时,宋正醇已经去往披云山,大骊京城的气氛变得微妙至极,恐怕就算当天宋长镜突然派人昭告全城,即日起他就是大骊新帝,都不会有太多中枢重臣感到震惊。 京城之内人人自危,而距离京城并不远的长春宫,陆陆续续有祖师辈分的大练气士返回,虽然带着一身血腥味和凶煞气,但是人人神色自若,所以长春宫大体上安详如旧。 一座高山半山腰处的茅屋内,某位脱去一袭华贵宫装的妇人望着一道道飞掠身影落入长春宫各处,有些哀怨和愤懑。哀怨的是自己从下棋人沦为了旁观者,而且还是那种远离棋盘的可怜人;愤懑的是自己竟然错过了这桩注定会名垂青史的盛事。 妇人咬牙切齿,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笑着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娘,外边风大,等到风小了,您再出来。” 妇人反手握紧儿子的手,眯起那双充满锋芒锐气的漂亮眼眸,低声道:“和儿,娘亲一定会把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加倍拿回来!” 宋和有一张仿佛天生稚气纯真的容颜,看似天真无邪道:“可是娘亲,陛下不是告诉过我们,东西不管大小,只有他想不想给,没有我们想不想拿的份吗?” 妇人嘴唇微颤,似乎悲苦欲哭,长眉挑起,又像是憧憬喜悦。 与此同时,另外一座山头的高楼内,一名船家女出身的卑贱少女正在听师父讲述大骊京城内刚刚发生的惨烈战况。少女托着腮帮,趴在桌子上,听得聚精会神。桌上搁着一只瓷瓶,装有少女刚从树上剪下的两三枝桃花。可是最后,少女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在家乡遇见的那个青衫读书郎,他的模样干干净净,像是夜夜笙歌、灯红酒绿的红烛镇大泥塘水面上漂过的一片春叶。可她也想起了棋墩山小道上跟自己擦肩而过的白衣男子,只记得当时他走得好像有些悲伤。 少女心不在焉,被师父轻轻敲了一下额头。驻颜有术的妇人微笑道:“想家了?” 少女有些心虚,便红了脸。人面桃花相映红。 在东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之间的广袤大海上,有大鱼泛水北上。 原本在市井巷弄最不起眼的一家三口,如今身处山上神仙扎堆的渡海大鱼之上,哪怕只是住着最简陋的末等旅舍,仍是相当扎眼。一些不入流的野修散修甚至对这家的母女起了觊觎之心。跨越两洲的旅程相当漫长,若是能够找点趣事,何乐而不为? 好在这条承载着无数货物的跨洲大鱼上有一名九境仙师和一名七境武夫联袂坐镇,所以一些个蠢蠢欲动的青壮练气士,吃相不敢太过难看。但怎么看那一家三口都不像是有背景的,即便是某位仙师的亲戚家眷,多半也是不入流的小门小派,否则也不至于住着最廉价的房间。因此有人就借着客套寒暄的机会敲响房门,坐下喝茶的时候,泄露出一些隐晦的暗示,把妇人吓得脸色惨白,倒是妇人的女儿满脸冷笑,说等她爹回来再说。当时门外还站着好些个同样不怀好意的人,其中还有一个中五境的练气士,而且还是腰间悬剑的剑修。去买吃食的憨厚汉子回来听说这么个事后,既没有战战兢兢,也没有拍桌子瞪眼,放下装着最简单午餐的食盒后,只说出去聊。 妇人欲哭无泪,少女握住娘亲的手,说:“没事儿,有爹在呢。” 妇人一下子就哭了出来,说了句让少女感到心酸的话:“我是怕你爹给人打啊。” 汉子跨过门槛后,轻轻关上门,抓鸡崽子似的,一手握住那人的脖颈提在空中,步步走向那拨脸色微变的北俱芦洲练气士。那名最不动声色的剑修身边有人刚要说些恫吓言语,却发现自己喉咙滚烫,像是被塞进去了一块炭火,满脸涨红,双手捂住脖子,呜呜呀呀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汉子将手中奄奄一息的练气士随便一丢,对那名剑修道:“你家老祖宗姓甚名谁,宗门是什么?” 剑修冷笑道:“我们可是什么都没做,擅自启衅私斗,按照这艘渡船的规矩,你是会被丢下海的。” 汉子根本懒得废话,一拳打断那名剑修的长生桥,将那把根本来不及出招的本命飞剑强行“连根拔出”气府,瞬间捏爆。 剑修七窍流血,倒地不起,其余修士几乎同时跪地求饶。 但是一切动静声响早已被汉子运用武道神通隔绝在了那间房屋的门外。 汉子淡然道:“将这名剑修的根脚,还有你们各自姓名帮派一起报上来,吃过我一拳之后,我以后自会找你们老祖宗的麻烦。” 有人心思微动,故意胡诌,汉子武道修为近乎通神,对于练气士的心湖涟漪洞若观火,当场就一拳打碎那名练气士长生证道的根本,没好气道:“我既然能一拳打死你,还愿意好好跟你说话,那你们就好好听。” 其余人等一个个如丧考妣。 坐镇渡船的九境修士和七境武夫迅速赶来。修士是一名气势威严的老者,武夫则是一个身高八尺的魁梧老人,悬佩一柄大腰刀。 九境为练气士金丹境,山上俗语“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是成功破开八境龙门境的天之骄子,所以金丹境又被誉为鲤鱼跳龙门后化腐朽为神奇的“点睛之笔”,整座气海会凝聚浓缩为一颗滴溜溜旋转各处气府的金丹。 结丹的体内意境,修士之间各有不同,有些天才修士结丹时气势宏伟,甚至会引来天地异象。金丹境大修士各自“丹室”之间的大小有着巨大差异,质量也有云泥之别。但也存在着“大而空、小却妙”等特殊情况,天意难测,莫过于此。 老修士看着廊道里的惨况,勃然大怒,正要拿规矩压人,老武夫轻声提醒道:“洪老,此人至少是八境武夫。”他还不忘加重语气,强调了两个字:“至少!” 老修士迅速观察了一下自己与那汉子的间距,发现绝不会超过十丈,这让他有些为难。十丈之内,跟一个至少八境的纯粹武夫厮杀搏命,一点都不有趣。 好在汉子没有咄咄逼人,而是把事情大略说了一遍。然后有不长眼的家伙觉得有了底气,悲愤大喊道:“洪老神仙,地上剑修是青苗尖的唐休风,他的本命飞剑都给那疯子从体内硬生生拔出来彻底捏爆了!这是生死大仇,青苗尖不会放过他的!” 若是没有这个提醒,老修士还不好下定决心,结果这么一说,他赶紧打量了一下地上剑修的惨淡气象,咽了咽口水,终于可以确定,那个出手狠辣的汉子不是什么至少八境,而应该至少是八境大成之境,极有可能摸着了九境山巅境的门槛,否则无法将一名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轻松毁掉。 老修士对他行礼道:“放心,此事我们会秉公处理,一定给前辈一个公道。” 汉子点点头,然后想了想,对那些呆若木鸡的家伙说道:“那一拳先欠着,我回头找你们老祖宗收账好了。” 又望向老修士和同道武夫:“你们可别杀人灭口,这桩事情我自有计较。” 老修士无奈笑道:“我们不会如此行事。” 汉子不再说话,走回自己房门前,敲了敲女儿故意闩上用来安慰娘亲的屋门,说道:“柳儿,是爹。” 少女脚步轻盈地打开房门,汉子进屋后就带上了门。妇人快步上前,脸上还有泪痕:“李二,怎么样,没被人欺负吧?有没有哪里被打了?需不需要擦点药膏?” 李二挠挠头,憨憨笑道:“没呢,船上的管事刚好路过,我就赶紧把事儿跟人家说了。嘿,你猜怎么着,人家很讲道理,就把那些人赶走了,还要他们以后不许靠近咱们仨,所以没事了。我就说嘛,出门在外,还是好人多一些。” 李柳忍住笑意。爹这趟远游没白走,都学会满嘴瞎话了。 妇人这才微微放下心,使劲拍着胸脯,颤颤巍巍道:“幸好,幸好。” 晚上,海上生明月。李柳站在栏杆旁,远眺那轮圆月。 杨老头曾经说过,她天资好,李槐有洪福。 何谓天资?那就是李柳生而知之。她当初在山崖书院对崔东山做出那个挑衅动作,不是她不知天高地厚,而恰恰是她最知道天高地厚。 妇人也是个心大的,事情过去后,立即就没觉得有啥委屈,这会儿就已经呼呼大睡了。李二躺在她身边,听着她的如雷鼾声,轻轻握住她的手,缓缓闭上眼睛。从来不会说什么腻人的情话,他也说不出口,好在媳妇也不爱听那些。 媳妇好,儿子好,女儿好,就是他这个当爹的不咋的,李二闭着眼睛笑起来。 以灵气充沛著称于世的书简湖碧波万里,风景宜人,湖内有千余岛屿星罗棋布,约莫半数都由品秩高低不一的练气士占据或是租借,而最大的一座青峡岛,是截江真君刘志茂的府邸所在。 刘志茂修的是旁门道法,他的真君头衔虽然不是王朝正统敕封而来,仅是山上朋友的吹捧,但是刘志茂道法之高深早已在一次次生死大战中得到证明。不过刘志茂的口碑实在不堪,所谓的道上朋友有很多,却只能算是泛泛之交,且门内弟子良莠不齐,并没有冒出可以扛起大梁的年轻俊彦。尽管如此,刘志茂仍然能够占据书简湖的青峡岛,完全可以说是凭一己之力,在虎狼环伺当中屹立不倒。 刘志茂在那趟北上远游之后可谓春风得意,因为他带回了一个对外宣称是关门弟子的小家伙。屁大一个孩子,虎头虎脑的,一开始谁都把他当作一只走了狗屎运的小土鳖,尤其是刘志茂的开山大弟子,对这个师父的关门弟子最是看不顺眼。 这孩子自然是顾璨,他每天嘻嘻哈哈的,仿佛浑然不觉那些或鄙夷或阴森的视线。后来,青峡岛上上下下跟他相处久了,才知道这是个一肚子坏水的小坏种,不但小小年纪就擅长装痴扮傻,而且极其记仇,颇有师父刘志茂的风范,应了那句老话:上梁不正下梁歪。在去年年末,青峡岛就惹出了一桩惊动整个书简湖的大祸事,而顾璨正是罪魁祸首之一。 青峡岛上虽然是刘志茂一家独大,但是也有几个附庸小门派,除此之外,刘志茂还盛情邀请了一些臭味相投的客卿供奉,终年享乐,可一旦出手,必然斩草除根。至于附近几座岛屿的岛主,也是一拨正邪不定的狠辣货色,全是硬生生杀出血路的野修散修。 顾璨身边还跟着他的娘亲,是个资质平平、无法修行的寻常妇人,但是生得委实诱人,于是刘志茂的客卿当中就有人起了花花心思,想要收她做通房。那名尖嘴猴腮的年老客卿战力极强,百余年经营拉拢,隐约之间自成山头,便是刘志茂都要忍让三分。 一天借着酒劲,此人大步闯入妇人所在的宅院,一脚踹开大门,入了屋子,扛起妇人就要回家云雨快活一番,肆意大笑,无人胆敢阻拦。那会儿,刘志茂的大弟子刚好找了个由头将顾璨支开,骗到了青峡岛后山,说是要在瀑布处代师授艺,传授给他一门秘不外传的道家高深口诀。结果当老客卿扛着妇人返回豪宅大院,正要生吞活剥了她的那一刻,不仅仅是老客卿,甚至不光是青峡岛,整个书简湖的大练气士都察觉到了异样。一时间湖水翻腾,大浪拍天,气机紊乱,骇人至极。以至于两名闭关已久的九境修士都不得不破关而出,去查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敢不惜犯众怒兴风作浪,扰乱书简湖浑厚异常的山水大气运。然后所有练气士都目瞪口呆地望向青峡岛,心神震撼。 一条浑身龙气的蛟龙之属从青峡岛附近缓缓抬起一颗巨大头颅,死死凝视着某座宅院。青峡岛山顶,满脸戾气的顾璨与他应该尊称一声“二师姐”的女子并肩而立。 顾璨眼神充满了恨意,望向那条头一次浮出水面的恐怖蛟龙,发号施令:“小泥鳅!吃吃吃,把他们全部吃了!一个都不要留,一个都不要逃了!我娘亲要是受了丁点儿委屈,我就打死你!” 然后那天,连同老客卿在内,一栋豪宅大院里的百余人全部被那条土黄色的蛟龙给吞入腹中。堂堂九境大修士的老客卿一开始还不信邪,在府邸上空与那条庞然大物一番拼死抵御,法宝尽出,竟是无法撼动那条畜生丝毫,只惹来更加暴躁的杀意,最后,它整个身躯跃出湖面,掠向天空,将那名试图逃窜的老客卿身躯一口咬断,那一双比灯笼还要大的冰冷眼眸之中,散发出近似人类的促狭笑意。 顾璨在山巅狞笑:“好好好!小泥鳅,再去将那个王八蛋大师兄吃了,谁敢拦你,一并吃掉!” 哪怕是给顾璨通风报信的女子,如今站在他身边,也感到了一阵寒意——她被小师弟的杀性给结结实实地吓到了。 刘志茂突然出现在山巅,和颜悦色道:“你的大师兄虽然有错,但是师父会好好责罚他的,你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顾璨笑了:“师父,你要么打死我,然后由着小泥鳅在这里胡闹,要么就少个徒弟。师父你老人家有弟子几十个,差一个不算什么嘛,以后有我帮着师父扬名立万,莫说是死了个大师兄,便是二师姐一起没了,也不重要嘛。”笑容灿烂的孩子高高扬起脑袋,直直地跟老人对视,“师父,你说呢?” 刘志茂脸色阴沉不定,最后蓦然哈哈大笑,慈祥地摸了摸顾璨的脑袋:“你这孩子,有师父当年的风采,好,很好。” 顾璨笑得眯起眼:“放心,师父,你以后要想杀谁,我是你的关门弟子,肯定都听你的。反正小泥鳅也喜欢吃人,尤其是山上的神仙,吃起来特别补,小泥鳅高兴得很呢。唉,小泥鳅也真是的,出了家乡就长得这么快,就连师父你老人家的那只大白碗也住不下了,只能放养在大湖里。师父,你还有没有更大的碗啊?” 刘志茂笑着摇头,顾璨也呵呵乖巧笑着,唯独那个二师姐,毛骨悚然。 被顾璨昵称为小泥鳅的庞然大物随后又将苦苦哀求的青峡岛大师兄吃掉,巨大身躯在岛上犁出一道道沟壑,摇摇摆摆返回书简湖。 那一晚,顾璨陪着心惊胆战的妇人一起在院子里赏月。他吃着月饼,含糊不清道:“娘,别怕啊,以后没人敢欺负你的。” 妇人环顾四周,然后低敛眉眼,将孩子搂过抱在怀中,压低嗓音道:“璨璨,以后跟你的小泥鳅说话别那么凶。” 顾璨依偎在娘亲温暖的怀抱里,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没那么重的戾气,才略微像个正常孩子。他咧嘴笑道:“放心,小泥鳅跟我心意相通,我对它的好,它晓得的,我们关系好着呢,就算是姓刘的……” 妇人赶紧伸手捂住他嘴巴,一手拿起月饼,柔声道:“吃月饼,少说话。” 顾璨拍了拍肚子:“娘亲,真吃不下啦,我又不是小泥鳅,整天就想着吃吃吃,跟个大饭桶似的。” 妇人柔柔笑着,轻轻抚摸孩子的脑袋,抬头望着月色,眼眶有些湿润:“璨璨长大啦,能够保护娘亲啦。” 顾璨突然有些委屈,噘起嘴巴,自言自语道:“陈平安,我就说嘛,小镇里和小镇外,除了你,都是坏人,你还不信!” 顾璨挣脱开妇人的怀抱,跳到地上,双手环胸,老气横秋道:“娘亲,我可是答应过陈平安,要给他找十七八个稚圭那种模样的女子,下次他来青峡岛,我就一起送给他。娘亲,你说好不好?” 想起那个泥瓶巷少年,心底既有愧疚又有暖意的妇人掩嘴娇笑,妩媚动人:“好好好,你高兴就好。” 顾璨一下子变得病恹恹的,没了先前的气势:“娘亲,如果陈平安非但没有高兴,反而生气,我咋办啊?” 妇人打趣道:“哟,我家璨璨还有怕的人啊?” 顾璨红着脸,哼哼道:“我可不怕陈平安,我……”说到这里,到底还是孩子的顾璨一下子红了眼睛,低着头,“就是觉得陈平安在的话,才不会让人欺负我们……我就是想陈平安了,他什么都会帮着我的,天底下就只有陈平安是好人……” 妇人不知如何安慰儿子,因为她自己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月儿弯弯照九洲,几家欢喜几家愁。 天下牌坊集大成者,颍阴陈氏是也,以至于天下儒家将“醇儒”二字单单给了颍阴陈氏。这支由中土神洲迁往南婆娑洲的氏族,在当初那场浩浩荡荡的衣冠四渡中其实并不瞩目,因为它只是中土神洲“义门陈氏”的八支之一,而且枝叶最少。 这一切,等到颍阴陈氏扎根南婆娑洲,尤其是当那位两袖清风、肩挑日月的老祖横空出世后,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座学宫,一座书院,全部建造在颍阴陈氏的家族土地之上。一座座牌坊楼,随着一代代颍阴陈氏子弟的建功立业、著书立言,得以连绵不绝地矗立起来。所以每一位来此的客人,必然要首先经过那条布满牌坊楼的道路。无一例外,面对这份辉煌家业,他们都会感到震撼,甚至是自卑。相对地,就是颍阴陈氏子弟的自豪,自豪到哪怕老祖宗亲口传下,他读书读出来的那轮肩头大日给人借走百年,仍是无一人觉得丢人。 一名家乡远在东宝瓶洲的高大少年就在此求学,是家族嫡女陈对亲自带来的。家族上下没有人嘲笑少年的贫寒出身,也没有人因为少年天赋异禀而刻意热情,从头到尾,他们都心平气和,对少年以礼相待,这让少年心安了几分。 少年就是刘羡阳,那个曾经对着最要好的朋友扬言一定不要死在家乡那么小个地方的阳光少年。他离开家乡后,果真很快就看到了好像比天还要高的大山;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上,有无数长有翅膀的五彩飞鱼在翱翔;各种精怪出没在云海之中,甚至还有浩浩荡荡的御剑仙人在空中潇洒远游。 他一开始不是没有担心,担心这个什么颍阴陈氏跟清风城许氏、正阳山搬山猿一样,暗中垂涎他的那部剑经,那部能够让他醒也练剑、梦也练剑的奇怪剑经。但是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当他踏足陈氏家族后,一名气度儒雅的老人——据说是颍阴陈氏的掌宝老祖——一口气送给他一把用青神山神霄竹打造而成的折扇、一只品相极高的吃墨鱼,还有一缕翻书风。神霄竹珍稀至极,是最好的打鬼鞭材料之一,只要是世间生长于地下的精怪鬼魅,全都畏惧神霄竹制成的法器。吃墨鱼被世族仙家饲养在笔洗之中,以吃墨汁为生,百年后背脊会生出一条金丝线,五百年后有望成为墨龙,继而成为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墨宝”,几乎所有书香门第都会豢养此物。但是吃墨鱼对墨汁的要求极高,否则宁可饿死也不愿迁就。至于翻书风,刘羡阳清楚记得,当时哪怕是眼高于顶的家族嫡女陈对在看到那缕清风后也大为意外,甚至还有些淡淡的嫉妒。 对于这些,刘羡阳当然很喜欢,但是远远谈不上欣喜若狂。他知道自己的立足之本还是那部剑经,所以每天除了按时去陈氏学塾听课,就是待在宅院内修行剑法。既然见过了高山和大水,下一步,他就想要靠自己的本事,御剑越过大山之巅,走到大水尽头!总有一天,他会再见到那个姓陈的家伙,可以跟他吹嘘外边的天大地大。 刘羡阳有时候又有些担心,如果某天自己回到了那座小镇,陈平安会不会已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庄稼汉,早已娶妻生子?他当然不会这样就不认他这个兄弟,但是很怕那个时候,两人可能坐在青牛背上聊过了儿时的糗事就没话说了。 当时他故意走得很匆忙,避开了陈平安,因为害怕自己在分别的时候会不争气地流眼泪,给陈对这些外人笑话,会瞧不起他刘羡阳。而一些想说的心里话也是服输的话,他当时还是有些别扭的,所以到最后什么都没有说。现在他很后悔,他应该大大方方告诉陈平安,除了烧瓷一事不如他,其余他教给陈平安的乱七八糟的事情,每一件陈平安最后都比他做得更好。 刘羡阳有空的时候,会在颍阴陈氏的地盘上到处走走。经过一座座牌坊楼,走到一条大江之畔,在一处类似青牛背的石崖上坐着独自发呆,一坐就能用上半天光景,这对于发奋练剑的高大少年而言,实在是很奢侈的一件事。 这天暮色里,刘羡阳又枯坐了两个时辰,猛然回神后,打算起身返回。返程还有十数里路要走,而且方圆千里之内,如果没有意外,不许任何人御风凌空。 将相公卿需要下马而行,这条雷打不动的陈氏规矩已经传承了千年之久。 刘羡阳刚站起身,就发现一名身材消瘦的白发儒士缓缓走上石崖。刘羡阳作揖行礼,看不出是否是君子、贤人身份的老儒生站定后笑着还礼。若是在南婆娑洲别的地方,君子、贤人那是相当稀罕的存在,可在这人才辈出的颍阴陈氏,若是没有一个贤人之身,简直就要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 老儒生站在刘羡阳身旁,望着大江滚滚而流,轻轻跺脚踩在石崖上,笑着开口道:“知道这块石崖的名字吗?” 刘羡阳只得停下脚步,摇头道:“不知。” 老儒生笑道:“书上记载,颍阴陈氏江崖有石,状甚怪,名为山鬼。曾经有一位诗仙在此吟过诗词,只可惜没有流传开来,实为憾事。‘一杯谁举?笑我醉呼君,崔嵬未起,山鸟覆杯去。四更山鬼吹灯啸,惊倒世间儿女……’” 老儒生自顾自吟诵着那篇不曾传世的诗词,满脸惆怅,充满了缅怀意味:“‘神交心许,待万里携君,鞭笞鸾凤,诵我远游赋。’其实这篇诗词,在那位诗仙的众多诗篇当中算不得上乘,可是我当时就站在你那里,诗仙就站在我这里。我那会儿年纪小嘛,听过之后,就觉得真是好,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觉得好。” 刘羡阳可没听出什么好坏,又不愿坏了老儒生的兴致,只好沉默。 偏偏老儒生转头笑问道:“你觉得如何?” 刘羡阳只好老实回答:“不知道。” 老儒生笑着点头,刘羡阳继续沉默。 老儒生又问:“你是在这里求学吧?觉得氛围如何?” 刘羡阳想了想:“很好。” 老儒生还是问:“好在哪里?” 刘羡阳有些无奈,敷衍道:“什么都好。” 老儒生开怀大笑。刘羡阳看了眼天色,真得回去了,刚要行礼告别,老儒生像是个天底下最喜欢问问题的人,又问道:“我看你是练剑之人,那么练剑可有疑惑之处?” 刘羡阳倒是没怎么害怕和猜疑,毕竟这里是颍阴陈氏的地盘,但是交浅言深是忌讳,这个他当然懂得,所以笑着摇头:“不曾有。” 老儒生微笑道:“善。”他有些感慨。自己作为不计其数的亚圣门生之一,说此言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个家伙如今把这个字当作口头禅,那真就有点荒诞不经了,偏偏说得好像比自己还顺溜。 老儒生目送刘羡阳告辞离去,收回视线后,望向江水,两袖有清风,微微扶摇。 也曾是翩翩少年郎,也曾仗剑远游他乡。 夜幕降临,月牙挂枝头,老儒生肩头亦有一轮小小的明月。 老儒生姓陈,名淳安。 一堵高耸入云的城墙之中,一个以剑气刻就的大字,它的一横就是一条宽敞大道。 在这条“道路”上,燃着一堆熊熊篝火,围着的六个年轻人,最大的也不过才及冠之年。这六人无一例外,全部是剑修。 火光映照出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其中最出彩的是一男一女,男子正是岁数最大的及冠青年,一身血迹斑斑的长衫却给人素洁之感,虽然算不得英俊非凡,但是干干净净的温厚气质配上几乎凝如实质的满身剑气,让人倍觉惊艳。少女英气勃勃,眉如狭刀,锋芒毕露。她盘腿而坐,横剑在膝,单手托着腮帮,眺望高墙以南,眼神凌厉。 双方大战暂且告一段落,下一场攻守必然会更加惨烈。 另一名胖剑修有一张圆嘟嘟的脸庞,笑起来双眼就会眯成一条缝,看似人畜无害,但杀气数他最浓。他喝着烈酒,随手递给身旁的独臂少女后,抹嘴笑道:“如果不是阿良丢过来的六把剑,咱们这次未必活得下来。嘿嘿,下次便是阿良要我暖被窝,小爷我也洗干净屁股答应下来!”他重重拍了一下腰间佩剑,剑身篆刻有二字剑名——紫电。出剑之时,紫电萦绕,锐利无匹,极为不凡。 胖子身边那个神色木讷的独臂少女默然喝酒,身姿纤细,却背着一把宽厚巨大的剑,名为“镇嶽”。年纪最长的那位,则选择了让他一见钟情的“浩然气”。 独臂少女又将酒壶抛给坐在对面的少年,他脸色黝黑,满脸疤痕,悬佩着“红妆”剑——不仅名字秀气,剑身也漂亮。少年接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口,又喝了一大口,马上被一个面容俊美的少年骂道:“姓董的,给你祖宗留点行不行?” 董姓少年还犟上了,打算喝第三口,俊美少年气得就要打赏他一记老拳。他是唯一一个拥有两把佩剑的家伙,一把叫“经书”,一把叫“云纹”,一同叠放在大腿上,只是云纹剑好像失去了剑鞘。 董姓少年抬起胳膊,可还是被一拳砸中,身体摇晃,洒了满脸酒水。他一下子就凶性爆发,转头怒目而视。俊美少年亦是针锋相对:“怎么,想要干架?!他娘的要不是你废物,小蛐蛐会为了你死在南边?” 董姓少年瞬间红了眼睛,气得嘴唇铁青。 眉如狭刀的少女轻喝道:“都闭嘴!” 当她出声后,董姓少年和俊美少年都不再惹事,前者还默默将酒壶递给后者。 少女站起身,冷声道:“‘云纹’和酒壶一起给我。”俊美少年悻悻然递过去。 少女走到“道路”边缘,下边就是万丈悬崖,罡风猛烈,充斥于天地之间的紊乱剑气、凶悍剑意更是无处不在。而且在这个仁义道德没半点用的蛮荒天下,空中悬挂着三个月亮,有圆月,有半月,还有月牙。 所以说,在这里,道理是讲不通的,一切只靠手中剑! 少女一手持无鞘长剑,一手抬臂提着酒壶,壶口朝下,浇在那把长剑身上,轻声道:“小蛐蛐,喝酒了。” 少女身后五人,几乎同时在心中默念道:小蛐蛐,喝酒! 俊美少年伤感过后,很快就驱散心头愁绪。在这里,只要战事一起,哪天不死人?!他试探性问道:“宁姚,先前咱们一人一把剑,六个人刚刚好。如今小蛐蛐走了,你要不要拿着那把云纹剑?” “不用。”宁姚将手中饮过酒的长剑抛还给俊美少年,面朝南方。 一路往南,就驻扎着蝗群一般的妖族大军,很快就会对这堵高墙展开下一轮攻势。 宁姚突然想起一件事,破天荒笑了起来。 “你好,我爹姓陈,我娘也姓陈,所以……我叫陈平安!” 哈,这个笨蛋。 沾魏檗的光,陈平安住在了一处尽显豪奢的地方,雕梁画栋,房间之多,装饰之精,让陈平安觉得皇帝老爷住的地儿也不过如此。 除此之外,鲲船还安排了两名婢女,名为春水、秋实,是孪生姐妹,有着相似的容颜,只不过一个体态丰腴,一个纤细苗条,她们负责伺候贵客陈平安的衣食住行,低眉顺眼,言语轻柔,让陈平安十分不适。陈平安哪里消受得起这份美人恩,仍是事事自理,不管两名少女如何劝说,还是坚持己见。夜幕降临,陈平安讨要了洗脚盆,将布满老茧的双脚放入滚烫的热水当中,两名少女就站在不远处,眼神幽怨。陈平安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好说歹说才劝服她们去外边屋子休息。 两名少女坐在外屋,凑近脑袋,轻轻柔柔地叽叽喳喳,用家乡方言软软糯糯说着闺房话,当陈平安的脚步声响起,她俩立即站起身,恭敬肃立,等待吩咐。瞥见少年还是踩着那双草鞋,哪怕在屋内仍是不愿摘下背后剑匣,她俩眼角余光微微交汇,嘴角都有些笑意,有趣而已,可不敢讥讽。再说了,这艘打醮山鲲船每年载人载物跨越三洲,往返一趟,两名少女作为天字房的头等丫鬟,见多了奇奇怪怪的练气士老爷,她们甚至会觉得少年容貌的大骊贵客说不定已是四五十岁的年龄了,这在山上实在太常见。出门远游,瞧着年纪越小的角色越要小心,千万别轻易挑衅。 秋实端起洗脚盆出门倒水,春水笑着询问陈平安是否去听琴,今夜鲲船有一位师门与打醮山世代交好的黄粱阁仙子会应邀抚琴,天字房的贵客无须花钱便能去往单独厢房。陈平安当下还背着那把阮邛铸造的“降妖”,当然不愿抛头露面,婉言拒绝,这让春水有些失落。毕竟,若是贵客陈平安愿意动身,哪怕附庸风雅也好,她和妹妹秋实可就能够顺势“洗耳”了,她俩是真的喜欢那仙子的琴曲。 北俱芦洲黄粱阁多是女修士,几乎人人擅长琴棋书画茶,将某一门手艺钻研到精绝境界的仙子就会获得“明目”“清心”“洗耳”等等美誉。鲲船上这位仙子的琴声便能“洗耳”,一是赞誉她手底下流泻而出的琴声悦耳动听;二是“洗耳”一事货真价实,琴声入耳,确实可以洗涤耳部窍穴的陈年积垢。 春水与秋实涉足修行已经七年,受限于资质平平,如今只是二境练气士,甚至不算打醮山的记名弟子,所以哪怕琴声“洗耳”效果微小,两名少女仍是不愿错过一丝积攒修为的机会。陈平安不知其中关节,或者说以他的谨慎性格,即便知道了实情,多半也不会去。他一个连古琴都没见过的纯粹武夫,又有重宝在身,哪敢招摇过市。 两名少女什么事都不用做,但是又需要住在这间天字房的一间厢房里,于是三个人就这么面面相觑。陈平安越发羡慕魏檗,若是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双方一定谈笑风生,哪里会有如此尴尬的氛围。 其实春水、秋实并不尴尬,反而觉得新奇,毕竟眼前少年这种客人还是少见。以往客人也有怪的,但属于那种性情乖张冷僻的怪,比如有客人怪到需要自己去打扫每个房屋的死角,栋梁也擦拭,床底也擦拭,忙忙碌碌,还不愿意她们帮忙,好像有一点儿灰尘就会落在心坎上。还有客人很怕黑,会自己从方寸物里掏出一颗颗硕大鲛珠,桌上也摆,床上也放,光线亮得刺眼。更有干枯老叟,带着一群臭气熏天的干尸。干尸俱是妇人,偏偏个个穿红戴绿,涂抹脂粉,行动自如,只是不会说话,场景无比瘆人,吓得她俩一晚上没敢闭眼睡觉,生怕一个不留神,天亮时分自己就成了干尸之一。 陈平安总觉得干瞪眼不是事儿,又不好当着外人的面练习剑炉立桩,只好硬着头皮率先打破沉默,用并不流利的东宝瓶洲雅言问道:“春水姑娘、秋实姑娘,你们打醮山在北俱芦洲哪里?” 一打开话匣子,陈平安就发现气氛融洽了许多,因为那两名少女仿佛天生就擅长闲聊,之后几乎轮不到他插嘴,只需要竖耳聆听就行了。陈平安客气邀请她们拿瓜果解渴,她们都红着脸答应了,一个低头侧脸吃着,另外一个便给陈平安解释打醮山;一个说累了,另外一个便接上话头,让陈平安听得津津有味。 原来打醮山是北俱芦洲的本土大派,位于西南方,此前因并无上五境大练气士坐镇长达两甲子光阴,按照规矩,自己摘掉了“宗”字头衔,从打醮宗降为祖师开山时的打醮山。但是打醮山祖上是真正阔过的,巅峰时期曾经有两位上五境神仙,呼风唤雨,名动一洲。虽然宗门中兴的两位祖师爷都是上五境第一境的玉璞境修士,但不管如何,一宗两玉璞,仍是极为光耀的存在。 两名少女虽然不算正宗打醮山弟子,却有着极强的荣誉感,跟陈平安说了许多宗门祖师的传奇事迹:有人在跨洲航程中遇上成群结队的深海凶兽,力战退之,剑光灿烂,胜过了海上明月。还有人最擅长雷法,从西南一路远游至北俱芦洲的东北边境,赢得了“神霄天君”的绰号,斩妖除魔无数,至今北俱芦洲还有无数百姓感恩,家中供有功德牌位,代代香火不断。 这些光辉事迹,陈平安听过就算了,略有神往而已,并不深思,但是对于“玉璞境”这个说法很感兴趣,忍不住开口询问。因为宗门出现过上五境,春水哪怕只是二境练气士仍是晓得诸多事情,她便说了些自己知道的内容,说那传说中的玉璞境可谓练气大成,返璞归真,身躯体魄趋于圆满,浑如金玉之资,无须法宝傍身,天然能够水火不惧、邪祟不侵,正常情况下,寿命从五百年到一千年不等,故而人间的王朝更迭、山河变色,对玉璞境修士而言,实在很难提起兴趣。 春水说到这里,吃完一颗翠绿瓜果的秋实不小心打了个饱嗝,脸色微红,羞赧难当。为了将功补过,秋实赶紧接着为陈平安解释:“陈公子,奴婢还听人说起,跻身上五境之后,练气士已经不用担心离开洞天福地后会被天地间的污浊之气以江河倒灌的方式侵蚀体魄,自身灵气的累积逐渐达到一个瓶颈,所以在山上还是山下修行已经区别不大,远比第十境元婴境修士的‘不动如山’要更为灵活随意。”说到这里,秋实眼神痴迷,“世间所有女练气士最希望跻身这个境界啦,因为只要到了第十一境,就能够拥有一次改变,或者说美化原貌的机会,并且保证‘不坏气数’。所以许多第十境的女修,哪怕本是白发苍苍的老妪,都可以重返年轻,而且之后青春常驻,容颜至死不变。” 陈平安好奇问道:“为什么老百姓忌讳破相,玉璞境就可以保证‘不坏气数’?” 秋实无言以对。她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上五境的风光哪里是她一个二境练气士能够知道的。春水心思更加细腻,也更愿意多想一个为什么,便笑道:“陈公子,真相如何,奴婢不敢断言,但是奴婢有些想法,说出来仅供公子参考。世俗凡人,打从娘胎起就成为‘定式’的面相,确实涉及一个人的气数,所以山底下俗世的老百姓忌讳破相,并非没有理由。但是练气士的破相,在跻身中五境后,其实就已经不太容易出现了。至于玉璞境为何能够改变面相而不破坏气数命理,奴婢觉得是……” 她伸出双手,在桌上做了一个搭建房屋的姿势:“奴婢和秋实这样的下五境修士,练气就像搭建屋子,只有一两根栋梁。万事才开头,若是‘破相’了,就等于是断了一根梁柱,房屋倒塌都有可能。”她又做了一个波浪阵阵的手势,“可是中五境和上五境的神仙们,他们已经建成了一座牢固的房子,甚至是如人间皇宫一般的建筑群,那么一次破相,即便断了几根房屋栋梁,想必也是影响不大的。而玉璞境女练气士改变容颜,可能就像是翻修了一遍建筑外貌,或者像是在屋顶覆盖上一层崭新的琉璃瓦,便更加漂亮了。奴婢这么说,陈公子能够理解吗?” 陈平安点头道:“说得通。” 春水微微羞赧:“这些只是奴婢的胡思乱想,让公子笑话了。” 陈平安笑道:“我觉得很有道理。” 秋实眨着眼眸,满脸遗憾道:“可是玉璞境的老神仙,奴婢和姐姐这辈子都没能见着一回呢,哪怕是远远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过。” 春水眼神微微深沉:“不见才好。别说是上五境的神仙,哪怕是中五境的,一旦打起架来,比凡夫俗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秋实嘟起嘴:“远远看一眼就好嘛。” 春水无奈道:“咱们的眼力就那么点,总远不过上五境神仙的法宝吧?一不小心,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烟消云散的。” 陈平安对此没有插话,人各有喜好憧憬,而且关系不熟,没必要指手画脚。 鲲船的船头突然有人猛然间张大嘴巴,伸手指向天下极西方向,回过神后,赶紧招呼同伴们,竭力嚷嚷道:“快看快看!” 浩然天下的天幕被强行破开一个不知大小的窟窿,有东西坠落,像是被人一拳从天上打了下来。虽然下坠速度极快,但因为天幕穹顶距离陆地实在太远,所以只要无意间望向那边的人,都可以发现这惊世骇俗的壮观一幕,就像一颗彗星拖曳着璀璨的雪亮长尾,急速冲向人间大地。 整条鲲船都轰动了,以至于秋实跑出去一问之后,回到屋子就火急火燎告诉陈平安,赶紧去天字房自带的观景台看看,千万不可以错过。陈平安便带着春水、秋实穿过书房,推门来到外边的观景台,果然看到了遥远西方那抹无比耀眼夺目的坠落流星。 天幕破开处,有一个洪亮嗓音带着无比畅快之意重重响起,缓缓传遍人间练气士的心湖:“阿良,贫道这一拳如何?!” 这些话,你们浩然天下想听也得听,不想听也得听。真是霸气。 相信这一刻,世上无数练气士、妖魔鬼怪和山水神祇都会仰起脖子扭向西边,震惊于说话之人的道法之高、拳力之强。 陈平安同样张大了嘴巴:怎么,阿良你给人打下来了? 那抹流星在西边某大洲的大地上撞出一个巨大的深坑,然后又反弹到几乎与中土神洲的大岳穗山等高的地方。那个身影在空中顶点处停了停,像是在寻觅方向,最终一闪而逝,天地之间几乎无人能够捕捉其身影。而屈指可数的有实力跟踪身影之人则无一例外,对此见怪不怪,全都懒得计较了,最多是在默默推衍天机变数。 陈平安喃喃道:“这一拳,有点……猛啊……” 结果有人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气急败坏道:“猛个屁猛!” 陈平安转过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只是没有斗笠了。 陈平安呆呆看着这个男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春水、秋实吓了一大跳,一时间有些恼火此人的不讲规矩,太胡来了。 鲲船就是一个“小天地”,是有自己的规矩的,比如不可私斗,若有纠纷,必须通报鲲船执事;不可擅自运用术法神通;若有凡夫俗子登船,不可随意欺辱,等等。条条框框,称得上是繁文缛节。只不过有实力购置鲲船进行跨洲商贸的门派,无一例外,都是名列前茅的山上势力,每艘渡船一般都安排有高阶修士和纯粹武夫,同时雇用大批擅长搏杀的散修,这才是重中之重。归根结底,规矩是死的,拳头是活的。因此,各条廊道之中,墙壁上有装饰模样的粉绿树枝,上面栖息有一种名为光阴蝉的灵物,日夜不眠,能够将捕获景象储藏起来,极其细微的气机涟漪都逃不过它们的感知。若是光阴蝉被人打死,会发出刺耳的凄切蝉鸣,所以鲲船用它监督毛贼小偷。要知道,练气士当中也是鱼龙混杂,况且修行一事,心湖涟漪被无穷扩大,若是野修散修没有上乘正统的法诀凝神静心,往往会善恶皆极端,只凭喜好肆意行事。再加上修行本就是一个无底洞,金山银山也要掏空,人无横财不富,再来一个富贵险中求,自然不缺人心鬼蜮。 陈平安嘿了一声,开心笑了起来。 来人正是阿良。他风尘仆仆,光着脚,袖子卷起,神色有些疲惫,但是眼神熠熠,斗志昂扬。这跟当时牵着毛驴、腰佩竹刀的男人很不一样,那会儿自称阿良的男人吊儿郎当,说着不着调的言语,总给人喜欢吹牛、靠不住的无赖感觉。而此时此刻,他没了行走江湖的斗笠,没了银白色养剑葫,甚至连竹刀都没有了。 二境的时候,陈平安看不出阿良的深浅,甚至会觉得朱河和阿良都能过过招。但是从二境到三境,只是纯粹武夫的一境之差,再来看阿良,陈平安觉得眼前的阿良比起竹楼内气势惊人的崔瀺爷爷只强不弱,但是阿良强出多少,陈平安仍然看不出来。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能够这么快就再次看到阿良,陈平安笑得……很想喝酒了。 阿良站在视野开阔的观景台上,瞧见了春水、秋实这一双孪生姐妹,眼睛一亮,立即斜靠栏杆,摆出一个自认潇洒绝伦的姿势,伸手按住额头,然后往上一抹,捋了捋头发:“姑娘们,你们好,我叫阿良,是一名剑客。” 春水性情沉稳,一言不发。秋实却是泼辣一些的脾气,皱着眉头问道:“我不管你是谁,这艘鲲船除非在云海之中遇见突发状况,否则不允许任何乘客使用术法,更不允许擅自闯入别人房间!还阿良呢,怎的,你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那个大神仙呀?如果真是,你答不答应收我为徒?我求你啊。” 阿良坏笑道:“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真没收过一个真正的弟子,没办法,剑术高了点,确实容易让人自惭形秽,连跟我拜师学艺的心思都生不出来。小姑娘,你是头一个这么直接开口的,我喜欢!” 秋实刚要出言讥讽,被姐姐春水轻轻握住胳膊。秋实到底是调教有序的天字房婢女,虽然气恼眼前男子的不守规矩和满嘴油滑,还是硬生生止住了跑到嘴边的话语。春水比起秋实要心思缜密许多,眼前男子好歹是贵客陈平安的朋友,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规矩一事,她们打醮山鲲船当然要讲,但绝不会讲得生硬刻板,否则打醮山这笔油水十足的生意早就给别家抢走了。出门在外,和气生财,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春水先望向陈平安,笑问道:“公子,这位……阿良是你朋友吧?是住在鲲船别处房间的客人吗?”说到阿良的时候,春水心里也有些别扭。至于说此阿良就是彼阿良,她打死都不信。这就像满是鸡粪狗屎的市井巷弄来了个与一洲首富同名的家伙,谁会觉得他是那个高不可攀的首富? 陈平安只说阿良是他朋友,发现春水还在等待另外一个关键问题的答案,灵光一闪,笑道:“他跟我们大骊北岳正神魏檗也是朋友。” 两名少女顿时豁然开朗,春水拉着秋实施了个婀娜多姿的万福,一起告辞去往正厅,把观景台让给陈平安和那个不速之客。 秋实在跨出书房门槛后轻声问道:“姐,要不要知会马管事一声?” 春水摇头道:“不用。别画蛇添足,如果马管事觉得这份关系可以运作,肯定会大张旗鼓。那个男人如果真是大骊北岳正神的朋友,跟船主老爷可能会相谈甚欢,但是多半会嫌弃咱俩不懂事。你想啊,谁喜欢背后嚼舌头的人?” 秋实听出了言外之意,闷闷道:“姐,你是不是想离开打醮山啊?” 春水眼神温柔,笑着拧了拧妹妹的精致耳垂:“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以后自己出息了,才可以多报答一些宗门的养育之恩,否则成天给奇奇怪怪的人端茶送水、叠被洗衣,总归不是个事。难道你忘了,我们也是练气士啊。” 秋实满脸发愁,趴在桌子上,哀叹一声:“姐,反正我听你的,我懒得想那么多。” 观景台上,陈平安问阿良:“跟人打架呢?” 阿良嗯了一声:“对啊,一个臭不要脸的家伙,是道教里头除了道祖外最能打的一只老王八。我呸,仗着天时地利和护身法器而已。没事,我这就回去还他一拳!” 陈平安积攒了一肚子的心里话全部被吓了回去。 阿良走到栏杆旁,打量了一番陈平安,啧啧道:“小子,这才几天没见面,都快有我阿良千分之一的风采了!可以的可以的,厉害的厉害的!” 陈平安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容易憋了一句客气话:“有空常下来玩啊。” 阿良吃瘪,没好气道:“你大爷啊……”没你小子这么不看好我阿良的。咋的,在你心目中,我阿良就只有挨打的份?你是不知道那个身穿羽衣的臭牛鼻子老道,先前被我一拳打得撞死无数头化外天魔。 只是这些内幕,阿良没好意思说,毕竟当下一拳是输了,他阿良可不是那个老秀才,没脸皮说这些有的没的。一切等他打赢了对手再说!到时候就只跟这小子说一句:想当年我打得一个掌教老道屁滚尿流,陈平安,真不骗你,我阿良从不吹牛。 话说回来,那个臭不要脸还真笑纳了“真无敌”称号的道祖二弟子,他阿良看不惯归看不惯,打起架来,那是真挑不出毛病,看他阿良没带剑,就也舍弃了那把四大仙剑之一的神兵利器,两人就纯粹以拳头和道法过招,在青冥天下的更高处,一边相互打架,一边斩杀天魔,确实痛快!迟早有一天,他要打得那臭牛鼻子老道自认“真有敌”才行。 阿良瞥见陈平安腰间的朱红酒葫芦,哈哈笑道:“哟,如今还会喝酒啦?” 陈平安点了点头:“还是不太能喝,每次只能喝一点。” 阿良瞥了眼天上:“陈平安,咱们还能聊一会儿,你挑重要的说。” 陈平安大致说了近况,阿良伸出大拇指:“既然如此,就放心南下,这趟江湖,好好走着。赶紧变得更强,将来来天上玩。人间很好,但天上强敌如林,也很精彩的!” 陈平安有些愧疚:“阿良,我虽然背着剑,可还没开始正式练剑。” 阿良咧嘴笑道:“练拳到了极致,就等于是在练剑,莫着急!” 陈平安欲言又止,阿良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这么想,石拱桥老剑条一事,最早确实是齐静春捎了消息给我,但是之后他又反悔,说另外选了一个比我更合适的人。我倒是不生气,齐静春什么脾气,天底下我最清楚。但就算不生气,我还是会奇怪啊,是何方神圣,能够让齐静春这个榆木疙瘩开了窍?所以才有了后边我们那次相逢。事后我也就释然了,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恐怕就算我走到了你们小镇那座石拱桥,她也不一定会选我。当时在小山坡上,我跟你说了‘囊中之物’四个字,是我阿良吹牛皮了!” 陈平安呆呆的:阿良也会吹牛? 阿良笑得眯起眼,整张脸庞都挤在一起,像是把一团和煦阳光折叠了起来,开怀大笑道:“怎么,还不允许我吹一次牛啊?就像这次我给人一拳打落人间,丢不丢人?丢死人了!但我阿良还不是来见你陈平安了,为啥?” 陈平安一头雾水:“为啥?” 阿良指了指天上:“真正的强者不在于什么无敌,而在于活着,输得再惨都别死了,而是每次都能够站起来,再次愤然出拳出剑!” 阿良指了指南方,笑呵呵道:“过了臭牛鼻子老道的倒悬山,在剑气长城那边,我阿良砥砺剑道很多年,你以为次次都风光无限,所向披靡吗?绝对不是的,给人撵得比丧家之犬都不如的次数多了去了!当然了,单对单厮杀,我阿良不惧天下任何人,但扛不住那些个大妖臭不要脸地围殴老子呀,我就该跑跑,该骂骂,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了,然后偷偷杀回去,摘了头颅,扬长而去,把大妖脑袋往长城那帮小兔崽子面前一丢,都不用我阿良说什么,一个个就已经嗷嗷叫了。你是不晓得那边的大姑娘小媳妇,那眼神能吃人哇!我怪难为情的……” 陈平安忍不住拆台道:“之前的,我都信。但是最后这个,我是不太信的。” 阿良尴尬道:“看破不说破嘛。” 一时间,有些沉默。 阿良抬头望向西边天幕破开的大洞,那里正在缓缓合拢。 陈平安突然高声问道:“阿良,喝不喝酒?!” 阿良愣了愣,哈哈笑道:“先欠着!哪天等你走到了剑气长城,如果有兔崽子拿这桩糗事笑话我,你记得告诉他阿良保证很快就会一拳打得那道老二整个人砸入青冥天下!” 他轻喝一声:“去也!”鲲船剧震,缓缓下沉十数丈才好不容易止住下降势头。 上空传出一阵轰隆隆声响,然后那抹虹光上升到了鲲船练气士都望不见的顶点,爆发出一阵声势更加惊人的炸裂声,以至于数百里云海全部粉碎一空。阿良就这么彻底消失,下一刻出现在了东宝瓶洲与中土神洲的海域上空,又一次巨响,便一鼓作气掠过了中土神洲的东海之滨以及那座巍峨通天的穗山,盘腿坐于虚空之中的金甲神灵睁开了眼。路过黄河小洞天外的彩云间白帝城时,有一个魔道巨擘立于城头,望向一闪而过的身影。如此反复,在天幕并拢的前一刻,阿良来而复去,就此破空而去。 陈平安站在观景台上,久久不愿挪步。 阿良无敌不无敌暂且不好说,潇洒是真潇洒。 他收回视线,摘下名为姜壶的养剑葫,轻轻喝了口酒,不由自主地感慨道:“练拳百万之后,是应该抓紧练剑。” 重新放好酒葫芦,陈平安不再那般拘谨,深吸一口气,满脸笑意,竟是就这么大大方方练习起了剑炉立桩。 之前剧烈的震动惹来鲲船上上下下的惶恐不安,春水害怕观景台那边出现意外,冒着惹来贵客恶感的风险穿过书房来到门槛附近,发现那个与大骊北岳正神交好的修士已经消失不见,而陈平安好像在修行,赶紧默默转身,一声不吭,返回正厅的时候还有意放轻了脚步。 打搅一名练气士或是纯粹武夫修行是山上山下的大忌。打醮山在百余年前就惹出过一桩天大的风波,一位九境试图破开十境瓶颈的“年轻”长老在闭关期间被死敌潜入山头,坏了大道根本,此生只能滞留在金丹境,以至于彻底崩溃,变得无比暴戾,动辄虐杀侍妾婢女,甚至还将一名观海境的得意弟子打成残废,差点断了他的长生桥。一向对其视如己出的掌律祖师不得不亲自出手,将其拘押在后山牢狱。之后,百年不曾下山的掌律祖师做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她去祖宗祠堂领了打醮山开山始祖的佩剑,仗剑下山,闯入仇人宗门大开杀戒,亲手血刃仇寇之后,大笑之中重伤而返,回到宗门不到一年便溘然长逝。关于此事,尤其是掌律祖师的复仇是否值得,打醮山子弟只敢私下讨论,但是掌律祖师的那股子豪迈气概,哪怕是打醮山之外的宗门仙家一样赞赏有加,觉得极有打醮山开山始祖的风范,在那之后,对已经被摘去“宗”字的打醮山多有善意之举。 陈平安给自己订立的目标是练拳百万,不是出一次拳就算一次,而是一次完整的六步走桩才算。他本想着,下次与阿良见面时,自己能做成一件事情,可阿良传授给他的“十八停”在破开六停关隘后,与前六停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如江水流淌,缓慢而浑厚,容不得他胡来,这让他有些无奈。 陈平安如今走桩,哪怕心里想着事情,都不耽误拳架的淬炼体魄、裨益神魂。练拳如读书,“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书上的道理,不愧是圣人教诲,真不骗人。 陈平安在略作休息的时候,趴在栏杆上远眺云海,夕阳西下,云海像是铺上了一层金色外衣,金光粼粼,蔚为壮观,让人心旷神怡。他所在的这栋楼最为高耸,其余几栋都要矮上一大截,一些楼房的观景台上还稀稀拉拉站着同样欣赏晚霞云海的练气士。 正在此时,陈平安看到了一个背影,以他目前的眼力,能够清晰看到那人背后斜挎着个包袱,包袱底下是一柄木剑。那人身穿老旧道袍,发髻别着木簪,缓缓侧身俯瞰陆地,伸出手掌遮在眉眼处,神色恍惚,风拂过他的鬓角,发丝轻轻飘荡。他饥肠辘辘,正在掂量着钱囊里的余钱,看能否支撑到南涧国下船。 陈平安撤回几步,继续练拳,直到夜幕深沉。当他总算返回正厅的时候,发现秋实趴在桌上打盹,春水娴静地坐在一旁,笑望着书房。与陈平安对视后,她赶紧伸手去拍打妹妹的肩头,陈平安摆摆手示意没关系。春水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秋实拍醒,少女清醒后赶紧转过头去擦了擦嘴,以免在客人面前露出丑态。 陈平安坐在桌旁,从青瓷盆里抓起一个翠绿欲滴的水果,类似未成熟的柑橘,但是剥开之后吃起来尤为甘甜。他又递给两个少女,春水不愿接过,见她如此,秋实只得悻悻然一起拒绝。只是陈平安强行放在她们身前的桌面上,她们也就不再坚持。毕竟,将这个北俱芦洲鲜草山的特产长春橘吃入腹中,抵得上她们一旬苦修积攒的灵气了。 春水轻轻嚼着长春橘,微微出神,仪态不输书香门第里的大家闺秀。不像妹妹秋实,开开心心的,只觉得不吃白不吃,有便宜不占是傻瓜。 陈平安率先吃完,发现秋实眼巴巴瞅着桌上的橘皮,问道:“橘皮还有用处?” 秋实大大咧咧回答道:“陈公子,炒菜的时候,撕扯几块橘皮丢进去,可香啦!” 陈平安眼睛一亮,笑着抓起两只橘子,又递给春水、秋实:“你们吃橘子,记得把橘皮留给我。” 春水、秋实面面相觑,没想明白这里头的因果。难不成这个手握鲲船天字号玉佩的少年,不务正业到了喜欢亲自下厨的地步?儒家圣贤们谆谆教导的君子远庖厨,都不讲究啦? 陈平安可不管别人的眼光,收起三份橘皮放入袖子,然后催促姐妹二人赶紧吃。 既然贵客都这么“不讲究”了,饶是春水吃着长春橘都没了负担,更别提没心没肺惯了的秋实了。春水心里突然有些暖洋洋的: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一个春风和煦暖人心的少年郎啊。 最后陈平安袖装橘皮去往卧室睡觉,两名婢女则在书房一侧的厢房休憩,陈平安只需要扯响床头的银质铃铛,她们就会随叫随到。而且那串铃铛可不是俗物,若是有污秽邪风漏入房间,铃铛就会自行响起。 陈平安这才摘下装有降妖、除魔的剑匣,放在床榻里边,直挺挺躺在舒服到让他不适应的床上,但是一只手掌仍是搁在了剑匣之上,然后开始有意识地用杨老头传授的吐纳方法呼吸。 其实养剑葫内的两柄飞剑初一和十五皆已开窍生出灵智,哪怕陈平安睡得很死,遇上危急情况,无须睡眠的它们一样能够自行御敌,但是陈平安还是不敢睡得太死。就这样睡意浅淡地一觉睡到了拂晓时分,当春水蹑手蹑脚地穿衣起床,轻轻打开她那边的房门时,陈平安就第一时间睁开了眼睛。因为陈平安早就发现,春水和秋实的脚步是有细微差别的。出门在外,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春水没有来敲门喊醒陈平安,在外边有条不紊地打扫房屋。直到秋实起床,响起脚步声,陈平安才停下剑炉立桩,穿上草鞋。刚下床走出去几步,他又默默退回床边,微微加重脚步力道走向房门。拉开门后,今日换了一身衣裳的春水施了个万福,略微侧身之时,衣裳便越发熨帖她的丰腴身材了,把陈平安看得一愣,当下便有些脸红,好在皮肤黝黑,不太瞧得出来。 春水让秋实去厨房端来食盒,该是早餐的点了。她则询问陈平安今天是否要出门走走,顺便介绍了这艘渡船的一些个游玩之处。 三人一起吃着丰盛早餐,陈平安还是不打算出去逛荡,觉得练拳之余,可以待在书房里看书。春水、秋实对此当然不会有异议,不过秋实还是有些遗憾,因为若是房间客人在鲲船购物,她们是有赏钱的。 陈平安就这样过着枯燥乏味的日子,春水依然如旧,秋实则有些无聊了。那个公子哥真够无趣的,每天要么在观景台上走奇怪的拳架子,来来回回,轻飘飘慢腾腾的,一点气势都没有嘛,看得她犯困;要么站在那里对着远处的云海,或是日出日落,一动不动,能够站上一个时辰不挪步;最多就是在书房看书练字,她一开始还会帮着研墨,只是看久了陈平安一板一眼的字体,实在是提不起兴致,倒是姐姐,始终站在少年身旁,偶尔站得脚酸了,就坐在书桌不远处。 陈平安每天吃饭的时候,都会问今天鲲船在哪个王朝版图的上空,还会让春水、秋实帮着介绍那些王朝的风土人情,说到儒家学宫和书院时,陈平安便好奇地询问为何东宝瓶洲只有观湖和山崖两座书院。 秋实一手捧腹大笑,一手指着懵懂少年,一语道破天机:“因为你们东宝瓶洲实在太小啊。我们北俱芦洲就有六座之多,更别提泱泱中土神洲了。” 春水悄悄瞪了一眼妹妹,秋实还是忍不住笑:“陈公子这个问题确实好笑嘛。” 陈平安直挠头,原来浩然天下这么大啊。 这一天,陈平安在观景台走桩之后,漫无目的地望着云卷云舒,突然又看到了那个背负木剑的年轻道士。 春水来到陈平安身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柔声道:“看道袍样式,应该是祖庭位于中土神洲的龙虎山张家道士。有一句脍炙人口的俗语传遍浩然天下,山上山下都不例外:凡有妖魔作祟处,必有桃木张天师。” 陈平安嗯了一声。鬼使神差地,那名背负桃木剑的落魄道士转头望来,依稀看到了同样背剑的少年,以及身旁的动人婢女,他有些失魂落魄——穷的,饿的。 陈平安顶着贵客的头衔,却不是什么金贵娇气的人物,所以不需要两名婢女真正如何伺候,秋实便把心思放在了外边,每天就像是个消息灵通的耳报神,说道鲲船上近期发生的奇人趣事,滔滔不绝,添油加醋,比说书先生还精彩。 对于这些,陈平安听过就算,他更多的兴趣还是在脚下。 一天暮色中,鲲船遭遇强劲罡风,必须下降航道高度,使得陈平安发现一块陆地版图上有烈火熊熊燃烧,一根根烟柱飘荡在空中,像是田圃里的一棵棵树苗,歪歪扭扭。春水知晓许多东宝瓶洲内幕,在书房查阅过舆图,很快就得出答案:原来那是一场涉及双方国运的血战,世代交恶的两大王朝经历长达数百年的绵长战事之后,终于孤注一掷,倾举国之力,并且出动了大量练气士。经此一役,双方必然元气大伤,如此一来,整个东宝瓶洲以观湖书院为界线的北方地带,除去文武并重的大隋高氏,其实能够跟大骊宋氏抗衡的王朝越发稀少了。 春水望向生灵涂炭的大地,轻声感慨道:“若是打得惨了,说不定东宝瓶洲就要多出一座古战场遗址。几十年后,等到气机稳定下来,应该就会有真武山或是风雪庙的圣人坐镇其中,成为一处崭新的兵家地界。” 陈平安望向时不时亮起璀璨光芒的地面,猜测应该是身负神通的练气士在相互厮杀。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让陈平安感到头脑一片空白的风景:一群仙鹤长鸣,缓缓攀升,从云海之中浮现,振翅飞入更高的云海,像一幅流动的画卷,还有大雁结阵南飞。一名御空飞行的练气士悬停在一根云柱之外,以独门法器汲取雷电,将其收入囊中。更有乘坐青鸾的大练气士,掠空速度远胜鲲船,一闪而逝,一身宝光流转。 陈平安听说鲲船有一座专门以飞剑传信的“信铺”,功用类似人间驿站,就写了两封信,托秋实去寄。信中所写并无秘事,主要还是跟人报一声平安,说一些从秋实那边听来的奇闻逸事,哪怕给人看去都无所谓。本来陈平安是打算人手一封的,只是信铺的价格实在昂贵,寄往大骊龙泉要收山上神仙专用的雪花玉钱十文,寄去大隋山崖书院更贵,得二十文,吓得陈平安只敢给魏檗和李宝瓶各寄一封,让两人帮着传话。 陈平安站在观景台上,在春水的指点之下,发现靠近围栏的一座独栋小楼内时不时会有精光一闪,星星点点,不易察觉。春水笑着耐心解释道:“鼠有鼠路,鸟有鸟道,飞剑传信亦是如此。天空某一层最适宜飞剑远行,阻力极小,便有以此作为立身之本的练气士在这个高度上勤勤恳恳,开辟出一条条专门的通道。世间传信飞剑在升空后都会去往这条‘羊肠小道’,只要是大一些门派的弟子都知道这条规矩,所以一旦御风远游,就会主动避开。” 秋实刚刚返回书房,靠在门槛处嬉笑道:“不是没有傻乎乎的野路子练气士,好不容易学会了凌空飞行,刚想着天高任鸟飞呢,结果一头撞进去,就给噼里啪啦撞了个鼻青脸肿。这还算运气好的,运气背的,被刺穿眼珠子、脖颈,从高空摔落下去,当场毙命,变成一摊烂泥。可怜,真可怜。” 陈平安问了一个门外汉的问题:“世上就没有人吃饱了撑的,去拦截传信飞剑?” 秋实点头道:“当然有啊,练气士里头脑子拎不清的家伙多了去了,只不过飞剑这条羊肠小道俗称为‘云纹小径’,专门有云纹修士盯着,就指望着这个发财呢,巴不得有傻子来做剪径毛贼。几把传信飞剑值不了几个钱,但是一旦抓到毛贼,就可以强行索要一笔天价赔偿。毛贼是穷光蛋的话,就跟他挂名的世俗王朝讨要;若是不曾记录在案的野修,又身无分文,那就没法子啦,只能认栽,反正损失也不大。”说到这里,秋实一脸羡慕,“那些云纹修士个个肥得流油!每次登船远游,最差最差,都会住在中等房屋里头。” 春水柔声道:“其实真正传承上千年的仙家门阀,一般也不会使用飞剑传信,世上有很多玄妙秘术,可以让人仿佛面对面闲聊。比如一对子母榆钱,你以术法摩挲一枚榆钱,再开口说话,搁放在别处的另外一枚榆钱就会自动颤动发声,对方就听得到。” 陈平安啧啧称奇。 秋实看着一脸认真、仔细倾听的陈平安,心想这么个穷小子,怎么就跟大骊北岳正神攀上了关系?那得踩中多大的一坨狗屎才行啊!好在陈平安穷就是穷,见识短浅就多问问题,从不打肿脸充胖子,反而让天性单纯的秋实觉得这样很好。若是没钱还喜欢摆阔,什么都不懂却硬要装懂,那才是可怜又讨厌。 闲聊多了,姐妹二人难免会提起自己的家乡北俱芦洲。北俱芦洲多剑修,剑修杀力巨大,自然就多跋扈之辈。跋扈到了什么程度?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南婆娑洲位于正南方,东宝瓶洲位于正东方,便俗称为“南婆娑”“东宝瓶”。北俱芦洲分明位于浩然天下的东北方,却偏偏自称为北俱芦洲,这让位于正北方位的皑皑洲便只能是皑皑洲了,愣是丢掉了那个“北”字。哪怕是性情婉约的春水,谈到北俱芦洲如何如何的时候,也会略显倨傲自得,只是她自己没有察觉罢了。秋实当然更是如此,喜欢说“我们北俱芦洲”如何如何,“你们东宝瓶洲”怎么不咋的,说到这些的时候,少女满眼放光,神采奕奕,像是一只骄傲的小黄莺。 这一天,陈平安终于准备离开这间天字房了,这让春水都有些喜出望外,秋实更是开心地蹦跳起来,口口声声喊着“陈公子”,对他作揖致谢,这让陈平安有些愧疚。 原来秋实传来一个大消息,说今晚在鲲船船头会挂出一幅打醮山祖传的花鸟条幅,能够远看万里之外的场景。陈平安对此没有感到太多惊奇,因为当初那个风雪夜,青衣小童就端出一只水碗,水幕之中能够清楚看到仙子苏稼的御剑身姿。他不是为了长见识去的,而是不得不去,因为花鸟条幅即将展现的人和事,都和他有关系。 正阳山和风雷园将要展开一场生死战,这个消息突如其来,事先毫无征兆,让整个东宝瓶洲都感到措手不及。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传出一洲南北,就已经让人感到阵阵寒意:东宝瓶洲两个最顶尖的剑修大派,老中青三代剑修各自出阵一人,捉对厮杀。年轻俊彦一辈,只分胜负,不分生死;中坚一代,可以分胜负,也可以分生死,一切看交手双方的意思。但是东宝瓶洲谁不知道,两派之人一旦在山门外碰头,都有可能直接打得你死我活。到了涉及山门荣辱的关键时刻,以正阳山和风雷园的脾气,多半是要分出生死的。而年纪最长的两派老祖,则是只分生死! 杀气腾腾。仿佛还未出剑,就让观战之人嗅到了浓浓的血腥气。 正阳山年轻一辈的出战剑修正是仙子苏稼,那个拥有一枚上品养剑葫的修道天才。风雷园那边,则是一个园主嫡传弟子,名声甚至还不如刘灞桥,但是这种一洲瞩目的巅峰大战,风雷园岂会儿戏? 陈平安带着春水、秋实走下楼,去往船头。 打醮山祖传下来的花鸟条幅有各种栩栩如生的彩墨飞禽在画卷之上飞来飞去,还会发出各色声响,清脆空灵。当条幅完全展开,长达五六丈,宽达两丈,悬挂于船头的高空之上时,若是远观,尽管练气士们能看清楚,仍然会觉得不尽兴。再者,剑修出剑快若奔雷,细微如发,雷霆万钧,剑道蕴含的精微意气转瞬即逝,近距离观摩才是上上之选。于是位置就分出了三六九等,三座独门独栋的宅院在第一排位置上,不但准备了瓜果点心,还有渡船花重金请一些旁门左派调教、栽培出来的美婢,以及杏花坊的几个当红花魁,至于那三拨人愿不愿意领情,难说。之后就是陈平安这样的天字房客人,心情好的话,可以携带婢女,若是单独前往,自然更无不可。至于其他大多数人,都是各自搬了椅子凳子,跟市井百姓凑热闹看庙会没啥区别。 春水、秋实年纪不大,却是熟稔此事的,还有领事帮着开路,畅通无阻地找到了座位,位置极好,使得貌不惊人的草鞋少年一时间惹来颇多好奇视线。 三把紫檀大椅,椅子两两之间有一张案几,放着一小碟名为苦雀舌的北俱芦洲特产名茶,不用泉水煮,生嚼茶叶即可,入嘴微涩,渐渐发苦,熬到约莫半炷香后,竟是浑然一变,甘甜清冽远胜茶水,所以被笑称为“半炷香茶”。 大战尚未拉开帷幕,三人闲来无事,春水就对嚼着茶叶的陈平安讲解妙处。原来此物能够清肝明目,是三洲豪阀世族的心头好,不缺钱的文豪硕儒最喜欢互相馈赠这种灵茶,以至于在一些个崇尚茶道的王朝,此茶促成了一股雅贿之风。而官员遭贬谪,好友送行,更是砸锅卖铁也要凑出些苦雀舌,算是寄予“苦尽甘来”的美好寓意。 除此之外,案几上还有各色精美糕点和灵物瓜果,价格不菲,只是比起一两难求的苦雀舌,就要逊色许多。 陈平安一边竖耳聆听春水的解说,一边不露声色地观察四周,最主要还是前方三拨客人,毫无悬念,他们是山上神仙中的有钱人。 在陈平安正前方的是一大家子,身材极高的妇人坐在主位上,颧骨高耸,论姿色绝对称不上美,但是气势凌人,嘴唇习惯性抿起,喜欢眯眼观人。她身边是一个殷勤跑腿的文雅男子,相貌堂堂,面如冠玉,但是只要跟妇人说话,就满脸笑意,弓背弯腰,不像是什么一家之主,若非屁股底下的座位骗不了人,反倒更像是浪荡贵妇私下豢养的小白脸。他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模样随他,粉雕玉琢,颇为讨喜,气度则完全随妇人,就不那么可爱了。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妪是家族的教习嬷嬷,身边跟着一个俏丽丫鬟,气质跟老妪如出一辙,很冷。 还有一个身材高大健硕的中年男子端坐在妇人左手边的椅子上,偶尔转头望向那个殷勤男子,嘴角便渗出一丝讥讽。两人若是对视,高大男子非但不会遮掩轻视之意,反而堂而皇之地扯开嘴角,而那名文雅男子竟然还主动点头赔笑。 陈平安借着欣赏那幅画卷的机会,把所有细节收入眼底。秋实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很快就被春水拧了一下胳膊。不承想,那名高大男子突然身体后仰,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吓得秋实赶紧低头,大气都不敢喘。在男人转回头去后,春水气得狠狠踩了秋实一脚,疼得秋实倒吸一口冷气,满脸哀怨地望向姐姐。 陈平安左前方坐着一个儒衫老人,头戴一顶老旧貂帽,脱了靴子盘腿而坐,缩在宽大的椅子上,有些滑稽可笑。陈平安右前方则是一男一女两名剑修,瞧着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至于真实岁数,难说。 年轻男子横剑在膝,轻轻拍打着剑鞘。女子除了悬佩长剑外,发髻之间竟是一柄无锋小剑,小剑剑柄悬挂着一粒黄豆大小的雪白珠子,熠熠生辉,正大光明。 这不明摆着昭告天下,自己身怀异宝吗?恐怕这就是艺高人胆大吧,陈平安只能如此猜测。总之,最前边占据着最佳位置的三拨人,没有一方像是好惹的。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望向那幅画卷。 正阳山,护山搬山猿,他的仇家之一,而且是那种必须得报仇的大仇家。 风雷园刘灞桥也算旧识,好像偏偏喜欢上了正阳山的仙子苏稼。当时宁姑娘还问了一个让刘灞桥很难堪的问题。 陈平安端坐在椅上,突然想起一事,开口让春水、秋实吃那苦雀舌茶叶。但是这一次,就连秋实都使劲摇头。春水悄悄指了指站在前方外围的鲲船执事,陈平安心中了然,便问道:“我能拿一些回去吗,还是说只能坐在这里吃茶?” 春水俏脸微红,怯生生道:“公子,带走是可以的,可好像没人这么做过。” 陈平安咧嘴,大大方方抓了二两茶叶放入袖袋,微微加重嗓音:“这么好的茶叶,我得回了屋子后再细嚼慢咽,好好吃上一次。” 陈平安安静等待那场大战的到来,就在此时,心湖之间,有一个半生不熟的嗓音柔柔响起,喊了他一声:“陈平安。” 陈平安下意识就要四处张望,但是很快克制住这股冲动。记性极好的他很快想起了一个人——贺小凉。 那个嗓音继续轻柔响起在陈平安心扉之间:“你能不能现在回来一趟?我有事相商,平时人多眼杂,只能借这个机会跟你聊聊。” 陈平安一番权衡利弊,瞥了眼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在心中默念道:“好的。”随即起身,跟春水说是要回房间一趟。春水想要帮着带路,陈平安笑着婉拒,从她手中接过玉牌,默默离开人群。 人群中,一个背负桃木剑的落魄道人实在没气力去争抢地盘,又是与世无争的腼腆性格,便呆呆站在最后边,束手无策。他手中也端着凳子,只是却发现层层叠叠的长凳椅子上都站满了看客,还有稚童骑在大人的肩头,哪里能看得见那幅画卷半点光景?他不过是堪堪跻身三境,远远没有达到中五境所谓吸风饮露、不食五谷的地步,鲲船从北俱芦洲跨洲南下,旅程漫长,想要下船都难,只有中五境的洞府境练气士才能勉强御风而行,想要从鲲船上一跃而下,逍遥御风落地,恐怕一般的观海境都力所未逮,唯有龙门境的大修士才能不被天地所拘束,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乘风而行。 他这趟渡船南下之行之所以如此窘迫,是因为出了一点意外。一是头脑发热,买了两张对他而言十分昂贵的符箓;二是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粒宝珠想要脱手,不承想到了鲲船上,店铺愿意买,但是出价太低。他原本想靠着这份收入拆东墙补西墙渡过难关,若是略有盈余,说不定还能难得阔气一回,住上一间中等房。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一文钱难死英雄汉,更何况他连英雄都算不得,只是个一心想着斩妖除魔却事与愿违的可怜虫罢了。真正的“张家天师”岂会收了银钱,答应人家去捉妖,却害得好好一户殷实门户沦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他突然觉得自己当初舍了科举功名,一心访仙问道,学艺未精便兴冲冲下山想着荡除妖魔,是不是其实一开始就错了?愧疚难当的年轻道人红着眼睛,抬起一手,握拳轻轻捶打着心口,好像这样才能好受一些。突然,他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只手,手上摊放着一枚刻有“天字房乙号”的精美玉牌。他抬起视线,看到一张肤色黝黑却也端正的少年脸庞。那人笑道:“我是住在天字号房间的,你如果真想进去看画卷,可以借给你用一下。到了第二排后,去找名为春水、秋实的姑娘便是,就说……你是陈平安的朋友。她们很容易认出来的,因为是孪生姐妹,长得很像。” 年轻道人张着嘴巴,傻乎乎呆着不说话。 陈平安将玉佩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小跑离去,转头笑道:“记得还我啊。” 陈平安一边跑一边想,这个年轻道人也太想不开了,不过是没法子看清楚花鸟条幅的画面而已,就这么伤心伤肺?把先前恰好经过的他给看得一愣一愣的。恁大一个男人,竟然还抹起了眼泪,难不成也是那位苏稼仙子的爱慕者? 但是这些都不是陈平安递出玉牌的真正原因。他只是想起了自己五岁的时候,在那个冬天的黄昏,一遍一遍走在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的泥瓶巷,也是一样偷着哭。 年轻道人握着那枚玉牌,往拥挤的人海钻去,一路上惹来谩骂无数,等到一名站在天字房座位附近的打醮山执事发现有这么个愣头青,板着脸走去,正要出声叱问,却看到那年轻人摊开手,出示了玉牌,立即露出和颜悦色的面容,低声询问道:“可是乙号房的住客?” 年轻道人鼓起勇气道:“小道张山,如今游方历练,虽是龙虎山张氏的远支,却尚未正式录入北俱芦洲龙虎山下宗‘青词宗’的在册道牒,与那住在乙号房的陈平安是……朋友。有事来晚了,这就要去找春水、秋实两位姑娘。” 话说出口后,张山便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冲动和唐突,不该接了玉牌还不知好歹。他心思细腻,情绪内敛,想问题就喜欢钻牛角尖,一时间竟有些痴了,觉得自己好像事事都是如此,学艺是这样热血上头,斩妖除魔也是意气用事,如今又是。 就在他悔恨惶恐之际,那名执事已经放下心来,笑意更浓,侧过身伸出一手,示意张山可以前行了:“请张仙师随我来。” 春水听过情况后,主动让出椅子。张山落座,只敢坐在椅子边沿。 春水虽然心中奇怪,陈平安怎么就跟这个落魄道士有了关系,可她脸上没有流露出什么,只是坐在张山身旁打醮山派人新搬来的椅子上,没来由地将这个先前在观景台见过多次的龙虎山边缘道士跟客人陈平安做了对比。一样是出身贫寒和乘船远游,一样是头回见大世面,年纪更轻的陈平安明显就要坦然许多,绝不会如此局促不安。 张山猛然记起一事,连忙转身递过那枚玉牌:“姑娘,这是陈平安的玉牌,还给你。” 春水没有擅自收下,柔声道:“陈公子去去就回,劳烦张仙师自己交还吧。” 被那样一双春水漾漾的眼眸这么近距离凝视着,张山又一次脸红异常,嗫嗫嚅嚅收回手,至于大家风范、仙师气度,是半点没有的。 张山口渴异常,可惜只瞅见了一碟茶叶而无茶水,又不好意思开口询问讨要,只好憋着。一直觉得这个年轻道士好玩的秋实便抓起两片苦雀舌茶叶放入嘴中,促狭道:“张仙师,这茶叶就是这么吃的,不用火炉煮茶那么麻烦。” 春水有些无奈,但是当下不好教训妹妹的无礼莽撞。她无比清楚,若是个性情狭隘偏激的人物,可就要记仇了。好在张山是个性格温良的,只是满脸涨红,伸手双指拈起两片茶叶放入嘴中,轻轻咀嚼起来。然后他的脸色便精彩异常,像是稚童第一次吃酸橘或是黄连,恨不得浑身颤抖几下。 秋实捂嘴娇笑,这个年轻道士,太好逗弄了。春水则有些疑惑,年轻道人无意间展露出来的一个细节:双指拈物,食指在下,中指在上,分明是常年下棋拈子,形成了习惯,做这个动作才会如此自然而然,浑然不觉。若是穷苦门户走出来的底层练气士,恐怕连看一眼棋盘的机会都没有,毕竟琴棋书画皆是富家事,哪怕成了山上人,可下棋一事最讲究聚精会神,而且深不见底,一个下五境的练气士,除非自幼喜好,否则绝不会分心去学棋。是陶冶情操重要,还是滴水穿石、增长修为重要? 见微知著,春水心中了然,她觉得这才是真正有趣的地方。住在天字房的陈平安是市井巷弄走出的少年,却能够每天在观景台上练拳看云海。而这个腼腆羞涩的年轻道人多半是在书香门第浸染多年的士族弟子,俗世身份不算太差,可惜在神仙扎堆的山上却完全不够用,最终只能在鲲船甲板上散步。 春水无意间看到前排位置上那个被文雅男子抱在怀里的孩子转头对她笑了笑,她礼节性回以微笑,想着天底下第一桩大考应该就是投胎吧?而孩子则想着,这么一个好看的小姐姐,真该买回家中给自己当贴身丫鬟,冬天翻书手冷了,就让她帮忙焐一焐。 孩子扯了扯妇人袖子,妇人虽然平时神色倨傲,可是对孩子却极为宠溺,笑着低头凑过去。孩子轻声说出了想法,妇人转头看了眼身后的春水,眼神漠然,然后对自己儿子笑道:“资质太差了,中五境想都不用想,哪怕堆再多的天材地宝给她也是妄想。没事,等在老龙城下了船,娘亲给你找一个洞府境的女子做丫鬟。” 妇人说话并不藏着掖着,春水脸色惨白。终生无望跻身中五境,这让她感到绝望。 妇人突然再次转过头瞥了眼秋实:“哟,这个小丫头还有点希望,不过一看就不是个好生养的,不如先前那个瞧着喜庆。儿子,这个喜欢吗?喜欢的话,娘亲可以跟打醮山开口买下来。” 孩子顺着妇人的视线转头望去,一脸嫌弃道:“干瘦干瘦的,跟娘亲差不多,我可不喜欢。” 妇人竟是半点不恼,揉了揉孩子的脑袋,欢快大笑,如夜鸮在枝头哀嚎,恐怖瘆人。 秋实一脸茫然,春水低敛眉眼,五指如葱的漂亮双手叠放在膝盖上,青筋显现。 第46章 道高一尺 陈平安缓缓登楼,开门而入,正厅并无贺小凉的身影,环顾四周,最后看到了站在书房桌旁的女子。她身穿道袍,却摘去了先前常年不换的鱼尾冠,变成了一顶莲花冠。 贺小凉一手扶在书案上,开门见山:“陈平安,我这趟来找你,是受人之托。陆掌……”那个“教”字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贺小凉脸色如常地改口,“陆沉,也就是曾经去过泥瓶巷的那个道人,他如今就在龙泉小镇,只是不方便见你,就要我来取回一张药方,盖有四字朱印的那张,除此之外,还要我还给你……”说到这里,贺小凉微微一笑,“一颗蛇胆石。从此之后,你与他一笔勾销。你走你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他亲口说:‘日后我们若是还有机会相见,大可以坐下来,桃李春风一杯酒。’最后还要我转告你,从今往后,好自为之,记得一定要在南涧国止步下船。” 陈平安点头道:“好。” 贺小凉指了指正厅的桌子,两人相对而坐。贺小凉想了想,手掌一抹,桌上出现了一方亡国之后流落民间的传国玉玺,方方正正,质地则凝润如脂。这是一件咫尺物,比起已经相当珍稀的方寸物更加难得一见。崔东山随身携带有一件,当初在大隋书院东山之巅,他就是从里头掏出数十件法宝,一夜过后,打出了“蔡家老祖宗”的名号。 随后贺小凉又伸手提了提,咫尺物的玉玺上方悬浮有一方刻有云篆的古砚,之后古砚里头跑出来一本玉质古书,最后古书之中飘出了一张小荷叶,最后的最后,才从方寸物荷叶当中滚落出一颗蛇胆石,正是陈平安交由贺小凉转赠陆沉的那颗。 一件咫尺物,三件方寸物。这叫无声的炫富,而且炫得一气呵成。可能天底下任何一个十境练气士瞧见了这个都会把眼珠子瞪出来。别人最多是躺着挣钱,贺小凉却是躺着接纳福缘。 贺小凉重新收起荷叶、玉书、古砚和玉玺,然后将那颗蛇胆石轻轻推向陈平安。看到陈平安似乎不敢收下蛇胆石,贺小凉坦诚道:“放心,这次陆沉不会再动手脚了,就像他亲口保证你我之间的这次见面,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都不会运用神通窥视。他只要亲口说了,你我就可以相信。” 陈平安这才驾驭十五,一张印有“陆沉敕令”四字的药方便从里头飘了出来。 贺小凉没有伸手去拿,只是运用术法,将其收入自己的方寸物荷叶当中。做过此事,贺小凉神色明显轻松了许多,甚至拿起了一颗名为火梨的灵果轻轻咬了一口,笑道:“好了,公事已了,接下来就是私事了。陈平安,你别紧张。” 陈平安无奈苦笑:我能不紧张吗? 贺小凉问道:“你有没有听说,我已经离开神诰宗了?” 见陈平安摇头,贺小凉自嘲道:“看来还是道行太低,名气太小。” 说完她便不再开口,只有滋有味地吃着火梨,优哉游哉,神色闲适。 陈平安就这么正襟危坐,不知道这位仙师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有人猜测贺小凉脱离神诰宗是因为爱慕那位去往中土神洲、负责掌管上宗道经的小师叔,竟是要夫唱妇随,宗门师恩和长生大道都一并不要了。 贺小凉卸任玉女,来自秋水宗的新一任玉女脱颖而出。外界揣测贺小凉的行径在一洲道统内部引起了公愤,才害得神诰宗失去了“金童玉女俱在一宗”的大好局面。而贺小凉的恩师更是勃然大怒,公开扬言要清理门户,差一点就要亲自下山追寻贺小凉的行踪,好不容易才被天君祁真拦阻下来。 世人皆知贺小凉的传道恩师对她寄予厚望,倾心栽培,几乎视若亲生女儿,老神仙为此伤透了心也是情理之中。但是难免会有人狐疑,不是说那贺小凉福缘之深冠绝一洲吗,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境地?难道说是她闷声发大财,捞取到了更大的机缘,以至于连师父、宗门都可以抛弃?但是道统之内规矩森严,贺小凉就算到了神诰宗的中土上宗,背负着这么大的骂名,当真能够长久地守在那位掌经道士身边? 好在正阳山和风雷园一战转移了视线。轰轰烈烈的打生打死,比起柔肠百转的爱恨纠葛,似乎更有吸引力。 陈平安看着贺小凉吃过了一整颗火梨,好像还是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好小声问道:“贺仙师,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思绪飘远的贺小凉收起心神,仍是没有说话,反而仔细打量起了陈平安。比起第一次相逢于骊珠洞天的青牛背,少年个子高了,眉眼之间也有了一丝灵秀精彩。 陆沉在贺小凉去往梧桐山悄悄登船之前,跟她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言谈。除了贺小凉说给陈平安听的,其实还有许多“说不得,不可说”的内幕。陆沉那时就身在陈平安祖宅的隔壁,坐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拿着吹火筒忙着做饭。而身为主人的稚圭则懒洋洋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时不时还会扭头望向灶房,催促陆沉快一点。 贺小凉坐在陆沉附近,陆沉在耐心等着生米煮成熟饭的间隙,直白无误地告诉她,陈平安送出手的两颗蛇胆石,他和她的各占其一,就如同一条河的两岸。而那几张药方,尤其是“陆沉敕令”四字朱印则是一座桥梁。虽然这是陆沉的一桩深远算计,其实谈不上什么恶意。恰恰相反,这才是陈平安离开小镇之后,气运一事能够否极泰来的一半原因。可能齐静春早已看穿,但是愿意顺水推舟,相信陈平安吉人自有天相,懂得取舍,故而乐见其成。看不见的人,如陈平安自己,自然毫无察觉。因为桥梁搭建而起之后,陈平安与贺小凉之间出现了一种玄之又玄的牵连,福祸相依,一起分摊。所以说,陈平安分去了贺小凉足足半数的福缘! 话说回来,寻常人接纳这份机缘后,说不定早就暴毙了。陆沉初衷并无恶意,至于陈平安会不会被撑死,因福生祸,他是全然不在乎,无非是事后间接证明,你齐静春看错了人而已。 听闻了此等天机,贺小凉始终心如止水的心境,在那一刻,终于开始出现破绽。 她心知肚明,一生顺遂、洪福齐天的那个贺小凉走到了一处崖畔,是契合大道逆流而上还是坠入万丈悬崖粉身碎骨,只在她接下来的一步之间。而且哪怕选对了,也未必能够像之前的修行那样一日千里,毫无阻滞。 当时已是她万事如意的人生中最为险峻的时刻,尤其是那种身不由己、沦为棋子的感觉,糟糕至极。修行,可不是为了去当一个大人物的牵线傀儡,哪怕这个大人物是陆沉,是青冥天下的一教掌教!比起之前的那一次,这次更让贺小凉感到心烦意乱。 从十四岁那年成功斩断赤龙的那一天起,她就发现师父看待自己的眼神变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单纯的少女终于知道,那种会让她感到一丝不舒服的眼神已经不单单是长辈看晚辈的慈祥,而是夹杂着男人看待女人的意味。但是当时掌教祁真正在闭关,神诰宗上下紧张万分。在她离开神诰宗去往骊珠洞天之前,老人便直截了当地与她说了,要跟她做一对道侣!老人还说,他为了她,甚至可以离开神诰宗,做一对逍遥快活于高山大泽、不用计较世俗眼光的野鸳鸯。若是贺小凉不愿颠沛流离,那也无妨,大不了继续做表面上的师徒,暗中结为道侣。老人保证那部阐述双修大道的残卷可以让师徒二人都跻身上五境,绝非拙劣下作的房中术、采阴补阳之流。 贺小凉不愿意,而且没有任何虚与委蛇。若非当时老人没有把握无声无息地拿下她,恐怕早就出手了。这才有了她去往骊珠洞天的那趟远游,因为有些风景,贺小凉只想独力走到山巅,亲眼去看。 其实对于什么世人眼中的双修之法、有悖风俗的师徒道侣,贺小凉并不是那么看重,也无多少偏见。她只重大道!道家真正上乘的双修秘术其实远远不是凡夫俗子误以为的那般不堪,是性命双修的一个旁支,甚至不会被划入“也是道”的诸多旁门左道当中。“旁门左道”听上去含有贬义,不过是因为就山上练气士而言,这些无法帮助他们直达上五境而已,但一样是了不起的登山大道。 在贺小凉从大骊返回后,她的授业恩师彻底撕去慈祥长辈的伪装,言语胁迫,愤懑恫吓,手段百出。贺小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应对得从容不迫,但是内心深处又觉得有些可悲。因为她知道这就是老人所选的大道,但是太小了,太偏了,她不愿意陪着他走这条尽头处风景远远不够壮丽的狭窄道路。 之后,风雪庙陆地剑仙魏晋进入南涧国,老人误以为是贺小凉请来的援手,一时间收敛许多。不承想贺小凉拒绝了魏晋,魏晋浑浑噩噩,醉酒骑驴远去江湖,这让老人只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是好事多磨,那个与他辈分相当的年轻道士,修为不高,却敢庇护贺小凉,跟他当面叫板,还撂下一句令人背脊发寒的狠话,又让他进不得退不得,十分为难。可说来好笑,那个家伙很快就匆忙赶往中土神洲,匆忙到只能跟贺小凉有过一场私下谈话。不管如何,贺小凉并非像外界所想的那般依附于她的小师叔,而是选择勾掉神诰宗的在册道籍,这让老人觉得机会终于来了。但是掌教祁真对此颇为宽容,力排众议,不追究贺小凉背叛宗门之过。其余一干神诰宗长老,虽然几乎人人愤懑,觉得宗门养了一头白眼狼,但是既然掌门天君都发话了,也只好作罢,只有贺小凉的师父想要下山“诘问”于她,依然被祁真劝回山门。 说是劝回,其实当时已经跟随陆沉去往大骊的贺小凉听闻消息后,比谁都清楚,掌门祁真一定是强行拦阻了师父,说不定还是大打出手,才将老人打回了自己府邸。因为一旦没有了她,老人那条原本早已风雨飘摇、破败不堪的大道就要彻底断绝。以老人执拗的性格,绝对不会就此罢休。但是注定一切徒劳,因为她身后站着陆沉,一个能够对天君祁真随意发号施令的存在。 贺小凉思绪万千,一直没有回答陈平安的问题,陈平安便只好安静等着。 “陆沉再深谋远虑,也不过是顺势而为。”贺小凉突然眼睛一亮,猛然站起身,似乎解开了心中某个死结,“原来缘来,就是天作之合。” 说完这句话,贺小凉的心神又蓦然颤抖起来。她依稀记得,第一次见到少年,只看出来了有缘却缘浅,这才是她的大道本心。但是为何现在却会觉得缘深,甚至还会觉得是天作之合?这还是陆沉这位道家掌教的推衍计算! 果不其然,心湖之中有个懒洋洋的嗓音略带笑意响起:“不错,能够想明白这一点,说明经此一役,扪心自问之后,你交出了正确的答卷。你的心境裂缝已经弥补齐全,哪怕将来再有重创,也不至于像之前那样,极有可能一裂即碎。接下来,你可以去往北俱芦洲闯荡了。事先说明,贫道可没有偷听偷看,只是之前早早在你心湖埋下了一点东西,当你得出答案后,就会解开,贫道便能知晓了。” “不说这些,那么最后,贫道又有一问需要你扪心自问:‘你应该如何处置陈平安呢?’嗯,这么说话有些文绉绉了,不是贫道的一贯风格,不如换成:‘贺小凉,问一问你的良心,要不要斩草除根,将你眼前这个暂时不知缘是善恶的……有缘人一掌拍死,以免心结成死结,坏了将来的大道根本。’” 容颜极美的年轻道姑望向坐着的少年,眼眸冰冷。 陈平安与她对视,如坠冰窖。腰间养剑葫内,初一和十五蓄势待发。 杀不杀少年,好像都在陆沉的意料之中,算计之内。 第一次,是贺小凉要过自己那一关;这一次,则是要过道家掌教亲手布置的一关。当然,陆沉不会倾力而为,否则就跟直接杀人无异了。他显然对贺小凉是寄予厚望的,不至于自己打自己耳光。 贺小凉第二次扪心自问,森寒眼神逐渐变得娇媚如丝,更不用说绯红的脸颊,让她那张原本端庄的容颜变得让人感到极为陌生。只是心湖之上惊涛骇浪,苦不堪言。 陈平安一言不发,死死盯住那个言行古怪的神诰宗道姑,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传说中擅长蛊惑人心的狐妖变幻成了贺小凉的模样,否则怎么可能判若两人?但是直觉告诉他,他们之间,生死一线。 贺小凉情不自禁地双手扶住桌面,额头渗出汗水,鬓角青丝凌乱。心扉外,一声叹息轻轻响起,像是强行压下了贺小凉的心湖洪水:“贺小凉,其实贫道早就给出答案了,只是你被大道蒙蔽心境。你要杀,贫道会拦;你不杀,贫道也不强求。一样都可以通过此关。偏偏你既拿不起又放不下,浑浑噩噩,最后还做了一个最坏的打算,竟然想要杀了陈平安后再与之冥婚,既可斩因果,又自认无愧,真是可笑至极。如此功利手段,真能助你通向山巅?你有没有想过,人家陈平安为何事事坎坷却能够活到今天;你事事顺遂、资质卓绝,偏偏连这最容易迈过的门槛都走不过去?” 贺小凉颓然坐在凳子上,脑袋趴在桌面上,面如春潮,大口喘息,那双眼眸之中竟然有些水汽,雾蒙蒙望向对面的少年,眼神之中,既幽怨又愧疚,杀意全无,看得陈平安一头雾水。 怎么?我没欺负人啊,这不养剑葫里的飞剑还没出呢。再说了,就眼前贺小凉这么一位大练气士,自己就算初一、十五尽出,甚至加上做样子的降妖、除魔,也是一个“输”字和一个“死”字。 贺小凉久久回神,雾气渐无,春潮渐退,心神大定。她站起身,对少年笑了笑,总算变成了陈平安初见的那个神仙女子,白鹿为伴,仙气袅袅。她斩钉截铁道:“陈平安,等到你哪天死了,就会是我贺小凉的郎君!”她最后竟是坚定了一半的本心,做出了最早的那个决定的一半——不杀人,却结缘。 心湖之上,陆沉的嗓音低沉浑厚,带着不加掩饰的赞赏,缓缓响起:“福生无量天尊。贺小凉,即刻起,你已入贫道门下,为嫡传第六弟子,可在北俱芦洲开宗立派。” 陈平安呆若木鸡,下意识脱口而出:“贺仙师,你说什么?是不是我听错了?不然你再说一遍?”他越发确定,眼前这个“贺小凉”,多半是喜欢捣乱、开玩笑的山野狐魅。 贺小凉有些羞赧恼火,瞪了一眼占自己便宜的陈平安,就此离去。 陈平安始终坐在原地,眉头紧皱。似真似假,如梦如幻。 龙泉小镇一座已经弃而不用的老旧学塾内,陆沉独自坐在一张小书桌后,望向齐静春站了一甲子的那个位置,沉默不语,手指下意识在桌面上轻轻划来抹去。回过神后,陆沉抬起手臂,随后一抓,从鲲船御风离开的贺小凉竟然被他直接从滔滔云海之中“捞”了出来,哪怕贺小凉是金丹境练气士都觉得头晕目眩,踉跄一下才站稳身形。 贺小凉肃容,正衣襟,定心湖,凝神魂,后退三步,伏地叩拜:“弟子贺小凉,拜见师父。”从一洲道统的玉女一跃成为一教教主的嫡传弟子,无异于鲤鱼跳龙门。 陆沉点点头,抬手示意贺小凉可以起身:“起来吧,在贫道门下,不用拘泥于拜师仪轨,心意到了就行。你现在多半不信,以后相处久了,见过其余五位师兄师姐,自会明白。大道之外,皆是虚妄。” 对于儒家那套世俗礼仪,甚至是自己道统内的金科玉律,生于浩然天下而真正成长于青冥天下的陆沉始终都不太在意。或者说在飞升之前,他就是这么一个背离世俗的人物,所以活得很旷达奔放,留下的文章也以“逍遥”二字著称于世。不同于大师兄的面面俱到,二师兄的分寸火候,他这个小师弟哪怕在师父跟前,一样不太讲规矩,为此还被大师兄劝过,甚至被二师兄揍过,然而之后陆沉依旧我行我素,好在偶尔出现在小莲花洞天的师父对此并不介意。 陆沉看着略显局促的年轻道姑,微笑道:“怎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总觉得贫道这个当师父的每天想着给人下套?所以我说的每句话,你都得小心琢磨、仔细掂量?那你就错了,过犹不及,不好。你这次之所以能够成为贫道的嫡传,在于你连过了三道扪心关。第一,察觉到了贫道的算计,当机立断,赶紧回溯追问自己的本心,拨开了‘天作之合’的假象,抓住了‘缘浅’的真相。此关一过,你才不会在北俱芦洲过早夭折,否则到了那处剑修多如牛毛的地方,一切只靠快剑和拳头说话,你将来终究会遇到大的挫折,一旦心境露出破绽,因你这辈子太过顺遂,会崩碎得极为彻底,贫道都不用寻找你的下一世了。”陆沉伸出手指点了点贺小凉,“你要知道,这次谢实跟大骊讨要三人,李希圣且不去说他,马苦玄是我二师兄挑中的幸运儿,一老一小,臭味相投,至于有没有其他内幕,道统内自有规矩,不许师兄弟三人之间相互推衍演算。而你贺小凉则是贫道挑中的人选,因为你的道心与贫道当初的修行历程很像,破开迷障,直指本心。所以比你想象中的什么棋子傀儡,什么道家在这座天下百家之争的布局要简单得多,贫道只是看你顺眼,便选你做弟子了。你真以为文庙里那些老头子不会死死盯着贫道的一举一动?所以说,这就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你以后能不能在北俱芦洲站稳脚跟,好好活到最后,只看你自己的能耐。贫道远去青冥天下之后,不会刻意照拂弟子,儒家圣人们不会故意坑害于你,而且你还有一位在中土神洲云游的师兄,以及在剑气长城那边历练的师姐,真出了事情,你可以找他们帮忙。既然你们如今已是同道中人,有了同门之谊……就要给贫道这个当师父的争一口气嘛。放心,贫道可不是你在神诰宗的师父,不会要你做什么双修道侣。” 贺小凉又变成了那个气质清凉的貌美道姑,大道之外皆是身外物。她问了一个思量已久的问题:“我们道教主掌一切的青冥天下是否也有儒家圣人的暗中布局?” 陆沉哈哈大笑:“这是当然,哪里都一样,谁都忙得很。你不会以为马苦玄、魏晋、宋长镜之流就是最顶尖的天之骄子了吧?那你以后真该去中土神洲或者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看看,就会明白,一山总比一山高。” 贺小凉闻言后眉头微皱,似乎有些想不明白。 陆沉玩味问道:“你是想问为何三教不干脆约好只在自家地盘上发展势力,排挤其他教派学说,省得如此糟心?” 贺小凉点点头,这正是她心中所想。 陆沉感慨道:“因为如今这一个个地盘完全就是最大的几处古战场,那可是先贤们用性命换来的成果,我们也怕后世天地变色嘛。若是选择固步自封,或是让下边的人觉得大道阻塞,是怎样一个下场,当今一个个天下,就是最好的明证。” 他随手一指,是小镇神仙坟的方向:“山河依旧,但是曾经高高在上的主人,已经沦为烂泥地里的一堆断肢残骸。” 贺小凉有些明悟。有些太过遥远的事情,晦涩难明,知道的人不愿意说,又不写在书上,后世之人当然茫然。 陆沉笑了笑:“扯远了,回到正题。你的第二关,在于贫道需要确定你这趟去往北俱芦洲是让你依附于天君谢实,还是由着你自立门户,开宗立派。所以故意设置了一个陷阱给你,让你以为自己竟然舍弃了两个都对的选择,偏偏选了一个最错的决定,让你误以为就要与大道擦肩而过,要你心生悔恨,质疑自己的大道本心。” 贺小凉坦然道:“只是靠着脑子里仅剩的一丝清明才能够过关。” 陆沉笑道:“关于这一点,贫道最后用作收官,来解释你与陈平安为何能够结缘。先说那最后一关,相对复杂一些,是一座连环关隘。‘情’之一字,可作万般解,男女之间则最易动心,所以贫道早早在你心湖之间种下了一粒情种,在不知不觉中,它一遇机缘之雨水就会生根发芽,迅猛无匹。这本是不入流的速成之法,但是对你贺小凉反而管用。何况再不入流的法门,贫道使出,一样入流。有师徒之情的神诰宗师父、惊才绝艳的同辈人风雪庙魏晋、泥瓶巷的市井少年陈平安,前两者你顺利闯过,成功恪守本心,丝毫不为所动,唯独最后一关,因为贫道刻意刁难,帮着铺路搭桥,才让你陷入两难境地,你若是……”陆沉站起身,手指弯曲,轻轻敲打着那顶象征掌教身份的莲花冠,“迷迷糊糊,道心被‘陆沉’二字所震撼,便选择走在贫道帮你开辟出来的道路上,那么贫道依然会准许你在北俱芦洲开宗立派,但是绝对不会收你为徒。”他收敛笑意,“收徒一事,何其难也。想要成为贫道的弟子,就该有‘终有一日我的道法比陆沉还要高、道路比陆沉还要长’的念头。离经叛道?离的是什么经?经不过是先贤所写而已。叛的是什么道?道不过是先贤所走的路罢了。为何不自己去试试看?” 饶是贺小凉这般性情凉薄的人物,心底都油然生出悚然和敬意。她站起身,对陆沉毕恭毕敬行礼道:“希望终有一日,弟子贺小凉能够与师父同席而坐,坐而论道。” 陆沉啧啧道:“有点难。” 贺小凉重新坐下,问道:“师父所谓的‘收官’作何解?弟子与陈平安的结缘,也有深意?” 陆沉点头道:“当然。若是寻常人,你不是贺小凉,他不是陈平安,那么贫道这次辛辛苦苦当月老牵红线,半点看不出高明。齐静春的乱点鸳鸯谱是给担子,希望有朝一日,陈平安能够以人心挑山岳。而贫道手中的红线两端是两个人,更是两面明澈无垢的镜子,相互映照,而不只是让陈平安分摊你的福缘,再拿陈平安帮你渡过情关而已。”陆沉转头望向贺小凉现身之前的方向,“陈平安的心性,天下奇人怪人万万千,贫道也看过千千万,未必有多出奇,但是恰好与你贺小凉的心性相似而又不雷同,冥冥之中颇为契合,所以尽管你们初次相逢,两人身份悬殊,你仍是看出了‘缘浅’。其实你们不是缘浅,而是你修为有限,看浅了。” 贺小凉轻声问道:“师父,这又是考验吗?” 陆沉哈哈大笑:“你都已经当了贫道的弟子,还要什么考验?怎么,想一鼓作气成为道祖老爷的嫡传、与贫道平起平坐才罢休?” 贺小凉眼神清澈,摇头笑道:“不愿作此想。” 陆沉笑眯眯道:“既然当了师父,就该送新弟子一份见面礼。这份礼可不小,还是贫道下来之前好不容易才从你师祖那边得来的一点‘道’。” 贺小凉愣了一下。才刚刚在鲲船上切断与陈平安的那座“桥梁”,自己就又变成那个洪福齐天的贺小凉了? 陆沉好似看穿了她的心中所想,放声大笑,一掌拍在桌面:“贫道带你去走一趟光阴长河,逆流而上!” 一座骊珠洞天,哪怕术法禁绝,自然还是难逃天道之间的大规矩,比如春夏秋冬,生老病死。然后在掌教陆沉的大神通之下,冬秋夏春,死病老生。 仍是置身于天地间的学塾,却仿佛与天地暂时无关联的贺小凉,看着身边光怪陆离的一幕幕倒退而去,眼神熠熠。这正是她想要走的道路! 陆沉微笑道:“跟在贫道身后,去往一处地方,带你见两个人。” 两人起步离开,身后是越来越崭新的学塾和孩子们的琅琅读书声,蒙学稚童们名副其实地倒背如流,只是大概是某种禁制,或者说是齐静春跟道祖做过交易的关系,稚童们的容貌纤毫毕现,声音清晰入耳,但是他们面对的那位教书先生已经并不存在,仿佛完全消逝于光阴长河中了。 一路穿街过巷,贺小凉紧紧跟随在陆沉身后,生怕自己一个走错,就会迷失其中。 最后陆沉停下脚步,让贺小凉稍等片刻。贺小凉不敢动弹,站在原地。 陆沉一挥袖子,乾坤倒转,一切恢复正常的秩序,岁月长河开始顺流而下。 之后陆沉才带着她来到一个摊子附近,贺小凉不知道这位掌教师父为何要带自己来此,难道那个摊子有古怪?她凝神望去,见一个貌似质朴憨厚的中年男人正在兜售糖葫芦,一个黝黑消瘦的孩子缓缓而来,悄悄望向生意忙碌的摊子,咽了咽口水,等到生意冷清一些,就默默走开。 陆沉打了个响指,白昼夜幕转瞬即逝。摊贩日复一日做着寻常生意,那个孩子或者上山采药归来,或者去溪边抓鱼回来,或者帮着街坊邻居提水路过,一次次经过摊子。终于有一天,本该去上山采药换钱的孩子,哪怕已经背着箩筐走到了泥瓶巷口子上,可是一想到之前那趟运气好,摘到了几味值钱的草药,家里的小米缸破天荒装满了大半,至少之后一旬时光都不用担心饿着,于是孩子便抬头看了眼阴沉沉的天色,似乎在告诉自己天要下大雨,就算去了山上,也多半会半路返回。于是孩子跑回祖宅院子,将箩筐一放,从墙根一只小陶罐里摸出几枚铜钱,然后飞快奔向那个摊子。但是当孩子距离摊子越来越近时,脚步却越来越沉重,跑得越来越慢,以至于离着还挺远的地方,孩子就停下站在原地,一脸天人交战的滑稽模样,死死攥紧拳头,握着那多余出来的几枚铜钱。最后孩子走近几步,蹲下身,就那么抬头痴痴看着那些鲜红鲜红的糖葫芦。 陆沉和贺小凉就站在那个孩子身边,陆沉笑问道:“如果设身处地,你觉得孩子在想什么,才算人之常情?” 贺小凉毫不犹豫道:“想着若是能够吃了糖葫芦,而不用花钱就好了。” 陆沉笑着点头:“拭目以待。” 之后,摊贩做完了生意,在休息的时候,似乎无意间看见了那个一次次路过自己摊子却从来不买糖葫芦的孩子,想了想,坐在凳子上没有作声。最后仿佛实在是起了恻隐之心,汉子站起身,对那个孩子招手笑道:“来来,我这就要收摊子回去了,还剩下些糖葫芦卖不出去,你想吃的话,我可以送你一串,不要钱!”汉子笑得极为憨厚本分,跟庄稼汉无异,拔出一串糖葫芦,对着那个孩子晃了晃,“拿去吧。” 可是孩子赶紧站起身,笑着摇头,就那么跑开了。 贺小凉有些疑惑。如果这就是小时候的陈平安,作出这样的选择,她其实并不奇怪。 陆沉伸手指向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此人是中土神洲一位在世俗当中名声不显的阴阳家,事实上,他以一己之力就能够抗衡整个阴阳家陆氏,是相当了不起的一个怪人,就连大师兄都无法完全猜到此人的想法。” 贺小凉越发疑惑。陆沉笑道:“这些都不是关键,接下来才是。” 陆沉伸出手掌,由上往下缓缓一抹,贺小凉身边出现了一个小“陈平安”。这个孩子跑过去收下了那串不要钱的糖葫芦,蹦蹦跳跳返回泥瓶巷,很开心。吃过了糖葫芦,孩子便嘴馋上瘾了,隔了几天又去了摊子,又拿到一串不花钱的糖葫芦。这个刚刚习惯了吃苦的贫苦孩子惰心渐起,时不时就会想起那些糖葫芦,上山采药便比往常少了……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少年并未变成什么坏人,但是在贺小凉眼中,的的确确已经不再是那个在青牛背初次相逢的草鞋少年。 在这之后,重回原地,陆沉又是手掌一抹,小平安再次出现,这一次他没有选择白收糖葫芦,而是选择花钱购买。在那之后,孩子越发愿意吃苦,拼了命挣钱,但是吃腻了糖葫芦,有一次又喜欢上了糕点。等孩子一年年成长为少年,在贺小凉眼中,好像这个陈平安也不太对劲。 随着陆沉一次次抬起手掌,贺小凉看过了一个个陈平安,一种种出现微妙偏差的人生境遇。到最后,贺小凉陷入沉思。陆沉笑了笑:“回去了。”一前一后,走向学塾。 此时此景,其实很像当初齐静春带着陈平安去往老槐树讨要一张槐叶的情景。 陆沉双手负后走在前方,问道:“想明白什么了吗?” 贺小凉轻声回答道:“唯有守心,方是一人。” 陆沉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贺小凉问道:“难道弟子想岔了,还是看得不够高不够远?” 陆沉突然转头笑道:“没有没有,想得挺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你这个弟子总不能灯下黑,瞧不出自家师父的道法通天啊。” 而在陆沉带贺小凉看遍人生百态的时候,在某一截光阴长河的河段之间,有一位双鬓微霜的儒士,在蒙童下课后,坐在屋内独自打谱。不再模糊,在陆沉和贺小凉的“当下”,或者说骊珠洞天的“当年”,齐静春弯腰拈起一枚棋子,微笑道:“不过尔尔。” 当陈平安走下高楼,返回座位的时候,竟然已经错过了两场大战。隔壁椅子上的道士张山见到了陈平安,连忙起身拱手道谢,陈平安只得抱拳还礼,接过了玉牌。 这场公开的死敌之战,为公平起见,战场没有设置在风雷园或者正阳山,而是在风雪庙六脉之一的神仙台。风雪庙作为兵家圣地,相较于真武山,交友更加广泛,加上行事低调,所以与风雷园、正阳山两家关系都不错,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至于风雪庙为何选择神仙台,一来是神仙台位于高峰之巅,视野开阔,风景宜人,仅就观感而言,是风雪庙仙气最盛的一处风水宝地。二来神仙台弟子稀少,香火凋零,几乎只靠魏晋一人支撑,而魏晋因为恩师的关系,又对宗门并不亲近,想必风雪庙也有借此机会,希冀着为神仙台增加香火之意。 陈平安从秋实嘴里得知风雷园连输两场大战后,大吃一惊。 其实第二场祖师大战算是同归于尽,但因为正阳山老祖更晚咽下最后一口气,风雪庙按照规矩判定正阳山获胜。 占地广袤的神仙台上并没有出现人头攒动的景象,数量稀少的建筑密集簇拥在东北角,只有身份地位和修为实力兼备的东宝瓶洲练气士才有资格登楼观战,其余修士只能在风雪庙别处山峰远观。偌大一座神仙台,仿佛只留给交战双方。 经过交谈之后,陈平安才发现道士张山在这之前甚至从未听说过正阳山和风雷园。这并不奇怪,北俱芦洲练气士向来自视甚高,一直看不起九洲之中最小的东宝瓶洲,可能也只有山崖书院、观湖书院这几个地方及崔瀺、宋长镜和魏晋这几个人名入得了他们的法眼。再者,以道士张山的修为和眼界,又不在一个大洲,熟稔东宝瓶洲的风土人情才是怪事。 风雷园和正阳山的世仇源于风雷园的园子最深处。那座试剑场上有一具正阳山女祖师的尸体,战死后被曝晒至今。风雷园当初非但不愿归还尸体,让正阳山弟子帮着入土为安,甚至连那把刺入头颅的风雷园制式长剑都不曾拔出来,就那么任由门内弟子和入园客人观看,至今已有三百年。 何谓奇耻大辱?这就是! 正阳山作为一洲剑道顶点,剑气凌霄,最近三百年更是蒸蒸日上,仅就最年轻三代子弟的优秀程度而言,其实已经胜过风雷园。正阳山在那之后,几乎每一甲子就会有人前往风雷园挑战,试图“请”回祖师尸骨,让她死而瞑目。但是当时斩杀正阳山女剑修的风雷园园主在那之后又活了三百年,哪怕正阳山三百年间天才辈出,但是在他面前,仍是无法取胜。他对于后来的挑战之人倒是没有像之前那般出手狠辣,但也算不得仁慈,或断长生桥,或毁本命剑。对于正阳山剑修来说,可能还不如壮烈战死来得痛快。这就是东宝瓶洲“风雷园以一人压一山”典故的由来。 如今风雷园的园主总算死了,就在新年春。传闻是悄悄兵解转世,又恰逢约定俗成的甲子之战,虽然风雷园已经严防死守,希望这个秘密不要外泄,但是正阳山不知从何处得知,一山数峰俱是震动,群情激奋,有人拖家带口上坟烧香敬酒,有苟延残喘的腐朽老人酩酊大醉,年轻剑修更是战意昂然,三百年屈辱愤懑,终于有机会一吐而空了。 事实上,两场大战之后,正阳山的的确确赢了,而且赢得很漂亮,面子里子都挣了个盆满钵盈,以至于最后那场最年轻一辈的胜负局,打与不打,都成了多余。 秋实有些担心,觉得最后一场多半是打不成了,那个叫风雷园的门派若是连输三场,名声就算彻底毁了。若是现在止步,还能捞一个愿赌服输的安慰。 陈平安想起那个一同入山寻找楷树的剑修刘灞桥,突然说道:“第三场,风雷园一定会打。” 刘灞桥对陈平安来说,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他只是单纯觉得,能够教出刘灞桥的宗门,不会就这么退缩。 果不其然,三方在一番秘密交涉之后,面若稚童、身材矮小的风雪庙宗主带着一男一女走到神仙台中央,宣布第三场大战即将开始。 正阳山出战一方自是仙子苏稼,风雷园出战一方为园主关门弟子黄河,他身背一只巨大剑匣,不知是藏有大剑,还是拥有多把长剑。 当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两名年轻剑修的时候,陈平安却在悄然运转体内真气凝神望去,寻找那些阁楼内的某个身影。虽然画卷就那么长,但是此事之所以风靡天下,就在于练气士和纯粹武夫的眼力都远远超乎常人。世人见芥子即是芥子,道祖却像是看到了一座天下;凡俗看一花一叶即是花叶,佛祖却可以看到一个小千世界。 陈平安的眼神一下子晦暗起来,抓了几片苦雀舌茶放入嘴中轻轻咀嚼。 一栋高楼的顶楼廊道上俱是正阳山的祖师爷,一个个气宇不凡,剑气汇聚,如江河入海,气冲斗牛。偏右位置站着一名白衣魁梧老者,双臂环胸,正在俯瞰神仙台广场,有个相貌精致的女童骑在老人肩头。 陈平安死死盯住那个白衣老人,片刻之后转移视线。 另外一栋高楼是神仙台留给风雷园的观景点。比起正阳山中五境剑修的倾巢出动,风雷园这趟随行之人屈指可数,而且多是容貌年轻的晚辈,例如吊儿郎当坐在栏杆上的刘灞桥。风雷园两战皆输后,他的神色有些凝重。 张山看得神情专注,喃喃道:“开始了。” 秋实笑道:“先前两场比剑都是奔着打死对手去的,这一场架不用分胜负,而且无关大局,我估计会打得你来我往,不会再像先前那么血腥了。” 陈平安不作点评,他的心思主要还是放在那头正阳山搬山猿身上。 陈平安默默记住正阳山所在阁楼的一张张容颜,知己知彼,才能有的放矢。比起将来的旁敲侧击和道听途说,现在眼中所见的这幅画面最为直观真实,将来这些人,说不定就会是拦阻自己登山说理的潜在对手。当然,距离那一天还很遥远,当下陈平安才是三境武夫,再强的三境,也仅仅是三境。 头戴貂帽的儒衫老人啧啧道:“这个名叫苏稼的女娃娃有点悬喽。” 最右边的年轻剑修习惯性轻轻拍打剑鞘:“她输了。可惜了那只养剑葫,遇人不淑,恐怕北俱芦洲都找不出第三只。” 一语成谶。 三招而已,苏稼出了佩剑,出了养剑葫里的本命飞剑,仍是被黄河打得倒地不起。原来黄河背后大匣内装满了小剑,跟背着一个马蜂窝差不多,并非什么本命飞剑,只是擅长分心驾驭飞剑,打得苏稼根本就无从反击:一次被飞剑洞穿持剑之手的胳膊,一次被切断腰间悬挂养剑葫的红绳,最后一次被两把飞剑钉入左右手腕,倒在血泊中,已经昏厥过去。 东宝瓶洲真正让人服众的仙子其实不多,贺小凉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之后就是苏稼。甚至有人戏言,在苏稼成名之后,正阳山每十年收取的弟子数目比起先前多了三成之多。 黄河站在苏稼身旁,抬起一只脚,踩在那只品相绝佳的养剑葫之上,脚底板轻轻蹍动。这位风雷园年轻剑修的嘴角扯起一个弧度,环顾四周,最后转头望向正阳山祖师爷并排而立的那栋高楼。从他眉心处掠出一柄漆黑如墨的本命飞剑,嗡嗡作响,当这把飞剑颤鸣之后,整个神仙台周边的云海山风,从云淡风轻变得无比紊乱。 公然示威挑衅之后,黄河收回本命飞剑,往那座高楼朗声道:“六十年后,我黄河会登顶正阳山试剑,再摘走一颗头颅放于风雷园。” 一位白发苍苍的正阳山祖师须发俱张,怒目相向,忍不住就要下去捶死这个口出狂言的小王八蛋。 风雷园剑修所在的高楼顶层突然大门打开,走出一个容貌俊美的黑衣剑修,笑望向那个蠢蠢欲动的正阳山祖师:“周鹤,倚老卖老很不好,不然我来陪你玩玩?” 在这个剑修走出大门后,不单单是白发祖师爷,正阳山那栋高楼上下皆为之愕然,震撼之余,还夹杂有一丝不愿承认的绝望。 此人正是风雷园园主李抟景,惊才绝艳,四十岁的时候就跻身十境,但是之后漫长的数百年岁月当中,一直不曾破境,匪夷所思。但哪怕没有跻身上五境,李抟景仍是公认的东宝瓶洲最强的十境剑修,没有之一!魏晋在破境跻身十一境陆地剑仙之前,一样自认无法匹敌此人。不过不是说李抟景兵解身亡了吗? 李抟景不再理睬那些惊疑不定的正阳山老祖,抬起头,像是在微笑望着所有观看此战的幕后之人。他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旋,一缕清风萦绕指间。手腕一抖,李抟景微笑着说出一个字:“斩。” 那一缕清风离开李抟景,瞬间化作一道气势磅礴的巨大剑气,在神仙台上空旋转一圈,当场斩断了神仙台与外界的联系。 画卷中人目瞪口呆,画卷外之人亦面面相觑。 画卷内,神仙台,高楼上,李抟景既没有找谁的麻烦,也没有撂下狠话,就那么站着,怔怔出神,眺望远方恢复舒卷姿态的云海。 风雪庙如释重负。毕竟,李抟景作为最强十境剑修,杀力之大,有目共睹。 当一名练气士被誉为某个“最”时,尤其是在一洲范围内,必然是十分可怕的存在。 比如最年轻的九境纯粹武夫,大骊藩王宋长镜,在京城围剿一战当中已经展露出传说中十境武夫的实力。又比如打破李抟景的纪录,成为最年轻十境剑修的魏晋,如今已是上五境神仙,高高在上。 黄河缓缓返回高楼,正阳山那边则开始让人赶紧营救苏稼。 李抟景双手负后,面带笑意:哪怕我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掐住你们正阳山的脖子。哪怕你的尸骨随后会被徒子徒孙们带离风雷园,可以后仍是半点痛快不得。 你看看,三百年前,你负我一人真心,我便教你们整个正阳山整整三百年抬不起头来。你害得那些个侥幸成为剑仙的山门晚辈都没有脸皮召开庆典,只能躲在山顶云海里唉声叹气。哪怕我如今要死了,又如何?这下子,你满意了吧? 李抟景收回思绪,转身下楼,手掌轻轻拍遍栏杆,来到一名年轻人身旁,笑道:“灞桥,眼睁睁看着心爱女子受辱,又因为是敌对阵营无法出手相救,是不是很难受?” 嘴唇颤抖的刘灞桥猛然回神,就要跳下栏杆,却被李抟景伸手拦下:“坐着便是。” 刘灞桥愧疚道:“园主……” 李抟景微笑道:“没事没事,喜欢上一个最不该喜欢的女子而已,不算什么,天塌不下来,更不用为此愧疚。” 刘灞桥不知如何作答,既不愿说违心欺人的言语,又觉得愧对宗门愧对园主。 李抟景问道:“苏稼从此沉沦,估计养剑葫都要被正阳山收走。剑心一毁,这个本来让你们这些娃儿自惭形秽的仙子整个人的精神气就垮掉了,以后可就不是什么仙子喽,说不定连正阳山的记名女修都不如。灞桥,我只想知道,你还会喜欢她吗?” 刘灞桥呜咽道:“这辈子都喜欢。园主,我是不是很没有出息?” 李抟景感慨道:“傻小子,很好啊。那就这么一直喜欢下去吧,但是别耽误了练剑啊。要知道,你一直是我很看好的人,不比黄河差。以前不跟你说这些,是说了没用。之所以现在可以讲了,也是因为以后没有机会了。” 刘灞桥转过头:“园主?” 李抟景突然问道:“好好练剑,以后争取将我的尸骨与那具尸骨葬在一起。灞桥,若是风水轮流转,正阳山那个时候如日中天,压得咱们风雷园一个个夹着尾巴做人,你应该如何做?” 刘灞桥再没有脸皮和胆子坐在栏杆上,起身肃容道:“剑修当然以剑说道理。” 李抟景打趣道:“哟,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随后他眺望远方,“记住,男女之间,这套行不通。以后可莫要觉得自己剑术高便事事如此,与心爱女子说话,还是要……要温柔啊,还是需要说一些情话的。” 李抟景转过头,望向从楼梯口缓缓走来的黄河,洒然笑道:“我死之后,风雷园就交由你们两个去扛起大梁了。” 黄河脸色冷漠:“师父,我一人足矣。” 刘灞桥嬉皮笑脸道:“这敢情好,能者多劳,不用我挑担子。” 李抟景开怀大笑,伸手指向黄河:“剑修之杀力无穷,名动天下,归你。” 然后手指转向刘灞桥:“剑修之潇洒绝伦,醇酒美人,归你。” 李抟景最后悠然自得道:“总之,都归我们风雷园。” 去往南涧国的鲲船之上,妇人身边的魁梧男子讥讽道:“除了最后出场的那个黑衣剑修还算有点真本事,其余两场大战打得一般,若是放在咱们北俱芦洲,哪里有脸皮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妇人点头笑道:“那只养剑葫是真不错,不知有没有机会买下来。” 拱手肃立的老嬷嬷微笑道:“夫人只需报上门号,想必不难拿下。” 最左边座位上那个头戴貂帽的儒衫老人实在受不了隔壁从第一场大战起就开始的聒噪以及没个尽头的指点江山,歪了歪脑袋,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浓痰:“三人剑术是比不得咱们北俱芦洲的剑仙,可三场大战打得意气十足,酣畅淋漓,还要咋样?” 魁梧男子厉色道:“老家伙找死?” 老人冷笑道:“找死又如何?不如订个生死状,看完了风雷园和正阳山的热闹,咱们也让别人看个热闹?” 妇人身边那个文雅男子当起了捣糨糊的和事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出门在外,大家又都是北俱芦洲人氏,何必伤了和气……” 最右边的年轻剑修转过头,不耐烦道:“要打就赶紧打,少在那里磨嘴皮子,别脏了我们的耳朵!” 那个先前与魏檗打过交道的船主笑着走过去,从儒衫老人起,每看到一人,便抱拳喊出一个称呼:“剑瓮先生,青骨夫人,斛律公子,能否卖我一个面子,今天就这么算了?” 三方大可以不卖船主的面子,甚至不卖打醮山一点薄面,但是当船主报出简简单单的三个名号后,事情就简单了。 绰号剑瓮的儒衫老人是北俱芦洲南方一个极其有名的怪诞剑修,境界不算太高,只是金丹境,无门无派,但是擅长养剑于古瓮中,而且经常无偿帮助中五境剑修温养飞剑,故而交友遍天下。 青骨夫人不是剑修,却有一个十境剑修的干爹,护犊子至极,而且拥有一把极其不讲道理的神兵利器。加上妇人本身亦是七境武道宗师,精通近身厮杀,凶名赫赫。 至于年轻剑修的姓氏,在北俱芦洲更是鼎鼎大名,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家族内有一位玉璞境的陆地剑仙老祖宗,正是先前带队前往倒悬山的剑仙之一,性格耿直,与一洲道主谢实是相交莫逆的好友。斛律当代家主是北俱芦洲东部一个最大王朝的大都督,由于先天不适合修行,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却手握三十万雄兵,麾下收拢了近千余剑修,有“千剑文帅”的美誉。 打醮山倒是谈不上害怕三方,不是说实力足够跟斛律家族掰手腕,而是天高地远,鞭长莫及。至于喜欢豢养面首的青骨夫人和一介散修剑瓮先生,打醮山当然就更不怕了。但毕竟来者是客,哪里有做生意做成仇家的道理。 剑瓮先生哎哟一声,身体前倾,探出身子,扭头望向斛律公子,大声问道:“姓斛律的小子,斛律银子是你什么人?” 斛律公子没好气道:“是我小叔,闭关很多年了。你认识?” 剑瓮先生一巴掌拍在腿上:“哈哈,斛律银子年轻的时候是贼没劲一木头疙瘩,头回上青楼还是老子带着他去的!那之后,啧啧啧,三天两头跟在老子屁股后头!” 斛律公子涨红了脸,赶紧小心翼翼瞥了眼身旁的女剑修,见她并无异样,才略微松口气,对那个糟老头义正词严道:“我小叔不是那种人!” 剑瓮先生翻了个白眼:“老子跟你小叔那是相当瓷实的交情,你个雏儿懂个屁!” 斛律公子如遭雷击,女剑修终于忍无可忍,怒喝道:“闭嘴!” 剑瓮先生嬉笑道:“哇,好凶的小婆娘。得嘞,你小子有苦头吃喽。” 斛律公子心知要糟,只是根本来不及出声提醒。 女剑修已经面若寒霜:“出言不逊,口无遮拦,就打碎你的狗牙!”话毕,那柄原本用以绾住青丝的飞剑剑尾就绽放出一丝雪亮白芒,在空中拉出一条极长的刺眼白线。 世间飞剑本就以迅猛疾速、难以防御著称于世,但是这名女剑修的小剑更是快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哎哟妈呀,疼死老子了!”剑瓮先生捂住嘴巴,鲜血直流,言语含糊不清。原来飞剑刺破嘴皮,直接打碎了他的一颗门牙。 剑瓮先生不怒反笑,痛快至极,双手拍腿,喷着一嘴的鲜血唾沫,使劲嚷嚷道:“好一柄‘电掣’,不愧是我北俱芦洲最快的飞剑之一,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哪!” 便是青骨夫人都有些悚然。又是一位不世出剑仙老祖的后代,而且比起势力庞大的斛律家族,那柄“电掣”的上任主人属于势单力不薄一类,战力极其强横无匹,曾经独自仗剑行走于藏龙卧虎的中土神洲,还有一把佩剑名为“虎兕”。 虽然陈平安不知道那些北俱芦洲山顶处的机密内幕,何况他们都用北俱芦洲雅言对话,陈平安根本听不懂。但这是一场风雨欲来的神仙打架,毋庸置疑,所以他老老实实坐在原地,做好了见机不妙就随时跑路的准备。 女剑修在飞剑归鞘之后,对打醮山船主歉意一笑,后者心中大定。有她帮着一锤定音,事情反而不会复杂,只会早早落幕。 果不其然,三方各自安静下去,没了先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 这一刻,在看过了花鸟条幅之中的剑修之战,又看过了近在咫尺的神仙过招后,陈平安在内心告诉自己:陈平安,别光顾着喝酒,练拳再勤勉一些才行啊,早点练剑。他下意识转头望向鲲船之外的天空,御剑飞行,穿云过雨,与飞鸟为伴,这让他十分憧憬。 打醮山好似用上了类似拓碑的手法,将花鸟长卷上的场景全部给保存了下来,一层层撕下薄纱似的白纸,总计十次,然后开始公开售卖。船主点名春水、秋实这对姐妹上去露脸,帮着打醮山喊价。 十次拓印,越往后灵气越稀薄,场景画面也更加模糊,最后一张更是只能观看一次而已,价格当然垫底,只需要三十枚雪花钱。 制造钱币的古玉名为雪花玉,是北方皑皑洲的特产玉矿,主要分布在两座洞天福地。将这种山上盛行的“铜钱”放在太阳底下,能够映照出其中晶莹,如雪花飘荡。它又名小雪钱,正面篆刻有“丰年吉兆”四字,背面篆刻有“小雪封地”四字。 因为雪花玉产量巨大,灵气含量又相当不俗,在漫长的岁月当中,雪花钱便逐渐成了九洲共用的山上货币,流通广泛,是底层和半山腰练气士出门必备之物。雪花钱必然可以兑换金银,金银却未必能够折算成雪花钱。道理很简单,山下的达官显贵及各方割据势力供奉山上神仙,不可能送一马车一马车的银子,既不方便也太扎眼,若是上供一盒子雪花钱就很讲究,若是装钱的盒子是一些灵秀木材,那就更文雅了。 陈平安咬咬牙,买下了最后一幅白纸画卷。 人生无常,聚散不定。风雷园和正阳山的大战落幕后,陈平安与张山道别,与春水、秋实返回天字号乙房,朝夕相处。但是当这艘鲲船缓缓落在南涧国境内的渡口上空时,就变成了陈平安与张山凑巧重逢,一起选择在此地下船,与春水、秋实那对婢女挥手告别,从此天各一方。 南涧国的渡口建造在与古榆国接壤的两国边境的一片大湖之上。比起大骊龙泉刚刚开辟出来的梧桐山,这个渡口要大很多,能够同时停泊五艘打醮山鲲船。 船头栏杆那边,秋实冷哼道:“姐,你看那个家伙,下了船一点也没有离别伤感,说不定正想着山下的花花世界呢。” 春水无奈道:“陈公子就连杏花坊都没有兴趣,怎么会对青楼勾栏有想法?你又不是不知道,多少见惯世面的将相公卿、豪阀公子,到了鲲船之上,在杏花坊一样流连忘返,丑态毕露。唉,山下的男人,若是都像陈公子这样就好了。” 秋实有些不服气:“那是陈平安年纪还小,以后也会变成那种坏东西,说不定下次再登船,陈平安就要对咱们动手动脚了。” 春水眯起眼眸,瞥了眼妹妹腰间的绣袋:“你真这么觉得?” 秋实猛然间转过头,假装对湖上一幕场景视而不见。春水望去,才发现陈平安正在对她们姐妹抱拳告别,很有江湖气,不愧是一个勤恳练拳的纯粹武夫。春水赶紧抬起手臂挥挥手。等到陈平安转身离去,秋实才转过头来,一副气鼓鼓的俏皮模样。春水打趣道:“你这是何苦来哉,跟人家离那么远,客客气气道个别,又不会少几两肉。” 秋实斜瞥一眼姐姐,忍住笑意:“姐,你少了几两肉是不怕,反正底子厚,我可不行。” 姐妹二人打闹起来。年少时,总以为离别是下一次重逢的开始。 陈平安和张山一经攀谈,才知道双方都要南下。陈平安是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而张山则因为实在是坐不起这艘渡船,如果再不下船,估计就要给鲲船打杂才能混口饭吃了。两人脾气相投,就约好一起南下,至于何时分道而行,暂时不去理会。 张山从包袱里拿出一只铜铃系挂在桃木剑尾端,跟陈平安解释道:“这是听妖铃,在道门之内最是盛行,类似练气士人手一幅的白泽图。小道这串铃铛品相最低,只能算是入门的降妖器物,灌注灵气之后,在数个时辰内只能感知到高出小道一个境界的山泽妖怪。小道如今才三境,这意味着若是有第五境的大妖,小道便无法察觉到。” 陈平安欲言又止。哪有跟人见面没多久,就自己报上修为深浅的? 再就是“第五境的大妖”也让陈平安有些吃不准,难道自己和这个龙虎山外山弟子混的不是一个天下,一个江湖?自家那两个小家伙可都是中五境的练气士,青衣小童还不是每天嚷嚷着争取不被人一拳打死? 陈平安虽然一肚子疑惑,可是对张山的观感又好了几分。 张山没有注意到陈平安的疑惑,还在那里絮叨:“不过陈公子放心便是,咱们山上有个说法,任何一座门风正派的宗字头仙家,辖境千里之内绝无大妖作祟。道理很简单,大妖们没那胆子为祸人间,一旦被中五境的仙师知晓,说不定当天就要授首,对吧?” 陈平安笑着点头说是。 读书人入山访仙一直是历代文人笔札里的重头戏,神仙乔装打扮游戏人间亦是。山上山下,两者之间,藕断丝连。 陈平安也是登船之后才知道包括东宝瓶洲在内的三洲版图内,像龙泉这样的地方少之又少,许多老百姓终其一生劳劳碌碌,都不曾看到过一次所谓的山上神仙。 张山是个地地道道的热心肠,闲聊之后,听说陈平安出门在外,竟然连一卷白泽图都没有携带,便死活要将自己的那卷白泽图送给陈平安,说这幅卷轴不过花了两三文雪花钱,而且与那听妖铃如出一辙,是最入门的廉价物件,出自一家私人作坊,粗糙不堪,刊印马虎,便是送礼都觉寒碜,既然陈平安是以备不时之需,那就刚好拿去先用着,反正他早已烂熟于心。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善财童子遇上散财童子?陈平安不敢白收,就手入袖中驾驭方寸物十五,取出两文雪花钱交给张山。后者犹豫了一下,便只收了一文,还说这么老旧的物件,一文钱都卖贵了。 入山一事,张山恐怕再跋山涉水十年都未必比得过泥腿子陈平安。所以陈平安走得很是闲庭信步,张山虽然不至于气喘吁吁,却绝不轻松。 陈平安没有像在鲲船上那般谨小慎微,时时刻刻都刻意加重行走之时的脚步动静。一来陈平安在竹楼练拳之后明白了一个道理,心弦需要松弛有度。二来行驶于云海的鲲船和鲲船下边的国土山河有着天壤之别,他不需要太过小心,便是寻常的三境武夫单枪匹马游历行走于一国疆域都不会有太大威胁。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陈平安对张山很放心。这种一见如故的感觉,陈平安极为信赖,就像之前看到站在学塾外的齐先生以及站在家门口的李希圣。陈平安相信自己的直觉。 就这样过去了两旬时光,一路上顺风顺水,并无波折,陈平安和张山的关系也越发亲近。陈平安会毫不掩饰地修行六步走桩,停步休憩的间隙就会练习剑炉。而张山修行的竟然是五雷之法,因为林守一和玄谷子的缘故,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 张山经常摆出各种奇怪姿势,比如金鸡独立,以手握拳重击腹部某处气府,发出极有规律的呼啸之声,或是手肘弯曲、手指抵住脖颈经脉,另一只手的双指并拢作剑,闭紧嘴巴,腹如雷鸣,发出闷闷的噫吁声调。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遇到对待修行孜孜不倦,比起自己练拳丝毫不差的人物。这恐怕也是两人能够一直结伴南下的关键所在,都吃得了苦,还能够乐在其中。 偶尔,夜幕降临,两人寻找到一处遮风挡雨的住处,或古庙或山洞,燃起篝火,张山会跟陈平安说起北俱芦洲剑修与道士的不同待遇:同样是一件法宝灵器,剑修出手购买,十文雪花钱就能买走;道士去买,可能就要出双倍价格。性情温和的张山说到这里,破天荒地露出了愤愤不平的神色,说以后若是可以,他一定要改改这些规矩。 张山之前确定陈平安是练武之人后,其实百思不得其解。若说练气修仙是天底下最大的销金窟,那么习武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二,一样是要吃掉金银无数。他张山自打下山之后就没过上一天舒服日子,偶有所得,都在百般权衡之后,换成了一张张能够傍身保命的符箓或一两件最适合降妖除魔的法器。就好比最简单的一张神行符,能够帮助他在遭遇大妖的险峻时刻快速脱离战场,去往几里地外,就要耗费他三十文雪花钱。一文雪花钱至少价值百两纹银,这意味着张山在市井百姓人家要靠着自己本事挣来至少三千两银子才能买到一张神行符。 可是张山只有三境修为,在北俱芦洲降的都是顽劣精怪,除的更是未开灵智的荒冢鬼物罢了,赚钱勾当殊为不易,有些时候遇上个实力强悍的二境妖魅,说不定还要倒贴一些家底进去。真正赚钱的大头还是水陆道场和红白喜事,尤其是一些个需要大量道士充数的醮会,来钱最快最容易,只可惜这类好事可遇不可求。于是张山听闻东宝瓶洲崇尚道教之后,便想着跨洲南下,来这边看看能否得些机缘,结果登船没多久就差点饿死,这让他心里对此次东宝瓶洲之行充满了阴霾。 古榆国疆域不大,两人很快过了边境线,来到彩衣国境内。夜间赶路,突逢暴雨,奇怪的是,两人进入一条人迹罕至的山脉后,走了十几里山路,四周都没有一处适宜躲雨的地方,怪石嶙峋,多裸露石崖,而且山上偶有大树也多枯死,一些难得带有绿意的树木也远远称不上枝繁叶茂,所以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两人身上,连绵不绝。陈平安在落魄山竹楼内被锤炼得堪称变态,当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可是张山跻身三境没多久,练气士的体魄坚韧程度本就天生不如同境的纯粹武夫,而且他的三境底子打得一般,所以此刻脸色惨白,嘴唇铁青。陈平安知道再熬下去,张山就算撑过今晚雨夜,明天恐怕也会一病不起,便停下脚步,拍了拍张山的肩膀,让他在原地不动,尽量保持平稳呼吸,自己去找找出路,不管有无结果,一炷香之内肯定会回来找他。张山愣了愣,被滂沱大雨砸得有些晕乎的年轻道人嘴唇微动,嗓音细若蚊蚋,饶是陈平安都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眼见着张山身体越发孱弱,不能继续这么给大雨砸下去,陈平安不再犹豫,朝他露出一个笑脸,转身快步前行。张山盘腿而坐,开始竭力抵抗刺骨寒意。 练气士的下五境被称为登山五境,牵引人体之外的天地元气来浇筑、砥砺人体的皮肉筋骨血。第一、二境为铜皮境和草根境,能够让练气士肌肤坚韧,血气旺盛。照理来说,一场暴雨而已,哪怕再大,跻身第三境柳筋境的张山已经能够引气淬炼筋骨,但是这个背负桃木剑的龙虎山外家弟子走的是道教符箓派的路数,更重外物,例如神行符、桃木剑等,肉身锤炼的成效并不出色。再者,这场春雨太过急骤且“阴沉”,使得张山在不知不觉之间,体内真气消耗极快。 张山脸色雪白,视线模糊,心中纠结要不要摘下行囊,从瓷瓶里掏出一颗补气的丹药。但是一颗名为“回阳”的丹药,品相再差,也要实打实的一文雪花钱,他哪里舍得,便咬牙苦苦坚持,希冀着那个少年武夫能够早去早回,并且成功寻见一处躲雨之地。 到了山上,某些时候就要受得山上苦。这一点,龙泉小镇的妖物就是例子,市井百姓浑然不觉,阮邛的铸剑声势却会让它们欲仙欲死。 陈平安快速走出半里地,不再隐藏三境修为,急速前冲,看到前方有一棵仅剩枯枝的大树,助跑几步,踩着树干向上蹬,抓住一根腐朽枝丫,轻轻一拽,身形飘起。 枝丫崩折坠地,陈平安却已经站在了大树高处,伸手遮在额头上举目眺望,不见灯火,尽头处却有一座不高的小山头。 陈平安轻轻跃起,双脚在树干上猛然一踹,借势飞掠而去,身后大树轰然倒地。 落地后,陈平安伸手一掌拍在泥水四溅的地面上,整个人向前凌空翻滚,双脚落地的同时,脚尖一点,猫腰前冲,灵活至极,很快来到那座小山头。登顶之后,视野开阔,但是仍然没能瞧见哪怕一星半点的灯火,这让陈平安感到有些麻烦。实在不行,就只能在回去的路上临时劈砍树木,搭建出一顶粗糙帐篷了,但是看那张山的神态气色,哪怕躲在帐篷里,若是燃不起篝火,多半还是会风寒侵体,着凉生病。 陈平安其实心底也有些纳闷,这一大片低矮逶迤的山脉确实透着些古怪。他走过的山水也不算少了,还真没有这么给人枯萎败坏之感的地方。若是阴气森森的荒冢野坟之间如此荒凉也就罢了,可怎的这雨都下得比别处寒冷? 就在陈平安打算返身去寻找张山的时候,他突然发现眼力穷尽之处依稀出现了一点光亮在朝北方缓缓移动。光亮在雨幕中微微摇晃,如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起伏,随时都会翻船熄灭。陈平安想了想,记住那点灯火的行进方向,迅速转身,原路返回,找到了摇摇欲坠的张山,搀扶起他,告诉他前方有人同样在赶夜路,看看能否会合,若是当地人氏,说不定会知道躲雨的地方。张山精神一振,陈平安二话不说背起他,飞奔前去。 那点灯火越来越亮堂,陈平安稍稍放缓速度,抬头望去。大雨之中,书生模样的两个年轻人背负书箱,一人撑大伞,一人持火把,虽然跟陈平安他们一样落魄不堪,但是比起张山的惨淡,两个儒衫读书人面带笑意地交谈着什么,似乎都不觉得风雨阻路有任何苦处,反而是一件值得开心的幸事。 两人好像都没有察觉到陈平安的悄悄靠近,这也让陈平安稍稍放心。风雨夜里的荒郊野岭,事出反常必有妖,一旦遭遇不测,又不能丢开背上的道士,必然是一场苦战。 陈平安在隔着一段距离处用东宝瓶洲雅言大声喊话,两个读书人没有听到,继续前行。陈平安又一次松了口气:哪怕是练气士或是山野妖物,道行都不会高。当然,前提是对方没有故意藏拙。 直到距离十数步外,两个读书人才发现陈平安。他们赶紧停步,对陈平安招手,一番交谈后,看着张山的惨白脸色,其中一个读书人指向一处,安慰道:“我生平喜好游山玩水,经常独自负笈远行,记得此处人烟荒芜,但是约莫三四里外有一座宅院,极有可能是隐士所建,我与刘兄此行正是前往彼处,你们不妨与我们同行。” 另外一个撑伞的读书人苦笑道:“我们原本在一里地外的山坡露宿,哪里想到会下这么大一场暴雨,如果不是楚兄晓得路途,真是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 陈平安连忙道谢,两个萍水相逢的读书人,一个给张山撑伞,自己则被雨淋得瑟瑟发抖;另一个手中拿着的火把因为没了雨伞的遮挡,被大雨浇熄,又实在舍不得丢弃,便捧在怀里,只能靠着一次次电闪雷鸣的光照,凭借记忆艰难前行。 还真被他们找到了一座宅院,像是州郡城里的殷实门户,虽有石狮坐镇大门,但是一点都不大气。而且不知为何,既无春联悬挂,也无门神张贴。 总算还能有个檐下躲雨的喘息机会,收起雨伞的读书人赶紧使劲敲门,顾不得礼数不礼数了。结果许久之后,大门才吱吱呀呀打开,刚好天空一道闪电劈亮夜幕,露出一张枯槁恐怖的苍老脸庞,吓得读书人一个踉跄,差点向后跌倒。 其实别说是胆气不壮的读书人,就连见多了山神水怪的陈平安都吓了一跳,众人只觉得宅院之内未必比外边的风雨天地来得安生温暖了。而对降妖除魔一事最为内行的道士张山,已经很不讲义气地昏睡了过去。 面无血色的老妪身形佝偻,怔怔望着门外四人。 敲门的读书人胆子很小,见着了阴森瘆人的老妪竟是不敢直视,躲在同伴身后,只觉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苦哉苦哉。这个书生喜好阅读百家典籍,经常能够从那些闲情偶寄的读书笔札上翻到一些无奇不有的鬼魅精怪故事,大体上分两种,一种脂粉旖旎,类似狐魅爱书生;再就是眼前这种,鬼气森森,天黑时入住,乍看庭院深深,雕梁画栋,侥幸活到天明时分离去,就会变作狐兔出没的荒冢野坟。 风雨飘摇,天寒地冻,手捧火把的读书人比起同伴要更加大胆,颠了颠背后的大书箱,一边搓手取暖,一边苦笑道:“老婶能否让我们借住一宿?外边的雨实在太大了,我们有朋友经不住冻,已经晕过去了,若是再无暖和的地儿,能否熬过今夜都难说。还望老婶帮帮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老妪板着脸,说着拗口难懂的方言,好像是在质问什么。 书生满脸苦涩,只得用与老妪一样的方言解释一番。 老妪微微转动那双死鱼眼,盯住陈平安,竟用东宝瓶洲雅言问道:“习武之人?” 陈平安点点头。老妪望向他背着的年轻道士,桃木剑的剑柄露了出来。 在昏睡之后,张山的呼吸反而比起清醒时分更加绵长沉稳,这大概就是练气士的神奇之处,处处返璞归真,出人意料。 老妪发现那柄桃木剑后,眼睛眯起:“你朋友是修道之人?”陈平安继续点头。 老妪最后望向那个畏畏缩缩的持伞年轻人:“读书之人?” 腰间悬挂一枚羊脂玉佩的书生摇头道:“尚无科举功名,算不得读书人。” 老妪扯了扯嘴角,肩头一晃一晃地让出道路:“既然都是正经人家,那就请吧。记得进门之后在各自房间休息便是,不要随便乱走,惊扰了我家主人,后果自负。房内有炭盆火炉,诸位一切自便,无须询问。来者是客,我家主人还不至于为此斤斤计较。” 老妪四处张望一番,然后迅速关上大门,沉重的大门在她手中仿佛轻若鸿毛。 这栋宅子真不小,应该有四进,四人被安排在第二进大院,并被告知不可以去往后边的庭院。宅子的翘檐雕刻有瑞兽、花鸟和山水云纹,窗花精美。院内地面用青红两色石砖铺就,主次道路分明,井然有序。抄手游廊连接着正房厢房,以便在当下这种雨天能自由行走。 老妪的身影没入衔接二三进院子的狭窄游廊,周围漆黑一片,蓦然一个闪电,两名书生尚未收回视线,刚好看到老妪惨白的笑脸,吓得两人魂飞魄散,连忙去往相邻厢房,不敢独自入睡,只得暂时聚在一间屋子里。姓刘的书生放下油纸伞后,挑灯夜读圣贤书,以此壮胆。姓楚的书生胆子稍大,放下了火把,开始捣鼓火盆,从书箱里拿出油纸包裹严实的火折子,很快点燃炭火,屋内很快就暖和起来。他环顾四周,伸手按了按床铺,被褥泛着淡淡的潮湿霉味。只是这也在所难免,彩衣国在今年入春之后便阴雨绵绵,几乎没有什么大太阳,倒是不好在这种事情上苛责主人,何况有个歇脚的地方,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楚书生头束青色方巾,身材修长,相貌堂堂,眉宇之间有一股凛然正气。他环顾四周,发现窗格多变,样式精巧且寓意美好,雕刻有蝙蝠、鲤鱼和灵芝等,一般只有书香门第才会有此心思。他突然凑近窗户,凝神望去,发现两扇窗户之间的稍宽木条上好像有一些朱漆痕迹,字迹斑驳,模糊不清,依稀看出是一些符箓文字。 随着屋内逐渐温暖起来,刘书生的胆子也大了一些,便放下手中书籍。看到同伴好像在盯着窗户看,便顺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去,结果看到窗户外边一片通红,映照出一张苍老脸庞,沙哑出声道:“天色已晚,还望两位公子早些休息啊。” 提灯巡夜的老妪这一突然出现,把两个书生差点给活活吓死。 老妪刚刚从院子对面的厢房走来,那边的背匣少年同样是挑灯看书,同样是望向窗户,就没有如他们这般惊慌失措。 老妪摇摇头,蹒跚远去,呵呵笑道:“读书人的胆子,到底是小一些。” 对面厢房,陈平安斜站在窗口附近,轻声提醒道:“老婆婆走了。” 原来张山在进入宅子之前就清醒了过来,咽下一颗回阳丹,就着陈平安那只“姜壶”里的烈酒,一下子就精神焕发。原本他不愿意浪费一颗丹药,但是突然觉得有妖气一闪而逝,不敢再吝啬。 张山从床上坐起身,披上道袍,弯腰坐在火盆旁边,伸手烤火取暖,压低嗓音道:“陈平安,今夜咱俩轮流守夜吧,不然实在是不放心,总觉得这里不太对劲。” 陈平安笑道:“你只要把系着听妖铃的桃木剑挂在窗口附近就行了,我对于妖怪精魅没什么了解,所以还是需要铃铛帮着提醒。至于守夜,我很擅长,你放心睡觉,真有了事情,我不至于连通知你都做不到。” 张山想了想,找了个理由:“挂好桃木剑和听妖铃,小道再烤烤火,等身子骨暖透了再睡不迟。” 在张山斜挂木剑的时候,陈平安说道:“窗格那边曾经有人画符,不过时间久了,已经看不太清楚,但应该是你们道家的符箓,你认不认得?” 张山原本没有注意,在陈平安出声提醒后,一再端详,这才发现蛛丝马迹,不由得佩服陈平安的胆大心细。细细打量之后,他的脸色越来越沉重,最后伸出手指轻轻抹过朱漆痕迹,在鼻尖嗅了嗅,沉默着坐回椅子:“如果真如小道所想,就有些麻烦了。窗格上所画之符,正是用以驱鬼的赤书,观其残迹,应当是神诰宗青词符的一种,以特殊朱漆写就神仙青词,威力巨大。而且既然是神诰宗前辈高人的手笔,甚至几乎写满了大半窗户,且落笔急促,可想而知,那位前辈需要面对的邪祟鬼物定然道行不浅。” 他哀叹一声,悔恨道:“早知如此,小道当初就不该节省那颗回阳丹,早早吃下,也不至于临近宅子的时候还是昏迷不醒。不然小道对于堪舆一途略有心得,在远处稍加打量,就可以大致看出这栋宅子的藏风聚水是什么流派,以及聚拢风水的根本之法是属阳还是属阴,是否偏离正道。只要辨认出大致脉络,就可以推算出很多事情……陈平安,对不起,是小道害你身陷险境了……” 听到张山的自责,陈平安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打趣道:“张大天师,除魔卫道不是你的拿手好戏吗?” 张山连忙摆手:“别别别,小道可当不起‘天师’这个称呼。” 说到这里,张山便有些憧憬,轻声道:“真正的天师,是龙虎山天师府的张氏嫡系子弟,个个穿黄披紫,是世袭几千年的山上宰相。除此之外,跻身中五境的外姓天师也有资格获得‘天师’赐号。但同样是龙虎山天师也分好多种的,头一等天师是进入龙虎山祖师堂享受香火的上五境老神仙;再往下是生来便是黄紫贵人的张氏嫡传,其中一人,将来会职掌‘天师印’和一把仙剑;第三等便是在龙虎山结茅修行的许多外姓天师。龙虎山作为一座天然福地,对外开放,只需那些练气士答应修道有成之后下山斩妖除魔即可,到时候龙虎山会赐下一柄桃木制成的木剑,这也是龙虎山的气量所在,让我们这些别洲道士都无比心向往之。” 陈平安听得仔细,觉得这个龙虎山和张天师们的确不错。 大雨滂沱,这栋宅子门口的两尊小巧石狮时不时发出一阵轻微的崩裂声响。老妪站在第三进院子的正房外边,踩在一条小板凳上,将那盏灯笼挂在廊柱笼架上,灯火昏暗,随风飘摇。噗一下,灯火熄灭,原来是里边的灯烛已经燃尽。 老妪咳嗽着重新站上板凳,摘下灯笼,从袖中摸出一只鲜红似血的崭新烛火,若是细看,竟无灯芯。老妪转过身背对院子,从头上拔下一根白发,猛然插入灯烛中心,仿佛是以此做灯芯。然后老妪对着烛火轻轻呵了一口气,灯烛瞬间点燃,放入灯笼之后,再度挂在廊柱上。这盏灯笼就这么微微摇晃,灯火闪耀在大宅之中。若是晴朗的夜色,必然会惹来飞蛾扑火,就是不知这荒郊野岭的雨夜之中,它的存在,意义何在。 张山没有睡意,陈平安小口小口喝着朱红色酒葫芦里的烈酒,听着张山说他之前几次遭遇妖魔的惊险经历。突然,陈平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张山下意识望向窗口桃木剑,铃铛安静,并无异样。很快,房门那边传来敲门声,原来是那两个读书人联袂来拜访。陈平安手提酒葫芦过去打开门,门外大雨声势依旧吓人,而且歪风斜雨,以至于廊道地面都没有一处干燥地方。楚书生手持雨伞,一手拎着酒壶,面带微笑;刘书生双手凑在嘴边,呵气取暖,笑道:“楚兄这趟出门带了几壶好酒,如今还剩一壶。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今夜是不敢入寐了,就想着能不能借着酒劲回去后来个倒头就睡。楚兄就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若是两位愿意小酌几口,咱们共饮一番?事先说好,我的酒量是至少半斤才倒,所以你们只能稍稍喝一些,见谅见谅。” 陈平安提起手中朱红色酒葫芦,笑道:“我自己带了酒,你们可以三人分一壶。” 刘书生大步走入屋子,爽朗大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楚书生笑着尾随其后,将雨伞放在墙角。 四人围坐火盆,煨酒片刻,刘书生一拍脑袋:“酒杯忘拿了。” 然后苦笑着望向同伴:“楚兄,我是不敢去拿了。” 楚书生笑着起身,无奈道:“若是世间真有鬼神,岂不是不用怕死了?是好事才对。再说了,读书人腹中自有浩然正气,想必鬼神也要敬畏几分,你怕什么。” 人一多,刘书生就有了生气,玩笑道:“我连小小举人都考不中,说明肚子里的浩然正气没有多少斤两,当然害怕。楚兄却是进士之才,当然可以不用害怕。” 楚书生笑着摇头,大步离去,很快拿来了四只酒杯,酒杯内壁绘有两只雄赳赳气昂昂的五彩公鸡。 张山接过一只酒杯,试探性问道:“这该不会是彩衣国独有的斗鸡杯吧?” 刘书生眼睛一亮:“道长也听说过我们彩衣国的斗鸡杯?” 桌上灯火不够明亮,张山便双指拈住酒杯,将其倾斜,借着炭火的光亮,仔细观察着两只五彩公鸡,感慨道:“大名鼎鼎,大名鼎鼎啊,自然早有耳闻。小道来自北俱芦洲,行走江湖的时候,曾经见过两个武林豪客为此一掷千金,借斗鸡来赌博,很神奇。听说只要给酒杯倒入大半酒水,再往杯壁注入一缕灵气,两只公鸡就会自行相斗,不死不休,而且哪怕是中五境神仙里头的十境圣人们都未必看得准胜负走向,所以斗鸡杯只要出了你们东宝瓶洲,价格就是百倍千倍地往上暴涨。南涧国的那个渡口,彩衣国的斗鸡杯正是登船的重要货物之一。” 刘书生脸色颇为自得,点头笑道:“什么灵气不灵气的,我可不清楚,只知道我们彩衣国的江湖宗师喜欢以此取乐。往杯中倒入酒水之后,反正他们只要双指一捏,就能够让斗鸡杯活过来,然后争斗不休,直到分出胜负。至于为何如此玄妙,我曾经在各地县志上看到过一些记载,说是烧制斗鸡杯的五彩土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有趣之物,而且相传此土一旦离开彩衣国境内,很短时间内就会变了气味,与寻常土质再无差别,所以才使得斗鸡杯成了我们的独有瓷器。” 张山啧啧称奇,心想谁若是能够垄断烧制斗鸡杯的瓷土,岂不是日收斗金,一夜暴富? 陈平安相信这个说法。龙泉窑工祖祖辈辈都是窑工,烧瓷就需要跟土打交道,所以陈平安听说过不少神神道道的说法,比如姚老头曾经讲过,泥土离了地,最后是塑成泥菩萨吃香火还是烧造成瓷器送进皇宫,或是成了老百姓家里的破瓶烂罐难逃火烤水浸,都是有其根脚的,各有各命,与人相似。 刘书生喝过了三两酒,满脸通红,正好微醺,是精神状态最好的时刻。他微微摇头,笑问道:“道长背负桃木剑,一看就是神仙中人,能否让这斗鸡杯‘活’过来?若是可以,咱们不妨赌一赌,找点乐子。小赌怡情,咱们赌点什么?”这人脸上焕发出一股异样神采,显而易见,他喝酒前后完全就是两个人,而且多少还有点赌性。 楚书生叹息一声,轻声劝道:“刘兄,酒也喝过了,赶紧歇息吧。” 张山也连忙说道:“一只斗鸡杯能值好些银钱,何必挥霍。” 刘书生一口饮尽杯中酒,大手一挥,将手中那只酒杯狠狠砸在墙壁上,摔了个粉碎,哈哈笑道:“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留其名者又死尽,唯有此物千百年。真是荒谬,一只斗鸡杯在彩衣国内能值几个钱?二两银子罢了。一个进士值多少钱?那可就贵喽,反正我刘高华买不起……” 楚书生脸色尴尬,解释道:“刘兄醉酒之后就喜欢说胡话,恳请二位多多包涵。” 陈平安笑了笑,默默喝酒。 最后,醉话连篇的刘高华被同伴搀扶回去,张山目送两名书生去往对面厢房,站在廊道上伸手向外,接了一小捧雨水,掂量了一番,覆手倒掉,返回屋子。关上门后,张山用干燥的那只手拿出了一张普通的黄纸符箓,轻声道:“此处果然有问题,雨水颇为‘阴沉’,极有可能蕴含着煞气。小道这张符箓名为‘起火烧煞符’,普通得很,但是广为流传,就因为它最能够感知煞气的存在……” 他双指拈住符纸,默念咒语,然后往那只湿漉漉的手的手心迅猛一贴,黄纸符箓就轰然燃烧起来,很快化作灰烬。他脸色凝重,将灰烬刮入火盆当中。 陈平安问道:“这张灵符多少钱?” 张山一点没觉得奇怪,认真回答道:“这类灵符不入流,故而价格低廉,成本只是一张黄纸,加上一名下五境练气士的抄录功夫,一文雪花钱能买将近三十张,折算成银子,也就是三两一张,委实不算贵。” 陈平安点点头。关于画符一事,他曾经亲眼见识过破障符的玄妙。之后在落魄山竹楼,李希圣在墙壁上画“字”符,字成则符成,其实属于极高的造诣和境界。他送给陈平安的那本符箓图谱《丹书真迹》,陈平安翻来覆去地看,倒是学会了书上记载的五六种最粗浅的符箓画法。 李希圣曾经说过,画符即练剑,但是陈平安一路南下,仍是希望专心致志练拳,便只抽空写了缩地符、阳气挑灯符、宝塔镇妖符三种符箓各两三张,以防不测而已。 缩地符能够让陈平安在转瞬之间缩地成寸,一步踏出可以去往方圆十丈内的任意一处;阳气挑灯符是山水破障符的一种,置身于乱葬岗古遗址,若是遭遇鬼打墙的情景,就可以跟随挑灯符顺利走出迷障;宝塔镇妖符则是杀力较大的一种符箓,符纸一出,就可以凭空出现一座玲珑宝塔,将妖邪暂时拘押其中,内蕴雷霆之威,可以鞭打魂魄。三者都属于《丹书真迹》所载符箓最普通的那个范畴,评价不高,只是作为某种符箓流派的典型,才被记录其中。 张山喝过了酒,想着有陈平安帮忙守夜,加上为了节省一颗回阳丹,给阴沉大雨敲打了一路的身躯早已疲惫不堪,便晕乎乎睡去。 陈平安对于守夜之事那是再熟悉不过,小口小口喝着酒,在张山熟睡之后猛然转头,望向房门那边的墙角,那里斜放着一把遗落于此的雨伞。 这把油纸伞,最早是刘书生撑着,进入宅子之后,是楚书生撑着来此。它安安静静地靠在墙角,伞尖朝地,伞柄朝上。如此搁放,地面上居然没有水渍,这不合理。 而且陈平安察觉到了一丝阴寒之气,让人背脊发凉。于是他站起身,像是喝多了酒,脚步摇晃不稳,一边走一边嘀咕埋怨:“哪有雨伞这么倒立搁放的,家乡那边,敢这么做,是要被老人骂死的……” 到了墙角,陈平安还打了个酒嗝,伸手去抓伞柄,就要将油纸伞颠倒过来。只是骤然之间,一张符箓滑出袖子,陈平安眼神凛然,哪有半点醉意,双指闪电般拈住那张黄纸,正是宝塔镇妖符,啪一下按在伞柄之上,一座七彩琉璃宝塔浮现空中,宝光刚好罩住油纸伞,伞面纹路扭曲,顿时发出一阵滋滋响声,如肥肉下锅一般。 悬空宝塔的光彩暗淡下去,很快就烟消云散。陈平安一不做二不休,为免自己学艺不精,画符的品秩太低,导致错失良机,干脆将其余两张镇妖符一并祭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在油纸伞的伞面之上,然后无须如何强提一口气,武道三境巅峰的陈平安气随心意流转,一身拳意骤然爆发,以距离极短、爆发力极大的寸拳连绵不绝地砸在三张镇妖符之上,拳罡不毁雨伞丝毫,汹涌拳意却几乎全部渗透进雨伞之内。 这就是寻常武夫三境和崔姓老人调教出来的三境之间的云泥之别。 陈平安做完这一切后,手中攥紧养剑葫,随时准备让初一、十五出来御敌。但是雨伞一阵颤抖摇晃,带有一股腥臭味的黑烟袅袅升起,逐渐消散之后,便彻底寂静无声。 陈平安有点蒙:这就完了?这把肯定暗藏玄机的古怪油纸伞就没有点后手杀招? 他蹲在那里挠头,喝着酒,心里头感觉有些空落落的。在落魄山竹楼习惯了每天死去活来,如今就像……喝惯了烈酒,再去喝水?不过陈平安默默安慰自己,不管这把油纸伞跟哪个书生有关系,还是进了宅子之后才有阴物隐匿其中,雨伞内的这点小古怪肯定只是探路的过河卒而已,所以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于是他站起身,坐在桌边,借着灯火,从方寸物中驾驭出那支“风雪小锥”笔,呵了口气,开始画符。画的还是宝塔镇妖符,但是符纸不再用黄纸,而是换成了一张金色质地的符纸。画完一张,陈平安习惯性拿起手边的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略作休整之后,等到气息平稳,才敢下笔。 风雨夜,风雪笔,略带酒意的陈平安下笔如有神。手边是一只朱红色的养剑葫,木匣内有两把降妖除魔剑。当然还有床榻上,道士张山的呼噜声相伴。 大雨之中,有一名大髯刀客穿过重重雨幕,大步流星走向宅子,叩响大门。 老妪站在门槛内,沙哑问道:“有何贵干?” 刀客喊道:“躲雨!” 老妪阴恻恻道:“你这汉子,说话中气十足,不是需要躲雨的人。” 刀客没好气道:“怎的,贵府连一个落脚的地儿都没啦?!” 老妪嘿嘿笑道:“落脚地儿倒是还有些,就是你这汉子气盛,我家主人怕是不会喜欢。若是惹恼了脾气不好的主人,莫说是落脚的地儿,便是搁放一百七八十斤精肉的地儿,都会有了。” 刀客那一脸络腮胡子,根根坚硬好似枪戟,一手按住刀柄,睁眼圆瞪那大门:“恁地废话!赶紧开门,这雨下得好生邪气,我不躲雨怎么行,以后还怎么逛青楼,岂不是给那些磨人的小妖精活活笑话死?” 大门缓缓打开,老妪轻声叹息道:“给别人笑话死,总好过真的死了啊。” 刀客微微凛然,但是很快就哈哈大笑道:“老子这副童子之身,积攒了三十多年的阳气,莫说是妖魔鬼怪,便是它们的祖宗见着了我,也要主动避让。” 他走入院子,眼见着那堵影壁,皱了皱眉头。 老妪再次重重关上大门,门外的一尊石狮子,咔嚓一声,头颅坠地。只是这点动静,早已被大雨声掩盖过去。 东宝瓶洲南方某些国家的大族,女子多住在独有的闺阁绣楼内,一些家风苛刻的士族甚至会拆掉上下通行的楼梯,将待字闺中的女子如书籍一般“束之高阁”,等待出嫁之日。这座宅院最后一进院子便有一座绣楼,夜幕深沉,二楼美人靠处,却有男子在为女子画眉。那女子血肉模糊,腐败不堪,多处裸露出森森白骨,甚至还有白蛆翻滚,却依稀可见她的盎然笑意。 第47章 古宅风雨夜 疾风骤雨,偶尔被电闪雷鸣撕开夜幕。 古宅外的一座小山坡上,有一个手捧拂尘的中年道人神色灰暗,摊手望去,一枚造型古朴的青铜花钱突然崩碎开来。中年道人忍着心疼,看似漫不经心地随手丢掉,冷哼道:“一双人不人鬼不鬼的狗男女,还要负隅顽抗,徒增痛苦罢了。” 中年道人身旁站着一个衣衫单薄的高大男子,浓眉大眼,任由雨水拍打全身,眼眸之中偶有一丝金色光芒闪过,腰间悬挂有一只拳头大小的印盒。 他眼见着道人偷鸡不成蚀把米,白白损失了一员心腹爱将,便有些不耐烦,冷笑道:“若是还要硬闯进去,那么事成之后,可就不是五五分账了!” 中年道人不愿在此事上纠缠不休,反过来问道:“那大髯刀客是何方神圣,为何恰好在今夜造访古宅?” 高大男子嗤笑道:“听说去年末彩衣国来了个外地游侠,仗着有把好刀,收拾了几只不成气候的乡野阴物,就暴得大名。观其行走于这场大雨中展露出来的神意,顶多就是一个四境武夫。若在别处,我还要忌惮几分。如今在我的地界上,不值一提。到时候你我一并收拾,你大可以拿去制成傀儡,我决不阻拦,但是刀要归我。” 中年道人一挥拂尘,全身雾气升腾,被雨水浸透的道袍竟是瞬间干燥,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高大男子犹豫片刻,问道:“那古宅主人的靠山当真已经在神诰宗内部失势?” 中年道人点头笑道:“你这位山神的消息未免也太闭塞了。” 高大男子满脸阴霾,咬牙切齿道:“还不是怪那栋宅子弄了个神诰宗秘不外传的破烂阵法,一点点蚕食了方圆百里的灵气,害得我这百年以来,金身渐渐朽坏,如今谁还愿意把我当山神看待,混得比别处的土地爷还不如。此仇不报,难解我心头之恨!” 中年道人点头称是,安慰一番。 事实上,此处的山神庙,也就是供奉男子金身的地方,本就是未被彩衣国朝廷敕封的一座淫祠。加上遍地乱葬岗,秽气遮天,高大男子接纳香火,侥幸成为山水神祇之后,为了修行,不惜涸泽而渔,加速了山水枯败的进程。古宅作为阵眼的阵法运转,只汲取阴煞之气,而不损耗山水灵气,反而维持了山水平衡才对。但是这些内幕多说无益,堕入魔道的中年道人和不走正道的此地山神心知肚明,反正谁都不是什么好鸟。 高大男子突然厉色问道:“我是为了夺回全部地盘,你是垂涎那个女鬼的身躯,一旦为你掌控驱使,必定如虎添翼。那么那个家伙又是图谋什么?难道这古宅之中,还有我不曾知晓的珍稀法宝?” 中年道人嘿嘿笑道:“这我可就不清楚了,回头咱们一起问问他?” 高大男子心中了然:“如此甚好!” 中年道人环顾四周,泥土之外,多是一片片山崖惨白的光景,绿树寥寥,但是他却知晓这还要归功于那个女鬼的“闲情逸致”,土地上才能有这点点春意。 那个女鬼,无论是机缘还是性情,实属罕见,中年道人亲临此地后,越发志在必得。他眺望那座古宅,啧啧道:“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不承想高大男子也是读过书的,笑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一修士一神祇,相视而笑。 古宅的二进院落,一侧厢房已经漆黑一片,两个书生应该都已入睡,但是陈平安和张山房间的灯火还亮着。不等老妪敲响房门,嗜酒如命的刀客就已经闻到了酒香味,自顾自使劲拍打房门:“可还有酒喝?若是有,那可就是换命酒了,保管你稳赚不赔!” 老妪没有阻拦,只是说道:“你们自行安排房间。” 陈平安别好酒葫芦,打开房门,看到一个容貌粗犷的陌生汉子。 刀客瞥了眼陈平安,大大咧咧问道:“小娃儿,听你的行走和呼吸,应该也是习武之人,如今有无二境?” 陈平安笑道:“自幼跟随长辈学武,这是头一次行走江湖,还不知境界划分。” 回头望去,张山已经被吵醒,正坐在床边穿鞋子。 刀客大步跨过门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啧啧道:“不知境界划分?那就是出自穷乡僻壤喽?那为何这趟出门远游,东宝瓶洲的雅言说得如此顺畅?寻常小国的乡野之地可学不来这玩意儿!说,你小子是不是那披着人皮的鬼魅?!”他拔刀出鞘大半,刀光刺眼,怒目而视,“速速报上名来,我徐某人刀下不斩无名之鬼!” 陈平安和张山面面相觑:难道是因为外边雨大,所以这哥们儿脑子里进水了?鬼魅? 练气士当中,野路子的散修无数,来历驳杂,哪怕是妖怪草木成精,虽然歧视难免,但是远远称不上被打压追杀,可是鬼修却是例外,一经发现,几乎人人喊打喊杀。若说生老病死是天道循环,那么练气士的证道长生就属于逆天行事。人死入土为安即是人道,鬼修则违背此理,属于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门歪道。 仙为生修,神为死授。鬼修刚好是例外,既不是在世之时的生修,也不是死后朝廷敕封、授予金身的山水神灵。所以龙虎山真正道法高深的天师桃木剑所指的对象,四处作祟的恶煞鬼魅要远远多于藏匿于市井坊间的精怪。“精怪”这个词,越是在人来人往、商贸繁华的枢纽地带,就越是没有明显的褒贬之分。事实上,一些大的国家,尤其是山上势力根深蒂固的强盛王朝,即便是老百姓,都习惯了与那些千奇百怪的精魅共处于人间。 陈平安根本没有辩解什么,摘下酒葫芦,默默喝了口酒。刀客愣了愣,喉咙微动,显然是肚子里的酒虫作祟了,气势骤降,厚着脸皮伸手道:“只要请我喝过了酒,你便是鬼物,我也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被我当场撞见行凶作恶,一切好说。” 陈平安摇摇头,不给。 刀客喟然长叹:“你这小子,不老实,忒奸猾,明摆着欺负我这种正派高手啊!” 张山连忙坐下,帮着打圆场,跟刀客用东宝瓶洲雅言闲聊起来。 古宅内的绣楼美人靠那边,男女依偎在一起,女子身穿青黑大裙,裙摆巨大,不露双腿和绣鞋。两人耳鬓厮磨,男子轻声呢喃道:“愿娘子春寒衣暖,愿娘子愁眉舒展,愿娘子次次推窗就是明月当空,绿水青山……” 面容丑陋至极的女子咿咿呀呀呜咽起来,如泣如诉,下半身的裙摆翻滚如浪花。 老妪走在漆黑游廊之中悄悄叹息,最后坐在悬挂灯笼的廊柱旁,摸着自己的干枯脸庞,早已忘记自己有多少年没有照过镜子了。她是如此,想必百年光阴不曾离开绣楼半步的小姐更是如此吧。 刀客跟张山聊着聊着,突然手按刀柄,不复之前的玩笑神色,郑重其事道:“果如附近小镇的传言,妖气来自古宅后院!好重的妖气,难怪此地风水会消磨殆尽,说不得就是第六境的老妖婆了。两个小娃儿,我这就斩妖去,你们两个见机不妙就撤,别不当回事。此处凶险异常,绝不是你们两个可以蹚浑水的!” 话毕又思量片刻:“倒是不用现在就撤,免得被古宅老妖盯上。我哪怕落败,也会尽量拖住他们,到时候听我消息,要你们跑的时候别犹豫!” 然后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拔刀出鞘,刀光乍现。他又伸手拨开火盆里的灰尘,抓起一块熊熊燃烧的火炭擦拭刀身,火星四溅,衬托得那柄宝刀越发锋芒无匹。 哪怕胜算不高,刀客此时满身慷慨意气,可谓英雄气概。 陈平安递过酒壶,神色肃穆:“壮士。” 刀客笑着摇头,手持宝刀猛然起身:“闲聊时喝个酒,解馋而已。其实斩杀大妖,除魔卫道,比喝酒痛快千百倍!” 雨夜中,刀客持刀推门而去,往后院大步而行,一抖腕,刀光绽放,照亮四周。他抬头望向远处,朗声道:“徐远霞在此,请赐教!” 张山拿起系挂有听妖铃的桃木剑,对陈平安沉声道:“我去助他杀妖!陈平安,你是纯粹武夫,在跻身四境之前,不适合对付大妖阴物之流。你就留在此地,如果真有需要,我会出声喊你。” 陈平安点头道:“好。” 在张山身子轻盈地掠出屋子后,陈平安稍等片刻,没有选择待在原地静观其变,而是走出屋子,隔着一道雨幕,望向对面的厢房:“我知道是你。” 熄灯已久的对面厢房缓缓打开一扇门,走出那个楚书生,身材修长,手持那支先前被大雨浇灭的火把,面带笑意。与陈平安对视一眼后,楚书生扯了扯嘴角,抬起手臂,手心在火把上端摩挲,瞬间点燃火把,尾端轻轻往走廊柱子上一戳,就将整支火把钉入其中:“你的话最少,但是最聪明。当然了,本事也不小,能够除掉白鹿道人的铜钱鬼物。只不过三境的鬼物说到底也就那样了,少年郎莫要因此骄傲自满啊……” 陈平安一言不发,消瘦身影毫无征兆地消失于原地。楚书生微微错愕。 一道身影在电光石火之际掠过厢房之间的雨幕直扑而来,有些托大的楚书生甚至来不及回神就被拳罡如白虹挂空的一拳迅猛砸在头颅上,整个人倒撞出去,连房门带墙壁一并打穿,跌入外边抄手游廊,最后撞在了一根粗壮廊柱上。 后背心的廊柱砰然龟裂出一张小蜘蛛网,楚书生这才堪堪止住后退身影,呕血不止,神魂剧震,满脸惊骇。不单单是拳法劲道之大骇人听闻,而是拳意与拳罡相交融,打在他身上,真是如仙人手中的打鬼鞭狠狠鞭笞阴物一般,天生克制。 砰然一声巨响,这次是一拳击中脖颈,楚书生连人带廊柱一起向后倒塌。 楚书生被这两拳打得那叫一个血泪模糊,面目狰狞,衣衫崩裂,就要现出原形,再也顾不得什么布局不布局了。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古怪的说法:“初一。” 江湖混久了,谁还没有一点压箱底的本事和法宝。当楚书生听到“初一”这个称呼后,就没来由地心弦大震,却无法感知那股危机起始于何处。狼狈不堪的他心思急转,一咬牙,从袖中滑出一颗青白色的圆球,流光溢彩,一看就不是俗物。他五指紧握,那颗圆球如蜡烛遇火融化,黏稠如水银的汁液迅速从他手臂处漫延开来,覆盖全身。下一刻,他竟然穿上了一具洁白如雪的甲胄,中央的护心镜精光闪闪,是光明铠样式。世俗世界的道观寺庙之中,天王灵官神像多穿此甲,蕴含光明正大之意。 如果不是察觉到性命都受到威胁,楚书生哪怕恢复真身也不愿使出这颗价值连城的“甲丸”。甲丸是兵家至宝,价格没有最贵只有更贵,并且一向有价无市。它们一般由墨家机关师和道家符箓派联手锻造,平时收敛为拳头大小的丹丸模样,不占地方,方便携带,一上战场就可以浇灌真气,瞬间宝甲护身,坚不可摧。 既有甲丸宝甲护身,比起之前多了几分从容,他站起身来苦笑道:“少年郎,你可是把我害惨了。原本这件光明铠是为了预防出现分赃不均的情况,到时候就可以用来抵御白鹿道人和淫祠山神的联手攻势。现在早早露出了马脚,他们一定会更加小心防范,这可如何是好?” 虽然言语轻松,但是楚书生丝毫没有掉以轻心,更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怎的少年喊出“初一”之后,就没了下文?既无宝剑出鞘,也没什么隐藏在暗处的援手扑杀而来。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郎绝对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家伙,两拳就差点打得自己现出原形,恐怕那个莽莽撞撞去斩杀大妖的大髯刀客都做不到。 陈平安则是有些恼火,重重拍打了一下腰间养剑葫。 如今葫芦里的那把“初一”莫名其妙就性情大变,之前是脾气暴躁,动辄要陈平安吃苦遭罪。可自打离开落魄山后就成了个惫懒货,整天死寂不动,甚至跟陈平安发脾气的心思都没了,在陈平安重拍之下依旧纹丝不动,悬停在养剑葫内的虚空当中。倒是碧绿幽幽的飞剑十五嗡嗡作响,在主动跟陈平安进行情绪上的粗浅交流,大概是想说既然初一不愿出战,它可以代劳。 两柄剑开窍之后,像是尚且不会开口言语的稚童,灵智已有,但是不高,更多还是凭借本能行事。陈平安的心声和心意,它们能够清晰感知,但是双方往往沟通不畅。而且陈平安只能依稀知晓它们的情绪好坏,交流起来还是不容易。 看到陈平安的这个动作,楚书生立即凝神望去,只瞧见那只朱红色的酒葫芦光彩黯淡,并无异样,瞧不出半点气象神异的端倪。其实在这之前,在古宅外大雨中初相逢时,楚书生就仔细打量过陈平安和张山,觉得他俩不该是什么世外高人。 彩衣国地界,山不高水不深,卧不了虎也藏不住龙,白鹿道人之流就已是威震一方的宗师神仙。不出意外,楚书生才是那条兴风作浪的过江龙,如此才合情理。 他这趟离开府邸,从古榆国南下彩衣国,为了这栋宅子里的东西费尽心机,哪怕稳操胜券,仍是徐徐图之,先拉拢白鹿道人和淫祠山神,三方各取所需,然后结交姓刘的世家子弟,诱骗他来此山游历,与那两个盟友说是自己不惜亲身涉险,先行探查虚实,凭借刘书生自幼浸染的一身官衙气和书卷气,遮掩他身上那点淡薄妖气,真正目的还是勘探阵法所依的地脉,以便在大战之中浑水摸鱼,偷了那件法宝,便不与白鹿道人和淫祠山神过多纠缠,靠着出人意料的甲丸护身远走高飞,返回古榆国继续潜心修行。至于那个刀客的出现,不过是他临时起意,便在附近城镇散播谣言,推波助澜,将古宅渲染得越发妖风邪气十足。事实上,百年以来,古宅阴气浓重是真,可残害百姓、暴虐一方还真没有。他这么做,为的就是让这片池塘之水更加浑浊,有利于他轻松脱身。哪怕刀客耗去一些古宅主人的道行也是好事,若是能够支撑到白鹿道人和淫祠山神赶来混战则更是好事。而那个古道热肠的刀客哪里晓得这些内幕,循着那些风言风语,在最近一座小镇喝过了两大碗烈酒便热血上头,刚好觉得那场大雨古怪,便火速前来斩妖。 淫祠山神亲自涂抹油膏的火把,白鹿道人藏有铜钱鬼物的油纸伞俱是不起眼却很花心思的物件。一个帮此地名义上的主人——淫祠山神近距离查看古宅内部气机,一个帮白鹿道人布置机关,找机会现身,由内而外毁去古宅那些用来抵御外敌的手段。比如那些残败不堪的神诰宗青词符文、残留有一缕道家正宗气韵的影壁,这些手法,帮着风雨飘摇的古宅挡下了多次阴险袭击。 结盟三方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不过这才正常,若非如此,在弱肉强食的山野修行,恐怕早就身死道消,沦为其他凶狠修士的垫脚石了。 与世无争的练气士有没有?当然有,比如这栋古宅的男女主人和老妪。主仆三人百年以来深居简出,下场便是当下这凄惨境地了。 不愿节外生枝,楚书生选择主动退让一步,微笑道:“陈公子,你我其实并无仇怨,何必生死相见?只要陈公子今夜愿意退出古宅,将来只要路过古榆国,我楚某人一定以美酒款待公子,便是公子想要去古榆国皇宫大殿屋脊之上饮酒也使得。” 说实话,楚书生虽是来历不正的精魅出身,但是修出人身之后,不知经历了什么,气态不俗,卓尔不群,简直比起钟鸣鼎食的豪门俊彦还要有富贵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来定然是有其独到机缘,才能有今天的风度雅量。 陈平安终于开口说话,问道:“听说古榆国皇帝姓楚,你也姓楚,你们有关系?” 楚书生犹豫了一下,似乎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点头微笑道:“关系有一些,但不是血缘关系。总之,我们相互依附,同时相互提防,比较复杂,一言难尽。” “楚”字,上“林”下“疋”,“疋”字可作“足”字解,双木为林,树下有足,楚书生以此作为自己的姓氏,不言而喻,多半是古树成精。只不过陈平安之读书识字如今还是停留在“粗通文墨、偶有会意”的程度,远远没有达到能够准确“解”字的精深地步。 陈平安打量了一下楚书生身上那副铠甲,打定主意,先不动用十五,刚好借此机会试试自己的拳法斤两,好确定三境修为的深浅,便又问道:“你是练气士第几境?” 楚书生笑道:“第五境而已。” 这当然是自谦之词。只差一步就是中五境的神仙,怎么可能只是“而已”?要知道,在那些“宗”字头的仙家豪阀,中五境修士一样是身份极其金贵的存在,不是地位清贵的长老供奉,就是职掌一方实权的执事。宗门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古榆国、彩衣国这些好似弹丸之地的小国了。 但是楚书生略带自得之意的谦虚在一根筋的陈平安听来,那就是货真价实的“而已”了。这就是张山嘴里的第五境“大妖”?陈平安手腕轻轻扭转,咧嘴一笑。嫁衣女鬼楚夫人打不过,眼前这个穿着乌龟壳的家伙还真可以拿来练练手,能够打死是最好,打不死自己也不亏,毕竟还有飞剑傍身,而且不是一把,是两把! 楚书生无奈道:“为何还要打?” 陈平安给了个直白无误的答案:“不打过你,我朋友和那个刀客会很危险。” 楚书生眼神阴森起来。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他这么个见惯了人间荣华的强势地头蛇:“少年郎,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喽?我可是明明白白告诉你,古宅外头还有两个人虎视眈眈,你当真要掺和进来?真当我怕了你?” 陈平安的答复让他越发火冒三丈:“你怕不怕我,跟我打不打你,没关系。” 双方各有各的坚持,既然谈不拢,就只能见真章了。楚书生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熠熠生辉的胸前护心镜:“你的拳头不是很硬吗,来,尽管朝这里打,这副价值三千文雪花钱的珍稀甲丸是古榆国皇家的地字号库藏。姓陈的,打碎了算你本事!” 陈平安哪里会跟他客气,脚尖一点,地砖竟是瞬间碎裂,足可见前冲势头之迅猛。 古话说“树挪死人挪活”,不是没有道理的。真身为树精的楚书生虽然是五境练气士,体魄不弱,但确实不精通辗转腾挪和近身厮杀,这才花了巨大代价攫取甲丸,当作关键时刻的保命符。此刻他聚气凝神,好整以暇地迎接陈平安出拳。 一拳过后,势大力沉,以至于护心镜凹陷寸余,楚书生整个人倒飞出去,撞在古宅最外边的院墙之上。但是这次他再无半点狼狈姿态,倒是背后的墙体轰然碎裂,露出惊世骇俗的一幕瘆人场景——墙内不是砖石,而是纠缠盘踞的树根,正在缓缓蠕动。 楚书生拍了拍肩头尘土,讥笑道:“就这点能耐啦?若无一颗六境英雄胆,哪怕我从头到尾站着不动,任由你打上百拳千拳,你想要一鼓作气打碎甲丸,还是很难啊。” 武夫的四、五、六这三境不再局限于淬体,而是上升到炼气的武学高度,因此被誉为“小宗师境”,每层境界对应魂、魄、胆三物,一旦大成,武夫的战力就会层层拔高,反哺肉身不说,对峙练气士也有了更多底气,尤其对付精怪鬼物更是事半功倍,次次出手,拳罡所至,如烈日灼烧,万邪辟易。 一拳得逞,打在预料之中的实处,陈平安之所以没有追击,不是强弩之末,恰恰相反,这一拳只是下酒菜而已。他主要是被书生身后的古怪墙体所震惊:难道整栋古宅的墙壁之内皆是如此? 后院那边,时不时有光芒绽放,照耀夜幕,其间夹杂有大髯刀客的呼喝声。 三张黄纸宝塔镇妖符已经用完,但是还有两张金色材质的镇妖符以及两张缩地符藏在陈平安袖中。他默念一声:可以了。 之前几次出拳都是靠着身形矫健,其实都是直来直去的路数。这次不一样了,陈平安摆出一个极具古意的拳架,一步踏出,双臂舒展,缓缓握拳,行云流水。 一瞬间,他的拳意如洪水倾泻,真真正正能够刺人眼眸,落在对面楚书生眼中,简直就是一轮大日起于东海,骇人至极。 神人擂鼓式!楚书生咽了口唾沫,心想是不是再坐下来聊聊?为何感觉宝甲护身都未必安稳了?眼前少年分明尚未跻身三境,为何会有如此蛮不讲理的浑厚拳意? 楚书生心生退意,觉得至少也应该避其锋芒,不要再傻乎乎任由拳头砸在身上才是。在他刚要转移位置的瞬间,陈平安竟是凭空消失,转瞬之间就来到了他跟前,一拳砸在甲丸遮覆的肋部,气势汹汹,力道很大,打得他向一侧踉跄横移出去。但是同时,他也松了口气:摆出正儿八经的拳架之后,这少年郎的拳意吓人归吓人,但是气力似乎增长不多。 殊不知,崔姓老人曾经在落魄山竹楼笑言这神人擂鼓式重先手第一拳,第一拳到了,神意牵引,首尾相连,之后十拳百拳就自然而然到了,所以第一拳一定要砸中对手,之后能够递出多少拳,就看一口气能够撑到什么时候下坠。所以陈平安为了第一拳不落空,不惜使用了一张缩地符。之后陈平安出拳越来越快,力道只是比之前略重些许,捶在楚书生的各处气府。甲丸宝甲光芒流淌,陈平安拳头砸在何处,光彩就在何处猛然亮起,不愧是古榆国名列前茅的珍藏法宝。 每次试图躲避,都像是只差半步,偏偏就是躲不开那一拳。毫无还手之力的楚书生在结结实实挨了十拳之后,脸色蓦然变得惨白一片。肩头、胸口、肋骨、腹部、后背心、太阳穴、眉心、手肘、膝盖,无一处不是少年拳头的“立足之地”。 陈平安出拳快若奔雷,关键是在楚书生眼中,少年始终眼神平静,呼吸沉稳。他的心太定了,每一步和每一拳的搭配恰到好处,浑然天成,简直是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 十五拳之后,陈平安的拳头已经血肉模糊,露出些许白骨,但他岂会在意这点不痛不痒的皮肉之苦?比起仿佛铁锤一点点敲烂十指血肉、寸寸敲碎骨头之苦,比起自己动手剥皮抽筋之苦,陈平安都要觉得这点疼痛算是在舒舒服服享福了。 楚书生已经现出一半真身,变得身高一丈,眼眸青绿,一张脸庞布满青筋,宝甲之下可见肌肉鼓胀的迹象,如老树拳曲。他双臂格挡在面目之前,一次次被击飞出去,竭力高喊道:“白鹿道人,秦山神,事情有变,快来助我!” 古宅外的那处山坡,秦山神闻声后微微变色。先前楚书生一将火把插在廊柱上,火花便从火焰中剥离了出去。星星点点的火焰四处飘荡,虽然大多很快消散,但是也有一些小火团陆陆续续通过抄手游廊飘向周围,能够让秦山神通过如同自己眼眸的火焰观察古宅内的景象。所以楚书生跟陈平安的交手过程他看得一清二楚,这让他有些为难。不是为难出手相助,而是为难何时入场才能捞取最大好处。在楚书生的宝甲破碎之前,他才懒得去雪中送炭。宰了少年,帮着书生保住了那副甲丸宝甲,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白鹿道人突然说道:“大胡子刀客那把宝刀的锋锐程度超乎想象,贫道若是再不出手,恐怕就要伤及女鬼真身了。怎么说,你是随贫道一起去,还是继续旁观压阵?” 秦山神笑呵呵道:“既然你我是盟友,就该共进退,哪有临阵退缩的道理。” 白鹿道人哈哈大笑,向前抛出那柄雪白拂尘,拂尘即将落地之时,幻化成一头身形高大的白鹿。他一掠而去,骑乘着白鹿快速前奔,道袍大袖鼓鼓荡荡。也亏得附近没有樵夫百姓,否则估计就要纳头便拜,高呼神仙了。 秦山神没怎么使用术法,只是简简单单一步跨出,就走到了道人身侧。 白鹿奔跑如风,很快就来到古宅外。道人身形一冲而起,白鹿瞬间重新化为拂尘,掠向主人手中。道人大笑道:“楚兄,贫道来助你杀敌!” 陈平安在递出二十拳后已是极限,只可惜仍是无法打碎那副甲丸宝甲。 楚书生虽然被打得七窍流血,魂魄震荡,真身彻底暴露,几乎整条抄手游廊都被两人毁坏殆尽,但也只是失去了一战之力,依靠着天赋异禀和光明铠,自保还有余力,不至于被陈平安的拳罡活活震死。随即手持拂尘的白鹿道人就从天而降。 陈平安刚刚收回一拳,轻轻一拍腰间养剑葫,一缕白虹掠出,直刺刚刚被打得凹陷进去的宝甲护心镜。 甲丸几乎将所有光彩流萤都汇聚在护心镜上,宝甲发出瓷器碎裂般的轻微声响。 那缕白光反弹而退,一闪而逝,不知去向。奄奄一息的楚书生惊慌至极,但是很快就满脸狂喜:宝甲并未被刺穿,自己还没有死!但是下一刻,便只觉眉心处一凉,魁梧身躯颓然后仰倒去。弥留之际,他气急败坏地撂下一句狠话:“接连坏我大道根本,咱们走着瞧!”说完,竟然变作一大截青色枯木,腐朽成灰,失去主人的宝甲也恢复成光可鉴人的圆球模样。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原来,在初一之后,葫芦内又有一丝幽绿光芒掠出,以快过先前那道白虹许多的速度,抓住宝甲凝聚灵气防御护心镜的间隙,轻而易举地钻透了楚书生的眉心。 站在古宅高墙上的秦山神惊呼道:“本命飞剑!”他转头就是一大步跨出去,身形很快出现在十数里之外,阴风一吹,大汗淋漓。 “娘咧,剑仙!”那个双脚刚刚点地,飘落在游廊当中的白鹿道人脚尖一点,拔地而起,二话不说就跑了。在空中猛然丢出拂尘,白鹿落地,道人骑乘在它背脊上仓皇远遁。 陈平安有些愕然,站在原地,一头雾水,心想:我一个练拳还没两年的门外汉,怎么就成剑仙了?我连剑修都还不是啊。 古宅后院,绣楼外边,大战正酣。远游至此只为斩妖的大髯刀客徐远霞虽然武道境界不算太高,但是手中那柄宝刀却是品相极高的神兵利器,灌注真气之后,使出之际红光绽放,隐约有风雷声,势不可当。 先前守在三进院子的老妪竟然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三境练气士,只是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不敌徐远霞和他那柄宝刀,十数个回合后就被他以刀背击晕,一脚挑踹,撞入厢房内,昏死过去。 原本老妪不至于如此不堪,只是久在樊笼里,被阵法聚拢过来的阴煞之气浸染已久,虽然不是见不得光的阴物鬼修,却也天然畏惧那柄宝刀的阳刚之气。而且徐远霞游历四方,搏杀经验极其丰富,老妪的迅速落败确实在情理之中。 最后一进院子,古宅主人起先选择独自退敌,从美人靠那边飘落院中,挑了一把尘封已久的长剑,剑身清凉如水。他并不与宝刀硬碰硬,每次出剑,直刺徐远霞的关键气府,剑尖吐露青色剑芒,在雨幕当中带起一丝丝凄美流萤。 徐远霞出手,颇有沙场悍卒的风采,粗朴无华,每一次出刀都快而猛,招式并不繁复,也谈不上如何精妙,刀刀干脆利落,收放自如,一刀不中则已,一中必重伤。对阵剑术上乘的古宅主人,他犹有余力。 瞧出古宅主人一些蛛丝马迹,徐远霞出刀更加迅猛。因为有了几分真火,大骂道:“你这鸟人,明明出身仙家正道,好好的大道长生不去争取,为何要自甘堕落?!到头来沦为半人半伥鬼,偏袒这女鬼,祸害得此处方圆数百里荒无人烟,你说你该不该死!” 徐远霞怒喝一声,双手持刀重重斩下,一刀砍在古宅主人剑上。古宅主人一路倒滑,脚下雨水四溅,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咽下一口涌至喉咙的鲜血,手腕一拧,抖了一个剑花,瞬间搅碎剑尖附近的无数雨滴,碎裂声响宛如春日爆竹。 徐远霞一脚向前重重踏出,一手提刀,一手指向他,怒目相向:“佛家说‘回头是岸’,你这个欺师灭祖的混账玩意儿还不收手退下,真当我徐某人不敢连你一并斩杀?!” 古宅主人终于开口说话,大概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虽然嗓音沙哑如石磨钝刀,但是气质清雅,神色从容,非但没有恶语相向,反而打趣:“佛家还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徐远霞环顾四周,抬头瞥了眼二楼的美人靠,收回视线,讥笑道:“哟,还有心情跟我在这儿磨嘴皮子,看来是有些倚仗了。也对,凭你的出身和这份五境垫底的练气士修为,说不得在这百年之间,早已经营了偌大一份腌臜家业,否则附近的山水神祇也不会对你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虽然肯定是没脸皮去认祖归宗了,但是在外边,没少做扯虎皮做大旗的勾当,才能唬得外人不敢动你分毫。”说到此处,徐远霞已经怒极,面容如寺院塑像里的天王怒目,“是也不是?!” 古宅主人微笑不语,眼眸深处有些怅然。 徐远霞厉色道:“给你重新做人的机会你不要,那就莫怪徐某人斩妖无情了!” 古宅主人在徐远霞出刀之前,喟叹一声,有些愧疚,然后咬破手指,在剑身之上画符写字,以自身精血写就一封青词丹书。 青词宝诰是道教科仪之一,相传在远古时代就能够上书神灵,直达天庭,勾连天地,一旦精诚所至,被神灵接纳,便有种种神通降临于身。例如写给雷部神灵的青词,一旦显灵,甚至能够手握雷电,金身护体,短时间内如同莅临人间的雷部神将,妙不可言。 “难怪影壁那边留有上等青词的残余气韵,你这鸟人竟然是神诰宗正式弟子,真是百死难赎!”徐远霞气得几乎要跳脚,一刀劈出,倾力而为之下,光华爆炸,衬托得整座院子都亮如白昼。 对于见惯了古怪事和凄惨事的他来说,妖魔鬼怪的暴虐行径再令人发指,他都不会太过震惊,因为那就是他们的天性。若是他们与人为善,那才是奇怪事情。所以他从来都是竭力打杀。可是一个练气士弃明投暗,仗势欺人,这才是最让他愤恨的。 暴怒之下的徐远霞气势惊人,一时间院子之中刀光绚烂,罡气激荡,使得不幸落进小院的雨水尚未触及青砖地面就已经在空中化作齑粉。 虽然使出了师门绝学,可是古宅主人的精神太过萎靡,皮囊腐朽,如风烛残年的老人。他的境界勉强维持在五境门槛上,但是气机早已所剩无几,如河床宽阔却无多少水源的溪涧,几乎就要干涸见底了,这也使得剑身之上的青词宝诰为长剑增加的攻伐力度十分有限。 绣楼二楼,身穿青衣青裙的女鬼终于忍不住现身,一手掩面,一手扶住廊柱。 随着她的出现,院墙那边,还有院中地面、游廊柱子,一根根粗如手臂的树木根须如床弩箭矢激射而至。原本已经稳占上风的徐远霞顿时险象环生,但他浑然不惧,身形在院中辗转腾挪,躲过一支支树根箭矢,顺便一刀刀斩断擦身而过的暗器。他气概豪迈,身陷险境却放声大笑道:“老妖婆果然是树精鬼魅!来得好,徐某人就斩断你的全部根须,到时候留你一口气,要你在烈日下曝晒而亡!” 张山从游廊上飞奔而来,两条小腿上各贴有一张黄纸符箓,使得他奔跑如一阵清风,让人眼花缭乱。他一边奔跑,一边大喊道:“徐大侠,小道来助你杀妖!” 徐远霞被一截树根撞在肩头,高大身形借着巨大冲劲在空中旋转一圈,一刀砍断那树根。摔落地面的树根犹扑腾不止,而缩回墙面的那截树根,断口处有黑血渗出,散发出腥臭气息,加上阴沉雨水,使得院子里瘴气横生。好在他一身武道真意流转不停,如一层金光庇护体魄。眼见着年轻道人过来凑热闹,他吐出一口血水,气笑道:“小道士,好意心领!但是莫要帮倒忙,带上你的朋友速速离开宅子!只管去那座小镇备好美酒等着犒劳徐某人,这就是帮了天大的忙了!” 张山却不愿就此离去。斩杀妖魔,为民除害,他义不容辞!身为龙虎山天师府一脉的旁支弟子,哪怕关系再疏远,哪怕跟那个道教圣地隔着千山万水,他张山哪怕再籍籍无名,道法微薄,也是张家正统天师的千万候选人之一! 张山双腿所贴符箓正是他重金购买的神行符,能够支撑约莫一炷香工夫。 神行符又名甲马符,顾名思义,能够帮助使用者行走如奔马,仿佛上古神人御风巡狩,因此得以跻身符箓丹书九阶流品当中的第七品,哪怕再昂贵,对于战力欠缺、体魄孱弱的张山来说,也物有所值。 擒贼先擒王。张山双指掐剑诀奔走于游廊当中,抬头望向绣楼二楼,道:“急急如律令,去!”背后桃木剑嗖一下飞掠而出,却也不是直直杀向绣楼廊柱那边的树精女鬼,而是兜了一个大圈,划出一个精妙弧度,最终绕过廊柱,从侧面刺向女鬼的面目。 女鬼不但要帮助楼下夫君压制徐远霞的宝刀锋芒,此刻还要分心对付这柄破空呼啸而来的桃木剑,便顾不得遮掩容颜。原来她半张脸庞血肉腐烂,蛆虫爬动,白骨惨然,仅剩半张稍稍完整的容颜也满是如瓷器的冰裂纹,这副令人作呕的恶心姿容,胆子小一些的凡夫俗子看了恐怕当场就要吓死。 数根拇指粗细的青色树枝从廊柱中破裂而出,死死缠住那柄只差寸余就要钉入女鬼脸庞的桃木剑。刹那之间,桃木剑上亮起一粒黄豆大小的银色符光,在剑身上下滚动流走。一点灵光即符胆,使得那些树枝如遇烈火,滋滋燃烧,青烟阵阵。 女鬼如遭雷击,撕心裂肺般哀号一声,赶紧扭过脖子,不敢再看那点灵光,猛地一挥衣袖,几乎要被烧成焦炭的树枝裹挟着桃木剑一起被甩入绣楼闺房内。 女鬼转头之后,由于动作太大,脸上血块和蛆虫一起甩落在美人靠上。她轻轻呜咽起来,不知是疼痛还是难堪。 “莺莺!”古宅主人看到这一幕后,轻呼出声,情难自禁,喊出了女鬼的闺名。 他心痛不已,凄然道:“你们欺人太甚!为何要与淫祠山神狼狈为奸,如此逼迫我们夫妇?!拙荆虽是鬼魅精怪之身,可从无害人之举,百余年来,我除了以自身气血维持拙荆生机,不过是以古宅为阵眼,吸纳方圆三百里的阴气秽气而已,反而是那淫祠山神,夺山水气运为自身修为。你们一个自诩为豪侠,一个身为道人,为何不去找他的麻烦,反而来此咄咄逼人?!”说到这里,他悲愤大笑,“就因为我们夫妇不是‘人’,姓秦的贵为山神,你们便觉得正邪分明了?” 皮囊腐败、气血几无的古宅主人横剑在胸前,低头凝视着那抹雪亮剑光。 曾几何时,宗门巍峨,青山绿水,仙鹤长鸣,洞天福地,他也曾在那里修习剑术,熟读一本本青词宝诰,也曾是一个有望跻身中五境的年轻俊彦。只是突然一封家书寄到山门,说是与他青梅竹马且有媒妁之言的姑娘重病缠身,郡城最有名的郎中也已经无力回天。家书要他安心修行,因为哪怕下山,也多半赶不及见上姑娘最后一面。家书末尾,父亲还暗示他,这门婚事绝不会成为他以后在神诰宗往上走的阻碍。 他烧毁家书,仗剑下山。回到家乡之时,姑娘已经死去。他一意孤行,动用神诰宗秘术,以心头血书写了一张招魂符,带着姑娘的尸体,牵引着她残留的魂魄连夜赶往深山老林,日出则藏身于洞穴,日落则匆忙赶路,试图寻找一处阴气浓重之地,希望能够帮助她还魂回阳。之后百余年间,他花光家底、费尽心思、耗尽修为建造出了古宅,盗取了古榆国一棵祖宗雌榆的木芯,以移花接木的邪门秘术,将姑娘的魂魄与木芯融合在一起。她衣裙之下早已无足,唯有树根,整栋古宅既是帮她续命,也是画地为牢……他们在绣楼之上一起拜了天地,遥拜父母高堂,最后夫妻对拜,从此相依为命。只有姑娘的贴身丫鬟对他们不弃不离,从青丝少女变成了白发老妪。 往事不堪回首。古宅主人喃喃道:“若是世道如此,我们夫妇苟活也无甚意思了。” 徐远霞伸出一只手,高高举起,做出休战的姿态,沉声问道:“可是有什么隐情?” 古宅主人惨笑道:“淫祠山神觊觎古宅已久,我在今年开春就知道,自己剩下的那点修为很难抵御那些鬼祟之辈的阴险试探了,便不得不违背良心和誓言,书写一封密信去往宗门,希望宗门能够派遣一位中五境的神仙来帮着震慑那座山神庙,只是泥牛入海,至今没有消息传回。这也正常,宗门不对我赶尽杀绝就已经足够仁至义尽,谁还愿意掺和这等腌臜事?若是换成我在山上,听闻这种宗门丑事,估计都恨不得下山清理门户了吧。” 张山来到徐远霞身前,低声解释道:“小道腿上的神行符所剩时间不多了,若是他们使诈,小道可就真要带着朋友一起撤退了。”然后他又蓦然一笑,“不过小道觉得那男子所言不虚。” 徐远霞有些为难。人心鬼蜮,笑脸魍魉,世事难料啊。若是真有神诰宗弟子愿意来此,哪怕只是一个二三境的外门修士,都可以证明古宅男女的清白。 神诰宗作为东宝瓶洲道家执牛耳者,又有一位天君作为定海神针,说句不太厚道的话,哪怕是个打扫山门阶梯的杂役弟子说的话恐怕都要比外边小门派的掌门管用。 在场四位,虽然大战告一段落,可仍是不敢有丝毫分心。尤其是莺莺,在此之前一直被古宅主人保护得很好,这场大战却被徐远霞砍断无数根须,更被那把桃木剑吓得不轻,虽然内心深处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是当这一天当真到来的时候,仍是让她惊慌失措,只觉得自己永远是夫君的累赘,心中愧疚愈演愈烈。 就在此时,二进院落那边出现了两道声势惊人的强大气息。虽然之前古宅男女就听闻那边的打斗动静,但忙着应付徐远霞,实在无暇分心去一探究竟,只当老妪已经恢复清醒,正在阻拦潜入古宅的阴险小人。然后很快就有淫祠山神和白鹿道人来也匆匆去更匆匆,还说着什么“本命飞剑”和“剑仙”的怪话,像是遇上了真正的山上神仙,根本不敢出手就急忙撤退远遁。 徐远霞轻声道:“小道士,去瞅瞅。” 张山愣了愣。虽然这大髯刀客说得云淡风轻,但是眼神透露出的意思,却是要他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说不出话来,心情激荡又悲凉。激荡的是自己终于遇上了同道中人,愿意不惜性命除魔卫道,在龙潭虎穴亦是气概如旧,这正是他这辈子最渴望成为的人物;悲哀的是自己总是这般无用,碌碌无为。 张山默默召回桃木剑接在手中,靠着腿上神行符最后一点效力转身疾走。 古宅主人皱眉深思,不知那边的变故是喜是忧:难道神诰宗真的派遣门内弟子下山至此? 莺莺担忧他的身体,本就是强弩之末,此番大战更像是一通催命鼓。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缓缓向前,被青色衣裙和高大绣楼一起遮蔽的庞大身躯第一次显现,二楼美人靠被从当中破开,像是站在巨大树墩上的女子倾斜落在院中,身后是一大截横斜在空中的苍老树根。她颤颤巍巍伸出双手扶住古宅主人的脸庞,咿咿呀呀,只恨自己无法言语。古宅主人轻声安慰道:“莫怕莫怕,说不得真是宗门派人救援来了。” 徐远霞见此情景,叹息一声,长刀拄地,心想眼前夫妻二人哪怕真是心思歹毒的鬼物,可这份情意,做不得假。 陈平安在吓退淫祠山神和白鹿道人之后,便捡起那颗甲丸圆球收入方寸物中,然后悄无声息地赶到三四进院子的游廊,刚要让两柄飞剑掠出养剑葫杀敌,就发现大战停歇,双方暂时没有拼命的意思。他听着古宅主人好似真情流露的肺腑之言,便有些吃不准真伪,于是开始屏气凝神,默默站在一根遮蔽身影的廊柱之后。 当徐远霞让张山离开的时候,陈平安略作思量,脚尖一点,身形拔高,踩在廊柱之上,往三进院子弹射出去,双手在前方横梁上轻轻一拍,好似游鱼浮水一般从中顺畅穿过,很快就从三进回到二进院子,飘然落地,坐在原先住处的厢房门槛上。 在他屁股刚刚坐实的瞬间,张山就一头冲了过来:“陈平安!”他火急火燎道,“咱们拿上东西赶紧走,徐大侠要我们赶紧去往小镇,事情曲折,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陈平安站起身,突然指向古宅大门那边:“有人闯进来了。” 五名道士在进门之后纷纷收起油纸伞,绕过影壁,折入游廊当中,向他们这座院落大步而来。他们身穿一袭素雅高洁的精致道袍,头顶道家三教之一的鱼尾冠,气势非凡。为首的老道人在夜幕之中仍是眼神炯炯,精光四射,一看就是修道有成的神仙中人。其余四人,有弱冠年纪的青年道人,手持铜铃,背负乌鞘长剑,剑穗为一长串金黄色丝结,异常醒目;有一对相貌酷似的少年男女,神色倨傲,一人腰间悬挂盘曲起来的漆黑长绳,一人腰间斜挎一根青黄相间的漂亮竹鞭;还有一个笑嘻嘻的稚童,因为个头最小腿最短,便显得尤为走路带风,大摇大摆,手里拎着一根不起眼的长条木块,却篆刻有“万鬼俯首”的古字。 青年道人轻声笑道:“师父,是人非妖。” 老道人点点头,便不再理会站在厢房门口的陈平安和张山,径直前行。 后边男女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对陈平安都没什么兴趣,只是打量了几眼张山的道冠和道袍,好像都觉得有些新鲜。 五名道士就这么把两人晾在身后,张山放心不下徐远霞,拉着陈平安远远跟着。 老道人在跨入三进院落之后,猛地怒喝道:“孽障杨晃!还不滚出来认罪!” 绣楼下的古宅主人听闻这个熟悉嗓音后,顿时喜忧参半。喜的是,那个老道人毋庸置疑是神诰宗内门弟子,这意味着自己的那封求救信起到了作用,宗门虽然早已剔除自己的道士谱牒,但依然不打算置之不理,而是真的派人下山调查此事,这意味着姓秦的淫祠山神注定要吃不了兜着走。而忧的是,老道人与他是同一年进入神诰宗的天之骄子,并且各自的师父是师兄弟,但是两人的关系却极其恶劣。如今老道人是高不可攀的仙师,他则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卑贱伥鬼,若是老道人公报私仇,他能如何?毕竟,老道人身后,而非他杨晃身后,是拥有一洲道主坐镇山门的神诰宗。 杨晃让莺莺躲在自己身后,轻轻将长剑刺入地面,面向游廊,长揖到地:“杨晃愿意接受宗门责罚。” 老道人意气风发地走近他,扯了扯嘴角:“杨晃,百年不见,混得挺风生水起啊。” 徐远霞转头望去,看清楚五名道士的装束后,并未上前攀交,而是向杨晃抱拳道:“今夜是徐某人冒犯贤伉俪了,在此诚心赔罪!若有需要,徐某人定当挺身而出。” 徐远霞行走江湖二十载,眼力何等老辣,一眼就看穿杨晃跟神诰宗老道人的不对付。福祸相依,不外如此。这五个光鲜道士,只差没在额头上贴“正派人士”四个字。 老道人负于身后的手掌悄悄做了个宗门独有的手势,其余四人立即飞掠出去,各占位置,围困住了古宅男女,其中青年道人还站在了高墙之上,看这架势,可不像是靠山到来该有的排场。 杨晃伸手握住莺莺的手,轻声道:“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莺莺依然口不能言,呜呜呀呀,但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在说那句“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就这么一下,蹲在游廊栏杆旁的陈平安眼泪哗啦一下就流了出来。 儿时记忆早已模糊,但是有一幕,陈平安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爹是一个不善言辞的木讷汉子,可能一辈子就只说过一句情话:“下辈子咱们还能不能继续在一起啊?” 当时正在缝补衣裳的娴静女子只是笑着反问:“怎么就会不在一起了?” 当时陈平安就依偎在女子怀中,年纪太小,对于这些涉及生生死死的言语没什么感触,但是爹娘那一刻的容貌神情,偏偏就让他记住了。随着时间的推移,陈平安越来越觉得,如果真正喜欢一个人,好像一辈子是不够的。 张山无意间发现陈平安的异样,抹了抹自己脸颊,有些疑惑。雨下得再大,也不至于满脸是雨水吧?何况这场滂沱大雨到了现在已经变作绵绵细雨了,便是不撑伞都无妨。他有些担心,问道:“陈平安,没事吧?” 陈平安赶紧胡乱抹了一把脸,挤出个笑脸,摇头道:“没事没事,今晚这么多古古怪怪,太吓人。我这个人比较后知后觉,之前顾不上惊吓,现在没事了,才敢放开了哭。” 张山十分佩服,伸手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转过头去,忍住笑道:“你就当我没看到。” 神诰宗老道人环顾四周,最后笑望向直腰站立的杨晃,啧啧道:“物是人非事事休啊,好一对苦命鸳鸯。杨晃,你觉得贫道会如何处置你们?你说是按照宗门的金科玉律办呢,还是按照你我之间的师兄弟情谊行事呢?” 杨晃咬紧牙关,默不作声。只是最后,他似是要跪下身去,只求老道人法外开恩。 徐远霞正要开口说话,老道人转过头去,眼神阴沉,一声暴喝:“闲杂人等,乖乖闭嘴!神诰宗清理门户,由不得旁人指手画脚!” 徐远霞气得眼珠渗出血丝,恨不得一刀抡起就劈砍过去,但是最后也只能颓然叹息。这种宗门大派的家务事,外人胆敢掺和,真是死了也白死。 就在此时,陈平安转头悄悄递给张山一颗圆球:“张山,从现在起,我们两个就算是不认识了。这东西你收下……” 张山一把推回,凑过脑袋轻声道:“陈平安,你可千万别胡来,只要你先动手,就完全占不住理了。这些正道仙师,小道晓得如何对付,肯定比打架管用。记住,等下我被人揍的时候,你别出手帮忙,否则就会前功尽弃了。” 陈平安问道:“这也行?” 张山笑脸灿烂道:“试试看,如果不行,你再顶上呗。”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大步走入绣楼广场,大声道:“诸位先听小道一言!” 在场众人纷纷望向这名外乡道士,神色各异。腰间绑有一团乌黑绳索的少年道人摘下绳索随手一抛,绳索便如一条灵蛇在空中自行舒展,瞬间将张山给捆了起来。粽子似的张山摇摇摆摆,差点跌倒,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形。 少年道人冷笑道:“凭什么要听你废话?一个来历不明的假道士,再敢聒噪,就直接将你丢出院子。” 张山愤怒道:“小道姓张名山,来自北俱芦洲,师从凌霄派火龙真人,更是族谱有据可查的龙虎山张家子弟!此次远游四方,来到东宝瓶洲磨砺道心,是为了完成龙虎山山门的考验。只要小道返回家乡,就能够成为天师府金玉谱牒的在册道士!你们神诰宗好大的威风,竟敢如此欺辱龙虎山张家人!” 江湖经验不够的少年道人有些蒙,一时间没了跋扈气焰。显而易见,他是给“龙虎山天师府”给震慑到了。拿神诰宗与之掰手腕,还真没有底气。 人的名树的影,名声能够流传到东宝瓶洲的宗门,就没有一个是好惹的。中土神洲的龙虎山更是赫赫有名,不隶属于道家三教任何一脉,是自立门户的一方道统。张家天师一手掌印,一手持仙剑,道法无边,杀力无穷,那真是在神人辈出的中土神洲也能够跻身前十之列的上五境仙人。 张山乘胜追击,一脸正气,死死盯住那个眼神阴晴不定的领头老道人:“杨晃作为神诰宗的前弟子,为一个‘情’字沦落至此,便是小道这些外人看来,也觉得可歌可泣,要为他夫妇二人掬一把同情泪。神诰宗作为东宝瓶洲道统之首,想必也该有与之匹配的气度才对。” 年纪最小、手持古木长条的神诰宗小道童轻轻扯了扯少女道人的袖子,悄悄问道:“师姐,我觉得那个张天师说得挺对的,你觉得呢?” 少女道人摇头道:“虚头巴脑的客套话,别当真。” 陈平安大开眼界,但是与此同时,他眼角余光瞥向绣楼屋脊那边,有些疑惑。 张山想要伸出手指指着那个老道人的鼻子,以此增加气势,但是发现自己被绑得结结实实,便干脆向前跳了一步,冷笑道:“何况老仙长与杨晃有多年同门之谊,今日他乡遇故知,为何是刀兵相见,而不是把手言欢?我张家天师,不管在册还是记名,游方四海时只要遇上,必然一见如故,怎么偏偏你们神诰宗就没有这等氛围?再说了,小道虽是龙虎山张家子弟,亦是登山修道之人,却也晓得法理不外乎人情的浅显道理。老仙长该不会是跟杨晃有旧怨,因此不顾宗门气度,非要将这对夫妇往死路上逼吧?不过小道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老仙长一看就是心胸豁达之人,此间事了,小道必然会为老仙长和神诰宗扬名,哪怕将来到了祖庭正宗的龙虎山,只要提及神诰宗,都要伸出大拇指!” 双手负后的老道人眯起眼,笑而不语。 站在墙头上的青年道人突然说了一通谁都听不懂的言语,张山正犯迷糊,那青年又转回东宝瓶洲雅言,居高临下,伸手指向张山,大怒道:“你这骗子,贫道以北俱芦洲官话问你话,为何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在东宝瓶洲胆敢冒充龙虎山张家子弟,就是悖逆一洲道统,你知道神诰宗一样有资格将你拿下吗?还不跪下认错!” 没想到碰到一个比自己还能胡吹法螺的王八蛋,张山勃然大怒,开始用真正的北俱芦洲雅言大骂那个青年道人,然后转回东宝瓶洲雅言:“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好一个神诰宗,好一个东宝瓶洲道主!” 不承想那墙头上的青年道人根本不理睬张山,已经转头望向老道人,笑眯眯提议道:“师父,初步判定此人并非来自北俱芦洲,至于是不是龙虎山张家弟子,还需慢慢确定。不如将其拿下丢在一旁,咱们先行清理门户,处置了那对伥鬼树精再谈其他?” 老道人似乎意有所动,正要开口说话,徐远霞终于忍不住心胸间那口恶气,果真如先前所说那般,手持宝刀,向前走出一步,大笑道:“在下只是无名小卒,没办法要神诰宗的仙师卖什么面子,但若是诸位仙师想要责罚杨晃,依法办事,徐某人便洗耳恭听,领教一下‘宗’字头仙家的金科玉律到底有无法度可循。可若是不给个说法就要打杀杨晃夫妇,徐某人便是拼了一百几十斤肉不要,只凭手中一口刀,也要领教领教诸位仙师的通天道法!” 神诰宗少年道人突然问张山:“你既然自称出身于龙虎山位于北俱芦洲的小宗门派,那可有通关文牒能够证明你来自北俱芦洲,且是张家子弟?若是证明不了,假冒龙虎山张天师一事,你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张山面有难色,流露出一丝犹豫。徐远霞也有些头疼,心想如果真是小道士意气用事,冒充龙虎山上黄紫贵人的远亲,那可是罪名不小,落在有权力督查一洲道统的神诰宗手中,是要吃大苦头的。一洲道主,职责所在,归根结底只是四个字,但分量极重,叫作“正本清源”。 张山深吸一口气,转头道:“陈平安,帮忙从我包袱里取出通关文牒。” 杨晃苦笑一声,转头看了眼莺莺。莺莺似乎看出了夫君的心思,点了点头。杨晃这才转过身,朗声道:“徐侠士、张道长,你们的好意,杨晃心领,若有来世,必当回报!今日神诰宗是以公法定罪还是以私怨报仇,杨晃与拙荆全部承担便是。只是徐侠士、张道长,还有那位姓陈的小哥,可别以为我神诰宗修道之人皆如此人啊,绝非如此,绝非如此!”说到最后,杨晃笑声肆意,好似百年苟活,心情从未如此轻松快意。 他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神诰宗!”略作停顿,又指向那个老道人,“像你这种修道不修心的蠢货终究是少数。难怪百年光阴弹指而过,你赵鎏还是只有五境修为。哈哈,百年之前我杨晃就已是五境练气士,如果没有记错,你赵鎏当时才三境柳筋境?好一个‘留人境’,留住最多的,便是你这种心怀不轨的王八蛋了!” 杨晃一番话说得肆无忌惮,酣畅淋漓,却让赵鎏手底下那拨宗门晚辈听得面面相觑,颇为难堪。尤其是那个称呼赵鎏为师父的青年道人,杀机毕露,背后长剑在鞘内蠢蠢欲动,竟然是一名剑修。不过杨晃的言语恰好戳中此人的心窝:他师父赵鎏在三境滞留数十年之久,他亦是如此。一步步从惊才绝艳、有望跻身中五境的良才美玉沦为前途渺茫的绣花枕头,几乎终生无望炼出一柄本命飞剑,他在神诰宗的地位也在短短十年之内一落千丈。遥想当年,他甚至能够与那双享誉一洲的金童玉女偶尔聊上一两句话,这是何等殊荣?!尤其是贺小凉,当年闲聊之时,她还曾露出过一丝笑容,这又是何等稀罕的美景!即便是礼节性的笑意又如何?要知道,她可是一个连陆地剑仙都苦求不得的女子。而且那位风雪庙剑仙还是东宝瓶洲千年历史上最年轻的上五境剑修。到头来,他却只能跟随一个大道无望的师父,带着这群小屁孩在山脚下的烂泥塘里摸爬滚打,美其名曰历练修心,一路上斩杀些灵智未开的阴物,降伏几头尚未幻化人形的山精水怪,然后跟什么乱七八糟的宗门孽徒、树精女鬼纠缠不休,这算个什么事? 他一怒之下就要出剑。反正杀的也是伥鬼树精,死不足惜。自己再不济也是三境剑修,与金童还积攒着些点头之交的香火情,想必就算有责罚,也不过是面壁抄书之类的,怕什么? 一个促狭嗓音毫无征兆地响起:“剑可不能随便出鞘。” 众人循着声音,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那边的夜幕涟漪阵阵,轻轻荡漾,那个不速之客似乎是用了上乘的隐身符箓,其实一直就在屋脊之上隔岸观火,此刻缓缓显出身形,是一个身材不那么苗条婀娜的少女,倒也谈不上臃肿肥胖。她有一张红润圆脸,身穿红缎子衣裳,很有福气相。 赵鎏有些惊慌,连忙拱手作揖道:“拜见傅师叔。” 踩在一把长剑之上的圆脸少女疑惑道:“你认得我?” 赵鎏满脸笑容:“神诰宗子弟,无论内门外门,岂会有人不认识傅师叔,那也太过孤陋寡闻了。” 圆脸少女突然黑着脸冷笑:“怎么,我跟金童告白失败的糗事整座宗门都已经知道了?是哪个长舌妇或是闲散汉告诉你的,说出来听听,我回到宗门后,一定要好好感谢一番。” 不但赵鎏一头雾水,其实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之所以认得出这位傅师叔,可不是因为什么告白不告白,而是因为她的靠山惊人。她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御剑笔直冲入云霞,然后从百丈千丈高空一头撞下,只在离地两三丈的高度紧急御剑拉升,贴地飞行,潇洒远去。寻常剑修谁敢这么不要命?谁会不记住这位小祖宗?再说了,她在两年前试图在离地一丈的高度转向,结果就那么一头撞入地面,连人带剑以一个干脆至极的倒栽葱姿势孤零零地杵在那边,看得原本拍手叫好的旁观子弟一个个哑口无声。最后还是靠着与她关系极好的贺小凉的一番训斥,才让她收敛许多。 在那之后没过多久,她就从五境破开瓶颈,成功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然后就又开始御剑神诰宗了,每天在各座山峰的老神仙洞府家门口逛荡,让习惯了清净修行的宗门长辈们一个个不胜其烦。但是她的太姥爷生前曾是神诰宗现任掌教祁真的传道恩师,故而一向性情冷淡的天君祁真对这位恩师后裔甚至比对金童玉女还要偏爱。 那傅师叔一看众人表情,立马就知道自己想岔了,并且还说漏了嘴,恨不得当场就御剑远去千万里。但是一想到贺姐姐和那个狗屁金童的交代,只好忍着怒火和羞愤,板着脸站在屋脊上开始酝酿措辞,好早早打发了那对无足轻重的古宅男女。 神诰宗与许多门派一样,分内门外门,在贺小凉脱离神诰宗之前,金童玉女同出一宗是一桩极其罕见的盛事。为了历练两位天之骄子,掌教祁真专门让他们插手外门事务。当然,不是直接丢给他们那么大一个摊子,由着他们独断专权,而是类似世俗王朝的御史言官,拥有督查百官之权。而且贺小凉他们有些时候也会被赋予全权处理某些外门俗事的朱批之权,就是以朱笔书写如何处理事务的具体建议,然后交由外门专门负责山下俗世事务的宗门弟子,作为其历练之一。最后成果如何,贺小凉两人又有勘验评定之权。 杨晃寄往山门的密信,神诰宗在新年初其实就收到了。当时贺小凉尚未离开神诰宗,和金童还就这封信起了冲突。金童先行提笔朱批,内容大致为妥善处置,不用太过苛责杨晃,实属情有可原。贺小凉却是直接给了相反的意见,朱批措辞极为严厉,说杨晃身为神诰宗弟子,竟然沦为伥鬼,应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不过两人对于莺莺的处置倒是都选择不理不睬。 因为双方起了争执,所以杨晃这封密信就被暂时搁置。关于此事,神诰宗外门于情于理,以及还有不可言说的大势,更多还是倾向于贺小凉。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贺小凉突然就不是神诰宗弟子了,连一洲玉女的身份都舍弃不要。爱慕贺小凉多年的金童仿佛是觉得那封密信太过晦气,不愿意再理会半点,而且他手边需要处理的事情不计其数,就随手丢给外门一个执法长老,只说是交给下山历练的弟子便宜行事就是了,不用考虑上边自相矛盾的朱批内容。后续事情很明了,赵鎏抓住了这个机会,亲自下山报私仇。但是傅师叔不知道从哪里听闻了此事,偷偷摸摸一路跟随。 傅师叔出现之后,徐远霞和张山就都明白杨晃夫妇的命运已经不是他们能够掌控的了,说再多的话都没有意义。一位神诰宗的“长辈”,只说一句话就够了。 杨晃握住莺莺的手,抬头望向圆脸少女,坦然笑道:“孽障杨晃与拙荆,全凭傅师叔发落,不管生死,谨遵师叔法旨。” 傅师叔瞥了眼那对夫妻,模样实在是让人喜欢不起来,当然也谈不上厌恶。她一想到密信上的两份朱批,叹了口气,心想反正贺姐姐都已经不是神诰宗的人了,那就按照那个狗屁金童的意思办?她清了清嗓子,发号施令道:“赵鎏带队去搞定那座淫祠,至于是亲自动手还是跟当地官府联系,你们自己看着办。杨晃夫妇就这样吧,以后只要不打着神诰宗的旗号做坏事就行。总之,从今日起,你们夫妇一切所作所为都与神诰宗无关。” 既然看完了热闹,她就不愿再待在这个山水破落的鬼地方,迅猛御剑破空而去。别人御剑飞行都是沿着一个弧度缓缓爬坡,最后进入高空,她却是恨不得笔直冲上云霄,看得人心惊胆战,总觉得她会一个不小心就摔回地面。 杨晃记起一事,大声道:“谢过傅师叔先前退敌之恩!” 赵鎏拱手作揖,恭送少女离去,之后,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杨晃没有得意忘形,反而对赵鎏师徒之外的三名神诰宗小仙师抱拳致歉:“杨晃一身污秽,不敢相送诸位仙师。” 收回缚妖索的少年道人以及他腰挂打鬼竹鞭的双胞胎姐姐犹豫了一下,都微微点头。那个手持镇妖木的小道童大摇大摆离开,突然又转过头做了个鬼脸,对莺莺笑道:“丑八怪呀丑八怪!” 原本笑意盈盈的莺莺顿时神色凄然,缓缓扭过头去,双手捂住脸庞,再不敢见人。 刹那之间,小道童突然停下脚步,就那么直愣愣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不敢动弹。 一行人当中,其实真正最受宗门器重的弟子,是他这个天生直觉卓然的修道良材,而不是那对双胞胎姐弟,更不是那个趴在三境上晒了好多年太阳的蠢货。 他迅速转头望去,攥紧那块篆刻有“万鬼俯首”的镇妖木,手心满是汗水。 他缓缓偏移视线,丑八怪女鬼不去说,病秧子似的伥鬼、只靠一件神兵逞威风的大髯刀客、极有可能是龙虎山张天师的北俱芦洲道士,他一一看过这三人,最后才看向那个面无表情的背匣少年。 他如此作为,落在别人眼中,只当是孩子心性的玩闹。只有陈平安伸出两根手指,悄悄做了个向前一戳的奇怪手势。小道童赶紧眨了眨眼,咽了口唾沫,最后牵强一笑,跟那个让他觉得危险至极的家伙客客气气地挥手告别,一边飞奔一边哀怨:妈呀,这家伙一身凌厉气势,怎么那么像是中五境的老怪物?而且还是那种经常下山厮杀、身经百战的修士。小道童跑着跑着,又有些笑意了,心情一下子阴转多云:哇,果真如自己师父所说,山下也是有世外高人的!这不就给自己撞上了?回去之后,一定要跟师父说,自己遇见的老怪物,说不定还是一位十境地仙呢。臭不要脸,假装少年模样,吓得他差点屁滚尿流…… 小道童欢快奔跑,还来了一个蹦跳,高兴道:“哟呵,这趟下山不亏。” 前边抄手游廊里的姐弟心有灵犀地同时转头,小道童立即屏气凝神,落地后,老气横秋地继续稳步前行。 绣楼那边,一场风波过后,虽然古宅男女从头到尾都在担惊受怕,但总算是劫后余生。夫妇二人握手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只觉得得偿所愿,负担尽散,苦尽甘来。 张山对陈平安笑道:“剑仙剑仙,看到没,这么年轻的剑仙,厉害吧?” 陈平安有些无奈。 雨已停歇,张山望向高空夜幕,感慨道:“真想吟诗一首啊。” 徐远霞哈哈大笑。不管如何,事情总算有了个圆满结局,这比平日里替天行道、斩妖成功、痛饮美酒还要让他感到喜悦。 在三进院落那边倒地不起的老妪终于悠悠醒转,立即飞掠而来,结果看到相安无事的男女主人,微微放下心。 杨晃对老妪轻声笑道:“都过去了,以后不用再担心那些鬼祟小人了。” 老妪先是愕然,随后喜极而泣,泣不成声。 莺莺缓缓挪动躯干“游荡”过去,轻轻挽住她的肩头,呜呜咽咽,像是在温柔安慰。 无事一身轻,再无半点枯槁颓丧神色的杨晃大笑道:“徐侠士、张道长,还有陈公子,若是不嫌弃,就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备上一桌好酒好菜,共同畅饮一番?” 徐远霞笑着点头,问张山和陈平安:“意下如何?” 张山笑道:“有何不可?” 陈平安也笑着点头,拍了拍腰间酒葫芦:“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你们买一点酒。” 杨晃一挥手,好像恢复了当年那个神诰宗弟子的风发意气,爽快道:“家中自酿的窖藏土烧算不得醇酒,但是滋味真是不错,消夜之后,吃饱喝足,陈公子只管搬走!” 众人笑声朗朗,古宅再无半点森森阴气,唯有尚未喝酒就醉人的江湖豪气了。 老妪一会儿笑逐颜开,一会儿又低头抹眼泪,快步走去灶房烧菜。 夫妇二人在三进院落的正房待客,与徐远霞闲聊江湖事。 张山犹豫片刻,还是喊上陈平安,来到院落游廊旁,歉然道:“陈平安,小道其实本名张山峰,并不是张山。对不住了,作为朋友,却瞒了你这么久,不太厚道。” 陈平安坐在栏杆上,对此根本没有芥蒂,笑道:“行走江湖,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有什么错不错的。” 张山峰眼睛一亮,哈哈笑道:“你也不是用本名行走江湖对不对?就说嘛,陈平安这个名字虽然寓意很好,可到底还是有些俗气……”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是本名!” 张山峰顿时有些尴尬,沉默片刻,想起一事,低声问道:“先前你送小道一颗圆球做什么?” 陈平安在内心说了一声“对不住”,然后笑道:“其实先前对面厢房那边的打斗动静很大,我便出门旁观了一场恶战。姓楚的书生原来是一头树妖,被……刚刚那个剑仙斩杀之后,丢下那颗好像是叫甲丸的法宝。那个剑仙瞧不上眼,直接走了,我便去偷偷捡了起来。”他伸手递过去那颗圆球。 张山峰恍然,接过后掂量了一下,并不沉重。低头细看,依稀看见有一条细微裂缝,脸色肃穆,递还给陈平安:“确实跟传说中的兵家甲丸很像,但是这颗甲丸应该遭受过重创,导致上边出现了一丝破绽。但不管怎么说,甲丸都是极其珍稀昂贵的宝贝,虽然小道不知道价格到底多高,但肯定是好东西。你好好收起来,千万别给外人看到,只要以后找高人缝补修整,就能够放心穿在身上,相当于一等一的护身符!” 这颗兵家甲丸,按照楚书生自己的说法,是古榆国皇家库藏里的地字号法宝,价值三千文雪花钱。陈平安没有藏入袖中顺势收进方寸物,而是试探性问道:“你也知道,我是习武之人,而且我所学拳法讲究一往无前,不可以太过依靠外物,否则反而会让自己的拳意不够爽利,所以这颗甲丸我留着用处不大,卖给你吧,三百文雪花钱,咋样?” 张山峰使劲摇头,自嘲笑道:“莫说是三百文雪花钱,就是一千两千文雪花钱,这么个可遇不可求的宝贝,小道只要有这个家底,砸锅卖铁都会买下,而且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小道如今穷得叮当响,否则也不至于连在鲲船之上吃顿饱饭都难了。” 陈平安将圆球轻轻抛给张山峰,笑道:“那就当你欠我三百文雪花钱。别急着拒绝,你想啊,就你这个被雨一淋就昏过去的身子骨,以后我们两个如果再遇到妖魔鬼怪,还怎么跟人打?你如果穿上甲丸,说不定咱俩胜算就要大上许多。一旦有所收获,就都归我,当你还钱,行不行?” 张山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收下那颗以往做梦都不敢奢望的甲丸,跟陈平安肩并肩坐在游廊栏杆上,一起望向天空,轻轻喊了一声:“陈平安……”然后就没了下文,好像许多言语都说不出口了。 陈平安双手撑在栏杆上:“你看我这次从头到尾都没帮上什么忙,你也没嫌弃我拖后腿啊。” 张山峰挠挠头,这么一说,好像略微心宽几分。陈平安把自己当朋友,自己也是把他当朋友的,朋友之间,是不是就别那么规规矩矩、事事讲究了?他突然大笑道:“拂拂髯如戟,豪侠带宝刀。” 陈平安笑了笑。得嘞,这是在夸奖大髯汉子徐远霞。 张山峰又说道:“弃文游海岳,辛苦觅全真。” 好嘛,应该是在说他自己了。 张山峰转头道:“陈平安,现在没想到关于你的诗词,等以后小道有感而发,一定会有的。放心,小道保证一定很豪迈!” 陈平安哭笑不得,不好打击他的兴致,只得点头附和道:“好的好的。” 他跳下栏杆,跑向灶房,转头喊道:“我去帮忙烧菜。” 张山峰嗯了一声,坐在原地,百感交集。 正房那边时不时传出徐远霞的爽朗大笑,张山峰换了一个坐姿,背靠廊柱,双臂环胸,想起了家乡的那座高山,便闭上眼睛,哼唱起一首自制词曲的小调儿,摇头晃脑,优哉游哉。最后睁开眼睛,轻声喃喃:“要问此歌何人作?武当山上张山峰!” 陈平安其实在沉思:先前与楚书生一战,自己武道三境的斤两心里大致有数了。崔姓老人传授的诸多拳法之中,神人擂鼓式是威力最大的一种,他打了二十拳,已是极限。如果不是飞剑毙敌,恐怕就会被那个书生耗尽自己的气力。若是书生腾出手来,使出一两件攻伐法宝,他怎么办?逃倒应该不难,可想要胜出并且杀敌,挺难。不过能够将自己的拳法和初一、十五的出击配合起来,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天衣无缝的意味,也是一桩收获。可他内心深处还是觉得不够酣畅淋漓,终究是差了一点意思。似乎真正的答案再简单不过了,还是他出拳不够快!不够猛! 陈平安收起思绪。练拳也好,将来练剑也罢,急不来的,总之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往前走就是了。他拍了拍腰间的养剑葫,轻声笑道:“这次谢了啊。” 葫芦内有所感应,十五开始飞来掠去,十分雀跃。 陈平安突然说道:“但是以后你们俩登场的时候,能不能别那么……光彩夺目?咱仨又不是跟人切磋武道,出手之前需要报个名号亮个兵器啥的,上阵杀敌,咱们就不讲究这些了吧?偷偷摸摸溜出养剑葫就好了,你们觉得是不是这个理?” 十五瞬间悬停,静止不动,似乎有些生闷气。初一更是掠出养剑葫,闯入陈平安的气府之内兴风作浪。好在陈平安如今对于这点疼痛淡定得很,满脸笑呵呵地小跑向前,去灶房那边帮忙。 驾驭本命飞剑只是消耗心神,无须动用真气,但是飞剑杀敌存在着距离限制,与剑修境界,或者说神魂凝结程度有直接关系。初一的路程瓶颈是方圆十丈,十五则是八丈。想要打破飞剑距离瓶颈也无捷径可走,对于剑修就是上升境界,对于陈平安这个刚刚赢得“剑仙”美誉的武夫而言,就需要十八停剑气运转的那一口真气一鼓作气闯过沿途更多气府。 不远处就是灶房了,里面依稀有些光亮。 “张山峰这个名字,哪里就比陈平安好了?”陈平安放缓脚步,想到这里,便有些不服气,只是突然咧嘴,自顾自偷着乐,“嘿,剑仙!” 老妪正在灶房里忙碌,看到陈平安的身影后,有些讶异。“君子远庖厨”,这可是圣人教诲,虽然也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讲究,但不意味着君子贤人们会自己动手下厨。不过老妪很快释然,眼前少年远游四方,风餐露宿,看着也不像是出自书香门第。但是老妪还真不觉得陈平安能帮上大忙,便让他帮着做些择菜的活计,顺便盯着炖菜的火候。陈平安没有坚持什么,就帮着打杂。温暖的灶房内,砧板上发出老妪娴熟切菜时的清脆声响,陈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剥笋,带着清新的草木香味。 老妪随口问道:“陈公子,你的左手怎么了?” 陈平安瞥了眼包扎有棉布的左手,笑道:“不小心摔了跤,不碍事。” 难得有人跟自己聊天,老妪笑道:“雨天地滑,害公子受伤了。咱们这栋宅子啊,本就有些年头了,先前又是虎狼环伺的艰难处境,更不敢大肆张扬,夜间也很少挂灯笼。这么多年,怕吓着了老百姓,不敢请砖瓦匠人过来帮忙,都是我胡乱捣鼓的,手艺当然很差,好些个青石地砖坑坑洼洼,连平整都算不上,这要是在州郡大城的大家门户里头,不说自家人瞧着碍眼,若是给别家人看见,会被笑话死的,背后肯定要嚼舌头的,什么难听的话都会有。好在老爷和夫人从来不计较这个,这是我的福分。” 老妪的语气平缓,如水静流深,百年光阴,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一点点沉淀在心田了。“这是我的福分”,这应该就是老妪对自己人生的总结。 陈平安轻声道:“宅子能有老婆婆你忙前忙后,也是他们夫妇二人的福气。” 老妪愣了一下,带着笑意,转头打趣道:“你这孩子,瞧着憨厚本分,怎么也这么会说话?” 陈平安已经将所有剥好的笋都放在一只干净竹篮里,抬头道:“老婆婆,我说的是实话啊。” 老妪看着少年那双清澈有神的眼眸,嗯了一声,转过身去,脸上笑意更多了一些,随口道:“陈公子有没有喜欢的姑娘啊?咱们彩衣国胭脂郡的女子可是出了名的漂亮,若是不着急赶路,可以去那边逛逛庙会,说不定就有一段美好姻缘呢。再说公子你虽然武道境界不高,可在胭脂郡这般无正神无地仙的小地方真不算差了,若是愿意扎根在此,当个将军都尉什么的绰绰有余,到时候娶一个书香门第里的大家闺秀不也挺好?” 陈平安有些羞赧,嗫嗫嚅嚅,不敢接这个话题。 老妪转过头,瞥了眼眉眼颇为周正秀气的少年郎,会心一笑,轻声道:“知道喽,陈公子肯定是有心爱的姑娘了。” 陈平安憋了半天,红着脸问道:“老婆婆,如果我喜欢的那个姑娘曾经问过我喜不喜欢她,我当时说不喜欢,结果现在去找她,又跟她说我喜欢她,你说她会不会觉得我是个骗子啊?” “陈公子你这话说得可真绕。”老妪情不自禁笑出声,一锅菜焖着,她便坐在灶台旁的小凳上笑问,“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喜欢她?胆子小,难为情?还是觉得点头说‘是’会在姑娘面前丢了面子,所以故意逞英雄?” 陈平安认真地想了想,给出一个诚心诚意的答案:“我傻呗。” 老妪这下子是真被逗乐了,笑得整张苍老脸庞都柔和起来:“我觉得你喜欢的那个姑娘应该不会生气的。一个姑娘如果被人喜欢,而且那个人喜欢得干干净净,怎么都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陈平安有些苦恼,将一篮笋端到灶台旁边:“可是那个姑娘跟我说过,她只喜欢大剑仙……” 老妪忍住笑:“哟,那可真是难为你了。大剑仙,怎么都该是第六境的神仙,我家老爷天资多好,曾经还在神诰宗那样高高在上的洞天福地修行也不曾跻身中五境。陈公子,婆婆给你一个建议,你就跟那个姑娘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把大剑仙这个要求变成小剑仙、一般的剑仙?要知道,天底下的剑修,境界再低,还是很吃香的,四境五境已经很了不起了。” 陈平安欲言又止。宁姑娘所谓的大剑仙,肯定至少也是十二境啊!哪怕她再好商量,答应往下降一降,估计怎么也得是风雪庙魏晋那种剑仙境界吧?陈平安叹了口气,突然提醒道:“老婆婆,菜好了。” 老妪赶紧起身,掀开锅盖。很快,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山珍野味就进了菜盘。老妪让陈平安端着那盘下酒菜送去三进院子的正房大堂,还让他送完这盘菜就不用回来,就在那边吃喝,之后她来端菜送酒便是。陈平安一溜烟跑去又跑回,看到老妪佯装生气的模样,笑问道:“婆婆,我来拿酒,而且我跟杨老爷打过招呼了,他答应送我酒喝……”说到这里,陈平安摘下酒葫芦晃了晃,笑容灿烂,“装满为止。” 老妪从一只红漆老旧橱柜里拿出酒勺,然后笑着指了指墙根几个大酒坛子:“搬一坛子没开的过去,边上还有小半坛子喝剩下的,你可以装酒葫芦里,怎么都够的。”随后便不管蹲在墙根舀酒入葫芦的少年,自顾自炒菜。 陈平安将酒葫芦装满,跟老妪打了声招呼,抱着酒坛离开。老妪笑着转头看了眼少年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是个酒鬼啦?就不知道见着了心仪的姑娘后,是变成一葫芦喜酒还是断肠酒呢。不过她当然还是希望少年能够得偿所愿。 三进院子的正房其乐融融,古宅主人杨晃和莺莺坐在左边,徐远霞被请上座。他是豪爽性子,也懒得推托。张山峰坐在右边,陈平安端菜送酒过去后便开始畅饮。 莺莺戴着厚实面纱遮掩容貌,徐远霞先前便问过了是否有什么仙家术法能够帮助这个可怜的女子恢复容颜,杨晃苦笑摇头,并不藏掖真相,详细说出其中缘由。其实最关键的还在于古宅阵法与古榆木芯融为一体,无法挪动了。并且两百年前,彩衣国遇上一场可怕瘟疫,十数万人染病暴毙,大多胡乱葬在此地。历代彩衣国皇帝都希望改变此地风水,当初一位观海境的道家神仙云游经过彩衣国,被皇帝召见,亲临此地,诸多布置,光是两次罗天大醮就耗费了近百万两银子,只可惜好了没几年便又恢复成瘴气横生、鬼魂游荡的凄厉场景,真是连神仙都束手无策。 根子还在这处地界的风水之上,虽是莺莺的救命药,也无异于饮鸩止渴,终有一天她还是会沦为恶鬼。他俩早已约好,真到了那一天,便双双自尽,以免祸害一方百姓。 其实古榆木芯天生清洁,只是他当时着急挽留住莺莺的魂魄,加上之后病急乱投医,才使得她一步步恶化。若是能够持续汲取天地清灵之气,其实她有望恢复灵性,甚至反哺当地气运,成为类似淫祠山神的存在。但是她的神祇本性因为古榆树的关系,必然与姓秦的截然不同,她是造福一方,姓秦的却只能腐坏山水。 最后杨晃豁达笑言,最多再有三十年,这栋宅子就该无人无酒也无菜了,所以希望徐远霞三人最好在这之前多来此地,好歹还能有个干净厢房作为歇脚的地方,还能如今夜这般天南地北,相谈甚欢。 涉及一地数百里山水的庞大气运,徐远霞和张山峰都无言以对,实在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法子,因为只有十境练气士才有资格对此“指手画脚”。 十境可称“圣”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最早是世俗王朝的恭维奉承,因为上五境的神仙实在太过少见,十境修士却需要牢牢占据灵气充沛的洞天福地,需要长时间积攒修为,面壁破境,偶尔也会跟山下的帝王将相打打交道,因此儒家圣人、道家的陆地神仙、佛家的金身罗汉等俗称皆在此列。 陈平安如今喜欢喝酒不假,但是每次喝得不会太多。徐远霞却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性格。张山峰酒量比陈平安还不如,偏偏脸皮子薄,被杨晃和徐远霞一劝两劝,就半碗半碗一口饮尽,使得陈平安每次只敢给他倒些许。即便如此,张山峰还是摇摇晃晃,满脸红光,说话嗓音也大了许多,跟徐远霞聊江湖见闻,跟杨晃聊诗词,很是开心。老妪隔三岔五就会端来一盘菜肴,见一坛酒空了,又去搬了一坛过来。宾主尽欢。 在第二坛酒就快要见底的工夫,一声哀号骤然响起:“楚兄楚兄!你上哪里去了?莫要抛下我一个人在此啊!” 很快又有哭腔响起:“小道士,姓陈的,你们怎的也不见了,难道是给恶鬼抓了吃掉了吗?不要啊,宅子里的妖怪,你们要吃人就一起吃啊,不要最后单独吃我啊……” 老妪当时正端来一盘菜,就要去安抚那个姓刘的官家子弟,解释缘由。陈平安赶紧起身说让他去。老妪一想也对,若是她去了,估计那个可怜书生就要吓晕过去了。 刘高华被陈平安拉着走入三进院子的时候,两腿打战,嘴唇铁青,上了酒桌便只管喝酒,不敢看人。 徐远霞笑问道:“你这书生运气怎么这么背,交了那么个不地道的精怪朋友?还一路游山玩水,把你骗到这里来。不过你能够活到现在,跟我们一起喝酒,也算你福大命大。看你穿着,是彩衣国的富家子弟?” 刘高华颤声道:“家父是胭脂郡的太守,但是家里真没钱,算不得富家子弟。” 徐远霞哭笑不得:“怎么,我徐某人像是那种劫匪草寇?” 刘高华抬起头瞥了眼大髯汉子,心想:不能更像了。 徐远霞不再吓唬这个文弱书生,突然有些担忧地对杨晃道:“杨兄,那老道士当真会解决了淫祠山神?会不会故意放过,留下来恶心你们?” 杨晃摇头笑道:“既然此事有那位傅师叔盯着,神诰宗外门就一定会追查到底。何况每一拨外门子弟下山磨炼,最终结果的勘验评定极为缜密严谨,容不得赵鎏擅作主张。”他突然脸色微变,“我现在只担心姓秦的在官府那边有靠山,若是赵鎏弯弯肠子,打着不愿仗势欺人的幌子跟州郡高官‘商议’此事,估计就悬了。一旦赵鎏说服彩衣国朝廷和礼部主动要求留下那座淫祠,甚至干脆让姓秦的成为一方山水正神,事情就会很棘手。虽说彩衣国的五岳正神比不得大国王朝的同类,只是六境练气士的修为,在自家地盘上才能发挥出观海境的实力。姓秦的那位,毕竟是塑有金身的山神,只要赵鎏从中作梗,帮着他名正言顺获得皇帝敕命,说不定就能拥有洞府境的实力。来自神诰宗的仙师随便说几句话,彩衣国皇帝都会好好掂量的。” 听杨晃说完这些,徐远霞、张山峰和陈平安几乎同时望向那个战战兢兢的读书人。 刘高华有些茫然,怯生生说道:“我爹只是个四品郡守,什么山神不山神的,我爹估计听都没听说过,他帮不上忙啊。” 徐远霞笑道:“放心,不是要你爹帮忙,只是防止他帮倒忙而已。明天一大早我就陪你返回胭脂郡城,快马加鞭去拜见郡守老爷,怎么都不能让那赵鎏捷足先登。相信只要赵鎏在郡守府见着了我徐某人就会心里有数了,晓得他的算盘打不响,便是打响了,也要小心咱们去神诰宗闹,学那老百姓在官衙门口击鼓鸣冤,口呼‘青天大老爷要为民做主’。”说到最后,徐远霞自己都大笑起来。 杨晃站起身拱手道:“那就先行谢过徐兄!” 徐远霞的脸色突然古怪起来,喝了口酒,闷闷道:“徐什么兄,我这岁数给你当孙子都嫌小了!” 杨晃哈哈笑道:“英雄不问出身,朋友不论岁数!” 便是莺莺都有些轻微笑声从面纱后渗出,把好不容易积攒出一点胆气的刘高华又给吓得脸色惨白。 当晚,张山峰喝高了,刘高华没敢敞开了喝,生怕这一醉倒就再也看不到明早的太阳。最后四人同住二进院子,一夜无事。 天亮时分,张山峰起床推门,看到陈平安已经在院子里练习走桩,比起初次见到时,感觉像是越来越慢了。 吃过了老妪准备的早餐,四人便一起告辞离去。日头高升,古宅男女主人因为不喜阳光就没有出门送行,站在绣楼那边远远挥手。 徐远霞打着哈欠,眯眼看着越来越耀眼的日头,懒洋洋道:“又是新的一天了。” 张山峰在跟刘高华聊着胭脂郡的风土人情。刘高华在走出这栋古宅后,整个人的精神气就浑然一变,跟打了鸡血似的,滔滔不绝。 陈平安突然转身走到门槛那边,对老妪轻声说道:“老婆婆,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了麻烦事情,你可以寄信到最北边的大骊龙泉郡,给披云山一个叫魏檗的……人,就说杨晃大哥是我的朋友,陈平安欠了你们好多酒呢。” 老妪笑着点头,虽然没有当真,可还是没有拒绝这份好意。有些善意,就跟春寒料峭时的阳光一样,虽说在与不在差别不是很大,可为什么要拒绝呢? 陈平安伸出手,递过去七八枚雪花钱:“大骊龙泉与彩衣国路途遥远,这是到时候老婆婆你寄信的钱。” 这栋宅子早已耗尽了杨晃所有家底,处处捉襟见肘,故而连酒水都是自酿,菜肴更是老妪去远处采摘而得。老妪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那几枚雪花钱。 寄信去往东宝瓶洲最北边的大骊王朝当然花费不少,可也绝对不需要七八枚这么夸张。但是少年一把钱币递过来,好像拒绝了,或是故意少收几枚,略显不近人情,或是矫情;大大方方收下了,也不至于欠下如何天大的人情。 老妪一时间有些唏嘘:年纪这么小就晓得照顾别人的感受,也不晓得小时候吃了多大的苦,才有这份分寸火候。 张山峰笑着招呼道:“陈平安,走啦!” 陈平安应了一声,跟老妪告别,跑出去一段距离后,突然转身望向绣楼那边,大声喊道:“书上说了,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杨晃和莺莺闻言,相视会心一笑。虽然夫妇二人早已不是“人”,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背负剑匣腰悬葫芦的少年就那么倒退着跑去,再一次跟老妪挥手告别:“老婆婆,你的菜做得好吃极了!下次我还来啊!” 老妪站在门口,笑容温暖,看着那个沐浴在阳光里的少年,轻轻应了一声。 第48章 有些离别可再会 一行人到了胭脂郡城的太守府,太守大人正在官厅处理政务,徐远霞和张山峰坐在素雅简朴的客厅喝着婢女送来的茶水,刘高华则带着陈平安一路去往他爹的书房,做贼似的,因为陈平安跟他讨要了一幅胭脂郡堪舆图,而且必须是有朝廷盖章的那种。 刘高华虽然不明就里,但是一想到这次不仅活着离开古宅,还亲眼见识过了精怪鬼魅,还他娘的跟她坐在一张酒桌上喝了酒,就豪气冲天,看谁谁顺眼,便拍胸脯答应下来,要帮陈平安去偷,结果陈平安二话不说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他原本想说他俩一场患难之交,谈钱伤感情,结果一看那些沉甸甸的银锭,顿时觉得伤感情就伤感情吧,反正以后重逢的机会也不多了。 刘高华蹑手蹑脚地领着陈平安来到书房,关上门后,一阵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抽出一幅老旧卷轴,正是胭脂郡堪舆图,不过是候补的。这也正常,这类朝廷钦天监绘制的形势图,通常有两幅正选图和一幅候补图。两幅正选图的其中一幅必然悬在官衙大堂,另一幅则交由当地武将保管,只有候补图才会放起来吃灰尘。 陈平安确认无误后,点头道:“是这个。” 他要花五十两银子来买一个极小极小的可能性。齐先生曾经说过,如果看到瞧着舒服的形势图,就可以拿出那一对山水印,无须印泥,往上一盖即可。 陈平安在问过刘高华那栋古宅在地图上的方位后,便找了个借口,让他去书架上挑几本山水游记。趁着刘高华转身的工夫,陈平安手心瞬间多出一对好似“山水相逢”的印章,正是齐静春雕刻篆文而成,质地是最好的骊珠洞天蛇胆石。 陈平安朝两枚印章重重呵了一口气,看准古宅所在位置,啪一下轻轻压下,没等出现什么花头,便卷起堪舆图夹在腋下,对刘高华道:“行了,咱们赶紧走吧,免得你爹发现。到时候我可不管,给过了钱,不会还你的,你被太守大人打得半死,我最多支付药材钱。” 刘高华随便拿了两本书丢给陈平安,一起离开书房。 陈平安悄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个谋划多半是不成的。不过这也正常,哪有随便盖个印章就能改变数百里风水气运的事情,自己又不是神仙。 只是陈平安算错了一点。他当然不是神仙,可是篆刻印章的齐静春,那是神仙中的神仙。于是,以古宅为中心方圆数百里山水颠倒,污秽退散,转为清灵。秦山神所在的山神庙瞬间崩塌,他自己也金身粉碎。哪怕赵鎏已经放他一马,与他私下会面,传授锦囊妙计,让他喜出望外,只觉得否极泰来,自己终于要行大运了!不再是那个苟延残喘的淫祠小山神,马上就会成为神诰宗神仙倾力扶持的一方正神!所以当金身粉碎的那一刻,他始终没想明白缘由,只是怔怔地高坐于神台之上,就那么烟消云散了。 赵鎏当时正带着几个小祖宗离开小镇,瞬间感知到了这番天地变色的异样,顿时呆若木鸡。难道是宗门金童亲自出马了?恐怕金童如今也未必有这等神通吧? 其余神诰宗晚辈更是惶恐不安,只有那个看似惶恐的小道童的眼眸里满是笑意,心想:我就说吧,那家伙是活了几百岁的老王八蛋,这件事情肯定是他做的。哈哈,到时候回到山门见着师父,我一定要跟他老人家吹嘘,这次我见着了上五境的仙人! 绣楼那边,杨晃顾不得什么阳光普照、神魂灼烧,迅猛飞掠来到屋脊之上,凝神望去,四周皆是生机盎然,灵气从四面八方丝丝缕缕汇聚而来,满脸震惊和狂喜。 莺莺更是直接破开屋顶,任由衣裙下边的丑陋身躯暴露在阳光之下,深吸一口气,百年以来,第一次感到心扉清新,呼吸顺畅。 杨晃红着眼睛,无比激动道:“必有圣人相助!说不得就是因为傅师叔的出现,此处景象落入了神诰宗某位老神仙的法眼,便施舍大恩下来。不管如何,这都是天大的好事,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啊……”他哽咽起来,猛然惊醒,一下子跪下去,向四方各自磕了三记响头。莺莺跪不下去,便向四方虔诚作揖。 站在三进院子里的老妪也拜了拜天地四方,这辈子几乎从不喝酒的她没来由地想起去给自己倒上一碗酒。难喝就难喝吧,这辈子活得足够久了,已是别人的两辈子。 老妪来到灶房,一手端酒碗,一手拿酒勺,探入一个早已开启泥封的酒坛。 酒水怎么只剩下这么点了?没道理啊。老妪愣了愣,有些疑惑,然后皱紧眉头,最后竟是一阵头皮发麻,丢了酒碗摔了酒勺,猛然站起身,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抹了抹额头汗水,突然笑了起来,重新去舀了小半碗酒水,然后走出灶房,坐在游廊长椅上,望着安安静静洒落在院子地面上的阳光,小口小口喝着酒。 白发苍苍的老妪难得这么闲适无事,手头无事,心头也无事。 之前也是这般阳光和煦的日子里,有个名叫陈平安的北方少年,背着木匣,倒退着小跑,笑着与她挥手告别,腰间挂个朱红色小葫芦,里头有酒有剑有江湖。 原来是一个酒鬼剑仙少年郎。老妪喝着酒,笑着想着,这么好的一个少年,那么他喜欢着的少女,得是多好的姑娘啊? 胭脂郡,太守府邸。 偷过了自家老爹的一郡堪舆候选图,家贼刘高华有些心虚,觉得五十两银子有些烫手,便想着补救一二,就将徐远霞三人晾在客厅,自己跑去他爹处理政务的官厅,说是自己这趟出门游历,遇上了书本上的神仙中人,其中用刀的大髯汉子是一位名动江湖的豪侠,便是郡内第一高手都未必是他的三合之敌,万万怠慢不得。还有一位龙虎山张天师,背负一把桃木剑,家学渊源,斩妖降魔,手到擒来。最后一位姓陈的更是了不得,别瞧着少年模样,其实是八九十岁的高龄了,只是“修道有成,颜如少童”而已。 刘太守将信将疑,略带着一丝忐忑,带上一名见多识广的府邸幕僚,一同前往客厅招待贵客,结果大失所望。他虽然没见过诸多神怪精魅,可看人的眼光并不差,打过招呼之后,落座喝了杯茶就兴致缺缺,让刘高华好生款待三位贵客,找了个由头返回官厅。 一路上,刘太守摇头道:“什么豪侠天师,名不副实,坑蒙拐骗到了我府上,真是胆大包天,若是之后胆敢提出非分要求,本官非要让他们牢底坐穿,牢饭吃饱。” 老幕僚轻声笑道:“混吃混喝倒也不至于,年轻道士和背匣少年不好说,那大髯刀客是确有几分真本事的,府上护院肯定不是对手。刘大人,要知道我入府之前曾经游历江湖二十余年,见识过数位大名鼎鼎的江湖宗师,在咱们彩衣国南方都是屈指可数的顶尖高手,仅论气度,那大髯刀客毫不逊色,目露精光,气度森严。” 刘太守点了点头:“如此说来,还真有几分道理。” 老幕僚小声提醒道:“刘大人,你想一想,驻守本州的那位将军大人是公认的四境大宗师,咱们曾经在筵席上远远观望,当时就觉得哪怕喝酒谈笑,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概,很是吓人。仔细回想,那刀客是不是与之有几分相似?” 刘太守皱了皱眉头:“听你的意思,是要好好拉拢一番?可是听说跟江湖人打交道,都是一掷千金才算英雄气概,若是只拿出几两银子做盘缠什么的,不是客套情谊,反而是羞辱,会得罪那帮江湖莽夫。本官向来为官清廉,并无盈余能够出手,这可如何是好?难不成还要跟郡城富豪借银子?”说到这里,他的神色有些不快,“若是这般满是铜臭气的关系,本官不要也罢。” 读书人看待江湖汉,尤其是有了朝廷官身的读书人,其实心底还是瞧不上眼的。老幕僚心中叹息:自己送上门的江湖关系都接不住,也怨不得做得一手好文章却只是四品官了。更何况刘太守的座师房师如今还是彩衣国的公卿高官,如果换成他,别说是跟富人借钱,就是砸锅卖铁也在所不惜。假设那个大髯刀客是一个三境小宗师的江湖高手,只要关系到了,那么桌面底下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再说,人情人情,没有人情往来怎么有人情,想着事事别人求己可不是为官之道啊。与郡城豪阀大族有点往来,借几百两银子而已,真是你刘太守丢了面子?错啦,是你给那户人家面子呢。只是这些事情,刘太守不爱听,觉得有辱斯文,老幕僚说过一次两次后,就心里有数。 一想到这里,老幕僚又有些心灰意冷。官场如此弯弯绕绕,江湖上何尝不是如此?他在隐姓埋名之前,事实上曾经在一个彩衣国南方江湖的盟主麾下担任心腹谋士,快意恩仇是有,可更多的还是人间细事多如毛,任你英雄盖世、满腔意气,用不了几年就会被磨损殆尽。想当年老盟主何等豪气干云,最后不一样落得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刘太守不冷不热地离开后,刘高华有些尴尬,加上一座郡守府邸竟然寒酸到连几间客房都腾不出来,徐远霞便让刘高华带着去往最近的客栈落脚,只要赵鎏进入郡城府邸,就赶紧通知他们三人。刘高华连连应下。 因为地段好,又是老字号,客栈生意兴隆。好在郡守嫡子的面子还值点钱,硬是拿出了三间客房,而且没敢坐地起价。而刘高华从头到尾也没领这份情,全然没意识到客栈掌柜的心疼割肉,这让徐远霞看得好笑,就连张山峰都直摇头。 人情世故也是学问,这些学问,圣贤书上教得不多,但是江湖里头有,陈平安便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三人在徐远霞房间闲聊,自然而然说起了这趟古宅之行,说起了张山峰的那张神行符。徐远霞问过了价格之后,得知竟然如此昂贵,便觉得有些对不住他,笑言下趟斩妖除魔一定要有些收获才行。张山峰虽然穷怕了,但是丝毫没有怨天尤人,这倒是让徐远霞刮目相看。他知道修行路上,练气士积攒家底何等重要,如果张山峰一直这么入不敷出,肯定很难往高处走,再好的心性都经不起这种钝刀子割肉。 经过闲聊,陈平安第一次具体了解了练气士下五境铜皮境、草根境、柳筋境、骨气境、筑庐境的风光。 其中前四境分别修炼皮肉筋骨,说是练气士,其实对养育出一副坚韧的体魄也很重视。道理倒也浅显:人身若是一只水碗,炼出一斤气,水碗只能装下八两,其余二两就成了空谈。最后一境则是融会贯通、熔铸一炉,是为人身这具练气之器的大成之境,大概意思像是在说,可以正式登山了。 因为杨晃多次提及柳筋境,说成是“留人境”,徐远霞便着重给陈平安这个外行解释了一番。他说得津津有味,充满了纯粹武夫对山上神仙的调侃,让刚好停滞在三境的张山峰十分无奈。 “曾经有一个惊才绝艳的柳姓修士,单凭炼筋一事就直接登入上五境,成就无上仙身,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故而专门以‘柳筋’命名此境。而之所以有‘留人境’的说法,是因为许多奢望走捷径的修士误入歧途,在这个境界上对柳姓修士遗留的残缺秘籍去钻牛角尖,耽搁太久,贻误终身。”徐远霞喝茶也有喝酒一般的豪迈,言语之中颇多调侃,“咱们武人总被山上修士看轻,可有一点怎么都比练气士强,就是步步扎实,没那乱七八糟的捷径可走,最为脚踏实地。下五境的练气士只要不是兵家和剑修之流,遇上了咱们第三境的纯粹武夫,可讨不了半点便宜!” 张山峰身为在座唯一一名练气士,闷闷道:“你们武夫跻身三境,我们练气士跻身中五境之后再来比比看?肯定是我们练气士胜算更大。” 徐远霞嘿嘿笑道:“咱们只做同境之争,第九境的金丹境练气士够神仙了吧?遇上咱们山巅境的纯粹武夫试试看?那大骊藩王宋长镜,你们几个十境练气士敢在他面前横?宋长镜是我们东宝瓶洲纯粹武夫里头的这个!”他伸出大拇指,“这等武夫才是世间真豪杰,身处山下却能傲视山上。只恨我徐远霞不能见他一面,否则死皮赖脸也要敬他一碗酒!” 陈平安脸色古怪。藩王宋长镜,可不就是宋集薪的亲叔叔,曾经在泥瓶巷路过,还跟他打过照面来着。再说了,跟宋长镜差不多境界的纯粹武夫,只说在龙泉小镇,就还有李槐他爹,更别提还有崔瀺的爷爷……陈平安只好默默喝茶。 之后三人去客栈一楼吃饭,大堂酒桌上议论纷纷,原来有位老神仙即将大驾光临,一手神通变化莫测,能够丢纸为美人。那些个仪态万方的婀娜女子在一张张黄纸落地现身之后,一个个与大活人完全无异,能歌善舞,对答如流。 老神仙这一路南下,已经让彩衣国沿途各地的达官显贵都忍不住叹为观止,所以老神仙尚未驾临胭脂郡,这座以美女著称于世的郡城就已经翘首以盼了。男子期盼那些由纸张变化而来的神异美人别有韵味,稍有姿色的女子则是都起了争胜之心:岂有一张薄纸胜过她们真人的道理? 陈平安对此兴趣不大,徐远霞和张山峰倒是跃跃欲试。一个信誓旦旦说那老神仙说不定就是披着人皮的精怪妖魔,一个使劲点头附和,说决不允许妖魔蛊惑人心。 陈平安看着两个满身正气的家伙,心想:你们两个能不能擦干净口水再说话?不就是想看漂亮女人吗,直说啊,我又不会笑话你们。唉,说到底他们就是没见过真正好看的姑娘。 这一点,陈平安底气很足。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见过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了。她眉如远山啊。 落魄山,竹楼后边新开辟出一方小水塘。水至清且无鱼,空荡荡的水塘不知是要做什么,魏檗却经常在此蹲着,一看就能看上半个时辰,还要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最近半年好好盯着水塘,切莫让外人靠近。约莫是不太放心这两个家伙,魏檗甚至让那条腹下生出金线的黑蛇从洞穴老巢搬出,就在竹楼附近盘踞守候。 陈平安离开之后,青衣小童没了对比,何况春寒渐退,每天的日头暖洋洋的,修行就懈怠下来。粉裙女童提醒了两次,青衣小童却振振有词,说这叫张弛有度,厚积薄发,可不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今天魏檗又来到竹楼,青衣小童屁颠屁颠跟在后头。之前不管如何询问,魏檗只说让他拭目以待,就是不愿道破真相,害得青衣小童整天挠心挠肺,恨不得现出真身,跳入水塘掀个底朝天。只是忌惮魏檗的身份修为,以及这位山岳大神那笑里藏刀的阴柔脾性,才硬生生压下好奇心,免得寄人篱下的同时还要被穿小鞋。 魏檗还是蹲在池塘边,仔细凝视着水塘里的细微水流。水塘看似死水一潭,实则不然。脚下这座落魄山的山水气运之根本其实不在山巅的山神庙,而是山根在于竹楼、水运在于眼前水塘。山神宋煜章本就与魏檗交恶,加上又是醇臣本色,死心塌地为大骊宋氏卖命,便将这桩秘事一五一十禀报给礼部和钦天监,得到的答复却是让他守口如瓶,不许泄露丝毫。既然是大骊朝廷的旨意,宋煜章也就不再纠缠,至于自身修为因此受到禁锢约束,无法完整统辖落魄山,他反而看得很淡。不过他跟顶头上司魏檗的关系,算是愈行愈远了。 青衣小童同样蹲在池塘边,眼巴巴瞪着池塘清水,只恨无法看出一点蛛丝马迹。他全然没有察觉身边蹲着的魏檗在自家地盘上竟是脸色紧绷,额头沁出汗水,肩头如负山岳,想要起身都没有办法。 光阴如水流逝。百无聊赖的青衣小童打了个哈欠,这才发现魏檗身边站着个陌生人,正弯着腰,双手负后,笑眯眯凝视着水塘。他身穿道袍,头顶莲花冠,年纪轻轻,长得还挺俊,就是笑起来不太正经,一看就像是会假借看手相的幌子趁机偷摸姑娘们小手的人。若是以往在御江附近,就青衣小童那火暴脾气,早就让这个年轻道士有多远滚多远了。如今在龙泉郡见多了风风雨雨,他收敛了许多,只是一想到身边有一尊金身灿灿的北岳正神,竹楼里头还有一位可怕至极的武道巅峰大宗师,咱这还怕什么? 青衣小童赶紧站起身,润了润嗓子:“喂喂喂,你这道士,咋这么不地道呢,不打声招呼就闯了进来。你晓不晓得我家老爷陈平安是整座山头的主人?而且竹楼附近就有条贼凶的大黑蛇,最喜欢吃人,你能活下来,得亏大爷我每天苦口婆心劝那条大黑蛇要吃斋要吃斋,否则你这会儿……哼哼!”他双臂环胸,鼻孔朝天,心中大笑:哇哈哈,憋屈了这么久,总算碰到个自己能够训斥几句的凡夫俗子了,不容易啊!一想到这个,青衣小童就越看那年轻道人越顺眼,恨不得就要跟他称兄道弟一番。 “这样啊,如此说来,贫道托你的福,逃过一劫了。”陆沉笑容灿烂,连忙道谢。 他这副做派落在青衣小童眼中,比起魏檗那种绵里藏针的阴森笑容可就真诚太多了。不过青衣小童在这狗屁龙泉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混得有些草木皆兵了,便再次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确定没有半点练气士的气象后,激动得差点热泪盈眶,一路晃荡过去,跳起来就在陆沉肩头上一拍:“谢什么,我家老爷陈平安下山前就说了,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就要挑起重担,当家做主。你作为客人,哪有让你受到惊吓的道理。” 崔姓老人看到这一幕后,笑呵呵道:“你有本事再拍一下他的肩头。” 青衣小童心生警惕,抬头望向陆沉,又看了几眼疯老头,再看了看陆沉的莲花冠,试探性问道:“咱们有话好好说啊,你是道家的十境大真人,还是十一十二境的天君?” 陆沉笑着摇头:“都不是。” 青衣小童半信半疑,低声道:“这位仁兄,咱们行走江湖,无论辈分高低、修为深浅,都讲究一个以诚待人,可不许骗人哪。” 陆沉点头道:“真不骗你。” 十境以下,在落魄山,自己哪怕打不过,这不还有魏檗和疯老头嘛,这要还畏畏缩缩,就真说不过去了!青衣小童迅速掂量一番,觉得自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顿时眉开眼笑,又跳起来拍了一下陆沉的肩膀:“我一看你就根骨清奇,别灰心,道家元婴境的陆地神仙而已,你努力个几百年,总归还是有点希望的。实在不行,以后给人欺负,就报上我的名号,就说你认识……御江浪里小白条,或是落魄山小龙王,这两个绰号怎么样?一个风流,一个威风……” 崔姓老人肆意大笑,朝青衣小童伸出大拇指:“小水蛇,算你本事,要是今天不死,以后够你吹嘘一辈子了!” 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眼珠子一转,咳嗽一声,耷拉着脑袋就要撤退,嘴上念叨着:“修行去修行去,今天的修行可不能耽搁了。” 陆沉笑了笑,点头温声道:“修行是不能懈怠,走走走,贫道对于修行略有心得,你问我答,可以帮你参谋参谋。” 然后青衣小童眼前一花,突然发现有人与自己并肩而行。这还不算奇怪,奇怪的是魏檗旁边也有个人蹲着。更奇怪的是,二楼窗口还有人与疯老头相对而立。而在朝这边探头探脑的傻妞儿身后,也有个人陪着她一起鬼鬼祟祟望过来。一个个全是那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 青衣小童闭上眼睛,假装瞎子往前边摸去:“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我在梦游,我又在梦游……” 竹楼那边,粉裙女童眨着水灵大眼眸,比起青衣小童的不敬在先,她好奇多于畏惧。站在她身边的那一个年轻道人双手笼袖,看着墙壁上显现出来的一个个符箓文字,啧啧称奇道:“字还是这般有意思,不愧是帮着……哈哈,天机不可泄露。” 崔姓老人旁边的年轻道人则斜靠窗台,笑问道:“听说你想要打架?” 老人先以崔氏读书人的身份恭敬长揖行了一礼,然后直起身,后退两步,又以武夫身份抱拳行礼,再无半点敬畏,眼神炙热道:“还望陆掌教赐教一二!” 陆沉故作恍然和释然,哈哈笑道:“好说好说,只是一二就好,讨教三四五六的话,贫道还真为难,毕竟如今身在你们浩然天下,两条腿跟蹚泥似的,走不快,蹦不高。” 水塘旁边那个陆沉跟魏檗并肩蹲着,问道:“魏大山神能否告诉贫道这池塘里的积水以及里头种下的那粒金莲种子都是什么来历?” 魏檗仍是无法起身,只得苦笑道:“回禀掌教老祖,水是神水国覆灭前夕我偷偷让人取出的三万斤泉水。那粒金莲种子则是神水国皇库里头的老古董,当年就连皇室和钦天监老人都说不清楚其来历,只是一代代都作为珍藏传承了下来。神水国亡后,逃难经过棋墩山,被我遇上,最后便有了这粒种子,我想着能不能靠着灵泉之水孕育出一株传说中唯有小莲花洞天才有的那种紫金莲花。” 因为魏檗是北岳正神,是所有山脉的主人,命运一体,但这既是天时地利人和,当天灾地祸降临时,也会成为山水正神的负担。陆沉出现后,魏檗就被他一脚踩得无法动弹了,哪怕他只是踩在落魄山上而已,其实却与踩在魏檗头顶无异。如果陆沉一脚踩得落魄山塌陷,那么魏檗在披云山之巅的那尊金身可能就会断掉大半条胳膊。 陆沉摇头反驳道:“不是只有小莲花洞天才有,中土神洲的龙虎山天师府也有三株品相极好的紫金莲花,长势还不错,高达十数丈呢。” 魏檗无言以对。 跟青衣小童在一起的陆沉拍了拍他的脑袋,微笑道:“行了,别装聋作哑了,贫道若是真想把你怎么样,你觉得这样有用吗?” 青衣小童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陆沉的身份,但是仅凭他当着魏檗和老疯子的面施展出来的这一手神通,青衣小童就晓得自己又撞上铁板了,而且极有可能,这次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硬。 陆沉陪着青衣小童一起走向崖畔,笑问道:“掩耳盗铃这个典故听说过吗?” 青衣小童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哽咽道:“听说过。” 陆沉又问道:“觉得如何?说心里话。” 青衣小童抽泣道:“只是觉得好玩儿。” 陆沉感慨道:“孺子可教也。” 青衣小童突然蹲下身,双手抱住脑袋,痴痴望向远方,满脸生无可恋的可怜模样。他有点想念陈平安了,如果陈平安在身边,哪怕这个老爷的境界根本不够看,可是他就是会觉得更心安一些。 陆沉破天荒地露出一抹慈祥神色,侧身低头望向呆呆的小家伙,轻声问道:“小水蛇,想不想跟随贫道去往青冥天下?” 青衣小童抬起头,满脸泪水,皱着一张脸蛋,嘴角下撇,苦兮兮道:“如果我拒绝,你是不是就会抬起一脚踩烂我的脑袋?” 陆沉摇头:“当然不会。贫道只会搬走那水塘,因为里头的泉水也好,金莲种子也罢,都算是贫道遗留在这的东西,那么陈平安就算失去一桩很大的机缘了。你不是经常自诩为英雄好汉吗,这一路混吃混喝,不讲点义气?好歹为陈平安做点什么。” 青衣小童缓缓摇头,泪眼朦胧:“我不讲义气一两次,陈平安也不会怪我的。” 陆沉抚住额头。碰上这么个不开窍的呆货也是没辙,罢了,机缘未到,就先这样吧。他叹了口气,对青衣小童说道:“回头跟陈平安说一声,水塘一事,他欠我一个人情,以后是要还的。至于你,走江化蛟之时,可以去往贯穿北俱芦洲东西的那条大渎,如果能够支撑着走上半截,就算你成功了,到时候可以让陈平安帮你保驾护航。嗯,这就是他需要还给贫道的人情了。” 青衣小童试探性问道:“仙长为何对我这么好?” 陆沉看穿小家伙的心思,没好气道:“一、贫道不是你失散多年的亲爹或者老祖宗。二、贫道对你化蛟之后的蛟龙皮囊看不上眼。三、贫道之所以点化你一次,是因为你的出身比较特殊,而且以后说不得还要再问你一次,要不要去往青冥天下。” 这个陆沉一闪而逝。青衣小童起身望去,傻妞儿和魏檗身边也都没了莲花冠道人的身影,瞬间破涕为笑,大摇大摆走向粉裙女童,趾高气扬道:“傻妞儿,晓得不!老仙长夸我天赋太好了,差点就要跪下来求我当他的徒弟,还说要带我去那啥啥天下吃香的喝辣的!我谁啊,既然认了陈平安当老爷,就要讲点江湖道义对不对?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你是没看到老仙长当时眼中闪烁的晶莹泪水,唉,可怜老仙长一片赤诚之心。要怪就怪陈平安运气太好,收了我这么个小书童。也怪我太讲义气了!哦,对了,傻妞儿,老仙长跟你说了啥?” 粉裙女童扬起一只小手,上边金光熠熠生辉。她尴尬道:“老仙长跟我聊了些写字的规矩,最后说你一定会胡说八道,要我代劳,赏你一耳光。” 一声清脆悦耳的响声,青衣小童被金光璀璨的手心狠狠甩在脸上,整个人在空中旋转数圈才坠地。他趴在地上,想着干脆装死算了。 魏檗站在水塘边,望向静谧竹楼二楼,忧心忡忡。 古榆国,一栋名为“大茂府”的私人府邸,一个身材高大的英俊书生,脸上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左手一支特制银钩,右手一双绿竹筷子,正在吃着一尾清蒸出来的桃花鳜鱼,手边还有一壶古榆国贡品佳酿,时不时就放下筷子喝上一口。 儒雅书生餐桌前站着四名古榆国最顶尖的武道宗师和练气士,各个名震一方。 一个武道四境巅峰的剑道宗师,自学成才,杀心极重,在古榆国和周边数个国家的江湖上毁誉参半,公认此人功高而无德。而他的崇拜者则坚信这位宗师对上任何一名宗门之外的下五境剑修都可以稳操胜券。 一个不起眼的粗朴汉子是一名四境刺客,脸上明显覆有假的面皮。此人是古榆国买椟楼楼主,买椟楼是名动数国的刺客机构,意思是价格公道,雇主只需要花木盒子的钱,就能收到明珠的回报。他曾经亲自接下一单生意,刺杀中五境练气士,差点就成功了,若非对方拥有一件秘不外传的师门法宝,恐怕就要得手。在那之后,买椟楼遭受到一轮雷霆万钧的报复,差点就要销声匿迹。不过在这期间,买椟楼也展现出足够的江湖血性,不惜代价,专门刺杀那门仙家下山游历的弟子。在长达二十余年的漫长纠缠中,一个几近覆灭,一个伤筋动骨,最终在古榆国国师的亲自调停下,双方停战。 如此说来,江湖门派,不只有苟延残喘和仰人鼻息,也有这般舍得一身剐,敢把神仙扯下山的雄迈气概。 其余两人是练气士,其中一个妖娆妇人是散修出身,擅长使毒,手段层出不穷,能够使人神魂腐败,无论是江湖武夫还是山上神仙,都不愿招惹这个“蛇蝎夫人”。另外一人倒是一个从未在古榆国朝野现身的陌生面孔。 能够让这四个大人物齐聚一堂,原因很简单,那个瞧着像是进京赶考书生的年轻人就是古榆国国师。在吃过了肥美鲜香的桃花鳜鱼后,他从袖中掏出三张纸,其上各绘有一幅人物画像。他弯曲手指,敲了敲绘有陈平安的那张,笑道:“国库里有一件玄字号法宝,谁成功截杀了此人,谁就可以拿走。事先说好,这少年极有可能是六境剑修,三境纯粹武夫只是假象,千万不要被他蒙蔽。我只管收取头颅,至于是怎么杀的,我不在乎。其余两人,若是杀了,也会有些彩头,诸位尽管放心。” 三人先后离去,只剩下那个名声不显的练气士讥笑道:“楚国师,慷他人之慨,不太好吧?” 楚国师微笑问道:“是你的意思,还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那人沉默不语。 楚国师又笑道:“只要是你拿回头颅不就行了?东西仍归楚氏国库,不过是在我这边转一手而已。” 那人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在南涧国稍作停留之后,那艘打醮山鲲船继续升空,御风南下。 鲲船航行在东宝瓶洲中部偏南的上空,依然是云淡风轻的好时节。 这一天黄昏,那个磕掉一颗牙齿的貂帽老儒生剑瓮先生走出独门独栋的豪奢院子,来到船头,视野所及,大日坠入西方,景象壮阔。 剑瓮先生一直这么看着,不知不觉,身旁站了一个同样是出门散步的女子,以那柄名动北俱芦洲的小巧飞剑“电掣”作为钗子。电掣尾端挂有一粒珠坠,是女子的父亲怕电掣的速度太快,女儿无法驾驭,才找来的一粒从某个龙宫秘境当中获得的螭珠。他为此不惜重新炼剑,以便穿孔悬珠,用以滞缓飞剑的飞掠速度。 剑瓮先生没有转头望向前不久才“结仇”的年轻女子,脸上笑呵呵,嘴唇不动,只是悄悄传递心声:“小丫头,你不该来见我的,小心露出马脚,到时候你爹再宠溺,也轻饶不了你。” 年轻女子脸色冷漠,以心声答复道:“剑瓮先生,你为何要如此行事?你无亲无故,并无子嗣,也无弟子门生……” 剑瓮先生抬手揉了揉貂帽,这次不再遮遮掩掩,直接以言语出声,笑道:“小丫头,若是真不喜欢那个斛律公子,便直接说好了。不用觉得一个男人是好人便一定要喜欢的,以后若是遇上了喜欢的男人,也不要因为他是坏人而故意不喜欢。” 年轻女子脸色微红。 剑瓮先生感慨道:“颠簸了一辈子,四海为家,临了反而觉得还是这鲲船上的小院落能够让人心静。所幸上船之前带了一箱子书,每天一推开门就是这云海滔滔,山河日月,赏心悦目啊。回去了关上门,就是一桌子书籍,道德文章,可以修心……” 年轻女子轻轻叹息一声。这趟南下游历是她爹的安排,说是要她出门散心。一开始以为父亲是想要撮合她跟斛律公子,直至到了大骊王朝的梧桐山渡口,才知道根本没这么简单。就在昨天,她才知道真正的内幕,才知道剑瓮先生竟然是那枚关键棋子。 好大的一盘棋,她甚至都要以为自己也会沦为弃子。 剑瓮先生挥挥手:“走吧走吧,我又不是什么俊小伙,你一个黄花大闺女,陪着我一个糟老头在这边看日落,你不觉得尴尬,我还觉得不自在呢。” 年轻女子默然离去,返回院子,屏气凝神,安静等待变局的到来。 剑瓮先生咂巴咂巴嘴,摘下貂帽,重重拍了两下,随手丢出鲲船之外,随风而逝:“走吧,老伙计。” 他年少时也曾是北俱芦洲君子资质的读书种子,但是脾气太臭,恃才傲物,一天到晚骂骂咧咧。骂朝臣尸位素餐,骂武将酒囊饭袋,骂皇帝是个昏君,骂来骂去,还不是骂自己是百无一用的书生。后来等到家国皆无,他便再也骂不出口了。 没了貂帽的剑瓮先生返回小院,一路上打醮山的执事杂役对他毕恭毕敬。他心中有些愧疚,不过脸上笑容如常,打着招呼,开着玩笑,让人倍觉亲切。比起不苟言笑的斛律公子、性情阴鸷的青骨夫人,这个剑瓮先生实在是“可爱”多了。他拿了本儒家典籍坐在院子里,也不去翻看,只是闭上眼睛开始打盹。 此刻鲲船下方为朱荧王朝的疆土,它是东宝瓶洲剑修最多的一个强大王朝。相传魏晋当年第一次行走江湖,在朱荧王朝逗留时间最久,几次生死搏杀,对手都是朱荧王朝的成名剑修。 朱荧王朝的藩属小国多达十数个,仅就国土面积而言,仅次于吞并了卢氏王朝的大骊。而朱荧老皇帝的诸多龙子龙孙当中,光是早早决意舍弃皇位的九境剑修就有两人;四大皇家供奉当中,一名十境剑修曾经与那个号称东宝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风雷园园主李抟景三次交手三次落败,但是差距有限,否则李抟景也不会答应后边的两次挑战。 先前观湖书院以北的两大王朝拼死鏖战,双方皆是大伤元气,南边不远处的朱荧王朝隔岸观火,朝野上下很是幸灾乐祸。但是今天暮色里,朱荧王朝境内一座不知名山峰的山巅之上蓦然绽放出千万缕剑气,照耀得方圆数十里都亮如白昼。剑气直冲云霄,如瀑布由下往上直扑而去,刚好汹涌倾泻向了一艘浮空鲲船。一瞬间,跨洲远游的庞大鲲船千疮百孔,数百人当场毙命。遭遇重创的鲲鱼哀嚎着剧烈翻腾,用以稳固鲲鱼背脊上诸多建筑的阵法本就在剑气冲击之下毁于一旦,鲲鱼这么一晃荡,雪上加霜。加上天上强劲罡风吹拂,又有数百人直接被甩下,摔死在朱荧王朝的大地上。鲲船毁灭已是定局,连同船主在内的打醮山练气士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垂死挣扎的鲲鱼不断冲向地面。其间不断有大修士惊慌失措地腾空而起,青骨夫人一行就在此列。 身材修长枯瘦的青骨夫人脸色铁青,眼眸狭长,眯起之后更是如锋芒一般。她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抓住丈夫的脖子,死死盯着那艘迅猛下坠的鲲船,然后视线掠向那些剑气的起始处,似乎想要找出罪魁祸首。 宛如米粒的修士不断升空,火速离开鲲船,可是那些无法御空飞掠的练气士注定要听天由命了。而且那鲲鱼若是翻身撞入大地,他们必然全部丧命,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性。 就在此时,从北方高空挂起一道极其漫长的金色长虹,一直来到鲲鱼头部底下。虹光竟是一个面容刚毅的中年僧人,只见他双手撑住鲲鱼,一声怒喝,双膝微蹲,脚下浮现出一大片金色莲花。可是鲲船下坠之势何等强大,僧人被压得身形不断下沉,脚下的金色莲花纷纷崩碎。他的出现,虽然稍微滞缓了鲲鱼下坠速度,可按照这个势头,僧人恐怕仍要被鲲鱼头颅直接撞入地下十数丈。 中年僧人七窍渗出血水,但不是鲜红颜色,而是金黄色——这竟然是一尊佛门金身罗汉。 僧人丝毫没有放弃的念头,暴喝一声,猛然转过身去,弓起背脊,如扛物前奔,腾出来的双手开始在胸口结印。只见他右手前臂上举竖起,手指向上舒展如座座峰峦,手心向外,正是佛家无畏印。 僧人一身金色鲜血流淌,可依然面容沉静,浑然不觉自身遭受的巨大痛苦以及辛苦积攒下来的修为流逝。当他双脚触及大地之时,鲲船的下坠势头已经趋于平稳,但他最终还是被压得身陷大地。当鲲船轰隆隆停靠之时,僧人已经不见身影,过了许久,土壤松动,满身尘土和金色鲜血的僧人才刨开泥地,走出鲲鱼底部。他满脸悲悯之色,转过身,双手合十,低头佛唱一声“阿弥陀佛”。 夜幕中,僧人行走在已经死亡的鲲鱼的背脊之上,建筑倒塌,瓦砾废墟上俱是尸体和残肢。僧人一一竭尽所能地照顾过去,最后来到一个满脸血污的少女身前。僧人叹息一声,见她并无大碍,双手合十,默默离去。 双眼无神的少女怀中抱着一名同龄少女,那具看不清面容的尸体腰间颓然悬挂着一只漂漂亮亮的绣袋。还活着的少女轻轻拍着尸体的后背,重复呢喃道:“不怕不怕。” 彩衣国,胭脂郡。 艳阳高照,郡城内大小街道熙熙攘攘,城外官道上商贾旅人如织。 老神仙下榻于郡守府不远处的一座大宅,主人富甲一方,广发请帖,邀请城内大小权贵去他家里做客,为此专门在湖心搭建了一座高台,不等天黑就已是彩灯高挂,络绎不绝的客人鱼贯而入,拖家带口,估计不下三百人。 沾郡守嫡子刘高华的光,陈平安三人得以进入其中,只是位置不佳,在湖边一条游廊内安排了两条长凳。不过好歹有一张放着瓜果点心的小案几,比起附近那些只有座位而无款待的客人还是要风光几分。案几还是因为刘高华不去陪着他爹,要跟朋友待在一起,府上临时添置的。 陈平安本想练习剑炉,只是担心太过惹眼,便只好摘下酒葫芦慢慢喝酒。 刘高华坐在徐远霞和张山峰之间,跟两人小声说着这户人家的雄厚财力,以及跟彩衣国一名大将军千丝万缕的隐秘关系。 老神仙从远处一座高楼飞掠而至,缓缓飘落在湖心高台之上,落地之时,好似蜻蜓点水,大袖飘摇,尽显仙人丰姿。光这一手就赢来震天响的喝彩,拍手叫好声在湖边此起彼伏。 老神仙满脸红光,清瘦儒雅,一袭清谈名士的装束,落地之后也不废话,就连跟郡守大人和驻军武将的客套都省了,手腕一抖,并拢双指间就多出一张黄色符箓,若是眼力好的江湖宗师,就能够看到上边绘有女子模样的线条,远远算不得栩栩如生。 老神仙轻轻弹指,指缝间的那张黄纸激射而出,触及地面之时,炸出一团青色烟雾,缓缓蔓延开来。一个身着彩衣的婀娜女子便从青烟之中姗姗走出,向主要贵客所在的一座水榭施了一个万福。 徐远霞和张山峰看得啧啧称奇,刘高华更是拼命拍手叫好。陈平安却突然抬高视线,刚好有人同时望过来。那人半蹲在远处的庭院墙头之上,正朝着陈平安咧嘴而笑。陈平安不动声色地站起身,跟张山峰说去找茅厕。张山峰让他快去快回,可别错过了精彩画面,陈平安笑着点头。 当陈平安走出游廊走下台阶的时候,那个与陈平安差不多岁数的黑衣少年也走在了墙头之上。双方距离不断拉近,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如临大敌。 有些离别,双方就不希望再碰面,但往往在不经意间又不期而遇。比如陈平安和那个名叫马苦玄的家伙。有些明明有希望再见的分别,却偏偏不会有再见了。比如陈平安和那个名叫秋实的少女。 湖心高台之上,黄纸符箓落地而成的彩衣女子环顾四周,眉眼灵动,顾盼传神。她哪里是什么傀儡死物,分明是大活人。站在高台边缘的老神仙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袖中掏出一只粉彩小瓷瓶,打开瓶塞,随手丢向高台中央,滚落在彩衣女子脚边。片刻寂静过后,便有琴声从瓷瓶当中悠扬传出,简直就像是有操琴高手在场抚琴。若是有此道高手,就可以听出琴声以慢角调开指,而彩衣女子随着琴声缓缓舒展身姿,长袖如七彩流云。琴声微顿,彩衣女子随之停下身形,保持一个跷脚的俏皮姿势。另一只粉色绣鞋轻轻踮起,如小荷露出尖尖角。 之后琴声由慢转快,美人的舞姿就随之加速,腰肢拧转如风,一个回眸,风情万种。当琴声变得嘈嘈切切,如一大捧珠子倾倒在玉盘之中,老神仙微微一笑,猛然抬起两袖,每只大袖分别飘出四张黄纸符箓,落地之后青烟弥漫,将那个彩衣女子笼罩其中。众人只闻琴声越发急促,却不见美人身影,便有些着急,越发期待。 刹那之间,琴声骤然高昂,如银瓶乍破。就在那一瞬间,只见虚无缥缈的烟雾之中,有八个白衣飘飘的妙龄女子毫无征兆地迅猛现身,以彩衣女子为中心向四面八方一跃而出,手持长剑。与此同时,那些身形轻灵的白衣持剑女子齐齐发出一声呼喝,类似古老蛮夷祭祀神灵时的怪声,但是非但没有折损她们的风采,反而生出一种巾帼不让须眉的独到气势。 临湖水榭内,领兵驻守在胭脂郡附近的中年武将眼前一亮,大为意外。他原本受邀来此只是碍于情面而已,此刻亲眼见到这一幕后,情不自禁地拍掌赞赏道:“好一个铁骑突出!尤其是几个女子持剑前冲便有此气势,殊为不易。” 郡守刘大人抚须而笑,点头附和道:“确实不俗。” 之后琴声越发直入云霄,如春雷在云海翻滚,而八个持剑白衣少女始终围绕着居中的彩衣女子飞快旋转,出剑如虹。彩衣女子则故意放缓辗转腾挪的速度,与快若奔雷的持剑少女形成鲜明的对比。而且很多次持剑少女后仰出剑,剑尖距离彩衣女子不过寸余而已,真是险之又险,彩衣女子始终笑靥如花。 湖心高台这幅画面既有行云流水的美感,又有惊心动魄的魅力。老神仙微微一笑,轻声道:“收!” 在高台持剑少女身姿堪称快若惊鸿的时候,一大片璀璨的雪白剑光纷纷向四方溅射出去,时不时映照在湖边看客们的脸上,许多人吓得赶紧捂住脸庞。就在此时,老神仙说出那个“收”字,八名白衣少女骤然停歇,变成了一张张黄纸符箓悬停在空中。老神仙招招手,黄纸便掠回老神仙大袖之中,如燕归巢。彩衣女子弯腰拾起那只瓷瓶,姗姗而行,当面递给老神仙,朝水榭主位那边嫣然一笑,这才与白衣少女一样,重新变作一张符文粗糙的黄纸,被老神仙小心翼翼藏在袖中。 老神仙这一手技惊四座,当场震慑住了胭脂郡所有赶来凑热闹的有钱人,让一些个先前心存挑衅的本土“仙师”实在是没那脸皮喝倒彩。 张山峰绕过中间的刘高华,轻声问道:“徐大哥,看出底细没?是不是妖魔鬼怪?反正我的听妖铃是没有动静。” 徐远霞置若罔闻,揉着下巴嘀咕道:“其中一个嘴角有痣的白衣少女,身材似乎不比彩衣女子逊色。” 刘高华还沉浸在心神震撼当中,自言自语道:“真是神通广大,难怪读书笔札上总有人要入山访仙。我要是学会了这个神仙术法,以后哪里需要去青楼喝花酒。” 徐远霞回过神,问张山峰:“陈平安还没回来?不会掉茅坑里了吧?” 张山峰无奈道:“陈平安对这些没啥兴趣,说不定偷偷跑去练习拳桩了。” 徐远霞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道:“这种大煞风景的事情,陈平安绝对做得出来。其实回头让刘大公子请咱们去趟胭脂水粉窝,保管陈平安下次再遇到这种好事情,恨不得蹲在湖心高台边上。” 刘高华为难道:“徐大侠,我可穷得家徒四壁了,我家的光景你们又不是没看到,以往偶有风花雪月,也是被朋友拉着去的。说句难听的,一开始姑娘们还念着我是什么郡守之子,愿意说上几句奉承话,主动投怀送抱,后来人人背后骂我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只差没给我脸色看了。” 徐远霞调侃道:“好好一个官宦子弟,竟然当成你这个鸟样,也算你刘高华的本事了。咋的,读书没出息,无法继承父业,又拉不下面子生财有道,到最后两头不靠,就这么成天游山玩水,不务正业?” 刘高华脸色黯然,自嘲道:“如果不是家里就我这么一根独苗,爹还想着要我传承香火,不然我就是死在古宅里头,他最多也就是写出一篇名动士林的祭子稿吧。文章一定写得字字泣血,实则父子之情也就那般了。” 徐远霞剥了颗柑橘,递给刘高华一半,也未说什么安慰之语。 衣食无忧的太平岁月里,年轻人才会觉得事事不如意。等到真正的事情临头,才会知道之前的种种不幸亦是万幸。 张山峰有些不放心陈平安,想要起身去找,只是廊道之中早已人头攒动,水泄不通,只得作罢。 到了僻静处,陈平安站在墙根下,离宅子外墙还有七八步距离,就不再往前。 马苦玄蹲在墙头,眼神玩味,用地地道道的龙泉方言说道:“以前在溪边瞧不出你的拳意深浅,现在回头再看,神仙坟那一架,我确实是打得大意了,输得不算太冤枉。” 他乡闻乡音,可是陈平安一点都不高兴。 马苦玄手里捧着一把盐水黄豆,一颗颗丢入嘴中,吃得津津有味。他原本在真武山还担心这个泥瓶巷的家伙会死翘翘,或是沦为不值一提的凡夫俗子,那么神仙坟的仇将来就会报得很没劲。这一年多来,他马苦玄跟随第二任师父去往真武山修行,上山之后出尽风头,不敢说名动一洲,真武山周边大小数十国,谁不知道真武山有个百年不遇的天才横空出世?山上那些个兵家老祖老怪物,谁敢仗着境界高辈分高就斜眼看他?短短一年破三境,势如破竹,如今已是第五境筑庐境巅峰,吓死个人。 真武山上,同境之战,大大小小十六场架,他马苦玄无一败绩。只可惜这趟下山寻仇,快意恩仇勉强能算,但是仍然没能破开五境瓶颈,一举跻身中五境,所以他的心情不太好,让陪同自己下山的师父先行回山,说他还要在江湖上散散心,找几个三境的江湖宗师练练手,看能否借他山之石攻玉,成功破境。但是哪怕不用真武山奖励、赏赐或自己赌赢而来的诸多法宝,马苦玄独自走遍五六个小国的山下江湖,愣是没找到一个名副其实的宗师,多是四境五境武夫,沽名钓誉,根本受不住他几拳。 马苦玄吃着那把盐水黄豆,笑呵呵道:“陈平安,看你的样子,是铁了心要走纯粹武夫的路数?其实也无所谓,运气好的话,六境武夫就能够让咱们大骊看上眼了,到时候捞个有点实权的沙场武将当当,你陈平安也算光宗耀祖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你来找我,还是路过?” 马苦玄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笑话,笑得合不拢嘴,好不容易停下笑声,将仅剩的黄豆一把丢入嘴中,讥笑道:“路过而已,你陈平安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呢,是因为之前听说彩衣国有一位不世出的剑神,归隐山林三十年了,人人都说他剑术通神,比山上神仙还要厉害,什么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吹捧得很厉害。我花了好大的气力才找到他,结果他不愿出手,说是已经退出江湖了,把我给气死了。找了他大半个月,哪有一句话把我打发走的道理?但是不管我如何出手,他只是退避不战,一味远遁,哪怕我追上去一拳打死他,也失去了我找人切磋的初衷。我就想了个法子,去江湖上找到他的子孙,提着那些人的头颅再回去找他,总算让他跟我打了一架。只不过一个用剑的五境武夫如何当得起‘剑神’二字,你说是不是,陈平安?” 马苦玄在真武山上其实沉默寡言,绝不是这般滔滔不绝的人物,除了偶有所悟,或是破境提升,就出门找人捉对厮杀,其余时间一直都在闭关苦修。除去名义上的那个师父不提,真武山上仅是给他喂拳和传授兵家真意的老祖就有两个,一个是真武山的安排,一个是对马苦玄青眼有加,主动现身,将马苦玄视为自家的衣钵继承之人。马苦玄自己也不清楚为何在这个泥瓶巷同龄人面前就挺想说话的,当然,说完想说的话之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再打一场! 马苦玄自登山之后就立下誓言,同境之争,无论是跟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务必全胜,毫无悬念的下五境是如此,即将到来的中五境也该如此,以后上五境更要如此!所以家乡少年陈平安就是他一个小小的心结所在。兵家修行,这点心结远远算不得什么,但是恶心人啊,马苦玄心里当然不痛快:在神仙扎堆的真武山上都能大杀四方,当初竟然输给了一个会点武夫烂把式的小泥腿子? 陈平安问道:“见了面,是不是要打一架?” 马苦玄搓了搓手,嘿嘿笑道:“没事,哪怕是以三境对三境,不欺负你陈平安,可念在同乡的分上,我还是会尽量收住手,争取别一不小心打死你。哪怕你今晚伤了残了,以后的岁月里头,等我一步步登顶上五境,神仙坟一战就足够让你引以为傲了。只不过我在这里先劝你一句,你在心里沾沾自喜就行了,如果外泄,被我听到一点风言风语,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马苦玄低头看着下边那个神色自若的同龄人,心中隐隐不悦:哟呵,还学会了故作镇定,看来这次出门远游,一路走到这彩衣国,还是有所历练的。马苦玄脸上依然带着笑意,告诉自己稍后几拳将这小子打趴下,他也就晓得天高地厚了。 马苦玄刚要起身跳下墙头,陈平安已经说道:“去外边打。” 蹲在墙头的马苦玄一个后仰,身影就那么消失,像是摔落在墙外街道上。 陈平安环顾四周,然后脚尖一点,掠上墙头,看到马苦玄缓缓行走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朝自己勾了勾手指。 陈平安双脚踩在街面上,马苦玄一手负后,一手挠头,瞥了眼陈平安身后剑匣,笑眯眯道:“你可以随便使用兵器,不算你占便宜。” 陈平安二话不说,以撼山拳的六步走桩缓缓前行。 水深必然无声,武人拳意亦是如此。神气内敛,返璞归真,拳理即道理。 马苦玄虽然看似言语轻佻,一直把陈平安当作一只井底之蛙,但是当他真正潜下心来,正式迎敌之时,气势浑然一变,一手握拳贴在腹部,一手摊开手掌负于身后,握拳之手习惯性将指尖轻轻戳在手心。 双方有十数步之隔。 “光有拳意可不行,你太慢了!”马苦玄骤然间一步踏出,鞋底地面微微震动,劲道往下渗透极深,却没有半点向周边流散的迹象。马苦玄转瞬就来到陈平安身前,右手当头一拳。陈平安却是双手同时递出,脑袋倾斜,左手拍掉马苦玄右手拳头,右手握住对方刁钻的斜撩勾拳,同时身体前倾,以左手肘部撞向马苦玄的面门。不承想马苦玄抬起膝盖,猛然弹出一腿,挡住了陈平安前冲势头,并且身体后仰,顺势拉开双方距离,躲过肘击。行走江湖这段时日,挑战四方宗师,即便是五境武夫,一旦被马苦玄打中,无论是拳打还是脚踢,几乎都要呕出好几两鲜血。但是马苦玄此刻却没能得逞,他发现陈平安右手先行抓住他的腿,一下子就将他横摔了出去。他整个人在空中迅速更换姿态,最终双脚踩在墙壁上,甚至就那么身躯与街面持平着向前行走。陈平安与他“并肩而行”,并未追击,以双拳捶向他的那颗头颅,没有用出崔姓老人在竹楼传授的那几招拳法。 双方都不知道对方真正的底细,所以第一次出手更多还是蓄力,还是掂量对手的斤两。陈平安如此小心谨慎并不奇怪,可马苦玄在真武山见过了山上风光,也在江湖上领教过武道宗师的实力,还如此保守,就有些意思了。显而易见,马苦玄对于唯一一个赢过自己的人,内心深处,有着难以言喻的忌惮。 来了!墙面被马苦玄踩出两个坑。黑衣少年如一支凌厉箭矢激射而至,陈平安一口真气下沉丹室,一脚划出弧度,向后轻盈滑去,然后猛然发力,砰一声,脚边的街面尘土飞扬,草鞋触及的地面深处更是砖石碎裂。 马苦玄出拳如暴雨,陈平安且战且退。硬碰硬,拳对拳,马苦玄出拳势大力沉,且连绵不绝,哪怕身体悬空,双脚没有落点,可一样打出了刚猛至极的浑厚气象。 两人之间的空气砰然作响,就像有人在两人之间疯狂擂鼓。 陈平安被马苦玄一鼓作气打退了十数步,几乎就要背靠那边的墙壁。可是无形中占了地利的陈平安能够不断从地面借力和卸力,点点滴滴,就积攒起了微妙的优势。此消彼长,正是此时,在这第二回合仍留有余力、以防不测的陈平安一脚重踏大地,这还不够,又是一脚扎根地面,挡下马苦玄一拳后,加倍还以颜色,一拳轰然击中马苦玄脸颊,打得他横飞出去。但是就在陈平安准备换取一口新气的同时,横飞出去的马苦玄一腿横扫而至,一报还一报,也是重重鞭打在陈平安脖子上。陈平安整个人旋转一圈,双膝微蹲,站稳身形后立即向后退去,像是需要调整呼吸。 马苦玄咧嘴而笑,白牙森森,大致清楚了陈平安拳法轻重、出拳速度和真气运转路程,一个前掠,快到像是用上了神行符。陈平安被迫摆出一个貌似防御的拳架,马苦玄瞳孔微缩,就在双方即将对撞的时候,马苦玄身形一转,脚步急促紧密地一点一点踩出,如陀螺一般围绕着陈平安转动,身体始终后倾,欲倒不倒,与陈平安拉开一臂半的距离。 陈平安并未轻易递出那一拳。在绕出一个圆圈之后,马苦玄站直身体,再次围着陈平安飘然游走,好奇问道:“这一拳很危险啊,有名头说法吗?” 陈平安自然不会开口说话,轻轻挪动脚步,始终跟马苦玄面对面,双手拳架依旧,拳意流淌全身,体内一股真气若火龙游走。 马苦玄没有等到答案,脚步不停,潇洒游荡在陈平安附近,突然自顾自笑起来:“是我蠢了,不怪你不怪你。说来好笑,我这次行走江湖,见识到很多所谓的豪侠宗师,对战之时打得你来我往,还有无数傻子在旁边拍手叫好,跟小鸡互啄似的,出手之前还总喜欢嚷嚷‘吃我这一招’,要么就是傻乎乎自曝招式名称,唯恐对手不知道那一剑或者那一拳的根脚和精髓。”他笑得眯起双眼,可是说好了只分胜负的黑衣少年此刻杀心之重,已经不亚于神仙坟之战。 马苦玄站定,问道:“咱们总这么对峙不出手也不是个事,我的三境竟然跟你打了个平手,陈平安,你想不想打得更有意思一点?”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你直接用五境,不算你占便宜。” 之前马苦玄说过类似的话,现在陈平安这个闷葫芦直接丢还给心高气傲的马苦玄,简直比一拳捶中马苦玄脑袋还要可恨。 马苦玄呵呵笑着,心中怒极,一只手不断握拳又松开,五指之间有一条条雪白闪电萦绕衔接,滋滋作响。原来之前的这场三境之战,马苦玄放弃了兵家练气士的身份,所以打得很江湖气,很不高明。 陈平安竟是丝毫没有怯意,拳意反而随之迅猛攀升,如潮水暴涨。只不过这一次,他将神人擂鼓式的古老拳架换作了锋芒毕露的铁骑凿阵式。最后陈平安说了一句让马苦玄铁了心要打死他的话:“马苦玄,算我求你了,打架就打架,别叨叨个没完。” 马苦玄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任何懒散神色,眼神寂静,既无倨傲,也无喜怒,伸手指了指:“敢不敢在我刚才走出的第二圈当中分出胜负?率先退出圈子之人算输。” 陈平安点了点头,马苦玄毫不犹豫地一步向前,走入那个圆圈地界。 泥瓶巷陈平安,杏花巷马苦玄。其实两人心知肚明,马苦玄不但要分胜负,更要分生死。陈平安则是不愿意逃避,或者说一旦生出退意就是死。而且打死马苦玄这种境界越高杀人越多的王八蛋,陈平安不亏心。 今夜在别国他乡的相逢是偶然,而两人无形之中的大道之争,早在家乡就是必然。更何况还有马苦玄知晓、陈平安尚未知晓的一桩父辈仇怨。 东宝瓶洲彩衣国,胭脂郡城内的这条寂静街道上,陈平安以铁骑凿阵式对敌,率先出手,袖中方寸符早已准备就绪,随时可以为真正的杀招神人擂鼓式来一场雪中送炭。五境兵家修士马苦玄双手的掌心指间,俱是大有渊源的真武山“雷霆”。 咫尺之间,方寸之地,皆是两名少年的充沛拳意和惊人雷电。 这一场近身厮杀,只论境界,一个三境巅峰的纯粹武夫、一个五境巅峰的练气士,如果用马苦玄的话说,其实也算是小鸡互啄。但是如果再看一方的武道拳意和另一方早早孕育出的兵家魂魄,别说是山下江湖,就算搁在山上仙家,都是骇人听闻。 马苦玄先打散了陈平安尚未凝聚出拳理真意的铁骑凿阵式,但很快就结结实实吃足了十五拳神人擂鼓式,被打得满脸泛起淡金色,不得不以真武山兵家秘术强行截断那古怪拳势的顺流直下。随后马苦玄就打得陈平安太阳穴渗出血丝,一张脸庞光是被电光雷球就砸了两次,那滋味,如春雷响彻耳畔,如大锤砸中面门。只是陈平安在落魄山竹楼吃尽苦头,对此最是熟悉不过! 马苦玄愈战愈勇,疯魔一般。陈平安的五脏六腑早已震荡不已,七窍流血。马苦玄也是气机紊乱,痛如心绞,手上的真武山雷霆已经所剩不多,但是双方反而越发心神沉稳,各为磨石,砥砺大道。 两人最后一次以伤势互换伤势,是陈平安心有灵犀,以滋养神魂的立桩剑炉临时变作攻势,双手拆分开来,但是一气相连,一手双指戳中马苦玄眉心,一手双指弯曲叩在马苦玄心口,陈平安自己则被马苦玄双拳一前一后捶在心口处。 两人同时踉跄后退,当马苦玄踩在圈外的时候,咽下一口鲜血,狞笑道:“陈平安,这次是你输了,咱俩一胜一负!” 陈平安默不作声,拧了拧脚尖,死死盯住马苦玄,抬起手背缓缓擦拭脸上鲜血,不敢遮掩视线丝毫。 就在此时,城墙上有人微笑道:“很好。” 马苦玄叹了口气,伸手点了点陈平安:“下次,胜负、生死会一起分出。”说完转身就走,满脸痛苦之色,咬紧牙关,绝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陈平安站在原地,抬头望向那个熟悉的身影——真武山兵家修士,带着马苦玄离开神仙坟之人。 在神人擂鼓式第十五拳被强行打断之后,陈平安其实就意识到那个人的存在了,或者说是那个人故意让他知道,所以陈平安没有使用两把本命飞剑。那人以心声告诉陈平安,不用担心分出生死,只需全力对战即可,他会保证两人只分出胜负,不管是陈平安有机会杀死马苦玄,还是马苦玄即将杀死陈平安,那人都会阻拦。 男人一步踏出,与痛得满脸泪水的马苦玄并肩而行,转头对陈平安说道:“为表歉意和谢意,我已经帮你解决掉了一名躲在暗处的刺客,否则你心弦一松,短时间内再难绷起,很容易被那名刺客钻了空子。” 陈平安点了点头。所谓的谢意,是因为那个人看出了陈平安踩出圈子的那一脚其实并未真正触及地面,而是悬停空中,只是当时马苦玄已是强弩之末,没能看出真相。 至于为何如此谨慎,是因为陈平安根本信不过那个真武山兵家神仙的话。 齐先生只有一个,阿良也只有一个。 湖心高台那边,老神仙又出奇招,以四张黄纸符箓变化出四名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姿容气度不输先前那名彩衣女子。然后让早有准备的宅子杂役搬上古琴、琴桌,棋墩棋盒,以及大书案和琳琅满目的文房四宝。 凡夫俗子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风流名士当然是琴棋书画诗酒花。 老神仙指了指娴静坐于棋盘前的女子,抱拳朗声道:“胭脂郡城内可有围棋高手?只要下赢了她,价值千金的棋墩和两盒棋子就可以拿走。” 这栋宅子里的物件可没有便宜货色,胆敢当着一郡富豪的面拿出来的东西,当然绝非凡品。 彩衣国胭脂郡文风颇盛,热衷于下棋的高手不乏其人,很快就有一个青衫老人起身走向湖心高台。当老人露面之后,一些个自视甚高的弈棋能手便只得乖乖坐下,由此可见,青衫老人必然是公认的胭脂郡棋坛第一人。 老神仙与青衫老人相互点头致意,后者径直走向棋墩前落座。对弈之前,双方需要猜先,老人不知是自负七品段位还是同段之间的长者为先,当仁不让地抓起一把白子,黄纸所化的下棋女子笑意淡淡,弯腰拈起两颗黑子,结果是老人先行。喝彩声顿时响彻湖边。 青衫老人作为彩衣国屈指可数的弈林国手,本就是胭脂郡本土的骄傲,看客为他喝彩也在情理之中,自家人当然帮着自家人。 然后老神仙指向端坐在书案前的两名女子,指着左手边那个道:“听闻郡守大人最近在忧心一事,新建成的寺庙还缺一副楹联。她写完之后,用与不用,郡守大人一手灿烂文章享誉朝野,眼光独到,大可以看过内容再作定夺。” 刘太守抚须点头而笑,矜持且欣慰。 老神仙再望向水榭中坐在刘太守旁边的武将,大笑道:“马将军是功勋卓著的沙场悍将,曾是彩衣国的边关砥柱之一,百战而还,老夫虽是方外之人也是敬佩至极,特意让她献丑,为将军画一幅大雪满弓图!” 马将军一口饮尽杯中酒,肆意大笑道:“若是当真能够画出沙场之苍茫,老神仙出城之日,我马某人亲自送行三十里!” 老神仙抱拳先行谢过,而后走到琴台之前,从袖中滑出一炷香,插在空荡荡的黄铜香炉内,亲手点燃,香雾袅袅,紫气萦绕。他对那抚琴女子点了点头,后者嫣然一笑,开始低头酝酿情绪。 当悠扬空灵的琴声响起时,数百听众的心神随之舒缓起来。 蛮荒远古,圣人造琴,以正天下音。正所谓琴以禁制淫邪,正人心也。 游廊内,徐远霞嗑着瓜子,啧啧道:“花样挺多啊,只是温吞吞的,差了点意思。”他对琴棋书画没啥研究,兴致缺缺,还是更愿意看女子舞剑。 刘高华也是个棋痴,很好奇青衫老人和那名女子的手谈局势,只恨自己是个没出息的官宦子弟,没机会亲眼去湖心高台瞧一瞧。 张山峰是真急了,左等右看,陈平安就是没出现。总不能是真掉进茅坑里了吧?便顾不得被人翻白眼,跟两人知会一声,就起身去找陈平安。 老神仙袖手而立,笑容恬淡,显得莫测高深。他将那湖边景象收入眼底,知道自己这桩谋划,已经成了大半。 小街上,马苦玄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两粒银色丹药,丢入嘴中后,无奈道:“师父,你很是阴魂不散啊。” 看来这趟江湖游历,师父就在暗中盯梢。马苦玄倒是不曾心虚什么,真武山一位传授兵家秘法还赐下法宝重器的老祖就跟马苦玄解释过宗门规矩,真武山除了山主令,其余都不是真正的规矩,但是真武山宗主闭关百年,所以就越发松散随意。 男人一言不发。这趟下山,是护送马苦玄去找海潮铁骑主帅的麻烦,涉及马苦玄奶奶之死。而海潮铁骑所在王朝刚好跟死敌大战一场,双方打得天崩地裂,一方动用了百丈金身神灵,另一方也出动了一尊镇国地牛,是上古时代仙人用以镇压大渎水运的水边铁牛。海潮铁骑在这场战事中折损严重,马苦玄潜入其中,一夜之间刺杀了三名中层武将,扬长而去。之后马苦玄说要闯荡江湖,以江湖磨刀石砥砺体魄。男人没有拒绝,但仍然偷偷尾随,以防不测。 马苦玄伸手抹去泪水,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双手抱住后脑勺,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啊,陈平安有机会杀我,师父你会不会出手杀他?” 男人终于说话:“我不敢杀他,也不想杀他。” 不敢,是因为曾经有人去往大骊皇宫,让飞剑白玉楼损失惨重,而那个人,显然跟陈平安关系不浅。如果只是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还是会有人蠢蠢欲动,但是没有想到,飞升之后的上五境剑修竟然这么快就返回人间一趟。虽说是给道祖二弟子一拳打回来的,但是说句难听的,天底下有几个人有资格挨上道老二倾力一拳? 不想,是因为男人对陈平安印象不错,如果不是宗门规矩使然,他觉得早早悟出拳法真意的泥瓶巷少年其实更适合做自己的弟子。只是收取马苦玄作为嫡传弟子是宗主在至关重要的闭关期间发出的一道措辞严厉的法旨,要真武山上下郑重对待,不可出现丝毫纰漏,否则他出关之际就是问责之时,所以真武山才会派遣他去往骊珠洞天。 跟神诰宗金童玉女争抢马苦玄的过程当中,男人始终半步不退,甚至有些咄咄逼人,显得极为桀骜。不过他被视为马苦玄名义上的师父,其实对也不对。佛家有讲经师、苦行僧,还有传法僧、护法僧等等,而他的真实身份,是护道人,是真武山弟子马苦玄大道之行的看护之人。至于马苦玄的道路与他是不是一致,不重要。 男人突然说道:“但是你可以杀陈平安,前提是你能做到。” 这当然不是男人在怂恿人心,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马苦玄嗤笑道:“做到?我怎么就做不到了!一件咫尺物,里头法宝有多少,别人不清楚,师父你还不清楚?” 男人笑道:“你有,别人就没有?” 马苦玄咧嘴,满脸不屑:“就算他也有,能跟我比?一副真武山祖传的金身仙蜕且不提,只说我体内有那两尊英灵坐镇神魂,便是杀力再大的剑修,只要不曾跻身中五境,任他飞剑刺我千百次,能伤我分毫?” 男人问道:“那你怎么不用,非要给人打得这么惨?” “这场架,比起真武山上的那种小打小闹有意思多了,我哪里舍得仗着狗屁法宝,让那个家伙输得死不瞑目。这不对我的脾气,我也不愿意这么欺负他陈平安。所以我要在他自以为最强的地方彻彻底底击败他。他不是纯粹武夫吗,拥有体魄上的先天优势吗,我就只以兵家淬炼而成的肉身跟他硬碰硬。师父,你真当我画地为牢,是不知道陈平安那一拳的古怪?”马苦玄笑道,“我知道的,否则最早那一次也不会故意绕开陈平安,避其锋芒。但是回头一想,三境武夫我都要绕过,以后六境、九境的大宗师,甚至是宋长镜之流的止境宗师,我哪怕占着境界优势,是不是也要绕一绕?” 男人问道:“那么你的答案是什么?” 马苦玄回头望去,师徒二人走出去很远,马上就要到达城门口,早已看不到陈平安的身影。马苦玄收回视线,眼神坚毅:“将来对阵别的人,可以看情况决定是否绕过他们的最强手,只要我最后赢了就行。但是那个家伙,不行!我就是要以五境练气士的体魄跟三境武夫的体魄狠狠打上一架!” 男人不置可否。 马苦玄皱眉问道:“陈平安的三境体魄为何如此坚韧?我虽然淬炼体魄一事做得不够好,更多功夫还是用在招徕真武山的祖宗英灵一事上,但是我所谓的‘不够好’,只是相对自己而言,陈平安怎么会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体魄?” 男人摇头道:“各有机缘。天底下的好事,不可能被你马苦玄一人占尽。” 马苦玄嗤笑道:“只要我视野所及,好事情好东西,就该是我马苦玄一人独占!” 男人一笑置之。很多道理不讲,不是马苦玄做得对。很多夸奖不说,也不是马苦玄做得不够好。护道人,只需要保证自己护送之人的脚下大道走得更高更远,绝对不可中途夭折。而马苦玄,注定会走得很高很远。至于到底能走到哪一步,能跟历史上的哪个人并肩而立,如今东宝瓶洲许多幕后大人物其实都在拭目以待。 走着走着,黑衣少年一手捂住腹部,一手扶住脸颊,骂骂咧咧道:“他娘的真疼!” 陈平安强提一口气,不让自己的精神气松垮下去,然后在四处寻找那个所谓的刺客。街道上并无那具尸体的踪迹,他只得掠上墙头,弓腰而奔,而后蓦然停下脚步,往下飘落。就在他和马苦玄对峙的墙头下方有一摊灰烬,里头安安静静搁着一只小白碗和一小截焦炭似的乌木。陈平安没有靠近,站在原地定睛望去,小巧白碗外边绘有五岳真形图,乌木瞧不出端倪。 这名刺客应该是被那个兵家修士瞬间斩杀,然后被真武山秘法烧成了灰烬。只是那个男人故意留下了刺客随身珍藏的两件宝贝,难不成这就是他表达歉意的方式?陈平安犹豫片刻,还是过去蹲下,拿起那截不过尺余长的乌木。入手极有分量,竟有八九斤重。再拿起小白碗,手指拧转小碗仔细凝视,白碗所绘五座山岳,看名字,如果陈平安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古榆国的五岳图。 刺客的身份,陈平安其实不难猜到,多半是古宅楚书生的手下,那人言语之中便是古榆国皇帝都要与他平起平坐,死前身躯又化作枯木,分明是用了替死之法,更撂下狠话要找他陈平安的麻烦。后来杨晃聊起了妻子的雌榆木芯一事,这就很简单明了了:楚书生的大道根本,一是一截古榆所化身躯,二是古宅女鬼的雌榆木芯,故而那个树妖精魅用了“接连”二字。 既然是仇家死敌的遗物,陈平安拿得心安理得,不但如此,还有些埋怨这名刺客的家底也太薄了些,怎么连几十文雪花钱都不带在身上?他将轻巧小碗和沉重乌木一并收入方寸物中,实在是走不动路了,蹒跚着走出十数步,来到墙边的一棵粗壮杏树下,背靠墙壁缓缓坐下,又从方寸物中取出一件洁净衣衫,仔细擦拭血迹。总不能去了趟茅厕就浑身是血,不说徐远霞和张山峰会起疑心,恐怕整条游廊都要起哄。今天这么个热闹日子,陈平安不希望自己成为焦点,更不愿意因此给刘高华惹麻烦。 陈平安能吃苦扛痛,可不意味着这份滋味好受。与马苦玄在圆圈里拼死一战,陈平安内脏受伤不轻,现在就只想这么坐着,什么都不用多想。湖心高台那边还没有落下帷幕,喝彩声不断,视野被一条游廊和拥挤看客遮挡,陈平安在这边看不到什么,便只好抬头望。他身旁这棵老杏树冠大枝茂,杏花盛放,占尽春风。 人和人,太不一样了。同样是小镇出身,马苦玄对不在乎的事情会格外不在乎,比如别人骂他是傻子,踩脏他的鞋子;但是在他在乎的事情上,马苦玄见不得别人比他好半点。刘羡阳会在陈平安做得比他好的事情上直接选择放弃,比如做竹弓、下套子等等。泥瓶巷的鼻涕虫顾璨则巴不得陈平安做得更好,那么他就只需要跟在后头沾光了。当然,这些除了天生性情之外,也跟远近亲疏有关系。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灌了口烈酒,这让他体内气府的灼烧之感越发雪上加霜。但是世事就是如此奇怪,明明疼得不行,龇牙咧嘴的陈平安反而更想喝酒。 今天小街一战,憋屈有不少,痛快更多。虽然马苦玄此次还是托大,两人才勉强打了个平手,但是陈平安对于胜负一向看得不重,就像阿良说的,千万别死,要先活着,才能更好活着。陈平安觉得阿良这句话,真是话糙理不糙。于是他提起酒葫芦,高高举过头顶,晃了晃,然后愣了一下,哭丧着脸,悻悻然收回酒葫芦,以至于一些个即将脱口而出的豪言壮语都给咽回了肚子——酒没了。 陈平安低头在腰间别好酒葫芦,突然记起一事,与飞剑十五心意相通,很快手中就多出一只绣花袋子。打开后,里头有三块桃花糕,陈平安低头嗅了嗅,半点没坏。方寸物真是神奇,过了这么久,糕点还跟在落魄山接手时差不多新鲜。陈平安一手托住袋子,一手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嘴中细细咀嚼,脑袋靠着墙壁,仰头望向满树杏花。 吃过了一整块糕点就舍不得再吃,陈平安小心系好绣袋,满脸笑意,心想自家铺子的桃花糕就是好吃。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要让宁姑娘尝尝看,想象着下次见面的场景。陈平安自顾自傻乐和了一会儿,突然给了自己一耳光:“你傻啊。” 没有魏檗精心搭配的药桶可以浸泡,当下陈平安身体的痊愈速度简直就是御剑和步行的差距,不过休息片刻后,正常行走没有任何问题。 就在陈平安准备起身返回游廊座位的时候,远处一阵稀稀疏疏的脚步声响起,一重一轻,多半是一男一女。陈平安想了想,便选择继续坐在墙脚根,有杏树遮掩,等到他们离开之后再动身不迟。但是让陈平安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那男子似乎不是彩衣国人氏,双方便以东宝瓶洲雅言对话,到了光线昏暗的杏树附近便开始搂抱在一起。 陈平安有些坐立不安。这咋办?出声提醒一下那对野鸳鸯,还是盼着他们见好就收,差不多就离开此地?这种热闹还是别凑了,万一被人察觉,就真是裤裆里掉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 陈平安稍作犹豫,还是决定起身,咳嗽一声。杏树那一边的年轻女子尖叫一声,躲在了男子身后。男子大踏步绕过杏树,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面容模糊的陈平安,一看是个个子不高、清清瘦瘦的少年郎,立即胆气十足:“别怕啊,这等觊觎你美色的采花贼,便是他打死我,我也不会舍你远去。总之他想要占你的便宜,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女子不知是害怕还是感动,依偎着男子宽阔温暖的后背,呢喃道:“柳郎,你真好。” 陈平安愣在当场。谈不上生气,只是觉得哭笑不得,心想你们两个小时候也被牛尾巴砸过吧……就这么僵持不下也不是个事儿,陈平安便找了个借口,故作羞赧道:“公子、小姐,你们可能误会了,我比你们先到此地,因为第一次进入宅子,不知道茅厕在哪里,只好……” 不承想那个男子一声暴喝:“登徒子,采花贼,还不把裤腰带系上!你这是要做什么,恶心不恶心,世间竟有你这等色迷心窍之辈!” 与此同时,他还不忘安慰身后花容失色的女子:“刘姑娘,躲在我身后便是,别被这种家伙脏了眼睛。” 最后他偷偷朝陈平安挤眉弄眼,充满了得意神色,一脸欠揍表情,好像在说“老子今天就要来一回英雄救美,刚好趁热打铁,拿下这个小娘们,有种你小子来打我啊”。 陈平安看着他。挺英俊一年轻男人,身材修长,面如冠玉,典型的文弱书生。难怪徐远霞经常念叨读书人没几个好东西,天底下的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也没几个是不眼瞎的,竟然瞧不上他徐某人,反而个个喜欢那些病秧子似的书生。然后陈平安就一步跨出,瞬间走到那书生面前,一巴掌扇过去,打得他横着倒地,直挺挺昏死过去。 刘姑娘站在原地,张大嘴巴,眼神呆滞,想要尖叫又不敢,苦苦压抑,唯恐这个出手行凶的歹人连自己一并打杀了,到时候自己与刚刚认识没多久的柳郎岂不是真成了一对短命鸳鸯?可是才子佳人的书上不都是说父母反对,种种坎坷,跌宕起伏,但最终必然是苦尽甘来,良人美眷吗?没有哪本书上写着书生佳人会给匪徒活活打死啊。 陈平安大踏步离开,颠了颠背后剑匣,头也不回。等回到游廊,没看到张山峰,便问了问。徐远霞是个爱说笑话的,便说张山峰与一妙龄佳人对上眼,夜游去了。刘高华跟着瞎起哄,陈平安当然不信,不过此刻看着刘高华的面容,陈平安眼神有些古怪,心想天底下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吧。犹豫片刻,问道:“你有没有已经婚配的姐妹?” 刘高华一头雾水:“没啊。我有姐妹各一人,如今我没娶妻,她们没嫁人,全在家里混吃混喝。我爹整天埋怨我们是一群酒囊饭袋,俸禄都给我们仨糟践了,尤其是准备嫁妆聘礼,害得他好些年没购置案头清供。” 陈平安松了口气。没有婚嫁就好,否则那个相貌与刘高华有几分相似的女子若真是刘高华的姐妹,那么她一枝红杏出墙去,说与不说,陈平安都挺为难。 湖心亭高台那边很快就落下帷幕,掌声雷动,刘太守和马将军亲自走出水榭去往高台跟老神仙嘘寒问暖。老神仙对答得体,一文一武两位父母官都觉得如沐春风。其间还有一个士族子弟模样的年轻人死活要跟老神仙拜师学艺,结果很快就被宅子里头的管事杂役拖走。 张山峰比陈平安晚回来几步,看到陈平安平平安安地就坐在原地,如释重负,玩笑道:“我还以为你掉茅坑里了。” 陈平安不愿泄露小街一战,低声道:“没找着茅坑,又不好意思去问宅子里的管事,就想着偷偷找个僻静地儿,结果找了很久,回来的时候见游廊人多,不好意思挤进来,就在外边待了一会儿。” 徐远霞促狭问道:“一个劲儿往阴暗处钻,就没见着些卿卿我我的画面?我可跟你说,这彩衣国,尤其是胭脂郡,书生美人最多,闲来无事就都喜欢看点艳俗禁书,看多了,可不就按照书上写的路数……” 听到这里,刘高华忍俊不禁,使劲点头道:“就像我家那个小丫头,十三岁而已,就因为偷看了几本烟柳书——倒也不是看男女情爱——性子野着呢,从小就向往江湖侠义,总嚷嚷着胭脂郡的男子都是娘儿们,不爽利。她只学书上那些偷溜出绣楼、架梯子翻墙的伎俩,好在她精明,我娘亲比她更精明,小丫头片子就没一次是得手的。” 徐远霞眼前一亮,拍胸脯道:“向往江湖好啊,我徐某人装着一肚子江湖水,随便拎出一两个故事,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下酒菜!” 刘高华翻白眼道:“别啊,我妹妹岁数还小,徐大侠,咱哥俩交情归交情,只在江湖里谈。再说了,成了我妹夫,你辈分不亏?” 徐远霞笑眯眯道:“你不还有个姐姐吗?” 刘高华不敢多说什么,似乎有难言之隐。陈平安欲言又止。 徐远霞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刘高华肩膀上:“看把你吓的,我徐某人闯荡江湖这么多年,红颜知己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对绣楼闺阁里的女子从来不感兴趣!” 筵席散去,三人在人流中走出宅子,返回客栈,刘高华被父亲派人逮去应酬关系。虽然儿子不成器,制艺不精,基本上断了仕途前程,可到底是家中独子,刘太守还是希望刘高华将来能够撑起门面,混得别太难看。 回去的路上,因为到手两件东西,陈平安便跟徐远霞和张山峰询问法宝一事。 “法宝”是一个很笼统的说法,也分好几个等级。最底下的物件是匠器,只能算是铸造精良的死物,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这些江湖说法,多是形容这个范畴的兵器。山上仙家象征性赐予入门弟子的物件,往往是卖相不错的匠器,比如张山峰的那把桃木剑。当然,如果是龙虎山天师府赐予下山天师的桃木剑,可就远远不止如此了。 匠器再往上是重器,江湖宗师的神兵利器大多属于此类,材质稀罕,一般练气士,尤其是没有师门传承的野修散仙、被视为大道门外汉的纯粹武夫以及修行路上的山腰人,运气好的话,就有一两件重器。徐远霞那把佩刀,其实就是重器当中的佼佼者。 接下去的灵器和法器才是真正的法宝。 灵器分先天后天,先天灵器更为珍稀,天地所钟情,孕育出充沛的灵气,让修行之人操控起来事半功倍,关键时刻还能以毁坏根基的代价反哺主人。雪花钱其实勉强能算此类,只是一枚雪花钱蕴含的灵气太过稀少,可以忽略不计,没有练气士傻乎乎到汲取雪花钱的灵气来助长修行境界。后天灵器,例如高品相的黄纸符箓,以及一些被练气士雕刻、打造而成的神异器物,比如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那枚名为“老龙布雨”的玉佩,就是灵器之中的头等物件,价值连城。还有他从宋集薪那边购买的“山魈壶”,更是珍贵异常。神诰宗那些练气士随身携带的缚妖索、镇妖木、打鬼竹鞭等,虽然同样是后天灵器,跟这两样比起来,无论价格还是价值,都有天壤之别。 灵器之上是法器。“法”从来都是一个很大的字,否则就不会有道法、佛法之说。法器,蕴含着天地大道的无形规矩,专门用以温养飞剑的养剑葫稳稳占据一席之地。当然,阿良从魏晋那边取来的银白色养剑葫,还有正阳山苏稼腰间悬挂的那个葫芦,都是养剑葫当中的天潢贵胄,相传是道祖飞升之前亲手栽下的一串葫芦藤结出的六个葫芦,后被山巅高人打造成六件养剑容器,自然不是寻常养剑葫可以媲美的。 法器之上还有仙兵。十之八九的山上练气士终其一生都无法亲眼看到一件仙兵,哪怕是“宗”字头的仙家府邸也未必每一个都拥有仙兵坐镇山头。一洲道统执牛耳者神诰宗,掌门祁真这次破境成功,跻身天君,才被中土神洲的上宗赐下一件仙兵。南婆娑洲的剑仙曹曦手腕上所系的那把本命飞剑,是他遇上一场天大的因缘际会,以一条大江之水炼化而来,能够算是一件半仙兵,这才是曹曦最让人忌惮的地方。 但是世间最拔尖的仙兵无一不是充满传奇色彩的存在,拥有之人更是地位超然,享誉浩然天下。比如龙虎山天师府的天师印和那把仙剑,还有颍阴陈氏老祖年少时游历天下偶然所得的一只青铜小鼎,相传曾是远古圣人悬挂腰间的山河大鼎之仿品。 而本已凤毛麟角的仙兵之中,又有一种更为传奇,经过漫长岁月的积淀,孕育出拥有自我意识的“神灵”。此神灵,绝非世俗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之流,所谓的正神不朽金身在这一类高高在上的“神灵”之前,恐怕就是连土鸡瓦狗都不如。 陈平安心中有数了。哪怕抛开五座山头不说,自己还是很有钱!自己当下这一身家当当真殷实:今晚刚刚从路边“白捡来”的瓷碗和乌木;槐木制成的木剑“除魔”;陆沉通过贺小凉还给他的那颗蛇胆石,哪怕撇开是世间蛟龙之属的心头爱不提,也肯定属于最上等的灵器材质;而齐先生留给自己的三方印章,都是用最好的蛇胆石篆刻而成;李希圣馈赠的“风雪小锥”笔,以及一大摞材质珍贵的符纸;腰间那个在法器中极为特殊的养剑葫,是绝大多数中五境剑修都要垂涎三尺的宝贝;最后还有两把暂时认可他作为主人的本命飞剑“初一”和“十五”。 陈平安独自走回屋子的时候,脚下带风,像极了没在路上遇见某某某的青衣小童。虽然暂时无法断定每一样东西的具体品级,但是从落魄山带出来的物件绝对差不了。喝酒喝酒! 养剑葫里已经没了酒,陈平安就去跟客栈伙计询问酒水价格。最差的胭脂郡土酿一斤最少也要八钱银子,至于客栈的招牌胭脂酒一斤要价十两,而且绝不还价!陈平安的酒葫芦能装下十来斤酒水,十斤最贵的胭脂酒也才一百两银子而已,又不是一百文山上神仙专用的雪花钱,不喝这样的美酒,对得起自己身上那一座座金山银山?于是陈平安果断要了十斤土酿烧酒。 原本三人已经各自回屋,结果刘高华又来到客栈,先敲了张山峰的屋门。他满脸尴尬,身后还跟着一对郎才女貌的年轻男女,女子面容与刘高华有些相似,估计就是他姐了。刘高华把事情跟张山峰一说,原来是来讨要一点江湖儿郎的跌打药,说是一位柳公子今夜去看老神仙,人太多,又是夜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到脑袋了,到现在还晕乎乎的。郡城内的药铺早已关门,他姐实在不放心柳公子,听说弟弟认识江湖豪杰和山上神仙后,就想着请他们帮忙看看,千万别落下病根子,一切开销,她来承担。 张山峰便领着三人去了徐远霞的屋子。徐远霞也爽气,给那柳公子看了看,说不碍事。看那女子不太满意,便笑着从包袱里掏出一帖清凉膏,让柳公子贴在太阳穴上,保证药到病除,而且绝无后遗症。女子这才放下心来,坐在凳子上,柔柔的眼神痴痴望向柳公子,满是爱怜疼惜。柳公子就安慰她不用担心,咬文嚼字,文绉绉的。徐远霞最受不了这些,看得直牙酸。 张山峰虽然是出家人,但是凑热闹一点不含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立即跑去把陈平安扯过来,说是刘高华的姐姐,模样挺端正一姑娘,今夜带了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过来,估摸着很快就会是郡守府的乘龙快婿了。陈平安刚将酒装满养剑葫,见张山峰不把自己抓去看好戏就誓不罢休的架势,只好放弃练习剑炉的念头,跟着他去往徐远霞的屋子。等陈平安一进去,月下幽会的那对才子佳人就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冷气。 敌不动我不动。陈平安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屁股坐在桌旁,开始喝酒。 柳公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刘姑娘更是心虚。毕竟,一个富贵门庭里的黄花大闺女跟陌生男子私订终身只差一步,怎么看都不是可以拿出来说道的好事。虽说胭脂郡民风开放,可是一郡太守的嫡长女跟外乡书生搂搂抱抱给人撞了个正着,若是熟人,恐怕明天半座郡城都要传开了。 刘高华纳闷道:“怎么,你们仨认识?” 还是柳公子会瞎编,咳嗽一声,解释道:“今夜我与你姐姐在湖边散步,恰好遇上这位公子,背负剑匣,真真正正是龙骧虎步,气概非凡。我们顿时被公子的气度折服,自然过目难忘,此时再会,荣幸之至!”他对陈平安拱手行礼,眼神之中充满了祈求和可怜。当时他不过是见杏树底下的少年细胳膊细腿的,便想着老天爷赏赐下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让自己英雄救美,若是错过,岂不是枉费了月老牵红线?于是就有了那么一场结局不太美好的“误会”。 陈平安对此人谈不上太多好恶,好感肯定是没有,便呵呵一笑,倒是没有揭穿他的老底,算是留了回旋余地。说到底,他还是不愿意掺和刘高华的家务事。这桩姻缘是好是坏,是良人美眷、天作之合,还是注定一场露水鸳鸯的孽缘,跟他没关系。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刘高华换成被陈平安当作真正朋友的张山峰,陈平安肯定要直言不讳,哪怕不当面说破,私底下也会提醒一声,比如“你的未来姐夫做人不太地道,不像是书香门第走出来的翩翩公子”之类。 最后,据说是一路远游求学至此、在一场庙会上偶遇刘姑娘的落魄寒士柳公子,竟是穷酸到了要跟人蹭住的份上。因为客栈实在腾不出空屋子,刘高华就在那边赔笑脸,求着徐远霞和张山峰他们收留,让徐远霞大开眼界:当小舅子当到这个份上,也算少见,不但没有嫌弃这人的家世,反而帮着姐姐隐瞒这段门不当户不对的感情。 柳公子不敢跟陈平安住一间屋子,也不愿意跟徐远霞待在一起,总觉得自己细皮嫩肉的,大髯汉子这荤素不忌的模样太吓人,就挑了那个最正常最顺眼的年轻道士。张山峰对此倒是没有意见。 刘高华带着依依不舍的姐姐离开客栈,姐弟二人走在即将夜禁的寂寥大街上。刘高华在快到郡府门口的时候,轻声道:“姐,我不太喜欢那个人,但是既然你喜欢他,我能做的都会做。如果有一天你发现错了,也别觉得有什么,天塌不下来。爹打骂也好,气急了做出了过火的事情也罢,到时候你都别怕,有我呢,我是你弟弟嘛。” 刘姑娘轻轻踢了一脚弟弟,恼羞成怒道:“刘高华!你就不能念一点姐姐的好啊,说什么晦气话!” 刘高华转头做了个鬼脸,女子故作惊吓,拎起裙摆,碎步跑向郡守府大门。 刘高华叹了口气,快步跟上,又突然停下脚步,猛然间转过头去,看见的是空落落的街道。再环顾四周,还是没看到任何异样。他摇摇头,继续前行。因为刚才那一刻,他觉得脖子后边和背脊都凉飕飕的。他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怕什么,自己是跟爹一起见过老神仙的人,还跟那位仙风道骨的老仙长当面聊过几句,沾了那么些仙气,就算世间真有污秽的东西,比如古宅里的树妖那般,如今肯定也近不了身。 在杂役关上府邸侧门的那一刻,远处一条僻静的空旷街道上,刚好有巡夜更夫开始敲更,只是不知为何,明明是三更天的时辰,却打着四更天的锣。 在这座胭脂郡内的街上,沙哑声响幽幽响起:“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巡夜多年的目盲老更夫手持铜锣,原本应该带着一个负责持梆敲更的哑巴同伴,多年配合,熟稔至极。但是老更夫并不知道,同伴换成了一个白衣女子,她一次次敲锣,锣面上都会有鲜血四溅,但是鲜血不等溅落在街面,就化作缕缕黑烟,迅速散去。 目盲老更夫还是一声声嘶哑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第49章 初一十五始除魔 客栈这边一夜无事。陈平安独自住在廊道尽头的屋子,入睡前,练习了六步走桩和剑炉立桩各一个时辰,最后拿出那只绘有五岳真形图的瓷碗以及烧成焦炭似的乌木,翻来倒去,仔细研究了半天,也没看出半点眉目。 希冀着两样东西能够价值一两百文雪花钱,陈平安收起沉甸甸的乌木,将养剑葫里的土烧烈酒倒入小白碗,然后在灯下翻看刘高华送给自己的两本山水游记,时不时小酌几口,倒也有滋有味。 熄灯上床之后,陈平安闭上眼睛,开始回味跟马苦玄的小街一战,反省每一拳的得失利弊。崔姓老人传授的几招拳法,陈平安当时哪里敢藏私,大战酣畅,时时刻刻面临生死一线,只得倾囊而出,无形中对于铁骑凿阵式在内的那几式拳法的感悟更深一层。最可惜的是只打出十五拳神人擂鼓式,直觉告诉陈平安,如果再让自己一口气打出二十拳,就像在古宅对付身披甲丸光明铠的树妖书生,马苦玄极有可能早早就要认输。但是,陈平安思来想去,都觉得让马苦玄自以为险胜一招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不过跟这位真武山天之骄子勉强算是打了个平手,对此陈平安其实没有太多胜负之外的感触,一来是根本不知道马苦玄一年破三境的意义,二来马苦玄厌恶泥瓶巷的陈平安,陈平安何尝不讨厌这个杏花巷的同龄人。 人和人之间确实讲究缘分,有些人一眼望去就会心生好感,就像严冬寒春里的阳光,比如齐先生、李希圣和张山峰;有些人一眼望去则是酷暑时节的日头,怎么看怎么刺眼,就像马苦玄,还有老龙城苻南华、清风城许氏妇人。 陈平安入睡前那一刻的念头是,神人擂鼓式肯定是自己目前最压箱底的拳招了,只是不知道如果一口气能打出五十拳、一百拳,会不会一条大江都被拦腰斩断,劈出道路?会不会一座大山都被硬生生开出一条峡谷? 天蒙蒙亮,陈平安就起床在屋内练习六步走桩,没过多久,发现有人在一座有假山有绿树的庭院朗诵,正是那个柳公子,颇有几分寒窗苦读的风范,抑扬顿挫,所读内容都是圣人教诲。 陈平安继续练拳,不出意料,果然很快客栈各个屋子的住客就开始破口大骂,一些个脾气暴躁的江湖豪客干脆就裸身跳下床榻,拿了桌上酒水碗碟推开窗砸下去,鸡飞狗跳。柳公子也起了犟脾气,蹦跳着四处躲闪,朗读圣贤经典的嗓门越来越大。这一下就惹了众怒,好些用被褥蒙住脑袋都没用的客人骂骂咧咧穿衣起床,在窗口开始跟柳公子的祖宗十八代打交道。柳公子忙着躲避暗器,不忘回骂几句,真是一地鸡毛,有辱斯文。 一炷香后,陈平安和徐远霞坐在张山峰屋里,张山峰正在帮着柳公子包扎脑袋。 客栈掌柜刚刚黑着脸走出去,气得咬牙切齿。摊上这样拎不清的王八蛋客人,还打骂不得,毕竟是郡守之子带来的贵客,哑巴吃黄连,真是一肚子憋屈。问题在于下榻这家客栈的人物身份都不简单,不是腰缠万贯的各地商贾就是行走江湖的各路豪侠,全都是不容小觑的过江龙,给这个读书人这么大清早一折腾,以后生意还怎么做?还要不要回头客了? 柳公子名叫柳赤诚,是白山国人氏。他介绍自己家乡的时候,着重说了“观湖书院附近”六个字,好像这比龙尾郡陈氏的那个前缀还要荣光。之后他们在客栈闲来无事,柳赤诚还会偷偷摸摸溜出去,不用想也知道是跟刘高华姐姐幽会踏春去了。徐远霞带着陈平安和张山峰去往郡城里的名胜古迹,文武庙是必去之地,胭脂郡城隍阁的集会也要去,回来的时候徐远霞眉宇之间有些阴霾,张山峰问起也只说是舟车劳顿。 这次南下,张山峰是要往老龙城去,跟陈平安一路,徐远霞则是要去往东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说是给朋友护送一样东西。那位朋友是江湖上认识的,很投缘。他跟陈、张二人暂时同路,至于双方何时分道,得看下一处仙家渡口的渡船去向。 三人在胭脂郡足足等了三天也没有等到神诰宗那伙下山历练的老少仙师,倒是等到了那个古宅老妪。她一路寻到了郡守府邸,见着了刘高华,然后由刘高华带路来到客栈,给众人报了喜讯。原来不知为何,古宅周边的山水气运好似天地翻转、乾坤颠倒,污浊之气全部换成了清灵之气,如今女主人不但不用担心堕为恶鬼,永绝后患,身体肌肤也开始痊愈,顺带着反哺杨晃,让他得以温补神魂,境界逐渐攀升,竟然有了一丝破开瓶颈跻身中五境的希望,真是好事连连。至于其中缘由,老妪只说猜测是神诰宗某位老祖宗的暗中出手。徐远霞和张山峰觉得除此之外,实在找不出理由。陈平安从头到尾听着,虽然一肚子惊涛骇浪,可是脸色如常。 老妪临行前,说是帮陈平安拎了一坛路上买的好酒,两人便回到陈平安房间。陈平安刚关上门,老泪纵横的老妪就要下跪,吓得陈平安赶紧搀扶住她,死活都不受这一大礼。因为当时在灶房装酒入葫芦的关系,陈平安故意泄露天机,所以老妪知晓一些内幕,生出一些揣测,也不奇怪。 老妪没有多问什么,陈平安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离去之前,老妪掏出一包用丝绢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放在桌上,轻声解释道:“姓秦的淫祠山神金身崩碎殆尽,从此世间便没了这个祸害一地山水的神祇,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我家老爷当时闻讯赶去,在那帮神诰宗仙师到来之前偷偷捡了姓秦的大半金身碎片过来,大小总计八块。按照老爷的说法,他不好全都捡回来,可一尊淫祠山神的金身遗物不该有这么多才对,想来姓秦的生前也有过一番古怪机缘。不管如何,这些金身碎片可是好东西,可遇不可求,便是一国朝廷密库都未必有太多珍藏,陈公子只管收下,算是我们主仆三人报恩了。”说到这里,老妪又红了眼眶,“事实上,公子的大恩大德哪里是几块金身碎片能够偿还的,只是宅子如今实在没什么家底,我家夫人便为陈公子立起了生祠牌位,恳请公子以后只要路过彩衣国,一定要去宅子里坐坐……” 陈平安只得点头。 老妪最后悄声道:“夫人如今相当于半个淫祠神灵,远观胭脂郡城的气象,发现这两天,每夜总有缕缕阴气在城中袅袅升起,让夫人心神不宁,还望公子早点出城,不管公子如何神通广大,老爷经常念叨,修行路上,小心驶得万年船,莫要事事掺和,哪怕次次有惊无险,可毕竟难免耽误修行,总是不美。” 陈平安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把老妪送到客栈门口。老妪笑道:“惟愿公子远游顺遂,平平安安。”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去看陈平安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 陈平安目送老妪的身影消失于人海,转身小跑回徐远霞的屋子,喊上张山峰,将莺莺发现的胭脂郡城内的气象异样大致说了一通。徐远霞握住腰间刀柄,点头道:“这也是我最担心的地方,先前不告诉你们,是害怕你们两个年轻人热血上头,非要蹚这浑水。若真是妖魔作祟,胆敢公然在郡城内行凶,全然不把城隍阁和文武庙在内三尊神灵放在眼中,必然是了不得的大魔头,以你我三人的道行,说不得给人打牙祭都不够塞牙缝。不过一国郡城这么大的地盘往往藏龙卧虎,更有高手坐镇,真要打起来,占据天时地利,未必没有胜算。说到底,还是要看彩衣国朝廷跟山上关系如何。” 陈平安问道:“距离胭脂郡城最近的江河水神以及山岳神祇大概有多远?真出了事情,他们能够第一时间赶到吗?” 徐远霞略作思量,盘算一番:“水神相距此地三百里,南岳正神大概有七百里。只是彩衣国的山岳神祇修为都不会太高,毕竟疆域太小了,远远比不得那些版图辽阔的王朝,恐怕撑死了也就是中五境里的洞府境。” 张山峰皱眉道:“那么一旦离开山岳地界,战力岂不就只相当于第五境的练气士?” 徐远霞无奈道:“天地规矩就是如此,没办法。” 张山峰问道:“能不能通知一下刘高华的父亲,好歹是郡城太守,之前那个驻军在郡城附近的马将军看着也是修行中人。如果早做准备,说不得能够让暗中潜伏的妖魔邪祟知难而退。” 徐远霞叹了口气:“并非我吓唬你们,也绝不是我徐某人贪生怕死,这件事很棘手。且不说郡城那边一定不会相信,哪怕郡守大人和将军都信了,愿意冒着谎报军情、事后被摘掉官帽子的巨大风险火速通知朝廷,那么你们知不知道,从郡城传递消息到彩衣国京城,再到六部衙门审核、御书房决议,最后到朝廷颁布圣旨,秘密号令山水神灵救援郡城,这期间需要耗费多长时间?再退一步说,圣旨下了,附近的山上练气士、山水神灵都离开地盘赶来,一旦有风吹草动,郡城里道法深厚的妖魔提前行动,大掠一番,扬长离去,那么到最后,秋后算账,算谁的账?”徐远霞指了指两个年轻人,“你们信不信,到时候我们三个会被当成跟妖魔串通一气的同党?揭发弹劾我们的人物不是刘太守就是那个马将军。更坏的结果,是妖魔一开始就另有谋划,想要调虎离山,到时候我们这边风平浪静,某个仙家门派或是别处州郡大城给掀了个底朝天,我们三人恐怕都不需要别人揭发,当场就会沦为彩衣国杀无赦的贼人。” 张山峰一脸呆滞,有些不敢相信。 徐远霞倒了一杯酒,感慨道:“不要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这般让人欲哭无泪的事情,我不但亲眼见过,也曾亲身经历过,好几个朋友就死在‘好心’两个字上头……”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包袱,“具体事情就不说了,反正四个朋友最后只活下来我一个,剩下三个有一个连尸体都没了,另外两个好歹还能让我帮着收尸,两个骨灰坛,一个已经送给他家人,还余下一个,就是我此次去往青鸾国的原因了。” 难怪当时在古宅,他两次让张山峰和自己赶紧离开。陈平安突然问了一个问题:“徐大侠,你后悔那次选择吗?” 徐远霞低头闷闷喝了口酒,抬起头后,扯了扯嘴角:“死了的人,不知道;反正活着的,都快要后悔死了。”这可能是这个满腔豪气的刀客头一次如此不豪气。 陈平安没有直白地开口说留下,或者离开。当初带着李宝瓶他们远赴大隋游学,陈平安事事作决定,是因为当时需要他这么做,容不得他流露出丝毫怯懦和犹豫。如今孑然一身游历江湖,已经不需要他一定要为了别人去做什么。 张山峰显然束手无策,左右张望,问道:“那咋办?” 徐远霞陷入沉默,一口口酒喝个不停。 陈平安又问道:“如果留下来,遇上事情,我们三个强行出头,是不是极有可能连自保都成问题?” 徐远霞小心斟酌措辞,缓缓道:“怕就怕对方里应外合,以有心算无心。换成是我,一定会设法压制文武两庙的神灵,更何况看样子,此地文武神灵受古宅阵法和淫祠山神的影响,早已实力不济,很容易出现纰漏。好在之前我进入城隍阁,观其香火、建筑格局和气象,似乎不差……” 陈平安问道:“我们能不能直接找到那位城隍爷,把事情跟他说清楚?郡守和将军不了解这些神神怪怪的厉害,而且真遇上事情,估计能用官场上的那一套推脱责任,可是那位城隍爷可是与郡城安危息息相关。说句难听的,刘太守能躲起来,马将军可以按兵不动,城隍爷是绝对跑不掉的。而且妖魔若是真有所图谋,肯定会第一个针对本地城隍爷,所以城隍爷肯定比当官的更上心。” 徐远霞眼前一亮,重重一拍大腿,沉声道:“可行!” 张山峰笑着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 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陈平安开门后,看到了柳赤诚和刘高华姐弟。三人神色惶惶,刘高华一屁股坐下后,倒了满满一杯酒:“你们说奇怪不奇怪,刚才城隍阁那边的天官塑像竟然大半个身子都裂了,还渗出鲜血来,淌了一地。不但如此,里边还有满地的蛇鼠蝎子,恶心死人了。如今我爹已经派人关了大门,免得吓到老百姓。” 徐远霞满脸凝重,默不作声,跟陈平安和张山峰对视一眼。 陈平安问道:“文武两庙有什么状况吗?” 刘高华愣了愣,摇头道:“这个倒是不太清楚。那边我们当地人都不爱去,没啥好看的。” 面对陈平安,刘姑娘还是有些不自在,只敢坐在距离陈平安最远的柳赤诚身边,嗓音柔柔道:“一次端茶送水,偶然听父亲跟一位来府上做客的老道长提起过,两庙的香火虽然鼎盛,可却是属于有人供奉没谁吃的。老道长也颇为无奈,说朝廷对此也是实在没法子,彩衣国就这么点份额,不可能再多出一尊山岳正神坐镇此地。还说若是胭脂郡能够出现一个读书种子成功进入观湖书院,此处风水说不定可以有所改观。我爹便长吁短叹直摇头,说这样的读书种子,哪里是胭脂郡能够求来的。” 柳赤诚一脸茫然,疑惑道:“你们在聊什么?什么文武两庙?什么山岳正神?观湖书院我倒是熟悉,还曾经数次进去游览过,那我能不能算半个读书种子?刘姑娘,你放心,观湖书院每年都会从白山国招收一名读书人,算是对白山国的优待,说不定哪天我柳赤诚就可以……” 刘高华翻白眼道:“你可拉倒吧,就你肚子里那点墨水,比我多不了几两。” 柳赤诚悻悻然不再说话。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家学问,对付女子管用,对付读书人就不太够了。 闲聊之后,三人离开。临走前,刘高华记起一事,提醒道:“听我爹的意思,明天起胭脂郡城就要开始戒严,出城容易进城难,但是保不齐后天就连出城都难了,所以柳赤诚打算今天就离开。你们三人呢?事先说好,如果真的戒严,肯定是马将军亲自出手,到时候我这个郡守之子可没本事帮你们网开一面。最晚明天,不然就走不了了。” 徐远霞关上门后,手指轻叩桌面:“城隍阁十有八九是已经出问题了。看来这帮邪魔外道所谋甚大啊,就是不知道胭脂郡的那尊城隍爷目前是修为下降,给人用下作手段拘束在城隍阁内,还是已经彻底遭了毒手。现在形势恶劣,但是也趋于明朗,郡守府和附近驻军应该已有所警惕,我们如果这个时候通风报信,可信度就会高出许多。” 张山峰望向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不然咱们知会一声郡守府,再离开郡城?” 陈平安点头道:“那你和徐大侠一起跟上刘高华他们去他家,我去一趟城隍阁探探虚实,越早知道真相,哪怕只是一小部分,越利于我们做出正确的决定。” 张山峰不疑惑为何要分道扬镳,而是想不明白为何不是自己代替陈平安去往危机重重的城隍阁。陈平安笑着解释道:“你和徐大侠一个需要出刀,最好是罡风阵阵,好显示自己的宗师风范;一个需要驾驭桃木剑乱飞,表明自己是龙虎山最擅长降妖除魔的张天师。我去做什么?打拳给郡守大人看啊?” 徐远霞哈哈大笑,张山峰也想通关节,说是让陈平安稍等,然后起身回屋,从包袱里取出三张符箓:两张是品相最低却最为实用的邪气点火符,一有邪祟阴煞之气,黄纸就会自行燃烧起来;最下边那张则是又名甲马符的神行符,浇灌灵气或是真气,一炷香内都可以飞奔如马,御风而行,不耗体力。 陈平安没有拒绝,将三张符箓收入袖中,打趣道:“就不怕我直接跑了?” 张山峰瞪眼道:“陈平安,你可不能跑!” 陈平安赶紧摆手,张山峰自顾自笑起来。 陈平安独自跑路的话,张山峰不是不心疼那张价格不菲的神行符,但他最心疼的,还是自己少了一个好朋友。 三人在客栈门口分开,徐远霞带着张山峰跟随刘高华姐弟去往郡城西边的郡守府邸。陈平安刚好跟往东出城的柳赤诚顺路,只不过一个径直去城东门,一个去往东北边的城隍阁。 没了刘姑娘在场,柳赤诚就没有读书人的心理包袱了,点头哈腰跟在陈平安身边,好奇问道:“陈公子,你是不是传说中的武道宗师?虽然年纪轻轻,初出茅庐,但是因为天资太好,出身名门,所以其实在江湖上已经是屈指可数的高手了?所以那天夜里的那一巴掌才能那么虚无缥缈,让我看都没看见你出手,半点烟火气都没有,算不算臻于化境?” 陈平安无奈道:“只要是个练武之人,打你一拳,你都看不到对方出手。” 柳赤诚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侮辱:“不可能!陈公子你一定是隐于市井的江湖宗师,要我猜测啊,说不定你就是那位享誉数国的彩衣国剑神的关门弟子,要不然谁会出门的时候携带两把剑?其中一把就是那位剑神当年行走江湖的佩剑‘烛阳’,对不对?给我摸一摸呗?” 陈平安有些佩服此人的想象力,不愿跟他纠缠不休,板着脸点头道:“对对对,就是‘烛阳’。你可得小心,鞘内充满了凌厉剑气,只要你一拔出剑鞘,就会立即被剑气削得皮开肉绽。你怕不怕?” “不怕。”柳赤诚摇头道,但原本想要摸一摸剑匣的双手,此刻已经乖乖放在身后。 两人分开后,柳赤诚继续沿着街道去往城东门。他突然抬头瞥了眼站在城楼上的一抹身影,正是那位老神仙,身边还站着身披铠甲的马将军,以及两个岁数都不小的陌生面孔,老神仙正在对着郡城指指点点。 柳赤诚啧啧道:“引贼入室而不自知啊。” 陈平安很快就到了城隍阁外的广场,凝神望去,因为不是练气士,看不出什么气象端倪,但是纯粹武夫的直觉告诉他,那栋红墙绿瓦、龙火琉璃顶的城隍阁,比起先前游览之时的安静祥和,多出了一丝血腥阴沉,就像大雪天的地面上,有人丢了一块木炭上去,可能寻常路人不会注意,可只要行人眼力够好,就能看得到,而且无比扎眼。 胭脂郡城隍阁供奉的城隍爷名为沈温,生前曾是彩衣国的御史大夫,以刚正不阿享誉朝野,留下过“生为忠臣,死为直鬼”的名言,三百年间一直香火鼎盛。可如今城隍阁门口有衙署兵丁捕快看守,已经不准香客进入。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寻到一处相对僻静的高墙,悄悄走去,同时拈出一张邪气点火符,趁着四下无人,脚尖一点,越过墙头,翻身落在墙内。他双脚才落地,指尖符箓就燃烧殆尽。这明摆着是不用如何试探虚实了,已经是实打实的妖魔作祟。 陈平安一手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大口烧酒;一手绕过头后,拍了拍身后木匣。槐木剑被取名为“除魔”,阮师傅铸造的那把暂时命名为“降妖”。不管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怎么瞧不上眼,陈平安还是觉得“降妖”“除魔”这两把剑的名字取得很好。既然自己取了这么好的名字,可不能辜负了。 陈平安一脚轻轻挑开猛蹿而来的毒蛇,看似轻描淡写,可那条毒蛇在空中就已经骨碎肉烂。陈平安更多注意的还是远处矗立于朱漆大门外的两尊天官泥塑彩绘神像,一左一右,满身鲜血流淌不已,还有无数色彩斑斓的毒蛇缠绕蠕动;更有大如手掌的蝎子立于神像头顶或是手臂之上,通体漆黑如墨,耀武扬威;甚至还有老鼠从破碎的神像腹部、脸颊钻进钻出,大胆至极。 陈平安没来由地想起了家乡神仙坟的惨淡光景,顿时火冒三丈,沿着墙根缓缓而行,尽量让自己头脑清明,呼吸平稳。毕竟出拳强弱,以及一身真气厚薄和运转快慢,跟肚子里的火气大小没半枚铜钱的关系。他边走边在心中默念:“陈平安,确定打不过的话,就要跑得足够快!” 陈平安沿着围墙走了数十步,见城隍阁广场仍是没有邪祟之物露面,便不再犹豫,祭出一张袖中所藏的阳气挑灯符。黄纸符箓在陈平安身前一臂距离外悬停,微微飘荡,当陈平安踏出一步后,它便自动往仪门那边缓缓飞去。 陈平安心中大定,城隍阁虽然遭难,整座广场面目全非,但是城隍阁后方建筑肯定尚有灵气残余,否则挑灯符不会前行,肯定会往高墙那边退去。 挑灯符散发出淡淡的昏黄光晕,素洁的光辉将陈平安整个人笼罩其中,双脚所过之处,地上那些蜈蚣、蝎子等五毒之物纷纷避散。经过仪门的时候,大概是被那张挑灯符的光线涟漪波及,左右那两尊道家天官神像身上的蛇、鼠、蝎子全都从正面绕到背后,或者躲入中空的腹部。 陈平安屏气凝神,继续缓缓前行。仪门之后是大殿,悬挂金字匾额,祭祀的神灵不是城隍爷,而是彩衣国一位开国功勋武将,左右是文武判官以及总计八位属官。那块彩衣国先帝亲笔题名的匾额此刻金漆剥落大半,有一条碗口粗细的黑色大蛇盘曲其上,身躯下挂,探出头颅朝陈平安吐出蛇芯,像是在示威和警告。陈平安跨过门槛时,黑蛇骤然间一跃而至,张开血盆大口。陈平安头也不抬地拧腰侧身,以五指攥住黑蛇头颅,手腕轻抖,这条畜生顿时酥软无骨,当它被扔出去重重摔落在地上时,早已毙命。 陈平安跟随晃晃悠悠的挑灯符继续前行,过了大殿,又是一片广场,只是占地较小,古树森森,矗立有一块石碑,是彩衣国皇帝册封一国城隍神灵的诰文勒石,之前陈平安还专程站在碑前打量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字写得真一般,甚至比不得崔东山。也亏得当时崔东山不在他身边,否则肯定要气得不轻。 挑灯符笔直向前飞掠,陈平安紧紧跟随,不作丝毫停留。突然,他停下身回头望去,那块矗立在古柏树下的高大石碑旁似乎有白影一闪而逝。两侧的财神殿和太岁殿里依稀传出莺莺燕燕的女子嗓音,极其细微,似乎在相互调笑,妩媚背后,透着一股阴寒,就像是阴间的女鬼在向阳间发声。笑声就那么一点点渗过阴阳界线,借着古树树荫的遮蔽,从两殿透过窗户进入广场,只是被稀稀疏疏的阳光照射,如雪消融,轻淡了许多,可仍是传入了陈平安的耳朵。 陈平安皱了皱眉,转头前行。只要再往前走十数步,就能够走入这座城隍阁的主殿,供奉有前御史大夫沈温的城隍殿。 就在陈平安转头的瞬间,石碑之上出现了一名白衣女子,一头青丝遮覆脸庞,看不清面容,但是她伸出的一根手指只剩枯骨而无血肉。骨指轻轻敲击石碑顶端,瞬间出现一个鲜血喷涌的泉眼。很快,石碑上边洋洋洒洒千余字的古朴碑文就仿佛变成了一封鲜红血书。但奇怪的是,女子一袭白衣依旧纤尘不染,没有沾上哪怕一滴鲜血。 女子抬起头,依旧青丝覆面,开始婉转歌唱,一边低声唱着,一边抬起手臂,伸出两根骨指,拈起一缕青丝,骨肉相间的双脚轻轻晃荡,溅起一阵阵石碑上流淌着的血花。 相较于左右两殿欢声笑语的模糊,白衣女子的歌声清晰可闻,头顶古柏随风飒飒作响,像是在与之相和。女子好似唱到了开心处,又抬起一只枯骨手掌,轻柔翻转。 两侧财神殿、太岁殿紧闭的房门啪一下打开,各自摇摇晃晃走出一名男子。财神殿那边走出的男子年纪轻轻,一条胳膊被齐肩砍断,但是已经止血,剩余那只手倒拖着一把青锋长剑,脸色雪白,双眼无神。太岁殿那边走出的中年青衫男子耷拉着脑袋,一瘸一拐跨过门槛,细看之下,此人竟是给人在脖子上以利器劈砍,头颅只靠着一点皮肉牵连才没有离开身体。 随着石碑上白衣女子手腕的转动,两名步履蹒跚的男子刹那之间动作变得灵活矫健,开始在广场上起舞。原来白衣女子的指尖有一丝丝透明的光线挂在空中,如同一根根雪白蛛丝。蛛丝缠绕住两名已死男子的四肢,控制他们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开了门的两座大殿内,不断有白衣女子拖曳着滚滚黑烟在门口迅速飘荡,望着男子哧哧而笑,充满了讥讽和仇恨。只是门外的阳光映照如同一道天堑,让她们不敢轻易跨出,但是仍然有四五名白衣女子按捺不住,带着阵阵黑烟迅猛冲出,围绕着两名男子的尸体飞旋,不断用手指撩拨男子的惨白脸庞,从他们背后绕过,从他们腋下向上飞掠,但是她们也为这一时之欢愉付出了阳光曝晒之后彻底烟消云散的代价。 陈平安站在主殿的门槛外,那张挑灯符像是撞上了一堵墙壁,一次次磕碰晃荡,止步不前。黄纸符箓蕴含的阳气逐渐消逝,陈平安伸出手去,手掌像是贴在一层冬天河流的冰面上,微微加重力道,仍是无法破开。他双指并拢,转过身的同时手腕猛然一拧,灵气所剩不多的那张挑灯符急急飞掠向广场,在两个傀儡尸体的头顶绕行一圈。两名男子啪啦一声,沉沉摔倒在地面,身上光线一根根绷断,鲜血横流。 白衣女子收回手,并不动怒,倒是两侧殿内的那些女子张牙舞爪,望向陈平安的视线中满是刻骨恨意。 只要堕为恶鬼,任你生前如何慈悲心肠,便再无儒家亚圣所谓的人性本善,竹篮打水,最终点滴不剩。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陈平安望向石碑女子的背影,轻声道:“这位小姐,死者为大,不管你们生前有什么恩怨,就这么算了吧?” 白衣女子置若罔闻,继续歌唱,这次用上了东宝瓶洲雅言,陈平安听得懂了。 “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女子声调平缓,竟然带着一点平静祥和之意,听不出半点愤懑恨意。 陈平安听得懂文字大概,却听不明白其中蕴含的深意。但他也没心思去揣测这些,如今城隍阁主殿与外边被某种术法隔绝,应该是城隍爷被拘押其中,不得外出巡守郡城,帮助胭脂郡渡过这场即将到来的浩劫。他见那白衣女子无动于衷,便不再多说什么,悄悄拍了拍腰间的养剑葫,转身就是一拳砸在那层“冰面”上,阵阵涟漪荡漾而起,城隍殿内包括沈温及左右文武神在内的三座神像都像是在摇晃。 陈平安以六步走桩缓缓行走,一拳一拳砸在冰面上,正是神人擂鼓式。 一声叹息在一棵参天古树上边响起,是少女嗓音:“傻瓜,那是两位五境大修士联手布下的阵法,便是我师父一时半会儿都奈何不得,否则城隍老爷怎么可能出不来。你一个武把式,也想硬生生捶破?省点力气吧,趁着那女鬼对你还没起杀心,早点离开此地,不然下一次又有傻瓜闯进来,你就是那翩翩起舞的牵线木偶了。” 可能是陈平安打拳打得太过“随心所欲”,所以彰显不出半点威势,让躲在树上的奇怪少女难免心存轻视。 跟马苦玄在小街一战后,如今陈平安的拳意越发内敛,平时练拳的走桩更慢,更加契合“温养”二字。一般江湖底层的武把式外家拳之所以会出现“招邪鬼上身”的结果,就是因为不得其法,没有登堂入室,以至于练拳越勤快,越伤体魄神魂。不过陈平安虽然走桩慢,练习剑炉立桩时的气机运转速度却是快了无数,如果以前只能说是寻常的驿站传信,那么如今就是八百里加急。这种“收起来”的玄妙状态,不是扎扎实实的六七境武道宗师,绝对看不出深浅。 白衣女子蓦然停下歌声,转过头去,死死盯住陈平安的第十八拳。一拳下去,如洪钟大吕,整座广场的气机都轰然而动,被鲜血浸透碑文的石碑顿时发出龟裂声响。她尖叫一声,刺破耳膜,如将军发号施令,在两侧殿内飘荡的女鬼们化作两道滚滚浓烟,一道融入那层“冰面”,以她们残余的阴物神魂加固那座污秽阵法;一道黑烟直扑陈平安,竭力打断他的连绵拳意,不让他递出神人擂鼓式的第十九拳。 “被你这个冒失鬼害死了!如果我今天死在这里,到时候咱俩一起走在黄泉路上,看我不把你骂死……死都死了……本姑娘还没死,就已经烦死了!”古树顶上,少女气咻咻埋怨完毕,不再犹豫,曼妙身影蹿出,发出一连串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响。随着响声萦绕身躯四周,也带起了一圈圈淡金色的花朵,身姿之婀娜,堪称赏心悦目。 白衣女子被浓密青丝遮掩下的那张面容,嘴角微微翘起,眼神带着冷冷的讥讽。她伸出两只枯骨手掌轻轻一拍,那座城隍阁主殿之内,随侍于城隍爷左右的文武神像吱吱呀呀,像是活了过来,抖搂出巨大的四溅尘土,同时一步踏出神台,轰然踩在主殿青石地板上。然后两尊高达两丈的泥塑神像大踏步冲向门槛,其中手持铁锏的神像一锏对着出拳少年当头砸下,另外一尊文官神像则手攥巨大铁印,毫无凝滞地拍向少女。 原本打破阵法就能够让城隍爷恢复自由之身,这才是合情合理的形势发展,哪里想到真正的杀机根本不在城隍殿外的广场,不在阴气森森的白衣女子,而在希望所在的城隍殿内!那么本该拥有神祇金身的城隍爷沈温到底去哪里了? 城隍殿内,居中那座最为高大威严的神像,原本金光熠熠的城隍爷此刻暗淡无光,满地的金色碎屑,只剩下一双眼眸之中星星点点的金色光彩。任何一个胭脂郡本地人都不敢相信这是那尊他们引以为傲的胭脂郡“金城隍”。因为根据胭脂郡县志记载,当时用了将近一百两黄金的金箔贴覆这尊神像,那一代的郡守大人为此跟郡内权贵富贾求爷爷告奶奶,募捐成功后,还专门篆刻了一块善人碑,记录下所有出资之人的姓名家族。 满身金箔十不存一的主神像艰难出声,沙哑嗓音传到门槛那边:“你们两个快走,这些来历不明的邪魔外道人数众多,此地只是白衣鬼魅一个而已,你们若是能够逃出生天,一定要去找神诰宗的仙师,或是观湖书院的君子贤人,就说彩衣国有大难,一旦灭国,古榆国在内的周边六国无一幸免!” 原来这座本该庇护一郡百姓的城隍阁分明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主殿门槛外,先是手臂脚踝都系有银色铃铛的少女帮着陈平安挡住了那道黑烟,四枚铃铛声响处,绽放出不计其数的淡金色花朵,眼花缭乱,原本气势汹汹的黑烟被切割粉碎,但是少女也被丝丝缕缕的紊乱黑烟撞到身上几处,呕出鲜血,可还是执意不退,站在那个冒失鬼附近,手腕摇晃,铃声阵阵,金花瓣瓣,继续一点点消去那些夹杂着哀号的黑烟。 陈平安则云淡风轻地打出了第十九拳,然后就是剩余的一道黑烟疯狂涌入隔绝主殿内外的“冰面”,帮着阵法卸去了神人擂鼓式的十九拳累加之威。 陈平安神色自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递出第二十拳,打得那座阵法剧烈晃荡,虽然尚未打破,但是已经摇摇欲坠,最多只差一拳而已。 陈平安心中无奈,神人擂鼓式是没办法递出第二十一拳了,因为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少女给冲出门槛的文官神像一印拍死。 陈平安脚下石板崩裂,整个人瞬间消失,躲过了武将神像当头砸下的那记铁锏,来到文官神像侧面,以铁骑凿阵式一拳砸在神像腰部。这一拳是为了救人性命,所以陈平安不敢有任何藏掖,以至于出拳之时,手臂环绕着雪白之色的充沛拳意,拳罡大振,隐约有浩浩荡荡的风雷声。 一尊两丈高的泥塑神像愣是被陈平安一拳打得横移出去,庞大神像的双脚在地面上犁出一条沟壑。少女听到身后动静,转头一看,大致猜出缘由,再望向那个貌不惊人的背匣少年,眼神便有些呆滞。 陈平安可不管少女心中所想,双手胳膊一顿,看似要出拳,其实是从两袖中滑出了两张金色材质的宝塔镇妖符悄然贴在手心。手持铁锏的武将神像一招落空,砸得地面砖石炸裂,直起腰后再度朝陈平安挥动铁锏。陈平安这趟南下游历,走了无数次缓慢拳桩,可当他要快的时候,那是真的快! 铁锏依然落空,陈平安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武将神像身前,脚尖一点,身形跃起,手心重重拍在神像额头处。金光灿烂!武将神像四周凭空出现一座比它略高略大的金色宝塔,雷电闪烁如游龙。神像就像是被“供奉”在这座宝塔内,可具体滋味如何,从泥塑神像巨大身躯的寸寸崩碎就看得出来。不管它如何挣扎,如何挥动铁锏狂敲猛击,宝塔镇妖符始终将其牢牢镇压其中。 陈平安在祭出第一张宝塔镇妖符后,双脚在武将神像胸口一点,借势反弹出去,又是一闪而逝,以更快的速度来到疾速奔向少女的文官神像面前,又是啪一下,刚好将金色符箓贴在了精铁官印之上。高大神像如山岳压顶,双膝弯曲,膝盖处不断有碎屑飘落,差点就要踉跄摔倒。 陈平安双脚还是没有落地,祭出第二张宝塔镇妖符之后,身形继续攀升,在神像头顶一踩,望向已经站立于石碑顶部的白衣女子,没有任何停滞,御风凌空一般,向古柏树下的石碑一冲而去,在空中伸手轻拍剑匣,轻声道:“除魔!” 槐木剑弹出木匣,被陈平安单手握住,对着石碑上的白衣女子当头劈下,不讲剑法招式,木剑上边也没有足够震慑阴物的浓郁灵光。 青丝覆面的白衣女子扯了扯嘴角,虽然心存轻视,但是既然那少年能够成功镇压两尊神像,她也不敢太过托大,陪他玩玩也好,反正城隍阁此处,守住是最好,丢了也无妨,自有高人会再次夺过来。 只见她伸手在腰间迅速一抹,浮现出一把无鞘长剑,剑身呈现出猩红色,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之前她应该是使用了障眼法。当她的枯骨手心接触到了剑刃,其上便发出一串石火电光。不但如此,她手腕上滑落了一只碧绿镯子,滴溜溜围绕着她飞速旋转,毫无轨迹可循,以至于瞬间就看不到镯子,只能看到一阵阵碧绿色的流萤。 世间修士,法宝当然是越多越好,这跟老百姓谁也不嫌钱压手是一个道理。可毕竟名副其实的灵器法器太过珍稀罕见,如果能够侥幸拥有两件,一般都是尽可能追求攻守兼备,一件用来杀伐退敌,一件用来防身保命,进可攻退可守,万无一失,白衣女子的猩红佩剑和碧绿镯子正是此理。 槐木剑转瞬即至,白衣女子迅猛提剑,简简单单一剑横扫,在她头顶就出现了一道猩红剑气,若是少年躲避不及,就要被剑气拦腰斩断。但是那个少年突然不见了。 方寸符!白衣女子心知不妙。 叮!一点金石声毫无征兆地响彻广场,之后是一连串的敲击声响,细密急促如暴雨水滴砸在屋脊上。 白衣女子脸色微变,腰肢拧动,迅速飞离石碑顶部。白衣红剑,一红一白,围绕着那棵绿意浓郁的古柏旋转向上,似乎在躲避什么。女子已经刻意与碧玉镯子拉开约莫两丈的距离,这样既能够随心驾驭,又能够避免被误伤。 是飞剑!少年竟是一名能够飞剑杀敌的剑修! 什么木剑什么除魔,都是迷惑人心的幌子!真正的杀招,是那把尚未显出真身的阴险飞剑!小小年纪,心思倒是缜密且歹毒!难怪能够成为练气士中最难修出结果的剑修。 听着那些连绵不绝的声响,白衣女子心疼不已。镯子再有灵性,也经不起一把飞剑如此欺负。 名为“冰糯”的镯子是老祖宗亲自赐下的一件上等灵器,并不以坚韧牢固见长,主要还是为了抵御那些所谓正道仙师出其不意的杀手锏。毕竟老祖早有预言,此次密谋夺取彩衣国的镇国之宝,必然是一场伤亡惨重的血战,名门仙家的练气士厮杀拼命的胆子不大,可玄之又玄的秘术神通和代代相传的法宝层出不穷,不得不防。 白衣女子暂时无法推算出那把飞剑的轨迹,又不敢收回镯子,这让她愤懑至极,第一次生出滔天怒火。若是镯子就此崩碎,那么这趟彩衣国之行,不说其他盟友,她是注定要得不偿失了,哪怕最终大功告成,论功行赏,她拿到手的奖励,恐怕还不如这只镯子值钱。 白衣女子一头青丝疯狂飞舞,露出真容,竟是那晚湖心高台上率先登场的彩衣女子!她当时不知让多少胭脂郡男子惊为天人,只恨无法搂入怀中怜爱一番。如此说来,那个看上去很是仙风道骨的老神仙至少是主谋之一。 但是这伙人如此招摇过市,彩衣国就没有一个修士看穿真相?站在广场上的陈平安愣了一下,心情沉重,将槐木剑收回木匣,习惯性摘下酒葫芦喝了口酒。 看到少年竟然还有心情喝酒,白衣女子气极反笑,衣袂飘飘,露出手腕和脚踝,皆是白骨,想必白衣下边的“娇躯”也是如此光景,唯独一张脸庞血肉俱在,而且美艳异常。 原来是一名枯骨美人……不对,是枯骨艳鬼才是。 大致确定了飞剑无法突破镯子近身纠缠自己,白衣女子心中略定。那就擒贼先擒王,先宰了那个少年郎再说,他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本来还想着逗他玩一会儿的,哪里想到是这么个扎手的硬点子。剑修又如何,只要不是那种虚无缥缈的大剑仙,哪怕是中五境靠上的小剑仙,在这座胭脂郡城,只要敢露头就都得死! 无形之中,城隍殿外的这座小广场分割成了三处战场:两张金色材质的宝塔镇妖符正在一点点消耗两尊泥塑神像的魔气,碎屑四溅,尘土飞扬,无论两尊神像如何咆哮嘶吼,镇妖符显化出的宝塔上闪电交织,如雷部天君手持电鞭鞭笞邪祟,始终稳稳地将它们压在其中。 再就是陈平安请出山的飞剑初一,这次总算不讲究离开养剑葫的排场了,悄无声息地飞掠而出,神不知鬼不觉。只可惜白衣女子有镯子护身,帮她挡下了一剑穿透头颅的灾殃。初一不知是打出了真火,还是像顽劣稚童般找到了有趣玩物,再也不理睬陈平安的心意,专心致志纠缠那只碧绿镯子,打铁似的,一下一下。它还故意放慢了飞掠速度,每次牵扯着镯子的运转范围。 杀机重重的白衣女子决意要先解决掉陈平安这个“剑修”。她手持鲜艳欲滴的猩红长剑扑杀而下,在此之前,向两座侧殿怒喝一声,早已蠢蠢欲动的阴物女鬼蜂拥而出,一时间黑烟滚滚,遮天蔽日,全部涌向孑然一身站立于广场之上的陈平安。 手脚都系挂银色铃铛的少女本想入场救援,却被陈平安在第一时间就以眼神示意别掺和。少女没有意气用事,老老实实站在第一处战场,只是手舞足蹈,不断摇晃出阵阵清灵铃声,竭尽全力,让金色花朵不断飘出大殿屋檐。 对于陈平安来说,少女能够这么做,就已经足够了。他的双手迅猛一抡,双臂拳罡汹涌流淌,璀璨光明,正是崔姓老人传授的那一招云蒸大泽式。瞬间外泄的充沛气机震荡四周,十数个冲出侧殿的狰狞女鬼顿时被一扫而空。她们本就头顶烈日,加上这一拳走的是一夫当关的跋扈路数,无异于雪上加霜,她们长如手指的尖锐指甲根本无法靠近陈平安一丈之内。 陈平安可不是只有一拳的能耐,他身体后倾,脚尖一点,顿时倒掠出去数丈,躲过白衣女子飘落下来的那一剑。白衣女子亦是如同附骨之疽,脚尖甚至没有触及地面,凌空一点,身体前倾,追随陈平安,一剑直直刺出。 但是在这个间隙当中,陈平安又是双拳一抡,摆出先前那个古意无双的拳架,一下子又将十数个乱窜阴物恶鬼当场打得魂飞魄散。 满头青丝肆意飘拂的白衣女子厉声道:“你真是该死!”手中长剑只差几寸就要刺入陈平安心口。 陈平安脚尖一拧,学那小街一战的马苦玄,身体如陀螺般旋转开来,恰巧躲过了那一剑不说,还趁机欺身而近,一拳砸向白衣女子的侧脸。后者竟是能够瞬间化为白雾消散四方,下一刻出现在数丈外,五指一扯,没有跟随她一起消失的猩红长剑旋转半圈,割向陈平安的胳膊。陈平安毫不犹豫地用掉最后一张方寸符,刹那之间就再次来到女子身侧,一身磅礴拳罡如烈阳,让那白衣女子痛苦尖叫一声,顾不得牵引驾驭远处那把长剑,故技重施,再次白雾缭绕,飞快消失。 陈平安脸色沉毅,心中默念:初一! 虽然不情不愿,飞剑初一还是脱离原先战场,一抹白虹划破长空,直刺刚刚现出原形的白衣女子。碧绿镯子与猩红长剑在她第二次消失的瞬间本就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像是失去主人心意联系,便有些犹豫不决。当飞剑初一刺向她眉心处,她终于彻底惊慌失措,双手护住脸庞,一头青丝疯狂倒卷,遮覆在脸上。 那柄雪白色的袖珍飞剑安安静静悬停在她眼前,没有继续前冲。但是,她后脑勺一凉,像是被仙人施展了定身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满脸匪夷所思,僵硬转头,痴痴望向那个冲向自己的少年:你是剑修也就罢了,为何会有两把飞剑?又为何假装是一名纯粹武夫?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过即便她已经被飞剑十五从后脑勺一穿而过,陈平安仍是没有半点掉以轻心,再也不管那些阴物的纠缠,任由她们近身出手,只是以最快速度来到白衣女子身前,干脆利落地使出神人擂鼓式。一拳到,拳拳到,之后二十拳,打得白衣之下的枯骨一根根粉碎,最终炸裂开来,空中飘落一张绘有女子体态的黄符。猩红长剑坠落在地,那只碧绿镯子如同迷路之人,在白衣女子消失的地方不停缓缓旋转。而她一死,那些阴物顿时失去了主心骨,纷纷躲入两侧殿内,相当一部分尚未逃回就已经被太阳曝晒得彻底消亡,这次侧殿内再没有妩媚笑声传出,而是转为一声声呜咽。 陈平安站在原地,既没有着急去逮住镯子,也没有伸手去接那张黄符。他环顾四周,见再无异样,便拍了拍养剑葫,初一和十五掠入其中。 蹲下身,陈平安仔细凝视着那张黄符,拈出张山峰赠送的另一张邪气点火符,放到黄符附近晃了晃,点火符只烧了一角就不再燃烧。陈平安这才将那张黄符拈在指尖,发现它不是普通的黄纸符箓,质地极为细腻柔滑,而且韧性绝佳,估计都不怕青壮男子的用力撕扯。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将这张美人符箓收入方寸物中。那只碧绿镯子也主动黏上来,陈平安一手持点火符,发现没有半点动静,就顺势握住镯子,一并收入囊中。只是去捡那把猩红长剑的时候,点火符稍微靠近就熊熊燃烧殆尽,这让陈平安有些犹豫。这把剑肯定能卖不少钱,但是他更担心贸然收入方寸物会不会给飞剑十五造成影响。最终陈平安拿起长剑,左右张望一番,抬头看着石碑旁那棵古柏,助跑向前,脚尖一点,掠向古柏,暂时将长剑藏在高枝树荫当中。 少女怯生生喊道:“这位神仙……” 陈平安低头望去,少女指了指脚边的地上。泥塑神像已经轰然倒塌粉碎,堆积出一个尖尖的小土堆,有几块银色碎片在泥土当中熠熠生辉,十分扎眼。更加出人意料的是,一张宝塔镇妖符就那么安安静静飘浮在土堆旁,除了金色光泽略微暗淡之外,并无半点损毁。 另外一处的泥土堆也是差不多的光景,但是不同于武将神像手中的铁锏在雷电之下消融殆尽,文官神像那边除了金色镇妖符、银色碎片之外,四四方方的精铁官印没了,却多出一只古朴无华的青色小木盒,稚童五指恰好能握住。 陈平安心中泛起惊喜,迅速飘落下去,先将两张金色符箓和总计六块银色碎片收入方寸物,最后小心翼翼提起那只散发出温暖气息的青色木盒,哪怕只是轻轻握住,陈平安都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但他只将这不知装有何物的小木盒收入袖中,并未藏入方寸物。 一旁少女始终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这个斩妖除魔、大展神通的“剑仙”。暗中教她仙术的师父说过,世上有许多修道大成、颜若稚童的老神仙,那才是真正的逍遥仙人,全然不受天地拘束。 今天见过的怪事多了去,就数眼前这个看着是少年郎模样的神仙身上的怪事最多。比如说,天底下还有用完了收回去的符箓?她的师父虽然是大半个江湖中人,小半个山上神仙,山下山上的事情都讲过不少,还真没听说过这种事情。 陈平安对少女印象不错,一边走向城隍殿正门,要以神人擂鼓式彻底打破术法禁制,一边转头轻声问道:“这里很危险,早先为什么要进来?” 哇,神仙跟我说话了!关键是还挺和气。少女开心极了,晃了晃手腕,铃铛声悠扬响起:“神仙老爷,我身上这四盏铃铛能够保护我的,师父说过,哪怕是洞府境的神仙要杀我,我也能支撑一时半刻。但是有个最大的问题……” “这种涉及法宝秘密的事情,别对谁都说。”陈平安赶紧摆手,打断少女傻乎乎的言语,提醒道,“此地不宜久留,你赶紧离开吧,而且最好马上出城。” 少女摇头道:“我爹娘都在城里,我哪里都不会去,我既然学了仙术,就要保护他们。” 陈平安只得作罢,不再勉强,只是让少女躲得远一点,然后开始对着那道秘术禁制迅猛出拳。第二十一拳之后,“冰面”砰然炸裂,黑烟翻滚,其中夹杂着无数哀号、幽怨、愤懑和仇恨情绪,陈平安全部以云蒸大泽式的激荡拳罡将其清扫干净,偶有漏网之鱼,也有后边的铃铛少女帮忙绞杀。 陈平安猛然转头望向东边城墙,虽然看不清那边的城楼景象,但似乎感受到了那边的某种凝视。多半是城隍阁此地阵法毁坏,牵一发而动全身,被幕后主谋的大妖魔头发现了自己的存在。 为小心起见,陈平安祭出仅剩的一张阳气挑灯符,刚想抬脚跨过门槛,发现身边的少女欲言又止,不得不问道:“怎么了,你知道里边有古怪?” 少女有些难为情,似乎觉得自己太幼稚,可既然神仙老爷问了,只好硬着头皮闷闷道:“我爹娘说过,进寺庙道观烧香,男左女右,你们男人是左脚跨入门槛,我们是右脚。” 陈平安笑着说道:“好的,谢谢啊。”他便左脚跨过门槛,跟随那张飘飘荡荡的挑灯符走到城隍爷沈温的神像下方。 撒落地面的一点点金色碎屑全部倒飞回神像身上,从陈平安打破阵法禁制,到走到这里,神像金身已经补上了七八分金箔,一双眼眸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彩,宛如一尊高达三丈的神人正在俯瞰众生。 不等陈平安开口说话,城隍爷就威严开口,说了一句让少女勃然大怒的话语。只是实在敬畏城隍老爷的数百年积威,少女敢怒不敢言,只好腹诽不已。 这位城隍爷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年轻人,赶紧将精铁官印交出来!” 陈平安脸色平静,就要从袖中掏出那只外边精铁官印熔化掉的青色木盒,同时解释道:“官印已经被我的符箓消融……” “休得胡言!”陈平安话只说了一半,那尊神像就震怒而动,一脚高高抬起,厉色沉声道,“真以为收拾了几个小杂碎就能够在本官面前任意妄为了?!若不是对方三人联手,加上属官叛变,里应外合,才将本官压制在城隍殿内,否则岂有他们放肆的机会。速速交出精铁官印,莫要浪费时间,形势严峻,本官还要去城内镇压群魔!” 在阵法被破开之前,城隍爷沈温忙着维持最后一点灵光神性不灭,加上那道充满污秽的术法隔绝天地,城隍殿内无法知晓外边发生的事情。在他看来,走了三头大妖和魔道巨擘,对方不知此地真正的玄机,就不会留下重要战力了。所以那少年唯一让城隍爷感到不解的,是如何破开门口的阵法。难道他是一个精通奇门遁甲和仙家阵法的宗门子弟?只不过不管怎样,彩衣国的江山社稷、胭脂郡城内十数万百姓的生死,都跟这座城隍阁的那件东西紧密相连,容不得有丝毫纰漏。 巨大神像一脚重重跨出神台,一脚踩在陈平安身前一丈处,踩得青石地板碎裂不堪,弯腰伸手:“速速交出官印!” 陈平安纹丝不动,问道:“别人帮了你,说声谢谢很难吗?” 神像明显一愣,憋了半天,叹息一声,点头道:“是本官太过心急,做得不对,此事确实是要谢过你。” 陈平安掏出那只青色木盒:“精铁官印熔化了,跟文官神像的泥土化为一体,但是露出了这只小木盒。不知道是不是你想要的东西?” 神像缓缓点了点头。陈平安高高抛起木盒,神像伸手接住,微笑道:“正是此物。” 陈平安转身就走,少女连忙跟上。身后风声骤然呼啸而来,陈平安心知不妙,瞬间运转气机,真气若火龙,一气流转数百里路途,经过一座座气府窍穴。 刚走到门槛附近的少女呆若木鸡,转过头,只见城隍爷一条神像大腿狠狠踩在了少年的后背上,少年被压弯了腰,几乎就要跪下,强撑着一口气,才没有被踩得陷入地面。 陈平安满脸涨红,颤声道:“你先走!” 少女不敢有任何犹豫,赶紧掠出门槛,落在广场上,转头望去,只见神像四周萦绕着一条条漆黑如墨的浓烟,从神像脸部的七窍进进出出,而那尊城隍爷双眼也变作了诡谲的暗金颜色。少女惊声尖叫道:“小心,城隍爷入魔了!” 陈平安双膝微蹲,咬着牙弓着腰,背脊上是不断加重力道的神像大足。他一点点站直腰杆,伸手迅速一拍养剑葫,同时袖中滑出两张金色材质的宝塔镇妖符,分别拈在指间,低头无意间看到自己脚上那双草鞋,顿时觉得真是痛快,这趟山下人间走得真是精彩,大笑道:“初一、十五,随我除魔!” 当陈平安去城隍阁一探虚实时,徐远霞和张山峰就去郡守府,两人已经做好了碰壁的心理准备。不承想在刘高华的引荐下,满脸忧色的刘太守很快就在客厅接见了他俩,并在听过二人带来的消息后,略作犹豫,就让他们跟随自己去往正厅。 正厅内坐着七八人,既有按刀而坐的披甲武人,也有在郡城堪舆图上指指点点的年迈文官,还有几个精神饱满的男女,一看就是修行中人,如果没有刻意隐藏气象和呼吸的话,应该都是三境四境练气士。 刘太守大致介绍了一圈,他们多是胭脂郡本地的世外高人,也有闻讯赶来的外乡人,跟徐远霞他们差不多。徐远霞着重观察了一下一个模样寻常的汉子,他气势沉稳,应该是个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雷霆万钧的高手。张山峰则多看了几眼名号“崇妙道人”的老人。他正在悠悠然喝茶,身后站着两尊身高一丈的黄铜力士。“力士”是道家符箓派独树一帜的标志,多无灵智,只会听从主人一些最简单的指令,例如杀敌。高品相的黄铜力士,战力能够媲美三境武夫,不容小觑,绝不可视为粗劣愚蠢的傀儡。 刘太守给他俩大致说过了当下形势,然后有些感慨,诚挚抱拳道:“感谢诸位义士相助,若能安然渡过此劫,胭脂郡一定为各位立碑,写入地方志。” 几乎所有坐着的人都站起身还礼,说了些“义不容辞”一类的客套话。 刘太守走到桌旁,上边搁放有两张地图,一张是郡城形势图,一张是连同胭脂郡在内的彩衣国六郡图。刘太守伸手指了指胭脂郡跟邻郡之间的某地:“方才得到一个好消息,马将军和老神仙在城头亲自盯着,六百精骑已经离开驻地,火速向我们郡城开拔,最晚今日戌时就可以入城待命,另两千步卒应该是在子时之后才能到达城外。” 刘太守是第一次处理这类事故,急得嗓子眼都在冒烟,赶紧接过老幕僚端过来的一杯热茶。在郡守府出谋划策多年的老幕僚便代替刘太守站在桌旁,一处一处指点过去:“东北城隍阁、正北绣花巷、南边马头桥、西边垂铜塔及中间地带的赵府,目前发现这五处地方都有古怪。城隍阁已经紧急关闭,潜入其中的两位仙师至今尚未出来;绣花巷暴毙六人,当地百姓三十二户人家已经全部迁出;马头桥下边出现食人的水妖,不知现在是否沿着河水流窜到城内别处,相当棘手;原本用来跟山上仙家示警的垂铜塔如今已经倒塌,看守宝塔的老人也已暴毙;至于赵府上下,目前已疯了十数人,莫名其妙就发作了,好似瘟疫一般,就连进去查看情况的衙役都疯了两个,以至于我们……” 说到这里,刘太守轻轻咳嗽一声,老幕僚便不再继续说下去。毕竟传出去不太好听,可能会影响郡守大人的清誉官声。因为赵府已经跟城隍阁一样,被官府派人严密封住出口,不许府内人士外出。 崇妙道人放下茶杯,笑道:“事关重大,刘大人所作所为极有魄力,是为了郡城十数万黎民百姓考虑,相信事后赵府只要稍微有点良知,就会感激刘大人今日的决定。” 金刀大马坐在椅子上的披甲武将斜瞥一眼崇妙道人,扯了扯嘴角,满是讥讽。 刘太守有些尴尬,轻声道:“不用感激,若是能够体谅一二,本官就很欣慰了。” 他很快转移话题,唏嘘道:“亏得老神仙刚好路过咱们郡,夜观天象,发现了郡城上方阴气弥漫的异象,否则咱们现在肯定还被蒙在鼓里,到时候一旦事发,被那伙妖魔打一个措手不及,后果不堪设想,不堪设想啊!” 徐远霞问道:“那座垂铜塔,作用可是如同边关烽燧,能够向附近的山上仙家传递信号?” 披甲武将满脸阴霾,点头道:“正是如此。只是妖魔阴狠狡诈,下了毒手,使得郡城跟距离郡城九百里的灵犀派失去了联系。垂铜塔原本用以传信的秘术十分玄妙,最多一炷香工夫就能够让灵犀派获知。如今飞剑传信,呵呵,速度尚可,就是价格贵了点。”他斜眼看向那沾沾自喜的崇妙道人,真是怎么看怎么欠揍。一次最普通的飞剑传信竟然要价十万两白银,真当自己不知道山上驿站的行情?估计请出那两尊青铜力士,私底下也没少让刘太守掏钱。 武将是马将军的副手,一起在边关驰骋沙场多年,虽然以往一直看不惯刘太守这么个书呆子,但是这次大难临头,看着这个彩衣国著名笔杆子奔前走后,不但没有吓得躲在床底,还竭力维持大局,这让他对这个文官改观许多,倒是对那个趁火打劫的老道人印象差到了极点:你一个家底子都在胭脂郡城内的旁门道士,凭什么坐地起价?郡城破灭,就算你崇妙道人能逃走,撒手不管家人弟子和祖宗基业,不怕到最后家徒四壁? 徐远霞道:“刘大人,敢问灵犀派的仙师何时能够赶来胭脂郡?大概会有几人赶来?” 刘太守笑了笑:“万幸灵犀派山门之中有一只千年高龄的彩鸾,曾是灵犀派开山老祖的坐骑。老祖仙逝后,彩鸾未曾离开山头,历代掌门都可以请它做些事情。彩鸾背上能够承载五六位仙师乘风而来,若是飞剑传信没有出意外,相信灵犀派大概会在明日正午时分驾临郡城上空。” 刘太守叹了口气,蓦然提高嗓门,激励众人:“所以需要仰仗各位,帮助郡城撑到灵犀派仙师赶来,至少要坚持到明天中午!” 徐远霞和张山峰眼神交汇,脸色都不算轻松。张山峰更担心陈平安的城隍阁之行会不会出现意外。 胭脂郡东门有城楼高耸,两层,重檐歇山式,有龙盘虎踞之势。马将军身披铠甲,并不崭新鲜亮,反而十分老旧,上边布满刀剑划痕,显而易见,是这位彩衣国边关武将的心爱之物。近百年来彩衣国边境战事不多,只是与北边的古榆国偶有冲突,而沙场武夫对军功历来看重,往往成为军中进阶、庙堂攀升的关键,若非这位马将军朝中无人帮忙说话,恐怕早已成为年纪轻轻的兵部大佬。 城楼顶层,马将军突然看到老神仙望向城隍阁方向,久久没有收回视线,以为又有突发状况,问道:“黄老,可是里头的妖魔开始现身作祟?” 大袖飘飘的老神仙抚须笑道:“无妨,我自有压胜之法。咱们真正需要留神的地方,还在城中心的赵府,那处距离郡守府太近了,一旦有变,后果严重。好在我此次南下遇到两个至交好友,都是山上正道仙家的魁首人物。他们原本是要一起去观湖书院游历,与夫子们论道的,如今事急从权,顾不上会不会耽误他们的行程了。我已经传信给他们二人,要他们速速增援胭脂郡,估计他们很快就可以御风赶来。届时我与马将军联手守住城东门,两个老朋友其中一人盯紧赵府,顺便庇护郡守府的安危,再有一人去城西坐镇,加上郡守府内的修士和江湖豪侠,相信此次妖魔作乱,不至于糜烂郡城。” 马将军拱手抱拳,感激道:“若非黄老最早发现蛛丝马迹,赶紧告知我们,这次郡城百姓定要遭了大难。黄老还愿意以身涉险,仗义出手,我马某人是个糙人,说不来漂亮话,但绝对铭记在心!” 老神仙笑着摇头道:“若是山上修行就是为了自己一人得道飞升,不管众生疾苦,那还修什么神仙,要什么长生不朽?” 马将军以拳重捶胸口铠甲,然后伸出大拇指,由衷佩服道:“黄老,就凭这句话,您就真是在修道!”说到这里,他又愤愤不平,“至于彩衣国某些个只会沽名钓誉的仙师,尤其是京城里头那拨人,哼,真是恬不知耻,成天就是跟朝廷伸手要钱,建仙阁造高楼,劳民伤财……唉,不说也罢,越说越气!” 老神仙双手负后,淡然笑道:“天底下哪条江河不是泥沙俱下?马将军不用太过怨怼,既然世事皆如此,先做好自己就行了。” 马将军点点头,深以为然,心底对身旁这位道法高深,同时还悲天悯人的老神仙越发敬佩。神仙不止山上的洞天福地有啊,山下也有。 老神仙再次运用神通,眯眼竭力望向城隍阁那边,由于隔得太远,具体景象模糊不清。若是米老魔在场就好了,他会一点掌观山河的皮毛,这么一段距离而已,应该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不过城隍阁秘术阵法被破一事,他刚才心生感应,确定无误,定是有不自量力的家伙在逞英雄。没有关系,他在那边早已安排好后手,金城隍和两侧文武神像早就都被米老魔暗中动了手脚,不惜耗费巨大代价,以持续了二十余年的特殊香火让他们不知不觉地浸染入魔。为此,米老魔还死皮赖脸跟他们三人索要了三件灵器。 所以说,城隍阁的些许波澜影响不到一条大江大河的最终流向。将近三十年密谋,四方势力合力行事,怎么可能功亏一篑?除非是一位十境的陆地神仙从天而降,突然扬言要保下这座胭脂郡城,他们才有可能收手。可是神诰宗和观湖书院,还有几大仙家山门的动向他们早已摸得一清二楚,绝不可能有什么十境练气士横空出世。更何况跻身元婴境的大佬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说句难听的,便是真见着了这边的光景,只要不是出身名门正派而且一身正气的祖师爷,愿不愿意掺和都还两说。 大势已成,大局已定!老神仙心中微笑不已,他其实很想转过头去拍拍身旁这位憨直武将的肩膀,笑着打趣他:“马老弟,你的眼神不太好使啊。我可不是什么正道仙师,而是你们嘴中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外道。你所谓的彩衣国京城仙师,其中两个名气最大的,可都是我的嫡传弟子。” 他们这些外道野修,本来就是田地烂泥里的贼老鼠,求的就是一个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此事过后,那件法宝到手,大不了再闭关二三十年,去往更南边的地方,秘密谋划更大的买卖,之后又是一条好汉。说不定某一天,有可能成为中土神洲白帝城那样的存在,虽是天下皆知的魔道中人,可是谁敢当面喊他一声魔头?世间绝大多数的上五境大修士同样不敢! 不过这种美事,老神仙也就只是想一想,图个乐和而已。他看了眼南方,又转头望向北边,有些犹豫。事成之后往南避难肯定最安稳,若是按照约定去北方,就要富贵险中求了,但是只要活到最后,那就是一份泼天富贵。 按照傅师叔的要求,神诰宗一行人去找那座淫祠山神庙,结果走到半路,山水气运大变,由浊转清,让赵鎏大为错愕。等他们赶到山神庙,发现秦山神已经金身崩碎,彻底消亡。意外之喜,是众人竟然在废墟中捡到了金身碎片,就是赵鎏都大感震惊,决定先行保管。虽然注定要上缴宗门,但是没事的时候摸一摸,钻研一下,也是一件舒心事。之后众人回到小镇,赵鎏犹豫了半天,决定独自去往古宅,与杨晃修复关系。他先是恭贺夫妻二人苦尽甘来,再跟人家认了错,罚酒三杯,给了一件品相很低但是很讨喜的小灵器。杨晃也是个妙人,他俩才撕破脸皮没多久,如今赵鎏负荆请罪,他竟是客气热情得很,招呼赵鎏喝酒,就连那件灵器都收下了。但等到喝了个半醉,杨晃又开始大骂赵鎏,最后连莺莺都看不下去,劝了半天,杨晃就是不听。赵鎏在酒桌上什么话都不说,都生受着。之后赵鎏在古宅住下,传信给小镇上的神诰宗弟子,一行人便又多住了一天。 赵鎏离开的时候,知道杨晃一切所作所为都是做样子罢了,心中对自己只会越发瞧不起。不过赵鎏也算不枉此行,两人关系能够这样就已经很知足,朋友远远算不得,这辈子都别奢望,但是已经不会成为敌人,以后经营得好,多花些心思,多来这座胭脂郡城走动走动,甚至有机会成为面子上过得去的点头之交。 赵鎏心情复杂地带队北归,只是刚走出几十里山路,就发现胭脂郡城那边不对劲。但是这位神诰宗的老仙师沉默不语,只是赶路。 当天晚上,众人露宿山巅,赵鎏的那个年轻弟子找到站在崖畔的他,轻声问道:“师父,胭脂郡城那边明显有妖气弥漫,声势不小,敢在郡城内如此明目张胆,肯定不是寻常妖魔,咱们要不要赶过去看看?” 赵鎏呵呵笑道:“连你都看出了那边的妖气冲天,师父又不是眼瞎。” 年轻道人仔细咀嚼了师父的言语滋味,试探性问道:“那咱们飞剑传信给宗门?就说需要增援。” 赵鎏眯眼眺望胭脂郡城上方的夜空,缓缓道:“傅师叔要我们镇压那姓秦的,如今山神庙都塌了,咱们也收回了三块金身碎片,这趟下山游历,你们成果颇丰,远胜同辈,外门勘验肯定可以得一个上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就是上上评。”老人转过头,轻声道,“熙平啊,世间好事,过犹不及啊。一旦你我师徒选择飞剑传信,事后宗门派人来到彩衣国仔细查验此事,将时间一对比,我们畏缩不前的事很容易就会暴露。这些话呢,只因为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为师才愿意跟你掏心掏肺,记得不传六耳。” 年轻道人心悦诚服,压低嗓音道:“师父英明,算无遗策!” 赵鎏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篝火旁,另外三名神诰宗弟子都在盘腿而睡,其中年纪最小的那个,呼吸吐纳之间隐约有丝丝缕缕的雾气垂挂于耳鼻,反观更早进入宗门的姐弟二人,气象就远远不如了。赵鎏皱眉低声道:“这个事情,还得跟那小屁孩通通气。那孩子感应敏锐,别看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咱们骗得过那对姐弟,唯独骗不过他。如果不说清楚,万一他回到宗门说漏了嘴,还是一桩祸事。” 年轻道人点了点头。赵鎏转头笑望着嫡传弟子,和颜悦色道:“熙平啊,要堵住那个鬼灵精怪的小崽子的嘴可不容易,你不是偷藏了一块金身碎片嘛,这本来就不合规矩,一经发现,宗门那边是要重重责罚的。拿出来,师父帮你送给他,就看他敢不敢收下这个烫手山芋了。收下了,以后跟你我师徒二人就是一路人,回到山上,以后相互间还有个照应,师父也算是帮你铺路搭桥了;若是不收,呵呵,师父可是你们这次历练的领路人,本就身负查勘职责,事后是要向外门递交文书的,在规矩之内,我要恶心一下那个孩子的靠山,谁都挑不出毛病。”然后他摊开手掌,伸向年轻道人,“拿出来吧。” 年轻道人一瞬间脸色铁青,只是迅速挤出笑容,没有藏藏掖掖,更没有半点不情不愿的神色,很快就将一块最大的金色碎片递给赵鎏。 赵鎏收起金色碎片,笑道:“哟,个头还不小,一块能顶两块了,看来那小子运道真不错,白捡了这么大一个便宜。” 年轻道人脸色僵硬,牵强笑道:“弟子本来是想着回到了宗门,在师父下个月的大寿之日,当作贺寿礼的。” 赵鎏嗯了一声,拍了拍年轻道人的肩膀:“有心了。” 之后年轻道人悄然返回篝火附近,盘腿坐下,闭上眼睛,始终面带微笑。 赵鎏独自坐在崖畔,吐纳炼气,沉默许久,突然小声自嘲道:“大道无望,就只能抖这些小机灵。哈哈,真是怎一个‘惨’字了得。” 书生柳赤诚从东门出城,沿着官道一路步行,走出去十里后,在驿站外歇脚,没有功名在身的老百姓可没资格进去落座。驿站外有一处茶摊,书生便要了一碗滚烫茶汤,喝着暖胃,低声呢喃,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不是总吹嘘自己多厉害吗,真不管这么大一个烂摊子了?那个刘小姐可是挺好一个姑娘,又给我钱花又让我抱,解了我多大的燃眉之急,不然我饿死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啥?摊上我这么一个主人,是你倒了八辈子血霉?你咋不说如果不是我误入荒冢,无意间破了那座千年阵法,把你这个大爷从牢狱里解救出来,你才有机会重见天日?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存在,我如今驰骋花丛都不敢施展十成功力,只敢摸个小手儿,亲个小嘴儿,否则岂不是便宜了你这个糟老头?” “狗屁的仙人!藏头露尾,如丧家之犬,连我给人一拳撂倒在地上都不敢冒头!就你还是啥玉璞之上的仙人,老子还是那啥金丹仙人呢!听说人家金丹仙人那才是真正的神仙好不好,每天没事情就在天上飞来飞去,偶尔落地喝个酒,帝王将相见着了都要恭恭敬敬的。” 茶摊老板在远处看着,忧心忡忡:那个穷酸书生该不会是个傻子吧?唠唠叨叨的,自己跟自己说话?傻是不要紧,可千万别身上没带钱哪! 柳赤诚瞪眼道:“啥?金丹境是个屁?你信不信老子喝完了茶汤憋出一个屁就把你给放了,以后咱俩各走各的?” “骂人不揭短啊,私生子咋了……再有爹生没娘养也好过你一个老变态,一大把岁数了还死活要带上那件粉色道袍。啧啧啧,真是没羞没臊,你咋不求我帮你买几盒胭脂水粉……你大爷……又来……” 柳赤诚本就细若蚊蚋的嗓音到最后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到了,他的眼眸逐渐变得浑浊不堪,再然后又瞬间变得炯炯有神,如神灵附体,整个人从内而外气势迥异,再不是那个满身穷酸气的寒士,更像是一位微服私访的……帝王。他满脸笑意地伸出手,颤颤巍巍举起那只茶碗,喝完最后一口茶汤,站起身,掏出一大把铜钱丢在桌上,大步离开。一开始他的脚步还有些摇晃不稳,喝个茶跟喝了美酒佳酿似的,眼神也有些醺醺然。但是走着走着,他的脚步就越来越沉稳,最后从官道岔入油菜花盛开的农田,见四下无人,一抖肩膀,包袱绳结自行打开从身上脱落,悬停在空中。从包袱之中飘出一件绣工精致的绝美道袍,果真是粉色!柳赤诚身上的外衫也自己解开褪去,跟那件粉色道袍恰好换了个位置,乖乖躺入包袱之中。 除了不合世俗规矩的华美道袍,包袱中还有一支金色簪子缓缓飘向书生头顶,自己别在发髻上。然后包袱一闪而逝,显然是没入了方寸物中。当然,也有可能是咫尺物,甚至可能是传说中被誉为“妙小洞天”的方丈物。 柳赤诚摊开双手,仰起头望向天空,笑容陶醉,粉色道袍竟然给人一种活物的雀跃之感,哗啦一下骤然铺开,来到书生身后,如有婢女服侍,根本无须书生动手,道袍就那么穿在了他身上。 本就相貌英俊的柳赤诚穿上这件道袍之后,更加玉树临风。他大步前行,脚步凌空,逍遥御风,步步登天,直入云霄,大声吟唱道:“冢中一千年,世上也千年。” 脚下的大地之上,开满了异乡黄花。 郡守府,刘太守的老幕僚拉着刘高华走到官邸后门,刘高华看到一辆马车早已准备就绪,像是要出远门。老幕僚伸出手掌,笑眯眯道:“公子,请上车。” 有个女子掀开帘子,梨花带雨的模样,见是弟弟刘高华后,略微心安,放下帘子,背靠车壁,思念起了那个柳郎。 刘高华一头雾水:“宋叔叔,这是要做什么?” 老幕僚一板一眼道:“郡守大人要我护送你们出城。” 刘高华急眼了:“这个时候出城做什么?难道胭脂郡真要大难临头?宋叔叔,越是这样,我越不能离开这里啊,爹出了事情怎么办?” 老幕僚笑道:“真要出了事情,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还能怎么办?” 刘高华哑口无言。 老幕僚催促道:“公子,走吧,大小姐还等着呢。” 刘高华摇头道:“我反正不走!要走让我姐一个人走……”他话没说完,就猛然往后门跑去,但是眼前一花,竟然发现老幕僚不知何时已经挡在了门口。 等刘高华停下脚步,老幕僚笑了,像一只老狐狸,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你宋叔叔好歹混过江湖,会一点花拳绣腿,你是自己上马车呢,还是被我一拳打晕扛上马车?说实话,宋叔叔也一把老骨头了,背着个人跑来跑去,你忍心?” 刘高华硬着脖子:“打晕我吧!” 老幕僚叹了口气:“你爹晓得你的臭脾气,本来有话要我转告你,我之前怕伤了你们父子感情就故意藏起来不提,现在你这副德行,我就只好实话实说了。你爹让我告诉你:‘刘高华,你这二十来年就没做过一件让老子舒心的事,就别留在府上碍眼碍事了行不行?!’” 刘高华红着眼睛,嘴唇颤抖,沉默片刻,有气无力道:“我妹妹呢?” 老幕僚摇头道:“暂时顾不上了,你和大小姐先走便是,我已经让人去找她了。” 刘高华又要犯倔,老幕僚也急了,一跺脚,没好气道:“我的刘大公子,真不是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婆婆妈妈,成甚大事!” 刘高华委屈道:“爹娘不管,妹妹也不管,我这种没心没肺的王八蛋能成大事才怪了!” 老幕僚给这句话噎得不行,气呼呼道:“走走走,赶紧走。” 刘高华有些茫然失措,总觉得自己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 老幕僚叹气道:“走吧,你留在这里只会添乱,害得你爹娘白白担心。” 刘高华惨然一笑:“那就走吧。” 老幕僚点点头,等到刘高华坐入车厢,他驾驶马车缓缓驶出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的街道,一路去往城南。路上左右张望着郡城景象,大多数街道还是繁华依旧,游人如织,店铺林立,热闹非凡,全然不知危机已经笼罩整座城池,生死一线间。 按照马将军的说法,妖魔如此大张旗鼓,一定是有备而来,若是最坏的情况,那可就不是死几百人了,历史上彩衣国许多场朝廷定义为瘟疫的灾难,祸害百姓数万,其中就有魔道巨擘的邪法大阵,或是一些污秽法宝失去控制。死于这类事故中的老百姓,往往尸骨都任其曝晒,而不敢收殓下葬,当年殃及胭脂郡在内的那场瘟疫便是如此,才有了那处方圆数百里的大型乱葬岗。 天真要塌下,懵懂无知的老百姓谁跑得了?除非是有高个子顶住,顶不住,就只能等死了。老幕僚心中有些感慨,这次郡守府和刘太守的所作所为,让他刮目相看。 刘太守花钱请崇妙道人飞剑传信,不假;灵犀派一定会派人救援,不假;彩鸾可以载人御风快速南下,还是不假。但是怎么一个快,他撒了谎。彩鸾独自飞行确实能够在明日正午到达胭脂郡上空,可若是载二三人,恐怕晚上都未必能临近胭脂郡北境。 刘太守为何撒谎?因为作为一郡之首,他需要有人在危难之际站出来。如果能够撑到明日正午,那么所有抛头露面与妖魔结下私仇的人其实就已经没了退路,只能跟着郡城共存亡;若是潜伏城内的大妖魔头一直按兵不动,等到明日正午还不作乱也没事,到时候刘太守一样有法子逼着对方现身;如果胭脂郡主动宣战,妖魔还能耐着性子熬到后天,更不打紧,那会儿郡城已是八方增援的大好形势,尤其是灵犀派仙师真的即将到来。所以说啊,读书人走投无路的时候,发起狠来,一肚子坏水能淹死人。 这也是老幕僚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谋主,他非但没有失望,反而觉得值得痛饮一番,只可惜机会恐怕不大了。 把刘高华骗到后门之前,老幕僚跟刘太守有过一番肺腑之言。刘太守坦言若是胭脂郡城这场劫难死个一两百人就落幕,他肯定能跑就跑。可若是要死很多很多无辜百姓,他就不跑了。当时一身官服的读书人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说那里不得劲儿。还说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跟它们可谓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了,若是这次苟活人世,怕是以后就没脸面去翻书了,见不得那些老朋友。 “我若是这辈子不再看书,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一辈子从未经历过战事和硝烟的胭脂郡父母官说着那些真诚言语的时候,其实牙齿打战,脸色发白,两腿打摆子,怎么掩饰都掩饰不住,让老幕僚看了个一清二楚。 以这种胆小鬼姿态说着豪言壮语,貌似挺滑稽的,但是老幕僚笑不出来,也不觉得可笑。有些当了官的读书人,跟那些自认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的酸儒穷秀才,的确不太一样。 充当车夫的老幕僚收回思绪,加快马蹄出城。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偷偷收的那个顽劣徒弟也不知道上哪边疯玩去了,怎么找都找不到,只求千万别闯祸。这次胭脂郡大难,绝不是她可以捣糨糊的。 老幕僚摇了摇头,无奈道:“江湖水浑,山上风大,哪里都不好混啊,讨口安生饭吃,就这么难吗?” 第50章 尘埃落定 胭脂郡城北有家米铺,开了二十来年,铺子主人是个高高瘦瘦的老人,终年沉默寡言。店里的伙计也不太爱说笑,不过经常去城隍阁烧香,这让街坊邻居们多出一些好感。加上米铺子卖的米和山珍杂货物美价廉,所以生意还不错。 今天米铺来了两个外乡人——一对看着憨厚本分的中年夫妇。铺子因此早早关门歇业,一个米铺去年冬末新招收的少年伙计对顾客解释说是米掌柜来了远房亲戚,也没谁觉得奇怪。这么多年没串门的亲戚,见面之后多聊聊才正常。 铺子关门后,铺子主人和夫妇二人坐在桌旁,一桌子丰盛饭菜香气扑鼻,三个店伙计远远凑在一起嗑瓜子,显然是没资格落座。 远道而来的男人伸手直接抓起一只油腻鸡腿狂啃起来,一手持酒壶,仰头灌酒的时候能溅出一半。妇人微微歪过头,两根手指拈住下巴处的肌肤,轻巧一撕,竟然撕下了一张纤薄面皮。她将面皮重重甩在桌上,这才背靠椅子,重重呼出一口气:“这狗屁玩意儿戴着真是遭罪,呼吸都不顺畅了,竟然还要三十文雪花钱……” 远处三个店伙计倒抽一口冷气。撕掉伪装面皮的妇人,长得真是丑!而后他们相视一笑,觉得那张面皮妇人买得实在太划算了。 妇人说着又伸出另外一只手撕下第二张面皮往桌上一甩,三人顿时愕然,咽了咽口水:这老娘儿们长得贼好看啊。三人开始不约而同祈求莫要有第三张面皮了,于是当妇人再次抬起手臂时,三人心中默默哀号:得嘞,其实还是个丑八怪。不料姿容妖艳的妇人抛了个媚眼给他们,娇滴滴道:“没啦,姐姐就长这样,美不美?” 铺子主人没好气道:“赶紧说正事。” 男人扬了扬下巴,示意妇人说事儿,他忙着喝酒吃肉。 妇人拿出一面小镜子,对镜整理鬓角青丝,懒洋洋道:“米老魔,我们这趟来是为了跟你分赃。” 米老魔夹了一筷子冬腌菜,嚼在嘴里脆生生的,皱眉道:“赃物还没到手就想着分赃,你们夫妻两个是不是脑子有坑?” 妇人微微放低镜子,媚笑道:“你与琉璃仙翁关系莫逆,是百余年的老朋友了,我们夫妻当然清楚。只是大船将沉,米老魔,你总不能陪着他一起溺水而亡吧?” 米老魔停下筷子:“怎么说?” “真美,不愧是要价八十文雪花钱的上等货,就是胆子太小了,我开价两百文雪花钱都不敢帮我制造一张与贺小凉有七八分相似的面皮。”妇人放下镜子后,又撕下一张面皮,露出满脸雀斑的老态容颜。 男人满嘴流油,笑嘻嘻道:“就是就是,若是能像贺小凉或是苏稼七八分,莫说是两百文雪花钱,五百文我都愿意出!” 妇人白了他一眼,继续说正事:“一个姓傅的神诰宗小剑仙也加入了灵犀派的南下队伍,她年纪不大,架子倒比天还大,灵犀派的两位老祖可都把她当菩萨供起来。” 米老魔放下筷子,脸色沉重:“当真?” 妇人点头道:“若非如此,我们夫妻便是想要提前拆伙,能有什么好处?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我们可不做。做买卖太不讲究,生意肯定做不长久。” 米老魔问了一个关键问题:“你们怎么知道神诰宗的人参与其中?灵犀派有你们安插的间谍,而且辈分还不低?” 妇人反问道:“这很奇怪吗?” 米老魔冷笑一声,皮笑肉不笑道:“原来做生意都做到山上去了,佩服佩服。” 男人将鸡腿骨头甩在地上,大大咧咧插嘴道:“做到山顶去那才厉害吧?我们这点小打小闹算个屁。” 妇人直截了当道:“米老魔,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你给句准话,要是铁了心跟琉璃仙翁绑在一起,我们夫妇二话不说,吃完饭就走,灵犀派那单子也够我们大赚一笔了。要是你愿意跟我们一条心,那就好好合计合计,做掉琉璃仙翁之后,提前开启阵法,趁乱夺了那件法宝就跑。” 见米老魔有些犹豫,男人抹了一把嘴道:“宰了琉璃仙翁,不但他的琉璃盏归你,其他家当,你能找到多少都算你的,但是那方印章必须归我们。” 米老魔沉吟片刻:“稍等。” 他转头望向那个年纪最小的弟子:“丢铜钱,算一卦吉凶。” 少年眉眼俊秀,唇红齿白,笑容灿烂,掏出一把铜钱攥在手心,蹲在地上,抬起头问道:“老米,有好处不?” 米老魔淡然道:“每天晚上不用穿那些妇人衣衫了。” 其余两名弟子脸色如常,相视一笑。少年微微脸红,娇柔扭捏道:“这算什么好处。老米你换一个呗?” 米老魔想了想:“分你一成好处。” 少年问道:“得了好处,弟子还有命花不?” 米老魔冷冷瞥了一眼两个入门已久的弟子,对少年点头道:“有。” 少年笑容妩媚,咬破手指,在铜钱上一一抹上血迹,最终一把撒下,端详片刻,抬头惊喜道:“大吉!” 米老魔如释重负,望向夫妇二人:“我让弟子提前开启阵法,咱们三人一起对付琉璃仙翁,速战速决,如何?” 妇人视线从秀美少年脸上缓缓收回,心情大好:“可以呀。” 男人突然阴恻恻问道:“米老魔,你跟琉璃仙翁百年交情,真忍心下手?” 米老魔夹了一筷子菜:“给你一只仙人遗物琉璃盏,让你宰了你媳妇,你做不做?” 男人悻悻然,妇人倒是半点不伤心,又掏出铜镜左看右看:“我若是在这个没良心的家伙眼中能值一只琉璃盏,这辈子就算活得不亏喽。” 城隍殿外,少女战战兢兢站在第一座大殿后门,甚至不敢站在财神殿和太岁殿之间的小广场上,因为前方那座城隍殿内打得天翻地覆了。她心目中的神仙老爷先是被入魔的城隍爷沈温一脚踩中后背,然后瞧着年轻的神仙老爷更是厉害,一瞬间硬生生挺直了腰杆,迫使城隍爷后退两步。之后那尊大名鼎鼎的彩衣国金城隍爆发出惊人的战力,在宽敞的大殿内疾步如飞,追着神仙老爷四处乱窜。其间一式二十一拳,还是那打破术法禁制的奇怪拳架,明明已经打得堕入魔道的金城隍一身金粉化作碎屑飘散于大殿,身上出现了无数道裂缝,渗出丝丝缕缕的黑烟,但是金城隍大喝一声,结了一个少女认不得的古怪手印,不但金粉悉数重新汇聚在神像表面,就连那些碎裂缝隙都瞬间合拢复原。三丈高度,每一拳都砸得墙壁凹陷,每一脚踩踏都跺得地砖粉碎,简直就是一尊坐镇天庭的威严神灵,正在人间降妖除魔。 银铃少女满心忧虑:如此无敌之姿的金城隍,真能被人打败吗?她也有些疑惑不解:为何老神仙不祭出那两张金色符箓,甚至连飞剑都不愿使出,反而只是跟城隍爷近身肉搏?这都已经换了多种拳法,好几次她亲眼看到老神仙从城隍殿一头给打飞到另一头,后边城隍爷干脆就拆了一根大殿栋梁当手中武器,肆意横扫劈砸。 真是神仙打架,地动山摇。少女看得惊心动魄,手心满是汗水,默默念叨着加油。 老神仙虽然暂时处于下风,可也打得英姿勃勃。比如他双臂格挡在头顶,硬抗下一根大梁的当头砸下。梁柱轰然折断,他的双膝则当场没入地下。少女赶紧闭起一只眼侧过头不忍再看,心想这一定很疼吧。 又有一次,他被一脚踹出大殿,整个人在广场上翻滚了十数圈。金城隍就站在大殿门槛后,满脸冷笑,朝老神仙勾了勾手指,老神仙起身后又冲入大殿。 不到一炷香工夫,城隍殿就被城隍爷沈温给拆了。五六根大梁一拆,历经数百年风风雨雨的大殿就彻底倒塌,尘土遮天。金城隍拔出最后一根红漆大梁,左手边的墙壁不似右边高墙破碎不堪,而是一整面墙向外倒去。 陈平安就站在墙上,双袖早已稀烂,转头轻轻吐出一口血水。他将这尊金城隍当作了第二个马苦玄,通过大战,磨砺自己的体魄神魂。 只靠一双拳头,应该是打不过了。似乎那尊神像在这座城隍殿不管如何捶打重创,都可以很快恢复到巅峰状态,这太不讲道理了。 陈平安眼角余光扫了扫废墟,回想一下金城隍从头到尾的站立位置,心中了然。 各方圣人有地界一说,例如齐先生和阮师傅置身于骊珠洞天,只要儒家圣人在学宫书院、兵家圣人在古战场遗址等等,与人厮杀交手,就都会拥有天时地利。想必这位胭脂郡城隍爷在这里,也符合这点。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继续前冲,先勾引这位城隍爷离开这座城隍殿试试看,如果可行的话,能够诱骗他离开整个城隍阁地域是最好。 但是世事不如人愿,金城隍虽然入魔,灵智混沌,但是凭借本能,死活不愿离开已经沦为废墟的城隍殿旧有地盘,哪怕陈平安两次不惜以受伤作为诱饵摔出城隍殿外,金城隍最多也只是以一截截梁柱作为武器,疯狂砸向陈平安而已。陈平安不愿继续在这里耗费时间,还是得尽快去郡守府揭发那个装神弄鬼的主谋。 这场大战真正的酣畅淋漓在这一刻才彻底展现出来。陈平安出拳不断,与此同时,养剑葫里的初一、十五也都已向金城隍飞掠而去,配合陈平安的出拳间隙,萦绕在神像周围,看得银铃少女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最终陈平安祭出一张金色材质的宝塔镇妖符,以它彻底暗淡无光的代价才将金城隍镇压其中。神像金身寸裂,最后只剩下十数枚碎片以及那只青色小木盒。 陈平安默默收起那些东西,摸了一把脸上的血污,来到少女身边,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怔怔出声:“刘高馨!” 陈平安道:“高兴?” 刘高馨有些脸红,解释道:“高处的高,温馨的馨。不是高兴的兴。” 爹娘取这个名字,寓意是她的将来能够一枝独秀,且在最高处犹有馨香。 刘高馨容颜姣好,心境纯然,不愿在这件事情上纠缠。眼前这位神仙老爷与入魔的金城隍大战完毕,正需要调养气机。 陈平安本来想说这名字取得真好,雅俗共赏,与自己的名字很像,结果不是“高兴”,只好把话咽回肚子,突然又有些犯嘀咕,疑惑道:“你该不会是刘高华的妹妹吧?” 刘高馨眼前一亮:“怎么,神仙老爷也认识我哥?” 陈平安笑道:“刚认识没多久。正好,我要去趟郡守府告诉你爹,那个老神仙才是罪魁祸首。” 他说完就掠向高墙,刘高馨忙不迭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飞檐走壁。 刘高馨虽然也曾淬炼体魄,但到底远远不如陈平安,很快就气喘吁吁,陈平安便在一处屋顶翘檐停下让她休息片刻。 刘高馨小心翼翼道:“老剑仙,你怎么不御剑飞行啊,可以带我一起御风凌空去往我家,会更快一些的。” 胡乱称呼剑仙也就罢了,还“老”剑仙?陈平安哭笑不得,干脆不理睬她,等少女呼吸恢复平稳,又开始率先在郡城一座座屋脊之上埋头狂奔。 刘高馨心想这位剑仙老神仙真是不走寻常路,而且脾气还老好了!她之前借着说话的机会偷偷看了他几次,模样还挺俊俏哩,真不显老! “大事不好!”城楼之上,俯瞰郡城、掌控全局的的老神仙、米老魔口中的琉璃仙翁惊呼出声,转头对满脸惊疑的马将军解释道,“城隍殿那边出了大问题,看样子,竟是有大妖魔头凶性大发,直接坏了城隍爷的不朽金身。我必须亲自去看一眼才能放心,金城隍牵涉胭脂郡的气数,若是金身彻底崩坏,哪怕这回渡过劫难,胭脂郡仍是元气大伤!”他望向城隍阁方向,忧心忡忡,喟叹一声,“罢了!便是龙潭虎穴,今日也要闯一闯了!说不得要拼了一身道行,试试看能否将重伤的城隍爷救出来。不承想此次作祟的妖魔如此势大,原本以为只是以阵法牵制城隍爷,哪里想得到是要灭绝一城的狠辣手段。马将军,没办法,城东门暂时就只能交由你一人看顾了。” 马将军沉声道:“需不需要派遣十数名精锐武卒助黄老一臂之力?郡守府内还有数十支特殊箭矢,最能诛杀妖魔。” 琉璃仙翁摆摆手道:“来不及了,而且意义也不大。” 马将军到底是沙场悍将出身,没有拖泥带水,抱拳道:“预祝黄老旗开得胜!” “那就借马将军吉言!”琉璃仙翁抱拳还礼,微微一笑,身形如飞鸟掠下城头,落在数十丈外的一处屋脊上,飘然起身,再次向前飞去。十数次飘逸潇洒的起起落落,最终身形小如米粒,落在尘沙渐歇的城隍阁高墙外的大殿广场上,大袖一挥,飘荡出一大摞黄纸符箓,在空中便烟雾滚滚,眨眼之间就有十数名持剑的白衣少女冲出烟雾,身形曼妙地扑向那座供奉有彩衣国开国元勋的第一层大殿,又飞快掠入财神殿、太岁殿之间的小广场。其中一名少女嘴唇微动,像是轻轻呼唤着谁,却并无回应。 琉璃仙翁环顾四周,皱眉道:“不用喊了,你们彩衣姐姐早已被打回原形,就连我都感知不到她的残余魂魄,出手之人道行很高啊。”他抬起手臂猛然一招手,隐藏在古柏高枝树荫间的那把猩红长剑瞬间被他握在手中。他低头嗅了嗅剑身,稍稍放心。并无丝毫魔气遗留,这就好,不是米老魔发现了蛛丝马迹,抢先夺走了那枚精铁官印。 随手将长剑抛给一名嘴角有痣的白衣少女,琉璃仙翁缓缓向前。虽然目前形势的走向没有到最糟糕的境地,可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城隍殿已毁,金城隍沈温已经变成一地泥土,两尊文武属官神像也是一样的下场,精铁官印不知所终。 难道是重重幕后的那位大人物对这枚“城隍显佑伯”印也有兴趣,所以瞒过自己,让人捷足先登?琉璃仙翁不禁作此想,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至于,应该不至于,对那位真真正正站在东宝瓶洲之巅的老神仙而言,这类法宝,远远不值得他为此背信弃义,巧取豪夺。那个人所图谋的,太大太大了,是一场包括彩衣国、古榆国在内的五国大混战,是东宝瓶洲中部版图的擂鼓声声,硝烟四起。 琉璃仙翁沉着脸走入城隍殿废墟,来到一堵整面倒塌在地的墙壁旁边。虽然墙体维持完整,没有出现太大的裂缝,但是细微的破损极多。他仔细打量每个细节,壁画之上所绘的九九八十一个飞天美人,当下只剩下三十多个品相较好的。他一跺脚,大为痛惜道:“暴殄天物啊!”确定四周无人后,仍是让那些持剑的白衣少女去往各处墙头盯着,他则蹲下身来,左手掏出一只流云溢彩的精美小盏,嘴中默念,壁画上的各色美人开始缓缓流动,一个个飘荡着离开墙壁,纷纷涌入琉璃小盏内。三十个容貌、服饰品相最好的最先进入小盏,之后是十数个面容完整、四肢衣衫损坏的,最后壁上只留下面容身段俱毁的女子,似有一阵阵细微呜咽声,如溪涧清泉流淌过石。琉璃仙翁还不愿就此罢休,连整幅彩绘壁画的底子都给抽出来收入小盏,那些好似丢失庭院住处的残破女子越发凄婉哀怨,在空落落的墙壁上如泣如诉。 琉璃仙翁收起小盏,起身后俯视着墙壁上零零散散的残余女子,又摇了摇头,心痛不已,抬起大袖,一掌重重拍下,那堵墙壁瞬间化作齑粉。 米铺再次开门,但不是重新做生意。三个店伙计各自去往郡城一处,尤其是那个俊秀少年,跑出去的时候满脸喜气。米老魔则带着夫妇二人走在一条僻静巷弄里,妇人问道:“城隍阁的金城隍已经沦为你米老魔的傀儡,哪怕修为有些下降,怎么可能突然就金身炸裂?小小一座胭脂郡,难道还藏有中五境的高人?” 米老魔心情不佳。杀手锏和护身符就这么莫名其妙没了,换作谁都没好心情。他想了想,摊开手心,还是打算冒险尝试一下掌观山河的神通。 这等上乘术法,一直被屈指可数的正道仙家所珍藏,秘不示人,米老魔也是机缘巧合得到一本残缺的外道秘籍,才学了点皮毛。由于残缺秘籍少了半数运气口诀,每次使用起来都要耗费他一滴心头血,代价极大。而且遥遥偷窥之地若是有境界相当的练气士在场,很容易就会察觉,极有可能循着蛛丝马迹一路杀至。于是好好一门无上神通,就因为残缺不全,变得无比鸡肋。 山上的仙家门阀之所以根深蒂固,很大程度上就在于他们拥有代代相传的秘诀心法,没有任何后遗症,通过一代代祖师爷的不断完善,趋于圆满,根本不需要子孙后代和得意高徒自己摸索。传闻一些最上乘的宗门秘法,甚至能够让修习之人有望跻身上五境,而次一等的旁门左道也能够帮助跻身中五境的阳光大道。反观世间有多少野修散修因此走火入魔?不计其数! 米老魔手心渗出一滴猩红浓郁的鲜血,突然砰然炸裂,血雾弥漫。他的掌心也很快出现了一幅景象,正是那座城隍阁。老人眯眼望去,看到了琉璃仙翁和白衣侍女们的身影,微微晃了晃掌心,原本囊括整座城隍阁的景象很快变得只剩下一座城隍殿废墟,因此琉璃仙翁蹲在地上的身姿更加清晰。 米老魔呵呵笑道:“天助我也!陈老儿耐不住性子,亲自来此查看,他这是自投罗网了!” 妇人眼神发亮,死死盯住图像中琉璃仙翁手上的琉璃小盏:“那就是琉璃盏?” 米老魔骤然握紧拳头,手心那团血雾重新回到体内,转头冷笑:“怎么,要跟我抢?” 妇人眼波流转,媚笑道:“奴家哪敢呀。” 米老魔不理会这妖妇的装模作样,心中快速权衡利弊:陈老儿此次所求,一开始就是那幅金城隍眼皮子底下的壁画,他嘴上说是贪图那幅壁画的精气神,经过数百年香火熏陶,蕴养出了真正有仙气的美人儿,而且在乱葬岗收集到女子魂魄后,还可以将壁画作为她们新的栖身之所,一举两得,说不定能多养出几个女鬼阴物。 米老魔此时才恍然大悟,说不定……那枚来自龙虎山天师府的印章根本就不在郡守府或是赵府,而就在那城隍阁!而他这个老朋友一开始就想着独吞所有好处,根本就没想过要将他们师徒苦苦谋划多年的印章留下来。 好一个琉璃仙翁陈老儿!老伙计,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胭脂郡城上方原本晴空万里的天色缓缓变得阴暗起来,黑云压城,让人胸闷不已。一辆马车安然驶出城南大门,老幕僚一手持马缰绳,一手从身边拿起早早准备好的一壶好酒,刚要喝,就看到不远处的官道路边,有个穷书生在那里使劲招手,大声嚷嚷:“老宋老宋,我是你家大小姐的朋友,她在马车上吗?” 老幕僚心一紧:难道妖魔早就盯上了郡守府,决意要斩草除根,连公子和大小姐都不放过? 刘大小姐赶紧弯腰掀开车帘子,欢快道:“宋叔,是我朋友,他叫柳赤诚,是白山国的游学士子。” 又有一颗脑袋探出来,疑惑问道:“柳赤诚,你不是早就出城了吗,怎么才走到这里?路上又调戏哪家姑娘小姐啦?” 老幕僚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了马车。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能静观其变了。 听到刘高华这个未来小舅子的调侃,柳赤诚翻了个白眼,屁颠屁颠往前小跑。虽然不知道为何老妖怪要突然从天空降落,还把身体暂时还给了自己,但柳赤诚也懒得管这些了,反正老家伙跟自己保证,只要说服这辆马车掉头回城,他就可以只用一根手指头解决掉所有麻烦。不过这会儿柳赤诚身上还穿着那件粉色道袍,但是老家伙说十境以下的练气士,包括狗屁金丹神仙在内,全都没办法看出他施展的精妙障眼法。 柳赤诚站在马车旁,气喘吁吁问道:“咋的,你们也要跑路啊?刘高华,你这个不孝子,忍心把你爹娘丢在水深火热之中?城内那么多兴风作浪的妖魔,你身为郡守之子就该身先士卒啊,至少也该振臂高呼,守住郡守府大门,誓死不退才对。我这不走出城门很远了,还是觉得不能就这么离开。你想一想,哪怕是我这么一个外乡人都会觉得大义当前,我辈读书人就该慷慨赴死……” 老幕僚气得牙痒痒,恨不得一巴掌朝这个穷书生脸上扇过去。 刘高华一脸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柳赤诚,而他姐已经眼神迷离,泪眼朦胧了,双手交错捧在心口,觉得柳郎这么做肯定是为了见她一面。 刘高华翻着白眼道:“要回你自己回,我要跟我姐避难去了。” 柳赤诚心里犯嘀咕:老头儿,咋办,这个小舅子没啥英雄气概,我这是对牛弹琴哪。 突然之间,柳赤诚发现自己管不住自己的腿了,一脚“轻轻”踩在官道之上。 轰然一声巨响,整条官道之上扬起阵阵尘土,从城头那边看来,就像是凭空出现一条长达数里的黄色蛟龙。 柳赤诚咽了咽口水,咳嗽一声,双手负后,尽量让自己多一些高人风范:“实不相瞒,我柳赤诚,就是深藏不露的金丹境神仙!” 老幕僚骇然失色,一时间怔怔无言。恐怕只有彩衣国最最顶尖的江湖大宗师,例如那位隐居世外的老剑神才能有这一脚之威吧?难道眼前这个不着调的穷书生真是游戏人间的山上神仙? 柳赤诚尝试着一踮脚尖,想着直接飞到马车上,但是身体纹丝不动,只好自己灰溜溜地爬上马车。挤入车厢后,在面面相觑的姐弟之间盘腿而坐,转头望向那个激动万分的女子,微笑道:“刘姑娘,心诚则灵,对吧?” 陈平安和刘高馨来到郡守府附近的一座屋脊上,刘高馨正要开口问话,陈平安指了指府邸墙头和高楼,刘高馨顺着方向望去,心头一凛。那里有一张张墨家特制的强弓,箭尖齐齐朝向他们两人,十数名挽弓力士一律披挂彩衣国军方制式甲胄。 刘高馨皱眉道:“好像是马将军留在府上的亲军,他们未必认得我,不然我大喊几声?只要我露面解释一番就行,怕就怕官场上一番问询,要花费不少时间。”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色,稍有犹豫:“分头行动,你不用着急冲进去,被拦下后不妨先跟他们解释,但我必须马上找到朋友们。” 刘高馨也是雷厉风行的性子,点头道:“好!就听老神仙的!”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一跃而起。一支箭矢迅猛而至,他的身形骤然拔高,踩在箭矢上,轻轻一点,直冲郡守府。 刘高馨高声喊道:“我是刘太守之女,他是来助阵的盟友,恳请诸位放下弓箭!” 陈平安身形落在官邸正厅大门口,头也不转,侧身横移两步,伸手握住一支从背后激射而至的箭矢。箭身篆刻有古朴云纹,且凿有三道细微凹槽,其间光彩流动。 陈平安随手一丢,将箭矢钉入地面,沉声道:“徐大侠、张山峰,你们在不在大堂?那晚在湖心高台显露神通的老者是这次城隍阁遭难的幕后主使!” 徐远霞率先飞身而出,披甲武将和张山峰紧随其后。 一尊丈余高的黄铜力士大踏步轰然冲来,二话不说对着陈平安就是一拳砸下,陈平安只得伸出手掌挡住那只拳头。崇妙道人精心画符打造而成的这尊黄铜力士实力不俗,虽然品相不高,但是战力足以媲美二境巅峰的纯粹武夫,可被陈平安五指挡住拳头后,身躯关节处剧烈颤动,发出阵阵嘶鸣声,却始终无法前进分毫。 刘太守也快步跑出大门,仰头望去,见着了那个站在墙头上的银铃少女,立即高呼道:“是我女儿,是我女儿刘高馨,诸位猛士莫要误伤了她!” 徐远霞也跟旁人赶紧解释道:“是我们朋友,名叫陈平安,之前去调查城隍阁的虚实了。” 披甲武将点了点头,抬起手臂做了一个军中手势,潜伏在各处的弓箭手没有立即收起手中一架架强弓,只是箭头往下一压,紧绷如满月的弧度同时缩回新月形状。所有人的动作都整齐划一,连弦的弧度变化几乎都不差丝毫。 游历过许多国家的徐远霞心细如发,在见到这一幕后,顿时大为叹服:不承想彩衣国这般书卷气弥漫的地方,还有这么一支训练有素的虎狼之师。那位如今负责坐镇城东门的马将军,必然是一位治军有方的大才。 崇妙道人掐诀召回那尊出师不利的黄铜力士,脸色不太好看,冷笑道:“黄老神仙是主谋?哈哈哈,你这红口白牙的少年郎,我倒觉得你才是想要浑水摸鱼的歹人!” 他又转头对刘太守和武将说道:“若道法通天的黄老神仙是那居心叵测的主谋,那我等还在这里谋划什么?干脆等死好了。再说了,黄老是幕后凶手的话,何必脱裤子放屁,主动为我们示警?” 刘太守沉吟道:“道理是说不通。” 武将倒是为陈平安说了一句公道话:“邪魔外道最擅长兵行险着,不可以常理揣度。我们目前最好谁都不要轻信,不妨先听这少年怎么说。” 刘高馨跳下墙头,一路飞奔而来,身法充满灵气,尤其是银质铃铛叮叮咚咚,身边荡漾出阵阵金色涟漪,分明是修行中人的模样。 刘太守顾不得深思为何小女儿变成了飞来飞去的神仙,等到她来到身边,立即着急道:“有没有哪里受伤?你这个臭丫头,现在郡城这么乱,瞎跑什么?胡闹!” 刘高馨指了指陈平安:“老神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因为先前赶路的时候,一手飞剑术惊天动地的老神仙专门告诉她不要多说城隍阁的那场战事,他目前还不愿意泄露身份,以免郡守府也有作祟妖魔的内应,早早起了戒心。 她连忙改口:“我和陈少侠在城隍阁遭遇了一个祸害郡城的枯骨女鬼,正是那晚湖心高台率先露面的彩衣美人。我和陈少侠好不容易将其制伏,不料城隍爷和两尊文武属官神像都入魔了,七窍之内黑烟翻涌,就要将我们打杀。所幸有位会飞剑的老神仙从天而降救下了我们,只是老神仙也身受重伤,要我们先来报信,那个姓黄的家伙与同伙处心积虑图谋一件法宝,要我捎话给爹,叫咱们绝对不要引狼入室!老神仙还说等他调养好气海和本命飞剑,一定会再度出手,帮助我们斩妖除魔!” 陈平安神色自若,在心中称赞少女的灵机应变。 众人一起快步返回正厅,不等落座,就有一身血污的披甲锐士进入,说是郡城之内多处出现如同陷入魔障的百姓开始疯狂杀人,无论是亲朋好友还是街坊邻居都不能幸免。这些百姓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眼眶渗出鲜血,而且身形颇为矫健,极为棘手,已经有许多官府兵丁和捕快受伤。不但如此,郡城有数处地方几乎同时出现了猩红光芒,方圆十数丈内草木枯黄,游鱼翻起白肚。 正厅内气氛凝重,刘太守强自镇定,开始排兵布阵。除了派人火速前往城东门通知马将军小心那个黄老神仙之外,郡守府内所有胥吏都要离开官邸,通知城内百姓马上返回家中,暂时不得出门,否则,一经发现,以犯夜禁律从重处置。厅内众人则两人组成一队,联手去往各处古怪之地,以防不测。只要发现魔障百姓或是妖魔阴物,可斩立决。 徐远霞和张山峰一路,崇妙道人和披甲武将一路。在刘高馨的竭力要求下,她追随陈平安。刘太守再大公无私,哪里放心自己宝贝闺女去涉险,好在那位江湖武人义士主动请缨,协助陈平安去往赵府门口,刘太守这才千叮咛万嘱咐,要刘高馨不许冲动,一切听从两位高人的吩咐。刘高馨当然欢天喜地,满口答应下来,刘太守怕她不上心,又拉住她叮嘱一番,少女便有些不耐烦了。突然,身边那位不显老的“老剑仙”提了一嘴:“刘姑娘,不要让太守大人担心。” 刘高馨愣了一下,转头望去,看到陈平安既不是生气恼火,也不是倚老卖老,就像是简简单单要她把当下这件事情做得更好一些。刘高馨虽然不明就里,还是耐着性子跟父亲告别,保证自己不会意气用事。刘太守这才略微放心,最后向陈平安和那位姓窦的武人抱拳致谢,诚恳道:“小女就有劳两位侠士多加照顾了。” 陈平安和窦武人还礼。 三人火速去往跟官邸只隔了两条街的赵府,窦武人抬头看了眼天色,摇了摇头,感慨道:“山上神仙也好,妖魔也罢,骨子里其实从来不把人命当回事,不该如此。”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沉默不言。 三人到了赵府门外,已经有眼眶渗血的魔障男女往外冲杀,张牙舞爪,奔跑迅捷。外边刀客和弓箭手多是郡城捕快和官邸衙役,平日最多是和小毛贼或江洋大盗打交道,哪里见识过这番场面,大多脸色雪白,弓箭也失了准头。而且那些魔障了的赵府家丁婢女哪怕身中箭矢也依然能够继续向前。弓箭手和刀客的粗劣阵形几乎是一冲即溃,只得与那些悍不畏死的魔障近身肉搏,若非陈平安三人刚好赶到,源源不断拥出的赵府人氏恐怕就要流窜各地,形成一股蝗群般的灾祸。 陈平安不知魔障是否有化解之法,更多还是以拳脚将那些赵府魔障打飞回大门附近。刘高馨铃铛大振,金花朵朵飘散四方,那些魔障只要被金花沾上,就会全身溃烂,变成一摊鲜血脓水,腥臭冲天。窦武人抽刀出鞘后,刀身绽放出刺眼的雪白光芒,每一刀下去,就直接将魔障男女老幼劈成两半。他的刀法极其不俗,分明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宗师境界,直截了当,毫不拖泥带水。但是比起徐远霞的刀法,此人出刀少了沙场粗粝气息,多了几分出神入化的气象,极有可能是一位四境武夫往上走的武道宗师。由此可见,在官邸正厅那边不显山不露水,更多还是江湖上所谓的真人不露相。 刘高馨挡住一拨赵府魔障后,发现自己周围是满地鲜血和断肢残骸,突然蹲下身呕吐起来。 赵府内红光一闪而逝,散发出浓重的阴郁气息。陈平安眼见着赵府门口暂时没有危险,脚尖一点,迅速掠过高墙,直奔红光起始之地。 循着那抹红光的蛛丝马迹,陈平安来到一处雅静庭院,其内有一栋三层高的私家藏书楼,楼外台阶上坐着一个白衣公子哥,姿态慵懒,手肘抵在椅把手上,一手托腮帮,一手捧古书,打着哈欠,斜眼看向陈平安,微笑道:“怎么这么晚才来?这位公子气宇不凡,是山上修道的仙师,还是行走江湖的宗师子弟?” 坐直身体,白衣公子哥伸出手指沾了沾口水,轻轻翻过一页书籍,顿时书页之间又有猩红光亮一闪而过。红光汇聚成一条粗绳,像一条蟒蛇在空中扭曲翻摇,在院子高墙那边略作盘桓,就要冲入府邸某地,试图依附在府内众人身上。 陈平安一拍腰间养剑葫,那条猩红蛇蟒被一斩而断。 白衣公子哥一挑眉毛:“哟呵,还是位小剑仙?了不起了不起。听说下五境的剑修杀力巨大,但是很容易体力不济,几口剑气一吐,光彩耀目,很容易就没了下文,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更厉害一些?” 他一手持书,一手哗啦啦将书页从头翻到尾。数十条粗如拇指的猩红小蛇从书楼这边冲天而起,就要往四面八方散去,但是白衣公子哥却看到那个腰挂朱红色酒葫芦的少年郎竟然还有心情摘下酒壶灌了口酒。他刚想讥笑出声,便看到天空中那些名为赤链的小红蛇刹那之间就被一抹纵横交错的白虹切割殆尽。然后他眉心一凉,蓦然瞪大眼睛,仿佛白日见鬼,死不瞑目。原来,他被飞剑从眉心刺透了头颅不说,还被渗入体魄神魂的那缕剑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搅碎了所有生机。 陈平安别好酒葫芦,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便悠悠然返回。 院墙那边,窦武人站在墙头上,看到这一幕后,朝陈平安抱拳行礼。陈平安心思一动,对他说道:“跟刘高馨说一声,我要马上去一趟土地庙,去去就回。” 他爽朗笑道:“此地已经没有大碍,小猫小狗三两只罢了,陈仙师只管放心去。” 陈平安有些无奈,本想着速战速决,不承想还是被人撞破自己飞剑杀敌的一幕。他对窦武人点点头,脚尖一点,越过墙头,按照心湖间歇泛起的涟漪“话音”,按照“那人”的指示,来到一座四下无人的土地庙。抬头一看,土地庙内有一个儒雅文士正在对他招手,面带笑意,只是身影飘摇,如最后一点灯火,稍稍风吹即熄灭。 陈平安稍作犹豫,一掠而去,站在略微明亮的门槛外。 文士先作揖行礼,起身后微笑道:“这是咱们第二次见面了。本官沈温,正是胭脂郡城的城隍爷,看着这座城池已经好几百年了。今日果,是往日因,是本官失职在先,若非你破了禁制,成功阻止了本官堕入魔道,说不定堂堂正正的彩衣国金城隍到最后还要为虎作伥,沦为祸害辖境百姓的凶手。本官要谢你。” 说到这里,他洒然笑道:“之前入魔在即而不自知,所以种种作为,都让小仙师笑话了。这次感谢,既谢你帮了本官,不至于出去伤害黎民百姓,在史书上遗臭万年,还要谢你赤子之心,之前愿意主动交还那只青色木盒。” 当初跨入城隍殿,少年交还木盒,是一善,是善事。明明身怀方寸物,递出木盒之时却不是从方寸物中取出,而是直接从袖中拿出,这意味着眼前外乡少年一开始就认定木盒是城隍殿之物。这又是一善,是善心。 陈平安仔细看着这位沈城隍,再看不出入魔的蛛丝马迹,略微松了口气。他犹豫了一下,抱拳道:“之前在城隍殿内,为求自保,不得已而为之,坏了城隍爷的金身……” 沈温摆摆手,换了一个话题,问道:“小仙师可是读书人?” 陈平安有些汗颜,摇头道:“不算读书人,如今只是会翻书做笔记,希望多认识一些字,多学一些书上的做人道理。” 沈温笑问道:“可知道金身碎片的用处?” 陈平安还是摇头,确实不知。 沈温轻声道:“那些金身碎片务必好好保管,世间享受祭祀香火的神灵,无论是山水正神还是我们这些城隍和文武两庙,皆有金身一说,先是朝廷敕封,塑造神像,然后是神灵自身温养那一点灵光神性。只不过金身也分品秩高低,与官场相似,一般都以五岳大神的金身品相最高,然后是大江水神,以及京城城隍爷之流,以此类推。那只青色木盒里头装着的,是龙虎山天师府某一代大天师亲自篆刻赐下的‘彩衣国胭脂郡城隍显佑伯印’,是一件蕴含浩荡天威的极强法器,只是需要配合五雷心法才能使用。本官虽然身为现任胭脂郡城隍爷,但是作为一方神灵,是无法使用道统雷法的。事实上,当初天师府赏赐此物,本就是象征意义更多,帮助庇护一郡风水,并不是让彩衣国练气士或是城隍爷掌印示威。若非这方小天师印无形中震慑群魔,城外那座乱葬岗在形成早期,怨气很重,早就要冲入胭脂郡城了。”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需要我帮你交给刘太守,还是交给你们彩衣国皇帝?” 沈温仔细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眸,一挥袖子,朗声笑道:“圣人教诲,天地神器,唯有德者持之!” 金城隍这句话说得分量极重,便是儒家学宫书院勘定的君子贤人恐怕都不敢自称“有德者”。读书人“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以立德为首,最为艰难,绝大多数的读书人,终其一生,只能退而求其次,甚至会一退再退。但是陈平安如今肚子里的墨水尚浅,还无法理解沈温以读书人身份而非城隍爷身份说出这句话的深层意义。对于那只一触摸到就心安的青色木盒,陈平安当然喜欢,如今晓得里头装着一件龙虎山掌印天师亲自篆刻的印章就更喜欢了。天底下谁不喜欢好东西?陈平安喜欢得很!但是喜欢是一回事,不等于就可以夺人所好,这跟陈平安出拳有多快、武道境界有多高、飞剑有几把没有关系,这其实正是儒家推崇的克己复礼,只是陈平安暂时不知道“道理”而已。 沈温笑言:“印章你拿着便是。” 看到眼前这位小仙师有点迷糊,沈温更加开心。数百年香火浸染,见多了香客们的种种祈求、索要和愚昧,也有苦难、虔诚和世事无奈,沈温从一个生前只知骨鲠报国的纯粹文臣变得越发了解世情,偶尔甚至会生出一些火气,气恼那些只知烧香求神而不自求的男女,恼火那些一肚子龌龊的富贾刁民,也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诸多事诸多人,在自己即将烟消云散之际一一浮现心头,沈温看着站在门外的外乡少年郎,百感交集,突然硬提起一口气,涣散的缥缈身影稍稍稳固几分,道:“沈温最后有个请求,做与不做,你可以自己考虑,沈温不敢强求。” 陈平安点头道:“城隍爷直说便是。” 沈温问道:“如果彩衣国将来出现英明君主,你能否帮助一二?哪怕是一点点的小忙,例如大旱或是洪涝。你距此不远,能否施展神通,帮助彩衣国百姓安然渡过天灾?一次,一次就好。” 陈平安点头道:“城隍爷放心,无论彩衣国皇帝是否贤明,我只要听说彩衣国有难,一定主动来此。但是事先说好,我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情,还望城隍爷理解。” 沈温满脸欣慰,喃喃道:“很好了,这就很好了啊。” 其实这位金城隍心中是有愧疚的,因为他在算计人心。他坚信眼前少年只要修行大道之上不出现大的纰漏,将来一定前程远大。到时候只要少年对彩衣国怀有情感,越晚出手,境界越高,对彩衣国就越有裨益。 沈温望向土地庙外的阴沉天色,心中有些苦涩:我沈温也只能为彩衣国做到这一步了……回过神,沈温笑道:“先前金身碎片一事只说了渊源和品秩,至于用处,有点类似屠龙技,用处极大,但门槛很高,换作一般人,握在手中数十上百块金身碎片恐怕也无半点意义,可如果拥有碎片之人有朋友是走神道路数,那就是货真价实的无价之宝,是天底下先天灵器中极为珍稀宝贵的一种,或者是一国之君用以赐给自家山河内的山水神祇,必然算是世间头等恩赏了。退一步说,以后到了靠近山顶的地方,卖给需要此物的识货人,比如金丹境、元婴境的大修士,大可以漫天要价,怎么出价都不过分!” 陈平安神色凝重,一一记在心里。沈温微笑道:“请伸手。” 陈平安有些茫然,伸出手。 沈温也伸出手,往自己胸口处一掏,将一件东西轻轻放在陈平安手心——竟是一颗鹅卵石大小的金色物品。 陈平安抬起头,眨了眨眼睛。沈温笑道:“古代战场遗址,无数兵家修士辛苦寻觅沙场阴魂,找的其实是英烈、战神们的英灵英魂。我沈温是读书人出身,死后被彩衣国皇帝敕封为此地城隍爷,一副金身品相尚可,比不得大王朝京城内的城隍爷,但是这颗金身文胆,不输一洲任何城隍!”这一刻的沈温像是重返弱冠之龄,寒窗苦读十数载,鲤鱼跳龙门,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意气风发,以状元之身带头走在皇宫之内,为的不是一家一姓之光宗耀祖,为的是百家姓氏俱欢颜。 沈温交出那颗金身文胆之后像是如释重负,数百年兢兢业业庇护一方风水,如今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陈平安久久没有收回手,沈温哈哈大笑,伸出一根手指,在那颗文胆之上轻轻一点,微笑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小仙师,以后多读书!” 陈平安郑重其事地收起金身文胆,连同青色木盒一起放入方寸物中。 他以读书人晚辈身份鞠躬致礼,沈温却以同辈读书人身份作揖还礼。 陈平安记起一事,一步跨入土地庙,拿出那对山水印,轻声道:“城隍爷,我叫陈平安,来自大骊龙泉郡,有位齐先生赠送给我这对印章,说是遇见了山山水水,可以在堪舆图上盖章。先前乱葬岗那边阴气很重,我便从郡守府托人拿了一幅地图往上一盖,结果山水气运好像真的颠倒了。那么现在妖魔在胭脂郡城内以邪法作祟,还有用吗?能够压制他们制造出来的妖邪之气吗?” 沈温神色肃穆,问道:“我可以拿一下吗?”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 沈温双手小心翼翼接过那对山水印,然后一手一个高高举过头顶,看了印章底部的篆文以及微微沁色的正红朱印,深吸一口气,放下手臂,问道:“那位先生有没有告诉过你,这样一对价值不可估量的无上法器存在一个缺陷,就是每钤印一次,灵气就会消散一分,直到最后灵气使用殆尽,变成最普通的一对印章?” 陈平安挠挠头,咧嘴笑道:“齐先生没跟我说过这些。” 沈温又问道:“你就不怕你这次钤印下去,灵气大损?” 陈平安摇头道:“这有什么好怕的,我又不是胡乱挥霍。先前我从一本山水游记上看到八个字,叫‘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我特别喜欢,还专门刻在了竹简上。而且我觉得这也是齐先生送我印章的初衷,如果齐先生在这里,肯定一样会这么做。” 沈温喟叹一声:“只可惜这次妖魔作祟,更多是以邪法蛊惑人心,以及传播瘟疫,这对山水章的钤印意义非凡,却对当下的险峻时局用处不大。陈平安,收好印章,我还是那句话,若是将来彩衣国有明主,你路过彩衣国的时候,可以跟那位皇帝讨要一幅京城形势图,往上边一盖,便可以至少惠泽百年。收起来吧,切记切记,好好珍藏,不要轻易拿出来让人瞧见。” 陈平安有些失落,只好重新收起印章。这一幕,看得沈温哭笑不得:哪有这么“缺心眼”的孩子,山上人是一个个生意人,都在追求一本万利,或是不计较眼前得失,却也深谋远虑,布局千万里和千百年,归根结底,还是要大赚。 沈温身影越发虚无缥缈,涣散不定,沉声道:“陈平安,此次妖魔作祟,就像你自己所说,‘力所能及’就足够了。” 陈平安点点头,摘下酒葫芦,和城隍爷一起抬头望向外边的天空。 沈温突然问道:“大骊龙泉郡?东宝瓶洲的州郡县一般都不会带个‘龙’字才对。” 陈平安笑道:“我家乡以前是那座骊珠洞天,后来破碎坠地,才改名为龙泉郡。” 沈温一怔,试探性问道:“你说的那位齐先生,可是山崖书院的齐先生,文圣最得意的弟子?” 陈平安嗯了一声,神色黯然:“就是那位齐先生。” 沈温呆呆看着来自大骊的少年郎。草鞋、酒葫芦、飞剑、印章、赤子之心,名叫陈平安。沈温有点口干舌燥:“陈平安,那你可是齐先生的嫡传弟子?” 陈平安犹豫不决,最后决定还是实话实说:“齐先生不愿收我做弟子,但是后来遇上了文圣老爷,好像齐先生是想代师收徒。不过我当时觉得自己连读书人都不是,就没答应文圣老爷做他的弟子。文圣老爷也没生气,就是喝高了,我背着他的时候,他使劲拍着我的脑袋,劝我喝酒……”陈平安笑着举起手中的酒葫芦,“所以现在我喝酒了。” 沈温只觉得五雷轰顶,还不是一顿天雷砸在脑袋上,是一波接着一波。齐静春!齐静春的小师弟!文圣老爷!文圣老爷的闭门弟子!陈平安给拒绝了,给拒绝了…… 沈温呆若木鸡,陈平安怔怔看着他,心想难不成是自己说错话了?只好偷偷喝了口酒,压压惊。 沈温蓦然大笑,捧腹大笑,差点笑出了眼泪,伸手使劲拍打少年郎的肩膀:“好好好!我们读书人的事情,别人肯定不明白!这才对,这才对!” 他收回手,双手负后,大步跨出土地庙的门槛:“痛快痛快,读书人读书人……” 他又回头一笑,伸出大拇指:“干得漂亮!” 金城隍沈温在跨出大门后,最后一点神性灵光也消磨殆尽,就那么大笑着消散在天地间,整个人的身影砰然粉碎。 陈平安有些伤感,把酒葫芦在腰间别好,对着沈温消失的地方轻声念叨:“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赵府在白衣公子哥被击杀之后便再无人陷入魔障。刘高馨虽然作呕不止,仍是不愿退回太平无事的郡守府,陪着窦武人寻找漏网之鱼。他们来到一处柴房,见大门紧闭,窦武人皱了皱眉头,一脚踹开,发现里边有个男孩,八九岁,身后就是柴火堆。 窦武人淡然道:“让开!入魔之后,便没得救了。” 男孩抿起嘴唇,使劲摇头。窦武人脸色冷漠,大步向前,按住男孩的脑袋往后一甩,男孩便撞在墙壁上。窦武人以长刀拨开两捆柴火,里边有个面黄肌瘦的女童被绳子紧紧捆绑着,一只眼眶渗血不止,另外一只眼眶却与常人无异。 女童嘴唇铁青,微微颤抖。窦武人举刀就要劈下,男孩挣扎着起身,拿起一把柴刀冲到女童身前,咬牙切齿道:“你敢杀她,我就杀了你!”竟然用字正腔圆的一洲雅言开口说话,赵府不愧是胭脂郡第一大豪门,便是府上的仆役孩童也能通晓一洲雅言。 窦武人哂笑道:“不知好歹的东西,知不知道你今天这点狗屁仁慈有可能会害死成百上千人。” 男孩身材消瘦,衣衫单薄,眼神坚毅,道:“我不管,我要保护鸾鸾!” 窦武人一脚踹飞手持柴刀的男孩,一抹刀罡迅猛劈向那个可怜的女童。 银铃响起,刀罡劈碎了飞旋而至的朵朵金色花朵。窦武人手上动作略作停留,可刀锋仍是在鸾鸾的额头处向下划出一条寸余长的血槽。 一刀被阻,窦武人没有动怒,只是转身盯着少女,问道:“刘高馨,你能救她?入魔一事,别人不知道厉害,你身为修道有成的练气士会不清楚?怎么,到了不可挽救的局面,你要亲手处决这名女童?” 刘高馨脸色雪白,嘴唇颤抖:“我不忍心。” 窦武人呵了一声:“想必是先前赵府门外那些入魔的家伙被我斩杀得太快了,刘大小姐没能瞧见他们啃咬百姓血肉的场景。” 男孩再次挣扎起身,浑身剧痛的他连刀都已经拿不稳,朝着窦武人撕心裂肺道:“王八蛋,有本事你先杀了我!” 窦武人冷笑道:“杀你算什么本事?”就要再次挥刀劈下。 刘高馨红着眼睛,转过头,不忍再看。 门外有人说道:“稍等。” 背对门口的窦武人想了想,竟是干脆收刀入鞘了,转身朝来人抱拳一笑:“既然是仙师发话,那我就不多此一举了。” 原来是重新返回赵府的陈平安。他向窦武人点头致礼,而后快步走入柴房,蹲在鸾鸾面前,发现她好像在竭力对抗体内魔障,而且哪怕眼眶渗血,痛彻心扉,仍是死死咬紧嘴唇,一声不吭。鸾鸾竭力睁开那只正常的眼眸,眼神中充满了祈求。 人若能活,谁愿死?尤其是这般大的孩子。 陈平安看着倔强的鸾鸾,动作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温声道:“不怕不怕,疼了就哭出来,没事的,没事的。” 鸾鸾仰起头,望向那个微笑着的陌生少年,哇一下就哭出了声。 有些委屈,无论大小,只有受过同样委屈的人才可以真正体会。否则旁人再好的善心善意,恐怕都无法让人真正心安。 陈平安帮她解开绳子,背转过身,蹲着转头道:“来,我背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让人救你。” 在两只冰凉小手放上肩头后,陈平安对那个手持柴刀的男孩笑道:“麻烦你用绳子把我们绑在一起,我怕万一路上有事,会照顾不到她。你动作要快,做得到吗?” “可以!”男孩丢了柴刀,胡乱抹了一把眼泪,赶紧跑到陈平安和鸾鸾身边,动作利索地把两人绑在一起。 陈平安缓缓站起身,对刘高馨和窦武人说道:“我先带小姑娘去郡守府,不能再拖延了,看看那边有没有高人能够救治。你们带上这个男孩,如果赵府还有问题,刘高馨,你可以把他安置在赵府门外吗?” 窦武人笑道:“让刘姑娘带他先出去,我一人搜寻赵府就可以。” 陈平安转头对男孩说道:“自己小心,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来告诉你,行不行?” 男孩抬起手臂擦拭眼泪,使劲点头。 陈平安背着浑身冰凉的鸾鸾掠出柴房,跃上墙头,几次蜻蜓点水一般的潇洒飘荡,很快就落到郡守府的高墙。这一次认清了陈平安的面容,潜伏其中的精锐亲军没有挽弓劲射,任由陈平安进入官邸,迅速去往议事正厅。 刘高馨带着男孩走出赵府大门,男孩忐忑不安地问道:“神仙姐姐,你的朋友真的能救鸾鸾吗?” 刘高馨还是头一回被人称呼为神仙姐姐,有些不适应,挤出笑容道:“我可不是什么神仙姐姐。放心吧,那位神仙老爷才是真正的山上仙人,一定会救下小姑娘的。但是如果没有救下来,你也不可以怪他,知道吗?” 男孩哭着点头,刘高馨揉了揉男孩的脑袋,轻轻叹息一声。 陈平安进入正厅后,发现除了刘太守在座,还有两个负责压阵中枢的练气士:一个手捧长剑的老妪,腰间挂着一只布袋子,不知装有何物;一个腰间悬挂一支银色毛笔的老人,据说都是胭脂郡附近的散修,三境修为,一辈子不曾跻身仙家门第,只靠着机缘和努力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三境修为的练气士在龙泉郡可能连走路都不敢喘大气,在小国州郡内却足够叱咤风云了。 陈平安解开绳子,将鸾鸾小心放在一张椅子上,跟刘太守三人说过了大致缘由,问道:“有没有办法救这个孩子?” 老妪满脸不悦,但是看到刘太守没有出声,她也不好反客为主,只是冷哼一声,始终站在原地,后来干脆闭上眼睛,选择视而不见。倒是那名老者快步走到椅子旁,蹲下身,伸手撑开鸾鸾那只渗血眼眸的眼皮,语气沉重道:“小闺女是好资质,天生一双阴阳眼,原本都有望踏上修行之路,只是明珠蒙尘,没有遇上伯乐,才遭此劫难。这只阴眼沦为了浓郁魔障的栖息场所,好比一座小的乱葬岗,瘴气横生,哪怕是阳气强盛的青壮汉子都要疼得哇哇叫,可怜这小娃儿了。”老者一边帮鸾鸾把脉,一边抬头仔细凝视她眼眶边的血迹,“小娃娃的求生之心很强烈,现在急需阳气充沛的灵丹妙药……不对,哪怕是对症下药的上品丹药也无法祛除这只阴眼郁积的瘴气。难办难办,我身上目前只有一颗固本培元的春风丹,只能暂时帮助她维持生机,真正需要的是……灵符,而且必须是品秩极高的灵符,能够牵引阳眼灵气渡入阴眼,阴阳相济,小娃娃靠着自己的毅力和运气,才有希望活下来。可这样的灵符哪里去找,小娃娃即便有我的丹药续命,也已经拖延不得了。”老者在说话间,就从袖中掏出一只紫檀小盒,打开后,露出一颗清香扑鼻的青色丹丸,毫不犹豫就喂鸾鸾吃下。 蹲在一旁的陈平安轻声问道:“老前辈,阳气挑灯符行不行?” 老者先是惊喜,随即苦笑道:“行,怎么不行!天底下符箓千千万,这阳气挑灯符品相极高,正是最为对症的灵符之一,且立竿见影。但是你当真有?要知道世间有许多猪油蒙心的练气士,这种符箓的仿品极多,以次充好,多是以‘借阳符’充数,卖出百倍的价格……” 陈平安沉声道:“我手头有一张!”他继而站起身,“我很快就回来。” 老者毫不奇怪,只是提醒道:“要抓紧。” 练气士显露家底,哪里会当着外人的面。 刘太守低头弯腰,看了两眼鸾鸾的惨状,很快就收回视线,去桌旁观看形势图。 怀抱长剑的老妪睁开眼,瞥了眼少年的背影,嗤笑一声。 陈平安赶紧寻了一处僻静廊道,背靠廊柱盘腿而坐,从飞剑十五这方寸物之中飘出李希圣赠送的那支“风雪小锥”笔和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箓。 从与马苦玄小街一战,再到城隍殿大战枯骨艳鬼,以及之后入魔的金城隍,陈平安当下的体魄和神魂其实已是强弩之末,就像刘高馨所想那般,最是需要休养生息。他深吸一口气,弯下腰,手持“风雪小锥”,视线有些模糊。他轻轻晃了晃脑袋,尽量平稳呼吸,开始凭着一口武人真气去画符。练气士的气机能够生生不息,循环不止,画符一事,虽然也是讲究一气呵成,但是比起纯粹武人的画符还是要简单许多。而长生桥早已崩断粉碎的陈平安要想画出一张灵性十足的符箓,需要消耗大量的心神,半点不比接连不断的二十一拳神人擂鼓式轻松。 落笔画符,快不得分毫,慢不得些许。在无人知晓的僻静廊道,少年手持“风雪小锥”弯腰画符,落笔沉稳,只是七窍缓缓流血。 至于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女童耗费一张他已经大致知道价值的金色符箓值不值得,陈平安没有想过。事后会不会心疼,想必肯定会有的,但那也是事后事,到时候再说,大不了喝酒解闷便是了。 成了!陈平安擦干净血迹,脚步虚浮地奔向官邸正厅。当他将手中符箓交给老者时,老者呆了一呆,一脸匪夷所思地双手接过。那份沉甸甸的盎然灵气几乎就要冲出金色符纸了,老者用不太确定的语气问道:“那我就用了?” 陈平安点头笑道:“用!” 老者蹲下身,双指夹住那张阳气挑灯符,轻喝道:“起符!” 金色符箓纹丝不动,没有半点动静。老者羞愧难当,涨红了脸,调动体内所有气机,再次喝道:“起!” 金色符箓这才轰然燃烧起来,却不是烧成灰烬,而是浮现出一大团金色灵光,不知道真正玄妙的刘太守看得啧啧称奇,那捧剑老妪更看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老者不敢有半点松懈,再次强撑着运转气息,抬起另外一只手,双指并拢,指向那团如水流淌的浓郁金光,嘴唇微动:“分阴阳,融水火,去!” 一点金光去往鸾鸾不断渗血的阴眼,绝大部分金光浩浩荡荡融入她的阳眼。很快,她双眼之间如有一条金色丝线搭建起一座小桥梁,金光从左眼缓缓流向右眼。 鸾鸾疼得牙齿咬破嘴唇,双手死死按住椅子把手,整个瘦小身躯剧烈晃荡,脸庞扭曲至极。陈平安轻轻抓住她的一只手,不管她能否听见,始终轻声安慰:“坚持,一定可以活下来的,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相信自己只要活下来,什么都会有的……” 老妪按捺不住好奇心,走到老者和陈平安身后,低头仔细凝视着女童鼻梁处那条金色丝线的流动,微笑道:“果然是一位修道大成的剑仙。” 老妪面皮褶皱如鸡皮,苍老不堪,但是此刻那双眼眸偏偏妩媚得像是一个妖娆妇人,风情万种。她已经察觉到陈平安的瞬间变化,大笑着倒掠出去,直接将怀中那把长剑丢了,在门口停下身形,摘下腰间布袋,扬起手后娇滴滴道:“这位剑仙,是不是觉得体内气机凝滞不前了?嘻嘻,别紧张,这是奴家专门为你精心配制出来的‘大雪拥关’,无色无味,龙门境之下很容易中招的,不丢人!何况只是半炷香的工夫,气海凝固,气机不受驾驭而已,嗯,还要加上神魂如同结冰,再无法以心神驾驭飞剑。当然了,只需要熬到半炷香后,就可以继续当你的剑仙啦。” 老者作为三境练气士,与中五境的龙门境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早已中招,面如金纸,无比惨淡,在老妪倒掠出去的瞬间就已经脑袋一歪,倒地不起,晕厥过去。所幸救治鸾鸾一事已经结束,否则恐怕就要两两赴死了。 这当然是那老妪极为小心谨慎的结果,她真正的目标,是陈平安——一颗少年剑仙的项上头颅,换取一件古榆国皇家库藏的玄字号法宝! 老妪撕去覆盖在脸上的面皮,露出一张成熟美妇的容颜,不但如此,身躯扭曲一番后,恢复正常体态,婀娜多姿,正是古榆国的练气士蛇蝎夫人,最擅长用毒。她转头笑道:“窦兄弟,该你出手了,奴家体弱,不比你买椟楼楼主的雄健体魄,便是被剑仙的飞剑刺上两剑都扛得住。哪怕那剑仙如今已经是寻常人,可万一还藏着啥杀手锏,奴家可受不起。” 窦楼主缓缓走到门槛处,望向陈平安,面无表情道:“对不住,我们国师要你的头颅一用。若只是相逢于江湖,你我说不定还能喝上一顿酒,如今不行了,连你在内,屋内三人都要死。” 陈平安看着门口的一男一女,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窦楼主抽刀出鞘,大步踏入门槛:“你腰间酒壶的酒水,我回头会帮你喝掉的。” 刘太守茫然失措: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陈平安依旧站在原地。之前马苦玄的师父杀掉了一名古榆国刺客,现在则一口气来了两个,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第四人。 陈平安开口道:“既然早早被你看到了家底……” 略作停顿,他突然笑了起来:“初一、十五,这回出场,咱们可以漂亮一些。” 蛇蝎夫人啧啧道:“这位剑仙,你还要垂死挣扎呀,你知不知道咱们这位号称千面的买椟楼窦楼主对付中五境的山上神仙最有心得了,平时未必讨得了便宜,可今天在半炷香工夫内拧断你的脖子,真不难。” 陈平安懒得理睬阴阳怪气的妇人,安安静静调养气机。一抹璀璨白虹、一抹幽绿光彩先后掠出养剑葫,一左一右悬停在陈平安肩头附近。 蛇蝎夫人惊骇,颤声道:“怎么可能!你怎么还可以祭出飞剑!” 便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窦楼主都不得不停下脚步,由单手持刀变成双手握刀。 陈平安环顾左右,向两柄飞剑笑问:“那咱们一起走一个?先杀话多的,话少的我来对付。” 窦楼主不愿贸然前进,陈平安已经动身前冲,一脚踏出就是一地碎裂。与此同时,一雪白一幽绿光影在正厅空中划出两道美妙弧度,瞬间越过窦楼主。 蛇蝎夫人尖叫一声,脚尖一点跃向空中,就要远遁,她这辈子都不愿意再见到那个少年模样的怪物了。然而,她在空中的曼妙身姿出现一前一后两次微妙停滞,再之后,就颓然摔在地面上。她的心口、眉心处,皆有鲜血点点滴滴缓慢渗出。 窦楼主暴喝一声,双手持刀,不进反退,小腿处骤然间灵光一闪,整个人后仰倒飞出去,身躯直接撞穿门外影壁。一身尘土的顶尖刺客掌心熠熠生辉,亦是有符箓加持,重重一拍地面,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陈平安放慢脚步,走到门槛附近,环顾四周,最后指向远处一个方向:“在那里。” 贴地飞掠的初一和十五几乎同时飞向陈平安手指方位。 分明是坚硬的青砖地面却出现一阵浪花翻滚的波纹,片刻之后,终于恢复平静。陈平安这才伸手捂住嘴巴,肩膀靠着门槛,咽下那口涌至喉咙的鲜血,摘下养剑葫,两把飞剑飞回其中。陈平安轻轻喝了口酒,正是八钱一斤的土烧,味道真不错,就是不知道十两银子一斤的胭脂郡特色美酒是个啥滋味。 一个带着敬畏的嗓音在背后响起:“陈公子,这是怎么回事啊?” 原来是刘太守回过神来了。关于山水神祇和妖魔鬼魅这些事,他儿子刘高华只能通过文人笔札和志怪小说了解到一鳞半爪。他则不然,毕竟是执掌一郡民生的高官,而且胭脂郡还是彩衣国头等大郡,诸多秘史和秘事,刘太守其实早就知道内幕,至少州郡城隍阁和山神水神这些事,刘太守是必须要清楚的,朝廷礼部专门有人为这些地方大员解释其中的玄乎门道。 陈平安略微平稳气海,别好养剑葫,转过头望向刘太守,欲言又止。他这一战胜得可谓惊险,本就已是强弩之末,驾驭两把来历特殊的飞剑又消耗了精神和心力。如果买椟楼窦楼主没有被吓退,陈平安极有可能会被摘取头颅,好一点也是两败俱伤。那么陈平安恐怕连纯粹武夫这条道路,因为伤及体魄本元和神魂根本,从此都要变得破碎不堪。 陈平安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涉及的秘密太多了。好在刘太守见这位仙师面有难色,便不再刨根问底。山上神仙行走人间,其实规矩和忌讳也多,刘太守这点常识还是晓得的,只要确定眼前这名少年剑仙是“自家人”,足矣! 陪着刘太守客套寒暄几句,陈平安转身走向老者,蹲下身帮助这位心善的练气士把脉。感觉到他脉象平稳,应该没有大问题,等到那份“大雪拥关”的药效祛除,很快就可以清醒过来。陈平安突然抬起头,看到鸾鸾正充满好奇地看着他。一双天生阴阳眼的水灵眼眸在阳气挑灯符的牵引下,流溢着淡淡的金色光彩。 陈平安笑着伸手帮她擦拭脸上的血迹,安慰道:“没事了。还疼不疼?” 鸾鸾嘴角弯起,脸颊上出现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陈平安把老者扶起,放在一张椅子上,然后走向门口。刘太守寻思着如今还是跟在这位剑仙身边最保命,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出正厅门槛。陈平安走到蛇蝎夫人的尸体旁,在她腰间那只素白色的棉布袋子里发现了一只粉瓷质地的小笔洗,里头盘踞着一条小白蛇,长不过一寸,极其纤细,正昂首对着天空疯狂吐芯,只是充满了色厉内荏。还有一只病恹恹趴在地上的漆黑蝎子,细看之下,它的身架子如同一把墨色琵琶。 陈平安心思微动。驾驭初一十五斩杀强敌是痴人说梦,但是让它们出来抖抖威风还是不难。初一化作一抹雪白虹光掠出养剑葫,直扑古色古香的小笔洗,悬停在两只小东西的头顶上空,吓得小白蛇瑟瑟发抖,纤细身躯紧贴笔洗内壁,小黑蝎子更是做出抱头状。初一在笔洗内缓缓盘旋飞转,如武将巡视驻地,气势十足。 刘太守此时此刻再无郡守官威和书生斯文,就那么跟着陈平安一起蹲着,啧啧称奇道:“真仙剑,真剑仙也!” 陈平安手持笔洗站起身,凝神定睛一看,才发现笔洗外边靠近底部的一圈竟有细微文字如蝌蚪缓缓流转不定,总计十六字:春花秋月,春风秋树,春山秋石,春水秋霜。 陈平安会心一笑,想起了鲲船上遇到的那对姐妹,姐姐春水性子稳重,妹妹秋实孩子气更重。他忍不住抬头向南方天空望去,不知道她们如今到了老龙城没有?如果下次还能见面,陈平安挺想把这只漂亮小笔洗送给她们的,只可惜笔洗上有春水却无秋实,有一字之差,没能完完整整凑到一起,否则就更好了。只是现在的陈平安还不知道,有些可惜是没办法十全十美,有些可惜是某些长久的遗憾。 陈平安说道:“刘大人,死者为大,能不能帮着将这女子的尸体收殓,以后有机会找一处地方下葬?一切开销,我来支付。” 刘太守笑道:“这点小事,哪里需要陈公子费心费力,一切只管交由郡守府,一定办得稳稳妥妥。”而后收敛笑意,试探性道,“只是这次妖魔作祟,那姓黄的老匹夫包藏祸心,说不得还需陈公子飞剑镇妖魔啊。” 陈平安苦笑道:“我暂时需要一只大水桶,装满滚烫热水,至于药材,我自己就有,至少浸泡数个时辰,调养身体。” 刘太守点头道:“应该的应该的,本官这就命下人去置办,陈公子的身体要紧,胭脂郡十数万百姓的安危如今都系挂在陈公子一人身上,确实不容出现丝毫纰漏,本官这就让人去办……”刘太守快步跑开,这位彩衣国正四品地方高官其实说得并不弯弯肠子,直白得很,陈平安再不混官场,也听得懂言外之意,但是他对此既不能拍胸脯保证什么,又不好临阵推脱,就只能苦笑着不说话。送剑之外的所有事情,陈平安只有四个字:力所能及。对金城隍沈温是如此,对这位牧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也是如此。 最后在一间雅静屋子里,陈平安整个人浸泡在大药桶里,药材是离开龙泉郡之前魏檗赠送的,足够三次使用的量。再多魏檗当然拿得出来,但他没有一股脑准备太多,当时开玩笑说是兆头不好,他还是希望陈平安这趟行走江湖一路顺风也顺水,受伤次数不超过三次,就当是讨个好彩头。 陈平安在进入这间屋子前,请刘太守帮着保守秘密,不要泄露他是“剑仙”的事。刘太守满脸会意,答应得很痛快,只差发誓了。陈平安又递给刘太守那张神行符,说是还给他的道士朋友张山,还是用的他的化名。 陈平安在浸泡的过程中,明显察觉到胭脂郡城的城隍阁那边出现了惊天动地的大动静,但是他既然顾不上,就干脆不去多想,安心温养气机,配合阿良传授的剑气十八停及杨老头教给他的呼吸吐纳法,在水桶里凝神入定,双手掐《撼山谱》上的剑炉诀,如一棵冬日里的枯木,安静等待春风的吹拂。 这一夜,胭脂郡还是厮杀不断,一方面是妖魔成功开启阵法,各地皆有百姓被魔障附身,郡守府上上下下疲于应付;另一方面既是好事又是祸事,好事是城东门那边马将军传来密信,那个披着神仙外衣的黄老魔头不知为何跟三个人在城隍殿窝里反,打得翻天覆地,祸事也因此而起。四人出手绝无收手,看家法宝迭出,邪门法术层出不穷,损伤宅邸房舍数百栋,百姓死伤惨重。从驻地火速增援胭脂郡城的马将军麾下精骑总不能以骑军姿态穿街过巷,只得下马步战,人人身披铁甲,手持强弓劲弩,但是对上那四个山上修行的妖魔巨擘,除了郡守府库存的那数十支特制箭矢能够造成实质性威胁,其余弓弩箭矢一来跟不上四人飞来掠去的辗转腾挪,二来往往不等靠近就被一袖拍散拂退,甚至还有一些箭矢被四人在大战间隙抓住后随手丢掷回去,又是死伤八十余名精锐,根本就是连以死换伤都做不到。 马将军则确实当得起“悍不畏死”四个字,在边关沙场上骁勇善战,对阵这些修行中人亦是身先士卒,与那名副将数次找准机会,逮住落单的某个妖魔联手贴身近战,后来惹得杀红了眼的琉璃仙翁和米老魔,一发狠,先休战片刻,将马将军和副将双双重伤。若非十数名亲军以墨家特制弓箭阻截以及数名不要命的护卫的保护,两人都没办法活着脱离战场,当夜就要战死于这座胭脂郡城内。 后半夜,以一敌三的琉璃仙翁被米老魔以一大把“白米”撒在头顶,全身上下瞬间滋滋冒起青烟,血肉模糊,被灼烧出无数个血肉窟窿,只得以遁地之术潜入地底。三个魔头开始搜捕,若是遇上胆敢阻挡的郡城捕快、入城甲士,便毫不留情地出手击杀。 拂晓时分,陈平安穿好衣服走出屋子,发现刘高馨就坐在廊道尽头的一张小凳子上打盹。少女睡意浅,很快就醒了过来,生怕自己睡觉流口水,赶紧撇过头去擦了把脸。她其实回到官邸也才没多久,换了一身洁净衣衫就来这里坐着当门神。 陈平安和她结伴去正厅,一问一答,陈平安大致了解了这段时间郡城的动向,听到妖魔发生内讧之后,还有点不可思议。不过那番厮杀做不得假,虽然不知其中曲折内幕,但只要有利于胭脂郡,到底还是好事,只是多出来的意外伤亡,谁都没办法掌控。用崔东山的话说:大势如此。 在陈平安休养期间,郡城内处处战火,包括徐远霞和张山峰在内的江湖高手和山上修士,每次回来稍作休整和包扎伤口,很快就会出去继续镇压各地魔障。徐远霞和张山峰还对上了一个年纪不大的魔道高手,应该是布置阵法的魔道关键人物之一,双方绞杀了不到一盏茶工夫,险象环生,徐远霞硬是被赤手空拳的对手撕扯掉了肩头一大块肉。后来崇妙道人带着黄铜力士赶到增援,才逼退了那个出手狠辣的魔头。 刘高馨还说,她大姐和二哥不知为何,明明已经安然出城,却又和她师父一起回到了家中,跟她爹在书房里关上门说了一通后,师父就带着她大姐和二哥去了后院待着,像是遇上了很古怪的事情,而且暂时分不清是好是坏的那种。是好,就皆大欢喜;是坏,就万事皆休。总之,爹和师父都不愿意她掺和其中,不过她今夜忙着四处救火,也真顾不上。再就是被陈平安救回的赵府女童鸾鸾,还有那个和鸾鸾相依为命的倔强男孩都已经被安排住在了郡守府内。 当陈平安和刘高馨临近正厅的时候,就发现气氛凝重,加快步子进入其中,闻到一股血腥气。一名道袍破碎的年迈道人瘫坐在椅子上,满脸血污,披头散发,心口处血流不止,一身伤痕累累,包扎都无从下手,竟是到了一口气几乎只出不进的凄凉境地了。刘太守、徐远霞、张山峰及腰间悬挂一支毛笔的老者都围在老道人身旁,之前救过鸾鸾的老者对着众人轻轻摇头,满脸苦色和愧疚,刘太守亦是长叹一声。 濒死的老道人正是那个第一次见面就给人留下了骄纵且市侩印象的崇妙道人。他有些回光返照,原本浑浊的视线逐渐明亮了几分,抬起头对刘太守笑道:“刘大人,如果这次灵犀派仙师救下了胭脂郡,铲除了大大小小的魔头,以后贫道全家老小数十口人可就要劳烦刘大人你这位父母官多加照拂了。” 刘太守点头沉声道:“道长放宽心,便是哪天本官不在胭脂郡任职,也会让新任郡守知道今日战事,知道道长对胭脂郡的付出。总之,本官绝不会让道长家眷受委屈。” 崇妙道人艰难抱拳致谢,然后转头对眼眶微红的张山峰笑道:“张山,如果不是你小子傻乎乎不要命,恐怕贫道当时就给人打得气绝毙命了,说不定还要让那魔头逃之夭夭,哪里会有此次手刃魔头的壮举……” 他说着咳嗽起来,所有人便劝他不要再开口说话了。 徐远霞轻声问道:“老道长,要不要喊你家晚辈来这里一趟?” 崇妙道人点点头,刘太守又吩咐下人,赶紧去通知老道长在郡城内的嫡系家眷。 崇妙道人趁着自己的那一口精神气提了上来,在心中默默算着子孙赶来这边的路程和时间,休息片刻后,环顾众人,缓缓笑道:“贫道其实知道,你们啊,之前是瞧不起贫道这种趁火打劫的货色的。只是在商言商,修行之人别羞于谈买卖、耻于谈钱,没办法,我们这些山野散修没有大树可以乘凉,没有师门祖师爷的祖荫可以庇护,就只能靠自己挣钱,去挣那一线机会。不这样,如何可行呢?” 说到这里,崇妙道人又陷入沉默,神色恍惚,似乎想起了这辈子的荣辱沉浮。久久之后,他收起思绪,突然感慨了一句:“生意要做,但是修行中人,这个‘人’也要做啊。对不对?”他自顾自咳嗽着笑起来,“不过可能是贫道的资质太差,早早知道自己无望大道,所以才会有这么幼稚可笑的想法吧。真正的山上修行人哪里会满身铜臭呢,又哪里会顾得上山下百姓的生老病死呢?” 崇妙道人怔怔望向大门方向,似乎是在寻找那些个熟悉身影,喃喃道:“给人喊了一辈子崇妙道人都没能换一个字,被人恭恭敬敬尊称一声‘崇妙真人’,憾事!大憾事!”这话一说出口,老人的精气神好像一下子就垮了下去,双眼视线模糊,呼吸已是微弱至极,嗓音低弱不可闻,“怎么还不来呢……” 崇妙道人终究还是没有等到家人,就这么靠着椅背,溘然而逝。既算不得死不瞑目,也没有安然闭眼,就像一个老人在眯眼望着远方,想要看到一些什么,可又看不清楚。 全场沉默。陈平安走过去,帮崇妙道人擦去脸上的血水。 在他做完这件事没多久,崇妙道人的家族晚辈就蜂拥而来,多达十数人。 刘太守大致说了过程,也说了他的承诺。 崇妙道人的长子,一个胖胖的中年人自然对郡守大人感恩戴德,妇人们多是在抽泣哽咽。只是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毫无征兆地冲出来,对着所有人愤怒质问道:“为什么就只有我爷爷死了?”这个满脸仇恨和怒意的男孩瞪大眼睛怒吼,“回答我!” 徐远霞皱了皱眉头,张山峰转头看了眼面容惨白的老道人,心中叹息。 有些答案,如果说出口,才是真的伤人。崇妙道人一开始其实是想着独吞战功,中了那示敌以弱的魔头的圈套,轻敌冒进。如果不是徐远霞和张山峰为了心中那份江湖道义,豁出性命去救,他的结局只会比现在更差。 话说回来,崇妙道人有私心不假,可这点私心是人之常情。他从昨天到现在,一路厮杀,到最后轰轰烈烈战死,绝不是什么“在商言商”可以解释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如果不是对于胭脂郡这块乡土有着最诚挚的感情,绝不会如此拼命。 人情世情,最难讲理。因为一旦真要掰碎了讲道理,好像酒水分了家,没滋没味。 那个气急败坏的孩子伸出手指,指向众人,嚷着:“你们全都是凶手!” 崇妙道人的嫡长子赶紧让妻子扯回失心疯的儿子,然后向众人赔礼道歉。 刘太守脸色如常,嘴上说着“童言无忌”,甚至反过来跟那个男人道歉,说这次确实是他这个郡守当得失职,才愧对他们一家人,害得他们家族少了一根顶梁柱,以后一定还要登门赔罪云云。可这位父母官的心里如何想,崇妙道人跟郡守府结下的香火情会不会因此减去几分,天晓得。 所以说,世间的祖荫福缘,哪怕送到了子孙手上,还是各人有各命,有些人抓得住,有些人抓不住;有些人抓得多,有些人抓得少。而且这种事情,往往当事人在当下只会浑然不知,只能凭本心而为。 第51章 《剑符在扁舟》:夜宿古寺有妖气 胭脂郡一条阴暗巷弄内,一名少年虽然衣衫朴素,可是唇红齿白,皮囊好似妙龄少女。他靠墙而坐,怀里抱着一个不断呕血的将死男子,两人身旁还蹲着个望风的男人。三人正是米铺的店伙计,都是米老魔的弟子。 少年怀中的师兄正是等于与崇妙道人互换了性命的魔道中人。不愧是魔头,他咧开嘴笑了,临死前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小师弟,我与你二师兄,你更喜欢谁?” 少年动作轻柔地扶住男子下巴,低下头,眼神中满是深情,哽咽道:“当然是你。” 男子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书,颤颤巍巍交给俊美少年。少年接过那本秘籍后,怀中男子已经死去。少年一手攥紧秘籍,高高拿起,喊了一声“二师兄”,转过身去。 二师兄的注意力几乎全部都在秘籍上,少年骤然加速转身,一手持书,一手迅猛戳向二师兄的脖子,原来是袖刀。一戳一拔,如此重复了三次,二师兄几乎整个脖子都被少年戳烂,少年俊美的脸庞上溅满鲜血,嘴角却满是笑意。 二师兄双手捂住脖子,瘫靠着墙根,瞪大眼睛望着那个暴起杀人的小师弟。 少年先收起那本秘籍,伸手抹了抹脸庞,不断将鲜血擦拭在二师兄衣服上,然后从二师兄怀中又掏出一本秘籍,嬉笑道:“二师兄,我方才骗大师兄呢,其实我更喜欢你一些,不过呢,我当然是最喜欢自己了。大师兄常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虽然咱们那个脾气古怪的臭师父总讥讽大师兄没读过书,根本不晓得这句话的真意,但我觉得大师兄理解得挺好,反正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再说了,咱们本来就是邪魔外道,所以二师兄别怪我啊,你大不了就当是陪着大师兄一起走趟黄泉路。到了下边,告诉大师兄,就说其实我是更喜欢你一些的……” 二师兄死不瞑目,少年仍是念念叨叨,摇头晃脑,在两具尸体上摸来摸去,看有没有漏网之鱼。少年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他停下手,乖乖从怀中掏出两本秘籍,放在自己头顶。 一个少年熟悉到了骨子里的沧桑嗓音带着更熟悉的那种讥讽意味在少年头顶响起:“真够出息的,不愧是我米老魔的得意高徒,本事没学到几两,大魔头的气概倒是学到了好几斤。” 少年牙齿打战,这次是真的怕了。 米老魔转头重重吐出一口血水,血水沾到墙壁上后,立即化作一团黑色血雾。这个在胭脂郡城蛰伏将近二十年的老人低声咒骂道:“好你个琉璃仙翁陈晓勇,就算你这次逃得出胭脂郡,我也要打死你这条落水狗!”他一脸嫌弃地看着少年:“起来吧,收好那两本东西。既然你两个师兄都死了,你现在就是我的大弟子了。” 少年战战兢兢起身,米老魔从袖中拿出一盏灯油黏稠的小油灯,重重吸了一口气,两名弟子的魂魄被从尸身中抽离出来,全部飘入油灯之中。弟子的面容在黏稠灯油上浮现出来,露出痛苦不堪的扭曲神色,但是很快一闪而逝,融为灯油的一部分,看得俊美少年背脊发寒。 小巷两端各自出现一人缓缓逼近,正是之前前往米铺的那对夫妇。妇人腰肢扭摆得比大风中的柳条幅度还要大:“米老魔,这么巧,又见面了。” 米老魔眼神一凛,冷笑道:“怎么,要反悔?咱们双方可是事先说好了,琉璃盏归我,陈老儿的其余家当全部归你们。” 妇人一只手五指如钩,在墙壁上缓缓划过,媚笑道:“话是这么说,可如今琉璃仙翁当了缩头乌龟,他能装死,我们夫妻两个总不能陪着他在这里等死吧。米老魔,你是不是得分出点好处来,总不能让我们夫妻白跑一趟吧?” 米老魔脸色阴晴不定,俊美少年低着头,贴着墙根站立,眼珠子悄悄转动。 东边城楼之上,随着马将军带兵离开城头驰援城内,这边已经无人看守。 一个身穿粉色道袍的年轻人站在城楼顶楼的廊道外,面带微笑,望向米老魔所处的那条巷弄,嗤笑道:“一个小破琉璃盏,我当年用来喝酒的不值钱物件,也能争得如此头破血流?过了一千年,彩衣国就已经变得这么没意思了吗?”他看了一眼就不愿浪费时间,转头望向那座郡守府:“龙虎山天师府……呵呵,没想到吧,你派人在两百年前添加的那张符箓,以天师印章的形象放在胭脂郡城内,人家彩衣国皇帝出于私心,根本就不愿好好加持灵气。而且乱葬岗的出现应该也打乱了你们双方的布局,使得我终于脱离牢笼。人算到底不如天算啊。” 他一手扶住栏杆,一手掐诀,以胭脂郡为起始,从五百年前的彩衣国国势推演到现在,突然笑了,望向整个宝瓶洲的最北方,啧啧道:“高人,高人,彩衣国少了一件传承已久的镇国之宝,庇护彩衣国的灵犀派也元气大伤,被人偷走那件镇派之宝的彩衣仙裳。包括古榆国在内的三个邻国岂会袖手旁观?趁人病要人命,很简单的道理。彩衣国皇帝长年怠政,朝野早已非议不断,只要彩衣国京城一带再出现一场天灾,必然是民怨沸腾,说不定就要动荡大乱,而且这一乱,就是数国混战。”粉色道袍的柳赤诚点头道:“既然大势如此,我也要收几个弟子才行。” 他一步跨出,身影飘幻,转瞬即逝,下一刻便从那条狭窄阴暗的巷弄走出,正要打生打死的米老魔和夫妇二人吓得纹丝不动。那种气势上的碾压,就如几只小虾小蟹在原本缓缓流淌的寂静河道之中遇见了一条身躯就几乎塞满整座河床的蛟龙。 柳赤诚根本没有废话,随手一挥袖,巷弄中的夫妇二人就当场灰飞烟灭了,连一点灰烬都没有留下,至于什么灵器、法器和小雪钱之类的,当然也是一并消失于天地间。 见惯了风雨的米老魔仍是满头汗水,问道:“仙师为何不一并杀了我?” 柳赤诚微笑道:“穿了件道袍,就要除魔卫道啊?就不许我只是觉得它好看才穿的?” 米老魔无言以对。他娘的,绝对是魔道巨擘,并且是传说中站在山巅最高处的那种。 柳赤诚一弹指,将米老魔弹得从巷子中间倒飞至巷子尽头:“别碍眼了,赶紧滚蛋。还有,你这个弟子,我收下了。” 他走到少年跟前,双手负后,低头望去,笑眯眯问道:“小家伙,姓甚名谁?” 俊美少年迟迟抬头,咽了口唾沫,怯生生道:“回禀仙师,我叫元田地。” “嗯?”柳赤诚略带疑惑,“是‘天地’的天地?” 少年摇头,脸色发白,生怕自己下一刻就要头颅粉碎,他不敢骗人,老老实实回答道:“我娘亲怀上我的时候,家里穷,怀胎九个月的时候,她还在田地里做农活,结果不小心就早产把我生下来了,我爹就给我取名‘田地’了。” 柳赤诚笑容灿烂,轻轻拍了拍少年肩膀:“那你的名字真是不错,我喜欢。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子了,师父先送你一件门派入室礼。” 只见他抬手打了个响指,四面八方的猩红瘴气就疯狂涌来,丝丝缕缕汇聚成一个巨大的红色球体。柳赤诚两根手指随便一搓,这颗大球就变成了拳头大小。 柳赤诚轻轻拍了拍少年额头,笑道:“忘了告诉你,做我的弟子,得活着才行,如果你能成功撑到天亮,你就是咱们这么个大门派的第……二位大人物了。” 少年的背撞在墙壁上,疼痛感难以言喻,眉心如开裂一般。 柳赤诚对此无动于衷,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睁眼后遥望西边,自言自语道:“还是大师兄你的白帝城气味更好啊。” 这场无妄之灾爆发得快,让人措手不及,可是落幕得也快,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以致整座郡守府和马将军麾下入城精锐都误以为大妖魔头们是不是还有更加迅猛的后手。可是当朝阳升起时,霞光万丈,郡城开始恢复正常,入魔障的百姓人数自行锐减。众人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灵犀派仙师乘坐彩鸾来此安定军心,他们却“失约”未至,从正午时分一直到晚上,都没有看到半点身影。再就是刘太守“病倒在床”。所幸子时过后,胭脂郡城再没有妖魔作祟的惨事发生,中间只有几起街痞无赖的浑水摸鱼,入室打劫,被正在气头上的马将军直接让人带兵镇压,当场击杀了两个持械反抗的歹人,其实那两个可怜虫只是下意识拿起两根木棍而已。 又是一夜过去,胭脂郡还是安静祥和,但是仍然没人敢掉以轻心,大批披甲将士日夜不歇,一队队在城内戒严巡守。第二天清晨,彩鸾依然没有驾临郡城上空,只有一老一少两名剑仙御剑凌空而至,其中一个陈平安三人都认识,正是姓傅的圆脸少女,另一个则是灵犀派的太上长老。两人落在郡守府,刘太守的病立即就好了,那位太上长老虽然气度不俗,谈吐儒雅,可是眉宇之间难掩忧色,坐了没多久,在确定胭脂郡已经清除瘴气后,很快就与姓傅的少女告辞,御风远去,赶回灵犀派山门。 原来他们在南下救援胭脂郡的途中突然又得到师门飞剑传讯,传承千年的镇派之宝竟然不翼而飞了!只不过这等涉及门派生死存亡的机要密事,他当然不会跟外人说出口。事实上,如果不是碍于颜面,主要是怕给神诰宗少女留下不好的印象,这名中五境剑修根本就不会去胭脂郡,彩衣国一郡安危哪里抵得上那件彩鸾衣裳重要?这可是门派之根基所在。 再之后对于郡守府又有一桩天大的好事发生,就是那位来自神诰宗的少女剑仙看中了刘太守的小女儿刘高馨,说可以亲自帮她引荐,让她进入神诰宗外门,而且极有机会直接成为内门某位祖师爷的嫡传弟子。 整座郡守府欢天喜地,唯独少女闷闷不乐,然后就被她爹娘、她大姐二哥骂了,甚至还被她的师父痛骂了。 圆脸少女虽然在神诰宗辈分奇高,在赵鎏、杨晃那边脸色冷淡,但是到了刘高馨这边还真是好说话,乐哈哈笑呵呵的,还拉着刘高馨逛荡郡城,买一些少女的闺房用品。 不像去年的春去极晚,夏来极迟,今年的春天,初春来了,暮春走了,明天马上就是立夏时节,那么今年的整个春天,就算这么过去了。 这一天拂晓时分,少女刘高馨离开了郡城,她没有依依惜别,只留下了一封封书信在房间。少女红着眼睛,跟那个来自仙家的傅姐姐各自骑乘着一匹雪白骏马,马蹄声阵阵,回荡在青石板上,她与家人和家乡愈行愈远。她心有灵犀地猛然转头望去,看到一个背负剑匣的少年站在远方一座屋脊上,正在对她轻轻挥手告别。她噘起嘴,猛然转回头,满脸的泪珠儿就那么一粒粒摔成碎瓣儿,心情却蓦然转好,高高扬起脑袋,背对着那个悄悄为自己送行的家伙,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圆脸少女转头瞥了眼,只觉得远方屋脊上的少年似乎有些眼熟,但是没什么印象,便懒得再想了。 陈平安为刘高馨送行后,便独自坐在屋脊上,摘下腰间的酒葫芦,一口一口喝着酒,怀念着齐先生,便有春风萦绕少年袖。 陈平安三人还是被郡守府强行挽留了三天。刘高华经此风波,好像脱胎换骨了,再没有初见时的那种颓态,经常去找他爹讨教学问,既有道德文章,也有经世济民,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刘太守还是不待见这个儿子,可是刘高华再不会他爹一流露出不耐烦就心里发虚、打退堂鼓,反正这两天他把刘太守给烦得不行。更多时候,刘高华还是黏在徐远霞和张山峰身边,再就是防贼一样紧紧盯着那个穷书生柳赤诚。他不介意这个白水国寒士娶他大姐,但是在柳赤诚把他姐用八抬大轿娶进家门之前就想要占便宜,他可不会答应。 既然是共患难的朋友,刘高华就没了那么多讲究约束,把一些彩衣国的庙堂事、官场事当作下酒菜,私底下说给陈平安他们听。 胭脂郡城这场殃及千家万户的劫难,虽然大妖魔头已经纷纷销声匿迹,或被镇压打杀,或是远遁潜伏,但是对于胭脂郡那些百姓人家的影响,深远且绵长。百姓人心惶惶,许多富贵门庭开始偷偷着手准备搬离郡城,去往州城,甚至是京城。哪怕不是举家迁移,这些有钱有势的门户也都想着绝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这本就是世情常理。 据说彩衣国朝廷那边得知消息后,已经有礼部和兵部的人,官儿都不大的那种,慢悠悠离开京城衙门,南下胭脂郡,说是调查案情,安抚人心。不过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刘太守知道,这不过是那位皇帝陛下做做样子罢了,拨款赈灾的户部银两,那是一两都不用奢望的。要收拾胭脂郡这个烂摊子,官邸存银远远不够,而他又不是那种横征暴敛的无良官员,所以还得靠他这个郡守的一张大髯老脸去求人,靠什么载入地方县志的美名、撰文立碑以供后人瞻仰来跟城内的郡望豪绅们求银子,而且必须赶在京城两部衙门的那些个钦差大人进入郡城之前把银子的事情敲定,千万别给皇帝陛下心里添堵,更别给本就日子难熬的户部衙门添麻烦,他这个太守才有可能保得住官帽子。 人生有起有落,不管是官场商场,还是修行路上,都是一样的。比如这次陈平安等三人出手,不管是出于义愤还是恻隐之心,大概是好人有好报了一次,徐远霞和张山峰最终一合计,竟然各自收获颇丰。 徐远霞新得了一把神兵利器,是米老魔大弟子遗落的一把短刀。这把短刀原先的主人是货真价实的魔道中人,不承想这把短刀出鞘之后却是刀气雪亮,光明辉煌,丝毫没有邪祟气息。再就是马将军的副将——那名披甲武人,在两场并肩作战后,对徐远霞一见如故,硬是“报失”了一张军中头等强弓和官邸库藏的五支墨家特制箭矢,将其一起偷偷赠送给徐远霞。徐远霞起先不愿接受,“军法如山”这四个字,彩衣国别处不好说,看那个马将军带兵治军,多半是不含糊的。副将知道他的顾虑后,哈哈大笑,觉得与他实在是脾气相投,干脆就泄露天机,说这本就是马将军点头答应的。一开始自己只敢要一支箭矢,是马将军先跟刘太守通了气,打了声招呼,之后大手一挥,将那份递交给朝廷兵部禀报战损的官文在箭矢一项直接从十六改成了二十一。 张山峰收缴了两件品相不好的灵器,一件破损得厉害,是一只薄如瓷片的白玉酒杯,能够自行汲取天地灵气,每半旬时光就可使天地灵气凝聚为一粒灵气饱满的露珠。他将酒杯收入囊中的时候,酒杯给磕出了一个缺口,想必会一定程度影响凝气的速度。还有一双传说中的青神山竹筷,一根筷子篆刻有“青神山”,另外一根则篆刻有“神霄竹”,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至于是不是真的取自青神山,暂时无从证实,但是竹筷确实蕴含着充沛灵气。不管如何,它们都是所有下五境练气士梦寐以求的灵器。 陈平安没有拿出青色木盒和金银两色金身碎片,事关重大,福祸相倚,这些东西,可不是当年在家乡小镇抓到的山龟或是捕蛇鹰。他只是拿出了那截焦炭似的乌木,和绘有五岳真形图的白碗。 徐远霞没看出白碗的门道,但是对那块沉甸甸的木头啧啧称奇,说这是雷击木,不是寻常的雷电劈中树木就能够生成,必须是某些蕴含着天威的特殊五雷之属。而且被雷劈中的树木必须存活下来,不能是死木,因为死木根本就留不住那份玄之又玄的雷法天威。徐远霞掂量着手中乌木,笑道:“陈平安,你信不信,只要将其送给农家练气士,人家回头就能帮你变成一棵生机勃勃的小树苗?” 陈平安立马懂了,是值钱货! 郡守府还象征性赠送了这些“豪侠义士”每人五百两银子作为赏金。徐远霞不愿收,张山峰也不愿,唯独陈平安收下了。为此,张山峰还调侃陈平安是真财迷,陈平安一笑置之。 赵府那男孩叫赵树下,女童叫鸾鸾,如今因祸得福,都脱离了贱籍,跟随了那位绰号“渔翁先生”的老者,鸾鸾更是成了老者的关门弟子。 陈平安每天清晨在住处的院子里练习走桩,赵树下就蹲在院门口,托着腮帮仔细看着,陈平安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撼山拳谱上的东西,他本来就没把拳谱当作自己的东西,更不好随便传授别人拳法。但是赵树下有心“偷师学艺”,他觉得其实不是什么坏事。这个孩子,心地很好。所以他就故意放慢了走桩速度,并且走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一天,日头高照。立夏已至,万物长成。陈平安在暮色里对赵树下说道:“你能不能把那个走桩的拳架认认真真练习一百……练习十万遍?” 赵树下使劲点头。 陈平安叮嘱道:“不可以求快,只能求稳,并且每次都不能出现差错,在三五年之内练习十万拳,走完六步只算一拳。记住,如果觉得哪一步走岔了,就要从头再来一遍,不可以有半点含糊。”他仔细思量了一番:“练拳是……很笨的事情。赵树下,你人可以聪明,当然,你确实很聪明,比我强多了,但是拳要练得越笨越好。知道吗?” 赵树下眼神坚毅,双手握拳道:“知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陈平安被逗乐了,问道:“做了人上人,想做什么?” 赵树下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给鸾鸾买好多冬天穿在身上都暖和的好衣裳!” 陈平安又问:“那你自己呢?” 赵树下抹了抹嘴,憧憬道:“顿顿吃上饱饭!” 陈平安收敛笑意,微微皱眉:“就这样?” 赵树下是底层穷苦出身,最擅长察言观色,当下便有些难为情,害怕这位大恩人觉得自己没出息。可他是真没啥杂念,也不愿欺骗陈平安,便耷拉着脑袋,愧疚道:“真没了。” “吃上饱饭怎么够?”陈平安故意板起的脸一下子柔和了许多,揉了揉他的脑袋,“还得餐餐有肉!” 赵树下顿时咧嘴傻乐呵。 张山峰、刘高华、柳赤诚三人肩并肩蹲在廊椅上,鸾鸾被刘高华姐姐抱在怀中,离三个大老爷们儿稍稍有点远。看到这一幕后,大家都忍俊不禁。 这一场萍水相逢,虽有波折,可是好聚且好散,殊为不易。 这天正午时分,柳赤诚跟随陈平安等人一起离开郡城,刘高华和他大姐,还有赵树下和鸾鸾,以及渔翁先生都来送行,一直送到城外五里的路边行亭。行亭附近杨柳依依。 柳赤诚跟刘姑娘在树荫下依依惜别,不知说了什么情话,刘姑娘虽然伤感,却也有些笑意,眼神中明显带着许多念想和盼头。 陈平安单独找到了渔翁先生,交给他五百两银票和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纸,说这些是赵树下和鸾鸾的拜师礼,恳请他务必收下。渔翁先生也是豁达的性情,毫不扭捏地收下了,笑着说让陈平安放心,他一定将树下和鸾鸾两个孩子视若己出,绝不会委屈了他们。 陈平安最后抱拳道:“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这是陈平安的肺腑之言,所以他头一回把话说得文绉绉,却毫不难为情。 渔翁先生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目送四人步行远去,轻声笑道:“仙气侠义兼具,真国士也。” 刘高华用手肘轻轻推了一下大姐胳膊,笑问道:“姐,柳赤诚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能让你憋着不哭?” 刘姑娘微笑道:“柳郎说等他功成名就了,一定会回来娶我,到时候一定要跟老丈人把臂言欢,让咱爹在酒桌上一口一个贤婿。” 刘高华龇牙咧嘴:“读书人的屁话,你真信啊?” 刘姑娘双手捧在心口,痴痴望向那个头顶柳条花环的书生背影,喃喃道:“书上都是这么说的呀。” 刘高华无奈道:“一个大老爷们儿,多大岁数的人了,戴着个柳条花环也不害臊,这种穷秀才能有啥出息?” 刘姑娘一脚踩在弟弟脚背上,气恼道:“不许这么说你姐夫。” 刘高华疼得赶紧缩回脚,站远一些,双手抱住后脑勺,优哉游哉,结果脑袋给人重重一巴掌拍下。刘高华转头就要破口大骂,结果整个人像是给人勒住了脖子,死活开不了口,涨红着脸憋了半天,悻悻然喊道:“爹。”刘姑娘更是紧张万分。 脱了官服换上一身文士青衫的刘太守站在两个儿女之间问道:“你跟陈平安是朋友?” 刘高华一时半会儿吃不准老爹的名士脾气和言语深意,小心翼翼道:“算是?” 刘太守瞥了眼儿子,呵呵一笑,不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走向渔翁先生,与老人一路聊起了道德文章。 刘姑娘偷偷拍着心口,如释重负。 刘高华轻声问道:“姐,我又说错话啦?” 刘姑娘幸灾乐祸道:“债多不压身,就这样了,你怕什么?” 刘高华一声哀号。 姐弟二人不敢凑到父亲身边去,怕遭白眼,更怕自投罗网,就在后边不远不近地跟着。 赵树下突然放慢脚步,来到刘高华身边,悄悄道:“刘大哥,我家先生夸你好呢,说你有孝心,秉性纯良,你爹说哪里哪里,勉勉强强不辱家风而已。” 结果刘高华恁大一个大老爷们儿,刚在背后说柳赤诚没出息,现在自己快步跑向河边,说是洗把脸去了。 一行人难得偷闲,沿着官道缓缓走回胭脂郡城,先后与一个俊美少年擦肩而过。少年手中甩着一大把柳条儿,眉心处有一抹枣红印记,长得真是漂亮。 三天后的夜晚,陈平安四人在去往梳水国的一条僻静山路上,落脚在一个破败古寺内。刘太守之前说过一件事,听说梳水国的地龙山有一处不见于官府记载的古怪“渡口”,极有可能就是陈平安想要找的那种地方,是山上神仙乘船在云海中御风远游的出发点。徐远霞到时候会在那里跟两人告别,独自去往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将朋友的那坛骨灰送回家乡。 徐远霞喜欢步行游历山川,而且还喜欢写山水游记,记录那些奇险雄怪的风景地貌,所以一直不愿意乘坐仙家渡船。柳赤诚则是要去宝瓶洲西南的一个谁都没听过的地方,就连见多识广的徐远霞都从未耳闻。 夜间这座荒废已久的古寺有些瘆人,佛家的四大天王神像俱已倒地,而且寺庙占地很大,空荡荡的,穿堂风、过廊风,加上山林之间偶有鸮声骤然而起,吓得柳赤诚嘴皮子一直打战,哪怕点燃了一堆篝火,还是拼了命往徐远霞身边靠,总觉得这哥们儿长得最凶,肯定能够镇住鬼魅阴物,而陈平安和张山峰那样的少年,多半靠不住。至于暂居他体内的那只“脂粉老鬼”,柳赤诚从来不觉得他有多厉害。连金丹境神仙都不是,只会躲起来吹牛。要是真厉害,还会给人镇压那么多年,需要他柳赤诚去救?再说了,真正的神仙,哪一个不是仙风道骨,谁他娘的披上一件粉色道袍招摇过市?反正他柳赤诚臊得慌。 柳赤诚所思所想,被他取了个“脂粉老鬼”绰号的家伙一清二楚。而老鬼披上粉色道袍长久现世后,柳赤诚几次都是彻底失忆,直到老鬼愿意返还身躯为止,这让柳赤诚恨得牙痒痒。 他撅起屁股蹲着,伸手烤火取暖,满脸愁容。过会儿又扬起脑袋左看右看,觉得古寺在夜幕笼罩下越发可怕。好在徐远霞在喝酒,小张道士在那边练剑,让柳赤诚略微心安几分。至于陈平安,则去了远处找生火煮饭的枯枝。柳赤诚确实佩服这个姓陈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的,而且一根筋,每天来来回回地练习那两个拳架,雷打不动。他觉得自己要是读书能有陈平安练拳一半用功,早就是观湖书院的读书种子了。 柳赤诚很快看到陈平安一路小跑回来,除了一大捧枯枝,还拎着个四五尺高的古老物件。陈平安询问他这到底是啥,值不值钱。柳赤诚看得直翻白眼,没好气道:“就是个长檠,放油灯的,穷苦门户只有短檠,可没这么讲究。按照一些稗官野史的记载,在很久以前,佛家的寺庙比皇帝老子还有钱,这不是反了天是什么,于是就有了几次灭佛。你手里这个长檠要是新的就还行,现在就是破铜烂铁,不值几文钱。” 陈平安有些惋惜,放下枯枝后,屁颠屁颠地将长檠重新给拿回原地放着了。 柳赤诚摸着额头,觉得自己跟这么一号土鳖行走江湖,挺丢人现眼的。 饭菜煮热后,柳赤诚挑三拣四吃过了晚餐,就开始收拾被褥,准备做春秋大梦。徐远霞喝够了酒,向后一倒就开始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今天张山峰负责守前半夜,陈平安守后半夜。陈平安先是把那些菩萨天王的破败神像收拢起来,分别堆在能够遮挡风雨的角落。做完这些,就开始在坑洼不平的空地上练习走桩。 如今陈平安的拳,按照柳赤诚的话说,就是一次出拳慢得能够让他睡一觉。可今夜却突然开始加快打拳的速度,最终快若奔雷,身体四周呼啸成风,片刻之后,才又开始放慢速度。 张山峰走过去看了一会儿,笑问道:“怎么,有点心烦?” 陈平安站定收起拳架,无奈道:“摸到了一点门槛,可就是跨不过去,不上不下的,就觉得有些不痛快。” 张山峰笑道:“你小子这是要破境的意思啊,二十岁以下的武道四境小宗师,便是在我们北俱芦洲的江湖,都很生猛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出门前有人告诉我,到达老龙城之前,最好能够跻身纯粹武夫的炼气境。” 突然之间,远处张山峰搁放在行囊上边的听妖铃剧烈振动起来,张山峰心中一惊:“有妖气接近寺庙!” 陈平安点点头:“你先把听妖铃收起来,免得打草惊蛇。” 徐远霞迅速坐起身,大笑道:“咱仨真是生意兴隆啊,财运来了,挡都挡不住!”笑过之后,徐远霞一抹络腮胡,双手各自按住腰间长短刀的刀柄,沉声道:“但是切记,斩妖除魔,还是保命第一。” 陈平安和张山峰相视一笑,张山峰嘿嘿道:“我还有一张神行符。” 陈平安憋了一会儿,闷闷道:“我跑得快!” 龙泉郡,小镇谢家。 一名手中拿着几本书的长眉少年跑入院中,开心道:“老祖宗,今天我跟师父学了一门新剑诀。” 天君谢实点了点头,放下手中书籍。与人言语之时,哪怕是少年这样隔着无数辈分的晚辈,谢实还是会这般郑重其事,绝不会左看右晃,心不在焉。少年如今还不知道这份气度的意义所在,更多还是想着老祖宗的道家天君头衔,想着此次南下返乡的千秋大业,以及沉浸在谢家必然崛起的巨大喜悦当中,对于这类细枝末节,毕竟年少,反而没有太大感觉。 谢实接过那几本书,放在石桌上,伸手示意少年落座。 少年轻轻坐下后,问道:“老祖宗,可入得法眼?” 谢实轻轻拍了拍书,笑道:“怎么会入不得,我若是去考取功名,拿到会试资格都悬乎。” 谢实虽然相貌粗朴,跟小镇庄稼汉相差无几,可事实上却博览群书,通晓三教学问,他待在谢家老宅这段时日就是在小院看书。少年每天在阮家铺子那边打铁、铸剑归来,都会捎带几本从小镇新开书铺购得的书籍。谢实早就告诉少年,不必拘泥于道家典籍,什么书都可以买。 谢实突然站起身,少年自然而然跟着起身,一大一小就这么站了约莫半炷香工夫,少年才惊骇地发现自己娘亲言笑晏晏地领着一个“年轻道士”来到院子。等到妇人离开后,谢实正要说话,登门拜访的莲花冠道人伸手示意,让他坐下。 陆沉一屁股坐在石凳上,以手掌作扇子,缓缓扇动清风,像是跟人拉家常一般,与谢实吩咐道:“等到宝瓶洲事了,你返回俱芦洲之后一甲子,贺小凉那边你多看着点,也不用如何帮她,只需保证她别死了就行。等她站稳脚跟,开宗立派,那个时候你倒是可以锦上添花。人也好,钱也罢,法宝器物都行,多多益善,你们两个也算结下一桩善缘。” 谢实再次起身,拱手行礼道:“谨遵掌教法旨!” “你这古板脾气,真是不讨喜啊。”陆沉调侃一句,转头对少年笑眯眯道,“长眉儿,来来来,给你一样临别赠礼。” 长眉少年战战兢兢,既有雀跃也有敬畏,赶紧望向老祖谢实。谢实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收下便是。 上五境的玉璞境修士其实都不太敢随便施舍福缘,但是掌教陆沉送人东西当然是好是坏早有定数,绝无差池。当着谢实的面送给长眉少年东西还能是坏事?注定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幸事!这也算少年的莫大福气。 陆沉手腕翻转,手心很快多出一座玲珑剔透的七彩宝塔,光彩流转,妙不可言。若是细看,可以发现不过半尺高度的小小宝塔,光是各处悬挂的匾额就多达三十六块。 谢实刚刚坐下,又一次猛然起身,对少年沉声道:“还不跪下谢恩!” 这次陆沉倒是没有勉强,由着怀捧小塔的少年迷迷糊糊跪下去,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陆沉微笑道:“知道你是温和的性子,不用担心你仗势欺人,这座小塔能够镇压世间所有上五境之下的邪魔阴物,勉强算是一件半仙兵吧。只是切记一点,肉眼可见的邪祟阴物鬼魅不见得是最坏的,人心微澜处,更有可能心魔横生。” 少年面红耳赤,朗声道:“晚辈一定铭记在心!” 陆沉还是那副惫懒姿态,笑道:“以后你跟阮邛练剑大成,既然是剑修,就肯定要行走四方,到时候多多观察人心。之所以送给你这座宝塔,为的就是让你不用太顾及身外事,多思量一些自家事。佛家有个说法,叫作自了汉,挺有意思。对了,谢实,记得帮这孩子找一件好点的咫尺物,不拔苗助长是好事,可当长辈的太过吝啬,也不好。” 谢实又要起身领命,陆沉气笑道:“信不信一巴掌拍死你,还没完没了了!” 谢实只得乖乖坐在原地。 陆沉想了想,沉默片刻,站起身,再没有笑意,郑重其事道:“以后记得保护好李希圣,如果出了问题,贫道就算坏了两边的规矩,也要从白玉京返回这个浩然天下,唯你谢实是问!” 已经吃过挂落的谢实当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陆沉一拍额头:“有你这么些不开窍的徒子徒孙,难怪贫道这一脉道统香火不旺啊。” 陆沉抬起头,举起手臂,屈指轻弹那顶莲花冠,面带笑意,轻声道:“喂喂喂,七十,在不在?在的话,麻烦你开门送客啦!” 谢实脸色微变,赶紧顺着掌教的视线抬头望去。以他一洲道主的浩瀚道法,竭尽目力,仍是只能透过重重云海,最终在一处天幕穹顶看到些许波澜涟漪。 陆沉一闪而逝,瞬间那处天幕穹顶开启的“小门”就随之关上。 道祖座下三弟子中的陆沉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浩然天下,几乎没有半点动静,但是这位头戴莲花冠的掌教老爷在青冥天下那边闹出的动静可就大了。 同样是天幕穹顶,只不过换成了道教坐镇的青冥天下,一道粗如山峰的金色虹光破开一个大如山岳的金色云海洞窟后轰然砸下,笔直落在了一座高达万丈的高楼之巅。 一个手持竹杖、背负书箱的年迈文士行走于青冥天下的绵延山脉之中,身边跟着一个刚收的少年书童。这个清瘦老人伸手遮在额头,仰头望去,笑了笑:“看来给齐静春气得不轻啊。” 少年好奇问道:“先生,齐静春是谁呀?” 清瘦老人笑道:“是我家乡那边的一个读书人,年纪不大,学问很高。” 少年接下来的问题有些童心童趣:“那有多高?” 清瘦老人想了想,回答得貌似有些敷衍:“你家乡不是有句谚语嘛,大水漫不过鸭子背。” 少年嘀咕道:“看来不太高。” 清瘦老人爽朗笑道:“读书人的真正功夫可不能一味求学问高远,一身所学还得能够带着老百姓一起跋山涉水才行。读书人除了要让自己有安身之地,也要让老百姓有安身之地,否则一个人的学问再高,文章写得再漂亮,于己有益,却于事无补啊。” 少年无奈道:“先生,我看你的道理说得倒是挺高。” 清瘦老人伸手敲了少年一个栗暴,然后自顾自叹息起来。 少年百无聊赖,反正无所事事,就干脆也跟着老先生叹息起来。 清瘦老人是想着自己故乡如今的时节,应该是大地处处黄花了。 谢实在掌教陆沉离开这个天下后,虽然十分失落,但是整个人的心境明显轻松了许多。之前有陆沉身在小镇,谢实其实很忐忑,唯恐哪里做得不对,一不小心就会被那位掌教老爷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谢实轻轻呼出一口气,气势浑然一变,站在院子里遥望西边大山里的梧桐山渡口。很快,那边就会出现一艘冠绝北俱芦洲的巨大渡船,上边会有数位名动一洲的大人物。此次打醮山鲲船在宝瓶洲中部被人击毁,除了打醮山的数位祖师悉数出动,还有几大势力一起南下,名义上是联手调查此地沉船事件,至于真相如何,除了势力最小的打醮山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谢实知道,大骊国师崔瀺知道,新渡船上的两位大佬也心知肚明。 剑瓮先生是最关键的那枚棋子,是死士。哪怕是北俱芦洲也只有极少数人清楚这名散修的那顶貂帽其实正是法宝剑瓮。剑瓮在帮人温养飞剑的同时,也孕育出无数缕剑气,数百年积攒下来,剑瓮里边的剑气早已攒聚得密密麻麻。所以剑瓮先生的倾力一击,以彻底毁掉法器剑瓮作为代价,几乎相当于一位玉璞境剑修的全力一击,足够击沉那艘打醮山鲲船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谢实顺理成章地走出第二步,让这位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亲自去往观湖书院以北地带坐镇其中,彻底掐断宝瓶洲南北双方的联系,不让大骊吞并整个宝瓶洲北方的“大势”出现任何意外。 谢实拍了拍少年肩头:“陪我去一个地方。” 长眉少年跟随自家老祖宗走进了杨家铺子,走出来的时候身上就多了一件所谓的咫尺物,以及那个杨老头的一个承诺。付出的,同样是天君谢实的一个承诺。 回到家中小院,谢实便跟少年说了关于鲲船失事的大致脉络。 少年看到老祖神色凝重的面容,好奇地问道:“老祖宗,既然咱们宝瓶洲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而老祖又是北俱芦洲这么一个大洲的道主,还需要担心什么吗?” 谢实摇头笑道:“你把天下事想得太简单了,以后注定会有无数人叫嚣着‘这是北俱芦洲欺负我东宝瓶洲无人吗’,然而这些人中的大半只会摇旗呐喊、隔岸观火,小半会蠢蠢欲动,在这其中又会有一拨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从四面八方赶过来,里面会隐藏着真正的高手,比如……一些个类似风雪庙魏晋的人物,而且这类人到最后会越来越多。不过你暂时只需要拭目以待。总之这件事,无论以后发展到何种态势,你在成为上五境练气士之前都不要插手,安心跟随阮邛修行剑道。”见长眉少年心事重重,谢实哑然失笑:“就算发生最坏的结果,也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出现的,你操心什么?” 少年闷闷不乐,转身走向院门:“老祖宗,我去练习剑术了。” 谢实独自坐在石桌旁闭目养神,默默推演宝瓶洲的大势走向。 另一边,谢实和少年前脚走出杨家铺子没多久,曹曦后脚就找上了门。店里边的伙计都没当回事,如今小镇繁华,有钱人见多了,不差这个胖子。 曹曦笑着询问杨老前辈可是住在后院,一名年轻伙计正在药柜那边称量药材,瞥了眼身材臃肿的富家翁,朝悬挂竹帘子的大堂后门扬了扬下巴,懒得多说什么。曹曦道了声谢,往那边缓缓行去,掀起帘子,四四方方的大天井,屋檐下四条廊道,比起曹氏祖宅是要稍稍气派一些。后院正房对面的廊道里头放着一条长凳,仿佛专门为曹曦这种访客准备的。 对面正房外,杨老头正坐在板凳上抽旱烟,青竹烟杆早已摩挲得泛黄古旧。透过烟雾,老人看着那个从南婆娑洲跨海而来的剑仙。双方当然互相认识,曹曦离开小镇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只是曹曦对这个躲在药铺后边年复一年坐井观天的杨老头记忆极为淡薄,不过相信杨老头对他曹曦绝不陌生,说不定当年他成功走出骊珠洞天都有老人的幕后安排。 曹曦来此当然不是为了报恩,他从来不是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就算杨老头找上门,他都未必愿意搭理。杨老头在骊珠洞天或者说龙泉郡,谁都要卖他几分面子,可是曹曦做完了这次的一锤子买卖就要返回婆娑洲,厚着脸皮跟颍阴陈氏老祖讨要报酬,杨老头的身份再神秘,未来在宝瓶洲再牛气,关他曹曦屁事。至于那支留在大骊王朝的上柱国曹氏将来是福是祸,看他们自己的造化,曹曦最多离开之前象征性帮衬一二,至于大骊宋氏皇帝领不领情,无所谓。曹曦膝下子孙无数,更何况修道修道,从来不是为了修什么子孙满堂,这只是额外的彩头罢了。 曹曦的第一个问题是:“杨老前辈,在数千年的漫长岁月里,在这个天下的洞天之中,占地面积最小的骊珠洞天从你眼皮子底下走出去的人物,谁的成就最高?” 杨老头反问道:“你算哪根葱?” 曹曦扬起手腕,上边系着一根碧绿绳子,笑嘻嘻道:“这里还真有‘一根葱’。” 杨老头没好气道:“有屁快放。” 曹曦放下手臂,立即换了一副嘴脸,搓手谄媚道:“杨老前辈,晚辈听说您神通广大,您可知晓我那娘亲的魂魄去处?是消散于坟茔旁的天地间,还是投胎转世,还是……给老前辈您悄悄收拢了起来,以便待价而沽?” 杨老头不理会那个陆地剑仙言语中暗藏的杀机,直截了当道:“你曹曦是想出价买走?只要你给得起,别说你娘的魂魄,就是你爹的,都没问题。” 曹曦放声大笑,一只手指向吞云吐雾的老人:“杨老前辈真是爽快人,好好好!这趟总算没白来!嘿嘿,就是不知道老前辈的一条命值多少钱?” 杨老头语气平淡地道:“要做买卖,欢迎。登了门见了人,不愿意掏钱,趁早滚蛋。” 曹曦闻言后眯起眼,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起来,双手都是如此,姿势显得极为滑稽。 曹曦杀机毕露,杨老头根本就无动于衷。 曹曦蓦然哈哈大笑起来:“买卖可以做,我曹曦生平最喜欢跟人做买卖了,只是希望老前辈的价格千万别太高,那我是不会买的。我是什么人,杨老前辈可能不太清楚,为了修行,亲儿子亲孙子我都能卖了换钱。只不过如今阔绰了,发达了,衣锦还乡,睹物思人,才有了一点点恋旧的念头。” 杨老头缓缓道:“有个丫头叫李柳,跟随她爹娘一起去了北边俱芦洲,你父母的魂魄如今都在她身上。你要愿意公平买卖,我就跟你做生意,保证没有纰漏,到时候全须全尾儿交给你。当然,你要反悔,强取豪夺也可以,现在就可以转身离开,以后发生什么,后果自负。” 曹曦苦着脸道:“全须全尾儿……杨老前辈您说话也太不中听了。好吧,您可以开价了。” 杨老头用烟杆指了指曹曦的手腕,曹曦勃然大怒:“啥玩意儿?要老子将这把本命飞剑送给那李柳?!杨老头,你失心疯了吧?” 杨老头斜眼瞥去,继续道:“你炼化这条大江之前的那把飞剑,一直留着吧?可以拿出来赠给李柳,记得连你的剑诀一并传授给她。” 曹曦脸色阴晴不定,杨老头冷笑道:“别觉得吃亏,你这辈子就没收过好的徒弟,我等于无偿帮你找到一个。说不定将来所有人提及你曹曦的时候,就都会是这么一种说法:‘曹曦啊,就是李柳的师父。’” 曹曦有了点兴致,搓手啧啧道:“那闺女这么厉害?” 杨老头扯了扯嘴角:“你最好自己去找她,我相信你会心甘情愿地交出那把飞剑。” “这桩生意,老子做了!要赌就赌一桩大的,这才符合我曹大剑仙的身份!”曹曦一拍大腿,微微降低声调,“除此之外,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买卖可做?” 杨老头语气淡漠:“你爹的魂魄。” 曹曦愕然,随即翻白眼道:“免谈免谈,送我都不要。” 杨老头开始吞云吐雾:“不要拉倒,那就换一个。你去找真武山马苦玄,当他的护道人,最近二十年里不用时时刻刻盯着,只要凑够十年时间就行了。” 曹曦皮笑肉不笑道:“一个有望跻身十二境的剑仙给一个孩子当护道人?!我曹曦虽不太在乎颜面,在那婆娑洲确实是以厚颜无耻著称于世,可这点面子还是要的啊!” 杨老头沉声道:“我可以让曹峻投军大骊,在沙场上砥砺破碎剑心,我还可以让人暗中护着他二十年,直到剑心修补完整。” 曹曦神色凝重起来,杨老头嗤笑道:“少在这里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曹曦的那点面子,跟家族多出一个陆地剑仙,哪个更值钱?” 曹曦一脸为难地道:“曹峻那小子一看就是白眼狼,让他成了陆地剑仙,岂不是要造反?曹家是牛气了,一门两剑仙嘛,搁在哪儿都可以挺直腰杆做人,哦,不对,应该是做神仙,可老祖我指不定要被那小子秋后算账……” 杨老头根本不接这一茬,直接说道:“曹峻成为陆地剑仙之后,必须答应为我做一件事。放心,不会要他去死,对那个时候的曹峻而言,不会太难。” 曹曦有些狐疑,问道:“杨老前辈,你为什么不直接找曹峻?这里面该不会有什么算计吧?咱们哥俩怎么也算半个同乡,老乡见老乡的,不说两眼泪汪汪吧,可也不能坑害老乡啊,是不是?” 杨老头直截了当道:“曹峻现在没资格跟我谈买卖,你曹曦有。” 曹曦半天说不出话来。 离开杨家铺子后,曹曦站在大街上,回望一眼药铺,自言自语道:“这些事情,该不会也被陈淳安那个老家伙算到了吧?” 泥瓶巷。深夜时分,一个满身富贵气的锦衣少年坐在院子里发着呆。 那位阴阳家大修士,在京城被皇叔宋长镜捶杀之前,曾经私底下找过他,发表过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老人甚至向他坦言自己对大骊现任皇帝的那桩天大阴谋。老人让皇帝陛下擅自修行,违反儒家圣人订立的规矩,以皇帝身份偷偷跻身中五境不说,甚至一路势如破竹,达到了第十境。皇帝是为了亲眼看到大骊王朝吞并一洲,而阴阳家大修士是为了将大骊皇帝,也就是宋集薪的父亲,制成一只牵线木偶,因为大骊皇帝正式闭关冲刺上五境门槛的时候,就是彻底失去灵智沦为傀儡的时刻。 阿良打断了大骊皇帝的长生桥,皇帝在长生桥断裂破碎之际极有可能看到了蛛丝马迹,那些原本隐藏在桥身之中的种种机关和伏笔极有可能已经泄露。虽然大骊皇帝当时在白玉楼外的广场上掩饰得极好,可是皇帝到底没有想到,阴阳家修士在宋集薪身上也动了手脚。阿良的那一拳彻底打乱了老人这一脉阴阳家长达数十年处心积虑的深远布局,只不过这一切远远没有结束。 此时此刻,宋集薪回想那些言语,心情沉重至极。 稚圭披衣而出,问道:“公子,有心事?” 宋集薪转头笑道:“就是睡不着而已。” 稚圭哦了一声,搬了条小板凳坐在宋集薪身边。 宋集薪突然提议道:“月明星稀,风光大好,不如咱俩随便走走?” 稚圭懒洋洋道:“好啊,都听公子的。” 仍是主仆的二人一起走过了小镇的街街巷巷,在齐先生教书的老旧学塾后院的石制棋桌旁,宋集薪伸手抹过冰凉的桌面。他次次坐在北边,赵繇坐在南边,当时不知道为何如此安排,如今水落石出,才知道原来如此。宋集薪笑道:“不知道赵繇过得如何。” 到了这边,稚圭有些沉默寡言。 之后,两人继续散步,走得漫无目的,随心所欲。铁锁井的铁链已经被一名外乡男子取走,这就是仙家机缘;杏花巷的那只黑猫好像跟着闷葫芦似的傻子马苦玄一起离开了小镇;拆掉廊桥、恢复原貌的石拱桥,桥底下的老剑条不见了踪迹;听说圣人阮邛好像马上就要在某座大山开宗立派,到时候注定是一场盛事,大骊礼部衙门将此事当作今年春末的头等大事,精心操办;骑龙巷相邻的压岁铺子、草头铺子都姓了陈,这可是稀罕事,小镇姓陈的家伙几乎人人是四姓十族的仆役婢女;神仙坟和老瓷山新建的文武两庙已经竣工,分别祭祀袁曹两家的老祖,昔年的大骊中兴双璧,如今也算叶落归根,一副副楹联出自大家手笔,就连远在南涧国的文坛名宿都寄来了亲笔手书的对联,铁画银钩,风骨铮铮。 宋集薪在祭祀圣人的庙外扯了扯嘴角:“哈,风骨铮铮。” 最后这位出身大骊宋氏的天潢贵胄转头望向遥远的西边大山,好像是落魄山方向,那边有一座香火极差的山神庙。他突然变得神色黯然,也有些失魂落魄。 除去披云山的北岳正神的大庙不说,西边大山里头还有些寻常的山神庙。香火最旺的是最北边的风凉山,因为靠近龙泉郡城,神道开辟得最为宽阔平整,入山方便,沿路的茶肆酒馆以及供善男信女们半路歇脚的大小客栈,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山脚有一个集市,贩卖各种茶酒面食和花鸟鱼虫,以至于小镇的许多孩子一听说爹娘要去那边烧香就开心得很,不比过年差多少。 一个名叫董水井的少年在那边摆摊子,只卖馄饨。虾仁、春笋、豆干都极具风味,最后撒下一把葱花,加上少年自制的一小碟辣椒酱,那滋味,真是绝了。 少年原来在龙尾郡陈氏新办的学塾读书,但是不知为什么,哪怕不需要花钱,少年还是退了学。他将在小镇的两栋老宅卖了一栋,在新郡城那边买了崭新的大宅子,离着风凉山不过十几里路。 馄饨摊从一大早开到黄昏,没个准时,只要有客人,天色再晚,少年也会等客人慢慢吃完才收拾摊子推车返回。郡城如今不设夜禁,处处是尘土飞扬的热闹场景,若是夜间在风凉山之巅的山神庙眺望郡城,就像一盏大灯笼搁在大地上。 这天夜幕降临,董水井已经开始收拾馄饨摊子,准备打道回府。不承想从远方走来一个奇怪的男子,不挎剑不背剑,而是横剑在身后。他走到摊子旁,笑问道:“店家,还卖馄饨不?” 董水井咧嘴笑道:“卖!怎么不卖!就是得烧水,客人要稍等会儿。” 男人笑着坐在桌旁,等来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馄饨,漂在红汤上的葱花瞧着就很诱人。董水井问他能不能吃辣,男人说越辣越好,少年就递过去满满一碟辣椒酱。男人拿出一双筷子,不急着下筷,先低下头去,闭上眼睛闻了闻香味,啧啧道:“这味儿,对头!”又随口问道,“知不知道墨家?” 坐在不远处的董水井点头道:“当然,以前先生说过,墨家曾经是四大显学之一,所推崇的学问很了不起,就是知不易行更难,很考验弟子的心性,再就是比较容易钻牛角尖,先生说比较……可爱。”说到这里,董水井挠挠头,憨憨一笑,“是我家先生说的。” 男人嚼着一只馄饨,使劲点头道:“说得真好。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墨家游侠当中的赊刀人?赊欠的赊,刀剑的刀。” 董水井一脸茫然,轻轻摇头,这个齐先生真没有说过。 男人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重重呼出一口气,很是惬意,然后笑道:“那你想不想当赊刀人?” 董水井眼神一凝,很快就恢复正常,笑着摇头:“卖馄饨挺好的,能挣钱,还安稳。” 当初他、李宝瓶、林守一、李槐、石春嘉五个学塾弟子一起把真实身份是大骊死士的车夫骗得团团转,虽说出谋划策和查漏补缺的是李宝瓶和林守一,但事实上任何一个人只要露出丝毫马脚就会前功尽弃,所以最终正式成为齐静春嫡传弟子的五个孩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就像董水井,这么大点年纪就知道找到阮秀姑娘,让她帮着以一个天价卖出小镇老宅,然后迅速去郡城那边买地,不是一座宅子,而是一整条街!天上掉下的大钱有它的花钱法子,钱能生钱;养家糊口的小钱也该有它的挣钱法子。不花钱就等于是在挣钱了,两者并不冲突。 “不用着急回答我。”男人摆摆手,微笑道,“至于为何选择你,董水井,我已经观察你挺长时间了,方方面面都谈不上最好,但是都没有什么问题。这就足够了。” 董水井无奈道:“你是?” 男人没有藏掖,开门见山道:“我叫许弱,墨家子弟,来自中土神洲。我不是赊刀人,但是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他在死前要我答应他,帮他选一个合适的弟子继承衣钵。他是墨家上一代赊刀人的祖师爷,是一个很厉害的家伙,曾经跟阿良喝过很多次酒,酒钱就是他付的。阿良在中土神洲游历的时候欠下一屁股债,还是他帮着还清的。” “阿良又是谁?” “你家先生的先生的死对头的儿子。” “啥?!”董水井蒙了,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男人站起身:“我下次再来,你好好琢磨琢磨。” 董水井突然喊道:“等会儿!” 男人微笑道:“这碗馄饨的钱先欠着,说不定以后你答应做赊刀人……” 董水井坚持道:“这哪行,只要是做买卖,就要亲兄弟明算账。” 男人点了点头,掏出几个铜钱:“哈哈,真像赊刀人的风格。” 夕阳西下,许弱扬长而去。董水井坐在原地,目送他远去,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汗水。之所以壮着胆子要那几枚铜钱,可不是董水井一根筋,而是一种充满市井气息的试探人心。 董水井默默坐在桌旁,一动不动地发着呆,没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狂喜情绪,反而有些茫然。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的野心其实不大,就想着以后挣了钱,衣食无忧,在住人的那栋宅子里有一口能够汲水的水井,旁边种着一棵柳树,每年春天都会吐出嫩芽,风一吹,柳条儿就会晃悠起来,很……可爱。 荒郊野岭,月黑风高夜,适合杀人越货,也适合斩妖除魔,就只看是那道高一尺,还是那魔高一丈了。 梳水国的破败古寺外,有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传来,最终响起了阵阵敲门声。徐远霞看了眼陈平安,瞥了眼张山峰,调侃道:“你们俩谁去迎客?我去开门的话,怕吓着了母妖精,到时候人家二话不说掉头就跑,咋办?” 张山峰拍了拍胸脯:“小道比陈平安相貌英俊一些……” 柳赤诚被听妖铃惊醒,迷迷糊糊,一听母妖精,立即想到了神仙志怪小说里的狐仙艳鬼,胆气横生,赶紧从地铺爬起身,嚷嚷道:“我去我去,书上的古灵精怪们最喜好文弱书生,你们仨个个拿刀背剑的,还是我最合适。不过事先说好,碰上了好妖精,咱们有话好好说,若是人家愿意与我共度春宵一刻,你们别拦着;可如果碰上了吃人心肝的坏鬼魅,你们可得救我!” 柳赤诚屁颠屁颠跑去打开大门,呼啦一下狂风大作,吹拂得他睁不开眼。他只觉得香风飘过,身边响起两个银铃般的娇媚嗓音,还有一条绸缎袖巾掠过他的脸庞,丝滑细腻,让他有些陶醉,他赶忙关上门。等到山风停歇,柳赤诚转身定睛一看,看到了三个姿容美艳的女子,其中两个娇笑着奔向徐远霞三人的火堆,她们体态丰腴,仅是背影就晃荡得柳赤诚心神摇曳。还有一个年纪稍小的妙龄少女,身穿淡粉长裙,脚踩绣花鞋,怯生生地站在柳赤诚身前不远处,手指使劲捻着衣裙,比起她那两个性情豪放的美人姐姐,显得小家碧玉,尤为动人。 徐远霞正盘腿坐着喝酒,看见两个美人过来,本来都已伸开双臂,谁知她俩一个坐在了张山峰身边,一个落在了陈平安身旁,让徐远霞的动作僵在那边。他愣了愣,只得自顾自喝酒以掩饰窘态。 坐在张山峰身边的妖娆女子用肩头蹭了蹭他,娇滴滴问道:“哟,小道长,还背着把木剑哩,是不是传说中的桃木剑?要不要拔剑出鞘,给姐姐瞅瞅是长是短?” 张山峰耳根子红透,不敢搭话。 依偎在陈平安身边的女子生了张瓜子脸,眉眼带春,伸出纤细如青葱的一双手,嗓音轻柔道:“这位公子,奴家与姐妹们这次赶夜路,山岭夜间好大的山风,吹得奴家小手儿冰凉冰凉,不信公子你摸摸看?” 陈平安指了指火堆,笑道:“姑娘手冷就烤火,很快就可以暖和起来。” 那个粉裙绣花鞋的妙龄少女没有凑热闹,独自蹲在篝火边,低着头伸出手去。柳赤诚在她身边坐下,主动套近乎,笑问道:“小姑娘,你们可是梳水国人氏?” 少女轻轻点头,抬起头,睫毛颤颤,欲言又止。 徐远霞看了一眼少女的绣花鞋边沿,然后望向那两个媚态女子,笑道:“除了这个小姑娘脚上沾了些泥土,为何两位姐姐走了这么远的山路还是纤尘不染?该不会是山野而生的鬼魅精怪吧?那我们四人可就要遭殃了,到时候只求两位姐姐给兄弟们一个痛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嘿嘿,不知姐姐们意下如何?” 柳赤诚笑呵呵道:“这两位姐姐生得如此国色天香,怎么可能是鬼怪呢?相由心生,不可能不可能。退一万步说,即便真是鬼魅,那肯定也是素手添香的好鬼。咱们今夜对花对酒,虽是阴阳殊途,却是人鬼相逢,能够桃李春风一杯酒,那才是一桩真正的雅事。姐姐们,对不对?等会儿可千万莫要喝着酒,一不小心露出吓人的鬼魅本态,那可就不美了。” 两个妩媚女子相视一笑。在此祸害生人百余年,还真是头回遇上这么些没心没肺的家伙,是艺高人胆大,还是初出茅庐的雏儿根本不知山水神怪的厉害?她们中一个掩嘴娇笑起来,一个干脆就捧腹大笑。 那个少女猛然抬头,露出惨白脸色,尖叫道:“你们快跑啊!她们是——” 对面掩嘴娇笑的美人神色一凝,一只长袖一甩而去,击中少女额头,打得少女后仰倒地,眉心处红肿一片。少女身边的柳赤诚吓了一大跳。 几乎同时,张山峰双指并拢掐剑诀,背后桃木剑瞬间掠出,在空中疾速划出一道圆弧,直接钉入出手女子的背部。女子被桃木剑贯穿娇躯,扑倒在地,并无鲜血喷涌的画面,灵光流转的木剑就像钉中了一件鼓鼓荡荡的衣裳而已。 女子面容和身躯狰狞扭曲,显然并非修炼出人形的精怪,而是没有实体依托的鬼魅之流。只见女鬼全身黑烟滚动,不断挣扎,试图逃离篝火附近,却死活无法脱离斜立于地面的那把桃木剑的约束,就像是一头被铁链拴住的野兽。 张山峰口诵法诀,桃木剑身上灵光绚烂,女鬼再也无法维持人形。一抹刀罡炸裂而起,原来是徐远霞迅猛抽刀。那把长刀在火焰中一划而过,如同仙人淬炼神兵,直劈那个被桃木剑钉住魂魄的女鬼。黑烟遇上那把罡气光芒遍布全身的神兵利器,立即消融殆尽,女鬼刺破耳膜的哀号声响彻古寺。 另一边,陈平安正一手做扯人脖颈状,一手出拳如疾风骤雨,捶打另一个女鬼心口,打得女鬼烟消云散。 柳赤诚也不傻,顾不上怜香惜玉,屁滚尿流地从倒地少女身边跑开,绕过篝火来到三人身后。 少女挣扎着坐起身,泫然欲泣:“你们快跑吧,我们嬷嬷很快就会赶来的……” 话音未落,听妖铃又开始剧震,大门被一股强劲阴风直接吹开,一缕阴寒山风当场砸中少女背脊。少女口吐鲜血,娇小身躯掠过火堆,扑向年轻道士和大髯汉子。徐远霞赶紧收起手中长刀,以免伤及无辜。可就在这一瞬间,少女露出狡黠笑意,闪电般出手,在徐远霞和张山峰胸口各自点了数下,身形反弹些许,就那么站在火堆之中,用绣花鞋轻轻拨弄着熊熊烈火,那些滚烫炭火根本无法伤及她分毫。 她不再理会无法动弹的大髯汉子和年轻道士,只是一脚踢飞了那把桃木剑。绣花鞋尖触及桃木剑的瞬间,出现了些许焦黑。她居高临下地望向那个场中唯一还有一战之力的背匣少年,笑道:“你要是愿意逃命,我可以放你一马。” 大门那边,阴风呼啸,出现数个手持黑幡、鬼气萦绕的男女,望着寺庙内少女的眼神炙热无比,高呼道:“嬷嬷神通盖世,千秋万岁!” 陈平安站起身,问道:“你是人是鬼?” 少女模样的嬷嬷阴恻恻笑道:“人心鬼蜮,人心在前鬼蜮在后,由此可见,你们的人心更可怕一些。本仙在梳水国此处两百年,有一拿手菜,名为爆炒心肝,必须用新鲜摘下的心肝,放入大量辛辣作料,否则腥膻味实在太重了,让人根本下不了筷子。不过也有例外,几年前有个路过此地的老道士,道行不弱,打杀了本仙手底下好些个乖巧丫头。那个道士倒是生了一副上等心肝,难得的好味道,就是不知道你们四个身手不错的外乡人,心肝滋味如何?想来应该不会太差,练家子的体魄神魂,到底比凡夫俗子底子更好——” 古寺门外,极远处有一个极清晰的苍老嗓音突然响起:“宜祭剑。” 少女脸色巨变。大门那边剑光四起,那些横行一方的阴物人头滚滚而落。 很快,一个神色木讷的黑衣老人大步跨入门槛,他的腰间悬挂剑鞘,身边跟着一把出鞘长剑。青铜剑身布满裂纹,而且没有半点剑气流淌,但是安安静静悬停在老人身侧的锈迹斑斑的长剑,还是拥有一种无言的震慑力。 纯粹的剑气,充沛的剑意,凌厉的剑术。闯荡江湖,往往一山还有一山高。 少女明显知晓此人的身份,双手指甲长如十支银钩,背脊弯曲,死死盯住黑衣老人,色厉内荏道:“宋雨烧,你一个江湖中人,难道要跟我们梳水四煞为敌?信不信我们联手铲平你的剑水山庄?!” 老人神色平静,看着这个恶名昭彰的梳水国魔道巨擘,缓缓开口道:“你似(是)不似(是)个撒(傻)子。” 貌似少女的魔头脸色阴晴不定:“宋雨烧,你今日铁了心要与本仙掰掰腕子?” 名叫宋雨烧的黑衣老人从怀中掏出一本老皇历,翻开一页,手指抵住一处,默念道:“宜斋戒,宜求财。”而后收起老皇历,收剑入鞘,向少女伸手道,“容你破财消灾。” 少女很清楚眼前这个老怪胎的江湖规矩,二话不说从袖中掏出一枚黄玉铜钱,铜钱正面篆刻有“出梅入伏”,反面则是“雷轰天顶”。这种玉钱,跟小雪钱一样,都是山上神仙用来做买卖的货币。少女手心这枚玉钱的昵称为“小暑钱”,小雪钱与之相比,价值就像市井坊间的铜钱对比银两,相差很大。她将这枚小暑钱轻轻抛给黑衣老人,非但没有撂下狠话,反而笑靥如花道:“不打不相识,希望以后本仙去剑水山庄登门拜访,老庄主可别拒人于千里之外。” 宋雨烧面无表情,收起小暑钱,任由少女化作一股乌青浓烟,缓缓飘离寺庙。他屈指轻弹,有一缕缕清风如箭矢,分别击中徐远霞和张山峰心口的几处窍穴。这是张山峰第一次见识江湖高手的点穴手法,他恢复自由后立即大口喘息,身体还是有些不适。 徐远霞本就是武功绝顶的纯粹武夫,此次阴沟里翻船,难免面红耳赤,对着老人抱拳道:“谢过宋剑圣的仗义相助!” 宋雨烧是个脾气乖僻的,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径直走到火堆旁,盘腿而坐,横剑在膝,开始闭目养神。 徐远霞便放低嗓音,为张山峰和陈平安大致介绍了一番江湖事。 在宝瓶洲中部地带,即彩衣国及其附近的十数国,有四位剑道宗师名动一方。其中一位来自彩衣国,佩剑烛阳,剑术通神,只不过早已退出江湖,隐居山林三十余年。近期传出一个惊人噩耗,老剑神竟然死于仇家报复。这个消息在江湖上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使得江湖中人人心浮动。 然后就是眼前这位黑衣老人,他身为梳水国剑水山庄的老庄主,性情古怪,比起彩衣国剑神要低一个辈分,有“剑圣”的美誉,佩剑铁水。他创立的剑水山庄是梳水国第一大江湖门派,现任庄主是宋雨烧的嫡长孙,剑术造诣同样惊才绝艳。 第三位来自古榆国的剑尊杀伤力极大,但武德极差,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江湖散仙,并无开创门派,独来独往,传闻跟古榆国皇帝关系不错,佩剑绿珠。 松溪国还有一位年纪最轻的后起之秀,自封青竹剑仙。 这四位剑道宗师闪亮于包括彩衣国在内的十数国的江湖上空,便是山上仙家都不敢小觑。 宋雨烧蓦然睁开眼睛,冷笑道:“鬼鬼祟祟,给我显形!” 长剑铿然出鞘,这位被尊崇为“剑圣”的老人,随手向寺庙神台方向劈斩而去,一大片耀眼的清亮剑气骤然而起,本就残败不堪的神台彻底碎裂,后边露出一个模样娇俏的瘦弱少女。少女双手捧住小脑袋,好像这样就谁也瞧不见她了。 她一出现,张山峰的那串听妖铃又轻微颤动起来。 世间精灵妖怪以及阴物鬼魅的修炼之法几乎全部道统不正,只要道行不深,境界不高,往往在听妖铃之下无处遁形,这也是听妖铃能够成为仅次于白泽图的练气士必需之物,备受推崇的原因。徐远霞在跻身武道第四境之前,也曾有过一串类似的铃铛,用以防身示警。 徐远霞和张山峰都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少女身上,而想要正式练剑却一直不得其门而入的陈平安却被老人这出鞘一剑所惊艳。这一剑看似轻描淡写,随手一挥而已,但是剑气如虹,就像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所向披靡。 柳赤诚在那个嬷嬷出手后就变得异常沉默,始终蹲在篝火旁,一声不吭,伸出双掌低头烤火。 “好好一处佛门清净地,岂容你这等小妖玷污!”宋雨烧脸色冷硬,手腕一抖,只见青铜剑尖轻颤,瞬间就激射出一抹刺眼白芒,像是山上仙师的缚妖索,扭扭曲曲,很快在空中撒开,又像是一张天道浩荡的恢恢法网,对着那只被断定为妖物的胆怯少女当头罩下。 陈平安不动声色地将这幅画面收入眼帘,大开眼界。本该细致入微的剑气竟然也能如此娴熟驾驭,变化万千?老人单手持剑,一切信手拈来。尤其是那份沉静气度,最让他神往。 少女被大网罩住,痛得满地打滚,很快就不能保持人形,大半脸庞露出狐狸的面容,手背、脖颈生出一丛丛雪白绒毛,泛起淡淡的狐臊味。 那只道行薄弱的雪白狐妖在地上挣扎哀号:“我没有害过人,我一个人都没有害过,我只逗弄吓唬过一些借宿古寺的书生,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宋雨烧似乎有些心结,手中长剑虹光绽放,他厉色道:“妖就是妖,魔就是魔,今日不害人又如何?等你道行高了,自然而然就会屠戮无辜,以此为乐!” 大半身躯变成白狐的少女匍匐在地,奄奄一息道:“我还从那个嬷嬷和她的手下手中救下过两个读书人!我将好些珍藏已久的东西送给了她们,才让她们放过了读书人。我不会害人的,我这辈子都不会的……” 宋雨烧冷笑道:“小小狐仙,死不足惜!老夫敢说剑下斩杀一百个妖魅,最多只冤枉一个!” 年幼狐仙已经无力辩解什么,身体抽搐,衣衫破碎,浑身浴血,一双原本黑黝黝异常发亮的水灵眼眸已经黯淡无光。弥留之际,少女却并未怨恨老人的凶狠出手,只是痴痴望向古寺大门,像是在等待一个穷酸秀才的登门拜访,然后她就可以又吓唬一下这些秀才,得逞一次,就能让她开心好几个月。 柳赤诚缓缓抬起头,深邃眼眸中金光流转,嘴角有些冷漠笑意,还有些阅尽人世的无奈叹息,只觉得人生再过千年,还是这般无趣。 就在他准备站起身的时候,陈平安先站了起来,轻轻颠了颠背后剑匣,开口问道:“宋老前辈,如果这狐仙刚好是那个被冤枉的妖魅,又该如何?” 宋雨烧扯了扯嘴角,笑道:“那正好,可以确定之前九十九个以及之后九十九个,板上钉钉都是祸害百姓的作祟妖魔了,因此老夫出剑,只会更加爽利。” 陈平安指向那个已经完全变作狐狸的少女:“那她怎么办?” 宋雨烧拍了拍胸口处,直截了当道:“若是老皇历上说‘宜下葬’,老夫便会把它葬了;若是不宜,那就曝晒尸体。它争取下辈子投个好胎,莫要再做山泽妖魅了。当然,更不要再被老夫遇上。” 陈平安道:“老前辈遇妖杀妖,遇魔降魔,当然做得对,但是可以做得更对。” 宋雨烧仔细凝视着他,突然笑出声:“瓜娃子,你似不似个撒子哟?不过是借宿古寺,就当自个儿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啦?”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宋老前辈,你要如何才能放过这个狐魅?” 宋雨烧站起身,沉声道:“念在娃儿你也是个用剑的江湖中人,老夫就把本该斩杀狐妖的那一剑用来对付你。你如果接得住,这件事就算了了,这个狐妖将来无论是作孽还是行善,善恶报应,以后就由你来承担;若是接不住,死于老夫剑下,你就怨自己本事不够强出头。咋样?” 徐远霞和张山峰也都站起身,如临大敌。 宋雨烧哈哈笑道:“没关系,你们两个要出手,老夫大不了就多出两剑,还是一样的规矩。”老人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震得古寺内一根根腐朽梁木随之颤抖,撒落无数灰尘。 “可以!”陈平安点了点头,然后对徐远霞和张山峰摇摇头,示意他们不用插手。 “小心了。”老人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格,出声提醒之后,就是一剑挥下。 两人相距不过一丈,剑芒罡气转瞬间就劈到陈平安身前。陈平安袖中早已滑落一张方寸符,剑气近身的刹那,陈平安的身影原地消失。 宋雨烧嗤笑一声,原来那抹剑气劈斩在空处后,继续前行,正好朝着那个雪白狐狸的方向。 出自李希圣所赠《丹书真迹》的方寸符玄妙神奇,但属于一次性消耗物品。陈平安祭出此符后,已经出现在两丈外的空地,当他发现剑气继续斩向狐魅时,已来不及再掏出一张方寸符,只得脚尖一点,向前迅猛跃去,同时向肩头伸手,按住槐木剑除魔的剑柄,对着那抹剑气当空一斩而去。 虽是出剑,其实归根结底,陈平安还是以拳法为本,走的是崔姓老人所授铁骑凿阵式的刚猛路数。陈平安不过是武道三境的体魄神魂,更不是那种能够将拳法、剑意融会贯通的武道大宗师,落在真正的行家眼中,这次匆忙出手,以木剑取代拳招,就显得颇为别扭。 流淌拳意的槐木剑劈砍在老人的那道剑气之上,强行阻止其斩杀那个年幼狐妖。一时间剑光炸裂,剑气四溅。 陈平安手持槐木剑,双脚落定后错步转身,挡在狐妖身前,对着那些分裂开来的剑气就是一顿胡乱挥舞,出剑架势完全就是某人调侃过的好一通王八拳。 张山峰松了口气后,不忍直视。 徐远霞伸手捂住额头,无奈道:“本以为这家伙拳法相当不俗,背了这么久的剑匣,肯定是一名深藏不露的少侠剑客……” 身前剑气尽碎,陈平安打完收工,赶紧掂量了一下手中槐木剑。除魔虽是轻巧木剑,竟然极为坚韧,对上那位梳水国剑道宗师的磅礴剑气,剑身上下没有一处缺口,陈平安心中大定。 宋雨烧洒然一笑,自嘲道:“不承想世间还有人能用一顿王八拳挡下老夫的一剑。行吧,老夫言出必行,小娃儿接住就是接住了,老夫便不再为难地上那个狐妖。你们一人一妖好自为之,须知报应不爽,希望你们好好珍惜这桩暂时不知善恶的缘分。” 老人收剑入鞘,一直盘腿而坐的他这才站起身,转身离去。走出寺庙大门后,他抬头望向阴沉夜幕,喃喃道:“斩不尽的妖魔鬼怪,杀不完的魑魅魍魉,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位昔年创建了剑水山庄的开山鼻祖突然又转头笑道:“你们四人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去往老夫的庄子上。近期剑庄正在选举梳水国的武林盟主,好歹算是一件江湖盛事。你们如果到了剑庄,老夫多半不在,可以直接找到年纪最大的楚管事,就说你们是我在江湖上新遇到的朋友,薄酒几杯还是有的。”他最后望向陈平安:“今夜你这份‘把一件好事,做得更对更好’的耐心,老夫在暮年之前,其实一直如你这般,只多不少。但是……罢了,老家伙的丧气话,便不说给少年郎听了。总之,希望你能够坚持下去。” 迟暮老人拍了拍腰间长剑,在夜幕中默然远去。陈平安怔怔出神,回过神后,转过头去,瞪大眼睛,年幼狐妖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徐远霞伸手指了指自己脸庞,打趣道:“陈平安啊陈平安,英雄救美,事后能否让美人以身相许,还得看这个啊!” 陈平安将槐木剑收入魏檗打造的木匣,一路小跑至火堆,伸手凑近篝火,有意无意瞥了眼坐在对面打哈欠的柳赤诚。后者嬉皮笑脸道:“瞅啥瞅,这会儿总算开始羡慕我的英俊潇洒啦?唉,其实我也羡慕你陈平安,我若是有你一半的武功,早就在江湖上成为万千女侠仙子的梦中情郎了!”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摘下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心情激荡。之所以没有请动两位小祖宗飞出养剑葫芦,反而要以身涉险,并非是他意气用事。 陈平安叹了口气,站起身去往空地。别好酒葫芦后,闭上眼睛,仔细回味梳水国老剑圣的三次出剑:一次劈中神台,让狐妖被迫现身;一次手腕轻抖,剑气成网;最后一次当然就是那直扑自己的当头一剑。 陈平安缓缓抽出槐木剑,学那老人横剑在胸前,如剑在鞘,将出未出。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哪怕是依葫芦画瓢千次万次都学不像,别说神似,恐怕形似都难。这跟他当年看着宁姑娘走六步拳桩大不一样。 原来出剑到底跟练拳是不一样的。陈平安叹息一声,只得再次收起那把两次追随自己游历江湖的槐木剑。 有人笑言:“陈平安,你的木剑太轻了,所以味道怎么都不对。举重若轻,是剑道高处的境界,你一个初学者,又不是什么练剑的天纵奇才,当然会觉得哪里都不对劲。不谈登顶,只说入门,练拳一事,有个稍有名气的师父带路就行了,可是习剑,还是需要一位明师领路才行。你其实应该跟那个宋雨烧诚心问道,此人武道境界不高,但是已经走出了自己的剑道,这很不容易。” 陈平安转头望去。这番真知灼见,不是徐远霞说出口的,也不是能够驾驭桃木剑飞掠的张山峰说的,反而是最不跟江湖沾边的书生柳赤诚说的。说这一席话的时候,柳赤诚站在添加了许多枯枝的熊熊火堆旁,整个人的修长身影随着火光缓缓晃荡。 张山峰正在跟徐远霞请教江湖点穴的门道,一问一答,十分专注,便没怎么在意柳赤诚的言语。又或者说,两人根本就没有听到柳赤诚的言语。因为从头到尾,柳赤诚都未开口说话,但陈平安真真切切听到了柳赤诚的嗓音。于是他问了一个奇怪问题:“是你?在胭脂郡城,我听刘太守私底下说,你其实是一位金丹境神仙,在城外显露过一手神通。” 柳赤诚摆摆手,缓缓绕过火堆,来到陈平安身旁,笑呵呵道:“行了,咱们俩就别钩心斗角啦。你已经知道我是大妖,我也知道你背后所负之剑大有来历,否则它方才就不会压抑不住,在感知到我的气息后自发颤鸣起来。你虽然很快就强行压下它的动静,可我又不眼瞎耳背。陈平安,你能否告诉我,这把剑,是何方神圣铸造而成?你要送往倒悬山,交到谁手上?” 陈平安神色凝重,问道:“你要抢剑?” 柳赤诚笑着眯起眼,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笑话。他双手负后,摇头笑道:“剑是好剑,可我还真没兴趣。我知道你不信这种话,没关系,我比你强出太多,你只需要看我做的事情就行了。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陈平安点头道:“诗文中看到过。” 柳赤诚一挥袖子,烟水朦胧,云遮雾绕。从篝火另一边,往这处看来是没有半点异样,柳赤诚和陈平安正相谈甚欢。事实上,这名白水国寒士一身粉色道袍,玉树临风,此情此景,诡谲至极。柳赤诚继续道:“‘彩云易散’,是说白帝城的彩云间,云霞聚散如飞烟,风景壮丽。‘琉璃脆’,是说曾经有个出身白帝城魔教道统的大妖,就像今夜这般,为了一个看似无足轻重的小妖魅跟大师兄起了争执。他为天下大势,我为小小情理,师兄弟就此决裂。如今回头再看,真是滑稽可笑,就跟两个孩子闹脾气差不多。反正我一气之下砸烂了白帝城彩云间的一整栋琉璃阁楼,最后只留下几只琉璃小酒盏而已,从此脱离白帝城,云游四方。没了师门庇护,我被身为正道领袖的卫道士追杀千万里,最终被打入大牢,被镇压了千年之久。我那个大师兄,从头到尾,只是袖手旁观。” 陈平安皱眉问道:“你与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柳赤诚微微一笑,双手一抖,甩了甩粉色道袍的两只大袖,双手叠放在腹部,气象森严:“因为我最近有了收徒弟的念头,觉得你陈平安挺不错的,想传授你世间最上乘的剑法。我师兄身为魔教领袖,却比神仙还神仙,便是许多正道仙家的高人,一样愿意对我师兄顶礼膜拜。所以我教你的剑法,亦是足以帮你登顶大道的正宗剑法。机缘一到,你有望直达上五境。要知道‘正宗’的这个‘宗’字,可不是能够乱用的字眼。宋雨烧之流,虽然摸索出了自己的剑道真意,可以他的武学高度,撑死了就是帮你跻身中五境。陈平安,你意下如何?可愿意以弟子身份,随我修习大道?” 陈平安反问道:“当魔头?” 柳赤诚微笑道:“在我看来,大道崎岖难行,唯有坚韧不拔之辈方能走到最后,甚至有望比那些才华横溢的天之骄子走得更远更高。你陈平安跟我是同道中人,如今我已经帮你收取了一个大师兄。你放心,你是我最后一个弟子,最多百年光阴,我们师徒三人必然扬名天下,重返白帝城,在那里占据一席之地。”柳赤诚凝视着陈平安的眼睛,笑了笑,“我和大师兄当初所在师门很有意思,大师兄是人,修行魔道术法;我是妖,修习人族神通。我们那位师父订立下来的宗旨,正是‘有教无类’四个字,这一点与身为道祖座下二弟子的那位真无敌很像。除了白帝城,天下魔教还有数大道统,一个个势力大到惊人,盘根错节,便是宗字头的正道仙家一样要避其锋芒。所以说,只要你拳头够硬、境界够高,什么魔道正道都是无稽之谈,根本无所谓的。” 陈平安咧嘴一笑:“认不认你当师父,我得问过才行。”他的额头早已渗出汗水,但是这一刻的背匣少年,神色自若,并无半点畏惧。 “哦?”柳赤诚眼前一亮,“我就知道你小子必然有不错的师承。没关系,说来听听。审时度势,良禽择木而栖,不丢人。我也不勉强你,更不会拿话唬你,只要你的师承高于我,我绝不强求这桩师徒情分。” 文圣老秀才,不出意外早已离开宝瓶洲,陈平安上哪里去找?齐先生又逝世了,仿佛已经没了推托的借口,但是陈平安绝不愿意跟随此人修行什么通天大道。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那就赌一次。成与不成,在此一举。实在不行,大不了拼命;还是不行的话,就像阿良说的,天大地大,活着最大,认了柳赤诚当师父便是。不管如何,肯定要先把剑送到倒悬山,亲手交给宁姑娘! 没有人知道,陈平安第一次护送李宝瓶他们远游大隋,之后跟随少年崔瀺返回黄庭国,再到这次在胭脂郡城目送刘高馨远行,为何次次在高山之巅、大水之畔,都必定会练习立桩剑炉,而且哪怕练习完毕,也会长久站在原地,在今年最后的春风里,喝着酒,喃喃自语。 陈平安在内心深处,知道那个人肯定去世了。那个人曾说过:遇事不决,可问春风。 柳赤诚忍俊不禁起来,因为他看到眼前少年有样学样,学着他抖了抖手腕、抬了抬袖子。但是柳赤诚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在少年高高提起的双手之间,有缕缕春风欢快地萦绕双袖,如一尾尾青色蛟龙在云海游弋。 陈平安轻声问道:“齐先生?” 柳赤诚心头剧震,这一刻,简直就像是千年之前那场大战,他对上了那位一手持仙剑、一手托法印的张天师! 一个温暖醇厚的嗓音在陈平安身旁响起:“在的。” 柳赤诚一袭粉色道袍在微风中缓缓飘拂摇荡,这位千年之前的白帝城巨擘,破天荒地有些拘谨。 陈平安身边由一缕缕春风凝聚而成的身影是一名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虚无缥缈,面带微笑。柳赤诚观其气象,不过是一盏几近枯涸的油灯而已,但是气象之外,又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换成任何一名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恐怕就捉摸不透其中关节。暂时依附于柳赤诚之身的他,在修为达到巅峰之际,是货真价实的十二境仙人境。在尚未叛出魔教道统之前,他在那座黄河小洞天江水倾泻之下、绚烂彩云之间的白帝城,恰好见过太多屹立于群山之巅的能人异士,因此他一下子就束手束脚,不敢轻举妄动。越是看不出深浅虚实,柳赤诚越是不敢轻视。 齐静春与陈平安并肩而立,以眼神示意陈平安只管放心,他对柳赤诚笑着自我介绍道:“齐静春,文圣门下弟子,曾是山崖书院山长。” 柳赤诚有些茫然,眼前这家伙的架子倒是不大,温文尔雅的模样,只是文圣、齐静春、山崖书院……什么乱七八糟的,难道是自己被龙虎山张天师厌胜的这一千年中涌现出来的一对儒家师徒?只是“文圣”这个说法可不简单,某个人的称呼单以“圣”字作为后缀,例如礼圣、亚圣,无一不是有资格在儒家文庙里竖立神像的家伙,而且神像的位置必然极其靠前。 要怪就怪柳赤诚这个半吊子读书人根脚太浅,成天不务正业,对于一洲形势从来不感兴趣,光想着靠肚子里那点可怜的墨水去风花雪月,蒙骗女子感情。当然,他自己也有责任,觉得东宝瓶洲这么一块蛮夷之地,哪怕耗上千年光阴积攒底蕴,上五境修士肯定还是屈指可数,自己根本无须上心。 齐静春随手挥袖,柳赤诚造就的禁制便消散一空。 君子待人以诚。 如此一来,徐远霞和张山峰很快就发现这边的异样,一下子面面相觑。那个穿粉色道袍的家伙,是穷书生柳赤诚?为何他还有这种脂粉味十足的古怪癖好?那个上了岁数的青衫儒士,又是何方神圣? 柳赤诚眯起眼,这个青衫儒士竟然瞬间就破去自己布置的障眼法,他如今虽然只有半个玉璞境的修为,但是白帝城魔教道统传承下来的高深神通,哪怕是一个实打实的玉璞境练气士也没办法如此轻而易举地破开。 张山峰要起身去往陈平安那边,却被徐远霞一把抓住胳膊。徐远霞轻声提醒道:“我们继续聊我们的,那边的事情,绝对不要掺和。咱俩最好就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徐远霞看到那个青衫儒士向他们望来,微笑着点头致意,徐远霞连忙抱拳还礼。 齐静春笑问道:“前辈可是白帝城的琉璃阁主?” 柳赤诚点头道:“怎么,听说过我的大名?是不是我在中土神洲早已恶名昭彰了?” 齐静春摇头道:“我曾经游历黄河大水,在河畔与白帝城城主见过一次,便聊到了前辈。” 柳赤诚突然破口大骂道:“放你的屁!我大师兄怎么可能出城见人?!就我大师兄那脾气,就算是那些个文庙里的老头儿慕名而来,他也不会主动出城迎客,最多就是在城头彩云间露个面而已,这就已经算是卖了你们儒家天大的面子了。你还二人相见于大河之畔?好小子,吹牛也该有个底线!” 齐静春哑然失笑道:“城主还曾邀请我手谈三局,只是当时我临时有事,必须马上返回学宫,便先欠下了,不承想在那之后,我就再没有机会重返白帝城,实属无奈。” 柳赤诚抬起双手,使劲揉着脸颊,一肚子火气。他虽然与大师兄决裂,再无半点香火情,可内心深处对于那位白帝城城主,他始终心怀敬意,这是一种很纯粹的仰慕以及崇拜。他在犹豫要不要果断出手,一巴掌拍散这家伙弥留人间的最后这点残魂神意。 既然眼前这位琉璃阁主不愿意相信他的话,齐静春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对于这个重新现世的白帝城大妖,他的观感其实不差。此人第一次心生杀机,是梳水国剑客对那个年幼狐妖不分青红皂白就痛下杀手。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人中不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魔道中人其实亦不缺大风流之辈。齐静春当年数次跟随左师兄一起远游天下山川,早有见识,当然不会非黑即白。何况白帝城千年前那桩琉璃崩碎的公案,齐静春本就对眼前这个大妖心存肯定。 齐静春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对柳赤诚笑道:“陈平安向你拜师一事,肯定不行。但是练剑一事,如果前辈愿意教,陈平安愿意学,我齐静春乐见其成。” 柳赤诚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晃:“你现在什么处境,你我心知肚明。几缕春风凝聚而成的那点魂魄罢了,哪怕你生前是上五境的儒家圣人,可今时不同往日,你觉得自己有本事跟我讨价还价?” 齐静春看了眼身穿粉色道袍的大妖,看到了他的杀机涌现。 妖族本心易摇不易定,他们在做许多抉择时更倾向于顺从先天而生的暴躁本性,这便有了许多世间惨状。浩然天下对世间大妖镇压、束缚极多,并非没有缘由。曾有人提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以及“妖魅精怪,天生苟且偷生,喜欢夺万物生机,唯有人族教化,愿意慷慨赴义”,这些观点言论对于妖族自然不是很中听。事实上在礼圣坐镇天下期间,不乏有学宫圣人提出建议,干脆对所有跻身上五境的大妖进行围剿,全部拘押在牢狱之中,永绝后患。只是最终礼圣没有接纳而已。 齐静春有些感慨,归根结底,世间妖物的道理,全落在一个“活”字上,即孜孜不倦地追求自己成为强者,无拘无束,无法无天。而浩然天下的道理,则落在“规矩”两个字上,在规矩之内,泽被苍生。 齐静春伸出一只手,笑道:“你如果不讲理,只想要以力服人,那我可就要借剑斩去你一半道行了。” 陈平安背后的槐木剑匣,那把被他私底下取名为“降妖”的长剑,如久旱逢甘霖,欢快颤鸣,一寸寸缓缓出鞘,气冲斗牛! 柳赤诚的粉色道袍鼓鼓荡荡,眼眸里充满了戾气,浑身上下充满了磅礴妖气,笑问道:“姓齐的,你确定有机会握住那把专门针对妖族的神兵?我就算一拳打不烂你的魂魄,你就不怕我一拳将陈平安打成肉泥?” 齐静春神色如常,像是在讲述一个最为天经地义的道理:“我齐静春尚且在世一时半刻,就没有谁能欺负小师弟一点半点。” 柳赤诚哈哈大笑道:“我还真不信这个邪!” 他瞳孔剧缩,整个人笼罩在淡金色的光球之中。在他的头顶上方,就像当初一座黄河小洞天被那人一剑劈砍出大洞的光景,庇护柳赤诚的这座白帝城混元金光阵先是露出一点破绽,显露出小如芥子的一粒黑点,然后是一条细微黑线,最终哗啦一下金光大阵被彻底劈开。 剑尖直指柳赤诚眉心处,相距不过寸余。柳赤诚纹丝不动,并非失去了先手,他就没有一战之力,恰恰相反,白帝城向来以道法驳杂、神通繁多著称于世,仅是身上这件媲美半仙兵的法袍,就能够让他站着不动,力扛那一剑。但是那个单手持剑的青衫儒士手中所持长剑不是那把阮邛铸造的长剑,而是那把简简单单的槐木剑。于是柳赤诚选择退一步,息事宁人。因为那个名叫齐静春的家伙,本就没有太过咄咄逼人的意思。 齐静春缓缓收起木剑,放回陈平安背后的剑匣,笑道:“如果这一剑是阿良出手,或是左师兄,那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柳赤诚问道:“大师兄当真出城见你,还主动邀约下棋三局?” 齐静春点了点头。事实即是如此,既不用引以为傲,也无须藏藏掖掖,何况齐静春从来没把这些经历放在心上。这样的心性,与崔东山至今还对曾与白帝城城主在彩云间下棋十局沾沾自喜,有着天壤之别。 柳赤诚喟叹一声,神色恍惚,就好像心中有一只琉璃盏砰的一声碎裂,既有失落,又有释然。在他心中,不管如何怨恨愤懑于大师兄的大道无情,但是那个眼高于顶的男人,终究是无敌的存在,是琉璃无垢的风流人物,不该为了谁而破例。 柳赤诚有些心灰意冷:“既然跟陈平安做不了师徒,就不教他剑术了,我的道法还没那么廉价。姓齐的,既然你本事这么大,自己传授便是。”他像是有些赌气,径直转身,大步走向古寺大门。 齐静春突然出声道:“暂且留步,我有一言相赠。” 柳赤诚转过身,有些疑惑不解。骤然间,他的心湖之中,有奇光异彩的阵阵涟漪微漾,随后他的脸上浮现出惊骇和狂喜。百感交集之后,他轻声问道:“好一个齐静春,你这等人物,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了不得的山巅仙人,怎会沦落至此?” 齐静春笑着反问道:“何来沦落一说?” 柳赤诚微微一怔,心悦诚服道:“我自愧不如。这次就算我欠陈平安一个人情,以后等我在中土神洲重新扬名,可以让陈平安去白帝城找我。” 他离开之前,大袖一挥,将一个躲藏在暗处的年幼狐妖抓住,带着狐妖离开了古寺。 年幼狐妖先前换了一身崭新衣裳,脸上涂抹了好几两重的胭脂,红一块绿一块,滑稽可笑,大概这就是她误以为的红粉佳人了?她怀中还有一本常年贴身珍藏的最心爱的秘籍,刊印粗劣,错字连篇,名为《才子佳人》。这本书写了一个个男女情爱的故事,顺便说了些大家闺秀的贤淑礼节,比如与人说话要嗓音酥软温柔,初次看见英俊书生的时候要先羞赧低头一次,然后怯生生抬头偷看一次,再脸红低头一次……里头的学问可大了,让她受益匪浅,有些结局伤感的故事,她还会看一次落泪一次。 柳赤诚强行掳走她,她本来吓得不轻,只是当她看到古寺外边站着一个俊美少年后,又雀跃起来,觉得老天爷待自己不薄。 柳赤诚带着徒弟和狐魅下山远去,不知去往何方。齐静春环顾四周,也带着陈平安离开古寺,在门外空地,借助月色,一起眺望远处的山岭夜景。 齐静春轻声道:“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为胎光、爽灵、幽精。我死后,将一身魂魄气运,绝大部分都还给了此方天地;李宝瓶、李槐他们这些弟子,我分别给了一个‘齐’字;而在你、赵繇和宋集薪三人身边,都以残余三魂偷偷留下了一缕春风。我现在这个身份,其实不能算是完整的齐静春,只算是护送你们走上一段路程的护道人。宋集薪选择的道路与儒家正统愈行愈远,世事如此,各有缘法,不可强求。” “赵繇当时被崔瀺阻拦,迫于形势,不得不交出那方‘天下迎春’印章,这本就是我早已算到的事情,所以我事先就跟赵繇说过,要他无须拘泥于一方印章的存亡。但是在那之后,赵繇去往别洲途中另有机缘,他的心境还是随之出现了一点纰漏,以后说不得还要你这个名义上的小师叔帮他一次。” 陈平安欲言又止。 齐静春笑道:“你是说没答应我先生的要求,所以不算我的小师弟?没关系,你不认老秀才当先生,我还是要认你做小师弟的。” 陈平安挠挠头,点头道:“好!” 齐静春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这一路行来,累不累?” 陈平安摇头道:“精彩得很,除了练拳,还会逢山遇水,结识了徐大侠和张山峰这样的新朋友,见到了许许多多的精魅神怪,不累。”似乎害怕齐先生不相信,他又强调:“真的不累!” 齐静春嗯了一声。他知道,这只是少年自己觉得不累而已。怎么可能一路坎坷颠簸,半点不累?日复一日的枯燥练拳,单薄肩头上挑着的,大多是别人的期许和世道的艰辛,少年还需要处处提防人心的险恶,所面对的人和事全是莫名其妙的存在,不累才是怪事。不过是少年自己肩挑重担,却想着莫让别人担心罢了。 得知齐先生不是事事知晓后,陈平安就一股脑跟他说起了神奇的过山鲫、黄庭国客栈的那条行云流水巷,说了胭脂郡城隍殿的沈温对齐先生的仰慕,还说了那对山水印的厉害,说了从棋墩山搬到披云山的魏檗,说了性情各异的嫁衣女鬼、枯骨艳鬼们。当然,陈平安说得最多的,还是戴斗笠的那个男人,说了那个男人在说起齐先生的时候,分明笑容灿烂,却好像极为伤感;还说了他给一个叫道老二的家伙一拳打回了人间的事。然后陈平安告诉齐先生,重逢之后,阿良告诉自己,不用着急练剑,练拳练到了极致就已经是在练剑了,所以他不是特别着急…… 齐静春与滔滔不绝的少年并肩而立,笑问道:“是不是很想念阿良?” 陈平安抬头望向天幕,喃喃道:“阿良总会回来的。”他又转头望向齐先生:“对吧?” 齐静春笑着点头。陈平安便又问道:“那么齐先生呢?” 齐静春叹息一声,摇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齐静春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陈平安低下头,默默望着脚下。就像当初在杨家铺子,虽然陈平安早有预感,可他听到杨老头亲口说出“不值得”三个字后,还是会照旧伤心,而且不是一般的伤心。 齐静春将手轻轻放在少年脑袋上:“此次我以这些魂魄残余,说是担任你们三人的护道人,最后所有春风齐聚于此,其实何尝不是让你代替我齐静春走了一趟江湖,我已经没有遗憾了。”齐静春会心一笑,“可以伤感,但也可以喝酒嘛。” 陈平安摘下腰间的养剑葫芦,红着眼睛,递给齐静春。 身形越发涣散不定的齐静春伸了个懒腰,摇头笑道:“我那份就当余着吧。” 陈平安自己也没有喝酒,别回腰间。他怕自己真喝成了一个酒鬼。 齐静春突然说道:“陈平安,我最后陪你练一次拳?” 陈平安纳闷道:“六步走桩?” 齐静春点点头。陈平安深吸一口气,缓缓前行,悠然出拳。 月辉素洁,青衫儒士在陈平安身侧,跟随他前行出拳,亦是悠然。 陈平安走完一趟拳桩后,轻轻停下脚步,他没有转头望去,就那么看着远方,双袖再无春风萦绕。 他知道,齐先生,真的走了。 第52章 观瀑 陈平安守后半夜,他回到古寺内,徐远霞和张山峰都没有开口问什么,陈平安也就没有说什么。一夜到天明,陈平安一直对着篝火,火光映照着那张略微白皙几分的脸庞,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天蒙蒙亮,徐远霞还在酣睡,张山峰收拾好被褥后,发现陈平安不在古寺。张山峰走出大门,发现陈平安破天荒地没有练习拳桩,而是手持槐木剑,一动不动。 陈平安听到脚步声,回头笑道:“起了?” 张山峰点点头,摊开手臂,一番舒展筋骨。清晨山风吹拂,还是有些寒意,张山峰摘下背后的那把桃木剑,开始练习一套万年不变的剑术,辗转腾挪,人随剑走,身姿轻灵。 张山峰臂长如猿,剑招衔接圆转如意,按照江湖高手的眼光来看,天生就是练剑的好坯子,当然,在山上仙家看来,恐怕就没有这个说法了,更多还是注重“养气练气”,讲究一个登山够快,快到在同辈人当中好似一骑绝尘,快到连百岁千年的老家伙都望尘莫及。 在张山峰收剑之后,陈平安还是保持持剑姿势,犹豫不决,就是递不出一剑。 吃早餐的时候,三人一合计,打算去一趟宋雨烧创建的剑水山庄,稍作休整,打听清楚那座梳水国仙家渡口的具体位置后,再动身也不迟。 山庄离此七百余里,多是崇山峻岭,好在入夏之后,风和日丽,三人放开手脚赶路,很快就到了剑水山庄辖境。庄子建在一座秀美大山的山脚。去往山庄之前,他们经过一座川流不息的繁华小镇,陈平安独自去买了酒装入养剑葫芦,徐远霞去了趟书肆,张山峰负责购置添补干粮肉脯。钱到用时方恨少,大髯汉子看上了一本定价极高的梳水国前朝孤本,品相极好,没奈何囊中羞涩,懊恼自己当初在胭脂郡脸皮太薄,就应该跟陈平安一样,大大方方收下那五百两银子。 三人继续赶往剑水山庄的途中,张山峰提及了价值还要在小暑钱之上的谷雨钱,说他这辈子还没能见过一次,只闻其名。一枚小暑钱等同于百枚小雪钱,一枚材质珍稀的谷雨钱,又价值百枚小暑钱。金丹境、元婴境的地仙们,好像都是用这种钱币来交易法宝,而且谷雨钱本身就是练气士的大补之物,能够让练气士快速补气,恢复元气。 徐远霞提醒他们两个,这次在胭脂郡斩妖除魔的收获,若是无益于自己当下的修行,最好找一处山上店铺出售,哪怕折价,只要别太贱卖,所得之钱都应该足够购置一两件裨益修行的灵器。落袋为安,钱财是如此,实打实的境界提升更是如此。 张山峰对此心中早就有数,说要购买几张梦寐以求的攻伐符箓,若是雷法符箓最佳;再就是希望能找到一把价格公道的法剑。桃木剑虽然也能降服鬼魅阴物,可受限于桃木材质本身的孱弱,万一遇上力大无比的山泽大妖,他铁定遭殃。 陈平安有些犯嘀咕,他当然是恨不得世间万千法宝,只进口袋不出口袋。而且他跟张山峰不太一样,他的立身之本是纯粹武夫的体魄和拳法,还有养剑葫芦里的两位小祖宗,所以暂时没想着卖出那些缴获而来的小物件,或是与练气士以物易物。 到了车水马龙的剑水山庄,三个人发现处境有些尴尬,剑庄是有一个年纪很大的楚管事不假,可门房和负责待客的外府管事一听说三个陌生外乡人开口就要见楚老祖,虽然脸上没有流露出什么,但还是一口回绝了。要知道楚老祖将近百岁高龄,是跟老庄主一起打天下的功勋元老,早已不理俗务,甚至可以说,老庄主在将庄子交到嫡长孙手上后,神龙见首不见尾,经常一出门就是三年五载不回庄子,德高望重的楚老祖就是剑水山庄的二庄主,是想见就能见的?当咱们剑水山庄是小镇的街边店铺呢? 于是三人吃了个不软不硬的闭门羹,张山峰问徐远霞,能否给那个管事点银子,让他通融通融。徐远霞苦笑道:“江湖中人,尤其是剑水山庄这种江湖执牛耳者,你随便掏银子,是打人家的脸,只会适得其反。” 张山峰笑道:“实在不行,徐大哥你在大门口耍一套刀法,保管咱仨立即成为座上宾。” 宝瓶洲的江湖,水其实不深,比不上顶尖剑客辈出的北俱芦洲,徐远霞这种四境的纯粹武夫,在彩衣国、梳水国这种小国江湖,已经属于横着走的宗师,又有趁手的神兵利器在身,如虎添翼。当初在破败古寺,如果不是着了道,被那貌似少女的嬷嬷偷袭,而是堂堂正正倾力一战,徐远霞未必就会输给那名梳水国四煞之一的嬷嬷。 徐远霞用手心抹着络腮胡子,觉得实在不行,就只能出此下策了。张山峰突然扯了扯两人袖子,徐远霞和陈平安转头望去,一驾装饰豪奢的巨大马车缓缓停下,气势凌人,马车上走下了一名少女和一名魁梧壮汉,少女是熟面孔,正是古寺中设计逞凶的魔头“嬷嬷”。当时她对梳水国剑圣宋雨烧说,她要亲自拜访剑水山庄,没想到就真来了,半点不含糊。 壮汉身高九尺,赤手空拳,气焰惊人,所到之处,远道而来的各方江湖豪客、门派高手和武林名宿,纷纷主动让路。 陈平安三人看到了少女魔头,她也看到了他们。少女跟壮汉说了一声,就径直走向三人,身姿婀娜地施了一个万福,然后微笑道:“三位英雄好汉,不打不相识,此次做客剑水山庄,咱们双方不如在酒桌上一笑泯恩仇?” 徐远霞跟陈平安、张山峰对视一眼后,转头笑道:“可以啊。” 很快,山庄那边就有一个佝偻老人出门迎接少女和壮汉。原来壮汉在登门之前,投了拜帖,山庄不敢怠慢。 徐远霞借这个机会,跟老者转告宋雨烧的那番言辞,这老者正是剑庄大管事楚姓老人。他一听就确定这是老庄主的语气,相比对待少女和壮汉的小心谨慎,就多出了许多真诚热络。而且能够入了老庄主法眼的江湖朋友,在这个节骨眼上,多多益善,少庄主的那把盟主交椅,说不定就可以坐得稳当了! 进了庄子,穿廊过道绕影壁,剑庄建造得别有洞天。三人被楚管事亲自安排在风景优美的一座独栋大院,少女和壮汉刚好下榻在邻近的一座院子。 陈平安在进院子前就听到了水声,一问附近是否有溪涧,才知道原来院子后边,沿着石板路一路前行,离此不算近,有条飞流直下的大瀑布,是剑水山庄名动梳水国的一处美景胜地。雨后天晴,瀑布上就会有彩虹挂空,景象壮丽,动人心魄。 徐远霞和张山峰暂时不想出门走动,陈平安就独自去观看瀑布。 张山峰在院子里练习剑术,徐远霞坐在石凳上,自嘲道:“好嘛,我一个四境武夫,都没听到瀑布声,你小子倒是耳朵尖。” 那名楚姓老人在走出一段路程后,停下脚步,转头望着瀑布方向,自言自语道:“这背剑少年,难道是一位返老还童的大宗师?” 龙泉郡迎来了一支车队,绝对是稀客。 车队人马来自大隋官方,虽然轻车简从,并未大张旗鼓,但是在大骊庙堂中枢还是掀起了大风浪。大骊方面的迎客队伍中,有两位上柱国,分别姓袁和曹,还有出身山崖书院的礼部尚书,以及数名京城大佬,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大骊皇帝的嫡系亲信,郡守吴鸢身处其中,实在不起眼。 大隋那边的主心骨,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迈老人,只知道姓高,与大隋皇帝同姓,只看相貌气度,更像是一个四海为家的说书先生,没什么富贵气焰,身边带了一个少女随从。其余两辆马车,分别乘坐着皇子高煊和蟒服宦官,以及一位身份清贵但是品秩不算太高的礼部侍郎。 两拨人在一处驿站汇合之后,只享用了一顿简单的清茶淡饭,就火速赶往被新敕封为北岳的披云山。北岳大神魏檗,黄庭国官宦出身、如今一跃成为林鹿书院副山长的程水东,一神祇一老蛟,在山脚耐心等候大部队。 三方聚头,依次登山。大骊宋氏要与大隋高氏,双方结盟于披云山! 此次“山盟”,东宝瓶洲北方仅剩的两大王朝,要签订百年攻守同盟。 在双方按照儒家礼仪结盟的时候,有两名同龄少年面对面站着,同样是皇子,一个叫宋集薪,身后站着心不在焉的婢女稚圭;一个叫高煊,身后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蟒服貂寺敛容恭立。 高煊微笑道:“又见面了。” 宋集薪对于这名初次相逢于泥瓶巷的大隋贵胄,印象极差,并没有开口说话。 高煊愁眉苦脸道:“风水轮流转,如今你比我更牛气了。”宋集薪冷笑不语。 高煊转而望向亭亭玉立的少女,微笑道:“我跟陈平安如今是很要好的朋友了,他在大隋的时候,只要说到家乡,就会经常提及你。” 稚圭很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高煊好像记起一事,询问宋集薪:“当初我跟你买这个婢女,如果没有记错,你是标价黄金万两,如今还是这个价格?” 宋集薪这才开口说道:“整个大隋是什么价钱,说来听听,以后我有钱了,说不定会买。” 高煊啧啧道:“人靠衣裳马靠鞍,如今你这口气真是吓人。” 宋集薪冷笑道:“那你吓死了没有?” 高煊撇撇嘴,不再跟这个家伙斗嘴,转头望向气势巍峨的大骊北岳山神庙,轻声道:“北岳庙在这里,南岳呢?” 在山崖书院所在地的大隋京城东山,也有一桩更加隐蔽的另一半附属山盟,虽然看似规格不高,而且没有对外走漏半点风声,但是大隋京城内外紧张万分,从皇帝到六部衙门,以及山上山下,外松内紧,将山崖书院盯得严严实实。好在书院副山长茅小冬像一只护鸡崽儿的老母鸡,强力要求大隋朝廷不可因为此事,耽搁书院的正常授业,这才使得书院绝大部分的夫子学生,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 大隋之所以如此风声鹤唳,怪不得大隋小题大做,委实是大骊此次负责签订东山盟约的人,来头太大——大骊国师崔瀺。 山崖书院的一栋雅静院落,如今在大隋京城名声大噪的少女谢谢,跪坐在门口,大气都不敢喘。 屋内两人对坐。 准确说来,其实是一个人——白衣飘飘的少年崔瀺,一袭文士青衫的老崔瀺。 两人见面之后就没有任何言语,只是下了一盘棋,最终改名为崔东山的少年,棋输一着,只是少年心情不坏,嬉皮笑脸地独自复盘。 老崔瀺脸色肃穆,接过少女谢谢战战兢兢递过来的一杯热茶,缓缓喝茶,看也不看棋局。他突然开口道:“是不是哪怕如今有了神魂合一的法子,你也不愿答应了?” 崔东山不断弯腰拈子收入棋盒,没好气道:“还用问?崔瀺什么脾气性格,宁为鸡头不做凤尾,一百年前是这样,一万年以后还会是这样!” 崔瀺唏嘘道:“世事难料,荒诞不经。” 崔东山笑问道:“如今我消息不畅,东宝瓶洲中部彩衣国那边,乱起来了吗?” 崔瀺点头道:“虽然出了点小意外,但是不妨碍大势,乱局已定。” 崔东山收拾了半天棋局,斜眼看着正襟危坐当大爷的老头子,有些愤懑,就也不当苦力了,四肢摊开,躺在编织精致的大竹席上,嘀咕道:“你运气比我好多了,老秀才是个欺软怕硬的,不愿跟你撕破脸皮,就来收拾我一个天真无邪的青葱少年。你是不知道,从骊珠洞天到这大隋京城,老子受了多少白眼委屈。” 崔瀺默不作声。 崔东山仰面躺在席子上,摸了摸额头,仿佛现在还隐隐作痛,这是给李宝瓶那个臭丫头拿印章拍出来的心理阴影! 崔东山跷起二郎腿,唉声叹气:“大隋皇帝也是个有魄力的,忍辱负重,肯受此奇耻大辱,跟大骊签订这桩盟约。大隋弋阳郡高氏,就要因此龟缩百年,寄人篱下,让出黄庭国在内的所有附属国,眼睁睁看着大骊铁骑绕过自家门口,一路南下,奠定宝瓶洲自古未有的大一统格局。” 崔瀺淡然道:“百年之后,宝瓶洲形势如何,你我看得到?就算看得到,就一定是对的?今日大隋高氏之隐忍,未必不会是后来者居上的第一步。” 崔东山摇头道:“换成我,咽不下这口气。” 崔瀺冷笑道:“原来我崔瀺的少年时代,无论是心性还是眼光,都是如此不济事,难怪会有我今天的惨淡光景。” 崔东山也不恼,晃荡着一条腿,双手枕在脑后,直愣愣地望向天花板:“不知道为什么,你看不起现在的我,我也不喜欢现在的你。对镜照人,相看两厌,哈哈,天底下还有这么有趣的事情。” 崔瀺犹豫了一下:“爷爷到了龙泉郡,住在落魄山一栋竹楼内,如今已经清醒了许多。但是——” “就知道会有个挨千刀的‘但是’!”崔东山双手捂住耳朵,在竹席上满地打滚,学那李槐哀号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崔瀺不理睬他,自顾自说道:“陆沉离开浩然天下之前,找到了他,在竹楼内交上手了。你应该清楚,以他那种练拳练到走火入魔的性格,他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想知道武夫十境的道,与十三境甚至十四境练气士的道,孰高孰低,就算低了,又到底相差了多少。所以哪怕是面对道家一脉掌教……” 崔东山转头望向隔着一张棋盘的老人:“陆沉在浩然天下,也得遵守文庙订立的规矩吧?撑死了就是十三境,爷爷重返十境,如果能够恢复巅峰,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崔瀺摇头道:“陆沉耍了一点小手段,将他带入了小洞天之内,如此一来,战场就不在浩然天下了。” 崔东山猛然坐起身,满脸杀气,语气却极为内敛沉稳:“爷爷他死了?” 崔瀺喝了口茶,缓缓道:“没有。他事后走出落魄山,在小镇像个寻常百姓,忙着购置文房四宝。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说在那处小洞天内,陆沉以玄妙道法,祭出了多达十名十境武夫。试想一下,一人双拳,被十名历史上的十境武夫围困,明知必死,你会不会出那一拳?” 崔东山站起身,又盘腿坐下,伸手抓着头发,懊恼道:“我当然不会,可他会的。爷爷难道会不知道,不递出这一拳,就等于放弃了传说中的武道十一境?那一辈子的追求,岂不是都放弃了?” 崔瀺放下茶杯:“那你有没有想过,哪怕他出拳,还活了下来,甚至顺势跻身十一境武夫,那么你我,还有陈平安,以后还能有安生日子吗?那些个千百年躲在幕后的大佬,容得下一个宝瓶洲的十境武夫,可未必能够接受一个新的十一境武神。所以这一拳,他是跟掌教陆沉,或者说跟中土神洲做了一笔买卖,用一个纯粹武夫的十一境,来换一个去往市井购置杂物的机会,换一份平平安安的太平岁月。” 崔东山扑通一声后仰倒地:“没劲。” 崔瀺心弦微颤,猛然望向门外。崔东山亦是如此。 崔瀺冷笑道:“齐静春!阴魂不散,直到这一刻才愿意彻底消停。我倒要看看,你是否还留有后手,与我下棋!” 崔东山有气无力道:“老崔啊,你乐意瞎折腾就折腾,我反正是不跟齐静春下棋了,更没劲。” 崔瀺冷哼一声,站起身俯视着少年模样的自己,讥笑道:“烂泥扶不上墙!” 崔东山眼睛都不眨一下,乐呵呵道:“躺在烂泥里晒太阳,其实也挺舒服的,千万别扶我,谁扶我我跟谁急。” 崔瀺伸出一只手:“拿来!”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啥?” 崔瀺脸色阴沉:“那件咫尺物!” 崔东山侧身用屁股对着崔瀺。 崔瀺脸色阴晴不定:“暂借你二十年。之后哪怕你还没有跻身上五境,我照样取回。” 崔东山麻溜转身,伸出一只手掌,讨价还价道:“最少五十年!” 崔瀺走向门口,大袖翻摇:“三十年,再敢得寸进尺,我现在就打死你。” 崔东山在崔瀺离开院子后,一路在竹席上翻滚着来到门口。跪坐在门槛外边的少女谢谢从头到尾像个木头人。 崔东山懒洋洋坐起身,瞥了眼少女的坐姿,笑道:“谢谢,原来你屁股蛋生得挺大啊,难怪想要当我师娘。” 少女老老实实坐在原地,姿势依旧,置若罔闻。 崔东山一个跳起身,跑到少女身边,一脚狠狠踹在少女屁股上,踹得少女整个人摔入院子。 白衣少年双手叉腰,放声大笑。少女默默起身,就连身上的尘土都不去拍掉。 崔东山叹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捶打心口:“看到你这副可怜模样,公子我心如刀割啊。” 谢谢强颜欢笑,挤出一个笑脸。崔东山赶紧一手捂住眼睛,另外一只手使劲摇晃:“赶紧转过头去,白日见了个鬼,你家公子的眼睛快要瞎了!” 少女转过头去,视线上挑,晴空万里。 她小时候总是不明白为何“万里无云”才是最好的天气,彩霞绚烂不是更好看一些?直到她上山之后,才知道原来无云便无风雨。 李宝瓶以一块木制的“盟主令”召集众人,这源于她最近刚看完一本讲述江湖大侠的小说,被尊奉为武林盟主的人,只要一出令牌,就可以号令江湖,十分威风。她手持自制的那块木牌,大摇大摆去敲响一扇扇房门,见着了人也不说话,只是板着脸高高举起手中令牌,然后就走向下一处。 最后林守一、李槐、于禄、谢谢,甚至连崔东山都来凑热闹,聚在李宝瓶学舍内,等待这位“武林盟主”的发话。 李宝瓶咳嗽一声,将小木牌挂在脖子上,桌上放着一份厚厚的信封。她动作缓慢地打开信封,神色肃穆道:“小师叔给我们大家写了信,作为龙泉郡总舵下辖的东山分舵舵主,我现在要开始念信给你们听,你们记得不要大声喧哗,不可漫不经心,不许……李槐你给我坐好!还有崔东山,不许跷二郎腿!于禄,先别嗑瓜子!” 一群人只得乖乖坐正,洗耳恭听。 小姑娘先读过了小师叔给她写的那封信,读得抑扬顿挫。然后小心翼翼折好信纸,放在手边,从信封里抽出第二封信,是给李槐的,之后是林守一,给于禄和谢谢的写在另一张信纸上。 陈平安在信上写的内容,大多是家乡小镇在新年里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有就是要他们不许闹矛盾,出门在外一定要团结,好好相处,不要让家里人担心,读书也不要太累,适当下山散心,可以结伴逛逛大隋京城,诸如此类,此外就是写了一些离开大隋京城后遇到的奇人异事,以及描绘了一些乘坐鲲船、俯瞰大地的风光,半点谈不上文笔,平铺直叙,措辞寡淡,只不过情真意切,众人甚至完全可以想象陈平安在提笔写信的时候,比他们此刻还要正襟危坐,神色一丝不苟。 李宝瓶读完所有信,双手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完毕!” 李槐纳闷道:“李宝瓶,反正陈平安差不多是人手一封信,你直接把信交给咱们,不就行了?” 李宝瓶一瞪眼,李槐缩了缩脖子。 崔东山伸手指了指自己鼻子:“我的呢?” 李宝瓶双臂抱胸,盘腿坐在长凳上,摇头道:“小师叔没给你写信。” 崔东山仰起头做泪流满面状,喃喃道:“世间竟有此等无情无义的先生。” 李宝瓶蓦然哈哈一笑,从信封里抽出几张大骊老字号钱庄的银票:“方才在我的信上,小师叔有交代过这件事,我忘了读了。喏,拿去,小师叔说欠你的两千两银子还你了。崔东山,以后你不能赖账,说小师叔没还你钱,我会给小师叔做证的!” 崔东山接过几张轻飘飘的银票,一脸伤心欲绝,突然眼中浮现一抹希望的神采:“宝瓶,你小师叔有没有提及春联的事情,我写的,先生可曾在大年三十张贴起来?你再仔细翻一翻书信,万一有所遗漏呢?” 李宝瓶斩钉截铁道:“没有!小师叔的信,我已经翻来覆去看了九遍,都能倒背如流了!” 崔东山一脸狐疑,起身弯腰,伸手就要去拿信,打算自己翻翻看。 李宝瓶一巴掌按住那些仔细叠放在一起的信纸,对这个手下败将怒目相向道:“狗胆!” 一物降一物。崔东山悻悻然收回手,重新一屁股坐定,长吁短叹,只觉得生无可恋。 李槐小声道:“崔东山,嫌弃银票碍眼啊?那给我呗?” 崔东山收起银票,斜眼道:“银票不碍眼,你小子碍眼。” 李槐学李宝瓶双手抱胸,得意扬扬道:“说话小心点,你知不知道,我如今是龙泉郡总舵下辖东山分舵的戊字学舍分分舵的舵主?!” 崔东山起身拍拍屁股,对这个小兔崽子笑骂道:“滚蛋!” 李宝瓶收起所有信纸,装入信封:“信我先帮你们收着,免得你们弄丢了。散会!” 崔东山打着哈欠离开学舍。林守一和李槐一起离开。于禄和谢谢走在最后。 于禄轻声笑道:“陈平安写给咱俩的信,我比你多出二十四个字哦。” 谢谢黑着脸道:“于禄,你幼稚不幼稚?” 于禄笑得很欠揍。 剑水山庄深山之中,声势惊人的瀑布,如一条白练从天而降。瀑布底下是一座幽绿水潭,深不见底,隐约有红色游鱼的模糊身影一闪而逝。瀑布声响如雷鸣,四周水汽弥漫。 陈平安站在深水潭旁边一座精巧的水榭中,在想一个问题:如果自己一剑砍去,能够劈开那边的瀑布水帘吗? 陈平安掂量了一下瀑布水势,再想到自己连正确出剑都不会的尴尬境地,答案是不能。 陈平安脚尖一点,踩在这座水榭的红漆栏杆上,本想练习立桩剑炉,可是一只手已经情不自禁地摘下了养剑葫芦。他顺势喝了口酒,仰起头,望向瀑布之巅,视线缓缓下移。 就像一道从仙人袖中垂落人间的剑气。 观瀑有所感悟的陈平安,最终还是没有拔出槐木剑,劈出齐先生在古寺对峙粉袍大妖的那一剑。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觉得出了剑,就肯定是错的?难道说练拳跟练剑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一个能够勤能补拙,一个就只讲天赋资质?” 陈平安当下还不知道,这不是因为他悟性太差,更不是因为他没有练剑的天赋,而是他所看到的剑,无论是持剑之人,还是他们的剑术神通,对于武夫三境的陈平安来说,实在太高太远。 但问题在于陈平安的眼力很不错,看得清楚许多寻常武夫看不到的地方,这就更给陈平安带来了一种无形的负担。每当他想要递出一剑的时候,习惯了追求尽善尽美的陈平安,就会觉得鞘中长剑重达千钧。 陈平安这一路所见所闻,无论是跻身陆地剑仙的风雪庙魏晋,人未至剑先到,一剑劈开嫁衣女鬼的地界天幕,还是之后墨家豪侠许弱的长剑出鞘些许,借助观想而得的一条山脉,来抵御魏晋的出剑,以及齐静春那随手一剑,轻松写意,便斩开白帝城道统传承的混元金光阵。 这跟宁姚在泥瓶巷祖宅走了几次撼山拳谱的基础走桩,陈平安就勉强能跟上宁姚的动作,甚至琢磨出几分拳道真意,大不相同。因为崔姓老人在翻阅过拳谱后,早已盖棺定论,撼山拳的拳架其实很粗劣,不值一提,所以谁都可以模仿,就像胭脂郡的赵树下偷看陈平安走桩后,也可以淬炼体魄,强身健体。撼山拳最可贵的地方,是“我辈武夫”的那一口气,所以撼山拳属于入门易,把拳法练高练透,难。 有多难?就说那撼山拳的宗旨,是“习我拳者,迎敌道祖,可败不可退”。崔瀺的爷爷,重返十境巅峰的顶尖武夫,遇上陆沉后可曾出拳?没有,不管老人有什么顾虑和理由,若是只看结果,老人到底还是没有递出那一拳。以此可见,撼山谱推崇的拳法精髓,后辈习拳之人想要完全掌握简直难如登天。 瀑布撞击水潭,水花四溅,如百万颗珍珠齐齐崩碎,雾气升腾。 “阿良,练剑好难啊。” 陈平安怔怔出神,挠挠头,喝了口闷酒,有些无奈。他站在水榭栏杆上,环顾四周,最后视线依旧凝聚在瀑布上。他记起那位帮助自己打熬三境体魄的光脚老人,提及云蒸大泽式的拳架,就坦言此拳第一次现世,就打得天地间的雨幕倒退天上。陈平安此刻看着那条飞泻而下的巨大瀑布,想知道如果竹楼老人递出一拳,是否能够打得瀑布激荡上扬,大水退转? 一旦由很陌生的拔剑,转入再熟悉不过的出拳,陈平安立马就有了信心,这股信心来自数十万次走桩,来自一次次迎敌不退。 陈平安望向那条壮观瀑布,突发奇想,倘若自己倾力一拳,能否一鼓作气打穿那道瀑布水帘?能否侥幸打穿之后,犹有丝毫拳罡砸中瀑布之后的坚韧石壁上?不知道徐远霞这些已经跻身炼气境的江湖武夫,能不能一拳在石壁上砸出一个坑洼来? 陈平安有些意动。不过陈平安却跳下了栏杆,坐在水榭长椅上喝起了酒,就像是一个慕名观景的山庄游客。 陈平安望向道路那边,片刻之后,衣着鲜亮的一行人缓缓走来,有人高声笑语,气概豪迈,有人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也有女子仪态雍容,笑靥如花。为首三人,居中是一名面如冠玉、气宇轩昂的俊逸公子,腰间一侧悬挂玉佩,一侧悬挂了一把不常见的短剑。他左手边是一名佩刀汉子,龙骧虎步,顾盼自雄。右边是一名头戴方巾、手持折扇的年轻书生。 三人身后,有数名妇人和少女,姿色仪态都极为不俗。再往后,是一群扈从随侍,多是双目精光、气势凌人的青壮男子,其中一人背负着一张牛角硬弓,最为瞩目。 一种难以言喻的江湖气息,往水榭这边扑面而来。 剑水山庄的观瀑道路,是一条断头路,终点就在这座水榭。对方那些人簇拥在小路上,几乎没有空隙,陈平安只好暂时待在水榭,想着等他们进了水榭,再找机会离开。为首三人和女子们先后拾级而上,那些扈从则各自占据一方,守在水榭外,对于水榭内背负剑匣的陈平安,大多只是瞥过一眼就不再上心。 气质像是一位豪阀世族子弟的为首公子,见到陈平安后,视线微微停留,似乎在等待陈平安主动开口。只是陈平安与其视线交汇后,显得有些木讷,公子哥微微一笑,点头致意,实则内心有些奇怪,进入山庄的各路江湖豪杰,竟然还有不认得自己的人物?陈平安这才点头还礼。 在陈平安打算趁势走出水榭的时候,一个坐在俊逸公子身边的年轻妇人,望向陈平安柔声道:“公子若是来此赏景,尚未尽兴的话,无须离开。” 陈平安愣了愣,因为妇人所说的梳水国官话,他完全听不懂。妇人心领神会,立即以宝瓶洲雅言重复了一遍。陈平安这才听明白。 一名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子,身高不输男子,脸色冷若冰霜,腰间悬挂有一柄刀鞘精美、裹缠金丝的长刀,只是挎刀的姿势很稀奇,属于反向悬挂,这一点跟那个中年汉子如出一辙。她瞥了眼陈平安身后的槐木剑匣,又看了眼陈平安别在腰间的“朱红酒壶”,没有看出江湖根脚和境界高低,便没了兴趣。 佩刀汉子大大方方道:“小兄弟,只管坐着便是,该喝酒喝酒,该赏景赏景,不用拘束。若说先来后到,是我们叨扰了小兄弟的闲情逸致才是。当然,如果等会儿嫌咱们说话吵闹,小兄弟再走不迟。” 一般人也就只好坐在原地了,可陈平安抱拳告辞道:“我到这里已经半天了,看过了瀑布,这就要原路返回。” 佩刀汉子爽朗大笑,站起身抱拳相送:“无妨无妨,小兄弟自便。” 一名年纪最小的少女瞪大眼睛,觉得这个陌生少年真是好差的眼光,好大的架子。难道他当真不知道水榭内的那位东道主,正是梳水国江湖上第一流的小剑仙,剑水山庄的少庄主宋凤山?传言梳水国一位公主都仰慕得差点同他私奔了。哪怕客人不认得主人,可梳水国胆敢如此反向挎刀的大人物,也不认得吗?抱拳相送的那位汉子,别看如此平易近人,半点不像江湖大佬,其实是与剑水山庄齐名的横刀山庄现任庄主。他是梳水国首屈一指的刀法大宗师,大名鼎鼎,曾经闯荡过十数国江湖,何等地威名赫赫,就连老剑圣宋雨烧都亲口称赞过此人的刀法只差丝毫就能够达到出神入化的武道之境。 少女心中偷着乐,心想这个一身穷酸气的少年,该不会是个初出茅庐的江湖雏鸟吧?难不成是胆大包天偷溜进剑水山庄的小贼,所以根本不敢逗留?哈哈,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好玩了。 陈平安走出水榭,走下台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冷嗓音:“稍等。”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那名反向挎刀的年轻女子。她走到台阶顶部,俯瞰着自己:“你师从何人?可是彩衣国或者古榆国的剑术门派?” 女子言语略显气势凌人,陈平安转过身,摇摇头,还是尽量说一些不伤和气的客气话:“我来自更北的地方,这次是跟朋友一起来的剑水山庄,听说少庄主要被推选为梳水国武林盟主,就想着找机会道个贺。” 那个俊逸公子哥微微一笑。摇动折扇的年轻书生轻声调侃道:“神仙在前人不识啊。” 佩刀汉子望向女子背影,笑道:“你这个小武痴,不许对客人无礼!之前跟你怎么说的,出了自家庄子,就不可以随便找人比武切磋!” 挎刀女子掌心按住刀柄,刀鞘顶端便随之微微扬起,刚好指向了台阶底部的陈平安。她对于汉子的言语置若罔闻,盯住陈平安,问道:“你是武道二境还是三境?习剑几年了?” 陈平安皱了皱眉,拱手抱拳,转身就走,不打算理会这个出身梳水国江湖豪门的年轻女子。 陈平安好说话,并不意味着对谁都没有原则,恰恰相反,对于陌路人,陈平安一向不招惹,却也不忌惮。蔡金简,苻南华,搬山猿,那条头颅爆炸的棋墩山大蛇,绣花江渡船上的官家侍卫,当然还有待在黄庭国古井底下、死活不敢冒头的崔东山,以及前不久在古寺内被掐住脖子、拳拳打烂神魂的女鬼,都已经领教过了。 挎刀女子面带冷笑,轻轻撂下一句话:“这种废物,也好意思背剑走江湖,还敢进入剑水山庄,想必教你练剑的人,只教了你胆小怕事吧?” 挎刀汉子有些无可奈何,自家闺女这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臭脾气真是害人不浅。但是埋怨归埋怨,汉子对于自己独女的武道天赋,向来引以为傲,毫不遮掩自己的期许,直接扬言以后女儿绝不会外嫁,夫婿只能入赘,因为他女儿注定是要继任庄主的。挎刀汉子不愿意仗势欺人,站起身,就要劝说女儿不要再挑衅那个外乡少年,练武之人,应当以武德为首,武功高低是其次。但是汉子也知道,这些江湖老话,不单是自己女儿不太听得进去,其实如今江湖上的年轻一辈天才们,谁不是左耳进右耳出,满脸不耐烦,在老辈背后嗤之以鼻? 梳水国最近十年最锋芒毕露的年轻高手,可不就是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位少庄主?年纪轻轻就跻身武道四境,早早为自己赢得了小剑仙的美誉。宋凤山每次出剑之前,不管是被人挑战还是主动找人试剑,必然会焚香沐浴更衣,换上一袭从未穿过的崭新衣衫,而且出剑之后,剑下绝不留活口。 就是这么一个杀伐果断的剑道天才,极有可能会是梳水国历史上最年轻的五境宗师。三十岁的五境宗师,到时候再打败青竹剑仙,宋凤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独占“剑仙”头衔,到时候他的爷爷、老剑圣宋雨烧应该还健在。如今彩衣国剑神已死,十数国疆域,还有谁能够抗衡剑水山庄?这也是梳水国江湖愿意对一个晚辈俯首称臣的关键所在。 但是,老庄主宋雨烧数十年间极少露面,未尝不是对于这个新人新气象的江湖,心怀失落。相传这对爷孙之间关系并不太好,尤其是老剑圣对那个绵里藏针的孙媳妇,更是不喜欢。 听到反向挎刀女子阴阳怪气的言语,哪怕是泥菩萨脾气的陈平安,也猛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水榭那边。他是不太知道所谓的江湖规矩,更不清楚梳水国的风土人情,但是陈平安觉得天底下有些个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有些个事情,更是对错分明。 好在挎刀汉子已经走到女儿身边,板着脸教训道:“如此气焰骄纵,爹怎么敢让你独自行走江湖,推迟一年再说!” 女子勃然大怒,冷若冰霜的神色越发寒意森森,但是眼前之人终究是她爹,更是亲手传授她武道刀法的师父,亦父亦师,从小耳濡目染江湖人事的挎刀女子,哪怕再不甘心情愿,也只能冷哼一声,不再继续出口伤人。她转身走向水榭长椅,一屁股坐下,扭头望向那条瀑布,心烦意乱。 汉子向陈平安致歉道:“小兄弟,我王毅然替女儿跟你道个歉。” 陈平安点了点头,转身前行。心中对于这个年轻女子的观感差到了极点,因为她让陈平安想起了朱河、朱鹿父女。父辈分明都是通情达理、豪爽待人的好人,教出来的女儿,为何偏偏如此蛮横自我?奇了怪哉! 陈平安一想到刺杀自己的朱鹿,就想到了幕后主使人——李宝瓶的二哥李宝箴,这是一桩绕不过的仇怨,这让陈平安忍不住叹息一声。 陈平安没有说话就离开,顿时让那个一肚子火气的挎刀女子,彻底无法忍受。她猛然起身,厉色道:“堂堂横刀山庄的庄主亲自跟你道歉,你这厮竟然一个屁都不放?有娘生没爹教的东西!” 陈平安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系紧了绑缚背后剑匣的细绳:“你要切磋,那就切磋。” 陈平安从古寺到剑水山庄这段七百里路程,一直沉默寡言,心情实在不算好。徐远霞和张山峰也看出了端倪,徐远霞就连喝酒都克制了许多,酒话荤话更是不再讲了。所以这次陈平安说要观看瀑布景色,其实有所心动的两人,都心有灵犀地说不愿意动了,就是为了让陈平安独自散心。 女子大步走到台阶顶部,冷笑道:“好啊,就等你这句话!” 陈平安接下来一句话,让水榭内外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口头的生死状,算不算数?” 名动梳水国的刀法宗师王毅然沉声道:“小兄弟,切磋可以,无论胜负,我都不会插手,但是我希望不要打生打死,点到为止就好了,如何?” 挎刀女子正要出声,王毅然眼神凌厉地瞪了她一眼。几乎从未见过父亲如此严厉一面的女子,吓得噤若寒蝉,再不敢跟那个该死的外乡少年撂狠话。 王毅然死死盯住陈平安:“若是订立生死状才愿意打这一架,我不会答应,但是如果只是切磋,哪怕出手重了点,我也愿意让女儿吃这份苦头。希望她最好能够借这个机会,知道江湖的水深水浅,不要再眼高于顶,学了点三脚猫功夫,就自以为天下无敌!” 说到最后,汉子转头瞥了眼女儿,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这些措辞可谓语气极重了。 “当面教子,背地教妻”,这大概就是老江湖的老规矩。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那就切磋!” 站在女儿身边的王毅然压低嗓音说道:“珊瑚,出手记得要有分寸,做人留一线,别把自己的江湖路越走越窄。” 显而易见,王毅然还是更看好自己女儿,只不过作为父辈,大道理还是要说的。 王珊瑚望向水榭外小路上的少年,扯了扯嘴角:“爹,我心里有数。” 她按住刀柄,微微一笑,脚尖一点,高高跃向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剑客。 女子手中那把名刀的出鞘瞬间,那边小路上传出一阵沉闷震动,众人眼角余光当中的那道身影骤然消失,下一刻背匣少年就迎面来到挎刀女子身前,一拳砸中她额头,借势反弹飘回原地,收起拳架,潇洒站定,而女子整个人就像一只断线风筝,在空中被一拳打得直接越过水榭顶部,最后摔入瀑布下的水潭,生死不知。 切磋双方,一方雷声大雨点小到……没有,一方干脆就没有雷声,出手却是一场劈头盖脸的暴雨。 陈平安转身离去,摘下养剑葫芦,高高举起灌了一口酒,留给水榭众人一个背影。 原来泥菩萨也是有火气的。 王毅然神色凝重,身形拧转,顾不得会不会惊吓到水榭内的其余女眷,脚尖踩在栏杆上,飞快掠向水潭,去打捞落水的女儿。 宋凤山神色如常。摇动折扇的年轻书生啧啧道:“不承想还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书生啪一声收起折扇,望向小路上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剑少年,这绝对是一名武夫四境的小宗师!难道是彩衣国剑神的关门弟子?只因为江湖险恶,加上师父暴毙于山林,不得不伪装成外乡人,独自远游避难?否则他真想不出谁能调教出如此年轻的武道天才,比宋凤山还要更早跻身宗师境。 宋凤山的妻子,那个貌美贤淑的年轻妇人,忍不住轻声问道:“珊瑚会不会有事?” 宋凤山以拇指和食指悄悄摩挲腰间短剑沧水的剑柄,笑而不语。 书生微笑解释道:“夫人放心,王姑娘没有大碍,少年那一拳用了巧劲,只是以拳罡外力击晕了王姑娘,属于皮外伤,不会伤及体魄神魂。这次切磋,少年是临时收了手的,大概正如王庄主所说,不愿自己的江湖路越走越窄吧。” 果不其然,王毅然抱起女儿返回水榭,在王毅然的帮助下,女子已经慢慢清醒过来,她除了模样狼狈不堪,衣衫浸透,春光隐约,丢了天大面子,脸色和精气神尚可。她挣扎着站在水榭中,额头红肿,背对众人,一手抵住亭柱,一手捂住嘴巴。浑身湿漉漉的修长女子,一双眼睛水雾朦胧,比起平日里的冷艳,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韵味。 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少女伸长脖子,痴痴望向小路上的喝酒少年,惊叹道:“哇,真的是高人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江湖上讲究一个主辱臣死,水榭外各个阵营的心腹扈从当中,背负牛角大弓的汉子,似乎看到了几个同行随侍的含蓄讥笑,一时间怒火中烧,大喝一声,摘下那张由匠人打造十年而成的珍稀硬弓,从腰间白羽攒聚的箭袋摸出一支雕翎箭矢,挽弓如满月:“歹人胆敢伤我家小姐,吃我一箭!” 接连遭遇惊变,饶是王毅然素来以沉稳著称,也有些恼火,怒道:“马录!不可暗箭伤人!” 已经走到百步之外的陈平安刚要转身,微微一愣,眼角余光瞥见一处大树之巅,有人双手负后站在枝头。山风吹拂,黑衣老人身形随着树枝如水波轻轻晃动,极具风采。两人随即对视,老人点头致意,陈平安便打消了出手的念头,只是转过身,重新面对那座水榭。 黑衣老人身形一晃,消失不见,下一刻就落在小路之上,如一缕青烟与陈平安擦肩而过,抬起手臂向前伸出一根手指,竖立起来。 一支破空而至的雕翎箭矢被黑衣老人以手指抵住箭尖,势大力沉的箭杆在空中寸寸崩碎,而老人的手指安然无恙,没有半点异样。 老人又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夹住仅剩的已是强弩之末的箭尖,随手一丢,箭尖激射而去,钉穿了握弓大汉的一只手掌。汉子倒也血性十足,仍是没有丢了牛角大弓,手心血肉模糊的那条胳膊颓然下垂,他单手持弓,瞪圆眼睛,与那名不速之客凶狠对峙。 黑衣老人神色冷漠:“行走江湖,生死自负!就没有长辈教过你们这点道理?在梳水国别处江湖,随你们高兴就好,可是在我剑水山庄,不行。” 年轻妇人站起身,施了一个仪态万方的万福,恭敬称呼道:“老祖宗。” 王毅然脸色微变,赶紧抱拳,微微低头道:“横刀山庄王毅然,拜见宋剑圣!” 书生紧随其后,拍了一下少女的脑袋,示意她起身相迎,然后书生作揖朗声道:“小重山韩氏子弟韩元善,见过老庄主。” 少女性情活泼,毫不怯场,跟随哥哥依葫芦画瓢,作揖却不低头,直直望向那位鼎鼎大名的江湖老神仙,稚声稚气道:“小重山韩氏子弟韩元学,见过老庄主。” 老剑圣宋雨烧现身,宋凤山作为老人嫡孙,竟是最后一个站起身,语气没有半点情绪波动,缓缓道:“爷爷这次出门有些短暂,孙儿本以为只有等到庄子这边清静下来,没了任何客人,爷爷才愿意回来。” 老人环顾四周,撂下一句意味深长的“乌烟瘴气”,就陪着陈平安一起转身离去,什么梳水国中流砥柱小重山韩氏,什么横刀山庄,全然不顾,仿佛全不入他法眼,老庄主的眼皮子都不愿意抬一下。 宋雨烧与陈平安并肩而行,背对众人后才显得有些神色落寞。走出一里路后,他自嘲道:“家风歪斜得厉害,还不如一条瀑布,让你见笑了。” 陈平安不知道如何接话,只好说些不痛不痒的客套话:“庄子里的人其实还好,没老前辈说的这么过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人再大度豁达,也不愿意在外人跟前宣扬家丑,便转移话题道:“水榭外那一拳,为何临时改变主意,十分气力只用上三四分?那个横刀山庄的未来庄主,心性执拗,可不是省油的灯,你今天手下留情,她可未必领情,说不定就要对你纠缠不休。现在年轻一辈的江湖儿郎,只讲自己的痛快,老夫很不喜欢,但是你这般太不痛快了,老夫也实在欣赏不来啊。” 陈平安喝了口酒,用手背擦拭嘴角,笑道:“自己心里不痛快,就要一拳打死人,那也太霸道了。何况我很快就要离开梳水国,就算横刀山庄想要找我的麻烦,都不容易。最多就是给那女子在背后骂上几句,我又听不到了。” 宋雨烧转头看了眼神色真诚的少年,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笑道:“这种话,对老夫这个岁数的老头子来说,是可以的,半截身子入了土,万事皆休,还能如何?你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娃儿,老气横秋,太无趣。” 陈平安没有反驳什么,一拳之后,心中萦绕不去的积郁清减许多,这就足够了。他记起一事,轻声提醒道:“古寺里自称梳水国四煞的嬷嬷,跟一名魁梧汉子一起进了你们庄子,老前辈要小心些。” 宋雨烧哈哈大笑道:“这算什么,加上方才水榭里的那个韩氏贵公子,恶名昭彰的梳水国四煞,已经凑齐了。” 陈平安疑惑道:“剩下的那个魔头?” 宋雨烧摇头苦笑:“不说也罢。” 陈平安喝了口酒,想着事情。老人心中了然,坦诚相告道:“此次邀请你们来此做客,并无任何算计的意思,只是纯粹希望这么个庄子,别尽是一些人模狗样的混账货色。这座剑水山庄,毕竟是老夫亲手经营出来的地方,不想处处是狗屎,这里一坨那里一摊的,害得老夫在自家走路都嫌恶心。有你们在家中做客,老夫就顺眼许多了。” 陈平安哭笑不得,这位老前辈也太耿直了些。陈平安并不知道,宋雨烧在江湖上,除了越来越响亮的剑圣头衔,还有同辈中人赠予的“铁疙瘩”的绰号,说的就是宋雨烧不苟言笑,在家中是如此,在家外的江湖更是如此。若说宋凤山半点不随宋雨烧的性格,还真是冤枉了小剑仙,只不过宋雨烧身上的老辈江湖气,古板迂腐,束手束脚,一心追求剑道极致的宋凤山不屑奉行而已。 宋雨烧这么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见过越多的江湖风浪和人心险恶,就越发笃定一件事,道理只需说给讲道理的人听,否则腰间那把锈迹斑斑的老铁剑,就是他宋雨烧的道理。宋雨烧喜欢一人一剑游历江湖,这些年见过许多锋芒毕露的后起之秀,天赋那是真好,可武德是真不咋的,但是一样混得风生水起,仰慕他们的江湖人物,多如过江之鲫。三十年,或是五十年后,江湖就要交到这些人手上,那还有啥盼头? 只是宋雨烧的剑术再高,也只是一人而已,同辈老人一个个走了,带着那些晚辈不爱听的老话老规矩,一起埋进了泥地里,如今连亦敌亦友更是前辈的彩衣国老剑神都死了,宋雨烧便有些提不起兴致,觉得如今的江湖,清汤寡水的,全然没了酒味。 一老一小闲来无事散着步,宋雨烧突然说道:“瀑布水榭那帮人眼拙,看不出你的拳意高低,老夫却看得清楚,所以多嘴说一句,你当下的心境有些问题,三境破四境,是我辈武人的第一道大门槛,你底子打得越结实,一旦带着心结破境,反而更容易出现纰漏,一座大雪山崩塌的声势,可要比小山头的泥石流,可怕千百倍。小娃儿,你当下要留神啊!” 陈平安悚然醒悟,伸手抹了抹额头汗水,沉思片刻,转头道:“谢过老前辈提点。” 宋雨烧略作思量,说了一些看似题外话的言语:“先前收拳,是你做人厚道不假,但是对于你的破境一事,反而不美。按照一般的江湖路数,你若是一拳全力递出,打得那女子重伤甚至是毙命,之后顺势惹来众怒,一番大战血战死战,说不定就是你破境的契机,这便是山上神仙所谓的机缘了。” 陈平安笑了笑,并没有后悔,又说了一句很有些老气横秋嫌疑的话:“没有关系,该是我的,跑不掉,不该是我的,抓不来。” 宋雨烧其实一直在仔细打量少年神色变化,观其神色从容,眼神清澈,老人暗暗点头。眼前少年的武道与自己孙子宋凤山信奉的剑道天差地别。虽然暂时不好说谁对谁错,谁能走得更快更远,但是宋雨烧个人觉得,背剑游历却剑术蹩脚的外乡少年,要更对自己的胃口。在教育子孙这件事上,书香门第确实比江湖门派更有能耐,宋雨烧对此心悦诚服。早年潜心剑道,对于家族门风的栽培塑造,灯下黑了,或者说是无从下手,最多不过是“打骂”二字而已,如今回头再看,老人唯有愧疚遗憾了。老人其实不觉得自己比横刀山庄的王毅然,好到哪里去。 礼出世族,法出宗门。礼仪规矩,真正的世族子弟自幼耳濡目染。神仙术法,山上仙家自古传承有序。宋雨烧对此深有感触,他曾经远游南涧国,与那边的名士有过交往,他们性格各异,各有风采,哪怕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一样让人自惭形秽。 在瀑布和剑水山庄之间的路旁,有一座翘檐可爱的精美行亭,悬挂匾额“山水”,楹联是“石白嶙嶙,水清潺潺”,简单且别致。宋雨烧显然对这座行亭情有独钟,拉上陈平安坐在亭内长椅上,相对而坐。老人横剑在膝,少年背剑在后,一个被江湖誉为剑术入圣,一个如今连出剑都没信心。 视野开阔,远山如黛。山风清爽,让人心旷神怡。 宋雨烧在此静坐,也不故意跟少年客套寒暄,只是想着心事。孙子宋凤山对于江湖事,谈不上野心勃勃,更多还是那个孙媳妇在推波助澜,一天到晚吹枕头风,使得孙子自认为当那武林盟主不过是顺手为之的小事,而且要黑白通吃,甚至把手伸到庙堂上去,否则以宋凤山的秉性,当初哪里会理睬那个梳水国长公主,不一剑劈了她就算心慈手软了。 梳水国四煞这个说法,是近十年才有的,在江湖上流传不广,一般只有到了王毅然这个位置的江湖宗师才有所耳闻。为首之人,是此次与那个魔头“嬷嬷”一起登门的魁梧男子,他有一件仙家法宝的银戟,在梳水国创建了一个魔教门派;那个“嬷嬷”则排第二;之后就是水榭里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重山韩氏子弟,出身名门,却修行魔道术法,笼络控制了许多身居高位的梳水国封疆大吏;四煞垫底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宋雨烧的孙媳妇。 在宋雨烧一次出门远行期间,她“无意间”认识了宋凤山,两人便背着宋雨烧结为夫妇,昭告天下,等到宋雨烧回到山庄,木已成舟。最无奈的是鬼迷心窍的宋凤山,坦言知晓妻子的魔头身份。那一次,宋雨烧出剑了,一剑砍断了嫡长孙原先的佩剑,又一剑洞穿了女子的腹部。宋凤山失心疯一般要跟自己爷爷拼命,宋雨烧怒极之下,一剑就要挑断这个不肖子孙的手筋,彻底断去他的剑道前程,省得以后遗祸世人。不料女子挡在宋凤山身前,任由老人一剑贯穿心脏,虽然没有当场毙命,却也真真正正断了长生桥,从此沦为一个连春寒都受不住的药罐子。 这些个狗屁倒灶的家门破事,宋雨烧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管用,最后都出了数剑,却还是没能说清楚道理,成了一笔没头没尾的糊涂账。 宋雨烧喟然长叹。山水亭山水亭,山嶙嶙水潺潺,倒是风景秀美,可世事如风波,不遂人心愿啊。 陈平安突然问道:“宋老前辈,我接下来能够在瀑布那边练拳吗?” 宋雨烧二话不说,随口答应道:“有何不可,我这就放话出去,从山水亭到瀑布那边,已是剑水山庄的禁地,越界者死。” 陈平安挠挠头,有点过意不去:“我晚上趁着没人赏景的时候,再去练拳就行了,白天不用封禁道路,不然也太不近人情了。” 宋雨烧摇头大笑道:“小娃儿,你也太不爽利了,老夫在自家地盘划出一块没狗屎的地儿,还需要跟外人讲道理?” 陈平安只好说道:“如果山庄需要我出手帮忙,老前辈只管吩咐一声。” 宋雨烧拍了拍膝上铁剑,没好气道:“老夫的剑,跟你背着的两把,不一样。” 陈平安神色尴尬,摘下养剑葫芦,只是喝酒,没说话。 宋雨烧忍住笑意,收剑起身道:“只管练拳,想在庄子里待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对了,你这酒水的滋味闻着就不好喝,回头老夫让人给你住处送几坛花雕老窖,埋了小二十年的好酒,那才是酒!你这喝的是啥玩意儿,比水好不到哪里去,关键是你这小娃儿有事没事都要喝上两口,老夫都替你害臊。” 宋雨烧脚尖一点,身影飘摇,转瞬间就出现在远处山林的高枝上,几次飘逸的兔起鹘落,消失不见。 陈平安独自坐在山水亭内。两次遇到这位江湖前辈,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彩衣国胭脂郡的城隍爷沈温,虽然一个是享誉江湖的纯粹武夫,一个是享受香火的文官神祇。哦,对了,还要再加上收了鸾鸾做徒弟的渔翁先生,总感觉他们三人有点像,可具体哪里像,陈平安又说不上来,反正陈平安跟他们打交道后,才会觉得自己酒葫芦里的酒,真的不能再买最便宜的那种土烧了。 哈哈,没关系,这不很快就可以喝到剑水山庄最好的酒了?关键是不用陈平安花钱!所以陈平安离开山水亭返回住处的时候,心情极好。 到了院子,徐远霞和张山峰看到满脸喜庆的陈平安,面面相觑,怎么,看瀑布这么管用? 陈平安开开心心坐在石桌旁,笑道:“晚上我要去瀑布那边练拳,你们谁想陪我一起?” 徐远霞坏笑道:“难道你在瀑布那边偷瞧了美人出浴?如果还能有此美景,算我一个!” 张山峰眨了眨眼:“贫道可以帮你们望风。” 陈平安无奈道:“哪里啊,我在瀑布那边跟人起了冲突,出手打了一架,好像是横刀山庄的人。好在宋老前辈出马,帮我拦下了一名扈从的箭矢,不然我估摸着还要大打出手,到时候你们俩说不定就会被我拉下水……” 徐远霞啧啧道:“陈平安,还拉下水呢,我一个大老爷们,你也能垂涎美色?我看张山峰还算有几分姿色,回头我帮他去小镇购置一套女子衣裳,到时候让他在瀑布那边游来荡去,帮你们当一回牵红线的月老,成就一桩美好姻缘……” 陈平安正喝着酒,差点一口喷出来。 张山峰一脸作呕状,赶紧起身离两人远一点,愤懑道:“兔子不吃窝边草,你们倒好,连自家兄弟都不放过,这就过分了啊。” 陈平安则默默换了一张石凳,离徐远霞远一些。 徐远霞摸着络腮胡:“咋的,为兄弟两肋插刀都插得,换一身妇人衣裳就不成啦?这兄弟当得不够仗义啊!” 张山峰双手抱拳求饶,倒退而走:“贫道去屋内研习典籍,你们仗义,你们慢慢聊。” 徐远霞爽朗大笑。陈平安会心一笑。 此时院外姓楚的老管事,带人亲自搬来四坛美酒,放下就走,老人对陈平安越发和颜悦色。 张山峰不爱喝酒,陈平安就要跟徐远霞对半分,一人两坛。徐远霞犹豫了一下,笑着摇头:“我一坛就够了,陈平安,你拿走三坛。” 陈平安有些疑惑。徐远霞环顾四周,察觉并无异样后,指了指陈平安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轻声笑道:“真当我半点看不出蛛丝马迹啊,我大半辈子的江湖岂不是白走了。只不过先前不好意思开口罢了。就跟张山峰自称张山差不多,谁闯荡江湖没有一点秘密?你这酒葫芦,要么是传说中的仙家方寸物,要么就是更加珍贵的养剑葫芦,对不对?” 徐远霞伸手指了指自己双眼:“早就是火眼金睛啦。” 陈平安没有否认,轻声道:“瞒了这么久,对不住你们两个。” 徐远霞翻了个白眼道:“屁话,这有啥对不对得起,混江湖自己不小心点,才会真的对不起朋友。”说到这里,大髯汉子神色落寞,打开一坛尘封已久的山庄美酒,装入自己的那只普通酒葫芦,装满后晃了晃:“这不是客套话,我是吃过大苦头的。” 徐远霞大口大口喝酒,反正还有大半坛子美酒,醉倒之前肯定管饱!陈平安看汉子心情沉闷,就没说什么,陪着徐远霞一起喝酒,只是他喝得慢,汉子喝得牛饮一般。 徐远霞一口气喝光了一葫芦酒,络腮胡子沾满了酒水,随手一抹,笑问道:“你那酒葫芦里装着同样的酒水,会不会味道不一样?” 陈平安笑着抛给大髯汉子:“自己尝尝看。” 徐远霞高高举起养剑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抛回给陈平安,痛快道:“是要好喝一点!” 陈平安乐呵道:“放你个屁!我这酒葫芦里现在装着的酒水,还是从小镇那边买来最便宜的,能比得上山庄的二十年花雕老窖?” 徐远霞有些醉醺醺了,满脸红光,站起身,晃晃悠悠走向自己的屋子,打算大睡一场。他听陈平安说完,转头咧嘴笑道:“未来大剑仙的酒,能不好喝?好喝!” 徐远霞转过头,脚步踉跄,摇头晃脑,自言自语道:“以后这个牛皮,我徐远霞能跟人吹一辈子!” 第53章 月下打瀑挂彩虹 夜幕降临,剑水山庄灯火辉煌,大小院落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喝掉醇酒无数坛,事后据说连小镇那边都闻到了庄子里飘来的酒香。 陈平安跟楚老管事询问了仙家渡口的事情,梳水国确实有这么一处地方,距离剑水山庄有六百余里,位于梳水国和松溪国接壤边境,听说山上时常有练气士出没。附近方圆三百里地界,早已被梳水国皇室圈为禁地,如果没有州府一级颁发的官家文牒,无论是百姓还是武人,擅自闯入,一律杀无赦。老管事人情练达,善解人意,主动笑言剑水山庄与一座边境上的大都督府关系相当不错,是世交,只需老庄主修书一封,就可以拿到通关文牒,不用陈平安他们劳心劳力。 张山峰多问了一句,跟老人询问渡口那边是否有练气士开设的店铺。老管事说有的,少庄主宋凤山在原佩剑损毁后,曾亲自去过一趟渡口,带回来了那把如今时刻悬挂腰间的短剑。老管事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但泄露了这些梳水国内幕,甚至告诉他们宋凤山为了购买那把名为“沧水”的仙家神兵,耗费掉九百枚山上小雪钱,这几乎是山庄半数的金银积蓄了。 这当然不是老管事被“江湖义气”四个字冲昏了头脑,半点不晓得交浅言深的忌讳,而是宋老剑圣私底下叮嘱过他,他们三人,尤其是背剑少年陈平安,可以当作他宋雨烧的忘年好友来对待,山庄不用有任何提防。 一诺千金,生死相交,“朋友”二字重若山岳。 这是宋雨烧等老一辈人推崇的江湖道义,楚老管事追随梳水国剑圣已经一甲子光阴,为山庄出生入死,与山庄荣辱与共,未尝不是被宋雨烧的这份江湖气所感染。 在张山峰的屋内,三人吃过一顿满是山珍野味的丰盛晚餐,陈平安就要去往瀑布练拳,突然被张山峰喊住,让陈平安等会儿。大髯汉子一只脚踩在长凳上,用竹签剔牙缝,问张山峰要不要避讳什么,年轻道士一边跑去打开行囊,一边说不用。张山峰很快拿出一双竹筷,放在桌上,推向陈平安。 陈平安好奇问道:“干吗?饭都吃完了,你再给我筷子做啥?”桌上那双竹筷,正是张山峰在胭脂郡获得的战利品之一,一只篆刻青神山,一只刻有神霄竹。 张山峰笑道:“送你了,就当是那枚墨家甲丸光明铠的利息。贫道生平最怕欠人钱,一想到这个就寝食难安,何况一欠就是五百枚小雪钱,换作真金白银,那就是五十万两银子。按照楚老管事的说法,身为梳水国江湖的头把交椅,整座剑水山庄的百年家底,总计不过两百余万两,不还给你一点什么,贫道今晚肯定要睡不着。” 陈平安无奈道:“你傻啊,这双筷子,如果真是由青竹洞天的神霄竹制作而成,说不定能卖个几百枚小雪钱。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是青神山的竹子,可筷子上边数百年灵气凝聚不散,总归做不得假,既然是一件后天灵器,最少也能卖个几十枚小雪钱吧?利息?有这么高的利息吗?你张山峰当我是放高利贷的无良奸商?” 陈平安越说越气,将筷子推回给年轻道人:“再说了,咱们马上就要去梳水国那座仙家渡口,既然有交易重器法宝的店铺,一切等确定了竹筷的价格再说,如果只值十几枚小雪钱,我就收下,如果价格过了五十枚,你就不能当是利息还我。” 张山峰摇摇头,语气坚决地道:“不行!贫道良心难安,道家求道,最怕心魔,你陈平安不要误我大道修行!” 陈平安站起身,笑骂道:“你就可劲儿瞎扯吧!滚滚滚,这事儿没得商量,拿回去!不然咱俩打一架,谁赢谁说了算?” 张山峰默然无声。陈平安推门离开,去瀑布那边练拳。 张山峰叹了口气,望向大髯汉子:“如何是好?” 徐远霞幸灾乐祸道:“跟陈平安比当散财童子,你差了十万八千里啊。” 张山峰有些郁闷,给自己倒了一碗烧酒,低头小酌一口,顿时满脸通红。原来在彩衣国胭脂郡,那场追杀米老魔大弟子的生死大战中,年轻道士在生死一线间灵机一动,浇灌灵气入甲丸,一副光明铠宝甲护身,才为崇妙道人挡下了魔头的致命一击。识货的老道人满脸震惊,直呼不可思议,说这是兵家至宝。他曾听说宝瓶洲中部古榆国皇家内库藏有一件价值连城的甲丸,松溪国武道第一人,出价六千枚小雪钱,跟古榆国皇帝购买,都被拒绝。 在那之后,年轻道士一直心头萦绕此事,又不知道如何跟陈平安开口,后来古寺变故,七百里山路,陈平安走得异常沉闷,张山峰就更不好跟陈平安坦诚地谈一次。 如今到了剑水山庄,即将去往仙家渡口,张山峰实在受不了那份内心煎熬,便跟老江湖大髯汉子敞开心扉。徐远霞帮着年轻道士确定了两件事,一是陈平安肯定清楚甲丸的真正价值,当时随口报价五百枚小雪钱,是故意半卖半送给张山峰。二是根据张山峰的讲述,陈平安乘坐北俱芦洲打醮山鲲船的时候,是住在天字号厢房。虽然毋庸置疑,背剑南下的少年是那市井底层的穷苦出身,但是显然拥有自己的独到机缘,而且对于财货一事,陈平安似乎一直不太看重,最少对朋友是如此。所以这已经不纯粹是欠钱,而是欠了一份天大人情的麻烦事。 最后徐远霞没有直接告诉张山峰如何做,而是说了两句话,一句是不要把朋友的善意付出,当作天经地义的事情;第二句话是亲兄弟明算账,交情才能长久,千万不要觉得成了朋友,就可以万事不计较,那是没长大的孩子的天真想法。于是才有了张山峰想要假借利息的幌子,希望送出那双产自青神山的玄妙竹筷。 之所以不是那只能够缓慢汲取天地灵气,将天地灵气凝聚为一滴甘露的白碗,是因为张山峰自己是练气士,白碗对张山峰而言,属于修行路上的必需品,堪称久旱逢甘霖,雪中送炭,而陈平安是纯粹武夫,用不着,最多只是锦上添花,哪怕收到了白碗,多半也只会折价卖出,换成小雪钱。 张山峰喝着酒,红光满脸,醉醺醺道:“徐大哥,你给支个招?小道是真想不出法子了。” 徐远霞一本正经道:“实在不行,你就穿上一身妇人衣裳?我看陈平安这一路,对女子、女鬼可都没半点兴趣,该打该杀,从不含糊……” 听着徐远霞的胡说八道,张山峰哀叹一声,脑袋一磕桌面,醉倒了。好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徐远霞用手心摩挲胡须,脑子里浮现出两幅画面,一是在那座破败古寺内,少年对着一名体态婀娜的女子,说着天气冷就伸手烤火。再就是女子变成了女鬼后,给少年掐住脖子,一拳拳捶到魂飞魄散。 徐远霞又想起方才饭桌上,陈平安说起那桩瀑布风波,有个反向挎刀的年轻女子被他一拳打入了水潭。汉子打了个激灵,心惊胆战道:“陈平安!你小子该不会真是喜欢男人吧?” 在剑水山庄大堂主厅,宾主尽欢,推杯换盏,酒香醉人。大堂铺有大幅的彩色地毯,是出自彩衣国织女郡的独有“地衣”。 老庄主宋雨烧仍是不愿露面迎客,少庄主宋凤山就坐在了主位上,身边是他那个操持山庄内外事务的贤惠妻子。年轻妇人持家有道,待人接物分寸拿捏极好,滴水不漏不说,而且从不会遮掩丈夫的半点光彩,以至哪怕宋凤山常年闭关悟剑,可这个小剑仙在梳水国江湖上的名声,却越来越大,最后大到了能够召开武林大会的地步。 梳水国名列前茅的江湖门派,话事人在今夜都已纷纷到场,除了这些名门正派的江湖大佬、白道巨擘,还有数目可观的江湖散仙,一些个久不在江湖现身的老前辈,甚至还有两位耄耋名宿。他们都借此机会重新聚头,共襄盛举,给足了剑水山庄面子。 出身小重山韩氏的那对兄妹,两人位置并不最靠前,因为他们的身份比较特殊,属于官家人,若是在今夜座椅太过扎眼,其实剑水山庄和韩氏双方都不讨喜,必然会惹来诸多江湖豪客的嘀咕腹诽。横刀山庄王毅然、王珊瑚父女,座位要比韩氏兄妹更靠前,隔着两张酒水几案。 韩元学对此颇有怨言,觉得受到了山庄的冷落,韩氏在梳水国任何地方,都不该遭此境遇才对。那个貌似儒雅文士的韩元善,一手折扇轻摇,一手举杯畅饮,毫不介怀,而此人的另一重身份,惊世骇俗,竟是“山上”的梳水国四煞之一。 梳水国虽有仙家渡口,国境内却无山上门派坐镇,所以这个名声不太好听的四煞,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意味着是梳水国最拔尖的一小撮俯瞰江湖、傲视武夫的高手。韩元善又有小重山韩氏的干净身份,在庙堂中枢和地方官场,家族的世交前辈多如牛毛,故而到哪里都走得畅通无阻,威震江湖的剑水山庄,当然也不例外。 在左手边居中位置上,摆着孤零零一张酒桌几案,坐着魁梧壮汉和妙龄少女,与两边几案明显隔得有些疏远。江湖中人都晓得此人的显赫身份,梳水国黑道第一人,名为窦阳,貌似青壮汉子,传闻早已是百岁高龄。他对外自称魔教教主,麾下护法有十数人之多,在梳水国南方叱咤风云。好在门派偏居一隅,在梳水国和松溪国的边境线上,这几十年中还算安分,没有掀起腥风血雨,可在场老一辈江湖人,对此人深恶痛绝的同时,更多的还是忌惮畏惧。五十年前的梳水国,正道和魔道为了争夺江湖版图,三次血战,杀得昏天暗地,数以千计的正道高人因此丧命。 剑水山庄敢这么安排座位,没有将窦阳和他的婢女放在一边首位,顿时让在座众人心生佩服,对那位年纪轻轻的宋凤山,多出几分欣赏。 宋凤山虽然是此次会盟的主人,高居主位,却言语寥寥,只是独自缓缓喝酒,并不刻意与谁说话。偶尔有人搬出与老剑圣的香火情,来跟这位未来武林盟主攀交关系,一袭青衫、腰佩短剑的宋凤山最多只是回敬一杯酒。而他身边的年轻妇人,对对方的江湖事迹如数家珍,甚至连对方一些俊彦晚辈的江湖成就,她都清清楚楚,这就很能让对方非但不觉得受到丝毫怠慢,反而浑身舒坦、极有颜面了。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年轻妇人做得任谁都挑不出剑水山庄半点瑕疵。 那个被误认为是大魔头窦阳贴身婢女的古寺嬷嬷,看似娇憨稚嫩的漂亮脸蛋上,流光溢彩,眼神悄然巡视四方来宾,偶有与韩元善的视线交汇,也是一触即散,但是少女嘴角翘起,眼神妩媚,书生亦是心领神会,做出一些投桃报李的细微动作。少女越发春心萌发,低头喝酒的时候,悄悄伸出舌头舔过半圈杯沿,看得韩元善眼神眯起,口干舌燥。 窦阳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冷笑道:“骚婆娘,你真是什么时候都能发情!” 少女笑道:“哟,窦大教主吃醋啦?” 窦阳夹了一筷子咸淡适宜的时蔬,不理睬这个同道中人的打趣。男女情爱,鱼水之欢,相较于大道争锋、独自登顶,算个鸟! 王毅然明显感受到身边女儿的失魂落魄,以及她数次偷望向宋凤山的眼神,其中蕴含的绵绵情意和浓重失落。 这份注定没有善果的儿女情长,王毅然心知肚明,但是汉子没觉得需要从中作梗,棒打鸳鸯。一来剑水山庄的那块金字招牌,不是低人一头的横刀山庄可以说三道四的;再者女儿王珊瑚想要成为合格的未来庄主,受一点情伤,或是像今天那样被人一拳打昏,当众出丑,都不是坏事,总好过将来铸下大错,吃更大的苦头。 王毅然决定对此视而不见,江湖上,如他们这些世人眼中的大宗师,谁年轻时候没有几个红颜知己?最后相濡以沫的能有几人,相忘于江湖的又有几人?等到真正站在了江湖顶点,就会发现这些全是过眼云烟罢了。 就说那城府深沉的世族子弟韩元善,听说最擅长金屋藏娇,关键是还能让女子死心塌地跟随他。手握实权的疆臣之女、江湖宗师的女弟子、冷艳嗜杀的年轻女魔头、享誉江湖的仙子,全部被他收入囊中。 若是女儿王珊瑚痴情于此人,王毅然才会强硬插手,绝对不允许女儿与韩元善有什么牵连,否则到时候恐怕连横刀山庄都要成为双手奉上的嫁妆。显而易见,韩元善所谋甚大,布局深远,而且身后必有真正的高人出谋划策,跟这种人做生意没问题,不会少赚,可千万别给他当什么交心朋友,无异于找死。 至于女儿暗恋宋凤山,王毅然反而觉得无所谓,因为宋凤山是地地道道的江湖中人。如果有一天,宋凤山真的愿意娶他女儿作为平妻,王毅然不介意横刀山庄并入剑水山庄,但是新山庄必须带一个“刀”字,以及将来子女当中,必须有一个姓王,那么未来百年的梳水国江湖,就只有两个姓了,宋和王! 有人高声敬酒,王毅然笑着举杯还礼,王珊瑚虽然心不在焉,但是这点礼仪还是不缺,跟随父亲一起回敬了一杯酒。 放下酒杯后,王毅然目视前方,轻声道:“还在想那个背剑少年的事情?觉得这是不杀对方不足以泄愤的奇耻大辱?爹劝你一句,那少年绝不是常人,宋老剑圣好像与少年颇有渊源,就连宋凤山都已经将其视为潜在对手了。韩元善有一点猜得不错,少年极有可能是彩衣国剑神的得意弟子,此次恩师暴毙,仇家势大,少年为了躲避风头,所以才出门游历。宋剑圣与彩衣国剑神关系莫逆,所以才会如此照拂,不惜亲自出手,教训马录。” 王珊瑚握紧刀柄,眼帘低垂:“爹,难道就这么算了吗?那个藏头藏尾的可恨家伙,在水榭一拳打死我,我认了。哪怕一拳重伤我,我也服输!可他偏偏如此辱我!当着那么多外人的面,我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走江湖?难道要我一辈子躲在横刀山庄吗?” 王毅然将手中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冷笑道:“面子这东西,是靠一场场名动江湖的大战胜仗挣出来的!江湖,是一个记性最好也是最差的地方。数十年后,等你王珊瑚成为比爹还强大的刀法宗师,跻身传说中彩衣国剑神、宋剑圣的六境大宗师境界,你看看谁还会提及水榭这点破事?他们只会记得你王珊瑚打败了哪位剑道宗师,宰掉了多少个黑道魔头。一刀出鞘,刀罡如瀑,观战之人,谁不拍手叫好?谁敢?!” 王珊瑚肩膀微微颤抖,低着头黯然道:“可我连一个年纪比我小的剑士,都打不过,还不是他的一拳之敌,将来如何跟爹您并肩?何谈什么传说中的大宗师境界?” 对于梳水国这一带的宝瓶洲中部而言,武道六境,就是纯粹武夫的极致了。再往上,数百年来,早已无人知晓那个境界的风光,可算是世间无敌的“大武神”了。相传彩衣国剑神在退隐山林前的巅峰之时,曾经摸到过那道门槛,但是最后不知为何境界大跌,心灰意冷,彻底退出江湖。而老剑圣宋雨烧直言不讳,武神境界,他此生无望。 如果陈平安知道这些,可能又要瞠目结舌了。毕竟同样是骊珠洞天走出来的四境武人朱河,都知道九境才是武道止境。当然,朱河一样不曾窥得武道全貌,事实上,不久之后,宋长镜和李二先后成功跻身十境,而第十一境,才是真正的武道顶点,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武神境界,而传授陈平安“最强三境”的崔姓老人,恰好又与十一境失之交臂。 水有深浅,山有高低。陈平安的家乡骊珠洞天,如今的大骊龙泉郡,就属于整个宝瓶洲水最深、山最高、局势最浑的古怪地方。 在那个地方,强悍的青衣小童这类横行黄庭国一方的六境“大妖”,简直就是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因为怕被人莫名其妙就一拳打死了。黄衣小童如今最大的梦想,是好好修行,争取成为两拳给人打死的英雄好汉。难怪青衣小童会一头雾水,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一件事:“我家老爷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陈平安其实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可能就是一点点熬过来的。事实上,一开始是有人不希望他死,到后来,到了飞鸟尽、良弓藏的收官时刻,希望他去死的某些大人物,接连碰上了一个教书先生(他告诉了陈平安不要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和一个戴斗笠的佩刀汉子(他则告诉陈平安该如何与这个世界打交道)。与此同时,陈平安也迅速成长起来,最终早早脱离了棋局。 但是在此期间的人生困苦,种种涉及本心的艰难抉择,诸多暗流涌动和险象环生,泥瓶巷少年为此遭受的身心磨砺,不足为外人道也。这个拥有一身法宝和珍贵养剑葫芦的泥瓶巷泥坯子,如今独自走在江湖,还是只愿意买最廉价的酒水。 当然,他当下开始练拳,以一种不同于六步走桩和剑炉立桩的新鲜方式。 瀑布水榭那边,这次陈平安没有背负剑匣,选择将剑匣留在院子,因为那边有他信得过的大髯汉子和年轻道士,但是那只酒葫芦还是别在了腰间。 行走于外乡山水间,别惹事,别怕事,然后一切小心为上,保命第一,这就是陈平安的江湖。 陈平安再次踩在临水的栏杆上,刚要借力跃向那条声势惊人的瀑布,想了想,还是向前走出一步,踩在石头台基上,免得全力出拳时,不小心一脚踩断了木栏杆,哪怕宋前辈肯定不要自己赔钱,可终究不是个事儿。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鞋底摩挲着地面,手腕轻轻拧转几下。这第一拳,先试探一下瀑布下坠势头的轻重厚薄,先用七八分力气试试看。 陈平安一脚踏出,地面上响起砰一声巨响,好在瀑布声响惊人,足以掩盖这一脚踩地的动静。陈平安身形如一支床弩箭矢般迅猛冲向瀑布,气势如虹,一拳砸去。 拳头顺势穿透瀑布深处,但是当整条胳膊几乎越过瀑布水帘的时候,脑袋和肩膀都被瀑布轰然砸中,陈平安整个身体被迫随之倾斜,瞬间被一冲而坠,摔入水潭深处,被紊乱水流牵扯得翻了不知几个跟头,最后从临近水榭的相对平稳的水流中冒出一颗脑袋。陈平安一拍深潭水面,跃向水榭,站在栏杆外边的台基上,只觉得脑袋昏沉,出拳胳膊和两侧肩头火辣辣生疼。关键是水潭深处竟然乱石嶙峋,陈平安的脑袋给撞得不轻。 好在于落魄山竹楼淬炼体魄时,陈平安吃苦头如家常便饭,这点冲击远远没有伤及体魄根本与神魂深处。 第二拳,陈平安用上了九分劲道,而且是以崔姓老人教他的铁骑凿阵式开路,试图连拳带人一起破开水幕,一拳击中瀑布后边的石壁。只可惜拳头略微触及了石壁表面,整个人就又被山岳压顶一般的倾泻水流狠狠砸入水底。 陈平安再次从水面露头,返回水榭外沿站定身形,他这次没有转换那一口迅猛流转的气息,硬憋着这口如火龙巡狩四方的真气,一鼓作气,再次向瀑布递出有十分气力气势的一拳。 这次,陈平安的拳头,成功砸在瀑布水帘尽头的冰凉石壁上,但是轻微无力,别说是打出一个坑洼,恐怕连丁点儿痕迹都没能留下。 月色下,丹田气海激荡难平的陈平安,只得吐出一口浊气,以杨老头吐纳术缓缓呼吸,“十八停”剑气流转,熟能生巧,早已成为陈平安的本能,不用刻意驾驭,就能自行流淌。剑气迅猛经过十数个连命名都与当今气府名称不同的窍穴,先前卡在六、七停之间,如今又卡在十二、十三停之间,就像被鸿沟阻拦,寸步难前。 陈平安屏气凝神,朝着瀑布第四次出拳。如此反复,十数拳之后,陈平安只能背靠栏杆才能站稳。他干脆盘腿坐下,在平稳气海间隙,还摘下酒葫芦,开始慢悠悠喝酒。 陈平安仰头望向头顶的明月,书上说,“月是故乡明”,也说过“月涌大江流”,又说“海上明月共潮生”。 家乡的月缺月圆,当初为了生计而奔波劳碌的少年,早已不知道看过了多少遍,跟刘羡阳看过,跟小鼻涕虫顾璨也看过,看久了,除了中秋那一天,其余陈平安就都没了什么感觉。两次出门远游,又看过了“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壮美景象,确实好看。如今为了送剑去往倒悬山,必须赶往最南方的老龙城,不知道“海上生明月”的景象,又会是何等的美好。 陈平安收起思绪,站起身,别好养剑葫芦,开始下一轮出拳。他给自己订下的规矩,是务必一鼓作气递出三拳铁骑凿阵式。竹楼里的光脚老人曾经笑言,沙场厮杀,金戈铁马,天底下头等精骑,从不会是一两次凿阵就趴下的软蛋。 一次次被巨大瀑布当头砸下,陈平安的身躯体魄,对于疼痛的感知,越来越清晰,这次收工,陈平安直接躺在台基上,大口喘气。 如果当初在落魄山,崔姓老者只是从头到尾单独出拳,锤炼陈平安的体魄神魂,让他被动挨打,而没有之后要求陈平安自己“剥皮抽筋”之类的惨绝人寰的举动,也许陈平安今天练拳就只能到此为止,再无出拳的执着念头。 有一次,光脚老人俯瞰着倒在血泊中的陈平安,冷笑道:“这点苦头都吃不住,还想跻身九境十境?” 陈平安当时只想骂老头子几句,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比起在落魄山吃的苦头,现在就是享福了!可不能江湖越走越远,反而越不习惯吃苦啊。心中默念的陈平安缓缓起身,再度咬牙出拳。 一刻钟之后,月下瀑布,依旧砸得水潭轰隆轰隆作响,似乎在讥讽少年的不自量力,蚍蜉撼树。陈平安仰面浮在水面上,睁大眼睛,望向天空。 再一次上岸出拳,陈平安怒喝一声:“给我开!” 瀑布水幕确实被刚猛拳罡打出了一个大窟窿,窟窿转瞬即逝,陈平安将拳头重重砸在了石壁上,整个身体几乎全部穿过了瀑布,但是很快就又被毫无悬念地撞入水底,在深潭跟随水流四处漂荡后,爬上了水榭台基。 就这么断断续续,停停歇歇,到了后半夜,落汤鸡一般的陈平安坐在栏杆上,只是颤颤巍巍提起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花雕陈酿,就觉得喉咙发烧,肝肠滚烫,他只得收起养剑葫芦,不敢再喝哪怕一小口。 远处的剑水山庄灯笼高挂,宴席远远没有结束,有兼任剑侍的年轻山庄女弟子,为宾客舞剑助兴,喝彩声不断。陈平安歪着脑袋,凝视着那条仿佛人间无敌手的瀑布。 陈平安最后一次出拳,用上了神人擂鼓式,蜻蜓点水,一路踩水而去,临近瀑布的时候,一次次拳头连同胳膊洞穿瀑布…… 人力终有穷尽时,陈平安知道今夜的练拳可以收手了,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再继续打下去,说不定哪一次就要被冲到深潭水底,彻底昏死过去,最后成为一具漂浮的尸体。 陈平安一身湿淋淋地走出水榭,路过那座山水亭,返回院子,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第二天清晨,潦草吃过了早餐,就六步走桩去往瀑布水榭。直到正午时分,又原路返回,只是这一次,陈平安不得不让张山峰去告知剑水山庄,他需要一只大水桶。等到楚老管事派遣信得过的丫鬟,搬来水桶,装满热水后,陈平安关上房门,浸泡在其中。 魏檗从牛角山包袱斋购置的药材只够使用三次,胭脂郡用掉一次,这次之后,就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 今天剑水山庄还在迎接陆续登门的各路江湖人士,明天才是选举武林盟主的黄道吉日。如此更好,绿林好汉、江湖豪杰忙着走门串户,要么相互切磋武学,要么跟前辈请教难题,要么去大宗师面前混个脸熟,来来往往,成群结队,热闹非凡。 夜幕中,陈平安跟徐远霞、张山峰一起吃过了晚饭,就又独自去往瀑布那边。 在一处潭水中,有一块高耸出水面两尺的石墩,棋盘大小,不知为何在千百年水流冲击之下,都没有被削掉。陈平安突发奇想,站在那块石头上,以剑炉立桩站定不动,任由瀑布大水轰砸在头顶,陈平安被砸得不得不以站姿变为坐姿,最后坐不稳,摔入水底。 数次之后,陈平安能够以剑炉立桩坚持小半炷香,再以昂首挺胸的坐姿坚持半炷香,最后低下脑袋,伸出瀑布之外,让背脊承担大多数冲击力,大致上加在一起刚好熬足一炷香工夫。比起出拳打瀑,陈平安惊讶地发现这种“不动如山”的水磨功夫更有裨益,隐约之间,体内窍穴气府,如大风吹拂,座座府门有所松动,“十八停”剑气运转越发迅猛,快若奔雷。 陈平安发现了这个意外之喜,狠狠灌了一口美酒,结果肚子里烧灼得厉害,陈平安只好在水榭里乱蹦乱跳,龇牙咧嘴。 陈平安又去瀑布底下立桩数次。后半夜,月色依旧,剑水山庄歌舞欢声愈浓,少年意气风发地走回院子,用掉了最后一份包袱斋药材。 陈平安这一次破天荒地睡了个大懒觉,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吃过一顿饱饭,陈平安神采奕奕地离开院子,与那两名山庄剑侍女子笑着点头致意,缓缓走桩,经过山水亭,来到那座与瀑布两两相望数百年的水榭。听说剑水山庄建成不过六七十年,而这座无名水榭却是早早就存在了。 在陈平安走桩远去的时候,两个百无聊赖的少女剑侍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说着悄悄话。 一名鹅蛋脸少女说,那个外乡公子真是个怪人。另外一人便笑着说,若不是怪人,怎能让咱们的老庄主青眼相看? 鹅蛋脸少女便打趣伙伴,这个公子虽然模样不如少庄主,可也挺清秀的,你喜欢不喜欢?另外那名少女剑侍便说,见过了少庄主的绝世风采,可看不上其他男子了。 两名少女趁着四下无人嬉笑打闹。对于她们而言,在剑水山庄练习剑术,就是天大的幸事了,以后她们也许会在那个菩萨心肠的夫人的安排下,外嫁给一个前程锦绣的江湖俊彦,但是剑水山庄永远会是她们的娘家,一辈子都不用忧愁江湖的风大浪急。 陈平安临近水榭的时候,发现宋老前辈早早坐在长椅上。他快步走上台阶,与宋雨烧相对而坐。一直侧望向瀑布的宋雨烧收回视线,打量着陈平安,点头赞赏道:“有点苗头了,让人叹为观止。” 陈平安咧嘴一笑。 宋雨烧问道:“老夫庄子自酿的酒水,滋味是不是要好一些?” 陈平安挠头道:“好喝多了,就是以后买酒的时候,我要头疼。” 宋雨烧忍俊不禁:“怎么,你都会缺银子?” 陈平安想了想,坦诚道:“如今不缺钱,但是喝酒这种事情,好像无益于练拳,我就会觉得是冤枉钱。只是喝着喝着就喝习惯了,如果身边酒葫芦里没了酒,一定会空落落的。” 宋雨烧调侃道:“你又不是个嫁了人的娘们,大老爷们有钱喝酒,喝最好的酒,天经地义,还讲啥持家有道?” 陈平安使劲摇头道:“花钱还是要省着点,如今喝酒成习惯了,没办法改,可如果再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我得悔死。” 宋雨烧伸手指点了点少年:“一辈子当不了享福的富贵汉。” 陈平安灿烂笑道:“顿顿有饭,餐餐有酒,已经很好了。” 宋雨烧被少年的情绪感染,也有了些笑意:“那谁给你做饭?谁给你买酒?” 陈平安脱口而出道:“有了媳妇,也还是我做饭,我买酒!” 宋雨烧呸了一声,瞪眼道:“瓜皮!你似不似个撒子哟,娶了媳妇,难道只是把她当菩萨供奉起来?晓不得老娘们小娘们,都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儿?” 陈平安破天荒有些缩手缩脚,摘下酒葫芦小喝了一口。他喜欢的姑娘,说她一只手能打一百个陈平安呢。他要是敢有这种念头,还不得被活活打死?再说了,如今连喜欢人家都没能说出口,天晓得自己以后的媳妇姓什么。当然,如果能姓宁是最最好的了。 陈平安傻呵呵直乐。宋雨烧看着神游万里的少年,无奈道:“原来真是个瓜?撒子。” 宋雨烧懒得再给少年灌输江湖好汉要降得住媳妇的念头,收敛神色,肃穆道:“由三破四,除了武夫体魄身躯的杂质需要一点一滴被淬炼祛除之外,还要开始讲究心境了。拳法,要通明无碍,悟得‘通透’二字精髓,坚定所向披靡之心,生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气势!剑客则要达到剑心澄澈,物我两忘,唯有一剑无愧天地,可斩鬼神!陈平安,你当真已经坚定本心?”说到最后,宋雨烧神色凌厉,嗓音极大,几乎是怒目瞪向陈平安。 陈平安人与心,岿然不动,点头道:“我认定的一件事,从来不会改。” 宋雨烧站起身,浑身气势磅礴,其剑气如瀑布般压向眼前少年:“好大的口气,说得如此轻巧!我看你陈平安根本就不曾真正通透!” 陈平安紧随其后站起身,眼神明亮:“宋老前辈,其实你说的心境无碍、通透,这些词语的真意,我都不是很理解,我只是觉得……” 陈平安说到这里,转过头,伸手指向那条瀑布:“我一定要一拳打穿整条瀑布,在石壁上打出一个拳印。我甚至觉得迟早有一天,我会一拳打得瀑布倒流,打得大水爆炸,再也不能压下我的脑袋半点!” 宋雨烧骤然怒喝道:“既然如此,此时不出拳,更待何时?!” 几乎是凭借纯粹的本能,陈平安侧过身,面对水榭外的那道瀑布,后撤数步,站在台阶顶部,摆出一个崔姓老人从未提及名字的古老拳架,作为起手式,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哪怕梳水国剑圣宋雨烧就在水榭,陈平安眼中却早已没了宋雨烧,甚至连整座水榭都没有了,天地之间,唯有拳头所向的对手——从天上垂落人间的瀑布! 陈平安南下之行,六步走桩都求慢,更慢。但是这一次,陈平安求快,最快! 步伐极大,以至于六步走桩的最后一步,直接撞碎了水榭栏杆,一脚踏在台基上,水榭台阶这一头到栏杆外的台基边沿,直接被少年踩出了六个脚印。少年一冲而去,拳罡之浑厚,如一袖缠青龙。 一拳破开瀑布,陈平安整个人冲入水帘,拳头砸在石壁之上。石壁顿时炸碎,无数碎石反弹,又炸起无数瀑布水花。这还不止,陈平安左右互换,一拳一拳,迅猛砸在石壁之上。 这才是真正的神人擂鼓之大气象。 飞石无数,瀑布乱流。水榭上空到瀑布高处,因为水气大散的缘故,最后竟然出现了一道绚烂彩虹。 双手负后站在水榭中的宋雨烧,激荡罡风扑面而来,吹拂双鬓,双袖更是猎猎作响。老人仰头望向那条人力为之的彩虹,畅快大笑道:“壮哉!” 旁观一个纯粹武夫的三境破四境,竟有此等风景可看,宋雨烧顿时觉得哪怕如今的江湖再不讨喜,能够多活几年,也算不亏了。 宋雨烧轻轻拍打腰间的那把老剑,为瀑布那边的雄浑气机牵引,早已与老人生出灵犀感应的鞘内长剑,便有些寂寞难耐。站在水榭内的宋雨烧有些感伤道:“若是高风还在世的话,今夜说不定就是他站在此处了。” 剑水山庄的第二任庄主宋高风,也就是少庄主宋凤山的父亲,同样是世间一流资质的剑坯,只可惜天妒英才,为情所困,走上歧途。这也是宋雨烧的最大心结所在,那场悲剧,很大程度上是宋雨烧一手造就的。宋凤山的娘亲,是山泽精怪出身,不为世人所容。那时候的宋雨烧何等意气风发,从不计较世俗眼光,只凭一剑,傲视梳水国朝野,自认江湖上已无敌手,便开始独自登山访仙,最后救下了一个性情纯善的小姑娘。她是草木成精,幻化人形,宋雨烧非但没有厌弃她的出身,反而带回山庄。她与少年宋高风两情相悦,宋雨烧仍是对此不持异议,最终坦然坐在高堂之位,接受了那双恩爱男女的所敬之酒。 如果到此为止,也算一桩良缘美谈,只是世事难料,精魅女子精心培育的一方花圃,灵气充沛,花草四时长青。武林中人以讹传讹,这块山庄后山花圃的花草,就成了江湖上无数武夫梦寐以求的灵丹妙药,吃下一棵,就可以增长十数年功力。若是有人偷摘一两棵,心善的女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贼人取走便是。山庄也曾明言,花圃所栽植物,并无让人增长功力的神效,只是略有延年益寿而已。随着时间的推移,江湖上觊觎花圃的高人宗师,逐渐熄了那份龌龊心思。但是有一天,花圃被人偷采大半,那窃贼犹不满意,将剩余花草踩踏殆尽,满地狼藉。花圃无益于江湖武夫的境界提升,却是宋高风妻子的大道契机,经此浩劫,女子伤心欲绝,形销骨立。 宋高风顺着蛛丝马迹,找到罪魁祸首,竟是一名对他因爱成恨的江湖女子。那一剑,宋高风递出得毫不犹豫,只是却被女子父亲拦阻,要知道那人是当时梳水国的武林盟主,是名动数国的拳法宗师,还是边境武将出身,官场关系根深蒂固,深得皇帝陛下器重信赖。所谓众望所归的武林盟主,不过是皇帝管束江湖的一种手腕。 无论宋高风如何拼死出手,都不是那人的对手。回到剑水山庄之后,女子和她父亲也跟着登门道歉,那个武林盟主,作为与宋雨烧辈分相同的江湖执牛耳者,竟然愿意当场自砍一臂,鲜血淋漓地站在山庄门外,说以此为女儿赎罪。宋雨烧哪怕剑术高出那人的武道修为一筹,又能够如何?再砍掉那人一条胳膊?然后一剑削掉那名闯祸女子的脑袋? 只能就此作罢了。 宋高风没有说一个字,甚至连露面都没有,只是守在妻子病榻旁。宋雨烧在那对父女离去后,黯然转身,去跟儿子诉说此事结果,宋高风闭门不见,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最后宋雨烧才知道,儿子宋高风入了魔道,修炼了一本魔道秘籍。他最后一次行走江湖后,销毁面容,更换兵器,将那把佩剑留在家中。在那名拳法宗师金盆洗手辞去盟主的那天,宋高风潜入府邸,身负重伤,却也成功手刃仇人。等到宋高风返回山庄,已是油尽灯枯,最终与奄奄一息的妻子,双双闭眼而逝。 当时宋雨烧站在门外,尚且年幼的孙子宋凤山,就默默守在爹娘床边,没有流泪,一言不发。 人在江湖,不但身不由己,还会心不由己。 宋雨烧对宋高风的愧疚,转嫁到了孙子宋凤山身上。后来宋凤山执意要迎娶一名精魅女子,宋雨烧与宋凤山几乎反目。那场变故之后,宋雨烧彻底心灰意冷,越发悔恨。所以哪怕宋凤山勾结梳水国其余三煞,宋雨烧仍是不愿痛下杀手,再不会以自己的江湖规矩,去管束一意孤行的宋凤山。 宋凤山要做什么,宋雨烧心知肚明。 那夜宋高风击杀了前任武林盟主,但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却逃过一劫,之后皇帝陛下不愿与剑水山庄撕破脸皮,大概也有些心怀愧疚,便亲自当起了媒人,让劫后余生的可怜女子,成为梳水国一名功勋大将的妻子,成了品秩最高的诰命夫人。 谁都知道老剑圣宋雨烧是讲江湖规矩的,所以梳水国皇帝反而不用如何担心这个江湖第一人。至于宋雨烧的孙子,当时十分年幼,所有人都觉得他肯定记忆模糊,注定难成心腹大患。 就这样,之后梳水国的这座江湖,风和日丽了二十多年,武林盟主宝座也空悬了二十多年。直到宋凤山大开剑水山庄之门,大宴四方豪杰,在明天就要举行正式的盟主大典。 宋雨烧对于江湖早已没有兴趣,但绝不是万事不上心。这么多年他为何经常独自游历江湖?难道真是散心?对孙子眼不见心不烦?绝非如此。 宋雨烧明知道有一天会黑云压城,直扑这座毕生心血所在的剑水山庄,孙子宋凤山会踩过界,会在看似花团锦簇的大好形势下,暗中成为朝野上下的众矢之的。宋雨烧在这个心结之外,又有心结。第一个心结,是愧对儿子宋高风;第二个心结,是自己奉行遵守的江湖规矩,与孙子的所作所为,南辕北辙。 这名梳水国剑圣,内心在犹豫,要不要向朝廷出剑。一旦出了剑,是否挑衅皇帝威严,宋雨烧其实根本不在乎,宋雨烧在乎的,是这违背了宋雨烧的本心。因为老人在内心深处,从来不认同宋凤山的江湖。 这一切,无法跟人诉说。 之前那趟走江湖,原本是想要找到亦敌亦友的武林前辈——那名武德武功皆高耸入云的彩衣国剑神,宋雨烧既是切磋问剑,更是想要解开这个心结。只可惜那名剑术通神的老人竟然死了。这让宋雨烧只得半路返回,才有了古寺那趟遭遇。 黑衣老人在水榭百感交集,思绪飘摇,以至于没有发现那名出拳破境的少年,久久没有离开瀑布水帘。等到宋雨烧察觉到不妙,刚要去一探究竟,才看到陈平安缓缓走出瀑布,一跃而起,飘然落在水榭内,血肉模糊的双手已经潦草地包扎上棉布。 宋雨烧收起那些烦心的思绪,笑问道:“山庄的美酒已经尝过滋味了,如今跻身小宗师境界,如何?是不是更好?” 但是陈平安接下来的一句话让老人瞪大眼睛:“好像还差一点才破境,现在就像一拳打破了瀑布,还差一脚没跨过去。” 宋雨烧打量着少年的内敛气势,一身拳意如瀑布汹涌流泻,当得起“气象万千”这四个字。老人错愕道:“你分明是实打实的四境了,老夫甚至可以拍胸脯说,就没见过比你更坚实沉稳的三境,以及当下的崭新四境。陈平安,你怎么可能还会觉得差一脚?!” 陈平安无奈道:“宋老前辈,真差了一点火候,我说不上缘由,但是我是知道的。不过现在我知道大方向了,脚下有了一条路可以走,不会像之前那样像无头苍蝇乱撞,差不多到老龙城之前,就能一点一点熬出来。运气好的话,到了你们梳水国仙家渡口,可能莫名其妙就破境了。不过我这个人的运气一直不太好,到了老龙城再破境的可能性,更大。” 宋雨烧双手负后,绕着少年慢行两圈才停步,啧啧称奇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天算是长了大见识。” 宋雨烧大笑道:“走,喝酒去!不管如何,哪怕没有完完全全破境,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天大好事!” 陈平安晃了晃酒葫芦,酒还多着呢,便点头笑道:“好啊。” 宋雨烧突然问道:“山庄外边的小镇有一家酒楼,它的火锅是一绝,食材好到能让客人吃掉舌头,酒也不错。你要不要去尝尝?这会儿刚好是饭点了,老夫跟那边的掌柜交情不错,可以打八折。” 陈平安一听可以打八折,立即豪气纵横道:“那我来付钱!” 宋雨烧笑呵呵道:“哦?事先说好,酒楼火锅一顿饭,加上好酒,最少得开销个五六两银子。” 陈平安眨了眨眼,脸不红心不跳道:“小镇离山庄有点远啊,不如咱们在院子里喝酒。” 宋雨烧伸出大拇指:“真是一掷千金的豪杰气概!” 陈平安蓦然大笑:“去就去。怎么不去?午饭就吃火锅了!” 宋雨烧愣了一下,不给陈平安反悔的机会,大笑一声,撂下一句“随我来”,就掠出水榭,踩着大树高枝,往山庄外一路掠去。陈平安只好放弃了喊上徐远霞和张山峰的念头,紧随其后。 高过水榭之顶的时候,陈平安转头望向瀑布那边,嘿嘿一笑。瀑布水帘之后的石壁上,少年偷偷摸摸以手指刻下了两行字,从上到下,一行写了一个姑娘的名字,另一行写下了“陈平安到此一游”。少年希望下次再来剑水山庄的时候,自己身边有那个姑娘。 当然了,陈平安只敢偷偷这么想。 泥瓶巷和杏花巷这边,家家户户只要有红白喜事,街坊邻居都愿意主动帮忙,这跟上坟添土是一样的规矩,祖祖辈辈留下来的,都不用讲什么道理。今天杏花巷有人成亲,娶了一个桃叶巷那边的富贵女子。杏花巷这户人家口碑好,当年便是马婆婆那样风评不好的老妪,都跟这户人家走得近,所以光是酒席就摆了将近二十桌,只要随便给个红包,无论是一粒碎银子,还是几枚铜钱,都能上桌吃饭,沾沾喜气。 酒桌上,有几张陌生脸孔,为首一人还算熟悉,是泥瓶巷一栋老宅的老人,富家翁装束,经常在小镇逛荡,久而久之,就混了脸熟。他姓曹,街坊们习惯喊他老曹。老曹对谁都和和气气,笑脸相迎,没啥有钱人的架子,跟周边的市井百姓都能瞎聊半天。他与成亲这户人家的韩老汉就经常唠嗑,所以今天喝喜酒,包了个大红包,给足了面子,换上崭新衣服的韩老汉还特意拉着儿子儿媳来敬了酒。 老曹带了三人同行,都姓曹,相貌俊俏的年轻人曹峻,也住在泥瓶巷的曹家老宅,还有一对从外乡赶回小镇的爷孙,据说都是老曹的京城亲戚,看样子,混得不差,像是读书人出身,而且像是带着点官气的。 老曹是个喜欢热闹的,经常端着酒杯主动跑来跑去敬酒。桌旁边那对京城人氏的曹氏爷孙,明显不太适应这种闹哄哄的场景,不太放得开手脚,坐在原地,偶尔夹一筷子菜,喝一口小镇酒肆中等价格的烧酒。倒是曹峻相对自在一些,一脚踩在长凳上,自饮自酌,斜眼看着老曹跟一些老头子称兄道弟。 那个桃叶巷的老亲家,虽然家道中落,可比起杏花巷,家底还是要殷实许多,所以就有些端着。杏花巷、泥瓶巷的街坊对此也觉得正常,福禄街、桃叶巷的门庭,再不如当年风光,寻常人家一样高攀不起。如果不是老韩的儿子有出息,如今在龙泉郡当差任职,否则哪里有这份福气,娶一个桃叶巷的千金小姐? 老曹又去别处酒桌厮混,曹峻咕噜一下喝了口烈酒,深呼吸一口气,赶紧夹了一筷子蹄髈肉,转头望向那对爷孙,用大骊官话笑问道:“咋的,吃喝不惯?不然咱仨回头换个地儿,去酒楼吃顿好的?” 一袭素洁青衫的老人笑着摇头道:“不用如此讲究,我只是在京城吃惯了斋菜,不适应喜宴上的大荤大肉而已,并非是瞧不起此处风土人情。何况这龙泉郡槐黄县,本就是我曹氏的祖地,我们当子孙的,岂可忘本。” 容颜俊美的曹峻点点头,笑眯眯道:“摊上这么个不靠谱的老祖宗,是我们家门不幸啊。” 老人万万不敢接话。置喙一位十一境剑修的家族老祖,哪怕老人贵为大骊王朝的上柱国重臣,也没有这份胆量气魄。 那个风流倜傥、气度迥异于曹峻的年轻人,名为曹茂,正是龙泉郡的新任窑务督造官。他是礼部衙门的直辖官员,玉树临风,在大骊官场有“曹家玉树”的美誉。当时在槐宅驿站迎接大骊国师,也就曹茂一人一骑,浑身酒气,晃晃悠悠下马进了驿站,足可见这个京城贵公子的与众不同。 曹曦回到座位,哪怕是曹茂都下意识坐直了身体,青衫老人更是正襟危坐,放下了筷子,拿起酒壶,主动为隔着无数个辈分的老祖宗曹曦倒酒。 曹曦一口气喝完酒,放下酒杯,看着络绎不绝进门道贺的客人,起身道:“别蹲着茅坑不拉屎了,咱们给后边的人腾出座位,走了。” 一行四人离开院子,巷子附近几家的院落都摆满了酒席。曹曦领着三人走入泥瓶巷,随口问道:“你们皇帝回京城了?” 老人恭敬答道:“回禀老祖宗,皇帝陛下身体有恙,已经由龙泉郡城的驿路北返京城。” 曹曦路过顾家祖宅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门神破败、春联老旧的无人宅子,停下脚步:“据说这家的母子二人,如今被截江真君带去了书简湖青峡岛。那个名叫顾璨的小屁孩,离开小镇前,得了一桩天大机缘,能够驾驭一条媲美十境练气士的水蛟。而且那条水蛟境界攀升神速,极有可能在短短几十年内破开十境瓶颈。” 老人点头道:“大骊朝廷在国师亲手安排下,专门新建了一个谍报机构,负责记载骊珠洞天这些孩子的成长经历,多是小镇出身,除了顾璨,还有方才杏花巷内的马苦玄,福禄街的赵繇,谢家长眉儿谢灵气,但也有在此获得机遇福缘的外乡练气士,例如大隋皇子高煊,总计十六人。” 曹曦缓缓前行,再次停步:“那么这两户人呢?” 相邻两栋宅子的主人,一个已经在大骊宋氏族谱上记名为宋睦,刚刚跟随皇帝陛下一起返回京城;一个名为陈平安,已经南下远游,但是在小镇拥有两座铺子,在西边大山拥有五座山头。 老人神色尴尬道:“十六人当中,应该没有皇子殿下和陈平安。” 曹曦哦了一声:“那李希圣呢?” 身为大骊上柱国的青衫老人摇头道:“也无。” 曹曦转头望向腰悬长短双剑的曹峻:“你跟李希圣交过手,他以六境修为,就让你一个九境剑修无功而返,觉得如何?” 曹峻没好气道:“还能如何?他厉害啊,我是个窝囊废呗。” 曹曦笑呵呵道:“接下来你这个窝囊废很快就要去往边境投军。运气好的话,可以待在大骊藩王宋长镜身边,跟随大骊铁骑一路南下,说不定要一口气杀到宝瓶洲中部才停下,又觉得如何?” 曹峻直截了当道:“混吃等死呗。” 大骊第一等世家子弟的曹茂,有些由衷佩服曹峻这哥们,虽然自己跟这个剑修看似年龄差不多,其实差了一甲子岁数。这段时日他和曹峻经常一起喝花酒,知道曹峻的玩世不恭,万事不上心头,是骨子里透出来的,不是嘴上说说的那种表面功夫。 曹曦厉色道:“十年之内,你如果宰不掉一两个十境老王八,到时候我亲手宰了你!” 曹峻双手抱住后脑勺,对曹茂笑道:“我死后,记得帮我收尸,葬在神仙坟那边。我觉得那边风水不错,跟一尊尊泥塑佛家菩萨、道教天官当邻居,心情会好,因为不用听人唠叨,耳根子一定清净,没谁扰人美梦。” 哀其不幸未必有,怒其不争是真,曹曦勃然大怒道:“小王八羔子!你知不知道,为了修缮你湖心那座先天而生的剑气莲池,老子付出了什么代价?!” 曹峻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极了一只狡黠的狐狸:“这我哪里晓得,不然你说说看?” 曹曦冷笑道:“有你这种子孙,真是家门不幸,祖坟冒再多的青烟,都没卵用!滚蛋,赶紧去京城找宋长镜,然后直接去南方边境,老子这十年不想再见到你。” 曹峻说走就走,拔地而起,肆意大笑,御风往北方而去。知晓这方天地规矩的督造官曹茂,刚要出声提醒,已经来不及了。 在小镇南边的龙须河畔,那座剑铺有位兵家圣人冷笑一声:“不长记性的东西。”龙泉郡蔚蓝天空一处,出现了好似一口泉眼涌水的景象,一柄长剑缓缓升起。 “阮邛,这点面子也不给吗?”曹曦有一把碧绿细绳似的本命飞剑,它正是剑仙曹曦能够纵横南婆娑洲的最大倚仗,是上古神人炼化一条万里大江为剑器的半仙兵。曹曦脸色阴沉,心神一动,手腕上的碧绿细绳虽未现出真身,但是微微颤动,流溢出一丝丝绿色水汽,迅猛掠向高空。 阮邛从泉眼涌出的那把剑,斩向坏了规矩的剑修曹峻头颅,速度之快,远远超过曹峻御风北去的速度。如果没有意外,不等曹峻离开旧骊珠洞天的边境,就要被一剑斩掉脑袋。 所幸在阮邛飞剑和曹峻身形之间,凭空出现了一条碧波滔滔的大河。大河隔断长空,拦阻阮邛飞剑的去路。 阮邛一剑斩断宽不过数里的河水,碧绿长河竟是两端折叠而起,压向那把继续前掠的凌厉飞剑。大河拍岸,不断阻滞那好似一叶扁舟的飞剑前行,哪怕河水无穷无尽,风雪庙兵家圣人驾驭的那把飞剑,依然开河劈水,一往无前。 曹峻转过身,但身形不停,腰间长剑出鞘,刚好击中阮邛飞剑的剑尖。曹峻的长剑一弹高飞,他呕出一口鲜血,身形却以更快速度倒退飞离。 一条长达百里的河水翻滚成团,死死裹住阮邛那把飞剑,碧绿江水大球之中,不断有剑气激射而出,直到最后江水粉碎,化作漫天雨滴,只是水滴不等坠地,就重新凝聚为一缕缕碧绿剑气,悠然返回小镇泥瓶巷。 阮邛那把毫发无损的本命飞剑,悬停在高空,稍作停顿,长剑下方又出现一座小水潭,飞剑缓缓向下,没入水潭,就此消失于空中。 这名先前吃过阮邛一拳的婆娑洲剑修,借此成功离开战场,曹峻爽朗大笑:“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谢过阮圣人和老祖宗联袂送行!” 泥瓶巷内,曹氏上柱国老人百感交集,他虽不是练气士,但是家族客卿供奉不乏山上高人,可是亲眼看到此等惊天动地的神仙打架,仍是次数寥寥。京城曹氏这一代嫡孙、窑务督造官曹茂问道:“老祖宗,如果因此惹恼了此地圣人?” 曹曦冷笑道:“打不过北俱芦洲的十二境道家天君,难道老子还打不过一个宝瓶洲新十一境?曹峻能丢老曹家的脸,老子可不会丢婆娑洲练气士的脸!” 这一刻,曹氏上柱国和督造官曹茂才真正意识到,这位在小镇貌似与人为善的老祖宗,为何能够成为那座海边雄镇楼的看门人。 一名汉子站在泥瓶巷巷口另一端:“那就试试看?” 曹曦咧嘴道:“行啊,你挑地点,我挑时辰!” 那名从剑铺赶来兴师问罪的汉子毫不犹豫道:“西边大山之中,有一处方圆百里的山坳,人迹罕至,如今还有大骊设置的阵法禁制,足够你我分胜负了。” 曹曦使劲点头道:“好,一百年后再打!” 阮邛愣了一下,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转身离去。 曹茂伸手捂住脸,曹氏上柱国哭笑不得。 曹曦翻白眼道:“干吗?这叫智斗,你们懂个屁!”曹曦率先走入自家老宅,身后爷孙二人刚要跟随其入内,房门却砰的一声关上。 曹茂和爷爷相视苦笑,只得就此离开泥瓶巷,去往那座督造官衙署,秘密商议家族接下来的各方布局。 宝瓶洲北方风雨已起,形势大利于大骊王朝,当然是越早进场,获利越大。何况如今曹氏还有一个天大的利好消息,老祖宗曹曦会留在宝瓶洲一段时间,天才剑修曹峻还要入伍大骊边军,想必皇帝陛下或多或少都会念这份香火情,未来百年曹氏稳压庙堂死敌袁氏一头,是板上钉钉的格局了。 在落魄山竹楼习惯了粗布麻衣、光脚行走的崔姓老人,在被莲花冠道人陆沉拜访了一趟后,就转了性子,换上了读书人的青衫文巾,自己做了一根行走山林的竹杖、一双登山木屐,经常下山去购置古书和文房用品,将竹楼二楼布置得好似书香门第的书房,一有空就提笔写字作画,看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面面相觑,误以为老头儿走火入魔了。后来粉裙女童看过了老人的墨宝,经常跟老人攀谈,才发现原来老人是真正的硕儒,琴棋书画都是一绝,对于儒家正统学问,更是功夫很深。 青衣小童是个没心没肺和贪生怕死的,一门心思想着老头子好好练武,早点成为武力冠绝这座小天地的大佬,自己才能安心,就经常跟老人旁敲侧击,跟老人说龙泉郡藏龙卧虎,不可以掉以轻心,苦口婆心诉说大骊江湖的云谲波诡,还是要靠一身拔尖的山巅修为才能震慑宵小之徒。 只可惜老人根本不愿意理睬这个家伙,最多只是跟讨教学问的粉裙女童闲聊,对于所谓的武道,好像就这么丢在地上,再不捡起了。青衣小童徒呼奈何,哀叹着求人不如求己,只好继续勤勉修行,竭力消化那两颗进入了肚子的上等蛇胆石。 最近迎来送往十分忙碌的新晋北岳正神魏檗,还是会时不时来到竹楼,看望那个丢入一颗紫金莲花种子的小池塘。 除了留在落魄山的那颗紫金莲花种子,陈平安当时听了魏檗的建议,既然是落魄山的主人,就留下了一方闲章在竹楼一楼,作为厌胜山水之物。印章正是齐静春篆刻的“陈十一”,并无玄机,只是当时齐静春给予陈平安的一份美好愿景而已。 武道止境第十境之上,方是人间武神,可与天底下的山巅练气士并肩而立。 粉裙女童对此重视得无以复加,几乎已经胜过那只崔东山托付给她的书箱。每天早中晚三次,她都会偷偷拿出自家老爷交给她的小印章,用绸缎丝巾仔细擦拭。不管青衣小童如何坑蒙拐骗,她都不许他染指分毫。 如今出身黄庭国芝兰楼的粉裙女童,借助陈平安赠送的蛇胆石,已经破开下五境最后一道门槛,跻身中五境第一境洞府境。之后的第七境观海境,第八境龙门境,第九境金丹境,第十境元婴境,依然是大道漫漫,遥不可及。 只不过相比突然想要奋发上进的观海境青衣小童,粉裙女童要更加顺其自然,除了每天将竹楼收拾得纤尘不染,再就是翻翻书看看风景,心境恬淡,比起心性凶悍的御江水蛇,精魅化身的书楼火蟒,要更加从容随意。于是如今换成了青衣小童嫌弃她愚笨懒散,不知进取。 这天夜晚,青衣小童在崖畔入定修行,粉裙女童坐在小竹椅上嗑瓜子。崔姓老人下楼,搬了把竹椅坐在女童身边,轻声道:“千年崔氏,宝瓶洲头等的书香门第,都没能孕育出你这么一条灵慧火蟒,由此可见,机缘一事,苦求不得。” 粉裙女童乖巧一笑,问道:“崔爷爷,你说我老爷如今破境了吗?” 老人幸灾乐祸道:“老夫亲手打磨出来的武道最强三境,哪里有那么好破的,估计还早呢。说不定到了最南边的老龙城,陈平安的境界还是纹丝不动,老老实实待在三境瓶颈上,每天愁得喝闷酒,然后变成一个意志消沉的小酒鬼。” 粉裙女童小声埋怨道:“我家老爷的拳,一半算是崔爷爷你教的。老爷不破境,你怎么能偷着乐呢?” 老人哈哈笑道:“你啊,不是我们武道中人,不知道‘世间最强三境’这个说法的分量。老夫当时一拳打杀了六境巅峰的崔氏供奉孙叔坚,只用上了五境的能耐,为何?就因为武夫的底子有厚薄,底子打得差了,如高楼风吹即晃;底子打得好,那就是一座名山大岳,屹立于大地之上,一点风吹雨打算不得什么,挠痒痒罢了。” 粉裙女童忧愁道:“我家老爷身边没有人照顾,出门在外,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做,会不会耽误他练拳啊?” 老人瞥了眼青衣小童的背影,再收回视线,看着满脸忧虑的小女童,感慨道:“能让你们两个凑在一起没打架,也算陈平安调教有方。不知道以后家大业大了,陈平安是不是还能如此,待人接物,持中守正。小门小户的规矩好不好,和豪阀世族的家风正不正,处理起来,是两回事。” 粉裙女童仰起头,天真可爱道:“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崔爷爷你帮着我家老爷一些?” 老人摸了摸小火蟒的脑袋:“有些家务事,外人帮不了的。” 老人缓缓站起身,伸手指向远处:“试想一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陈平安开宗立派,有你和小水蛇,有腹下生出金线、长出四足蛟爪的棋墩山黑蛇,有这么多座山头,每座山头都有高人坐镇其中,例如那个认了陈平安当先生的……还有那些将陈平安叫作小师叔的孩子们,然后你们也成了世人眼中的仙家府邸,有了宗门长老,要收取弟子门生,陈平安手底下汇聚了十人、百人甚至千人、万人。一旦自家人有了纷争矛盾,他陈平安手心手背都是肉,就不是一拳一剑能够解决的事情了,该如何处置?” 粉裙女童在芝兰楼看遍了各国史书,晓得这个问题的棘手,便连嗑瓜子的心情都没了。 崔姓老人笑道:“其实也不用太过忧心,陈平安有一点好,可能没几个人发现……” 粉裙女童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老人的下文,忍不住问道:“崔爷爷,我家老爷身上都有那么多优点了,还有我不知道的好啊?” 老人开怀大笑道:“你这小闺女有一点是真好,拍人马屁,尤其是对你家老爷,能够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 粉裙女童有些赧颜,心想自己可没有溜须拍马,老爷就是有这么好呀。 老人坐回竹椅,不再卖关子,笑着说道:“陈平安很好说话,所有跟他亲近的人,都会把这一点当作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总有一天,陈平安会在某件事情上,变得很不好说话,甚至是最不好说话。到了那个时候,奇怪的事情就会发生了,所有人都会感到……心虚和害怕,绝不是第一时间去反驳什么。” 粉裙女童赶紧双手合十,喃喃道:“我可不希望老爷生气。” 老人叹了口气。他曾经在竹楼外杀人之后,气势汹汹地对陈平安问了一句:“你是随我练拳,还是跟我学做人?” 这既是老人的肺腑之言,其实又何尝不是眼高于顶的老人,自认在“做人”这一点上,无法坦然说服陈平安? 粉裙女童突然怯生生问道:“如果有一天,崔爷爷你做了错事,然后我家老爷发火了,你会不会害怕啊?” 老人在小家伙脑袋上敲了个栗暴,然后起身离去,气呼呼道:“小丫头真不会聊天!” 崖畔那边其实一直竖起耳朵偷听的青衣小童,坏笑着转过头,朝粉裙女童竖起大拇指。粉裙女童开开心心嗑起了瓜子,心想这可不是我厉害,是我家老爷厉害呢。 杨家铺子的杨老头,年复一年守着那座小小的后院。无数年来,除了接管杨家的家主,以及家族内某些侥幸成为练气士的人物,得以知道那个惊世骇俗的秘密,小心翼翼地帮着老人守护着那个秘密,其余无论是生老病死的杨家子弟,还是进进出出的药铺伙计,一代代人,都只知道杨家铺子有这么一个跟“自家长辈同龄”的老前辈,只知道老人常年足不出户,性情古怪,不好打交道,但是治病救人很有一手。当然,老人要价不菲,否则任你是谁,只要出不起钱,那就准备棺材吧,反正棺材铺子就在一条街上。 杨老头今天依然在后院抽着旱烟,只不过手里多了一本大骊书肆新刊印的小说,此小说出自小说家。小说家曾是浩然天下的九流十家之一,只是随着光阴流逝,就像四大显学之一的墨家如今不再是显学,小说家也沦为最平常的诸子百家之一,多是书写一些不入流的稗官野史,以及世俗百姓钟情的脂粉艳文,博取噱头。当然,针砭时事亦有,历史上许多帝王将相的名声口碑,其实很大一部分都是被小说家之言,给坑害得不堪入目。比如某些终其一生立志于朝政改革的治国能臣,到最后,最为后世熟知的事情,竟然不是那些治国良方,而是什么一夜御十女,无女不欢。又比如某些几乎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的儒家大贤人,竟然会夜宿尼姑庵,最后成了一个老不害臊的扒灰老汉,而此人道德文章蕴含的大礼至理,皆成空谈和笑谈。所以曾有儒教学宫圣人,不得不愤懑出声:“末流小说家,误国误民第一!” 只是制订且掌管天下规矩的那位礼圣,对此仍是像对待妖族的态度一样,给予了最大的宽容忍让。 此时此刻翻阅小说的杨老头,对那场中土神洲的三四境之争的双方谁都看不惯,最多就是对那个“四”的学问宗旨,对那个“四”字,杨老头愿意伸出大拇指,说一个“好”字;而对那个“三”——明明被封为亚圣,其实只在文庙排第三高位的儒家圣人,杨老头很看不惯,认为由褒义沦为贬义的“道貌岸然”,形容此人最是恰当。 杨老头手上这本泛着淡淡墨香的小说,是店伙计从龙泉郡城那边的书肆购买而来,上边写了许多江湖豪侠的成名经历。在他们身处逆境绝境之时,总少不了几句荡气回肠的豪言壮语,无非是怨恨老天爷不开眼的那些,杨老头每次看到这些,似乎还挺开心。最后他合上书籍,乐呵呵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放过老天爷吧。”笑过之后,老人收起书籍,大口吞云吐雾,然后从袖中抖搂出一座貌似小庙的小物件,摔在地上,想了想,用竹烟杆敲了敲脚边地面,轻声道:“宋庆,你出来。” 地面上那座小庙门口,有青烟滚滚而出,很快凝聚为一名面容沧桑的老者,他看到杨老头后,一揖到地,沉声道:“拜过神君。” 杨老头置若罔闻,只是吩咐道:“准许你离开此地辖境,宝瓶洲一洲之内,你当年境界依旧。你此行是为泥瓶巷曹氏子弟曹峻担任护道人,只要曹峻修补完了那个心湖剑池,你这一脉的宋氏子弟,必然在这场大势中崛起,享受人间荣华至少百年。此后你家子孙的境遇,福祸无门,唯人自召。” 那个老者虽然只是阴魂形状,却仍有青烟凝为长剑悬挂腰间,剑气已无,但是剑意盎然,显而易见,老者生前必然是一名剑士。听到杨老头的承诺后,老者面露喜色,再次作揖道:“谢神君恩典!” 杨老头随后一挥袖,顿时有一张张金色符箓遍布青烟老人全身,这是保证阴物老者行走天地间的护身符。阴物老者神魂大定,气势暴涨,剑意之盛,若非杨老头吐出的那一大口烟雾遮蔽,恐怕就要气冲斗牛,惊动龙泉郡所有练气士。 杨老头说道:“去吧,曹峻如今已经去往大骊京城,你可以直截了当地跟他道明此事。宋庆,你若是胆敢坏了规矩,不只是你宋庆当场魂飞魄散,我保证将你这一脉宋氏斩草除根,要你香火断绝,以后千年万年再无你宋氏这一脉的半点痕迹。” 老者抱拳肃穆道:“绝不敢冒犯神君!” 杨老头冷笑道:“多说无益,我自会看着你的行事。” 老者领命,一闪而逝。 杨老头在那名小庙阴物消失后,抬起头,望向浩然天下的厚重天幕,久久无言,最后无奈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若真是如此,又何至于此?” 第54章 大骊陈平安在此 剑水山庄外小镇的一座酒楼的二楼,在靠窗位置,一老一少相对而坐,吃着火锅,桌上摆满了菜碟,春笋、黄喉、羊羔肉、鹅肠、鸭血……当然还有两壶好酒,以及一碟自己配置的鲜辣酱料,红灿灿的,能让不吃辣的人头皮发麻。陈平安其实原本不怎么吃辣,但是熬不住宋老前辈在旁劝说,说酒楼有不下七八种各色自制辣酱,少了一种都是憾事,陈平安这才硬着头皮全往碟子里加了一勺子。 由于宋雨烧从不在山庄和小镇以真实身份露面,所以那个胖嘟嘟的酒楼掌柜,不知道他是梳水国剑圣、剑水山庄的老庄主,只知道这个姓宋的老哥,是个懂吃的行家,不会辜负他的火锅和好酒。掌柜一见到老人带着朋友登门,就很开心,亲自带他们上了二楼,挑了个好座位,从头到尾上菜端酒都不用店里伙计,全部是掌柜自己亲自动手。 陈平安吃得满头大汗,满脸通红,可是敌不过美食当前啊,再说了,这次是自己结账,不尽量多吃一点,陈平安心里不得劲儿。 放开肚子吃的少年吃到扛不住辣的时候,还会傻乎乎去喝一口酒,辣上加辣,真是欲仙欲死,可就是不愿放下筷子,死死盯着火锅里马上可以下筷的食物。宋雨烧看着心情大好,比起以往来此独坐独饮,老人下筷子其实要快了很多。 宋雨烧拿起一杯酒,不再以“老夫”自称,突然说道:“陈平安,其实按照老规矩,我不该出现在水榭里。武夫破境,就跟山上练气士闭关一样,最忌讳外人旁观。所以我自罚一杯。”老人一饮而尽杯中酒。 陈平安赶紧拿起酒杯,使劲咽下嘴中食物,也陪着喝了一杯,而且又倒了一杯,回敬老人:“如果不是老前辈,我今天肯定连四境的门槛都跨不过去。我应该敬老前辈一杯酒。” 老人也跟着喝了一杯酒。宋雨烧望向窗外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流,偶尔眼神会停留片刻,其中有人在与他对视之后,脸色微变,迅速低头。 宋雨烧微微一笑,收回视线:“我当时之所以去水榭,是有件事必须当面告诉你。不管你今天能否破境,在今夜都要离开山庄,不可以参加明天的武林盟主大典。” 陈平安依旧倒酒不停,只是下筷夹菜的速度放慢了一些,轻声问道:“有人想要对山庄不利?” 宋雨烧没有藏藏掖掖,坦然笑道:“来头极大,声势极大,但是与你陈平安无关便是了。” 老人举杯喝了口酒:“这可不是瞧不起你和你的朋友,而是剑水山庄的一些家务事,不方便江湖朋友插手。但是不管如何,身为主人,却对客人下逐客令,不厚道,所以我还是要自罚一杯。你陈平安随意。” 陈平安还真就随意了,只是举杯小抿了一口酒。 老人对此不以为意,继续夹起一筷子鲜嫩鹅肠,在火锅里涮了一小会儿,就放入辣酱碟子,轻轻一搅和,将鹅肠在鲜辣酱料中翻了个滚儿,然后提筷放入嘴中。 陈平安欲言又止。 宋雨烧笑道:“咱们只管吃,不谈事情了。世间唯有美人、美景、美食,三物最不可辜负。” 陈平安便埋头吃东西,偶尔喝酒。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再好吃的火锅,也有下最后一筷子的时候。 酒足饭饱,陈平安放下筷子。这是陈平安头一回一口气喝完足足一斤半酒水,别说是脸,耳根子和脖子都红透了。他醉醺醺说道:“横刀山庄那对父女,好像没有找我的麻烦。” 宋雨烧轻声笑道:“绿水长流,来日方长。江湖恩怨亦是如此,好在你不是梳水国人氏,很快就会离开,以后未必还会再来,否则有的是麻烦缠身。” 宋雨烧记起一事:“那次水榭风波,你好像攒了一肚子火气。我有些奇怪,照理说,在不知道你根脚的前提下,横刀山庄的庄主王毅然,一位享誉已久的江湖宗师,能够对你一个少年以礼相待,没有仗势凌人,愿意为女儿道歉,你为何还是好像有些……不服气?” 陈平安打了一个饱嗝,摘下腰间的养剑葫芦,但是没有喝酒,思量片刻,正色道:“我不是对王毅然有看法,但是我觉得这里头,是有不对的地方的。” 宋雨烧好奇道:“此话何解?” 陈平安下意识又喝了一口酒,借着晕乎乎的酒劲,缓缓道:“我曾经听一位老先生讲述顺序一说,我没读过书,识字不多,所以理解得很浅,但是没事的时候,就愿意把这些学问拿出来,多想一想,觉得对错有先后,当然也分大小,不能拿一个后边的对,去掩盖前边的错,哪怕后边的对很大,前边的错很小,还是得先把前边的小错,掰碎了说开了,道理完完全全说透了,后边的对,才能真正站稳脚跟,这就像……一个人不能跳着走路。” “但是我瞎琢磨出来的这点东西,可能没甚道理。我这趟南下游历,翻过很多书,书上都不讲这些,所以我自己一直不敢确定对错。但如果将我的道理,套用在水榭那件事上,就是你王毅然其实不用跟我道歉,只需要让你女儿站出来,跟我说一声‘对不起’就行了,否则到最后,你王毅然堂堂江湖大宗师,为别人道歉,难道我就一定要接受了?哪怕我愿意接受你王毅然的,那你女儿就算是没有错了吗?我觉得不是这样的,你王毅然做得再对,你女儿的言行,错,就是错,今天是如此,将来也是如此。” 陈平安一手提着酒葫芦,一手挠头:“宋老前辈,这些是我随便讲的,胡言乱语,让你笑话了。” 宋雨烧先是愕然,然后茫然,最后满脸恍惚,只觉得自己认定的那个江湖,翻天覆地。宋雨烧回想起他这一生,尤其是关于儿子宋高风的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老人原本已经不愿再去想起,更不愿去深究其中的恩怨情仇,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这名老人才发现自己的心结到底在什么地方,自己又为何这般愧疚悔恨。 老人红着眼睛,颤抖着提起筷子,从火锅底夹起一筷子食物,放入嘴中慢慢咀嚼,脸上逐渐有了一些笑意。 老江湖奉为圭臬的那些老规矩,被老一辈人视为金科玉律的道理,原来,原来也有错的地方!当年我儿子宋高风何错之有?即便有错,那也是这个狗娘养的江湖有错在先! 是那个沙场武将出身的前任武林盟主错了,那场恩怨,根本就不是那一条胳膊的事情!是你女儿本人,欠了我宋雨烧的儿子,欠了我儿媳妇一句“对不起”! 满脸老泪纵横而不觉丢脸的宋雨烧,缓缓放下筷子,站起身,对陈平安洒然大笑道:“这顿饭,我宋雨烧替我儿子和儿媳妇,替我剑水山庄请你!” 酒楼二楼顿时哗然。 因为“宋雨烧”和“剑水山庄”这七个字,就意味着半个梳水国江湖的百年风流! 老人对陈平安抱拳道:“我有话要跟孙子讲,就先行回庄子了。之后未必能够跟你道别,那就还是那句江湖老话,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希望咱们后会有期!” 陈平安一头雾水地站起身,看着老人掠出窗外,在屋脊之上一路飞掠而去。 老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飞掠到山庄大门之前,然后大步跨过门槛,不理会任何搭讪恭维,直接在一栋多年无人居住的小院,找到了那名正站在院中闭目养神的年轻人——孙子宋凤山。 宋凤山睁开眼睛,一言不发,一如当年年幼之时守在爹娘病榻前的他。 宋雨烧摘下腰间铁剑,单手握住,递向脸色冷漠的宋凤山,后者问道:“为何?” 宋雨烧沉声道:“这是你爹宋高风的剑,子承父业,就该交到你宋凤山手上。” 宋凤山没有伸手接剑,讥笑道:“哦,又是一桩怪事。先是爷爷您提前赶来,庆贺孙子的盟主大典,如今又交给我一把破铁剑。怎么?爷爷终于想要卸下梳水国剑圣和剑水山庄老庄主的担子,想要含饴弄孙了?”这名年轻人双手负后,眼神凌厉,却满脸微笑,“只是不好意思,不孝孙儿要告诉爷爷一个噩耗,皇帝陛下亲自下了数道密旨,朝廷大军近万精锐,已经在州城外集结完毕,想必明日就会大军压境,剿灭我这大逆不道的新武林盟主。爷爷,孙儿不奢望你出手相助,真的,这是孙儿的真心话,只求爷爷从头到尾袖手旁观就行了,只求您莫要再赐我一剑。” 宋雨烧凝视着孙子的面容,爽朗大笑,上前踏出一步,重重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毫不遮掩自己的笑意和欣慰。老人嗓音低沉道:“不愧是宋高风和柳倩的儿子!爷爷知道这次领军之人,正好是那名女子的丈夫,大将军楚濠。” 宋凤山满脸疑惑,眉头紧皱。 宋雨烧笑道:“既然那个心肠歹毒的妇人得寸进尺,正好借此机会,我宋雨烧也有个道理,想要跟江湖和朝廷说个明白!”老人眼眶湿润,一只手握紧,一只手抬起,轻轻抚平眼前孙子紧皱的眉头,喃喃道:“这么多年,爷爷也该为你做点什么了。” 宋凤山后退一步,低下头,抬起一手,用胳膊挡住脸庞。 宋雨烧轻声道:“凤山,从今往后,爷爷就不跟你唠叨那些老规矩了,但还是希望你最后听一次。老江湖是有老江湖的不对,可是那些对的东西、好的事情,希望你以后身在江湖,也别全盘否定。” 他将孙子死活不愿意接过手的老铁剑放在院中石桌上,独自走向院门。其间老人望向小院正屋那边,只是话到嘴边,老人还是没有说出口。 宋凤山嗓音沙哑地问道:“爷爷,您要去哪里?” 宋雨烧大步向前,笑道:“爷爷的佩剑,这么多年一直留在了瀑布下的水潭,去取剑!” 一直到老人身影远去,宋凤山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院内屋门缓缓打开,走出一名年轻妇人,问道:“不拦着爷爷吗?” 宋凤山擦去眼泪,伸手轻轻按住桌上那柄剑,胸有成竹地微笑道:“既然咱们早有谋划,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你难道就不想看一人一剑挡在阵前,万军不前?反正我这个当孙子的,是想的,都偷偷想了这么多年了。” 年轻妇人奇怪道:“老祖宗如何想通的?”随即妇人有些忧心忡忡:“以后咱们山庄的所作所为,老祖宗可就未必喜欢了啊。” 宋凤山冷哼道:“大不了再让爷爷刺几剑,到时候实在不行,就拿出我爹的这把剑,看老爷子舍不舍得再下狠手!” 妇人打趣道:“哟,二十多年没喊爷爷了,今天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口一个,顺溜得很呢。” 宋凤山回头瞪了一眼,年轻妇人嫣然而笑。 她其实是一位大骊死士,有朝一日,等到大骊马蹄踩在宝瓶洲中部疆土,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挂出那块大骊朝廷颁发给山上人的太平无事牌。这一点,宋凤山心知肚明。 第二天,选举梳水国新武林盟主的大会,在剑水山庄如期召开。 从梳水国一座州府到剑水山庄的道路之上,骑军驰骋,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大军之中,有一名身披鲜亮重甲的大将军,骑着一匹高头骏马,男人嘴角噙着笑意,举目远眺,可谓踌躇满志,此次踏平那座狗屁的剑水山庄之后,自己就是当之无愧的梳水国战功第一人了。 这名大将军突然眯起眼。大军之前,一位被誉为“梳水国剑圣”的黑衣老人,从瀑布下的水潭里取出佩剑之后,挡在了大军之前。老人身后,遥遥跟着一名腰间悬挂酒葫芦的背剑少年。 在对着千军万马出拳之前,少年摘下养剑葫芦,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痛快,痛快! 宋雨烧腰间悬佩的那把剑,昨日临时取自瀑布下的水潭,是一把山上练气士都要避其锋芒的神兵利器,名为“屹然”。 事实上宋雨烧生平第一次见这把剑的地点,就位于瀑布底下的深潭,而且就在陈平安在瀑布下练习剑炉立桩的脚下,那块好似中流砥柱的石墩之中。巨石内暗藏机关,当年宋雨烧因缘际会,偶然得此剑,剑术与名剑相得益彰,才有了未来的梳水国剑圣。 在儿子宋高风死后,宋雨烧便更换了随身佩剑,将这把剑鞘为特殊青竹的屹然剑,重新藏入巨石。宋雨烧翻遍典籍,终于找到一页秘史记载,相传此剑“砺光裂五岳,剑气斩大渎”,曾是由一名别洲武神亲手铸造,遗落于宝瓶洲,不知所终。 宋雨烧此时悬挂剑鞘泛黄的长剑,望向马蹄骤然放缓的朝廷兵马,不愧佩剑之名,黑衣老人屹然而立,毫无惧色。 这支将近万人的梳水国“平叛大军”,其中有三千精骑是大将军楚濠的嫡系,全是边疆沙场出身,是梳水国一等一的锐士,此外还有四五千从各地驻军中抽调而出的地方精锐,再有千余人是州治官府调遣的老捕快,以及重金笼络的江湖豪侠,当然还有大将军楚濠自己收拢的一批江湖高手,几乎全是当年天子亲自做媒、自己迎娶那名女子的丰厚“嫁妆”。老丈人虽然死于江湖仇杀,可在那之前好歹做了小二十年的武林盟主,又有朝廷做靠山,暗中培植了许多见不得光的江湖羽翼,之后这些人便都成了女婿楚濠的扈从死士。 楚濠的枕边人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对于剑水山庄仍是深恶痛绝,心怀死结。对此楚濠拎得很清楚,嘴上附和,但绝不会在皇帝陛下没有开口之前,以大将军府的明面身份,去挑衅一个剑术冠绝梳水国的武道大宗师,所以女子怨言颇多。好在这次剑水山庄自己找死,陛下龙颜震怒,楚濠便顺势请缨出战,一切水到渠成。 说句实在话,妻子有心结难解,楚濠作为驰骋边关多年的风云人物,在庙堂上纵横捭阖,也有心结,你一个娘们,明知宋高风早有婚配,人家小两口恩恩爱爱,还有一个当剑圣的父亲,凭什么要人家休妻娶你?然后你一怒之下,就找人去毁了花圃,坏了那个女子的性命。换成是楚濠,早就调动麾下大军,杀个血流成河了。 只不过话说回来,楚濠到底不是那个遭受无妄之灾的可怜虫宋高风。楚濠得了皇帝陛下的信任,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手底下还多出可供驱使的十数名江湖顶尖高手,一举三得,做了一笔赚得盆满钵满的大买卖,枭雄楚濠对于这点心结,看得很轻。再者,老盟主在金盆洗手的那天,被销毁面容的宋高风独力斩杀,也让女子这些年收敛了许多,大体上安安心心相夫教子,在梳水国京城与其他诰命夫人广结善缘,让他楚濠的仕途顺畅了许多。楚濠觉得这还得谢过当年姓宋的,让她吃过教训,否则吃苦头的就是自己了。 此次离开京城之前,妻子暗中随行,现在就秘密住在州府之内。她提出这次踏平剑水山庄之后,老剑圣宋雨烧可以不用死,逃了就逃了,但是那个据说容貌酷似他母亲的孽障宋凤山,必须挫骨扬灰。到时候她要亲手带着宋凤山的骨灰坛,在那对狗男女的坟头砸烂,要他们亲眼看着宋氏香火断绝。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不愧是他楚濠明媒正娶的妻子,好事! 楚濠收回思绪,一手勒住马缰,一手遮住阳光,继续带点闲情逸致远眺道路。此处官路宽阔,道路两侧亦是平坦,不但适合步卒结阵,也适宜骑军冲锋。那个在江湖上作威作福惯了的宋老头子,真是不知死活的江湖莽夫,半点不通行军打仗,还敢逞英雄,该他和剑水山庄一起灰飞烟灭。 楚濠看着那个遐迩闻名的江湖老人,扯了扯嘴角,放下手臂,手心摩挲着一柄皇帝御赐的黄金裁纸刀,笑道:“可惜了这份英雄气概,也好,以后世人提及此事,只会说我楚濠阵前斩杀了一个剑圣。” 沙场多有万人敌之说,可惜那只是些狗屁文人的溢美之词,包括梳水国在内的十数国的广袤版图上,确实有不容小觑的猛将,膂力惊人,擅长陷阵,若有神驹坐骑,更是如虎添翼,可是万人敌?不存在的。楚濠身经百战,绝非躺在安乐窝享福的文人,也不曾见识过此等神人。 宋雨烧站在原地,既然已经走到这里,老人就不愿意后退一步,只是回首望去,有些无奈。你陈平安跑来凑什么热闹? 陈平安此次出行,背上了装有降妖、除魔的剑匣,绳索早已系紧系死。 他一路小跑到宋雨烧身边。老人隐约有些怒气,道:“在水榭那边,你与横刀山庄起了冲突,我当时曾说过‘行走江湖,生死自负’这八个字。陈平安,你知道这里头的意思吗?” 陈平安点点头。 宋雨烧气笑道:“你知道个屁!那王珊瑚以刀鞘顶端指向你,她这就是在行走江湖。那名横刀山庄扈从在你背后挽弓射箭,这也是。我孙子宋凤山,每次找人试剑,也是。我宋雨烧今天拦阻在大军之前,更是!” 宋雨烧一番话说得如疾风骤雨,最终只有一声叹息:“陈平安,你不该来的。” 陈平安轻声道:“不管宋老前辈今天做什么,我只负责一件事,带着宋老前辈活着离开这里,我不杀人。” 陈平安补充了一句:“争取不杀人。” 宋雨烧深呼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劝说道:“现在双方等同于两军对峙,你说不杀人就能不杀人?你当是孩子过家家呢。大军之中,有数千骑军可以奔袭游弋,有重甲步卒结阵如山,更有数千张强弓劲弩对准你,二话不说就是大雨浇头的下场,更别提楚濠麾下还有十数名江湖好手,以及一些个手持兵家神弓的校尉、都尉,是朝廷专门针对练气士和江湖宗师的国之重器,哪怕是我宋雨烧,若是给一箭射中要害,都要重伤!” 陈平安反问道:“既然对方这么厉害,老前辈难道只是来送死?” 宋雨烧沉声道:“我要擒贼先擒王,尽量一鼓作气拿下主帅楚濠,好让这支大军群龙无首,然后威胁楚濠交出那名女子。我一人行事,有五成把握,可你如果跟随我冲锋陷阵,一旦陷入包围,只会成为我的累赘。所以听我一言,赶紧返回山庄,带着两个朋友远离是非之地。” 宋雨烧仰起头,入夏时分,还有这等明媚的艳阳天,真是不错,转头对那个北方少年微笑道:“陈平安,好意心领了。但是我宋雨烧是生是死,剑水山庄是存是亡,都称得上是问心无愧。行走江湖,这还不够?很够了!” 陈平安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灿烂笑道:“我跑起路来,真不是我吹牛,两条腿肯定比四条腿的战马还要快,而且我还有保命的压箱底宝贝,老前辈你不用担心我,只管放开手脚收拾那个楚濠。如果不是有这份底气,我今天是不会露面的。” 宋雨烧气急,恨不得一个栗暴砸在这个榆木疙瘩的脑门上:“瓜皮!你小子真当自己的小破酒葫芦,是山上剑仙腰间的养剑葫芦了?再说了,你一个淬炼体魄的纯粹武夫,有了传说中的养剑葫芦,又有何用?!” 陈平安挪动脚步,站在了宋雨烧身后,来到了一个不会被梳水国朝廷兵马看见的地方,重重一拍底部篆刻有“姜壶”二字的养剑葫芦,沉声道:“初一,有人瞧不起你呢,出来。” 宋雨烧愣在那里,干啥呢?朱红色酒葫芦也没个动静啊。 陈平安有些尴尬:“十五。” 嗖一下,一缕惊世骇俗的碧绿剑光迅猛掠出养剑葫芦,速度之快,堪称风驰电掣。晶莹剔透的那柄袖珍小剑,骤然悬停在两人之间,然后缓缓游荡起来,像是在跟主人陈平安邀功请赏。 陈平安早就心里有数,养剑葫芦里的两位小祖宗,飞剑十五温驯听话,陈平安心意所至,十五就会剑尖所指,简直就是他的贴心小棉袄;至于初一这位大爷,那真是架子比天大,除非生死一线的险境,或是它自己感兴趣了,陈平安基本上使唤不动。不过对此陈平安也不会强人所难,不奢望初一能够像十五那样事事顺心,至少在几次关键时刻,初一从未坑过自己。 宋雨烧惊讶道:“还真是一只大剑仙的养剑葫芦?!” 陈平安咧嘴一笑。 宋雨烧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陈平安,记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走吧,你能来此送行,已算情至意尽。既然你的武道之路已是坦途,又身怀重宝,就更应该珍惜当下的安稳。走走走,莫要再婆婆妈妈,信不信我跟大军交手之前,先打你一个灰头土脸?!”宋雨烧厉色道:“我宋雨烧说到做到!” 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一身的江湖气,竟是半点不输老江湖宋雨烧。那个穿草鞋,背木匣,腰间挎了个养剑葫芦,已经走过千山万水的北方少年,对老人郑重其事道:“我陈平安,来自北方大骊龙泉郡槐黄县泥瓶巷,也在行走江湖!” 老人转过身,大笑道:“瓜娃儿,似不似个撒子?” 陈平安踏步向前,与老人并肩而立:“我还要回请您一顿火锅。” 老人实在放心不下,又问:“形势不妙,你真能想跑就跑得掉?” 陈平安点头道:“我不但有养剑葫芦和飞剑护身,昨夜我还一口气写了二十张方寸符,能够帮我缩地成寸。真要逃命,那速度保管嗖嗖的,连我自己都要忍不住竖大拇指。” 虽然听上去很像是说笑,可老人转头仔细打量少年的神色,根本不像是在开玩笑。老人便放下心来,豪气干云,伸手按住屹然的剑柄:“好!那就等你小子请我吃这顿火锅!” 陈平安突然轻声问道:“去酒楼吃火锅,能不能酒水自带?”多出了养剑葫芦、飞剑和方寸符,可那副抠抠搜搜的财迷德行,照旧。 老人哈哈大笑道:“这有啥子阔以不阔以的,阔以得很!” 宋雨烧一掠向前,长剑出竹鞘,剑气萦绕天地间,纵声大笑:“容我先行一步,为我殿后即可!” 一方是两人而已,一方是万人大军。但是后者面对那一老一少的江湖中人,却人人如临大敌,当战鼓擂响时,有些地方驻军出身的年轻士卒,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因为剑气已近。 对阵两名江湖莽夫,耗死对方就行了,不用太讲究沙场上的排兵布阵,无非是先头骑军冲锋,再适当拉开锋线,左右策应,尽量将箭雨全部覆盖在那名梳水国剑圣破阵的路上,然后就是后方步兵起阵,刀盾手在前,长矛穿刺而出,形成一座层层叠叠的铜墙铁壁。 除了梳水国军中制式步卒弓弩,军阵中还隐藏有从朝廷皇家库藏里取出的数十张神弓。这些神弓由墨家匠人精心打造,一向为兵家武将倚重,箭尖篆刻有云纹符箓,箭杆以精铁铸造而成,箭羽为金色雕翎,一支箭矢坚韧且沉重,故而寻常行伍神箭手都无法驾驭,唯有武道造诣不俗的军中力士才可拉满弓弦,威力极大,速度、射程和精度都要远胜一般强弓。 在大将军楚濠四周,聚集了将近二十名江湖鹰犬。高手环伺,宋雨烧想要一人开阵,杀到楚濠身前,难如登天。 楚濠知道就算自己麾下三千能征善战的嫡系精骑,能够不惧剑圣,敢于正面冲锋,可不意味着手底下其余兵马都能悍不畏死。楚濠久经沙场,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派人传话给几名带领地方驻军的武将,此次战马践踏江湖,军中每战死一人,朝廷的抚恤金,是令人咋舌的一百两银子,阵亡士卒所在家族,一律免役十年!但是胆敢临阵退缩者,斩立决,而且还会按照边军律法处置,举族流徙千里! 赏罚并下,如此一来,全军上下,唯有死战了。 大将军楚濠策马立于迎风招展的威武大纛之下,志得意满。大军压境,江湖莽夫不过是螳臂当车,皇帝私下许诺自己,剑水山庄的家底,他楚濠可以将半数收入囊中,用来犒赏此次楚氏大军的出兵,其余半数上缴国库,但是地方军伍的一切折损抚恤,需要他楚濠独力解决,不许劳烦兵部和户部。这点银子开销,只要将山庄抄家,楚濠还有莫大的赚头。 宋雨烧没有第一时间掠向高空,去当那扎眼的箭靶子,他低头弯腰,手持屹然,一路前奔,气势如虹,快若奔雷,与那已经拉开一条整齐锋线的楚氏精骑对撞而去。 第一拨箭雨泼洒而下,天空中密密麻麻的攒集黑点激射而至,弓弦紧绷之后的骤然松开,发出嗡嗡声。这还只是第一轮骑弓攒射。 宋雨烧一脚重重踩在地面,本就迅猛的前掠越发身影飘忽,整个人以更快速度前冲,同时手腕拧转,身形一旋,剑气翻滚,方圆数丈之内,磅礴剑气凝聚成团,然后猛然炸裂四溅。他的身后地面瞬间插满了画弧而落的箭矢,泥土翻裂,尘土四起。其余迎面而来的箭矢,则被宋雨烧的四散剑气悉数击碎。 虽然宋雨烧的速度之快超乎想象,其剑气之盛更让那些沙场将士大开眼界,可第二轮骑弓劲射,仍是有条不紊地紧随而至,箭矢纷纷如雨落。 宋雨烧手持屹然,身形如陀螺般迅猛旋转一圈,只见这个梳水国老剑圣四周,便瞬间多出了成百上千柄屹然剑,剑尖齐齐指向圈外。一气呵成,剑气千万。 宋雨烧手中不再持剑,双指并拢作剑诀,指向高空,轻喝道:“去!”然后一跺脚,身前半个圆圈的由剑气凝聚而成的长剑,向着手持枪矛冲撞而来的前排精骑挥洒而去,一时间戳断了数十骑的马腿,更穿透了二十余精骑的坐骑脖子,正面骑军冲锋的道路上,顿时人仰马翻。 一把屹然剑飞升上空,在宋雨烧的剑诀牵引之下,剑气纵横,如一把大伞遮蔽雨水,当那些箭矢落在雨伞之上,无一例外,皆是以卵击石,粉身碎骨。 两翼有两股精骑加速前冲,同时侧面骑弓倾斜射向宋雨烧,老人身后剩下的半圈剑气,飞快补上之前的半圆剑阵,再次飞射而出,两翼骑军又有数十骑的战马当场暴毙,骑兵摔落马背。楚濠带兵的能耐在此凸显,那些骑兵除了极少数晕厥过去,绝大多数都飘然落地,或是翻滚起身,抽出腰间战刀,直接向宋雨烧扑杀而来。 一个梳水国剑圣的头衔,所谓的江湖第一人,根本吓不住这些血水里泡过、尸骨堆里躺过的精悍健士。东宝瓶洲中部以西地带,包括彩衣国在内周边十数国,以彩衣国兵马最多,是桌面上的第一强国,尤其是它的骑军规模冠绝诸国,只是无论是盛产重甲步卒的古榆国,还是弓马熟谙、擅长骑战的松溪国,或是民风彪悍、步骑精锐的梳水国,都有资格嘲笑彩衣国边军的那些绣花枕头。曾经,彩衣国好不容易冒出来一个姓马的厉害武将,还给边关大佬排挤到了胭脂郡那个脂粉窝里头养老,这么一大块油腻肥肉,够和彩衣国接壤的三国联手饱餐一顿了。 楚濠此次亲自带兵震慑江湖,除了妻子的私人恩怨,其实根源还是要为争夺征伐彩衣国的主帅身份,争取一些朝野声望。否则哪怕皇帝陛下内心更倾向于楚濠,可难免会惹来一些功勋老人、宗室权贵的非议。自己送上门的这颗剑圣头颅,分量不比一座剑水山庄轻。 大阵重重保护之下的楚濠忍不住笑道:“天助我也。宋雨烧,杀,只管杀,等你到了强弩之末,看你还怎么耍威风。我楚濠很快就会手握十数万边军,挥师北上。等到我拿下彩衣国的灭国头功,宝瓶洲十年一度的观湖书院武将大评,说不定就要有我楚濠的一席之地!北边那个大骊宋长镜,不过是仗着皇亲国戚,真要谈沙场用兵的真本事,一个茹毛饮血的北方蛮子,算个什么东西!”楚濠握紧那把御赐裁纸刀,笑意愈浓,忍不住重复了一句:“天助我也!” 道路之上,一人迎敌的宋雨烧,在成功挡住两拨箭雨后,已经距离前方骑阵不过五十步,以他的前奔速度,骑军已经放弃骑射,以再熟悉不过的冲锋凿阵姿态,蛮横撞向那个黑衣老人。宋雨烧心神微动,前奔途中,横移数步,躲过一支极其迅猛的阴险箭矢,之后老人三次转换位置,都恰到好处地躲避掉特制箭矢,双指剑诀一摇,驾驭空中那把长剑下坠前冲,大笑道:“斩马开阵!” 那些从马背摔落的持刀骑卒,有心死战,却人人战刀落在空处,只觉得一股虚无缥缈的青烟擦肩而过,眼前就再无黑衣老人的身影。 屹然如蛟龙游走江河之中,数骑战马眨眼之间就被斩断马腿。长剑只管为后边的主人开辟一条畅通无阻的前行之路,或刺透战马背脊,或在马侧划出一条巨大的血槽,或从马腹部拉出一大团鲜血淋漓的肠子,所到之处,战马倒地,骑卒坠落,然后就是一道淡薄如烟雾的身影,潇洒前掠。 战力卓越的精骑冲阵,就这样被梳水国剑圣一穿而过。 宋雨烧成功凿开第一道阵线后,前方却是盾牌如山,一线排开,缝隙之间刀光凛凛,更有长矛如林,微斜耸峙。长矛有足足一人半高,整齐的矛头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绽放出沙场独有的惊人气势。 宋雨烧若是高高跃起,从空中掠向那杆主将所在的大纛,楚氏大军的待客之道,一定会是列在矛阵后方的步弓,向上劲射。 之前由于宋雨烧破阵速度太快,步弓抛射没有派上用场,但这绝对不代表步弓没了威慑力,更别提其中还夹杂有朝廷奉若珍宝的一张张墨家神弓。 宋雨烧强提一口新气,体内气机流转如洪水汹涌倾泻,就在此时,在宋雨烧视野不及的步阵后方,早有数名依附朝廷的梳水国江湖顶尖高手,踩着士卒的脑袋和肩头,联袂扑杀而来。他们算准了宋雨烧的换气间隙,高高越过那片密集枪林,各怀利器,对宋雨烧当头劈下。 宋雨烧脚尖轻点,不退反进,一手握住屹然长剑,一剑横扫。他们虽算到了宋雨烧要换气的时机,但是武道境界有差距,这些世人眼中的江湖宗师,根本不知道六境武人的气机流转之快!三名兵器各异的四境小宗师,竟是当场被那道半弧剑气拦腰斩断。 江湖出身,死在沙场,不知道那三人会不会死不瞑目。 宋雨烧又一剑笔直斩下,身披重甲的大阵步卒四五人,以及他们身后数人,同时被这道直直裂空而至的剑气,连人带甲胄和兵器,一起被斩得粉碎,周边步卒一身铁甲顿时洒满鲜血。好在重甲步阵素来以稳固著称于世,在步阵被剑气斩出一条道路后,后方步卒瞬间就涌上前方,疯狂补足缺口,左右两侧步卒也有意识地向中间靠拢。 沙场厮杀,不怕死的未必能活,可怕死之徒往往必死。 宋雨烧借着道路开辟又合拢的眨眼工夫,看到了步阵大致厚度,心中微微叹息,脚尖一点,手持屹然,身形跃起,一抹剑气肆意挥洒而出,砍断了前边数排密集枪林,同时骤然攥紧长剑,剑意布满剑身,剑气大震,宋雨烧如手持一轮圆月,仿佛能够与头顶太阳争夺光辉!宋雨烧大喝一声,身形拔高一丈有余,剑意与剑气同时暴涨,原本大如玉盘的那轮圆月,骤然间变得无比巨大,将宋雨烧笼罩其中,任由如雨箭矢激射,笔直朝那杆大纛凌空滚去。箭矢击中圆月之后,箭尖悉数破损,箭杆崩碎。 在黑衣老人二度破阵之时,身后远处的背剑少年没有袖手旁观,也开始向前奔跑,动若脱兔,无比矫健。 楚氏嫡系骑军当然没有拨转马头的必要,徒惹骑步两军相互干扰而已,于是自然而然就将满腔怒火发在少年头上。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一个享誉江湖一甲子之久的梳水国剑圣悍然破阵也就罢了,一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蹦出来的江湖少年郎,也是这般难缠。背剑少年的身形实在是太快了,一步就能跨出两三丈远,而且他的辗转腾挪极其灵活,不但躲过了四五支角度刁钻的墨家箭矢,一轮箭雨同样被他一冲而过。只要是在他前行路上的避无可避的箭矢,少年就干脆以双手拨开。当少年与骑军面对面撞上的时候,就像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在精骑冲锋的缝隙之间一穿而过,偶有交手,他或是一拳猛捶战马侧部,打得连人带马一起横飞出去两三丈,或是以肩头斜撞,同样是让对方马蹄腾空、人仰马翻的凄惨下场。最后他更是轻轻跃起,踩在一骑马背之上,蜻蜓点水,在后方数骑的马头或是战马背脊上一闪而逝,让那些骑卒只觉得一阵清风拂面,刀是劈出了,枪矛也有刺出,但就是无法成功捉到那少年的哪怕一片衣角。 绝对是四境巅峰,甚至是五境的武道宗师! 一名骑将手持精制长槊,精准刺向空中少年的脖颈,暴喝道:“去死!” 陈平安歪过脖子,刚好躲过长槊刺杀,同时探手攥住长槊,骑将手心血肉模糊,手中那杆祖传的心爱长槊被夺,陈平安在空中转换为双手握槊姿势,往地面重重一戳,韧性超群的长槊如弓弦崩出一个大弧度,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陈平安竟是被高高抛向空中七八丈之高,手中依旧倒持长槊一端,并未将其舍弃。 满脸坚毅的背剑少年,在一大群回头远望的骑军视野中,在众目睽睽之下,仿佛一个御风飞掠的仙人,落在了骑阵之后步阵之前的空地上。少年衣袖飘摇,双脚落地后,并不停歇,一步后撤,抡起手臂,使劲向高空轰然丢掷出那杆长槊,做出一个拍打腰间酒葫芦的动作后,一跃而起,身形瞬间消失不见,好像是仙人用上了缩地千里的神通,然后就看到少年匪夷所思地踩在了长槊之上,一脚前一脚后,似传说中的剑仙御剑之姿,充满了沙场武人很难领会的那份逍遥写意。 若不是阵营敌对,恐怕有人都要忍不住喝一声彩。然后更加让人跳脚大骂的一幕发生了。那少年在大阵上方,踩着长槊向前御风飞掠不说,竟然还摘下了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酒! 众人虽然恨得牙痒痒,可在内心最深处,何尝不是有些……心向往之?! 沙场惨烈,江湖豪气,原本两者天差地别。就像先前梳水国剑圣破阵,尤其是剑气劈斩步阵的时候,是何等惨烈血腥。但是这名背剑少年,一路前行,未杀一人,只是一言不发地紧随黑衣老人破阵向前,同样是破阵,偏偏就是这般风流。 因为长槊前掠太过迅猛,而且这个举动又太过不可思议,以致方阵步弓手有些犯迷糊,领军武将立即号令军中臂力最强健的那拨锐士,以强弓拦截射杀此人。当然,那些有资格持有墨家神弓的沙场强者,更不用多说,早已挽弓如满月,一支支兵家重宝,激射尾随而去。 异象横生,又有让人瞠目结舌的意外出现。只见从背剑少年别回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当中,突然掠出一雪白一幽绿两道绚烂流萤,在长槊之下,一一击碎箭矢。根本不用少年躲避,一拨拨数量较少却极具威胁的箭矢,全部无功而坠。 飞掠数十丈距离后,长槊已经开始下坠,陈平安一踩长槊,身形拔高,扶摇直上,刚好躲过一名江湖顶尖剑客的腾空截杀。后者遗憾落地,回头望去,眼神凶狠,满脸愤懑。 如果自己先前拦不下宋雨烧,被几乎无懈可击的磅礴剑气劈得倒退撞入大阵之中,还算情有可原,那么连一个无名少年都没沾到边,这算怎么回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自己以后还怎么在大将军楚濠那边,坦然享受荣华富贵? 更前方,距离主帅大纛不过百余步,笼罩住宋雨烧的那团浑然剑气,本就已经被无数枪矛和箭矢阻滞而折损严重。一道青绿剑气裹挟风雷声而来,宋雨烧横剑在前,那道粗如青色蟒蛇的剑气,虽然终于破开了老人的圆月剑阵,却也被长剑屹然一切为二,从老人身侧呼啸而过,身后数十名重甲步卒当场毙命。 宋雨烧收起横剑式,嘴角渗出血丝,哪怕如此,仍是不敢轻易换气,因为在百步之外的出剑之人,是一名最少五境的剑道宗师。 那人就站在大纛之下,位于大将军楚濠身边,一袭青绿长袍,一手负后,一手剑尖直指宋雨烧。这人年纪不大,瞧着相貌约莫三十岁出头,但是真实年龄可能已经四十,手中长剑,不是什么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而是一截光可鉴人的青竹,长两尺六寸,倒是与剑等长。 他傲然站在马背之上,微笑道:“宋雨烧那把剑的竹鞘不错,楚将军,能否赠送给我?” 楚濠豪迈笑道:“有何不可?别说是竹鞘,连剑一并送你了!” 剑客摇头笑道:“那倒不用,一把屹然剑,楚将军若是能够送给你们皇帝陛下,以示江湖对朝廷俯首称臣,也是一桩美谈。” 楚濠恍然大悟,拍掌大笑道:“还是青竹剑仙想得周到,如此最好!” 宋雨烧屏气凝神,站在一处武卒自行避让而出的小空地上。 身为松溪国青竹剑仙的年轻剑客笑问道:“宋老剑圣,你信不信,在你换气之时,就是丧命之际。” 宋雨烧脸色冷漠。老人身后传出阵阵哗然。 楚濠眯起眼睛,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锭模样的小东西,捏在手心,然后歪了歪脖子。很快,身边就走出两个呼吸绵长的白发老者,一个身穿锦袍,双指拈有一张青色符箓,符文是金色字体;一人身材魁梧,手持双斧,斧上篆刻有祥云篆纹。两人都不曾披挂甲胄,显然不是军中将士。他们望向宋雨烧身后,相较于青竹剑仙的从容淡定,两个随军老人的神情都有些凝重。 身为梳水国皇家供奉的大练气士,他们知道一名养育出本命飞剑的剑修,无论年老年少,一旦不惜性命做困兽之斗,意味着什么。 楚濠轻声道:“你们一人帮助青竹剑仙速战速决,斩杀宋雨烧,一人务必拖住那个少年。” 持双斧的壮汉大步走向宋雨烧,狞笑道:“就由我来逼着老家伙换气!” 锦袍老人笑意微涩,收敛心神,轻飘飘向空中丢出那张珍藏多年的青色符箓,大敌当前,再心疼也没办法了。 符箓升空之后,转瞬消逝,刹那之间出现在一百五十步之外,金光爆炸开来,最后一尊金甲武将轰然落地。它身高两丈,手持一杆大戟,站在步阵之中,显得尤为鹤立鸡群,那副庄严金甲之内,唯有银光流转,武将并无实质身躯。 陈平安一路飞奔,看似凌空虚渡,实则每一次落脚之处,都踩在了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之上。 若说陈平安是个死脑筋的人,肯定没错。然而独自行走江湖后的他,比起当初那个喜欢一跃过溪的泥瓶巷少年,陈平安其实已经变了许多。 此刻看到不远处那尊金甲银身的力士,手持一杆金色大戟,蓄势待发,死死盯住了他,陈平安心神微凛。在胭脂郡崇妙道人就有两尊黄铜力士护驾,好像一尊品相高的符箓派黄铜力士,就能够媲美三境武夫,眼前这尊身高两丈的金甲力士,估计最少也是四境武夫的战力,甚至有可能是五境实力。 厚积薄发,灵光乍现。陈平安自然而然地伸手绕后,握住了那柄槐木剑,同时在心中默念道:“初一、十五,去帮宋老前辈对付那剑客和壮汉,这尊力士我自己应付。” 力士相距陈平安不过二十步了,陈平安脚下那两抹剑光,一左一右,画弧绕过了那尊开始重重踩踏大地、持大戟前奔的金甲力士。还保持伸手在后、握住木剑剑柄的陈平安一跃而起,喊道:“宋老前辈,只管放心换气!” 大敌当前,魁梧壮汉的双斧即将劈砍而来,更有青竹剑仙虎视眈眈,宋雨烧会心一笑,竟然就真的换气了。站在马背之上的青竹剑仙一剑劈出。 人在空中的陈平安碎碎念叨着谁都听不到的言语,然后整个人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空灵境界——物我两忘,剑心澄澈。 曾有古寺槐木一剑,轻描淡写就劈开粉袍大妖的金光大阵。 既然力有未逮,那我今天出剑就与学拳一样,一拳一拳慢慢来,总有打出百万拳的那一天。先只取其意,不学其形! 一剑只管递出!有山开山,有水断水! 体内十八停剑气再无半点收敛,如洪水决堤一般,冲过一座座早已被当今剑修视为鸡肋的冷僻气府。 陈平安一瞬间猛然拔出槐木剑,带起了他自己看不到的璀璨剑气,对着那尊两丈高的金甲力士就是一剑斩去。连同巨大长戟,金甲武将被哗啦啦一斩而开! 双脚落地的陈平安抬起头,眼前那尊金甲力士身上出现倾斜的巨大缝隙,银光迸射,金甲碎裂,在他身前颓然倒地,然后轰然粉碎,一地的金光银芒,漫天飞扬。 满头汗水双膝微蹲的陈平安恍惚了片刻,但是很快就回过神来,直起腰杆,握紧手中槐木剑。行走江湖,我有一剑! 少年从未如此酣畅淋漓,如此想要宣泄心中积郁。在万人大军之中,手持槐木剑的少年放声道:“大骊陈平安在此!” 战场上一片死寂,以少年为圆心的一大圈军阵,在片刻错愕之后,就掀起整齐的铁甲震动声响,一时间长矛攒聚,弓弩挽起,全部对准了那名自称大骊人氏的少年剑仙。 然后陈平安做了一个很不合时宜的动作,左手将槐木剑放回木匣,右手娴熟地摘下酒葫芦,然后猛然间高高举起左手,好像是在跟梳水国大军说:各位稍等片刻,容我喝过酒再打也不迟。 顿时惹来了一阵潮水般的哗然,便是一些能征善战的校尉、都尉,都有些面面相觑,这名一剑斩金甲的少年剑仙,难不成真是一个万人敌?只有万人敌方能如此从头到尾闲庭信步,一路长驱直入,视大军如无物。这场憋屈仗,还怎么打!总不能让兄弟们拿性命去填一个无底洞吧?一百两银子的抚恤金是很高,可天底下的沙场袍泽之间,谁愿意眼睁睁看着身边熟悉的一条条鲜活生命,变成一堆银子? 初一和十五两把本命飞剑,都已立下战功,无形中又助长了陈平安的那种无敌假象。 青竹剑仙的那一剑劈斩向宋雨烧的剑气,如一线潮水汹涌前冲,却被肆意飞掠的初一,不断在一线潮水当中穿梭,点点滴滴陆续蚕食殆尽。而手持巨斧的梳水国兵家修士,被速度快到吓人的十五直指眉心,吓得魁梧壮汉不得不收起攻势。他可不愿与宋雨烧以命换命,不断以双斧遮挡在身体四周,传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叮叮当当声,双斧更是火星四溅。 宋雨烧顺势换了一口新气,手臂横伸出去,持有剑芒吐露的屹然,腰挂竹鞘,浑身剑意暴涨,一袭黑衣无风而飘荡。能够再次放手一战,快意至极。 陈平安在抬起手臂故弄玄虚、仰头喝酒的同时,在心中默念道:“初一、十五,继续缠住你们的对手,招式花里胡哨一点……也无妨!” 飞剑初一如同纠缠不休的无赖汉,盯上了青竹剑仙这个“小娘们”,十五更是将那柄重器双斧给啃咬得面目全非,满是坑坑洼洼,让魁梧汉子心疼不已。 眼力与修为都高出众人一头的青竹剑仙,这个志在梳水国老剑圣项上头颅的剑道宗师,在抵御初一的间隙,满脸杀气地愤怒出声,一语道破天机:“那少年两次喝酒是假,换气是真!” 武道宗师之战,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陈平安此时已经放下手臂,将养剑葫芦别在了腰间,跃过步阵,朝那青竹剑仙咧嘴一笑。 换了一身新气象的宋雨烧大笑道:“瓜皮!” 先前以符箓请出一尊金甲力士的锦袍老者,在丧失了压箱底的宝贝后,苦笑一声,双手捻出三张青色符箓,只是符文不再是金色,一张银色两张朱字,再度丢掷而出,又是三尊力士轰然落地,并肩而立,拦在主将大纛之前,一尊银甲力士,两尊黄铜力士。 宋雨烧和少年剑仙联袂杀到大纛前,无形之中,敌对双方已经攻守转换。如果没有后者,宋雨烧其实已经战死于此。 楚濠对于战场形势的判断,无比清晰,半辈子戎马生涯,大小三十余场战役,尚无败绩,这点眼力还是有的。所以这名脸色阴沉的大将军,悄悄将武夫真气灌入手中那枚银锭模样的兵家重宝。这枚他夫人当年那笔丰厚嫁妆中最珍贵的甲丸,瞬间如水银般在楚濠所披挂的甲胄外边流淌,原本黑漆漆的军方重甲,变成了一副布满云纹古篆的雪白宝甲。此甲丸名为神人承露甲,山上俗称甘露甲。 此物虽是兵家甲丸中的最下等品秩,可遍观梳水国在内的十数国,没有任何一个统军大将能够拥有此物。当然不是这些手握雄兵的国之砥柱们兜里没钱,而是有价无市,否则别说是价值一千五百枚小雪钱,就是价格再往上翻一番,武将们都愿意砸锅卖铁购买一副。三千枚山上小雪钱,三十万两银子,换来一张最好的保命符,谁不愿意掏这笔银子?根本买不着而已,甲丸早已被山上修士垄断。 宋雨烧开始前掠,再无后顾之忧,一人一剑,越发一往无前。 陈平安大笑一声,一步向前,跨出两丈多远,喊道:“回来!”初一不情不愿地放过青竹剑仙,慢悠悠掠回,显然有些闹脾气。飞剑十五则转瞬间就环绕在陈平安四周,为他阻挡那些蜂拥而至的矛尖和箭矢。 始终站在战马背脊上的青竹剑仙叹息一声,恋恋不舍地瞥了眼宋雨烧腰间的竹鞘。这个江湖声望还要压过宋凤山一头的松溪国剑仙,身体后仰,脚尖一点,瞬间后掠出去,在空中转身,一脚脚踩在大纛后方的士卒头顶之上,就这样飘然远遁,彻底离开这支梳水国大军。年轻剑仙收起那截青竹悬挂腰间,往州城方向缓缓行去,回望那杆大纛,惋惜道:“再想要趁机夺取那把青神山竹鞘,不知道要熬到猴年马月。这宋雨烧此次能活下来的话,怎么都还能活个二三十年吧?” 青竹剑仙这一临阵脱逃,梳水国朝廷大军马上军心大乱,楚濠眼神有些疑惑,转头望向几处地方驻军的步阵,这几处的情况只比炸营略好一些。照理来说,这四支梳水国关隘驻军,虽然战力远远不如自己嫡系兵马,可有两支精锐步军老营,曾经在边境战事中历练过多年,远远不至于如此不堪。 当楚濠看到一名地方军的统兵武将非但没有制止局势的恶化,反而高坐马背,双臂抱胸,好似置身事外的局外人。楚濠顿时脸色铁青,气得咬紧牙关,恨不得策马飞奔过去,乱刀将其砍成肉泥。 楚濠脸色大变,抬起屁股,举目眺望,不知从何时起,这些按兵不动的地方军的厚实步阵,反而成为阻碍楚氏嫡系精骑救驾的存在,已经将大纛下的自己和数十骑贴身扈从,与三千精骑隔绝。 宋雨烧一人对阵持斧壮汉和锦袍老者请出的符箓力士犹有余力,始终在观察楚濠的一举一动。 陈平安逐渐发现了事态发展的古怪之处,步阵的迅猛攻势放缓,除了那拨聚拢起来围攻自己的江湖高手,军中箭矢、枪矛越来越稀疏,最后干脆就变成隔岸观火,看戏一般。而且不断有都尉、校尉模样的武将在步阵缝隙策马游弋,不断与一些下属伍长和精锐士卒诉说着什么。 宋雨烧一剑将一尊黄铜力士拦腰斩断,被打回原形的符箓在空中化作灰烬,又一剑划过两柄巨斧,一长串火星绚烂迸发,向四面八方激射散开。那些由斧头碎屑化成的滚烫火星,在远处士卒的甲胄上崩碎,甚至发出了细微的金石声。由此可见,战场上那个梳水国武道第一人的修为是何等惊世骇俗。 一剑逼退身为梳水国朝廷供奉的兵家修士后,宋雨烧以剑尖指向楚濠,微笑道:“老夫此次远道相迎,只请大将军楚濠一人去山庄做客,其余人等,愿意死战就死战,屹然剑下,生死自负!” 大纛之下,出现轰然一声巨响。原来是陈平安不知不觉已经将自己与十余名江湖高手的战场,不露声色地搬到了距离大纛不过五十步的地方,然后将后背托付给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悄悄使出一张方寸符,直接越过了宋雨烧和两名练气士的那处小战场,出现在了身穿甘露甲的大将军楚濠马前十步外!他一个箭步,重重踏地,然后斜身向上,右手一拳打在那匹骏马的马头之上,打得高头大马头颅粉碎、双腿断裂。用兵才华在梳水国首屈一指、武道境界其实才三境的楚濠顿时向前扑倒,结果刚好被陈平安左手一拳砸在胸口,虽然甘露甲蕴含的灵气,几乎同时凝聚在了被陈平安拳头击中的地带,可是楚濠仍是被一拳砸向天空,重重摔落在三四丈外的地面,在官道上扬起一阵尘土。 陈平安继续前奔,一名楚氏精骑扈从愤然纵马前冲,骑术精湛的扈从勒紧缰绳,驾驭坐骑高高抬起两只马蹄,朝那名少年剑仙的脑袋上重重踩去!陈平安一个加速前冲,弯腰出现在马腹那边,然后瞬间挺直腰杆,一肩撞去,撞得一匹战马竟是四蹄悬空,向后倒飞出去! 陈平安笔直向前,双腿骤然发力,与在家乡少年鹰隼过溪涧的那一幕如出一辙,刚刚挣扎起身的楚濠就被他一拳砸在头顶,一副兵家甘露甲被打得灵光绽放,刺眼异常,楚濠本人则再次晕乎乎向后倒去,白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陈平安来到这名立誓要跻身一洲十大武将之列的家伙身边,蹲下身,伸手握住楚濠的脖颈,然后站起身,将那名梳水国大将军的脖子悬空提到自己肩头的高度,晃了晃,转头对宋雨烧笑道:“宋老前辈,抓住他了!” 大势已去,两名皇家供奉练气士视线交汇,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宋雨烧没有咄咄逼人,收起屹然剑放回竹鞘,对两个梳水国顶尖练气士拱手抱拳:“多有得罪。麻烦你们捎句话给皇帝陛下,以后不论朝廷如何处置,老夫与剑水山庄都一一接下。”然后老人就一掠向前,剑气如雨落,而拼命冲向陈平安的数十名楚氏扈从精骑,其马腿被悉数砍断。 老人飘落在陈平安身边:“走!只要离开战阵,你我返回山庄,就安全了。这支朝廷兵马人心涣散,暂时已经没有威胁。” 整个梳水国步军陷入沉默。远方被阻拦在步阵之外的楚氏精骑,大概是意识到大纛这边的异样,与步阵沟通无果后,在一名骑将的率领下,开始呼啸冲阵。步阵既不敢与这支精骑拔刀相向,又不敢擅自散阵,他们慢腾腾向两侧分散,尽量让出一条可供骑军驰骋的道路。 陈平安低声道:“我还能用一次方寸符。” 宋雨烧笑道:“那这次还是我为你殿后,记得别掉头凿阵了,就往右手边撤退,咱们走山路返回,否则楚氏的三千精骑还是有点难缠的。” 陈平安点点头,深呼吸一口气,拽着楚濠的脖子,动用了那张方寸符。众人这才知道为何少年剑仙能够数次在原地消失。 少年身形不见踪迹,可是大将军楚濠整个人几乎是横着飘荡的,就像是一只女子长袖拖曳在空中。 在少年剑仙终于显出身形后,又开始展现御风远游的神仙风采。只是不知为何,背剑少年开始的时候踉跄了一下,之后才在高空如履平地。 宋雨烧一掠而去,跟随陈平安远离战场,数次起起落落,很快就与陈平安变作两粒黑点,最终进入官道一侧的山林之中。 进了山林,其实就大局已定。宋雨烧想到先前陈平安的那次踉跄,忧心问道:“受了内伤?” 陈平安笑着摇头:“有个小祖宗在跟我闹别扭呢,没事。” 第一次在大军头顶御风而行,其实是踩在了初一、十五之上;第二次,初一就不乐意了,故意让陈平安踩了一个空,然后它就返回养剑葫芦内睡大觉,所幸十五飞掠速度极快,跟上了陈平安的脚步。 宋雨烧感慨道:“传说中北方有成功跻身武神境的武道宗师,不但能够随意悬停虚空,还能够御风飞行,正如剑仙御剑一般。” 记起朱河当初在棋墩山所说,陈平安嗯了一声,脱口而出道:“那是武道第八境,叫作‘羽化境’。因为可以御风,所以又被称为‘远游境’,很潇洒的。” 宋雨烧疑惑道:“六境之上,难道不是统称为武神境?” 陈平安也有些茫然,摇头道:“我听说不是啊。六境之上确实是开始讲究炼神了,可好像还没资格被尊为武神。我只知道第七境金身境,才有资格被喊作小宗师,之后是第八境羽化境,第九境山巅境,然后还有第十境,如今我们大骊就有一位——藩王宋长镜。他是我在家乡时隔壁一个家伙的皇叔。我在巷子里见过宋长镜一面,是很厉害,看着就像高手。” 梳水国老剑圣只觉得在听天书一般。陈平安一看老前辈的脸色,赶紧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比如传授自己拳法和打熬三境武道的光脚老人,就是一名十境武夫,而且早年这个崔姓老人,还是宝瓶洲时隔数百年后的第一位十境大宗师…… 宋雨烧很快释然,笑道:“井底之蛙,不过如此了。无妨无妨,只要武道六境之上还有大风光,那就是天大的好事!否则世间美景都给山上神仙瞧了去,我辈武夫岂不是半点颜面不存?本就不该如此!” 一只手还拎着楚濠的陈平安使劲点头,心想如果宋老前辈能够去自己家乡,肯定跟竹楼那个家伙气味相投。 终究还是有些人,不会因为双方武道境界悬殊,而不与对方坐在一张桌子旁喝酒。 身边这位宋老前辈,在陈平安眼中,很了不得,所以不管老人到了哪里,遇上了谁,都会让人敬重。 在楚濠的那口真气流逝殆尽后,甘露甲恢复成为银锭模样,坠落在地。陈平安以脚尖将其挑起,收入囊中。然后他微微使劲,手腕一抖,又将那个悄然醒来却不敢睁眼的楚大将军,给拧得晕死过去。 宋雨烧会心一笑,遇上这么一个“大骊少年剑仙”,也算楚濠“洪福齐天”了。 陈平安问道:“接下来?” 宋雨烧叹了口气:“三千精骑再救主心切,都不敢傻乎乎杀向剑水山庄。这支朝廷大军之中,明显有我孙子凤山的谋划,已经乱成一锅粥,其余部队更不会帮助楚氏精骑出兵了,只会退回州城那边,静观其变。” 宋雨烧脸上有些阴霾:“但是彩衣国剑神暴毙,胭脂郡出现魔头作祟,再加上我们剑水山庄……我觉得书院要出手了。” 陈平安问道:“书院?是那座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观湖书院吗?” 宋雨烧唏嘘道:“是啊。宝瓶洲千年以来,山上山下大致上相安无事,这都是书院的功劳。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剑水山庄却有可能站在了观湖书院的对立面。一旦书院的夫子先生们露面,山庄恐怕就要如同这支朝廷兵马般人心散尽,山庄的百年声誉会毁于一旦啊!” 陈平安对于观湖书院有些印象,一是这座书院,跟齐先生创立的原山崖书院齐名;二是嫁衣女鬼那桩风波后,在一起从大隋返回黄庭国的途中,少年崔瀺闲来无事,便提起过一些匪夷所思的内幕,这些内幕与观湖书院的读书人有关联;最后就是观湖书院的那名君子第一人——崔明皇,曾经代表宝瓶洲儒家进入骊珠洞天。 但是为何敢于大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宋老前辈,提起书院的时候,会是这般复杂的情绪。 宋雨烧自嘲道:“面对书院,束手就擒不至于,拼死一战也没胆量。愁啊!” 陈平安不太理解。 宋雨烧仿佛看穿少年的心思,双手负后,在山林间放缓脚步,望向稀稀疏疏透过树叶的阳光,像一粒粒金子撒落在地上。沉默片刻的老人,最终无奈道:“难道你不知道,书院先生们的言语,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吗?我曾经亲眼见识过一名观湖书院的贤人,年纪轻轻,就能够让彩衣国剑神出门远迎,与他讨教道德学问。年轻贤人高冠博带,与那蒙学稚童一般的剑神相对而坐,那份巍峨气度,真是另一种无敌。” 宋雨烧笑了笑:“所以说啊,一百个一千个宋雨烧,都敌不过书院夫子的一句‘你错了,你当罚’。” 陈平安问了一个问题:“那如果书院的夫子先生们,说得没有道理呢?如果君子贤人也犯了错,应当如何?” 宋雨烧笑道:“上边自有圣人教诲。” 陈平安拎着一个大将军的脖子若有所思,后者双脚拖曳在林间地面上,簌簌作响。 第55章 后会有期 大战之后,需要休养,这是常理。因为朝廷大军已经不构成威胁,山庄又有宋凤山坐镇,宋雨烧就不急于赶回去,只等楚濠下次清醒过来,他要询问一些事情。 一名登堂入室的纯粹武夫,只要不伤及体魄根本、神魂元气,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就可以恢复到巅峰状态,时间长短,因人而异。宋雨烧原本以为的“武神境”,也就是陈平安所谓的金身、羽化和山巅三境,相传这三境的武夫刹那之间就能够完成新旧两口真气的转换,外人根本无法洞悉真相,当然就没有了破绽。青竹剑仙先前在战场上的守株待兔,就不可能出现,故而宝瓶洲中部江湖一直流传着个霸气十足的说法,叫“武神战死之前,皆为巅峰”。不过宋雨烧只是道听途说,陈平安只知道境界划分,对于炼神三境的武道山顶风光,依旧雾里看花。 宋雨烧看到陈平安脸色不太好,有些反常。照理说武夫脱离战场后,一身气象应该趋于稳定才对,陈平安反而显露出一些疲态。宋雨烧停下脚步,忍不住问道:“怎么回事?受了暗伤?” 陈平安先查看了一下楚濠,呼吸缓慢平稳,好像暂时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可陈平安二话不说,一抖手腕,将梳水国大将军彻底震晕。 原本自以为隐藏极深的楚濠心中哀号,两眼一黑,再无知觉。摊上这么个不讲江湖道义的狗屁剑仙,他这回是真没辙了。 陈平安这才跟宋雨烧解释道:“因为不是山上的剑修,所以我驾驭两把飞剑需要耗费不少神意。它们虽然离开养剑葫芦后,能够自行杀敌,但是仍然需要我分出一些神意在飞剑上,类似它们的剑鞘吧,否则它们不会在气府或者养剑葫芦外滞留太久,而且方寸符用得有点多了,加上两次换气有点仓促,现在有点难受。不过没关系,只要近期没有大战,就能靠呼吸吐纳一点点补回来。” 宋雨烧如释重负,行走在山林之间,树荫与阳光相得益彰,老人心旷神怡,既有心结打开的缘故,更因为认识了一名能够托付性命的忘年小友,而对江湖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哪怕人心不古,可江湖还在。 老人突然笑道:“陈平安,虽说你有了一只养剑葫芦,就不用像剑仙那般每次出手,事后都要耗费一定的天材地宝,来修补本命飞剑的瑕疵,但是一码归一码,楚濠竟然请出了那名松溪国青竹剑仙压阵,这次没有你出手相助,我肯定要栽在大军之中,所以回了山庄,我会拿所有小雪钱作为报答。数目不多,这么多年也就攒下不到两千枚,凤山去仙家渡口购买沧水,又用掉半数,所以只能给你八九百枚小雪钱。” 老人说到这些,有些难为情,自嘲道:“不承想梳水国剑圣宋雨烧的一条命,才值不到千枚小雪钱。”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宋老前辈,我只要三四百枚小雪钱就够了,不用全部给我,宋凤山以后肯定还用得着。” 虽然在飞剑十五这件方寸物当中,放着青衣小童当初购买普通蛇胆石的一堆小雪钱,还有八枚更加珍贵的小暑钱,不算少了。可是陈平安在魏檗的引荐下,亲眼见识过牛角山包袱斋的景象,担心随后到了那座仙家渡口,一旦遇上心仪的山上物件,会遗憾错过。至于宋老前辈和剑水山庄,陈平安相信老人说的那句话,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陈平安选择收下钱,又不全收,在宋雨烧的意料之外。老人忍俊不禁道:“你倒是客气……也不客气!晓不晓得老一辈江湖人,会怎么说吗?会拍着胸脯说一句:‘兄弟之间,谈钱伤感情,若是把我当兄弟,就莫要再谈此事,否则兄弟都没得做了。’” 陈平安摇头道:“欠人情比欠钱,更难受,至少我是这样。” 宋雨烧对此深有体会,点头道:“确实如此。”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理该如此。” 山林间山风吹拂,绿叶婆娑,树荫清凉。因为顾及陈平安的身体状态,宋雨烧行走不快,老人就当沿路赏景了。宋雨烧只是提醒了一声陈平安,下次楚濠醒来,不用打晕,他有话要问。陈平安对此没有异议。在断定了楚濠大致的武道修为后,生性谨慎的陈平安也放下心来。陈平安不愿背着楚濠行走山岭,可拎着人家的脖子总归不是事儿,思来想去,他干脆就拖着楚濠的一条腿,像一个巡视地盘的山大王,用扫帚一路“清扫”着自家门院里的枯枝落叶。 青竹剑仙不惧宋雨烧和少年追杀自己,沿着官路悠悠然返回州城,突然站定,转头望向远处的路旁山林,伸手握住挂在腰侧的那截青竹。从山林中缓缓走出一名青竹剑仙的熟人,古稀之年,面容棱角分明,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江湖中人,其腰间佩剑,以不明材质的绿色丝线缠绕剑鞘,长度远胜寻常剑客的长剑,极为扎眼。 青竹剑仙走出官路,迎面走向那名有过数面之缘的古榆国剑客,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相距二十步。 老剑客微笑道:“苏琅,上次江畔一别,有五六年时间了吧?” 青竹剑仙淡然道:“林孤山,找我有何事?有话直说,我现在心情不太好。” 对于一个江湖晚辈的盛气凌人,老剑客不以为意,开门见山道:“我这次是受国师所托,来此截杀陈平安。先前我们与陈平安有过交手,一名皇室供奉练气士以及蛇蝎夫人,先后死于陈平安之手,如今只剩下我和买椟楼楼主不愿就此收手。之前在山中见识了一场神仙凿阵的精彩好戏,就想着能不能与你联手,一起追杀陈平安和宋雨烧。得手之后,无论死活,宋雨烧归你处置,陈平安交由我们带回古榆国。” 苏琅瞥了眼山岭密林,问了两个问题:“来得及?有胜算?” 古榆国剑尊林孤山点头道:“买椟楼楼主最擅长刺杀,他会先行动手,进行袭扰,拖延住两人脚步。至于胜算,我只能说,事在人为。我们三人即便联手,最后能活下几个,我林孤山不敢保证。” 苏琅笑道:“林前辈如果说胜算极大,那我就不点这个头了。” 林孤山问道:“这算是答应了?” 苏琅点头道:“你先去支援买椟楼楼主,我要原路返回,去找楚氏精骑的副将,以及那两名梳水国供奉练气士。你们两个只要能够拦下宋雨烧和陈平安,我就能让胜算变得更大。” 林孤山有些犹豫不决。 苏琅微笑道:“这次匆忙联手,有利则聚,无利则散,你信不过我苏琅很正常,但是好歹要相信亲手斩下梳水国老剑圣的一颗头颅,对于松溪国一名剑仙而言,诱惑到底有多大。” 林孤山冷笑道:“是不是顺手也将古榆国剑尊的头颅一并取走?届时十数国江湖,唯你剑仙一人独尊剑道,岂不更好!” 苏琅一手双指拈住鬓角垂下的一缕青丝,一手屈指轻轻敲打那截青竹,显得无比随意散漫:“你林孤山的剑,从来不曾入我的眼啊。” 江湖口碑极差的林孤山眯起眼,皮笑肉不笑道:“口气恁大。” 苏琅神色坦然:“真话一向不太好听。” 林孤山嗤笑一声,冷冷道:“不管如何,今天宋陈二人才是我们的大敌,我与买椟楼楼主静候佳音!若是你们来晚了,我不敢说那个记仇的买椟楼楼主,会不会报复你苏琅,我林孤山肯定会跟你和松溪国皇室,讨要一个公道。” 苏琅伸出一只手,示意林孤山先行。这名剑尊一掠长去。苏琅亦是转身掠向官路。 在半道上,苏琅骤然停下身形,他看到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动人少女,一袭鹅黄裙子,全身纤尘不染地站在道路中央。苏琅缓缓前行。 少女从袖中掏出一封密信,上头有朱红色的封泥。少女笑眯眯道:“宋凤山要我交给你的,说你打开信封一看便知。那个家伙还说如果你答应,就当着我的面点个头。宋凤山承诺之后一甲子的十数国江湖,你苏琅会以剑仙身份,稳稳占据半壁江山。” 苏琅思量片刻,从袖子掏出两只由雪白丝线缝制而成的手套,戴上后,招手道:“丢过来。” 少女正是梳水国四煞之一的古寺“嬷嬷”,她此次离开剑水山庄,除了盯住宋雨烧,以防不测之外,更重要的还是找机会将这封密信亲手交到苏琅手上。这名享誉江湖的青竹剑仙,其实还是松溪国的皇亲国戚,只不过血统不正,早早没有了继承皇位的机会。 苏琅小心翼翼剔除封泥,拆开信封后,快速浏览了一遍密信内容,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然后手腕一抖,震碎密信,摘下手套收回袖中,点头道:“姑娘可以去宋凤山那边交差了,既然剑水山庄这么有诚意,我苏琅也投桃报李。姑娘你告诉宋凤山,很快就会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好消息,跟老剑圣有关系。信上之事,我希望宋凤山说到做到。” 少女双手搁在身后,十指交缠,巧笑倩兮:“宋凤山虽然不解风情,可做事情还是很稳重的,比咱们这些活了百年、几百年的魔头,还要老练。所以苏琅你大可放心,将来你就是十数国版图的江湖君主,胜似坐龙椅。” 苏琅笑道:“那就借姑娘吉言。” “苏大剑仙以后若是缺少枕边人,只管知会一声,奴家随叫随到!”少女向玉树临风的男子抛了一个媚眼,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然后化作一股滚滚青烟,拔地而起,很快在空中消失不见。 苏琅继续独自前行,开始权衡利弊:是急功近利一些,早早将好处落袋为安,还是与宋凤山联手,让他将自己推到江湖君王的高位上? 苏琅突然哑然失笑,密信上有个提议实在有趣:宋凤山承诺他们之间,大约每十年会有一场浩浩荡荡的江湖造势,两人进行一场巅峰之战,他宋凤山届时会继承剑水山庄的剑圣头衔,以剑圣身份,与独占剑仙名头的苏琅,进行所谓的生死之战,其实不过是给江湖中人演戏罢了。宋凤山在信上,甚至已经选好了三个交手地点,第一次是他宋凤山挑战苏琅,地点选在松溪国皇宫大内的大殿之巅,苏琅大胜;第二次选在剑水山庄的瀑布之顶,宋凤山略胜一筹;第三次约在彩衣国胭脂郡的乱葬岗,苏琅胜出。 苏琅觉得挺有意思的,所以他决定把古榆国剑尊和买椟楼楼主的脑袋,一起摘下来,作为礼尚往来的赠品。 苏琅很快就看到了梳水国朝廷兵马的身影,脑子里还是宋凤山的那些环环相扣的谋划,他喃喃道:“江湖还可以这么玩啊?” 最终这名松溪国剑仙没有径直去往大军之中,而是一个骤然转向,独自掠向山林。 还是三对二,只不过这个三,是宋雨烧、陈平安,加上他苏琅。 苏琅进入林间山路之后,开始故意放慢脚步,笑道:“江湖险恶啊。” 州城之内,一处不起眼的僻静宅院内,有京城贵客下榻于此。虽然宅子谈不上豪奢气派,但是里头素洁异常,种种装饰,充满了书香门第的淡雅气息,而且地段闹中取静,显然是花了大心思的。 有一名养尊处优的妇人站在院内,虽然年岁不小了,可是保养得体,风韵犹存,不细看眼角皱纹的话,好似三十来岁的少妇。她此时正在弯腰,往一口大缸内抛食喂鱼,里头饲养了十数尾体态玲珑的金鱼,更种植有一株株翠绿欲滴的水莲,金绿两色相映成趣。 除了这名仪态华贵的京城妇人,院内只有一个佩刀的壮硕婢女。但是宅子四周的巷弄却是暗藏玄机,不但有军中锐士护卫,还有数名武道高手隐匿在市井之中,刺史府邸一些个精悍能干的老捕快,早就到此暗中戒严,由此可见,这名京城来客,必然大有来头。 但是就在重重保护之中,魁梧胜似男子的佩刀婢女,毫无征兆地瘫软在地。婢女身后出现了一个手持折扇的俊俏公子哥,扇起阵阵清风,鬓角发丝微微飘荡。他笑着望向那名还弯腰投食的妇人,丰腴妇人身姿尽显,风光旖旎,公子哥只觉得此情此景美不胜收,不虚此行。 妇人站起身,转过头,默默望向这个年轻人。 年轻人微笑道:“夫人,我们之前在京城见过面。” 妇人神色镇定,讥讽道:“什么时候小重山韩氏子弟有胆子跟一位大将军掰手腕了?” 年轻公子收起折扇后,双手遮覆在自己脸上,缓缓往下抹去,最后露出一张妇人熟悉至极的面容。年轻人以妇人同样最熟悉不过的嗓音笑道:“现在呢?我的好夫人?” 在妇人惊声尖叫之前,小重山韩氏子弟韩元善,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嘘了一声:“夫人放心,我韩元善只喜欢偷心,从来不偷不抢女子的身子,不过相信总有一天,夫人愿意自荐枕席,与我……”此刻以楚濠面容示人的韩元善,伸手指向鱼缸,言语略作停顿后,继续道:“相濡以沫,鱼水之欢。” 彩衣国胭脂郡,有一名腰间悬挂玉佩的年迈儒士,站在城头,神色凝重。 彩衣国京城,皇宫御书房内,一样有一名古稀儒士双手负后,也有玉佩在腰。老人站在窗口,一言不发,彩衣国皇帝战战兢兢站在旁边,连坐都不敢坐。 古榆国,也有一名而立之年的青衫儒士,还是悬佩样式如出一辙的玉佩坐在一辆雇用而来的粗劣马车内。一路上嫌弃这嫌弃那的青壮马夫,在距离古榆国还有二十里的官道上被吓傻了。眼力见儿不错的他,看到那边有兵强马壮的千百精骑簇拥,有一大堆黄紫公卿站着,似乎还有一个身穿黄色袍子的男人在驿路旁束手而立,好像在等人? 车厢内的读书人放下手中书籍,对他说道:“到了驿站再停马。放心,他们是在等我。除了先前交付的定金,古榆国朝廷私底下给你的赏赐,就当是我剩下的一切开销了。” 说完这些,青衫儒士一边收拾书箱一边笑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到了梳水国,你可别又气咱们山长了。” 剑水山庄中,武林盟主大典即将召开,大堂之内,少了先前筵席出现过的几张面孔,但也多出了许多声名显赫的江湖大佬,黑白两道皆有,梳水国的江湖豪杰,大半在此了。 宋凤山高坐主位,看到这些风云人物,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其中不乏投诚投机之人、包藏祸心之人,也有审时度势、在下赌注之人,更有自以为能够看到一个天大笑话的朝廷中人。 宋凤山身边不远处,坐着他的妻子。她盛装打扮,那份雍容气度,恐怕不会输给宫里头的娘娘们。 宋凤山当然胸有成竹,下边有人一样以为稳操胜券。但是双方都没有想到,一名不速之客的登门,打破了两边多年苦心孤诣的谋划。 根本没有门房禀报,更没有剑水山庄的弟子出手阻拦,见到那名自报名号的人物后,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作揖致礼,以儒家礼仪待客。而那个身穿儒衫、头戴幅巾、腰间悬挂一枚玉佩的年轻男子,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步伐和节奏,不急不缓地走入剑水山庄群雄会聚的大堂内。他跨过门槛,环顾四周,再一次自报身份:“观湖书院,贤人周矩。” 大堂之内,几乎所有人都哗啦啦站起身,向此人作揖。年轻人作揖还礼,然后向前走出两三步,望向主位上的剑水山庄少庄主。 宋凤山脸色阴沉,坐在附近的年轻妇人以眼神示意,让他不可轻举妄动。 观湖书院的年轻贤人语气平淡道:“小重山韩氏子弟韩元善,可在山庄?” 宋凤山压下心中的那股怒气,扯了扯嘴角,缓缓道:“不凑巧,韩元善昨天还在山庄,今天却已经不在了。他说是临时起意,要去游历大好河山。不知这位书院先生找他有何事?如果不急的话,我可以代为转告韩元善。” 年轻贤人笑了笑:“韩元善身为梳水国进士,已是我儒家门生,却修习魔道功夫,居心叵测,祸害一国社稷,我要带他去观湖书院接受责罚。至于如何处置,到了书院,自有定论。宋凤山,我不以书院贤人身份压你,我周矩想要劝你一句,悬崖勒马犹未晚,亡羊补牢不算迟。” 宋凤山的手肘抵在椅子把手上,托住腮帮,就这么歪着脑袋,笑望向这位观湖书院的贤人,好整以暇地打量起来。 传闻这些贵不可言的夫子先生,每次离开书院,奉命行事,腰间都会悬挂上那枚书院圣人赐下的玉佩,能够记录一路见闻和自身修养,以示言行之光明磊落。玉佩样式是世间最简单素雅的平安牌,不同的贤人君子,其玉佩上边篆刻的文字也不同,但是无一例外,均大有深意,往往蕴含着书院圣人对此人的期许和提点。 宋凤山无礼至极,没有答话的意思,年轻妇人站起身向那位书院贤人行礼之后,微笑道:“若韩元善真是如此,我剑水山庄义不容辞,自当秉公行事,一定全力帮助书院擒拿此人。” 周矩望向妇人,沉声道:“你早早断了长生桥,才能站在这里大言不惭,否则你的下场,不比韩元善好到哪里去。魔道中人,在江湖兴风作浪,自有侠义之士除魔卫道,可如果胆敢侵扰一国之山河社稷,我书院决不轻饶!” 宋凤山坐直身体,死死盯住周矩:“跟我妻子说话,你最好客气一点。” “凤山!”年轻妇人转过头,轻轻低呼一声。宋凤山看到她的焦急眼神,心中叹息一声,身体后仰靠着椅背,不再说话。 这个时候,自封魔教教主的窦阳灌了口酒,将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冷笑出声。 年轻贤人转头望向这名练气士,道:“等我办完书院正事,就会摘下腰间玉佩,希望到时候你窦阳还能笑得出来。” 窦阳斜眼瞥向应该还不到三十岁的书院夫子,笑道:“别人对你观湖书院的名头怕得要死,我窦阳也怕,但因为我知道你们书院的规矩,倒也不致战战兢兢。儒家贤人的门槛如何,瓶颈又是如何,与君子的差距大致有多大,我一清二楚,所以你周矩不用拿话压我。说句难听的,你摘了玉牌,我还是会忌惮你们书院,哪敢放开手脚与你交手,但如果你周矩有本事连儒衫文巾一并摘了,以江湖人行事,那我窦阳不把你打出屎来,我随你姓!” 魔头窦阳这番话,说得霸气且解气,哪怕是一些白道大佬,都觉得此人虽然作恶多端,可他能够当着一名观湖书院贤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言语,实在是无愧“江湖”二字!梳水国的江湖能有这样一尊魔道巨擘,算不算压过彩衣国和古榆国的江湖一头? 贤人周矩微微一笑。 他低头对那块玉佩小声嘀咕道:“先生,你听听,这我还能忍?忍住不打那些个书院贤人,也就罢了,难道出门在外,离着书院千万里,还要忍一个魔道练气士?好吧,你肯定会说一忍再忍,忍着忍着就能重新当回君子了,但是……我真的忍不了啊……啥,先生你要说啥……喂喂喂,听得到我说话吗?哎哟,玉佩咋出问题了呢?先生,你回头一定要好好管管书院制造局那些家伙……那就这样啊,不聊了啊,回到书院,先生你帮我换一块玉佩啊……” 到最后,众人只见那个满嘴胡说八道的书院年轻夫子,伸手死死攥紧了好似自行颤抖起来的玉佩,将其使劲摇晃起来,然后双指掐诀,轻轻转动,有清风萦绕着那块玉佩,将其包裹得如一颗蚕茧,年轻贤人这才笑着将玉佩摘下,收入袖中。 年轻妇人趁人不注意,走到宋凤山身边,苦笑道:“凤山,我记起来了,此人是观湖书院那位圣人的嫡传弟子之一。在弟子当中,此人年纪最小,脾气最差,本事……哪怕没有最高,但肯定能排前二。他在弱冠之龄就获得了君子身份,当时极为轰动,被誉为崔明皇之后的又一位‘正人’君子最佳人选,很有可能会让学宫圣人亲自勘验考核,所以观湖书院对他保护得很好。我们谍报上一直记载此人姓名为‘周巨然’,而不是‘周矩’。” 窦阳呆呆坐在原地,咽了口唾沫。他虽然不知道周矩就是周巨然,但是“殴打贤人”“重回君子”这些内容,还是让他抓住了蛛丝马迹。所以窦阳站起身,要向周矩赔罪道歉。向一位儒家君子服软认输,绝不丢人。 只是暂时以贤人身份离开书院的周矩伸出一手,双指指向在梳水国不可一世的魔头窦阳,微笑道:“我儒家先贤曾有雄奇诗篇问于后人:君不见,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后世周矩在此答曰:我已见!” 以窦阳为圆心的一丈内,罡风席卷,凌厉劲风如一道陆地龙卷,疯狂环绕这个魔道巨擘。 窦阳的下场,是名副其实的形销骨立。 罡风消散,枯骨倒地。周矩看也不看只剩一架白骨的窦阳,微微仰头,望向宋凤山,问道:“现在是不是知道,我先前与你妻子说话,已经算很客气了?” 宋凤山气得手背青筋暴露,他被站在身边的年轻妇人使劲按住手背。妇人微笑道:“我们夫妇二人,当然清楚周夫子给予的善意。” 周矩笑了笑:“既然韩元善不在场,那我就不打搅你们的盟主大典了。我去找他,你们继续。” 周矩潇洒转身,就这么走向大门。刚巧外边有一老一少返回剑水山庄,往大堂这边并肩走来,他们好像经历过连番凶险大战,身上都沾染了血迹。 双方都没有停步,也没有出声,刚好在各自跨过门槛的时候,擦肩而过。 周矩一直盯着那个背剑少年看,后者有些奇怪,便回望向他,两者视线交汇。哪怕少年已经进入大堂,也不再与他对视,曾是观湖书院君子的年轻贤人,还是一直转头望向少年。 周矩走出山庄大堂,梳水国剑圣走入大堂,这一去一来,略微弥补了山庄坠入谷底的气势。毕竟观湖书院远在天边,一位贤人走了就走了,何况周矩没有对剑水山庄兴师问罪,那就意味着庄子不会伤筋动骨。而且宋雨烧如今还在梳水国江湖上,哪怕他不出剑,不在山庄,只要还在十数国江湖的某个角落游历,那么宋凤山的武林盟主就能坐得安稳。 宋雨烧猛然转头望去,跨出数步,先有意无意地将陈平安护在身后,然后笔直大步跨出门槛,正了正衣襟,弯下腰,对着周矩那边的空中拱手抱拳。 直到这个时候,大堂众人才惊骇发现,大门之外的高空涟漪荡漾,出现了一位身高三丈的儒衫老者,身影缥缈,仙气弥漫。 圣人驾到,亲临山庄;煌煌巍哉,泱泱深远。 周矩在宋雨烧察觉到玄机之前,就赶紧从陈平安身上收回视线,抖了抖袖子,撤去对那块书院平安玉佩的术法禁制,抽丝剥茧,使其露出真容。他将篆刻有“制怒”二字的玉佩不动声色地重新别在腰间,在宋雨烧行江湖大礼之际,作揖低头道:“学生拜见先生。” 圣人如祠庙中供奉的一尊高大神像,俯视着自己的弟子周矩,喜怒不形于色,缓缓道:“梳水国儒生韩元善修习魔道功法一事,我会交由别人处理,你立即返回书院。” 周矩叹息一声,直起腰后无奈道:“先生,不能打个商量?” 圣人道:“不能。” 周矩哭丧着脸道:“苦也。” 圣人望向门槛那边的梳水国老剑圣,抱拳还礼后,双手负后微笑道:“宋庄主破境在即,可喜可贺。听闻宋庄主每次游历江湖都会拜访各地文庙敬香,此心可鉴。若有闲暇,宋庄主在破境之后,可以来我们书院修行一段时间,稳固金身境。” 宋雨烧越发心悦诚服,始终没有撤去拱手抱拳的姿势:“先行谢过圣人恩典。” 不知这位观湖书院的山长使用了儒家何种浩然神通,如此之快就能够从书院来到梳水国,千万里山水,好像只是书院圣人脚下的几步之遥。 气质儒雅的老者又深深望了一眼宋雨烧身后的背剑少年,复杂深邃的眼神一闪而逝,好像既有激赏认可,又有遗憾,还有几分缅怀。最终老人没有说什么,收回视线,再次提醒周矩:“不得故意延误行程,速速返回书院,另有重任交付与你。” 周矩眼前一亮:“是北边的事儿?” 儒家圣人不愿在外人面前多说什么,只是对满堂江湖豪客微笑道:“大道殊途同归,武学一样贵在养心,方可洞彻天道之妙,反哺武道根基。希望在座各位莫要忘却侠义之心,我观湖书院也愿意对各位敞开大门,用以自省悟道,尽心知性。” 圣人一番言语点拨,如春风化雨,却又点到即止,让人油然而生出一股妙不可言的感觉,大堂众人顿时为之折服。这才是真正的圣人气度,书院高风。于是早已站起身的梳水国黑白两道豪杰枭雄不约而同地作揖拜礼,比起先前震慑于周矩的书院身份,这一次作揖显然更加心悦诚服。 观湖书院山长的身影在空中消散,空中随之泛起一阵阵金色的光线涟漪。 在离去之前,圣人又以心眼神通看了一眼背剑少年,感慨万千。山崖齐静春,果真选择了这个暂时才在武道四境门槛上的大骊少年做那些嫡传弟子的护道人。 观湖书院中除了寥寥数人,无人知晓此事,这位圣人也是此刻亲眼所见,才循着蛛丝马迹,推演出一些道路远处的风光。 与此同时,圣人以心声告诫周矩:“巨然,不管你在少年身上看到了什么,都不可妄言妄动,切记慎言慎行!” 周矩以心声笑着回复道:“先生,见贤思齐焉,这点道理,弟子岂会不知?” 圣人已去,周矩发现自己腰间的那枚玉佩也消失了,原来是被自己的先生取走了。他不再回头望向大堂,只是唏嘘不已。一直到走出剑水山庄的大门,他才回头望去,笑道:“大开眼界。” 他周矩,虽然如今只是观湖书院的贤人,但是哪怕是崔明皇这般的宝瓶洲大君子,一样不敢轻视他分毫。不单单是周矩的儒家修为不容小觑,也不仅仅是贤人跻身君子又被打回贤人的那场经历,而是周矩能够看到他那位圣人先生都看不到的某些景象。因为这份天赋异禀,学宫圣人都曾亲自嘱咐观湖书院的山长要小心呵护周矩,绝不可让周矩误入歧途。 在周矩眼中的世人,是真正名副其实的“众生百态”,所有修行中人,尤其是儒家门生,都会将一些蕴含特殊意义的精神气具象化为某些奇异景象,多是一个个米粒大的小人儿,待在周矩眼前之人的身上,或是气府之中。 比如一个看似朝气勃勃的书院贤人,他的小人儿却是佝偻蹒跚,汗流浃背,如同在负重登山;一位以古板著称,治学严谨的夫子,脑袋附近却有浓妆艳抹的飞天女子盘桓不去;一名死气沉沉、暮气深深的书院学子,内心中却有一个大髯剑客在气府之间豪迈游历。 曾经被周矩一顿饱揍的那个贤人,满嘴仁义道德,在书院向来以作风严谨、妙笔生花著称,但是周矩却看到那个贤人的书页之间满是彩蝶、蜜蜂萦绕,充满了脂粉气,此外还有一柄沾满蜂蜜的锋利飞剑胡乱飞掠。 这种人,周矩看不惯,只是恪守师训,一忍再忍。直到有一天,山崖书院被摘掉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传言齐静春身死道消,山崖书院更是从大骊迁到大隋,门庭冷落,那一文脉的香火几近凋零,那个贤人便公然落井下石,大肆抨击齐静春的经世学问,以此作为沽名钓誉的养望手段,希冀着借此机会博取某些老夫子的欢心,成功跻身君子。周矩对那支敌对文脉谈不上好恶,但是对这个口蜜腹剑的贤人——关键是此人还假借自家先生的文章宗旨以攻讦山崖书院——那是真讨厌,所以他便出手打得那家伙半年时间没好意思出门。 崔明皇心中的景象是一幅山河社稷图,幅员辽阔,但是硝烟四起,支离破碎,在此人心相之中,绝无一粒小人儿。而那位宝瓶洲的首席大君子,风流儒雅,名动一洲,本相竟是一个质朴老农,守着庄稼地,勤勤恳恳。 周矩自幼就拥有这份不见经传的古怪神通,且他读书过目不忘,文思如泉涌。他九岁时秘密进入书院,跟随先生学习圣人教诲,十四岁成为贤人。之后依然待在先生亲手打造的一个学庐里,深居简出,一年到头只与师兄师姐们打交道。二十岁跻身君子后,经过文庙一件礼器的鉴定,周矩很快又被发现了“正人”迹象,有望追上两位宝瓶洲的大君子。 周矩走在剑水山庄通往小镇的大路上,叹息一声:“有点自惭形秽啊。” 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周矩身侧,轻声问道:“巨然,可是看到了什么奇怪景象?” 周矩笑道:“我的好先生,你能不能别这么吓唬弟子?如果给你吓傻了这么一棵好苗子,先生就哭去吧。” 书院山长的缥缈身影与周矩并肩而行,周矩微笑道:“先生,这一次,我可不想与你说了,馋死你。” 圣人哈哈大笑:“也好,你就等着回书院吃板子吧。”说完这才真的离去。 周矩独自行在异乡路上,啧啧称奇,摇头晃脑。 陈平安的气府有一颗分明是别人赠送的金身文胆,却能够与其神魂相容,毫无排斥,故而小小少年有一丝正人君子的气象。少年行路之间,两袖有清风,两肩像是挑着向阳花木,草长莺飞,更是美丽动人。 有红脸小人儿打着酒嗝,晃荡着朱红色酒葫芦;有草鞋小人儿临水立桩,翻山走桩;有个翻书的小人儿,发髻别有簪子,低头看书,像是处处都有拦路虎,所以眉头紧皱;还有个数钱的小人儿盘腿而坐,眉开眼笑,时不时拈起一粒钱币放在嘴里咬一咬,或是用袖子擦一擦;一个小人儿,满满的珠光宝气,四处奔跑,这里递出一样东西,那边双手奉上另一件,像是在不停送给别人自己的心爱物件儿…… 明明奇思妙想那么多,种种执念根深蒂固,却仍是心思澄澈,天底下竟有这么奇怪的少年郎?周矩收敛笑意,喟叹一声。他嘴上说见贤思齐,可是却一点都不想成为那样的少年,因为做这种人,应该挺累的。但是如果能够跟这种人成为交心的朋友,应该挺好的。 周矩想到一件事情,身形骤然拔地而起,高入云霄,御风远游。脚下就是梳水国的山河大地,云海间隙,依稀可见山脉起伏。周矩自言自语道:“这趟见识过了俱芦洲的道教天君,要不然我听从那人的建议,挑一座大一点的福地,以谪仙人的身份下去领略一下别处风光?否则我当下这境界雷打不动好些年了,真是占着茅坑拉不出屎。” 陈平安当然不知道周矩因着那份神通已经看到了自己那么多秘密。观湖书院圣人的大驾光临,可能对梳水国江湖人士来说是百年一遇的奇景,可对于陈平安而言,其实谈不上如何震惊。不管是在家乡骊珠洞天,还是之后去往大隋,陈平安已经见过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了,甚至在那幅文圣老秀才的山河画卷之中,陈平安见过了中土神洲的那尊穗山大神,亲手递出了那开山一剑。 在山庄大堂内,陈平安没有停留太久,因为宋雨烧在说了一句话后,很快就离开了。那句话,在所有人心中激起了万丈波澜:“前来围剿山庄的朝廷万余兵马,已经自行退去。” 那个少女嬷嬷,其实跟他俩一起返回了山庄,但是她不敢面对一个书院贤人,只是躲在暗处。好在圣人和贤人都没有计较,这让她大有劫后余生的雀跃,在确定书院两人都离开山庄后,这才进入大堂,落座后与宋凤山以心声交谈。 宋凤山的妻子开始纵横捭阖,安抚群雄。 一言不发的宋凤山神色大定,在如释重负之余,心情又有些复杂。爷爷宋雨烧,果真一人一剑挡在了大军之前,而且还凿阵擒获了大将军楚濠,省去了他宋凤山许多谋划。不仅如此,爷爷和那个深藏不露的少年剑仙在深山之中,联手被自己那封密信说服的青竹剑仙苏琅,反过来截杀设伏的古榆国剑尊林孤山、买椟楼楼主。林孤山被苏琅一剑削去项上头颅,那柄绿珠成为苏琅“剑仙杀剑尊”的最好证物,只可惜买椟楼楼主以秘术负伤逃离,可能会是一个变数。 宋凤山暗中对少女笑道:“按照约定,事成之后,我会帮你成为梳水国朝廷敕封的一方山神,使你能够拥有金身,享受香火。但是丑话说在前头,成为金身神祇之后,你如果想要境界暴涨,躺着享福,还是需要按照我的计划行事,未来几十年内,违背你的心性,捏着鼻子做好事,以便赢取民心。如果你违约,难改暴虐,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坏我大事,到时候你我之间,就只能兵戎相见了。” 少女以心声媚笑道:“少庄主算无遗策,奴家可不敢自找苦吃。” 宋凤山凝声道:“还得麻烦你去趟州城,通知韩元善,局势有变,还会有观湖书院的人找他的麻烦,至于他还要不要以楚濠的身份跻身梳水国庙堂中枢,就看他自己定夺了。” 少女哀叹一声,站起身,准备去往州城提醒情郎韩元善:“奴家真是个劳碌命。哦,对了,你记得跟那个叫陈平安的少年讨要一枚从楚濠身上夺取的甲丸,不管是花钱买还是靠人情交换,东西一定要留下来,以后若是我家元善执意要富贵险中求,假扮楚濠,这枚甘露甲会是关键之物。” 宋凤山回复道:“我自有计较。” 少女知晓此人冷血的枭雄心性,不再画蛇添足多说什么,就此离开大堂。 一老一少走向山庄给陈平安安排的院子。 先前在山间归途,先是潜伏已久的买椟楼楼主偷袭陈平安,之后就是剑尊林孤山赶到缠住宋雨烧。若是陈平安和宋雨烧处于巅峰状态,胜负毫无悬念。但是陈平安神意损耗严重,对于初一和十五的驾驭,远远不如凿阵时那么娴熟如意,使得他跟第二次交手的买椟楼楼主打了个旗鼓相当。宋雨烧略占上风,但是林孤山气势正盛,一时间宋雨烧无法脱身,帮助陈平安一同斩杀那个神出鬼没的顶尖刺客。 之后青竹剑仙和少女嬷嬷接连现身,双方看似各有一名盟友增援,照理说是林孤山一方胜算更大。哪知形势突变,苏琅一剑砍掉了林孤山的头颅,买椟楼楼主见势不妙,再次远遁。陈平安虽竭力驾驭飞剑十五刺透了他的腹部,可仍是被他成功逃离战场。少女嬷嬷看似倾力而为,使出一身魔道修为,和买椟楼楼主打得天翻地覆,真相却未必如此。毕竟一个外乡少年的死活无关梳水国大局,而且若是陈平安不小心死在了深山老林,少了一个不易控制的知情人,说不定对她形势更好。 到了院子,徐远霞和张山峰已经听从陈平安的劝说早早去了小镇。 在石桌旁坐下后,宋雨烧轻声道:“大将军楚濠多半是死了。” 陈平安对此不置可否,从袖中掏出那枚神人承露甲丸递给老人。先前少女嬷嬷讨要此物,陈平安不愿拿出。 宋雨烧摆手道:“楚濠是你擒获,这枚甲丸当然就是你的。” 陈平安摇头道:“还是老前辈拿着吧,既然那个女魔头索要,这枚甲丸肯定不是钱的事情。我只不过是不喜欢她的为人行事,才不想交给她。” 宋雨烧笑道:“不然将山庄的小雪钱全部给你?否则就不合规矩了,我心里会有疙瘩,又欠钱又欠人情的。至于凤山是不是有山上的开销,由着他自己折腾去,反正这小子本事天大地大,我就不信他弄不来几千枚小雪钱。” 陈平安咧嘴笑道:“真是朋友,其实欠了人情也无所谓。下次我来山庄,老前辈多请我喝酒就行了。” 宋雨烧啧啧道:“欠人情比欠钱要难受,是你小子说的;这会儿朋友欠人情也无妨,还是你说的。怎么,天底下的道理都是你陈平安的?”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轻松惬意地喝了口酒,再无顾虑,也无负担:“宋老前辈不把我当朋友,就只管还钱还人情,一口气还完,清清爽爽,大不了以后我路过梳水国,都不来山庄喝花雕酒吃火锅。” 宋雨烧犹豫了一下,只得无奈地收下那枚兵家甲丸,打趣道:“你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有些犯迷糊了。”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在家乡当龙窑学徒的时候,教我烧瓷的师傅说过一个道理,人情送头牛,买卖不饶针。” 宋雨烧愣了一下:“啥玩意儿?” 陈平安赧颜道:“意思就是说关系好了,给朋友送一头牛都没事,但是做买卖,一根针的钱物往来都得记在账上。” 姚老头这个满是泥土气的道理,书上是不会讲的。在彩衣国胭脂郡,崇妙道人死前说过类似的言语。所以陈平安觉得这个话糙但理不糙,多半是没错了。 宋雨烧开怀大笑,伸手指向少年,道:“瓜娃儿,你以后一定会很有钱!” 陈平安双手抱拳,笑容灿烂:“希望希望。” 宋雨烧笑着起身:“山庄就不留你了,我去交代一下事情,然后一起去小镇,请你吃顿火锅,之后你和朋友们就去那个渡口。” 陈平安点点头,在老人去找楚管事后,回到自己房间,换过一身洁净衣衫,在桌上留下了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纸,其上已经画好符箓,是一张宝塔镇妖符。少年以一只酒杯将其压住。 当初两人离开战场,陈平安收下老人的三百小雪钱,不过是想着让老人安心罢了。 不管少年如今的性情变了有多少,但是有些事情,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能再过百年千年,还是如此。 吃亏是福,贪便宜是失便宜,这些道理,书上是讲过的,而且不止一本书在讲。 梳水国老剑圣拎来了一只小包裹和两坛美酒,两人在院中碰头。陈平安的酒葫芦里再次装满美酒,刚好还剩下一坛,去小镇吃火锅的时候用得着。老人让陈平安帮他拿着装有小雪钱和一些小物件的包裹。 离开小院后,白发苍苍的山庄老管事站在门口,对陈平安抱拳笑道:“陈少侠以后常来山庄做客,从今年起,剑水山庄会备下许多专门为陈少侠酿造储藏的花雕酒,保证少侠次次都能喝上最地道的陈年好酒。” 陈平安抱拳道:“绝不客气!” 宋雨烧和陈平安再次飞掠离开山庄。老管事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笑容欣慰。如今的老庄主,真是跟之前数十年暮气沉沉的模样大不一样了,这会儿老庄主一如当年行走江湖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所以这梳水国的江湖,一定还能再风流数十年。 老管事散步走回,其间与负责那栋院子的两名婢女相逢,原本不苟言笑的老管事多了许多笑容,让那一对妙龄剑侍受宠若惊,只觉得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宋雨烧与陈平安到了小镇,朝廷安插于此的谍子得到风声后都已经自行撤去。他们在那栋酒楼与徐远霞和张山峰见面,四人还是在二楼吃起了火锅。因为上次宋雨烧自报名号,酒楼掌柜有些拘谨,被老人一顿口头禅的瓜皮锤子笑骂过后,才恢复了几分自在。张山峰不太能吃辣,又不愿怯场,只好边吃边流泪。陈平安一本正经地说喝酒能解辣,结果年轻道人一口酒水喷了陈平安一身。 在酒桌上,宋雨烧也喝得有点多,他没有用武夫境界驱散那一肚子酒气,举杯不停,还跟陈平安唠叨了许多心里话,有的没的,想起了什么就随口聊:“陈平安啊,讲道理这件事,不是一件讨喜的事情。女孩子不爱听,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世道难混,一肚子憋屈窝火,临了还要听人唠叨,你说烦不烦?道理不对也就罢了,明知对了,自己却做不到,岂不是更戳心窝子?” 陈平安喝酒加吃辣,已经有些舌头打结,反驳道:“我道理偶尔会说一些,但是还真的从不跟人吵架,最多打架!” 宋雨烧说:“如果以后有个姑娘跟你说:‘陈平安,你是个好人……’” 陈平安满脸期待:“那是不是就成了?” 宋雨烧一拍桌子,幸灾乐祸道:“你个哈(傻)儿!成个屁,你俩关系铁定黄了!” 陈平安呆若木鸡,赶紧喝了一大口酒压压惊。 酒足饭饱后,三人在小街尽头与宋雨烧告别。 在三人身影愈行愈远之后,腰间多悬佩了一把铁剑的宋凤山,默默出现在宋雨烧身旁。宋雨烧望着远方,叹息一声。 宋凤山冷哼道:“到底我是你孙子,还是他是?” 宋雨烧打了个哈哈。 宋凤山虽然言语愤懑,但是嘴角有些笑意。宋雨烧在那只包裹里装上了剑水山庄的将近两千枚小雪钱,一枚也没给山庄剩下。 陈平安在酒桌上一直被老人劝酒,喝得醉醺醺的,走的时候脚步摇晃,满身酒气,暂时哪里顾得上那只斜挎在背后的包裹。 老江湖到底是老江湖,少年还是太嫩了。 到达剑水山庄之前的七百里路程,由于陈平安心事重重,三人走得略显沉闷。而这趟去往边境的仙家渡口,三人的心态与前次有着天壤之别,而且因为许多话都说开了,各自抖搂了身上许多秘密,三人关系越发瓷实。便是那桩朋友死尽的惨案,一次露宿山巅时,徐远霞喝着酒都说了一些。而张山峰也颇为难得地提及自己的家世和师门。他接过陈平安递过来的酒葫芦,破天荒地大口喝酒,说到他的师父火龙真人时,脏话连篇,大骂不已。虽然嘴上不留情,年轻道士的脸上却满是怀念,膝盖上横放着那柄桃木剑,说到动容处,只得以喝酒掩饰眼眶里的泪花。其间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徐远霞开玩笑说:“咋的,你那师父隔着一个洲,还能听到你的埋怨?难不成是一位龙虎山外门天师?” 张山峰悻悻然说道:“什么天师,老头子一辈子都没去过中土神洲,天天念叨着要去祖庭龙虎山拜谒祖师爷,可不是今天腰酸就是明天腿疼的,不然就是呼呼大睡,每次睡觉能睡十天半个月。最长一次,师门山头下了一场连绵两个月的大雪,老家伙就立于崖畔风雪中睡了整整两个月,等到风雪彻底消融才醒过来。在那之前,门内弟子们原本早早准备妥当,要跟随师父一起远游龙虎山的既定行程又给打了水漂。总之,老头子没有半点诚意,师兄弟们怨声载道。一次次旁敲侧击,老家伙全当作耳旁风,你说任你说,清风拂山岗。” 陈平安也主动说到了齐先生,毕竟那晚齐先生出现在了梳水国古寺,跟徐远霞和张山峰都见过面。但是他只提了家乡那座骊珠洞天,说自己是那边土生土长的人,说齐先生在那边学塾教了很多年的书。 陈平安不是不愿多说,他如果真敞开了说,借着酒劲,关于齐先生,他能跟两个朋友说上一整晚。他是不敢多说。 在他与少年崔瀺同行的短暂归途中,那个死皮赖脸的弟子说了许多关于山顶的事情,例如那些诸子百家圣人在各大洲的“有趣”谋划。哪怕少年崔瀺每次都是只言片语、零零碎碎,故意不说透,使得真正的内幕如蛟龙在云端般若隐若现,可是陈平安已经知道了轻重利害。 陈平安还说了自己的打瀑过程和境界攀升。徐远霞是武道中人,惊羡不已,哪怕早有预料,仍是对陈平安竖起大拇指,说他前途远大,将来至少也是一个炼神境的大宗师。看张山峰一脸茫然,徐远霞就举了个例子,说如今陈平安的境界,放在山上,那就是即将破开下五境瓶颈,随时能跻身洞府境。张山峰这才恍然大悟,然后便哀号开来,说自己每天勤勉修行的成效难道都给狗叼走了吗。 陈平安哈哈大笑,跟徐远霞一起合伙挖苦张山峰。张山峰不需要别人安慰,这家伙的坚韧心性其实不输陈平安,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他只怕一件事——兜里没钱,吃不饱饭。如果非要再多一件事,就是这几次降妖除魔他都做得不够好,一直良心难安。 随后这一路风平浪静,经历了胭脂郡的波谲云诡,又看过了剑水山庄的江湖热闹,三人此时觉得有些寂寞。好在很快就到了那座边境关隘,三人都有正儿八经的通关文牒,虽然盘查严密,仍是顺利走过城洞,去往大都督府。 在宋雨烧赠送的包裹当中,除了将近两千枚小雪钱,还有一封老人的亲笔书信,只要陈平安交给梳水国边境上的那座大都督府,就能够获得朝廷许可,进入禁地。 陈平安到了门禁森严的府门前,上去搭话,不承想这些边关武卒听不懂宝瓶洲雅言,陈平安又不会梳水国官话,一时间鸡同鸭讲,十分尴尬。好在府门武卒示意陈平安稍等,让一人进去禀报,很快就走出一位有书卷气的儒衫老者,他精通宝瓶洲雅言。陈平安递出那封信,信封上书“大都督亲启”五个大字,署名为“剑水山庄宋雨烧”。 府邸老幕僚双手接过信封,再不敢怠慢,直接领着三人在偏厅落座,等上过茶,才快步跑向大都督处理军务的官厅。又过了一会儿,就走来一个身材矮小的黝黑老人,既没有披挂甲胄,也未穿武臣官服,神色木讷,手里攥着三枚青铜印符,径直将其交给陈平安,随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三人离开大都督府的时候,陈平安和张山峰都有些蒙——那位其貌不扬的梳水国大都督,也太过雷厉风行了些。徐远霞解释道:“真正从底层攀爬到高位的沙场武将,都不是夸夸其谈的性格。”他笑了笑,“搁在官场上,这叫作贵人语迟。” 张山峰没好气道:“人家根本就没说一个字,迟啥迟?” 两人听陈平安说过剑水山庄的那场风波,知道朝廷对山庄的态度,徐远霞不由得感慨道:“在这个当口愿意接见我们三人,还掏出三枚通关印符,这位大都督也算仗义了,跟宋老剑圣的交情一定极好。” 陈平安点头道:“能够跟宋老前辈做朋友的人,肯定不坏。” 徐远霞和张山峰相视一笑,后者啧啧道:“陈平安,你这句话说得有学问啊,都会拐弯抹角吹嘘自己了?” 陈平安又说道:“能跟宋老前辈做朋友的人做朋友,应该也不差。” 徐远霞伸出大拇指:“这话说得厚道,有嚼劲!” 张山峰搂过陈平安肩膀,称赞道:“转折自如,无懈可击!” 三人大笑着从南门离开关隘,继续往南去,各自腰间都悬挂着那枚印符。百余里后,他们就会进入仙家渡口管辖的禁地。 在半路上的一座小山头,三人停歇,陈平安生火做饭,其间远方暗处有人望向他们,估计是见到腰间印符后才悄然离去。 三人吃饭,都没有喝酒。即将进入那座山上练气士聚集的渡口,还是小心为上。 徐远霞这次主要是为陈平安和张山峰送行,不过如果有渡船去往宝瓶洲东南部的青鸾国,那就更好,至于渡口兜售法宝重器的店铺,徐远霞一个纯粹武夫,如今又多出一把神兵利器,已经完全没有兴趣。 张山峰除了想要购买一把攻伐法剑,再就是补充一些神行符之类的珍稀符箓,以及找人鉴定那双青神山神霄竹筷的价格。那口凝聚灵气化为甘露的白碗,以及陈平安半卖半送给他的古榆国甲丸,他是万万不会卖的。这两件宝贝,他连拿都不会拿出来,免得让人起了觊觎之心,白白多出一桩祸事。 从落魄山带出的东西,陈平安肯定一件都不会动。 贺小凉在鲲船上还给他的那颗上等蛇胆石,留着便是了。在骊珠洞天下坠后,龙须河和铁符江早已见不到一颗蛇胆石,先前的蛇胆石都变成了普通石子。他听说蛇胆石是骊珠洞天的特产,这意味着每用掉一颗,世上就要少掉一颗。陈平安如今已经知道这叫奇货可居,越晚出手,只会越赚。 胭脂郡城隍爷沈温赠送的金身文胆要藏好,先后两次获得的金身碎片和银色碎片一样不可示人。而沈温最为重视的,甚至说了一句“神器唯有德者持之”的,篆刻有“彩衣国胭脂郡城隍显佑伯印”的天师印的归属,陈平安其实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龙虎山外门道士张山峰,以及如今在山崖书院求学,但是修习《云上琅琅书》的林守一。陈平安用心思量之后,还是决定这枚天师印暂时由自己保管。不是不舍得送给他们中的一人,而是觉得哪怕赠送,也应该以后再说,等到自己理解了何谓“有德者”,再看那个时候,他二人谁配得上这三个字。 至于那截遭受雷击后犹有生机残存的乌木、绘有五岳真形图的大白碗及藏匿有枯骨艳鬼的那张符箓,陈平安都会拿出来询问其价格,至于是否典当出售,到时候再看,相信渡口店铺总不会强买强卖。 剑水山庄送的将近两千枚小雪钱,加上青衣小童给的,陈平安现在差不多有四千枚小雪钱了。一想到这个,他就有些乐呵。只是他马上又想到另一件事,就乐呵不起来了。 魏檗和崔姓老人曾经说过一些意思差不多的话,要陈平安在进入倒悬山之前,先跻身武道四境,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在那座长城上站稳脚跟,以浩然天下最充沛的无形剑意淬炼体魄、夯实神魂。这对于任何一个炼气三境的纯粹武夫来说,都大有裨益。按照老人的话说,如果连四境都没有,就干脆别去城头上丢人现眼了,即便能走上去,也未必能够爬下来。陈平安给那姑娘送完了剑,就只能在剑气长城下边干瞪眼,乖乖滚回落魄山当山大王了。可陈平安想在那边多待一会儿。 很快有一行七八人在山头下边的道路走过,装束各异,个个不似俗人。山坡上三人只是斜瞥一眼就不再多看。出门在外,小心道士和尚;入山涉水,避开稚童妇人。这是山上不成文的规矩,若是遇上不知深浅的同道中人,没事别瞎瞅,天晓得会不会碰上个脾气坏的。那些人亦是视线扫过三人后就不再打量。 虽然还没有到达渡口,可几十里路能走多久?离别在即,原本说好了都不喝酒的,但只是因为陈平安习惯性喝了口酒,张山峰就说也要喝,陈平安便将酒葫芦递了过去,结果徐远霞也来了一口。于是三人坐在小山头的山顶,就这么一人一口,默默饮酒不停息。 徐远霞喃喃道:“我曾是行伍出身,还是战事惨烈的边军,只是实在受不了身边每天死人才开始厮混江湖,不承想到最后还是死人。你们可能不信,我徐远霞出身书香门第,当年属于投笔从戎,家族虽算不上钟鸣鼎食的豪阀,可也算一地郡望吧,这都多少年没回去过了。好好一个父母健在的家乡,如今倒像是个故乡了。”大髯汉子喝酒喝得满胡子都是酒水,盘腿而坐,醉眼蒙眬:“当边军那些岁月,我早前读过些书,还算稍稍讲一点家国忠义。军中袍泽们大多不谈这些,只管挣军功、赚银子、给先行一步的兄弟们报仇。沙场杀敌就只是杀敌,痛快而已,不过若在沙场上给敌人砍了一刀、射了一箭,那么缝针拔箭的时候,可就只有痛没有快了。一大堆大老爷们儿,躺在满是血污的伤兵帐篷里疼得嗷嗷叫,谁也别笑话谁……” 张山峰向后倒去,他是真的不能再喝了,陈平安总不能一口气背两个人吧。张山峰望着蔚蓝天空道:“师父总说我是有悟性有根骨的,当年不去参加科举,而是上山修行,这辈子肯定不亏。可我哪里知道自己的悟性根骨在哪儿,若是也被狗叼走了,我真想求一求那些狗,让它们还给我,我下山降妖除魔用得着。有了道行,就不用再愧疚了,再也不会害得那些花钱请我办事的百姓骨肉分离、流离失所了。” 陈平安喝酒有一点好,喝多了,言语反而少。他默默地听着两个朋友吐露心声,双手抱着那只酒葫芦眺望远方。 最后下山去往渡口时,想着自己千万不能醉酒的张山峰,已经让徐远霞背着了。徐远霞的脚步还算沉稳,只是酒话没少说,大声吟诵了好些边塞诗,最后说到“美酒千杯少”,打了个酒嗝,就没下文了。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佳人……两个也多呀。” 徐远霞翻了个白眼:“白瞎了一个剑仙!” 陈平安立即改正道:“大剑仙!” 张山峰喃喃地说着梦话:“还有大天师……” 这个梳水国和松溪国接壤处的仙家渡口,竟是一座没有城郭的繁华小镇,这让陈平安有一种重返家乡龙泉郡的错觉。路上行人熙熙攘攘,练气士其实不算太多,更多的还是世代扎根于此的凡夫俗子,以及各色商贾,街道处处是店铺。到了小镇,张山峰已经清醒过来,就是有点头疼,陈平安和徐远霞则早已酒气散尽。 徐远霞轻声提醒道:“咱们别想着货比三家,直接找一家地段最好、店铺最大的地儿。” 根据这宝贵的江湖经验,三人找到了一家挂有“青蚨坊”匾额的大铺子。铺子有五层楼,很有鹤立鸡群的气势,而且占地广袤,楼后好像还有一个大庭院,古树参天,似乎还有流水声。店门口两侧楹联是“童叟无欺,我家价格公道;将心比心,客官回头再来”。 就是这家财大气粗的青蚨坊了! 店门口的街道上,没有伙计招揽生意,但是三人走入阴凉大堂后,很快就有一个衣衫华美的年轻妇人姗姗而来,妇人两侧肩头各自悬停着一只青色飞虫,如碧玉雕琢而成。她直接以宝瓶洲雅言问道:“三位客人是要鉴赏宝物,还是购买店内珍藏?” 当妇人问话的时候,两只青色飞虫已经振翅而飞,围绕四人传出啾啾的细微声响。原来是为了遮蔽双方对话,不让店内其他人听闻。 徐远霞笑道:“先鉴宝,再看看你家收藏的成色,若是有合适的,而且果真价格公道,我们再买不迟。” 妇人伸手指向一处,微笑道:“鉴赏重器就在一楼,灵器在二楼,法宝在三楼。楼梯口在那边,三位客官自行选择便是,我会一路跟随。” 徐远霞点点头,大步走向楼梯口。毫无疑问,他们会在二楼停步。至少灵器价格还有个底,若是身怀仙家法器,就算陈平安和张山峰想卖,徐远霞都不建议在这个渡口交易。 妇人跟在三人身后,微微而笑,既然他们是直奔二楼,那自己这次运气不错,有点赚头了。 一楼其余几名差不多姿色气度的女子,眼神都有些艳羡。但是每天迎客一事,青蚨坊早就安排了顺序,财路大小,就要靠她们各自的运气了。不过一年下来,大致上相差不多,即便有人骤然暴富,以青蚨坊五百年老字号订立下来的祖传规矩,也不会让其余人等知晓,除非那个人自己说漏了嘴。 到了二楼,妇人又开始领路前行,廊道铺有一整张彩衣国出产的一幅锦绣地衣,看绣工丝毫不比剑水山庄大堂的那幅逊色。她领着三人走到一个房间门口,屈指轻轻敲门,得到一个苍老嗓音的回应后,妇人推门而入,站在门口,等到徐远霞三人都跨过门槛,才轻轻关上屋门。 屋内有一张大桌案,后边坐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屋内有一个小香炉,香气袅袅;还有一盆古柏盆栽,古柏虬曲,横向蔓延极长,枝干上竟然蹲坐着一排绿衣小人。绿衣小人原本在窃窃私语,见到客人莅临后,竟是齐齐站起身,在古柏枝干上作揖行礼,稚声稚气道:“欢迎贵客光临本店本屋,恭喜发财!” 不愧是仙家手笔,看得陈平安一愣一愣的。徐远霞是老江湖,知道隐藏情绪。而张山峰本就是山上人,虽然如今很穷,可在师门修行的时候,其实见识不浅。所以露出马脚的土鳖,其实就陈平安一个。 只是这么一个小细节,妇人就将注意力更多放在了徐远霞和张山峰身上,觉得穿草鞋背剑的少年多半是有点小机缘才踏足修行的山野散修,不用她太花心思。 老人笑问道:“鉴宝?什么灵器?我最擅长青铜器、字画和美木良材的鉴赏,其余诸多杂项器物也皆有涉猎,不敢说样样精通,但是我在青蚨坊这间屋子坐了四十多年,看走眼的次数屈指可数,客人只管放心拿出珍藏之物。” 张山峰便从袖中拿出那双竹筷递给老人。原本端坐在椅子上的老人目中精光绽放,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外神色,站起身,双手接过竹筷,坐下后,小心翼翼地将竹筷放在身前的桌面上,从抽屉中拿出一块特制丝巾,仔细擦拭双手手心和五指,这才拎起那支刻有“神霄竹”的竹筷,耐心端详,久久无言。 放下“神霄竹”,拿起“青神山”,老人喟叹一声,抬头后,望向年轻道士,满脸惋惜道:“此物材质绝佳,不仅肯定出自竹海洞天,十之八九还是由那座青神山的神霄竹制成。在青神山封山百年之后,以青神山独有的神霄竹制成之器物,价格可谓一路水涨船高,说是疯涨都不为过,只可惜竟然没有制成一对袖珍小巧的打鬼鞭,而是打造成了一双……筷子!太奢侈了!太……过分了!”说到最后,老人有些咬牙切齿,差点就要捶胸顿足,破口大骂筷子旧主人的暴殄天物。 老人伸手摩挲着竹筷上“青神山”三个字,轻声安慰自己:“可若是制成了打鬼鞭,客人就可以直接去三楼了,我哪里有机会目睹此物。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啊,偌大一座洞天,只有一位山神,就是竹夫人。要知道,小说家的祖师爷曾经如此描绘这位传说中的山神夫人:‘美姿容,喜赤足,鬓发绝青。’不过寥寥数语,就勾勒出一位绝代女神的风采……” 老人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遐想当中,青蚨坊的领路妇人虽然有些尴尬,可心底雀跃不已,自己今天要大挣一笔抽成了!而且还不至于让三楼那些个最擅长拿捏架子的贱货赚了去。上边的那些个女子,瞧着一个比一个像仙子,看似模样清冷,实则一肚子算计,谁有钱谁就是天底下最俊的男子,个个都是喜欢勾引男人的狐媚娘们,做成了买卖后,还愿意死皮赖脸地倒贴身子,领着客人去后边的庭院私宅一阵翻云覆雨,臭不要脸,恬不知耻! 张山峰只好打断老人的思绪:“老先生,老先生,贫道只想知道这双筷子到底值多少钱。” 老人赶紧回过神,笑眯眯望向领路妇人:“翠莹啊,我今年是不是还剩一次份额?” 妇人有些惊讶,很快嫣然笑道:“洪先生,你确实还有一次将宝物收入囊中的机会,只是还得按照老规矩,先给顶楼的二坊主掌过眼,才能交由洪先生私自珍藏。” 老人爽朗笑道:“这是当然!”他对张山峰正色说道:“这双筷子,若说裨益修行之处,实在不多,但是搁在山底下的世俗王朝,必然会是将相公卿、达官显贵们争抢的宝贝。因为每次下筷夹菜都沾染些许灵气,故而能够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只要不碰上大病大灾,凡夫俗子增寿个三五年不难,而且‘青神山’‘神霄竹’这两个说法也能溢价极多。”老人瞥了眼桌上的青竹筷子,满脸喜悦:“我青蚨坊……或者说我洪扬波本人,愿意开价四百五十枚小雪钱。客人只管放心,我可以保证,在青蚨坊内楼上楼下也好,还是在这个渡口小镇其余大小十六家店铺也罢,都不会高出这个价格了。一般市价最多出到四百枚,委实是我自己喜好此物,今年还有一次将鉴赏之物收入囊中的机会才愿意出此高价。这位道长,如何?可愿意割爱?”老人可怜巴巴地望向张山峰,眼神里带着祈求:“四百五十枚小雪钱,这个价格真不能再高了。若是你们怕我捡漏,信不过青蚨坊的金字招牌,没关系,我们一起去找二坊主,或是你们再去街上大小铺子转一圈……” 张山峰看了眼徐远霞,后者轻轻点头。张山峰咧嘴一笑,伸出一只手掌:“一口价,五百枚小雪钱,我就卖了!” 妇人转过头,掩嘴偷笑。得嘞,以洪先生的执拗性子,收东西只看眼缘不管价值,一旦成了心仪之物,那肯定是再疼也要割肉的。 “让你心头好,让你千金难买心头好!”老人甩了自己一巴掌,然后站起身,仍是快意多过心疼,豪迈道,“就此说定!翠莹,你小心拿好这双筷子,送去顶楼给二坊主鉴定,免得我有假公济私的嫌疑。确定价格公道之后,我就可以自掏腰包了,当然你那份,少不了!” 妇人小心地收起竹筷,婀娜多姿地姗姗离去。徐远霞知道这次买卖是张山峰赚到了,而且赚了不少。而陈平安还站在桌边,偷偷低头弯腰,跟那些绿衣小童大眼瞪小眼。他是觉得这些小家伙有趣,憨头憨脑的,长得还可爱,想着以后是不是自己也收集一些,送给落魄山的粉裙女童,她多半会喜欢,也省得她在竹楼觉得无趣。而那些小家伙觉得这么个土鳖泥腿子竟然连它们都不认得,也挺有趣。真是相看两不厌,双方都挺开心。老人坐在桌后,哼着小曲儿,更开心。 妇人很快返回,笑着交出那双青神山竹筷:“二坊主说恭喜您少了一桩憾事,但是也说了,下次请他喝酒的时候,不许拿出这双筷子跟他臭显摆。” 老人呸了一声:“不显摆怎么行。”然后飞快收起那双竹筷,拉开抽屉,再拿出五枚小暑钱递给张山峰:“虽然一般来说,在大铺子做买卖,一枚小暑钱就是一百枚小雪钱,但是谁都清楚,私底下跟人交易,每一枚小暑钱要额外多出四五枚小雪钱的。” 张山峰笑着点头,接过五枚小暑钱后,看到陈平安还在那边傻乎乎地跟绿衣小童们挤眉弄眼,赏了他一手肘,笑道:“少跟我装傻扮痴,拿去吧,利息先还你了,本金还欠着。如果你过意不去,就从本金里扣去五枚小暑钱。剩下的,就真的只能先欠着你,以后再说了。” 显然,知道那颗古榆国兵家甲丸的真实价格后,张山峰一直没觉得因为“朋友”两个字就能安心收下这颗昂贵的甲丸。 陈平安坦然收下五枚小暑钱,收入袖中后,说道:“就这么两清了!不然我还你钱,你东西还我?” 张山峰闷不吭声,徐远霞笑着拍了拍张山峰的肩膀:“就这样吧,否则就矫情了啊。”张山峰这才嗯了一声。 陈平安搂过张山峰肩膀,笑道:“要真觉得过意不去,再把桃木剑卖了呗?” 张山峰又一手肘撞去,笑骂道:“一边凉快去!” 陈平安跳开:“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徐远霞摇摇头,跟两个孩子似的。 妇人有些意外,凝望着背剑少年的侧脸,难道这位才是真正的土财主? 张山峰对老人笑道:“小道已经没东西要卖了。” 老人大失所望,不过陈平安紧随其后说道:“我有东西要先生鉴赏。” 老人立即挺直腰杆,笑着伸出一手:“想必我又有眼福了。” 陈平安从袖中掏出那只绘有五岳真形图的白碗,放在桌上。 老人眼神平静,双手持碗,缓缓旋转,放下后道:“碗面所绘应该是古榆国的五岳真形图,青蚨坊愿意开价一百五十枚小雪钱。若是大王朝的五岳真形图,价格会翻好几番,只是古榆国的五岳本身蕴含灵气有限,绘制在这只白碗上,功效也就大打折扣。”说到这里,老人有些感慨,说了一桩山上商贸的风波:“想当年,因为此碗而获得暴利的店铺,当属在数十年前就偷偷囤积了大量大骊五岳碗的包袱斋。他家前些年真是一本万利,之后无数小店家跟风购买,哪里想到那大骊皇帝失心疯,直接改了全部五岳。哈哈,多少商家为此血本无归啊!好在咱们坊主眼光独到,力排众议,不高价收购哪怕一只大骊五岳碗,才使得青蚨坊免去一场灾难。” 陈平安耐心听完老先生的言语后,轻声问道:“老先生,这只碗的功效是?”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说到咱们青蚨坊的厉害,我就有些管不住嘴。这就给公子说正事。”老人致歉一声后,指了指白碗,“五色社稷土,是每个王朝必须有的。五色土从何而来?除了自身孕育而成的山河宝地,也可人为造就,所用的就是这类碗具了。将取自五座山岳的土壤放入碗内,一段时间后,根据五岳碗的材质好坏和品秩高低,就会短则数天长则一旬出产一小抔五色土。当然了,五色土也能售卖,以公子这只五岳碗的品相,若是拥有足够的古榆国五岳土壤,一年产出大致能卖出……这个数!” 老人摊开一只手掌,妇人又开始掩嘴偷笑。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五十枚小雪钱?” 老人忍俊不禁道:“五枚。”而后解释,“许多这类能够持续生财的灵器,山上都以一甲子光阴来算价格。一年五枚,一甲子之后,就是三百枚小雪钱。哈哈,公子别急,误以为是青蚨坊坑人,只愿意出半价购买此碗。五岳碗有些特殊,一些个社稷不稳动荡不安的国家,他们的五岳真形碗可能一文不值。试想,国家都没了,五岳又何在?那么五色土又从哪里来?青蚨坊对于收购五岳碗兴趣一直不大,愿意出半价,也当得起‘公道’二字了。” 陈平安想了想:“这只碗能不能不卖?” 老人笑道:“当然可以。说句大实话,如果今天我替青蚨坊买下此碗,到时候古榆国一夜之间山河变换,我可是要担风险扣薪水的。” 陈平安笑呵呵收起白碗。一年五枚小雪钱,那就是足足五千两银子。知道最早的时候龙泉小镇一栋桃叶巷的宅子多少钱吗?都不用一千两银子!当然,如今骊珠洞天破碎下坠,接壤于大骊王朝版图,小镇宅子价格已经天翻地覆,可是龙泉郡城那边的宅子,五千两还是能买好几栋的。当务之急,是赶紧写信给魏檗和崔姓老人,要他们试着帮忙收集古榆国的五岳土壤……然后自己从倒悬山返回的时候,也要亲自跑一趟古榆国五座山岳,能多拿几斤就多拿几斤,希望到时候方寸物中还有足够的空地放置。 徐远霞突然轻声道:“这只碗,可以卖。” 老人虽然因为一双青神山竹筷失了方寸,可是平时做生意,其实精明得很:“这位兄弟是觉得大骊铁骑一定会南下,所以古榆国未必能够保住江山吧?我倒觉得不然。有观湖书院坐镇宝瓶洲中部,相信大骊宋氏还不至于长驱直入,哪怕真有那么一天,中间横亘着那么多王朝属国,一个个打过去,大骊马不停蹄一路南下,又需要耗费多少年?” 既然老人说破了,徐远霞也就不再藏掖,笑道:“即便有观湖书院阻拦,我还是觉得大骊南下不需要太久。” 老人笑而不语,不愿在此事上跟人争执不休,青蚨坊只是做买卖的,和气生财。 徐远霞对陈平安笑道:“落袋为安啊!” 陈平安见他眼神坚定,便点点头,毫不犹豫地拿出白碗放在桌上:“老先生,还买不?” 老人爽朗笑道:“童叟无欺,照买无误!这桩买卖若是青蚨坊亏了,就当是我眼光太差,扣我钱就扣我钱!”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陈平安一百五十枚小雪钱到手,如徐远霞所说,落袋为安。之后陈平安干脆一起掏出那截乌木和有艳鬼依附的符箓,老人又先后鉴定,对乌木赞不绝口,愿意出价三百枚小雪钱,并说农家和医家练气士都会对此物感兴趣;只是对于那张材质还算不俗的符箓,只愿意出价五十枚小雪钱。陈平安想了想,只卖了那截乌木,收回了符箓。 自此陈平安和张山峰都已经无物可卖,那就到了花钱如流水的时候了。老人亲自笑吟吟送客到门口,不忘对徐远霞道:“以后有机会再来,咱俩再看看古榆国的形势如何,谁输了谁请喝酒,如何?” 徐远霞笑道:“行啊。其实不管输赢,能跟洪老先生喝顿酒,都不算亏。” 老人哈哈大笑:“就冲这句话,下次老哥先请你喝酒!” 徐远霞抱拳告辞。 听说张山峰要买一把能够斩妖除魔的道家符箓法剑,妇人就带着三人直接去了四楼,选了一间悬挂“寒光”木牌的大屋子,门口有青蚨坊专人守护。妇人与那人打过招呼后,轻轻推门,屋内一排排剑架比邻,剑气森森,各色剑器琳琅满目。 张山峰刚跨过门槛,莫名其妙就说“不看了”,让妇人心中一阵失落。 陈平安却说道:“别搭理他,我们看剑。” 张山峰死活不愿意进屋子,徐远霞便拖曳着他进去。 妇人依次介绍了十数柄价格高低不一的法剑,张山峰虽然一直垂头丧气,可还是忍不住多瞥了一眼其中一把青铜古剑,青铜剑剑鞘早已遗失,剑身篆刻有模糊不清的“真武”二字。由于剑身伤痕极多,哪怕铸剑材质极好,青蚨坊也只开价四百枚小雪钱。陈平安二话不说便决定买下,只是在掏钱的时候有些迟疑。妇人微微一笑,善解人意地主动离开屋子,等再回来时,陈平安已经将四百枚小雪钱堆放在一处剑架上。她清点后,将古剑真武装入一把早已准备好的剑鞘,递给陈平安。 众人一起走出寒光剑舍,妇人没带三人走青蚨坊正门,而是领着他们从一座二楼空中廊桥去往后院高楼,再穿过高楼,由另一道后院侧门离开。妇人在跟三人说了那处渡口的行走路线和一些规矩、价格后,就与三人挥手作别。妇人转身之时,青蚨坊护院武夫已经关上侧门,她背对房门,偷偷摸摸地重重握拳,满脸喜悦,只是很快就恢复平静,快步走回青蚨坊主楼,这时她已是满脸愁容,长吁短叹地跟同伴们埋怨三个客人的寒酸。 渡口距离青蚨坊只有不到两里路,此刻刚好有一艘去往云松国的渡船。虽然云松国距离青鸾国还有很长一段路,但怎么说也比徒步去青鸾国快上许多,而且在云松国下船可以马上登上去往青鸾国的渡船,因此徐远霞会乘坐此船离开梳水国。而陈平安搭乘的渡船航线已存在千年,虽然不会直达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但是一样会大大缩短数十万里的漫长路程。 在临近渡口的时候,张山峰和手持真武法剑的陈平安几乎同时停下脚步。张山峰低下头,不敢说话。 徐远霞叹了口气,跟陈平安笑道:“当初胭脂郡崇妙道人无意间提了一嘴,在宝瓶洲东南部,就是我要去的青鸾国附近,半年后会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水陆道场,届时会有无数道教神仙会聚,更会有几位大名鼎鼎的宝瓶洲道家仙师在那边开坛说法。张山峰当然想要去看一看,可是不知道如何跟你开口,总觉得如果临时改变行程太不仗义,对不住你。现在好了,你又买下这把法剑,这家伙就觉得更没脸跟你告别了,毕竟一开始说好了,要陪你一路走到老龙城。我估摸着这家伙现在想死的心都有了。也好,陈平安,你就用这把真武在地上挖个坑,把他埋了吧,一了百了。” 陈平安跳起来一巴掌拍在张山峰脑袋上:“瞧你这傻样儿!咱们谁跟谁?你似不似个撒子哟!剑,拿走;钱,欠着;人,滚蛋!” 张山峰不抬头,肩膀微颤。 陈平安不再说话,把真武剑抛给徐远霞,独自快步离开。 在眼眶通红的年轻道士抬起头时,那名来自大骊龙泉的背剑少年已经走远。似乎察觉到张山峰的视线,陈平安高高举起一条胳膊,握紧拳头,使劲挥了挥。 第56章 从最北到最南 陈平安所乘渡船的渡口与去往云松国渡船的渡口不在一处,付过十枚小雪钱,拿了一块木牌,交还那座大都督府赠予的印符后,陈平安就跟随数十号人一同去往渡口。渡口竟是一座地下溶洞,洞口阔达五六丈,布满了历朝历代仙师名人的崖刻:“鱼鳞仙境”“壶中日月长”“瑶琳洞天”……大多笔力遒劲。入洞后豁然开朗,光线明亮,一行人缓行而下,一炷香后,进入了一个巨大的洞厅,东西两面石壁上有栩栩如生的飞天壁画,大袖拖曳,神采飘然,女子面容清晰可见,体态多丰腴,却不给人臃肿之感。 渡口岸边停泊着一艘三层楼船,船尾有龙头龙尾雕饰,除了体形庞大、媲美王朝大湖战船之外,样式似乎与世俗渡船并无两样。除了陈平安这拨人,已经有人头攒动的三百余号人聚集在渡口。渡口有各色店铺商家,大多玲珑精致,不挂匾额楹联,只在店门外悬挂字牌,贩卖字画、糕点和瓜果,以及一些梳水国及其周边的地方特产,例如彩衣国的小幅地衣、斗鸡杯,松溪国的松针字画,古榆国的榆树叶雕、根雕罗汉,等等。 陈平安先前支付了十枚小雪钱用于在二楼租住一间单人厢房,其实一楼只需三枚,也就是三千两银子。虽说是仙家渡口,且路程漫长,可这个价格相对世俗王朝的远游开支来说,还是很吓人。好在陈平安是乘坐过鲲船的人,不至于一惊一乍。他每天都要练拳走桩,所以这笔钱还得掏,不好节省。 有一名练气士坐在渡口岸边小石台的太师椅上,手持一只布满鹧鸪斑的茶盏,喝了无数口,茶水也没见底。他对众人朗声提醒,渡船在半个时辰后南下,登船之前乘客可以购买一些价廉物美的特产带回家乡,并着重提了彩衣国的地衣和山兰国的盆栽,对其大肆渲染、极尽吹捧,还报上了两家店面的门口字牌。果真有不少渡船客人动了心,去往这两间铺子一掷千金,这让其余铺子的掌柜或白眼或艳羡。有钱能使鬼推磨嘛,他们没钱打点关系,就只能如此了。 陈平安默默站在人群之中,突然想到了胭脂郡守之子刘高华,以及古榆国树精书生,还有他们当时携带的斗鸡杯。听说斗鸡杯在别处的价格要翻几番,就也跑去买了一对斗鸡杯,花费了一枚小雪钱。陈平安将装有瓷杯的黄杨木盒放入包裹,便又去用真金白银买了一大兜新鲜瓜果,拎在手里。 虽然人很多,可是比起州郡集市的喧闹,这个仙家渡口就要安静不少。多是好友扎堆窃窃私语,少有人高声言语,一些个按捺不住活泼天性的稚童也被家中长辈牵手拉住,坚决不许他们四处乱跑。 毕竟,这里是传说中的神仙游集之地。 陈平安默默无言,只是摘下酒葫芦喝着酒,等待渡船出发去往南方。此行乘船南下二十万里,在一处渡口下船,再乘坐其他仙家渡船直达老龙城,然后由老龙城跨洲去往倒悬山,进入剑气长城。再没有与朋友一起游历江湖的机会了,如果想喝酒,就只能自己一个人喝。 渡船即将起航,客人们开始陆续登船,陈平安在二楼找到自己房间。比起那艘鲲船的天字房,这里十分逼仄狭小,只摆放了一张床铺,外边有一个仅供两人站立的小阳台。 陈平安放下那兜花费了十数两银子的瓜果,摘下剑匣和包裹,坐在整洁舒适的床铺上,没来由地想起了泥瓶巷祖宅的木板床铺。他卷起袖管和裤管,双手手腕处和双腿脚踝上方隐隐约约地露出符箓的模样,真气缓缓流转,如同裹缠有无形的负担。这符箓瞧着不太起眼,就连李希圣赠送的那本《丹书真迹》上也无记载。这是杨老头的手笔,名为“真气八两符”。老人没有细说,只说这符能够帮助纯粹武夫在酣睡时以真气运转自行淬炼体魄,而且陈平安只要跻身炼气境,这四张符箓就会自行退散;如果始终无法破开瓶颈,就让陈平安到老龙城后去一间灰尘药铺找郑大风,让那个曾经的小镇看门人帮忙解除束缚。 陈平安放下袖管裤管,走到渡船房间的阳台。根据梳水国地方县志记载,这条地下水道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被仙人追杀潜入地下,以巨大身躯开辟而成,真龙在梳水国那处洞口钻出地面,御风去往北方大骊,最后大战落幕,便有了那座骊珠小洞天,所以这条航道又有“走龙道”的俗称。地下水道的左右两侧各有一条航道,以便南北渡船各自往来。中间竖立着一道长无止境的栅栏,每隔十数里,石壁就会挂有一盏明光熠熠的灯笼,照耀得附近河道无比雪亮。但是到了夜间时分,灯笼就会熄灭,以便乘客休息时不受亮光影响。 陈平安房间的左右两边都有些嘈杂,似乎住着不少人。渡口对于二楼房间的管理比较宽松,每间房最多可以住五人,没有床铺可躺,打地铺就是了,毕竟十枚小雪钱不是一笔小开销。练气士修行不易,尤其是如无根浮萍的山野散修,若无捷径和门路,不夸张地说,他们所挣的钱全是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所得来的血汗钱。 陈平安在自己的房间中能看到另一侧水道。渡船开始前行,他发现一楼栏杆附近已经有不少人手持鱼竿,钩上不挂鱼饵,但是其上有亮光闪烁,而后这些人直接将鱼钩抛入地下河流之中,竟是拖曳钓鱼的蛮横路数。 时不时还真有巴掌大小的蠢鱼儿上钩,被拽上船板,随手丢入鱼篓。若是钓上通体雪白、一指长的银虾,钓鱼人就会欣喜万分。原来此物大有来头,是这条地下河道的独有之物,在梳水国被称为“河龙”,南边则昵称其为“银子”。此物能够汲取水精灵气,更是老饕清谗们款待贵客的宴席首选。幼虾半寸长,十数年后可以长到一指长短,百年后才堪堪长到两指,玲珑剔透如武将披挂的玉甲。这么一条百岁高龄的河龙,灵气充沛,美味异常,能够在南方卖到半枚小雪钱的天价。如果能够钓上六只大银子,就等于白坐了一次渡船。既能挣大钱,又能打发光阴,何乐而不为?只是一指长的河龙好钓,想要钓上两指长的河龙还是要看缘分和运气。梳水国渡口河道已经开凿千年之久,传言曾经有人钓上过一条三尺长的河龙,一根根金黄色的虾须惊动四方,最后这条河龙卖给了老龙城城主,只可惜那位富甲半洲的大神仙出价多少,外界不得而知。 陈平安从小就喜欢钓鱼,盯着那些钓鱼人看了好一会儿,想着船上应该会有钓鱼竿卖,如果一两枚小雪钱就能拿下,那么练拳之余,确实可以去栏杆那边碰碰运气。 回到屋子,陈平安吃着除了新鲜并无半点灵气的瓜果,开始盘算练拳一事。二十万里行程,耗时两个月,其间还需停留各国仙家渡口休整补给,加在一起大概是四五天左右。这艘渡船航速比鲲船逊色不少,这也正常,鲲船是北俱芦洲大门派打醮山的跨洲渡船,远远不是这艘渡船能够媲美的。 陈平安大略算了一下,若是一天除去吃睡及做闲杂事的两三个时辰,争取每天练拳九到十个时辰,加上如今出拳由慢转快,那么每天可以六步走桩三千六百次左右,两个月六十天,差不多能练拳二十万遍。 听上去是一道很简单的算术题,可当真实行起来,哪怕是自认定力尚可的陈平安,都觉得有些困难。之前练拳,不管是去大隋,还是南下到达梳水国,一路上逢山遇水,各有风光,可此次乘船,却只能待在这方丈之地,好似枯槁面壁一般。 最重要的是,走桩一事,比起在竹楼跟老人练拳吃尽苦头,是两回事。后者更多的是神魂飘荡的“快刀短痛”,而前者看似轻松闲适,一拳一拳递出去,越到后边,越是一场钝刀子割肉的长痛,就像那个从黄庭国古栈道入关大骊的风雪天,到最后每呼吸一口气,就像是在吞刀子。难怪老人说,武夫淬炼,既要与天地斗力,承受山岳碾压肉身的苦痛,也要与自己斗心,文火慢炖熬出一个“定”字。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关上阳台门,开始走桩,脚步轻、出拳快、拳意淌。 之后便是这般枯燥乏味的日夜不歇,陈平安甚至都不去渡船饭厅进餐,只以干粮就酒糊弄一日三餐。 入夏之后,哪怕地下河道天气清凉,陈平安仍是大汗淋漓。从屋门这边开始走桩,刚好停步在阳台边缘的木门,转头再来一趟。久而久之,屋内地板上全是汗水痕迹。每次练拳到精疲力竭,陈平安就小憩片刻再开始,浑然忘我,天地好像就只有这么点地方,再无名山大川,再无大河滔滔、山风吹拂和雨雪凛冽,仿佛春夏秋冬和生老病死只在方丈之间。 两旬时光里,观景阳台的木门一次都没有打开过。 夜幕中,陈平安躺在地上,衣衫浸透,地板湿漉,像一条给人拽上岸的鱼,大口喘气。他咧咧嘴,想笑又笑不出。若是那个精通刺杀之道的买椟楼楼主在这个时候偷袭自己,该如何是好?他视线低移,望着那只养剑葫芦,心想:就只能靠这两个小祖宗了吧。 接下来一旬光阴,陈平安不得不摘掉腰间的养剑葫芦,甚至连脚上的草鞋都一并脱去,卷起袖管和裤管,光脚在屋里来回走桩练拳。 由炼体入炼气的武道第四境,仿佛只差一口气就能跨过去另一只脚,可偏偏那只脚就像深陷泥泞之中,陈平安花了一整月的时间,也只是将那只脚从泥泞中拔出些许。 练拳间隙,外边的天地也不是全无动静。两边邻居习惯了渡船上的生活后,便不再拘束。左手边那间好像是一屋子江湖豪侠,每天大口喝酒大碗吃肉,畅谈江湖恩仇,只是言谈之间多用别国官话,偶尔才迸出几句宝瓶洲雅言。陈平安每天练到极致时,就会从玄之又玄的忘我境界跳出,耳边的些许动静都会响如春雷。所以听着那边的高谈阔论,他只觉得有些烦躁。而右边的住客像是山上小门派的仙师下山游历,相对安静,但是每天早晚两次的修行功课是齐声朗诵山门科仪。木板隔音不好,这些下五境的练气士又用上了独门吐纳术,也是一桩烦心事。 陈平安算了一下时间,如今大概是芒种节气了,若是在自己家乡,正值农忙,有“芒种糜子急种谷”的说法,哪怕是一些在龙窑烧瓷的青壮男子都会被准许回家帮忙。当年在自己那个龙窑担任窑头的姚老头,虽然脾气差爱骂人,可在这类事情上却十分大度,别的窑口一般只放三天假,姚老头会给四五天。只是苦了刘羡阳、陈平安这类早早没了祖传田地的可怜窑工,由于此时窑口缺人,他们这些留在龙窑的人反而会更加劳累。 一个月的时间,陈平安不知不觉已经足足走桩十万遍。他当下最大的兴趣,是想知道船上的那些钓鱼人是否钓上了两指长的珍稀河龙。 又一天练拳到正午时分,陈平安突然发现养剑葫芦里的酒水还有盈余,可是干粮已经不够,只得挂好养剑葫芦、背好剑匣、穿上草鞋,第一次推开房门,准备去船尾的一个饭厅购买易于储藏的食物。正是饭点,陈平安出门的时候,刚好左边屋子的那拨江湖豪侠也要出门觅食,陈平安便略微放慢脚步,拉开五六步距离跟在那五人后头。其中有人忍不住回头打量这个头一回碰面的古怪邻居,很快就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不要横生枝节,那人便收回了视线。背负木匣的剑士独自行走江湖,年纪轻轻,瞧着却是气度沉稳,确实最好不要招惹。若真是个万中无一的剑修,自己这伙人哪怕出身都不差,可还是得罪不起的。 一路上众人相安无事,陈平安在人满为患的饭厅跟伙计买了几斤干饼,付过了钱,陈平安就返回了自己屋子。关上门后,他打开阳台木门,站在阳台上一边啃干饼一边喝酒。一楼栏杆那边还是有稀稀疏疏的钓鱼人,但是陈平安看了两刻钟,他们也只是钓起了一些寻常鱼类,连一条年幼的银子都没有上钩。 陈平安喝着酒,在饭馆那边得知明天就要在膏腴渡口停船半天,可以下船赏景。渡口附近是一处著名风景胜地,叫太液池。这个时节正值山花烂漫,只要走出渡口,走向最近的山头,沿途都是鸟语花香,运气好的话,还能抓到一种名为“香草娘”的花魅精怪。它们天然芬芳,香味淡雅,是最好的活物香囊,深受女练气士和豪门妇人的喜爱。 陈平安觉得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透口气,整整一个月闭门不出,感觉整个人都要发霉了。下定决心后,他就转身离开阳台,关上门继续练拳走桩。 第二天拂晓时分,渡船靠岸停泊,溶洞大厅小巧精美,香气弥漫,比起梳水国渡口大厅的宽敞壮观,别有韵味。 渡船微微震荡,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的陈平安睁开眼,起床收拾行李。东西要全部带上,不敢留在船上的房间里。 兴许是太液池声名在外,陈平安发现船上四百多名乘客几乎都要下船赏景。他夹杂在人流之中,身边有一拨气度不凡的男女,两位老者的气息尤为绵长,如江水缓流,走路时脚步轻灵,哪怕不是中五境的山上神仙,恐怕也差不了多远。陈平安不是爱偷听的人,只是这段时间难得听到有人以宝瓶洲雅言交谈,下意识就竖起了耳朵。 他们聊天的内容有一洲南北的山河大势,有各大仙家府邸的最新动静,也有一些王朝国家的名人逸事。两位老人说得最多,身旁的年轻晚辈则洗耳恭听,少有插话,就是问话,必然恭恭敬敬,跟陈平安印象中的某些人大不一样。比如风雷园剑修刘灞桥及泥瓶巷曹氏祖宅的那个南婆娑洲剑修曹峻,最近遇上的观湖书院的周矩,好像都不是这般拘谨的性格。 最后,一位腰间悬挂着一枚墨玉小印章的老者说到了打醮山鲲船坠毁、伤亡惨重的事,对于北俱芦洲的那名道主天君,言语之中虽然承认那人道法通天,就连自家宝瓶洲道主祁真对上他也未必有胜算,可更多的还是对这名天君行事跋扈的不以为然。 另外一位老者则忧心忡忡,说好好一个剑修林立的宝瓶洲中部王朝,吃饱了撑的要打落俱芦洲的一艘渡船,有何好处。当时能够聚集那么多剑气的势力,只能是那个大王朝的朝廷,可那位皇帝已经亲自去往神诰宗,发誓绝无此事,之后在祁真的陪同下,亲自面见俱芦洲道主谢实。谢实竟然只说一切自有俱芦洲修士追查真相。 陈平安听到这里突然停下,然后骤然加快脚步,向那两位老者抱拳问道:“两位仙师,冒昧问一句,那艘鲲船上的乘客如何了?” 一位老人对此置若罔闻,看也不看满嘴北方口音的背剑少年一眼,继续前行。那位悬挂印章的老人倒是停下身形,耐心答道:“下五境的乘客几乎没人活下来,便是中五境的练气士也死了许多。当时无数道剑气从一座山头向空中激荡,无异于上五境剑仙的倾力一击,你想一想,那得是多大的威力?” 老人看着少年微微变化的脸色,叹息一声,继续前行。 陈平安站在原地,被熙熙攘攘的人流撞了几下肩头也浑然不觉,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已经走出洞口,去了太液池赏景。他缓缓走到洞口,外边阳光明媚,更远处可以看到一座坡度平缓的大山头,漫山遍野的绚烂花草正在怒放。 在胭脂郡打杀了那个蛇蝎夫人之后,陈平安其实得了一件宝贝,但他在梳水国青蚨坊却没有拿出来售卖。那是一件笔洗,底部有十六个字:春花秋月,春风秋树,春山秋石,春水秋霜。字体微小,且笔画如蝌蚪般缓缓流转绕行。陈平安本想着将来若是有缘再见,一定要拿出那件笔洗,给那姐妹俩瞧一瞧,好教她们知道,原来世上竟有这么无巧不成书的趣事。 陈平安脸上没有什么悲恸神色,只是怔怔出神,望着远处的旖旎风光。过了一会儿陈平安转身走向渡船,身后姹紫嫣红开遍,他便不看了。 回到二楼房间,关上门,继续练拳。 又是将近一个月的时光缓缓流逝,陈平安不知不觉已经打了二十万遍拳桩。 再过两天就要下船了,这一天深夜时分,他换上一身洁净衣衫,光脚打开阳台木门。渡船上下难得寂静无声,陈平安见四下无人,便轻轻跃上栏杆,对着隔壁那条悠悠流淌的河道喝起了酒。什么都没有想,喝着喝着,终于发现酒葫芦里没酒了。这里面本来装着剑水山庄酿造的十数斤美酒,坐船之前,只是让徐远霞和张山峰喝去了一些,他这两个月又喝得很节制,所以一直喝到了现在。 陈平安使劲摇晃那只底款为“姜壶”的酒葫芦,是真没有酒了。他还不愿死心,高高举起酒葫芦,仰起脖子,哪怕剩下几滴酒也好。 隔壁河道一艘迎面而来的四层渡船上,一名住在顶楼厢房的女客人,此刻同样坐在阳台栏杆上,呆呆地看着那个使劲摇晃一只养剑葫芦,想要喝酒的少年,看着他最后认命了,放下手臂,双手抱住那只品相不俗的养剑葫芦,下巴搁在葫芦口子上。 她觉得这个少年该不会是喝酒喝傻了吧?便起了玩心,一只手提起手中的翡翠酒壶,一只手放在嘴边,喊道:“这里这里,小酒鬼,我这儿有酒,要喝就拿去!” 陈平安保持原先的姿势,闻声瞥去一眼。 身穿墨绿长袍的少女见他没啥动静,干脆就直接抛出了手中酒壶。酒壶落在陈平安眼前两丈外,又嗖一下掠回了她手中。少女乐不可支,自顾自大笑起来。 两艘渡船擦肩而过,陈平安面无表情,心湖毫无涟漪,只是觉得她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芦,向后翻落在阳台上,关上木门,继续练拳。 酒没了,可以再买。人没了呢?陈平安不知道。所以他第一次练拳中途停下,然后大半夜跑去饭馆买酒。可饭馆早已打烊,大门紧闭。他只好回到屋子,继续练拳。 二十万余里走龙道,在芒种过后,就这么临近了尾声,这艘渡船即将到达走龙道的南方尽头。 既然已经走桩二十万遍,陈平安接下来练拳,就没有那么刻意紧绷着,有些松散随意。在那夜买酒不成之后,第二天白天他去饭厅买了三坛酒,装满了养剑葫芦,价格死贵,滋味尚可,但比不得剑水山庄的陈酿美酒。 然后陈平安摘下张贴在墙壁上的两张青色符箓,一张静心安宁符,能够一定程度上帮助陈平安凝神静气,免受外界打扰,山下的那些道教大观,每逢斋醮科仪,往往也会张贴此符;一张祛秽涤尘符,酷暑时分,世俗王朝的达官显贵和清谈名士,都会去道观跟真人们讨要此符,它不但可以散发淡淡的灵气,还能够吸收邪祟煞风以及种种污渍,故而让书斋房舍变得澄净素洁。 两张符箓虽然都是《丹书真迹》中的入门级符箓,品秩很低,但是帮了陈平安很大的忙,否则渡船那边非要跟陈平安拼命不可。两个月的日夜练拳,陈平安挥汗如雨,接下来谁敢住在二楼这间屋子? 两张符箓都是一次性丹书,如今已经灵气惨淡,几乎与寻常书籍纸张无异。陈平安是小心惯了的,不愿露出蛛丝马迹,没有将其随手丢入河道,还是收在了方寸物之中,毕竟它们都是练拳二十万的功臣,过河拆桥要不得,留着当个纪念也好。 如今陈平安已经大致确定,李希圣赠送给自己的那一摞符纸,尤其是金色材质与古籍书页这两种,一定是价值连城,自己要珍惜更珍惜才行。很简单的道理,一张金色符纸的宝塔镇妖符,能够轻松厌胜胭脂郡城隍殿入魔后的文武属官。 下船之前,陈平安已经收拾干净房间,背好行李,跟渡船那边还了房间木牌,与众人一同依次下船。身前不远处有男女对话,女子嗓音极其耳熟,陈平安只是轻轻扫了一眼,是一名嘴角有痣的年轻妇人。住在自己楼上的这名夫人,近期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啊,陈平安猜测妇人与他丈夫定然是真情实意,否则不会如此迁就忍受。 在下船过程中,陈平安听到了不少事情,比如那次在膏腴渡口的太液池,有人捕获了一对难得一见的孪生花草娘,若是单只的这类花魅,也就值十数枚小雪钱,可一旦成双成对,买方不拿出个五六十枚小雪钱,根本不用奢望收入囊中。 在两个月的走龙道水路行程中,钓鱼者最后只是钓起了几只长两指的河龙,并未有奇遇发生。 渡船这趟走走停停,许多腰缠万贯的练气士,最后下船的时候,其扈从们背满了大小包裹,走路的时候极为小心,免得磕碰坏了,东西大多金贵着呢,其中有些奢侈物件,恐怕不比人命便宜。 这处渡口广大,依然是店铺林立的热闹场景,只是商家吆喝售卖之物,变作了附近国家的地方特产。陈平安闲来无事,就一家家店铺逛了过去,竟然发现了许许多多的古怪精魅,多是活泼可爱的草木精怪,有稚童模样的小人儿,也有白发老翁老妪,大小不一,但是最大的精魅也不过一指高度。它们或者被关在青竹笼子里,或者站在一方砚台上,还有长着翅膀的纺织小娘,坐在一架袖珍纺车后埋头劳作,种种趣味,不一而足。 陈平安借着一些客人跟店家讨价还价之机,得知这些古灵精怪的小家伙,是以珍稀程度决定其价格的,便宜的,竟然只需一枚小雪钱,昂贵的,要卖到三四十枚。 陈平安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好像越往南边,这类精魅越是寻常可见。 陈平安逛遍了店铺小摊,却没有买东西。这次还真不是陈平安吝啬,而是他想着送完剑,从倒悬山和剑气长城返回后,在北归大骊的途中再买不迟。 走出溶洞,陈平安颇有重见天日的感觉,发现洞口的名人摩崖石刻,比起北边尽头的梳水国渡口还要密密麻麻,就跟争抢位置似的,见缝插针,有些摩崖石刻仿佛是在跟邻居怄气呢。陈平安在洞口一一看过,字当然都是好字,韵味各有千秋,可心底觉得好像还是比不过少年崔瀺写的字。 渡口外是一处山谷,道路平整宽阔,两侧铺子比起渡口岸边的商家更加富贵阔气。街道上人来人往,太平盛世,繁华喧闹,便是路边趴着的土狗,都透着一股悠闲。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左手边一栋三层小楼,屋檐高翘,钩心斗角,悬挂着“懿女渡口”的金字匾额。陈平安如今已经熟门熟路,知道这处就是乘坐去往老龙城的渡船的地点,进去之后,跟柜台一番询问,得知去往老龙城的渡船,最早一艘是今天午时到达,上等船舱的价格是二十枚小雪钱,中等船舱是十枚。陈平安询问末等船舱的价位,那个男子皮笑肉不笑地解释道,那艘去往老龙城的羊脂堂渡船,最便宜的就是中等船舱,根本就没有末等一说。 楼内大堂四周,都是微微讥讽的眼神和笑意,陈平安倒是没觉得丢人现眼,掏出二十枚小雪钱,买了登船玉佩,玉佩正反面雕琢有“羊脂堂”“上等房十一”等字。陈平安看着“十一”,想起了留在落魄山竹楼的那方印章,觉得是个好兆头,挺吉利。陈平安笑呵呵走出门,算了一下时辰,便开始逛街,打算买两身衣服,鞋子倒不用买,这么多年穿习惯了草鞋,而且方寸物里还有两双崭新的草鞋。 街上店铺虽然气派了许多,可是售卖的东西跟走龙道渡口岸边铺子售卖的大同小异,就是同样种类的花草精魅,价格会更便宜一些。陈平安对这些瞧着就很喜庆的小家伙百看不厌。只是他光看不掏钱,就有些不讨喜了。陈平安就这么在各个铺子里走走停停,然后找到了一家尤为气派的店铺。陈平安站在门外,有些发愣,原来大门口摆放着一张与人等高的屏风,上边有一个背负长剑、腰悬紫金葫芦的女子,立于崖畔观看云海滔滔,衣裙摇曳,飘然出尘。应该是类似鲲船上的那幅山水画卷,以山上术法拓印而成。 有数人在屏风前指指点点,说着风雷园和正阳山的数百年恩仇,言语之中充满了幸灾乐祸。有人说这个苏大仙子,早年何等风姿卓绝,超然世外,生平唯一一次身穿师门之外的衣衫,还是在与这间铺子的祖师爷,并肩作战、斩妖除魔后,不要任何酬劳,破天荒穿上了这身衣裙。在十数年前,这个样式的衣裙,可谓风靡宝瓶洲大江南北,无论是山上女修,还是豪阀千金,都趋之若鹜。 一名年轻女子嗤笑道:“如今这家铺子还不愿撤掉这道屏风,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不知道苏稼如今亲眼见到,会不会羞愧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有一名黑着脸的年轻练气士忍了半天,终于愤然出声,为自己仰慕已久的仙子仗义执言:“苏仙子再跌境,也还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真正神仙中人。你们少在这里说风凉话,若是苏仙子真站在这里,你们敢放一个屁?” 一名中年男子嬉皮笑脸道:“苏稼在被风雷园李抟景的关门弟子黄河彻底击碎心境之前,我给这名仙子舔鞋底都可以,可惜如今嘛,还真不是我胡吹法螺,苏稼若站在我面前,我都敢伸手捏一捏她的脸蛋儿,摸一摸她的腰肢儿!啧啧,不知手感如何……” 年轻修士涨红了脸,气得浑身颤抖:“怎么会有你这种恶毒混账之人!” 中年男子哈哈笑道:“怎么会有?答案很简单啊,你问我爹娘去嘛。” 年轻修士双拳紧握,双眼喷火,死死盯住那个混蛋。 中年男子啧啧道:“咋的了,要打死我?来啊,在这儿打死人,不但凶手要下狱,还要追责师门。来来来,你今天要是不打死我,就不算你小子当真仰慕苏稼!你要是不打死我,等会儿我就去摸屏风上的苏稼仙子,还要从头摸到脚哩。” 中年男人横着脖子,满脸猥琐笑意。年轻修士颓然转身。 中年男人肆意大笑,讥讽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孬种,还敢跟大爷我斗法!别走啊,我真要摸了。哟,这脸蛋嫩滑嫩滑的,真是好俊俏的小娘们。还苏大仙子呢,一个剑心破碎的小娘们,说不定你们下次见面,就是在哪座青楼了……” 年轻修士快步离去,不愿再听那些让人悲愤欲绝的污言秽语。 陈平安径直走入店铺,没有理睬双方的斗嘴,花了足足三十两银子,买了两套最普通的衣衫。其实这家铺子大有来历,在宝瓶洲南方生意做得很大,虽然此处只是数百家分店之一,可作为镇店之宝的那件法袍,哪怕陈平安一个门外汉粗略看了眼,都晓得不比楚濠那件神人承露甲的防御逊色。 陈平安走出店铺后,那个男人竟然还没走,他身边看客已经换了一拨,男女皆有,就在屏风前边,男子多是惋惜神色,女子则是冷笑不满,氛围微妙。那个游手好闲的中年男人又开始风言风语,让几名女子十分解气,哪怕明知中年男子不是什么好货色,可听说他就是隔壁杂货铺子的掌柜后,仍是向几名男伴提议进去看一看。那些男伴哪里愿意,恨不得一拳打烂那个中年汉子的嘴脸。 中年男子人品低劣不假,可做生意的眼光确实不差,可劲儿挖苦讥讽那名正阳山苏仙子,越说越不堪。那些女子也是伶俐机灵的,嘴上言语从不附和男子,反而会不痛不痒“反驳”几句,中年男子心领神会,便越发唾沫四溅,让她们心情大好。她们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身边的男伴,好似在快意诉说着你们一见钟情、痴迷不已的苏稼,如今沦落至此,你们还仰慕得起来吗? 中年男子手舞足蹈,说到尽兴时,干脆走到了屏风旁,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挥动,离着屏风些许距离,装模作样地扇了画面上栩栩如生的苏稼几巴掌,嘴上骂骂咧咧。 陈平安想起当年在小镇,那个风雷园剑修刘灞桥说起苏稼时候的场景。那次外人进入骊珠洞天寻找机缘,唯独跟在颍阴陈氏女子和龙尾郡陈氏公子身边的刘灞桥,让陈平安觉得外边的山上神仙中也有不错的人。 刘灞桥最让陈平安动容的地方,不是说“总有一天,我刘灞桥会让苏稼心甘情愿嫁给我”时的那种男子汉豪迈气概,恰恰相反,当有人问他“如果真有一天,你心心念念的苏仙子,真的不因门户之见而喜欢你,你怎么办”时,刘灞桥反而迷糊了,呢呢喃喃说了一句:“她怎么会喜欢我呢?” 陈平安想到刘灞桥,不免会想到自己。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走到屏风那边,看着那个在隔壁做生意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正打算领着女子去自家铺子买东西,突然发现又冒出一个不长眼的家伙,有些不耐烦道:“瞅啥瞅?” 陈平安说道:“瞅你。” 男人瞪眼道:“你有本事再瞅瞅?” 陈平安点点头,继续盯着男人,缓缓道:“好的。” 便是那些对苏稼怀有莫大成见的山上年轻女子,也有些忍俊不禁,这个背剑少年还挺逗的。 她们的师门距离正阳山不远,所以经常会和正阳山的人打照面。师门上下,从祖师爷到外门弟子,无一例外,对正阳山都有着高山仰止的感觉;师门男子,不管老少,当年对于正阳山苏稼仙子,那更是容不得外人说一句坏话,只是如今苏稼坠落尘埃,才略微收敛。 中年男人恼羞成怒道:“你找死?” 陈平安摇摇头。 男人厉色道:“那你像根木头般杵在这里作甚?!知不知道老子世世代代在这里做生意,结识的老神仙,比你见过的人还多?!” 背剑少年的口中突然蹦出一句:“风雷园刘灞桥,喜欢苏稼。” 男人愕然,气焰骤降,将信将疑。 陈平安又说:“我认识刘灞桥。” 男人瞥了眼少年身后的剑匣,咽了口唾沫。 陈平安说道:“如果有一天我遇到刘灞桥,会跟他说今天的事情。” 男人色厉内荏道:“你吓唬谁呢,你也能认识风雷园刘灞桥?我还认识神诰宗宗主、真武山老祖呢,但是他们认识我吗?” 陈平安说道:“他们认不认识你,我不清楚。但是刘灞桥认识我,我很确定。” 男人挥手道:“滚滚滚,少在这里吹牛不打草稿,耽误老子做生意。路边狗屎也会自己走路了,真是晦气。” 陈平安问道:“渡口应该有飞剑传信吧?”见无人应答,他自顾自道:“算了,我自己找。” 已经开始心底发怵的男人,故意不理睬言之凿凿的古怪少年,带着那些满脸玩味的山上男女,去自家铺子凭眼力淘东西了。 陈平安真的去找了一座山上驿站,耗费十枚小雪钱,给风雷园刘灞桥写了一封信,大致写了今天的事情经过。至于刘灞桥收到信后是不屑一顾,丢在一旁,还是大发雷霆,御剑凌风杀到此处,陈平安不管。 有些事情,不去做,陈平安心里不痛快。可有些事情,再不痛快,也只能忍着。比如鲲船无缘无故坠毁一事。 陈平安写完信说了收信人和山门地址后,整个驿站的人都有些神色古怪,跟陈平安说话时的语气好像都柔和了几分。还有人专门把陈平安送出驿站,甚至询问是否需要人带路去往渡口。陈平安笑着说不用,独自离去。 离开驿站后,陈平安心情有些好转,因为他发现原来刘灞桥虽然在骊珠洞天不显山不露水,还跟自己称兄道弟,其实在外边还是挺厉害的。就连这边的一个飞剑驿站,都听说过他刘灞桥。 羊脂堂渡船所在渡口在一座高耸山壁的半空中。有人在山壁上凿出了一条曲折向上的栈道,陈平安行走其中,看到了许多已经悬停在崖壁外空中的渡船。渡船下方浮有白云,渡船样式与梳水国渡船相似,但是能够御风航行,也是怪事。陈平安在羊脂堂渡口旁边的栈道等待登船,这里开凿出一座极大的山洞,只有稀稀落落的摊贩坐着做买卖。陈平安默默坐在一张由老树根打造而成的长椅上,啃着干饼,就着新买的酒水,缓缓下咽。 正午时分,一艘从云海中平稳滑落的羊脂堂渡船准时悬停靠岸。陈平安跟随众人依次登船。此次乘坐渡船南下直达老龙城,只需要二十五天左右,因为羊脂堂渡船泛海远游的速度要远远快过走龙道的河上渡船,而且中途没有任何停靠滞留。渡船只有两层楼,陈平安住在一楼,房间略微宽阔一些,但是没有观景阳台。渡船攀升,穿过一层云海,陈平安推开窗户,视野开阔,头顶就是一轮大日悬空,光芒万丈,云海翻滚,如同一条条金色的绵延山脉。 陈平安再次各写一张静心安宁符和祛秽涤尘符,然后继续关门练拳。其间有闪电交加的雷雨夜,有旭日东升的朝霞绚烂,也有万里无云的空荡荡。 这一次陈平安六步走桩由快转慢,偶尔,他也会推开窗户,望着窗外景象练习剑炉立桩。 在行程过去大半的一天,有一名剑仙御风而来。当时渡船刚好从浑厚云海穿出,那名年纪轻轻的剑仙紧随其后,速度之快,让一些个中五境练气士都瞠目结舌。那人御剑破开云海,直追渡船,声势惊人。一人一剑后边的云海,被开辟出一条宽阔道路,久久未能完全合拢。 他在渡船前方骤然急停,轻轻跳下飞剑,然后刚好落在渡船船头,潇洒收剑入鞘,立即有羊脂堂高人前去迎接。至于是否冒犯了羊脂堂,以及坏了任何渡船不许让人中途登船的规矩,那位羊脂堂长老是半字不提。事后证明老人此举十分英明,因为那个年轻剑修虽然坏了渡船规矩,却并非跋扈之辈,而是笑眯眯报上了自家名号,还主动支付了二十枚小雪钱。 风雷园,刘灞桥。如雷贯耳,前后皆是。 老园主李抟景,号称宝瓶洲十境第一人,他以一人之力,力压整座正阳山数百年。 当初那场大战的末尾,李抟景随手一剑打碎真武山的大阵禁制,那可是人人亲见的壮举。更何况李抟景的关门弟子黄河,横空出世,展露出不输李抟景年轻时候的剑道天资,打得正阳山苏稼毫无还手之力。尤其是黄河站在倒地不起的苏稼身边,以脚尖踩在那只紫金养剑葫芦上的无敌姿势,那一幕,让人记忆深刻至极。而黄河接任风雷园园主之后,刘灞桥也轻松破开一境,而且势头迅猛,据说差点就要连破两境。 刘灞桥没有让老人跟随,独自找到了一楼十一号房,轻轻敲门。 陈平安之前在潜心练拳,虽然大略感受到了扯动云海的那阵气机涟漪,但是始终没有停下。天上仙人逍遥御剑,与云上渡船擦肩而过,是常有的事情。所以哪怕察觉到了廊道的脚步声,他也没将此人跟御剑之人挂钩。 陈平安打开门,看到那张贼笑兮兮的熟悉脸庞,大为意外。 刘灞桥进了屋子,在陈平安关门后,坐在床铺上,发现那两张符箓后,打趣道:“陈平安,你如今是有钱人啊。” 正因为来者是刘灞桥,陈平安才没有收起符箓后再让其入门。陈平安对于刘灞桥的调侃,一笑置之,背靠窗台,把床铺留给这名风雷园剑修。 刘灞桥双手撑在床铺上:“你是不知道我这一路追得多辛苦。我在风雷园收到你从懿女渡口寄出的信后,立即就赶去渡口——” 陈平安问道:“没杀人吧?” 刘灞桥翻了个白眼:“杀什么人。那家伙一听说我是刘灞桥后,立即下跪磕头,我连路上想好的扇他几耳光,都没机会出手,只好去隔壁铺子买下了那座屏风,收入方寸物,然后问这问那,顺藤摸瓜,好不容易确定了你在这艘羊脂堂渡船上,这不就来了。” 陈平安疑惑道:“找我有事?” 刘灞桥反问道:“必须有事才能找你?” 陈平安点头道:“不然呢?没事你也能追这么远?” 刘灞桥悻悻然道:“你这个人,真没劲,跟在骊珠洞天时没啥两样。”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没有询问有关正阳山苏稼的事情。那次真武山上,三场鲜血淋漓的捉对厮杀,刘灞桥当初就在旁看着,陈平安估计他心里不会好受,就不伤口上撒盐了。陈平安原本还想问刘灞桥有没有去大骊京城成功拿到那把符剑,想了想,涉及大道秘事,还是不适合问。最后陈平安只好问了一个最寡淡的无聊问题:“你真没啥事?” 刘灞桥无奈道:“真没事。当时我从大骊京城无功而返,结果回到落地的骊珠洞天后,没能瞧见你。听说你往大隋书院远游了,之后咱们风雷园就跟……反正之后我就一刻没闲着。你别觉得我整天无所事事啊,其实我前段时间才刚刚破关出来,境界稳固之后,就闷得慌了,刚好收到你的飞剑传信,就想着怎么都该见个面碰个头,把兄弟关系给敲定了……” 陈平安最受不了刘灞桥这份热络劲,就没搭话。 刘灞桥眼神幽怨,伸出兰花指,点了点陈平安,以女子嗓音娇羞道:“公子怎的如此绝情呢?当初在公子家乡花前月下,山清水秀,结伴远游……” 陈平安脚尖一点,屁股坐在窗台上,双臂环胸,面无表情,好像在说你只管恶心自己和我陈平安,我倒要看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刘灞桥率先败下阵来,唉声叹气道:“我就知道这趟登门拜访,你小子还是这副鸟样。陈平安啊,你知不知道,现在宝瓶洲的万千剑修,谁不惊骇于我刘灞桥的天赋,谁不将我视为板上钉钉的上五境人选?” 陈平安笑道:“我也是才知道。在驿站那边,听说我是给你写信后,之前公事公办的他们,立马客气多了。还有人把我送到大门口,问我要不要找人帮忙带路,热情得很,搞得好像我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这真是头一遭,哈哈。” 看着一脸开心的陈平安,刘灞桥愣愣出神,这有啥子值得高兴的?就因为刘灞桥名气大,让你陈平安沾了点芝麻绿豆大小的光? 当陈平安朝刘灞桥伸出一根大拇指的时候,天赋好到连李抟景都要刮目相看的风雷园剑修,总算明白了原因:朋友厉害了,他陈平安就开心。 其实这个原因再简单不过,只是这个世道太复杂,聪明人太多,尤其是跟山上人打交道多了,往往会想不通最简单的事情。 差点连破两境也没有如何欣喜的刘灞桥,跟着眼前坐在窗台上的少年,一起开心地笑了起来。 刘灞桥忍不住扪心自问:如果你的朋友过得比你好,好很多,好到让你望尘莫及,一辈子追不上,那么你心里头会不会有一点点别扭? 答案让刘灞桥很满意,于是他觉得自己跟陈平安,这个兄弟是当定了。 刘灞桥没有继续逗留,其实风雷园那边,在他破境之后,他被新园主黄河强行丢了个宗门职务,还有一大堆事务需要他处理,虽说所谓的处理,就是让擅长此事的老头子们去处理。刘灞桥站起身,笑问道:“出门在外,缺不缺银子?我身上带着几十枚小暑钱,先借给你?” 几十枚小暑钱……说得跟几十两银子似的,真是个土财主! 陈平安跳下窗台,摇头道:“不用。” 刘灞桥郑重其事道:“那我就先回去了。记住啊,下次回骊珠洞天,你一定要去风雷园找我,不然我……”刘灞桥又跷起兰花指,“一定会被你个负心汉伤心死啦。”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你再这样说话,我打死都不去风雷园。” 刘灞桥爽朗大笑,可他的眉宇之间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憔悴。他告辞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记起一事,转头道:“老龙城那边,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值得你信赖。你如果有事情,来不及飞剑传信给风雷园,你可以放心去找他。他叫孙嘉树,是老龙城第二有钱的家伙。我曾经跟他在信上提及过你,所以你只要报上名字,他一定会见你。而且这个家伙,跟你一定合得来!” 陈平安干脆利落道:“好!” “别送我啊,太客气,显得生分,以后咱俩见面的机会多了去了。”刘灞桥走出屋子,看到那家伙还真就不送了,忍不住笑骂一句。关上门后,他没有直接御剑离去,廊道另一端尽头,站着那名负责这艘渡船的羊脂堂老练气士。刘灞桥屁颠屁颠一路小跑过去,跟老人闲聊了一通,这才掠入云海,御剑北归。 在到达老龙城前一天,陈平安遇上了极其罕见的飞鱼跃海飞空的景象。数百万生有五彩翅膀的飞鱼,浩浩荡荡在云海之中来回游荡。羊脂堂渡船为此特意悬停空中,告知乘客会停留半个时辰,以便大家欣赏美景,而且解释之所以有此壮观画面,是因为这种名为“彩鸾”的南海飞鱼,是在庆贺大家族内的某条飞鱼成功长出一对名副其实的彩鸾羽翼,这种场景百年难遇。 不过羊脂堂也提醒众人,千万别试图寻觅捕捉那条特异飞鱼,一旦惹怒了飞鱼群,渡船必然遭殃,除非有金丹、元婴两境的神仙保驾护航,否则就只能束手待毙了。羊脂堂同时宽慰众人,彩鸾飞鱼性情温驯,而且不畏人,一旦离开大海飞入云霄,反而愿意亲近人,所以到时候极有可能渡船会被飞鱼围绕,大家无须担心,哪怕借机抓住几条飞鱼也无伤大雅,就当是羊脂堂赠送给贵客们的一笔小福利了。 就连陈平安都走出了房间,来到船尾,看着那些自由自在的彩鸾飞鱼在阳光映照之下,五彩流淌,美不胜收。陈平安摘下酒葫芦,趴在栏杆上喝着酒。 果不其然,彩鸾飞鱼群缓缓靠近渡船,它们不约而同地放缓了飞掠速度,不断有一些调皮好奇的飞鱼单独离开,来到渡船客人身边。若是有人伸出手掌,它们大多转瞬远遁,也有一些反而会凑近手掌,甚至会停留在手心之上。 陈平安其实之前就听说过它们,因为相传彩衣国的最大仙家灵犀派的那件法宝彩衣,就是以彩鸾飞鱼侥幸生出的羽翼编织而成。将彩衣穿在身上就能万法不侵,最神奇的是,身穿彩衣之人,甚至能够让所有中五境剑修的飞剑近身后就自行退却。 陈平安也跟随众人,向栏杆外伸出手掌,却无一条飞鱼愿意靠近,只得尴尬收手,除了借酒浇愁,还能如何? 渡船重新南下,最终停靠在老龙城渡口。 不知不觉中,陈平安也从宝瓶洲最北方,来到了最南端。 一路背剑。 第57章 有人送剑有人等 宝瓶洲这数千年,北边是流水的皇帝,最南边有个铁打的苻家。 老龙城苻家很有钱。怎么个有钱?就说那比仙兵差一筹的法宝就有三件,而且全是用钱买的。这三件法宝代代相传,一直传到了现任家主苻畦手里。听说这次苻家去了趟中土神洲,刚回来,又添了一把半仙兵。事不过三?苻家没这个讲究。 苻家的有趣事、有趣人多了去了,例如从不修撰家谱,子孙取名从来随意。苻家的女子地位极高,历史上担任城主的女豪杰,一双手都数不过来。苻家子弟可以读书购书藏书,一座座私家书楼收藏着宝瓶洲数量最丰的孤本善本,但是哪怕离开老龙城的苻家偏支,都从来不参加科举,不给任何一个皇帝当武将文臣,只管躺在金山银山里,混吃等死都无妨,历代家主对此从无偏见,都养着。 所以有钱的苻家,出过下棋最厉害、书画双绝、琴技入神的诸多俊彦子弟,还有苻氏子孙写过最经典的食谱,出版过风靡一洲的山水游记,在北方广袤版图买下过无数座山头,却都空着不去建造仙家府邸,任其荒废。 苻家的怪人妙人,实在太多。但是苻家有一条家规,雷打不动:唯有家族最强者,可穿祖传老龙袍。 羊脂堂渡船停靠的渡口,在老龙城外三百余里,不是什么山水形胜的僻静之地。近百艘各色渡船在此滞留,喧闹沸腾,人满为患,既有墨家匠人打造的死物渡船,也有类似鲲船的活物渡船,光怪陆离。陈平安在渡船下降途中,看得目不暇接。 在渡船靠岸前,陈平安就听到了一个说法,说居住在城内的一个凡夫俗子一辈子都逛不完老龙城。 陈平安之前在渡船上,试图俯瞰老龙城全貌,却发现有云海遮掩,有些遗憾。由于刘灞桥的出现,负责这艘渡船事宜的羊脂堂老人,主动来到陈平安身边,为他解惑。原来那些滚滚云海就是老龙城的一件半仙兵,如果从城内抬头望天,却不会看到半片云彩。老人还告诉陈平安一个惊世骇俗的传说:相传在八百年前,曾经有近千名邪门歪道的修士,浩浩荡荡杀向老龙城,其中有两名地仙坐镇,金丹境、元婴境的顶尖练气士多达十人。这拨权倾一方的强横之辈,为了谋划占据老龙城一事,秘密经营将近百年,里应外合,万事俱备。在大军压境之际,刚好是老城主去世、新家主未出的关键时刻,老龙城内苻家十二房已经因内讧而元气大伤,尤其是两名苻家老祖各持一件半仙兵,打得天翻地覆。哪怕有层层叠叠的术法禁制极大压制了半仙兵的杀伤力,仍是毁去了半座老龙城。 结果临了,一个好似在老龙城云海之中打瞌睡的女练气士莫名其妙地出现,她看了一眼脚底下硝烟四起的老龙城,又看了一眼千余名聚在一起的练气士,打了个哈欠,探手一抓,方圆千里的云海被她凝聚为手心的一颗珠子,丢入嘴中。然后她打了个喷嚏,南海之中便出了成百上千道罡风龙卷,从海面上往北吹拂而去。对老龙城势在必得的魔道练气士,不提滥竽充数、只是负责摇旗呐喊的下五境练气士,只说中五境神仙,就被一道道罡风吹死了将近半数。在那之后,逃过一劫的群魔仓皇退散,之后被局势稳定的苻家追杀了整整百年之久。 陈平安听得一愣一愣。 老人笑眯眯问道:“怎么,公子不信?” 陈平安摇摇头,他当然不信。天底下哪有人能够只以一手神通,就吹死那么多中五境练气士? 老人捋须笑道:“其实我也不信。便是神诰宗天君祁真,风雪庙和真武山的剑仙和圣人,联手一击,也不该有此威势,后世人的过度渲染罢了。只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吓唬人的故事,还是得像我这么夸张地说,才有意思。” 与老人告辞后,陈平安下了渡船,一栋栋高楼鳞次栉比,大街宽阔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可行人仍是比肩继踵,陈平安被裹挟在其中,有些头疼。这还没进老龙城,就已经如此,还怎么找灰尘药铺和郑大风?之前在和羊脂堂老人的闲聊中,陈平安试探性询问了乘坐跨洲渡船前去倒悬山一事,结果老人一脸茫然,只说:倒悬山当然听说过,道祖二弟子的山字印嘛,霸气得很,别处天下的一名道家掌教,竟然能够在咱们这个浩然天下钉下这么颗大钉子,未免太不把文庙里供奉的那些圣人当回事了。可老人从未听说过老龙城渡口有去往此处的渡船。老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倒悬山的具体位置,只听说离那个南婆娑洲比较近。 下了船的陈平安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老老实实走完三百里路,进了老龙城再说。陈平安一路走一路问,确定大方向后,发现了大道中央地带,没有步行之人,许多车辆来去如风,有宝气灿烂的马车,拉车的骏马一匹比一匹神俊奇特,有人的坐骑则是猛虎、长蛇和大龟、仙鹤,虽然人人皆是练气士,但是街道上井然有序,没有谁敢横冲直撞。 杨老头和崔姓老人,还有魏檗,都曾建议陈平安跻身武道四境之后再乘坐老龙城渡船前往倒悬山,所以在此之前,陈平安没有太过执着于匆忙赶路。可是当陈平安在老龙城地界双脚落地后,不知为何就特别想要尽早赶往倒悬山,什么四境不四境的,反而没了执念。 将整个宝瓶洲从北走到南,在数百万里迢迢路程中,陈平安从没有如此迫切地想要赶到倒悬山。于是在街边一个类似驿站的地方,陈平安破天荒地大方了一回,花了十枚小雪钱雇了一辆马车。两匹通体雪白的拉车骏马,车夫不是青壮男子,而是一名姿色中上的妙龄少女,透着股天生的爽朗气,丝毫没有腼腆羞赧。在陈平安坐上马车后,少女大大咧咧建议雇主不妨坐在她身旁,她会在驾车途中,为客人介绍两侧街道的那些著名店铺,有哪些馋人的美食和价格令人咋舌的古董字画。她自幼在老龙城外的渡口长大,对老龙城熟悉得很,保管陈平安不虚此行! 马车缓缓穿过人海,在驶入大街中央地带后,少女骤然快马加鞭,与其他车辆一同迅猛驶向老龙城西门方向。陈平安坐在娴熟驾车的少女身后,吃着干饼,没敢喝酒。养剑葫芦在下船之前,就已经被他收入斜挎背后的棉布包裹。魏檗当初提醒过,金丹、元婴之上的十境地仙、圣人,还是能够看破他施展的障眼法,认出养剑葫芦的。 少女很开朗外向,给陈平安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一间间店铺高楼的历史渊源,介绍有哪些了不起的山上神仙在其中,说过什么豪言做过什么壮举。陈平安走过“五境大妖”的山下江湖,直到今天,才发现一个类似家乡小镇的地方,好像中五境的神仙终于不那么值钱了。 陈平安询问少女可曾听说过城内的灰尘药铺,少女摇了摇头。老龙城内的光景,她见识不多,因为老龙城实在太大了,而且分外城内城以及苻家城,每过一道城门,就要缴纳一笔高昂费用,只要是外乡人,哪怕你是金丹境、元婴境的老神仙,一样不得例外,所以她只去过老龙城的外城几次,每去一次,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钱袋子,肯定就要干瘪一回。 不过如果是苻家人和其余老龙城五大姓子弟,不但次次过境不花钱,而且还可以在内外城御风而行。当然如果有本事跟苻家购买一枚老龙翻云玉佩,除了老龙城最中心的符家城不得凌空掠过,其他地方也可以潇洒御风。驾车少女问陈平安能猜出一枚老龙翻云玉佩多少钱吗? 陈平安尽量往天价猜,说一千枚小雪钱——一百万两银子。 少女开怀大笑,转头朝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五千!” 陈平安生怕马车出现纰漏,顾不得心中震撼,赶紧说道:“姑娘小心驾车。” 少女应了一声,转过身去,背对陈平安,少女高高扬起了下巴,骄傲地道:“公子,真不是我吹牛,我哪怕双手松开缰绳,闭上眼睛,马车都能安安稳稳一直跑到西门口。我只是为了不让客人们担心,才这么假装认真驾车。” 陈平安轻声道:“别假装啊。” 少女哈哈大笑:“好嘞,给公子认认真真的!” 陈平安看着少女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转头望向一侧街道的繁华景象。很奇怪,一路南下,常有风吹日晒,陈平安的肤色反而白皙了几分,不再是当初那个黑炭似的窑工了。 少女好像背后长了眼睛,知道这名外乡少年在望向街道,她转过头,偷偷看了一眼负匣少年的侧脸。少年算不得俊俏,可看着真顺眼。 少女突然笑出声:“公子,你长得挺好看哩。” 陈平安大概是被少女的欢快情绪感染,难得开玩笑道:“给姑娘多看几眼,能少收我一枚小雪钱不?”陈平安有此变化,想必阿良、徐远霞、刘灞桥这几个家伙都是罪魁祸首。 少女笑道:“那可不行。从铺子到城门,来回将近六百里路程,我要跑十趟,才能赚到一枚小雪钱。” 陈平安点头道:“挺辛苦的。” 背对陈平安的少女使劲摇头:“公子,这有什么辛苦的?我打小就喜欢这么来来回回跑,哪怕我以后有了自己的铺子,赚了很多很多的钱,也还是会亲自驾车往来。这样能认识很多很多的客人,就像公子这样的。”少女随即有些忧愁,“可是买下一间铺子要好多钱,我看我这辈子啊,悬喽。”少女高声笑道:“悬喽!” 陈平安笑着帮忙鼓气:“慢慢挣,今天比昨天有钱,明天比今天有钱,后天比明天更有钱!” 少女顿时斗志昂扬,转头对陈平安灿烂一笑。 陈平安打从心底喜欢这个姑娘,当然不是男女情爱的那种喜欢。少女身上有一种向阳花木的感觉,陈平安愿意跟这种人打交道,已经分别的年轻道士和大髯汉子,亦是如此。 少女继续介绍两边街道,陈平安就跟着她手指指向一一望去。光阴流逝于马蹄声中。 不到一个时辰,陈平安就已经可以看到老龙城的外城高墙,这墙头比之前看到的任何一座关隘城池的墙头,都要高出许多。 在即将停马之前,陈平安问道:“你知道孙嘉树吗?” 少女讶异转头:“谁?” 陈平安只得重复一遍那个名字:“孙嘉树。” 少女忍不住笑了起来,憋了半天也不说话,直到马车停下,少女蓦然站起身,指向身后那条街道,手臂抡起,胡乱画了一个大圈:“公子,瞧见了吗?” 陈平安点点头。 少女一双眼眸眯成月牙儿:“从咱们城门这里,一直到渡口那边,三百里街道铺子,全是他的!” 陈平安跟随少女一起站在马车上,有点蒙:“都是孙嘉树一个人的?” 少女使劲点头,格外自豪:“对!都是孙公子的!” 然后少女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道:“我听掌柜说啊,孙公子人可好了,他是最会做生意的人,还有一等一的菩萨心肠。街上脾气再坏的老一辈人,也都念叨着孙公子和他家长辈的好,说早年街道起了一场大火,烧毁了孙家两三千间铺子,那会儿刚刚成为家主的孙公子,非但没有追究,还自己出钱帮着所有人重建了店楼。而且我还听好些妇人说,孙公子长得特别英俊。他是咱们老龙城最心善最俊俏的男人!” 离着城门外还有一百丈远,人流之中走来一名身穿素白麻衣的年轻男子,他径直走到了陈平安和少女所站的这辆马车旁。男子身材修长,玉树临风,但是不会给人那种鹤立鸡群的无形压力,就只是一种干干净净的气质,像是一名书香门第中走出的世家子弟,温文尔雅。 道路两旁车辆的缝隙之间,多有行人匆忙赶路,有人不小心撞到了男子肩头,赶忙道歉,男子笑着摇头,说“没关系”。 少女转头望向老龙城,喃喃道:“公子,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这么好的孙公子?” 陈平安无言以对。 那个已经站了一会儿的年轻男子,终于笑眯眯仰起头,望向两个人,对少女轻声道:“谢谢啊。” 少女一头雾水,低头望去,疑惑道:“你谢我做什么?” 年轻男子笑了笑,没有解释缘由,然后望向陈平安:“你是陈平安吧?我是刘灞桥的朋友,前不久刚刚收到了他的飞剑传信,所以专门来这里等你。” 陈平安跳下马车,站这么高跟人说话,也太不讲究了。他试探性问道:“你不会是……”之后的那个名字,陈平安总算忍住没说出口。 男子点头道:“对,我就是孙嘉树。” 少女叹息一声,无奈道:“这位公子,你怎么偏偏跟孙公子一个名字,多委屈呀。” 年轻男子笑着不说话。 少女跟陈平安告辞,马车缓缓掉头,最后转身离去。 陈平安跟随孙嘉树一起走向老龙城的西城门,忍不住问道:“孙……孙公子,整条街都是你的?” 孙嘉树没有任何故作矜持,点头笑道:“祖上最风光的时候,老龙城的整个外城都是我家的。后来老龙城变得越来越大,我们孙家做亏了好几笔大买卖,就变得不如苻家有钱了。不过如今孙家当然还是很有钱,嗯,就算是我孙嘉树有钱吧。” 陈平安偷偷看了眼孙嘉树,男子身上并无悬佩任何挂饰,甚至看不出任何富贵气。 孙嘉树笑道:“老龙翻云玉佩?我们孙家没人有的,我也不例外。其实大家都想买,可是祖上传下来的死板规矩,不许子孙在这种小事上大手大脚,我也没办法改变祖宗家法,就只好忍着了,其实很烦。” 陈平安欲言又止。 孙嘉树转头道:“怎么?是想说那二十枚小雪钱,能不能还给你?当然不行,朋友归朋友,生意是生意。” 陈平安挠头:“我是想问老龙城这么大,咱们要一直走到你家吗?” 孙嘉树不说话,笑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叹了口气,坦白道:“好吧,不还就不还。” 孙嘉树恍然道:“难怪刘灞桥说我们会投缘。” 陈平安问道:“你也经常被人骂财迷?” 孙嘉树有些哭笑不得,轻轻摇头道:“刘灞桥说我俩都喜欢穷大方。” 什么跟什么啊,刘灞桥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了。大方不大方且不去说,孙嘉树穷? 孙嘉树突然说道:“我有一个偏门本事,就是能看到一个人过手又没拿住的钱财。”然后他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陈平安,一语道破天机:“你送出去的东西,比整座老龙城都值钱了。” 老龙城内城,一处僻静巷弄,有家新开的小药铺。不过巴掌大小的地儿,身为掌柜的男人,竟然雇了七八个貌美妇人和娇俏女子,她们无一例外,都有一双大长腿。男人整天无所事事,从不担心药铺的生意,忙着跟她们耍贫嘴,说着一些个自诩风流的荤话,女子们表面上看似娇羞,转过头去就翻白眼。 这个汉子今天又端了个小板凳,坐在巷子口,嗑着瓜子,看着街上那些路过的女子。汉子两眼冒光,想着确实是家花不如野花香。 今天街上有一名女子在汉子眼前走过,穿得很是花枝招展,至于她的相貌和身段,反正汉子已经丢了瓜子,端起板凳就跑路。 在老龙城西门交钱入城后,走过几乎可以形容为漫长的城洞,孙嘉树带着陈平安走上一辆宽大马车。乍一看,除了车辆大一些,拉车的马匹温驯些,根本瞧不出有钱人的气派,车夫是一个不苟言笑的老汉。陈平安坐入车厢后才发现别有洞天,车厢里放着四只素白色的蒲团,面对车帘子的那堵内壁,是一排到顶的书柜,放满了书籍,有一只包浆迷人的黄铜香炉,紫烟袅袅。陈平安和孙嘉树相对而坐。陈平安其实有些拘谨,生怕踩脏了这座纤尘不染的小“书斋”。孙嘉树看着陈平安的草鞋,笑道:“很小的时候,按照家规,我爷爷就开始带着我走南闯北,在十八岁之前,几乎每年换一个地方,所以我当过店伙计、渔樵村夫、米铺小贩、衙门胥吏,林林总总,得有十来种营生。我其实也会编织草鞋,只是很粗糙马虎,比不得你脚下这双坚实细密。” 孙嘉树盘腿坐在蒲团上,没有任何慵懒姿态,给人感觉很闲适从容。他笑问道:“陈平安,知道我当年最怕干什么农活吗?” 陈平安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更不是孙嘉树肚子里的蛔虫,当然猜不出来。更何况孙嘉树这个人,很奇怪,虽然两人见面没多久,可是对他的印象却是越相处越模糊。 孙嘉树微笑道:“是采桑叶。好不容易摘满了一背篓桑叶,我爷爷伸手往背篓里轻轻一压,就变成了半背篓,再采满,又一压,我又得采摘半天,能让人感到绝望。而且每次上山,我总会被草木倒钩划出一道道很细微的伤口,太阳一晒,汗水一出来,就火辣辣疼。下田插秧,被蚂蟥吸附叮咬,我反而觉得有趣。爷爷喜欢抽旱烟,烫一下蚂蟥就会掉下来。” 陈平安深以为然,说道:“在我们家乡那边,在水田里被蚂蟥咬上,很麻烦的,因为舍不得盐醋,得折腾半天,跟那些惹人烦的蚂蟥斗智斗勇,最后腿上鲜血直流。好在田地旁边会有一种我们土话叫‘绿娘娘’的小草,拿草叶贴住伤口,很快就能止血。我出了家乡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种小草。” 孙嘉树笑着点头:“真正的穷苦人家出身,是没讲究,也更熬得住遭罪,我这种有钱少爷,吃再多苦,也很难跟你们比。一开始我跟爷爷出门远游,隔三岔五就要哭闹一回,嚷着要回家。现在回想起来,以后我若是带着一个像我这样的孙子,肯定没有爷爷当年的脾气和耐心。” 陈平安笑道:“真有那么一天,说不定你的脾气会更好呢。” 孙嘉树微微讶异,然后点头道:“还真有可能。” 一个坐拥老龙城外城整条大街的男人,一个错过了一座老龙城的少年,聊着这些乡土味的鸡毛蒜皮,竟然都觉得天经地义,毫不别扭。 马车行驶平稳,香炉上虽然一直紫烟升腾,可是车厢内并未变得烟雾缭绕,只是多了一份春风青草的清新气息。 陈平安说道:“你操持这么大的家业,还专门跑来接我,得损失多少钱啊?其实你可以让别人来的。” 孙嘉树摇头道:“怎么挣钱是一回事,锱铢必较,哪怕一颗铜钱都需要跟人算清楚,可是有了钱怎么花,就看各自习惯了。像我,一年到头确实在拼命赚钱,图什么?就是为了自己能够不用在交朋友这种事上太小气,还要计较一个‘钱’字。” 陈平安恍然道:“很有道理!”他恨不得拿出方寸物里余下的小竹简,赶紧将孙嘉树这个道理刻在上边。等自己真有了钱,以后再有人说自己是烂好人,就拿孙嘉树这番话反驳对方。 这一路相谈甚欢,孙嘉树说了许多当年游历的趣闻和糗事。陈平安向来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从言谈之中,他对孙嘉树原本模糊的印象,又逐渐清晰起来——是一个很“心平气和”的……有钱人! 马车来到一处乡下地方,马蹄下是一条黄泥路,故而车辆有些颠簸起伏。孙嘉树看到陈平安有些奇怪,笑着掀起车帘,车窗外是一大片的芦苇荡,绿意葱茏。随着马车前行,竟然还有金灿灿的油菜花,瞧着就赏心悦目。照理说油菜花的花期早就过了,陈平安只当老龙城的水土异于自己家乡。 孙嘉树解释道:“这里是我孙氏先祖发家的祖地,后世子孙一直尽量维持原貌,怕坏了风水祖荫,也有缅怀先辈的意思在里头。孙家款待贵客,比如山上神仙和帝王将相,都放在内城的孙府,很金玉满堂的一个地儿,不比苻家老龙府差。但是招待真正的朋友,还是愿意拉来这边。再往前十余里,就是孙家祖宅,占地不大,三进的院落,宅子临水,正对着一条河,可以钓鱼,希望你喜欢。” 陈平安灿烂地笑道:“喜欢,怎么会不喜欢。” 孙嘉树笑问道:“要不然咱们下车步行?” 陈平安当然没有异议,于是两人下车走路去往孙氏祖宅。孙嘉树又说了这处祖地的大概情况,一句轻描淡写的“方圆百里,都是我们孙家的,有六个村庄,约莫两千户人家。养蚕种茶,一切出产,孙氏全部以略高于市价的价钱买下,乡民收入尚可,算是在此安居乐业”,就让陈平安真正理解了老龙城的大,以及孙氏的阔绰。 看到孙氏祖宅轮廓的时候,陈平安问道:“老龙城有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吗?” 孙嘉树点头道:“有,老龙城其实本就是宝瓶洲最大的商贸枢纽,哪里能挣钱就去哪里。只不过想要通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挣钱,不是谁都有这份能耐。哪怕是老龙城苻家和孙氏在内的五大姓氏,这份买卖,都要做得小心翼翼,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 说到这里,孙嘉树有些感慨,缓缓道:“几千年下来,不谈城主苻家,除孙氏以外的老龙城其余四大姓氏已经全部换了好几遍,栽在倒悬山那边的,占了大半。孙氏几次差点家道中落,也跟剑气长城有关。如今老龙城只有六艘渡船可以去往倒悬山,苻家占了两艘。六艘渡船都很大,最小的一艘可以载两千余人。苻家渡船,是一头吞宝鲸和一只墨家巨子打造的浮空山。浮空山被誉为‘小倒悬’,上边有亭台楼阁,琼楼玉宇,风光很好,是山上神仙的首选渡船,几乎次次都会有许多金丹境、元婴境的修士大佬。而我们孙氏的渡船,是一只被先祖捕获驯服的山海龟。龟甲背部大如山峰,能够容纳乘客两千四百人,当然能容纳的货物更多。来往一趟倒悬山,真正挣钱的,肯定不是客人乘坐渡船的那点费用,只要能够将宝瓶洲和俱芦洲的种种物资和特产送到倒悬山,那就是一本万利。不过路途遥远,意外众多,伤亡惨重,血本无归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练气士如何按照年份、时节和卦象,选择适合自己的渡船,就是一门大学问。” 说到最后,孙嘉树略带几分自嘲意味,微笑道:“忘了跟你说,老龙城苻家与我们五大姓氏,都是诸子百家中的商家门生,每个家族的大房所奉老祖,与文庙里的儒家圣人可不一样。只不过商家哪怕到现在,都是不入流的学问。听说在最早的时候,有位最终配享文庙、位置还很靠前的儒家学宫圣人,说过一句‘狗肉不上席’,其实就是讲我们商家。这类评价还算客气的了,什么商贾贱流,百家末席,一身铜臭,商人必无仁义之心,世风日下商家功莫大焉,这些骂得更狠。所以浩然天下九大洲,商人很多,但是绝对不会被哪个王朝奉为主流。” 这些涉及诸子百家学问宗旨的内幕,陈平安就只能听听,不敢胡乱评价,妄下定论。 到了那座不大的孙氏祖宅,没有什么美婢俏丫鬟,只有十数名看顾宅子的老汉老妪。孙嘉树请陈平安吃了一顿饭,既不是什么龙肝凤髓,也不至于粗茶淡饭,都是来自宅子附近的时令蔬菜和鱼虾鸡鸭,很下饭。唯一一道硬菜,应该是几种海味食材的煲汤,陈平安吃惯了河鲜,不太习惯。孙嘉树也不劝他多吃,反正陈平安只凭自己喜好下筷夹菜就行。 吃过了饭,两人在宅子外边的河畔散步,陈平安问道:“孙公子,知道老龙城里一个叫灰尘药铺的地方吗?” 孙嘉树想了想:“之前没听说过,但是我很快就可以帮你找到。”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 孙嘉树笑着摆摆手,示意陈平安不用如此客气。他弯腰捡起一块扁平石子,侧身抛出,石子一路向对岸打水漂而去。对岸是油菜花田,一路蔓延出去,视野之中,全是金黄色。 陈平安已经将包裹放在住处的屋子,重新在腰间别上了那个养剑葫芦,当然依旧背负剑匣。他摘下“姜壶”喝了口酒,河水平缓流淌,像一位宁静安详的老人。 孙嘉树停下脚步,说道:“我大致算过了,去往倒悬山的渡船,近期还剩下三艘,一艘是我们孙氏的山海龟,再就是苻家的吞宝鲸,以及范家的桂花岛。如果从安稳角度而言,我建议你乘坐吞宝鲸。这十年内,去往倒悬山的跨洲航道气候恶劣,因此山海龟不如吞宝鲸,甚至不如由岛屿打造而成的桂花岛。毕竟山海龟脾气再好,终究是有血有肉的活物,宝瓶洲中部的打醮山鲲船失事坠毁,就是例子。而吞宝鲸能够在深海之中远游,最是安稳。那条航道又是苻家开辟多年的熟悉路线,他们对如何避让那些水中大妖早已烂熟于心。如果是想着省钱和舒适的话,那肯定是乘坐我家的山海龟。你待在上边,不敢说如何享福,终归是衣食无忧,什么都不用你操心……” 陈平安犹豫了半天,蹦出一句:“要么选山海龟,要么选桂花岛,我是绝对不会乘坐吞宝鲸的。” 孙嘉树很意外,问道:“为何?”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在家乡骊珠洞天,我差点杀了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哪里还敢坐他家的渡船。” 孙嘉树忍不住对陈平安肩头重重一拍:“陈平安!我见过不少英雄豪杰,但是像你这样胆大的,真不多!” 陈平安叹息一声,听孙嘉树的口气,就知道苻南华真不好惹。 孙嘉树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笑出声:“老龙城的少城主,虽然不止一名,有望继承那件祖传老龙袍的苻家别房子弟,也有好几个,可是世人皆知苻南华最受城主苻畦器重。有一个持有半仙兵的苻家老祖,更是苻南华的传道之人,只是最近几年都在闭关,传言正在冲刺上五境。所以苻南华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城主。陈平安,你可以啊,这要是传出去,保证你一个月之内,就立即名动半洲。” 陈平安无奈道:“这种名声,还是不要了吧。” 孙嘉树越笑越开怀:“我跟苻南华打了不少交道,甚至不算是简单的酒肉朋友,当然,苻南华跟刘灞桥仍是远远比不得。今天听到这个真相,我就是想笑,看来是我太不厚道了。陈平安你也悠着点,跟我这种人当朋友,暂时别太交心,一定要多处处。” 结果陈平安冒出一句:“其实我跟刘灞桥不是很熟,总共就见过两次面。” 孙嘉树有点憋屈:“那刘灞桥在信上,说得像是跟你出生入死了一百回,是咋回事?信上都把你夸得天底下绝无仅有了,还扬言如果我敢不亲自盛情款待,他就要跟我绝交,然后将我的绰号传遍宝瓶洲。”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绰号是孙子?” 孙嘉树伸手抚住额头,苦笑道:“这也能猜到?” 陈平安笑道:“虽然才见过两次,可刘灞桥的脾气,我是知道的,最没个正形。” 孙嘉树唏嘘道:“我与苻南华这种关系,无非是白首如新,你跟刘灞桥,有点一见如故的意思。” 那名车夫遥遥出现在远处,孙嘉树回头看了一眼,对陈平安说道:“我得马上去内城孙府见一名客人,约好了的。灰尘药铺的事情,最晚天黑前,就会有人告诉你。再就是你既然跟苻南华有死仇,那么近期你只要出门,就一定要先让人跟我打招呼,我会让人安排行程。至于渡船远游一事,你干脆就坐我家的山海龟去往倒悬山,二十天后准时出发。这段时间,你可以在我家祖宅这边住着,想要任何东西,只要老龙城有,我就可以帮你送过来,你也别觉得不好意思。开口之前,你可以不断告诉自己:‘那个孙子有钱,很有钱,做朋友嘛,本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先把福享了,以后并肩作战,再把苦吃了,这才不亏。’” “好,我就不跟你客气了。”陈平安笑着点头,眨了眨眼睛,“这句话是刘灞桥说的吧?” 孙嘉树伸出大拇指:“难怪刘灞桥死皮赖脸要跟你当朋友,你懂他!” 孙嘉树告辞离去,跟随那名陈平安看不出深浅的老车夫,渐行渐远,乘坐马车去往老龙城内城。于是独自一人的陈平安,开始沿着河水练习六步走桩。 平静的河水,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田,普普通通的泥路,若不是没有一座石拱桥和一座阮家剑铺,陈平安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家乡。 陈平安一路练拳,走出去十余里,再往前就是一座沿河而建的小村庄,村庄里有鸡鸣犬吠,还有炊烟袅袅。陈平安停下练拳,环顾四周,身边有一座横跨河面的小木桥,这一刻,他没来由地觉得恍若隔世。 陈平安正要转身走回孙氏祖宅,发现对岸远处的油菜田里,走出一群衣着朴素的稚童,大多是上蒙学的年幼岁数,还有一些个年纪更小的,挂着鼻涕跟在后边。有两个大些的男孩,手持应该是家中长辈削出的木剑和竹剑。两柄剑样式简陋,只算有个剑的粗糙坯子而已。两人好像是在比拼剑术,先后走在田埂上,对着油菜花就是一顿劈砍,口中还瞎嚷嚷,气势十足。 可怜田垄油菜花给两个孩子砍得七零八落。后边有个年幼孩子骤然哭出声,他一开始还挺乐呵,后来才发现这块油菜花田地是他家的,这要是给爹娘晓得了,自己回到家还不得屁股开花?可是他又不敢阻拦那两个年纪大的“剑客”,只好哭得撕心裂肺,好在很快就有一名“剑客”意识到不妙,掏出一块自家烘烤的冻米糖片,跟年幼孩子叮嘱了几句,满脸鼻涕眼泪的幼童立即笑开了花,大摇大摆跟在两名剑客身后,眼睁睁看着他们嗖嗖嗖出剑,觉得他们厉害极了。幼童想着等到自己大一些,有了力气,也要跟做木匠的爹讨要一把剑,把所有油菜花都给砍了去,那得多威风啊?邻居家的翠花小丫头,还能只喜欢跟村后头的小秀才玩?到时候肯定天天黏着自己。 陈平安看得直乐呵。这可不就是自己小时候的光景吗?刘羡阳当年最喜欢做这种讨人嫌的事情,不光是拿木剑砍油菜花,还喜欢把一座座高高低低的田垄推倒,拿石子砸河水里的鸭子,天天挨妇人骂,被人撵着揍。后来刘羡阳跟陈平安都成了窑工,他就做得少了,觉得没意思,喜欢往山里蹿,抓蛇逮野鸡。可是陈平安屁股后头多出了一个顾璨,将刘羡阳的本事发扬光大,只是比起刘羡阳的大大方方做坏事,小小年纪的鼻涕虫顾璨要机警太多了,几乎从来不会被人发现,既有陈平安都佩服的恒心毅力,又有与年龄不符的早熟狡黠。 大太阳底下,就为了钓上一条黄鳝,顾璨一个人能够撅着屁股等上大半天。泥瓶巷每次到了吃饭的时候,都会响起顾璨他娘亲扯开嗓门的呼喊声。 陈平安蹲在河边,往水里丢石子。孩子们浩浩荡荡从独木桥那边走来,一颗脑袋跟着一颗脑袋,跟一长串糖葫芦似的。见着了陈平安这张陌生面孔,孩子们也不怕,只是多看了几眼,就走向不远处的村子。一名手持竹剑的孩子,一步三回头,视线始终放在陈平安背后的剑匣上,最后按捺不住好奇心,转身飞奔,来到陈平安身边,以字正腔圆的宝瓶洲雅言问道:“难道你是一名剑客?” 陈平安站起身,拍拍手掌,笑问道:“你也是?” 孩子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个问题好生幼稚,没好气道:“我还差一本绝世秘籍呢。” 陈平安憋住笑意,点头道:“我也是。” 孩子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竹剑,再抬头瞅瞅那个家伙身后木匣里的剑柄,问道:“能给我看一看你的剑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行。” 这个大孩子扯了扯嘴角,瞄了一眼陈平安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你这人忒小气,根本不像行走江湖的剑客。我看你的酒葫芦里肯定不是装着酒,而是水,做样子骗人呢。” 陈平安问道:“那你见过真正的剑客?” 孩子使劲点头。 后边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怯生生道:“咱们最远只去过几十里外的集市,见不着剑客的。” 很快有个实诚孩子附和道:“学塾先生跟我们说过一些剑客的诗词,集市上会卖一些很贵的小人书,上边画了许多江湖大侠,其中剑客是最厉害的,所有坏人都打不过他们。” 那个大孩子回头瞪了一眼,身后两个孩子立即闭嘴不言。 另外那个手持木剑的稍大孩子,虎头虎脑的,他对着陈平安问道:“你的剑术有多厉害?” 这个问题还真把陈平安难倒了。 陈平安只好说道:“我亲眼见过很厉害的剑客,不是你们的小人书上画的。” 竹剑孩子冷笑不已。手持木剑的憨直孩子却信了七八分,追问道:“那你跟那些大侠学到剑术没?如果你能耍一耍剑术,我就相信你是真的剑客。如果可以的话,到时候你收我为徒?我想跟你学剑术,不是砍油菜花的那种。如果你一剑下去,能够把咱们村子那座桥砍断,我现在就可以跟你拜师学艺!” 陈平安忍俊不禁,就自己这剑术,还跟自己拜师学艺? 陈平安并不清楚,孙氏祖宅这方圆百里是老龙城著名的一处世外桃源。虽然在此世代居住的百姓,多是性情质朴的寻常村民,可暗中也有多名高人坐镇,帮助孙家盯着这一方祖宅风水不受外人破坏。除了孙家祖宅的两名老人,还有一名在山上结茅隐居的樵夫,以及一名在此开枝散叶、子孙满堂的老人,他们都是真正的大修士,三金丹境、一元婴境,既有不理俗事的孙氏偏支老祖,也有来此避难隐居的世外高人,当然也有人是被孙家重金聘请。财帛动人心,神仙也难免,毕竟每年收的都是谷雨钱。 四名大练气士此刻齐聚在樵夫茅舍之前。此处是阵眼之一,貌似青壮男子的樵夫随手一挥,水雾弥漫,汇聚成一幅画卷。众人视线始终追随着那个沿河练拳的背剑少年。四人开始打赌此人境界,有人说少年既然是孙嘉树的朋友,那肯定是一名天赋异禀的洞府境剑修,一身拳意只是伪装。有人反驳,说少年未必跻身中五境。其余两人则是争执少年到底是武夫四境还是五境。其中一个说少年这是底子打得极好的第四境,而不是寻常的武夫第五境,少年除了自身天资绝佳,还必然是自幼就有高人相助,是药罐子里泡大的顶尖豪阀子弟,说不定就出身于某个富可敌国的千年世家。 四位神仙虽然各执一端,争得面红耳赤,倒也其乐融融。 内城那间小药铺,那个不太正经的汉子又带着板凳来到巷子口,只是今天没带瓜子,而是带了一本铺子里不知哪个娘们买来的杂书,上边写了许多虚头巴脑的故事,多是儒道两家的圣人事迹和教诲,写的是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的大道理。汉子以往哪里会看这个,只是在巷口蹲了这么久,始终没有女子愿意搭理他,让汉子觉得可能是自己少了点书卷气的缘故,手里拿本书翻一翻,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酷暑时分,女子衣衫穿得清凉,汉子坐在小树荫下,装模作样看书,眼角余光实则一直如汗水般粘在女子的面容身段上,其中一名身姿妖娆的成熟妇人,把汉子的魂魄都勾走了,汉子默默念叨着屁股宽过肩,快活似神仙。 汉子发现自己拿了本书当读书人,也没有女子乐意正眼瞧他,除了某个女子。她又来了,水桶腰,麻子脸,脸盘子比汉子的屁股还大。汉子哭丧着脸,终于开始认真翻书。那个家住附近的年轻女子,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腰肢那不是拧转,而是晃荡。汉子始终装瞎子,后来女子实在扛不住毒辣日头,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她一眼相中的情郎,便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 汉子翻书极快,最后停留在某一页上,上面记载了一位以“子”作为后缀的道家大圣人,通过一个有关“虚舟”的故事,阐述了一番大道至理。这个故事是说有人在河流中乘坐小舟,有小舟相对而来,那人三次呼喝提醒,仍是撞上,那人便破口大骂,最后发现舟上根本无人,便哈哈大笑起来。在最后,当然会有圣人流传后世的金玉良言:“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圣人又说:“唯至人能在世如游虚空,可不避人。” 汉子没觉得这是在胡说八道,甚至他能够理解其中真义,只是哪怕理解这些大而无当的道理,对他来说毫无裨益,因为他与那位道家圣人不是同道。 哪怕是那名教书先生的学塾,他都去偷偷旁听过很多次,一样是道理全懂,甚至一些个艰深晦涩处,他都颇有感悟,可对于自身修为则毫无用处。 让他最不理解的事情是同样在小地方修行的师兄,成天做着乡野村夫的粗鄙事情,却能够境界一路攀升。去了趟大隋皇宫,那家伙如今甚至都已经成为十境武夫了。一年到头喜欢骂自己的师父,还经常说那个师兄悟性好。 他倒不会因此就记恨师父或者师兄,只是想不通,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活得很窝囊,甚至连想要证明给师父看的心气都没有,所以他越发憋屈,直到师父把他从北边那座小镇撵到了这座老龙城。 他没有任何怨言。只是李二走了,没人可夸,他也走了,没人可骂,一天到晚抽旱烟的老头子,得多无聊? 汉子合上书本,将其当作扇子在耳边使劲扇动起来。然后他脸一黑,娴熟地端起板凳,一溜烟跑回药铺。 那个胆敢觊觎他美色的娘们,竟然贼心不死,回家换了一身花里胡哨的衣裙,又开始在街上晃荡来晃荡去。 汉子心惊胆战地回到药铺,瘫在那张掌柜椅子上,突然眼前一亮,抬起屁股抹了抹,哇,有美人儿偷偷坐过,椅面还有余温,可不能挥霍了,赶紧蹭一蹭。 一名妙龄少女眼神幽怨,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几枚铜钱,将铜钱狠狠摔在一名妇人的手心,然后狠狠瞪了眼掌柜。 汉子心中了然,嘿嘿笑着,大小娘们是拿自己打赌呢,看自己能否英明神武地察觉到那点美人体温,真是调皮。 有人登门拜访,是一个俊逸少年,看他的穿着打扮,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可是到底多有钱,药铺女子到底是市井出身,眼窝子尚浅,看不出。 店铺内莺莺燕燕们一个个神采奕奕,汉子顿时无精打采,有气无力道:“范家小子,又要干啥?” 面对邋里邋遢的汉子,那名少年略显拘谨,然后忍着心中不适,双指捏住一条小板凳,坐在汉子身边,轻声道:“郑先生,家父让我来问,什么时候可以正式教我拳法?” 汉子敷衍道:“范小子啊,三境破四境,急不来的。” 少年苦着脸,却也不敢催促这位郑先生。 汉子想到自己从头到尾只教了少年一点皮毛,这点东西一个五六境的武夫都能教,便有点于心不忍,他压低嗓音,正儿八经说道:“纯粹武夫不比练气士,后者喜欢一日千里,天赋吓人的,一天破一个境界都没事,但是武人不行,再好的资质,都要脚踏实地,步步登山,甚至有些时候,明明可以破境,都要使劲压着,要将那些体魄杂质和神魂瑕疵,一点点抽丝剥茧,一点点修补齐全。你现在做的,我要你爹帮你熬制的药膏,以及打造出来的那个温泉,都是在帮你修行,而且是当下你最需要的修行,而不是什么火急火燎地跻身炼气境。” 汉子最后笑道:“行了,说什么你爹要你来的,就是你小子自己猴急。” 在老龙城锦衣玉食的少年臊眉耷眼,羞愧难当。武夫从第三境跻身第四境,实在太难了,所以武夫破境才被称为泥菩萨过江,几乎全看自身天赋,七境武夫宗师都无法指点,八境远游境的大宗师,倒是有可能传授一条捷径。可是八境的练气士好找,偌大一个宝瓶洲,八境的武夫能有几个?屈指可数!而且几乎全部都是被大王朝竭力笼络尊奉的贵人。据说这还涉及虚无缥缈的一国武运,哪里落得到老龙城头上?退一万步说,就算有,苻家和孙家比范家更有钱,肯定轮不到范家。 汉子拍胸脯保证道:“范小子,再等等,只要你打磨到了真正的三境瓶颈,我自会出手,不会让你范家的银子打水漂,到时候你小子想不破境都难。” 少年满腹愁肠地来铺子,神清气爽地离开巷子,一路有金丹境老祖在暗中跟随护送。 要知道一艘桂花岛渡船,在少年诞生的那一天,就已经划到他名下。他行冠礼的那一天,就能够调用那笔年年暴涨的惊人财富。 少年一走,女子们又开始叽叽喳喳,询问那少年的家世。汉子伸出一只手掌,做了个抓捏动作,视线从她们的胸前掠过,贱兮兮道:“药铺的老规矩,你们谁舍得下本钱,本掌柜就对她说出少年的身份名字,家住何方,到底是喜欢身段丰腴的,还是喜欢娇小玲珑的……” 女子们没有一个上钩。 汉子惋惜道:“舍不得那个啥套不着小情郎啊,我真替你们打抱不平。” 女子们早已散去,三三两两窃窃私语,说着与那名少年相关的悄悄话。 汉子舒舒服服地瘫靠在椅子上,自言自语道:“我郑大风的女人缘,跟姓陈小子早年的福缘,不相上下啊,难兄难弟,难兄难弟……” 这个名叫郑大风的药铺掌柜来自骊珠洞天,曾经负责看门,向人收取一袋子金精铜钱。不久之前,师父捎人给他带了一封信,要他准备帮助陈平安打散那四张真气八两符。在密信末尾,师父说如果陈平安能够自己破境的话,就让他郑大风务必保证少年在老龙城顺风顺水。 郑大风转头望向店铺外的小巷,喃喃道:“范家小子这种世人眼中的武道天才,也就最多贴一两张真气八两符吧?否则体魄就要消受不起。那个姓陈的榆木疙瘩,这才几天没见,就已经这么生猛了?从他陈平安学了那门吐纳术开始,这才多少年?” 汉子自嘲道:“师父你还真没冤枉人,果然是师兄更有悟性,我当时可是很不看好陈平安的。” 突然有一名少女满脸怒火,对着汉子尖叫道:“郑掌柜!我的那本书呢?还给我!” 郑大风咳嗽一声,从怀中掏出书本,放在柜台上。 少女满脸通红:“还有呢?” 郑大风悻悻然又从怀里掏出一件裹成一团的女子亵衣,轻轻放在书籍旁边,心虚地解释道:“你那包裹放得那么光明正大,而且露出了书籍一角,我便有些好奇,拿了书后,又发现亵衣有些脏了,便好心好意,想着帮你清洗……” 两腮粉红的少女飞快收起亵衣,然后抓起书籍,啪一下砸在汉子脸上,气呼呼道:“大色坯!臭流氓!” 汉子拿着书,一本正经道:“你长得好看,就算你误会我不是正人君子,我也原谅你了,但是亵衣脏了,我帮你清洗的这份善心,你可千万不能辜负呀。” 药铺内哄然大笑,夹杂着妇人们的笑骂讨伐,以及少女们的碎嘴埋怨。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眯眼而笑。 四位山上神仙已经撤去山水阵法,毕竟看一个外乡少年跟一群乡野孩子斗嘴,没啥滋味。至于背剑少年到底是伪装极好的剑修,还是炼体境的纯粹武夫,四人还是没有争吵出一个众人都信服的结果。不过四位到底是见多识广的大修士,老龙城是宝瓶洲最为鱼龙混杂的地带,东边三大洲的许多能人异士都会经过此地,他们大多愿意赏个脸,成为苻家和五大姓氏的座上宾,接下一份不大不小的香火情,所以四位自身修为就很高的练气士,也就谈不上对少年如何惊为天人。不过他们都认为孙嘉树亲自带来祖宅的这名客人,不管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都一定是个很不俗气的少年天才,说不定下一次来到此地,少年已经成了中年人,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或是跻身武道第七境,有望能够以武夫体魄,抗衡天道,从而御风远游。到了那个时候,少年才是四人需要露面迎接的贵客,而不单单是孙嘉树的一个朋友而已。 河边,以两个小剑客为首的孩子们,开始怂恿陈平安展露剑术,以此证明他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剑客,而不是一个挂了个酒葫芦就装英雄充好汉的江湖骗子。 陈平安一开始只是怀念自己小时候的时光,跟这些孩子开玩笑,逗他们玩。后来发现孩子们虽然年龄小,天真无邪,而且从未见识过真正的老龙城,更别谈什么江湖和剑客了,但是他们的一些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比如那个竹剑孩子,虽然满嘴讥讽,但是望向陈平安的眼底深处,还是会带着一丝希冀,希望他会是小人书上画着的江湖高手,能够凭借剑术打败恶人。木剑孩子则无比渴望自己能够拜高人为师,他甚至连磕头烧香都想好了,就等着那个他眼中背着剑的“大人”,能够拔剑出鞘。其余的孩子们也都一个个张大眼睛,等着陈平安大展身手,好回家吃饭的时候跟爹娘吹牛。 陈平安挠挠头:“那我露一手?” 所有孩子都整齐地小鸡啄米,那个木剑少年不忘以激将法埋怨道:“婆婆妈妈,忒不爽利了,我一看你就是个骗子,怕露馅吧?” 陈平安哈哈大笑,刚要下意识摘下养剑葫芦,想了想,还是收回手,不喝酒了。他转头望向对岸,河面宽达四丈。 陈平安转身,面朝河岸那边:“你们看好了。” 孩子们目不转睛,不知道这个家伙要做什么。 陈平安原地蹦跳了两下,抖了抖腿,然后缓缓抬起手臂,再次提醒道:“看好了啊?” 孩子们齐刷刷点头。 陈平安伸手绕过肩头,握住木匣中的那把槐木剑,瞬间拔剑,用上了武夫巧劲,将剑向河对岸抛去。槐木剑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后,变为剑尖直指对岸,笔直飞去,但是飞得不快。 “走喽!”陈平安大笑一声,脚尖一点,身形一掠而去,双脚一前一后踩在了木剑之上。起先有点晃晃悠悠,站稳之后,少年便好似踩着飞剑御风而行,过河而去。 哇!真是神仙剑客,不是骗子。孩子们一个个瞠目结舌,满脸羡慕和崇拜。 踩剑渡河的陈平安,脚步侧移,先于槐木剑落在河对岸的一道小田垄上,然后接住下坠的槐木剑。他站在金黄色的油菜花之中,双手双脚附近,有一缕缕无形的真气在崩碎飘散。 陈平安心中震撼不已,他转身对那些孩子伸出一根大拇指,指向自己,笑道:“我叫陈平安,是一名剑客!” 陈平安向孙氏祖宅那个方向,再一次势大力沉地丢掷出槐木剑,故而木剑疾速飞掠而去。陈平安再次起身追上,这一次踩剑御风,已经无比熟稔。 终于有那么点少年剑仙的风采了。一人一剑,再次过河。 陈平安踩在剑上,双臂环胸,闭上眼睛,高高扬起脑袋,默默感受着天地之间的某种奇妙流转。迎面清风吹拂,一身轻松的陈平安,原来已经泥菩萨过了江,如今已是第四境了。 躲在小巷深处的灰尘药铺中,除了女子长腿和掌柜荤话,铺子中的人一天到晚其实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生意寡淡。有些时候就连女子们都想不明白,掌柜花钱雇她们做什么。要说那个冤大头掌柜每天都会毛手毛脚,相对还好理解,可是汉子虽然嘴上不正经,眼神吃人,却从不会真正揩油,这就让她们有些犯迷糊了。不过每月发薪水时她们一枚铜钱也不缺,也就乐得在这个药铺虚度光阴,反正每天给那掌柜的瞅几眼,身上也不会少块肉,倒是在此做事薪水颇丰,衣食无忧,各自家中的伙食改善许多,女子们大多胖了两三斤,惹人忧愁。 郑大风今天又收到一个口信,传信之人,是当时与他一起离开骊珠洞天的一尊阴神。不管郑大风如何插科打诨、称兄道弟,阴神只是装聋作哑,绝不泄露半点底细,以至于到现在郑大风还揣摩不出阴神的修为境界。 老头子让阴神告诉郑大风两件事情,一件事是陈平安的真气八两符已经破碎,已经不用他郑大风出手去除;第二件事是他的传道人和护道人都在老龙城,要他自己注意。 第一件事没什么,关键是下边那件事,老家伙的话说得模棱两可,含糊不清,郑大风想要追问,有符箓傍身的阴神已经身形消失。 郑大风百思不得其解,便坐在药铺门槛上发呆。师父和传道人,本就是郑大风的一个心结所在,老头子承认自己是他和师兄李二的师父,但不是他们俩的传道人,反而让李二的女儿李柳,认了老家伙做传道人。至于护道人身份,郑大风如今算是范家小子的护道人,要保证那个小家伙顺利破开武夫三境瓶颈,之后还要帮着范家小子一路走到纯粹武夫的炼神境。 老头子对于陈平安的态度,也挺让人捉摸不透,但是郑大风可以明确一点,泥瓶巷少年只是师父众多押注对象之一,分量远远比不得天道眷顾的马苦玄,和生而知之的李柳。当初传授给陈平安的那门吐纳法门,其实很粗陋,算不得什么上乘心法。郑大风猜测应该是这几年陈平安在武道的上升势头太过惊人,现在都已经由炼体境跻身炼气境,所以老头子开始逐渐加大注码。 郑大风皱眉沉思道:“难道是要我去当陈平安的传道人,或是护道人?不对啊,老头子以往让手下去做这类事,从来直截了当,给谁当,当几年,负责护道对象到达何种境界,清清楚楚,绝不会如此藏藏掖掖。” 郑大风双手抱住脑袋,无奈叹息:“再说了我跟陈平安八字不合,这么个不解风情的死板少年,我实在喜欢不起来啊。显然让李二给陈平安当护道人,才是最合适的。师父啊,你老人家到底是咋想的,能不能给句痛快话?给他当个一年半载的护道人,还好说,捏着鼻子忍忍就过去了,可要是当他的传道人,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一个活泼少女坐在门槛上嗑瓜子,笑问道:“掌柜的,愁啥呢?” 郑大风转头瞥了眼少女胸前略显平坦的风光,沉声道:“小荷啊,要跟上啊,不能光长腿不长肉啊。” 少女本就是胆大的,又经过这么久的朝夕相处,那些个荤话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继续嗑瓜子,不以为意道:“想要长肉,就得多吃东西,可是药铺每个月的薪水就那么点。我倒是想要那儿更风光些,可是兜里的银子不答应,我能咋办?掌柜的,给我偷偷涨涨薪水呗?我保证不告诉她们。” 郑大风嬉皮笑脸道:“就你这张叽叽喳喳的小嘴,藏不住话的,我要是给你涨了薪水,第二天肯定人人都得涨,你当我的银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啊。养活你们这么一大帮子小姑娘大姐姐,很辛苦的好不好。” 少女小屁股蛋儿坐在门槛上,故意向门外伸长了双腿,笑道:“掌柜的,隔壁街不是有个姐姐爱慕你吗?那么丰满,不是你最好的那口儿吗?你为啥不答应人家?人家这儿……可长肉啦,咱们药铺里谁都比不上她呢。” 少女丢了瓜子,双手在胸口托了托。 郑大风龇牙咧嘴,挥手赶人道:“小姑娘家家的,尽说一些不害臊的羞人话,小心以后嫁不出去,赶紧回铺子扫地!” 少女不愿挪窝,理直气壮道:“咱们铺子就叫灰尘药铺,打扫那么干净,多不像话。” 郑大风说不过小丫头,便跷起二郎腿,抱着后脑勺,仰头望向天空。 别人看不出那片云海,他一个八境巅峰的武道宗师,看得出:法宝之上,是为仙兵。 宗字头的宗门在宝瓶洲就已经足够凤毛麟角,仙兵更是稀少。有多稀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一洲道统所在的神诰宗,宗主祁真是因为跻身天君,才被中土神洲的正宗赐下一把仙兵。所以距离仙兵一大截,却又超出法宝一筹的半仙兵,就成了所有练气士梦寐以求的东西。 如今老龙城有四件半仙兵,两件由城主苻家的老祖持有,皆是攻伐重宝,从中土神洲新购而来的那件,是倾向防御、庇护一城的重宝,唯独城头上空的那片云海,老龙城对外宣称是苻家持有,可其实真相如何,是否真是苻家的杀手锏,难说。至于八百年前那场正邪之战,什么女子酣睡于云海,她醒来后驾驭那件半仙兵斩杀群魔,骗鬼呢?若真有那等滔天威势,必须两点兼具,一是城上云海绝不是什么半仙兵,而是仙兵,二是使用者必须是上五境练气士。 少女看着汉子的侧脸,好奇问道:“掌柜的,你看啥呢?” 郑大风使劲瞪大眼睛,抬头望去,轻声回答少女的问题:“看有没有体态婀娜、穿着清凉的仙子御风经过啊。” 少女白眼道:“看看看,小心仙子撒尿在你头上。” 郑大风啧啧道:“那岂不是久旱逢甘霖。” 少女站起身:“恶心!” 郑大风哈哈大笑。 少女刚跨过门槛,突然转头问道:“掌柜的,你上次哼唱的家乡小曲儿,能不能再哼哼?” 郑大风使劲摇头:“那可是我赢得佳人芳心的压箱底本事,哪能轻易展露,去去去,忙你的去。” 少女低声道:“哼哼呗,说不定我以后成了你媳妇呢?” 郑大风眼睛一亮,刚要起身,少女已经坐回门槛,转过头望着汉子,一脸惋惜道:“掌柜的,你这也信啊,以后娶媳妇难喽。” 郑大风一屁股坐回门槛,沉默片刻后,吹起了口哨,调子还是那支乡谣的调子,只是这次没有唱词: 初一的月儿弯,十五的月儿圆,听阿婆说,吃着饼儿,对着月儿挥一挥手,就会没有烦忧。 春风儿吹秋风儿摇,听阿婆说,红灿灿的柿子挂满了枝头,跌倒了摔疼了也不要愁,柿子装满了背篓。 乌云朵儿来乌云朵儿走,听阿婆说,雨后会有彩带挂在天边头,是老神仙在天上搭了座高楼…… 少女弯下腰,双手托起腮帮,安静地听着口哨。 老龙城即将迎来一场盛事,少城主苻南华迎娶云林姜氏嫡女。 云林姜氏是宝瓶洲历史最悠久的豪阀之一,相传在上古时代,儒家刚刚成为浩然天下的正统,百废待兴,礼圣制定了最早的儒教规矩,姜氏出过数位太祝。太祝在《大礼·春官》中,与太史、太宰并列为六大天官之一,主掌祈福的各种祝词。 云林姜氏位于宝瓶洲东南部的大海之滨,面朝大海的府门,有一条极其宽阔的阙门行道,长达三十余里,一直延伸到大海之中,最终以一对巨大的天然礁石作为阙门,有囊括东海之意,气魄极大。 在从中土神洲迁徙到宝瓶洲后的漫长岁月里,姜氏逐渐弃文从商,家族在无数次山河动荡中,始终屹立不倒,名副其实地富可敌国,老龙城苻家同样如此。这两家选择联姻,是宝瓶洲南方近期最大的一个消息。有人好奇苻家的聘礼是什么,也有人好奇姜氏女子的嫁妆,会不会是一件半仙兵,以及那些与苻家世代交好的山上仙府,会拿出怎样的珍重贺礼,所以老龙城这两个月涌入无数看热闹的山上修士。再加上传闻那名姜氏女子奇丑无比,更让人浮想联翩。 素来以交友广泛著称老龙城的苻南华,在从北方骊珠洞天返回后,突然变得深居简出。除了孙嘉树这些老朋友能够登门见上他几面,苻南华再也没有结交什么新朋友,一直待在苻家。外城几处名动半洲的风花雪月场所,这名少城主再没有露过面。 今天苻南华竟然离开私宅,独自走到苻城大门口,头顶高冠,一袭玉白色长袍,腰间悬挂翠色欲滴的龙形玉佩。这名少城主的神色沉稳之余,似乎还有些郁郁寡欢,比起去往骊珠洞天的意气风发,有着天壤之别。 这段时间这座苻城贵客盈门,哪怕苻家待人接物可能比一国朝廷还要经验老到,可还是有些应接不暇。 此时苻城门外,就有好几拨山上仙家府邸的重要人物,前来祝贺那桩被世人誉为“金玉良缘”的联姻,其中就有云霞山。云霞山算不得最顶尖的门派,但是其出产的云根石,风靡数洲,财源滚滚,故而也有一番蒸蒸日上的景象,若是再冒出一两个能够扛起大梁的天之骄子,云霞山跻身宝瓶洲一流仙家行列,指日可待。 老龙城与云霞山有着数百年香火情,云霞山的特产云根石,正是苻家吞宝鲸、悬浮山这两艘渡船的重要货物之一。由云根石淬炼打造的价廉物美的磨石,是剑气长城剑修用以砥砺剑锋的好东西。对剑修而言,没什么比有一把好剑更重要。 当然,所谓的价钱便宜,是相比其他通过倒悬山运往剑气长城的珍稀物品。云霞山云根石,卖给宝瓶洲修士,卖给老龙城苻家,卖给剑气长城剑修,是三种悬殊的价格。 这次云霞山来了四人,两位山门老祖和各自的得意弟子。苻南华今天破天荒出门迎客,是来见一个本该已经死了的人——云霞山仙子蔡金简。 当苻南华出人意料地现身后,城门这边顿时议论纷纷,招呼声贺喜声连绵不绝,苻南华一一回应,不失礼节。最后苻南华来到位置靠后的两辆马车前。拉车的是两匹神俊非凡的青骢马,有着蛟龙之属的偏远血统。这应该是从孙家驿站临时租用的车辆。老龙城内外都知道,两种游览老龙城的方式最耗钱,一是向苻家买下一枚老龙翻云玉佩,再就是跟孙嘉树那家伙名下的店铺雇车。一般只有两种人会有如此做派,一种是兜里真有钱,一种是土鳖傻子。 云霞山的两个老祖当然不傻,这点门面还是撑得起的,而且是必须要撑的。见苻南华亲自出门迎接,两个老祖赶紧带着得意弟子走下马车,其中一名云霞山嫡传弟子,正是脸色微白却容颜妩媚的仙子蔡金简,另外一名则是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身上所穿法袍隐约有云雾缭绕的气象。 苻南华跟两个云霞山老祖客套寒暄之后,提了一个小要求,说要带着蔡仙子先入城赏景叙旧。蔡金简的传道恩师受宠若惊,哪里会拒绝这番美意。之前蔡金简在骊珠洞天两手空空地返回山门,花了整整一袋子金精铜钱,连半点水花都没有。那可是金精铜钱,谷雨钱在它面前,就像诰命夫人见着了皇后娘娘,屁都不是。蔡金简连累老人在云霞山这两年受尽白眼和诘难,原本想要一步步将蔡金简推上山主宝座的老人心灰意冷。但是更气人的是寄予厚望的蔡金简,这两年跟个活死人似的,修行山门神通十分惫懒,让老人既心疼又愤懑,还打不得骂不得,生怕蔡金简破罐子破摔,沦为正阳山苏稼那般的废物。 苻南华与蔡金简并肩而行,走过苻城大门,一路走向他在苻城的辉煌私宅。 在骊珠洞天寻觅机缘之时,苻南华还只是众多未来家主候选人之一,所以精于生意的苻南华,对当时就矮他一头的蔡金简十分客气,可如今对他青眼相加的传道老祖破关在即,又有他与云林姜氏嫡女联姻的推波助澜,苻南华的身价水涨船高,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在云霞山两个老祖看来,苻南华如此亲近蔡金简,绝不是当年他们在骊珠洞天结为短暂盟友可以解释的,难道两人曾经有过一段露水姻缘?也不对,蔡金简分明还是处子之身。但是不管如何,终有一天会穿上那件老龙袍的苻南华,愿意如此破格礼遇云霞山,两个老祖可谓颜面有光。 苻南华和蔡金简两人极有默契,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到了苻南华的私人府邸,苻南华在大厅落座,拍了拍腰间那块父亲亲自赐下的崭新玉佩,望向那名曾经在小巷被少年以瓷片捅破喉咙的仙子,说道:“我们现在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蔡金简嫣然一笑,但是笑容却了无生气:“说什么?” 苻南华死死盯着这个本该身死道消于骊珠洞天的女子:“我不会问你如何活了过来。我只想知道,那个人为什么救你?救了你之后,他想要你做什么?” 蔡金简收敛笑意:“如果我说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信吗?” 苻南华冷笑道:“君子?如果他齐静春只是一位君子,那么儒家圣人还不得占据四座天下?” 蔡金简神色平淡:“苻南华,咬文嚼字就没意思了。” 苻南华深呼吸一口气:“那我先坦诚相见,你倒在血泊之后,我也阴沟里翻船,差点栽在那个破地方,姓齐的当时从那个泥腿子贱坯手底下救下了我……” 苻南华突然察觉到蔡金简嘴角玩味的笑意,立即停下言语,改了口风:“他齐静春拦下陈平安后,跟我说了一番话,要我离开骊珠洞天,又随手赠予我一份不在法宝器物上的机缘。具体为何,就不与你说了。但是很奇怪,齐静春从头到尾,没有要我发誓将来放过陈平安,不找他的麻烦,或是用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的劝我。” 蔡金简环顾四周,神情淡漠,最后望向苻南华,微笑道:“对待救命恩人和一位圣人,你难道不该以姓氏加先生作为敬称吗?” 苻南华扯了扯嘴角:“人都死了,还是被各路天上仙人联手镇压致死,儒教那座文庙选择袖手旁观,齐静春明显再无半点翻身的机会。圣人又如何?先生又如何?齐静春又如何?” 蔡金简一笑置之,感慨了一句题外话:“我们云霞山的几个老祖的修道之地,都没有这座府邸来得灵气充沛。苻南华,你们苻家真是有钱。” 这座苻家私邸,八根主要栋梁皆名“龙绕梁”,雕有缠绕于柱的真龙,真龙口衔宝珠,每一颗都是价值连城的先天灵器,使得这座宅邸汇聚大量灵气,宛如一座小型洞天福地,大大利于修行。 真正顶尖的仙家子弟,喝茶聊天是修行,睡觉打盹还是修行,这话一点水分都没有。无根浮萍的山野散修对此眼红嫉妒,合情合理。 苻南华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眯眼道:“蔡金简,别给脸不要脸。我即将拥有一艘吞宝鲸渡船,我若是不收你云霞山的云根石,你们云霞山的山门收入就会骤减两成。就算你被那个老祖器重看好,可是你先赔了一袋子金精铜钱在前,如果再影响云霞山攫取暴利,你在云霞山还混得下去吗?” 蔡金简笑了起来:“行了,苻南华你就别威胁我了。老龙城苻家到底如何有钱,我是不知道,可苻家几千年来是如何做买卖的,我一清二楚。别说你拥有一艘吞宝鲸,就是你真当上了城主,也不会在这种祖宗规矩上动手脚。” 苻南华叹息一声:“你这么聪明,当初我们又曾在骊珠洞天共患难一场,为何不能合则两利?你我二人,不如以诚相交,彻底消弭那场祸事的后遗症?在这之后,我不但会争取城主之位,还能够帮你往上行走。试想一下,我只需要稍稍提高吞宝鲸收购云根石的价格,并对外放出风声,将功劳记在你蔡金简头上,云霞山岂敢怠慢你这位招财童子?何况你自身天赋就很好,又有押宝在你一人身上的恩师作为山门靠山,再有老龙城这么一个强力外援,云霞山山主之位,最迟百年,必然是你的囊中之物!” 说到最后,苻南华情不自禁地站起身,言语激昂,气势勃发,如同一个指点江山的君主。蔡金简微微抬头,看着这个踌躇满志的少城主,眼神清澈,她并没有太多情绪起伏。 不是苻南华说得不够真诚,所描绘的前景不够美妙,而是如今的蔡金简,跟当初那个负担山门重任、一肚子钩心斗角的蔡仙子相比,心境已经截然不同。人真正死过一次,仿佛从鬼门关一步步走回阳间,跟命悬一线却最终大难不死,还是不一样的。 那位在骊珠洞天担任教书先生的儒家圣人,以莫大神通救了她后,在那座学塾内,有过一场长辈与晚辈的对话,就像只是在闲聊人生。蔡金简当初肉身依旧重伤未愈,齐先生便将她的魂魄同身体剥离开来。学塾内,光阴如溪水潺潺流淌,先生向她询问了许多洞天之外的事情,都是很琐碎的小事,山下市井的粮米价格如何,书本刊印之术是不是更加简单便于流传,等等。蔡金简一开始还十分忐忑,到后来便放下心来,与齐先生一问一答。有些她答不上来,有些她可以回答,那位先生始终面带微笑。偶尔,蔡金简也会询问一些连她师父都束手无策的修行症结,先生便会三言两语地一一点透。 最后齐先生还向她推荐一些圣贤经典,说山上修行,修力当然不可或缺,神通术法,自然多多益善,能够由杂入精是更好,可修心一样很重要。读那些书上道理,未必是要她去做圣人,人之心境即心田,需要有源头活水来,庄稼才能繁茂丰收,修道才算是真正修长生…… 离开骊珠洞天后,蔡金简还是那个志向高远的蔡金简,可她不再是那个觉得修行只为修行的云霞山仙子。 在临行之前,蔡金简壮起胆子,询问先生为何愿意救下自己这种人。 那位齐先生坦诚笑言:“救你,不合此方天地规矩,却合我齐静春的道理。” 蔡金简又问,先生为何愿意教自己这种人圣贤道理。 先生正色肃穆而答:“传道授业,能解一惑是一惑;书上正理,能说一理是一理。” 蔡金简回到云霞山,哪怕已无修行上的困惑,仍是不再急于攀升境界,只是将齐先生推荐的书籍看了一遍,将那些先生的话语想了一遍又一遍。外人觉得她是荒废修行,蔡金简自己知道不是。 后来她听师父私底下说,那位齐先生死了,在宝瓶洲北方版图的上空,一人迎战数位天上仙人,最终灰飞烟灭,世间再无齐静春。 蔡金简没有悲痛欲绝,只是觉得有些失落。在那之后,她就开始放下书本重新修行,很快就成功破开一境,并且故意压制境界,免得太过惊世骇俗。这才有了她这次拜访老龙城的露面机会。 种种福祸相依,一切源于那场泥瓶巷的狭路相逢。归根结底,在于当初在修行路上误入歧途的自己,祸害惨了那个少年。 很明显,那位先生对少年的态度,不像是一位圣人在俯瞰苍生,一切以规矩作准,而像是长辈在维护晚辈,甚至他可以为了少年不理睬规矩。 自己若是死在小巷之中,可能所谓的天道反扑大势,和佛家的因果报应,就会落在那个少年头上。 在那之后,齐先生为自己传道解惑,则很纯粹,大概是觉得她还有救,所以那位先生愿意教。 蔡金简想明白了许多以前想都不会去想的事情,心境通透,扫去遍地尘埃,而且云霞山最重观想,所以才能破境迅猛。 身处老龙城未来城主的龙兴府邸,蔡金简没有挥袖离去,她突然会心笑道:“苻南华,我们第一次结盟,结局惨淡,今天第二次结盟,你我再大赌一场。我赌你能够穿上老龙袍,你赌我能够当上云霞山山主,如何?我现在就可以承诺,只要我手握云霞山大权,所有云根石,不再分卖给老龙城其余五大姓,全部给你苻家!在这之前,我也会通过师父,尽量提高卖给你的份额。” 苻南华有点措手不及,怀疑其中是否有诈,或是另有玄机,一时间反而没有先前那么胸有成竹。他在骊珠洞天的境遇,虽然没有成为修行路上的魔障心结,但是不梳理清楚脉络,赶紧下定决心如何处置那个泥瓶巷的泥腿子少年,苻南华心里头就很不痛快。 蔡金简已经站起身,来到一根龙绕梁附近,饶有兴致地欣赏起那颗雪白宝珠。苻南华最后也没有答应或是拒绝蔡金简,只说让她稍等几天。 在蔡金简离开这座私邸之后,苻南华摘下那枚对老龙城来说意义非凡的玉佩,握在手心,在大堂上转圈踱步,权衡利弊。 一名身穿龙袍的高大男子,凭空出现在大堂中,他站在龙绕梁旁,仰头端详着那颗巨龙所衔宝珠,似乎想要通过云霞山蔡金简的视线,看到更深远的地方。 他来得无声无息,以至苻南华根本没有察觉,等到苻南华意识到的时候,龙袍男人收回视线,望向这个嫡子,问道:“为什么不答应她?” 苻南华回答道:“总觉得心意难平。” 龙袍男人正是老龙城城主苻畦,他随口道:“很简单,要么杀了陈平安,强行压下心湖涟漪,以修力之法,竭力斩断一位儒家圣人带给你的全部影响。要么顺势而为,在别处是越往高处走,修道瑕疵越大,可在老龙城苻家,这些难以抹去的小结本就是结成心湖珍珠的秘法之一。” 符畦讥笑道:“就这么点难题,你也需要如此纠结?看来我身上这件老龙袍,你这辈子是不打算穿了?” 苻南华大汗淋漓。 符畦摇摇头:“一个死人,一个少年,就让你如此不痛快,我苻畦生了一个好儿子。” 苻南华脸色惨白。 符畦扯了扯嘴角:“那你知不知道,我早年身穿老龙袍,为了‘苻家’二字,跪在地上向人苦苦哀求,把额头白骨都磕了出来,如今我还有无心结?” 苻南华头脑一片空白,默然流泪却浑然不知。 符畦嗤笑一声,消失不见。 如果有人能够过了倒悬山那道奇妙禁制,成功进入两座天地的接壤处,便会感慨此处大有奇观——一堵高墙,高耸入云,亘古不变地屹立于天地间。高墙以南,就是这座天下的真正主人。高墙以北,是一座无墙之城。 最早一拨扎根于此的剑仙曾言,若是被妖族翻过剑气长城,天底下还有什么城墙可言?在那之后,城池外围就没有哪怕一块砖头。 十数万剑修,与世隔绝,世世代代居住于此,除了极少数人能够去往倒悬山,几乎所有人都恪守祖训,一辈子不曾去往那个浩然天下。在此生,在此死,以战死于剑气长城外为荣,以老死于剑气长城内为耻。 有些事情,此地异于浩然天下,但是有些事情,还是有些在所难免的相似,比如这座没有名字的无墙大城,也有一些个根深蒂固的大家族。但是这里的大家族不同于外边那些,外面那些需要苦口婆心地对子孙说什么居安思危,在这里,根本没有必要,因为哪怕是嫡子,甚至是一根独苗的嫡子,都需要在十二岁之时担负起“送剑”的职责,最晚十六岁去往城头向南方出剑,最迟三十岁需要离开城头,去往南方斩杀妖族。在这里,几乎所有女子,都希望嫁给剑术比自己高的男子,若是男子战死,她便随后,子女再后。 世间任何一首脍炙人口的边塞诗歌,都无法描绘此处的战事。 若是有外人流露出悲壮惨烈之意,他们反而会嗤之以鼻,这种事情,有何了不起的? 第二场浩大战事暂告一段落,剑气长城北边的这座城池,再一次恢复宁静。 城内也有小桥流水庭院深深,有高门府邸石狮坐镇,有高楼翘檐剑铺林立,更有一栋栋简陋茅舍祖孙同堂。 在一间街旁酒肆,有六人围桌而坐,一名眉如狭刀的英气少女与一名神色木讷的独臂少女坐在一条长凳上,后者身材矮小纤细,但是却背负着一把令人咋舌的大剑。 一个年纪最长的及冠男子,模样俊朗,但是一身剑气凝聚犹如实质,腰间佩剑隐约散发出一股浩然气。 一个笑眯眯小口抿酒的胖少年,盘腿坐在长凳上。屁股很大,凳面很窄,所以他坐着其实不太舒服,经常要扭来扭去。放在双腿上的那把剑,虽在鞘中,但是紫电萦绕,滋滋作响,有些电光炸裂开来,溅射到肚子上,胖少年就会立即打个寒战,倒抽一口冷气。 胖少年旁边坐着一个肤如黑炭、满脸疤痕的丑陋少年,他所悬佩之剑,名字却很旖旎脂粉,名为红妆。 丑陋少年对面坐着一个容颜俊美的少年,他的左右腰间各悬佩一剑,只是一剑无鞘,剑身古朴篆文为“云纹”二字。 这六人,在第一场战役中就并肩作战,只是那一次,他们少了一个名叫蛐蛐的朋友。 这一次,运气要好一些,六人虽人人负伤,却并无人战死,不过他们这支队伍的两名底蕴深厚的十境剑修,却没能活着回到剑气长城,没能走下城头返回家中。 胖少年喜欢喝酒,更喜欢劝酒。 姓董的俊美少年,好像最喜欢骂那个满脸伤疤的丑陋少年。 独臂少女喜欢偶尔看一眼那名及冠男子。 英气少女则喜欢独自喝酒,独自发呆,但是哪怕她怔怔出神的时候,也绝无半点柔弱之感,一样不减英武神气。 之后有两名年龄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子赶来,其中一人坐在丑陋少年身旁,三人挤在一条长凳上,害得胖少年的大屁股三面悬空,很是遭罪。董姓少年不敢再骂丑陋少年了,畏畏缩缩,好像很怕对面那个和和气气的圆脸姐姐。 另外一名下巴尖尖的秀气少女,毫不犹豫地坐在俊美少年身旁,让后者忍不住直翻白眼,心想你一个长得还没我好看的小娘们,也好意思想着跟我成亲滚被窝? 那个及冠男子,历练结束后马上要返回中土神洲的儒家学宫,到时候就会由贤人成为君子。他摘下那把浩然气,放在桌上,说这是阿良送给剑气长城剑修的,不是送给他的,所以必须留下。 胖少年笑逐颜开,他垂涎那把剑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拼命点头,连声称赞儒家学宫男子讲义气懂规矩,如果以后再来,他一定双手双脚一起欢迎。 木讷独臂少女破天荒开口,说他两次死战,斩杀了那么多中五境妖族,可以带走浩然气。 俊美少年对此根本无所谓,左右张望,看看路上有没有熟人能够帮他结账付钱。 丑陋少年只顾着闷头喝酒,圆脸女子是他的姐姐,便劝他少喝一点,丑陋少年置若罔闻,女子神色便有些无奈。 英气少女一锤定音:“拿走。” 所有人便都没了异议。 俊美少年突然皱了皱眉,嘀咕道:“怎么走哪儿都能碰上烂狗屎。” 街道上走来一行人,多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子弟,人人剑意浑厚,杀气十足。其中为首一人姓齐,背负一鞘双剑,身材高大,气势凌人。 他率先走出队伍,来到酒肆旁边,直勾勾望向那名英气少女,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咄咄逼人,语气和缓地笑问道:“宁姚,你家的那块斩龙台,到底卖不卖?价钱好商量,我家肯定不会坑你的。再说了,我爹娘与你爹娘什么交情,你比谁都清楚,如果不是我爷爷阻拦,当年咱们还差点成了娃娃亲,对吧?” 英气少女头也不抬:“滚。” 姓齐的男子也不恼火,揉揉下巴,转身就走,干脆利落。 队伍中有人愤愤不平,嗓音不大,阴阳怪气道:“有的人就是福气好,爹娘都是大剑仙,可真厉害,厉害到了差点害我们输掉整座剑气长城,啧啧啧。” 英气少女无动于衷,但是酒桌上,所有人都猛然起身,便是那名来此历练的学宫贤人,都握住了那把浩然气。 胖少年咧着嘴,露出森森白牙:“哟呵,你方才说了啥?大爷我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俊美少年直接破口大骂:“小崽儿,我干你祖宗十八代!” 他瞥了眼对面的黑炭:“咋说?谁先来?” 丑陋少年最直接,肩膀一抖,挣脱姐姐的束缚,提剑前行。 姓齐的年轻男子伸出一条手臂,示意身后众人不要说话,然后踏出一步,笑问道:“董黑炭,你真要打架?” 丑陋少年面无表情,只是前行,双手已经按住左右两侧的剑柄,一把经书,一把云纹,都是阿良从一个叫东宝瓶洲大骊王朝的地方随手丢过来的。 如今阿良走了,救过自己三次的宁姐姐的爹娘都不在了,那么他董画符在这种时候,不做点什么,就不配姓董。 圆脸女子微笑道:“别杀人就行,我可以帮你摆平爷爷那边。” 这句话一说出口,便是那名姓齐的年轻男子都觉得有些棘手。 一阵手指敲击桌面的声响突然响起。黑炭少年转头望去,宁姚淡然道:“黑炭,回来喝酒。” 少年闷闷转身,坐回原位。圆脸女子摸了摸他的脑袋,本就心情烦躁的少年立即怒目相视,他姐姐做了个娇憨鬼脸,看得俊美少年目不转睛。 双方这才没有大打出手。 姓齐的年轻剑修领着同伴远去,走出很长一段路之后,才对那个出声挑衅的年轻人说道:“近期不要出门,或者直接去我家待着。” 那人嗯了一声,没有任何犹豫,内心忐忑不安。 宁姚在所有人重新坐回位置后,叹了口气:“你们多大人了,还这么孩子气。再说了,这种我家的家事,你们外人掺和什么,我自己记住就行了。” 一大桌子人沉默无言。 她记起一事,扯了扯嘴角,冷笑道:“听说那个家伙给道老二一拳打回了浩然天下。” 当宁姚说起这个人时,几乎所有人都有了笑意,当然那名学宫君子是苦笑。 胖少年最出神,不知是想到了伤心处还是开心事,狠狠灌了一口酒。 在他第一次走上城头杀敌之后,胖少年满脸期待地看着那个不修边幅的汉子,问道:“阿良阿良,我那一剑如何?是不是有你一半的风采了?” 汉子只是喝着酒,哦哦呀呀随口敷衍。 “阿良!你倒是给句话啊,好话坏话,都中!” “好吧,你那一通剑术……很妖娆。” “啥个意思吗?” “我的意思啊,就是说你一通乱剑猛如虎,结果打死了一只老鼠。” 一身血迹的少年泫然欲泣,可怜巴巴的,觉得天崩地裂,自己可能这辈子都没啥大出息了。 那个男人把酒葫芦抛给他,笑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如你。” 小胖墩顿时挺起胸膛,那是他第一次喝酒,真他娘的难喝。 俊美少年一手托住腮帮,一口咬住酒杯,轻轻一仰头就能喝一口酒。这个动作,当初就是跟那个家伙学的,太帅气了。 “阿良,听说你去过竹海洞天,那个竹夫人,到底漂亮不?” “漂亮啊,两条腿长极了。” “我问脸蛋呢,腿长不长,有啥意思?” 少年的脑袋被吊儿郎当喝着酒的汉子一把推开:“咱俩没的聊。” 便是那名圆脸女子,始终没有喝酒,脸上都有些醉醺醺的笑意。 她曾经胆气十足地站在那个男人身前,问道:“阿良,想家不?” “想啊。” “想下次回家带个媳妇回去不?” “也想啊。” “阿良阿良,带我,带我呗?” 男人一脸笑容和惊讶:“哎哟喂,不承想我阿良闯荡江湖多年,从未遇上对手,今儿给一个青葱少女撞了一下老腰……” 少女的弟弟小黑炭当时还挂着鼻涕虫,蹲在一旁,扭过头呸了一声。 男人将酒葫芦递给少女,摸了摸她的脑袋:“做我的媳妇就算了,我阿良一个江湖浪荡子,不坑害好姑娘。” 少女接过了酒壶,却没敢喝。 男人哈哈大笑道:“偷偷喝几口,没事。喝我的酒,你家老祖宗管得再严,也不会骂你,只会骂我阿良。” 在懵懂少女喝酒的时候,男人脚尖一点,站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眺望远方,双手从额头往脑勺捋过头发,感慨道:“酒能红双颊,愁能雪满头呀。小丫头,以后找男人,一定要找我这般学富五车能够吟诗作赋的……当然,我是说找像我的,而不是我。” 小黑炭突然嚷嚷道:“阿良,我要拉屎!我要去南边拉屎,快点,憋不住啦!” 男人赶紧跳下墙头,骂骂咧咧抱住这个小王八蛋,一掠如长虹,去往南方。 至于南边是不是有危险,会不会有大妖隐藏于附近,男人当然不在乎。那个圆脸少女也不在乎,因为他是阿良。 在这个天下,没有阿良一人一剑去不了的地方。 结果小兔崽子到底还是没憋住,拉得满裤裆全是,男人一边蹲在水潭旁清洗裤衩,一边看着那个光屁股乱跑的王八蛋,低声笑道:“我不过是当年拒绝了你娘亲七八回而已,今儿到底还是遭了报应,比你亲爹还要像爹了……” 最后,这个男人走了,没了剑的男人,刻下了一个“猛”字后,戴着斗笠离开了剑气长城。 那一天,剑气长城后边的城池中,不知有多少妇人喝着酒,她们的男人,也喝着更愁的闷酒。 随后,悬佩一把竹刀的汉子,找到了齐静春选择相信的少年,对他说,我叫阿良,善良的良,我是一名剑客。 他俩熟悉了之后,男人对那个浩然天下的泥瓶巷少年笑着说,你知不知道,天底下喜欢我阿良的女子,茫茫多。 少年只当他在吹牛。 酒桌散去,朋友分别,宁姚独自回家。 一路上有很多人指指点点,有怜悯,有讥讽,有叹息,有仰慕。 宁姚回到家中,她的家仍是这座城池最大的府邸之一,依然有许多家族剑修,可是少了一些人。 她走到那座试剑场,然后躺在那块大如茅屋的斩龙台上,开始眯眼打盹。 一封信上说,有个笨蛋要来送剑给她,怎么还没到呢? 少女有些生气。 第58章 传道人传道 果然在天黑前,陈平安就得到了灰尘药铺的确切消息,除了内城地址,还有药铺掌柜姓郑,铺子是老龙城五大姓之一范家的祖业,郑掌柜是北方大骊口音,表面上举止粗鄙,喜好美色,每天守着小巷铺子混吃等死,实则此人曾经两次进入范府,范家对其十分重视,他极有可能是范家嫡孙范高水的武道明师。至于此人的肖像,还要明天才能拿到。 陈平安神色古怪,根本不用花心思猜,这肯定就是家乡小镇的看门人郑大风。至于范家如此礼重郑大风,陈平安并不觉得意外,一个经常要过手袋袋金精铜钱的汉子,哪怕瞧着再不正经,真实身份肯定不简单,否则杨老头也不会让他帮助自己去除真气八两符。 除此之外,孙嘉树也让人拿来了山海龟和桂花岛两艘渡船的详细档案,说是让陈平安多了解一下途经航道的内幕,跨洲航行数百万里,风云难测,不是小事。其中夹杂着一封孙嘉树仓促写就的亲笔信,大致意思就是:这趟去往倒悬山,你陈平安坐我孙家的渡船,但是桂花岛渡船相较山海龟的优劣,我也都与你说清楚。 这看似是一件多此一举的事情,而且容易画蛇添足,但是陈平安看完信后,略作思量,便有些佩服孙嘉树的经商之道。自己若是商贾,也愿意与这样的孙家合作。 只不过陈平安有一点想岔了,那就是做生意很一根筋的老龙城孙家,靠着祖祖代代积攒下来的口碑,从来是他们挑选别人,而不是别人挑选他们,哪怕对方的财势再惊人,也不行。 孙家的奇怪家规,就跟苻家的奇人怪胎,一样多。 破四境,找药铺,挑渡船,接连了却三桩大小心事的陈平安享用了晚餐。中午那道海味硬菜,换成了山珍河鲜的煲汤,陈平安这下子吃得很欢实,下筷如飞,难得吃了一次十分饱。饭后陈平安沿着河岸散步,夕阳西下,风景宜人,陈平安觉得这里是自己的一块福地,以后若是有机会一定会再来。 陈平安突然有了钓鱼的兴致,跑回孙氏祖宅,跟一个老管家询问有无鱼竿,以及最近鱼情如何,河中有无大物,是否需要打窝。对此熟门熟路的老人笑着一一解释过去,然后亲自帮着陈平安准备妥当,两人一起去往河边钓鱼点。老管家听说陈平安要夜钓到很晚,本想帮着这位贵客搭建临水帐篷,陈平安对于衣食住行从来没有什么要求,自然不愿点头答应,老人也不强求,缓缓离去。 陈平安不急于抛竿,一开始在河边来来回回练习走桩,一个时辰后,又在河边立了一个时辰的立桩,这才开始夜钓。陈平安闭上眼睛,随手抛竿,鱼饵叮咚一声入水。 清风吹拂油菜花,花蕊颤颤巍巍。河水缓缓流向远方,河面可见的涟漪,河底无形的水脉。细如发丝的那根鱼线,被轻轻扯动,时而绷直时而松散。 陈平安坐着纹丝不动,任由小鱼啄碎鱼饵,再无大鱼上钩,就这么枯坐到天亮。 陈平安心有感应,转头遥望东方,在他缓缓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看到了这辈子从未见过的绚烂一幕。 圣人有云,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黄气也。在肉眼凡胎看来,朝霞本该只是艳红而已,可是陈平安却从绚烂朝霞之中,看到一条条金黄色的气流,婉若游龙,在火红云海之中缓缓游弋。 陈平安始终仰头凝视着万丈朝霞和金黄之气,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察觉到云霞滚滚而落,之后他心神微震,刹那之间,又有十数条金色游龙汹涌蹿出,从天而降,向他直扑而来,气势汹汹,似乎要碾压人间这个胆敢与它们对视的窥探之人。 那些蛟龙来势极快,陈平安松开鱼竿,猛然起身,一身拳意不由自主地汹涌而出,布满外在身躯和内里气府。面对蛟龙的挑衅,陈平安只觉得如同面对落魄山竹楼老人,天大地大,唯有拳法最大,他一定要出这拳! 十数条并无实质身躯的金色蛟龙,直直地向陈平安扑压而来。 陈平安二话不说就是一个云蒸大泽式的起手拳架,两脚先后踩踏河边大地,劲道直透地底一丈有余。地面咚咚作响,连绵不绝,如春雷在地面滚动。靠近河岸的水面,同时扬起了阵阵浪花,向对岸激荡而去。 初一和十五都悄然掠出了养剑葫芦,但是各自懒洋洋地趴在葫芦口子上,好像在看热闹,并未将那些朝霞中飞掠而下的金色蛟龙视为敌人。 陈平安心神沉浸于拳意之中,并不知道自己造就的这番惊人异象,只是单纯觉得既然已经跻身四境,出拳就应该更快。之前夜钓,他始终在适应眼中所看到的崭新世界,以及稳固一扇扇气府大门和平稳体内那道兴风作浪的气机,一直没有机会递拳验证。 “给我回去!”陈平安向高空为首蛟龙递出一拳,拳罡大振,以至于袖满拳意,鼓鼓荡荡,猎猎作响。 砰的一声巨响,河水剧烈翻涌,油菜花哗啦啦歪斜了一大片。那条井口粗细的金色蛟龙,明明虚无缥缈,并无肉身,却给磅礴拳意一拳击中头颅,倒飞十数丈。 之后一阵密集巨响,十数条金色蛟龙悉数被陈平安以云蒸大泽式打回天空。它们盘旋不去,低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又换了一个气焰骇人的古朴拳架,它们的眼神中既有费解,也有幽怨,只得摇头摆尾,齐齐返回朝霞云海之中。陈平安愣了一下,再望去,已经没有金色气机的流转,东边的朝霞似乎总算恢复正常。 陈平安收起拳架,有些心满意足,咧嘴而笑。这一拳拳打得真是够快够猛,不愧是武道第四境,每次出拳都像是没了天地束缚,再无拖泥带水的感觉,确实痛快! 养剑葫芦的口子上,初一和十五面面相觑,十五似乎羞于见人,滑入养剑葫芦。脾气相对暴躁的初一在错愕呆滞之后,咻一下飞掠而起,虽然无法造成实质性伤害,它还是一次次徒劳无功地刺穿陈平安身体,像是在发泄怒火。本命飞剑之于剑修主人,在窍为虚,出府为实,这是天经地义的规矩,故而飞剑进出于养育它的窍穴,绝不会伤害到剑修本人。如今初一和十五两把本命飞剑,与陈平安的关系,并非主仆关系,谈不上性命攸关,生死共存,更像是房客与房东,陈平安是它们的半个主人。 陈平安一头雾水,不管初一的胡闹,直挠头:“咋了?难道是我的第四境太弱,让你们觉得丢人现眼?” 先前朝霞出现金色蛟龙的天地异象,之后蛟龙直扑孙氏祖宅,三金丹境、一元婴境,总计四个孙家供奉,不得不郑重其事,很快聚在祖宅一栋小藏书楼内。如今四人终于没了有关少年是练气士还是武夫的争执,但是又多出了新的分歧。 引发此等奇异景象,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练气士成就金丹境,从此逍遥天地间,所以引来天地感应,在丹室之中结成的金丹境的品相如何,全看天地景象的动静大小。一种是纯粹武夫的三境破四境、六境破七境,前者引发异象的机会很小,堪称渺茫,后者则是常态。一旦异象被吸引而来,按照武道俗语,这叫借他山之石攻玉,比泥菩萨过江更难得,往往可以借机淬炼体魄神魂,是一桩莫大的机遇福缘,必须珍惜再珍惜。 看那少年一览无余的拳法真意浑厚无匹,绝不可能是练气士了,必然是纯粹武夫。可陈平安到底是第四境,还是第七境,四人又有了争执。这次三人坚信他是第七境,所以家主孙嘉树才愿意请人来到孙氏祖宅,结下一份香火情,而且三境破四境,如何都引不来这份云龙降落的巍峨气象,只有一人坚信少年只是刚刚跻身第四境。 突然那名樵夫苦笑道:“先别争这个几境了,咱们不是应该扼腕痛惜,那个少年的不可理喻,错失良机吗?” 三人幡然醒悟,俱是喟叹。 少年观景,引来异象,是为玄之又玄的天人感应。世间纯粹武夫朝思暮想的大机缘,就这样给少年一通王八拳给打了回去…… 四人都觉得匪夷所思,如此惊艳的武学天才,难道传道恩师就没有跟他讲过这种最粗浅的事宜?三破境四境或是六境破七境,会有一场天人感应,能够帮忙稳固境界,必须好好抓住…… 四人打破脑袋都不会想到,传授少年拳法的竹楼老人,曾经走到过武道十境巅峰,他根本不觉得这种事情,是什么机缘,一样属于无益于拳法根本的外物,连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都不如!陈平安学他的拳法,就不该走此捷径。若是光脚老人看到此情此景,一定会开怀大笑,觉得少年做得好,这才是“陈十一”会做的“蠢事”。 在孙嘉树中午回到祖宅之后,见到陈平安之前,一名孙氏老祖私底下对现任家主笑着打趣道:“你请了一位神仙来做客。” 孙嘉树好奇询问,在此隐居三百余年的老祖便将那场风波说出,孙嘉树一掌拍在额头,无奈道:“真神仙也。” 陈平安和孙嘉树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发现孙嘉树的眼神有些古怪,有点类似自己早些时候看刘灞桥的眼神。陈平安误以为是早上那次拳打游龙,给孙氏祖宅带来了麻烦,问道:“怎么了?是我早上出拳,惊动了老龙城苻家?给他们发现了蛛丝马迹?” 孙嘉树笑着摇头道:“老龙城练气士和武夫宗师千千万万,奇怪的事多了去了。涉及孙氏祖宅,怪事就不显得奇怪,而且别人不太敢无礼地窥探此地,所以你这次出拳,没有什么问题……” 说到这里,孙嘉树觉得自己有点违心,也替陈平安感到心疼。到底要不要告诉少年真相?孙嘉树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将真相告诉了全然不知错过了什么的陈平安。 陈平安听完之后,默默喝着酒,试探性地问道:“明儿我再去瞅瞅朝霞,还能再看到那些金色蛟龙吗?” 孙嘉树被气笑了:“你觉得呢?!” 陈平安叹了口气,喝了一大口酒,感慨道:“吃了读书少的亏啊。” 孙嘉树看着陈平安,开玩笑道:“怎么?想着今晚再去河边钓鱼,然后等着明天日出?” 陈平安惊讶道:“孙嘉树,你难道看得到人心?” 孙嘉树哭笑不得,摆手道:“我可没这份能耐,不过听说咱们商家的老祖宗,还真有。” 之后陈平安又带着鱼竿去了河边,孙嘉树跟在旁边提鱼篓,路上跟陈平安说了灰尘药铺的事情。陈平安说,自己已经破了四境,去不去灰尘药铺没那么重要了,但是他还是想要去见一见那个熟人。孙嘉树自然并无不可,说明天就可以动身,他无法随行,但是会让家族中一名金丹境供奉充作扈从。 孙嘉树作为一家之主,手头有办不完的事情,自然不可能陪着陈平安枯坐河边,他孙家要钓的鱼,都很大。 孙嘉树很快就走回祖宅处理家族事务。他坐在桌后,摊开一摞摞账本,身前摆着一把古色古香的老算盘。算盘瞧着并不出奇,真正出奇之处,在于算盘四周蹲着数个拇指大小的金色小人。这些小人与传说中的银虫一脉相承,诞生于金库,身后长有翼翅,金光灿灿,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滚来滚去嬉戏打闹。当孙嘉树心中快速默念数字之时,就会有金色小人飞掠到算盘珠子上,迅速推动算珠。 祖传算盘和金色童子都不是俗物,不过书房其余物件都很朴素平常,就连桌上那盏油灯也是如此,需要孙嘉树偶尔添加香油。孙家自古就有祖训:该省则省,一文铜钱,即是家族根本;该花则花,一掷千金,根本无须眨眼。 在起身添油间隙,孙嘉树就会来到窗口眺望河水,小憩片刻。身为中五境练气士的他,在一次远望天色后,突然以心声传告除自家老祖之外的祖宅供奉:“小赌怡情,三位敢不敢与我赌一把?我输了,就拿出一枚小暑钱;若是三位输了,就再为孙氏祖宅看顾百年?当然,每年孙家该给的俸禄照旧。” 那名樵夫笑道:“孙嘉树,这谁敢赌?太不公平了。” 孙嘉树笑道:“我是要赌这个少年此次守夜,还能等来天地异象,如此一来,你们赌不赌?” “赌!”三个老神仙异口同声,笑声爽朗。 输了不过是三枚小暑钱;赢了,孙家未来百年就多出三个金丹境。如果运气好,三人之中,甚至会出现一名元婴境的修士大佬。 想必那三人也知道其中关节,只是三人都不觉得孙嘉树会赢而已。其实一枚小暑钱,对于三人来说微不足道,他们只是想亲自赌赢一回老龙城小财神罢了。 过了一段时间,孙嘉树笑着从袖中掏出三枚小暑钱,依次排开放在窗台上,自嘲道:“突然发现,三位可以拿走小暑钱了。” 三人也不客气,纷纷运用神通,三枚小暑钱凭空消失。最后取走那枚小暑钱的老人,却是三人之中修为最高、最有望跻身元婴境的练气士。 孙嘉树微笑不语,不再返回座位,站在窗口,安静等待陈平安从立桩中睁眼抬头的那一刻。那些价值连城的金色童子同样翘首以盼,小家伙们都有些疑惑,为何这个主人今天如此不爱挣钱了。 东方天空,先是银灰色,继而鱼肚白,最后朝霞万里,红灿灿耀眼,照彻老龙城。天地安宁,东海旭日缓缓升起,云聚云散,并无半点异样。 输了三枚小暑钱的孙嘉树笑了笑,不以为意。三个老神仙显然心情舒畅,纷纷调侃孙嘉树。 那个孙氏老祖来到书房,大手一挥,暂时隔绝书房与外方天地的联系,笑着安慰道:“如何?服气了吧?你爷爷早就说过,孙家的偏门财运,早就给你的那门神通消耗殆尽了,你啊,就老老实实挣辛苦钱吧。” 孙嘉树唉声叹气,突然想起一事,一边走向屋门,一边笑道:“我去跟祖宅灶房的老宋说一声,今天早餐,做得平常一些,不要再挥霍那些山珍海味了,反正陈平安那小子也吃不出好坏,说不定他还更喜欢寻常的咸菜馒头,我就不抛媚眼给瞎子看了,省钱省钱!” 孙氏老祖笑着点头,望向老算盘上的那些个金色小人儿。老人有些自傲,苻家是比孙家有钱,可要说这些品相最高的招财童子,苻家也就只有一对孪生童子而已,孙家却有四个之多,其余老龙城四大姓,也就是范家从一个大王朝的亡国皇帝手中,侥幸购买了一个。 早餐时,陈平安狼吞虎咽地享用那些米粥、馒头和咸菜,果然比起先前胃口要好很多。孙嘉树坐在桌对面,细嚼慢咽,胃口比起往日也要好上一些。喝酒,遇上爱喝酒的,吃饭,碰到对胃口的,确实更容易酒足饭饱。 之后陈平安返回河边真正钓起了鱼,斩获颇丰,老龙城俗称“白条”的河鱼装了半鱼篓,其余半篓,是黄辣丁、趴地虎等杂鱼。 中午吃过一顿鱼宴,孙嘉树让陈平安覆上一张易容面皮,叮嘱了一番,然后让陈平安跟随那个元婴境老祖来到祖宅外边的一口池塘。孙氏老祖拂袖之后,池水如镜,里边出现一间屋子的景象。老人示意陈平安只管走上池塘水面,收起养剑葫芦、只背负剑匣的陈平安,毫不犹豫地一脚踏出。他并未坠入池塘之中,而是踩在了镜面之上,脚底下的涟漪荡漾开来。陈平安走出数步之后,身形骤然消失,如同走入了镜面之内。下一刻,陈平安在屋内一步跨出,左右张望,四周正是通过水面所见的画面。 在孙氏祖宅那边,老人看着尚未平息的水面涟漪,对孙嘉树啧啧称奇道:“这名大骊少年,好稳的神魂,好重的骨气,难怪会被刘灞桥当作朋友。” 孙嘉树笑着摇头道:“刘灞桥并不是因此而将陈平安视为朋友的。” 老人询问孙嘉树:“那你呢?” 孙嘉树想了想,坦言道:“到底不是相逢于患难,不如刘灞桥和陈平安。” 镜面那边,位于老龙城内城,早有人恭候于屋外,正是那名孙家金丹境神仙。他领着陈平安从侧面走出一个广袤庭院,坐上一辆久候多时的马车。气势内敛、返璞归真的金丹境老神仙,亲自担任马夫。马车最终停在一条巷子的口子上,巷口有一棵年岁不大的槐树,树底下有个一边嗑瓜子一边翻书的汉子。 陈平安下车后,与那名汉子对视。汉子默不作声端起板凳,先行一步走入巷子,孙家老人停车在路旁,并未跟随,开始闭目养神。 到了药铺,郑大风将板凳放在门口,让陈平安坐着,又去拎了一条板凳过来。一时间门槛那边人头攒动,都是过来凑热闹的女子,只可惜陈平安戴了一张其貌不扬的面皮,她们很快就没了兴趣,纷纷走回店铺懒散消磨时光。 郑大风笑眯眯问道:“既然自己打散了真气八两符,为何还要冒险来到这里?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跟少城主苻南华结下了深仇大恨,就不怕露馅?到时候孙家可以把自己摘干净,你难道以为我会出手救你?” 陈平安问了三个问题:“当年是谁告诉我爹本命瓷的事情?是谁害死我爹?这些跟杨老头有没有关系?” 郑大风脸色平淡,笑着反问道:“如果跟老头子有关系,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陈平安默不作声。 郑大风用那本书扇动清风:“不管你信不信,这件事情,老头子没掺和其中。但是我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你,老头子当时肯定看到了,只是大概觉得没意义,不值得,就懒得插手。你要是因此怨恨老头子,我不拦着你。” 陈平安摇摇头,苦笑道:“我怨恨这个做什么?杨老头什么性格,我很清楚,从不会欠人,也不让人欠他,做什么都是公平买卖。” 郑大风点点头,转头望向陈平安,咧嘴道:“你能这么想是最好,省得我拼了事后被老头子打死骂死,也要一拳打烂你的头颅。” 陈平安貌似无动于衷,又或者像是早就猜到了小镇看门人的脾性。 郑大风扇着风,继续说道:“当初那些孩子当中,且不提各自的传承和阵营,我最看好杏花巷马苦玄和福禄街赵繇,以及泥瓶巷宋集薪。我师兄李二,也就是李柳、李槐他们的爹,被猪油蒙了心,最喜欢你。后来你离开骊珠洞天的种种际遇,我大致上有所了解,才发现我既看错了你,也看错了师兄,以前我觉得你们俩都是缺心眼的傻子,如今才发现是我郑大风眼瞎。”郑大风其实想说,其实他李二和你陈平安,才是绝顶聪明的人。 陈平安问道:“杨老头那边,我不敢问这些,而且我知道问了也是白问。你这边,我觉得可以问问看。” 郑大风笑问道:“怎么,觉得有一个金丹境练气士护着你,就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 陈平安莫名其妙指了指天上:“杨老头可以权衡利弊,说不定我问到了要害,他会一巴掌拍死我,但是你郑大风应该不敢。如果我猜错了,我也不一定是必死无疑,而且你付出的代价,不会很小。” 陈平安其实是想说郑大风这个人也是生意人,但是直觉告诉他,这个邋遢汉子的眼界和身份,远远不如杨老头。 不过当陈平安真正开口询问这些在他心底憋了整整十年的问题时,还是感到浓重的不安。不过他跻身第四境之后,已经能够控制心境,做做样子,假装云淡风轻,还是不难的。而且在郑大风进铺子拎板凳的时候,陈平安就已经从包裹里拿出了养剑葫芦,开始喝酒。 自己的第四境如果不够看,还有初一和十五,还有那个孙家的金丹境练气士。 郑大风看着神色肃穆的少年,叹了口气,将那本让他差点磨破嘴皮子、好不容易再次跟少女借阅的书籍卷成一团,轻轻捶打膝盖,懒洋洋道:“你这小子越来越惹人厌了。行了,不用提心吊胆了,偷偷绷着个心弦,我都替你累得慌。放心,我不会杀你,如今杨老头对你挺器重,何况我郑大风也不至于你问了几个问题,就对你打打杀杀,我格局再小,也没小到这个份上。但是那两个问题,我不会回答,你有本事自己去顺藤摸瓜……” 说到这里,郑大风笑问道:“你怎么不直接问齐静春?” 陈平安果然轻松许多,他将身后剑匣轻轻靠着墙壁,仰头喝了一口酒,说了一句让郑大风越发疑惑的话:“我怕齐先生会失望。” 郑大风转头嚷嚷了一声:“梅儿,端两碟瓜子花生出来待客!” 一名体态丰腴的妇人,笑着端出那两碟零嘴吃食。当妇人弯腰递给他碟子的时候,郑大风故作惊吓道:“山峰压我顶,好凶的气势啊。” 妇人将两只碟子往郑大风手上一摔,赶紧起身,踩了男人一脚,笑脸妩媚道:“德行!” 郑大风将一碟花生交给陈平安,自己开始嗑瓜子。 陈平安似乎对于郑大风的答案早有预料,并没有感到失落,问道:“你有没有好一点的剑术秘籍,可以卖?” 郑大风随口问道:“是练气士的仙家剑诀,还是江湖上的武学秘籍?” 陈平安直言不讳道:“你应该看得出来,我的那座长生桥早就断了,想要练剑,只能练习武学剑谱。” 郑大风也说得直截了当:“最好的武学秘籍,我也能帮你找来,然后以天价卖给你,但是这没啥意思。我劝你别去碰江湖上所谓的绝世秘籍,我郑大风自己就是武道中人,知道这里头的深浅,既然你现在练拳练得够好了,别节外生枝,浪费光阴。” 陈平安吃了颗花生米,想了想,跟这个男人诚恳说道:“谢了。就凭这些话,你欠我那五枚铜钱,不用还了。” 郑大风嘴角抽搐。瞧瞧,这种无趣至极的少年郎,怎么让他郑大风顺眼得起来?!但是男人的眼神深处,晦涩难明。 郑大风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有气无力道:“麻烦你把面皮摘了吧,本来就长得不俊,戴了这么张面皮,越看越糟心。” 陈平安摇头道:“你不是知道我跟苻南华的过节吗?我哪里敢摘下来,光明正大地逛这老龙城内城?天晓得苻家有什么术法可以查看城内动静?如果真有,我这不等于在别人家门口,嚷嚷着快来打死我吗?” 郑大风被逗乐了,笑着泄露天机:“行了,杨老头叮嘱过我,只要你自行破开真气八两符,我就要保证你在老龙城活蹦乱跳。哪怕你一心求死,大摇大摆去苻城大门口显摆,我一样要保证你平平安安离开这座城。” 郑大风突然嘀咕道:“以前没觉得,现在才发现你这小子倒是取了个好名字。” 陈平安将信将疑:“你是山巅境武道宗师,还是上五境练气士?” 郑大风气笑道:“你当第九境武夫和玉璞境练气士,是路边大白菜?你走几步就能看到一堆?老龙城再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八境武夫和十境地仙都已经可以横着走了。当然,前提是别惹众怒。只挑衅一家一姓,哪怕是有半仙兵的苻家,也不是没有周旋的余地。那些个元婴境老祖,第十境练气士而已,在这里就已算高高在上的老神仙了。” 郑大风白眼道:“你当这里是咱们骊珠洞天啊?我堂堂一个八境巅峰的武道大宗师,就只能看看门收收钱?十一境的阮邛在继任圣人之前,只能在河边打打铁铸铸剑?大骊国师崔瀺进入骊珠洞天,不一样只能鬼鬼祟祟,以分身示人?”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要我揭下面皮,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 郑大风也是个浑不吝的,惊讶道:“这也能看穿?” 一尊青烟凝聚而成的阴神,出现在两人对面光线阴暗的墙角,冷笑道:“郑大风现在一脑子糨糊,想不明白护道人和传道人到底是什么,就托范家花重金找人算了一卦,卦象为大火之中取得栗,上上大吉。所以他想着让你身陷险境,到时候他大打出手,再由我护送你离开老龙城。在这期间,他说不定能够搞清楚这两个身份,甚至还能顺势破开八境武道瓶颈,刚好符合卦象所言。” 陈平安转头看着脸不红心不跳的郑大风:“五文钱,先欠着,你现在就算想还,我也不会收。” 郑大风道:“五文钱算得了什么,随便你。” 陈平安冷笑道:“郑大风,你真以为我不知道杨老头的规矩?先前我故意提了一嘴,之后你说了武学和练剑一事,我看你所说不假,才顺水推舟,把这笔账两清了!如果我没有猜错,当时要我送信之人,是杨老头,要你欠钱之人,也是杨老头吧?现在是不是悔青肠子了?”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芦,站起身,将那个空碟子放在板凳上,对那尊阴神拱手抱拳:“虽然不知道你为何愿意道破真相,可能还是杨老头的意思,但我还是要感谢你!” 阴神点点头。陈平安大步离去。郑大风确实如少年所说,的的确确悔青了肠子。 郑大风冷冷望向那尊极有可能坏了自己大吉卦象的阴神:“是你的意思,还是老头子的意思?你最好说清楚!” 阴神淡然道:“你猜?” 郑大风哈哈一笑,瞬间变得云淡风轻:“你从来不会擅自行事,多半是老头子的意思了。” 阴神讥笑道:“一个八境巅峰的纯粹武夫,神君之徒,竟然跑去相信所谓的卦象,你难道不知道哪怕范家没有动手脚,可那上上大吉,对你郑大风而言,会不会乾坤颠倒,成为货真价实的大凶之兆?” 郑大风神情凝重起来,抬头望向那尊阴神,点头道:“受教了。” 阴神对此不以为然:“既然神君愿意让你独掌一方,那你就别自作聪明,老老实实做事就是了。” 郑大风挥挥手道:“给那少年摆了一道,又给你教训了一通,我烦得很,得离开巷子透口气。” 阴神消失。郑大风突然问道:“孙氏祖宅的异象,是不是陈平安破境引起的?” 阴神的冰凉嗓音从墙角阴影中渗出:“应该是。” 郑大风腋下夹书,拎着板凳和瓜子来到巷口,再次坐在槐树底下乘凉看美人。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普通的威严男子缓缓走来,他身后跟着一名身姿婀娜的年轻女子。 男人走到郑大风身边。年轻女子站在男人身后,对那个坐在板凳上用书扇风的药铺掌柜,她充满了好奇。 男人微笑道:“老龙城孙嘉树的面子,就只值一张遮遮掩掩的面皮。郑掌柜,看得很准。” 郑大风转头瞥了眼男人:“苻畦,你连老龙袍都没有穿,看来不是来下逐客令的。” 男人笑着伸手指了指身后:“我穿不穿老龙袍,在老龙城都无所谓,带着她来,才是真正的诚意所在。” 既是示威,又是示弱。示威是说在老龙城,苻畦不用亲自出手,就能够驱赶你郑大风。示弱则是身为老龙城城主的苻畦,愿意投其所好,带上一名双腿很长的女子,来到郑大掌柜眼前。 郑大风狠狠剐了几眼女子的美腿,这才转过头,继续对着大街来来往往的人流:“苻畦你口气这么大,怎么不一口气把云海吸进肚子里?” 苻畦脸色难看,他伸手握住了悬挂腰间的一枚玉佩,这才脸色和缓下来。 女子战战兢兢,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父亲如此明显的怒意。 郑大风冷笑道:“同样是生意人,你也配跟我比?” 苻畦一笑置之:“既然郑掌柜现在心情不好,那么有些事情,苻畦稍后再提。” 郑大风现在的心情何止是不好,简直就是不好到了极点。 五文钱!就只是市井百姓经常过手的五文钱,却好像是压在他郑大风心头的五座大山!费尽心机,小心应对,好不容易成功骗取那少年亲口答应,不收取这笔账。郑大风其实在少年开口问出那三个问题,以及说出那句看似无心之言的“杨老头从不会欠人”之后,就已经心知肚明,不用奢望泥瓶巷少年跟自己讨要最普通的五文钱了。这个泥瓶巷小兔崽子鬼精鬼精的,不好糊弄! 郑大风气得不行,使劲扇动书籍:“难怪我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家伙,小小年纪,城府极深,哪里像个少年?” 郑大风突然停下埋怨,颓然无力道:“若是寻常少年,哪里活得到今天。” 这个汉子长吁短叹,开始心烦意乱地翻动书籍,书页哗啦啦响动,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自言自语道:“难道真给那阴神一语中的,我真是自作聪明?” 翻到了书籍一页,正是《精诚篇》,还是一些个滥大街的典故串在一起,大杂烩,然后末尾再装模作样添上几句大道理。在郑大风这种真正学问深湛的人看来,若是将文章拆分开来,如同这名女子的俊秀眉眼,那名女子的醉人粉腮,其他一名美人的樱桃小嘴,处处是迷人的风景,可一旦胡乱拼凑在一起,反而不美,整体丑得不堪入目。 郑大风心不在焉地翻过一页,正是《精诚篇》的最后一点尾巴,还是些大到无边无际的空泛道理: “相传古之赤子之心者,往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故而正心诚意,是儒家君子的立身之本。” “又有道家圣人言,不精不诚,不能动人。真者,精诚之至也。这即是天下道教‘真人’头衔的来历。” 郑大风很快翻过《精诚篇》,下一篇《忠孝篇》,又被迅速翻过,从头翻到尾,啪一下合上书籍,又开始将书当作扇子扇动清风。 这个汉子,仿佛是将书中的圣人教诲,当作了耳边风。 他自言自语道:“既然老头子说我这辈子无望第九境,那我还强求个什么?都求了这么多年了,难怪老头子说我机关算尽太聪明,也就只剩下聪明了。光是跟李二就打了多少次架?宋长镜不过是跟师兄打了一架,就破境了,我其实一开始就明白,求不来的,只是偷偷摸摸心存侥幸罢了。哈哈,如今在这老龙城每天看看美人儿,就在八境等死好了……” 郑大风闭上眼睛,不再偷窥女子身段的汉子,这一刻有些神色落寞。 一名身材堪称“雄武”的年轻女子,脸上涂满了脂粉,穿得花枝招展,她那大脸盘子就能够镇宅辟邪。当她停下脚步,看到汉子这般模样后,觉得有些心疼,心想多半是想要与自己告白,又不好意思,要不然自己就别再矜持了,先开口说了,省得自己的情郎难为情? 只是她刚咳嗽一声,想要润润嗓子,那汉子就已经猛然睁眼,拎着板凳跑回了巷子。 她叹息一声,摸着自己的脸颊,自怨自艾起来,要怪就怪自己的姿容,还是这般动人,倾国倾城。她猛然惊觉,哎哟一声,原来脸上脂粉给手指搓了下来,她赶紧使劲抹回去。 苻畦没有以神通带着女儿返回苻城,而是就这么悠闲地逛着街回去,身后一驾马车缓缓跟随。 女子叫苻春花,是苻畦的长女,与苻畦长子苻东海,都是有望接过家主之位的继承人之一。既然是家主或者说那件老龙袍的继承人,那么必然是天资极好的年轻人。苻畦看似中年,实则已是四百岁高龄,十境修为,虽然比不上风雷园李抟景的那些名头,可是他身穿老龙袍,加上家族坐拥四件半仙兵,苻畦完全有资格被视为一名货真价实的玉璞境。 苻春花也已将近三百岁,与兄长苻东海都是成名已久的金丹境,而且擅长搏杀,他们各自护送一艘渡船去往倒悬山百余年,历练丰富,遭遇生死一线的险境,早已不是一两次了。关键是苻家子弟跻身金丹境,就意味着能够驾驭半仙兵,所以宝瓶洲一直流传这个说法,判断苻家练气士的真实境界,需要往上提高半个境界才准确。 苻春花犹豫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爹,为什么带我来见此人,而不是带南华?” 苻畦笑道:“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是为了表示苻家的诚意。这名郑掌柜,喜好长腿美人。谍报上,一清二楚。” 女子显然不信这套说辞。她也好,兄长苻东海以及弟弟苻南华也罢,都知道一点,他们苦心经营的人脉关系,远远不足以知晓宝瓶洲山顶的真正风景。而且他们身处父亲苻畦羽翼庇护之下,既是乘凉,也是拘束,他们往往不敢太过越界,以免遭受苻畦的猜忌。 老龙城苻家,看似人人自由散漫,但那些只是无望染指老龙袍的家族废物,早就死心了,被排斥在家族决策圈之外,事实上,苻家的规矩森严,其实半点不比帝王之家逊色。 最近百年,苻东海负责经营与北俱芦洲的关系,她苻春花则负责东南那个大洲的秘密谋划,而原本寂寂无闻、碌碌无为的苻南华,直到那次出人意料地被选中去往骊珠洞天,之后才迅猛崛起,家族倾斜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给她这个弟弟。显而易见,家主苻畦对她和苻东海这一百年的生意,并不满意。 苻春花知道已经问不出结果,就换了一个话题:“要不要我去提醒一声孙嘉树?” 苻畦笑道:“孙嘉树?人家哪怕境界不如你,可好歹是孙家的一家之主,你一个金丹境练气士,凭什么敲打他?他家祖宅可还有一个元婴境的孙氏老祖。另外那个有希望跻身元婴境的金丹境练气士,你哥哥辛苦拉拢了几十年,至今才有所松动。苻家若是这个时候敲打孙嘉树,你觉得那名金丹境还有脸面离开孙氏祖宅,来到咱们苻家吗?” 苻春花脸色惨白,生怕父亲误以为自己是在坑害兄长。 苻畦微笑道:“不用紧张,我知道你的性子。其实这次孙嘉树顺势而为,押注在陈平安身上,也是想要试探我们苻家,估摸着就怕我们不出手敲打他。一旦被孙家得逞,孙嘉树回到祖宅,摆出一副被苻家仗势欺压的模样,你信不信,根本不需要孙嘉树说什么,那名前途远大的金丹境,经此一役,便板上钉钉地留在孙氏祖宅那边了。” 苻春花问道:“难道孙嘉树就不怕那个少年死在我们手上?” 苻畦抬头看了眼天幕:“你会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哪天你穿了老龙袍,才有机会知道一些真正的头顶事。” 苻春花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那片云海。 苻畦笑了笑:“还要更高一些。” 苻春花心神微颤,仰头望去,充满了憧憬。 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在成为金丹境之前,人人都觉得这是一句最快意的豪言,等到真正跻身金丹境,才会发现,这才是练气士的半山腰而已,仅此而已。 苻畦突然说了一句:“比起孙家和孙嘉树,我苻家和苻畦,魄力还是要大一些的。我现在需要离开老龙城,去迎接几名北方贵客。你去找到南华,就说陈平安在孙家祖宅,我想知道他的选择。这会决定他能否成为老龙城城主,当然也会决定你有没有希望穿上老龙袍。希望我回到老龙城的时候,你们已经做出了正确选择。” 苻畦摆摆手:“你上车回城。” 苻春花听命行事,父亲已经拔地而起,潇洒掠入那座云海大阵,应该是往北方而去。 苻春花顾不得是什么贵客,值得老龙城城主出城迎接,她坐入车厢后,就开始仔细思考这两个问题:她接下来应该如何选择才能获利最丰?弟弟苻南华又会如何选择? 苻春花发现自己脑中一团乱麻,好像不管做什么,都能挣到一点,但是距离自己的最佳预期,始终很远。 苻春花到了弟弟苻南华私邸,仍是没有头绪,便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说出了父亲苻畦的那番话,其中有删有减,有添有加。 苻南华当然不会全信,但是苻畦的大致意思,苻春花不敢胡说。苻南华从头到尾,仔细听完了姐姐苻春花的诉说,刚要起身习惯性踱步思考,猛然坐回椅子,淡然道:“我已经想好了,做掉陈平安!” 苻春花笑着扳手指头:“灰尘药铺的郑掌柜,最少七境巅峰的武夫,甚至有可能是八境大宗师,与之交好的内城范家,再加上孙嘉树的孙家,其中有一名祖宅的元婴境孙氏老祖。虽说孙家其余三名金丹境练气士,不是祖宅受难,无须出手,但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孙嘉树多半可以说服三人出手。还有内城的孙氏供奉客卿。南华,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 苻南华脸色淡漠:“我只想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宰掉那个大骊少年。” 苻春花又笑道:“你大婚在即,不怕出了变数?而且那少年既然是出身骊珠洞天,就算是大骊子民,你就不怕此事坏了老龙城苻家在大骊皇帝心目中的印象?” 苻南华只是深思不语。 苻春花最后嫣然一笑:“苻南华,你最后想一想,姐姐说这些,到底是希望你毅然出手,还是希望你不要一意孤行呢?” 苻南华只是沉吟不语。 苻春花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淡薄,最后干脆没了丝毫笑意,冷冷望向这个横空出世的弟弟。一个吃掉家族整座金山银山也才第六境的废物,也敢奢望老龙城城主宝座?也配跟自己和苻东海两个金丹境练气士争抢那件袍子? 苻南华收回思绪,缓缓起身,动作如行云流水,气度雍容,他微微一笑:“苻春花,你和苻东海那点龌龊事情,可不止你娘亲一人知道。不过我很好奇,苻东海跟你贴身侍女的那点龌龊事情,你又知不知道?” 苻春花咧嘴一笑:“好弟弟,等我或是苻东海当了城主,一定好好养着你。” 苻南华仿佛完全没有听明白其中的威胁,洒然笑道:“在那之前,咱们姐弟还是要精诚合作,谋划一下如何杀掉陈平安才是,对吧?毕竟你现在根本猜不透父亲的心思,不清楚我这个抉择,到底是帮我走向家主之位,还是远离。更何况父亲在考验我的同时,也在考验你,好姐姐,你可千万要小心应对啊!” 苻春花眯起眼,神色阴沉。 苻南华站起身后,转头望向大门方向,在心中默默道:“孙嘉树,你为了一个元婴境,就卖掉一个差点杀掉我的陈平安,这笔买卖,值得吗?还是说……” 想到这里,苻南华轻轻摇头,不可能,孙嘉树又不是疯子。可万一? 苻南华直到这一刻,才开始犹豫起来,心中越来越烦躁。而苻春花望向这个自己看着长大,却突然变得陌生的弟弟,终于有了一丝忌惮。 苻畦独自御风北去,在千里之外停下身形,最终落在一艘来自大骊龙泉郡梧桐山的渡船之上。 上边有一个墨家豪侠许弱,横剑在身后,还有一个老蛟出身的林鹿书院副山长。有这两人坐镇渡船,哪怕是去往倒悬山,都绰绰有余了。 两人护送之人,是一对少年男女,准确来说,是大骊皇子宋睦一人。 少女名为稚圭,她低眉顺眼地跟在自家公子“宋集薪”身后。从头到尾,少女都没有看苻畦一眼,可能是苻畦没有身穿老龙袍,加上这名老龙城城主没有自报名号,所以她没有认出? 这艘渡船直接穿过那片城头上空的云海,然后落在苻城之内。苻畦在亲自为大骊这一行客人安排好下榻之处后,来到苻南华私邸,发现这个儿子神色萎靡地背靠一根龙绕梁。 苻畦问道:“怎么苻家上下毫无动静?” 苻南华抬起头,望向父亲:“我想了很多很多,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苻家,老龙城,大骊,骊珠洞天,孙嘉树,苻东海,苻春花……” 苻畦突然笑了起来:“那你知不知道,其实不管你做什么,你都是下一任老龙城城主?” 苻南华满脸呆滞。 苻畦侧过身,低下头,好似在毕恭毕敬地迎接某人。 一个肆无忌惮大口大口地吸收“龙气”的少女,好似微醺地走入大堂,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抬起双手,轻轻拍了拍手掌,一件龙袍浮现在她身后,雾气腾腾,像是在以水雾清洗衣物一般。她站起身,那件龙袍自动穿戴在她身上,上边的九条云海金龙,开始活灵活现地流转游动起来。 她踢掉靴子,盘腿坐在椅子上,披着那件太过宽松的龙袍,显得有些滑稽。她皱着脸委屈地道:“没了骊珠洞天的禁制,还要假装自己是一只蝼蚁,好辛苦啊。没办法,我暂时还打不过他们中的某些人,臭道士,阮邛,宋长镜,那个深不可测的墨家剑修许弱,等等等等,唉,总之挺多人的,算了,不提这些。还是这里好,不愧是当初登陆宝瓶洲的第一处风水宝地……龙气经过这么多年维护,还剩下不少,你们苻家做得不坏,以后肯定有赏,大大有赏!” 苻南华看着少女那张挺熟悉的稚气面孔,然后再转头看看满脸平静的父亲,最后再使劲盯着那件祖传老龙袍。苻南华发现之前差点疯了一回的自己,这次是真的要疯了。 少女环顾四周:“为了顺利来到这里,我受了好多委屈啊。但是最委屈的是,所谓的顺利,还是那个臭道士施舍给我的……” 她突然伸手指向苻南华,厉色道:“你这只蝼蚁,听说你连一个陈平安都不敢杀!你根本就不配姓……”少女转头望向苻畦,“你们姓什么来着?” 苻畦恭敬回道:“启禀小姐,我们姓苻。” 少女有些悻悻然,气焰全无,慵懒地缩在椅子里,或者说蜷缩在那件龙袍之中。 苻南华距离崩溃,只差一线之隔。 少女低头打量着老龙袍:“历史上宝瓶洲九个皇帝的筋骨气血,嗯,还不错。”她视线下移,喃喃道:“底端的云海差了点。”她眼睛一亮,露出一双金色瞳孔的诡谲眼眸。 好似猜中少女心思,苻畦苦笑道:“小姐,老龙城上空的那片云海,近期还不能收入龙袍之中,否则万众瞩目之下,动静太大,有心人很容易发现端倪。” 少女叹息一声:“我知道轻重。”她醉眼蒙眬,像是一个醉酒汉,“到了这里,真不想再挪窝啊。” 她猛然跳下椅子,轻轻一抖,原本巨大如被褥的老龙袍,立即变得无比合身。她站在大堂上,望向门外,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孙氏祖宅,老祖听到现任家主的计划后,苦笑道:“当真值得吗?就不怕此战之后,孙家一蹶不振,被苻家联手四家一起吞并了咱们?” 孙嘉树脸色如常:“我只恨孙家家底不够大,我孙嘉树只能赌这么大。” 孙氏老祖沉默许久,问道:“如果被那少年知晓我们孙家的初衷?” 孙嘉树眼神坚毅:“他不会知道的,就算他知道了真相,可我孙家为了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以后他给的回报,注定只多不少。” 孙氏老祖再问:“如此急功近利,当真合适吗?就不能像那少年的三境破四境,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孙嘉树摇头道:“我孙嘉树一个人,当然能等,可是东宝瓶洲和天下大势,不能等!” 这名孙家的元婴境老祖唯有叹息,不再劝说什么。 在那之后,少年从内城高楼那间屋子,走回孙氏祖宅的池塘。 连日来风和日丽,天下太平。孙嘉树还是隔三岔五回来一趟祖宅。还是每次回来,都要住上一夜,然后跟三名金丹境供奉赌上一次。最早一次是一枚小暑钱,第二次是两枚,第三次是四枚,第四次是八枚。 最终孙嘉树赌了四次,输了四次,在那之后孙嘉树就不再下注了。而那个陈平安,依旧每天会去守夜钓鱼,然后等待旭日东升、朝霞万丈的那一刻。 在陈平安住在孙氏祖宅的第二十天,孙嘉树还在以道家一门坐忘术深入睡眠,突然听到陈平安在远处大声喊道:“孙嘉树,快看!” 孙嘉树猛然起身,靴子也不穿,推开窗户,眺望天空。只见东方云海之中,又有十数条金色蛟龙汹涌而下,然后又被那个背剑少年以古老拳架一一打回,次次出拳酣畅淋漓,毫不犹豫。 孙嘉树在这一刻怅然若失,道心失守,几近崩溃。 所幸孙氏老祖赶紧来到他身边,伸手重重按住他的肩膀:“嘉树,无须如此。嘉树可以四季常青,人却绝无事事如意,当年为你取这个名字,正是为了今天。” 孙嘉树脸色发白,喃喃道:“只差一次。” 他的心境虽然趋于稳定,但是他仍失魂落魄,心神不宁。 就好像失去了一整座老龙城。 老龙城内城,灰尘药铺外的巷口,郑大风望了一眼东方朝霞,心神恍惚之间,赶紧掏出那本书籍,翻到一页,不断默默朗诵那篇《精诚篇》。当天地异象结束之后,郑大风震碎书籍,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走回巷子,哭丧着脸道:“传道人,哈哈,竟是我郑大风的传道人……” 孙嘉树这一晚,本该宴请一个东南大洲的大人物,可是年轻家主临时起意,让内城孙府推掉这次接风宴。虽然很不合适,以致那边的管事破天荒提出了异议,但是孙嘉树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在书房中掐断了老宅与孙府的联系,然后去往后边的小祠堂。 那边的管事有些束手无策,孙氏元婴境老祖不愿孙府为难,已经百年光阴不在孙府那边现身的老人,亲自向那名管事面授机宜,这才让孙府上下吃了一颗定心丸。 沐浴更衣一番的孙嘉树,独自站在祠堂内,敬香后,如同面壁思过,沉默不语。 祠堂中除了灵位,墙上还悬挂着一幅幅孙家历代已逝家主的画像,多是如今孙嘉树这般不起眼的装束。这一代孙氏家主之位,属于爷传孙的隔代传承,孙嘉树爷爷在卸任家主之后,就去游历中土神洲。孙嘉树以弱冠之龄继承如此大的一份家业,这些年可谓甘苦自知。 孙嘉树望着那些挂像,有人在家族危难之际力挽狂澜,有人开辟出新的商路,有人为家族结识拉拢了上五境修士,有人一生碌碌无为,连累孙家在老龙城抬不起头,有人决策失误,害得孙家不断让出外城地盘,祖宗家业不断被蚕食分割,有人误入歧途,潜心修道,家族大权旁落亲戚之手…… 孙嘉树很想知道将来自己被挂在墙上,后世子孙又是如何看待自己,是振臂奋发的中兴之祖,还是埋下家族祸根的罪魁祸首,抑或是一个错失千载难逢良机的蠢货? 夜幕深沉,那名元婴境老祖缓缓走入祠堂,沉默许久,终于开口安慰道:“事不过三,你愿意选择相信那少年,赌第四次,已经殊为不易,输在了第五次上,无须如此懊恼。那个有望跻身元婴境的金丹境供奉,其实愿意陪你赌这四次,本就倾向于留在孙氏祖宅,而不是被苻东海拉拢过去。” 孙嘉树没有转身,依旧抬头凝望着一幅画像,点头道:“这一点,我已经想通了,并无太多心结。在押注这件事上,事情没有变得更好,也没变得更差,结果我能够接受。退一步说,我孙家还不至于少了一位未来的元婴境,就要死要活。” 孙氏老祖欲言又止,涉及孙嘉树的大道根本,哪怕是他,也不好随便询问。其余三名孙氏祖宅供奉,不管与孙嘉树个人关系如何好,再好奇那名少年的境界修为,也绝不会主动开口问,而只是当一个乐子在那边猜测。 孙嘉树摊开一只手掌:“我与陈平安相处,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做生意。不是我不把刘灞桥当朋友,而是陈平安此人太过奇怪,我忍不住要在他身上博一把大的。没办法,我孙嘉树是商人,是孙家家主。原来知道得太多,也不好。” 孙嘉树转过头,举起那只手掌:“等到陈平安第二次打退朝霞金龙,等到苻家的按兵不动,让我一切谋划落空,反受其害,我才知道自己这次捞偏门错得离谱,以致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了……一座老龙城。” 哪怕是被世间誉为地仙的元婴境老祖,也看不出年轻人那只手掌有任何异样,但是老人无比确定,孙嘉树看到的,就是最终的真相。 孙嘉树满脸悲怆神色:“若只是少了陈平安一个本就不是朋友的朋友,失去一座老龙城,我孙嘉树打落牙齿和血吞,照样能忍!钱跑了,再挣就是。赚钱的能耐,我孙嘉树绝不会比任何人差!” 老人只能一言不发,静待下文。 孙嘉树收起手掌,握紧拳头,颤声道:“可是经过这番波折,我发现自己的取财之道,原本一直坚信堂堂正正,是毋庸置疑的商家大道,最为契合‘正大光明、源远流长’八字祖训,但是却被才认识不到一个月的陈平安,验证为偏门小道。商家老祖早就遗言后世,偏财如流水,来去皆快,兴勃焉亡也忽焉,故而绝不可取。” 孙嘉树转过头去,不让老祖看到自己的面容。 元婴境老人缓缓走到孙嘉树身边:“事已至此,难道你就此心灰意冷,什么事情也不做了?” 孙嘉树双手放在嘴边轻轻呵气:“苻家莫名其妙地没有动作,里外不是人的,只有我孙嘉树。关键是我现在还不确定,陈平安认为我是怎么样一个人,他又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这才是问题症结所在。” 老人皱眉道:“陈平安对你如何,不好说。可他的性情,你还没有吃透?” 孙嘉树无奈道:“之前我觉得已经看透,所以哪怕事后他知道了真相,孙家该有的,陈平安不会少了一分,大不了以后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可现在,不好说了。我不确定陈平安对人对己,是否完全一致。” 老人拍了拍孙嘉树的肩膀:“嘉树,你很聪明,又有天赋,当个孙氏家主,没有任何问题,哪怕是现在捅出这么个娄子,我还是这么认为。那我今天便不以老祖身份对一个孙氏家主指手画脚,只以长辈身份对晚辈多说一句,抛开种种算计,家族荣辱,以及宝瓶洲大势,你到底还是孙嘉树,是刘灞桥最好的朋友,陈平安又是刘灞桥介绍给你的朋友。你不妨以简简单单的朋友之道与之相处,暂时就不要考虑什么家族了。” 孙嘉树转过头,疑惑道:“可行?” 老人笑道:“不妨试试看,反正事情已经不能再糟糕了。有些事,不是你想躲就躲得掉的。人生在世,遇到一个坎不怕,努力走过去就是了。过不过得去,两说,你好歹尝试过。如你所言,孙家还扛得住。” 孙嘉树还有些犹豫狐疑:“那我试试看?” 老人转头望向祠堂外的天色:“去吧。别忘了,今天就是山海龟起航的日子。” 孙嘉树深呼吸一口气,转身离开祠堂,虽然下定决心,年轻人的步伐并不轻松。 “这次嘉树这孩子是真输惨了,输怕了。一口气接连输了三次,输小暑钱,错失一名有望跻身元婴境的百年供奉。输给不动如山的苻家,最后输道心,本心开始动摇,最是致命。换成是我站在他这个位置上,恐怕只会比他更差,心境早已崩碎,连挽回的机会都没有。” 老人不再凝视孙嘉树的背影,重新望向那些挂像,笑了笑:“有此一劫,也算好事。总好过将来闯下大祸,再难亡羊补牢。太过顺风顺水,一直自负聪明才智,终归不是长久之道。诸位以为如何?” 墙壁上一幅幅挂像哗啦啦作响,似在附和。 苻城内,宋集薪身边时刻跟随着那名林鹿书院副山长。 老龙城与大骊的买卖,早于苻南华进入骊珠洞天时就已经敲定。宋集薪此行,不过是以大骊皇子宋睦的身份,象征性抛头露面。这一切,既是大骊国师崔瀺的运筹帷幄,更是皇帝陛下的旨意。此次宋集薪由龙泉郡渡口南下老龙城,在大骊京城调养身体的皇帝陛下,对宋集薪没有提出什么要求,以至宋集薪在渡船上的时候生出一些错觉——婢女稚圭才是此次远游的真正主心骨。 龙泉郡,老龙城。稚圭,王朱为珠。 宋集薪知道这些他知道的蛛丝马迹,和尚未水落石出的伏线千里,已经编织成一张大网,最终会形成一个南下一个北上的局面。大隋高氏愿意退让一大步,与大骊宋氏结盟;宝瓶洲中部有北俱芦洲天君谢实,拦腰斩断观湖书院对北方地带的严密控制。虽然书院第一次出手就雷霆万钧,扼杀了包括彩衣国、梳水国在内中部十数国蠢蠢欲动的战争苗头,但是宋集薪依稀看出了一条大骊铁骑的推进路径,势如破竹,长驱南下,策马扬鞭于南海之滨…… 宋集薪对此默不作声,只是看在眼中,放在肚里。 宝瓶洲形势有利于大骊宋氏,不等于有利于他宋集薪。不提他跟庙堂重臣、柱国功勋们毫无交集,长春宫还有一个同胞弟弟,以及一个死心塌地偏爱幼子的娘娘。当初他去了一趟长春宫,名义上是骨肉分离多年,儿子认祖归宗后,应当主动问候娘亲,但是不管那位娘娘在长春宫表现得如何伤心,宋集薪内心深处,发现自己很难感同身受。宋集薪当时就像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木头人,除了挤出一点泪水,跟那个曾被打入冷宫的权贵妇人就再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是她问一句,宋集薪答一句,不像是母子重聚,反而像是一场生搬硬套的君臣奏对。再加上一个弟弟宋和在旁边流泪,那次见面,母子三人应该都很别扭。 宋集薪独自走在苻家的庭院廊道之中。他说想要自己散步逛逛,林鹿书院副山长便不再跟随。宋集薪一路上遇见了不少俊朗男子和丫鬟婢女,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只不过宋集薪腰间的那对老龙翻云玉佩和老龙布雨玉佩,足够让他在苻家畅通无阻。 今天稚圭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了。剑仙许弱也不知所终,这个据说在中土神洲都有偌大名头的墨家豪侠,宋集薪一直想要与其结交,但是总觉得对谁都和颜悦色的许弱,其实最不好说话,双方很难交心。也许哪天等自己走到那个位置上,才会好一些?宋集薪便忍着,以免适得其反。 一路行去,宋集薪欣赏着苻家精心打造的山水园林和亭台楼阁,看多了,便有些无聊。以前他在小镇那些街巷瞎逛,不管身边有没有带着婢女稚圭,都没觉得风景如此不耐看。宋集薪想起稚圭,心中阴霾越来越浓郁。他很怕有一天,她不再是自己的婢女,一回头,再没有她的纤细身影。 就像现在这样,宋集薪转过头,空荡荡的廊道,只有不识趣的笼中鹦鹉在那里说着人话,还是拗口晦涩的老龙城方言。宋集薪转身走到鸟笼前,用手指重重敲击竹编鸟笼:“闭嘴!” 鹦鹉学舌极快极准,回了宋集薪一句宝瓶洲雅言:“闭嘴!” 宋集薪一挑眉头,又道:“宋睦是大爷。” 那只五彩鹦鹉默默转过身去,用屁股对着宋集薪,然后来了一句:“你大爷!” 宋集薪不怒反笑,心情好转,笑着离去。 苻家有一座登龙台,是老龙城一处禁地,不在苻城内,而是在老龙城最东边的海边大崖上。登龙台高数十丈,是老龙城最高的建筑,一直有个金丹境练气士在此结茅修行,以防外人擅自闯入。 今天苻畦亲自领着一名客人登台观景,只有嫡子苻南华作陪,再无他人。而且最奇怪的地方是苻畦在登龙台脚就停下身影,让那名客人独自登上高台。 金丹境练气士跟苻畦恭敬地打过招呼之后,看了眼苻南华,就返回茅屋,继续感悟大海潮汐,用以砥砺神魂。 苻畦轻声道:“南华,你之前没有选择对陈平安出手,是不是认为孙嘉树那么聪明的人,只会做出比你更聪明的举动?” 苻南华老老实实回答:“除此之外,我始终在扪心自问,若是以老龙城城主的身份对待此事,我应该如何做。是公器私用,还是……”苻南华神色尴尬,不再说下去。 苻畦赞赏道:“如此看来,那天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你是真听进去了。苻家子孙,不能等到当了城主的那一天,才开始以城主身份行事。这点视野和眼界都没有,只知道为了一己私欲,打打杀杀,横行无忌,一旦遇上真正的上五境仙人,莫说是苻家,整座老龙城又算个什么东西?” 苻南华一狠心,咬牙道:“父亲,但是我如今境界低微,将来如何能够名正言顺继承城主之位?” 苻畦哑然失笑:“如何?用钱砸啊。老龙城苻家别的不说,钱是真不少。你以为当初我是怎么从金丹境跻身十境元婴境的?我所消耗的天材地宝,都够买下孙家在外城的三百里长街了。在那之后,我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十境巅峰境的?除了还算勤勉的修行,更多还是用钱堆出来的,不然你以为?” 苻南华目瞪口呆,就这么简单? 苻畦双手负后,抬头望向那个步步登高的清瘦身影,微笑道:“我看好你之外,她的意见,哪怕只是一句无心之言,还是最重要,形容为一锤定音也不夸张。老龙城苻家有些人和事,你目前无法接触,但是接下来你会了解得越来越多,宝瓶洲山巅的真正风景,也会逐一呈现在你眼前。” 苻南华的眼神炙热起来。 苻畦笑意晦暗:“然后总有一天,你就会发现四周全是血腥味。” 那个拾级而上的外乡人,是一个少女。她走上登龙台后,满脸血污,不断有血泪从金黄眼眸中流淌而下。 她茕茕孑立,形单影只,环顾四周。九大洲,五湖四海,山上山下,尽是坟冢,皆是仇寇! 这一天陈平安依旧守夜钓鱼,然后掐着时辰,开始练习剑炉立桩,等到天亮后,又一次睁眼望向东边的海面上空,只是这次陈平安没有再惹来金色气流的下坠。陈平安咧嘴而笑,站起身朝那边挥挥手,像是在跟熟人打招呼。 陈平安收起鱼竿和鱼篓,返回孙家祖宅,结果看到孙嘉树在河边等待自己。 他在等陈平安,其实陈平安也在等他孙嘉树。 郑大风当初在内城小巷,怂恿自己摘掉那张遮掩容貌的面皮,之后更有阴神从中作梗。看似与孙家无关的只言片语,陈平安稍作咀嚼,就能尝出里头暗藏的杀机。 失望?当然会有。怒火滔天?谈不上。 刘灞桥介绍孙嘉树给自己认识,肯定是好心好意,所以愿不愿意来到孙氏祖宅,是陈平安自己的选择。归根结底,还是陈平安服从了自己趋利避害的本能。回头来看,这个选择可能不是最差的,但也不是最好的。 苻家和孙家信奉的商贾之道,其学问宗旨是什么?孙嘉树在闲聊之中,其实已经透露过一些。 陈平安对孙嘉树的印象再次模糊起来,而且内心已经充满了戒备和审视。 一个人的本性单纯淳朴,完全不等同于憨傻迟钝。要做真正的好人,得知道什么是坏人。一个好人能够好好活着,就是对这个世界最大的善意。 这些浅显的东西,陈平安根本不用书上告诉他。市井巷弄的鸡飞狗跳,街坊邻居的鸡毛蒜皮,龙窑学徒的钩心斗角,不都在讲这些? 孙嘉树看着那个愈行愈近的背剑少年,深呼吸一口气,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作揖赔礼。 陈平安挪开脚步,避让了孙嘉树这个看似无缘无故的赔罪。 孙嘉树起身后,苦笑道:“陈平安,我已经帮你安排了范家的桂花岛渡船,我孙家已经没有颜面请你登上山海龟。” 陈平安问道:“孙嘉树,这是为什么?” 孙嘉树犹豫片刻,干脆蹲下身,面朝河水,捡起脚边的一粒粒石子,轻轻丢入水中:“我之前想要富贵险中求,捞取一笔大偏财。故意隐瞒苻家对老龙城的掌控力度,只让你戴上那张不足以遮掩所有真相的面皮,然后从那栋苻家盯得很紧的高楼走出,赌的就是性情执拗的苻南华咽不下那口气,要兴师动众带人杀你。在那之后,我会拼了半个孙家不要,也要保住你陈平安。事后你安然乘船去往倒悬山,就会觉得欠我孙嘉树一个天大的人情。我相信迟早有一天,孙家得到的回报,只会比失去的更多。” 陈平安还是提着鱼竿拎着鱼篓,站在原地,他问了一个关键问题:“你怎么确保我的性命无虞?” 孙嘉树头也不回,伸手指了指头顶:“有些人间最高处的人和事,苻南华没资格知道,但是我孙嘉树作为孙家家主知道,老龙城城主苻畦当然更知道。这场晚辈之间的意气之争,我只要押上全部家当,摆出不惜与苻家玉石俱焚的姿态,那么苻畦就会在狠狠敲打一番孙家之后,在某个火候主动收手。你陈平安当然只会有惊无险,不会死,而我孙嘉树就能够趁机跟你成为患难之交。”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才满腔怒火,他脸色阴沉,悄然运转气机,将那股怒意死死压在心湖。 孙嘉树又丢出一颗石子:“孙家这些年声势正盛,表面上与苻家有了一争高下的实力,但是我看得稍微远一点。除了一门心思投靠大骊王朝的苻家,五大姓氏中,范家紧随苻家之后,其余三家也各有依附,有观湖书院,有北俱芦洲的仙家府邸,有东南大洲的顶尖豪阀,都找到了靠山和退路,唯独我孙家,一直举棋不定。我也看中了大骊宋氏,只是我找不到门路。早些年我让一名金丹境家族供奉去往大骊京城,别说是大骊皇帝,就连藩王宋长镜的王府大门都进不去。一个生意人,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的感觉,实在太让人绝望了。” 陈平安问了第二个问题:“你不把我陈平安当朋友,很正常,那么刘灞桥呢?” 孙嘉树肚子里早就想好的千言万语,竟然没有一句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孙嘉树满脸苦涩望向河水,直指人心,不过如此。 暗中观察此处对话的孙氏老祖,为孙嘉树捏了一把汗。 孙嘉树微微低头,双手托住腮帮,既然再无应对良策,这个聪明至极的生意人,便干脆顺着本心自言自语道:“我当然是把他当朋友的,但是可能今后只会多了你陈平安一个敌人,少了刘灞桥一个朋友。” 陈平安问了第三个问题:“你之所以说这些,是不敢杀我?怕将来有一天,给人一脚踏平孙氏祖宅?” 孙嘉树摇头道:“我不想杀你。”他转过头,强颜欢笑,“陈平安,这句话,你信不信?” 陈平安没有回答。 孙嘉树站起身,像是卸下了万斤重担,不再那么神色萎靡,终于恢复了几分老龙城孙嘉树的风采:“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之后不管你陈平安做什么,我都不会后悔。这点担当,我孙嘉树还是有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拿了行李,我就会去内城灰尘药铺,之后乘坐范家桂花岛去往倒悬山。” 孙嘉树点头道:“好。”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回孙氏祖宅,陈平安果真挎好包裹,走上了那条黄泥土路。 孙嘉树独自吃着早餐,还是咸菜、米粥、馒头。孙氏老祖坐在对面,刚要说话,孙嘉树说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会尽快跟刘灞桥说清楚。” 老人问道:“是怕陈平安抢先告发,到时候更加为难,还是自己良心难安,不吐不快?” 孙嘉树停下筷子,用心想了想,坦诚道:“好像都有。” 老人试探性问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桂花岛渡船上做点手脚?” 孙嘉树解开心结后,精神振作不少,笑着摇头:“不能以一个错去掩盖另一个错,我是再也不敢心存侥幸了。” 听到这个答复后,老人也如释重负,笑道:“那这个闷亏,孙家就算没白吃。大势之下,先行一步,当然是最好,但是能够始终不犯大错,一样不容易。已经有了大家大业,就不能总想着孤注一掷,要不得啊。” 孙嘉树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老人站起身:“你慢慢吃,好好调整心态,近期不要再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孙嘉树放下手中筷子,起身恭送,等到老人走出屋子,他才重新坐下,继续埋头吃早餐。 苦味难当。 孙嘉树若是应对不当,就要被孙氏老祖强行剥夺家主身份。这一点,先前相对而坐的一老一小心知肚明,而且双方都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陈平安走出孙氏祖宅的地盘,来到一处繁华市井,向路人问了路,雇了一辆普通马车驶向内城。这一次开销就很正常,毕竟不用跟种种飞禽走兽、蛟龙属裔的骏马豪车,在那条大街上同行三百里。由外城进入内城才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坐上马车后,反而是陈平安在为车夫指路。车厢内多出了一尊阴神,正是灰尘药铺外出现的自称姓赵的那位,陈平安便尊称他为赵先生。 到了小巷外,陈平安付过车钱。今天郑大风没有在槐树下,而是坐在药铺柜台后发呆。他见着了陈平安也不觉得奇怪,告诉陈平安药铺是小,但是药铺后边很大。陈平安掀开门帘,发现这里竟然是与杨家药铺差不多的格局,后边有个青石板大院子,一样是正房和两侧厢房。厢房都空着,随便陈平安挑选。陈平安选了左手边一间,在屋内放下剑匣和行囊,只在腰间别了养剑葫芦。郑大风学着杨老头坐在正房外的屋檐下,拿着一支不知道从哪个古董店淘来的老烟杆,坐在板凳上吞云吐雾。 在陈平安看来,老人抽旱烟,是深沉如古井;郑大风抽旱烟,就只有滑稽了。 陈平安坐在自己屋子门口,说了准备乘坐桂花岛渡船一事。郑大风点头说这事很容易,保证范家把他陈平安当自家老祖宗一般供奉起来。 然后各自不对脾气的两个家伙,两两无言,一个抽旱烟,一个喝着酒。这让门帘后头那些个脑袋觉得好生无趣,很快纷纷散去。 郑大风百无聊赖地抽着旱烟,他实在不知道老头子为何好这一口,根本没啥滋味嘛。郑大风时不时斜眼瞥一下那个沉闷少年。月有阴晴圆缺,盈亏自有定数,随着骊珠洞天的破碎下坠,如今这小子的运道不算太差了。只说陈平安这次进入老龙城的时机,若非云林姜氏和大骊一行先后到来,苻畦未必会如此好说话。 郑大风突然开口问道:“随口一问,如果当初齐先生说你陈平安,这辈子都没办法跻身第四境,你会如何?” 陈平安思量片刻:“那我应该会认命。” 郑大风似乎有些意外,然后翻了个白眼,越发觉得没劲。就这也能当自己的传道人?在这种事情上,陈平安跟自己不是一路货色吗? 郑大风不愿死心,问道:“认命之后呢?” 这种事情不痛不痒,陈平安就随口回答:“当然是继续练拳啊,还能如何?我当时需要靠练拳吊命。再说了,练拳又不只是破境,能够强身健体,多点气力总是好事。” 郑大风眯起眼,笑问道:“那如果你不小心走到了第三境瓶颈,看到了第四境的希望,咋办?” 陈平安转头看着这个汉子,差一点就要将梳水国老剑圣的那句口头禅脱口而出。他答道:“练拳是好事,破境更是好事,既然都到了瓶颈,当然是想着如何破境。” 郑大风啧啧道:“你难道就不会想起齐先生的盖棺定论,说你无法跻身第四境?” 陈平安瞪大眼睛,觉得郑大风这家伙的脑子肯定给门板夹过。陈平安喝了口酒:“齐先生的心意初衷,定然是想我好的。若破境是坏事,我就忍着;若是好事,而齐先生一开始想错了,难道我就真不破境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在心中喃喃道:“如果是这样,齐先生才会失望。” 郑大风脸色越来越凝重,已经顾不得抽旱烟:“齐先生怎么可能会错?!” 陈平安正色道:“如果我……还有机会站在齐先生面前,问先生你会不会犯错,你觉得齐先生会怎么回答?” 郑大风如遭雷击,双眼布满血丝,满脸痛苦之色,丢了烟杆,双手直挠头。他直愣愣望向陈平安,大声喝道:“陈平安!齐先生可有话要你带给我?!说,直接说。有的话,我便心甘情愿做你的护道人!十年,一百年都无妨!”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 郑大风猛然起身,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子里疯狂打转,脚步紊乱,连一个三境武夫都不如。 陈平安喃喃道:“该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 那尊阴神浮现在陈平安身侧,他早已遮蔽了院子这一方小天地的气象,不会有任何声音动静穿过那道门帘。 郑大风四处乱撞:“齐先生,我听过你的很多次传道授业解惑。你一定暗中将玄机说与我听了,只是我当初不曾领会而已。想想,好好想想,郑大风,不要急不要急……” 小院之内,地面上出现一缕缕杂乱罡风,凝聚如剑锋刀刃,好在有阴神从旁小心翼翼压制,才没有击碎青石板,撞烂廊柱门扉。 陈平安默默喝酒,用心仔细观看郑大风和那些奇异景象。 郑大风满脸泪水,脚步不停,抬头望向陈平安:“齐先生可有道理教你,陈平安,你快快说来,不管是什么,只管说。不管是读书人三不朽的圣贤大道,还是为人处世的修身齐家,你只管说来……” 陈平安怀抱养剑葫芦,面无表情地问道:“凭什么?” 郑大风的声音几近哀号:“你是我的传道人!陈平安,你才是我郑大风的传道人!” 阴神轻声提醒道:“陈平安,事情不妙。如果郑大风再这么下去,极有可能变成一个魂魄分离的武道疯子,哪怕清醒过来,也一辈子无望山巅境了。而且我未必压得住他,这间药铺,连同这条巷子和临近街道,恐怕都要被郑大风全部打烂,死伤无数。” 陈平安的心境其实远远没有脸色那么平静。什么乱七八糟的传道人?要他一个刚刚跻身第四境的家伙,去指点一名八境远游境的大宗师?陈平安看着院中越来越多的罡风,如条条溪涧汇聚为江河,形成一道道高达七八尺的陆地龙卷,所经之处,青石地板悉数崩碎。 陈平安赶紧驾驭养剑葫芦里的飞剑十五,从中取出那些刻满他道理的小竹简。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他将上边的文字内容一一说给郑大风听,可郑大风只是痛苦摇头,说“不对不对”。郑大风脚下生风,已经离开地面,像一只断线风筝胡乱飘荡,七窍流血,惨不忍睹。 哪怕陈平安将李希圣许多提笔写在竹楼墙壁上的美好诗词、文章佳句,竭尽所能记起,大声说出,郑大风还是摇头。此时这个远游境武夫已经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只能在空中踉跄出拳,尽量以此维持头脑中的最后一丝清明。 渡过武道山巅的八、九境之间的关隘被称为叩心关,比起三、四境和六、七境,风光更加壮阔,却也更加险峻。 至于渡过九、十境之间的关隘,更是恐怖骇人,被誉为撞天门,想要跨出那一步的难度,可想而知。 郑大风知道这一切,所以才会羡慕那个整天浑浑噩噩的师兄李二,才会嫉妒那个一次生死大战就跻身十境的宋长镜! 他与李二私底下交手,差点被李二打死的次数,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为何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宋长镜都可以破境,偏偏一路攀升、势如破竹直达第八境的郑大风,就不行?! 为何老头子偏偏还要说他此生无望第九境?在他已经不堪重负的心关之上,再雪上加霜?! 为何翻过了那篇《精诚篇》,见过了传道人的两次出拳打退天大机缘,悟透了精诚之意,仍只是瓶颈有所松动,却死活跨不过去? 阴神下意识攥紧拳头,死死盯住那个几乎要心神崩溃的郑大风。这尊阴神好像在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毅然出手。但是他始终不敢轻举妄动,若是他出手阻拦郑大风发狂,那郑大风的武道前程就真的毁了。 郑大风骤然停下身形,悬停在空中,浑身浴血,鲜红面容模糊不清:“师父,我做不到了,我真的做不到,对不起……” 看着一身鲜血的郑大风,已经束手无策的陈平安没来由地想起了一个小姑娘,一年到头身穿红棉袄,活蹦乱跳,天真烂漫。 记得李槐说过,小姑娘经常会问一些她的先生都回答不上来的问题,而齐先生从不会觉得这有何不对。 陈平安仿佛心有灵犀,轻声呢喃道:“弟子不必不如师。” 一句细若蚊蚋的自言自语,在郑大风耳畔,却响若大潮拍打老龙城。 郑大风痴痴低头,望向那根老烟杆。他依稀记得,从来不愿跟他多说什么的老人,每次透过烟雾冷冷望向自己,每当这种时候,心高气傲的郑大风,与之直视的勇气都生不出来半点。 在今天之前,郑大风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世人不知老头子的身份来历,他郑大风知道。世人不知道老头子的神通广大,他无比清楚。世人不知老头子的辉煌事迹,他郑大风还是知道。既然如此,他郑大风如何能够以弟子身份和不过八境武夫的修为,去跟那位老人对视? 郑大风抬起头,深深呼吸一口气,伸手抹掉满脸血迹,轻声道:“原来如此。” 郑大风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放肆大笑,只是一步步向院子上方的空中御风走去,在心中对自己默念道:“师父,你已在极高处,没关系,弟子郑大风,会一步一步走来见你。” 这一天,有人步步登天,直接破开了那片云海。踩在高高云海之上,那人登高望向更高处。 一座老龙城,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59章 桂花岛之巅 陈平安抬头望向高空,郑大风破境的气象之大,直接让那片苻家云海显出真身,最终人与云海一起缓缓消失。陈平安忍不住忧心忡忡问道:“会不会动静太大了点?” 阴神笑道:“动静足够大,才能震慑鼠辈和豺狼。” 郑大风能够厚积薄发,一举打破瓶颈,这尊阴神当然乐见其成。神君与人做生意自然公平公道,可他们这些从那座小庙走出的阴物阴神,却无这份待遇。若是郑大风在此夭折,坏了神君的谋划,很可能惹来神君震怒,在千万里之外将他弹指灭杀。 一贯谨小慎微的陈平安认真咀嚼了一下这句话,觉得还真有道理。不过这种道理,暂时不适用于自己。无妨,就像那些刻在小竹简上的文字,先攒着,行走江湖技不压身,道理更是如此。 陈平安好奇地问道:“会不会闹得满城皆知,以后郑大风想要做点什么,岂不是处处是苻家和五大姓的盯梢眼线?” 阴神瞥了眼东海方向,摇头道:“苻畦已经出马了,借此契机,郑大风应该会顺势做下几笔生意。他从云海返回的时候,一定不会像上去的时候那么大张旗鼓。” 陈平安点点头,将所有翠绿欲滴的小竹简收入方寸物之中。这些竹简,既有当初为林守一、李槐做小竹箱时剩下的普通绿竹,更多的还是返回落魄山后,魏檗赠予的竹楼残余,都是从青神山迁出的棋墩山奋勇竹。在梳水国渡口青蚨坊做了买卖之后,知道了青神山竹子的价值连城,陈平安越发珍惜,以至好些在书上看到的美好句子,都要咀嚼几遍,才决定要不要刻在竹简之上。 阴神突然问道:“能不能给我一片小竹简,写有‘神仙有别,阴阳相隔;魂以定神,魄塑金身’的那片。” 陈平安毫不犹豫就摇头拒绝:“不行。”你以为你是宝瓶、李槐他们啊,想要啥我就给啥? 但是陈平安随即想起头一回在小巷,阴神当面揭穿郑大风的心思,不管是不是杨老头的意思,好像都应该承情。想通了这个关节,陈平安立即就大方起来:“好,送你就送你,一片竹简而已。” 阴神虽然不理解为何陈平安改变心意,之前他由于心意迫切,所以说得过于直白,其实他不愿占这个便宜。阴神微笑解释道:“我方才话没说完,其实我是想跟你购买那片竹简,十枚谷雨钱,如何?” 陈平安刚从方寸物拿出那片竹简,听到“谷雨钱”三个字后,顿时有些头皮发麻,疑惑道:“哪怕竹简是由青神山奋勇竹制成,可就这么点大,不值这个吓人的天价啊?” 阴神淡然笑道:“卖给其他任何人,撑死了就是几枚小暑钱,但是对我而言,这片竹简加上这句话,就值这个价。怎么,嫌价钱太高,不卖?要便宜一些才肯卖?那就一枚小暑钱?” 陈平安站起身递过那片竹简,笑呵呵道:“赵老先生,东西收好。” 阴神一手接过竹简,一手手心堆放着十枚谷雨钱。陈平安接过那把灵气盎然的谷雨钱,使劲看了两眼,然后赶紧收入方寸物中。 阴神打趣道:“不确定真伪?小暑钱和谷雨钱的造假,在山上层出不穷。” 陈平安笑道:“我本来就没见过真正的谷雨钱,而且我信得过赵老先生。” 陈平安酒也不喝了,将装有飞剑十五的养剑葫芦别在腰间。 小雪钱,相当于世俗王朝的一千两银子。一枚小暑钱,等于一百枚小雪钱。一枚谷雨钱,则等于十枚小暑钱。这就是山上货币交易所谓的“千百十”。至于为了骊珠洞天特制的金精铜钱,比起谷雨钱还要珍贵。 十枚谷雨钱!这会儿终于有点腰缠万贯的感觉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赵老先生,不然我把那些竹简都给你瞧瞧,你找找有没有还想买的?” 阴神摇头笑道:“钱囊空空,买不起了。” 十枚谷雨钱,其实是它此次跟随郑大风南下老龙城的所有积蓄。 之所以出此高价,是因为郑大风破境时自己神魂震动,一眼相中了那句谶语。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天底下所有人都可以不信,他不行。 陈平安又说道:“没事,赵老先生您看上哪片竹简,我送您便是。” 阴神转头打量着这个少年,笑了笑,不再说话,重新仰头望向云海,觉得有点意思。 郑大风的御风登天,随后破境引来云海异象,男人脚底下的老百姓不会察觉到什么,但是几乎所有中五境练气士和武道大小宗师,都在情不自禁地仰头关注这一幕,尤其是苻家。在登龙台底下等候少女稚圭的苻畦,甚至亲自去往云海,见一见这个能够破开云海大阵的人物。 由于云海遮掩,外人看不清云海之上的男子容貌,大多数在老龙城身居高位的修行中人,别人只是凑个热闹,猜测那个山巅境强者的真实身份,是那个持有半仙兵的苻家老祖破关而出,还是云林姜氏的老祖在为即将下嫁老龙城的家族嫡女敲山震虎? 老龙城商贸繁华程度冠绝宝瓶洲,作为三大洲物资的重要中转枢纽,这里鱼龙混杂,有钱人多,赌鬼也多,私底下好友之间的较劲,甚至是几家大的赌档的押注,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众人赌得千奇百怪,有赌此人身份的,有赌此人会不会被苻家打残的,有赌此人的性别甚至是姓氏的…… 内城范家府邸,现任家主和几个家族老祖、供奉客卿,全部都是百岁高龄往上的老人,此刻并肩站在一座高楼廊道,人人满脸喜气。以云海之上的人物的登天起始地,加上之前的情报,他们可以推断出此人正是灰尘药铺的郑大风。郑大风毫无征兆地跻身第九境,成为武道止境的山巅境大宗师,对于范家而言,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而且郑大风未来数十年,不出意外都会待在老龙城,范家无异于多出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山巅境武夫。八、九境之差,云泥之别! 纯粹武夫入门炼体,中期炼气,巅峰炼神,各有三境,越往后,尤其是第七境之后,相邻两境的差距,就会越来越像一道鸿沟。所以流传着一句武道俗语:高境对敌低境,杀人不过一拳事。只不过也有人觉得这个“杀”字,应该改为“伤”字,更加准确。 与棋坛国手的段位有点相似,同样是九段,分强九段弱九段。七、八段的棋手,偶尔以妙招神仙手击败弱九段国手,不是没有可能,但到底属于特例,不是棋坛常理。话说回来,宝瓶洲的棋手段位评定,尤其是八、九段,往往只是由某个朝廷的棋待诏与其轮番对弈,而各个棋待诏的棋力水平,本身就相差悬殊。 一位范家金丹境老祖抚须而笑:“范小子有这么一位传道人,真是好大的福气!”笑声四起。 骤然之间,老龙城上空的云海汹涌下沉,几乎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就身处云海之中,四顾茫然。无论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都感觉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这一刻的气机运转,或多或少都出现了凝滞减缓的状况。不过转瞬之后,天地又恢复清明,云雾消散得半点不剩,很多蛰伏或是供奉于老龙城的金丹境修士,心情尤为沉重。 郑大风是以八境远游境御风而去,却是以九境山巅境步行返回小巷。 药铺里的女子们,从头到尾都在嬉笑打闹,没有任何异样感触,这既是山下人的井底之蛙,也是凡夫俗子的另一种安稳。她们见着了从铺子外边走入的掌柜,也没往深处去想。汉子手里拎了两坛从邻近大街买来的美酒,掀起门帘,低头弯腰走入院子。他将其中一坛酒高高抛给坐在板凳上的少年,他自己捡起老烟杆,再次坐在正房前的台阶上,沉默不语,既不抽旱烟,也不豪饮醇酒。 他开口第一句话,不是对老头子“钦定”的传道人陈平安说的,而是询问阴神:“老赵,现在是不是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老头子到底还有什么交代?陈平安过几天就要去乘坐桂花岛渡船离开此地,护道人一事,你能不能给句准话?” 阴神摇头道:“神君只叮嘱我,你若是破境成功,就好好享福;若是破境失败,就丢海里喂鱼。” 郑大风双手使劲揉着脸颊:“我的亲娘,还是一头雾水。” 郑大风将老烟杆搁在怀中,打开酒坛泥封,低头对着酒坛吸溜一下,如龙汲水,酒水凝聚为一线,自个儿跑到郑大风嘴中。郑大风抹了抹嘴,仰头望向那片云海:“老赵,你说老头子有没有猜到我此次破境看见的景象?有没有料到我差点就要一鼓作气再撞天门?有没有想到我看到了那道大门附近的景象,差点就要……” 郑大风哀叹一声,然后又低头喝了口酒,突然间眉开眼笑:“说不定老头子那句话,一开始就是两层意思。‘终生无望第九境’,哈哈,老头子真是顽皮……” 阴神扯了扯嘴角,觉得郑大风真是不知死活。 郑大风好似脖子给人掐住,四处张望,很是心虚。他赶紧起身,来到院子中央,面朝北方,自言自语道:“老头子,别见怪啊,弟子郑大风破境成功,却无法当面跟你讲这件喜事,内心愧疚得很。老头子你英明神武,度量大,莫生气,弟子唯有以三鞠躬三炷香聊表心意了!” 郑大风果真做手持香火状,向遥远的大骊方向拜了三拜。 陈平安很纳闷,杨老头怎么会教出李二和郑大风这么一对有着天壤之别的徒弟。不过一想到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他们几个同样是性格迥异,相差十万八千里,陈平安就不感到奇怪了。 郑大风在敬香之前有一个古怪动作,陈平安看得一清二楚——郑大风举起一条胳膊,伸手在头顶绕了一下,仿佛那里藏有三炷香,给他拿回手中。 郑大风做完这件神神道道的事情,懒散地坐回板凳,好像真的打定主意开始享福了。他盯着陈平安,陈平安跟他对视。 一个好像是欠了一屁股债却死活不想还钱的无赖;一个像是在说你敢不还钱,我打不死你也烦死你。 阴神看着这两人,突然发现自己有点不懂现今的世道了。 有人掀起帘子,却没有立即走进院子,他一手将竹帘高高抬起,一手拎着一壶老龙城最好的桂花小酿,光是那只精美酒壶就能卖一枚小雪钱。唇红齿白的俊秀少年看到院子里还有外人,一时间便有些犹豫不决,站在原地,轻声问道:“郑先生……我能进来吗?” 在少年走入灰尘药铺后,阴神就已散去身形。陈平安转头望去,是一名同龄人,看得出来是一个纯粹武夫,暂时应该还是三境。少年的呼吸吐纳平稳,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筋骨皮肉轻微颤动,血气精神流泻在外,这名老龙城少年的武道底子打得尚可,但是瑕疵较多,其纯粹真气在体内气府的“巡狩驿路”,似乎不够宽,且不够平整…… 陈平安突然有些讶异,他发现自己竟然在俯瞰别人的武道境界。直到这一刻,陈平安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跻身武道第四境了。 郑大风没有计较陈平安的神游万里,对着少年招手笑道:“我知道瞒不过你爷爷。不过不是我说你啊,贺礼就是一壶范家酿造的桂花小酿?是不是太马虎了一些,我这个人从来是大事上含糊,小事上特别讲究。你把酒留下,麻溜儿回范家,找你爷爷提一提,做人可不能太小气了。” 少年哑然,无奈道:“郑先生,我是听爷爷说了这事,偷跑出来送酒的,不是我家长辈的意思。不然先生等我以后继承了那艘桂花岛渡船,再准备一份大礼?这壶酒是我从家里偷拿出来的,回头可别跟我爷爷说啊,我这就给先生去跟家里讨要贺礼去……” 少年放下酒后,就屁颠屁颠跑了。郑大风没有阻拦那个风风火火的范家小子,斜眼看了一下暮气沉沉、死精死精的陈平安,心想:同样是少年郎,瞧瞧人家范小子,待人诚恳,出手大方,好说话,一身的优点;再看看你陈平安,五文钱的旧账,你能记这么久,长得还不白,古板迂腐,一身的臭毛病! 从少年的言语中,陈平安了解到很多内幕:少年出身于那个跟随苻家一起押注大骊的老龙城范家,如今拜师于郑大风,未来会拥有那艘桂花岛渡船。再加上之前阴神透露,郑大风要与城主苻畦做买卖。 陈平安心中微微松了口气,自己这趟选择范家渡船去往倒悬山,应该问题不大。 未来老龙城是神仙打架,还是群魔乱舞,是其他人需要考虑的事情,陈平安只需先待在药铺耐心等待几天,然后登上那艘桂花岛渡船,到达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找到宁姑娘,送出背后那把剑…… 郑大风伸手一抓,笑道:“范小子,回来,你还真去帮我厚着脸皮讨要贺礼啊?” 其实少年回到家说什么,郑大风根本不在乎,他其实是觉得跟陈平安相处一院有点无聊,还不如抓个开心果回来解闷,省得跟陈平安大眼瞪小眼。关键是他一个九境武夫还不好撒野,甚至内心深处还有点晃晃荡荡。 已经快要跑出小巷的少年衣衫后领突然被人扯住,他踉跄后退,吓了一大跳,还以为遇上了刺客。听到了郑大先生响彻心扉的嗓音后,少年嘿嘿一笑,挥手示意那名金丹境家族供奉不用紧张。少年转身快步跑回灰尘铺子,对几名略微熟悉的女子喊了几声姐姐,又掀开帘子回到院子,身后是一阵阵欢快的莺声燕语。少年打心底喜欢这种氛围。 范家大门里的那些仙子女侠,当然更漂亮,更仙气,但是少年很早就知道,她们看到自己后流露出来的笑意,跟这里的姐姐们的笑意,是不一样的。一个是对着范家未来家主,一个是对着不知道哪个角落蹦出来的少年。 少年不反感前者,但是喜欢后者。 陈平安给少年搬了条凳子,少年赶忙快步接过,笑道:“谢谢啊。”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不客气。” 少年拎着凳子,望向郑大风:“先生,我该坐在哪儿?” 郑大风大手一挥,打趣道:“去门口竹帘那边坐着,帮忙把风。” “好嘞。”少年开开心心跑去坐在门口,还是正襟危坐的那种,腰杆挺直,眼观鼻鼻观心,双手老老实实放在膝盖上。虽然少年尽量让自己显得端庄肃穆,可是一双眼睛忍不住泛起笑意。笑意清澈得就像哗啦啦流淌的溪涧,开心时会有声响,不开心时也有,而不是那种水深无言,贵人语迟。 陈平安突然之间有些羡慕这个少年,门口少年身上,有一种他一直想要却求之不得的东西。 文圣老秀才当初喝醉了酒,被他背着,使劲拍着他的肩膀说,少年郎肩头要挑着草长莺飞和杨柳依依,不要去想什么家仇国恨,道德文章。 门口那个少年就是这样的,陈平安做不到。 郑大风仿佛察觉到陈平安的异样情绪,虽然未必知晓其确切想法。汉子想了想,笑着将那壶桂花小酿丢回给范家小子。 少年灿烂笑道:“郑先生,我可只敢喝一口啊。” 陈平安高高举起养剑葫芦,也跟着笑了起来,道:“一起喝。” 那少年愣了一下,使劲点头道:“那我这一口喝得多一些!哦,对了,我叫范二。不是小名儿,就叫范二。因为我前边还有个姐,叫范峻茂,所以我叫范二……好吧,其实有没有我姐,我爹娘给我取这么个名字,都挺让我伤心的。你呢?可以说吗?”少年喝了一大口酒,满脸通红,咳嗽连连。看来对于这个名字,他确实有点伤心。 陈平安喝过了酒,笑道:“我叫陈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 范家那艘桂花岛跨洲渡船会在六天后出发,而孙家的山海龟渡船则已经率先出海远游。陈平安本想去亲眼看一下山海龟渡船的模样,但是想着老龙城最近人多眼杂,郑大风又刚刚破境,惹出天大动静,就告诉自己不要给人添麻烦,把这份好奇心就着酒水一起喝掉了。 接下来两天范家少年还是每天过来灰尘药铺,拎着桂花小酿跟郑大风讨教武学。郑大风虽然人不太正经,聊起武道一事时却正经了不少。虽然措辞还是花哨了点,可陈平安在旁听着,觉得郑大风的指导对于范家少年当下的武道破境,确实大有裨益,说是金玉良言都不为过。只是郑大风讲述的内容,对于陈平安没有什么用处,最后心底反而还有点疑问。 郑大风不介意陈平安旁听这些有关三境瓶颈的小打小闹,甚至巴不得陈平安一个心痒,自己蹦出来,要对范家小子言传身教,到时候他就乐得轻松自在,大可以跑去前边铺子,为姐姐妹妹们排忧解愁。只可惜陈平安只听不说,装傻扮痴,好像半点不对自己的武道四境感到骄傲。这让郑大风怨念更深,瞧瞧,一个比入定老僧、坐忘道人还稳得住的少年,要他风流不羁的郑大风如何喜欢得起来? 如果不是陈平安算是他的大半个传道人,如果不是每天能蹭一壶桂花小酿,郑大风早就让陈平安卷铺盖滚蛋,赶紧离开这间春光满溢的药铺,搬去范家府邸那边当贵客,只管在那边扯自己的虎皮作威作福。 这天范二听完了郑大风的疑难解惑,便跟陈平安闲聊起来,两个同龄人坐在屋檐下乘凉。 孙嘉树言行举止滴水不漏,让人生出如沐春风之感,少年范二就要稚嫩许多,但是也不是那种全然不知民间疾苦的天真。少年聪明,开朗直爽,而且家教极好,他爹娘多半是心大的,在取名字这件事上,就看得出来。 每当少年聊起自己的姐姐范峻茂时,都是满满的钦佩,要知道他与姐姐同父异母。范二对那名身为范家主妇的“大娘”,一样特别亲近。他总说自己亲生娘亲太娇惯着自己了,好是好,可就是担心自己会长不大。大娘对自己从来都是宠溺,但也讲规矩,对错分明。读书开窍了,习武有成了,待人接物做得好了,大娘都会嘉奖,说好在哪里,但是做错了事,大娘也会把范二当作一个大人对待,绝不会训斥喝骂,而是心平气和地与他讲道理,所以范二发自肺腑地敬重这位大娘。 少年范二愿意对刚刚认识没多久的大骊少年陈平安,说着这些独属于少年的开心和忧愁。陈平安就安安静静地倾听范二的诉说,听得津津有味。范二起先还怕陈平安觉得烦,后来见陈平安是真心喜欢,范二便会忍不住多喝几口酒。 陈平安也跟范二说了许多家乡龙泉郡的事情,聊了他当窑工烧炭、上山下水的事情。 范二紧随其后的问题,往往都很天马行空:“陈平安你还要吃土啊?有米饭那么好吃吗?不管了,只要能扛饿就行!不然你教教我,哪些泥土更好吃些,以后我在家受罚挨饿之前,去祠堂路上就抓一大兜泥土!” “你能从头到尾就靠自己一个人,烧出一件瓷器吗?陈平安,以后我成人礼的时候,你一定要送我一件瓷器啊!酒杯茶盏这种小东西就行了,不用太讲究,有个能让人认得出是啥的粗坯模样就成。我好跟人显摆,说这是我朋友亲手做的,他们一定吃瘪,眼馋死他们。” “天井是什么东西?刮风下雨下雪的天气,咋办?那天井对着的池子,里头能养鱼龟虾蟹吗?” 陈平安一一回答,最后笑着说了一句最让范二高兴的话:“我有个好朋友叫刘羡阳,现在可有出息了,已经一个人去了婆娑洲那么远的地方。下套子做弓箭都是他教我的,以后介绍你们俩认识啊。” 范二就在那边小鸡啄米,满脸期待。他已经开始盘算将来有一天陈平安带着刘羡阳登门做客,要如何安排他们俩的住处,每天喝什么酒吃什么菜,去老龙城哪儿玩…… 有一天,范二没来灰尘药铺。 这天暮色里,药铺早早打烊,陈平安和郑大风在后院正房,吃着一名妇人做的一桌子饭菜。郑大风倒是想要凭借自己的“姿色”,让那名姐姐不收钱,好让他在陈平安面前长长面子。没奈何妇人六亲不认,斩钉截铁,一枚铜钱也不能少。 郑大风一手持筷,一手持杯,吃菜喝酒两不误,随口问道:“你整天跟范家小子聊些有的没的,有意思?” 陈平安细嚼慢咽地对付饭菜,他放下筷子说道:“有意思。” 郑大风嗤之以鼻:“我离开骊珠洞天才这么点时间,你就捞到了这么多宝贝?咋来的,给说道说道?是不是一路踩狗屎撞大运来的?” 陈平安顶了一嘴:“跟你不熟。” 郑大风斜眼道:“跟范二就熟了?” 陈平安说道:“比你熟。” 郑大风龇牙咧嘴:“老头子愿意把珍藏已久的十五卖给你,对你是真不差。” 陈平安这次没有反驳什么。 郑大风又问:“跟孙嘉树那个聪明蛋分道扬镳啦?” 陈平安点点头。 郑大风笑道:“这个孙子很有钱的,不挽回一下?跟他成了朋友,哪怕是酒肉朋友,以后到了老龙城,保管你小子吃喝不愁。” 陈平安摇头道:“也就那样了。”犹豫了一下,他补充道,“孙嘉树人不坏,就是有些事情,不够厚道。我如果是商人,不太敢跟他做大买卖。因为他这种人,对谁都有个估价,大致值多少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生意,孙嘉树一清二楚。对他来说,再好的关系,也就只是生意而已,谁能保证他不把人卖了挣钱?我可能看错了他,误会了他,可不管怎么样,孙嘉树今后如何,跟我是没关系了。” 郑大风笑道:“他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当然也没你想的那么差劲。以后这个人,会挺了不起。你今天错过了他,既是孙嘉树的损失,也是你小子的损失。你要是不信,咱们走着瞧。” 陈平安问道:“你是说钱财上的损失?” 郑大风一只脚踩在长凳上:“不然?天下熙攘,图个啥?名,不是钱?修为,不是钱?都是钱。” 陈平安笑道:“只是钱,那就更没关系了。” 郑大风知道陈平安的言下之意,舍不得钱,也最舍得钱,看似矛盾,实则不矛盾。归根结底,每个人尤其是修行之人的脚下大道,在于左右双脚的平衡,只要做到这一点,哪怕蹦跳着前行,一样能够走到众山之巅。 曾经并肩同行,又分道而行,未必就是陈平安和孙嘉树有高下之分、好坏之别,就只是不同路而已。事实上,关于眼前少年的心性,郑大风看得很透彻,不过人之砒霜、我之甘饴罢了。李二喜欢,他就不喜欢,可不喜欢归不喜欢,不得不承认,陈平安能够一步步走到今天,自有其道。再者,天底下有几人可以做他郑大风的传道人? 老头子可以做,但是不愿意,只承认师徒关系,不想在“道”这个字上琢磨更多。陈平安未必愿意,可世事无巧不成书,就是这么有趣。 郑大风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些深远处的景象,有些他已经近距离亲眼看到,有些暂时离着还有点远。汉子便有些慵懒乏味,决定结束这场还不如一桌子死咸死咸饭菜有滋味的对话,说道:“欠你的五文钱,在你坐上桂花岛渡船之前,我一定还你,肯定公道。这次我破境,也会跟你一并结账。既然老头子没说清楚护道人一事,我又没觉着是你的护道人,那我就当没这回事,至少跟你陈平安是如此。” 陈平安没意见,点头答应。 郑大风拿起老烟杆,开始吞云吐雾。抽旱烟久了,习惯成自然,觉得还挺不错,难怪老头子好这一口。 郑大风眼神恍惚。当初破开云海,郑大风差一点就要去做一天之内连破两境的壮举,然后郑大风看到了云海之上的一幕风景,这让他打消了念头。 纯粹武夫的九、十境之间,需撞天门,郑大风自然看见了天门,但是郑大风深信不疑,自己看到的天门,与任何一位已经跻身十境的武道前辈所看见的,绝不相同。 那道天门,的的确确出现了,但是不只有天门而已。 郑大风看到了天门前一根通天大柱之上,有一个面容模糊的神将,披挂着一副如霜雪般的庄严铠甲。神将被一把剑钉死在天门柱子上,金黄色的血液涂满了柱子。 郑大风当时仰头望着那具凄惨的尸体。有一个瞬间,仿佛那具神将尸体活了过来,在与他郑大风对视。神将嘴唇微动,似乎在说一个字:走! 郑大风那一刻差点就要肝胆崩裂,魂飞魄散,差一点就要沦为才破境就跌境的可怜虫。 当时苻畦的出现,帮助郑大风挣脱了那种束缚,而此刻陈平安的问话,打断了郑大风的思绪:“郑大风,我的三境,是被人一拳一拳打出来的,范二既然三境底子打得不算好,你为什么不帮他?” 郑大风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家伙笑出声:“你觉得范二的三境底子,打得‘不算好’?” 陈平安皱眉道:“难道是‘很不好’?” 郑大风差点被一口旱烟活活呛死,大笑道:“不好个屁!按照宝瓶洲武夫的正常水准来说,范二的底子从一境到三境,打得已经够好了,而且范二本身就是个武道天才,你小子竟然说不算好?那宝瓶洲的纯粹武夫,都拿块豆腐撞死自己算了,不然用娘们的腰带上吊自杀也行。” 陈平安将信将疑,总觉得这个家伙是在推卸责任,一天到晚想着跟药铺女子嬉皮笑脸,不愿多花心思在范二身上。 郑大风笑眯眯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李二当初的三境底子,可能比你都要差一点。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你只是三境出色而已,李二的九境底子,堪称世间最强,我的八境也差不多。奇了怪了,谁有这么大本事,能用拳头把你打出先前那么个三境?总不可能是李二给老头子喊回骊珠洞天,手把手教你?” 陈平安摇头道:“是其他人。” 郑大风这次是真好奇了,旱烟也不再抽:“到底那人是怎么锤炼体魄神魂的?” 陈平安脸色微变,光是回想一下落魄山竹楼的境遇,他就觉得糟心。 郑大风笑道:“随便说说,你只要大致聊一下,我就再送你一本最入门,但是被誉为‘最没错’的武道剑谱。当初老头子从一个生前是剑修的阴神那边要来这本剑谱,我、李二和李柳三人都学过,只是对我最没有意义。老头子主要还是为了李柳,对你陈平安则未必无用。”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淬炼体魄神魂,就跟捣糯米打麻糍差不多,信不信由你,就这么简单,不过后边我还要做点事情……”说到这里,陈平安双指粘在一起,指向自己的胳膊,“自己给自己剥皮,抽筋,一寸一寸慢慢来,眼睛不能眨一下。不用彻底剥掉皮肤,也不用抽断筋,每次都有人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结束,之后就给人扛着去泡药桶,伤口很快就可以痊愈。” 郑大风问道:“总共几次?一两次?三四次?” 陈平安咧嘴一笑:“每天都要做,一双手数不过来。” 郑大风先是一脸匪夷所思,然后捧腹大笑:“好好好,就冲你小子吃了这么多苦头,老子想一想就开心得不行。那部剑谱回头我整理好,保证不动任何手脚,完完整整送给你便是!”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这人够无聊的。不过想想也是,不无聊的话,能开这么间每天不挣钱光赔钱的药铺? 郑大风笑了半天,好不容易止住笑声:“范二的先天底子不比你差,但是心境上,到底是大家少爷,磨砺得少了。说句不好听的,范二相比我们,仍然属于外强中干,经不起你这般折腾打磨,否则会碎的。” 郑大风双指捏住酒桌上那只杯子,杯子瞬间化作齑粉。他淡然道:“武道要紧,还是命重要?” 陈平安开始起身收拾碗筷。 郑大风心情沉重起来,因为他突然发现,当初陈平安的本命瓷被打碎一事,水很深,比想象中还要深不见底。 没来由地,看着少年娴熟地叠放碗碟,郑大风有些可怜他。陈平安?除了姓氏没什么好说的,名字好像取反了吧? 郑大风随口问道:“陈平安,你模样随谁,你爹还是你娘?” 陈平安脱口而出道:“听老街坊说随我娘亲多一些。”陈平安瞥了眼郑大风:“反正随谁,都比你长得周正。” 郑大风没好气道:“滚滚滚,收拾你的菜盘子去!”对这个小子,老子果然就不该有那份恻隐之心。 之前在那座老龙城东海之滨的登龙台,城主苻畦去往云海探查异象,久久未归。那个在海边结茅修行的金丹境供奉离开修道之处,来到少城主苻南华身边,苻南华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苻南华循着老人的视线,看到远处缓缓走来一个横剑于身后的男子,气态闲适,就像是一个游览至此的外乡人。苻南华看不出对方深浅,轻声问道:“此人修为很高?” 金丹境老者能够单独一人帮助苻家坐镇登龙台,战力相当不俗,两件法宝攻守兼备,在整座老龙城都是名列前茅的强者。老人此刻脸上的神色绝不轻松,沉声道:“想来极高。” 苻南华有些震动,这话说得很有门道,不在“极高”二字,而在“想来”之上。这意味着一名金丹境大佬都看不出对方的真正实力,此人的境界比起老人的金丹境,只高不低。最可怕的是那名不速之客带着剑,有可能是剑修。 苻南华再问道:“来者不善?” 金丹境老者摇头道:“不太像。” 那人悠然走来,全然不顾老龙城苻家订立的禁地规矩,直接跨过那座无形的雷池阵法,走到老人和苻南华身前。那人双手手肘抵在身后横放的剑鞘上,笑道:“我叫许弱,来自大骊,如今正在你家做客。” 当初渡船落在苻城,苻南华没有资格去迎接父亲苻畦和大骊贵客,家族里只有寥寥数人“接驾”,但是许弱的大名,苻南华早有耳闻。现在听到此人自报名号,他赶紧压下心中激荡的涟漪,立即作揖行礼:“苻南华拜见剑仙前辈。” 许弱笑着抱拳还了一礼。 苻南华直身后,转头对金丹境老者笑道:“楚爷爷,没事了。” 不承想老人在错愕之后,作揖之礼,比苻南华这个小辈更加虔诚,竟是久久不愿起身:“中土神洲翠微楚氏不孝子孙楚阳,替家族拜谢许大侠的救命之恩!” 许弱哑然失笑,当年翠微楚氏的那桩祸事,他不过是路过随手为之,替楚氏挡下了一座山上宗字头仙家的纠缠不休。许弱摆摆手道:“不用这么客气,我只是恪守墨家宗旨。” 老人仍是没有起身,颤声道:“大恩即是大恩,若非许大侠出手相救,楚阳便真成了丧家之犬,以后便是想要认祖归宗,也成了奢望。许大侠古道热肠,自是不会将这种事情放在心头,楚阳却绝不敢忘恩负义!” 许弱无奈道:“心意我领了,你总这么弯着腰,也不是个事儿。” 只看面相比许弱要年长一辈的金丹境老人,收起那份大礼,望向那个能够将名山大川融入剑意的强大剑仙,笑道:“不承想能够在东宝瓶洲遇见许大侠,楚阳在此结茅枯坐数十年,心里头那点对苻家的憋屈怨气,今天算是彻底没了!” 苻南华苦笑不已,不愧是老龙城金丹境第一人,脾气真是臭,还不如何念恩情! 无奈之余,苻南华百感交集,楚阳早年游历到老龙城,何等跋扈,因为一件小事,与老龙城一个大姓家族起了嫌隙,打得天翻地覆,楚阳一人力战群雄而不落下风。到最后还是苻畦亲自出手,先亲自跟此人大打了一架,再丢出一座金山银山,又让出登龙台这处风水宝地,才让楚阳捏着鼻子成为苻家供奉之一。哪怕苻家如此诚心诚意,楚阳照样跟苻家坦言,以后苻家任何恩怨,只要不涉及家族存亡,他楚阳都不会出手。若是苻家谁胆敢挟恩图报,别怪他楚阳翻脸不认人,最后苻家还是得捏着鼻子点头答应。 可这么一位有望成为地仙的金丹境修士,此时此刻,跟苻南华年少时面对高深莫测的楚阳,心态如出一辙。 苻南华突发奇想,这位墨家豪侠,会不会有他由衷仰慕的人?会不会在遇上那个人的时候,心甘情愿以晚辈自居,抬头望之?苻南华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想象那一幕。 许弱不与金丹境老者客套寒暄,径直走向登龙台。楚阳连出声提醒的意思都没有。苻南华想要开口,但是很快就将那些言语咽回肚子。 随着老龙城云海骤然下坠,苻畦很快就返回此地,出现在苻南华身旁。看着登高而上的许弱,这名老龙城城主没有丝毫不悦,而是带着苻南华直接回城,金丹境老者与苻畦点头示意,便也返回海边茅屋,继续潜心修道。 苻畦如此放心许弱接近少女稚圭,不单单是自知阻拦不了一位享誉中土神洲的剑仙,更因为许弱的墨家身份。墨家游侠行走天下,这本身就是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许弱走到大半,少女已经走下登龙台,素雅清爽的婢女装束,干净秀气的脸庞,不再满脸淌血,眼睛金黄。 两人在半路相遇,许弱停下脚步,跟随少女一起往下走去,轻声提醒道:“落在某些儒家圣人眼中,你登上此台,就是在挑衅规矩。” 少女在许弱面前,不知为何没有在骊珠洞天和大骊京城的种种掩饰,脸色冰冷:“既然我能活着爬出那口水井,还能活着离开骊珠洞天,就说明我活着这件事,早就是四方圣人默认的,登不登上这座高台,重要吗?”不等许弱说什么,稚圭已经自问自答:“我看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 许弱哦了一声,不再有下文。 少女笑道:“当年诸子百家,唯独你墨家……” 许弱瞬间推剑出鞘两寸,整座登龙台都被一条无形的大江之水环绕包裹,江水声势浩大,以至原本汹涌撞向岸边的一股大海潮水都自行退去。结茅修行的金丹境老人猛然睁眼,又迅速闭上眼睛。 少女啧啧笑道:“你的剑术是很高明,而且可以更高,但是这气魄嘛,真比不上你们墨家祖师呀。” 许弱皱了皱眉:“差不多就可以了,得寸进尺不是好事,这里终究是浩然天下。” 少女眯起眼,撇撇嘴道:“对呀,我怎会不知道,这儿就是一座古战场遗址,以前这遍地尸骸,堆积起来比中土神洲的大岳穗山还要高,鲜血比你引来的这条大渎之水本体还要多。” 许弱停下脚步,破天荒有些怒气:“山崖书院齐先生就没有教过你?!” 少女脚步不停,步伐轻灵:“教了啊,他最喜欢说教,只是我不爱听而已。” 许弱沉默跟随,在少女踏出最后一级台阶的瞬间,气势磅礴的江水剑意消散一空——信手拈来,随心所欲。 许弱当初对峙刚刚跻身玉璞境的风雪庙魏晋,同样是推剑出鞘些许,以高山剑意抵御魏晋的那一剑,看似旗鼓相当,其实许弱远远没有倾力而为。 许弱已经有太多年没有完整拔剑出鞘了。 当初在大骊王朝的红烛镇,许弱遇上了那个戴斗笠的男子。两人在喝酒的时候,许弱想要向男人请教一剑,但是那人只是笑着说,你不要挥霍了一剑鞘的精气神,继续攒着吧。许弱当时就知道自己与那人的差距有多大了。 如果不是受限于墨家门生的身份,许弱也很想去往剑气长城。那堵长城墙头上的剑仙,跟浩然天下九大洲的剑仙,根本是两回事。许弱如何能够不心神向往? 要不然借此机会,去一趟倒悬山?许弱心中一动,觉得似乎可行。 瞥了眼少女的背影,许弱叹息一声,还是算了吧,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丫头,可不是省油的灯,而且她的年龄真不算小了。 许弱再次停下脚步,好像没了护送她回到苻家的意思。少女转头望去,有些奇怪。 许弱始终站在原地。少女只当是他的剑仙脾气上头,不愿意搭理自己。她反正无所谓,很快回头,继续前行。 许弱最后干脆转身,返回登龙台,走到最高处。这里曾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登陆地点,然后那条真龙一路向北逃窜,开辟出那条走龙道,最终陨落于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骊王朝,没能入海去往北俱芦洲。 许弱不知道这一次,自称王朱的少女能够走多远。 范家的桂花岛渡船在今日黄昏起航。范二专程跑来为陈平安送行,两人在大清早就乘坐马车一起去往老龙城外。 郑大风昨夜在陈平安屋门口随手丢了一只包裹,然后这个掌柜早餐不吃,日上三竿也在蒙头大睡,打定主意要一觉睡到饱,其间没有理睬范二的敲门和陈平安的道别。 包括桂花岛在内的老龙城六艘跨洲渡船,都不在孙家那条城外大街的尽头,而是在最南边一座孤悬海外的大岛之上,需要换乘渡船去往那座巨大的岛屿,这座岛屿距离老龙城有三十多里远。 陈平安和范二乘坐的渡船在岸边停靠,范家马车早已等候多时。两个同龄人坐在车厢里,范二鬼鬼祟祟掏出一只钱袋,递给陈平安,轻声道:“家里管得紧,我没啥钱,陈平安,真不骗你,可不是我范二小气啊。这几个金元宝都是我的压岁钱,这还是一些熟悉的长辈偷偷给的,加上又不是什么山上神仙的小雪钱、小暑钱什么的,爹娘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还有这两壶桂花小酿,你带着路上喝,驾车的马爷爷帮我藏在了他的方寸物里头,到了桂花岛那边,他会偷偷拿给你的。因为郑先生说了话,咱家桂花岛渡船出海之后,肯定好好款待你,不缺这点酒水。可还是那句话嘛,这是我范二自己的心意,不一样的。” 陈平安摇头道:“钱我就不拿了,酒我肯定收下。” 范二有点伤心郁闷:“为啥?你也不是那种嫌钱少的人啊?咱们这样的朋友之间,不都讲究一个千金散尽眼不眨吗?我这一路上其实挺心疼的,辛辛苦苦攒了五六年呢。” 陈平安轻轻撞了一下少年肩头,压低嗓音问道:“老龙城有花酒不?以后咱们岁数大一些……” 范二眼睛一亮,立即懂了:“放心,我这两年再多攒一些金元宝。”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说天底下最好喝的酒,就是花酒。这酒要是都没喝过一次,就不配称酒仙……范二,咱们到时候只喝酒啊。” 范二郑重其事道:“必需的!” 这座大岛之外,原来还有一座岛屿,岛上亭台楼阁连绵起伏,满山桂树,芬芳怡人。两座岛屿之间的海中有一条宽阔道路衔接两岛,众多豪奢马车只能于道路一头停车,可两名少年的马车却能直接驶往桂花岛渡船那边,惹来许多诧异的视线。 马车缓缓停下,陈平安和范二走下马车,范二苦着脸道:“陈平安,我就不送你上船了。这段时间我偷拿了我爹好些桂花小酿,他好不容易瞒着大娘藏下的酒,全给我偷拿没了,今儿回去肯定要罚我去祠堂……” 陈平安赶紧说道:“你千万别吃泥土,之前骗你泥土能当饭吃,是我开玩笑的。” 范二呆若木鸡,哭丧着脸道:“我昨夜挖了两斤泥土藏床底下呢,白挖了?” 陈平安哈哈大笑,从慈眉善目的老车夫手中接过两壶酒,倒退着走向桂花岛,对范二笑道:“走了啊!” 范二使劲点头,挥手告别,好像记起一事,大声喊道:“陈平安,我觉得你这个名字挺好的,跟我差不多。爹娘取名字的时候,都走心了!” 陈平安脸一黑,转身跑向上岛的山路。 范二有些得意:“让你骗我泥土能当饭吃。” 范二转过身,对老车夫笑道:“马爷爷,走,直接去家里的祠堂!”少年觉得自己这次的气概极为豪迈,看来那些酒没白喝,没白偷,现在自己已是浑身的英雄胆! 一直忍住笑意的老人说道:“范小子,你爹说了,这次不用去祠堂受罚。” 范二双手抱头,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懊恼。 老人看了眼自家少爷,又看了眼那个已经在桂花岛上的草鞋少年,没来由地觉得今天天气格外好。 陈平安登山而行,好像每走一步,就离那名姑娘近了一步。所以他越来越脚步如飞,直到走到了桂花岛之巅,他环顾四周,情不自禁地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故意憋着这口气,因为陈平安突然想起了竹楼老人在崖畔说的一句话:“这一口气吐出之时,要叫天地变色!要叫神仙跪地磕头!要叫世间所有武夫,觉得你是苍天在上!” 然后陈平安又想起了梳水国老剑圣说的一句话:“如果有一个姑娘对你说,陈平安,你是一个好人……哈哈,你俩关系铁定黄了!” 陈平安顿时有些泄气,直挠头。 最后他想起了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我爹姓陈,我娘也姓陈,所以我叫……陈平安。” 陈平安蹲下身,开始喝闷酒,忍不住嘀咕道:“陈平安你似不似个撒子?!” 第60章 群山之巅有武神 陈平安腰间挂了一块桂树制成的木牌,木牌正面刻着一句怪话:“生于明月里,人间次第开。”反面为“范氏桂客”,桂客而非贵客,也挺奇怪。而且这块范二亲自送给陈平安的桂树木牌,还被人偷偷摸摸刻下了“范二之友”的蝇头小字。这肯定是范二的手笔,一个会偷偷往床底下藏两斤泥土的家伙,做得出这种事情。 很快,迎接陈平安的人就姗姗而来,行走之间,绝无半点妖娆诱人的意味。来者是一名中年妇人,虽然不过中人之姿,但是气质很好,清雅恬淡,而且陈平安观其气象,她应该是一名中五境的练气士。她自称是桂花岛渡船的挂名管事之一,笑言占着年纪大的便宜,陈公子可以喊她桂姨,桂花的桂。陈平安便喊了声“桂姨”,说这趟去往倒悬山,多有麻烦。 妇人微笑摇头:“我们这些生意人,有贵客临门,从来不会觉得是什么麻烦事。” 她指了指陈平安腰间的木牌,解释道:“凭借咱们家主才能送出的桂客牌,陈公子在桂花岛上购买任何东西,一律七折。”妇人忍俊不禁,笑意中有几分亲昵,“范小子捎了口信给我这个当姨的,所以陈公子可以再破例,全部打六折。” 陈平安虽然点头,但是在心中默默打定主意,只要不是特别一见钟情的心仪物件,这趟跨洲远游,就不要购买任何东西了。毕竟别人把你当朋友,你也得把别人当朋友。 妇人桂姨领着陈平安走向一座名为桂宫的高门大宅,一路为少年介绍桂花岛的风土人情,并特别提及了桂花糕和桂子酒,让陈平安一定要多尝尝。还说陈平安的独栋小院就有这两样东西,他不用客气,只管跟那名作为小院婢女的桂花小娘索要。 陈平安没有拒绝,拍了拍腰间的养剑葫芦,笑道:“喝酒我喜欢。” 妇人瞥了眼那个朱红色酒葫芦,笑了笑:“那就好。” 桂花岛上有上千棵桂树,山巅那棵参天古木,岁数比老龙城还大,是中土神洲的某个农家仙人亲手栽下的。桂花岛能够成为一艘跨洲渡船,历经千年而无损,甚至随着山上桂树的树根蔓延,加上范家以独特手法添土,桂花岛还会缓慢成长,都要归功于那棵祖宗桂花树。而范家售卖的桂花小酿,之所以标着天价依然是有价无市的行情,也是因为酿酒的桂花,取自千岁高龄的老桂。宝瓶洲与老龙城范家交好的巨商大贾,偶有购得,往往用以送礼或是独饮。 过了桂宫大门,妇人带着陈平安一路穿廊过道。庭院并不显得富丽堂皇,竟是小桥流水人家的样式。妇人最后领着陈平安到了一间叫“圭脉”的院子,他看到陈平安仰头多看了几眼匾额,解释道:“桂花因为叶脉如同儒家礼器里的圭,所以被称为桂。这间院子,虽然占地不大,却是桂花岛灵气最为充裕的好地方。” 陈平安觉得有些暴殄天物,自己又不是练气士,灵气厚薄并无意义,这么一个洞天福地,还不如让别人花钱入住,便试探性说道:“桂姨,我是纯粹武夫,给我住太浪费了,我换一处院子吧?” 妇人柔声笑道:“不是钱的事情,陈公子只管放心住下。以公子和我家少爷的关系,哪怕以后此地成为公子的独有小院,不再对外人开放,我都不觉得意外。” 这两句话一下子戳中了陈平安的心坎,想到范二,陈平安便心安理得地走入这间雅致宁静的圭脉小院。 院中早有一个貌美少女等候,少女亭亭玉立,气质偏清冷,哪怕只是安静站立,都站得极有风韵。见到妇人和陈平安后,她立即对着陈平安展颜一笑,嫣然道:“陈公子,我叫金粟,金色的金,粟米的粟,在古书上就是桂花之意。以后就由我来照顾公子的饮食起居。”清冷少女这一笑,颇有我花开后百花杀的风情。 陈平安有些拘谨,下意识抱拳还礼:“以后就有劳金粟姑娘了。”他有些失落,摘下酒葫芦迅速喝了口酒。 妇人擅长察言观色,敏锐察觉到少年的一丝变化,却也没有深思。少年有些心事,也实属正常。 妇人告辞离去,她在门口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更在情理之外的熟人,正是那名驾车送两人前来桂花岛的范家老车夫。妇人笑问道:“是范小子还有叮嘱?” 老车夫面对桂姨,似乎相当礼敬,摇头笑道:“是受家主所托,与陈公子一起去往倒悬山,在此期间,我恐怕要住在圭脉小院。” 桂姨眼神中的讶异更浓,问道:“需要金粟住在别处吗?” 老车夫点了点头:“最好是这样,让她挑一个近一点的院子,每天送些饭菜过来就行,其余事宜,无须操心。” 桂姨虽然心中疑惑,却也没有多说什么,转头跟脸色如常的金粟打了声招呼,一起离开。 老车夫不忘提醒了一句:“家主吩咐,还得叨扰桂夫人一件事,让山顶的那株祖宗桂树,分出一些树荫在圭脉小院,免得被外人有心窥探。” 桂姨点了点头,在桂花岛上百余名桂花小娘中摘得头魁的少女金粟,忍不住转头看了眼老车夫和草鞋少年。 在桂姨和金粟走出圭脉院子后,一阵清凉山风吹过此地,同时一片树荫笼罩院落。树荫只是一闪而逝,之后院中依然是阳光灿烂。 被范二称呼为马爷爷的老车夫面朝陈平安,开诚布公道:“我叫马致,是范家清客之一。我是一名金丹境的剑修,但是天赋不高,杀力不强,如果对上同境的苻家供奉楚阳,我多半不敌。这次我是受家主所托,但是家主又是受灰尘药铺郑先生所托,要我来陪陈公子试剑。” 陈平安一听到“郑先生”,就知道这应该是郑大风的酬劳之一,便在这间小院中第二次拱手抱拳。 老人笑着点头:“先不急,我就住在小院厢房。今天陈公子先好好休息,可以多逛逛桂花岛,否则明天开始试剑,陈公子就未必有这样的闲暇时光了。” 老人走向一间侧屋,关上门后,笑道:“如果郑大先生不是开玩笑,那么这回范家桂花岛的待客之道有点夸张啊,那个少年武夫当真扛得住?我马致再不济事,好歹也是一名九境剑修啊。” 老人气府之中掠出一把一尺有余的墨色飞剑。它现世之后,开始萦绕老人缓缓飞旋,剑气浓厚,拖曳出一条条黑色流萤。满室森寒剑气,盛夏时分的暑气瞬间点滴不存。 陈平安住在面对院门的正屋。他关上门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当初郑大风丢在门口的包袱。包袱中有一本还带着新鲜墨香的书籍,刊印精良,书名为《剑术正经》。极有可能是郑大风通过范家的人脉关系,找了一家信得过的书坊,由他亲自刊印成册。仅是映入眼帘的书名四字,就极见功力,陈平安实在无法将其跟吊儿郎当的郑大风联系在一起。 除了这本《剑术正经》之外,包袱中还有一只不起眼的棉布小钱袋。陈平安掂量了一下,钱币数量不多,大约十数枚。陈平安误以为这是小暑钱或是谷雨钱,结果打开一看,吓得他赶紧捂住钱袋,竟是一袋子能让谷雨钱喊大爷的金精铜钱!金精铜钱何等珍贵,陈平安无比清楚。包括落魄山在内几座山头是怎么到手的?就是将一枚枚金精铜钱轻飘飘地丢出去的结果! 陈平安甚至没有清点数目,没有辨认金精铜钱的种类,二话不说,直接将金精铜钱收入了方寸物十五之中。 最后只剩下一块玉牌和一封信。 玉牌上没有任何篆刻和雕饰,质地细腻,摸上去其质感如同世间最好的绸缎,一看就是很好的老东西。到底有多好,以陈平安目前的眼力,瞧不出。 陈平安打开信封,信上笔迹,果真与《剑术正经》书名相同,必然是郑大风的亲笔手书。信上将几件事说得简明扼要。这部《剑术正经》,道不高,但已是武学的顶点,所载剑术,全是返璞归真的招式,很适合陈平安这种一根筋的人研习苦修。十五枚金精铜钱,是偿还五文钱。至于那块玉牌,郑大风在信上只说了三个字:“咫尺物。”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任何介绍,渊源来历,如何使用,只字不提。但哪怕只有这三个字,分量就已经足够。 少年崔瀺当初远游大隋,这名大骊国师随身携带的,也就是一件咫尺物。 信的末尾,郑大风说马致陪他试剑,只是三笔买卖的一点小彩头,是为了让陈平安更好适应剑气长城对一名纯粹武夫的无形“厌胜”。金丹境剑修马致,到时候会祭出本命飞剑,既是指点剑术,也能教会陈平安如何对敌一个中五境剑修。 聊到这件事,郑大风变得有些不吝笔墨,还加了几句类似“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话。陈平安拿着信,看着那些文字,就能想象郑大风写信之时满脸贱兮兮的贼笑。陈平安心知肚明,郑大风听说了自己的三境磨砺后,就没打算让自己在四境上舒服。估计这会儿郑大风在灰尘药铺正偷着乐,一想到陈平安要在桂花岛吃尽苦头,那家伙接下来一定喝凉水都像是在喝酒。 陈平安收好《剑术正经》以及玉牌,将咫尺物放入方寸物中。 陈平安没来由地想起了神诰宗贺小凉,她的方寸物和咫尺物,那才叫多,可谓琳琅满目。想起这个第一印象原本极好的仙子,陈平安现在心头唯有浓重的阴霾。 陈平安吐出一口浊气,出门游历桂花岛。 从山顶望下去,渡船尚未起航,山脚还有诸多练气士在陆续登船。收起视线,陈平安平视远方,三面皆是海水无垠的壮丽景象,让人心旷神怡,置身其中,倍感渺小。 陈平安记起一事。竹楼崔姓老人说他的三境,是天底下的最强三境。不是东宝瓶洲的最强三境,是这个天下的最强三境。 之后郑大风在闲谈之中提及此事,也说李二曾是底子最为雄厚的最强九境武夫,只不过他如今跻身第十境,陈平安猜测李二应该暂时失去了“最强”二字。 陈平安眺望远方,他听崔瀺说这个浩然天下极大,有五湖四海九大洲,宝瓶洲、俱芦洲、皑皑洲、婆娑洲和金甲洲等,如众星拱月,围住那座最大的中土神洲,而中土神洲又有数个大王朝,大骊唯有吞并半个宝瓶洲,版图才能与它们媲美。 陈平安忍不住去想一个问题:传说中的武道第十一境——武神境,天底下存在吗? 少年崔瀺当时嘿嘿一笑,没有给出答案。 金甲洲。 一处灵气稀薄到了极点的古战场废墟,一尊“生前”高达数十丈甚至百余丈的巨大神像,全部坍塌倒地,无一幸免,绵延开去,如同一条支离破碎的山脉。此地就成了一洲练气士的天然禁地。 经常有一阵阵毫无征兆的罡风席卷天地,对于金丹境之下的中五境练气士而言,置身于这种罡风之中无异于刀锋削骨。 有一个巍峨雄壮的残破佛像,似乎倒地前的形状是一位拈花而笑的佛陀。佛像在轰然倒地之时,胳膊齐肩而断,整条手臂横在大地之上。佛陀手指所拈花朵,早已粉碎,五指也只剩下三指,其中跷起一指,指向天空。仅是这一指就高达十数丈,可想而知,这尊神像在完好无损的情况下,是何等高大。 有一个赤脚的白衣少女站在手指上,双眼紧闭,双手掐诀,迎风而立。少女面容普通,就像市井坊间随处可见的一个小姑娘。有罡风来袭,如潮水般撞向少女。少女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嘴唇微动,以金甲洲某地方言轻声道:“开。” 罡风一分作二,如同被人当中劈开,从佛像手指两侧呼啸而过,唯有丝丝缕缕的漏网之鱼,成功拂过了少女脸颊,瞬间在她脸上割出一条条血槽,但是刹那之间,少女容颜就恢复如初。 风吹过少女,带走兰花香。 北俱芦洲附近的海域,一座大山之巅,山势如锥刺天,唯有山顶是一处碗口状圆形洼地,洼地如一口水井,深不见底,却依稀有火光映照“井壁”。在这座活火山的“井口”之中,有一个全身不着一缕的魁梧汉子,单手托住腮帮,盘腿坐在黝黑礁石上,沉思不语,四周全是滚动的岩浆。热浪翻天,男子浑然不觉。 男子天生重瞳,他有些愁眉苦脸,喃喃道:“这七境门槛有点难破开啊,还得怪自己吃了太多灵丹妙药。两百斤,还是三百斤?看来等到跻身金身境,再不能傻乎乎地把那玩意儿当饭吃了。别的不说,需要天天拉屎就很麻烦,传出去真是有损六境武夫的面子。” 一把凌厉飞剑无声无息地从“井口”那边刺下,魁梧男子瘫软在地,颓然滑入火海之中。那把本命飞剑犹不罢休,在这座火山口的“井壁”四周迅猛飞掠,无数滚石坠入火海。 如果在北俱芦洲的别处,以这把飞剑的主人修为,和本命飞剑的锋锐程度,恐怕早就把一座山岳都穿透了。可是在此地,飞剑切割“井壁”石块,却极为受阻。 有一名背负长剑的长袍老者站在火山口上,在一剑刺中重瞳男子后,老人嗓音如雷鸣般响彻“井底”:“终于找到你了,你这个挨千刀的王八蛋!别装死了,我知道你命硬得很。你自己选择这处逃无可逃的死地,葬身于此后,落得个尸骨无存,你一身罪孽说不定还能减轻几分。” 老者伸出并拢的双指,绕到肩后,轻轻在剑柄一抹。佩剑出鞘,冲入云霄,然后急速下坠,从火山口直奔那座火海,长剑钻入火海岩浆之中,发出轰然巨响,溅起数丈高的火焰浪花。火海之中,隐约有模糊身影迅猛游弋,那把长剑如同鱼叉,次次迅猛刺去。 火山山脚四方,各有一人在缓缓登山。有老道人在一块块山石上张贴一张张符箓;有僧人双手结印,然后轻轻拍向大地;有人手持一幅好似没有尽头的画卷,从山脚一直向上拉,如地衣铺地;更有青衫老者手持毛笔,在对着地面挥毫泼墨,写下一句句儒家圣人的教诲。 山顶老人在试图以双剑斩杀凶人之余,自嘲道:“我堂堂金丹境剑修,追杀一个未达七境的江湖武夫,竟然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老人想到那一桩桩惨事,不单是他的宗门祸事,还有山上山下无数枉死之人,这名金丹境剑修心中怒极,满脸怒容:“你这种杀人只为取乐的家伙,死不足惜!百死难赎!” 两军对峙,擂鼓震天。 大军之中,有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高台上竟然有一个慵懒斜躺在卧榻之上的锦衣男子,看着还不到三十岁。有两名国色天香的妙龄女子坐在卧榻两端,一名女子为年轻男子揉捏太阳穴,一名女子俯身弯腰轻轻敲打男子的小腿。更匪夷所思的是男子身后,竖立着一杆正在猎猎作响的主帅大纛。 小心翼翼地敲打锦衣男子小腿的美人瞥了眼另外那名女子,妩媚笑道:“公子,听说这次对方阵营,有一名八境剑修和一名九境兵家修士帮着压阵哩。看来咱们撷秀的前夫,真的很爱撷秀,冲冠一怒为红颜,真是可歌可泣。公子,不然你就把撷秀还给人家嘛,破镜重圆,也是美谈,反正……”说到这里,媚态美人抬起一手,掩嘴娇笑:“反正公子你也把咱们撷秀姑娘品尝得差不多了,何况她又是小心眼的,从来不愿跟姐妹们雨露均沾,岂不是害得公子扫兴?天底下哪有这么蛮横的丫鬟。” 另外那名被称为撷秀的绝色女子,置若罔闻,只是以双手拇指轻轻抵住锦衣男子的太阳穴,动作轻柔地小心推揉。 锦衣男子眯眼笑道:“撷秀害羞,公子我心疼她,至于你,是经得起折腾的,若是公子傻乎乎心疼你,一味怜惜,不解风情,你还不得造反?” 敲腿的女子满脸春意,对着那个撷秀轻轻挑眉。后者浑然不理睬对方的挑衅。 锦衣男子轻轻抬了抬脚:“为公子脱靴!” 那女子的眼神瞬间炙热起来,她跪倒在榻前,双手颤颤巍巍地为锦衣男子摘下双靴。 男人坐起身,伸了个懒腰:“咱们扶摇洲,竟然只比那个宝瓶洲大一些,太没劲了。” 他光着脚,伸手从女子撷秀领口探入,最后取出一枚带着美人体温的金色圆球,轻轻一捏,瞬间穿上一副经常会被误认为兵家神人承露甲的银色宝甲。这副宝甲的出奇之处在于布满各种伤痕,心口处更是露出一个好似被长剑刺透的小窟窿。 穿上不知名宝甲的年轻男子,缓缓向前走出几步,突然转头对名为撷秀的女子笑道:“你前夫万般事皆不如我,唯独一件事,我这辈子都追不上他,那就是讲笑话。” 他伸出一臂,伸手指向遥远的对方大纛,嘴角翘起,对女子说道:“比如请了剑修还请了兵家修士,你家公子差点就被他笑死了。” 那名为年轻男子脱靴的美人,坐在地上,背靠卧榻,捧腹大笑,风情万种。 年轻男人转向敌军大阵,仰天大笑:“他人妻妾好,别家寡妇更好!” 身穿宝甲的男子拔地而起,破空而去,直接跃过己方大军骑阵,在千军万马的头顶,如白虹挂空。 皑皑洲的最北方,无穷无尽的冰天雪地,风雪汹涌,不见天日。 有个女子身披一件雪白貂裘,貂裘偶尔被风雪吹得紧紧贴身,才可以发现这名女子的苗条身材。压得很低的巨大貂帽之下,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此人腰间悬佩着只露出一小截的乌鞘长刀。她时不时会从大裘中探出手,以拇指轻轻摩挲刀柄。 露出的一段玉藕似的白皙手腕,好似比白雪还要白,而且还会泛起晶莹的色彩。 一名年轻女子胆敢独自行走于这片寒冷刺骨的冰雪之地,她走在了九大洲最北端的皑皑洲的最北方。一名金丹境练气士都未必敢如此托大,独自北游。 女子掏出一只坚硬似铁的馒头,轻轻撕咬咽下,视线始终凝视着前方。 皑皑洲这片极寒地带,荒无人烟,但是经常会有大妖出没,这些大妖占据天时地利,极其难缠。金丹境之中,除了剑修,其他人都不愿意来此,跟那帮狡黠阴险的大妖纠缠不休。一旦惹来众怒,往往会陷入重重包围,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女子停下脚步,刚好吃完那只馒头。前方风雪迷雾之中,缓缓探出雪狼的一颗巨大头颅。当它出现后,方圆百丈之内,风雪骤然停歇。 女子提了提貂帽,扬起脑袋,与那头高如小山的雪狼对峙。 她打了个饱嗝,然后只是一刀。片刻之后,天地之间始终毫无异样,她就已经开始收刀归鞘。 她继续向前,微笑道:“借你头颅一用,换点脂粉钱。” 当她走到那只雪狼跟前时,那只大妖才轰然倒地。 她看着那颗被一刀斩下的巨大狼头,有些犯难,这么大一颗脑袋,难道要自己扛回去? 她转头望向远处风雪之中,抬起手打招呼道:“你,过来,帮我将这颗脑袋带回去,饶你不死。作为犒劳,雪狼剩下的尸体全部归你。” 随后,女子在风雪中返程,身后跟着一头双手捧住鲜血淋漓狼头的搬山猿。 哪怕那具雪狼的无头尸体附近数头大妖蠢蠢欲动,暗中垂涎不已,但是始终没有谁敢跨入雷池半步。 浩然天下有五湖四海,各自疆域广袤。 在一座塌陷的“陆沉”版图上,有一座大湖。湖底有一处古战场遗址,有一名男子在狩猎那些魂魄不散的英灵,他将英灵捕获之后,就放入腰间的小鱼篓。 在一个大海上空极高处分出两层滔滔云海,两者相隔百余里。在高处云海中,有一个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云海缺口,一个干瘦长眉的老人,盘腿坐在云井旁边,手中持有一根翠色欲滴的鱼竿,却无鱼线。在下边那层云海上,距离老人大概七八十里,有一大群云雾鲸飞掠而过。 老人做了一个抛竿姿势,青竹鱼竿顶端在阳光映照下,隐约可见一条极细的银白色丝线。鱼线捆绑住一头长达数里的巨大云雾鲸,天生神力的云雾鲸开始剧烈挣扎。 老人往后猛拽鱼竿,同时站起身,鱼竿被拉扯得弯出一个惊人的弧度。老人哈哈大笑道:“好家伙!力气还挺大!” 双方对峙了一炷香工夫,老人握住鱼竿在云海之上跑来跑去,骂骂咧咧,十分滑稽。 一名纯粹武夫能够御风远游,最少也是八境。哪怕只是八境武夫,也能轻松打死一头云雾鲸,便是与一群云雾鲸对峙,也是稳操胜券。 老人垂钓的玄机,在于以一口真气凝聚为细若发丝的鱼线,纯粹以此对敌一头云雾鲸的神力,并让鱼线始终不断,这才是最惊世骇俗的地方。 纯粹武夫,本身就强大在“纯粹”二字上。 中土神洲,一个曾是浩然天下九大王朝之一的庞然大物就此覆灭,国祚断绝。 一般而言,能够覆灭这么大一个王朝的势力,唯有九大王朝之中更大的某个存在。但是这一次,绝非如此。 亡国之城,硝烟四起的辉煌皇宫之中,有一骑缓缓前行,所过之处,武将士卒纷纷如潮水般退散。 这一骑,直接策马去往那座享誉九洲的大殿。 战马没有沿着龙壁两侧的台阶进入大殿,而是直接踩踏在龙壁之上,就像一匹野马在沿着山野斜坡向上而已。 骑马之人,身材高大,身披金黄色战甲,遮覆有隐藏面容的面甲。骑将手中所持的一杆符箓遍布、金光流动的长枪,比起寻常战阵铁枪,要长上许多。骑将的坐骑是一匹身为蛟龙后裔的龙驹,神骏非常,世所罕见。 这名骑将腰间还悬挂着一把无鞘剑,长剑无锋,锈迹斑斑,两个古篆小字漫漶不可识。 在骑马进入大殿之前,这名立下灭国之功的武将,突然高高举起手臂,向高空伸出一根中指。骑将做完这个动作后,似乎在等待天上的回应,他勒马停下片刻后,轻轻一夹马腹,继续前行。马蹄跨过大殿门槛后,这名骑将视线的尽头,是那张被称为天底下最珍稀的龙椅。 武将低下头,看了眼无鞘长剑。听说剑鞘遗留在了宝瓶洲那个小地方,是让人去取回,还是自己跑一趟? 这名武将摘下面甲和头盔,露出一头青丝,倾泻而下。 她,而不是他。 女子武神。 桂花岛山顶,陈平安站在暑气几无的老桂树的树荫下,不由得想起家乡的老槐树。眼前桂树叶茂如盖,而老槐树却已不在,陈平安伤感之后,会心一笑,他犹然记得红棉袄小姑娘扛着槐枝奔跑的画面。李宝瓶的活泼可爱,天不怕地不怕,跟老龙城范二的无忧无虑,能够把每一天都过得很美好,都让陈平安羡慕不已。陈平安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成为他们这样的人,不知道这算不算圣贤书上所谓的见贤思齐? 除了陈平安,老桂树下站着三三两两的渡船乘客,都是慕名而来的看客,对着这棵高龄老树指指点点。还有一些女子挑选位置站定,让几名专门候在此地的桂花岛画师为她们提笔作画,另有一家三口,让那名身为丹青妙手的练气士,帮他们画了一幅全家福,留作纪念。 范二先前在马车上提醒过陈平安,能够从老龙城去往倒悬山做生意的客人,境界有高低,出身有好坏,但是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这些人都不好惹。七弯八拐,谁都能搬出一两个通天人物或是仙家豪阀。 陈平安本就不是喜欢惹是生非的人,所以范二这份提醒,属于锦上添花。 陈平安安安静静站在远处,等一名中年画师停笔交付画卷后,陈平安才走上前去,与那个兴高采烈手捧画卷的女子擦肩而过。他瞥了眼一名女子练气士手中的画卷,不是家乡门上那种死板不动的彩绘门神,画卷之上,女子衣衫和青丝缓缓飘拂,一树桂叶亦是如涟漪般晃动。不过陈平安发现女子真容与画卷上略有出入,好像那位画师画得增色几分,陈平安叹为观止。这种画工,比起之前鲲船上的拓碑手法,各有千秋。 中年画师看到这个背剑少年,抖了抖手腕。他身后有一个桂花小娘端着小案,小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 画师笑问道:“公子可是也要买画?我们桂花岛渡船此次跨洲远游,到达倒悬山之前,一路上会有十景,每一处都是世间独一份的美景,其中就有这株祖宗老桂树。沾了仙桂的光,我们笔下所绘画卷,会有淡淡的香气萦绕,可以保存百年而不褪色,而且可避虫蚁毁坏,绝不会让公子失望。” 陈平安在动身之前,就已经收起那块桂客木牌,他点头笑道:“我想要三幅,敢问先生,需要多少钱?” 中年画师愣了一下,不知道眼前的草鞋少年,是真人不露相的豪阀公孙,还是不谙世情的有钱子弟。一般人最多要一幅,哪里会一口气要三幅之多。画师微笑道:“一幅画十枚小雪钱,若是公子要三幅,可以便宜些,只收公子二十五枚。” 那个姿色远远不如金粟的桂花小娘嫣然而笑,柔声补充了一句:“公子若是持有桂花岛特殊木牌,还可以再打折。”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我只是普通客人。” 一幅画十枚小雪钱,对于买酒从来拣最便宜的陈平安而言,实在是一笔无法想象的开销,但是今天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掏出二十五枚小雪钱,按照桂花小娘的要求,放在她端着的小案上,范家画师并不过手。然后中年画师让陈平安在桂树下接连换了几个位置,最后挑中一个景象最佳的地点。陈平安独自站在树下,面对画师的审视,明显有些拘谨,在画师和颜悦色地安慰了几句之后,才略微放松一些,四肢不再那么僵硬,但还是有些绷着脸。画师不敢过多指手画脚,想着大不了自己落笔之时,多花点心思。 那个桂花小娘忍不住有些笑意,这般腼腆的客人,在神仙汇集之地的桂花岛可不多见。一些胆大的男女还问能不能站在祖宗桂树上,让画师干脆来一幅登高望远图;一些女子则问能否折桂一枝握在手中,这些当然不行。 中年画师拿起笔,轻轻挥袖,那张产自青鸾国的珍稀宣纸从小案上滑落,缓缓飞掠到他身前,悬停不动,就像搁放在平整的画案之上。画师没有急于在纸上落笔,而是开始酝酿情绪。画师一手负后,一手持笔,凝望着那个树下少年。少年背负剑匣,双拳紧握,垂放在身体两侧,眼神明亮,肤色微黑,穿着一双不常见的草鞋,穿着朴素得有点寒酸,但是他收拾得干干净净,不会给人半点邋遢的观感。少年身高比起南方青壮男子,只是稍矮些许。 画技娴熟的画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抓不住眼前少年的那股精气神,不是说少年没有,而是画师无法确定,总觉得自己不管如何落笔,都很难画到“十分神似”的境界。画师不愿露怯,以免煮熟的鸭子飞走。二十五枚小雪钱,他能抽成五枚,可不是小数目。 中年画师只好硬着头皮,假装胸有成竹地开始作画。第一幅少年画像,只能说十分形似。莫说他这种练气士,就是山下王朝的寻常宫廷画师,都可以做到这种程度。画师极其不满意,但是有苦说不出。 画完之后,画师略作休息,那个少年也摘下了腰间的酒葫芦,喝了口酒。喝酒之后,少年越发放松,他转头望了一眼北方陆地,脸上多了点会心笑意,大概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人或事。少年收回视线后,双臂抱胸,挺起胸膛,笑容灿烂。 画师无意间瞥见这一幕,灵光乍现,有了。于是第二幅画就明显多出几分灵气,少年郎离乡远游千万里的那份复杂情感,在画师笔端缓缓流泻而出。 中年画师休息的间隙,少年再次喝酒,然后便没了笑意,不再双手抱胸,而且好似不愿腰间的酒葫芦在画中出现,将其悬挂在身后。少年无形中的气势更加稳重,更像一名离乡再远也能照顾好自己的大人。 第三幅画,画师比较满意。 桂花小娘已经熟门熟路地将三幅画卷加上白玉画轴。陈平安一路小跑而来,看过了三幅画后,看上去很高兴,没有半点异议。中年画师其实有点忐忑,他对陈平安说道:“希望公子能够满意。” 陈平安双手捧住三幅画卷,笑容灿烂道:“很好了!谢谢啊!” 中年画师如释重负,笑道:“以后公子若是还想买画,可以跟我预约。之后海上九景,我肯定都会准时作画,价格一律给公子打九折。我叫苏玉亭,公子只需跟渡船上任何一个桂花小娘问一下,到时候就可以找到我。” 陈平安点了点头,告辞离去。其实陈平安没好意思说,之后海上九景,他多半没机会再买画了。按照郑大风不坑死他不罢休的架势,以及陈平安喜欢自讨苦吃的脾气,陈平安此后不太可能离开圭脉小院半步。 回到圭脉小院的屋子,陈平安开始提笔写信,还是一笔一画都写得认认真真,匠气十足。之前在老龙城灰尘药铺,陈平安本想给山崖书院和家乡龙泉郡各寄一封信,只是他生怕横生枝节,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老龙城姓苻。知道范家桂花岛上有飞剑传信的仙家驿站后,他就想着乘船后再说。刚好这次凑巧买了三幅画像,一幅连同书信送给李宝瓶,一幅家书寄往龙泉郡,到时候让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两个小家伙,帮着他去爹娘坟头上坟,将那幅画烧掉,好让爹娘知道如今自己过得很好。所以陈平安当时在桂树下才会藏起养剑葫芦,可不能让爹娘知道他已经是一个小酒鬼了。 写完了两封信,带着两幅画,陈平安离开院子,去往仙家驿站。陈平安在门外遇到了桂花小娘金粟。虽然陈平安坚持自己一个人去驿站寄信,可是金粟也坚持要带路。金粟说她虽然现在不住在圭脉小院,但还是那间小院的婢女,如果陈平安连这种事情都要独自处理,她一定会被桂姨和范家责罚。陈平安无可奈何,只好让她跟随。好在一路上金粟始终默不作声,没有插手任何事,哪怕陈平安收起了桂客木牌,以普通客人身份交付小雪钱,女子也只当没有看见。 金粟将陈平安送回小院门口,就停步告辞。她回到住处,在一间雅静小院之中看到了桂姨,原来她们住在一处。哪怕是桂花岛上的老人都并不清楚,金粟是这个妇人的唯一弟子。 金粟坐在妇人对面,妇人笑问道:“怎么,有心事?跟那个少年有关?” 天生性情冷淡的金粟哪怕面对授业恩师,也没有太多笑容:“有点怪。” 桂姨笑道:“你如今还只是在桂花岛这一隅之地,跟着渡船在海上来来回回,其实跟人打交道的机会很少。你会觉得那个少年奇怪,很正常。” 金粟破天荒露出一抹少女的娇憨神色,赌气道:“我也下船去过几趟内城,见识过很多老龙城年轻俊彦。” 妇人哑然失笑:“然后就对孙嘉树一见钟情?甚至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苻南华的好意?你知不知道,范家更希望你与苻南华走得近一些。只不过范家虽然是生意人,但是家风一向不错,哪怕你不懂事,还差点闯出祸事,依然不愿强人所难。换一个老龙城大姓试试看?你这会儿早就要吃苦头了。” 金粟眼神凌厉:“范家待我不薄,我将来自然会报恩,可若是敢在这种事情上逼人太甚,我——” 不等女子说完,妇人身体前倾,伸手在弟子额头上重重一拍,气笑道:“少说些无用大话,一个跌跌撞撞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练气士,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修行天才了?只说天赋,你跟范小子差不多,在老龙城算是惊艳,可在整个宝瓶洲,就算不得最拔尖的了,若是再搁在整个浩然天下……” 说到这里,妇人叹了口气,收取一个合心合意的“得己意”弟子,何其艰难,想要弟子一路破境,步步登天,更是艰难。所以真正的山顶仙家,收取弟子一事从来都是重中之重,仅次于自身的证道长生。她认识两个十境地仙和一个玉璞境修士,为了考验未来弟子的心性,耗时最少的十年,最长的长达百年,万事俱备之后,才会接受弟子的拜师礼。 反正这里没有外人,心性高傲的年轻女子一不做二不休,起身挪了个位置,坐在妇人身边,抱住桂姨的手臂,撒娇道:“金粟不是还有一个好师父嘛。” 桂姨用一根手指点了一下女子,打趣道:“你是有一个好师父,我却有一个不让人省心的蹩脚徒弟。” 金粟抱住妇人胳膊,脑袋靠着桂姨肩膀,呢喃道:“师父,你说孙嘉树喜欢我吗?” 桂姨没有回答问题,而是调侃了一句:“春天已去,春心还在。” 金粟满脸娇羞,埋怨道:“师父!” 妇人转头凝视着弟子的脸庞,和蔼地笑道:“这么俊俏的好姑娘,男人怎么会不喜欢呢?” 金粟满心欢喜。 但是妇人随即叹息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孙嘉树不仅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男人,还是老龙城的孙家家主,是野心勃勃想要成为孙家中兴之祖的男人,更是商家寄予厚望的门生弟子。就算你们俩最后排除万难,能够走到一起,你一旦嫁为商人妇,你的修行之路,会很难的。” 年轻女子神色黯然。 桂姨摸着金粟的柔顺青丝:“大道风光无限好,可是行走不易,一切取舍,皆是修行,人生在世,本就是一场苦修。” 桂姨突然笑道:“师父就不明白了,你为何偏偏看不上范家小子?多好一孩子,你要是能够真心喜欢他,师父哪怕拼了脸面不要,耗费掉与范家的千年香火情,也要促成你们两个的一段姻缘。” 金粟哎哟一声,连忙坐直身体:“师父,千万别乱点鸳鸯谱,那范家小子傻乎乎的,没有半点豪杰气魄或枭雄之姿,整天瞎胡闹。我要是看上他这么个小屁孩,那才是真的鬼迷心窍。” 妇人笑着摇头。 金粟轻声道:“师父你瞧瞧,范二结识的这个朋友,多无趣,榆木疙瘩似的,做什么说什么都一板一眼。这种人,哪怕家世再好,再让范家隆重对待,以后的成就也一定高不到哪里去。” 妇人略作思索,关于此事,既不认可,也不否定。 陈平安回到院子后,暂时便再无闲事挂心头,开始在院子里练习六步走桩。 金丹境老剑修其实不用离开屋子,就可以观察少年的练拳,但是老人仍然推门走出,光明正大地观看拳桩。陈平安对此不以为意,只是默默练拳。 在乘坐梳水国渡船之前,陈平安走桩练拳很慢。那条二十万里路的走龙道,以及之后的羊脂堂渡船上,陈平安当时已经处于一脚跨入四境门槛的状态,所以出拳极快,三十万拳,好像一个眨眼的工夫就完成了。如今彻底打破三境瓶颈,跻身第四境,陈平安再次放慢了出拳速度。 纯粹武夫的炼气三境,是炼气,而非修士的练气,是要在魂、魄、胆三件事上下死功夫的。 落魄山竹楼的崔姓老人,曾经说过陈平安这个最强三境,只要成功破境,之后炼气三境就会走得一马平川,畅通无阻。 对于如今第四境的打熬,陈平安总觉得有点飘忽空荡,不像前三境,步步都落在结实的地面上,所以陈平安暂时还感触不深,不知道自己的第四境算不算足够扎实。 崔姓老人建议,武夫的四、五、六三层境界,最好是在古战场遗址上寻觅机缘。诸多阴风煞气,至阳至刚的罡风,各种来历驳杂的紊乱气机,全部都是武夫用来淬炼魂、魄、胆的好东西。归根结底,还是“吃苦”二字。这是与天地斗。 退而求其次,是战场杀伐,置身其中,越是血战死战,越能够体悟“举世皆敌”。 再其次,才是江湖上的捉对厮杀,将江湖宗师或是中五境练气士作为磨刀石,砥砺武道修为。 那座剑气长城,剑气肆意纵横于天地间,先天排斥剑修之外的所有练气士,更别提纯粹武夫。不知有多少武夫拿捏不好分寸,或是护道人的本事不够大,贪图境界攀升,暴毙于剑气长城。所以老人才会要求陈平安必须跻身第四境,才出发去往倒悬山,登上那座城头,然后再活着走下剑气长城的城头。 至于陈平安需要在城头熬多久,如何拿捏分寸,尽量多爬几趟城头,老人没有多说一个字,应该是觉得这些纯属废话。 崔姓老人的眼光太高,在百年之前就已经跻身十境山巅境,所以他的眼光,一直望向了浩然天下的最高处。故而许多武道“明师”都要重复多次的言语,老人竟是一句也没有跟陈平安说。比如三、四境,六、七境之间的破境机缘,只字不提。以及武道每一境最强之人的玄机,也不去说。 老人说得越少,其实是期望越高。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弟子,九境算什么?十境都不够看!你陈平安就该直奔那传说中的武神境!要我这个心比天高的崔老头儿,也觉得你陈平安是苍天在上! 世事就是如此奇妙,崔老头儿说得很少,陈平安反而领会很多。 孙氏祖宅的接连两次天大机缘,陈平安第一次是懵懵懂懂,只觉得那一拳不出不痛快,之后知道了真相,哪怕一次次守夜,好不容易等到了机缘降临,陈平安蓦然发现,自己这一拳还得再出!然后毫不犹豫就将那些金色气流化成的云海蛟龙,再次打回天上。 一老一小,都不讲理。 金丹境剑修马致,长久观看少年打拳之后,终于看出了端倪。老人摇头苦笑,只觉得见鬼了。 陈平安的魂、魄、胆都已有雏形,只待打熬。这意味着他从第四境到第六境会很快,堪称畅通无阻。如果一味追求武道攀登的速度,完全可以吓破旁人胆。 若非事先得知少年只是刚刚跻身第四境,老人其实不会如此震惊。可明明郑先生言之凿凿,少年就只是四境而已。天底下哪有如此蛮横霸道的第四境? 这个范家清客发现自己气府之中的本命飞剑,跃跃欲试,老人竟有了一丝向少年出剑切磋的念头。 练气士第九境的金丹境剑修,对一名第四境的纯粹武夫认真出剑?老人满心怅然,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不过老剑修很快就释然了,天大地大,自己这只躲在老龙城的井底之蛙,又看得到九洲多少天才?眼前背剑练拳的少年,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老人突发奇想,笑问道:“陈平安,你该不会是想成为天底下最强的四境武夫吧?” 陈平安刚好走完一次六步走桩,反身出拳不停,开口答道:“必须是。” 老人只当这个能够动用关系、劳驾自己试剑的少年郎,出身宝瓶洲最顶尖的豪阀仙门,少年心性,心比天高。这种朝气勃勃的年少轻狂,不讨厌。 老人并不知道,眼前少年所练之拳,就这么一个粗浅的拳桩,已经打了数十万遍。 黄昏中,先前被巨大岛屿遮掩的桂花岛渡船缓缓起航,若是有人在老龙城城头登高望远,就能够看到这艘渡船的庞大身影。当然,如果就在孤悬海外的这座岛屿上,会看得一清二楚,比如孙氏家主孙嘉树。 这次离开老龙城,孙嘉树没有让家族供奉跟随,因为他身边多了一个风雷园的年轻剑修——刘灞桥。 风尘仆仆赶来老龙城的刘灞桥,此时蹲在岛屿观景亭的栏杆上,远望桂花岛,略显疲惫萧索。疲惫是因为一路御剑南下,难免心力交瘁;脸上的落寞,则是百感交集,好似一股郁气从肚子里爬到了嗓子眼,想要一口吐出,却又怕伤到了朋友。 孙嘉树轻声道:“为何不去桂花岛解释一下?” 哪怕刘灞桥是天资卓绝的剑修,这一路火急火燎地离开风雷园,御剑如此之远,仍是嘴唇干裂。他伸手抹了抹嘴唇,摇头道:“我哪有那脸面去见陈平安。” 孙嘉树斜靠着亭柱,坐在刘灞桥旁边,苦笑道:“这次是我对不住你。” 刘灞桥摆摆手:“气归气,道理还是道理。陈平安是我刘灞桥的朋友,不等于就是你孙嘉树的朋友。我也没有想到陈平安藏着那么多秘密,连你孙嘉树都免不了财帛动人心。其实归根结底,是我的错,我还是低估了我这位朋友的本事。孙嘉树,你也别因为我这么说,就越发愧疚难当,不需要,也不该如此。” 孙嘉树将手臂搁在栏杆上,侧身望去,清风拂面,本就英俊的男子越发飘逸出尘。他轻声道:“理是这个理,可是事情本不该变得这么糟糕的,你既不骂我也不揍我,这会儿还跟我讲道理。你刘灞桥是一个多么不喜欢嘴上讲道理的人,我孙嘉树比谁都清楚。所以怎么觉得你这是要跟我绝交的意思?” 刘灞桥摇头道:“不会。你想多了。”刘灞桥转头扯了扯嘴角:“真的。” 孙嘉树笑道:“你这次给我坑得这么惨,算不算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刘灞桥继续望向远方,咧咧嘴:“酸,比陈平安的咸菜还酸。” 孙嘉树笑了起来,只是在心中叹息一声。 两人起身返回老龙城,孙嘉树带着刘灞桥去了孙氏祖宅。 那位定海神针一般的元婴境孙氏老祖,对刘灞桥这个风雷园后起之秀,第一次见面就极其喜欢。作为地仙,老人如今已经难得动筷子了,今天仍是跟两个年轻人坐在一桌,吃了顿宵夜,全是刘灞桥爱吃的饭菜。 刘灞桥跟孙氏老祖插科打诨,跟早年一个德行,吹捧起来从来不知肉麻是什么,揭短也毫不含糊,把老人逗得哈哈大笑。 刘灞桥还要赶回风雷园,吃过饭就直接挂上那枚老龙翻云玉佩,御剑离去。孙嘉树在夜幕中,独自手持鱼竿,在岸边默默垂钓。 深夜时分,孙嘉树突然抬起头。 刘灞桥御剑折返,落在孙嘉树身后,一脚将这个孙氏家主踹到河里。之后风雷园剑修一言不发,继续御剑北去。 孙嘉树落汤鸡似的走上岸,反而开心地笑了。 孙氏老祖凭空出现在孙嘉树身旁,语重心长地道:“刘灞桥这种朋友,人这辈子,不管是一甲子还是百年、千年,能有一个都是福气,一定要好好珍惜。” 孙嘉树抹了一把脸,笑道:“今天才真正晓得了。老祖宗,以后能不能由着我任性一次,做一点孙嘉树想做的事情,但是以孙氏家主的身份?” 老人毫不犹豫:“孙氏列祖列宗,乐见其成。” 孙嘉树猛然间向老人一揖到底:“谢老祖宗开恩!” 老人爽朗笑道:“起来!不像话!臭小子,你如今才是一家之主。” 孙嘉树提着鱼竿和鱼篓,快步走回孙氏祖宅,当晚就去往内城孙府处理事务。 孙氏祖宅的一名金丹境供奉,在孙嘉树离开后没多久,就找到孙氏老祖,开门见山地笑言道:“孙氏有此家主,我愿与孙氏再续百年之约。” 老人大笑着答应下来。最后老人独自来到祠堂,默默点燃三炷香。 灰尘药铺。 范二既然不用去家族祠堂受罚,就大大方方来找郑先生闲聊。 少年登门的时候,汉子正趴在柜台上,调戏药铺里一个体态丰腴的妇人,问她家那个当车夫的男人,一天劳碌,晚上回家的时候还有没有力气。妇人在灰尘药铺早就习惯了掌柜的这点伎俩,满脸媚笑地回了一句,我家床铺都找木匠修了好几回了。 范二刚好听到这句话,便假装什么都没听懂。妇人有些娇羞,毕竟跟掌柜的胡乱说话,针锋相对,属于解闷好玩,在一般外人面前,她还真不敢如此豪放。郑大风不愿放过妇人,对范二笑着说道:“以后你家要是也需要找木匠修床,可以找这位姐姐帮你介绍熟人。” 范二哦了一声。 店铺里顿时响起铺天盖地的讨伐声,有扬言要将掌柜嘴巴用针线缝起来的,有威胁给钱也不再做饭的。郑大风只当是挠痒痒,笑嘻嘻带着少年去往后院。两人落座前,范二已经主动帮郑大风捣鼓好老烟杆。后者吐出一口烟圈,一想到那小子总算滚出了老龙城,真是神清气爽。 范二坐在小板凳上,问道:“郑先生,苻家成亲,你去不去?” 郑大风没好气道:“如果洞房花烛夜的新郎官是我,就去。” 范二小声道:“听说苻南华尚未过门的媳妇,长得……不是特别好看。” 郑大风嗤笑道:“云林姜氏的嫡女,不好看?要是给我当媳妇,老子能每天不下床!” 范二无言以对,郑大先生什么都好,就是说话直来直往,让他有点吃不消。只说跟人聊天一事,还是跟陈平安在一起更有意思。 郑大风突然问道:“陈平安把你当成朋友了?” 范二使劲点头道:“对啊,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了!” 郑大风仰起头吞云吐雾,玩味道:“傻人有傻福。” 范二难得反驳这位武道境界与天高的传道恩师:“先生,可不许这么说陈平安,他不傻,聪明得很,连我都要佩服他会那么多事情。我就觉得能认识陈平安,是我的福气。” 郑大风瞥了眼这个缺根筋的傻小子:“难怪你们能成为朋友。” 郑大风收敛神色,沉声道:“我刚刚亲自确定了两件事情。范二,你听好了。” 范二立即挺起胸膛,洗耳恭听。 郑大风伸出一根手指:“我的师兄,李二,曾经是天底下最强的九境,而我郑大风,曾经是最强八境。所以李二生了一对很有出息的儿女,娶了个……这个就不提了,而我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要完成一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由八境直入十境。再回头来看陈平安的武夫三境,两次引来天地异象,以及他现在的一身家当,所以有个说法,是对的,千真万确!” 范二瞪大眼睛,满是好奇。 郑大风神色凝重:“只要成为整个浩然天下某个武道境界中的最强者,就可以得到一笔源源不断的福缘。当然,如果想蹲着茅坑不拉屎,也不行,该破境还是得破境,否则有违武道宗旨,反而不妙。” 范二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难道你是想说,我现在是天底下最强三境?可是我姐说我资质平平,很不咋的啊。难道她的眼光不如先生好?哈哈,刚才先生说难怪我和陈平安成为好朋友。难怪难怪,原来我们俩是天底下第一和第二的三境武夫……” 郑大风气不打一处来,指向竹帘门口,笑骂道:“滚,去那边坐着。” 范二赶紧搬着小板凳去那边乖乖坐着,看来是自己想岔了。 这才跟陈平安相处了几天,原来挺聪明伶俐一孩子,就突然变得这么缺心眼了?郑大风狠狠抽了一口旱烟:“你三境马上就可以顺势破开,到了第四境,我打算帮你争一争那一线机会,虽然很渺茫。但是我郑大风好歹是九境武夫,不比李二和宋长镜差太远。我就不信老子破天荒认真一次,还有什么绝对做不到的事情!” 范二怯生生道:“最强第四境?” 郑大风点点头:“总算没把脑子一起送给姓陈的。” 郑大风满脸正色,心中其实偷着乐,你陈平安在桂花岛和剑气长城吃尽苦头的同时,无形中还要渡过一个寻常武夫不用“奢望”、对你而言却是凶险至极的大关隘。到最后,哪怕你陈平安历经千辛万苦,过了那一关,结果最强四境却是你身边的朋友范二,而不是你小子,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话说回来,一个浩然天下,武道之上行走的天之骄子千千万万,假如一个天资并不出奇的范二都敌不过,陈平安根本不用争什么最强四境。 范二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说道:“先生,按照你的说法,陈平安已经是第四境了,我如果偷偷摸摸当了这个第四境最强者,会不会有一天跟他撞在一起啊?先生,其实我当初习武,只是没有练气士的天赋,所以就想到达很高很高的那个武夫第八境,能够像练气士那样御风远游就行了。什么最强四境,我信心不大,而且也不那么想要啊……”说到最后,少年低下头,不敢正视郑大风。 郑大风满腔热血和雄心壮志,就这么给当头一盆冷水浇凉了。好在郑大风心智坚韧远超常人,否则也不会有今日的境界,他只当是自己的临时起意,又是一件无聊事而已。 郑大风笑了笑:“先别急着否定,等你跻身第四境再说,到时候你改变主意的话,可以告诉我。” 范二笑道:“好的。” 郑大风挥挥手:“赶紧滚蛋,一点志气也没有,看着就烦。” 少年起身将板凳放回原位,走到竹帘门口的时候,转头嘿嘿笑道:“还不是随先生,喜欢享福。” 郑大风翻了个白眼。 少年路过前边生意冷清的药铺,那些妇人少女向他道别,少年一一回应。跨出灰尘药铺门槛后,范二抬头看了眼天色,不知道姐姐什么时候回家,万一这趟去往北方大骊,她不小心给他找了个不喜欢的姐夫,自己可要头疼了。姐姐好,爹娘好,老祖宗们好,客卿供奉们好,郑先生好,刚刚认识的朋友陈平安也好,唯独姐夫不好?得多别扭。 少年甩了甩脑袋,独自走在小巷之中,趁着四下无人,打了一通他觉得最威风霸气的王八拳。只可惜陈平安不在场,不然他一定会甘拜下风。 下一次见面,一定要学那江湖豪杰,跟陈平安斩鸡头烧黄纸,称兄道弟! 范二越想越开心,出拳越来越像王八拳,还不忘给自己轻轻呼喝助威。打完后,他啧啧道:“这一套拳法,真是打得荡气回肠!” 少年并不知道身后小巷灰尘药铺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绿袍、满脸倦容的年轻女子。她喝着酒,瞧着少年的背影,嘀咕道:“范二这名字,爹娘真没取错,二到不行了。” 泛海远游的桂花岛渡船上,陈平安在夜色中的圭脉小院,一遍遍练习六步走桩。到达剑气长城之前,当真有望出拳一百万! 在走桩之后,陈平安开始练习剑炉立桩。到了后半夜,陈平安这才回到自己屋子。盛夏时分,少年躺在那张清凉如水的名贵竹席上,习惯性将木匣放在床里边,一伸手就能拿到。 少年闭上眼睛,缓缓入睡,脸上有些笑意。 他就要去那座剑气长城,去那座城头练习拳桩了。 在范二走出小巷的时候,那个年纪轻轻的绿袍女子已经步入灰尘药铺。 当她走入其中时,争奇斗艳的妇人少女顿时黯然失色。她们面面相觑,与这个女子同处一室,她们心中的自惭形秽感油然而生。 相比范二的客客气气,这个女子就没那么平易近人了,她大步走向竹帘,去往后院。从头到尾,没有哪个药铺女子敢出声阻拦。 郑大风坐在正屋台阶上,抽着旱烟。绿袍女子环顾四周,抬手一招,一条小板凳从厢房屋檐下瞬间出现在她身后,她坐着开始喝酒。 郑大风当然认得此人,他此次南下进入老龙城,所见第一人,就是这个名声不显的范家大小姐——范峻茂。 老龙城五大姓,苻孙方侯丁。 不提地仙苻畦以及手握四把仙兵的苻家,孙家是出了名的底蕴深厚,拥有一位元婴境地仙坐镇祖宅。 方家虽无元婴境震慑群雄,却有两名七境武道宗师和一名九境金丹境剑修,在宝瓶洲南方的山下王朝,方家拥有极大的威势。他们的银庄、镖局、当铺、客栈星罗棋布。相比苻家和孙家,方家挣的是蝇头小利,走的是积少成多的路数。 侯家的顶尖战力——那拨中五境的供奉清客,不占任何优势,但是他们有一个离家多年的庶子已是观湖书院的贤人——虽然那位贤人离家之后,从未返乡祭祖,但是侯家的的确确因此受益深远,每年他们都会派人去往观湖书院拜年。 侯家除了去往倒悬山的那艘跨洲渡船,还拥有老龙城去往北俱芦洲最多的航线。这些航线路程大多不长,从数万里到三十万里,例如北段尽头在梳水国的那条走龙道,侯家就占据了半壁江山。侯家的零零碎碎加在一起,不容小觑。侯家与北俱芦洲南部仙家门派多有交集,经过最近两百年的苦心经营,已经在那边扶植起数个山上门派。 丁家原本差点就要从五大姓氏中除名,被一个虎视眈眈了将近百年的姓氏所顶替。尤其是丁家当初惹恼了老龙城金丹境第一人楚阳,也就是在登龙台结茅修行的那位,元气大伤,声势坠入谷底,但是在这个时候,一个来自东南大洲的年轻人改变了一切。他初次进入老龙城,十分落魄,到最后也没能在老龙城惊起半点涟漪,离开老龙城之前,他仍是落魄不堪。 可在丁家几乎就要彻底衰败之际,这个年轻人及时赶到老龙城,带人带钱,为丁家力挽狂澜,到最后不过是带走了一名女子而已。 老龙城的人直到那时候才得知,这个年轻人竟是东南桐叶洲最大“宗”字头仙家的嫡传弟子,辈分奇高。 在那之后,丁家就搭上了桐叶洲这条线,这些年发展势头迅猛,隐约间有了跟孙家掰掰手腕的迹象。 唯独范家,始终不温不火,不引人注意。家族内既无十境元婴境老祖,也没有真正拿得出手的强大的金丹境修士,更没有天资卓绝的后起之秀。范家从来都是步步紧跟苻家,大树底下好乘凉,靠着这一层关系,勉强保住了五大姓氏的头衔。所以与范家有嫌隙的侯家,就敢放言范家不过是城主苻畦的一条看门狗,年复一年吃着残羹冷炙,吃不饱饿不死,历代家主都胸无大志,混吃等死。 郑大风透过烟雾,凝视着不远处一袭墨绿长袍的年轻女子优哉游哉地喝着酒。 关于此人,老头子没有细说她的根脚,只说到了老龙城,先找她,只需要打个照面即可,然后才去跟老龙城城主苻畦商议买卖。 郑大风习惯了老头子的云遮雾绕,抽旱烟是如此,做事更是如此,所以他对名为范峻茂的女子,懒得去刨根问底。当初他以八境武夫境界观察范峻茂,发现她只是一个尚未跻身中五境的稚嫩修士。但是如今他跻身九境之后,再来打量一番,郑大风发现自己当初看错了,当下范峻茂分明是金丹境的练气士。 女子只喝酒不说话。郑大风就陪着她沉默不言,反正女子长得水灵,是他占便宜。 郑大风突然发出一连串啧啧啧:“厉害厉害,以前总觉得在老龙城见不到比小镇更夸张的奇人怪事,今天真是长见识了。” 原来这个范峻茂在喝酒的时候,就跻身了第十境——元婴境,一举成为世俗眼中的地仙之流。虽然她已经尽量压制破境流露出的那点蛛丝马迹,可郑大风还是抓到了一点端倪,心中惊叹不已。 确认无误了,老头子对于此人,势在必得。甚至说不定此人早就是老头子心目中的胜负手之一。 范峻茂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以后在老龙城,你听命于我。” 郑大风皱了皱眉头。 绿袍女子站起身,冷笑不已,然后做出一个古怪至极的动作——她抬起手臂,做了一个抛掷动作,脸上笑意森严,双手朝郑大风心口轻轻一戳,缓缓道:“嗖,死啦。” 郑大风站起身,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嬉皮笑脸的药铺掌柜,而是与李二有过五次“求死”之战的郑大风,那个曾经在小镇门外,打死过数十个来到骊珠洞天寻找机缘者的看门人。 女子微微一笑:“我现在打不过你。”但是她很快补充道,“暂时的。” 她整个人化为丝丝缕缕的墨绿色雾气,然后瞬间冲向云霄,与那片云海融为一体。下一刻,她坐在云海边缘,双脚悬空,轻轻晃荡起来,以至整个云海都随之微微起伏,就像市井少女荡着秋千。海上生明月。 观景女子的明亮眼神之中,亦是此景。 拂晓时分,陈平安就已经在小院里练习走桩,天地寂寥,唯有晨曦懒洋洋躺在少年的肩头。等到金丹境剑修马致推门而出时,陈平安已经走桩完毕,坐在石桌旁翻看那本《剑术正经》。陈平安在练拳间隙,其实没有停止过读书。他所读的书,既有自己沿途购买的杂书,也有当初从彩衣国郡守府邸书房“偷来”的山水游记,当然还有老秀才赠送的那本儒家入门典籍。他跟弟子崔东山那一路相伴游历,早已知道“正经”二字,不是俗语所谓“正儿八经”的“正经”,而是极大的一个说法,一本书能够称为“经”,已是世俗立言之巅,若是再加上一个“正”字,更是了不得。 郑大风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但是在某些事情上,其实并不含糊。 郑大风不喜欢陈平安,陈平安何尝就喜欢这个小镇看门人了?但是两看相厌,不等于只看对方惹人厌的地方;两看欢喜,则一样不等于只看到好的地方。 就像顾璨,小小年纪,性子阴沉,陈平安就很怕他在书简湖跟截江真君刘志茂朝夕相处,最后变成自己年幼时最讨厌的那种人。李槐刚离开家乡的时候,是典型的窝里横,不知道如今变得如何了?敢不敢在朋友受人欺辱的时候挺身而出,而不是像之前远游大隋时,次次只敢躲在他陈平安身后?林守一早熟沉稳,是修道的良材美玉,一路潜心问道。陈平安担心他若只是一心问道,连患难与共的李宝瓶、李槐他们,在大道之前,都只是挂碍,从而不念旧情,双方愈行愈远,这如何是好? 还有他最好的朋友刘羡阳,很早就扬言要去看家乡之外最高的山岭、最大的江河,他这辈子绝不能死在小镇这么个小地方,那么刘羡阳会不会在看惯了崇山峻岭和山上风光后,干脆就连家乡也不愿回了? 陈平安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担忧,所以他才会由衷地羡慕范二的无忧无虑。陈平安跟邻居宋集薪和杏花巷马苦玄不太一样。两个注定是要一飞冲天的天之骄子,若是看到求之不得的好东西,宋集薪多半会冷嘲热讽,马苦玄如果心情不好的话,可能就会干脆一拳将其打碎——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要了。 陈平安略微收起思绪,继续翻看那本被郑大风临时取名为《剑术正经》的剑谱。 若说正经很大,剑术就很小了,因为剑术是武夫剑客所学技击之法,往往只有练气士当中的剑修,才能言说“剑道”二字。梳水国剑圣宋雨烧,古榆国剑尊林孤山,松溪国剑仙苏琅,以及被马苦玄活活打死的彩衣国剑神,就都是山下武夫,大体上还是在混迹江湖,不被山上视为同道。 那个头戴斗笠、腰挂竹刀的家伙,是一个例外,明明是天底下最牛气的剑修,仍然喜欢自称剑客,喜欢浪迹四方。 这部剑谱上只记载了六招剑术,攻守各二式,攻为雪崩式和镇神头,守为山岳式和披甲式,此外两招,是用来淬炼剑客体魄神魂的剑术,不在杀敌而在养身,一为炼化,二为入神。炼化有点类似《撼山拳谱》的六步走桩,入神类似剑炉立桩,一动一静。 六招剑术之中,陈平安尤其喜欢雪崩式,剑势极快,人随剑走,就像一团乱雪,让人眼花缭乱。 六招剑术,有相对应的六幅图。绘有图画的那一页颇为神异,纸张异于相邻的雪白书页,呈淡银色,所绘之人在不停练剑,从起手到收剑,反复循环,一丝不苟,而且图画上的剑客,体内有一股金色丝线沿着特定轨迹缓缓流转。 天底下再烦琐复杂的剑招,归根结底还是死的,武道天才多看几遍,总能学个八九分形似。关键还是在出招时的真气运转路径,这就是一门上乘武学往往成为一姓家学的关键所在。那一口武夫真气,起始于何处气府,路过哪几个窍穴,最终停于何处,在这期间,是一鼓作气逛遍所有气府,还是快慢有变,都是有讲究的,都是大学问。为何有亲传弟子的说法?就因为这些东西往往不会记录在秘籍之上,而是师徒之间代代承袭,口口相传。 封面四字,《剑术正经》。序言数十字,大致讲述剑谱来源。正文,详细讲解六招剑术的运气方式。注解,是郑大风自己的感悟心得。 四块内容,郑大风竟然用上了四种书法风格:妩媚秀气,端庄文雅,雄迈奔放,以及病恹恹的纤细如柳条。有浓墨腴笔,有枯墨涩笔,有浓淡适中。毋庸置疑,这是郑大风在炫耀他的书法功底。 郑大风这一手,让陈平安大为佩服。陈平安心想郑大风不愧是整天游手好闲的看门人,每天在地上用树枝画来画去,都能练出这么一手功底扎实的书法。 金丹境老人在陈平安合上剑谱之后,才缓缓坐在少年对面:“此处已经被山顶那株祖宗桂树的树荫遮蔽气象,只要动静不要太大,外边渡船的客人都不会察觉。陈平安,之前已经与你说过我的境界,今天是试剑第一天,在此之前,我多说一些,若是说到你已经听过的地方,你可以直接告知于我,我跳过去便是。” 陈平安点点头,端正坐姿。 老人缓缓道:“山上有个说法,甲子老练气,百岁小剑修。说的就是六十岁才跻身中五境的练气士,已经算不得什么修道天才,但是第六境洞府境的剑修,哪怕破境之时已经百岁高龄,仍是一个年轻有为、前程似锦的练气士。为何?” 不用陈平安开口说话,老人已经自问自答:“很简单,我们剑修,杀力之大,冠绝天下。成为练气士已属不易,成为剑修更加需要天赋,最后能否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又是大门槛。好不容易养出飞剑之后,要养活这个吃金山吞银山的小祖宗,又是难上加难。我马致,两百七十岁,在八十年前就已经跻身金丹境,当时在老龙城还惹出不小的动静,五大姓氏有四个,同时重金邀请我担任供奉……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了,只说我在破境之初,就明白一件事,我这辈子都不用去想什么陆地神仙元婴境了,为何?”老人再次自问自答:“一是天资不够,二是实在没钱。”老人说到这里,笑道:“如果范家愿意倾尽家族半数的钱财,四处购买天材地宝,铸造剑炉,帮助我淬炼那把本命飞剑,说不定能够让我顺势突破九境瓶颈。但是范家再好,也不可能如此作为,毕竟我不姓范。” 老人虽然十分理解,可仍是满怀失落,沧桑脸庞上有些遮掩不住的落寞神色。范家如此,合情合理。 金丹境老人好像是在说服自己,好让自己宽心,继续自言自语道:“就像那与道家三教比肩而立的龙虎山,还要分出一个天师府黄紫贵人和外姓天师。历代诸多外姓天师,不乏惊才绝艳的上五境神仙,甚至历史上还有过外姓天师道法压过大天师的情况,可是那一方天师印和一把仙剑,从来不会落入外姓天师之手。” 陈平安对此不难理解,点头道:“兵者,国之凶器也。那些个大的仙家豪阀,其实势力跟一个国家已经相差不大。单说一个家族或者国家,若无半点规矩,哪怕得到当下的一时兴盛,也只会埋下祸根,后世子孙,恐怕就要花费数倍的力气才能正本清源。” “然也!”金丹境老人附和点头。他一直将眼前少年误认为高门子弟,所以对于陈平安这番见解,老人没有感到任何意外。金丹境老人随即喟叹道:“话虽如此,可是这个仙师辈出、妖魔作祟的复杂世道,还是有很多只凭自己喜好、只想一拳一剑打碎一切的人物。也不是说他们做得全然不对,说句心里话,那等无法无天的痛快惬意,旁观之人,内心难免都会有些艳羡。只是这种人可以有,但是绝不可以人人推崇。看久了热闹,真当那一拳那一剑莫名其妙砸在自己头上的那天,真心苦也。”显而易见,老人肯定遭受过这类祸从天降的无妄之灾。 老人叹息一声,金丹境修士,尤其是金丹境剑修,哪怕在中土神洲也会有一席之地,可到底还是做不得真正的逍遥神仙。 马致压下心境涟漪,微笑道:“陈公子是武道中人,可既然要练剑,以我作为假想敌,就该知道练气士的底细……”马致突然停下言语:“想来这些公子都已清楚,我就不唠叨了?” 陈平安摇头道:“马先生只管说,好话不嫌多。” 马致微微一笑:“练气士中五境——洞府境、观海境、龙门境、金丹境、元婴境。我所在的金丹境,能够将整座气海凝聚为一颗金色丹丸。至于金丹的品相、大小和意象,因人而异,一般来说,通过龙门境时期的丹室,就能大致推算出金丹的优劣。我正是当初丹室粗糙,侥幸结丹,金丹品相好不到哪里去,便知道自己无望元婴境了。若非如此,我马致一个金丹境剑修,为何仍是敌不过在登龙台结茅的楚阳?这些年老龙城,背地里不知道多少金丹境同辈,和那些个中五境的小家伙,以此取笑我马致。久而久之,便流传起了一句话,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马致是也……”马致说起这桩糗事,哈哈大笑起来,显然全无心结。 陈平安突然问道:“马先生,能不能问几个关于你的修为境界的问题?” 马致点头道:“自无不可。” 陈平安小心地问道:“马先生是什么岁数跻身龙门境,丹室有几幅图画、几种场景?” 马致心中恍然,果然是山上第一等的仙家子弟,否则绝对问不出如此问题。那些个撞大运跻身中五境的山泽散修,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龙门境的丹室可以有不止一幅画卷。真正的修道天才,可以有两幅丹室“壁画”。马致这一生接触过的前辈修士,有数名元婴境地仙就是两幅,而一个玉璞境神仙,则是三幅之多,惊世骇俗。 马致抚须而笑,并不藏掖,坦诚相告:“先前提过一嘴,我马致是在一百九十岁的时候跻身九境金丹境,龙门境嘛,那就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应该是一百二十多岁的时候。我修道较晚,否则百岁之前鲤鱼跃龙门,问题不大。” 陈平安一脸震惊,咽了咽唾沫。马致以为是少年惊讶于自己的修道天资,老人笑意多了几分。 殊不知陈平安之所以有此疑问,是记起了当初在泥瓶巷祖宅,一个姑娘充满懊恼和不满的自言自语,被当时竖起耳朵的陈平安给一字不差听了去:“我只达到龙门境……丹室之内六幅图案……尚未画龙点睛,尚未天女飞天……” 陈平安默默摘下养剑葫芦,喝了口香醇的桂花小酿压压惊。 马致被蒙在鼓里,反而笑着安慰少年:“陈公子,以你的出众资质,哪怕走的是武道一途,未来成就比我只高不低,只要脚踏实地,大道可期!不妨就从今日适应我的剑气做起。” 陈平安脸色尴尬,点点头:“好!” 马致站起身,正色道:“武道炼气三境——魂、魄、胆,其中三魂七魄,三魂为胎光、爽灵、幽精,我就以三种不同的剑气,先后帮你洗涮、冲荡和砥砺体内三魂。我自会拿捏好分寸,不会伤及你的元气。在此期间,你大可以同时练习那本剑谱上的攻守四招,前提是你做得到的话……” 老人笑容充满玩味,虽然不知少年为何早早具备魂、魄、胆的雏形,可是被一名金丹境剑修的剑气侵入气府,扫荡三魂,其中滋味,别说是咬牙练习剑术,能不能站稳脚跟还两说。话说回来,如果陈平安真能做到,哪怕只是支撑一时半刻,剑谱记载的那四招剑术,必定会进步神速。 “陈公子,小心了,我先以一分剑道真意,试探你三魂的厚薄程度。”马致笑了笑,一柄本命飞剑从老人心口处飞掠而出,悬停在两人之间,“此剑被我取名为‘凉荫’。此剑是诞生在一棵参天大树的树荫之下,已经与我相伴两百多年光阴,算不得如何锋利,可是它与人对敌,却能悄无声息伤人神魂,还算不俗。”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芦,使劲拍了两下养剑葫芦,让里头的初一、十五两把飞剑安静一点,不用出来跟同行抖搂威风。然后陈平安微微皱眉,纹丝不动,就连气息吐纳都与往常一模一样。老人心中倍感震撼。 郑大风抬头看了眼老龙城上空的那座云海,突然说道:“怎么不穿裙子?” 那尊来自小庙的阴神在院中缓缓浮现,哭笑不得。 郑大风收回视线,笑问道:“老赵,是不是我问什么,你都不会说?” 阴神摇头道:“关于范峻茂此人,我并不比你知道得更多。不过当初在小庙内,我听一名陨落的外乡剑仙,说起过一个未必属实的小道传闻。” 郑大风来了兴致:“说说看,反正咱哥俩整天游手好闲……” 阴神冷笑道:“是你无所事事,我忙得很,穿针引线的活,不比打打杀杀容易。也不对,你每天其实也挺忙,忙着跟着一帮市井女子说荤话,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其实该去观湖书院的。” 郑大风笑道:“老赵啊,伤感情的话一定要少说,咱俩能够共事一场,多大的缘分。” 阴神顶了一句:“孽缘罢了。” 郑大风摇摇头,伸手指了指云海:“她跟我才是孽缘,咱哥俩是善缘。” 之前范峻茂进入灰尘药铺后,阴神就自动退散,这既是礼数,也是规矩,所以阴魂并未听到两人之间的对话,但是他看得出来,郑大风和范峻茂有点不欢而散。而且那个范家嫡长女,从范郑二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洞府境,到一趟大骊往返,重回老龙城,站在小巷药铺门口的时候,就已经是金丹境。这种境界攀升的速度,已经不可以用什么不世出的修道天才来解释,太过骇人听闻,难免让赵姓阴神想到了骊珠洞天内长大的某个少女。山上修行,所有惹人艳羡惊叹的天赋,可能都敌不过轻飘飘的四个字——“生而知之”。 惊为天人?这尊阴神心中微微叹息。好在这种人,放眼五湖四海九大洲,也是屈指可数。 郑大风提醒道:“喂喂,老赵,醒醒,别发呆了,继续说那凄凄惨惨死在骊珠洞天里的外乡剑仙,关于苻家这件半仙兵的云海,到底讲了啥内幕?” 阴神说道:“不想说了,我还有事情要忙。”阴神就此消失。 郑大风一脸呆滞,突然怒道:“你大爷啊!” 竹帘被掀起,露出一张稚嫩漂亮的少女容颜,正是那个喜欢坐在郑大风身边嗑瓜子的小丫头,她笑眯眯道:“掌柜的,你是要认我做长辈呀?” 郑大风收起老烟杆,起身搓手,屁颠屁颠跑向少女:“做啥长辈,显得多生分。” 少女眨眨眼:“做了亲戚还生分,那得做啥才不生分?” 郑大风作势要搂过少女的肩头,少女一弯腰,后退两步,巧笑倩兮:“咋的,要娶我啊?” 郑大风悻悻然缩回手:“做兄妹,做兄妹。夫妻之间,要相敬如宾,也生分的。”汉子趴在柜台上,看着一铺子的婀娜多姿,“春色满园关得住啊。” 汉子突然笑道:“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艺。教子一艺,不如赐子好名。这句老话,姐姐妹妹们,你们听过吗?” 只有那个被郑大风偷走那本书的少女,认得字能看书,可是她不爱搭理郑大风。那本书之后又被掌柜死皮赖脸地借走,借走之后竟然就不打算还了。一个药铺掌柜的,坑店伙计这几十文钱,也不害臊。后来汉子干脆就说书丢了,气得她拿起扫帚就是一顿打。汉子只好说那本书的钱,回头一起算在下个月薪水当中,按照一百文钱算,少女这才罢休。反正书也看过了,在家里放着也是放着,若是给从小就偏心弟弟的爹娘发现,指不定还要骂她败家呢。 汉子见没人响应,只好祭出杀手锏:“那个经常来咱们药铺的范家小子,你们想不想知道叫啥名字?” 所有女子都望向汉子。 郑大风幸灾乐祸道:“叫范二,一二三的二。这个好名字,是不是跟少年的模样很搭?” 没一个人愿意相信,只当是掌柜故意捉弄她们。 郑大风不再多说范二,自言自语道:“范小子学武,以后还要以庶子的身份继承家业。至于他姐姐,这个小娘们的名字取得不错,根柢盘深,枝叶峻茂。范家……有点讲究啊。” 郑大风把一侧脸颊贴在桌面上,望向药铺外边的小巷,风雨将至啊。 云林姜氏嫡女嫁入老龙城苻家,嫁妆之厚,绝对会超乎想象,就是不知道,苻家会以什么名头掀起这场腥风血雨,最终一家独霸老龙城,也有可能是两家。 郑大风笑了笑,这些乌烟瘴气,关老子屁事。他瞄了眼一位妇人,想着不然自己掏腰包花点钱,购买一些既昂贵又贴身的衣裙,送给她们穿上?大夏天的,稍稍出点汗什么的,就会越发曲线毕露,玲珑有致。郑大风呵呵笑了起来,抹了一把口水。这才是神仙日子嘛。 什么被一剑钉死在柱子上的天门神将,什么宝光熠熠的霜雪甲胄,什么看破天机的范峻茂……事到临头再说不迟。 金丹境剑修蕴含剑道真意的一缕剑气,在对方毫无征兆的前提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伐一个四境武夫的魂魄。 马致哪怕知道陈平安的三境底子打得极好,仍是觉得匪夷所思,至少也该有个踉跄吧? 陈平安误以为这位将近三百岁高龄的老神仙,此次“偷袭”,太过手下留情,便笑道:“马先生,没事,我之前在三境淬炼神魂,吃过不少苦头,还算熬得住痛。只要剑气不伤及武道根本,马先生只管出手。” “小心了。”马致点点头,略作思量,伸出一手,双指从本命飞剑凉荫中拈出三缕剑气,先后搓成三粒珍珠大小的小圆球,小圆球泛起幽绿寒光,如同采撷清凉树荫而成。老剑修弯曲手指,飞快轻弹三下,三粒剑气凝聚而成的凉荫剑气珠子,在掠入陈平安身躯的时候,发出细微的叮咚之声,分别针对胎光、爽灵和幽精三魂。 陈平安这次早有准备,摆出一个剑炉立桩立定,心扉门外,如同有访客三次敲门后,以尖锐利器刺向心扉门户,冰凉刺骨,钉入神魂,让人不由自主就想要打寒战。陈平安脸色仍是不变,他自有应对之法,那条犹如火龙的武夫纯粹真气,从别处迅猛游荡而来,瞬间抚平三处寒冷剑意凝聚的坑洼。 陈平安说道:“马先生,再来便是。” 老剑修神色自若,心中已是犯起了嘀咕。他没有说话,双指并拢,在本命飞剑上轻轻一抹。这次不再是剑气凝珠的神仙手笔,而是从凉荫上直接剥落了一整条剑气。剑气没有急于掠向陈平安,而是微微飘荡,寒意流溢,让本就凉爽的圭脉小院一下子从盛夏倒转回到春寒时节。 那条剑气在两人之间蓄势待发。 马致缓缓道:“胎光为人之本命元神孕育而出,世间剑修的本命飞剑,多以此作为一座先天剑炉,剑成之后,便将此处作为剑鞘,也是养剑之所。三魂在人体内飘忽不定,蛇有蛇路鼠有鼠道,三魂也不例外,各有一条大致魂路。先前我以剑气珠粒叩响你的心扉,不过是三碟开胃小菜,现在才是正餐。我会稍微加重力道,其中蕴含的剑意分量,要比方才重上不少。陈平安,接好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 就在陈平安做出这个细微动作的瞬间,老人嘴角一扯,剑气化虚,已经势如破竹地蹿入陈平安体魄。老人微笑道:“将来与一名剑修对峙,生死之战,可莫要如此一心两用……” 纯粹武夫,本就是天地间最走极端的一拨人,先后三炼总计九境,炼体、炼气、炼神,由外而内,层层递进,而且能够不断反哺肉身,故而体魄之强健,自然比起练气士要更加出众。归根结底,在山上修士眼中,武夫追的不是大道,而是自身,事实上武夫寿命到三百岁就可谓登峰造极,远远比不得练气士。 相比练气士的内外兼修,纯粹武夫的肉身“气量太重”,反而会成为一种累赘,而武学的道太低,武夫又太过执拗,对于魂魄的打熬,竟然就是以一己之力,用那一口纯粹真气,自食其力。美其名曰,不向天地借力。 而练气士是架起一座长生桥,沟通内外两座洞天,以天地大洞天的充沛灵气,浇灌磨炼人身小洞天的神魂。天地同力,自然更容易长寿不朽。 此时此刻,陈平安神魂之中出现一阵抽筋之痛,自己动手的那种。只可惜陈平安还是剑炉立桩依旧,不动如山。 马致一挑眉毛。他虽然出手留力极多,可是金丹境的眼光摆在那里,四境武夫的顶点瑕疵,落在马致眼中,便会大如簸箕,四处漏水,皆是漏洞。陈平安的那一次点头,就是机会。马致虽然已经高估眼前背剑少年的体魄底子,可还不够,远远不够。当年陈平安在落魄山竹楼遭受捶打,一副皮囊身躯,“享受”的是十境武夫崔姓老人的神人擂鼓式,三魂七魄,遭受的是云蒸大泽式和铁骑凿阵式。这些俱是老人毕生所学的武道精髓,是他走到十境巅峰后仍引以为傲的招式。 陈平安当时为了承受更多的神人擂鼓式,每一次呼吸吐纳,以及十八停剑气,早已浑然天成,之后又有抽筋剥皮之苦,无数次刺眼锥心之痛。虽然陈平安的神魂还远远算不得武夫第七境巅峰的无漏金身,可是马致的那条细微剑气,还真无法抓住陈平安的破绽,除非一力降十会,强行破开。 天下最强三境,含金量之重,只是传授拳法的光脚老人不屑说而已。 马致生出一点争胜之心,再从本命飞剑上拨出三缕剑气,化虚入体。这一次三剑齐下,他就不信陈平安的三魂路线当真无懈可击。 陈平安只是岿然不动,欲言又止。这一次他不敢再主动要求马老剑仙增加力道,总觉得会让老人脸上挂不住,不太妥当。那三缕剑气虽然凌厉阴沉,好像犁牛翻田,在体内那虚无缥缈的三条驿路上,以剑气强行犁出三条沟壑,就像心坎上流淌着三条冬日溪涧,透心凉,可是这种苦头,陈平安当初在竹楼时还是属于“开胃小菜”。 马致察觉到不对劲,不得不再次拔高陈平安的四境高度。他瞥了眼在身前微微颤动的飞剑凉荫,深呼吸一口气:“陈平安,我接下来要以凉荫强行化虚,挤入你神魂之中。这份剖心之痛,你要有心理准备,若是坚持不住,一定要主动开口。凉荫虽是我的本命飞剑,与我心意相通,但毕竟就像是闯入别家的洞天福地,被你的神魂遮蔽,很大程度上会影响我与凉荫的联系。寻常杀敌,大可以不管不顾,只要它天翻地覆就行,但是你我之间,另当别论,你千万别逞强。” 陈平安撤掉剑炉立桩,后撤一步,摆出一个古老拳架,一手握拳贴在心口,一拳高过头顶。若是他再抬起一腿,其实有点形似佛教寺庙的一尊天王相,只不过真意大不相同。此拳,正是陈平安在孙氏祖宅两次打退金色云海蛟龙的云蒸大泽式。 当陈平安由撼山拳剑炉变为这一拳架后,气势浑然一变。再不是马致眼中,那个与少年范二有说有笑的阳光少年,不再是走桩立桩时神气内敛的沉稳少年,而像是一位已经站在群山之巅的武道宗师。 这一拳将出未出,拳架而已。 真是好大的气魄!若是老龙城的那几位七境武道宗师,或是那位隐世多年的八境大宗师,有此惊人架势,也就罢了,可眼前少年才多大?马致都不知道今天自己第几次感到震惊了。 陈平安的心神已经完全沉浸其中,眼前不再有什么飞剑凉荫,不再有金丹境剑修。只有光脚老人在竹楼内的暴虐大笑,豪气纵横,一次次打得他生不如死,一句句骂他是个孬种小娘们,其中夹杂着一些老人根本不是对他陈平安,而是对整个天地放声的肺腑之言。 此拳一出,要将降下天威的神人打回天庭!要打得天地有别,由我这一拳来顶天立地! 陈平安脱口而出道:“请出剑!” 听到一个晚辈少年如此略带挑衅意味的言语,老剑修没有丝毫不悦神色,心意一动,飞剑凉荫由实化虚,如铁骑冲杀,为君主开疆拓土。 陈平安脸色微白,双拳紧握,拳架微动,重重一跺脚。小院地面微微震动,一身巍峨山岳拳意向地底下蔓延开去。 马致微微皱眉,对着眼前少年,老人双指往下一划,如同武夫以长剑要将敌人开膛破肚。 陈平安瞪大眼睛,使劲咬牙,腮帮鼓起,拳架再变,还是云蒸大泽式。他始收缩,双拳距离拉近些许。与此同时,所有流泻在身外的拳意迅速归拢体内,如双掌猛然合十,拍打一只苍蝇。 “如此托大,可不明智。”马致冷笑一声,并拢双指再向上一提,暗中增加了本命飞剑的剑意重量。 陈平安肩头微晃,一拳骤然递出,拳意汹涌,直冲天空,打得那道遮蔽小院气象的祖宗桂树荫,在这一刻露出了真相。它原来如同水帘覆盖在圭脉上空,被一拳罡气轰然砸中,泛起阵阵涟漪,以至小院外方的景象都开始模糊起来。 老人在心中愤愤道:“我就不信了,堂堂金丹境剑修,教不了一个小小的四境武夫!” 老人郑重其事地后撤一步,一手负后,一手掐剑诀,厉声道:“陈平安,真正的试剑正式开始!飞剑凉荫,将会虚实相间,对你的体魄神魂一并锤炼,用心对敌!” 少年眼神坚毅,根本不说话,只是收起那古老拳架,向后缓缓以寸步倒滑出去,真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世间剑修,剑意万千,大不相同。金丹境剑修马致悟出的剑道真意,是本命凉荫一剑出世,愿人间再无炎炎酷暑,飞剑过处即是清凉胜地。 距离圭脉小院不远的那间寻常院子,桂花小娘金粟正在吃着一片甜瓜。岛上有一口天然的泉水,冰镇瓜果最是美味。金粟的传道恩师桂姨,对于人间美食早已没有兴趣,在一旁看着得意弟子的冷艳容颜,金粟寻常的东西,也流露出一份天然的清丽气度,心想难怪当年孙嘉树和苻南华这两个老龙城最出类拔萃的年轻俊彦,都对同一个女子心动不已。 孙嘉树是否喜欢金粟?当然是喜欢的,只是妇人不愿道破天机,因为她并不觉得金粟和孙嘉树,能够成为一对神仙眷侣。关于金粟的夫君人选,在妇人心中,才华横溢、已经走到台前的孙嘉树最次,苻南华稍好,最好还是范二。 只可惜世间男女情爱,从来不以男子好坏、双方合不合适而论。 这要怪谁呢?桂姨有些自嘲,她还真的知道最早应该怪谁,只是如今就不好说了。 她微微讶异出声,忍不住转头望向圭脉小院那边。 金粟疑惑道:“师父,怎么了?” 桂姨笑道:“你好像看低了那个姓陈的少年郎。” 金粟又拿起一片甘冽去暑的甜瓜,无所谓道:“就算他比天还高,跟我也没关系。” 桂姨好似听到了一些心声,点了点头,然后对金粟说道:“你有事情做了。先去山脚铺子拿回药材,你马爷爷在那边留了口信,应该是早就准备妥当了。你回来后,等到马爷爷开口,再给圭脉小院准备一只大水桶。” 金粟茫然道:“怎么那个少年客人要浸泡药水、打熬体魄?这不是炼体境武夫才需要经常做的事情吗?”她有些不情愿,“给一个少年做这些事情,师父,我有些别扭。这可真不是我是什么小姐身子丫鬟命。平时我给客人煮茶抚琴、清扫院落,与他们对弈、诗词唱和,我也勤快的,但是给人准备洗浴之事,我……” 妇人笑道:“那么师父亲自去做?” 金粟叹了口气,仔细擦拭了手指:“我去还不行吗?” 金粟离开小院后没多久,很快就返回小院,带了一拨气势惊人的别洲客人。她原本还有些忐忑,不知为何这些人执意要拜访桂姨,但是当她看到师父已经站在小院门口时,便有些定下心来。在金粟内心深处,师父无所不能,绝非寻常的范家客卿。虽然师父对于自身师承以及修道历程,从来讳莫如深,但是金粟可以确定一件事,以师父的眼光和口气,哪怕师父不是一名元婴境地仙,最少也是一名金丹境练气士。金粟还真不信天能塌下来。 那一行人,总计六人,老少男女皆有,全部来自东南桐叶洲。他们是此次航程范家最大的合作伙伴,桂花岛将近半数秘库地窖,都给他们大包大揽拿下。至于那些货物是桐叶洲哪些独有物产,金粟一个桂花小娘当然无法知道,她只听说他们是桐叶洲一个宗字头仙家的大人物。 不管如何,既然师父亲自出面了,金粟也就安心去往桂花岛山脚取药材。她离去之前,忍不住回望一眼,六人中有一个身材极其高瘦的老人,比起大多数老龙城男子要高出大半个头,鹤发童颜,最为令人瞩目。老人所穿的一袭浓黑如墨的长袍纤尘不染,必然是一件上乘法袍。 老人贴身护卫着一个年轻男子,年轻男子相貌普通,眉毛很淡,但是有一双极为狭长的眼眸。他眯起眼看人的时候,哪怕是洞府境的金粟,都要泛起鸡皮疙瘩,不敢与其对视。 桂姨微笑问道:“不知诸位点名找我,是有何事?” 年轻男人眯起眼睛,凝视着眼前妇人,言语不算客气:“你就是桂夫人?” 桂姨神色淡然:“正是。” 男人眼神炙热起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姜北海,来自玉圭宗。如今我们宗门刚好欠缺一艘跨洲渡船,不知道桂夫人有没有兴趣加入玉圭宗?” 桂姨默不作声。 男人哈哈笑道:“范家一切损失,桂花岛所有收入,以百年计算,我自会一枚铜钱不少,全部补偿给范家!相信范家不敢、不愿也不会拒绝我的提议。桂夫人,你觉得呢?” 东宝瓶洲是九大洲中最小的一个,与其相邻的东南方的桐叶洲却是不小,比起那个扶摇洲都要大上不少。而且桐叶洲的洞天福地,在九大洲当中数量算是多的,其中有两座福地的品秩极高。许多婆娑洲、俱芦洲的修士,都会万里迢迢赶往桐叶洲,各有所求。 在桐叶洲的版图上,桐叶宗和玉圭宗,一北一南,双峰并峙。帮助丁家逃过一劫的那个桐叶洲年轻人,正是出自桐叶宗。一座宗门,能够以一洲称号命名,屹立数千年不倒,本身就是一种实力的最佳展露。 一个宫装妇人笑道:“姜少爷,你在宗门一向深居简出,咱们玉圭宗一向与人为善,不像那喜欢显摆的桐叶宗,想必是桂夫人听说得少了。” 桂姨摇头道:“玉圭宗,我如雷贯耳。玉圭宗内掌握云窟福地的姜家,以及姜氏最近十数代皆是一脉单传,我都有所耳闻。” 姜氏男子笑了笑:“既然这些桂夫人都知道,却还是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想必是觉得玉圭宗与老龙城范家不在一洲,又隔着一个桐叶宗,所以鞭长莫及?” 姜氏男子弯腰赔罪,脸上却是笑容阴冷,道:“失礼了失礼了,措辞不当,桂夫人莫要怪罪。” 桂姨还是云淡风轻的模样,轻声道:“有关大道誓约,涉及修道本心,不可轻易违背。姜公子的美意,我心领了。” 男子直起身:“哦?” 桂姨突然笑道:“那桩誓约还有甲子期限,姜公子如果真有诚意,不妨等等?” 年轻男子蓦然大笑:“邀请桂夫人加入玉圭宗,算不得我姜北海的诚意,只要桂夫人愿意,嫁入姜家都可以。” 然后他自顾自摆摆手,哈哈笑道:“玩笑话,当不得真。桂夫人且放心,咱们玉圭宗宗主和我姜氏家主,都对夫人仰慕已久,由不得我姜北海随心所欲地冒犯夫人。” 桂姨还是笑脸以对,挑不出半点毛病。女子姿色的高低,面容是否长得倾国倾城,未必决定一切。 那名瘦高老者目露激赏之意,只是他天生语气淡然,缓缓道:“桂夫人好气度。如我家公子所言,玉圭宗确实极有诚意相邀,恳请夫人认真考虑。希望六十年后,能够在玉圭宗山门内,喝上一杯桂夫人亲手酿造的桂子酒。” 桂姨轻轻点头,双方就此别过。她缓缓走回小院,抬头看了眼老龙城方向,有些无奈,似乎还有一点小小的委屈。 老龙城云海之上,一个绿袍女子向后倒去,躺在云海之中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找死之人,何其多也。无趣无趣,喝酒喝酒……” 她拿起那只普通的酒壶,抬臂举起,结果发现滴酒不剩。这让女子没来由地想起在那条地下河走龙道,自己取笑那个手握养剑葫芦仰头喝酒的小酒鬼,怎的,这么快就遭了报应?女子一想到这个,便有些愤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随手从云海中拈起一把蕴含雨水真意的小云朵,丢进嘴里,将就着当作酒水咽下。她狠狠嚼着寡淡无味的“云酒”,心情糟糕至极。 她眼神阴冷地望向大海上的桂花岛,倒退着蹦蹦跳跳,从最南端的云海,就这么好似市井巷弄的稚童跳着方格子,一直跳到了云海的最北端。她站定后,开始迅猛前冲,高高扬起脑袋,摆出一个手持枪矛即将丢掷而出的姿势,骤然停下身形,暴喝道:“去!” 云海翻涌如沸水。随着女子做出这个抛掷动作,一道被她从云海中撕扯而出的长达十数丈的雪白长剑,在老龙城上空一闪而逝。 大海上,距离老龙城已经十分遥远的桂花岛渡船。那名玉圭宗的高瘦老人,突然一掌拍飞身边的姜氏嫡子。老人站在原地,双臂格挡在头顶,那件法袍剧烈鼓荡,双袖之中有电闪雷鸣。 整座桂花岛轰然剧震,晃动不已,掀起巨大海浪。 姜北海转头怔怔望去,元婴境老人那件法袍已经损毁大半,幸好还有修复的可能,他的双臂血肉皆无,白骨裸露。 老人呕出一口鲜血,死死盯住老龙城上空,伸出一只惨不忍睹的手臂,沉声道:“少爷,待在原地别动,不要靠近我,但也不要随意走动。” 陈平安悬挂腰间的养剑葫芦内,飞剑初一嗡嗡作响,如遇故友,雀跃不已。 那个原本已经打算收手的女子,看到老人那个伸出一臂的动作后说道:“哟呵,这是再讨要一剑的意思喽?” 这个名叫范峻茂的绿袍女子,身体后仰,脚尖一点,向后暴掠而去,然后她重复了一遍先前的动作,大笑道:“走你!” 她双臂抱胸,笑望向桂花岛,啧啧道:“哪怕再过一千年,我还是最喜欢这种硬气的英雄好汉,好像成天伸长脖子嚷嚷着‘来砍死我啊来砍死我啊’……” 桂花岛上,陈平安悄然按住养剑葫芦,先前那次根本来不及,这次总算及时抬头,抓到了一点点蛛丝马迹。 在一个金丹境老剑修都只有心神摇曳的时候,陈平安已经闭上眼睛,用心感受那一剑的精彩。 第61章 大道之上 汹汹一剑从陆地来到大海中央的桂花岛,再有一剑紧随其后,仍是从老龙城云海之巅破空而至。 两剑之威,惊天动地。老龙城和桂花岛之间的海面,先后两次被天上剑气斩出沟壑。 在陈平安闭眼体悟剑意的同时,金丹境老剑修已经回过神来了,之所以他没有像陈平安这样去抓住一闪而逝的剑意,试图以他山之石攻玉,不是老剑修的阅历还不如一个四境武夫,而是老人深知,当自己的剑意塑造成形后,其他剑仙一剑之中蕴含的意气精神,若是胡乱借鉴和汲取,反而容易自相矛盾,使得自身的纯粹剑意变得驳杂。不过如果两者剑意大致相近,当然是好事。 马致那把本命飞剑凉荫的剑意根柢为树荫乘凉,故而剑意近春寒、大雪、清泉等,而远大火、酷暑、熔炉等,与那云海两剑取自沙场真意的绞杀、攻伐大不相同,因此老剑修不会循着蛛丝马迹,去采撷两剑剑意,化为己用。反倒是一些初入中五境的晚辈剑修,剑意尚未稳固,哪怕两种剑意截然相反,一样会有所裨益。 陈平安站在原地,下意识摆出了剑炉立桩。马致何等老辣,当然不会去打搅少年的这份小机缘。他甚至抬手一拂袖,不但打散了一些祖宗桂树凉荫的遮蔽,还主动抓取了一些稍纵即逝的丝丝缕缕剑气,让其渗入圭脉小院,让陈平安感受的剑意更深。 马致在这个过程中,对那名老龙城剑修的敬畏更浓。地仙一剑,威力大到摧山倒海,是一种震慑,算不得如何出奇。真正决定地仙剑修距离上五境到底有多远,其实已经不在表面威势,而是剑意的凝聚程度。若是剑气涣散,精神紊乱,一剑递出,威力大,剑意却是四处流溢,说明剑修对剑意的掌控还称不上尽善尽美。 那位从老龙城悍然出手的剑修,哪怕一剑递出,跨海如此遥远,剑意之凝聚,几乎等同于马致的百丈出剑,这让马致如何不惊叹佩服? 十境剑修,只差一步就可以破开瓶颈,跻身上五境。由于剑修杀力太大,在整个中五境生涯中往往锋芒毕露,所以比起寻常十境的陆地神仙,十境剑修反而要更加“出世”。就像风雪庙魏晋,在成为玉璞境剑仙之前,就彻底离开江湖,一直在闭生死关。 看来这位老龙城的老剑修,一定是被范家桂花岛上的某人惹恼得厉害,否则绝不会冒着惹来天劫的风险,如此凌厉出剑。 马致以心声相问于桂姨:“桂夫人,是何方神圣出手了?是针对我们范家的手段,还是跟外乡客人起了纠纷?” 桂姨犹豫了一下,含糊回答:“应该是一位老龙城的世外高人,跟桐叶洲玉圭宗的姜氏子弟,出现了一些冲突。咱们范家和桂花岛不用理会,保持中立即可。” 马致感慨道:“既然是山顶两拨神仙打架,咱们看戏就成。” 桂姨微微一笑:“理该如此。” 马致突然惊讶道:“玉圭宗姜氏?可是那个手握云窟福地的姜氏?” 桂姨却已经早早关闭心扉,掐断心声,不再理睬老剑修的询问。 马致对此不以为意,只当是那位身份特殊的桂夫人,担心桂花岛本体会被殃及池鱼,要专心应对。 马致眼见着少年还在立桩,便干脆收起了凉荫飞剑,坐在石桌旁。世间的洞天福地,总计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为几个天下所共有,分三六九等,品秩高低有别。宝瓶洲神诰宗掌握的那块清潭福地,品秩就很低,而桐叶洲姜氏手中那块云窟福地,就极其不俗。 在陈平安睁眼后,老人笑问道:“如何?” 陈平安笑道:“只知道这一剑很厉害,到底怎么个厉害,说不上来。琢磨了半天,只模模糊糊抓到丁点儿意思,太可惜了。若是这一剑能够再慢一点,就好了。” 马致打趣道:“一位元婴境地仙剑修出剑前,还要跟你陈平安打声招呼?” 陈平安挠挠头:“这哪敢?” 陈平安突然忧心忡忡问道:“难道是有剑修想对桂花岛不利?” 马致摆摆手,神态闲适,笑着解释道:“不是,只是跟岛上的桐叶洲客人有过节,便出了两剑示威。这两剑很有讲究,不曾伤及桂花岛半点根本,这其实无异于在对桂花岛表达善意。否则地仙之间的过招,除非是在人迹罕至的偏远地带,否则一个收不住手,多多少少会有些气机流散,很正常。” 马致说得比较浅淡,想得更加深远,这个不知名的地仙剑修,要么是一个极其讲规矩的存在,要么就是跟老龙城范家有旧,后者的可能性显然更大。 在桂花岛别处,可就没有圭脉小院这么融洽和气的氛围了。姜北海的脸色阴沉得能够滴出水来。家族十境元婴境供奉老人倒在血泊之中,那件价值连城的法袍墨竹林,已经算是损毁殆尽,想要完全修复的开销之巨,恐怕还不如直接买一件新的上乘法袍。老人受伤不重,很快就摇摇晃晃站起身,只是瞧着凄凉瘆人。第二剑的威势,大多被他身上这件姜氏老祖赐下的珍贵法袍所抵消。 高瘦老人死死盯住陆地上的那座老龙城,咬牙切齿道:“贼子先后两剑暗算偷袭,欺人太甚!” “苏老,到底怎么回事?”姜北海轻声询问,身体则一动不动,双脚扎根站在原地。其余家族扈从和玉圭宗嫡系如出一辙,个个纹丝不动,大气都不敢喘。 老供奉气急败坏,语气却颇为无奈,道:“只知道那两剑出自同一人之手,出剑之地,在老龙城上空的那片云海。难道是某位苻家老祖手持一件半仙兵,向我们示威?” 姜北海思量片刻:“苻家向来不喜欢丁家,而丁家跟桐叶宗关系不错,丁家之前正是靠着那个家伙才能在老龙城屹立不倒。我们玉圭宗跟桐叶宗那是千年之久的死对头了,照理来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哪怕我们这次选择范家的桂花岛渡船去往倒悬山,没有选择苻家的吞宝鲸渡船,也不该对我们有这么大的怨气。苻家不蠢,不会不知道玉圭宗的实力,也不会不清楚我们姜氏在玉圭宗的地位。而且苻家一向跟范家关系很好……” 那名宫装妇人小心翼翼地道:“会不会是桂夫人的缘故?有可能是某位苻家老祖心仪于她?” 姜北海压低嗓音,气笑道:“咱们又不是明着抢夺桂夫人?只是开诚布公谈买卖而已。若说桂花岛渡船是苻畦的产业,桂夫人是那苻畦的姘头,那么有此风波,还勉强说得过去。这座桂花岛渡船,是范家先祖当年凭借运气得来的,苻家为此出头?真当我们玉圭宗是吃素的?你信不信,我只要稍稍添油加醋一番,咱们玉圭宗那两个脾气火暴的老祖,马上就会杀到老龙城兴师问罪?”女子总爱在情爱一事上动脑筋,男子喜好在江山一事上花心思。 高瘦老人以心声告诫姜北海:“少爷,我们此次去往倒悬山,不可禀告宗门!” 姜北海在心中点头苦笑道:“苏老,我知道轻重利害。” 老人深呼吸一口气:“我马上去趟老龙城,亲自去见一见那位剑仙,总得把这件事情了结了,咱们才能安心去往倒悬山。我尽量早点返回桂花岛渡船。” 姜北海轻声道:“苏老小心行事。” “放心,绝不会辱没玉圭宗和云窟姜氏的名头。” 老人撂下这句话后,拔地而起,御风去往老龙城。在此之前,老人已经收起那件价值连城的法袍墨竹林,血肉模糊的伤口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真正是白骨生肉的神仙手段,不愧是桐叶洲成名已久的元婴境大佬。 风云跌宕的两剑过后,桂花岛上,无论是范家人还是乘客都议论纷纷。好在几乎人人都是走南闯北的山上人氏,见多识广,虽然震惊,却也谈不上惊吓恐慌。加上桂花岛很快就出面安抚,风波很快就被平息下去。 金粟给圭脉小院送去了从山脚取回的药材,飞快返回师父桂姨身边。云淡风轻的妇人,难得有好心情煮了一壶茶水,见到弟子归来,递给金粟一杯热茶。金粟落座后,尚未品尝师父的手艺,心境就已经跟着沉静了下来。 妇人知道金粟一肚子疑问,却不想多说什么,只是微笑道:“对于那位姜氏大少爷,这无疑是飞来横祸;对于你我师徒二人,则是喜从天降。金粟,你不用多问,此次出海,从倒悬山返回后,我会尽量争取让你与出剑之人,见一次面。”桂姨轻声笑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可不是什么废话,以后你独自行走四方,还是收敛一点为妙。”对于最后一句老成之见的金玉良言,金粟并未如何上心,她早已转头眺望老龙城方向,充满了期待。一座与世无争的圭脉小院,根本无须计较这些山顶风云。 陈平安之后每天就是与金丹境老剑修练剑。后者做三件事,一是祭出本命飞剑,化虚入体,帮助陈平安淬炼三魂,夯实胎光、爽灵和幽精三条魂路的路基;再就是马致会压境,以剑修手段驾驭飞剑凉荫,跟陈平安对敌;最后则是旁观陈平安练习《剑术正经》的剑招,指点一二,矫正陈平安出剑姿势上的瑕疵。 陈平安练剑很有意思,他并没有抽出背后木匣里任何一把剑,每次只是做握剑式,假想自己单手持剑。马致对此有所疑问,结果陈平安给出的答案比较荒诞不经,说是背后双剑,被他取名为“降妖”的那一把,是别人的剑,不能使用;名为“除魔”的槐木剑,曾经在沙场战阵上拔出剑鞘一次,但是事后发现木剑实在太轻了。他觉得自己开始练剑后用的剑,最好去找一把分量足够的铁剑,否则手上轻飘飘的,拿剑跟没拿差不多,总觉得不对劲。 马致身为一名世俗眼中的天上神仙,对于剑术本就兴致平平,对于陈平安这种江湖剑客的执拗追求,其实谈不上有何感触,甚至内心深处还有一丝不屑。庄稼地里刨食吃,能刨出什么天材地宝?可若说陈平安是在剑意大道上下功夫,钻牛角尖,马致恐怕就要情不自禁,滔滔不绝地给陈平安说上三天三夜。 桂花小娘金粟会定时送来一日三餐。让这名女子如释重负的是陈平安没有得寸进尺,真将她当作了端茶送水的丫鬟。哪怕是更换水桶中的药水,还是陈平安自力更生,这让金粟对这个年纪轻轻的范氏桂客,总算生出一丝好感。 再就是圭脉小院储藏的桂花小酿,需要隔三岔五就补充一次。以金粟的身份,不是不可以一口气给小院搬来数十壶醇酒,但是她最后还是放弃了这种一劳永逸的打算。这未尝不是希望和陈平安多见一面,看出那个外乡少年的深浅。毕竟一次跨海远游,对于她们这些早已熟悉航线的桂花小娘而言,略显枯燥乏味。所谓的桂花岛十景,例如明月共潮生,依稀可见月中生桂树,幻化出古代宫阙奇景的那座海市蜃楼,海上飞鱼群环绕桂花岛,等等,初看会倍觉惊艳,甚至会让人主动掏钱聘请画师画下一幅幅美景,可真正看多了,也就很难引人入胜。一些发生在桂花岛身边的奇人怪事,反而更能让她们这些桂花小娘觉得有趣。 陈平安现在每天卯时之初起床,天未亮,先练习六步走桩约莫一个时辰。老剑修马致会在辰时左右露面,优哉游哉喝上一壶桂花小酿,等到陈平安练完那个平淡无奇的拳桩,金粟刚好送来早餐食盒,两人用饭,耗时两刻钟左右,其间马致会大致说一下今天出剑的力道轻重、剑意侧重的缘由,和一些有关天下剑修的奇闻趣事。之后陈平安将食盒交还给等在院门口的金粟,大多数时候只是道一声谢而已。若是圭脉小院需要添酒,陈平安也不会难为情,跟那个年轻女子直说便是。 在马致的提议下,陈平安一天的修行由易到难,上午两个时辰陈平安先练习那本《剑术正经》的剑招,其间马致会毫无征兆地出剑,故意破坏陈平安一气呵成的剑招,所以陈平安既需要打磨雪崩式、镇神头等四种剑招,更需要时刻留心一名金丹境剑修的袭扰。偶尔,马致会干脆就将下午的陪同试剑提前到上午。 午时末尾之前,两人一定会解决午餐,然后开始下午的切磋试剑。如今马致已经默默将境界从洞府境提升到观海境。他坐在石桌旁,自饮自酌,出剑不断,驾驭本命飞剑凉荫刺杀陈平安,导致不管陈平安以什么手段迎敌,是那些气势吓人的古朴拳架,还是从《剑术正经》新学来的攻守四招,或是一通乱拳打死老师傅的王八拳,只要你陈平安躲得掉满院子迅猛飞掠的凉荫,或是能一拳打退那把本命飞剑,都成。 往往一个下午不等练剑完毕,陈平安就已经皮开肉绽,衣衫褴褛。 有时候马致会放缓出剑速度,放过狼狈不堪的陈平安一马,多喝几口酒。桌上那些小菜碟里的酒鬼花生、蒜香花甲、椒盐小杂鱼干、凉拌猪耳朵,足够老人下酒了。但是每次陈平安难得喘口气之后,老人下一次骤然出剑必然雷霆万钧。可能当时老人嘴里还咀嚼着清脆的杂鱼干,陈平安却要被迅猛一剑刺入心脏,飞剑画弧返回,又从后背刺穿陈平安后心,然后老人就会嗤笑道:“若非飞剑化虚,你已经死了两次,就再也尝不到这份椒盐小杂鱼干了。陈平安,哪怕只是为了这份佐酒美食,你也该多努力啊。” 为了保证练剑的延续性,圭脉小院没有晚餐一说,只有宵夜,金粟只需将食盒放在院门口就行。 一般在酉时过后,陈平安就要站着挨打,借助飞剑凉荫在神魂之中的“穿廊过栋”“驰骋驿路”,打熬三魂的厚度和韧性。 老剑修最近已经不再详细解释他的出剑法门,只是小心拿捏分寸,让陈平安细细咀嚼那份苦楚便是。 陈平安对这段时光既喜欢又不喜欢。喜欢是知道这份磨砺对自身的武道修行裨益极大,不喜欢是这总会让他记起在落魄山竹楼中的磨难。好在老剑修出手比较含蓄,比起光脚老人好似天庭神人捶杀凡夫俗子的狠辣手段,要轻松许多。陈平安不但熬得住,而且还能趁此机会,练习六步走桩和《剑术正经》的两个剑招守势——山岳式和披甲式。比起自己修行的文火慢炖,有了老剑修的帮忙,无异于武火大煮,事半功倍。 久而久之,苦中作乐的陈平安琢磨出一件趣事,那就是只要咬牙坚持练习出剑迅猛且繁杂的雪崩式,配合老剑修飞剑淬炼带来的开膛破肚、锥心剁肝之痛,他的出剑就会更快。对于这一剑术攻招的领会,陈平安进展神速,到后来,陈平安每次“握剑”递出雪崩式,连他自己都觉得只要手中真有一把神兵利器,当真就会有几分剑气寒光冲天的气象。 一天练剑完毕,多在戌时和亥时之交。陈平安先去烧水,将药材放入水桶。在水烧开之前,陈平安去院门口拿食盒,一老一少将石桌当作餐桌,吃过宵夜。有时候陈平安伤得比较重,或是一身血迹太过凄惨,就会先去水桶浸泡,沐浴更衣后再吃宵夜。老剑修马致哪怕先行吃过,也会坐在石桌旁等着陈平安,在后者进餐期间,为陈平安讲解今日练剑的得失,如同复盘棋局。马致到底是一名金丹境剑修,眼光独到,而且比起落魄山竹楼的崔姓老人,马致更愿意仔仔细细说清楚一件事情。陈平安所有疑问,大多能够在马致的讲解中得到答案。 收拾完食盒,陈平安就会继续练习撼山拳谱的走桩。哪怕再过十年百年,不管到时候自己的境界到了何种高度,陈平安可能都不会落下这个堪称武道最入门的粗陋拳架。 子时过半,陈平安就会回到屋子睡觉。 几乎每天就是这样循环往复,不知不觉之中,桂花岛渡船已经日出日落三十多次,海上九景也已悄然过去三景。 又过去一旬,桂花岛渡船到了航线上的海上第四景,老剑修建议陈平安可以停下修行,去祖宗桂树那边赏景。 既然老人都这么讲了,陈平安就照做。拂晓时分,陈平安来到人头攒动的桂花岛山顶,举目远眺,看到一处巨大的豁口,豁口两侧是山势由高到低、依次下降的两座岛屿上的山脉,山峰之上,一座座建筑鳞次栉比,依山而建,云雾缭绕。 这处景象之奇,不在岛上那座孤悬海外、与世隔绝的仙家门派,而在于桂花岛渡船途经的两座对峙的悬崖峭壁。两侧峭壁之巅,各有一尊高达百丈的金身神像耸立,巍峨非凡,而且神像经历过无数年的光阴和流水冲刷,依然金光灿烂,哪怕是练气士都要望之生畏。 传闻那两尊神像雕塑的金身正神,一位曾是镇守南天门的神将,一位曾是掌管天下大渎水运的神祇,是天上诸多雨师的正神第一尊,名义上掌管着世间所有真龙的行云布雨。天门神将拄剑于身前,双手叠放抵住剑柄,好似正在俯瞰人间。那尊雨师神祇,面容模糊,云遮雾绕,分不出性别,其身上有不知由何种材质铸造的五彩飘带,萦绕身躯四周,缓缓飘荡,活灵活现,衬托得那尊金身消散不知多少万年的神祇,仿佛犹在人间施展神威,掌管着整个南方水运的流转。 陈平安挑了山顶一处栏杆内的长凳,盘腿而坐,面朝两尊神像,缓缓喝酒。 身边练气士交谈时所用言语,多是俱芦洲和桐叶洲的雅言,偶尔夹杂一些老龙城方言,陈平安自然都听不懂。好在不远处有一个桂花岛范家练气士,少女模样,却不是桂花小娘的装束,她嗓音清脆,应该是专门为乘客讲解此处海景的奇异所在。她以宝瓶洲雅言阐述“两神对峙”景象,说了两尊神像的渊源,还顺带说了那个仙家门派的悠久历史。有人询问为何桂花岛渡船不在岛屿靠岸,那名范家练气士便笑着解释,虽然渡船能够从中穿过,但是这个门派却从不接纳任何一艘渡船登陆,若有人胆敢擅自登陆,轻则被当场驱逐出境,重则被囚禁在岛上,历史上甚至还有过擅自登陆者被那个仙门直接斩杀的惨剧。最后少女练气士跟山顶众人笑着说,半旬之后的下一处景象尤为壮观,不可错过。 在桂花岛渡船缓缓驶过峭壁之间时,突然有一只绣球模样的物件急坠直下,掠向山顶赏景的某个年轻人。那人下意识伸手握住那只绣球,痴痴抬头,不知为何那个仙门要如此行事。 那个范氏少女练气士一脸震惊,然后火急火燎地喊道:“公子,听我们桂花岛老前辈说,这是那个仙门中的女子在招婿,独独相中了你。这可是百年难遇的天大机遇!公子你若是尚未娶妻,一定要答应下来,哪怕已经……总之,只有这个仙门的嫡传仙子,才能够向途经的渡船抛下绣球。这等福缘,实在是不容错过,公子一定要谨慎对待……” 年轻练气士手握绣球,抬头望向峭壁某处,他正在经历一场心湖之间的问答。然后年轻男人好像通过了考验,以一根彩带裹成的绣球蓦然舒展开来,彩带一头系住了男子手腕,另外一头飞掠向山巅,就这样带着男子飘向了山顶一座位于神像脚下的彩楼。彩楼之中,有名国色天香的女子,脸颊绯红,手中攥紧那根彩带的一头,身边有数名气度不凡、仙师之姿的妇人,面带微笑,似乎在祝福这对天作之合的神仙美眷。 陈平安望着那个年轻男子的一步登天,既没有羡慕嫉妒,也没有感慨唏嘘这份世间奇遇,只是有点恍惚。那个年轻男子方才就站在十数步开外,当范家练气士说到“公子你若是尚未娶妻”的时候,男子明显神色微变,多半是福缘临头,便果断舍弃了家中糟糠之妻。 陈平安仰头瞥了眼彩楼方向,觉得那个抛出绣球的神仙女子修为可能很高,可眼神真的不太好。 回到圭脉小院,老剑修哈哈大笑,喝着酒就着小菜:“没想到还真有绣球抛下,只可惜不是你小子。可惜,太可惜了!要知道山顶彩楼抛下绣球的光景,说是百年一遇,半点也不过分,只可惜你小子没这份艳遇福分……” 陈平安嗤之以鼻,老人收敛神色,轻声道:“桂花岛十景,其实都蕴藏着大大小小的机缘。当然,这些机缘可遇不可求,只能看命。就像这海外仙岛的彩楼绣球,谁能想到一个洞府境的山泽野修,修道资质平平,反而成了最终的幸运儿?” 老人正色道:“若说其余九景,哪怕是去碰碰运气的念头都没有,也没关系,唯独接下来这一景象,必须亲身去桂花岛山脚走一趟,距离渡船外的海水越近越好。因为这份机缘,万一真给谁碰上了,那就是金丹境、元婴境也要艳羡不已的一份洪福。” 陈平安无奈道:“碰运气这种事情,我就不去了,还是在院子里练剑比较实在。” 老剑修瞪眼道:“去,必须去,哪怕是万中无一的渺茫机会,你小子也要去凑个热闹。修行路上,是不该奢望事事顺遂,可总该有点念想才行。你跑一趟,既能欣赏奇景,还能碰碰运气,便是没有撞上大运,又少了你什么?你这小子!切记,‘万一’二字,既是练气士最怕的,也是练气士最梦寐以求的。” 陈平安小心翼翼地道:“马先生,我不是练气士,是纯粹武夫。” 老剑修一拍额头,起身道:“气煞老夫!这两天你自个儿练剑,我需要四处走走,散散心,成天对着你这么个闷葫芦,忒没意思。” 之后两天,老剑修果然没有露面,陈平安便自己练剑。再之后,老人只是风尘仆仆地返回圭脉小院,见了陈平安一面,说陈平安练得不错,继续努力便是,然后就又消失不见。陈平安只当老人自己有应酬,并不奇怪。 然后就到了桂花岛渡船跨洲航线的海上第五景——蛟龙沟。 因为老人又提醒了陈平安一次,陈平安就先跟金粟打了一声招呼。当天正午时分,金粟来到小院门口,提醒陈平安可以下山观景了。因为是范氏桂客,桂宫有专门的僻静道路下山,路上客人稀少。陈平安和金粟并肩走在路上,桂花小娘为陈平安解释那条蛟龙沟的由来。 那条海沟之中,栖息着数目众多的蛟龙之属,多是血统杂乱的蛟龙后裔,而它们当中一部分名副其实的水蛟,会凭借本能,去往大洲的上空翻云覆雨。水蛟一次往返,不知道要御风多少万里,等到返回巢穴,已是筋疲力尽,而且经常有蛟龙没有接到上边神祇的旨意,就擅自施展神通,降下雨露,往往容易泛滥成灾,所以它们经常会沦为世人眼中的“恶蛟”,被当地练气士疯狂追杀。练气士之所以捕杀蛟龙,既是替天行道、为民伸张正义,也为蛟龙那一身价值连城的先天至宝。 陈平安听得一惊一乍,赶紧加快脚步,去往桂花岛山脚。他出身于世间最后一条真龙陨落的骊珠洞天,当然一定要亲眼看看蛟龙之属的真正模样,看看蛟龙沟里的那些灵物,算不算是真龙的徒子徒孙? 陈平安很快就来到山脚。渡口处停泊着一艘艘小舟,舟子皆是经常在蛟龙沟上摆渡的范家练气士。桂花岛渡船保证乘客泛舟游历海沟时,只要不大声喧哗,不擅自运用神通惊扰水底蛟龙,绝不会有任何意外。即便有危险发生,桂花岛渡船上的金丹境修士也会第一时间出手相救。 桂客登船,无须掏钱。其实哪怕需要支付小雪钱,陈平安也会掏这个腰包。他和金粟一起登上了一艘小舟,撑船的舟子是一名老者。陈平安发现老人手中丈余长度的竹篙,篆刻有一连串的符箓,其中四个好似蚯蚓的古体字,有点类似《丹书真迹》上记载的“作甚务甚”。符箓名为“斩锁符”,品秩极高,而且此符末尾文字显示一旦成符,符纸自会渗出斑斑血迹,画符之人无须担心,此乃符箓大成之彰显。 陈平安询问金粟,竹篙上的符箓名称。她一脸茫然,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便去问舟子。老人笑道:“这可真说不明白喽。自范家航线通航第一天起,竹篙上好像就有这些丹字符文了。我师父将小舟和竹篙一并传到我手里的时候,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咱们桂花岛只说这是打龙篙,能够吓退水底蛟龙。其实我们这些舟子自己都不信,咱们啊,还是更信这个……”老人从脚边口袋抓起一堆由雪白银箔折叠而成的纸人纸马,“若是遇上蛟龙在船底下游弋,只要抓起一把这些东西丢入水底,它们就会很快散去,百试百灵。没办法,若是绕过蛟龙沟,咱们这条航线就要多出二十多万里。不过好在蛟龙沟瞧着吓人,可其实数百年来,咱们桂花岛渡船跟那些蛟龙一直相安无事,所以公子无须担心。”舟子哈哈大笑,明显是个耿直老汉:“话说回来,真要出了事情,那就真是灭顶之灾,别说是咱们这艘小船,恐怕整个桂花岛渡船也不用奢望逃出生天。那么多蛟龙之属,若是一起兴风作浪,何等可怕?要我说啊,哪怕是元婴境的剑仙,如果真敢在此出剑,惹来蛟龙反扑,一样难逃一劫。” 金粟脸色不悦,埋怨道:“客人就在船上,你说这晦气话作甚?” 撑船老汉汗颜道:“不说了,不说了,公子坐好,咱们这就去欣赏蛟龙沟的水中奇景,保证平平安安的……” 蛟龙沟,是一处海水清澈见底的古怪深壑,宽达十余里,长达数千里,下边盘踞潜伏着一条条海中蛟龙之属。这些蛟龙之属色彩不一,身躯蜿蜒,大小不一,有细如水盆,有粗如井口,水底之下,鳞甲熠熠,让人悚然不敢言语,唯恐惊扰到那些蛟龙,惹来杀身之祸。 舟子突然伸手指向空中某处:“公子你瞧,那就是一条布雨归来的疲龙。哟,好像还受了不轻的伤,多半是给婆娑洲的练气士当作了箭靶子,追剿了很长一段路程。可不是每条水蛟都有这般运气活着回来的,一些个死于归途的蛟龙尸体,往往成为跨洲渡船的意外收获。只是咱们桂花岛厚道,遇上漂浮海面的水蛟尸体,不会打捞上岸,反而拖曳在桂花岛礁石上,一路送到这蛟龙沟……” 陈平安和金粟顺着老汉手指方向,看到一条庞然大物从云海之中坠下,摔入远处大海之中,溅起巨大水花。所幸疲龙坠落之地距离桂花岛渡船有十数里远,对于泛海小舟没有什么影响,只是小舟左右摇晃的幅度稍大些而已。 小舟就在桂花岛渡船两侧缓缓向前航行,不会离桂花岛太远,最多两三里。海水清澈,一艘艘小舟如同御风悬停于空中的一把把飞剑,而水底深处,许多正在酣眠或是嬉戏的蛟龙之属,如同蜿蜒盘踞在起伏的山脉之上,让人浑然忘却当下是航行于海面之上。 陈平安突然眉头紧皱,伸手握住身后剑匣中的一把剑,沉声问道:“这蛟龙之属,算不算山泽精怪之一?” 舟子只当是少年见识不多,此刻小舟离开桂花岛已经有两里路之远,即将到达蛟龙沟的最深处,低头望去深不见底,少年便有了几分惧意。舟子笑道:“若是远古时代,这蛟龙之属还算天地之间的天潢贵胄呢,不过如今嘛,时过境迁,公子所说不差,这些家伙,就只能算是精怪之一喽。公子莫怕,桂花岛是此地的熟客。根据咱们范家的家谱记载,先祖还曾亲眼见到两名元婴境练气士大战于此,两位神仙脚下的蛟龙沟虽蛟龙蠢蠢欲动,可到最后都没有一条水蛟跃出水面。所以说那些不可大声喧哗的规矩,其实是咱们故意吓唬寻常客人的,公子既然悬挂桂客木牌,老汉我也就不故弄玄虚了……” 金粟没好气地瞪了眼舟子,这些范氏家族内幕,岂能轻易道破天机。 老汉缩了缩脖子,继续撑起竹篙,老实划船。他时不时往水底抛下一把雪白的银箔折纸,除了纸人纸马,其中还有折叠精妙的纸质的高楼和车辆。 老人突然瞪大眼睛,望向前方一处:“不好!有人故意陷害我桂花岛!” 桂姨几乎同时从山巅桂宫一掠来到这艘小舟,与舟子老汉一起望向最前边的一艘小船,怒道:“有人拿出了一只龙王篓,私自捕捉一条在浅水嬉闹的小水蛟!” 老人站起身:“可是姜北海故意报复?他们当初选择中途下船,我们让马致暗中跟随了差不多一旬时光,并无异样。还是丁家有人暗中使坏?可是丁家不该有龙王篓才对。苻家?苻家是有一只,可是没有理由坑害我们才对……” 桂姨摇头道:“暂时还不好说。当务之急,是安抚这条蛟龙沟,一旦引发众怒,便是上五境修士愿意相助,也会束手无策,有心无力!整座桂花岛,数千条性命……唉,这可如何是好?糟糕,所有人都已经被盯上了!此时谁敢御风升空……” 舟子神色凛然,立即放声道:“所有小舟立即靠岸,桂花岛渡船上所有练气士,不可擅自升空离去,否则就会被蛟龙沟视为挑衅。马致,劳烦你展示一手,免得客人以为我们在危言耸听!” 金丹境剑修马致,取出一柄长剑,迅猛丢向高空,去势快若奔雷,肯定要比一名金丹境修士的御风速度还要快。这把飞剑在呼啸远去的途中,才刚刚离开桂花岛几里路,就被一只云海之中的虚幻爪子重重按下,飞剑瞬间在高空爆裂。之后又是一剑被丢掷而出,还是如出一辙的下场。 桂姨转头对金粟和陈平安柔声道:“你们俩先回圭脉小院,不管发生什么,一定要死死抓牢桂树树根,如此才有一线生机。” 金粟脚尖一点,已经离开小舟,身形飘落在岸边渡口。她回头一看,那背剑少年好像竟然还站在小舟之中,片刻后少年返回岸上,手中多了一根竹篙。 金粟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陈平安回答道:“打龙篙,说不定真有用。” 金粟用白痴的眼神瞥了眼少年,转身掠向山顶。 刹那之间,好似山崩地裂,整艘桂花岛骤然随着海面下沉百余丈。以桂花岛为圆心的方圆数里,所有海面都莫名其妙同时下降。 如此一来,原本在桂花岛和小舟之下的蛟龙沟,一下由海底景象,变成了隐没在水中的高大山脉。所有蛟龙之属的灵物,纷纷凝视着那座桂花岛,这才叫作真正的暗流涌动。 桂姨飘掠向前,最终悬停空中,以一种所有人都晦暗难明的古老言语,在跟远处一条金色鳞甲的水蛟交流着什么,后者眼神冷漠。 陈平安背后那把圣人阮邛所铸之剑降妖,已经在剑鞘中颤鸣不已。如果按照之前阮邛的提醒,遇上这等大妖,陈平安就该能跑多远跑多远,可这会儿陈平安能跑到哪里去? 陈平安既没有跑向山顶圭脉小院躲起来,也没有站在原地束手待毙。陈平安看了眼手中那根依旧保持翠绿的竹篙,想了想,盘腿而坐,将竹篙横放在腿上,以手指使劲抹去上边那些不合《丹书真迹》的符箓文字,然后凭借记忆,掏出那支李希圣赠送的毛笔小雪锥,呵了一口气,润笔之后,小雪锥毫尖朱红,如染浓墨。陈平安笑了笑,将竹篙放在左侧地上,左撇子少年屏气凝神,悬臂空中,手持笔管刻有“下笔有神”的毛笔,开始在竹篙上一笔一画地摹写斩锁符。 这叫死马当活马医。实在不行,就只能抽出背后那把圣人铸造的名剑,来一场古书记载的壮举,学那上古剑仙斩蛟龙了。 符成之后,那根翠绿竹篙之上,果真浮现出血迹斑斑的景象。陈平安心中微定,手持竹篙,脚尖一点,跃向一艘来不及系在渡口的漂泊孤舟上,独自站在其中,深呼吸一口气,伸出手掌往小舟两侧各自一拍,小舟如箭矢般迅猛向前激射而去。 陈平安一肩挑着竹篙,一手摘下养剑葫芦,仰头喝着酒,在心中默念道:“斩锁符,斩什么锁什么,最好是上古剑仙的斩龙,咱们家乡铁锁井的锁龙。成与不成,在此一举。” 大海之中,蛟龙环伺,分明已是大难临头,神仙难逃。 驾舟而行的少年,落在桂花岛渡船上所有人的视野当中,则是极其潇洒的一幕。 一叶扁舟,悠哉前行。 肩挑竹篙,少年饮酒。 桂花岛就像位于一只大碗的碗底,海水就是碗壁。所有乘客,极有可能成为那些蛟龙后裔的盘中餐。 这将是一场久违的盛宴。 桂花岛与下边的海水已经悬停静止,四周全是蛟龙沟投来的阴冷视线。当下的形势极其微妙,桂花岛上寂静无声,既有对桂花岛的愤懑埋怨,也有对天降横祸的茫然失措,更有人在心中默默打着小算盘,掂量着自己的护身符,试图火中取栗。一旦成功活到最后,不说桂花岛的库藏,便是随手捞取几具练气士的尸体,就已是一笔天大的财富。 最前方,一直深藏不露的管事桂姨,悬停在海水峭壁之前,与那条金色老蛟对峙。双方言语晦涩,绝不是任何一洲的雅言,极有可能是上古时代蛟龙的特有言语,在当时被诸子百家雅称为“水声”。至于桂姨为何精通此言,为何胆敢孤军深入,独自与众多蛟龙对峙,桂花岛渡船上的乘客已经懒得深思,他们恨不得这个姿色平平的妇人摇身一变,成了上五境修士,力挽狂澜,然后带领桂花岛驶出这片该死的蛟龙沟。 妇人与金色蛟龙的沟通似乎并不顺利,她有些压抑怒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缓缓道:“难道就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根据记载,范家仅是帮你们拖回布雨之蛟的尸体,就多达十二条。这么多年来,只要经过你们蛟龙沟,范家的摆渡舟子,必然会撒下大量的银箔折纸,作为礼敬于你们行云布雨的贡品,一次都不曾错过……” 这条浑身金色鳞甲的老蛟,眼神充满了冷漠:“规矩就是规矩。如果可以不讲规矩,世上又岂会有这条蛟龙沟?” 桂姨还想辩驳解释什么,金色老蛟抬起一爪,重重按在水中,一时间水流汹涌,狂风大作。御风而立的桂姨,脸颊被迎面而来的风浪拍打得一阵火辣辣的疼,但是她从头到尾没有伸手阻挡,更没有凭借地仙境的神通进行躲避,只是硬生生扛下了老蛟这次的怒火。 老蛟冷笑道:“有人故意陷害你桂花岛,我又不是瞎子,自然一眼看穿。但规矩就是规矩,你们桂花岛自己识人不明,才使得渡船客人擅自使用龙王篓捕捉幼蛟,坏了我们双方的规矩。桂夫人你可以独自离去,渡船上其余活人,必须死在此地。” 桂姨摇头道:“我不会抛下他们。” 老蛟那双眼睛充满了冰冷意味的讥讽,还有一种类似老饕看中美食的炙热眼神,一冷一热,交替浮现:“我知道,所以才会有此一说。桂夫人,每次你路过我头顶,我必须老老实实恪守规矩,尊奉那几条破烂铁律,忍着不吃掉你。你知不知道,这需要多大的毅力?” 桂姨问道:“没得谈?” 金色老蛟缓缓挪动长如山脊的身躯,两缕龙须缓缓拖曳在清澈海水之中,宝光流转。它瞥了眼妇人身后不远处的一艘小舟。上边的舟子早已惨遭毙命,那名船客是个贼眉鼠眼的汉子,看似畏畏缩缩,左右张望,手中拎了一只好似蛐蛐笼的小篓,小篓为象牙材质,袖珍可爱。一条原本长达六七丈的年幼小蛟,在被捕获后,在那只龙王篓内体形缩小如泥鳅,它在篓中扑腾挣扎,不断发出哀鸣声。 当时为金粟和陈平安撑船的舟子老汉,此刻就站在提篓汉子那艘小舟旁边的水面上,严防死守,绝不能让这个罪魁祸首逃离。至于为何真实身份是桂花岛常驻金丹境修士的舟子老汉,没有果断出手抢夺龙王篓,原因有二,一是看似獐头鼠目的猥琐汉子,其四周有一把本命飞剑缓缓环绕,剑长一尺,通体如墨,不断有浓稠黑烟涌出,他至少也是一名龙门境剑修。二就是舟子老汉害怕这歹人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龙王篓和幼蛟一起毁掉,那就真要一整座桂花岛都给这家伙陪葬了。 老舟子质问那汉子为何要做此等损人不利己的勾当,酿下大祸的汉子咧嘴一笑,只是打量四周景象,并不回答。老舟子几次试探,试图通过汉子的三言两语,推算出此人的幕后主使,是那中途下船的姜氏公子,还是与范家势同水火的老龙城丁家?可惜汉子始终置若罔闻,惜字如金,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老舟子对此无可奈何,他还需要等待桂夫人与那条老蛟的谈判结果,才能知道接下来如何行动。若确定真是死结无疑,那就只能先将眼前汉子打杀,竭力抢夺龙王篓。桂花岛能少死一人是一人!范家千年家业,绝不能毁在今天,毁在这帮上古时代的刑徒余孽嘴中! 老舟子平稳心境,不再奢望那个来历古怪的汉子开口说话,淡然问道:“你以为自己还能跑?在那条老蛟的眼皮子底下,从这条蛟龙沟逃脱?” 其貌不扬的汉子终于咧嘴笑道:“那我就试试看?” “这只小篓可值好些谷雨钱,送你了!接住喽!”汉子突然高高抛出那只品相不高的龙王篓。这只龙王篓多半是上古蜀国某个山上割据势力大量制造的低劣次品。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在漫长的岁月里,龙王篓经过一次次搜刮、收集和销毁,变得越来越罕见,几乎成为媲美养剑葫芦的珍稀存在。 老舟子没有立即伸手去接龙王篓,以免中了歹毒算计,而是驾驭灵气将其悬停在身前。舟子凝神一看,勃然大怒,原来那汉子不知暗中使了什么手段,篓中幼蛟竟然已经濒死,血肉模糊,筋骨暴露,奄奄一息。 那汉子大笑一声,本命飞剑化作滚滚黑烟护住全身,双指拈出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箓:“回头给你们上坟敬酒,哈哈,只可惜世间再无桂花小酿……”符箓金光一闪,汉子瞬间消失不见。 鳞甲熠熠的金色老蛟一晃头颅,一根龙须如长鞭般迅猛拍打海水。明明龙须击打在身躯附近的空处,但是下一刻,两截身影从蛟龙沟上空的云霄之中颓然坠落,正是先前那个祭出符箓逃离蛟龙沟的剑修。哪怕那张符箓是价值连城且有价无市的第二等方寸符,能够一瞬远遁百里,即便赠送此符的人言之凿凿,蛟龙沟那帮畜生,绝对不会有谁能够阻挡此符,他也难逃身死道消命运。这名剑修男子生前自认算无遗策,抛出龙王篓,幼蛟将死未死,桂花岛与蛟龙沟如同两军对峙,桂夫人正在牵扯那条老蛟的注意力,加上这张号称能够躲避陆地剑仙一剑的金色方寸符,他借机逃离战场,有何不可? 老蛟又是以一根龙须凌空拍打一记,海水中响起一串好似春雷的沉闷炸响。那名被拦腰斩断的金丹境剑修,一颗本命金丹在空中化作齑粉,一大捧金色碎屑纷纷撒入蛟龙沟的清澈海水之中。粉碎的金丹连同两截身躯,一起缓缓下沉,引来无数条蛟龙之属汹涌跃向水面,如豺狼争抢食物。 剑修死不瞑目。一个没有根基的山泽散修,修出一个金丹境何其艰难?此人生前还想着做成这单大买卖之后,有了一份雄厚家底,便去找一处山清水秀、灵气充沛的好地方,做那仙家门派的开山鼻祖,开枝散叶,百年千年,世代安稳,再也不用次次剑走偏锋了…… 老舟子确认龙王篓并没有被动手脚后,轻轻将其握在手中,他转头望去,叹息一声:“小家伙,你来这做什么?这场祸事,不是你可以掺和的,速速退往桂花岛。运气好的话,还能见着倒悬山,运气不好的话……” 老舟子不再继续说下去,这些个丧气话,哪怕是天大的实话,大战在即,多说无益。 陈平安喝过了一大口酒后,已经将养剑葫芦重新别在腰间。 老舟子没有看出异样,一直面对老蛟、背对桂花岛的妇人同样如此,可是金色老蛟那双瞳孔竖立的银色眼睛之中,却泛起一丝令人玩味的神情,老蛟并未当场揭穿那少年的小把戏。 陈平安问道:“老前辈,咱们桂花岛当下的形势,是不是已经不能再坏了?” “坏到了极点。”老舟子点点头,不愿在此事上说谎,轻声道,“传闻那条老蛟当初跟范家先祖签订契约的时候,境界就相当于元婴境练气士。老蛟这类天生异种,修行往往极为缓慢,可一旦给它们爬到高处,真实战力,往往要高出所处境界一大截。更别提一条海沟的千百条蛟龙之属,其实力不弱于宝瓶洲的一个宗字头仙家。” 陈平安有点无奈:“老蛟最低也是元婴境地仙?” 老舟子点点头,不知道眼前肩挑竹篙的背剑少年为何有此疑问。 陈平安抬头望向远处那条金色老蛟。后者也随之与他对视,银色眼睛之中充满了浓郁的嘲讽意味,它还故意瞥了一眼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芦。陈平安便知道老蛟已经看穿了自己那点小伎俩。 亲手递交这只姜壶的山神魏檗曾言,十境练气士之下,无法看破他施展在养剑葫芦上的障眼法,可眼前老蛟分明就是一名十境地仙。既然如此,那么陈平安假借喝酒默默牵引初一、十五化虚入体的手段,一定早就落入了老蛟的视野,陈平安压箱底的杀手锏之一,已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老舟子劝说道:“小家伙,走吧。你这份少年侠气,很不错,可是注定于事无补,又何必逞英雄?还不如返回桂花岛,乖乖等着那一线生机。你留在这里,我肯定顾不上你的生死。你虽谈不上帮倒忙,但是以你现在的修为,跟送死没区别。” 老舟子本想说就算返回桂花岛,无非等死,可总好过在海中被蛟龙分尸吞食。但这些话到了嘴边,还是被他咽回了肚子。 陈平安拿下那根打龙篙,将竹篙递向老舟子,解释道:“前辈,这是我做了修改的斩锁符,其上的符箓出自一本《丹书真迹》。根据记载,完整符箓应该有八个古篆,之前竹篙上只有‘作甚务甚’四字,漏掉了,雨师敕令,而且符箓的云纹也偏差不小。” 老汉定睛一看,愣在当场,随后二话不说,伸手夺过那根世代相传的打龙篙,细细打量一番,以手心摩挲竹篙的符箓纹理:“本名是叫斩锁符?缺了‘雨师敕令’四个字?此符丹书字体、云篆纹路以及厌胜真意,确实品秩都很高。少年,你难道是符箓派道人?师从某位宗门大家?” 陈平安轻轻摇头。他并没有说自己是个武夫,只是以体内一口纯粹真气,学那福禄街的读书人李希圣,提笔画符,一气呵成。 老舟子喟然长叹道:“可惜了,咱们只有这一根恢复原貌的打龙篙。若是数十根竹篙皆画有这道斩锁符,再配合一名精通奇门遁甲的阵法宗师,说不定还真可以震慑这条蛟龙沟。可惜了,太可惜了!” 桂姨已经飘掠退回,她看到这根竹篙后有些讶异,她淡然摇头道:“没有用的。虽然此符渊源颇深,往往篆刻在锁龙柱或是刀剑之上,是上古神人捉拿、鞭笞获罪蛟龙的工具之一,确实能够厌胜蛟龙之属,可是那条老蛟道行高深,已经不太忌惮这个。” 陈平安递出竹篙之后,就在竭尽目力,偷偷观察那条老蛟。老蛟的银色眼睛中,似乎流露出一丝深沉的缅怀,很快就恢复如常,两根龙须缓缓飘荡,在海水中流光溢彩。传闻以千年老蛟之金须制成的捆妖索,堪称法宝中的法宝。 陈平安收回视线,突然说道:“桂姨、老前辈,你们能不能帮我拖住一时半刻,我要重新画一道符。如果两位前辈另有打算,就当我没说,放心,我会尽量靠自己画完这道符。”陈平安的声音很轻,他眼神中的坚韧不拔令人动容:“很重要的一道符!” 桂花岛上,山顶桂宫中,一名少年桂客正站在屋顶,抬头眺望四方,身边有一名忧心忡忡的老妪。少年身上所穿的一袭明黄色长衫,粗看并不起眼,它和陈平安的养剑葫芦一样,被高人施展了上乘障眼法。若是有人能够破开那道术法,一再端详,就会发现其中门道,长衫不是什么绫罗绸缎,而是由不计其数的泛黄竹片精巧编制而成。竹片虽纤薄,却异常坚韧。身披此衣,冬暖夏凉,而且能够让主人时时刻刻如同置身于一座小巧的洞天福地,大补修行,这才是真正的仙家大手笔。 此衣名为“清凉”,是一件出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的著名法袍,曾经是中土神洲一个大王朝君主的心头所好。随着王朝覆灭,宝衣便失传已久,不承想穿在了这名少年身上。 少年用生涩的宝瓶洲雅言说道:“柳婆婆,金丹境剑修那张百里方寸符都不管用,是不是我的千里方寸符也很悬了?” 老妪叹息道:“那条老蛟自身修为其实不吓人,元婴境巅峰而已。不过他有高人相助,已经将这条海沟营造得如同一方小天地。它便化身圣人,坐镇其中,战力相当于一个玉璞境修士,同时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少年皱眉道:“那咱们咋办?” 老妪笑道:“少主不用太过担忧,我便是拼了性命,也会将少主送出这条蛟龙沟。事后少主记得原路返回,去往那座抛下绣球的峭壁彩楼,自报名号,他们一定不敢怠慢。然后少主就可以顺顺当当返回皑皑洲,将此事说与老祖听。到时候自有天罚降落,将此地夷为平地,为我这个老婆子报仇。” 少年埋怨道:“柳婆婆,生死是多大的事情啊,你怎么说得如此轻巧。我可不希望你死在这里,咱们还要一起回家呢。” 老妪脸色依旧云淡风轻,她慈祥地望向少年,微笑道:“这也是无奈之举,总不能当着少主的面满腹愁肠,哭哭啼啼。这么大把岁数了,委实做不出来。” 老妪记起一事,看了眼少年手上的一枚玉扳指,轻声道:“少主,这件祖传的咫尺物,千万记得藏好,不要轻易当着外人的面取出里头的宝贝。出门在外,不要轻易试探人心,人心一物,是最经不起推敲的。” 说到这里,老妪那张干枯的沧桑脸庞上有些恍惚,毕竟天底下所有的老妇人,也都是从少女一路走来的。 竹衣少年伸手指向那一叶扁舟:“柳婆婆,你瞧瞧那个扛着竹篙的少年,他跟我差不多岁数吧?真的好厉害,有胆识,帅气!比我强多了,回头我一定要找位丹青圣手,将这幅场景画下来。” 老妪摇头笑道:“可莫要学那少年意气用事。少主你可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千金之子、万金之子,你若是在这宝瓶洲和婆娑洲之间的地带真出了点什么意外,可就是天大的麻烦了。” 少年无奈道:“柳婆婆,我已经经历过好多次历练了,别总把我当孩子啊!” 老妪笑而不语。那些看似险象环生的历练,哪次不是某位老祖亲自盯着。 其实这次出门远游,一路无风无雨。他们从皑皑洲先去了一趟俱芦洲,再南下东宝瓶洲,途经神诰宗、观湖书院、云林姜氏,最后到达老龙城,之后又继续南下,登陆桐叶洲,北方桐叶宗和南边玉圭宗都去拜访过,少主还差点进入那座云窟福地。老妪始终想不明白,为何是自己单独一人担任少主的扈从,是不是太过草率了?一个元婴境练气士,境界是不算低,可少主身份是何等金贵? 就像这次蛟龙沟遇险,如果换成一个玉璞境剑修在少主身边护卫,少主都不用皱一下眉头,更不用担惊受怕,只需要隔岸观火就行了。 在桂花岛半山腰一栋普通屋舍外有座小凉亭,一个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子坐在其中。她身穿短衫长裙,腰间系有彩带。面对这场莫名其妙的劫难,她虽然满脸怒容,对那个老龙城范家生出一肚子火气,可仍是耐着性子煮完茶,饮过茶,一件件收拾好茶具,这才开始思量对策。可是当她看到那名金丹境剑修身死道消的惨烈画面后,就有些灰心丧气,多半是死局了。 女子愁容满面,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喃喃自语:“没理由运气这么差啊。在老龙城还给自己算了一卦,这才推掉山海龟渡船,选择的桂花岛渡船。照理说不会有错,应该顺路捞取一两笔机缘才对。怎么可能在此夭折?” 年轻女子站起身,脚尖一点,来到凉亭顶部,居高临下,顿时视野开阔。她咽了咽口水,由站姿缓缓变成蹲姿,开始掐指推演:“难道有高人隐藏其中,还是破局之人尚未出现?总之,绝对不会是死局才对,绝对不会……容我来算一算,能够跟金色老蛟对峙的妇人,哟,原来你就是桂花岛……奇怪了,破局之人,仍然不是你……” “再来瞧瞧这个深藏不露的摆渡船夫,咦?竟然是从元婴境跌回金丹境的练气士?至今伤势还未痊愈,不愧是个有故事的舟子老汉,但是你也破不了局……” “至于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还是算了吧。扛着竹篙也就罢了,啧啧,还喝酒?太喜欢显摆了,真当自己是上五境的剑仙哪,傻了吧唧的……这样的话,破局关键,难道是山上有神仙正在袖手旁观?只等那条老蛟松懈,就会出手给予致命一击?容我算一算,还真有一个有意遮蔽气机的世外高人,只可惜……还不是!” 女子双手挠头,两颊通红,她显然有些焦躁不安,一时间发髻间的珠钗歪斜,青丝紊乱:“莫慌莫慌,师父亲口说过,天下任何大势,其中始终藏着一个衍化万物的‘一’,便是那位道祖,也一直在追求这个字。那条真龙是如此,骊珠洞天的真正玄机亦是如此,剑气长城仍是如此,皆是如此……” 在这名年轻女子心神失守的时候,圭脉小院的桂花小娘金粟正好一步三回头,回首望去,看到了她师父跟金色老蛟的凶险对峙,看到了那个多半就是桂花岛金丹境修士的舟子老汉,当然还看到了那个泛舟前行、跑去添乱的背剑少年。金粟知道自己不该怨怼那名挺身而出的少年,可是不知为何,她对这名少年的恼火愈演愈烈,以致好像今日遭受的所有劫难,都要归咎于这个家伙,才能让她内心稍稍好受一点。 金粟不愿多想,更不愿承认,她之所以这般恼羞成怒,不是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外乡客人做得不好不对,而是他的“一意孤行”,无形中衬托出了她的怯弱畏缩。她甚至连站在师父身边,与师父并肩而立的勇气都没有。 生死一线之间,有人贪生怕死,审时度势,避难而退;有人舍生取义,迎难而上,死中求活。对于脚下那条长生道路才刚刚起步的年轻人而言,一个未必错,一个未必对。 桂花岛外的海面上,两艘小舟比邻而泊。老舟子几次劝说无果,加上内心深处实在不愿眼睁睁看着这个少年丧命于此,便有些恼火,气道:“既然桂夫人都说了老蛟的厉害,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胡闹!” 妇人苦笑道:“身陷重重包围,除了鱼死网破,其实没有什么机会了。” 老汉突然低声道:“桂夫人,你必须活下去,范家……” 妇人摇摇头:“我意已决。” 她转头望向少年,柔声问道:“陈平安,那道符,真的很重要?” 陈平安使劲点头。 妇人深呼吸一口气:“那条老蛟铁了心不念情分,处处以‘规矩’二字来压我,事出反常必有妖。既然陈平安你愿意做点什么,那就做吧,我们两人帮你拖延一点时间,还是不难的。” 陈平安立即坐在小舟之中,背对金色蛟龙,与身为方寸物的飞剑十五心意相连,很快从袖中滑出一张青色材质的符纸,符纸好似从某部圣贤书籍上撕下来的书页。陈平安左手持小雪锥,轻轻呵了口气,但是当那支“下笔有神”的毛笔伸向那张符纸的时候,陈平安内心震撼不已,笔尖好像大雪时节深陷积雪的行人双脚,寸步难行!陈平安那一口纯粹武夫真气,竟是直接就此断掉! 之前数次书写金色材质符纸的宝塔镇妖符以及阳气挑灯符,陈平安从未遭遇过这种情况。陈平安反而生出惊喜。 陈平安宁愿身受内伤,神魂震荡,依然强行提起一口新气,手臂下沉,小雪锥的笔尖不断移向那张符纸。 你可以做点什么,但是必须保证不会将局势变得更坏。 在黄庭国破败寺庙前,那些鲜衣怒马的年轻江湖儿女,为了他们心目中的古道热肠、行侠仗义,差点坏了那帮正道练气士的大事,让那头作祟多年的狐妖趁机逃脱。这是好心办坏事的前车之鉴。 在彩衣国胭脂郡的城隍庙,那个手脚系着银质铃铛的郡守之女,每次出手相助,既是她的力所能及,又能够帮助陈平安适当分担压力,这就很好。 陈平安不断加重五指和手臂力道,呼吸吐纳和剑气十八停迅猛流转,这一口在体内势如破竹的纯粹真气,必须既快且稳。 气稳则神定,神定则符灵。归根结底,遥想当年,烧瓷拉坯也在于一个“稳”字,心稳才能手稳。 小雪锥的毫尖,终于缓缓触及青色符纸,一小粒光点瞬间炸裂开来,恰似海上生明月。 陈平安对此无动于衷,他的心神完全沉浸于那道斩锁符中,他要在青色符纸上写足八个字:作甚务甚,雨师敕令。 此时此刻的少年,盘腿坐于小舟之中,浑然忘我。对着一张古老书页,陈平安手持毛笔,不像是什么纯粹武夫,也不像是什么剑客,倒像是个在山水间抄书写字的读书郎。 这道符,成与不成,画完之后再说。就像那撼山拳,拳法到底高不高,先练完一百万遍再看。 今天如果不做点什么,陈平安觉得对不起自己练的拳,学的剑,喝的酒,认识的那么多人。 在陈平安提笔画符的那一刻,在金色老蛟的示意下,蛟龙沟就已经有所行动,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潜伏在这道沟壑的成百上千条蛟龙之属,与原本高耸空中的海水一起涌向桂花岛。唯独金色老蛟盘踞的那个方向,显得格外平静。 老舟子将手中龙王篓丢在脚边,一条幼蛟的生死已经无关大局。老舟子瞥了眼背对自己的背剑少年,陈平安整个人好似笼罩在素洁月辉之中,一人一笔一符纸浑然一体,就像一座方丈之间的小天地。老舟子心中赞叹一声,小家伙倒是有点大气象。老舟子自认自己年轻时候,可没有这份气度。 老舟子收回视线,轻声道:“桂夫人,桂花岛危在旦夕,陈平安和这道符,暂时就交由我来保护,桂夫人只管坐镇渡船。再让马致和几个管事,赶紧对山上所有客人晓以利害,莫要再藏掖修为了。所有私人恩怨,以及报酬和赔偿,等桂花岛渡过此劫再谈。” “老蛟这次出手很是古怪,而且看它击杀那名金丹境剑修的手段,要么已经破境,跻身上五境,要么就是有人在蛟龙沟暗中布阵,将此地变成类似儒家学宫书院的存在。说不定某个旁门左道的高人,看中了这块飞地,才让老蛟有了与婆娑洲儒家圣人叫板的底气。它一旦全力出手,没有我在,你一个人很难应付。” 三面海水如决堤般砸向“碗底”的渡船。 桂花岛上,除去山顶的那株祖宗桂树,其余一千多棵桂树,同时落叶纷纷,一片片落叶不等坠地,就一起整齐地飞向空中。桂叶陆续悬停后,形成一个半圆形,笼罩住桂花岛。之后桂叶瞬间被烧成灰烬,烟消云散,只留下一团碧绿灵气在原地,灵气凝聚成一粒粒大小圆球。这些大如野栗的桂叶灵球,向四周衍生出丝丝缕缕的幽绿丝线,相互牵引衔接。 海水汹涌,渡船如一叶扁舟,桂叶蕴含的灵气相互联结,如同舟子使劲抛撒出去的一张大网。只是这次“撒网”,不为捕鱼,只为遮雨。 海水砸在大网之上,浪花激荡,但是没有一滴水渗透大网落在桂花岛,渡船仅是微微摇晃。而且当那棵祖宗桂树呈现出枝叶急速生长的玄妙姿态后,山顶地面开裂,出现众多沟壑,露出老桂树盘曲的树根。整座桂花岛随即开始缓缓上升,竟像是要顶住海水的冲击,悬空御风,强行脱离蛟龙沟。 许多额头生角的水虬,冲杀势头最凶,一条条落在那张大网上,以利爪撕扯或是以头颅撞击那座桂叶大阵。 这类水虬,算是蛟龙之属里的勋贵成员,与最早掌管五湖四海的真龙关系相对亲近,和蛇鲤之流有着天壤之别。只不过多了一个“水”字,就要比单个字称呼的虬——这种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还是差上一截。水虬是上古大虬与海中青蛇交媾的产物,故而又被称为青虬,与喜好藏身于崇山峻岭的白螭,一在深海一在陆地,经常出现在文人骚客的文章之中,更是游仙诗的常客。 诸多蛟龙后裔尾随其后,凶悍地撞击大网,它们还施展天赋异禀的水术神通,裹挟万钧海水,一起冲击大网。 老舟子看到这一幕后,心疼不已,这可是桂夫人拼着一身来之不易的地仙道行,任由其真身的根本元气急剧损耗,为所有人谋取一线生机。 待在岛上的马致应该已经在跟客人交涉,就是不知道能否众志成城,一起合力渡过难关。 在陈平安竭力书写那张斩锁符的同时,金色老蛟一直在发号施令,让蛟龙沟一鼓作气攻破桂花岛,可是它自己却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略作思量,摇晃百丈金鳞身躯,缓缓游向清澈海水的边缘,最后从涟漪之中走出一个身穿金色长袍的威严老人。老人双眉极长,垂挂到胸前,凌空前行。这条化为人形的老蛟,没有理睬需要分心驾驭桂花岛渡船的桂夫人,就连那条幼蛟的生死,金袍老蛟一样漠不关心,他像是一个缓缓走下山坡的登山游客,居高临下,俯瞰山脚的那两条小舟和舟上三人。 老蛟望向那个少年的背影,脚步不停,微笑道:“小家伙,在那根打龙篙上动手脚,擅自书写斩锁符,我只当你年少无知,由着你偷偷摸摸藏好两把飞剑,可若是再得寸进尺……” 老舟子驾驭脚下小船,挡在陈平安的小舟身前,仰头望向那条性情大变的老畜生,嗤笑道:“得寸进尺又如何,难道引颈就戮,讨一个舒服一点的死法?求你们这帮孽畜囫囵吞下,别细嚼慢咽?” 老蛟斜瞥一眼老舟子,笑道:“你们坏了规矩,都是要死的,至于怎么个死法嘛,其实不重要。难道你忘了,你们死后的魂魄,若是一点一点被我手下抽丝剥茧,做成几十支烛火明灯,点燃后,放在蛟龙沟最深处,承受那阴冷之苦。这份罪,可比人间刑场上的五马分尸、千刀万剐更加难熬,尤其是你这种金丹境老修士。道行越高,香烛品相越高……” 说到这里,金袍老蛟叹了口气,停下身形,一手负后,一手双指捻动垂挂胸前的金色长眉,无奈道:“小家伙,我和这范家舟子都帮你拖延了这么久,一张雨师敕令的斩锁符而已,还没有画好?是不是道家的符箓派弟子,如今越来越不济事了?还是你自己学艺不精,画符本事不济?还是这张符箓威力太大,符纸太过珍贵,害得你下笔有些……涩?无妨,我已经好多年没有领教过斩锁符了,很是怀念,所以这点时间还等得起,少年郎慢慢来,莫要急。” 桂夫人哀叹一声,老舟子亦是差不多的心境。这就是圣人管辖一方天地的恐怖之处。如同儒圣坐镇学宫书院,真君身处道观,罗汉坐镇寺庙,武圣统辖沙场。 脸色苍白的桂夫人厉声道:“如此暴虐行凶,你就不怕婆娑洲儒家圣人问责于你?!” 老蛟眼神怜悯道:“桂夫人啊桂夫人,你不该待在老龙城这么一个烂泥塘的,作茧自缚,这么多年碌碌无为,两耳不闻窗外事,哪里晓得大势之下,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桂夫人,我虽然觊觎你的真身很多年,但是念在你出身不俗,我可以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归顺于我,与蛟龙沟共襄盛举,如何?” 桂夫人冷笑道:“若是儒家圣人在此,你还敢大放厥词?!别说圣人,恐怕只是一个君子,就足够让你战战兢兢了吧?” 金袍老蛟笑着摇头:“今时不同往日了,所以我才说你桂夫人眼界太窄。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吃掉你之后,我便可以顺利跻身玉璞境。到时候就算颍阴陈氏的儒家圣人,离开书院,来此问责,又能奈我何?” 老蛟咧嘴一笑,笑意森森:“知道你还心存侥幸,让那少年画出那道斩锁符,好吓住除我之外的所有蛟龙之属。你瞧瞧,我仍是遂了你的心愿,现在还觉得我是在虚张声势吗?” 老人一步踏出,瞬间来到陈平安乘坐小舟一侧十数丈外。陈平安好似不问世事的入定老僧,只是缓缓画符。 桂夫人和老舟子同时有所行动。桂夫人丢出一截桂枝,桂枝落在小舟船头,妇人默念一句“结根依青天”,桂枝瞬间生长成一棵一丈的小桂树,枝叶婆娑,开出了一丛丛金黄桂花,芬香扑鼻,树荫覆盖住陈平安。 老舟子则双手快速掐诀,默诵咒语,一脚重重跺在他所立小舟,双手手心相抵,十指交错,从指缝间绽放出绚烂光彩。老舟子一手大拇指抵住心口,一手小拇指指向金色老蛟,鲜红火光萦绕全身,如同一位身披红袍的天官,额头布满猩红篆文,怒喝道:“金乌振翅,火神煮水!”从老舟子脚下小舟到金袍老人之间的海面,如同热锅沸水,雾气腾腾,然后从中飞出一只只金色乌鸦,它们拖着一道道火焰飞快扑向老蛟。 金袍老蛟只是随手一挥袖,从身侧两处海水中扯出两条碧水苍龙,与金色乌鸦碰撞在一起,数十只金乌瞬间被两条苍龙吞噬殆尽。虽然碧水苍龙饱餐一顿,腹中时不时闪烁火光,最终和金乌同归于尽,身躯崩碎,重归大海,可是老舟子手掐法诀,出手迅猛,可谓声势浩大,相较金袍老人的轻描淡写,高下立判,悬殊极大。 金袍老蛟嗤笑道:“火神?这类上古神祇太杂了,而且因为一桩天大祸事,继承这份大统的神灵,往往名不正言不顺,比起历来传承有序、深受天帝倚重的水部正神,实在不值一提。你这小小金丹境,恐怕根本不知道‘火神煮水’四字,本身就是在露怯吧?最早的那位火神,那可是放话要煮干四海、烧光五湖作天上云雾的。后世火部神灵,就只敢说煮水了,什么水,大江大河是水,小小溪涧是水,煮开了水,泡茶喝不成?” 老舟子这一道法诀被金袍老蛟轻松破去,并不气馁,在后者絮絮叨叨的话语期间,又换一诀,双手握拳,重重撞在一起,双脚踩出独门罡步,怒目相视,有护法力士之容,老舟子四周有一颗颗萦绕电光的雷珠环绕飞旋。老舟子最终双拳分离,一拳接连三下重捶心口至腹部,三处气府的灵气激荡不已,另外一拳恢复掌形,手心朝向天空:“惊蛰鼓腹,雷泽洞开,听我敕令,代天施罚!” 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凭空出现一个电闪雷鸣的巨大漩涡,一道雪白雷电突现,在空中几次转折,劈向那个金袍老蛟的头顶。 金袍老蛟身形在原地消失不见,但是那道劈空的雷电并未就此消散,直接穿透海水,落入蛟龙沟深处后,弹射而返,映照得这一处海底白茫茫一片。诸多隐藏在海底的蛟龙之属并没有参与此次围剿,它们被这道雷法惊扰之后,全部下意识闭上眼睛,不敢正视。 雷电掠出海面,飞向一处,金袍老蛟现出真身。面对这道不合常理的雷电,老蛟似乎终于有些恼火,没了先前闲适神态,没有继续躲闪,站在原地,微微皱眉,双指并拢,分别夹住一条金色长眉,迅速抹过,从手指尖滑出两抹金色剑芒,剑芒约莫三尺,与世间利剑等长,一剑迎向那道雷电,一剑直刺头顶那个与某座小雷泽相通的漩涡。金袍老蛟的两剑与雷电和漩涡再次玉石俱焚,在海面和高空两处,炸裂出绚烂光彩。 老舟子不愧是曾经亲身领略过地仙风光的稀少金丹客,手段层出不穷,他拔地而起,探出一臂,伸手一握,握住了一杆银光刺眼的丈八蛇矛,直刺金袍老蛟:“孽畜受死!” 金袍老蛟扯了扯嘴角,再次消失。 老舟子这一矛去势并未丝毫减弱,反而力道加重,矛尖处竟是出现了一阵黑色涟漪,雪白矛尖没有任何凝滞,长矛势如破竹,如筷入水,出现了视觉上的偏移歪斜。 之后出现古怪一幕,老舟子周围站立着数十个金袍老蛟的身影,而且各自身前的头顶,或者长达一丈,或者短不过一尺,都有一截矛尖刺向金袍老蛟的眉心。 所有金袍老蛟异口同声地笑道:“真是拼了老命的地仙一击,难为你这个金丹境了。” 所有老蛟伸出一手,攥住了那矛尖。电光四溅,天地雪白。 唯独一个金袍老蛟并未开口说话,他站在陈平安那条小舟的正后方,刚好能够看清楚坐在桂树树荫中的陈平安,看不出具体根脚的青色符纸充满了浩然正气,那支毛笔也是好物件,便是老蛟都要垂涎。 看那张斩锁符的符纸空白,只完成了十之七八,少年手臂、手指和毛笔毫尖虽然尚未颤抖,可是心神已经不稳。由此可见,陈平安书写此符还是太过牵强。斩锁符虽然品秩不低,可是少年先前在竹篙上已经成功画符,说明这道符箓本身没有问题,而是那张青色材质的符纸,让那个少年难以下笔,恰如稚童负重登山,说是呕心沥血,都不算夸张了。 一张书写有雨师敕令的上品斩锁符,若是在自己成为一方圣人之前,金袍老蛟还会有所忌惮,毕竟这属于天生相克。在雨师河伯水君之流还属于正统神灵的那段岁月中,蛟龙都会礼敬这类好似衙门上司的存在。只是如今哪怕这张符箓再“硬气”,金袍老蛟都不放在眼中,他甚至有些渴望再次见到斩锁符。 毕竟在某段遥遥无期的屈辱岁月中,老蛟虽然年幼,但是所见所闻无比刻骨铭心。 老蛟就是要蛟龙沟深处,某些不愿跟随自己的同龄老家伙,再次亲眼见识到这张意义深远的符箓。如此说不定可以让这些萎靡不振的老家伙,再次生出一股血勇之气。 完完整整的蛟龙沟,只要拧成一股绳,绝不是一两个宗字头仙家府邸可以媲美的。 数十个金袍老蛟同时捏爆了那根长矛的矛尖。长矛是老舟子的本命之物,老舟子顿时跌坐在小船上,呕血不已。 除了一言不发凝视着陈平安画符的那个金袍老蛟,其余被激起浓重凶性的老蛟们哈哈大笑,几乎同时狠狠踩下一脚。他们脚下并无太大动静,但是庇护桂花岛的那座桂叶阵法,却像是一道脆弱城门被无数辆攻城车重重捶击,震荡不已,岌岌可危。一旦大阵破损,那些蛟龙之属瞬间就会冲入岛屿。与这些天生体魄浑厚的孽畜近身肉搏,别说寻常练气士不愿意,就是杀力最大的剑修和横炼最强的兵家修士,一样不愿意。 许多原本马致说得口干舌燥也不愿拿出压箱底法宝的中五境练气士顿时脸色剧变,再不敢藏私,纷纷祭出法宝灵器。一时间,桂花岛上流光溢彩,众多法宝灵器纷纷向高空掠去,帮助桂夫人和那棵祖宗桂树一起抵御金袍老蛟的踩踏阵势。 当岛上练气士倾力出手之后,一些个之前始终袖手远观的蛟龙沟大物也终于运用水术神通,水术如一阵箭雨般撒向桂花岛。 桂花岛哪怕有了练气士助阵,竟是依然处于下风。 这个危急时刻,竟然还有一名高瘦老者从蛟龙沟之外的海面飞掠而来,只是他显然在犹豫要不要涉险深入。 正是那个玉圭宗姜氏公子身边的元婴境扈从,他最终选择静观其变。 桂夫人不得不去桂花岛,她实在没有想到大阵如此脆弱不堪。已经顾不上陈平安的那道符,一旦她的本身和魂魄始终相离,桂花岛大阵经不起下一次冲击,到时候就算画符成功,桂花岛已经被攻破,肆无忌惮的蛟龙之属如入无人之境,桂花岛只会是兵败如山倒的凄惨局面。 桂夫人一掠而去,转头对老舟子无奈道:“照顾好陈平安!” 老舟子苦笑着点头,挣扎着站起身。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四面八方的所有金袍老蛟,缓缓走向两条小舟。 只有那个始终站在原地的金袍老蛟,从头到尾凝视着陈平安,以心声告知陈平安道:“小家伙,你再不画完这道符,赶紧扭转战局,你们所有人就都要死了,桂夫人要死,老舟子要死,你也要死,都要死啊。” “作甚务甚,雨师敕令”,总计八字的一张斩锁符,陈平安到最后只写了六个字,而且极其不讲规矩,这道符不出意外,就已经算是作废了。 陈平安写完前面四个字已耗时很久,比起以前画符要漫长许多。在那个“雨”字上,陈平安不管如何运转气机,就连那一横都写不出,青色材质的符纸,好像根本就不愿意接纳这个字眼。两军对峙,陈平安孤军奋战,面对一座巍峨高城,能做什么?人力终有穷尽时,不因什么雄心壮志和坚韧毅力而改变。 陈平安死撑半天,仍是无法落笔。当陈平安手臂第一次出现颤抖时,一大口心头血涌至喉咙口,被他强行咽下。迫于无奈,陈平安直接跳过了“雨”字、“师”字关隘,又是一道天堑,陈平安再次绕过,好在“敕令”二字可勉强为之,在那口纯粹真气的强弩之末,终于写完了。 陈平安用完这一口气之后,已经筋疲力尽,持有小雪锥的那条手臂颓然垂下。本就是强提一口气,这次画符不成,无异于雪上加霜,陈平安这会儿体内气血翻涌,除了那口已经伤及本元的心头血,还有无数从内而外渗出的极其细微的血珠子,从神魂、气府、筋骨、皮肉中一点一点往外流淌、凝聚。 金袍老蛟第一次如此动怒,愤然骂道:“没用的废物!等了你这么久,你竟然连‘雨师’二字都写不出来?!”金袍老蛟一步步向前,“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动笔!重新再画一道符!” 陈平安怔怔看着那张青色符纸,局势没有变得更坏,但是也没有变得更好。 好像跟神诰宗的那个道姑在大道上分道扬镳后,离开骊珠洞天后一路好运的陈平安,其运气就开始走下坡路,仿佛再一次回到了破碎下坠之前的骊珠洞天。这一次,更是直接身陷死地。 陈平安抬起头道:“你这么想我写完这道斩锁符,是在图谋什么吧?” 金袍老蛟仔细打量了一番少年,笑着点头道:“自然,只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浪费我这么多时间,你稍后的三魂七魄会被制成一支支蜡烛的灯芯,在蛟龙沟水底燃烧上百年。” 陈平安满身鲜血从七窍和肌肤渗出,潺潺而流。陈平安瞥了眼握有小雪锥的左臂,深呼吸一口气,缓缓提起:“死之前,我一定要写完这两个字。” 金袍老蛟眼神阴沉,笑道:“少年郎有志气,我拭目以待,而且我会亲自为你护法,可莫要再让我失望了啊。” 陈平安咧咧嘴,抬起右手手臂,胡乱抹了抹眼睛,擦去模糊视线的血污,大致看清楚本应书写“雨师”二字的符纸空白处,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道:“作甚务甚……作甚务甚……” 一瞬间,陈平安落笔于符纸。 金袍老蛟嗤笑道:“少年,这可不是什么‘雨’字啊,是不是受伤太重,脑子也拎不清了?” 又一瞬间,金袍老蛟再无半点笑意。 符纸之上,不再是所谓的符箓的一点灵光,而是一缕神光在迅猛凝聚。 陈平安只是保持那个姿势,不是不想动,而是实在无法动弹了。 这张斩锁符,已经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斩锁符,因为书写其上的符箓不是“作甚务甚,雨师敕令”,而是“作甚务甚,陆沉敕令”。 陆沉敕令! 那个金袍老蛟同样是纹丝不动,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陈平安嘴唇微动,默默感受着笔下纸上的那些温暖神意,福至心灵,嗓音颤抖,轻声道:“书上有说过,圣人有云……”陈平安咳嗽不止,总算说出后半句话:“潜龙在渊。” 这口头上的八个字,仿佛比起符纸上的八个字,丝毫不逊色。 总计十六个字,落在蛟龙沟当中,简直就是一阵晴天霹雳。 “诺!” “谨遵法旨!” 一个个声音从蛟龙沟深处响起,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天地寂静。 数十个金袍老蛟融入一个身形当中。金袍老蛟低下头,拱手抱拳,但是满脸狞笑:“领旨之前,少年死吧。” 蛟龙沟上空,一道粗如山峰的金色剑芒从天而降,直直落向少年头顶。 有人能救一救,但是不愿意,例如那个竹衣少年身边的元婴境老妪。有人想要救,但是为了范家大业,只能选择退缩不前,比如桂夫人。有人是无可奈何,不惜换命给少年,比如那个近在咫尺的老舟子。更多人是看热闹而已,大局已定,还需要紧张什么? 陈平安在这一刻,好似已洞悉一切人心世情,可是神色不悲不喜。他的袖中滑出一对印章——山水印,停在头顶上空。 那道金色剑光崩碎之后,一对山水印,只剩水印,山印已无。 大道之上,一人直行。 第62章 《迢迢渡银汉》:大师兄姓左 陈平安写错了一道斩锁符。若说之前小雪锥触及符纸的瞬间,是海上生明月的景象,那么当这道符画成之后,就如一轮红日。红日与水井口子差不多大小,只是并无灼烧之感,反而温暖和煦。这张符在陈平安说出那八个字后,好像失去了真气牵引,晃晃悠悠地飘落在海面上,然后缓缓沉入蛟龙沟,再没有在海上引起异象。 可那些在蛟龙沟底蜿蜒盘踞的大物,无一例外化为人形,或老翁或老妇,离开各自巢穴,站在海沟石壁,对那张符箓作揖行礼。许多年幼懵懂的蛟龙之属战力孱弱,此次没有机会参与桂花岛大战,或是被祖辈强行拘押在海底,这些小家伙哪怕尚未凝聚人身,一样依葫芦画瓢,随着这些与金袍老蛟辈分相当的老家伙们,向那张符箓使劲点头致敬。 这些不知活了多少年的大物,纷纷施展秘术神通,以远古水声训斥那些攻击桂花岛的蛟龙后裔,措辞极其严厉。 各家老祖扬言如果有人胆敢不在半炷香内回到蛟龙沟,一律先逐出本族,然后受剥皮之苦,最后丢在海面漂泊,曝晒三年,活下来才有机会认祖归宗。那些“青壮”水虬、蛇蟒面面相觑,眼神中皆是疑惑、震惊和不甘。 它们这次跟随金袍老蛟大战桂花岛,老祖之前都是默认许可的。这些大多在南海和婆娑洲吃过苦头的年轻蛟龙后裔,之所以跟随那条金袍老蛟,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去婆娑洲大杀四方,将那些醇儒陈氏的子弟和沿海布防的练气士杀个精光。但是现在老祖发号施令,而那名金袍老蛟又无异议,它们只得纷纷纵身一跃,离开桂花岛上空,扑向海面,入水之后,各自打道回府,去跟老祖讨要一个说法。在那之后,就是金袍老蛟在领取法旨之前,对着那坏了他百年谋划的少年,一剑斩下。 陆沉敕令?陆沉是谁,老蛟当然听说过。听他的祖辈说,这位道家掌教之一的至人在飞升之前,最喜欢驾一叶扁舟游历四海,好像不太喜欢待在陆地上。传言还说有一名专门为陆沉驾驭小船的舟子,出海之时还是而立之年。等到陆沉在北海飞升,他才独自驾舟回到陆地。他回到家中,发现熟悉的家国山河皆已不在,他的名字,被留在了三百年前的族谱上。在那之后,这名舟子便重新出海,寻访陆沉,从此杳无音信。 金袍老蛟怕不怕掌教陆沉?当然怕,但是绝对不会怕到一听名字就打战的地步。因为他在这座浩然天下,陆沉却是在那座青冥天下。 越是陆沉这种尊贵无比的人,想要莅临另外一座天下,越是不易,而且规矩繁复,一举一动,都会被儒家圣人盯着。 一旦陆沉亲自出手,就会坏了规矩,到时候金袍老蛟深恶痛绝的儒家圣人,反而成了金袍老蛟和蛟龙沟的护身符,甚至出手相助之人,很有可能就是那个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氏老祖。 虽然并不如何畏惧,但也不能太不当回事,挑衅圣人,哪怕隔着一座天下,也绝不是什么好事情。 金袍老蛟心中冷笑不已,这位出身浩然天下,却在别处天下执掌一脉道统的掌教,真是取了个好名字啊。 至于眼前这个祭出一对山水印挡下剑气的碍事少年,金袍老蛟扯了扯嘴角,这种事情可一不可再,他虽然恨透了这个少年,但也不得不收手。今日之事,超乎预期太多,说不定已经惹来婆娑洲南海之滨的巡狩视线,还是小心为妙,若是给抓住把柄,会坏了大事。 老蛟啧啧笑道:“可惜了这方印章,能够挡下玉璞境剑仙的全力一剑,这可不是一只破鱼篓能比的。小家伙,这会儿心疼不心疼?” 陈平安答非所问:“如果我家中有好些骊珠洞天的上等蛇胆石,需要多少颗才能换回一座桂花岛的安稳通行?” 金袍老蛟愣了一下:“你是说宝瓶洲北部上空的那座骊珠洞天?灵气充溢的头等蛇胆石对于我们而言,不亚于一块斩龙台对一名剑修的重要性。元婴之下的蛟龙之属,一颗头等蛇胆石就能换取稳稳当当的一境提升。容我算一下,一座桂花岛,一个桂夫人,两千个练气士的性命……小子,除非你有一大堆蛇胆石才行啊。” 金袍老蛟伸出一双手掌,翻了一下:“最少二十颗。你有吗?” 陈平安摇摇头:“这些年送出去一些,已经没有这么多了。” 陈平安挣扎着站起身,那一截桂枝生成的桂树,已经在老蛟剑气的冲击下毁于一旦。他收起小雪锥和孤零零的一方水印,将其放入方寸物之中。飞剑初一和十五快速掠出神魂动荡的陈平安,重归养剑葫芦。这次陈平安没有遮遮掩掩,反正老蛟早已看穿。 金袍老蛟眯起眼,他感到少年背后木匣中的一把剑,有不小的威胁。 一张颠倒乾坤的陆沉敕令,一堆骊珠洞天蛇胆石,一对山水印,一支“下笔有神”的毛笔,一枚品相不错的养剑葫芦,而且还姓陈。金袍老蛟心中越发确定自己适时收手是明智之举。 可惜可惜,这种家伙,若是方才一剑打杀了,才是最无后患的。至于之后引发的种种波折,他完全不怕。比拼修为境界,他这个伪圣,尚且不敢有任何托大,可若是比拼靠山,他真不觉得自己会输给任何人。 老蛟看到那个伤了本命元神的舟子老汉满脸戒备地站在少年身后,笑道:“放心,那张斩锁符面子很大,我的胆子,只能支撑我出手一次。” 老蛟收回视线,重新望向陈平安:“你既然有蛇胆石,为何不一开始就说?否则何须有此一战,伤了双方和气?” 陈平安反问道:“你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金袍老蛟脸色阴沉。 舟子老汉冷笑道:“当时情景,你胜券在握,杀人夺宝还来不及,会跟一个少年坐下来好好谈生意?” 金袍老蛟不理会金丹老汉的冷嘲热讽,死死盯住少年:“太聪明了,活不长久。” 陈平安转头道:“老前辈,你先回桂花岛,我有些话要单独跟这畜……跟老蛟前辈说。” 老舟子摇摇头,沉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陈平安,你还年轻,大道修行,经历这些挫折,福祸难言,不用难以释怀……” 不知是否错觉,老汉总觉得眼前少年,好像一直沉浸在那道符箓的神意之中,迟迟没有从中脱出。 陈平安笑了笑:“老前辈,我心里有数。” 陈平安想要拱手抱拳,以示谢意,可是只抬起了右手,写字的左手整条胳膊都弯不起来。陈平安便以右手握拳,轻轻敲打心口:“我稍后回到桂花岛,请老前辈喝酒。” 老人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返回相邻那条小舟,缓缓驶向桂花岛。在老舟子远离后,陈平安一拍养剑葫芦,初一、十五悬停在少年两肩,然后他再次祭出那枚水印。 金袍老蛟笑道:“怎么,要跟我拼命?” 陈平安咧咧嘴:“跟某些家伙讲话,拳头不硬,再好的道理都听不进去。先前那道斩锁符,就是明证。由此可见,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这个道理,对你们是管用的。我问一个问题,范家和桂夫人跟你订立了什么规矩,让你可以理直气壮地杀掉两千多人?” 老蛟有些不耐烦,阴沉道:“觉得这个规矩不合理?”他轻轻跺脚,隔绝了此地与外边的联系。 老蛟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蛟龙之属,蛟龙沟这一脉,从流徙之初,到扎根此地,中途死了多少条性命吗?这么多年来,又因儒家圣人订立的那些狗屁规矩,枉死多少条性命吗?” 陈平安反问道:“你觉得儒家的规矩不对,跟范家和你订立的规矩对不对,有关系吗?退一步说,即便真是圣人做得不对,你就可以跟着犯错?再说了,你要真有本事,可以去跟儒家圣人吵架,或者打架,迁怒于桂花岛渡船,算什么?” 老蛟哈哈笑道:“算什么?吐出一口怨气而已,这还远远不够。” 陈平安说道:“如此看来,儒家圣人没把你一巴掌拍死,才是错。” 老蛟不怒反笑,“小子,你跟我在这里绕来绕去,到底想做什么?是想要跟我抖搂你的靠山,威胁我,以后总有一天,你家老祖,或是你的授业恩师,会来找我和蛟龙沟的麻烦?” 陈平安摇头道:“我家里没亲戚,也没有……一个师父。” 老蛟突然觉得有点迷糊:“你这是在找死?”老蛟点点头,“很奇怪,你说的话,我竟然信了。好吧,既然你没有长辈和师父撑腰,那我又有胆子杀你了。” 老蛟行事果然雷厉风行,一袭金袍无风而鼓荡,他伸手一招,天空中出现一粒金光,金光缓缓向下,拉扯出一条金色丝线。 陈平安对此浑然不觉,向前一步,走到小舟前方,低头望向海水深处,似乎在寻找那张斩锁符,他轻声道:“陆沉,我知道你正在旁观此地,你的用心,我也猜到一些。我借你的名字退敌,你反过来以此算计我,在这件事上,咱俩就算扯平了。不过麻烦你告诉天上的阿良一声,杀陈平安者,南海蛟龙沟。” 说完这句话后,陈平安右手一拳重重砸在心口。先前与舟子老汉交谈时一拳敲打心口,是为了平稳心境,好与陆沉说出这番话。现在一拳下去,则是打得心湖波涛汹涌,兴风作浪,甚至连自己的一身符箓神意都给彻底打散,重新转为撼山拳意。归根结底,陈平安完全不给陆沉施展无上道法的机会,他不想与陆沉对话。 陈平安的左手依旧抬不起来,他那只握拳的右手松开五指,绕过肩头,握住那把本该送给某个姑娘的剑。陈平安突然松开手,摘下腰间的那只姜壶。这一次喝酒,就只是喝酒了,不再是为了沙场军阵之上的武夫换气,不再是为了遮掩初一和十五的踪影。陈平安喝过酒后,将养剑葫芦随手丢在脚边的小舟中,在心中默念道:“阿良,齐先生,宁姑娘,都对不起了。” 他一开始想着书写一道斩锁符,让自己有资格跟金袍老蛟讲一讲条件,用所有蛇胆石换取桂花岛驶出蛟龙沟。 他之前想着到了倒悬山,一定要多给金丹境剑修马致几枚谷雨钱。还想着下船之前,一定要跟范家讨要一张桂花岛堪舆图。到时候下了船,去了倒悬山,再偷偷摸摸拿出齐先生赠予的山水印,轻轻一盖。 不知何时,天空中那缕细如发丝的金色剑气,已经消散一空。金袍老蛟脸色微白,虽然他心中狐疑不定,极其不愿相信少年所说的那些言语,可是万一呢? 万一呢? 他不由得转头望向倒悬山方向,欲言又止。下一刻,金袍老蛟满脸惊喜,微微点头之后,放声大笑,空中金色剑气再度浮现。只是这一次金色剑气不再是一缕而已,而是丝丝缕缕,如同悬浮云海之中的一株株纤细水荷,摇曳生姿。 一座倒悬之山岳,有个身穿道袍的高大男子,正站在崖畔举目远眺。其视线所及,不是那条他随手布下的蛟龙沟,不是那座双神对峙的峭壁之巅,不是那个身穿绿袍、坐在雨师肩头喝酒的年轻女子,而是云海之中,一个身穿青衫、腰佩长剑的儒雅男子。儒雅男子先前从老龙城附近的海域动身,很快就会赶到蛟龙沟。 儒衫剑客已经远离人间太多年,其中原因很是有趣——一身剑气太浓,浓郁到不论他如何压制,都无法阻止剑气倾泻四方,所有近身之物皆化为齑粉。所以此人只会游历世间种种人迹罕至的地方,云霄之中,五湖四海,深山峻岭,蛮荒之地…… 高大道士眼神炙热,此人值得一战!只是他很快皱了皱眉,在那名儒衫剑客脚下的海面上,有个木讷汉子正以竹篙撑船,一瞬千百丈,快若奔雷,竟是丝毫不输给头顶那名享誉天下的剑仙。 木讷汉子闷闷道:“我家先生说了,这次算计陈平安,是为他好。若是拿着齐静春的山字印,去往倒悬山,以那位二师伯得意弟子的臭脾气,陈平安是要吃大苦头的。再说了,我家先生是诚心希望陈平安能够另辟蹊径,去往青冥天下,他愿意收取陈平安作为闭门弟子。” 那名气度儒雅、容貌俊美的天上剑修,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只是俯瞰远方的蛟龙沟,说了一句话:“你一个陆沉的记名弟子,就想跟我家小齐抢小师弟。行啊,不如你接我一剑?” 汉子倒也不恼,还是那股好似天生的沉闷神色和语气:“不打架,我只会划船。” 剑修所过之处,若有云海,便会被一斩而开。片刻之后,他有些不悦:“那你跟着我做什么?” 那名舟子老实说道:“去当面跟陈平安说清楚,免得他误会我家先生。” 剑修突然很认真地说道:“可我觉得你很碍眼,怎么办?” 舟子想了想:“那我不去了。”那一叶扁舟骤然停下。 剑修点点头:“你倒是不傻。” 他御风扬长而去,满脸怨气,喃喃自语,自问自答:“小齐要我做你的护道人,我岂会答应?小齐是读书读傻了的,我又不是。……所以我不会答应的。” 剑修似乎心情更加糟糕,开始加速前掠,以至于身后气机震荡,轰隆隆作响,就像一连串雷鸣响彻云海。 剑修即将路过雨师和神将神像的时候,有人朗声训斥,不许这名剑修擅自掠过宗门上空,必须绕道而行。剑修低头随意瞥了眼,拇指抵住剑柄,轻轻一推,长剑坠向海面,距离海面只有数丈时,刹那间拔地而起,一剑如虹而去,直接将那尊神将神像劈成两半,金光炸裂,如旭日东升。长剑一闪而逝,跟上主人,悄然归鞘。 剑修继续前行。 讲道理?他从来不喜欢。要与人讲道理,还练剑做什么? 剑修猛然间举目望去:“当着我的面抖搂剑气,你真当自己是阿良啊?” 距离蛟龙沟尚且有七八百里之遥的云上剑修,手腕一翻,然后一巴掌甩出去。一座桂花岛,整个在空中翻滚了一圈,重重砸在十数里外的海面上,剧烈摇晃不已。然后桂花岛好似被大风吹拂,迎风破浪,迅猛前行,瞬间就远离了蛟龙沟。 剑修轻轻一弹指,蛟龙沟上方,如打开了一座座天门,不断有大如瀑布的雪白剑气,一道道倾泻而下。 蛟龙沟中距离海面较近的那些蛟龙之属,一开始还不知道那些倒入大海的“雪白洪水”到底为何物,等到它们回过神的时候,已成了一副副保持原有姿势的骸骨。那些被金袍老蛟招出的金色剑气,如几根枯枝面对决堤的洪水,早就被一冲而散,点滴不剩。 一道道剑气形成的雪白洪水不断流入蛟龙沟,可金袍老蛟和孤舟上的陈平安,始终安然无恙。 蛟龙沟内,剑气压顶,可谓尸横遍野。金袍老蛟呆呆站在原地,面如死灰。 这不是万一。这算不算一万? 一名儒衫剑修来到蛟龙沟边缘,踩在海面缓缓前行,海水被剑气侵袭,瞬间沸腾,化作云雾,所以剑修依旧是御风凌空。 他瞥了眼陈平安,面无表情道:“小齐要我做你的护道人,我没答应。就像先生当初要我保护小齐,我没答应一样。自己挑选的脚下大道,要什么护道人。”他的神色有些无奈,可眼中又有些笑意,“但你是我的半个小师弟,这个我没办法否认。而且你这次敢于生死自负,说死则死,我觉得挺好,反正对我的胃口,所以就来见你了。先生和小齐,一个那么老了,一个年纪也不小了,被人欺负,只能怪他们两个死脑筋。可你嘛,年纪还小,给人这么欺负,说不过去。” 在剑修云淡风轻地说话时,从那个金袍老蛟身体三百多座气府内,一点点渗出雪白光芒。金袍老蛟脸色狰狞,满脸痛苦,这个战力相当于玉璞境修士的老蛟,竟然从头到尾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的剑意不如阿良,但是剑术比他高一点。”剑修望向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少年,伸出拇指,先指了指天上,然后指向自己,笑道,“哦对了,我叫左右,是你和小齐的大师兄。” 蛟龙沟海面之上,陈平安愣愣地看着那个自称大师兄的儒衫剑修。少年皱着脸,嘴唇颤抖,然后低下头去。 名字古怪的左右没好气道:“要哭鼻子了?怎么跟小齐当年一个德行?难怪小齐会挑中你,讲道理行不通,又打不过别人,次次都躲起来哭鼻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左右蓦然厉声道:“抬起头!” 陈平安呆呆抬起头。 左右质问道:“为何事到临头还要改变主意,不选择出剑而是出拳?大声回答,别扭扭捏捏!” 陈平安下意识脱口而出:“剑术太差,不丢那个人!拳法尚可,不出不痛快!” “我呸!就你这点武道拳意,也敢说尚可?” 左右一脸怒容,转头狠狠吐了口唾沫。他既没有齐静春的儒雅气度,也没有阿良的和气,这个名叫左右的剑仙,昔年文圣门下最离经叛道的弟子,真是一点也不像个读书人。左右隐藏在眼底深处的笑意愈来愈浓,不过他的脸色转为冷漠,他再次抬起手臂,大拇指指向身后:“不说这条蛟龙沟,只说那座岛屿上的神像,我嫌它挡住我的路,就一剑劈了它,你觉得如何?再说这条臭水沟,我觉得那些孽畜碍眼,就以剑气洗了它,你又觉得如何?” 陈平安诚实回答:“应该算是蛮不讲理。”一想到此人是齐先生的师兄,他很快补上一个字,“吧?” 左右嗤笑道:“你说话倒是客气,什么算是,本来就是!”他以手心抵住腰间长剑的剑柄,问道:“知道我一介书生,学剑比读书更用心,是为什么?” 陈平安摇头。他听阿良和崔东山偶尔提到过此人,前者没说太多,只说左右是老秀才弟子中剑术最高的;后者则咬牙切齿。一个欺师灭祖的,一个离经叛道的,昔年的同门师兄弟,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姓左的”,在陈平安心目中,就如云中隐龙,高不可攀,捉摸不定。 左右摆摆手:“这里没你的事了,以后好好修行,别辜负了小齐的一片厚望。如果你哪天做得差了,说不定我会来找你的麻烦。”悬停在蛟龙沟之中的左右,对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任你境界再高,就是一剑的事情。” 对他而言,师兄教训师弟,从来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至于有没有道理,他从来懒得多想,做师兄就是大道理。 就在此时,云海骤然低垂,一尊高达百丈的金身法相浮现而出,是一个头顶鱼尾冠的中年道人:“你就是文圣座下弟子剑修左右?听说很多人推举你为人间剑术第一?就连倒悬山和剑气长城,都有很多你的崇拜者。” 左右抬头望去:“听你的口气,是有点不服?” 高大道人爽朗大笑:“你剑术第几,贫道根本无所谓,纯粹看你不爽而已。找地方痛痛快快打一架,怎么样?” 左右微笑道:“你这臭牛鼻子道士,别的都不行,就是运气比我好,摊上了道老二当师父。我家先生就不行,只会耍些嘴皮子功夫。虽然我家先生万般不如你师父,但是有一点他比道老二强,就是他有我这么个弟子。连你在内,道老二的十几个弟子……”剑修伸出一根手指,高高举起,轻轻摇晃,“不行。”他犹不罢休,仰起头,“比如你搬出这么大一尊法相,又如何?还不是在我剑前……不够看?!” 不等左右言语落定,从大海之中,掀起百丈巨浪,一道比整座桂花岛还要粗壮的磅礴剑气,以光柱形态冲霄而起,硬生生将那尊金身法相瞬间打碎。 陈平安脚下的一叶扁舟,随波起伏,颠簸不已。他转头望向那道气冲斗牛的雪白剑气,之前他觉得风雪庙魏晋破开嫁衣女鬼的夜幕一剑,已经是世上飞剑的极致,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还是太过孤陋寡闻。 一尊金身法相破碎不堪,可是仍有嗓音如洪钟大吕从空中落下:“贫道不愿占你半点便宜,有那个小子在场,你我双方都放不开手脚,不如去往风神岛海域,如何?” 不知何时,那个被剑气充盈三百多座气府的金袍老蛟,已经连苦苦支撑,让气府不炸的机会都没了。本体距蛟龙沟千万里之遥的高大道人,不知以何种神通,趁着金身法相被剑气销毁的瞬间,从虚空中探出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在金袍老蛟额头一点,后者刹那间形若枯槁,由内而外,其身躯化作一阵灰烬,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件飘落在海面上的金色长袍,和一些由元婴凝结成的半步不朽之物。 左右对此根本无动于衷,他只是随手一挥,将金袍老蛟那些残余拍入陈平安的小舟之中:“把这点破烂收好了。这趟倒悬山之行,以及之后的剑气长城,就自求多福吧。” 陈平安弯腰作揖。 左右点了点头,坦然受之,御风向西南方向远去。临走前他留下了一句话,余音袅袅,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陈平安听的:“长生不朽,逍遥山海,餐霞饮露,不食五谷,已是异类也。” 陈平安默默坐回小舟,将左右丢到他脚边的三样东西收入飞剑十五当中。这三样东西分别是一件金色长袍,两根纠缠在一起的金色龙须,和一颗拳头大小的珠子。珠子光泽暗淡,呈淡黄色。 陈平安环顾四周,风平浪静,抬头望去,风和日丽。陈平安休息片刻,起身拿起那根刻画有真正斩锁符的竹篙,撑船去追桂花岛。渡船可千万别一鼓作气驶向倒悬山,把自己撂在这茫茫大海之上。陈平安瞪大眼睛,使劲望向远方。 那个潇洒御风远游、不为天地拘束的剑修,突然停下身形,在一个陈平安注定无法看到他的地方回头望去。 左右眼中所见,是大骊少年;但是心中所想,却是一位故人。 那人曾说:“我也不愿找你当陈平安的护道人,也知道师兄你多半不会答应。可是我齐静春这辈子,就没几个朋友,整个天下,我只能找你了。” “就只能找你了!” 左右一想到这句混账话,就一肚子憋屈。他盘腿坐下,悬停海面之上,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一身凌厉剑气越发流泻,脚下海水剧烈翻腾。 世间练气士,都羡慕那种资质惊艳的冠以先天剑坯头衔的剑道天才。这个剑修却是很晚才学剑,而且从来不是什么剑坯。此人在中土神洲横空出世后碾压无数前辈剑修,对于那些所谓的剑坯,此人出手尤其不留情,大肆嘲讽。不知有多少天赋异禀的剑道天才,在与此人一战后剑心崩碎,大道断绝。以致所有年纪轻轻的中土天才剑修,在被人赞誉为先天剑坯后,都难免犯嘀咕,总觉得这句话是在骂人。 这个剑修,就叫“左右”,天下剑术无人能出其左右的“左右”。 左右哪怕怔怔出神,眼神依旧一如既往地熠熠生辉。他先前觉着少年那双清澈的眼眸,太像自己年少时那个熟悉的臭屁师弟了。师弟仗着自己读书聪明,被先生宠溺,说起一套套的圣贤道理来,环环相扣,无懈可击,偏偏在左右承认辩论输了后,还要补上一句:“我觉得师兄你不是真心服输,这样是不对的。”真是烦死人。 他这辈子最烦先生吹嘘自己打架如何厉害,再就是看书极快的小齐的翻书声,以及小齐讲道理时的话语声。 他只喜欢先生两次参加盛况空前的三教辩论时,那种夫子遗世独立、秀才如日中天的气势;喜欢齐静春每次与自己一起远游名山大川,喝酒之后就会登高作赋,让人觉得,山岳再高,也高不过此人的学问! 如今,老秀才已经没了任何退路,遁入天地,小齐已经不在人世,阿良也离开了浩然天下。从前也好,今天也罢,左右始终认为先生和小齐,甚至那个貌似自由自在的阿良,都活得太累,不如自己。 因为他左右从来懒得跟人讲道理。 打不过人家,讲道理不管用;打得过人家,讲道理好像没必要,有剑即可。 左右叹息一声,站起身,继续去往西南海域的那座风神岛。 有些话,他觉得矫情了,便一样“懒得”说出口——小师弟,你一定要替小齐多看几眼这座天下。 以后有机会就去别处天下看看,一座座都看遍。小齐这辈子还没走出过浩然天下,而他是先生众多弟子当中,最憧憬远方的那个人,到头来,偏偏是在书斋和学塾中待得最长的一个。 小齐这辈子哭了几次,他一清二楚,因为都是少年时被他揍哭的。没办法,讲道理他讲不过小齐,打架小齐打不过他。 小子,你能想象你的齐先生,可怜兮兮哭鼻子的模样吗?左右哈哈大笑,推剑出鞘,脚下附近数十座海上岛屿,无论大小,全部被一切为二。 人间挺无趣,唯有打架才能让左右稍微提起一点劲。 在匆忙赶路的一叶扁舟和缓缓前行的桂花岛之间,有个身受重伤的老人在海上等待陈平安。 陈平安瞧见后咧嘴一笑,是那个神通广大的舟子老汉。 两人一起乘坐小舟,泛海而游,很快就赶上了桂花岛。桂夫人独自站在渡口,满脸歉意,对陈平安说道:“今日之事,我会向范氏祠堂禀告清楚,陈公子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 陈平安笑意苦涩,摇头道:“自救而已。” 桂夫人无言以对,叹了口气,与一老一少并肩走上桂花岛山巅。 老舟子需要静养,与陈平安告别,去了自己的住处,陈平安跟桂夫人一起走到了圭脉小院。桂夫人犹豫了一下,解释道:“马致在先前守护桂花岛的大战之中,身先士卒,也受了伤,近期可能无法陪你试剑了。他让我捎话,希望陈公子见谅。”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是马前辈养伤要紧。” 桂夫人有些无奈:“如今桂花岛的形势有些微妙,我实在不放心外人进入这间院子。如果陈公子不嫌弃的话,就由我来负责圭脉小院中人的饮食起居。” 陈平安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只需要像先前那样,让金粟送来一日三餐就行了。要是这边有灶房,我其实可以自己烧饭做菜。” 桂夫人笑着告辞:“我还有诸多事务需要解决,陈公子你好好休息,有事直接吩咐我便是。院子附近,会有一个桂花小娘专门听候公子的吩咐。” 陈平安独自坐在院中石凳上,开始闭目养神。 很快有人敲门,一个桂花小娘在门外柔声道:“陈公子,有两个来自皑皑洲的客人想见您。见与不见,桂夫人说只看公子的意思。” 陈平安起身开门,除了桂花小娘,还有一个满脸笑意的绿衣少年和一个脸色肃穆的白发老妪。 那少年开门见山道:“恩人,我叫刘幽州,来自最北边的皑皑洲。我就不进院子打扰你清修了,只是过来当面跟你道谢的。” 陈平安笑道:“好的。” 然后相对无言,竹衣少年满脸好奇地打量着陈平安,陈平安想着少年什么时候走。 老妪打破沉默:“先前那条金袍恶蛟两次对你出剑,一次太过出人意料,我挡不住,之后一次我还是挡不住,除非我豁出性命。可是我这趟出门,需要照顾我家少爷,所以这件事,少爷需要跟你道谢,我这个糟老婆子,则是需要跟你道歉。” 陈平安笑了笑,拱手抱拳道:“心领了!” 老妪点点头,有了些笑意:“公子仁义,以后若是去皑皑洲,一定要来咱们刘家做客。”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老妪带着身穿竹衣避暑的刘姓少年告辞离去。 两人与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擦肩而过。美貌女子与陈平安对视后,笑道:“原来是你。” 陈平安有些莫名其妙,所幸那名女子已经转身离开。 陈平安这才转身走向院子,他突然停步,转头对那个惴惴不安的桂花小娘微笑道:“麻烦姑娘,之后如果还有人找我,就帮我挡下来吧。” 桂花小娘使劲点头。 之后两天,陈平安破天荒没有练拳练剑,只是翻出那些书籍和竹简,晒着太阳看着书简上的内容。 深夜时分,已经躺在床上的陈平安睁开眼,起床走出屋子,一跃来到屋顶,摘下养剑葫芦,开始喝酒。他突然转过头去,一道身影飞掠而至。这个不速之客,手里拎着两坛陈酿,在他身边坐下。 陈平安真诚笑道:“老前辈,找个喝酒的伴儿?” 正是那个与金袍老蛟死战不退的老舟子,老汉爽朗笑道:“怎么,嫌弃老汉邋遢?” 陈平安摆手道:“哪里会。” 老汉揭了酒坛泥封,仰头痛饮一大口,沉默许久后才轻声道:“原本桂花岛就像一池塘水,鱼龙混杂,但是大体上还算井然有序,各不打扰,结果经此浩劫,给竹篙乱打一通,已经变得浑浊不堪。你这段时间待在这座小院是对的,小心为妙。虽然绝大部分人,都知道是你拦下了那条老畜生,还让整条蛟龙沟都安静了下去,可我要说一句不好听的话了,升米恩斗米仇。”老人无奈道:“更何况大道修行,熙熙攘攘,看不得别人风光的人,可不少。”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就跟街坊邻居见不得别家有钱,会眼红一样。” 老人叹了口气,灌了一大口酒。 陈平安问道:“桂花岛到底是什么,老前辈可以说吗?” 老人笑道:“如何说不得?其实就是桂夫人的真身。” 陈平安恍然大悟。 老人笑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桂花岛上的人都是什么人?”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山上人,练气士?” 老人摇头道:“桂花岛是一艘渡船,渡船乘客能是什么人?生意人。” 陈平安愣了愣,点头道:“确实如此。” 老人又问:“生意人走南闯北,图什么?” 这一次陈平安回答很快:“挣钱。” 老人悠悠然喝了口酒:“挣了钱求什么?” 陈平安笑道:“花钱。” 老人感慨道:“对喽。辛苦挣钱,就是为了花钱享福,所以必须要有命花钱。练气士,天底下诸子百家何其多也。” 陈平安挠挠头,有了些笑意,开始喝酒,这次喝得有点多且快,干脆就向后倒去,舒舒服服躺在屋脊上:“老前辈,我跟你说点心里话,能不能不外传?而且如果我说了,你听了,可能会有点麻烦,不是什么好事……” 老人盘腿而坐,身体前倾,双手摇晃起酒坛子,酒坛子里头还剩半坛子的酒水哗啦啦作响。老人笑道:“只管说,喝了酒,不说点酒话,多不像话,那还喝啥酒?小子,别看我岁数比你大了无数,其实缺根筋,傻大胆。再说了,活了这么大把岁数,如果不是熬着想要见师父一面,早就坚持不到今天了。而且有些事情,你说与不说,其实我也猜到一些,我当时就在你身边,听得一清二楚。这不又来骗你的酒话了?” 陈平安指了指天上:“我以前在家乡遇到过一个年轻道长,当时关系还挺好的,就是那个陆沉。之前那场大战,他算计了我两次,也有可能是三次。我只说我确定的两次,一次是我‘福至心灵’,写不出‘雨师’二字,便干脆一发狠写了‘陆沉’。第二次是我独自一人面对金袍老蛟的时候,我当时……”陈平安把养剑葫芦搁在肚子上,双手枕在脑后,“那种感觉,很奇怪,好像所有人的心境、心湖和心声,我都看到了、听到了。就像老前辈你说的那样,升米恩斗米仇,我当时发现十之八九的桂花岛乘客,或是冷漠麻木,或是幸灾乐祸,甚至有人恨不得我死在当场,当然还有很多人是嫉妒……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直到刚才老前辈你说了,这里是桂花岛,都是生意人,而且人人都想活着。我仔细一想,对啊,我长这么大,就是靠想要活着才能走到今天的。”陈平安咧嘴而笑,“我有个朋友,是一名剑客,很了不起。陆沉算计我,我就坑陆沉,故意要他帮我转告遗言。陆沉要么不顾面子假装没听到,要么就只能捏着鼻子转告我那个朋友,然后被我朋友揍一顿。一想到这个场景,我当时就没那么怕死了。” 有些事情,陈平安到底还是没敢说出口,因为涉及齐先生。 齐先生要他不管如何,都不要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但是当时,陈平安对这个世界,只有失望。 恐怕这就是陆沉真正的算计,至于具体涉及什么,陈平安只有一种模糊的直觉。 此刻躺在屋顶,陈平安感叹道:“要对这个世界不失望,很难啊。” 老人喝着酒,缓缓说道:“你一口一个道家掌教的名字,还有你那个能揍他的朋友……老汉我心里头那些震撼,就不跟你小子说了,好歹我当年也是一个陆地神仙,这点脸皮还是要的。既然你说过了醉话,那么老汉肚子里头也攒了些心里话,必须要跟你说一说。” 陈平安刚要坐起身,老汉转头笑道:“躺着便是,一点牢骚话,几百年了都没人听,不需要你这么严肃认真。” 陈平安还是坐起身,解释道:“躺着不好喝酒。” 老汉笑了笑,抱住酒坛,望向远方的海上夜景,明月皎皎,美不胜收。老汉缓缓道:“我当年啊,也是个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脾气臭得很。说不定我如果当年碰上你,就会是让你失望的几种人之一。如今我的性子已经不太一样了,否则也不会坐在这儿跟你喝这个酒。陈平安,桂花岛上的客人,且不去说什么好坏善恶,他们每个人都必然有其可取之处。除此之外,不是有件事你做对了,别人没做,他们就是不对的。不是有件事你做错了,别人做了,他们就也是错的。说得有点绕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明白!” 老汉伸出大拇指,笑道:“当然了,之前那一架,你做得很对,挑不出半点毛病,是这个!” 陈平安开心地笑了。被自己认可的人认可,真是一件值得喝酒的事情,所以陈平安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满脸笑意,随口说道:“老前辈说得也很对,我不该以我的道理衡量所有人。我的道理有可能对,有可能不对,有可能对了却不太对,还有可能太小了……哈哈,也有点绕!对吧,老前辈?” 老汉打趣道:“绕得很。” 陈平安指向远处,满身酒气的少年郎摇头晃脑,看来真是喝多了,满脸毫不掩饰的雀跃和骄傲,他笑呵呵道:“老前辈,我认识好多了不起的人。比如那个厉害至极的剑仙,我本来可以喊他大师兄的,我也挺厉害吧?” 老汉点头笑道:“对对对,都厉害。” 陈平安醉眼蒙眬,转过头,迷迷糊糊问道:“老前辈,你这话好像不太诚心啊?” 老汉哈哈大笑,难怪自己跟这小子处得来,臭味相投,一根筋嘛。 少年向后醉倒,喃喃自语。老汉帮着少年放好酒壶,无意间听到少年的那几句醉话。老人点点头,这一夜都守在少年身边。 少年的醉话是:齐先生,我想明白了,对世界不要失去希望,除了一定要好好活着之外,其实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当我们对这个世界给予善意,却没有得到善意的回报,甚至只有恶意时,还能够不失望,才是真正的希望。齐先生,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但是暂时还做不到,我喝过了酒,明天就努力…… 老舟子其实已经将近五百岁高龄,见过无数人,经历过无数事,听过无数话,还是觉得少年这番话,说得很有嚼头,正好用来下酒,两坛不太够。 在养剑葫芦里的飞剑十五内,有一本老酒鬼赠送给陈平安的儒家入门典籍,书上那些粗浅文字开始自己游走起来,最后扉页上出现了一列列崭新文字:“顺序。第一篇,分先后。第二篇,审大小。第三篇,定善恶。第四篇,知行合一。” 在婆娑洲一条大河之畔,一块大石崖上,两位儒衫老人并肩而立,一人肩挑明月,一人手持圆日。 那个手掌左右晃动、转动一轮小小圆日的穷酸老儒,笑眯眯道:“陈淳安,你觉得我收取的这个关门弟子,善不善?” 肩上有一轮袖珍圆月的儒雅文士点了点头,却没有开口附和。 寒酸老儒只好自问自答:“善,我看很善嘛。” 陈淳安淡然道:“反正你脸皮厚,你说什么都行。你如今成天嘴上‘善善善’的,合适吗?难道你已经认输了?觉得自己是错的,我家先生是对的?” 穷酸老秀才摇头笑道:“唉,陈淳安啊,为何如此,陈平安不是已经回答你了吗?同样是姓陈的,你的本事自然是要暂时高出陈平安一点点,可这悟性嘛……算了,不说了不说了,真是说出口就要没朋友了。” 陈淳安冷笑道:“我陈淳安跟你文圣,可从来不是朋友。” 老秀才一脸深以为然,点头道:“对,差了辈分不说,学问也悬殊得厉害。正如那舟子所说,还是要一点脸皮的。” 身为颍阴陈氏家主的老人说道:“有话直说。” 老秀才伸手递出那轮圆日,不再开玩笑,语气有些沉重:“希望可以晚一点看到你出手,越晚越好。” 陈淳安收起圆日,将其悬停在一肩之上,于是日月同辉,陈淳安平静道:“都一样。” 老秀才唏嘘道:“读书人,都一样。” 青冥天下,位于天下中枢重地的那座白玉京顶楼。一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一手负后,一手手掌向上摊开。他低头凝视掌心,慢悠悠地行走在白玉莹莹的危耸栏杆上。 栏杆下的廊道之中,站着两位飞升境的道家仙人,他们屏气凝神,毕恭毕敬,绝不敢开口惊扰掌教的神游天外。 年轻道人收起手,哀叹着死了算数,身体向外一歪斜,坠入白玉京外的滔滔云海中,笔直坠落。 两位飞升境仙人纹丝不动,相视一笑,习惯就好。 陈平安在屋顶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盖了一件衣服,养剑葫芦就放在身边。若是以往,陈平安肯定第一时间跳下屋顶,去查看昨夜放在屋内桌上的槐木剑匣。但是今天,陈平安只是缓缓收起那件衣服,细细折叠,并不着急,因为他相信木匣就在那里。陈平安相信那个老舟子。 陈平安将养剑葫芦别在腰间,盘腿而坐,转头望向东方,朝霞灿若绮。 他此时的心境,与先前离开蛟龙沟追赶桂花岛时的心境,有着天壤之别,一个心猿意马,飘忽不定,一个心有拴马桩。 陈平安站起身,欣赏着朝霞。他曾经在一本山水游记里读到过“朝霞散彩羞衣架”的句子,真不知道读书人怎么能想出这么美好的意象。 陈平安突然转头望向圭脉小院外边,有一个桂花小娘装束的妙龄少女,正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棵绿荫稀疏的桂树下,仰头对着一条树枝上的桂叶,伸手指指点点,估计是在猜测树叶的单双数。陈平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定睛一看,咧嘴一笑,大声道:“姑娘,是三十二片叶子!” 少女茫然转头,看到屋顶上那个小剑仙后,脸颊绯红,看来天上的朝霞也会多眷顾一些美人。 被人发现自己偷懒的桂花小娘,忍住心中娇羞,问道:“公子这会儿要吃早餐吗?” 陈平安笑道:“好咧,劳烦姑娘多拿些,饿着呢。” 桂花小娘眨了眨眼眸,陈平安的身形飘落小院,倏忽不见踪影,少女心情也蓦然好了起来。之前几天,虽然这个小剑仙也是客客气气的,可她还是怕得很,总觉得自己做了丁点儿错事纰漏,哪怕他肯定不会去桂姨那边告状,可一定会被他看在眼中记在心里。他当初叮嘱她,不见任何人,她便老老实实挡下了许多前来拜访的客人,硬着头皮拒绝了一拨拨山上神仙,不知吃了多少白眼和挂落。 陈平安吃过了早餐,开始在院中练拳。练了一上午的撼山拳走桩,下午则独自练剑。依然是做出握剑的架势,手中却无剑,主攻伐的雪崩式居多,因为陈平安觉得这一招剑术很畅快。陈平安跻身第四境之后,精气神开始内敛,六步走桩的步伐,看着轻飘飘,好似飞鸿踏雪泥,但是每一次微妙的急促停顿,拳意罡气倾泻,尤为迅猛。 转入练剑后,陈平安发现练拳和练剑的运气路线截然不同,但是那点“意思”是共通的,这让陈平安越发心安,因为他发现勤勉练拳就是修行,而且可以修行很多东西。李希圣当时在落魄山竹楼前画符的时候,就说过画符即修行;阿良给人一拳打落人间,在鲲船上也说过,练拳到了极致,就是练剑。 晚上陈平安练习剑炉立桩。吃宵夜的时候,桂夫人没有让那个桂花小娘出面,而是亲自拿来食盒。 桂姨似乎心事重重,不知如何开口。陈平安率先开口说道:“桂姨,这次我帮范小子保住了桂花岛,你能不能帮我飞剑传信给他,就说我很喜欢这间圭脉小院,以后这里就归我了?桂姨,我觉得范小子不会太小气,但是范家长辈多半不会答应,到时候你帮我说说?” 桂姨满腹狐疑,仔细打量了一眼少年,看其神色不似作伪,一时间百感交集,笑道:“范氏祠堂那边,敢不答应的话,那桂姨就拖着范小子一起去喊冤,一个泼妇骂街,一个满地打滚,肯定能成。”桂姨坐在陈平安身边,看着他狼吞虎咽,掩嘴而笑,“桂花岛单独划拉出一间小院,这可是以前没有过的稀罕事。桂姨这就亲自起草一份地契,按照衙门规矩,一式两份,咱俩先画押,先斩后奏,到时候让范小子往祖宗祠堂里头一丢,撒腿就跑,管那帮老头子愿不愿意。” 陈平安笑道:“桂姨,地契就不用了,我们之间不用这个。” 桂姨凝视着少年的眼睛:“真的不需要?” 陈平安与她对视,点头道:“真的。” 妇人微微叹息一声,突然一把将少年搂在怀里,这个姿色平平却气度雍容的桂夫人柔声笑道:“你跟范小子的岁数差不多,那次挑竹泛舟,是英雄气概,今天又这般……唉,真是世间所有女子的心肠都要酥了。” 陈平安还拿着筷子,身体歪斜,有点像铁符江畔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他倒是没多想,只觉得桂夫人说了自己的好话,可好在哪里,陈平安还真不懂,什么女子心肠酥不酥的,到底是个啥讲究?又是文人的比喻不成?而且桂姨这种表达朋友善意和长辈慈祥的方式,确实有点不妥,好在他俩辈分差了太多,相信外人就算瞧见了,也不会多想。 桂姨松开陈平安,微微一笑,看着少年脸不红心不跳,只有双眼茫然的可爱模样,桂姨眯起眼,这个素来端庄的妇人,破天荒露出一抹娇俏妩媚的动人神色,打趣道:“哎呀,原来跟范小子一样,是个孩子。” 陈平安有些尴尬,就只好低头吃饭,偶尔喝酒。 桂姨笑着起身离开,结果在门口看到一个笑容玩味的提酒老汉。老汉满身酒气,晃荡着酒壶,大步走入院子,嚷嚷着什么酒为欢伯,除忧来乐,蟾兔动色,桂树摇荫。 桂夫人无奈一笑,不以为意,姗姗而去,桂树树荫一路相随。 舟子老汉突然一扫醉色,正色道:“陈平安,我师父突然来到了桂花岛,指名道姓要找你,说是要捎话给你,你见不见?我只能确定师父他老人家不是坏人,从来慈悲心肠,但是我不能确定,这么一个大好人会不会做一次坏事。之所以不愿登山来到这间小院……”老汉突然有些难为情,“照理说,我这个当徒弟的,应该为尊者讳……算了,还是说给你听好了,师父他老人家,曾经算是桂花岛渡船的第一个舟子,打龙篙也好,那些折纸车马高楼也罢,都是他传下来的规矩。后来师父消失不见,只在五百年前出现过一次,顺手收了我这么个记名弟子,看得出来……师父他老人家对桂夫人,有些念想,只可惜不知为何惹恼了桂夫人,使得桂夫人不准师父踏足桂花岛半步。” 老舟子突然说道:“我猜测师父他老人家,就是道家典籍里记载的那个撑船人,一次出海就数百年,给……你说的那个人撑船的。所以这次他来找你,我只帮着通风报信,去不去,陈平安你自己好好想想。” 陈平安略作思量,点头道:“去。那个陆……” 老舟子赶紧挤眉弄眼,拦下陈平安的话头,压低嗓音道:“被某些人直呼名讳的话,道法通天的圣人便会心生感应。你想一想,寻常市井门户,为何经常被告诫,不许喊逝去长辈的姓名?难道只是出于礼仪?没这么简单。” 陈平安“嗯”了一声,与老舟子一起下山。 老汉开玩笑道:“就不怕我心怀不轨?” 陈平安故作神秘,轻声道:“别人害不害我,我也有些感应。前辈,这莫不是说我有圣人潜质?” 老汉忍俊不禁,圣人与上五境练气士,其实算是两种人,想要成为圣人,尤其是诸子百家中的三教圣人,哪怕只是十境修为的圣人,恐怕比起练气士跻身玉璞境也要难得多。 下山之后,靠近那个熟悉的渡口,陈平安和老舟子感到有些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桂夫人站在渡口,衣袖飘飘,超然世外,好像正在阻止一个中年汉子的停船登岸。 桂夫人是桂花岛这座小天地的主人,自然知晓两人的靠近,不愿再跟此人纠缠不休,便疾言厉色,对那个神色木讷的中年舟子怒喝道:“赶紧走,要聊天,去海上聊,你休想踏足桂花岛!否则我便与你拼命了。” 相貌粗朴的中年汉子,正是先前在剑修左右脚下撑船远游的船夫,也是陈平安身边那名老舟子的传道恩师。 中年汉子本是雷打不动的闷葫芦性子,可渡口这位桂夫人却是他的死穴所在。眼见着妇人如此不近人情,头一遭如此凶他,憨厚汉子只觉得天崩地裂,人生好没滋味。汉子急眼了,丢了竹篙,连连跺脚,哀号道:“嘛呢,嘛呢!不就是那次被你拒绝后,受了恁大情伤,喝醉了酒后,酒壮怂人胆,偷偷跑去抱了几下那棵桂树嘛,那也是情难自禁,情有可原啊……我是啥人,你还不清楚啊,连我家先生都说我老实憨厚。” 桂夫人气得不行,冷笑道:“哟哟哟,环环相扣,先动之以情,再晓之以理,最后搬出靠山,厉害啊,这套措辞谁教你的?” 汉子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消失得一干二净,沉闷道:“神诰宗的小祁……” 桂夫人伸手怒斥道:“你一个大老爷们,还有没有一点担当和义气,人家祁真帮你出谋划策,你就这么出卖人家?连犹豫一下都没有?!滚!” 中年汉子如遭天谴,一屁股坐在小船上,手脚乱晃,嚷嚷道:“么(没)法活了!人生么(没)得意思了!” 老舟子停下脚步,死活不愿再往前走一步,伸手捂住脸,不想看这一幕——恩师如此丧心病狂,实在是当弟子的天大耻辱。 老舟子猛然转身:“走了走了,再瞧下去,我这点破碎道心,哪怕先前运气好,没被老蛟打烂,如今也要还给师父了。” 汉子对老舟子喊道:“小水桶,见着了师父,也不打声招呼?” 被喊破幼时绰号的老舟子停下脚步,“唉”了一声,他转身后坚决不与师父对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作揖行礼,说了句“师父万寿,弟子拜别”,就赶紧跑路了。 陈平安一路前行,走到桂夫人身边,双方点头一笑。陈平安在渡口岸边蹲下,望向那个看一眼自己又看一眼桂夫人的汉子,有点毛骨悚然,心想这汉子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啊,怎么像是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妇人,看自家男人和顾璨娘亲时的眼神?陈平安恍然大悟,瞧着挺老实一人,怎么这么小肚鸡肠呢?难怪桂夫人不喜欢。 陈平安问道:“找我有事?” 中年汉子便将之前对剑修左右说的那番话,再大致重复了一遍。 开诚布公之前,汉子轻轻跺脚,竹篙弹地而起,被他握在手心,他重重一敲船板,以惊世骇俗的神通瞬间造就了两座小天地,小的那座,在他和陈平安的咫尺之间,更大一些的,则一口气囊括了整座桂花岛。如此一来,恐怕就算是倒悬山的某些道士,和婆娑洲的圣人都无法查探此处。毕竟他是掌教陆沉的记名大弟子。 不愿接下剑修左右一剑,或是在桂夫人面前跟无赖汉子差不多,并不意味着此人的实力不强,道法不高。 桂夫人知晓此人的根脚,所以并不奇怪,身旁那座小天地中,两人身影模糊,双方言语更是不会泄露丝毫。 陈平安听完之后,点头道:“好的。” 中年汉子缓缓道:“你不愿成为我家先生的关门弟子?你若是答应下来,我便欠你一个天大人情。” 陈平安看着这个汉子,干脆坐在渡口边沿上,摘下养剑葫芦,只是喝酒,并不说话。 汉子一手持竹篙拄地,仰头望向高空,轻声道:“先生从未将我当作他的弟子,我只是一个早年帮他撑船的仆人。虽然他的几个嫡传弟子来此方天地游历的时候,都会主动找我,还愿意喊我一声大师兄,可是我心知肚明,先生素来嫌弃我驽钝,资质不好,连一个‘情’字都割舍不掉。我在大海上找了无数年,想要循着先生的足迹,去往那座青冥天下,向先生正式拜师学艺,可是先生一直不愿见我。你今天如果愿意答应先生,先生心情就会好,他就会见我,我确定。” 陈平安懒洋洋地笑道:“那你知不知道,你家先生想要收的弟子,是现在的我,而不是成为他弟子后的我。” 汉子伸手拍了拍脑袋,还是想不明白,恼火道:“我被你说得糊涂了。怎的,你们这些先生的弟子门生,为何说话都是这般稀奇古怪,好不爽利。哪怕是北俱芦洲的谢实,说话也文绉绉,骂人的话都藏在夸人的话里头,害我过了一百多年才回过味来,晓得当时他原来是在骂我不开窍,所以才会不被桂夫人喜欢。”汉子随即唉声叹气,“还是怪我太笨,怪不得别人太聪明。” 陈平安喝了口酒,笑道:“怎么不怪这个世道呢?” 汉子站在小舟之上,少年坐在渡口之边,两人刚好平视。汉子咧嘴一笑。 陈平安转移话题:“你弟子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不管管?好像之前他还到过元婴境,后来跌回了金丹……” 汉子没好气道:“我是他师父,又不是他爹,五百岁的人了,还要我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顾不成?” 陈平安将养剑葫芦放下,伸出左手的一根手指悬停空中,然后右手往右一拉,两手之间,像是有一把看不见的尺子:“我说的道理,在这一头,你说的道理,在这一头,好像都有道理,但是你的道理,其实无法反驳我的道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道理,不该一下子走这么远。” 陈平安右手缓缓向左移动,在中间点了一下,然后在左右又各点了一下,微笑道:“你的道理,如果只是到这附近,可能才算真正的道理,可以左右偏差些许……但是当道理站定在对的位置上,又该如何衡量道理的轻重和大小呢?你知不知道术家?不是阴阳术的术,而是术算的术,再加上法家,有了这两把更小的尺子,就有用了……” 汉子淡然道:“你别想坏我大道!”他手持竹篙,再次重重一敲船板。 陈平安笑容灿烂,因为自己又对了。 陈平安笑着站起身,不再故弄玄虚和无中生有。昨夜梦中,他做了一个梦,读了一夜书,杳杳冥冥,玄之又玄。 汉子好像也察觉到自己被捉弄了,有些懊恼,他挠挠头,倒也没有拿陈平安撒气。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桂夫人看着呢。你这么对待自己弟子,你觉得她会怎么看你?是不是这个理儿?” 汉子顿时开窍,眼睛一亮,犹犹豫豫地从怀中掏出一叠由简陋草绳穿孔而串联在一起的金册:“这是好不容易才从一处海底捡来的,交给小水桶,记得一定要当着桂夫人的面交给他,能做到吗?”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可以!我再帮你说几句好话都成。” 汉子笑道:“那你方才算计我的事情,我就不记在账本上了。” 陈平安接过金册,看也不看,小心翼翼地放入袖中,瞥了眼看似咫尺之遥、实则根本不在一座天地的妇人——她正在眺望海上明月夜,神色迷离。陈平安收回视线,有些好奇,小声问道:“你辈分这么高,活了这么多年,为啥独独钟情于桂夫人?而且明明知道自己的大道阻碍是那个‘情’字,可你竟然还乐在其中?” 汉子给戳中了心窝,没好气道:“关你屁事!” 陈平安提着酒壶在岸边踱步,问道:“我们说话,桂夫人听不见吧?” 汉子点头。 陈平安仍是压低嗓音道:“桂夫人气质当然好极了,可容貌嘛……应该算不得太……出众吧?你俩之间的故事,跟我说道说道?比如你当初为何喜欢她,她为何嫌弃你,如何才算喜欢一个人,又是怎么个分分合合,你是怎样惹恼了桂夫人……我好引以为戒……哦不对,我是想说帮你出谋划策!你是不知道,我认识许多姑娘,对于男女情爱十分了解!” 汉子翻了个白眼,道:“喜欢一个人,若是能说出恁多门道来,还算个屁的喜欢。跟你这俗人说话,真是没劲,小水桶那是瞎了狗眼才愿意跟你喝酒。” 陈平安龇牙咧嘴。 汉子突然伸手使劲捶打胸膛,信誓旦旦地道:“还有啊,桂夫人在我心目中,那就是倾国倾城的姿色,天底下谁也比不得。你小子以后说话给我小心点,再敢说她的坏话,我一竹篙把你打成傻子!”汉子对陈平安吐了口唾沫,“什么眼光,看不出半点美丑!” 中年舟子以竹篙拨转船头,独自撑船离开,一瞬远去千百丈。 陈平安拍了拍胸口,高兴地喊了声桂姨后说道:“走,我从老前辈师父那边,给他讨要了一本秘籍。”陈平安不忘给那中年男子说好话,而且说了两句,“是个大气的男人,就是有点太实诚。” 桂夫人点头笑眯眯道:“嗯,就是容貌算不得太出众。” 陈平安咽了口口水,僵硬地转头望向早已不见踪迹的一人一舟,那汉子真是不厚道…… 桂夫人轻轻一拍少年脑袋,显然没有真的生气,柔声道:“看什么,走了。” 两人沿着山路并肩前行,桂夫人随口问道:“再过一个月就要到达目的地,陈平安,你在倒悬山有熟人吗?没有的话,去剑气长城会有些麻烦,我们范家和桂花岛的招牌在那边不太管用。而且在倒悬山,有些事情,哪怕有钱,还真没办法让鬼推磨,因为……”说到这里,桂夫人略作停顿,“那位道老二订立了一些古怪规矩,千年万年,从未有人能够越过雷池半步。” 陈平安不太相信:“从来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桂夫人叹气道:“历史上很多人尝试过,事后他们的尸骸神魂都被某位道家大天君丢入倒悬山的一座小雷泽当中了。那些人几乎都是首屈一指的修道天才,九大洲的豪阀子弟,宗门仙家、诸子百家的高人……没一个有好下场,谁都改变不了那位道人的决定。” 看来当初倒悬山大天君在蛟龙沟现出金身法相时,施展神通隔绝了天地,好让桂花岛看不出半点真相。 陈平安忧心忡忡地向桂夫人大致描述了那位道人的模样,桂夫人一脸惊讶:“你是如何认得这位倒悬山大天君的?” 陈平安咧咧嘴,苦笑不已。 就在此时,一道白虹划破夜空,从桂花岛上空掠过,有人撂下一句话:“桂花岛所有人登上倒悬山,一律免去过路钱,若是有人想要通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一样不用花钱。” 陈平安猛然抬起手臂,握紧拳头,开怀笑道:“他赢了!” 一个月之后,桂花岛乘客已经可以远远看到那座在空中倒悬的山岳的雄伟轮廓。 大海之上,每隔一段不远的距离,就有各式各样身形壮观的跨洲渡船。 随着时间的推移,倒悬山显得越来越巍峨。 问过桂夫人后,一天天未亮,陈平安就偷偷摸摸离开圭脉小院,坐在山顶那棵桂花树的高枝上,晃荡着双脚,使劲仰头望去。 陈平安坐在高枝上,笑着随意出拳,身体左歪右扭。树底下有个一大早就来到山顶的年轻女子,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还是觉得这个家伙傻了吧唧的。” 有大山倒悬天地间,山峰指向南海之水。 陈平安坐在祖宗桂树的桂枝头,痴痴望向那幅震撼人心的画面,心想宁姑娘就是从这里出发,游历浩然天下的,听说婆娑洲是距离倒悬山最近的一个大洲,不知道刘羡阳以后会不会来这里看一看。 桂花岛距离真正的倒悬山地界,还有约莫半天的航程。四周往来的渡船千奇百怪,驮碑大龟负重前行,晶莹剔透的蚌壳浮游海面,比打醮山更巨大的鲲船缓缓降低高度,一片彩色云海底下簇拥着无数喜鹊,一排排仙鹤青鸟拖曳着一栋高楼,桂花岛身处其中,半点也不算惊奇。 陈平安突然转身低头望去,又看到了那名年轻女子,身材婀娜,容颜秀美,头戴珠钗,身着衣裙,腰系彩带…… 可是陈平安有点头皮发麻,浑身不自在。这种感觉,比起在破败寺庙看到柳赤诚身穿一袭粉色道袍,还要来得直截了当。因为陈平安看到了那名“美人”的喉结。 谈不上讨厌,就是不适应。 陈平安突然挠挠头,直直望向那名喜爱红装的男子,心里头那点疙瘩芥蒂一扫而空,反而有点怀念。 以前在龙窑当学徒的时候,陈平安就认识一个被人嘲笑为娘娘腔的汉子。汉子性情怯弱,走路扭捏,说话的时候爱抛媚眼,跷兰花指。在姚老头当窑头的龙窑里,这个汉子最受歧视,好不容易攒下银钱买了新鞋子,保管当天就会被其他窑工踩脏。他也不敢说什么,都默默受着。在龙窑里,照理说他跟不招人待见的陈平安,本该同病相怜才对,但是很奇怪,喜欢哭哭啼啼的汉子到了陈平安这边,胆子立即就大了,成天拿话刺陈平安,说话阴阳怪气,陈平安从不搭理他。汉子好几次管不住嘴,不小心给姚老头的正式弟子刘羡阳撞见,刘羡阳直接给他一耳光,扇得他原地打转,他立即就老实了。回头他还会偷偷往刘羡阳屋里塞一些吃食糕点,一包包油纸扎得比店铺伙计还要精巧。那汉子大概对刘羡阳这个板上钉钉的未来窑头,既道歉赔罪,又谄媚讨好。 龙窑贴在窗口上的喜庆剪纸,都是他一人一剪刀熬夜裁剪出来的,便是街巷妇人见着了,都要自愧不如。天晓得这汉子若真是女子,女红得有多好。 陈平安那会儿当然很讨厌说话阴损的娘娘腔,害怕自己一个收不住手,一拳就将他打得半死。当时的陈平安,已经跟随老人走遍了小镇周边的山山水水,砍柴烧炭更是家常便饭,加上每天练习杨老头传授的吐纳之术,其气力比起青壮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某次负责守夜的娘娘腔汉子,捅出一个天大娄子,一座龙窑的窑火竟然被他断了。大半夜他吓得直接跑了。他根本不敢往小镇那边跑,一个劲往深山老林里逃窜。 这要搁在市井坊间,简直就是害人断子绝孙的死罪,脸色铁青的姚老头二话不说,就让几十号青壮去追那个挨千刀的王八蛋,熟悉山路的陈平安当然也在其中。 两天后,娘娘腔汉子给人五花大绑,带回龙窑,姚老头当场打断了他的手脚,打得皮开肉绽,白骨裸露。找到他的人,正是平日里他最奉承的一拨男人。 没有任何人同情这个闯下泼天大祸的汉子,哪怕有,也不敢在脸上表现出来,毕竟姚老头从没有那么生气。 娘娘腔在被打之前就已经吓得尿裤子,给人按在地上后,浑身颤抖,再被人一棍子砸下去,撕心裂肺,满脸鼻涕眼泪,之后一顿乱棍,娘娘腔就像一条砧板上被刀剁的活鱼。娘娘腔就是娘娘腔,一直到最后昏死过去,从头到尾,半点男子的骨气都没有。 娘娘腔竟然没被打死,在病床上躺了小半年,顽强地活了下来。 其间很多窑工学徒都照顾过他,陈平安也不例外。很多人都不乐意接这份苦差事,便找陈平安代劳,陈平安在龙窑算是最好说话的。到头来,反而是娘娘腔最不喜欢的陈平安,照顾他最多,只不过两人一天到晚不说话,终究是谁也不喜欢谁。 陈平安只是每天采药煎药,那个娘娘腔偶尔会出神,呆呆地看着窗户上发白的老旧窗纸,可能是想着哪天能够下地做活了,一定要趁着劳作间隙,换上一张张崭新漂亮的红艳艳的窗纸。 可是明明已经大难不死的娘娘腔——这个在病床上硬是咬牙从鬼门关走回阳间的汉子,还是死了。 是给一句话说死的。 当时陈平安在门口煎药,背对着一个窑工和娘娘腔,前者笑着说娘娘腔你那天给打得衣服破烂,露出了白花花的屁股蛋,真像个娘们。 陈平安那会儿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龙窑的男人平日里骂这个娘娘腔的言语,比这话恶毒狠辣得多。娘娘腔几乎从来不敢跟人吵架,大概他就只会在私底下嘀咕一句:“敢骂我,信不信把你家十八代祖坟都炸了。” 已经可以自己坐起身的娘娘腔,那天破天荒地跟陈平安聊了很多。大多是他在说,闷葫芦陈平安耐心听着。说起窗纸时,陈平安由衷地夸他窗纸剪得好,他便笑了。 那天晚上,一向胆子比针眼还小的娘娘腔,竟然用剪子捅穿了自己的喉咙,还不忘用被子捂住自己,不让人进屋第一眼就看到他那副死状。 后来甚至都没人敢把尸体抬出去,实在太瘆人太晦气了。 好在陈平安见惯了身边的生死,对这些没讲究,他拽着刘羡阳一起,为娘娘腔的后事忙前忙后。其间既没有太多伤心,也没有什么感悟。守灵的时候,陈平安一个人坐在空落落阴恻恻的灵堂,没有半点畏惧,他在火炉旁喃喃道:“既然这辈子不喜欢当男人,那就下辈子投胎当个女人吧。” 那天闲聊,娘娘腔问陈平安,为什么陈平安明明第一个找到了他,还要放过他,给他指出一条去往大山更深处的小路。 陈平安说,他怕娘娘腔被抓回去后给姚老头打死,就娘娘腔这点芝麻胆子,到时候变成了厉鬼,谁都不敢报复,也就只敢报复他了。 当时娘娘腔笑得特别开心。哪怕陈平安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娘娘腔当时笑起来的模样挺丑的,不过实在让人厌恶不起来就是了。 桂花树底下那个姿容明艳的“年轻女子”,被一个家伙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瞧,气得火冒三丈,如果不是忌惮伤及桂花树,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就要祭出那两把本命飞剑,乱剑戳死这个长了一双狗眼的家伙了。 陈平安回过神后,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无礼,拱手抱拳,致歉道:“对不住,有点走神了。” 那人眯起一双好似吊挂着春色春光的桃花眼眸,伸出并拢双指,戳向陈平安,然后微微弯曲,挑衅意味浓郁至极。 陈平安拍了拍身边高枝的空位,笑道:“作为赔罪,我先替桂夫人答应你,你可以在这边欣赏倒悬山的风景。” 那人双手负后,扬起那张娇若春风的容颜,笑眯眯道:“你喜欢男人?还是说只要好看的,男女都喜欢?” 陈平安一阵头大,使劲摇头。 他当然只喜欢姑娘,而且只喜欢一个姑娘。 桂花树底下那人,放在身后的双手附近,出现了一金黄一雪白的两缕剑气,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显而易见,若一言不合,他就要飞剑杀人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道:“说出来你可能会更加生气,你这样穿,很好看。”陈平安双手撑在树枝上,眼神澄澈,“这是我的心里话。” 那人皱了皱眉头,默然离开,他没有离开山顶,而是站在观景台栏杆附近,眺望远方。 陈平安从枝头一跃而下,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我走了啊,如果你想去桂树上赏景,最好趁着现在人少,不然桂夫人可能会不高兴。”那人无动于衷。 等到陈平安远去,他才回头看了眼桂树,犹豫半天,还是没有去更高处观看倒悬山。至于那两缕剑气,早已被他收入腰间那条彩带之中。 它们其实并非剑气,虽然瞧着不起眼,却是两把品相极高的本命飞剑,分别名为“针尖”和“麦芒”。 生而既有,是谓先天剑坯。 而且一生下来就有两把本命飞剑的,是万中无一的剑修。所谓“万中无一”,重点不在那个“一”字,而在“无”这个字。 他的飞剑品相好到吓人。他师父说他必然是上五境剑仙之资,否则就不会收取他做弟子了。但是需要多少年才能跻身玉璞境,师父没有说,他也没有问,因为他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他更痴迷于大道推演术,只可惜师父说他在这条道路上走得不会太远,继承不了师门衣钵。师父和所有师兄弟都怂恿他去修习剑道,他其实知道,他们不是真的期待自己登顶剑道,独占鳌头,而是不怀好意,想着看自己笑话罢了。 理由很简单——他恐高。一个恐高的剑修,像什么话。他如今偶尔驾驭飞剑,御风远游,从来不会高出地面两丈。 他瞥了眼之前那家伙坐着的桂树高枝,觉得自己其实也傻了吧唧的。 陈平安返回圭脉小院时,马致已经站在院中,笑脸相迎。原来之前陈平安主动去了马致养伤的院子,询问何时能够继续试剑。三天后圭脉小院就恢复原先的样子,马致帮陈平安试剑,金粟负责一日三餐,偶尔桂夫人会来到小院,也不打搅两人,只是安安静静坐一会儿,最多为两人煮上一壶茶。 在这期间,陈平安拿出了那张栖息着枯骨艳鬼的符纸,桂夫人将符纸拿在手中,很快就将那名白衣女鬼从符箓中“抖搂”了出来。这个在彩衣国城隍阁气势汹汹的白衣女鬼第一次重见天日,就看到了一位元婴境的桂夫人、一位从地仙跌落至金丹境的老舟子、一位金丹境剑修马致,外加一个仇人陈平安。 如果不是女鬼已经死了,恐怕就要魂飞魄散。 最后在桂花岛这座小天地的“伪圣”桂夫人的帮助下,枯骨艳鬼发下神魂重誓,效忠于陈平安一甲子。作为报酬,她可以从那张没有灵气浇灌就会神魂点滴流逝的符箓中走出,“住入”槐木剑匣之内。古槐历来就有“槐宅”之说,不仅仅是草木精怪偏好千年以上的槐树,阴物鬼魅同样如此。 临近倒悬山的一天夜幕里,星河璀璨,老舟子突然找到陈平安,带着他去往桂花岛山脚的渡口。陈平安到了那边,才发现渡口有一条年幼蛟龙攀缘着。蛟龙将头颅搁在岸上,大半身躯没入海水,它望向陈平安的眼神,充满了稚嫩的好奇和感激。 老舟子蹲在岸边,啧啧称奇道:“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也就相当于人族六七岁的样子吧。桂夫人当时不愿为难这个无辜的小家伙,便只留下了龙王篓,将它放生了。不承想它好像无家可归,很快就追上了桂花岛,又不敢靠太近,整夜呜咽,绕着桂花岛徘徊不去。现在咱们越来越靠近倒悬山,小家伙大概知道再往前就必死无疑,就连白天都号得厉害。如果不是桂夫人可怜它,帮着它遮掩了气机,恐怕早就被山上那些怀恨在心的练气士剥皮抽筋了。” 老舟子笑道:“陈平安,它好像是专程来找你的,就是不知是报恩还是报仇。虽然它年纪还小,可蛟龙之属生性冷血狡黠,不好说。” 陈平安什么都没有说,掏出一颗普通蛇胆石,丢给幼蛟。它凭借本能将蛇胆石囫囵吞下,眼神好像有些茫然。 陈平安挥挥手,示意它回去。 幼蛟转身回到海中,只是细细呜咽,仍是不愿离开桂花岛海域。陈平安想了想,竟是向海中丢出一大把普通蛇胆石。幼蛟疯狂翻涌,溅起巨大浪花,一颗颗吞下那些人间至味。 陈平安站在渡口,对它说道:“以后好好修行。你今天受了我的恩惠,如果像那条老蛟一样喜欢害人,我就一拳打死你。” 幼蛟重新游回渡口旁边,抬起头颅,瞪大眼睛,好像是想牢牢记住陈平安的面貌。片刻之后,它才一个后仰,重返大海。 老舟子是见惯风雨的,感慨道:“你是好心,结下善缘,但是世事难料,善缘未必就会有善果。” 陈平安眼神淡漠,望向星光碎碎如金如银的海面,轻声道:“如果是孽缘,那就一剑斩了。” 老舟子想着自己那位不知又要消失几百年的恩师,还有师父让陈平安转交给他的那卷仙人遗留人间的金册,对于陈平安的神色言语,没有如何上心。 大隋山崖书院。 当年那些从大骊出关的同窗和同门,到了这座东山后,便注定不会再有机会朝夕相处了。 这不李槐就认识了两个新朋友,一个胆子很小的京城高门子弟,一个胆大包天的寒门调皮蛋,都比李槐岁数略大。三个家伙成天一起疯玩,不亦乐乎。 林守一,如今痴心于修道,博览全书,在书楼和学舍之间来来往往,鹤立鸡群。 于禄和大隋皇子高煊走得很近,成了好朋友,高煊越来越喜欢来书院陪于禄钓鱼。 谢谢除了听夫子讲课,每天深居简出,心甘情愿地给崔东山当婢女。 李宝瓶在上次又读过小师叔寄来的信后,好像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一天,她又逃课了,像一只灵活利索的小野猫,飞快爬到东山之巅的那棵大树上,坐在树枝上,背靠主干,脖子上还挂着那块刻有“武林盟主”的自制木牌。她觉得“武林盟主”四字还不够威风,又给刻上了“号令群雄”,之后一发而不可收拾,一块小木牌,给她刻满了江湖气的豪言壮语,都是从小说上摘抄下来的,比如“只恨这一生从无敌手”之类的。 一个丰神俊朗的白衣少年站在旁边的枝头,身形跟随树枝微微摇荡,他笑问道:“怎么了,生闷气?” 入夏之后,便将红棉袄换成红色薄衫的小姑娘闷闷道:“没生气。” 崔东山问道:“是不是觉得李槐、林守一他们离你越来越远了?” 小姑娘没好气道:“离我远又没什么,以前在小镇学塾,我就不爱搭理他们。” 崔东山会心一笑:“那就是为我家先生打抱不平喽?” 小姑娘是直爽性子,大大方方点头承认了:“嗯。”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唏嘘道:“人都会长大的,长大了之后,就会捡起一些新东西,丢掉一些旧东西,就这么丢丢捡捡,哗啦一下子,就老喽。” 小姑娘怒道:“小师叔他们也舍得丢?!” 崔东山转头望向一脸愤懑的小姑娘,微笑道:“这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再说了,我家先生便是知道了这些,也不会生气。你气什么?没必要。” 小姑娘双臂环胸,气呼呼的。 崔东山转过头,望向脚下这座大隋京城:“你以后可能会认识一个很要好的朋友,说着闺房话一起长大,然后有一天她嫁人了,就会更喜欢她的夫君;你可能会遇到一个比齐静春更好的先生,然后有一天你就会觉得那位齐先生的学问,不是最大的;你将来可能会遇上……一个好少年,甚至比你的小师叔更好,然后你就会发现,现在的忧愁啊伤感啊,就只是这样了,到时候喝一两口酒,就跟着一起喝进肚子里,没了……” 崔东山猛然转头,惊讶道:“小宝瓶,你竟然没有反驳我,再不说话,我可就没词往下说了啊!” 小姑娘皱了皱那张漂亮小脸蛋:“我正忙着伤心呢!” 崔东山哈哈大笑,向后倒去,刚好侧身卧在纤细的树枝上。他一手撑着脑袋,凝视着红衣小姑娘。 将来总有一天,小姑娘的个子会变得很高,圆乎乎的小脸蛋会变得消瘦,下巴尖尖的,眼睛还是会这么润润的,干净且有灵气,还是会穿着红色的衣裳,会纵马江湖畔,会饮酒山河间,会遇上开心的事、伤心的人。 崔东山叹了口气,他有点愁。 如果这么一个好姑娘,有一天真喜欢上了他家先生,会让人很犯愁的。 可如果有一天,她最喜欢的竟然不是他家先生了,好像就会更遗憾了。 崔东山侧过身,跷起二郎腿,开始闭眼睡觉。 那些萍水相逢和人心离散,哪怕崔东山如今只是个少年皮囊,可毕竟那些坎坷和经历都在心头积攒着,不比大骊国师崔瀺少半点。 他有句话没有告诉小姑娘——他崔东山,以及老崔瀺、左右、茅小冬等,甚至包括齐静春在内,当年都是在老秀才的树荫庇护下,一点一点成长起来的,但是到最后,所有人都希望走出那片无比大的树荫,走出去的,反而还好,走出去的,人心就会慢慢变了。 不远处的李宝瓶收起木牌,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幅画卷,画卷上边有名少年站在桂树下,正在朝她笑呢。李宝瓶一下子就没了忧愁,笑逐颜开,乐呵呵道:“学会喝酒的小师叔真帅气,等我长大一些,一定要让小师叔带我一起闯荡江湖!” 小姑娘越想越雀跃,转头大声问道:“崔东山,喝酒难不难?” 崔东山道:“你不能喝酒!” 李宝瓶怒道:“为什么?!” 崔东山幽怨道:“先生舍不得骂你半句,却会直接打死我!” 李宝瓶叹息一声,摇头晃脑,怜悯道:“真可怜。” 崔东山瞥了眼满脸笑意的小姑娘:“小宝瓶啊,麻烦你以后安慰人的时候,把幸灾乐祸的笑脸收起来。” 李宝瓶做了个持印盖章的手势。 崔东山哀叹一声,嘀咕道:“好心没好报。” 倒悬山与大海之间,有一条条似水似云的“河道”悬挂在空中,以便所有渡船登山。许多可以御风的渡船一样需要先下降到海面,不可直接靠近倒悬山。 桂花岛在一条河道底部的渡口停靠片刻,象征性地递交了类似通关文牒的丹书,并未缴纳那笔天价过路费,就开始沿着向上倾斜的河道往那座倒悬山驶去。 有一个面容如中年男子的高大道人,站在一处悬崖之畔,他身后站着一名手捧拂尘的仙风道骨的消瘦老道士,拂尘上一根根金银两色的丝线尽是蛟龙之须。老道人轻声问道:“师父,需不需要弟子出手打烂桂花岛?” 高大道人笑道:“愿赌服输,打架输几次,有什么丢人的?我又不是你师祖,一辈子从无败绩。” 在这位倒悬山大天君说话间,有一个道士被人一拳从天外天打入青冥天下的那个人间。 第63章 我有小事大如斗 站在桂花岛山脚渡口处,陈平安轻轻跨出一脚,便踏上了倒悬山。 桂姨事先就跟陈平安说,桂花岛靠岸的那一刻,就是渡船最繁忙的时分,卸载那些来自宝瓶洲、俱芦洲和桐叶洲的货物,不能有丝毫差错,否则老龙城范家的金字招牌就要砸了,所以她和老舟子以及马致三人,需要亲自盯着每一手货物交易,没办法带他去倒悬山客栈下榻。原本桂姨想让金粟领着陈平安,去往那间与桂花岛世代交好的客栈,被陈平安婉拒了,惹得金粟心中微微埋怨。 正郁闷的金粟,看到那背剑少年朝她咧嘴一笑,似乎看穿了她的小心思,金粟狠狠瞪了他一眼。少年跟桂夫人、老舟子和马致挥手告别,似乎不敢和金粟进行眼神对视,转身快步跑向渡口。看着少年落荒而逃的背影,金粟忍不住笑了起来。 陈平安行走在人头攒动的人流之中,深呼吸一口气。 终于到了。 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通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除了一枚进入倒悬山的青木通关牌外,需要再过一关的桂花岛的百余人多领了一枚玉牌,同时他们被告知在三天后的子时通关,一炷香后就要轮到下一拨人,过时不候。 陈平安走下船,腰间悬挂着那枚只篆刻有一个“涯”字的白玉牌。桂姨告诉他,倒悬山上风景各异,商铺林立,趁着这三天工夫,可以多走走,若是相中了心仪的法宝器物,手中钱财不够,可以跟客栈掌柜借,十枚谷雨钱以下,那个掌柜都会答应,而且按照老规矩,记在桂花岛账上。 山崖畔的这座渡口,名为“捉放渡”,此名源于渡口附近一个历史悠久的古亭。古亭上悬挂着匾额“捉放亭”,这是某一脉道统前任老掌教的亲笔手书。 倒悬山上有九个建筑隶属于此方天地的道家,其余高楼、庭院、商铺等地皮,早已卖给八方来客。这九个建筑是分别屹立于倒悬山八方的捉放亭、敬剑阁、上香楼、雷泽台、灵芝斋、法印堂、师刀房、麋鹿崖,以及中央的孤峰。 道祖二弟子这一脉道统,无论是地盘大小,还是徒子徒孙的人数,相较于方圆百里有余的倒悬山,都不算太夸张。 “陈公子,陈公子。”有人在陈平安背后急切地嚷着。陈平安回头一看,是那个自称刘幽州的绿衣少年。刘幽州一路小跑到陈平安身边,问了一连串问题:“陈公子,你在倒悬山上住哪儿?有约好的地方吗?没有的话,不如去我那边?我家在这边有栋宅子,靠近一个叫敬剑阁的地方,据说宅子还挺大。我一直想要谢你呢,不如给我个机会?” 陈平安摇头笑道:“不用,桂花岛帮我安排好了,去鹳雀客栈住。” 刘幽州一脸失落,仍是不愿死心:“这样啊,那回头我能找你玩吗?我是第一次来倒悬山,要好好逛逛,咱们一起呗?” 陈平安愣了愣。 老妪无奈道:“少爷,萍水相逢,你便如此热络,不合情理。别说是陈公子不敢答应,便是换成我,也不会点头。”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那少年神色黯然:“好吧,陈公子,我住在猿蹂府,你要是没事的话,可以去找我,到时候就说是我刘幽州的朋友。” 陈平安点头道:“这个没问题。” 陈平安、刘幽州和老妪同时转头,一个姿容动人的“女子”站在三人附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老妪苍老脸庞上满是笑容,如枯木逢春,和颜悦色地问道:“这位小仙师,可是有什么难处?” 那“女子”对老妪视而不见,盯着陈平安,“喂”了一声:“你能不能借我一枚谷雨钱?我以后还你三五枚便是。” 陈平安递过去一枚谷雨钱,那人接过钱,笑着离去。 刘幽州轻声道:“陈公子,是你朋友?” 陈平安摇头道:“不认识。” 刘幽州惊讶道:“那你也借钱给人家?你知不知道,天底下好看的姑娘最会骗人了。陈公子,容我多一句嘴啊,哪怕钱再少,也不能这般行走江湖啊。” 陈平安龇牙咧嘴,告辞离去。 一枚谷雨钱还少?好看的姑娘? 老妪忍俊不禁,笑道:“少爷,你难道没有看出那个‘漂亮姑娘’,其实是一名男子?” 刘幽州呆若木鸡,小声道:“我方才光顾着偷瞄那姑娘的脸蛋和身段了,没敢多看。” 老妪道:“少爷,人家不是姑娘欸。” 刘幽州一挥袖子,大步向前:“长那么好看,我就当他是姑娘了。” 陈平安没有急于去往鹳雀客栈,而是跟随一股人流去往附近的捉放亭。 陈平安临近人满为患的小亭子,难免有些失望,觉得好像名不副实。亭子极小,甚至不比梳水国宋老剑圣家的山水亭大。亭子内外已经站了不下百余人。陈平安踮起脚尖,看了眼见缝插针都难进的小亭子,就打算去鹳雀客栈。 陈平安刚要离去,身后有熟悉嗓音响起,跟此人的容貌一样阴柔:“不去亭子里停留片刻?” 那名“女子”与陈平安并肩而立,陈平安转头笑道:“这也太挤了,不敢去,怕出不来。” “女子”微笑道:“你只管跟着我,就当我先还你那一枚谷雨钱的利息。” 陈平安一头雾水。 他指了指自己的喉结,笑容古怪。陈平安试探性地问道:“障眼法?” “你的酒葫芦先借我一用。放心,这么只小破葫芦,我还真不放在眼里。我那只养剑葫芦,算是你们的老祖宗,只是没敢拿出来罢了。”他朝陈平安点了点头,二话不说拿过陈平安腰间的姜壶,一边快步走向三名姿色上等的年轻女子,一边仰头喝酒。女子倾国倾城的容颜,男子豪迈奔放的气概,同时在他身上显现。 片刻之后,那人站在花丛之中,朝陈平安招招手,陈平安只得走过去。那人以陈平安听不懂的话语介绍了一通,然后又用宝瓶洲雅言给陈平安说了一遍。原来这三名女子是婆娑洲的宗门子弟,她们结伴游历海外,需要斩杀一头龙门境的海中巨妖才算完成历练,历练的终点即是这座倒悬山,之后就要返回婆娑洲师门。他不由分说拽着陈平安胳膊,带着三名婆娑洲仙子一起杀向捉放亭。 相传那座青冥天下的三位道家掌教之一的“真无敌”——道祖座下二弟子,当初丢下这方最大的“山”字印后,亲临此地。有个十二境巅峰的大妖不知用了何种手段,悄然越过了剑气长城的众多禁制,来到倒悬山,结果他第一次所见之人,恰好就是那位掌教。当时倒悬山一带是个鸟不拉屎的蛮夷之地,大妖本以为从此天高任鸟飞,见着了那位道人,自然出言不逊,就要将其一口吞下。至于结局,毫无悬念,大妖被那位道家掌教一巴掌拍了个半死,被丢回了剑气长城以南。后世倒悬山道人便建造此亭,彰显那位掌教的道法通天。 这一趟捉放亭之行,陈平安累得汗流浃背。三位仙子貌美,那个家伙姿容犹胜她们一筹,小亭内外人人比肩继踵,有些男子是无心的碰撞,有些男子则是有心的揩油,陈平安便只好尽量护着他们,自然劳心劳力,处处皆是细微的勾心斗角。 成功走出捉放亭后,陈平安两人跟那三位仙子分道扬镳,她们还要去往最近一处景点麋鹿崖。 陈平安收回养剑葫芦,别在腰间,无奈道:“以后别再干这种事情了。” 那人白了一眼陈平安:“没劲,我陪仙子姐姐们耍去。” 陈平安如释重负,告辞离去。 那人瞥了眼陈平安远去的背影,嘀咕道:“也太正儿八经了,竟然还不是假装的。难道是哪家老夫子教出来的小夫子?” 附近有英俊男子搭讪:“这位小姐,一个人赏景呢?” 那人笑呵呵道:“赏你大爷,老子跟你娘亲一起逛过窑子呢。” 那器宇轩昂的男子赶紧摆手,示意身边扈从不要轻举妄动,他笑容灿烂,伸出大拇指:“姑娘这性格,我喜欢。” 那人径直离开捉放亭,途中还在犹豫是先去敬剑阁还是先去上香楼。 男子望向那个腰系彩带的“大美人”,感慨道:“唯有山上方有此等通透灵秀的女子,修行好啊。山下女子,便是皮囊再出彩,也不过短短十几二十年的动人时光。” 一个贴身扈从以中土神洲的大雅言轻声提醒道:“陛下,可以动身去往雷泽台了,莫要让国师久等。” 男子“嗯”了一声,笑道:“速去。” 雷泽台是一处九十九阶的高台,貌似一只巨大甘露碗,其中雷电如浓稠浆液。 传闻道老二施展无上神通,从那座只见于文字记载、不知所终的上古雷泽中,“掬起一捧水”,放置在倒悬山。道老二嫡传弟子之一的大天君,每次打杀了不守规矩的各路神仙精怪,一律将他们的魂魄拘押在此处。 雷泽台这边,今日竟然被封禁,任何人都不许靠近。 此时此刻,一身形高大之人屈膝半蹲在最高处的雷泽旁,他以手肘抵住膝盖,以下巴抵住胳膊。一把无鞘长剑悬停在雷泽之中。长剑入泽之后,整座小雷泽都在沸腾翻滚。 此人应该是在淬炼佩剑。 一位手捧拂尘的老道人站在高台底部,笑容和煦,满脸的与有荣焉。老道人作为倒悬山的第三号人物,被南海所有蛟龙之属视为天敌。千年之间,他斩杀蛟龙无数,硬生生打造出一把半仙兵的拂尘。最近的五百年间,老道人曾经与婆娑洲的两位陈氏儒圣在南海上交手,威名远播。可是今天哪怕是给一个外人看家护院,老道人仍是丝毫没有觉得掉价,反而神色颇为自得。 陈平安遇上了一件尴尬事,原来在倒悬山,就没有一个人听得懂宝瓶洲雅言,而陈平安又不会中土神洲的大雅言,所以问路的陈平安,跟被问路的好心人,双方鸡同鸭讲。最后陈平安硬着头皮,锲而不舍地问了三十余人,总算问到了一个略通宝瓶洲雅言的行人,结果人家不知鹳雀客栈在何方。 陈平安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四顾茫然,只得摘下养剑葫芦,站在原地借酒浇愁。 实在不行,就只能原路返回捉放渡,去跟桂夫人讨要金粟了,请这个桂花小娘帮着带路。至于会不会被“大仇得报”的金粟冷嘲热讽,陈平安倒是无所谓。脸皮厚一点,不打紧。 柳暗花明又一村。 陈平安又逮住一个知晓宝瓶洲雅言的路人,后者虽然依旧不知鹳雀客栈地点,却知晓敬剑阁与猿蹂府在哪,而且说起这两处地方的时候,陈平安询问的是“先生可知敬剑阁在何方”,那人的回答竟是“哦,你是说那猿蹂府旁边的敬剑阁啊,好走,离此不算太远”。 皑皑洲少年刘幽州,不简单。 陈平安直接掉头去往捉放渡口。那名路人看着少年背影,满是遗憾,他本想借此机会跟猿蹂府搭上丁点儿关系,哪怕只是混个脸熟也好。 金粟开开心心地走下桂花岛,领着“灰头土脸”的陈平安一起去往鹳雀客栈。她下山之前,桂夫人给了她三枚小暑钱,要她省着点花。走下渡口后,金粟问陈平安要不要去捉放亭,陈平安说已经去过了,金粟点点头,说捉放亭最没有花头,远远不如其他景点有意思,比如那灵芝斋、麋鹿崖、敬剑阁,去了这些胜景才算不虚此行。 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一路上金粟给陈平安大致讲解了倒悬山一些重要风景名胜的情况,例如那敬剑阁,剑气长城所有斩杀过上五境妖族的剑修的佩剑,倒悬山都会打造一把仿品,供奉在阁内,以供后人瞻仰。 金粟到了倒悬山,对陈平安明显不再像桂花岛上那般冷淡,虽然称不上滔滔不绝,可也与陈平安说了不少话。她说那灵芝斋摆放着一柄道祖遗留在浩然天下的灵气盎然的灵芝如意,将整座灵芝斋浸染得如同一座洞天福地。在此修行,事半功倍,所以灵芝斋是倒悬山最堪称销金窝的一座客栈。来此历练的仙家宗门子弟,以及来此游览赏景的豪阀公孙,是有钱也难进灵芝斋,需要数月之前就开始预约房屋。 临近那座鹳雀客栈,金粟低声道:“有传闻说,在道祖亲手种植的那根葫芦藤上,结了七只品秩最高的养剑葫芦,灵芝斋密室就藏有其中一只,而且这只的葫芦籽是第一个成熟的。如今这只养剑葫芦里头秘密温养着浩然天下十数位大剑仙的飞剑。” 这些小道消息,往往旁人一个个说得眉飞色舞,活灵活现,好像亲眼见识过养剑葫芦似的。金粟一样不能免俗。 实则执掌倒悬山“金科玉律”的道人,关于养剑葫芦和为天下剑仙养剑一事,从来不会泄露半点天机,只说灵芝斋并无此等奇事,切勿多想,莫要以讹传讹。 陈平安想起了阿良赠送给小宝瓶的银色养剑葫芦,当然还有正阳山苏稼仙子曾经悬佩的那枚紫金养剑葫芦,以及不久前那家伙自称的“养剑葫芦老祖宗”。 陈平安突然问道:“金粟姑娘,猿蹂府在倒悬山很有名吗?” 金粟点头道:“当然,皑皑洲刘家名下的猿蹂府是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占地很大,名声更大。刘氏是皑皑洲第一大姓氏,而且口碑极好,皑皑洲几乎所有的君主皇帝、地仙修士,都要跟刘氏打好关系。而且咱们练气士使用最多的雪花钱,就是按照刘家打造的钱模子铸造的,那条玉矿山脉,刘氏一家就占了一成。别觉得一成听上去很不起眼,实在是不能再多了!” 陈平安有些震惊。 金粟的眼神有些恍惚:“刘氏子弟,那才真是一生下来就坐拥金山银山的幸运儿。想要什么,用钱砸就是了,天底下就没有刘氏买不起的宝贝。” 这些话,是老龙城孙嘉树亲口告诉她的,当时金粟从小财神孙嘉树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憧憬。 陈平安越发打定主意,不要刻意结识刘幽州——那个少年就像一艘桂花岛渡船,他掀起的任何风浪,都不是现在的自己能够抗衡的。 陈平安一想到这里,心中便有些黯然,心扉如被风雪拍打。 鹳雀客栈在一条巷子尽头,其掌柜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男人,哪怕是面对见过数次的金粟,也没个笑脸,他给两人安排了两间相邻的屋子后,就不再搭理他们。金粟小声解释道:“客栈掌柜是子承父业,以前鹳雀客栈很大,这半条巷子都属于客栈,在捉放渡这一带小有名气,后来遇上了一场变故,当时咱们桂花岛好像帮衬了一下,可是掌柜父亲还是去世了,算是家道中落吧,就只剩下眼下的格局了。”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 倒悬山的客栈,比起之前陈平安游历山河时住的城镇客栈,其实没什么两样,素洁而已。 金粟敲门而入,落座后,开始跟陈平安商量接下来两天的行程。她早已胸有成竹,明天先去法印堂、敬剑阁、灵芝斋和师刀房这四处,后天再去上香楼、麋鹿崖、雷泽台这三个地方。最中央的孤峰是禁地,虽然会路过,但是也就只能远远看几眼罢了。 陈平安询问这里是否有交易奇珍异宝的铺子,金粟说灵芝斋就是,还有开在灵芝斋对面与其抢生意的一家包袱斋。这两个地方每天财源滚滚,只认货不认人,十分安稳,故而穷凶极恶的山泽野修只要有了收获,都喜欢来倒悬山,既能躲避各方追杀,还能正大光明地卖出重宝,换取钱财享福。 倒悬山附近几座岛屿上,常年驻扎着许多正派修士,死死盯住倒悬山的动向,就为了观察隐匿在倒悬山上的某些大寇。这些借着倒悬山规矩来避难的人物,无一例外都是手染无数鲜血的邪魔外道,曾在各大洲闯下赫赫凶名。 陈平安问了倒悬山通往剑气长城的准确地点,金粟告诉他就在倒悬山中央地带的孤峰旁,那道大门是仿造上古登仙台的大门,若是悬佩“涯”字玉牌,就可以就近参观。 如今山上修士的第十三境飞升境和纯粹武夫的十境,已是人间止境,之后便是不见经传的失传二境。道德圣人行走四方、泽被苍生的那个远古时代,好像世间还分布着一座座登仙台,可供练气士轻松飞升。飞升时,空中会有天女散花,彩云绚烂,虹光流溢,共襄盛举,为得道之人庆贺。 陈平安跟金粟约好明早出门的时辰,就独自离开客栈,去往那座大天君结茅修行的孤峰。 陈平安一路上琢磨着这九个地方:捉放亭、敬剑阁、上香楼、雷泽台、灵芝斋、法印堂、师刀房、麋鹿崖、孤峰。数字跟雄镇楼一样,都是九。说不定也是一种圣人镇压气运的阵法。 在孤峰山脚,有一条可供三辆马车并驾齐驱的登山神道,附近不远处有一个由白玉石堆砌而成的广场,广场外边只有一条铁索栏杆,高不过两尺,谁都可以一跨而过。广场中央高高树立着两根高达十数丈的白玉大柱,柱子中间,平静如镜的水面偶尔会有涟漪荡漾。当下广场上的人并不多,稀稀疏疏二三十人,无论老幼男女,腰间都有一枚“涯”字玉牌,许多顽劣稚童在人群中穿梭,四处奔跑,追逐打闹。 广场上并无道人负责看守,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跨过栏杆,并没有引起任何动静,他这才略微放下心来,缓缓走向那两根大柱。 陈平安发现自己每走一步,脚下都会泛起流光溢彩。他抬头望去,发现有个身穿宽大道袍的小道童,坐在一根大柱旁边的蒲团上,正在翻看一本书。若是有瞧着与他差不多岁数的稚童靠近,头顶鱼尾冠的小道童便随手挥袖,孩童们随之飘远,如同腾云驾雾。孩子们乐此不疲,小道童也从不嫌烦,挥袖不断。 陈平安不敢效仿孩子,而是绕过大柱走到后边。他发现大柱旁边又有小柱子,那个好似拴马桩的石柱上,有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剑客盘腿而坐,怀中抱剑,闭眼酣睡。 一看就是位……绝世高人! 陈平安不敢打搅此人睡觉,下意识放轻脚步,就要转身走回另外一边。 那名抱剑而眠的剑客脑袋一磕,猛然惊醒,眼神有些木讷,左看右看再往高处看之后,望向那个背剑少年的背影,喃喃自语,好像说了三个字,然后便继续睡觉。 陈平安站在镜面的另外一侧,怔怔看了许久。 他无法想象,镜面之后,就是剑气长城?就是另外一座天下? 高耸入云的孤峰之上,又有一座倒悬山最高的高楼。一年之中,高楼有大半时间被云海笼罩,而楼顶屋檐下,悬挂有三只铃铛,据说只有道家三位掌教亲临倒悬山,铃铛才会悠扬响起。 一位道家大天君正在楼顶,透过云海俯瞰广场。 背剑少年,小如芥子。 陈平安返回鹳雀客栈,继续修习六步拳桩和剑炉立桩,深夜时分,他脱衣躺下,面带笑意。 第二天天蒙蒙亮,金粟就提前一刻钟来敲门。陈平安停下无声无息的走桩,打开门,与金粟一起离开客栈,去往法印堂。此堂又被称为“缺一堂”,号称收集了世间所有样式的百家法印,唯独少了一样“山”字印。它尊奉一条“山不见山”的不成文规矩,毕竟倒悬山本就是一方“山”字印。 陈平安叹了口气,跟随兴致勃勃的金粟走入法印堂。法印堂有三层楼,每一层都极为宽敞,分隔出大大小小的房间,数千枚法印分别悬停在一层层一排排的琉璃柜之中。有些法印已经孕育出充沛灵性,不断游弋撞击琉璃柜,砰砰作响,甚至还有法印灵气凝聚而成的寸余精灵,它们会在透明的琉璃柜后与人大胆对视。 陈平安在二楼一间“水”字印屋久久停留,不愿离去,金粟便自己去别处晃荡,他们约好一个时辰后在法印堂门口碰头。 陈平安注视的那方“水”字印,灵气如轻盈水雾化作一条溪涧,萦绕印章,印章底部篆刻有“银河垂落”四字。陈平安因为有一本李希圣注解详细的《丹书真迹》,对于古篆字已经认得不少。 听金粟说,法印堂的印章只收不出,不会卖给任何人。早年唯一一次差点破例,是皑皑洲的刘氏当代家主,扬言要一口气买下一层楼的印章。堂主不得不禀报孤峰大天君,后者的答复很简单,他从孤峰高楼处砸下一道剑气长虹,将猿蹂府的后花园销毁殆尽。当时还只是刘氏嫡子、尚未继承家主之位的年轻人,叉腰仰头大骂孤峰老神仙,大意无非是老子有钱,你有本事再来。 然后大天君便洒下了一阵剑气大雨,直接将猿蹂府那个号称可挡剑仙百剑的大阵,打得点滴不剩。偌大一座世代经营的仙家猿蹂府,损失惨重。 好在并无一人受伤。 之后便有了一次脍炙人口的问答。那个年轻人脸色不变,只是转头询问老管事,那位天君行事如此跋扈,合乎规矩吗?老管事笑答,天君在倒悬山,就是规矩。 经此一役,倒悬山大天君的强横武力,以及皑皑洲刘家的雄厚财力,同时传遍天下。 陈平安之后没有登上三楼,直接下楼去法印堂外等待金粟。 金粟晚到了一刻钟,看到背剑少年坐在台阶上发呆,致歉道:“来晚了,因为三楼有一方印章新孕育出了一个极其玄妙的精灵,能够幻化成与它凝视的人物,特别好玩。好多人在那边排队呢,陈平安,不好意思啊。” 陈平安起身拍拍屁股,开颜一笑:“咱们又不赶时间。” 当金粟在倒悬山第一次直呼陈平安的名字后,孤峰山脚的两个看门人——看书小道童和抱剑中年人,不约而同地睁开眼睛。 小道童从蒲团上站起身,走出广场,去往上香楼。抱剑男子则转过身,弯曲手指,对着镜面轻轻一弹,随后男子蓦然一笑,猛然拧转手腕,如同捞取某物,收回了先前的弹指传信,继续打瞌睡。 倒悬山并无术法禁制,那小道童一步跨出,就是数里之外。他来到一座紫烟袅袅流散的阁楼之前,大步走入其中。许多鱼尾冠道士见到这个粉雕玉琢的小道童,纷纷弯腰作揖,尊称其为师叔祖,甚至是太上师叔祖。 小道童脸色冷漠,没有搭理任何人。跨过大门后,他一挥袖子,将数名道冠、道袍迥异的敬香道人拍飞,使其瞬间飘往两侧墙壁之下,吓得这些中五境道士差点心神失守。小道童大步向前,一人独占烧香位置,从旁边案几香筒中拈出一支香。香案上,供奉有四幅画卷,道祖最高,以致香客稍不留神,就看不到这幅画卷。下边并肩悬挂着三位道士的画卷。居中道士悬挂桃符,左侧道士手持法剑、身披羽衣,右边道士头顶莲花冠。 巨大香案之上,只有一只供香客们插放香火的大香炉。 据说道士和心诚的善男善女在此敬香,有机会让另外那座天下的道祖和三清掌教知晓。几乎所有道士进入倒悬山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来上香楼点燃三支香。当然龙虎山天师府的道士肯定不会踏足上香楼半步。 头戴鱼尾冠的小道童,对着那位莲花冠掌教拜了三拜,将手中那支香插入炉中后,闭上眼睛,念念有词。忽然小道童愣了一下,他睁开眼后,觉得有些无聊,转过头去,看到了一个年轻人。小道童皱眉问道:“身为中土陆氏子弟,你为何先去敬剑阁,而不是来此烧香?!” 年轻“女子”夷然不惧,笑道:“咱们死心塌地认这位高高在上的掌教为自家老祖,可是老祖宗从来不曾认咱们是他的子孙啊。几千年下来,陆家烧了多少香火,不一样连半个字的答复都没有?我多烧一炷香,就有用了?” 小道童稚嫩脸庞上有些怒容:“还敢在此放肆?!” 年轻人笑眯眯道:“天君你又不是我陆家老祖宗一脉的道人,为何如此执着于这点外人礼数?” 小道童冷哼道:“不知好歹的东西,滚出去!” 小道童一袖挥去,年轻人倒飞出去,摔落在上香楼外的街道上,呕血不止,他挣扎着坐起身后,仰起头,望着右侧那幅千百年来无动于衷的画像之人,大笑不已。 今日亦是如此无情。 历史上陆家一次次身陷绝境,一次次面临倾覆之危,画像之人,从未理睬。 小道童跨出门槛后,瞥了眼那个狼狈不堪的年轻人,一闪而逝。 陈平安在金粟带领下,于正午时分赶到了灵芝斋,见识过了那柄传说中的灵芝如意。陈平安看过了灵芝斋那些天价的法宝灵器,既没有购买,也没有卖方寸物里的一些东西。之后去往今天最后一处景点——师刀房。 师刀房的引人入胜,不在景观,而在于一堵墙壁上的一张榜单,榜单上记载着不同的悬赏赏格。悬赏对象千奇百怪,可能是南海岛屿的一头精魅大妖,某洲的一国君主,或是一位仙家长老,某些作乱的妖魔邪道,甚至就连婆娑洲的一位陈氏儒家圣人都在榜上。 这倒悬山师刀房不知何时沿袭下来的规矩,师刀房的人可以自己发榜张贴,其余任何人也都可以,但是张贴之人,必须将悬赏金额押在师刀房。没钱就敢胡乱发榜,那就得领教一下师刀房法刀的厉害了。 道老二这一脉道统,其中又有分支,法器一律为刀,这一支道人在中土神洲曾经闯下偌大名头,与墨家赊刀人不相上下,一个强横,一个神秘。 在浩然天下,比惹上剑修更麻烦的事情,就是跟悬佩法刀的这伙道人起纠纷,因为师刀房的道人一向出手果决,甚至可以说狠辣,他们斩妖除魔干脆利落,与练气士厮杀,同样不留情面。据传,一次师刀房的一位高功道士,与龙虎山一位出身天师府的黄紫贵人,碰到了一起,都要斩杀一头道行高深的邪魔。若是按照常理,俩人要么并肩作战,要么各自为战,要么避让一头,结果那师刀房道人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跟那位张家天师打得天翻地覆,师刀房道人重伤了天师之后,这才独自降魔。 当时这场风波在金甲洲闹得很大,以致天师府一位本姓师祖万里迢迢从中土神洲赶到倒悬山兴师问罪,最后又是一场巅峰大战,坐镇孤峰的大天君亲自出手,与那位辈分极高的张家天师战于倒悬山千里之外。只是最终胜负如何,外人不得而知。 灰尘药铺,今天担任店伙计的妙龄少女少了一个,正是那个掌柜郑大风还欠着她一本书钱的小丫头。 郑大风有些恼火,拍桌子说这丫头真是造反了,仗着自己漂亮水灵就敢无法无天。这位掌柜放出狠话,说她竟敢不请假不吱声就不来铺子干活,简直就是没把他这个玉树临风的掌柜放在眼里,要扣掉她那本书的三四十文钱。唠唠叨叨的汉子气咻咻的,可惜铺子里的妇人少女就没一个当真的,嗑瓜子的嗑瓜子,闲聊家长里短的继续闲聊,反正谁也不信掌柜真会扣工钱。 一位范氏老祖战战兢兢地来到药铺门口,一脸赔罪的惶恐神色。 郑大风脸色微变,立即收起比妇人还碎嘴的埋怨念叨,绕过柜台,走到门口,轻声道:“就在这里说吧。” 老人叹息一声:“郑大先生,今儿没来药铺的小姑娘,死了。” 郑大风“哦”了一声,面无表情。 老人误以为这位武道九境大宗师并未上心,松了口气。 郑大风挥挥手,示意老人可以走了。 郑大风坐在门槛上,不再说话。药铺里的妇人少女直觉敏锐,都察觉到了门口那边的气氛诡谲,一时间竟是谁也不敢大声喧哗,更不敢去跟掌柜插科打诨。 郑大风突然开口说道:“哈哈,这回真不用还钱了。”可其实他脸上没有半点笑意。他望向巷子一处阴影:“我信不过范家,人品和本事都信不过了,老赵你亲自去查一下。我等着你的消息。”郑大风站起身,就这么耐心等着。 老龙城,风起于青萍之末。 倒悬山夜幕中。 孤峰山脚的广场上,除了继续翻书的小道童,以及到了晚上反而不再打瞌睡的抱剑男子,已经空无一人。 两根大柱后的镜面之中,突然走出一名英姿飒爽、腰佩长剑的少女。 她眉如远山。 这天去过了师刀房后,陈平安和金粟又去了敬剑阁。如此一来,今日行程绕路最少,不用走太多冤枉路。 先前在师刀房那堵贴了密密麻麻榜单的影壁上,陈平安找到了三个熟悉的名字:崔瀺、许弱、宋长镜。 其中崔瀺的榜单最多,有六张,发榜人来自四个不同的大洲,可想而知,这个昔年的文圣首徒在浩然天下是何等不受待见。 墨家许弱和大骊藩王的榜单各一张,悬赏理由都很奇怪。悬赏许弱之人,是一个署名“峥嵘湖碧水元君刘柔玺”的女子,字里行间,满是恨意,以及情意。悬赏宋长镜的那个人,署名为“金甲洲韩万斩”。此人可能是钱太多了没地方花,悬赏理由竟然是他觉得小小宝瓶洲,根本就不配拥有一位武道止境的大宗师。 陈平安和金粟在转身离去的时候,与街道上另一边的一行三人,遥遥擦肩而过。 陈平安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因为那个女子实在太高了。那个女子将满头青丝扎成了一条马尾辫,身材匀称,腰间悬挂着一把无鞘长剑。这把长剑像是新鲜出炉,在阳光映照下,折射出一阵阵雪白清亮的光线。 其实不光是陈平安,街道上的众人几乎无一例外,都在打量这名奇怪女子。 一名英俊男子与她并肩而行,窃窃私语,女子偶尔点头,极少说话。两人身后是一名中年扈从,杀气极重,难以遮掩,大概是七境以下的纯粹武夫,尚未凝聚金身,所以遮掩不住气机,若是七境以上的武夫,还能拥有如此气象,那就有些可怕了。 金粟哪怕走出去很远,还是忍不住转头,恋恋不舍地望向那名女子的背影。虽然那女子始终没说话,身上也没有华美衣饰,甚至没有倾国倾城的姿色,可是金粟就是羡慕这样的女子,说不清道不明。 有些人总是这么不一样,看了一眼,就能让人记住很多年。而有些人,哪怕看了很多年,也没在心头住下。 陈平安倒是没怎么留意,很快就继续走自己的路。他小口小口地喝着酒,想起了家乡的石拱桥,当然他想着想着,也想到了天上的那座金色拱桥,云海之中,一望无垠。 高大女子这一路从未打量过任何人。她一直走到了师刀房影壁前,仰起头,迅速浏览悬赏榜单,对大多数的榜单她兴致缺缺,懒得多看一眼,最终视线停留在最左上角的一张榜单上,她眼前一亮。 此次南下倒悬山,乘坐那艘自家王朝名下的渡船蜃楼,一路从中土神洲北方,飞过五大湖之一的峥嵘湖,掠过世间最大的山岳穗山,再经过婆娑洲,她始终待在屋内,翻阅一部某个覆灭王朝的库藏古书。静极思动,她便想着这次倒悬山淬剑之后,北归途中,找件事做做。 她伸手一抓,将那张悬赏榜单扯入手中,对师刀房大门方向淡然道:“这份悬赏,我接了。” 那英俊男子之前顺着高大女子的视线看去,嘴里一直在碎碎念,当高大女子盯住这张榜单后,他便默念道:“不要撕这张,不要撕这张,随便换一张都行……” 结果天不遂人愿,女子偏偏就撕下了这张不知已经张贴了多少年的老旧榜单。 男女身后的扈从满脸笑意,毫不意外,似乎早早知道会是这样。 英俊男子哭丧着脸道:“国师,难道咱们真要去白帝城大闹一场?咱们附近的那个魔道巨擘,不是只比白帝城城主差几个名次嘛,同样在浩然天下十大魔头之列,国师为何不找他?一趟来回,说不定我刚好在皇宫为国师温一壶酒。虽说这个魔头近些年忌惮国师,已经隐世不出,还传出要搬迁宗门的消息——” 她笑着打断男子的言语:“我能够破境,那人功劳很大。忘了告诉陛下,他已经被我宰了。” 男人愣了一下,惋惜道:“国师为何不对其劝降招徕,若是有此助力……” 高大女子又笑了:“我说过啊。只不过他提了一个条件,要我给他做侍妾。我想了想,觉得比起端茶送水,还是做掉他更容易一些。” 男人先是哀叹一声,随即醒悟过来,捶胸顿足道:“国师,你与我直说,这些话是不是打架之前说的?” 女子略有愧疚,笑着拍了拍男子肩膀:“陛下英明。” 事后那个魔头在她脚下跪地求饶,磕头认错,她没有答应。离开那个满是尸体的魔教宗门后,她策马驰骋于山间小道,手中长枪的枪头还挂着那颗头颅。她本想将头颅拿去京城皇宫给陛下瞧一眼,让他看看他心心念念的大魔头到底长什么样,可一想到皇帝多半要埋怨自己不为大局考虑,便一抖手腕,将那颗头颅从枪头上甩掉,如此一来,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了。 男人心疼得有点麻木了,有气无力道:“那我赶紧让人给京城传信,要他们为国师搬来那副铠甲。白帝城城主太过无敌,国师不可掉以轻心。” 女子摇摇头,眼神炙热:“若是跟白帝城城主来一场生死大战,穿与不穿那副金银台铠甲,其实没什么两样。陛下没必要多此一举。” 男人语气沉重道:“求你很多次了,我再求你一次,别分什么生死,分出胜负就行,然后跟人家白帝城城主看看彩云,下下棋,在大河畔散散步……” 高大女子瞥了他一眼,笑道:“陛下是想白帝城城主有朝一日能够入赘我们王朝?” 男子伸出大拇指,厚颜无耻道:“国师算无遗策!” 女子淡然道:“我此生所嫁,唯有武道。” 男子叹息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当高大女子揭下这张榜单后,师刀房没有任何人出门应酬,影壁附近所有看热闹的练气士都已作鸟兽散。 中土神洲最新的十大高手,都是在最近百年间现世过的山巅之人,否则就会被排除在外。原本十位全是上五境练气士,如今却有了一位女子武神,而且人数变成了九人。 这是浩然天下历史上,纯粹武夫第一次跻身此列,而且那位女子武神,一鼓作气冲入了前五。 第四人,正是白帝城城主。 高大女子转头对身后那名扈从说道:“宝瓶洲之行,你替我去,若是人家实在不愿意交出那把剑鞘,就算了,你不用强人所难。” 扈从点点头。 进入敬剑阁之前,陈平安和金粟各怀心思,陈平安是想要去看看,敬剑阁内有没有那个斗笠汉子的佩剑?如果有,是叫什么名字?被其斩于剑下的上五境大妖到底有几头?而金粟则是去瞻仰那些女子剑仙佩剑的风采。 两人各有所求,于是分头行事,各看各的。 敬剑阁分上下两层,上层的佩剑仿品并不对外开放,而下一层可以一直往里走。因为敬剑阁仿品,是按照每千年斩妖战绩分到不同屋子摆放的,所以每间屋子的仙剑数量不一,但是没有任何一间屋子显得空荡荡。陈平安一路看去,记住了一个个古老的名字,然后得出一个结论,能够在剑气长城上刻字的人的剑,应该是秘密供奉在二楼了。 敬剑阁的陈设极为用心,除了将每一把佩剑仿品搁放在各有特色的剑架之上,剑架之后还有半人高的剑仙画卷。说是画卷,其实并不准确,剑仙肖像由白雾凝聚而成,纤毫毕现。 虽然男子剑仙的佩剑仿品更多,可是陈平安看得快,而金粟看得慢,结果到最后,陈平安和金粟在最后一间屋子刚好碰头。而且更凑巧的是,两人几乎同时肩并肩站立,一人望向男子剑仙的茱萸,脸色微变;一人凝视着女子剑仙的幽篁,眼神复杂。 关键在于这两位剑仙,皆无人像画卷。 突然有人挤开陈平安,骂骂咧咧,那人朝剑架和仿品吐了口唾沫,顺带着对驻足此地的陈平安也没有好脸色,又说了一通让陈平安满头雾水的言语,似乎发现陈平安听不懂,愤愤离去。 金粟叹息一声,道:“走吧。” 当初在落魄山竹楼外,陈平安听魏檗提起过这段往事,剑气长城外,一对男女剑仙轰轰烈烈地战死,极其悲壮,两位功勋卓著、剑法通天的大剑仙,竟然都被大妖阵斩于众目睽睽之下! 阵斩!两人皆是。 陈平安望着那个男子剑仙的姓名,再转头看了一眼女子剑仙的姓名。 金粟疑惑道:“陈平安,还不走吗?” 陈平安“嗯”了一声:“你先回客栈吧,我打算再看一遍敬剑阁,反正这里十二个时辰都不关门。” 她问道:“认得回去的路吗?” 陈平安还是没有抬头,点头道:“认得的。” 金粟有些奇怪,却也只当这个一天到晚背着剑匣的少年,太憧憬那座天下的剑仙,不舍得离开。她走出这间位于走廊最尽头的屋子,路过一间间屋子,好似光阴逆流,百年千年万年。 来敬剑阁敬仰剑仙的外乡客人很多,大多客客气气的,哪怕陈平安一直站在茱萸仿品之前,蹲着茅坑不拉屎,也没多说什么。可也有脾气如之前那人一般差的,对着茱萸、幽篁这两把曾经总计斩落十一个上五境大妖的剑仙佩剑,不是嗤之以鼻,就是冷嘲热讽,或是干脆就朝着剑架和仿品吐唾沫。 陈平安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能感受到那些人的愤怒、讥讽、冷漠、嘲笑和幸灾乐祸…… 陈平安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当初在桂花岛外的海面上,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恶意。 陈平安被一个魁梧汉子撞开,那人大步向前,就要一拳打烂剑架。就在此时,一个鱼尾冠中年道姑凭空出现,微笑道:“不可毁坏敬剑阁藏品,违者后果自负。” 那汉子悻悻地收起拳头,问道:“吐口水行不行,犯不犯倒悬山规矩?” 道姑笑而不语。 汉子心领神会,朝剑架吐出一口浓痰,转头就走。 旁边有人拍手叫好,魁梧汉子越发觉得自己有英雄气概,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陈平安还是什么都听不懂。 他默默走到这间屋子一处墙根,蹲着喝酒,在游客稀少的每个间隙,他就会迅速起身,去擦拭茱萸、幽篁的仿品和剑架上的那些唾沫,迅速擦干净后,就又回到墙根去喝酒。久而久之,便有人误以为背剑少年是敬剑阁的杂役,负责看管这间屋子,免得那两位剑气长城罪人剑仙的仿品给人打烂。 陈平安在这间屋子里一直待到了晚上,游人越来越稀少,所以他起身的次数就越来越少。 夜幕中,已经足足半个时辰没有人来到这间屋子了。陈平安这才离开敬剑阁,坐在外边的台阶上,握着养剑葫芦,却不再喝酒,嘴唇紧紧抿起。 男子剑仙,姓宁;女子剑仙,姓姚。 曾经有个姑娘,对陈平安这样介绍自己:“你好,我爹姓宁,我娘姓姚,所以我叫宁姚。” 在与正阳山搬山猿一战的时候,那个姑娘的言语之中,分明透露出她的父母还健在,而且她在骊珠洞天从头到尾的表现,也完全不像是失去爹娘的人。所以哪怕魏檗在落魄山提及剑仙眷侣的阵亡之事,陈平安也根本就没有往那个姑娘身上去想。 其实回头来看,早有蛛丝马迹。 她不喜欢提及剑气长城上那个“猛”字。她说以后自己的男人,一定要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大剑仙,没有之一。她早早就孤身一人游历浩然天下,要人帮她铸一把好剑。 陈平安双手抱膝,坐在台阶上,背后剑匣装着他命名的降妖和除魔,腰间养剑葫芦装着还是他命名的初一和十五。脚上的草鞋,也是一双。 少年背对着的那座敬剑阁,最里头屋子里的茱萸、幽篁,也依然是相依为命的。 陈平安在台阶上坐着,不知发呆了多久,只是两眼无神地怔怔望向前方。他猛然回神,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位姑娘。 她眉头微皱,开门见山道:“陈平安,寄到我家的信,为什么不是你写的,而是阮秀写的?你怎么回事!” 陈平安好似给天雷劈中,答非所问道:“好久不见,宁姑娘。” 她看着对方那副傻样,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坐在陈平安身边,没好气道:“好久不见?这才多久。” 陈平安想了想,然后挠挠头。 不知为何,陈平安感觉已经过了很久。 走了千万里,练了百万拳。 她瞥了眼这个正襟危坐的家伙,再瞧了眼他背后的剑匣,突然笑了起来,忍不住说道:“陈平安,你是一个……” 宁姚莫名其妙地发现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子,没等自己把话说完,就吓得汗都流下来了。 陈平安不等宁姚把话说完,就火急火燎地让宁姚等会儿,然后他转过头去,摘下养剑葫芦偷偷喝了口酒。 宁姚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这个家伙做了什么对不住自己的事情?比如从骊珠洞天一路赶来倒悬山,欠了一屁股债,都记在了她宁姚的头上?比如他早早将那个《撼山拳谱》弄丢了,只练了几千拳就觉得练拳没出息,所以如今背了剑匣,开始练剑了,最后又觉得练拳练剑都很没出息? 又或者陈平安闯荡江湖,傻人有傻福,有一大帮缺心眼的红颜知己,如今正在客栈等他? 宁姚想东想西,想南想北,唯独没有想过陈平安是不是把阮邛铸造的那把剑给丢了。 这怎么可能呢?千山万水,春夏秋冬,他一定会把剑送来的。 宁姚身后的敬剑阁,是剑气长城的万年精气神所在。陈平安当时蹲在墙根,想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比如书上记载的诗词佳句中,有“遍插茱萸少一人”,有“独坐幽篁里”,有阿良和那个“猛”字,有雷池重地那些历史更加悠久的刻字,陈平安甚至想过两人第一次重逢的情景,绝不是这样傻乎乎坐在倒悬山台阶上,然后就见到了她。 喝过了酒,陈平安突然站起身,走到台阶下,面对宁姚。宁姚好整以暇地坐在台阶上,身体后仰,手肘懒洋洋地抵住高处的台阶,她双眼眯起,一双狭眉越发显得修长动人。陈平安看到这一幕后,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转过头,又喝了口酒。 陈平安刚要开口说话,宁姚突然长眉一挑,坐直身体,问道:“陈平安,你什么时候变成酒鬼了?!” 那些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好似登山一般艰难爬到嘴边的言语,都被吓回了肚子,仿佛坠崖身亡,一个个摔得粉身碎骨。 陈平安哀叹一声,蹲在地上,默不作声,双手挠头。 宁姚站起身,笑道:“陈平安,你个子好像长高了欸?” 陈平安猛然起身,伸手示意宁姚不要走下那一级级台阶:“宁姑娘,你等我把这句话说完!”少年高高扬起头,挺起胸膛,攥紧酒壶,望向那个身穿一袭墨绿长袍的姑娘。 宁姚眨了眨眼睛,似乎猜不出陈平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陈平安说道:“宁姑娘……”他赶紧摇摇头,换了一个称呼,“宁姚,我喜欢你。” 宁姚坐回台阶:“你有本事说大声一点。” 陈平安便扯开嗓子喊了一句:“宁姚!我喜欢你!” 宁姚问道:“你谁啊?” 陈平安笑容灿烂,再没有半点拘谨,豪气干云道:“大骊龙泉陈平安!” 虽然陈平安也知道,最稳妥的做法,是把剑送给宁姑娘之后,再相处一段时间,最好再见识过宁姑娘土生土长的家乡,以及她在剑气长城的朋友,再决定要不要说出口。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宁姚不喜欢他,但是说不定还可以和宁姚做朋友。 可是陈平安不愿意这样。 宁姚再次站起身,她神色古怪,问了陈平安一句:“喜欢一个人,这么了不起啊?” 陈平安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如何作答。 被人告白之后,世上的姑娘都会问这么个问题吗?陈平安忍不住有些埋怨梳水国宋老剑圣和桂花岛老舟子的师父,一个乌鸦嘴,一个死活不肯传授江湖经验。 宁姚一步跨下台阶,来到陈平安身前,伸出一只手:“拿来。” 陈平安“哦”了一声,解开绳结,摘下背后的木匣,抽出那把圣人阮邛铸造的长剑,递给眼前的姑娘。 宁姚接过那把长剑后,没有拔剑出鞘,查看锋芒,她将长剑悬挂在腰间右侧,径直走向前,与陈平安擦肩而过。 陈平安猛然转头望去,只看到她抬起一条手臂,轻轻挥手作别。 陈平安嘴唇微动,却没能说出什么,因为他所有的力气和胆量,都用在之前那句话上了。 他久久不愿转头,不愿收回视线。 她愈行愈远,身影逐渐消失在夜幕中。 陈平安转过头,走向台阶上自己原先坐着的位置,开始碎碎念叨,说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言语。 宁姑娘,最近还好吗? 宁姑娘,我这趟出门,见识了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情,说给你听听吧? 宁姑娘,你一定想不到吧,我当初答应你练拳一百万遍,现在只差两万拳了。 宁姑娘,你知不知道,当时在泥瓶巷祖宅,你笑了,我就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有钱的人。 宁姚,我见到了阿良,可是齐先生走了。 宁姚,我去过了黄庭国、大隋、彩衣国、梳水国、老龙城……去过了很多的地方。见过了很多的姑娘,可是她们都不如你好看。 宁姑娘,你以前问我喜不喜欢你,我说没有这么喜欢,你好像并没有不开心,可是如今我有这么喜欢你了,你好像不太开心,对不起。 宁姑娘,遇见你,我很高兴。 孤峰山脚的白玉广场上,头戴鱼尾冠的小道童继续坐在蒲团上翻书。这几日是青冥天下的重要斋戒日,所以通往剑气长城的这道大门,需要后天子时才会重新开启,否则这里就是倒悬山最热闹的地带之一。 因为这里只过人,不过货物。真正的中转枢纽,在倒悬山的山腹之中。 包括捉放亭和上香楼在内的八个渡口,各有一条倾斜向下的大路通往山腹,早年为了是否需要凿开山壁,在山腹之中建造新的大渡口,是否要请示青冥天下的那位掌教师尊,师兄弟二人起了争执。倒悬山大天君认为大势所趋,倒悬山为什么要放着那么多香火钱不挣?真实身份除了看门人之外,更是倒悬山坐第二把交椅的小道童,则觉得倒悬山的破土动工,只要涉及“山”字印本体,哪怕一丝一毫,就是对师尊的大不敬。 当时两人争吵不休,甚至不惜为此大打出手,事后他们各自在上香楼点燃三炷香,惊动了常年待在天外天的掌教师尊。师尊返回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然后亲自颁布了一道旨意,这对师兄弟方才消停。在那之后,原本权位几乎不输师兄的小道童一气之下,就不再处理任何倒悬山事务,全部甩给大天君,自己就守着这么一个蒲团。 坐在拴马桩上的抱剑男子,整个大白天都在酣睡,到了晚上反而清醒得很,眼神明亮得如同皎皎明月,满脸看热闹的笑意,左右张望,似乎在等人。左等右等,没有等到人,他便有些不耐烦,跳下拴马桩,绕过镜面大门,来到小道童旁边蹲着,耳畔唯有小道童慢悠悠的翻书声。 小道童最近心情本来就很糟糕,他虽是大天君这一脉的道人,却与三掌教陆沉关系亲近,见到那个姓陆的娘娘腔就烦;小娘娘腔口气恁大,更烦;师兄大天君跟人打架打输了,还是烦。 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多烦心事? 还没有被陆沉骗到倒悬山之前,他待在那座白玉京,可没有这么多烦心事,每天陪着陆掌教在顶楼的栏杆上散步,眼巴巴等着师尊从天外天返回白玉京休养生息,偶尔运气好,还能遇到百年难遇的道祖老爷。道祖老爷是个大忙人,很少出现在白玉京,要么在不知名的秘境云游,帮忙稳固气运,将秘境打造成可供修士居住修道的洞天;要么在那座小莲花洞天观道。道祖老爷当然已经不需要悟道了,所谓观道,按照自家师尊的说法,也只是观看别人的小道罢了。 小道童受不了身边的抱剑汉子:“归根结底,不就是个小姑娘嘛,有什么好瞧的。” 抱剑汉子笑道:“你不懂,我这戴罪之身,在此受罚,难得有点小兴趣。” 小道童合上书,咧嘴笑道:“哟,小兴趣?多小?” 中年男子摇头叹息道:“跟你这种家伙聊天,真没啥意思。”汉子又补了一句,“还是咱们隔壁那一对,比咱们合得来,这不现在都已经开始小赌怡情了。” 小道童这才有了点兴致:“赌什么?” 抱剑汉子试探性问道:“蒲团借我一半坐坐?” 小道童纹丝不动,冷笑道:“你觉得呢?” 汉子不再纠缠这点,继续道:“隔壁老姚在跟那位佩刀的道姑赌,天亮之前,小姑娘返回剑气长城的时候,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小道童问道:“就不能是一个都不回?” 抱剑汉子摇摇头,望向远方:“她一定会回剑气长城的。” 小道童问道:“因为宁、姚两个姓氏的荣光?” 汉子叹息一声,神色复杂。 小道童眼睛一亮,随手挥袖,心中以宝瓶洲口音默念两个名字后,有两道青色符箓随手而生。 抱剑汉子一弹指,将那两缕比青烟还缥缈的符箓击碎,没好气道:“非礼勿视,非礼勿闻。” 两道符箓,一张天地回声符,一张清风拂面符。前者能够在天地间快速游弋,只要有人交谈时涉及画符之人默念的文字,这张符箓就可以悄然记录对话。后者则可以找到符箓所绘的人物,传回一幅幅画面。 两者品秩很高,极难画成,在山上属于鸡肋,因为天地回声符也好,清风拂面符也罢,遇上术法禁制、煞气浓郁的地方,会急剧消耗符箓灵气,例如门神坐镇的大宅、文武庙、城隍阁、乱葬岗等。符纸材质越好,引起的动静就越大。动静太大,被修士察觉后,自然会被视为挑衅,循着蛛丝马迹,很容易就找到画符之人,最终引起纠纷。所以这两张符箓,只适合于“无法”之地的游荡侦察。 不过小道童在倒悬山自家地盘驾驭这两道符箓,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只可惜被那位倒悬山剑仙弹指破去。 抱剑汉子问道:“赌不赌?” 小道童兴致缺缺,摇头道:“不赌,你这个烂赌鬼,赌品之差,在倒悬山能排进前三。我跟你赌,赌输了,我肯定给你东西;赌赢了,肯定拿不到东西。赌什么赌,不赌。” 汉子意态萧索:“我这辈子算是没啥盼头了,就连当个赌鬼,都不能排第一。” 小道童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情,笑嘻嘻道:“你算好的了,瞧瞧敬剑阁里头那两把破剑,再回头看看自己,路过此地的各方人士,不论是剑气长城的还是浩然天下的,谁不对你毕恭毕敬?在他们看来,你这位活着的大剑仙放个屁都是香的。” 抱剑汉子没有恼火,自嘲道:“这么说来,我在这儿看门,确实不该有什么怨言。” 小道童放下书,双手抱住后脑勺,仰头望向天幕。 汉子喃喃道:“对于市井百姓而言,离家一百年后,家乡差不多就该变成故乡了。对于练气士,一千年怎么也够了,那我们这拨一万年往上的刑徒流民呢?” 小道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 倒悬山夜幕深沉,大门那一边,烈日高悬。同样有两人坐镇门口,还是剑气长城和倒悬山各一人。 一名灰衣老剑修正在光明正大地淬炼本命飞剑,旁边站着一位悬佩法刀的中年道姑。 道姑皱眉道:“宁丫头私自去往倒悬山,不合规矩,到时候大天君问责下来,我就实话实说了。” 老剑修点头道:“照实说便是,由我担着。” 远处走来一群少年少女,俱是剑气长城鼎鼎有名的宠儿,人人出身煊赫,都可谓天之骄子。在最近的这场大战之中,不到三年时间,这拨孩子已经出征三次,其中也少了两人,一个绰号为小蛐蛐的少年,是战死在城头以南的沙场上;一个是历练完成,返回了儒家学宫。 俊美少年腰间悬佩两把长剑,一把有鞘,名经书;一把无鞘,名云纹。 一个胖子少年,天生一副笑脸,却杀气最重,腰间佩剑紫电。 一个独臂少女,背着一把不合身的大剑镇岳。 一个面容丑陋、满是疤痕的黝黑少年,佩剑红妆。 老剑修看到这帮兔崽子,没个好脸色,继续炼剑。倒是跟剑气长城各大家族没有半点渊源的师刀房道姑有些由衷的笑脸,跟这些孩子打招呼。 说这些家伙是孩子,也只是因为他们的个子和年龄,其实他们的锦绣前程、未来的成就高度,几乎整座剑气长城的人都看得到。他们走上城头,再走下城头去往南方的战场,亲身经历一场场厮杀,其实已经赢得了足够的敬重。 在剑气长城,不管你姓什么,都需要赶赴战场。 当然也会有些区别,就在于护阵剑师的修为境界。贫穷门户的少年少女剑修,只能老老实实接受剑气长城安排的剑师,而那些大姓家族的子弟,身边肯定会有人秘密跟随,多是暂时没有任务在身的强大扈从。不过除非身陷必死境地,否则这些人不会轻易出手相助。 剑气长城以北的土壤,一寸一寸都浸透着从古至今代代传承的剑气;以南,则一寸一寸都渗透着祖祖辈辈的鲜血。 这拨人性情各异,胖子纠缠着师刀房道姑,模仿某人说着蹩脚的荤话,结果反而被那位倒悬山道姑说成呆头鹅;独臂少女使劲盯着老剑修的炼剑手法;俊美少年一脸不悦;黝黑少年则木然望向那道大门,听说咫尺之遥,就是另外一座天下了,而且在那边,日月都只有一个,那边的风景山清水秀,少年实在无法想象什么叫山清水秀。 俊美少年以双手手心不断拍打剑柄,显得有些不耐烦,他埋怨道:“要是见着了那个家伙,我怕我会忍不住一剑砍过去,到时候你们一定要拦着我啊。” 胖子嘿嘿笑道:“拦什么拦,砍死拉倒。到时候你再被宁姚剁成肉酱,一下子少了两个碍眼的家伙,岂不是一举两得。放心,经书和云纹两剑,我会帮你保管的。”开过了玩笑,胖子少年有些无奈,“关于那个家伙,宁姚不愿多说,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骊珠洞天的傻子,烂好人,财迷……我怎么觉得,还是学宫的书呆子更讨喜一些呢?人家好歹跟咱们并肩作战了多次,还救过董黑炭一次,勉勉强强配得上宁姚。” 丑陋少年狠狠瞪了眼胖子。后者哪里会怕,抛了个媚眼回去。 俊美少年问道:“会不会是咱们想多了啊,就宁姚那性子,这辈子能喜欢上谁?” 独臂少女认真想了想,惜字如金的她盖棺论定道:“难!” 倒悬山后半夜,一个身穿墨绿长袍腰悬双剑的英气少女出现在孤峰山脚附近,她看也不看抱剑汉子和小道童一眼,径直走入镜面。 刹那间,她又由镜面走出,烈日当空,她抬起头,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大门内外,抱剑男子和小道童,灰衣老剑修和师刀房道姑,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至于那些少女的同龄人——对她充满了仰慕和敬重的朋友们,一个个没心没肺地如释重负,觉得只有宁姚一个人返回剑气长城的今天,天气真不错。 走着走着,黑炭似的董姓少年转头道:“宁姐姐?” 宁姚“嗯”了一声,加快步伐,跟上他们,然后又越过他们。 欢声笑语的四人便沉默了下来。 倒悬山敬剑阁外,陈平安站起身,打算返回鹳雀客栈。 就在他起身后,远处走来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男女,穿着素雅,相貌皆平平,他们面带笑意,只是瞥了他一眼,就望向了身后的敬剑阁。 陈平安低头别好那枚其实一直没有喝的酒葫芦,就要离去。 那个妇人柔声笑道:“我们是第一次逛敬剑阁,听说这里很大,有什么讲究和说法吗?” 陈平安停下脚步,略作思量,点点头:“不然我带你们逛一下?” 男女相视一笑后,俱是点头:“好的。” 陈平安其实有些意外,难得在倒悬山遇到会说宝瓶洲雅言的人,只是走了这么远,晓得僧不言名,道不言寿,遇上陌生人,贸贸然询问对方是何方人氏,好像并不妥当。 陈平安带着那对夫妇走入敬剑阁,将金粟告诉他的,再告诉夫妇一遍。陈平安从小就记性好,一间间屋子的仙剑仿品和剑仙画卷,只要是上了心的,陈平安第一时间都能给夫妇说出姓名、剑名和大致履历。 带着夫妇游览过去,陈平安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既然用过了剑,那就在倒悬山多待一段时间,将敬剑阁里某些有眼缘的剑仙和仙剑,都一一记录下来,以后回到落魄山竹楼,无聊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翻一翻。就像那些刻着美好诗句、人世道理的小竹简,在太阳底下晒着它们的时候,哪怕远远看着,陈平安都会觉得格外舒服,心里暖洋洋的,好像阳光不是晒在小竹简和文字上,而是晒在了自己的心头上。 摘抄临摹的时候,刚好可以练字,就是不知道倒悬山的笔墨纸,会不会很贵。 那个年轻妇人笑道:“你的记性很不错。” 陈平安收起思绪,咧嘴一笑。这点本事,在山上算不得什么,想来这个夫人肯定是在客气寒暄。 陈平安这次还真是妄自菲薄了,因为那对眼力极好的夫妇已经确定,陈平安每次望向某一柄仙剑仿品的时候,便已经胸有成竹,这叫眼光未到,心意已至。这是剑修的一个著名瓶颈,决定了剑修的最终高度,是被飞剑拘役本心的小小剑修,还是驾驭万千剑意的大道剑仙。 走过了大半屋子,陈平安还是不厌其烦地跟随着看得仔细的夫妇。那个从头到尾没怎么说话的男人,突然说道:“我先去前边等你们。” 妇人点点头,继续跟陈平安闲聊。陈平安虽然来过一趟敬剑阁,但是对于剑气长城,除了墙壁上这些名垂千古的剑仙,其实几乎不了解。反倒是那个慕名而来的妇人,娓娓道来,说了好些剑仙的传说事迹,比如姓董的开山老祖,佩剑之所以名为“三尸”,可不是他信奉道教,而是他曾经孤身进入妖族天下的腹地,一路上斩杀了三头上五境大妖,董家因此在剑气长城崛起。后来董家历任家主,几乎都曾亲手斩杀过玉璞境甚至是仙人境的大妖…… 既然聊到了董家,妇人就兴冲冲地带着陈平安,去找那把名为“竹箧”的仙剑的仿品。佩剑主人是董家的一位中兴之祖。当时董家本来已经香火凋零,家主被一个大妖重伤致死,家族内出现了青黄不接的境况。有一位年纪轻轻的董家金丹境剑修,毅然决然地带着一把祖传的一丈高,走上了老祖走过的那条斩妖之路。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这位剑修一人一剑于两百年后返回剑气长城,还背着一只竹箧,竹箧里装着一头十三境大妖的头颅,而他在登上城头之前,以已经接近崩碎的佩剑一丈高,在剑气长城上刻下了那个“董”字。 在那之后,此人新铸一把佩剑,取名为“竹箧”。董家从此一直是剑气长城最有分量的姓氏之一。 妇人得知少年姓陈之后,便笑着问陈平安有没有注意到那把“飞来山”。 陈平安笑容腼腆,有点难为情。因为这把名字古怪的仙剑的主人姓陈,所以陈平安尤为留意,记得一清二楚。事实上只要是姓陈的剑仙,陈平安连仙人带佩剑,都记得很用心。若是学过绘画,或是身边有桂花岛画师那样的丹青妙手,陈平安都想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将这些剑仙的模样一起搬回落魄山。 妇人笑着为陈平安挑选了几位陈氏剑仙,说了那些荡气回肠的故事。 以言语说来,而不是言简意赅的寥寥几句记载,故事往往会变得十分精彩,像是光阴长河之畔的一道道丰碑,一株株依依杨柳,后世人站在树下就能感受到它们的树荫,树荫之外,狂风暴雨,那一段岁月河流,汹涌澎湃。 原本打算以后都不再喝酒的陈平安,又情不自禁地喝起了酒。 不被喜欢的姑娘喜欢,是一件很伤心的事情,可天没有塌下来,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这是陈平安重返敬剑阁后,突然想明白的一件事。 但是陈平安不会在了解了这么多剑仙风采后,就觉得自己的这桩伤心事,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事。 这比在落魄山竹楼被打得生不如死,还要让他觉得难受。 两种难受,不一样。前者熬过去,就熬过去了;可是后者的难受,一天,一个月,一年,十年百年,甚至可能一辈子都未必熬得过去。 最奇怪的地方,是陈平安一想到如果将来有一天,自己喜欢上别的姑娘,就会更加难受。 不知不觉中,从一开始陈平安的领路,到最后妇人大篇幅的描述讲解,自然而然,两人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陈平安看到了那个男人,他站在最后一间屋子门口,笑望向自己和妇人。男人不爱说话,之前一路同行的时候,只是偶尔打量一眼陈平安。 他们走入最后那间屋子,走到了茱萸和幽篁的剑架那边,妇人惊讶地“咦”了一声:“怎么这两位没有画像了?听说茱萸剑的主人,是剑气长城很英俊的男子啊。” 陈平安有点尴尬,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身旁的男子,可莫要打翻醋缸子啊。 不承想男人立即还以颜色:“幽篁的女主人,也是一位天下少有的大美人。” 陈平安顿时为妇人打抱不平,女子开几句玩笑,又能如何?你身为男人,就该大度一些啊,怎能如此针锋相对? 妇人白了一眼自己男人,对陈平安笑道:“这次谢谢你领着我逛了敬剑阁。” 陈平安摆手道:“没事没事,我自己都爱逛这里,以后几天还要来的。” 男人眯起眼道:“听说敬剑阁有个小傻子,喜欢给这两把剑和剑架擦拭口水,该不会是你吧?” 陈平安不愿节外生枝,便装着一脸茫然,使劲摆手:“不是不是,我怎么会那么傻呢?” 妇人偷偷一脚踩在男子脚背上,然后对陈平安道:“我们要走了,你要不要一起离开这里?” 男人突然问道:“看你也是个爱喝酒的,你想不想喝酒?我知道有个喝酒的好地方,价廉物美,不是熟人不招待。” 陈平安摇摇头。 男人没好气道:“请你喝酒你就喝,在倒悬山还怕有歹人?再说了,你看我们夫妇二人,像是垂涎你一把破剑、一只破养剑葫芦的人吗?” 陈平安又有些尴尬,这个男人,说话也太耿直了些。 男人又挨了妇人一脚,妇人埋怨道:“是谁说最恨劝酒人了?” 男人不敢跟自己妻子较劲,就瞪了眼陈平安。陈平安对妇人展颜一笑。男人越发气恼,却已经被妇人拽着走向屋门口。 三人一起走出敬剑阁,走下台阶。 男人憋了半天,问道:“真不喝酒?倒悬山的忘忧酒,整座浩然天下的酒鬼酒仙都想喝,据说是当年儒家礼圣留下的独门酿酒法子,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你小子想好了再回答我。”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养剑葫芦,里头是没剩下多少桂花小酿了。 男人啧啧道:“小子,就你这婆婆妈妈的脾气,估计找个媳妇都难。” 这一刀子真是戳在陈平安心窝上,他心想,老子就是太不婆婆妈妈了,现在才跟一个孤魂野鬼似的,大半夜还在倒悬山游荡,不然说不定现在还在跟宁姑娘散步赏景呢! 陈平安冷哼道:“不喝酒!没媳妇就没媳妇!”这算是陈平安难得地发脾气了。 陈平安偏移视线,对着那位夫人,他的脸色就好太多了,他拱手抱拳道:“夫人,后会有期。” 年轻妇人微笑道:“倒悬山的忘忧酒,是该尝一尝,便是寻常的玉璞境练气士,也一杯难求。我们是跟那边的店掌柜有些香火情,才能进酒铺子喝酒。你如果真喜欢喝酒,就不要错过。嗯,哪怕不喜欢喝酒,最好也不要错过。” 陈平安有些犹豫。 男子开始告刁状了:“瞅瞅,扭扭捏捏,你喜欢得起来?反正我是不太喜欢。” 陈平安黑着脸,心想老子要你喜欢做什么。其实陈平安今夜就像一个大醉未醒的汉子,脾气实在算不得好,毕竟泥菩萨也有火气。 妇人不理睬小肚鸡肠的男人,拍了拍少年的肩头,打趣道:“走,一起喝酒去。到时候你只管喝酒,别理这个家伙的唠叨。酒杯最大;山高水远,酒水最深。” 陈平安挠挠头,便跟着妇人一起前行。男人跟在两人身后,回望一眼敬剑阁,扯了扯嘴角。 一位负责看守敬剑阁的倒悬山道姑,在被人一把甩出敬剑阁后,来到孤峰山脚的广场上,对着那位正在翻书的小道童泫然欲泣,向这位自家师尊控诉那名男子的罪行。小道童心不在焉地听完道姑的愤懑言语,问道:“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吧?” 这位金丹境的道姑茫然摇头。 小道童点点头:“那就是不知者无罪,你走吧。” 道姑越发疑惑。 后边拴马桩上那名抱剑汉子幸灾乐祸道:“教不严师之惰。” 小道童怒道:“放屁,这是儒家的王八蛋说法,我这一脉从不推崇这个!做人修道,什么时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了?!” 道姑吓得瑟瑟发抖,待在原地,低眉顺眼,丝毫不敢动弹。 抱剑汉子非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火上浇油,嬉笑道:“难怪上香楼里头,你们道祖老爷的画像挂那么高,距离你们的三位掌教,隔着十万八千里远。” 小道童一个蹦跳站起身:“你找打?” 抱剑汉子哈哈笑道:“幸好你没说‘你找死’,不然我就要批评你胡说八道了。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就像阿良说的,就是直肠子,所以拍马屁和揭人短两件事,阿良都说我在剑气长城是排得上号的。” 小道童气得咬牙切齿,双手负后,在那个大蒲团上打转,喃喃自语:“你以为你是这边的阿良?你一个土生土长的那边流民……如果不是师尊告诫,要我与人为善,我今天非把你打得面目全非,才不管你是不是在这边受到天地压制,跌了半个境界。胜之不武咋了,打得你一年不敢见人,那才痛快,打得你就跟当年孤峰上边的师兄一样……看你不顺眼好几年了……” 那个本想着让师尊帮她撑腰的道姑,看到破天荒发怒的师尊,悔青了肠子,自己就不该走这一遭。尤其是当师尊不小心泄露了一些天机之后,道姑觉得自己在倒悬山的日子,不会很好过了。 那位坐镇中枢孤峰的师伯大天君,可能懒得搭理自己,可是他的大弟子,那位手捧拂尘的蛟龙真君,如今的倒悬山三把手,可是出了名的尊师重道,一定会让她把小鞋穿到地老天荒的,一定会的…… 道姑欲哭无泪,为何自己摊上这么个从来不护犊子的师尊啊。 敬剑阁外的街道上,陈平安莫名其妙地跟夫妇两人逛完了敬剑阁,又莫名其妙地跟着两人去那什么酒铺子喝什么忘忧酒。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不到一炷香工夫,三人就来到了一间尚未打烊的酒铺。酒铺生意冷清,铺子里竟然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一个趴在酒桌上打盹的少年店伙计,一个在柜台后逗弄一只笼中雀的老头子。 老掌柜瞥了眼夫妇二人:“稀客稀客,这酒必须得拿出来了。”他瞥了眼两人身后的背剑少年,皱了皱眉头,叹息一声,没有说什么,好像是碍于情分,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人朝那个惫懒伙计暴喝一声:“许甲!睡睡睡,你怎么不睡死算了!来客人了,去搬一坛酒来!” 名叫许甲的少年猛然惊醒,擦了擦口水,有气无力地站起身,佝偻着搬了一坛酒,放在落座三人的桌上,打着哈欠道:“三位客官,慢慢喝,老规矩,本店没有吃食。” 妇人点头致意,然后对坐在对面的陈平安笑道:“有个很厉害的和尚,有一次云游至此,喝了忘忧酒,赞不绝口,声称‘能破我心中佛者,唯有此酒’。” 掌柜老头子笑道:“那可不,老和尚是真厉害,恐怕让阿良砍上几剑,都破不开那秃驴的方丈天地。”说到底,还是想说自家的酒水,天底下最厉害。 陈平安在倒悬山听到别人提起阿良,心底很是开心。所以这一次,他是真的想喝一点酒。 结果老头子一拍柜台,怒气冲冲道:“他娘的,一提起阿良就来气!欠了我二十多坛酒的钱,全天下数他独一份!当年婆娑洲的陈淳安,前不久的女子武神,还有更早的那些诸子百家老东西,谁敢欠我酒水钱?” “咱们就说中土神洲的那位读书人,他最落魄那会儿,就是个小小观海境练气士,斗酒诗百篇。斗什么酒,就是我这儿的酒!可他来来回回三次,总计也才欠了我不到四五坛酒的钱,阿良这是造孽,我这是遭殃啊!” 妇人朝陈平安眨了眨眼睛,似乎是说老头子就这脾气,随他说去,你甭搭理。 少年店伙计闷闷不乐道:“老头子,你别提阿良了行不行,小姐为了他至今还没返回倒悬山,我都要想死小姐了。” 老头子顿时小声了许多,嘀咕道:“那种没良心的闺女,留在外边祸害别人就好了。” 打开了酒坛,拿了三只大白碗,男人分别倒过一碗酒后,对陈平安直截了当地说道:“之后想喝就喝,不想喝拉倒。” 陈平安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没啥大滋味,就是比起桂花小酿稍稍烈一点,可也谈不上烧刀子断肝肠的地步。陈平安又接连抿了两小口,喉咙和肚子仍是没啥动静,便彻底放下心来。估计这忘忧酒是另有玄机,而不在口味上。 一坛酒,在每人喝了两大碗过后,就见了底。 妇人又转头笑望向老掌柜,多要了一坛子。老人看着笑容嫣然的妇人,叹息一声,亲自去多拿了一坛,将两坛酒轻轻放在桌上:“三坛酒,都算我请你们的,不记在账上。” 陈平安喝得满脸通红,头脑空灵清明,似乎没有醉意,更没有醉态,他明明能够感受到自己的那种微醺状态。 喝过了酒,就想多说一点什么。就像那些个酒嗝,憋着其实没什么,可到底还是一吐为快的好。 男子要么埋头喝酒,要么望向店铺外,神游万里。 妇人似乎喜欢跟陈平安聊天,从陈平安的家乡一直聊到了两次远游。陈平安既然没有醉,就只挑可以讲的那些人和事。后来不知怎么就聊到了那个姑娘。 打定主意喝完四大碗酒就覆碗休战的陈平安,默默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酒,他没有说送剑的事情,就说自己因某事离开家乡,来了一趟倒悬山,刚好有个认识的姑娘,她的家在剑气长城那边,然后两人见了一面,就这么简单。 妇人微笑道:“那你走了很远的路啊?” 陈平安端着碗,想了想,摇头道:“不远啊,想着每走一步,就近了一些,就不会觉得远了。” 男子冷笑道:“你跟那个姑娘认识了多久,相处了多久,就口口声声说喜欢人家?是不是太轻浮了一些?” 陈平安不知道如何反驳,只是闷闷不乐道:“喜欢谁,我自己又管不住自己,你要是觉得轻浮,我也管不了你。” 男子冷哼一声,估计给陈平安这句话伤到了,关键是少年说得还很真诚。 山上传言,不知真假。喝了忘忧酒,便是真心人。 妇人安慰道:“被姑娘拒绝了?不要泄气啊,你有没有听过,有些人之间,注定只要相逢,就是对的。如果还能重逢,就是最好的。” 陈平安喝过了一大口酒,醉眼蒙眬,但是一双眼眸清澈见底,如溪涧幽泉,开心、伤感、遗憾、欢喜,都在里面流淌,而且干干净净。他摇头笑道:“喜欢一个人,总得让她开心吧。如果觉得喜欢谁,谁就一定要跟自己在一起,这还是喜欢吗?”说到这里,少年的眼泪便流了下来,“我就是嘴上这么说说,其实我都快伤心死了。我其实恨不得整个倒悬山,整个浩然天下,都知道我喜欢那个姑娘。我只希望天底下就这么一个姑娘,喜欢我……”说到最后,陈平安是真的醉了,以致忘了自己喝了几大碗酒,他将脑袋搁在酒桌上,口中碎碎念。 他甚至忘了自己如何跟男子吵了架,甚至还打了架。 似梦非梦,似醒非醒之间,他好像一怒之下,还一鼓作气从第四境升到了第七境,从此彻底与武道最强第四境没了缘分。妇人好像还问了他,为一个姑娘的爹娘打抱不平,而放弃自己的武道前程,值得吗?你以后还怎么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大剑仙? 陈平安当时的回答是:“喜欢一个姑娘,不是嘴上说说的。如果我今天不这么做,你们如果是宁姚的爹娘,觉得我陈平安真正有钱了,修为很高了,成为大剑仙了,会为你们女儿付出很重要的东西吗?不会的……那样的喜欢,其实没有那么喜欢,肯定一开始就是骗人的……” 这一切,陈平安都已不记得。 老掌柜神色自若,他见惯了千年万年的人间百态。 那个少年店伙计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最后陈平安彻底醉死过去。男人看了眼少年,喝了口酒:“我还是不喜欢这小子,榆木疙瘩,笨,闷,不够风流,不够大气,资质还凑合,心性马马虎虎,脾气一看就是犟的,以后如果跟闺女吵了架,结果谁也不乐意退让一步,咋办?就咱闺女那性子,会服软认错?” 妇人笑道:“认错?你也知道多半是咱们女儿有错在先?知道少年会事事让着她?” 男人有些心虚,悻悻然不再说话。 妇人突然微笑道:“想起来了,先前你说这孩子不够风流,是文人骚客的风流,还是驰骋花丛的风流啊?”此语暗藏杀机。 男人灵机一动,端起酒碗,豪迈道:“是在剑气长城上刻字的风流!” 妇人笑了笑。 男人干笑一声,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其实这个傻小子,挺好的,咱们闺女,还真就得找这样的。” 妇人笑着望向店铺外,没来由喃喃自语道:“对不起啊。” 身边的男人,女儿宁姚,剑气长城,还有浩然天下,女子她都一并对不起了。 男女各自施展的障眼法,在陈平安醉倒了之后,都已经烟消云散。陈平安喜欢的姑娘,既像他,也像她。 与妇人并肩而坐的男人轻轻握住妇人的手:“我们只对不住女儿,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男人突然灿烂地笑了,望向陈平安:“咱们女儿的眼光,很了不起啊。” 女子笑着点头:“随我。” 男人突然无奈道:“这个缺心眼的傻闺女,说出那句话有那么难吗?” 妇人点头道:“当然很难啊。哪个喜欢着对方的姑娘,希望喜欢自己的少年,喜欢上一个会死在沙场上的姑娘?” 男人一摸额头:“完蛋!绕死我了!” 剑气长城,斩龙台石崖上。 她躺在那里,轻声道:“陈平安,你听我说啊,我没有不喜欢你。” 第64章 一枕黄粱剑气长 清晨的阳光洒入酒铺,老掌柜正在吹口哨,逗弄那只笼中雀。小雀高冷如山上的仙子,老头子反而斗志昂扬,使劲炫技,口哨吹得可麻溜了。 少年店伙计正在勤勤恳恳地打扫屋子,本就纤尘不染的桌凳越发素洁。他时不时地朝桌凳呵一口气,拿袖子仔细抹一抹,整个人洋溢着心满意足的神采。好像对于这个倒悬山贩酒少年而言,收拾一屋子东西,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幸福。 趴在酒桌上的陈平安悠悠醒来,并无酩酊大醉后的头痛欲裂,只是整个人恍恍惚惚。他茫然坐在原地,使劲想昨夜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答应那对夫妇来喝什么玉璞境修士都难得喝上的忘忧酒,之后竟然半点也记不起来了。那对夫妇是谁,自己跟他们聊了什么,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全都忘了。 明明说好了是忘忧酒,结果忘的到底是什么啊? 陈平安反而觉得更加忧愁了,总觉得心扉之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伤感,挥之不去。就像天蒙蒙亮,一只黄雀停留在泥瓶巷祖宅的黄土窗口上,叽叽喳喳,有些扰人清梦,又舍不得赶走。 陈平安环顾四周,看见了正在辛勤劳作的少年店伙计和悠闲的老掌柜。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结账?” 正蹲在地上擦拭一根桌脚的少年伙计咧咧嘴,不说话。 老头子笑道:“你们总共喝了四坛酒,其中三坛是我送的,你小子还真得结剩下一坛子酒的账。” 陈平安问道:“多少钱?” 老人哈哈大笑:“钱?如果真要花钱买一坛黄粱酒,那可就有点多喽。” 被掌柜称呼为许甲的少年嘿嘿笑道:“昨夜有个皑皑洲的富家少爷,慕名而来,想要买一坛忘忧酒带回家,掌柜的不愿意卖,说不是钱的事情,那少年就死缠烂打,非要问出价格,结果一听价钱就吓傻了,这不坐在门外台阶上发呆一整宿了,大概是还没死心吧。” 陈平安问道:“刘幽州?” 老头子点点头:“就是这个小家伙,皑皑洲刘氏的未来家主,被誉为多宝童子,一件方丈物装了众多法宝。因为猿蹂府的缘故,倒悬山都晓得这位有钱少爷的名号。有次他在中土神洲跟人结伴历练,同行七人,遭遇劲敌,小家伙一口气拿出七件攻伐的上品法宝,然后把自己弄得跟乌龟壳似的,不提什么圣人本名字符,光是神人承露甲就穿了两件,众人硬是靠法宝砸死了一头高出他们两境的地仙阴物。” 显而易见,在老掌柜眼中,这个小家伙值得多唠叨几句。老掌柜笑呵呵道:“这么有意思的小家伙,连我都差点没忍住,想要送他一碗黄粱酒喝。” 陈平安有些汗颜,刘幽州这得是多怕死啊。陈平安有些忐忑:“老先生,怎么结账算钱?” 老人想了想:“暂时没想好怎么跟你算账,以后想到了再找你。” 陈平安顿时一颗心七上八下。 老人笑道:“也有可能你过完这辈子,我都想不起来了,所以别怕。” 陈平安略微松了口气。 陈平安起身就要离开酒铺,老人问道:“小子,黄粱酒还剩下小半坛,不喝掉再走?” 陈平安伸手晃了一下酒坛子,果真还剩下小半坛,疑惑道:“不能拿走?” 老人摇头道:“拿走了,就忘不了忧,比寻常酒水还不如,暴殄天物,劝你别做这种蠢事。这酒有点小门道,其实他们夫妇现在就请你喝,本就是天大的浪费了,越晚喝越好,只不过世事难求‘最好’二字,是个好就成了。” 陈平安便重新坐下,好奇问道:“不是叫忘忧酒吗,为什么掌柜的经常说成黄粱酒?” 许甲瞪大眼睛,一副白日见鬼的表情:“你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陈平安越发奇怪:“难道不是倒悬山?” 许甲咧嘴道:“那你总该听说过黄粱福地吧?” 陈平安仍是摇头。 老人帮陈平安解了围:“你不知道也正常,这块福地与你家乡的骊珠小洞天,是一样的境遇,毁了。” 许甲赶紧丢了抹布,火急火燎道:“掌柜掌柜,接下来让我来说,小姐说我讲这一段的时候特别帅气呢。” 老人呵呵笑道:“要么我闺女眼瞎,要么她喝多了酒说胡话,你觉得哪个可能性大一点?” “小姐好着呢!”许甲咳嗽一声,润了润嗓子,正色道,“如今这黄粱福地,就只剩下一点废墟遗址了。早年黄粱福地最风光的时候,世间失意人都要来一趟,很热闹的。美人美景,美酒美梦,这块福地里都有,而且保证合乎心意,这才是最难得的地方。这里还能映照出一个人的道心,许多勉强跻身上五境的玉璞境修士,当初侥幸破境,其实用了诸多百家秘法和旁门左道,所以就要专程跑一趟这倒悬山铺子,先剥离出一魂一魄保持清醒,然后喝上一坛忘忧酒,借此机会,将自己的道心一览无余,或者抽丝剥茧,或者查漏补缺……” 许甲正说得抑扬顿挫,老人不耐烦道:“打住打住!一本老皇历翻来翻去的,也不怕给你翻烂了。总之,现在一座黄粱福地,就只有咱们店铺这么点大的地方了。” 陈平安倒了一碗酒,左看右看,实在无法将一座福地与一间店铺挂钩。 陈平安喝了一口酒,问道:“老先生,昨天我没有撒酒疯吧?还有那对夫妇呢?” 老人反问道:“不记得了?” 陈平安摇摇头。 老人笑道:“你自己都不记得了,我一个外人为什么要记得?” 陈平安无法反驳,默默喝酒。 还是喝不出好坏,就是觉得好入口。 老人想起一事,指了指一堵墙壁,对陈平安说道:“瞧见那堵墙壁没有,能坐下来喝酒的人,都可以去那边题诗一首,或是写上几句话也行。” 许甲老气横秋地道:“喝过了酒,一种是醉死拉倒,后半辈子就在酒缸里生和死了,到死都没能醒酒;一种是彻底清醒,看透人生,一辈子还没过完,就把好几辈子的滋味尝过了。这两种人写出来的东西,我觉得都格外有意思。客人,你要不要去试一试?” 老人气笑道:“你可拉倒吧,牙齿都要被你酸掉了,屁大一个人,成天想着学阿良,你也不嫌臊得慌。” 许甲理直气壮道:“小姐那么喜欢阿良,我不学他学谁?” 老人感慨道:“学我者生,像我者死,你见了那么多醉鬼,听了那么多醉话,这点道理都想不通?” 许甲嘿嘿笑道:“我学阿良,可没学你。” 老人丢了一只酒杯过去:“成天就知道跟我耍嘴皮子!” 许甲轻轻接过酒杯,高高将其抛还给老头子,然后一路小跑,给陈平安拿来一支毛笔:“留点念想在上头。” 陈平安放下酒碗,无奈道:“我写的字,很不行啊。” 许甲翻了个白眼,道:“能比阿良的蚯蚓爬爬更差?再说了,便是那些享誉天下的书法大家,不一样被同行说成是石压蛤蟆,死蛇挂枝,武将绣花,老妇披甲?” 许甲低声道:“我跟你说实话,上边任何人的任何字,再不好,在阿良的字面前,个个美若天仙!不信你自己走过去瞧瞧。” 陈平安没有接过毛笔,他起身走向墙壁。这墙壁远观时只是白墙一堵,没有任何墨宝,可走近再看,才发现上边写满了诗词、章句和警语,琳琅满目。 有人的墨宝,鹤立鸡群,是一篇草书词句,占地极大。恰似花团锦簇,群芳争艳,唯有一位绝代佳人占尽了风光。 也有一些格格不入的笔迹,其中最为醒目的,是歪歪扭扭的一行大字,就连陈平安都觉得不堪入目,内容更是让人无言以对:“一想到有那么多姑娘痴心等我,我的良心便有些痛。”关键是文字末尾,还鬼画符般画了一个笑脸外加一根大拇指。不用怀疑,这肯定是阿良的亲笔手书,一般人根本没这脸皮写下这些字。 陈平安忍住笑,转头问道:“老先生,这也留着?” 许甲病恹恹道:“一来阿良死不要脸,说擦掉一个字,就当他还清了一坛酒;二来我家小姐特别喜欢这段话,觉得阿良就是在夸她呢。我家小姐还专门用一坛黄粱酒,跟一位小说家的祖师爷,换了一篇脂粉小说,就是专门写她和阿良的……掌柜,叫啥来着?” 老头子冷笑道:“《缠绵悱恻》。” 许甲点头道:“对,其实小姐当时还暗示那位小说家的祖师爷,写得越直白越露骨越好。后来估计是那人实在下不去笔,便写得含蓄了些。小姐很不开心,这趟离家出走,她自己说是私奔。其实还有一件事情,就是找这个小说家的祖师爷的麻烦。小姐嫌他文章写得差了,是沽名钓誉的骗子,一定要当面吐他一脸唾沫星子。” 陈平安的视线在高墙上逡巡,最后他低下头,在一个小角落又看到了一列小字,字还是阿良写的,但是并不扎眼:“小□,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阿良将“小”之后的某个字,涂抹成墨块。 陈平安问道:“写什么都可以吗?” 许甲递过笔,点头道:“都行,只要是写在空白处,写什么都成。” 许甲不忘提醒道:“客官,可别写什么某某某到此一游啊,太俗气了,哪怕是阿良这么臭不要脸的内容,都好过到此一游。” 陈平安接过笔,突然转身跑向酒桌,喝了一大口酒,这才重返墙壁,半蹲着提笔在那个“小”字之后、墨块之上的地方,写下了一个小小的“齐”字。 小齐,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老头子打趣道:“字其实没啥灵气,就是讲规矩,但是待在阿良的字旁边,就显得好了。你这叫作弊,不行,再在别处随便写点。” 陈平安点点头,便开始挑选空白的地方,可是墙壁正中地带密密麻麻,实在想要见缝插针,其实也行,可总觉得是对前人的不敬,而且敢在中间落笔的人,大多字写得极好,极有韵味。陈平安实在不敢在正中落笔,便尽量往两侧和高低处望去。许甲出声提醒,伸手指了两个地方,这两处尚且留有不小的空白,一处在最高处的右侧,一处在最底下的左侧。 陈平安便挪步蹲在最左边,深呼吸一口气,写下了三个字。 写字之前,他想起了敬剑阁的那么多剑仙和仙剑,所以他笔下三字,是“剑气长”。 许甲觉着那三个字,中规中矩,实在没劲,轻轻摇头,不以为然,忍不住嘀咕道:“一看就是读书不多的。” 老头子难得附和店伙计,点头笑道:“还有就是酒没喝够。喂,姓陈的大骊少年,莫要着急,先喝个一大碗酒,喝痛快了,写点心里话,没你想的那么难。请你们喝的三坛酒,就能写三句话,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陈平安却已经将毛笔递还许甲,对老人笑道:“不写了。” 老人无所谓,仙人醉酒留墨宝,本就是讨个彩头的小事,锦上添花而已,少年既写不出好字,如今更不是剑仙,他当然也就不会强人所难。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老先生,这半坛酒能先余着吗?我想去一趟剑气长城,回来之后再喝,可以吗?” 许甲使劲摇头:“咱们酒铺可没有这样的规矩,一坛黄粱酒揭了泥封,就要一口气喝掉,没有出了大门再来喝一趟的道理。” 老人思考片刻,点头道:“这次可以。” 许甲急眼道:“这是为何?” 老人将鸟笼放在手边,趴在柜台上,微笑道:“我喜欢‘余着’这个说法,吉利,喜庆。” 陈平安一步跨出酒铺门槛,竟是一个踉跄,站定后回头再看,哪里有什么酒铺,空荡荡的。 在那座不知所终的酒铺内,老头子打开鸟笼,长有金色鸟喙的小黄雀飞出笼子,只是它没有靠近那堵墙壁,熟门熟路地查探一人武运的长短,而是飞快地躲回了鸟笼,看得许甲目瞪口呆。老人想了想,叹了口气:“罢了,一个小洲少年郎而已,便是有这份姻缘的苗头又如何,短短百年,查与不查,无所谓了。” 许甲狠狠瞪了眼写在最高处的一行字,绝大多数人都是从上到下,字成一列,最近百年,在阿良之后,前不久的一位女客人,是第二个横着写字的家伙,而且之后吓得小黄雀胡乱扑腾,半天也没缓过来,跟生了一场大病似的。 许甲忍不住埋怨道:“都怪那女子武神的武运鼎盛,气势太吓人!” 老人慈祥地望着那只可怜兮兮的小黄雀,喃喃道:“苦了你了。” 世间有奇雀一对,可啄文运叼武运,相传雄雀被道家一脉掌教陆沉捕获,雌雀为杂家祖师爷饲养。 陈平安走在一条僻静小巷之中。虽然这顿酒喝得稀里糊涂,但是喝过了酒走出了铺子,陈平安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喝着所剩不多的桂花小酿,一边喝酒一边嘀嘀咕咕。 宁姑娘,多半是真的不喜欢你了。否则当初在骊珠洞天,说好了要把剑鞘送你的,这次怎么可能假装忘记这一茬? 陈平安,你真是一个倒霉蛋啊,宁姑娘这哪里是喜欢不喜欢,分明是讨厌不讨厌你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少年苦中作乐,有些欣慰,这趟江湖总算没白走,自己是长了好些心眼。 他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剑气长城。他不断告诉自己,只是想去看一看那些刻在剑气长城墙头上的大字。大不了“无意间”跟某个姑娘在某地某时偶遇后,大大方方地笑着与她打声招呼,只是在开场白“这么巧啊”“你也在啊”之间,陈平安有些吃不准哪个更合适一些。 陈平安想得很用心,以至一点都没有察觉自己身后,跟着一个快要气死了的穿着一袭墨绿长袍的姑娘。 在宁姚忍不住要踹陈平安一脚的时候,陈平安竟然凭空消失了,好像被谁一把扯住,拽入了别处天地。 她一下子空落落的,视野和心头都是,然后她充满了愤怒。 在她不管不顾就要出剑,试图破开天地间隙,去追寻陈平安的足迹的瞬间,她突然有些脸红,好像听到了话语声。她“哦”了一声,对着陈平安消失的地方,又冷哼了一声。然后她一路飞掠向孤峰山脚的广场。 又他娘的见着了这个不讲规矩的家伙,小道童都快气炸了,他狠狠摔了手中的书,从蒲团上跳起,大骂道:“小丫头,你真当倒悬山是你家院子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三次了,三次了!哪怕是剑气长城的剑仙,一辈子都未必能有一次,你倒好,一天之内就两次!” 抱剑汉子打了个哈欠:“有本事你打她啊。” 小道童怒道:“你真以为我不敢?我如果不是可怜她的身世,早一拳打得她……” 宁姚面无表情地走入镜面大门,身体微微后仰,转头道:“你可怜我做什么,我跟你又不熟。” 小道童总觉得小姑娘的这句话说得好没道理,又好像有点道理。 抱剑汉子在拴马桩那边捧腹大笑。 陈平安离开铺子后倒悬山酒铺门口成了一条僻静小巷。 刘幽州蹲在一棵庭院高墙外的古槐树下,百无聊赖地数蚂蚁。地仙老妪便安安静静守候在一旁,不打搅自家少爷发呆。 天边泛起鱼肚白,眼神明亮的刘幽州站起身,转头对老妪说道:“我算是瞧明白了,倒悬山长大的蚂蚁,跟市井坊间的蚂蚁也没啥两样嘛。” 老妪习惯了少年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微微一笑,轻轻点头。 刘幽州瞥了眼老槐树,兴致不高:“不买了不买了,太贵了,我还是心疼自己攒了那么多年的压岁钱。” 老妪松了口气,她还真怕少爷一时冲动,砸锅卖铁买下一坛忘忧酒。中五境的练气士喝此黄粱酒,意义不大,皑皑洲刘氏再有钱,也不该如此挥霍,到时候少爷是注定不会挨罚的,说不定家主和老祖宗们还要咬着牙挤出笑脸,夸奖一句你这孩子不愧是刘氏子弟,有大将风度,花钱眨眼那还是未来刘氏家主该有的样子吗?而她肯定免不了要被训斥几句。 她倒不会因此埋怨少年,而是她想,那么多压岁钱,买一把半仙兵不是挺好?何必跟一坛酒怄气? 刘幽州开始打道回府,冷不丁问道:“柳婆婆,你说柳姨有没有从最北边的冰原回来?” 当少年提及“柳姨”的时候,老妪满是褶皱和沧桑的脸庞,立即洋溢起骄傲的光彩:“应该回了,运气好的话,这个死妮子也许已经跻身武道第九境。少爷,按照约定,到时候就可以让她带你去北边冰原游历,斩杀大妖。” 刘幽州到底还是有些少年心性,言语有些孩子气:“那么快到第九境做什么?我爹说柳姨的武道最强第八境,意义之重大,不比寻常的十境宗师差了。我爹就当面劝过柳姨,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不要随随便便破境。” 老妪轻声笑道:“家主当然是好心,可万事莫走极端,若是能够顺利破境而强压境界,对于纯粹武夫而言反而不美,恐怕就要失去十境之上的所有可能性。当然,一般的天才也就算了,能够勉强跻身十境,已是天大的奢望,可是你柳姨不一样。” 刘幽州对这些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一直不太感兴趣,反而想着最不打紧的,叹气道:“柳姨也真是的,天天嚷着天底下的好男人死哪里去了,还老是问我有没有遇上好男人,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回答她?我爹给她介绍了那么多皑皑洲的年轻俊彦,也没见柳姨对谁心动过,真是头疼。” 刘幽州又问了一个让老妪觉得好笑的问题:“如果有一天妖族大军淹没了剑气长城,倒悬山咋办?树底下那窝蚂蚁,爬得那么慢,到时候搬家会来不及吧?” 老妪神色和蔼,温声道:“少爷,剑气长城屹立不倒,这都多少年了。隔壁那座天下,妖族差不多每百年就要掀起一场大战,这么多年来,那帮茹毛饮血的畜生,在城墙下都撂下多少具尸体了,不一样次次无功而返?一些个战力惊人的大妖,最多只是在城头上待一会儿,最后都会被一些个老剑仙撵下去。” 刘幽州“哦”了一声,结果又跳回自己的思绪当中,不可自拔,忧心忡忡道:“咱们家那座猿蹂府比蚂蚁窝还不如,是没办法挪走的,好在皑皑洲离着倒悬山最远。唉,婆娑洲就有点惨了,到时候一定会硝烟万里吧,不知道醇儒陈氏那位肩挑日月的老祖,能不能力挽狂澜,将妖族阻挡在陆地之外。” 老妪被少爷的杞人忧天给逗乐了,忍俊不禁道:“对啊,咱们皑皑洲跟这座倒悬山,不但隔着一个婆娑洲,还隔着一个八洲版图加在一起都不如的中土神洲,少爷担心什么。” 刘幽州喃喃道:“我不是担忧皑皑洲的安危,只是觉得打仗就要死很多人,心里有点不舒服,婆娑洲好歹还有那位亚圣弟子第一人坐镇,可是我们逛过的桐叶洲,还有马上要去游历的扶摇洲,好像没有特别拿得出手的厉害家伙啊。” 老妪还是笑:“少爷,不能把所有人都拿来跟你爹做比较啊。一位练气士,不如咱们家主,就不厉害啦?可没有这样的说法。” 皑皑洲最有钱的人,跟皑皑洲最强大的练气士,是同一个人——刘幽州的父亲。 这个男人,比刘氏家族历史上任何一位老祖都要修为更高,战力更强。他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民风彪悍、仙师好战的皑皑洲,从来没有人能够成功验证这个男人的最终实力。 这个男人有一句在山上脍炙人口的名言:“能够用仙兵和半仙兵解决的事情,就不要用拳脚了吧?” 刘幽州似乎对他爹颇有怨言:“妻妾成群,有什么好的。” 老妪打死也不敢置喙这位家主的好与坏。家主脾气好是一回事,当奴做婢的人如果不懂规矩,又是一回事。 刘家死死掌握着那条玉矿山脉,树大招风,每年死在嘴巴上的刘家下人,很多,暴毙的刘氏家族各房子弟,也不少。 刘幽州此刻身穿明黄色竹衣清凉,这件曾是大王朝皇帝心头好的法宝,被誉为小洞天。而另外一件被皑皑洲刘氏凑成对的竹衣避暑,则有小福地的美誉。 刘幽州喜欢换着穿它们。穿着舒服,还不招摇,那些道家符箓法袍和神人承露甲之类,太扎眼了,这不明摆着跟人说我有钱吗? 我有钱,但是我不喜欢说啊。再说了,其实我刘幽州也不算真有钱,这不昨夜一坛忘忧酒都不舍得买吗? 刘幽州叹了口气:“柳婆婆,我真不能去剑气长城啊?” 老妪语气坚定:“家主吩咐过,绝对不许去。” 刘幽州问了一个很直指人心的问题:“剑气长城归根结底,还是浩然天下的刑徒流民,跟咱们这边关系其实没想象中那么好,倒悬山的龌龊事多了去,他们跟妖族打生打死了这么久,难道就没有人一怒之下,干脆就反出剑气长城,投靠妖族?” 老妪想了想:“剑气长城有那些老剑仙和三教高人盯着,应该出不了大的乱子,但是这类人肯定是有的。想来是因为剑气长城不愿意宣扬家丑,所以外界并无太多传闻。少爷,其实你不用太在乎那边的形势,据猿蹂府的情报,这一代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修资质尤其好,而且不是只有几个人,是雨后春笋一般,一起冒尖,几乎能够媲美三千年前那一拨剑仙。那一辈人可真是厉害,压得妖族整整八百年都不敢挑衅剑气长城,许多妖族终其一生都没能见到那堵城墙。所以啊,我看未来几百年,倒悬山都会是生意兴隆的太平光景。” 少年有些伤感,喃喃道:“可是我们刘家挣钱的大头,就是发死人财啊。” 老妪想要提醒少爷在倒悬山要慎言,可看着少年神色失落的侧脸,有些于心不忍。 一名猿蹂府老管事出现在两人前方,路边停着两辆马车,老管事轻声道:“少爷,府上有贵客登门。” 刘幽州点点头,登上一辆马车。 到了猿蹂府,刘幽州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高大女子,满身书卷气的中年男人站着欣赏一幅挂画,女子坐在那边喝茶。 男子似乎是书画行家,赞叹道:“不承想这幅《老莲佝偻图》才是真迹,卓尔磊落,登峰造极,仅就画莲而言,五百年间无此笔墨者。” 在回猿蹂府的路上,为小心起见,管事并没有跟刘幽州说到底是谁来访,直到跨过猿蹂府大门门槛,才小声告诉刘幽州,是中土神洲大端王朝的皇帝与国师联袂莅临府邸。 刘幽州作揖行礼:“刘幽州见过陛下和国师。” 那男子转过头,对少年笑道:“这次寡人是借着国师需要借助小雷泽淬剑的机会,才忙里偷闲,来这倒悬山透口气。本来不愿叨扰猿蹂府,只是听说刘公子刚好也在倒悬山,便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来此讨要一杯茶水了。” 刘幽州再次作揖:“陛下太客气了。” 大端,浩然天下最新的九大王朝之一。 吞并了某个旧王朝的大半版图后,新的大端如今百废待兴,照理说皇帝和国师不该都离开庙堂。只是这些机密内幕,暂时不是刘幽州能够揣测的,至于为何大端皇帝如此卖猿蹂府面子,刘幽州倒是一清二楚,大端王朝和前九大王朝之一的太玄王朝之间,一场牵扯到无数势力的灭国之战持续了将近十年,大端硬生生拖垮了太玄谢氏。这中间,皑皑洲的刘氏,或者说他爹的钱袋子,出力极大。 刘幽州直腰起身后,又对那位大端女国师作揖道:“小子仰慕国师已久。”其实刘家是大端王朝的幕后恩人之一,作为未来家主的刘幽州,不用如此放低姿态。 女子破天荒露出一丝笑意,放下茶杯:“跟你爹性情相差也太大了,挺好的。” 大端皇帝有些汗颜,这话算是好话吗? 高大女子笑问道:“可曾去过剑气长城?” 刘幽州一直毕恭毕敬地站着,摇头道:“还不曾,家父不许我去,怕出意外。” 女子想了想:“我唯一的弟子,如今正在剑气长城那边砥砺武道,刘公子若是愿意,可以与我同行,不会有意外。” 老妪与猿蹂府老管事视线交汇,都觉得有些棘手,倒不是觉得大端国师在吹牛,而是涉及家主意愿,下人们不敢擅自做主。 好在刘幽州已经摇头婉拒:“不好违背家父,还望国师见谅。” 高大女子不以为意,点头道:“我那弟子很快就要离开剑气长城和倒悬山,让他去皑皑洲历练也好,刘公子不介意的话,可以捎上他。” 刘幽州神色轻松了一些,语气也轻快了许多,笑道:“乐意至极!” 见那女子站起身,大端皇帝便开口笑道:“离开倒悬山的具体时辰,回头寡人会让人第一时间通知猿蹂府。不用送了,我们自己离开就行了。” 一男一女走出猿蹂府,准确来说,是一女一男,因为不管怎么看,都像高大女子是大端皇帝,男子只是个跟班扈从。 两人离开后,刘幽州才落座,他大汗淋漓,扯了扯竹衣清凉的领口,瞥了眼墙上那幅猿蹂府的镇宅之宝《老莲佝偻图》,对老管事吩咐道:“拿下来装好,给大端皇帝送去。” 老管事一脸为难。 刘幽州灿烂一笑:“听我的。” 老管事默默点头,听令行事。 少年在老管事拿着那幅古画离开正厅后,望着突兀的空白墙壁,笑问道:“柳婆婆,你觉得挂那幅《少年泛舟图》,好不好?” 老妪满脸惶恐,正要劝说少年千万别意气用事,刘幽州已经自顾自笑道:“不挂在这里,回到了家里,我挂在自己书房!走走走,为表诚意,我要自己画一幅!柳婆婆,赶紧让下人笔墨伺候!” 老妪脸色复杂。 猿蹂府的四名侍女生得楚楚动人,其中两人还是洞府境的练气士,当她们满怀期待地看着传说中的少主,耗尽力气画完那幅画后,侍女们就越发楚楚动人了,费了好大的劲,才忍着没笑出声。 刘幽州颇为自得,难看是难看了点,可诚意十足。 刘幽州的画,跟店铺里墙壁上某人的字,有异曲同工之妙。只可惜刘幽州当时没舍得花钱买一坛黄粱酒,否则见到了那些蚯蚓爬爬,说不定就要英雄相惜、相见恨晚了。 天地间有一堵城墙,刻着十八个大字: 道法,浩然,西天; 剑气长存,雷池重地; 齐,陈,董,猛。 在那场双方各自派遣了十三位巅峰高手的赌战之后,妖族毁约,不但没有交出剑修遗留在剑气长城以南的所有残剑,反而恼羞成怒,掀起了一波波攻势,只是此次断断续续的三次攻城战,比起赌战之前的那种孤注一掷、以命换命的战斗,力度都要略逊一筹。据说妖族内部有诸多大妖不愿再次攻城,所以妖族气焰不高。 剑气长城最早是如何,如今还是如何,只不过多了十八个字而已。 这堵长城,曾是三教圣人联手打造的一座关隘大阵,除非它被一鼓作气彻底摧毁,否则很快就能恢复完整。若非如此,再高的城池,再坚固的山岳,早就被夷为平地了。 驻扎在百里之外的妖族大军,数量众多,如蚁攒簇,近期他们已经停下攻势一月有余。剑气长城迎来了难得的安宁。 剑气长城城头仅是那条走马道,就宽达十里路。有一位不知岁数的老人就在城头上结茅而居,老人的子孙早已在剑气长城的北方城池之中开枝散叶,成为最大的几个家族之一,但是老人从未下过城头,年复一年,就在这里守着。老人脾气古怪,从不许家族子孙来见他,倒是对一些别姓的孩子,偶尔有些笑脸。 剑仙,大剑仙,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在剑气长城,大剑仙,老剑仙,一字之差,一样大相径庭。 一名剑修,想要在剑气长城活得长久,不靠姓氏,只靠战力。这位老人作为剑气长城最年长的一辈人,经历过太多的风雨,也肯定有过太多的遗憾。最近一次遗憾,可能在老人漫长人生当中,都算大的,老人遗憾自己碍于规矩,未能出战,才害得那么一对神仙眷侣,死得那么不光彩。 他们两人,是老人从小看着长大的,一年一年长大,一境一境攀升,到各自成长为最后的大剑仙。 老人觉得看着这样的年轻人,才能让人生有点盼头;才能让自己觉得世风没有日下,还是有很好的年轻人的。 老人今夜独自盘腿坐在城头上,他本命飞剑之外的佩剑,已经断了一把又一把,最后便干脆不用了。 剑气长城的所有老人和孩子,实在太熟悉这个不知道到底有多老的老人了。老人脾气很怪,他们早就不爱跟老人打交道了。 前些年,倒是有个不知来历背景的外乡少年,死皮赖脸在老人茅屋后边又搭建了一间小茅屋。最近每次妖族攻城,少年就只是守着老人和自己的茅屋,从不主动出手。 其实也没有人苛责外乡少年,毕竟一个四境的纯粹武夫,能够待在城头上吃喝拉撒就很不容易了。 眼眶凹陷、颧骨突出的沧桑老人陷入沉思。 如果不是在这座城头上,而是在倒悬山那边的浩然天下,恐怕谁看到这位弱不禁风的瘦小老人都不会相信,老人会被某个吊儿郎当却刻下一个“猛”字的家伙,称为“老大剑仙”。 一对夫妇模样的男女出现在老人身后。老人没有转头,沙哑道:“你们剩下的光阴不多了,还需要我做什么吗?只管说。只要不涉及两座天下的走向,规矩不规矩的,我可以不用管。再说了,我当初强行收敛你们的残余魂魄,本就已经坏了规矩,那两个老家伙不也一样睁只眼闭只眼。” 男子轻轻握住妇人的手,摇头道:“已经很好了。” 妇人瞪了眼男子,笑道:“有的。” 老人挤出一丝笑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嗯,好事,总好过找了个不成材的。说吧,是送给那小子一把仙兵,还是让我亲自教他剑术?” 妇人犹豫道:“可能要更难一些。” 消瘦老人转过头:“怎么说?” 男人无奈道:“那孩子的长生桥被人打断了。” 老人皱了皱眉头:“毁人长生桥,天底下就数咱们剑修最擅长。要重建长生桥,可比登天还难,而且别人帮着搭建长生桥的剑修,如果我没有记错,历史上就没一个人能跻身上五境,毕竟修道就已经是逆天而行,断桥之后修桥再修道,更是被大道记恨,极有可能会被盯着不放。你们真考虑好了?不怕适得其反?”说到这里,老人微微笑道:“毕竟别人登天不易,我登天不难。” 妇人有些犹豫不决,她在这件事上跟男人是有争执的,男人觉得顺其自然,武道也未必不行,她作为站在山巅看过大道风光的剑修,知道武夫的山头要矮他们练气士一头,这既是事实,也有渊源和根据。她不是瞧不起那孩子的武道,而是行走武道这条断头路,走到最高处的可能性比练气士更小,实在是太小了,不然为何称其为“断头路”? 男人对她笑道:“不如就这样吧,让那个小子自己闯去,最后他能走到哪里,都随他了。” 妇人还是有些放不下,问道:“不然帮他跟陈爷爷求一把仙兵,就当是咱们闺女的嫁妆了?” 剑气长城这边,无论老幼,只有两人习惯喊老人为陈爷爷。当然戴斗笠挎刀离开此地的某人,曾经也是例外。 男人气呼呼道:“且不说他这辈子用不用得起一把桀骜难驯的仙兵,只说他陈平安身为一个男人,哪里需要这种施舍而来的机缘——” 妇人打断男人的大道理:“还只是个少年呢。” 男人无言以对。 老人虽然很喜欢这对夫妇,可是也不爱听他们的鸡毛蒜皮。 听到少年的名字后,老人再次转头问道:“少年也姓陈?” 妇人笑道:“你说巧不巧,他在喝过黄粱酒后,在墙壁上随心所欲写下的文字,就是‘剑气长’。” 老人笑望向这对夫妇。 男人赶紧摆手道:“绝无谋划,自然而然。” 妇人也是使劲点头,神色坦然,唯恐这位受人敬仰的老剑仙,误以为是他们在算计他。 老人一怒,后果……不堪设想! 老人随随便便伸出一手,便从浩然天下的倒悬山,将一个少年抓到了这座天下的城头。 剑气与剑意铺天盖地,无处不在,如海水汹涌倒灌陈平安的气府,令他几乎窒息。 陈平安如一条原本在溪涧优哉游哉的小鱼,被摔在了岸上,而且所谓的岸上,还是那种在日头曝晒下干裂的泥地,随便挣扎蹦跳一下,就会使得一身仅剩的水汽变得点滴不剩。 老人打量了眼悬停在城头空中、满脸痛苦不堪的少年,又随手一挥,将那少年送回倒悬山,对一头雾水的夫妇二人笑道:“这样不也挺好。” 陈平安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形。 如今藏在剑匣内的那张符箓,寄居着那个在彩衣国被陈平安降伏的枯骨女鬼,这一趟“远游”,陈平安很遭罪,其实她更惨,差点彻底烟消云散,所幸时间短暂,而且剑匣这座天然“槐宅”阴气浓郁,替她抵挡住了绝大部分剑气。 当时悬在空中的陈平安,看到了一位枯瘦老人、那对夫妇,以及那道长城。 孤峰山脚广场那边,宁姚走出镜面后,想了想,略微放缓脚步,还是面无表情,勉强算是对那个呆若木鸡的小道童主动打了声招呼:“这次比上次,跟你熟悉了一点点。其实还是不熟。” 小道童讷讷道:“如此无法无天,你们剑气长城不管管?” 抱剑汉子仰头望向只有一轮明月的夜空,自言自语道:“为了你们,我们死了那么多人,浩然天下不管管?” 陈平安已经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倒悬山什么方位,四处并无大树高枝,可以让他登高眺望,街上只有宅门和高墙,陈平安哪里敢随便去人家墙头站着,而且大清早的,行人稀少,知晓宝瓶洲雅言的更是一个也无。自己一夜未归,鹳雀客栈的金粟一定会着急,说不定还会惊动正在捉放渡卸货的桂花岛,陈平安难免有些焦虑。可今天漫步在冷清的街道上,陈平安又觉得就这么慢慢走着,随缘,能看到什么景色就是什么,其实也挺好。 一个人,哪能什么都不麻烦别人,偶尔有个一两次,不用太愧疚。 走着走着,陈平安就看到了她。 宁姚站在街道那一头,缓缓走向陈平安。她身上的墨绿色长袍,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跟他当初在骊珠洞天给她买的新衣服很像,穿在她身上,正好。 陈平安小跑向前,来到宁姚身前,脱口而出道:“这么巧啊。” 宁姚扯了扯嘴角,然后板着脸,不说话。 陈平安轻声道:“本来想着这两天逛完倒悬山,多看一些铺子,再决定要不要去灵芝斋买下几样东西,到时候连同阮师傅铸造的那把剑一起送给你。” 宁姚没好气道:“灵芝斋能有什么好东西,也就那柄如意灵芝,和一只养剑葫芦,还凑合,可我又用不着,再说了灵芝斋不会卖,你也买不起。” 陈平安“哦”了一声,挠挠头,有些遗憾。 宁姚犹豫了一下,仍是拗着自己的心性,破天荒多说了一句,像是在解释:“没其他意思,你别多想。” 陈平安笑道:“不会多想。我现在脑子里一团糨糊,想什么都头疼。” 宁姚问道:“见着我,头疼不疼?” 陈平安赶紧道:“好多了。” 宁姚问道:“你住哪里?就这么瞎逛,怎么,想着路见不平,英雄救美?” 陈平安叹气道:“昨夜喝了黄粱福地的忘忧酒,结果一出铺子,就不知道怎么回去了。” 两人随意走在街上,宁姚问:“你怎么喝得起忘忧酒?” 陈平安压低嗓音道:“有一对夫妇请我喝的。有点奇怪,我刚才给人抓去了剑气长城,明明在城头上看到了他们俩。昨夜他们说自己是第一次逛敬剑阁,但是他们说起好些剑仙前辈如数家珍,难道倒悬山的人,去剑气长城很容易,反过来就很难?不过这件事奇怪归奇怪,我还是觉得那对夫妇是好人,请我喝酒,是好事。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回请他们。” 宁姚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两人走在一条幽静巷弄,两侧高墙爬满了藤萝,宁姚一直沉默。 陈平安问道:“宁姑娘,当时你走得急,我都忘了问你,你是不是讨厌我?” 宁姚干脆利落道:“不讨厌。” 陈平安停下脚步,下意识抓住养剑葫芦,他很快松开手,直直望向宁姚:“宁姑娘,那你喜不喜欢我?” 宁姚默不作声。 陈平安学她当年在泥瓶巷祖宅的动作,伸出两根手指,手指间只露出些许间隙:“这么点喜欢,有没有?” 宁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你为什么喜欢我?” 陈平安转过头去,摘下养剑葫芦,快速喝了一口酒,抹了抹嘴角,这才笑容灿烂道:“这可就有的说了,我慢慢说给你听,不管如何,宁姑娘,你一定要听我说完,哪怕再生气也不要打断我,我怕你一个打断,我这辈子就再也不敢说了。宁姑娘,你长得真好看,我在遇到你之前,在骊珠洞天就没有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后来你在泥瓶巷养伤,没嫌弃我家破。你还教了我认字。因为你向我解释了《撼山拳谱》,我才开始练拳,才能一直走到今天,走到这倒悬山。” “在廊桥那边,你借给我压衣刀,然后我们并肩作战,一起揍了那头正阳山搬山猿,我们都差点死了,但是最后都没有死,多好。在神仙坟,我差点打死那个马苦玄。我们一起去了西边大山,去帮婆娑洲的陈氏女子找那棵楷树。后来你有一次生气,不要我帮忙,一定要自己煎药,煳焦煳焦的,我觉得你很可爱。你曾经说过一句大道不该如此小,我当时不明白,这次出门远游,才算真正懂了。你劝我不要当烂好人和善财童子的时候,我其实很开心。你当时离开骊珠洞天,已经跟那些神仙走了那么远,还愿意御剑返回,跟我告别。你走了以后,我当时一个人吃着小时候想一想都要流口水的糖葫芦,却觉着没啥滋味了。齐先生走了,我带着小宝瓶他们去大隋,看到好看的山,就会想起宁姑娘的眉毛,看到好看的水,就会想到宁姑娘的眼睛,在游历途中看到好看的姑娘,就会想到宁姑娘,然后她们好像一下子就不好看了。” 陈平安竹筒倒豆子,一鼓作气说完这些话后,便喉咙发涩,满脸通红,只觉得手里的那只养剑葫芦,有几万斤重,但是陈平安不后悔自己说了这么多。 陈平安颤声道:“宁姑娘,我喜欢你,是我的事情,你不喜欢我,没有关系。” 宁姚背靠墙壁,那些藤萝依然不如她动人,她问道:“是不是我不喜欢你,你就要去喜欢别的姑娘?比如……”她想了想,“阮秀?” 陈平安望着她,才发现原来喜欢一个很好的姑娘,而她好像不太喜欢自己,是一件既令人伤心又不用太伤心的事情:“如果我只要喜欢别的姑娘,就再也见不到你,那我这辈子就不喜欢别人了。我在一千里一万里之外,在你看不到我的地方,打了一百万一千万拳,还是只会喜欢你。” 宁姚翻了个白眼:“我有那么不讲理吗?” 陈平安愣了一下。 宁姚斩钉截铁道:“对,我就是这么不讲理!”她蓦然笑了起来,充满了稚气的得意,她一笑起来,便越发眉眼如画,生动活泼,她双手抱胸,“谁让有个傻子喜欢我呢?” 她向前走了两步,一把抱住了那个大骊少年,喃喃道:“陈平安!我喜欢你,不比你喜欢我少一点点!”她松开手,眼眶微红,有着她宁姚这辈子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罕见懊恼和羞赧,“你怎么这么笨?!” 陈平安呆呆说道:“你怎么会真的喜欢我……” 这一点,陈平安跟风雷园刘灞桥如出一辙——喜欢一个姑娘,会喜欢到觉得那个姑娘这辈子都不会喜欢自己,而且不会觉得有任何委屈。 宁姚总算恢复了一些,眉眼飞扬,如天底下最锋利的飞剑:“我宁姚喜欢谁,还需要理由?!” 其实是有的,而且很多,只是她不好意思说出口,她到底是女孩子啊,又不是陈平安这种厚脸皮的。 陈平安突然之间有如神助,一下子抱住宁姚。 宁姚满脸绯红,撇撇嘴,没有挣扎,反而悄悄抬起一只手,轻轻捻住陈平安的衣襟。 倒悬山小巷中,少年和少女就这样安安静静相拥在一起。世界好像在这一刻,活了过来。 宁姚到底是宁姚,陈平安到底是陈平安,两人没有一直这么羞羞怯怯下去。两人分开后,宁姚带路,说要把那半坛子黄粱酒喝完。她领着陈平安走到了一棵老槐树下,抬手屈指,好似叩响门扉。 很快宁姚身前就涟漪阵阵,出现了一座酒铺的模样。宁姚率先大步跨过门槛,陈平安紧随其后。 店伙计许甲见着了宁姚,特别热情:“宁姑娘,你来了啊?我请你喝酒啊?” 宁姚瞥了他一眼,谁啊,没印象。她懒得理睬,径直挑了张桌子坐下。 许甲便蔫了下去,他觉得眼前这位姑娘,是天底下仅次于大小姐的女人,第一次见到宁姚,许甲的印象就特别深刻。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少女第一次离开剑气长城来到倒悬山,有个家伙带着她来到酒铺,那个家伙喝了两坛酒,她只是尝了一口便不再喝酒。那会儿她穿着一身黑衣服,挎刀,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悬佩双剑,也没有穿着墨绿色长袍,脸色冷冷的,便是老掌柜跟她对视,她也全然没当回事。在阿良喝着酒的时候,她就自己走到高墙下,看了半天,一言不发,之后就坐回座位。在许甲眼中,少女实在太有个性了,几乎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那次阿良没有嬉皮笑脸,就只是喝酒。许甲看得出来,阿良是不知道怎么劝少女,好像少女要去做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阿良喝得很闷,许甲这才知道原来阿良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在少女坚决不要阿良送行,执意独自离开酒铺后,阿良便不再喝酒,他闷闷不乐地说,半个闺女,就这么飞走了。 许甲看了眼那个叫陈平安的大骊少年,怎么看都觉得这家伙配不上宁姑娘。一百个陈平安加在一起,都未必般配。 陈平安要了那剩下的半坛忘忧酒,这半坛酒刚好够倒两大白碗,陈平安便先一人倒了半碗。 两人肩并肩坐在一条长凳上,宁姚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许甲躲在远处,啧啧称奇。 陈平安喝了口忘忧酒,突然觉得这酒好像比昨夜的酒好喝多了,便对着宁姚笑了起来。 宁姚瞪了他一眼。两人也不说话,就是小口喝酒。 陈平安突然惨兮兮问道:“宁姚,你该不会是假的吧?” 正在逗弄笼中雀的老头子,愣是给少年这句傻话给逗乐了。 宁姚叹了口气。他是个傻子,但是我更傻,当初是谁说这家伙肯定会找个缺心眼的? 陈平安放下酒碗,向旁边伸出手。宁姚就那么看着,她想知道这个家伙到底要做什么。陈平安双指捏住她的脸颊,轻轻扯了扯。宁姚没动静。陈平安又伸出一只手,捏住宁姚另一边脸颊。 许甲看得一头冷汗,他觉得这个色胆包天的家伙多半是死定了。 宁姚只是一巴掌拍掉陈平安捣乱的双手,警告道:“陈平安,你再这么缺心眼,小心我跟你翻脸啊。” 陈平安悻悻地收回手:“真的就好。” 宁姚喝了一大口酒,问道:“你应该知道,我爹娘已经去世了,你觉得我可不可怜?” 许甲觉得那小子要是敢说可怜,那真的是板上钉钉死定了。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可怜啊。没了爹娘,这要还不可怜,怎样才算可怜?” 说这些话的时候,陈平安嘴唇紧紧抿起,两边嘴角向下,好像比她还要委屈。 他也没了爹娘,而且没得更早。年幼时,他独自谋生,熬到熬不下去的时候,不得不祈求别人的善意和施舍,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否则就要活不下去。长大后,他不需要别人可怜,已经可以活得好好的,还有本事回馈早年的那些善意,所以他不是在怜悯眼前的姑娘,只是在心疼她。 但是话到了嘴边,陈平安管不住自己。 宁姚冷哼道:“你谁啊,要你可怜我?”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 宁姚便有些脸红,桌底下,一脚踩在陈平安脚背上。 一旁的许甲满脸呆滞,感觉被大剑仙往自己心口上戳了好几剑。 之后两人喝着酒,小声说话,窃窃私语。 许甲觉得自己被戳了一剑又一剑,这日子没法过了。他不再待在酒铺里头,搬了条小板凳坐在门槛那边,眼不见心不烦。 许甲忍不住回头瞥了眼,看到那个姑娘的狭长双眉间,不再是第一次相逢时的哀伤,竟然都是俏皮和温馨。这下插在心口的这一剑,相当于是阿良的一剑了。 之后他又看了眼那个大骊少年。陈平安满脸笑意,眼神温暖,好像在说,他之所以喜欢宁姚,与两座天下都没有关系,他就是喜欢这个姑娘而已,以至连许甲这个外人都觉得,这两个人还挺般配。这戳中心窝的一剑,可就是城头上那位老大剑仙,传说中的“救城”一剑了。 许甲转头向老掌柜哀号道:“大小姐啥时候回家啊,我想死她了。” 老头子回了一句:“想死了?别死在酒铺里就行。” 就在这个时候,许甲雀跃而起,在“门外”那个同龄人敲门之后,立即就“开门”迎客。 走进来一个极其英俊的少年。 许甲笑问道:“你怎么从剑气长城回来了?” 少年身穿一袭白衣,笑容和煦,他抬手跟许甲一击掌,对老人朗声道:“掌柜的,老规矩,我要买一坛酒,酒钱记在我师父头上。” 老掌柜见到了这个少年,也笑了起来。 只要是上了岁数的老家伙,看到这个年纪轻轻就给人感觉“如日中天”的阳光少年,几乎就没有不喜欢的。而且趁着现在还能仗着年纪大俯瞰这位少年,就一定要珍惜,毕竟很快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墙壁上,少年的师父,前不久才写下一句霸气无双的“武道可以更高”。 英俊少年对许甲笑道:“许甲,我先写字去,你帮我拿笔。嗯,我要跟师父的字凑在一堆。” 许甲心中再无阴霾,跑去搬酒取笔,一边跑一边转头笑道:“好嘞,等着啊。” 英俊少年走向那堵墙壁的时候,一直望向坐在陈平安身边的宁姚。 宁姚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继续跟陈平安聊剑气长城。 英俊少年笑了笑,走到高墙下,给自己搬了条凳子,在大端王朝的女子国师那行字的更高处,提笔写下了五个字:“因我而再高”。 陈平安悄悄收回视线,低声问道:“谁啊?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宁姚认真想了想:“名字忘了。” 陈平安见过不少相貌好的同龄人,比如泥瓶巷的邻居宋集薪,曾经在学塾跟随齐先生读书的赵繇、林守一,再就是桂花岛上那名雌雄难辨的红装男子,大隋皇子高煊,可是他们都不如这个少年。 这人在墙壁上题完字之后,捧着酒坛坐在隔壁桌子,要了两只大白碗,喊了许甲一起喝酒,而最清楚黄粱酒价格的许甲,丝毫不觉得这有何不妥,他揭开泥封,帮忙倒酒,与少年碰碗对饮,很痛快的样子。老掌柜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只是可怜那只笼中雀,背对着阳光少年,病恹恹的。 少年主动对陈平安举起酒碗,笑道:“我叫曹慈,中土大端人氏。” 陈平安只好跟着拿起酒碗:“我叫陈平安,宝瓶洲大骊人氏。” 曹慈点点头,眼神里充满了赞赏:“你的武道三境底子,打得很不错。”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默默喝了一口酒,总觉得哪里有点怪。想了半天,终于琢磨出余味来,原来这名中土神洲的少年,无论神态还是口气,都不像是一个同龄人,反而很像那个落魄山竹楼的光脚老人。只不过名叫曹慈的大端少年,少了崔姓老人那种居高临下的气焰,言语说得心平气和,可哪怕是双方随便拉家常,陈平安也会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曹慈如何,宁姚倒是没有什么感觉,她只是有点不乐意,凭空多出一个碍眼的家伙,喝酒便少了许多兴致。她与陈平安草草喝掉半坛子黄粱酒,就拉着陈平安走向酒铺大门。 就在陈平安要离开酒铺的时候,曹慈笑着喊了声陈平安:“你喜欢的宁姑娘,很好。唯一的不好,就是见了很多次面,不记得我的名字。” 陈平安笑着回了一句:“我觉得更好了。” 曹慈爽朗大笑,一手举起酒碗,一手跟陈平安挥手告别,笑容真诚:“陈平安,三天后,开始去争取成为世间最强的第四境。”又是一句略微咀嚼就会显得很古怪的言语。 陈平安拱手抱拳,没有多说什么,转头跟着宁姚离开这座狭小的黄粱福地。 酒铺内,许甲纳闷问道:“你喜欢宁姑娘?” 曹慈笑着摆手道:“我喜欢在我心目中无敌手的师父,喜欢笑起来就有两个小酒窝的皇后娘娘,喜欢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宁姑娘,但都不是你认为的那种喜欢。男女情爱,很拖累修行的。”曹慈喝了口酒,叹息道:“实在无法想象,以后我喜欢某个姑娘的样子。” 许甲“哦”了一声,曹慈说什么他便信什么。许甲满脸雀跃,转移话题道:“听你口气,马上要跻身第五境了?” 曹慈点头道:“在剑气长城熬了这么久,也该破境了。” 许甲咧嘴笑道:“如果是在家乡,我估计你现在都是第七境了吧。”不等曹慈说话,许甲立即补充道:“而且七境之前,都会是最强第四境、第五境、第六境!”许甲聊起这个,比曹慈本人还要高兴,“老掌柜说你现在的第四境,是历史上最强的第四境,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的吗?” 曹慈无奈道:“前无古人,我大概可以确定,可是后无来者,我只是一个纯粹武夫,又不会推算以后百年千年的天下武运。” 许甲哈哈大笑:“曹慈!哪天我忍不住去找大小姐的话,一定顺便去大端王朝找你玩。” 曹慈点点头:“那我早早就准备好美酒。” 许甲突然压低嗓音,祈求道:“曹慈,要不咱们打一架吧,然后你故意输给我,以后我离开倒悬山,好四处跟人说自己打赢了曹慈。你想啊,十年后,百年后,那个时候你天下无敌了,甚至打得青冥天下的道老二,从真无敌变成了真有敌,我就成了唯一打赢过你曹慈的人,到时候肯定全天下的人都要问这家伙是谁啊,说不定大小姐就会对我刮目相看呢。” 曹慈笑得眯起眼,一手端碗,一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好了,你许甲打赢我曹慈了,出了倒悬山,只管跟人这么说。” 许甲有点心虚:“你现在无所谓,将来不会反悔吧?” 曹慈喝过了碗中酒,转过头,对老掌柜招手道:“老吕,舍不舍得送我一坛酒喝?我现在就后悔了,没酒下肚,压不住那股子悔意啊,要是多喝一坛忘忧酒,最少百年无悔意!” 许甲可怜巴巴地望着老掌柜。 老头子笑道:“许甲,去给曹慈搬一坛酒来。以后记得多惦念掌柜的好,别成天偷偷骂我抠门,或是埋怨我不让你去闯荡江湖。” 许甲屁颠屁颠去搬酒。 曹慈只剩下最后一碗酒,在等新酒上桌的时候,他便手持酒碗,起身去墙壁下站着,视线游弋。距离第一次在这喝酒已经过了将近三年,墙上的新字多出不少。曹慈看见下边角落的那三个字写得端正死板,好奇问道:“老吕,那个陈平安在墙上留下的字,是这‘剑气长’?” 老人问道:“怎么,这小子很不简单?” 曹慈蹲下身,端着大白碗抿了一小口酒,眼神淡然:“他可能就是在我之后的那个最强第三境吧。” 老人便有些可惜,笼中那只雌雀,勘定一个纯粹武夫的武运长短,是有时限的,陈平安题字前后,刚好这对师徒来到铺子,这段时日根本不用奢望雌雀离开鸟笼了。 没那胆子。 曹慈跟许甲又对半喝完了一坛忘忧酒。 许甲酒量不行,越喝越醉,最后便睡死在酒桌上。曹慈越喝越清醒,眼神熠熠。 曹慈突然说了一句:“如果不是师父来接我,真想去一趟剑气长城以南的那座天下。最多四五十年,我就能跟那十几头大妖掰掰手腕。在这之前,我必然经历一场场酣畅淋漓的生死大战。” 老人笑道:“你信不信,你只要走出城头,就会死?” 曹慈叹了口气。 道理很简单,老人一点就透。他曹慈极有可能已经进了巅峰大妖的视野,属于必杀之人,绝对不会给他四五十年时间成长,甚至一天都不会多给。 曹慈无奈道:“那就老老实实回中土神洲吧。” 老人有意无意说道:“杀穿蛮荒天下,最终横空出世的董家老祖,剑气长城有一个就够了,也只会有一个。如果妖族再次养虎为患,养出一个有望武道十一境的曹慈,我觉得它们可以自尽了。” 曹慈“嗯”了一声:“我得问问师父,到底有没有跻身第十一境。我希望是没有……” 老人笑着打趣道:“你这当徒弟的,也太没良心了吧?怎么不念着师父的好。这一点,你曹慈竟然跟许甲差不多德行,很不好啊。你是曹慈欸,怎能如此平庸。” 曹慈摇摇头,抬起手臂,将手掌举过头顶,他嗓音轻柔,却眼神笃定:“如今师父的武道,已经这么高,几乎已经能够与那些真正的山巅之境……媲美,那么如果不是第十一境的话,我的师父,或是以后的我,岂不是……” 老人微笑道:“大可以拭目以待。” 曹慈转头望向老人:“像你这般好说话的老前辈,太少了。” 老人自嘲道:“那是因为我这个糟老头子,已经认命了。” 曹慈默然坐在酒桌旁,许甲鼾声如雷,老头子已经不知所终,去了别处。黄粱福地当然要比想象中略大一些,不会真的只有酒铺这么点地方,不过确实已经残破不全。如果不是这位诸子百家的祖师爷之一竭力维持,早就与骊珠洞天一样,彻底失去“洞天福地”的后缀资格。 三教和诸子百家的圣人们每天都在忙些什么? 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是怎么来的? 宝瓶洲的骊珠洞天破碎之后,难道就只有三十五小洞天了? 实则浩然天下的很多圣人,需要去开辟疆土,拓展浩然天下的版图。 这一点,青冥天下的道教圣人不太一样,他们主要还是追求白玉京的高,层层叠叠,不断往上。而佛家那座天地,则是求佛法之远,前世今生来世,都要让人活得无疑问,无我执。 当然,浩然天下的儒家,除了开辟崭新的洞天福地,教化苍生,还需要盯着蛮荒天下的妖族。 其余两座天下,一样没闲着。 道家掌教陆沉在浩然天下兴风作浪,落子布局。难道儒家亚圣就不在青冥天下收徒传道? 酒铺内,曹慈哪怕无人聊天,也无酒喝,也依然心境安稳,就那么坐着。很难想象武道中人会觉得破境没意思,压境才好玩。 老掌柜回来的时候,笑问道:“曹慈,除了武道登顶,这辈子就不想其他的了?” 曹慈笑道:“我在想我会想什么呢。” 老人调侃道:“那你就不如我家许甲和那个大骊少年喽。” 曹慈点点头。 曹慈走出酒铺,没有去找下榻于倒悬山某处大姓私邸的师父,而是径直去往孤峰山脚。到了广场大门附近,小道童和抱剑汉子都跟曹慈打了声招呼,他便停下脚步,跟他们聊了大半天,这才走入镜面。结果到了那边,埋头淬炼本命剑的老剑修,以及腰佩法刀的师刀房道姑,一样笑着跟他打招呼,曹慈再次停下,与他们聊了半天。 聊道法,聊剑术,聊天下,曹慈什么都可以聊。 那些早已功成名就的前辈,无论是隐世高人,还是声势正盛的剑仙,总会有人因此大受裨益,甚至会因为一个武道四境的少年,而感到自惭形秽。 曹慈,中土神洲的曹慈,家世平平,祖上世代务农,甚至算不得小富之家。一场战火,世外桃源被夷为平地,曹慈开始随着难民流民颠沛流离,每天都会有生离死别。 然后他被一位独自策马走江湖的高大女子看到,收为弟子。女子当时将他抱在怀中,在风雪夜中,两人一同骑乘骏马,她对不过七八岁的孩子笑道:“曹慈,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裴杯唯一的弟子了。” 曹慈慢悠悠地穿过剑气长城以北的城池,一路上有熟人搭讪,他就陪他们闲聊;若是无人招呼,他也会偶尔停下脚步,仰头看看飘来荡去的纸鸢、高高翘起的屋檐,或是那些贴在门上黯然无光的彩绘门神。 最后他缓缓走上城头,回到那栋老茅屋后边的小茅屋。闲来无事,他随手翻了几本书,都只看了几页就放下。他走出茅屋,在走马道足足走了七八里路,才找到那位站在城头上眺望南方的陈爷爷。 白衣少年轻轻跃上城头。 一老一小,相对无言。 出了铺子,宁姚问过了鹳雀客栈的位置,就带着陈平安往捉放渡那个方向走去。结果在客栈所在的小巷的口子上,陈平安遇到了满脸焦急的桂夫人,以及闷闷不乐的金粟。 看到了安然无恙的陈平安,桂夫人如释重负,没有说什么重话,甚至没有询问陈平安为何迟迟未归,只是与那个陈平安口中的宁姑娘打了声招呼,就返回泊在捉放渡的桂花岛。一大摊子生意,让她忙得焦头烂额,加上玉圭宗姜氏公子的那档子事情,很是烦心。 金粟本来还想抱怨几句,这个家伙害得自己给师父责骂得狗血淋头,只是她第一眼看到那个身穿墨绿长袍、神色从容却锋芒毕露的宁姓佩剑少女,便有些不敢说话。 三人没有去客栈,宁姚听说他们今天要去逛倒悬山麋鹿崖等景点,就说她也没有去看过,一起去便是。 金粟内心有些惴惴不安,可是她不愿自己表现得太过怯懦,便主动开口,与那个瞧着不太好相处的宁姑娘闲聊。 宁姚其实没什么傲气,只是懒而已,像金粟这样半生不熟的人问她问题,她一样会回答,只不过每次回答得十分简略。 到最后,金粟实在是不知道如何跟宁姚打交道,便开始沉默,气氛有些尴尬。 这个年纪不大的宁姑娘,自称来自剑气长城。 外人从倒悬山进入剑气长城,有钱就行,可想要从剑气长城进入倒悬山,听说战功彪炳的剑仙都难。 这不免让金粟遐想连篇,她猜测宁姑娘的姓氏,应当在其中起了大作用。 但是金粟只猜对了一半。 发生在剑气长城的诸多内幕,桂夫人不愿意跟这名得意弟子多说,所以金粟只是大略知道先前那场荡气回肠的十三之战。哪怕这个少女姓宁,金粟也只敢将她认作剑气长城宁家的嫡传子弟之一,宁姚这趟出行,可能是背负着家族任务。 由于宁姚的出现,麋鹿崖、上香楼、雷泽台,这三处风景名胜,金粟都逛得束手束脚,不太自在。金粟毕竟是桂花小娘出身,不但修道资质极好,而且生了一副玲珑心肝,所以很多时候,她会故意与宁姚拉开距离,让陈平安跟那个不爱言语的宁姑娘独处。宁姚跟陈平安在一起,往往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陈平安对那些风起云涌的王朝更迭、天下大势、人族兴衰,不太感兴趣。 其实他不懂这些,也不想懂。但是宁姚说了这些,他便愿意一一记下,放在心上。 金粟其实有些奇怪,为何那般性情冷淡的姑娘,愿意跟闷葫芦陈平安聊那么多? 其间三人与其他游客一同登上雷泽台,一位手捧金银两色拂尘的老道人突然出现,站在台阶上,对宁姚笑道:“师尊吩咐下来,宁姑娘若是在倒悬山有什么需要,可以提。哪怕是去孤峰看那三清铃,都可以。” 宁姚自然而然地望向陈平安,陈平安微微摇头,她便摇头道:“我们不去孤峰山上。” 老道人笑了笑:“那贫道就不叨扰了,只要有事,宁姑娘随便找一个道士通知倒悬山便是。” 宁姚本来不太想搭话,只是看到陈平安在跟老道人抱拳致谢,这才点点头,说了两个字:“好的。” 金粟呢喃道:“蛟龙真君?” 蛟龙真君是倒悬山的三把手,道法之高深,整座婆娑洲的修士都如雷贯耳。蛟龙真君本来已要离开雷泽台,闻声后笑问道:“这位姑娘,可是有事?” 金粟吓得脸色苍白,赶紧摇头道:“不曾有事,只是晚辈太过仰慕老真君,才忍不住出声,还望老真君恕罪。” 老道人爽朗笑道:“贫道可没有这么霸道,而且倒悬山的规矩中,没有哪条说直呼贫道的道号,就要受罚。” 老道人一闪而逝。 金粟咽了咽口水,这位倒悬山的上五境老神仙,是以斩杀南海蛟龙著称于世的道家真君,他就这么站在自己眼前,跟自己聊了天? 蛟龙真君的十一境修为,绝对足以碾压世间绝大部分玉璞境练气士。没有人怀疑天君头衔是老道人的囊中之物。 在三人返回鹳雀客栈的时候,反而是宁姚主动开始聊天,与金粟一问一答。宁姚心情不错,之前陈平安在麋鹿崖山脚的摊贩那边,买了一对小巧灵器,阴阳鱼样式。 到了鹳雀客栈,那个不苟言笑的年轻掌柜说客满了,宁姚二话不说,直接摸出一枚谷雨钱,将其放在柜台上,问够不够。 年轻掌柜眼皮一颤,正要说话,陈平安已经抢回谷雨钱,对年轻掌柜笑道:“宁姑娘跟我们是朋友,掌柜的,你给通融通融?” 年轻掌柜笑道:“我倒是想通融,可我总不能赶走其他客人吧?鹳雀客栈还要不要名声了?以后生意还怎么做?” 宁姚直截了当道:“那我换别的客栈住下。”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掏出一枚自己的谷雨钱,轻轻放在柜台:“麻烦掌柜跟客人商量一下?” 年轻掌柜微微一笑,收起谷雨钱:“好说,客官等着。” 陈平安将之前那枚谷雨钱还给宁姚,宁姚问道:“这是做什么?” 陈平安笑道:“我请你住客栈啊。” 宁姚摇晃手心,掂量着那枚谷雨钱,无奈道:“你挣一枚谷雨钱多辛苦,可是在我们剑气长城,这玩意儿不怎么值钱。你这叫打肿脸充胖子,很无聊的,换一家客栈又怎么了,住哪里不是住,我没你想的那么娇气。” 陈平安伸出手,笑道:“那你把谷雨钱还我?” 宁姚白了他一眼,果断收起了那枚谷雨钱,幸灾乐祸道:“你就等着心疼吧。” 鹳雀客栈腾出了最大的一套屋子,在一间书房的偏门外边,陈平安觉得很好。宁姚没什么感觉。 年轻掌柜离开之前,当着三人的面,笑着将那枚谷雨钱放在桌上:“我琢磨了一下,觉得这钱可能太烫手,我是不敢收了。姑娘住在这儿,跟陈公子一样,该是多少钱,我就记在账上,回头跟桂花岛要钱。” 陈平安一头雾水。金粟对年轻掌柜报以感激的眼神。 陈平安坐在桌旁,伸手去拿那枚谷雨钱,那枚钱却被宁姚一巴掌按住,被她收了起来。 看到陈平安一脸茫然,宁姚轻轻挑眉,似乎在挑衅,陈平安便笑着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金粟识趣地告辞离去。 房门关上后,陈平安一股脑拿出身上的家当和宝贝,一样样放在桌上。 便是宁姚都有些惊讶,感慨道:“陈平安,你可以啊,挣钱的本事这么大,怎么从善财童子变成一个进财童子了?你才是假的陈平安吧?” 陈平安学宁姚,身体后倾,双手抱胸。少年满脸得意。 倒悬山的今天,有个从来没有这样过的宁姚,有个从来没有这样过的陈平安。 直到两人美好地相遇又重逢。 第65章 两人四境三战 桌上琳琅满目,既是陈平安的收获,也是陈平安的江湖。 一颗上等蛇胆石,是神诰宗道姑贺小凉当初在鲲船上还给陈平安的,还有一些已经褪色的普通蛇胆石。 彩衣国城隍爷沈温赠送的金色文胆,除此之外,旁边搁着一小堆金银两色的金身碎片,还有胭脂郡淫祠山神的破碎金身。 一枚出自某一代龙虎山大天师之手的印章,按照沈温的说法,此印章需要配合道家五雷正法,才能发挥威力,但是最让陈平安记忆犹新的,还是那句话:唯有德者持之。 一堆铜钱小山,谷雨钱、小暑钱、雪花钱。 一堆小竹简,有一些是以寻常竹子削成,更多的还是由魏檗以竹楼剩余的青神山竹子打造而成,上边刻满了名言警句和诗词佳句,有崔东山跟他一起练拳时朗诵的圣贤文章,有李希圣在竹楼外墙上画符的文字,有陈平安从山水游记里摘抄而来的片段,有从江湖上的道听途说而来的无心之语…… 在梳水国渡口购买的一只斗鸡杯,不值钱,但这是陈平安难得的额外开销。 剑修左右赠送的两根金色龙须,以及作祟老蛟死后遗留下来的一件金色法袍,和一颗好似泛黄丹丸的老珠子。 一只白瓷笔洗,从古榆国刺客蛇蝎夫人那边获得,之所以没有在青蚨坊卖出,是因为陈平安喜欢那一圈活泼灵动的文字。 一本《剑术正经》,一枚身为咫尺物的玉牌,都是老龙城郑大风送的。 一本文圣老秀才赠送的儒家典籍,几本从胭脂郡太守府邸得到的山水游记和文人笔札。 一枚刻有“静心得意”的印章。 一枚没了“山”字印做伴的“水”字印,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它被陈平安放在了最靠近手边的位置。 当然还有那本相伴时间最久的《撼山拳谱》。 宁姚翻翻检检,一样样打量过去,最后笑道:“都给我了?不留点私房钱?” 宁姚心中有些懊恼,私房钱算怎么回事,以后跟陈平安说话,不能再这么没心没肺了。切记,这不是剑道修行。 陈平安显然没有察觉到宁姚言语中的深意,指了几样东西,一本正经道:“这本《撼山拳谱》,你是知道的,不是我的,我只是帮顾璨保管,不能给你。齐先生送给我的印章也不行,还有城隍爷的那枚天师印章,我觉得给你不太合适。其余的,你想要就都拿去吧。” 宁姚撇撇嘴:“不稀罕,你都留着吧。” 陈平安一拍脑袋,将腰间的养剑葫芦姜壶摘下,放在桌上,再从剑匣里抽出那张栖息有枯骨女鬼的符箓,解释道:“这只养剑葫芦,是我购买几座山头的彩头,山神魏檗帮我跟大骊要的;这张符箓里头,有一个挺凶的女鬼,在桂夫人的帮助下,她跟我签订了六十年契约,如今就住在剑匣里头。桂夫人说这剑匣又叫槐宅,阴物身处其中,能够滋养魂魄,增长修为,就像是它们独有的一座小洞天福地。” 宁姚问道:“枯骨女鬼,漂亮吗?” 陈平安想了想:“就那样吧,不如一个山庄的嫁衣女鬼好看,嫁衣女鬼又不如你好看。” 宁姚怒气冲冲道:“陈平安,你变得这么油嘴滑舌,是不是跟阿良学的?”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没呢,都是我的心里话,好话跟油嘴滑舌,可不一样。” 宁姚呵呵笑道:“那你是不是骗了许多姑娘的真心?”说到这里,宁姚趴在桌上,转头望向个子高了许多、皮肤也白了一些的陈平安,好像有些灰心丧气,“我如今再也不能一只手打五百个陈平安了。你走过大半个宝瓶洲,那么多小地方的姑娘,说不定真会把你当作神仙,然后喜欢你。” 陈平安赶紧摆手道:“没有哪个姑娘喜欢我,一路上不是打打杀杀的仇家,就是终有一别的萍水相逢。”说到这里,陈平安叹了口气,也趴在桌上,用手指轻轻戳着养剑葫芦,“我当时离开家乡,是乘坐一艘俱芦洲打醮山的鲲船,我在船上遇上了一对姐妹,一个叫春水,一个叫秋实,跟我差不多岁数,后来鲲船坠毁,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们了吧。” 陈平安瞥了眼桌上那只不起眼的笔洗,他跟它相隔不过一尺多距离,可跟她们已经隔了很远。 宁姚非但没有觉得陈平安起了花心,反而轻声安慰道:“生离死别,免不了的。”她还是把一边脸颊贴靠在桌面上,“在剑气长城这边,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只要一打仗,每次都会死很多人,有你不认识的,有你认识的,你根本顾不得伤心,不然死的就是自己了。只有等到大战落幕,活下来的人才有空去伤心,但是都不会太伤心,最多对着剑气长城的南方,遥寄一杯酒,人人都是这样。”宁姚眼神深深,如陈平安家乡的那口铁锁井,幽幽凉凉,“就像之前在酒铺喝忘忧酒,我跟你随口说起的那件小事,我跟朋友喝送行酒,有人阴阳怪气地说我爹娘的事情。你问我生不生气,生气当然有,但是没外人想的那么多。为什么,你知道吗?” 陈平安趴在那儿,跟她对视着,只能微微摇头。 宁姚给出答案:“因为那个说怪话的人,终有一天,也会死在战场上,而且他一定是慷慨赴死,就像他的祖祖辈辈那样。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不用太生气,几句话而已,轻飘飘的,还没身边的剑气重。说不定哪天我就会跟这些人并肩作战,或者是谁救了谁,又或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谁死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然后坐起身,又摇头道:“宁姑娘,你这么想——” 宁姚翻白眼道:“我不想听道理,不许烦我。” 别人的道理,她可以不用听,比如家里老祖宗的,城头上老大剑仙的,离开倒悬山的阿良的,身边同龄朋友的,可如果是陈平安说的,她就只能被他烦,那还不如一开始就让他别说。 陈平安“哦”了一声,继续趴着,果真不讲那些自己好不容易从书上读来的道理。 宁姚突然坐起身:“你真要去剑气长城那边?” 陈平安跟着坐直,点头道:“教我拳法的老前辈说,只要登上城头,就能淬炼武夫的神魂,只要别死在那边,就会有很大的收获。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上次跟那对夫妇喝过了忘忧酒后,我总觉得我从第四境到第六境,有种水到渠成的错觉,好像只要我想升境,就可以轻松做到。不过我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就这么一路破境,一步走得不扎实,以后就悬了。但是我有一种直觉,喝过了黄粱福地的美酒,以后七境之前,四到五和五到六,这两次破境会简单很多。” 宁姚拿过那只养剑葫芦,随意晃荡起来,睫毛微颤:“那你得好好感谢他们啊,给了你这么一桩机缘。” 陈平安点头道:“那当然,所以这次去剑气长城,看看能否再次碰到他们。” 宁姚想了想,没有多说什么。 陈平安有些忐忑:“可是先前给人抓去剑气长城,太难受了,我怕站都站不稳,还怎么登上城头?” 宁姚解释道:“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夸张可怕,城头那边本来就是剑气最盛的地方。你如果是从倒悬山入关,一步步往城头那边走,循序渐进,慢慢适应,就会好受许多。剑气长城有点类似青冥天下的天外天,是一个无法之地。十三境的飞升境剑修,都不会被强迫飞升,谁都不管我们的死活,就连天道都不管这里,所以很多外乡剑修都喜欢来此历练,参加战事。上次你在骊珠洞天上空,见到的那拨天上剑修,就是俱芦洲的练气士。这次有他们助阵,表面上妖族三次攻势都无功而返,在城头下撂下了数万具尸体,这些尸体全部变成了我们购买倒悬山渡船物资的本钱,但是我觉得没这么简单,相信抓你去剑气长城的陈爷爷,和其余两位坐镇此地的圣人,更能够看得出来。”宁姚笑了笑,“境界越高的修士,尤其是上五境的修士,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进入别人家的地盘,就越会水土不服,这就是圣人坐镇一方天地,占尽天时地利的关键所在。打个比方,青冥天下的道家掌教陆沉,之前进入浩然天下,境界最高也就是十三境,这是礼圣订立的规矩,而儒家圣人进入青冥天下,也不例外。圣人之间,虽有大道之争,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相互尊重。说出来你可能不太信,妖族之中,也有值得我们剑修敬佩的存在,哪怕他们是战场上必须分出生死的敌人。同样,妖族里也有很多大妖,会钦佩我们之中一些厉害剑修。” “在我们剑气长城,只要不是剑修,像你这样的武人,还有诸子百家的练气士,都会很难熬。这有可能是一笔天大的福缘,更有可能你们会被这边的剑道意气,彻底磨坏了大道根本。有两个例子,一个是历史上有个俱芦洲的洞府境剑修,在这里一步步成为仙人境修士;一个是扶摇洲的仙人境修士,非但没有在此找到破境契机,反而一口气坠回元婴境。” 陈平安突然说道:“阿良教了我十八停的运气法门。” 宁姚愣了一下:“这家伙对你不错啊。在咱们这边,只有立下大功的剑修,才有资格传授某个人这门运气方式,他们几乎都是传给最得意弟子,或者家族继承人。不过你别高兴得太早,十八停更像是一种仪式,是在表明,剑气长城的剑意世代传承,始终有后辈继承最早一辈上古剑仙的剑意,其实十八停本身,不算多高明的运气剑诀。” “北边城池里头的那些个大家族,每家都有真正的上乘剑诀,陈家剑诀可以重骨,董家剑诀能够洗髓,齐家剑诀擅长炼神,宁家剑诀磨砺本命剑的剑锋,姚家剑诀侧重剑气的虚实,纳兰家剑诀可以让气意互补,这些剑诀都好到你们浩然天下的剑修无法想象的程度。不管怎么说,你既然学会了十八停,到了剑气长城,会更快适应,是好事情。” 陈平安咧嘴而笑。 宁姚随口问道:“按照时间来算,你学了快两年了吧,十八停走完几停了?十五?十六?最少也该过十二停了吧。在十二停之后,每一停都会比较难跨过去。你毕竟不是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人,慢一些很正常。我身边一些朋友,胖子花了八个月走完十八停,小董天赋更好一些,才半年,其余几个差不多是九个月到一年之间。不过小董的姐姐比较厉害,才三个月而已,只是董家这么多年一直藏藏掖掖,不愿意对外泄露真相。在剑气长城,跟我差不多大的人,走完十八停的,大概有三十人。所以我们这一辈,被视为剑气长城三千年以来,最强的一批人。长辈们都说只要给我们五六十年,妖族在下一个千年,就会见不到剑气长城的城头。” 陈平安一脸呆滞。 他历尽千辛万苦,才勉强破了第七停的门槛,能够一鼓作气走完十二座气府,然后就开始大雪封山,雷打不动,让人觉得过第八停的希望太过渺茫。 宁姚看见陈平安的脸色后,便停下话头:“那就不说我了。”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你多久?” 宁姚皮笑肉不笑:“呵呵。” 陈平安不愿死心:“呵呵是多久啊?” 宁姚忍了半天,见陈平安没有放弃的意思,只好老实回答:“就是‘呵呵’这么久,我刚听完十八停口诀就学会了。” 陈平安哀叹一声,拿过养剑葫芦,默默喝了一口酒:“当初拿到《撼山拳谱》,学拳是这样,如今十八停,练剑还是这样。我是不是一辈子都追不上你啊,那还怎么成为大剑仙……”陈平安不等宁姚说什么,就已经自己想通了,“不过没关系,饭要一口一口吃,别人如何,都是别人的好,自己越来越好,自己知道就行了,哪怕慢一些都没事。之前答应你练完一百万拳,当时连自己都不敢想象这辈子能打完,结果这么快就只剩下两万拳没打了,以后怎么样,谁知道呢?” 宁姚问道:“别人?!” 说错话的陈平安满脸尴尬,只好呵呵一笑。 宁姚想了想:“那就早点去剑气长城?” 陈平安摘下腰间的那块玉牌,犹豫道:“可是我应该明晚子时才能入关。” 宁姚雷厉风行地起身道:“你把东西收起来,我带你过去,那个什么蛟龙真君不是说了有事找他们吗,倒悬山自己说的,总不好反悔,走吧。” 陈平安本就想着早一点在剑气长城练拳也是好事,他将桌上的物件全部收入飞剑十五当中。宁姚再次看到了这把本命飞剑,提醒道:“既是飞剑,又是方寸物,很难得,要珍惜。” 连宁姚都觉得“难得”,肯定不是一般的价值连城。陈平安点点头,记下了。 陈平安先去跟金粟说了一声,要提前去剑气长城。那个桂花小娘站在自己房门口,百感交集,她与陈平安和那位宁姑娘微笑告别。 离开鹳雀客栈,宁姚带着陈平安来到孤峰山脚。小道童一瞥那少年不合规矩的通关玉牌,再看那小丫头一脸天经地义的神态,气得又从蒲团上跳起来。好在陈平安已经开始解释:“这位仙长,之前我们在雷泽台那边遇上了蛟龙真君,他跟宁姑娘说,他的师尊已经颁下法旨,可以为宁姑娘破例。如果仙长不放心,可以与老真君商量一番,如果实在不行,那我就明晚再走这道门。” 小道童斜眼看向陈平安:“你谁啊!这小姑娘的情郎?” 陈平安只是眨眼,不说话,跟小道童装傻。 小道童心中默念,与那个按照辈分算是他师侄的蛟龙真君聊了一下,再打量了一眼宁姚跟陈平安:“你们可以过关去剑气长城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小道童就不再为难两人,他一屁股坐回蒲团,大概是觉得那个小姑娘太气人,干脆后仰倒去,手脚摊开,大大咧咧躺在蒲团上,然后打开那本道家典籍,将其盖在自己脸上,眼不见为净。 宁姚伸手握住陈平安的手,轻声道:“记住,跨入剑气长城之后,被剑气海水倒灌气府是正常事,你不能急,越急气机就越乱,只会一团糟。” 陈平安点头道:“懂了,我就当是在拉坯,只要心稳,一切就稳。” 宁姚白了他一眼:“泥腿子!” 陈平安笑着握紧她的手。 宁姚加快步伐,牵着陈平安匆忙跨入镜面大门。 坐在拴马桩上头的抱剑汉子啧啧称奇:“那边的年轻一辈,估计得疯掉不少喽。这傻小子接下来的遭遇,肯定不比妖族好到哪里去。” 脑袋被书本覆盖的小道童闷闷道:“虽然我不喜欢这丫头的臭脾气,可看到她给一个愣小子骗到手,还是有些心疼啊。一个天一个地,这两人怎么凑一块的?不是乱点鸳鸯谱嘛。谁牵的红线?站出来,我一定戳死他这个半吊子月老。嗯,先戳个半死,留半条命容我骂死他。” 孤峰高楼之巅,三清铃之中的一枚叮咚作响,但它并未响彻倒悬山,昭告天下。随后一缕气机转瞬掠至小道童脑袋之上,钻入书中,那本书好似神灵附体,啪一声合上,对着小道童,左一巴掌右一耳光,很是清脆悦耳。 根本来不及躲避的小道童如遭雷击,然后恍然大悟,抱头求饶道:“师叔,我错了我错了……” 一步跨入剑气长城后,宁姚心中一凛,但是很快释然。原来她带着陈平安跨过倒悬山镜面后,不是出现在姚老头和师刀房道姑所看守的那扇大门附近,而是直接来到了剑气长城的城头。他们直接省去了穿越城池和登上城头这两段漫长路程,但是如此一来,陈平安估计就要遭罪了。 果不其然,突然来到城头的陈平安,满脸涨红,然后脸色铁青,最后浑身颤抖。可是陈平安的眼神始终清澈,古井无波。 之前那次是太过措手不及,如今有了心理准备,就好上许多,即便是一步登天,直接来到了剑气最盛的城头。陈平安对于吃苦一事,实在是太过熟稔,无非是重返落魄山竹楼二层而已,只要不是当场暴毙,陈平安的心境,如拴马桩,如江河砥柱。 两人所在的这段城头,附近并无剑修巡游侦察或砥砺道行。 一位佝偻消瘦的老人从原地一步走到此地,笑望向宁姚,她有些脸红。 老人笑了笑,双手负后,虽然之前已经看穿大骊少年的底细,可今天还是绕着陈平安又转了一圈,他点头道:“果然如此。” 随即老人有些遗憾,喃喃自语:“阿良哪怕在这里待了一百年,身上那点书生意气还是没有磨干净啊。他拿了那把剑,差不多能跟道老二五五开,如今这般舍了家当,只是在天外天互换拳头,有啥意思?一个剑修没有剑,一个道人把自己当纯粹武夫,成何体统……不过话说回来,以她的脾气,未必愿意跟随阿良便是……可是选择这个质朴少年,也讲不通啊,难道是垂死挣扎,不愿就此消逝于天地之间?不对,她的性情,绝不是这样的,太傲气了,就像……不能这么说,应该是像极了她才对,那么到底是谁说服了她?文圣一脉的齐静春?齐静春一个读书人,学问应该很高不假,可与她本就不是一路人,按理说,是说服不了她的……奇了怪哉……” 虽然这位姓陈的老人与宁姚近在咫尺,而且老人并非在心中默念,可是宁姚偏偏一个字都听不到。 老剑仙想不通便不多想了。 天下事情实在太多,不近我身,便都不是重要事,更何况还他娘的不止一座天下。 老剑仙觉得必须想一点让他开心的事情,于是笑望向宁姚这个小姑娘,真好。 剑气长城,这一代年轻剑修天才辈出,三千年未有的大气象。隐隐约约之间,宁姚已经展露出一枝独秀的迹象。便是这位在城墙上刻下不止一个字的老剑仙,都很期待她那把本命飞剑的出炉现世。 之前有趟远游,宁姚这丫头不管不顾,差点祭出了尚未成熟的本命飞剑,引发了天地异象。因为剑气长城存在某些秘法,即便隔着一座小天地和两座大天下,他与城头几个老家伙也察觉到了异样。那个脾气最坏的,差一点就要破坏规矩,闯入浩然天下。所幸小丫头悬崖勒马,才没有坏了大道根本。 宁姚小声问道:“陈爷爷,他不会有事吧?” 不苟言笑的老剑仙面对宁姚,那是从来不吝啬笑脸的,他微笑道:“他要有事,陈爷爷估计也得有事了吧?” 宁姚狠狠瞪了一眼老人。 老人打趣道:“哟,总算有点少女模样了,看来这外乡小子功莫大焉。” 老剑仙不再逗弄小姑娘:“这小子武道底子打得极好,心性又定,不错不错,肯定熬得住,放心吧。最近这段时间,就让他在城头上熬着,当初我那个小邻居曹慈,也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千万别带他去北边的城里,乌烟瘴气的,再好的苗子都得毁掉。”老人说完之后,就背转过身,缓缓前行,这一次他不再运用神通在剑气长城这边缩地成寸。 老人就这样默然守着这座城头,已经不知道几个一千年了。 陈平安花了五个时辰,方能缓缓挪动脚步。又过了五六个时辰,他才开始试图练习六步走桩,走得生疏,仿佛稚童头次学拳。 宁姚每天都会来城头这边几次,言语不多,然后就会返回北边的城里。 陈平安的六步走桩逐渐娴熟起来。他就这么一直往左手边出拳而走,缓慢而坚定,在感觉到筋疲力尽的前一刻,迅速转为剑炉立桩,静止不动。 这段时间,陈平安没敢靠近城墙那边,只是在走马道上走动。 据说墙头以南就是蛮荒天下,而且这座天下,到了晚上,竟然悬挂着三轮明月。 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打一百拳,感觉比在浩然天下打几千拳都要累。 就这样走走停停,到了第三天,陈平安在依稀可见大小两间茅屋轮廓的时候,看到了曹慈。曹慈在一里路之外的墙头上练习拳桩,脚步轻灵,出拳如虹,哪怕陈平安只是个眼光粗浅的门外汉,都会由衷感叹曹慈拳架子的……完美无瑕! 陈平安是从右到左打拳,住在小茅屋的曹慈则是从左到右。两人视线交汇,双方都无停步的意思,继续各自前行,最终遥遥地相对而过。 陈平安一身拳意极为细微,绝大部分都已经被剑气死死压制。而曹慈一身刚猛拳罡汹涌外泄,肉眼可见,好像反过来压制了四周的城头剑气。 在陈平安一路缓缓走桩,最终临近老剑仙所住茅屋的时候,曹慈已经来回打完一趟拳,赶上了陈平安。 此时陈平安看到了老剑仙身边的宁姚;曹慈则看到了老人身旁的师父——大端国师、女子武神裴杯。 宁姚确定了陈平安的练拳进展之后,才放心带他走向茅屋附近的北边城头,带着他跃上城头,眺望那座城池,告诉他自己家在什么地方,她的朋友们又分别住在什么地方。 他们身后不远处,曹慈在练习一个新拳架,而女武神就在旁边微笑看着,时不时指出他那个拳架的某些瑕疵。 当天晚上,女子武神就站在城头上闭目养神,而曹慈练了一晚上的拳。 陈平安一直练习走桩到深夜,后半夜,他盘腿坐在北边城头,保持剑炉立桩,缓缓入睡。 第二天清晨,老剑仙来到双方附近,突然提议两个少年切磋一番。 曹慈无所谓,陈平安也无所谓。 于是老人以手指做剑,开辟出一座暂时的小天地,方圆十丈而已。 一位女子武神在旁观战,竟然觉得还挺有意思。 这一天,在没有任何禁制的情况下,两人就像身处浩然天下的寻常战场,飞剑、法宝、拳法,双方只要愿意,皆可使用。 在切磋之前,老剑仙告诉两个同为四境的武道少年,他们最好忘记对战双方不会死在城头这一点,将这场切磋看成一场真真正正的生死之战。 陈平安倾力出手,三战皆输。 也不知曹慈保留了多少实力,总之他三战全胜。 打完最后一场架,曹慈就跟他师父告辞离去,师徒二人就此离开剑气长城,返回中土大端。 曹慈临行前,对陈平安说道:“陈平安,你回倒悬山之前,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下,那间小茅屋?” 陈平安抹了把额头汗水,笑道:“没问题。” 这是曹慈独有的善意。 白衣少年和女子武神在走马道上愈行愈远。 老剑仙提醒陈平安道:“我要撤去小天地了。”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自己没问题。 老剑仙随手撤去那方天地的禁制,剑气顿时汹涌而至,陈平安当下神魂震荡,受伤不轻,只能老老实实以剑炉立桩与之抗衡。 一个时辰后,陈平安才能够走动,他与宁姚来到面向南边的城墙附近,她问道:“没事吧?” 陈平安摇头道:“这点伤不算什么。” 宁姚皱眉,指了指心坎:“我是说这里。” 陈平安的视线顺着少女青葱一般的纤细手指移动,久久没有转移。 宁姚一巴掌拍在陈平安头上。 陈平安挠挠头,赶紧亡羊补牢:“心里头,更加没事。” 男人的脑袋女人的腰,一个拍不得,一个摸不得。但是这种话,陈平安哪里敢讲。 宁姚背靠城墙,忧心忡忡地问道:“真没事?” 一天之内,陈平安输了三次,输得不能再输了。 第一次是陈平安和曹慈切磋拳法技击,双方如有默契,都很纯粹,陈平安次次出拳,好像刚好比曹慈慢上一线。 不是说陈平安的拳法不入流,恰恰相反,崔姓老人传授的神人擂鼓式、云蒸大泽式等拳招,令一旁观战的女子武神都有数次点头。 反观曹慈,则太写意闲适了,闲庭信步,未卜先知,次次料敌先机,陈平安的拳脚,就像刚好凑到他想到的地方。 陈平安从来没有打中过曹慈,一拳都没有。 在老剑仙和宁姚都觉得一场足矣的时候,女子武神竟然微笑建议,让他们再打一场,并且让陈平安放开手脚,不用拘束于拳法。 第二场,陈平安让飞剑初一和十五助阵,甚至用上了几种符箓。 可是初一和十五比起曹慈的身法,还是要慢一点,不多不少,依旧是一线之差。 这一次,就连宁姚都替陈平安感到无奈。 这就如同下棋,同样是九段国手,强九胜弱九,并不奇怪,可如果这个强九棋手,次次以半目胜出,恐怕就说明两者之间的棋力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最后一场架,是陈平安自己提出来的,曹慈点头答应。 第三场,陈平安开始变了,变得不像是在跟曹慈过招,而是在跟自己较劲,不断强行变更既定拳招的路数,而神人擂鼓式也好,铁骑凿阵式也罢,都是崔姓老人锤炼千百万遍的“神仙手”,陈平安这种行径,看上去有些自乱阵脚。 于是曹慈的出拳,比陈平安的出拳,不再是只快一线,许多时候,曹慈在陈平安出拳之初,或是其拳架中段就打烂了陈平安的拳意,陈平安比前两场输得更惨。 然而在场三人,哪怕是武道之外的宁姚,最终都看出了陈平安的临时变阵,其大方向是对的。最主要的差距,还是在四境底子上。 第三场之后,曹慈对陈平安伸出了大拇指,只说了四个字:再接再厉。 如果观战者不认识曹慈和陈平安,肯定会觉得曹慈这是在挑衅,是在耀武扬威,或是在居高临下,俯瞰败者。 曹慈的心平气和,陈平安的心境安定,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同样是四境武夫,陈平安如今是名副其实的曹慈手下败将。 所以“剑心澄澈、锋芒毕露”的宁姚才有此问,她担心陈平安输了第四场——无形中的心境之争。 一旦武道心境被曹慈碾压破坏,那么陈平安别说是跻身武道止境,此生跻身七境都难。 好在陈平安说他没事。 宁姚相信他。陈平安不怕死,她在骊珠洞天的时候就知道,他曾经差点死在搬山猿手下,差点为了她跟马苦玄换命。 但是不怕死,不意味着就不怕输。 一穷二白的时候,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是宁姚之前在鹳雀客栈看到了一桌子的宝贝,她方才知道原来陈平安已经挺有钱了,而且武道可期,所以宁姚担心陈平安会钻牛角尖。 所幸不是。 两人一起坐在朝南的城头上,肩并着肩。 宁姚将一新一旧两把剑叠放在膝盖上,陈平安依旧背负着只剩下一把槐木剑的剑匣。 她其实觉得“降妖”这个剑名挺俗气的,但是一想到陈平安还背着一把除魔,就不跟他计较了。 陈平安以双拳撑在膝盖上,身体前倾。千里之外,就是无数妖族大军的驻地,蜂拥蚁屯。听宁姚说每一次妖族大军进攻剑气长城,这个峡谷就会塞满密密麻麻的妖族,但是,它们的头顶,同样会有密密麻麻的飞剑。 陈平安跟宁姚在一起,都是想到什么就聊什么。从老剑仙陈爷爷,到曹慈和女子武神,以及他们所在的中土神洲大端王朝,再到拥有四大仙剑之一的龙虎山大天师。谈到了仙剑,自然而然就扯到了被誉为真无敌的道老二,因为他那把仙剑被誉为“道高人间一尺”,然后就聊到了道老二座下一脉的倒悬山,最后回到了剑气长城,陈平安的拳法。 兜兜转转,聊得随心所欲。 陈平安从未在视野这么开阔的地方坐过,心境上更是,就仿佛直接跟一座天下面对面。 陈平安情不自禁道:“最早练拳是为了活命,等到不用担心寿命的时候,就开始想自己为什么练拳,第一次觉得我的出拳一定要更快,比谁都快。后来我又觉得我的出拳,不一定要最强,但一定要最有道理,所以我看书,向人请教学问,跟别人学为人处世,让身边的人在我做错的时候,告诉我哪里错了。”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喝了口酒,有些无奈道:“我跟人讲道理,归根结底,是为了让对方也讲道理。而不是我觉得我的道理,就一定是对的。只可惜这趟走下来,很多人连道理都不愿意讲。” 陈平安突然想起剑修左右,那个剑术高绝、人间无敌的男人。好像这个齐先生的师兄,也很不爱讲道理。 陈平安将养剑葫芦递给宁姚后,站起身,配合阿良传授的十八停,开始缓缓打拳。 阿良曾经说过,他的十八停,不太一样。 宁姚皱眉道:“陈平安,你每天要练那么多拳,还要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 “随便想想。”陈平安满脸笑意,出拳舒展自如,慢悠悠的,却不是懒散,而是自然。 宁姚转头看着一身拳法真意如流水潺潺的陈平安,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想了这么多,会拖慢你的武道修行。那个曹慈肯定不会想这么多。” 陈平安练拳不停,笑道:“他是天才啊,而且肯定是最了不起的那种天才,我又不是,我每一步都得多想多做。我是一个凡俗夫子,你不也说我是泥腿子,所以我必须每一步都先做到‘不错’,然后才是对,很对,最对的。我急不来的,以前拉坯烧瓷,一坐就是一下午,只有不出错,才能烧出好坯子,很简单的道理。”陈平安习惯性加了一句,“对吧?” 宁姚反问道:“简单?” 陈平安有些纳闷:“不简单吗?” 宁姚喝了口养剑葫芦里的酒,答非所问:“简单就好。” 陈平安出拳不再按照《撼山拳谱》或是崔姓老人传授的拳架,而是临时起意,人随拳走,心无挂碍。 一停一顿,时快时慢,陈平安将心神完全沉浸其中。 我的本命瓷碎了,我的长生桥断了。曾经我练拳就只是为了续命,然而我最后还是走到了这里,找到了你。 我陈平安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陈平安出拳越来越快,以至于衣袖之间清风鼓荡,猎猎作响。 当初坐在那座云海之中的金色拱桥上,神仙姐姐说过,我一定不能辜负齐先生的希望,因为她最早选择我,是因为她选择相信齐先生,才愿意跟他一起,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希望。 有这个一,我是这个一,就足够了! 城头上,陈平安骤然之间拳法由快变慢,竟然没有丝毫突兀。他横向移动脚步,不断对着那座蛮荒天下出拳,刹那间又从最慢变成最快,呼啸成风。 崔姓老人曾经放豪言,要教世间武夫见我一拳,便觉得苍天在上! 陈平安像是在回答一个心中的问题,出拳的同时,他大笑道:“好的!” 宁姚微微张大嘴巴,这还是陈平安吗? 宁姚破天荒有些多愁善感,喝过了一口满是愁滋味的酒,伸出一只手掌,抱怨道:“陈平安,我现在一只手打不了几个你了。” 陈平安停下出拳,蹲下身,笑道:“你打我,我又不会还手。” 宁姚翻白眼道:“你还是男人吗?这要传出去,不管是在剑气长城,还是在浩然天下,都是要被人笑话死的。” 陈平安眼神坚定:“如果哪天你被人欺负了,不管我当时是武道第几境,我那一次出拳,一定会最快!” 宁姚指了指城头以南:“十三境巅峰大妖也不怕?” 陈平安点头。 宁姚指了指身后:“浩然天下的文庙圣人也不怕?” 陈平安还是点头。 宁姚指了指头顶:“道祖和佛祖都不怕?” 陈平安点头之后,轻声道:“宁姚,别死在战场上啊。” 宁姚转过头,不再看陈平安,她怀抱养剑葫芦,望向脚下的万年战场,点了点头,眼神坚毅:“我不敢保证一定不死,但是我一定会争取活下去。”宁姚突然笑了起来,“陈平安,那你赶紧成为天下第一的大剑仙吧!” 陈平安挠头道:“我也不能保证啊,但是我努力!” 陈平安来到宁姚身边坐下,肩头靠着肩头。 宁姚有些羞赧,便轻轻撞了一下,似乎想要撞开他,陈平安次次靠回去。陈平安的肩头,就这样摇来晃去。 最后两人安安静静地望向南方。 一肩挑着齐先生和神仙姐姐的希望,一肩挑着心爱姑娘的期望。 虽然不是杨柳依依和草长莺飞,不是春光融融和青山绿水,但是陈平安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不能再好了。 裴杯和曹慈师徒二人缓缓走在城头上,曹慈回望一眼茅屋的方向,神色认真道:“虽然陈平安的第三境底子,跟我的差距还是比较大,但是我觉得他是有希望跟在我后面的。” 女武神笑道:“这可是很高的评价了。” 曹慈问道:“师父,你觉得呢?” 她轻轻摇头:“我觉得如何,没有意义,要看你和陈平安以后走得如何,各自升境的快慢,每一境底子的厚薄,最终武道的高低。当然,谁能活得更长久,至关重要。” 曹慈点点头,问道:“师父,若是没有大的意外,你大概能活多久?” 对于这种生死大事,她语气平淡:“寻常十境武夫,尽量减少本元的消耗,少些病根难除的生死大战,可以活到三百岁左右,我大概能多个两百年。多出来的这两百年,又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了。” 曹慈感叹道:“到底还是练气士更长寿。” 裴杯对此不置可否,问道:“关于陈平安,还有什么想法吗?” 曹慈摇摇头:“没了。” 裴杯叮嘱道:“跻身七境之前,你可以离开大端王朝,但是绝对不许去往别洲。” “晓得了。”曹慈其实无所谓,他的武道,真正的对手,只有自己。 中土神洲的高大女武神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曹慈的脑袋。 曹慈无奈道:“师父,别总拿我当孩子啊。” 裴杯走下城头之前,回望了一眼茅屋那边,她很快就收回视线,笑了笑。 跟曹慈同处一个时代的纯粹武夫,想来会很悲哀。 尊重仰慕他的,高山仰止,只能一辈子抬头看着;羡慕嫉妒他的,望尘莫及;仇恨敌视他的,抓心挠肝。 裴杯很期待自己弟子的最终巅峰,毕竟武无第二! 陈平安在城头上已经待了将近一旬时光,这天宁姚来了又走了,说是家里来了重要客人,需要她露面。 陈平安就继续沿着城头走桩,走出十数里后,他发现前方站着一个身穿宽松黑袍的小女孩,梳着俏皮的羊角辫,似乎在打盹?她一直摇摇晃晃,好像下一刻就要坠下城头,看得陈平安心惊胆战,忍不住想去扶住那个冒冒失失的小姑娘。只是两次远游,让陈平安成熟了不少,他并没有贸然出手。 陈平安只是“喂”了一声,假装是在询问,以宁姚教给他的剑气长城土话,问道:“你知道茅屋里的老人是谁吗?” 小姑娘没有理睬陈平安,依旧在城头上荡秋千。 陈平安在一个自认为合理的距离停步,打量了她一眼,稚嫩脸庞上竟然还挂着鼻涕泡,果然是在睡觉。 心真大啊。 陈平安觉得她多半是一位天才剑修。 一瞬间,一个站不稳的羊角辫女孩笔直坠向城下。 陈平安下意识就要一步掠去,想抓住那小姑娘的脚踝。一只手掌按在了陈平安肩头,令他动弹不得,陈平安转头望去,发现他的左手边站着一位慈眉善目的白发老者,身材修长,发髻上别有白玉簪子。老人对陈平安笑道:“小家伙,听你口音,是外乡人吧?心是好的,可在剑气长城,一定要记住一点,不要给人添麻烦,更不要给自己添麻烦。”老人指了指小姑娘“坠崖”的方向。“这位隐官大人,不需要你救。她是咱们剑气长城这一千年来,斩杀中五境妖族最多的剑修。要说妖族最恨之人,隐官大人可以稳居前三。你要是碰到她的一片衣角,恐怕就要死了,除非老大剑仙愿意跟隐官大人大打出手。” 陈平安抱拳致谢。 老人笑道:“老夫姓齐,你要是不介意,喊我一声齐爷爷或是齐前辈都可以。今天南边有点异动,我刚好跟好友一起巡视城头。估计隐官大人也是来了兴致,巴不得对方展开攻势。” 老人记起一事,突然补充道:“还是别喊我齐爷爷了,喊我齐前辈就行,否则感觉像是在占老大剑仙的便宜,这可使不得。” 话音刚落,两人脚下的城墙下方,发出一阵闷响。 估计是隐官大人摔到了地上,引发震动。 老人笑着提醒道:“虽然有老大剑仙帮忙盯着,隐官大人也在,但是你还是要小心一些。兵无常法,妖族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展开下一轮攻势。好了,你继续忙吧。” 不见老人移动脚步,他就出现在了十数丈外的城头上,就这样蜻蜓点水,老人的身影转瞬之间就消失不见。 陈平安跳下城头,转身返回茅屋那边。他突然听到南方大地上响起一阵阵难以言喻的声响,不是刺破耳膜的那种难受,而是动静不大却让人恶心的那种,他赶紧走到墙头,举目望去。 在一望无垠的城外峡谷中,出现了一个大妖。陈平安站在城头上看那个东西,就像一个人低头看着不远处泥地里的一条蚯蚓。 陈平安完全可以想象,那条蚯蚓的真实体形,一定极其恐怖。 然后陈平安就看到城头这边,先前那位隐官大人坠落的方向,炸开了一团巨大的雪白光芒,如一粒珠子滚向那个大妖。 峡谷内,尘土飞扬,打得翻天覆地。 约莫一炷香后,隐官大人返回城头,站在离陈平安不远处,使劲张大嘴巴,伸出双指摇了摇一颗牙齿,最后好像不舍得将其拔下来,只是朝走马道吐了一口血水。有些生气的她大摇大摆地走在城头上,城头走马道给她踩得一步一震。 在城头结茅守城的老剑仙不知不觉来到陈平安身边,笑着解释道:“对她而言,没打死对方,就是自己输了,所以比较恼火。这时候谁都不要管她,否则会很麻烦。以前也就阿良乐意跟她唠叨唠叨,喜欢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反正经得起她的揍。如今阿良离开了剑气长城,估计她有点无聊吧。其实对面那头不太走运的大妖,只是象征性过来露一面而已。” 老剑仙带着陈平安一起走向茅屋,突然说道:“因为某些原因,你是一个例外,所以我跟你也多唠叨一些。” 陈平安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这天夜幕降临后,陈平安离开曹慈建造的那间小茅屋,坐在了北边的城头上喝酒,眺望着那座巨大的灯火通明的城池,望向宁姚家的方向。 他的左边肩头忽然给人一拍,他向左望去,宁姚已经坐在了他的右手边。 她这次走上城头,拿来了一些吃食,放在茅屋那边,她还将一坛酒提到城头。陈平安递过养剑葫芦,宁姚将酒倒入其中。 酒坛空了后,被宁姚随手丢向城外,摔落在地也没有发出声响,毕竟是小小酒坛,不是先前那个隐官大人。 宁姚喝了口酒,开始发呆。陈平安便陪着她一起发呆。 宁姚轻声道:“讲不讲道理,其实跟一个人活得好不好,没半点关系。”宁姚伸出手臂,指向城池,“那边,有些人资质太好,所以只要他在规矩之内滥杀无辜,谁都拿他没办法。到了城头以南的战场上,这种人依然是响当当的大英雄,剑气冲霄,以无敌之姿凿开妖族大军,便是记恨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认,有他没他,大不一样。”宁姚摇晃酒壶,“我走过浩然天下很多地方,见过各色人。有些人只是投了个好胎,就一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每天只是在那里埋怨人生无趣,发牢骚,说自己太苦了。”她将养剑葫芦还给陈平安,“狗屁倒灶,挺没劲的,是不是?”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还好吧。别人怎么活,各有各的道理吧,不合我们心意,未必就是错的。”陈平安喝了口酒,“有烦心事?” 宁姚点点头:“有人想要买我家的斩龙台,我不愿意卖,人家便出了天价,讲道理,讲大义,讲世交情分,什么都讲,讲得我有点烦。”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言语,只是轻轻握住了宁姚的一只手。 宁姚没来由笑了起来:“但是只要一想到你小时候过着苦哈哈的日子,饿着肚子,在泥瓶巷里偷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就觉得其实这些都没什么。” 陈平安笑着望向远方,清风拂面,不再像最早那样刮骨锥心了,就像家乡山林中的微风,他柔声道:“这样啊。” 一夜无话,最后宁姚靠着陈平安的肩头,怡然酣睡到天明。陈平安纹丝不动,安静守夜。 他曾经见过一句很动人的诗句,在家乡神仙坟的一座泥塑神像上,不知是谁刻上去的:“自童年起,我便独自一人,照顾着历代星辰。” 明月依旧隐去,太阳照常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宁姚难得睡得如此踏实,她醒来后抹了抹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干脆直接御剑下了城头,往北边城池潇洒而去。 陈平安返回茅屋吃了顿早餐,然后就开始从左到右地沿着北边的城头走桩练拳。他对这一带早已熟门熟路,可以一路闭着眼睛,宁姚说今天可能不会来城头看他,所以陈平安带上了些吃食,打算走得远一点。 之前大概是靠近老剑仙的修行之地,剑修稀少,陈平安只见到了姓齐的老人,和那位隐官大人。陈平安这天一直往右手边练拳行去,就看到了更多的剑修,老幼男女皆有,既有来此汲取剑意、砥砺剑道的年轻一辈,他们往往独自练习剑术,或是沉默悟道,也有按例巡查城头、成群结队的剑修,他们见到了背负剑匣却打拳的陈平安,无一例外,都没有和他打招呼,人人眼神漠然。 陈平安这才对齐姓老人那句话有了些感触,剑修在这里,不愿意麻烦别人,更不愿给自己找麻烦。 正午时分,陈平安坐在城头吃着宁姚送来的肉脯和点心,细嚼慢咽。远处有一拨少年少女前行,他们一共二十余人,出剑凌厉且整齐,身姿矫健,剑招刁钻而简捷,剑意偏向杀伐、阴沉。有一位独臂中年剑修脚步轻灵地追随着方阵,在旁指指点点。这应该是同一个姓氏的年轻子弟在此修行。 陈平安没敢多看,免得被当作偷师别家祖传剑技的冒失鬼。 那名独臂剑修看了眼正在进餐的陈平安,想了想,做了一个手势,年轻剑修们欢呼一声,迅速停下修行,三三两两席地而坐。有一群远远跟在剑阵后方的男女,立即摘下包裹,给这些少年少女拿出午餐,神态恭敬。 宁姚说过,剑气长城这边等级森严,极其讲究家族传承和实打实的战功。比如那个隐官大人。“隐官”并非姓名,而是一个历史悠久,却没人能说出一个所以然的奇怪官职,总之隐官头衔世代承袭。隐官在剑气长城执掌督军、定罪、行刑等事,历任隐官中有很多碌碌无为者,就像剑气长城北边的影子,往往沦为城中大族的应声虫,但是这一代隐官大人,大不一样。 她是公认的剑气长城第四把手。十三之争,第二个出战的,就是这个脾气暴躁的“小姑娘”,对方那名战力卓绝的大妖,直接认输退出,气得她独自在战场上乱砸乱捶了整整一刻钟。剑气长城的剑修和妖族就这样看着她发泄怒火,双方都早已习以为常。 在听宁姚大致讲过十三之争的首尾后,陈平安除了记住双方阵营的巅峰战力,更记住了那个“一家之学,半壁江山”的阴阳家陆氏。 双方只在最后一刻才水落石出的出战次序,可能是另一场悄无声息却暗流涌动的大战。 这位隐官大人,为人族开了一个好头,只是剑气长城这边中盘崩溃,几乎溃不成军,所幸阿良横空出世,收了一个好尾。 陈平安吃完午饭后,就起身继续打拳,往前而走,其间他又见到了那位姓齐的老人,不过这次老人身边跟着一个面容俊美的中年男子。齐姓老人气势内敛,而男子气势鼎盛,瞧着便像是压过了老人一头。 陈平安没有上前搭话,只是停下走桩,微微低头,抱拳致意。 老人笑着点头致意,亦是没有跟这个外乡少年寒暄客套。 之后陈平安遇到了两个坐在城头喝酒的青壮剑修,以及一个站在城头上持剑不动的独臂少女,剑极大。 陈平安看见他们后就默默跳下城头,绕过他们,等他们离得远了,再跳上城头继续走桩。 黄昏时,陈平安还看到了几个从南边城下飞掠而起的剑修,他们越过走马道,御剑向北。 陈平安看了眼天色,潦草地吃了顿晚饭,转身返回。直到深夜他才回到小茅屋,结果一推门,借着明亮的月色,陈平安就看到了那个隐官大人,正在偷吃他的食物。陈平安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羊角辫“小姑娘”缓缓转过头,腮帮鼓鼓的,一点都没有做贼被抓的觉悟,反而一脸责备和警惕地望向陈平安,像是在问你谁啊,来我家做甚? 这不是入室行窃的小偷,根本就是下山打秋风的土匪啊。 陈平安只好默默退出茅屋,掩上房门。他怕一言不合,就给这位战功彪炳、性情乖张的隐官大人,一剑戳个稀巴烂。 陈平安去往茅屋后边的北城头,坐着喝酒。他突然听到身后一阵拍掌声响,转过头,看到隐官大人收起手掌,指了指茅屋那边,随后扬长而去。 是提醒我可以回去收拾残局了? 陈平安一阵头大,为小心起见,他还是坐在原地,等到她走远了,才回茅屋看了一遍,宁姚带来的吃食,已经所剩无几。 陈平安叹息一声,收拾完这间乱七八糟的屋子后,重返城头,开始练习郑大风赠送的《剑术正经》。他依然虚握长剑,手中并无真正的长剑,主要是练习开篇的雪崩式和镇神头。 宁姚今天没有来到城头探望陈平安。陈平安便在后半夜返回茅屋躺下,安然入睡。 第二天清晨,陈平安刚走出茅屋,就看到那位隐官大人大踏步而来,身后带着几个少年少女。她径直走入屋子后,很快就怒气冲冲地走出茅屋,瞪大眼珠,使劲做出凶神恶煞的模样。她兴许是在责问为何茅屋今天没有东西可偷吧。她身后那几个气质不俗的少年少女,都有些幸灾乐祸。 陈平安脸色尴尬,只好装傻扮痴。 如果她不是隐官大人,陈平安真的想要捏一捏她的脸颊。 隐官大人这次是真的有点生气,她脚下的剑气长城轰然一震,身穿一袭宽松大黑袍子的她掠向高空,转瞬即逝。 宁姚在下午来到剑气长城,听陈平安诉说经历后,笑着说:“不用担心,那位隐官大人就是这样的脾气,吃过她苦头的剑修不计其数,但她其实是个很好对付的顺毛驴,喜欢听人说好话,送她漂亮东西,一概全收。但是她吃干抹净或收下东西后,撑死露个笑脸,从不念旧情。如果惹上了隐官大人,也有办法,剑气长城那些个运气不好的,就会在她出手之前果断开始装死,她会觉得出手打死这种废物,脏了她的手,往往一笔勾销,而且她也不太记仇,也有可能是她根本记不住那些人。”宁姚记起一事,“听朋友提起过,隐官大人跟小茅屋里的人关系不错,破天荒地青眼相加,曾经有人看到姓曹的将隐官大人放在脖子上,然后他一路打拳,行走在城头,当时有个路人差点吓破了胆。” 陈平安感慨曹慈真是厉害。 宁姚笑道:“以前不熟,我最近多打听了一些曹慈的事情,得出一个结论,跟曹慈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纯粹武夫,其实挺惨的,尤其是所谓的武道天才。”宁姚接过陈平安的酒壶,喝了口酒,脸色红润,“一座天下的练气士,很难有公认的同境第一,因为本命飞剑、法宝仙兵这些东西,其实不算身外物,很多生死大战,一锤定音的恰好就是这些东西,所以机遇福缘会改变很多既定事实。武夫不一样,不太依仗这些,甚至反感这些,因此会有拳无第二的说法,输就是输,赢就是赢。” 陈平安点点头,他曾经在泥瓶巷见到的大骊藩王宋长镜,之后在竹楼出拳的崔姓老人,以及艰难破境后登天而行的郑大风,都与山上神仙截然不同,那种“我争第一,谁与争锋”的宗师气势极为显著。 宁姚将酒壶递还给陈平安:“我的结论其实只说了一半,你觉得曹慈很厉害,可是我觉得你更厉害。” 陈平安咧嘴傻笑,能够让心爱的姑娘认为自己厉害,那就真的是厉害。 宁姚认真道:“因为同一个时代的武夫,肯定没有几个人能够与曹慈交手,没有几个人能够真正领教曹慈的那种‘无敌’气焰。你不但跟他交过手,而且一打就是三场,全输之后,你在跟他的心境之战中却能够不输,这真的很难得。”宁姚咳嗽一声,坐直身体,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这很难得,要保持,再接再厉。” 陈平安原本还在郑重其事地想着宁姚的话,突然发现宁姚眼中的促狭,便知道她是在模仿那个曹慈,故意捉弄自己,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连酒都顾不上喝了,对宁姚说道:“你学他一点都不像。” 宁姚翻白眼道:“你学他就像?”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学他,我也不用学他。” 宁姚啧啧出声,不知道是欣赏还是打趣。 陈平安呵呵一笑。 宁姚何等聪慧,立马就知道这家伙是在学自己在鹳雀客栈时的模样,她直接捶了陈平安肩头一拳:“喝你的酒!” 陈平安果真喝了口酒,然后笑道:“哇,今天的酒好像格外好喝。” 宁姚瞥了眼陈平安手里的养剑葫芦,蓦然脸红起来,又给了陈平安一拳,气呼呼道:“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陈平安提着养剑葫芦,一头雾水。 宁姚起身御剑离去,不忘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满脸无辜。陈平安挠挠头,继续喝酒,琢磨来琢磨去,就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不是个好东西了。只不过陈平安倒是感觉宁姚其实没有生气,就是有些……害羞。 陈平安觉得萦绕心扉的这种滋味不坏,好像比喝了美酒还美。 有一个在剑气长城高空御风蹈虚的俊美男子,正是之前齐姓老人身边的那位,无意间撞见了这一幕,他笑了笑:“原来是个不开窍的愣头青。” 陈平安喝过了酒,别好养剑葫芦,起身练习剑炉立桩。 月光入怀,皎皎在肩,一夜安宁。 天微微亮后,陈平安猛然睁眼,发现自己竟然一动不动地立了半夜桩。他有些后怕,这要是一不留神掉下城头,人家隐官大人可以毫发无损,而他肯定就是下边墙根的一摊肉泥了。 陈平安做了几个舒展筋骨的动作,跳下城头,回茅屋吃过了宁姚昨夜准备好的早餐,然后继续枯燥无味的走桩,沿着城头走马道往右而去。 一路上,陈平安遇上了一个满脸贱笑却杀气腾腾的少年胖子,老规矩,他跳下城头绕过,再重返城头时,又看到城头上站着一个姿容俊美、略显阴柔的少年,然后看到一个满脸疤痕的黝黑少年,最后看到了那个背负巨剑的独臂少女。只是今天她身边多出了几个年轻女子,这些女子仿佛将宽阔城头当作了郊游地点,一条锦绣绸缎上,摆满了精美的吃食。 当陈平安再次从城头上跳回走马道时,她们便一个个望向他。陈平安与她们远远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们还在对着他指指点点。 陈平安头皮发麻。 其实为何如此,他一清二楚,前前后后的这些家伙,肯定就是宁姚之前描述过的那些朋友,而且都是并肩作战的生死同伴。 这是陈平安第二次有些埋怨自己脚上的草鞋。第一次是在大隋京城,他怕给李宝瓶、李槐他们丢脸,还专门买了双崭新的靴子,只是他并没有去东山的山崖书院,便跟崔东山离开了京城,穿了一会儿新靴子就将其脱下来,换上了最习惯的草鞋。 陈平安更希望将自己收拾得更好些,哪怕不是曹慈、崔东山那种与人相得益彰的仙气装束,也一定要干净整齐,就像林守一那种,最好带一点书卷气,哪怕是暂时的都好,发髻上再别上一支玉簪子,腰间的养剑葫芦就不用换了,剑匣也不用…… 陈平安继续前行,心中哀叹,有些后悔。走着走着,陈平安突然笑了笑,他抬起脚,低头看了眼脚上的草鞋:“老伙计,可不是我嫌弃你啊,你的任劳任怨,我很感激,你看你那几双阵亡在游历途中的同伴,我可是都收好了的,一双也没有扔掉,都在十五的肚子里头养老呢。嗯,书上说这叫颐养天年,哈哈,想要含饴弄孙,就是为难我了……” 自言自语的陈平安没有发现,那些过来看他是何方神圣的家伙,如下锅的饺子一般,一个个主动“掉下”了城头,原来是宁姚从城头上空一路御剑而来。胖墩少年、董黑炭和俊美少年纷纷落荒而逃,那些女子则忍着笑意,胡乱收拾起包裹,御剑离开城头。 陈平安转过头,看到宁姚御剑而至,骤然悬停在城头外边的高空,然后缓缓飞掠,与陈平安的走桩速度相当。 宁姚无奈道:“你别管他们。” 陈平安笑着点头。 宁姚御剑在空中划出一个美妙弧度,撂下一句:“我还有事,明天找你。” 陈平安还是在深夜时分回到两栋茅屋附近,这次老剑仙不知为何站在北城头上,像是在遥望那座没有城墙的城池。陈平安快步跑过去,喊了一声陈爷爷。老人收回视线,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指向北方:“就是这么点人,可能还不如浩然天下一座州城的人多,挡住了妖族这么多年,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陈平安不知道如何回答,便不说话。 老剑仙转头笑望向陈平安:“陈平安,我们相处得还算不错,对不对?” 陈平安点点头。 老人笑问道:“可是如果我说我跟曹慈处得更好,对他期望更高呢?” 陈平安仍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老人不着急听到答案,只是在看陈平安的眼睛,更是在看陈平安的心境,老人有些唏嘘。 这一次这位阿良嘴中的老大剑仙,甚至运用了剑术神通,直指陈平安的神魂深处。 原来如此。 原本挺好的一个修道坯子,如果顺风顺水,运气好的话,大概在浩然天下,修出一个地仙是不难的,可惜早早给人摔得稀巴烂,如瓷器碎成了一片片,在长生桥被打断之前,就早早遭受了一场更大的劫难。 心境,心镜。 镜子碎片有大有小,老人见到了最大的几片,上面所承载的画面,景象各异。 说难听点,这是一个类似养蛊的过程,不是弱者俯首朝拜强者,而是彻底没了。少年这么多年应该在竭力拼凑碎瓷片,而且并不自知。 说好听点,就有些高妙了,这算是天行健,自强不息,强者愈强,最终一两片碎片,越来越璀璨夺目,如日月悬空,群星暗淡。 心境之争,与修为高低关系不大,所以极为凶险,练气士有很多的说头和秘法,什么扪心自问,叩心关,什么君子参省乎己,什么破心中魔障。 有些旁门左道和邪门歪道,以诸多下乘的、不入流的观想之法走捷径。总之,其中学问很大,而且很杂,如同山脉起伏,一座座山峰有高有低。 而儒释道,就是三条独立的大脉,这就是所谓的立教称祖。兵家是一条断头山脉,只差一点就成功了。曾经作为四大显学之一的墨家,有点类似兵家。就像大江大河,不管多长多宽,如果最终不能入海,距离成为大渎始终有着一步之遥。 陈平安始终没有给出答案,老剑仙却已经得到答案。 老人微笑道:“先前你跟宁丫头聊到道理的时候,我刚好不小心听了一耳朵,想不想听我唠叨一点过来人的看法?” 陈平安果断点头。 老人笑道:“我可以告诉你一个诀窍,可以既讲道理,又过得还不错,一定不至于将来有一天自己把自己憋死。” 陈平安眼睛发亮:“老前辈你请说!” 老人轻声笑道:“听好了,那就是过成这个样子。你该这么告诉自己……”老人略作停顿,然后继续说道:“我某某某……嗯,比如我说‘我陈清都’,你就得说‘我陈平安’了。” 说到这里,老人自顾自笑了起来,陈平安也跟着笑起来。 老人双手负后,身形佝偻,眼神平静,望着那座静谧祥和的城池:“我这辈子处处讲道理,事事讲道理,已经讲了足够多的道理了,我问心无愧,结果你们还是这个鸟样。不好意思,我这一次,不跟你们讲道理了。” 陈平安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老人说话。 老人眯着眼:“当然不讲道理的次数不可以太多,一百年有个一两次,肯定没问题。比如这样。” 老人向北方缓缓伸出一手,剑气长城头顶的巨大夜幕,如黑布被撕裂开来,一瞬间大放光明,最终却只有一条极其纤细却极为璀璨的光线从天而降,砸入城池中的某处,随后地面上有无数的金色光芒炸裂开来,如有上五境的剑仙在这一刻金身崩坏。 陈平安张大嘴巴。 老人呵呵笑道:“喝口酒压压惊。” 陈平安傻乎乎摘下养剑葫芦,将其递给老剑仙。 老人本是打趣身边少年,便没有伸手接过养剑葫芦,他转过身,摇头晃脑地缓缓前行,而后轻轻跳下城头,自言自语道:“傻丫头找了个傻小子,绝配。” 剑气长城某处响起一声叹息,似乎此人并不认可老剑仙的暴起杀人,但是又不愿出面理论。 叹息之人身边,有个苍老嗓音随之响起:“玉璞境而已,何况陈清都出手事出有因,你就忍忍吧。” 叹息之人复叹息。 苍老嗓音无奈而笑,尽量劝解道:“跟陈清都讲你们这套儒家规矩,如鸡同鸭讲,有何意义?再者,你们儒家学说是‘近人之学’,不求成佛,不求长生,脚下大道不高也不远,何必苛求陈清都事事奉行规矩,让他做圣贤完人?你只要勿以圣人标准衡量陈清都,就很简单了。” 那人淡然道:“陈清都的任何一次不讲理,所造成的影响,恐怕凡夫俗子的一万次不讲理都比不上。” 老人笑了:“人家陈清都是剑修,你是儒士,不一样的。” 那位儒士沉默许久,最终喃喃道:“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 劝解无果的老人又是叹息一声。 剑气长城以北的城池中,有人暴喝道:“陈清都!”一束长虹平地而起,裹挟着势不可当的风雷之势,直冲城头。 已经跳下城头的佝偻老人皱了皱眉头,轻轻挥袖,将站在城头上的陈平安扯到自己身后,而他刚好站在陈平安原先站的位置,直面那名气势汹汹的剑修。老人眯着眼道:“怎么?家族子弟中出了妖族奸细,你还有理了?” 那名剑修悬停在城头以外四五丈处,他是一个须发和衣饰皆是雪白的高大老人,相貌极其威严,哪怕是面对剑气长城资格最老、剑道最高的老前辈,这位老者依旧毫无敬惧之意,满脸怒容质问道:“我董家自有家法家规处置叛徒。退一万步说,隐官尚未判定我孙子的罪行轻重,你陈清都凭什么处置董观瀑?!”老人咄咄逼人,骤然提高嗓音,“你当我董三更死了吗?!” 陈清都满脸讥讽之意:“在董观瀑死在我剑下之前,我确实是当你董三更死了。一个板上钉钉的妖族内应,你董家愣是查了一个月的工夫。你信不信如果换一个姓氏,比如姓陈,一天我都嫌多?” 董姓老人怒气冲天:“一个愿意悔改、将功补过的玉璞境剑仙,难道不比一具尸体更有利于剑气长城?” 陈清都甚至都不屑反驳,他冷笑道:“我一剑之下,竟然还有尸体?难道这个小畜生偷偷摸摸跻身了仙人境?” 自称董三更的高大老人气得眼睛瞪圆,一身剑意汹涌澎湃,如惊涛骇浪拍打城头。 陈清都一挑眉毛:“怎么,要出手?” 董三更一步向前踏出,怒极反笑道:“别人都怕你陈清都,我不怕!出手就出手,有何不可?!” 一个稚气的嗓音在远处城头响起,有些哀怨委屈:“行了,都怪我,是我舍不得董观瀑那么快死,毕竟小董是我最喜欢的几个家伙之一,我现在多喜欢曹慈,当年就有多喜欢董小鼻涕虫,既然现在已经死了……就死了吧。”出声之人,是那个身穿一袭大黑袍子的羊角辫小姑娘,剑气长城这一代的隐官大人。 这一处城头四周,已经遥遥出现了十数名剑气长城的顶尖剑修,或是大姓的家主,或是战力卓绝的剑仙。唯独少了那两位有资格与陈清都平起平坐的圣人。 一个俊美容貌的中年男子厉色道:“董三更,这件事是你做得不对,一开始就错了!这么多年来,你对董观瀑寄予的期望太大了,才会让董观瀑的剑心变得那么极端,执意孤身前往妖族腹地历练,导致了这场祸事。他觉得剑气长城有了个董三更,有了个阿良,还可以多出一个董观瀑,我觉得不是。他年轻气盛,不听就算了,可是你董三更呢?难道你不知其中凶险?” 董三更脸色冷漠:“我董家儿郎,就该有这种野心,我为何要劝他?我巴不得董家子孙一个个都比我董三更剑道更高!”说到这里,董三更嗤笑道:“咱们董家,毕竟不是陈、齐、纳兰这样的家族,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董三更这一棍子下去,几乎打死了半座剑气长城。 那俊美男子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齐姓老人此时缓缓开口道:“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大敌当前,我们难道还要闹内讧?” 一位相貌清癯的长衫负剑老者轻轻点头:“不管如何,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应对妖族的攻势,不可自乱阵脚,白白便宜了南边的那些孽畜。” 老剑仙根本不理睬这两位好心捣糨糊的,更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他盯着董三更,笑道:“如果立功就可以赎罪,那我今天是不是可以宰了你董三更,然后让隐官撕去几页功劳簿,就当没事了?” 董三更哑口无言。 气氛尴尬,凝滞沉重。 陈平安在老剑仙身后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城头上的剑气,在这些人出现后,便开始有了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董三更突然环顾四周,怒喝道:“看你娘的好戏,凑你娘的热闹,滚滚滚!” 十数位剑气长城的中流砥柱知道,这是董老匹夫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了,今天这架打不起来,便纷纷返回北边的城中。 众人纷纷退散,陈平安这才看到原来宁姚也在其中。她缓缓御剑靠近城头,董三更瞥了眼小丫头,没好气道:“宁丫头,莫要学你那废物爹娘,你,我还是很喜欢的。” 宁姚面无表情。董三更也不以为意,转身御风返回城内。 站在城头上的隐官大人,是最没心没肺的那个,一直在偷偷打哈欠,此刻她突然皱着脸,犹豫了一下,张大嘴巴,伸出拇指抵住那颗不安分的牙齿,轻轻晃了晃,最后还是不舍得拔掉,合上嘴巴后,转身嘟嘟囔囔地走向远处。 老剑仙陈清都对于今夜的风波好似见怪不怪,他对宁姚笑了笑,掠下城头,走向那间老茅屋。 陈平安重新跃上城头,与宁姚并肩而立。 宁姚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剑气长城一直就这样,好在祖上留下来的一条规矩没怎么变。” 陈平安好奇地望向宁姚。 宁姚缓缓道:“剑尖朝南。” 简简单单四个字,就让开始学剑的陈平安心神摇曳,激荡不已。 陈平安忍不住转头望向南方。宁姚伸手摘下陈平安的养剑葫芦,开始喝酒。 陈平安收回视线,轻声问道:“那个做了叛徒的董观瀑,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曾经是战场上的英雄,在城内则不太讲理?” 宁姚摇头道:“恰恰相反,小董爷爷一直是个不错的人,在剑气长城以北,从来深居简出,不太爱跟人打交道。我小时候偶尔见到他,他虽然不善言辞,但次次都会对我笑,就像自家长辈一样。” 宁姚盘腿而坐,无奈道:“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小董爷爷要投靠妖族,可能是当年那趟以身涉险的历练,出了很大的问题吧。其实离开剑气长城,孤身去往蛮荒天下砥砺剑道的剑修很多,因为在那边,中五境的妖族都以修炼出人族相貌为荣,平日里就跟我们没什么两样,只有在战场上的危急时刻,才会现出真身,凭借强横的先天体魄抵御飞剑。所以剑修只要小心隐蔽,其实不太容易被妖族看破身份。” 人之所以为万灵之首,就在于人之窍穴气府,本身就是世间最玄妙的洞天福地,所以妖族才会孜孜不倦地修炼出人身,之后修行就会事半功倍。落魄山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便是如此。 宁姚继续说道:“当然,一些剑气长城天才剑修,早早就被巅峰大妖暗中记下,再以秘法记录在册,他们就难以行走蛮荒天下。但是那本册子,听说名额有限,上边写下名字的剑修不会太多,往往是我家乡这边战死一个剑仙,再添加一个。照理说,小董爷爷出门远游的时候,不过是寻常的元婴境剑修,不该在册子上,底蕴深厚的董家,又有独门秘术遮掩气机,很难被察觉。” 宁姚没有说一件事。她是那本古怪册子上记录在案的剑修之一,而且是剑气长城历史上被记录在册的年纪最小的剑修。宁姚在十岁之前就已经被记录在册。 历史上那些有此待遇的天之骄子,无一例外,都在三十岁之前,就被阵斩在剑气长城以南的沙场。 妖族对此从来不计代价。 往往一位天之骄子的生死,都会牵扯到一名甚至是数名大妖、剑仙的生死。 妖族觉得城头上有一个陈清都就足够了。万一再多出一个什么宁清都、姚清都,就不是只死一两个上五境大妖的事情了。 剑气长城的无奈之处,则在于这类天之骄子,若是不早早去沙场历练,不在生死之间迅速崛起,而只是养在剑气长城以北,哪怕有数位剑仙精心传授,仍是没有半点可能成长为下一个陈清都、阿良或是董三更。 陈平安突然问道:“我在这里,是不是会害你分心,妨碍你修行?” 宁姚点头,“嗯”了一声,没有否认,而且毫不犹豫,然后她说道:“但是你在这里,我会很开心。在家里斩龙台修行的时候,经常会忍不住想起你,就会发呆,发完呆,就会直接跑来找你,回去后匆匆忙忙处理些家族事务,然后一天好像就这么过去了,睡觉前又想着第二天见你。” 这就是宁姚。 齐静春曾经告诫过对她一见钟情的学塾弟子赵繇,最好不要喜欢上宁姚,因为她是一把无鞘的剑,锋芒毕露,很容易伤及旁人,甚至伤己。宁姚看待这个世界,始终黑白分明,几近无情。 只是如今多出了一个陈平安。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最多三天,我就要离开这里,然后去往最像剑气长城的俱芦洲,练拳也练剑,争取以最快的速度跻身武道第七境,有资格参与这边的战事,然后我再来找你!” 宁姚默然,她知道这样是最对的,可她就是不愿意说话,不愿意点这个头。相反,她还会抱怨身边这个家伙,为什么可以这么快就下定决心。 陈平安想喝酒,可是养剑葫芦被宁姚攥得紧紧的,她好像还故意换了一只手拿养剑葫芦,让它离陈平安更远。 宁姚突然说道:“历来妖族攻打剑气长城,都会持续二三十年,给你十年时间跻身第七境,够不够?”宁姚横眉立目,“就十年,不能再多了!” 陈平安挪动屁股,面对她而坐,笑道:“好的,但是你一定要等我。” 宁姚扭扭捏捏侧过身,与他相对而坐,将养剑葫芦递还给他,这才点头道:“好的。” 陈平安接过酒壶,仰头喝了口酒。 宁姚轻声道:“我有很多毛病。” 陈平安微笑道:“没关系,我喜欢你。” 宁姚眼眶红润。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微微颤抖,轻轻抚在宁姚的脸颊上。 宁姚有些脸红,但是没有拒绝,她只是闭上了眼睛,不敢看他。 就在天地寂寥,仿佛只剩他们两人的时刻,有个不合时宜的咳嗽声轻轻响起。 陈平安赶紧缩回手,借喝酒掩饰自己的尴尬,宁姚则转头望去,狭长双眉上挂满了杀气。那个不速之客,正是老剑仙陈清都,他站在两人不远处,负手而立,满脸笑意:“突然想起一件事,怕回头就给忘了,要赶紧跟陈平安说一下。” “你们讲就是了。”宁姚拿过酒壶后,面向城池而坐,背对着老剑仙。 陈平安跳下城头,问道:“陈爷爷,什么事情?” 老剑仙笑道:“南边老瞎子的画,好看,西边老秃驴的鸡汤,好喝,中土那个读书人的字,俊俏。这几个人,我都觉得很有意思。但是最有意思的是这些老家伙,一个比一个死不掉。” 宁姚忍不住转头道:“陈爷爷,按照你以前的说法,东海不是还有个臭牛鼻子吗?” 老剑仙点头道:“就是想到了这个家伙,才想跟陈平安说一声。” 宁姚疑惑不解。 老剑仙伸手指了指陈平安:“你的长生桥,修不修,其实意义不大,不如另辟蹊径,去找这个道人。虽然你极有可能会被拒之门外,但是我觉得你既然能走到这里,说不定会是个例外。” 陈平安心弦一震,问道:“陈爷爷,该怎么找这位高人?是去东海吗?好像我们宝瓶洲就在东海之上。” 老剑仙摇头道:“是去东南方的桐叶洲,找一座观道观。” 陈平安愣在当场,有些犹豫,这与他的初衷不太相符,但是既然老剑仙都这么说了,肯定有其深意。 老剑仙说道:“你这槐木剑匣,很有来历,不如借我十年,我可以拿一把剑跟你换,十年之后再换回来便是。这把剑会在你到达桐叶洲后,帮你指明寻找那个东海老道人的大致方向。至于你侥幸找到他之后,人家愿不愿意帮你,就得看你陈平安自己的造化了。” 陈平安点头道:“好!” 陈平安摘下剑匣,取出槐木剑降魔,宁姚问道:“能不能把木剑留给我?我也跟你换一把剑。” 陈平安挠头道:“槐木剑是齐先生送给我的,不能转送给你,但是你可以将它留在身边。还有,你不用给我剑,剑气长城这么缺剑,而我暂时也用不着剑。” 宁姚招招手,陈平安便将槐木剑轻轻抛给她,然后将剑匣递给老剑仙。 那张原本放置在剑匣内的符箓,早已在进入倒悬山之前,就被陈平安放入飞剑十五之中,否则那个枯骨女鬼恐怕早就在剑气长城灰飞烟灭了。 当老人手指触及槐木剑匣的一瞬间,它就凭空消失了。 老剑仙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在身前迅速一抹,老人和陈平安之间,露出一把带鞘长剑的真容。 老剑仙以眼神示意陈平安接住长剑。陈平安伸出双手接住坠落的长剑,他本以为可以轻松接住这把剑,结果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老剑仙神色淡然:“剑名‘长气’,剑鞘与剑身不过七斤重,剑气却重达八十斤。负剑之人,可以日夜淬炼神魂。” 陈平安没了剑匣,暂时没办法背负这把长气,只好捧剑而立。 老剑仙打量了一眼陈平安,点头道:“总算有点剑修的样子了。” 宁姚猛然转头望向南方。 老人笑了笑:“现在知道为何打搅你们两个了吧。” 宁姚眼神凌厉,刹那间御剑升空。 老人转头对陈平安说道:“赶紧跟宁丫头告个别,我送你回倒悬山。” 陈平安抱剑而立,仰起头,望向宁姚,但是一时间却说不出一个字。 宁姚也低头望去,随后赶紧将养剑葫芦丢给陈平安。 老人笑道:“儿女情长,倒是不输剑气。那就这样吧,一肚子情情爱爱,留在下次见面再说。” 老人屈指轻弹,刚刚接住养剑葫芦的陈平安向后倒去。 下一刻,陈平安站定后,就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城头,而在倒悬山孤峰山脚的广场上了。 这边唯有大日高悬,没有那座天下三月悬空的异象。 坐在拴马桩上的抱剑汉子,看着持剑拎葫芦的呆滞少年。 离别而已,却让陈平安都忘了自己有酒可以浇愁。 剑气长城的南方城头上,一个羊角辫小姑娘坐在边缘,晃动双脚,自言自语道:“我想变成一棵树,开心时,在秋天开花;伤心时,在春天落叶。” 第66章 天真 小道童起身走出蒲团,将那卷道家典籍卷起来,轻轻拍打手心,看着失魂落魄的少年,这位能征善战却在浩然天下名声不显的天君,便有些高兴。多半是跟那个惹人厌的姑娘分手了吧? 小道童难得安慰人,尽力挤出一张自认慈祥、真诚的脸庞,笑眯眯道:“那样的臭丫头,脾气太差,性子太冷,也就模样好一点,家世好一点,资质好一点,前程好一点……你喜欢她做甚?所以说嘛,分开就分开了,你瞧瞧这倒悬山,街上随便一抓一大把的温柔姑娘,瞧那腰肢细的,跟一条条腌白菜似的,最不稀罕了。你看上了哪个?我帮你。” 陈平安无奈一笑,没有附和,这种法力通天的人物,就不要招惹了。 跟嬉皮笑脸的小道童,陈平安只是不缺礼节地告辞离去,至于那个抱剑汉子,只要是大白天,依旧万年不变地在打瞌睡,陈平安便没有打搅人家的白日美梦。 宁姚之前提起过这位,十三之战,此人出战第九场,输了,而且是输给一位不过百岁的十二境大妖,输得极为可惜。那个手握仙兵的年轻大妖横空出世,一战成名,其名号传遍剑气长城以南的那座天下,抱剑汉子则来此受罚,在倒悬山画地为牢。 抱剑汉子属于散修剑仙,五百岁高龄,在剑气长城却没有开枝散叶。传闻他在中五境之初,有过一个修为平平的道侣。她战死沙场后,这位剑仙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就再没有迎娶过任何一个女子。他跟谁的关系都不错,但跟谁都算不得关系最好。 修道之人,尤其是上五境练气士,子嗣一事,既大又玄,尤其是女子想要登仙证道,需要早早斩赤龙,所以生育颇为不易,而且兵家之外的练气士,不太愿意沾染太多俗世因果。除非把握极大,能够诞下资质极好的修道坯子,否则生育一事,就会一直搁置下来,只等机缘。 不然在山上的仙家门第,如何安置那些平庸如凡俗夫子的子孙后代?养鸡犬不成? 若是这些资质差、眼界却高的可怜虫,愿意安分守己,一心等死也就罢了,可事实上,在历史上他们惹出的灭门祸事,不胜枚举。而且哪怕修道之人愿意对这些子孙给予耐心和亲情,可一场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奈离别,到底是伤心事。 富贵绵延,香火传承,是自家事。证大道,修长生,是自己事。 宝瓶洲大骊王朝上空的骊珠洞天,虽然是三十六小洞天里占地最小的一座,方圆千里而已,可它却备受瞩目,其原因就在于这座小洞天的人物,资质之好,匪夷所思,寻常市井男女成亲生子,就有望诞下洞天之外两位地仙眷侣苦心孤诣的结果。 陈平安回到鹳雀客栈,得知桂花岛已经返航。陈平安向年轻掌柜询问去往桐叶洲中部的渡船有哪些,大致是在倒悬山哪个方向的渡口。 年轻掌柜世代扎根倒悬山,对此如数家珍。桐叶洲的海域风急浪高,天然不适合渡船航行,桐叶洲南方地带极为闭塞,跨洲渡船的渡口几乎都在北方,北方桐叶宗之所以能够压过南方玉圭宗一头,与此有关。 最后年轻掌柜向陈平安推荐了一艘在海底航行的吞宝鲸渡船,由倒悬山上香渡登船,直达桐叶洲中部的扶乩宗。 吞宝鲸在一旬后起航,陈平安就在鹳雀客栈订了一间屋子。 年轻掌柜坐在柜台后打着算盘,瞥了眼少年背影,有些疑惑,背剑还是背剑,怎么木匣没了,还多出了一把陌生的长剑?他摇摇头,不再多想,反正在倒悬山奇怪事太多了。 这不前不久就有个中土神洲的少年,其武道破境的契机,竟是一步从剑气长城跨入倒悬山的瞬间,他引发了从未有过的天地异象,使得镜面大门出现剧烈震荡,以致坐镇孤峰的大天君都不得不亲自出手,才压下大门的骇人动静。 还有一拨海上甘霖宗的女子仙师,带来了无数具蛟龙之属的尸体,在倒悬山大赚了一笔。蛟龙真君是出钱最多的一个,他购买了大量的金银两色蛟龙之须,以致跟人赊账无数。没有人觉得这位倒悬山真君是傻子,因为如此一来,那把本就属于半仙兵中佼佼者的拂尘,现下多半已经趋近于仙兵。 甘霖宗的修士当中还有一名年轻男子,这名刚刚入赘甘霖宗的幸运儿,不但被大名鼎鼎的甘霖宗滂沱仙子相中为道侣,而且被甘霖宗祖师勘验出极佳的修道资质,随后又得一位享誉南海的雨霖仙子的垂青,与其结为夫妻。两位有望跻身地仙的金丹境仙子共侍一夫,如此良缘,羡煞旁人。 修行路上,命好与命不好,实在是云泥之别。 陈平安这趟去往剑气长城,到了城头就没挪过窝,在那边的时候,总觉得很多话可以慢慢说,等到被丢回倒悬山,才发现已经来不及说了。但是他愁归愁,也谈不上多伤心,担心倒是有很多。 陈平安领着钥匙来到住处,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可放,一把剑,背着,一只养剑葫芦,挂着,除此就没什么外物了。在年轻掌柜的建议下,陈平安很快就离开房间,去往客栈附近的商铺购买必需品。 一部讲述浩然天下风土概况的《山海志》,这是仙家书籍,一页之上,能够记载十数幅图画和三四千字,画面与文字如水似云,缓缓流转。一本介绍桐叶洲雅言音律的书籍,一本介绍中土神洲大雅言的书籍。陈平安可不希望到了桐叶洲后,从头到尾都没办法跟人交流。虽说桐叶洲与宝瓶洲的情况大致相似,王朝藩国之间,多有官话和方言,可学会一洲山上仙门与王朝庙堂通用的雅言,势在必行。 倒悬山的物件,尤其是法宝灵器,几乎不存在走运捡漏的可能性,这里的练气士修为高,眼力毒,而且这些物件往往价格昂贵,要高出其他地方不少,但是有一点很好,就是几乎没有什么假货。有本事在这里开店的商家,几乎都是千百年的老字号,不存在什么一锤子买卖,因此格外珍惜招牌名声。 既然兜里有钱,暂时又没有什么钱生钱的法子,总不能把钱放着发霉,陈平安就想着为林守一和谢谢两人,分别购置一件实用的灵器,贵一点也不怕。至于小宝瓶、李槐和于禄,则不需要为他们购置,前两者都不算修行中人,年纪还小,于禄跟自己一样是纯粹武夫。 陈平安买了书之后,就去往灵芝斋。他第一次跟金粟来此游览时,走马观花,看得不够仔细。这次陈平安有了目的,就更加明确针对,价值连城或要求练气士有一定境界的法宝,看也不看一眼,陈平安希望找一样修行雷法的道书或是灵器,要不然就是当初张山峰机缘巧合之下获得的甘露碗,能够日积月累地帮助修行之人收集天地灵气。 哪怕缩小了范围,陈平安还是看花了眼。他在灵芝斋仔仔细细来来回回,足足转了半天,心里大致有了想法,挑选了十数样心仪之物,才返回鹳雀客栈,晚上再思量权衡一番,明天应该就可以入手了。这些物件有一部旁注为孤本的雷法道书;有两种洗髓伐骨的上品丹药,一种出自扶摇洲玄素宗,一种出自婆娑洲香炉山,都是道家丹鼎一脉的名门大派;灵器则有七八样。 其间陈平安无意中瞥见三颗兵家甲丸并排放在一只木匣内,按照旁边的文字注释,这就是古榆国国师披挂的那种神人承露甲,但是品相要高出极多,而且三颗甲丸能够同时穿戴于一人之身,披甲之人却不会有丝毫累赘之感,防御力之高,可想而知。就是价格太吓人——三万枚雪花钱! 一枚雪花钱,大致等价于千两纹银。一颗小暑钱,相当于一百枚雪花钱。一颗谷雨钱,等于十颗小暑钱。这就是山上神仙交易钱币的“千百十”规矩。 陈平安记得当初打醮山鲲船的镇船之宝,好像也不到这个价格。 更何况其中两枚甲丸都存在着略有破损的情况,修复得并不完善,称不上“无瑕”。 这还远远不是灵芝斋最贵的法宝,许多仙家法宝,干脆不用雪花钱或是小暑钱标价,而是用上了谷雨钱。 有个琉璃柜中,漂浮着一根带着火焰的金黄色羽毛,没有任何旁注,标价一百谷雨钱。 某些一看就宝光四溢或是瞧着极其不起眼的货物,连标价都省了,只写了“面议”二字。 陈平安看得直牙疼。 这天晚上,陈平安决定了最终要买的两件东西:那部灵芝斋自称“世间孤本,可惜残缺数十页,否则无价”的雷法道书,送给林守一;还有一副无法恢复成甲丸状态的神人承露甲。其实两物的价格都大大超出了陈平安的预期,几乎相当于法宝的价格。 陈平安想好了之后,就不再犹豫。 脸色微白的陈平安开始走桩练拳。 他不是心疼钱才脸色这么差,而是因为背负着那把老剑仙暂借十年的长气,被丝丝缕缕的剑气不断渗透神魂。背着这把剑时间久了,就要大吃苦头,有点类似崔姓老人的神人擂鼓式,重在累加。 陈平安发现十八停运气法门,比起杨老头传授的吐纳之法,可以在更大程度上,帮他与这些“冻人心脾,洗涮魂魄”的剑气相抗衡,不过还是很辛苦难熬。 这种很熟悉的痛感,反而让陈平安感到心安。 第二天,陈平安去灵芝斋购买了这两件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有任何意外。 唯一的意外,是钱货两清后,灵芝斋额外送了一枚羊脂美玉小件,上面雕刻着白牛衔灵芝。 灵芝斋的人说今天是一位掌教祖师爷的诞辰,灵芝斋每逢佳辰,都会给一些花钱足够多的贵客,赠送一件小礼物。只是这件小礼物是后天灵器之中最便宜的,属于富贵门庭的案头清供,让人随手把玩而已。 陈平安也发现今天的客人明显比昨天更多,某些在长辈护送下离开灵芝斋的孩子,手中确实有类似白玉灵芝如意的把件,心中便释然了。 陈平安回到鹳雀客栈。夜幕沉沉,在陈平安走桩的休息间隙,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他转头望去,轻声问道:“谁?” 门外有男人以剑气长城的方言笑道:“拴马桩上看门的那个,宁丫头要我给你捎个口信,顺便给你带一样东西。”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上前开门,然后悄无声息地后退数步。 好在的确是那位抱剑汉子,容貌可以掩饰,但是那份剑气的独有意味,作不得假。 男人这次前来,没有捧剑,他看到陈平安的疑惑眼神,笑道:“既然职责是看门,总得留点东西在那边,所以人来了,剑放在了拴马桩上边。”男人是直爽性子,他丢给陈平安一只比拳头略大的小包裹,“宁丫头送你的。你可以在倒悬山稍等一段时间。你不是有两根金色蛟须吗?我可以找人帮你制成一根不错的缚妖索。你要是不愿意等,我就省去一桩人情了。”男人自顾自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再就是宁丫头找人问过了,那件金色法袍挺值钱的,是一件品秩极高的法袍,寻常的陆地神仙也难求。它名为‘金醴’,是一位龙虎山天师府贵人的珍稀遗物。他与家族决裂之后,与世隔绝,仙逝于孤悬海外的南方岛屿,金醴被散修侥幸获得,最后被蛟龙沟的那头老蛟强取豪夺。你穿在身上,肯定会合身的,毕竟是实打实的法袍,大小宽窄,能够因人而异。拿出来吧,我帮你施展一点小术法,金灿灿的,太扎眼。” 陈平安这次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从方寸物拿出了金色长袍。抱剑汉子打了个响指,然后粗略地向陈平安解释了一下。男人所施展的障眼法,与魏檗给陈平安的养剑葫芦所施的障眼法差不多,依旧是地仙以下的练气士看不出端倪。当然如果遇上生死之战,法袍会自然而然地庇护陈平安,谁也不是傻子,肯定会发现蛛丝马迹。 男人离开的时候,拿走了那两根金色蛟龙长须。 陈平安关上门,轻轻打开那个棉布小包裹,里头是一块长条形的斩龙台,大小与手掌相当,关键是上边正反两面都刻了字:天真,宁姚。 这自然是唯有大剑仙才能造就的大手笔,多半是宁姚爹娘精心打造的,作为礼物送给小时候的女儿。 宁姚长大之后,有一天,她遇上了喜欢的少年,便送给了心爱的少年。 陈平安就在鹳雀客栈安静等待,离开了剑气长城那处无法之地,打拳又变得轻松起来,他不知不觉就打完了最后八千拳。 这一天,陈平安停下最后一次拳桩,默默坐在桌旁,掏出一枚翠绿可爱的小竹简。这枚竹简跟其他竹简不一样,没有刻上隽永优美的词章,而是陈平安用作计数的小道具,何时十万拳,何时二十万拳,何时五十万拳,上边都记得一清二楚。 陈平安伸出手指,细细摩挲着上边的一道道刻痕。有一些是一千拳甚至是数百拳的计数刻痕,那些时候,往往是陈平安心情最为烦躁的时期,比如在那座破败古寺与齐先生分别之后,比如桂花岛那场浩劫之后,等等,总之,心不静时的练拳,哪怕出拳走桩再多,陈平安都不会将其计入一百万拳之列。 就这样,一百万拳了。 平平淡淡,四境还是四境,陈平安还是陈平安。 陈平安收起那片竹简,这位老伙计就算解甲归田了。他拣选出一片崭新的青神山竹简,打算下一个百万拳,就刻在它上边。 窗外的阳光溜进了屋子,像一群不爱说笑的稚童,玩累了后,它们便懒洋洋趴在桌上、地上、少年的肩头。陈平安安安静静坐在原地,什么都不去想,或者想了些什么却不用记住,也挺好的。 一阵熟悉的敲门声响起,陈平安立即回过神,这次他没有问是谁。有关那名抱剑汉子的一切,陈平安都记得很清楚,说话腔调,面容神色,剑意气概,哪怕是敲门声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陈平安都没有放过。出门在外,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份谨慎的重要性,一点都不比拳法低。 陈平安起身开门,果然是那位喜欢打瞌睡的剑仙。他进了屋子,将一根细软的金色绳索放在桌上,笑道:“以老蛟长须制成的缚妖索,是名副其实的法宝了。我找了倒悬山一位道家符箓派的世外高人,他截留了两段拇指长短的蛟须,象征性作为报酬,事实上他制造此索所耗费的天材地宝,肯定比这点损失要多出许多,光是从一份青词奏章上小心剥落的三朵云纹,就不比这两截蛟须差。之所以说这些,不是跟你邀功,有一说一罢了,归根结底,还是宁丫头的面子。” 陈平安一直没有落座,拱手抱拳道:“多谢剑仙前辈。” 抱剑汉子摆摆手,指了指金色的缚妖索:“粗略炼化之后,心意所至,中五境妖族都难逃束缚,只不过面对金丹、元婴两境,这根绳子支撑不了多久。缚妖索之所以流传天下,尤其是品相高的缚妖索最被云游四方的练气士钟爱,就在于它与龙王篓差不多,一招克敌,属于‘一招鲜,吃遍天下’的上等法宝。” 汉子突然发现陈平安脸色古怪,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汗颜道:“我不知如何炼化法宝。” 汉子气笑道:“陈平安,你是在说笑话,还是觉得我好糊弄?你那只养剑葫芦里的两把飞剑,若非炼化圆满……”汉子不愧是剑气长城屈指可数的剑仙,脸色凝重起来,看了一眼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芦,点点头,不再计较此事,更没有刨根问底,直截了当道,“那我传你一道炼化法宝的通俗口诀,放心,不用承我的情,这门口诀在剑气长城那边是烂大街的货色,你就当是买一送一。以此诀炼化器物,好处是上手容易,坏处就是以此口诀炼化的缚妖索,一旦被地仙强行掳走,很容易削去你布置的禁制,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汉子笑道:“所以,以后遇上浩然天下的高强妖族,能跑就跑,干脆就不要拿出此物,别想着靠它退敌,免得当了送宝童子。好了,我不能多待,我以心声传授你口诀和一些注意事项,如果一遍记不住,我可以多说两遍。” 陈平安点点头,心湖之上涟漪微漾,剑仙的醇厚嗓音在心头缓缓响起,陈平安默默记下。 男子问道:“记住了几成?” 陈平安老老实实道:“都记下了,但是恳请剑仙前辈复述一遍。” 男子笑道:“你小子倒是个不客气的。” 男子倒是没觉得丝毫麻烦,反而对陈平安的这种直爽有些欣赏,便再说了一遍口诀,比起第一次,还多讲了点他自己的心得,这些心得自然是高屋建瓴的见解。陈平安当下肯定体悟不出,只能死记硬背。 男子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说完了口诀,便起身离去,他走出屋子之前,对陈平安说道:“宁丫头这一代人,资质实在太好,好到了让所有老头子做梦都能笑开花的地步。而且不是三五个人,是多达三十余人,所以那座天下肯定不会坐以待毙。赢了我的那个年轻大妖,名头很大,但他未必就是百年之内妖族最强的天才。这几百年来妖族一场场攻势过后,我发现有一点很奇怪,那就是妖族那些稍稍逊色于宁丫头的修道天才,好像一个个都躲了起来,这很不合理。所以我有些担忧,总觉得蛮荒天下在谋划着什么大事,十三之战,不过是序幕罢了。”见陈平安听得认真,男子自嘲道:“跟你说这些,似乎没什么用。你听过就算了。” 陈平安执意要把这位前辈剑仙送到鹳雀客栈的门口。到了客栈外边的巷子,剑仙无奈道:“刚说过你不客气,现在就客气上了,那我也就不客气了。”剑仙化作一道虹光拔地而起,去往孤峰山脚,磅礴无匹的剑气瞬间远去。 陈平安有些头疼。客栈那边,几个客人面面相觑,年轻掌柜站在柜台后边,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嘴角带着笑意。自家客栈的客人来历非凡,肯定不是坏事嘛,蓬荜生辉,能长脸的。 陈平安走回客栈的时候,那几位在倒悬山算不得出众的山上神仙,哪怕客栈大堂足够宽敞,仍是下意识地主动为陈平安让出道路。陈平安只好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回到了屋子,开始凭借那位剑仙传授的口诀炼化缚妖索。和画符一样,他依旧无法长久驾驭这件上品法宝,一切只在纯粹武夫那口真气的“一鼓作气”。 气长则力大。 不同于制成一张符箓,对长生桥崩碎的陈平安而言,使用缚妖索要更加棘手,好在跻身第四境后,换气更加隐蔽迅速,新旧交替,远远快过之前的三境。对付中五境中的洞府、观海和龙门三境的妖族,可以将缚妖索作为压箱底的撒手锏,出其不意,禁锢住对手后,然后在最短时间内给予敌人杀伤力最大的拳法。 当然,缚妖索对所有练气士都有用,只不过对付妖族效果更佳而已。 陈平安花了足足三个时辰,才一点点炼化缚妖索,大功告成之际,他早已大汗淋漓,好在屋内有那张屡试不爽的祛秽涤尘符,替他省去了许多麻烦。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把它放在桌上,然后对着它发呆。 关于那场十三之战,宁姚说得全无保留,云淡风轻。 陈平安便听着她说,一点都不敢多问,还要装着只是听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而已。 宁姚当面跟他说:“爹娘走了,我很伤心,我只是想着亲手杀敌,报仇而已,不会多想,你也不用多想。”说完这些话,宁姚仰头喝着酒,一手轻轻捂住心口。 在陈平安心中,宁姚的锋芒,在那一刻,远远比头一次见她御剑时更耀眼。 唯一能够媲美的,是在家乡小镇,宁姚双指并拢,抵住眉心,一丝金黄色光亮从眉心渗出,如开天眼,她扬言要斩开骊珠洞天这座天地,差一点就要祭出她的本命飞剑。 所以陈平安决定要练剑,要成为大剑仙。 终有一天,他要在剑气长城的南方城头上,刻字。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收起养剑葫芦,将其别在腰间,其实最近陈平安都不喝酒了。 既然决定练剑,而且已经有了一部《剑术正经》,身后还背着一把老剑仙暂借给他的长气,陈平安便开始认真思量此事,甚至比起当初决定要练一百万拳,还要来得郑重其事。 陈平安站起身,闭上眼睛,绕着桌子缓缓踱步。 剑修用剑,江湖剑客也用剑,但是两者有着天壤之别。 当初牵走毛驴的风雪庙魏晋,其一剑风采,陈平安记忆犹新。 而问鼎一国江湖的梳水国剑圣宋老前辈也好,死在马苦玄手上的彩衣国剑神也罢,无论他们剑术再高,江湖名头再大,还是无法抗衡山上练气士,尤其是剑修。 之前陈平安之所以想要去往俱芦洲历练,就是因为听说俱芦洲的江湖剑客,其剑术造诣,比起宝瓶洲的江湖剑客要更高,高出极多。在那边,剑客如云,哪怕他们是山下的纯粹武夫,一样能够跟练气士掰掰手腕。 要成为剑仙,需要成为剑修;想成为剑修,先要有一座长生桥。旧的修复不成,而且修复了也成就有限,那就搭建一座新的,如何下手?去桐叶洲找那座东海观道观,找一个如今甚至还不知姓名的老道人。老道人既然能够被老剑仙念叨,想来肯定是一位相当了不得的老神仙,他见与不见自己,还两说。 陈平安围着桌子绕了一圈又一圈,有次不知不觉便摘下了养剑葫芦,差点就要喝酒,好在酒香扑鼻,沁人心脾,无形中提醒了陈平安,他赶紧将养剑葫芦别回腰间。 老剑仙的那把长气,到了桐叶洲后,可以为陈平安指出一个大概方向,所以陈平安才选择在桐叶洲中部地带登陆,先确定南北,然后一路追寻。 在陈平安思量桐叶洲之行的细节之时,一对夫妇来到鹳雀客栈,说是要找陈平安,他们与少年是旧识。 倒悬山上,伤人即死,这条规矩很管用,虽然也有诸多高深秘法,可以侥幸瞒天过海,可一经查实,哪怕是百年前的旧案,倒悬山师刀房道人,甚至蛟龙真君,仍会亲自出马,所以倒悬山始终是难得的太平清净之地。 年轻掌柜领着夫妇二人来到陈平安房间的廊道,指了指方向,没有继续跟随。 妇人与他道谢,年轻掌柜笑着说应该的,然后就放心离开,只是在拐角处,年轻掌柜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夫妇二人相貌平平,气质温和,年轻掌柜摇摇头,不再多想。 在陈平安的房间门外,男人埋怨道:“直接在这小子的屋里出现,不就行了?何必这么麻烦?” 妇人瞪眼道:“哪能半点礼数不讲,闺女已经是那样的性子了,还有一个你,如果我也是,真当陈平安是泥菩萨啊,谁都能欺负一下?怎么?就因为闺女运气好,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就觉得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了?” 男人气呼呼道:“就你看他最顺眼了!他找了咱们宝贝闺女,运气不更好?要是有祠堂,赶紧烧一百支高香都不为过。” 妇人也是个执拗性子,一听男人说这话,便停下敲门的动作,决定好好跟自己男人掰扯掰扯,省得进了屋子后乱说话,更难收拾。 自己男人糙,不爱讲究这些,可她一个妇道人家,哪能毫不在乎。 男人赶紧认错:“行行行,都听你的。” 妇人狠狠瞪了眼自己男人,后者无奈道:“真知道错啦。”妇人这才轻轻敲门,柔声问道:“陈平安?” 屋内陈平安一下子紧张得无以复加,额头渗出汗水,应声道:“等一下啊,我马上就出来。” 片刻之后,少年打开门,他换了一身衣衫,穿了那件金色法袍,他还脱下了万年不变的草鞋,换上了一双崭新靴子。 先前背着的长气,已经被他搁在桌上,腰间没了养剑葫芦,桌上也没有,竟是被少年给藏了起来。 妇人和男人相视一笑,看来是猜出他们的真实身份了。 夫妇二人跨过门槛,陈平安轻轻关上房门,然后问道:“要喝茶吗?” 妇人落座后,笑着摇头,然后指了指一张凳子,说道:“陈平安,你也坐。之前在敬剑阁那边我们夫妇二人遮掩面貌,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倒悬山不是剑气长城,有自己的规矩,希望你能理解。” 陈平安在桌对面正襟危坐,使劲点头,双拳紧握,放在膝盖上。 男人斜眼瞥着拘谨万分的少年,越看越来气,这么不大气,不潇洒,怎么看都配不上自己闺女。结果男人给妇人狠狠踩了一脚,他只好眼观鼻鼻观心,一切交由妇人。 在妇人撤去障眼法后,男子也照做,两人露出真容。 女子绝色,男子英俊,大概这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侣,才会有宁姚这样动人的女儿。 妇人看似多此一举地介绍自己:“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是宁姚的娘亲,他呢,是宁姚她爹。我们两人其实早就已经战死在剑气长城以南,但是我们的残余魂魄被老大剑仙挽留,虽然与剑气长城风俗相悖,可是人都死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一辈子打打杀杀,死了之后为自己‘活’上一次,应该不算过分,毕竟当时宁姚还小……”说到这里,妇人便说不下去了。 男人只好顺着她的言语,接着说下去:“宁姚第一次离家出走,回来之后,我们就知道出了问题——”妇人轻轻咳嗽一声,男人只好改变措辞,“就知道了你。当时其实我们闺女还没想明白,后来她知道你要帮忙送剑到倒悬山,她有事没事的时候,就会等你。” 独自一人,坐在那座斩龙台上,看得男人心里直难受。 男人犹豫了一下,脸色谈不上半点和煦:“你真的能不辜负宁姚吗?你应该知道,宁姚跟寻常女子,很不一样,方方面面都是如此。” 陈平安虽然紧张得汗水直流,可仍正色道:“我想过,最坏的结果,是宁姚以后会后悔,会喜欢别的人,如果那个人对她比我对她更好,我就不再见宁姚了。如果宁姚一直喜欢我的话,我会努力,下次见面,我不会再像这次这样,只能成为她的负担。不管她是在北边的城池里,是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还是在更南方的战场上,我都会在她身边,尽我最大的努力,保护她。” 陈平安额头的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赶紧擦拭了一下,继续说道:“两个人相处,刚喜欢一个人时,可能会觉得她所有都好,但是以后在一起了,就要学会喜欢她的不好。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我很小的时候,爹娘也会吵架,但是从来不会当着我的面吵,吵完架之后,我爹也会在院子里闷着,但是第二天,两人就好了。虽然我一直觉得我的爹娘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但是天底下哪有什么都好的人。我会努力知道什么是对错,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然后把最好的,留给宁姚。” 男人一脸呆滞。话都给你小子说完了,我说啥?还有,你陈平安才多大一人,怎么这些道理你都懂? 妇人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眶,然后柔声笑道:“陈平安,小时候过得很苦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可是他忍着忍着,憋了半天,还是再次皱起了脸,两边嘴角往下压,颤声道:“娘亲走的时候,苦死了,我那会儿年纪太小,我能做的事情太少了,娘亲还是走了。” 上山采药,典当家里的东西,烧饭做菜,挑水,煎药,去神仙坟偷偷祈福,在背篓里放好大一捧野果,大半夜为娘亲掖好被角,问她今天好些了没有…… 没有用,都没有用。 陈平安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不再说什么。 那是一句否定当初自己的盖棺论定——年纪太小,做得太少。 妇人低下头,再次抬起袖子。男人叹息一声。 苦难一事,世间何其多,有何奇怪?任何一个身世坎坷的孩子,谁缺这个?可奇怪之处,在于“吃苦”二字,怎么一个吃法。 人间苦难,不消说也,说不得也。 妇人轻轻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挤出一个笑脸:“陈平安,以后宁姚就交给你照顾了,她有不对的地方,你是男人,一定要多担待。” 陈平安颤声道:“你们要走了吗?你们走了,宁姚怎么办?” 妇人站起身,微笑道:“宁姚是知道的,她都知道,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不是因为我是宁姚的娘亲,才说她的好,而是你陈平安喜欢的姑娘,是真的很好呀。” 陈平安只能点头。 妇人转头望向一同起身的男人:“有话要说吗?” 男人点点头。 妇人善解人意道:“那我去外边等你?” 男人“嗯”了一声,妇人走出屋子,在廊道拐角处站着。 男人望向少年,沉声道:“陈平安!”对陈平安一直不冷不热的男人蓦然笑了起来,他绕过桌子,伸出宽厚手掌,重重拍在少年肩膀,然后收起手,后退一步,依旧抬着手掌,手心朝向陈平安。 陈平安愣了一下,赶紧伸出手,和男人击了一掌。 男人重重握住少年的手掌:“陈平安,以后我女儿宁姚,就交给你照顾了!能不能照顾好?” 陈平安大声哽咽道:“死也能!” 男人松开手,笑道:“什么死不死的,都好好活着。” 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陈平安,满意道:“嗯,配得上我女儿。” 男人转过身,大踏步离去,陈平安想要相送,但是男人已经抬起一手,示意陈平安不用跟随。 男人始终没有转身,缓缓走向门口,笑道:“下次到了剑气长城,让宁姚带着你,去给我们上个坟,敬个酒,报个平安。” 男人跨过门槛后,突然转过头,笑道:“喝酒怎么了,藏什么酒壶,世间最潇洒的剑仙,都爱喝酒。”男人伸出拳头,跷起大拇指,指向自己,“比如你老丈人我!” 陈平安一直站在原地。 上香楼那边的渡口,今天会有一艘去往桐叶洲的吞宝鲸渡船起航。 陈平安在前往渡口之前,先去了趟孤峰山脚,因为没有倒悬山的入关玉牌,只是在围栏外远远看了眼那道大门,嘴唇微动,似在自言自语。 坐在拴马桩上的抱剑汉子,大白天还是在打瞌睡,只是喃喃自语,又说了三个字,相较于第一次,将“近”字改成了“远”字。 少年临近此门,即是剑气近;少年远离倒悬山,即是剑气远。 今天的泥瓶巷少年,一袭雪白长袍,背负长剑,腰别养剑葫芦,风姿卓然。 少年,思无邪,最是动人。 老龙城,风雨欲来。 大姓之一的方家如临大敌,因为好像有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族子弟,祸害了一名市井少女。 方家有钱,也愿意花钱,如果是用钱就可以解决的麻烦,无论大麻烦还是小麻烦,就都不是麻烦。可问题在于这名暴毙的少女,跟灰尘药铺有点关系,药铺是范家的产业,更大的问题,在于这么点淡薄关系,有人还当了真,较了真。而这个人,是范家很看重的贵客。 方家与他们世代交好的侯家和丁家,这三家之间,最近来往紧密,走动频繁。 迎娶了云林姜氏女子的老龙城苻家,迎来送往,忙得很,根本懒得理会这种破烂事。 至于年轻人孙嘉树当家做主的孙家,对此袖手旁观,大概是想要隔岸观火。 孙氏祖宅,孙嘉树刚刚得到一封密信:当年帮着丁家续命的那位桐叶宗修士,今天带着那名丁氏女子重返老龙城。此人在桐叶宗地位尊贵,其随行扈从当中,就有一名元婴境地仙,更何况此人本身就是地仙之一。而传言那个姓方的纨绔子弟之所以如此横行无忌,是因其祖上结识了一位大修士,至于是谁,姓方的也好,他父亲也罢,都不敢明说。 于是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大局已定。 孙嘉树如今喜欢上了钓鱼,他钓鱼的地点就是当初陈平安垂钓的地方。只要没有太要紧的家族事务,孙嘉树经常忙里偷闲,来这里坐一坐。 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这次要不要赌,如果要赌,那么到底该赌多大? 孙嘉树最近遇上了一位来无影去无踪的世外高人,这位高人只用了一句话,不但修复了他略有瑕疵的心境,而且令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那人只是笑问一句而已:“你孙嘉树怎么确定自己就错了?”如同佛家的一声棒喝。 孙嘉树收起鱼竿,将鱼篓里的收获全部倒回河中。他最终决定,这次不赌。 老龙城那片云海之上,一个绿裙女子轻轻跳着方格子,每次落地,都会溅起阵阵云雾。她偶尔拿出一颗拳头大小的琉璃珠子,丢来丢去。最后她瞄准云海某地一掠而去,她的双手垂放,紧贴大腿外侧,双腿并拢,整个人直直坠下,坠入老龙城内城某处。就像天上掉下了一棵绿葱…… 触地前一刻,名叫范峻茂的女子飘然落地,她落下的地点正是灰尘药铺的后院。 掌柜郑大风蹲在台阶上抽着旱烟。 范峻茂问道:“怎么说?” 烟雾缭绕,看不清郑大风的神色面容,只听汉子缓缓道:“欠债还钱,欠命还命。我跟李二不一样,他只找老的,我是小的老的都要找。” 范峻茂看着这个原本成天嬉笑的汉子,眼神玩味。 狗改不了吃屎,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是这样的性子,好像不正经了一辈子,就只是为了那唯一一次认真。 看守四道天门的三位神将都因为各种原因放弃了职守,为势不可当的“叛军”让出道路,唯独东边的那个,被视为最贪生怕死和最吊儿郎当的那位,不愿让开,死也不退。 当然,死也不退的结果,就是死——给人一剑钉死在天门大柱上。 无论敌我,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这位神将的找死,实在让人找不出任何理由。 范峻茂在心中叹息一声,她倒是很不想知道,可惜偏偏知道。 圣人阮邛已经在西边大山之中正式开宗立派,正式弟子暂时只有三人。 龙须河畔的剑铺照样开着,并未关门,阮邛留下了开山弟子之一的少女,她缺了握剑之手的大拇指,于是就将剑悬佩在了右侧腰间,改为左手持剑。 阮邛的独女秀秀姑娘搬去神秀山的时候,据说随身携带了一只鸡笼。鸡笼被阮秀拎在手里,让各路神仙忍不住侧目,误以为里面有什么了不起的灵禽异兽。后来一些去过神秀山的练气士,事后提起这茬,都觉得好笑,原来就只是一窝寻常的老母鸡和鸡崽子。 于是周边山头一些仙家门派,就觉得秀秀姑娘这是童心未泯,这才算真正的道心。他们是很认真的,所以一些个搬迁到崭新府邸的年轻修士,也开始琢磨里头的学问,觉得其中大有深意。 不愧是秀秀姑娘,不愧是曾经被风雪庙寄予厚望的天才修士,果然做什么事情都透着玄妙,事事契合大道。 姓谢的长眉少年听说后,觉得有趣,便将这件事当作笑话说给了秀秀姐听。阮秀当时正坐在翠绿小竹椅上,看着那只趾高气昂的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崽子四处啄食,她只是说了句‘这样啊’,就没了下文。 福缘深厚的谢姓少年,望着心不在焉的秀秀姐,皱了皱眉头,这个动作让他的眉毛越发显长。 阮邛是玉璞境修士,又有“娘家”风雪庙作为靠山,而且他擅长铸剑,交友广泛,因此能够以宗字头作为后缀,将其宗派取名为‘龙泉剑宗’。 其实起初阮邛想只以“剑宗”二字屹立于世,气魄极大,但是一则中土神洲早就有剑宗存世,不合儒家订立的规矩;二来前来道贺的某个至交好友,私下劝阻阮邛,在大骊版图开宗立派,已经足够树大招风,就不要在这种事情上太过招摇了。 阮邛虽然最后定下“龙泉剑宗”的宗派名称,但是内心还是有些不得劲,上山下山,都不爱从山脚悬挂匾额的那座牌坊经过。他让大骊官府领着卢氏刑徒开辟了一条小路,惹来旁人不少非议,总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这不是故意不走大道,而行旁门左道吗? 阮邛对四个弟子撂下一句,将来谁能名正言顺地摘掉“龙泉剑宗”的前两字,谁就是下一任宗主。 龙泉剑宗如今在大骊王朝,风头一时无两。 除了大骊宋氏送的开山赠礼——宗门主山神秀山,周边宝箓山、彩云峰、仙草山这三座山头,陈平安租借给圣人阮邛三百年,算是早早纳入龙泉剑宗的版图。 修为不值一提却是龙泉郡大地主的陈平安,所做的这笔买卖,很划算。 别人是提着猪头都找不着庙,进了门想要真正烧香成功,又是一难。 新敕封的北岳正神魏檗,曾经带着陈平安巡游四方地界,又是一张金灿灿的护身符。 听说陈平安的书童和丫鬟,腰间都挂上了大骊朝廷颁发给功勋练气士的太平无事牌,这还是一张护身符。 有了这三张护身符,那幸运儿陈平安,在龙泉郡别说是横着走,想必倒着走都没问题。 只可惜那少年消失了,据说是远游去了,多半是个不会享福的。 神秀山有一侧是大峭壁,壁立千仞无依倚。峭壁上有四字远古崖刻,是“天开神秀”四字。阮邛开宗之后,几乎每天都会有练气士御风而至,欣赏那四个大字的风采,他们觉得阮邛选择神秀山作为宗门主山,说不定是那玄之又玄的天意神授。可是阮秀从来不去峭壁那边凑热闹,似乎一次都没有去过。 不爱动的阮秀好像个子高了些,胖了一些,下巴圆润了些。阮邛觉得挺好。 其实天底下的父亲看待女儿,多半是觉得怎么都好。 阮秀偶尔会挑一个天气晴朗的光景,去往神秀山之巅的凉亭,举目远眺,看着那些弯弯曲曲的溪涧,最后汇成龙须河,再变成水流汹汹的铁符江。 其实阮秀不喜欢看这些溪涧江河,她觉得它们很碍眼。 河伯河婆,江水正神,雨师云母,等等,只要是跟水沾边的神祇,她自幼就不喜欢,听到这些称呼头衔,就会心烦,就想要像对付新鲜出炉的剑条那样,一锤子砸下去,一了百了。 今天,阮秀慵懒地趴在栏杆上,打着哈欠。凉亭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阮秀转头望去,远远走来一行四人,皆穿着儒衫文巾。 阮秀瞥了眼,都认得。太守吴鸢,一个升官挺快的年轻男人,大骊国师崔瀺的得意门生。一个姓曹的是现任窑务督造官,还有个姓袁的。袁曹两姓,都是上柱国姓氏,这次建造在老瓷山和神仙坟的文武两庙,其祭祀供奉之人,就是这两人的老祖。最后一人,是披云山林鹿书院的一位副山长,黄庭国老侍郎出身,化名程水东,实则是一条老蛟。 阮秀站起身,走出凉亭,将最好的赏景位置让给他们。 四人相视一笑,倒是没有谁太过谄媚示好,而且阮秀毕竟是一位独自出现的女子,他们不好太过热络。换成其他练气士,肯定至少也要跟阮秀道一声谢,外加自报名号,混个脸熟。 四人是相约来此下棋的,吴鸢要与程山长对弈。吴鸢的先生崔瀺是当之无愧的大骊第一国手,吴鸢跟随崔瀺做学问的时候,棋力大涨,是京城有名的高手。曹、袁二人,这次只是观战而已。 曹、袁祖上是至交好友,这两姓是大骊双璧,可是数百年之后,曹、袁两姓却有点势同水火,相对而坐的曹、袁二人,几乎连眼神都没有交流。 如今大隋与大骊结成盟约,双方各自在大骊披云山和大隋东山订立山盟,大骊在整个宝瓶洲北方可谓一家独大,包括黄庭国在内,数个大隋的藩属国,都开始转向大骊宋氏称臣纳贡。当然其中有些波折,许多世家高门都觉得此举背信弃义,然后大骊铁骑的马蹄声便开始响起,马蹄停歇之后,掉了好多好多颗原本头顶官帽或是名士高冠的脑袋。 大隋朝野上下,山上和江湖,都陷入诡谲的沉默氛围。 堂堂大隋,宝瓶洲北方文脉之正统,国力强盛,竟然未战而降,割地求和! 一位文坛名士醉酒高歌,登山作赋,在坠崖自尽之前,留下一句遗言,“大隋自高氏开国以来,士人受辱至此,唯有一死,可证清白。” 一位名动半洲的大隋棋坛国手,将最心爱的棋墩劈了当柴火烧掉。 大隋京城庙堂,从部堂高官到员外郎中,辞官者陆陆续续多达百余人,传言京城的六部衙门瞬间空了一半。 不管如何,大骊铁骑开始南下了,宝瓶洲乱象已起。 凉亭那边时不时传来清脆的落子声响。 阮秀来到崖畔一棵古松下,一路上她从地上捡起石子,然后往峭壁外轻轻抛下。 云气如大江之水缓缓流过,天地茫茫。 她突然丢了手中剩余石子。今天还得帮着爹打铁呢,完了完了,迟到这么久,今晚是肯定吃不着咸肉炖笋了。 有一家三口,乘坐跨洲渡船,由南到北,总算到了目的地——北俱芦洲的一座名为狮子峰的仙家门派。 途中这家人的队伍之中,多出一对年轻主仆——一名满身书卷气的贵公子,一名牵着马的年少书童,马背上挂了花翎王朝独有的官制金银闹装鞍。书童一路上都没个好脸色,可是自家公子非要给人带路,他不好说什么。那一家三口土里土气的,关键是半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虽说那对粗鄙至极的汉子妇人,生了个不错的女儿,可是她生得再好看,哪里配得上自家公子?花翎王朝,是北俱芦洲屈指可数的大王朝,虽然皇帝姓韩,可谁不知道庙堂上戴官帽子的,真要算起来,半数都跟自家公子一个姓氏?而且公子虽然不是家族独苗,可家族这一代就公子和他兄长二人,长兄为庶子,公子却是嫡子,公子便是娶了公主都算委屈了,何必跟一个睁眼瞎的山野女子纠缠不休?一户来自宝瓶洲那种小地方的人家,真当不起公子您这般殷勤啊。 书童这一路气得几次掉下眼泪,可是公子最多也就是安慰他几句,依旧跟着那三人一起赶往狮子峰。 狮子峰的主人虽然是挺有名气的仙家,可那又如何?见着了公子的爷爷,不一样要夹着尾巴做人? 便是风里来云里去的那些个陆地剑仙,他一个伴读书童,这些年沾公子的光,都见到了一手之数。 这个眼界奇高的年少书童,见过数位货真价实的剑仙不假,可是对于那座狮子峰的山主,其实他还是小觑了。虽然狮子峰的山主只是十境的元婴境地仙,可北俱芦洲的地仙本就值钱,没点真本事,很难在北俱芦洲站稳脚跟。 狮子峰的山主,是地道的外乡人,可他在短短两百年间,仅凭一己之力,就打得花翎王朝一座宗字头仙家没脾气,这足以证明此人战力卓绝。 俱芦洲盛产高手、怪人、不讲理的人,以及三者兼具的,所以在俱芦洲坐镇山头,最容易遇上飞来横祸。 经常有大修士只是看你山门不顺眼,就往山门一通乱捶,打不过就跑,打得过就要你拆掉匾额。 硬生生抢走皑皑洲那个“北”字的俱芦洲,民风彪悍,朝野皆崇武,修士善战且好战,有许多喜好独行游历的仙家豪阀子弟,下山之后故意假扮成散修、野修,为的就是能够痛快出手。 这里,剑修如云。一些个享誉江湖的顶尖剑客,剑术通神,甚至能够与山上地仙较劲。 所以俱芦洲的三个儒家书院,其圣人向来是战力极高的读书人,至于学问高不高,可以先放一放,不然的话根本镇不住。 鱼凫书院的这一代圣人,原本名声不显,在书院常年深居简出,在土生土长的俱芦洲修士和君主将相眼中,此人又喜欢掉书袋,故而不是特别讨喜。有一次竟然有人公然叫嚣这位圣人传授的道德学问狗屁不通。此人当时距离鱼凫书院不过咫尺之遥,他说完后大摇大摆离去,俱芦洲仙家之中附和之人颇多。 书院之人黯然了许久。终于有一天,圣人离开书院,一月之间,接连将两位元婴境修士和一位玉璞境修士打得鼻青脸肿。听说每次打到最后,这位儒家圣人一边往人家脑袋上敲板栗,一边大声质问“现在通了没有”,对方三人当然只好说通了,结果圣人次次回复:“你通个屁!” 兔子被逼急了还会咬人,更何况是一位离开中土学宫前被恩师赠予“制怒”二字的圣人。 狮子峰的山主,是那位鱼凫书院圣人难得看着顺眼的地仙之一。 到了狮子峰山脚的山门,书童想着既然到了这里,好歹去跟人家讨杯茶水喝,可公子又犯犟了,与那对夫妇和年轻女子说了一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便带着他掉头走了,小书童又委屈得差点满脸泪水。 在外边逛了小半年,打道回府是好事,可是走得一点都不豪气啊。 登山之后,妇人与女儿窃窃私语,唠叨了好些,无非是觉得这位富家子弟蛮不错的,待人和气,模样也不俗,而且一看就是读书人,比起林守一、董水井那些半桶水,瞧着就要更有学问。可惜她那个女儿,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气得妇人拿手指戳了一下女儿,笑骂了一句“不开窍的蠢丫头”。大概已经不能算是少女的她,柔顺而笑,从小到大,向来如此。 她从来不生气,也没有大笑过,除了那个名叫李槐的弟弟,她对谁都不上心。妇人经常说她是软面团,谁都可以拿捏,以后嫁了人,是要吃大苦头的。 当然,妇人最主要的意思,还是觉得女儿这种软绵绵的性子,以后嫁为人妇,肯定无法持家,镇不住婆家人,那还怎么补贴弟弟? 妇人从不掩饰她的偏心。 好在妇人的丈夫——名叫李二的粗朴汉子,倒是从来不会重男轻女,儿子女儿,都宠着。只可惜他在家里地位最低,说话最不管用。而李柳大概就是天生逆来顺受的性子,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妇人听说这个狮子峰的当家人,跟自家男人那个窝囊师父有些关系,男人保证一家三口到了那边肯定不愁吃喝。一路颠沛流离、跨洲过海的妇人,这才少骂了杨老头几句,觉得李二给杨老头当了那么多年徒弟,总算有丁点儿用处,不然她下次回乡见着了杨老头不死,非得天天堵在药铺后院门口,骂得那个老东西每天不用洗脸。 妇人走着走着,没来由想起了无人照顾、肯定是在受苦受累的宝贝儿子,便来了气,拧了一下李柳的胳膊:“那个姓氏古怪的公子哥怎么就不好了?你就没有想过,嫁了他,咱们就不用在这狮子峰看人脸色了。让那姓司徒的,赶紧用八抬大轿娶你进门,然后咱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搬进他们家,再马上把李槐接过来,咱们一家四口,就算团圆了。” 李柳笑了笑,眉眼弯弯,似乎在认错求饶,又像在撒娇。 妇人最受不得女儿这副模样,便消了气,又拧了一下李柳的胳膊,只是这次下手的力道轻了:“你个没良心的,也不知道心疼自家弟弟,我算白养了你这么多年……”说到这里,善变的妇人又开心地笑了,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女儿的脸颊,“臭丫头的模样,是真的随我,瞅瞅,这小脸蛋,多俊多俏,都能捏出水来了。” 背着个大行囊的李二咧嘴笑着。 可是妇人又有些哀愁:“好不容易熬到杏花巷那个老婆娘死了,泥瓶巷的狐媚子也搬家了,要是不用离开小镇,该有多好,已经没人吵架吵得过我了。” 这一路北行,妇人只觉得自己空有一身好“武艺”,而无半点施展之处,实在是可惜。 李柳的娇俏模样,不一定随她娘亲,可是李槐的窝里横,肯定随他娘亲。 狮子峰山顶,山主正陪着一位富家翁模样的老人。老人油光满面,如果他不是出现在这里,不是有一位地仙恭敬作陪,多半会被误认为山下市井某个小店铺的掌柜,或是那种鱼肉乡里的乡绅老爷。 体态臃肿的老人手腕上系有一根碧绿绳子,他啧啧道:“杨老先生真是心胸开阔啊,换成是我,这种碎嘴婆娘,早投胎个千八百回了。” 这位富家翁旁边的老者则仙风道骨,符合市井百姓心中的神仙形象,他听闻这位客人的调侃,并未搭话,只是礼节性微笑。 胖老人笑眯眯问道:“不说那废物金丹,只说像你这样的地仙,骊珠洞天最近千年,大概走出来多少个?如今你我是盟友,这点小事,不至于藏藏掖掖吧?” 老仙师微微躬身,致歉道:“曹大剑仙,恕晚辈不能多言。” 原来这位富家翁,正是按照契约前来担任李柳护道人的婆娑洲剑仙曹曦。 曹曦又问道:“那李柳为何迟迟不愿修行?这又是何故?” 身为狮子峰山主的老仙师无奈道:“剑仙可以自己问我家祖师。” 曹曦愣了一下:“她竟然是你这一脉的祖师转世?狮子峰这才传承几年,你们如何能够寻见对方?” 老仙师犹豫了一下,稍作权衡,小心翼翼道:“自有秘法,而且不仅仅是我家祖师而已。” 曹曦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李柳是否自知?” 老仙师笑而不言。 曹曦啧啧道:“捡到宝了。” 之后李二一家三口便在狮子峰住下,由狮子峰一名老管事接待。老管事名义上是药铺杨老头的远亲,在狮子峰管着一些杂务,他给三人找了一处寻常住处,暂时没有给妇人什么活计,只说需要等待几天才有结果,狮子峰规矩森严,不可打搅仙师修道,切莫随意走动,若是惹出祸事,他也无法担待。 妇人总觉得这些话都是对她说的,所以很是忐忑。她当然不知道,那位狮子峰掌法长老在离开屋舍后,赶紧抹了一把冷汗。老人甚至不敢多看那个名叫李柳的女子一眼。 过了没几天,妇人便待不住了,说想要在狮子峰旁边的小镇找点事情做。李二便找人借了钱,打算开一家铺子。之后某位狮子峰高人“凑巧”发现李柳有修道的资质,李柳便独自留在山上修行。 妇人是个见识短浅的,总觉得李柳嫁给有钱人才算有福气,她对此不太高兴,万一李柳真当了修道的仙师,几年几十年见不着的,还怎么给李槐好处?可最后妇人还是跟着李二去了小镇,租了屋子,四处晃荡,寻找合适的铺子,算是扎根了下来。 李柳在山脚与爹娘告别,等到两人身影消失在道路上,女子身后出现了包括狮子峰山主在内的所有元婴境和金丹境,一个个毕恭毕敬,大气也不敢喘。 在山主的带领下,众人齐声道:“恭迎祖师回山。” 李柳根本不予理会,不许众人跟随,独自上山,到了狮子峰一处封禁已久的山洞前,大步走入其中。地仙也难破开的重重禁制,李柳完全不放在眼中,或者说对她没有半点阻碍。 等她走出山洞的时候,腰间已挂上一枚金黄色的狮子印章。 曹曦站在门口等候已久,手中持有一把大小如匕首的短剑,他抬起系有碧绿小绳的手臂,笑道:“在炼化一条江水作为本命飞剑之前,这把短剑随我征战三百年,之后我不断温养积累剑气,等你跻身中五境,就能够随意使用这把飞剑。可出十剑,威力足以媲美玉璞境剑仙的全力一击。若是等你到了金丹境或是元婴境,将所有剑气一次性使出,那可就是仙人境剑修的一剑了。” 李柳柔顺而笑,一抬手,短剑便驭入她手,她随意抽剑出鞘,向山外轻轻劈下。 一道剑气长虹轰隆隆劈去,大有开天辟地之威势,吓得整座狮子峰修士都陷入沉默。 莫名其妙就一步登天,跻身中五境的李柳,点点头:“果然如此。” 曹曦感慨道:“见了鬼了。” 曹曦难得想起那个不肖子孙曹峻,他如今混迹在大骊行伍之中。 唉,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再瞧瞧自家的,气人。 真武山。 作为宝瓶洲兵家两座祖庭之一,真武山比起游侠更多的风雪庙,其投军入伍的兵家修士更多。 最近一年下山的修士越来越多,有半数去往了北边的大骊,其余半数,顺着各自机缘,选择投身宝瓶洲中部一带的国家。 略显冷清的真武山最近热闹了起来。 马苦玄这个登山没几年的跋扈新人,又闹出了一桩天大风波——他出手打死了一名观海境修士。具体缘由,真武山并未公布,反正不是什么生死大仇,那名七境老修士与马苦玄素来就没有交集,哪怕起了冲突,最多就是口舌之争而已,必然是心狠手辣的马苦玄故意下了死手。哪怕有两位老祖帮着说话求情,最后马苦玄还是被禁锢在后山的神武殿,一年之内不得离开。 神武殿供奉着真武山历代祖师和十数尊无名神祇。据说真武山历史上有过一场牵连甚广的宗门浩劫,危难之际,那一代真武山宗主以不传秘术,请出了在大殿享受数千年香火的金身神祇,一同下山杀敌,声势浩荡,最终一口气灭掉了十数个仙家门第。 在神武殿禁足,绝对不是什么舒坦事,只有犯下重罪的真武山修士,才会被拘押在此,最终活着走出去的人,十不存一。据说神武殿中供奉的那一尊尊神祇,在一些传承已断的上古斋戒日,会“清醒”过来,拷问、鞭挞甚至是吞食修士的魂魄。 真武山一处仙气缭绕的宅邸,一位辈分极高的兵家老祖咋咋呼呼道:“如此处置马苦玄,会不会太过严苛了点?!” 对面一人,容颜年轻且俊美,手指纤细白皙如女子,他正在独自打谱,面对这个师弟近乎无礼的质问,这名男子无动于衷,竟是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 老人一巴掌拍在桌上:“马苦玄这小子,是我生平仅见的天才,真正的天才!你要是毁了他,我跟你没完!” 男人刚刚捻起一颗棋子,闻言默默将棋子放回棋盒,皱眉道:“宗字头的门派,毁在某个惊艳天才手里的惨剧,其实不少。” 老人冷笑道:“可是因一人而振兴宗门,一扫积弊颓势,更多!” 男人摇头道:“修行一事,首重‘无错’两字,因为一两个人而坏了诸多祖辈规矩,获得短暂的兴盛气象,只是空中阁楼。再说了,真武山如今运转自如,并没有到需要谁来拯救的地步。刘师弟,我劝你一句,你看重马苦玄,愿意将一切法宝都交付于他,甚至还暗中帮他赢得那桩福缘,归根结底,只是你一人的事情,我不会插手,因为这没有坏我真武山规矩。” 原本气势汹汹的老人看着神色越来越冷峻的“年轻人”,便有些心虚了,冷哼道:“马苦玄值得真武山为他坏一些规矩,风雪庙有神仙台魏晋,我们有谁?” 男人微笑道:“有我啊。” 老人给这句话噎得不行,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男人似乎也觉得气氛太过僵硬,总算露出一个笑脸:“行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更何况马苦玄还不是你子孙,你急什么?为了宗门大业?行了,你什么性子我还不清楚?说来说去,还是想着让马苦玄日后去风雪庙帮你报仇。” 那位以脾气暴躁著称于世的兵家老祖坦诚道:“初衷的确如此,可是相处久了,我看马苦玄越来越顺眼,我家那帮不成材的子孙,一万个都比不得马苦玄。” 男人破天荒地附和老人,点点头,“嗯,你家那些王八崽子,你当年确实就不该生下来,可说到底,还是怪你自己管不住裤裆里的鸟。” 老人气愤道:“你一个真武山宗主,说这种话,也不臊得慌?!” 男人笑了,打趣道:“听说你最近裤腰带又没拴紧?找了个身为凡俗的貌美侍妾?” 老人气焰骤降,低声道:“我是真心喜欢那女子,觉得她娇憨可爱,山上那些狗屁仙子,实在腻歪。” 男人无所谓道:“你喜欢就好。” 老人突然心生愤懑:“真武山现在的风气真要改一改,尤其是最近百年收取的弟子,心性极差,只一个马苦玄,就让他们鸡飞狗跳,道心大乱,一个个背地里说着酸话怪话,比市井长舌妇还不如!” 男人摆摆手:“不是道心大乱,是这些人的道心本就如此不堪。” 老人疑惑道:“你不管管?” 男人反问道:“那我要不要管管他们的吃喝拉撒?管管你的裤腰带?” 老人翻了个白眼。 “放心,马苦玄死不了。”男人挥挥手,重新开始打谱。 兵家老祖哈哈大笑,猛然起身:“师兄你也真是,早说这句话,我何必跟你磨叽半天工夫?!” 男人头也不抬:“你裤腰带松了。” 老人嘿嘿笑道:“师兄还是这般爱开玩笑——”老人哎哟一声,赶紧慌慌张张地施展神通,一闪而逝。 原来是男子在挥手之间,就让一位元婴地仙的裤腰带粉碎了,而且后者毫无察觉。 若是他有心杀人? 在宝瓶洲人眼中,真武山强在对世俗王朝的影响力,论个人修为和战力,风雪庙的诸位兵家老神仙,要强出真武山一大截。 曾经有人笑言,两座兵家祖庭,如果各自拉出十人来捉对厮杀,强者如林的风雪庙,能够打得涉世极深的真武山喊祖宗。 男人放下那本早已烂熟于心的老旧棋谱。棋谱名为《官子汇》,记载了历史上许多著名的官子局。男人当下打谱那一局,名为“彩云局”,对弈双方,一位是白帝城城主,一位是昔年文圣首徒。 男人轻轻叹息一声。 后山神武殿内,马苦玄盘腿坐在一尊居高神像的头顶,一只黑猫又坐在他的头顶。 一人一猫一神像。 黑猫伸出一只爪子,轻轻挠着马苦玄的脑袋。马苦玄不以为意,他从小就与黑猫相依为命,奶奶去世后,更是如此。 左手边一尊金身木雕神像,眼眶中蓦然泛起金色光彩,轰然而动。巨大神像缓缓走下神台,环顾四周,最后看到了坐在居中神像头顶的马苦玄。神像走到大殿中央,转身面向那少年与猫,身高三丈的神像单膝跪地。 马苦玄仿佛对此习以为常,只是像以往那样出声提醒道:“回去之后,记得守口如瓶。” 这尊木雕神像微微点头,起身后大步前行,跨上神台,站在原位,金色眼眸很快失去色彩,寂然不动。 大殿门窗极高极大,光线透过窗户缝隙,洒落在大殿之内,灰尘因此清晰可见。 马苦玄突然自嘲道:“法宝太多,福缘太厚,也挺烦人啊。” 黑猫抬起一只腿,轻柔地舔着脚掌。马苦玄后仰躺下,黑猫一个蹦跳,在马苦玄躺下后,刚好落在他胸口上。黑猫蜷曲起来,很快酣睡,时不时换一个更舒服的蜷缩姿势。 马苦玄跷起二郎腿,一只手抚摸着黑猫的柔毛,想起真武山上那些阴阳怪气者和趋炎附势者,觉得有些无趣:“你们不喜欢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也不喜欢你们啊。” 大殿空灵,唯有一人一猫的微微鼾声。 那些神祇的金身神像依次排开,像是在忠诚地守护着高高在上的君王,年复一年,千年万年。 观湖书院的贤人周矩没有跟随自己的圣人先生,去见俱芦洲的那位道家天君。他怕自己忍不住会对那个叫谢实的家伙出言不逊,害得先生为难。 先生离开了书院,肯定打不过天君谢实,先生又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谢实一巴掌拍死,难不成还要替学生给外人道歉? 周矩来到了离打醮山鲲船坠毁处不远的一座山头。 根据记载,冲天剑气正是从此而起,击毁了南下老龙城的那艘鲲船,船上死伤惨重,中五境以下的乘客,几乎无一幸免。 周矩在山上搜寻无果,没有半点蛛丝马迹,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为这桩祸事,瞎子都看得出来,是幕后有人处心积虑地栽赃这个宝瓶洲最具实力的强大王朝。 但是周矩想不明白一件事,堂堂俱芦洲的一洲道主,为何愿意自降身份,蹚这浑水?甚至不惜与观湖书院“短兵相接”?如果持续这样下去,天君谢实极有可能成为宝瓶洲所有练气士的公敌。 难道你谢实真当自己是道祖座下二弟子? 这些天风餐露宿的周矩,打算下山了。他听先生随口提起一事,最近半年内,婆娑洲、桐叶洲和扶摇洲三个地方,出现了许多失传已久的无主法宝,甚至还有几件半仙兵的身影,引发了巨大震动,无数山泽野修蜂拥而至,根深蒂固的仙家豪阀,更是不会放弃这些莫大机缘,一时间鱼龙混杂,豺狼结伴。 周矩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对接下来的世道,更不感兴趣。 周矩抬起头,望向天空高处。 我周矩,观湖书院的小小贤人周巨然,尚且可以发现端倪,比我家先生位置更高的你们呢? 周矩黯然下山,懒散云游,或御风或徒步,最后到了一处热闹集市,喝了碗热腾腾的酸辣汤。周矩顿时笑逐颜开,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摊贩的女儿,正值妙龄,肌肤微黑却泛着健康的色泽,她偷偷瞥了几眼周矩。 家乡读书人不多,长得这么好看的读书人就更少了,她觉得能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于是周矩多要了一碗酸辣汤。 第67章 姑娘请自重 陈平安在登上那艘去往桐叶洲的吞宝鲸之前,专程去了趟上香楼外的集市,买了一只香筒,香筒里头装了八十一支倒悬山特制的三清香,清香扑鼻,无论是礼敬神灵,还是焚香静心,都是上佳之品,就是价格不便宜,总共花了一枚小暑钱,也就是一百颗雪花钱。 之所以如此破费,是因为陈平安想起自家落魄山有座山神庙,以后若是有朋友到访,不妨拿出此香送给他们。客有诚意,神享好香,到底是件美事。 除了这只上香楼的香筒,以及之前在灵芝斋重金购得的两件宝贝,陈平安还从敬剑阁外的铺子,买了一套婆娑洲丹青圣手临摹的《剑仙图》,总计五幅图,每一幅都是大长卷,绘有二十位剑仙,每位剑仙在画卷上不过一寸长,栩栩如生,飘然欲仙。《剑仙图》的初版,是一位画家祖师爷在剑气长城观战后的大手笔,之后被临摹无数。 敬剑阁的剑仙人数太多,这套名为石渠版的《剑仙图》,也只是按照丹青妙手的个人喜好,选取其中百人。店铺中还有数个其他版本,价格悬殊,其中又以石渠版最为昂贵。陈平安仔细对比之后,发现还是这个石渠版所绘剑仙,最合自己心意,便一咬牙买下了。这笔开销,真不算小,足足五十枚小暑钱。 眉开眼笑的店铺掌柜,不知是高兴遇上了冤大头,还是由衷觉得陈平安有眼光,说了些关于《剑仙图》的奇人趣事。他说天底下有好几位剑修,都是无意间获得了《剑仙图》原本的残卷,悟出了各自画卷上的真意,一步登仙,成为大名鼎鼎的陆地剑仙。 这一套《剑仙图》,陈平安打算以后作为贺礼,送给圣人阮邛。离开家乡龙泉郡时,阮师傅尚未举办开山立宗的庆典,现在应该已经办完了。五十枚小暑钱,对于阮邛而言,肯定不值一提,不过好歹是从倒悬山带往大骊龙泉的东西,隔了千山万水,多少有点礼轻情意重的味道。 人靠衣装马靠鞍。陈平安一路走向上香渡,竟有数名妙龄女仙师瞅了他几眼,还是瞅完之后再看一下的那种,不是一扫而过就算了。 陈平安这趟桐叶洲寻道之行,比起倒悬山送剑之行,心思要更重一些,他确定那些年纪轻轻的女子练气士并非心怀恶意之后,便不再多想。 上香渡比起捉放渡要更大,腰悬登船玉佩的陈平安,并没有看到那头身躯庞大的吞宝鲸,倒是看到了一头背甲上建有亭台楼阁的山海龟,以及一辆由青鸾仙鹤拖曳的巨辇,还有《山海志》上记载的扶摇洲独有之物——一座绿树成荫的小山峰。就是不知道它是飞来山,还是飞去峰。相传由这类山峰灵气凝聚而成的山根,是世间蛟龙的大补之物。远古陆地大蛟走江化龙,在选好某条通海大渎后,还会请人搬来一座座飞来山、飞去峰丢在水畔,为的就是能够及时进食,防止筋疲力尽,气血耗竭。 陈平安才刚开始学中土神洲的大雅言,尚不能流畅地问路,实在不行的话,就只能拿出竹简刻字问路了。好在陈平安找到了几个悬挂相同样式登船玉佩的渡船乘客,便默默跟着他们,走了一段路程,很快来到一处人头攒动的地方。陈平安松了口气,不料左边肩头被人轻轻一拍,他直接转头望向右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见陈平安没有中计,觉得有些无趣,懒洋洋道:“怎么,你也是去往桐叶洲的扶乩宗?这么巧?你该不会是对我有所图谋吧?垂涎美色?” 恶人先告状? 陈平安对这个头戴珠钗,身穿粉裙,腰系彩带的……貌美男人,印象不好也不坏。 如果说一起从老龙城乘坐桂花岛来到倒悬山,是缘分,那么又在同一天从倒悬山去往扶乩宗,极有可能是心怀叵测的设计。 这位曾经被看门小道童打出上香楼的陆姓子弟,明显也看出了陈平安的戒备,他拍了拍腰间那块登船玉牌,哈哈笑道:“如你所想,我这次去往扶乩宗,是守株待兔,专程等你的。” 这算是哪门子的开诚布公? 陈平安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在心中打定主意,绝对要对此人敬而远之。这家伙不但模样如绝色女子,嗓音也清脆悦耳,难分雌雄,之前“无意间”一起游览捉放亭,从他的言行举止来看,他就是一个性子跳脱、不按常理行事的人。陈平安虽然不反感此人的装束、性情和癖好,但是也不希望有人打破自己的平静生活。 那人双手负后,十指交缠,下巴微微翘起,眯眼望向陈平安,姿态娇柔,比女子还要风流,他柔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把真相说出来。我呢,姓陆名台,陆地的陆,上阳台的台,我是中土神洲的陆氏子弟,在家族内不怎么受待见,就自己跑出来游历天下了。我走了浩然天下九大洲里的五个了,原本是不打算去桐叶洲的,可如今实在囊中羞涩,就想着能找个蹭吃蹭喝又不觊觎我美色的好人,我觉得你就是。反正已经欠了你一枚谷雨钱,你应该不介意我再多欠一枚。说不定到了桐叶洲,我路上踩到狗屎,就能把钱还你,顺便还可以挣到回家的路费。”陆台见陈平安面无表情,显然根本不愿意相信他的这套鬼话,他叹息一声,“好吧,我实话实说。我出身阴阳家,精于占卜算卦,兜里没钱是真,挣不到钱是假。但是我欠了你一颗谷雨钱后,给自己算了一卦,上上卦,卦语是东游吞宝,桐叶封侯。此卦的意思很粗浅,但是为防意外,我仍是在这里待了足足两旬,这就是之前我说‘守株待兔’的由来。最后见到了你,我就知道,这趟老祖宗显灵保佑的桐叶洲之行,不去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陈平安没有恶语相向,更没有流露出丝毫不耐烦的神色,而是用一种商量的和善口气询问道:“陆公子,你循着大吉卦象去往桐叶洲,我当然不会拦着你,也拦不住你,但是你我二人能不能各走各的?若是陆公子你急需钱财,我可以再借给你一些小暑钱——” 陆台突然打断陈平安的话语,语气神色俱是天然妩媚:“什么陆公子,为了少些麻烦,你喊我陆姑娘就行了,不然别人看我的眼神,会很怪的。” 陈平安头皮发麻,你既然介意别人看你的眼神,怎么就不介意我如何看你? 陆台竟是开始撒娇:“陈平安,行行好?捎我一程嘛。我可以对天发誓,如果对你有任何坏心思,就被天打五雷轰,被丢进雷泽泡澡,被镇压在穗山底下,被拘押在深海龙宫的熔炉之中,被流放到万里无人烟的荒凉秘境……”他嘴上鬼话连篇,还伸出一只比女子还要修长白皙的手,试图扯住陈平安的一条手臂。 陈平安一身鸡皮疙瘩,顾不得什么客气不客气,拍掉陆台的那只手,义正词严道:“公子……陆姑娘请自重!” 陆台悻悻地收回手,站在原地,咬着嘴唇,眼神幽怨,泫然欲泣。 陈平安转身就走,陆台如影随形。陈平安停步,陆台就停步,陈平安转头,陆台就转头。陆台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柄玲珑精巧的小铜镜,手指间还捻着一只打开的胭脂盒,如美人在闺阁对镜梳妆。 陈平安只觉得毛骨悚然,倒是四周许多男性练气士眼神荡漾,一些个上了岁数、道行高深的地仙,哪怕看穿了陆台的障眼法,知晓了他的男子身份,可眼神依旧炙热。 修行路上,漫漫长生,百无禁忌。 陆台就像一个可怜兮兮的弃妇,不敢对负心汉抱怨什么,只敢这么恋恋不舍地跟随。四周视线充满了玩味。 陈平安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恶心人不偿命的阵仗,一肚子火气,可又拿这个陆台没辙。 随着渡口前方不断有人凭空消失,陈平安才意识到吞宝鲸的登船地点,就是铺在地上的一幅幅锦绣地衣。吞宝鲸贩卖的渡船玉牌,分云在峰、旖旎园、碧水湖三种,价格不一。陈平安选了居中的碧水湖。此时看那三幅地衣,景象迥异,有云雾飘渺,一峰独出;有碧波浩渺,一栋栋湖上屋舍星罗棋布;有花团锦簇的庭院楼阁。 身后不远处的陆台怯生生解释道:“总不能从吞宝鲸的嘴中登船吧?这艘吞宝鲸规模很大,在金甲洲首屈一指。吞宝鲸体内有四座小秘境,其中三座被打造成乘客居住之地。老龙城的那艘吞宝鲸只有一座秘境,与之相比,简直寒酸。这三幅地衣,其实就是三张品秩极高的缩地符,可以帮助乘客直通三座秘境。” 陈平安恍然大悟。 关于秘境一事,包罗万象的《山海志》有过详细记载,因为涉及洞天福地,跟骊珠洞天很有关系,所以陈平安尤为上心,还特意去找鹳雀客栈的年轻掌柜,请教了一些书上没有的学问。 在倒悬山土生土长的人物,无论修为高低、家世好坏,言谈之间,往往口气都很大,见识都很广,圣人天君地仙,张口就来,毫无忌讳。他们所见所闻之驳杂宽泛,确实要强于倒悬山以外的任何地方的人。 年轻掌柜本来不太爱说话,兴许是将陈平安当成了贵人,当时难得畅谈一番。 许多自行老旧腐朽,或是被外力摧毁破坏的洞天福地,在破碎之后,往往会遗留下来一些大小不一的地界,这些地界不知所终,故而被称为秘境,其实倒悬山那座贩卖忘忧酒的铺子,正是黄粱福地仅剩的一块秘境。 修道之人的诸多机缘,经常离不开秘境。秘境既能锦上添花,也可雪中送炭,可以说,大大小小的秘境的存在,让练气士充满了憧憬和盼头。大半野修散修,之所以能够崛起,都归功于他们在秘境的收获。 若有人无意间闯入一座未被占据的秘境,或是草木精华的世外桃源,或是瘴气横生的蛮夷之地,或是仙人兵解的洞窟,运气好点的话,就可以青云直上,一飞冲天,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就要老死其中,或者惨遭横祸,死后的一身遗物,沦为后人的机缘之一。 陈平安很想知道,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后,是否有秘境遗留人间。回头倒是可以问问魏檗。 此时,陈平安走向通往吞宝鲸碧水湖的那块地衣。陆台哀叹一声,加快步伐,姗姗而行,挡住陈平安的去路,伸出手道:“我本来也是去往碧水湖,既然你如此厌恶我,那我就不碍你的眼了,我可以添些钱,找人换一下,去往那座久负盛名的旖旎园。咱俩就这样分道扬镳吧。陈平安,先前你说可以借我一些小暑钱,还作数吗?不然我可去不了旖旎园……” 一个楚楚可怜的男人,怎么看怎么别扭。 陈平安直接掏出一大把破财消灾的小暑钱,走近几步,迅速交给陆台。只要此人不再纠缠自己,让自己这一路好好练拳和练剑,陈平安愿意花这笔钱。 陆台接过小暑钱后,怔怔望向陈平安,一双秋水眼眸说不尽的委屈,他黯然转身,多半是去找人更换住处了。 当陈平安走上那张古怪缩地符后,却看到一脸欢天喜地的陆台在朝他眨眼。陆台扬起手中新换来的一枚玉牌,玉牌上边篆刻着“碧水”二字。 原来陆台的囊中羞涩,千真万确,所以当初他只能购买一枚最便宜的云在峰玉牌,然后陈平安听了他一通天花乱坠的骗人言语,给了他一把小暑钱…… 陆台脚步轻盈,得意扬扬,活泼俏皮地走向陈平安,其容颜越发娇艳。 陈平安在身形消失之前,忍不住对陆台骂了句“你大爷”。 陈平安来到一座湖心台上,环顾四周,碧水湖水波浩渺,云雾升腾,湖上悬有百余座阁楼,阁楼之间以小路相互衔接,各自系有泛湖赏景的三两小舟。 高台四面八方皆有亭亭玉立的绿裙少女,她们大多豆蔻年华,姿色出众,正在为客人指明方向。 陈平安所住阁楼名为“余荫山楼”,楼高三层。当初购买玉牌的时候,对方建议陈平安可以与数人合住此楼,如此便可省下一大笔钱,但是陈平安思量一番,还是婉拒。 吞宝鲸渡船方面不觉奇怪,修道之人,喜好独来独往,亦是常理。不过若是挣钱不易的山泽野修,习惯了精打细算,还是愿意跟陌生人同住一楼,说不定可以笼络关系。大道之上,多个朋友,哪怕是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仍然不是坏事,说不定就是一桩大机缘。 在问过碧水湖绿裙侍女后,陈平安走下湖心台,沿着一条湖上小径缓缓前行,他的两边或是头顶,时不时有仙师御剑或御风而行。陈平安走了没多久,身后就有位“美人”拎着裙摆,踩着小碎步,一路小跑而来,俏皮娇憨。 陈平安是一个很不怕麻烦的人,在龙窑时他是任劳任怨的学徒,之后护送李宝瓶、李槐他们去往大隋书院,事无巨细,都是陈平安操心和照顾。陈平安虽不怕这种麻烦,却很怕另外一种虚无缥缈的麻烦,比如这个名叫陆台的阴阳家术士。虽然陈平安直觉上对他没有什么不适,没有当初面对苻南华、崔瀺的那种压抑和阴沉,可是在不确定一件事是好是坏的时候,陈平安习惯了先保证让一件事“不坏”。 陆台与陈平安并肩而行,他转头望向陈平安的侧脸,嫣然笑道:“生气了?男人这么小气怎么行?大度一点,度量大,能够容纳的福缘也会跟着大。儒家的君子不器,总该听说过吧?”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这个古怪的家伙:“你跟在我身边,到底图什么?你那大吉卦象跟我又没有关系——” 陆台笑眯眯道:“怎么没有,我可是用你给我的那颗谷雨钱算的卦,你的关系大了去了,你就是这场机缘棋局里的那个一——” 这次轮到陈平安打断他的言语:“谷雨钱不是给,是借。” 陆台皱起纤细妩媚的黛眉,用心想了想,柔声问道:“总谈钱多伤感情,不如咱们做笔小买卖,我拿一样心爱法宝跟你多换一些谷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那还是先欠着吧。” 陆台委屈道:“你为什么这么怕我,视我如洪水猛兽?你想啊,修行路上,一见投缘,携手游历,看遍山河,是多美好的事情?” 陈平安头都大了,原来天底下真有道理讲不通的事情,他都不知道如何开口解释。 陈平安默默前行,陆台左顾右盼,自顾自说道:“这处秘境曾是垂花小洞天的一部分,为一位喜好收集世间泉水的女仙人占据,只可惜她最终飞升失败,不但身死道消,还被天道反扑,连累整座垂花小洞天支离破碎,绝大部分消散在天地间。这座碧水湖算是比较出名的一个秘境,因为这三百里湖水,都是女仙人当年收集的名泉之一,其中泉水精华所在的一条条细微水脉,最适合拿来煮茶。” 陈平安一言不发,走出四五里路后,他看到了那座高三层的余荫山楼,楼台四周是檐下走廊,围有白玉栏杆,还有一座小渡口,停靠有两小舟。余荫山楼附近有一大片荷花,有采莲女摇舟穿梭其中,哼着乡谣小曲,柔弱动人。 陈平安停下脚步,提醒道:“我到了。” 陆台点点头。陈平安见他装傻扮痴,只好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今天就不请你进去坐了,有空的话我去找你,你住在什么楼?” 陆台伸手指了指余荫山楼。 陈平安苦笑道:“陆公子不要开玩笑了。” 陆台抬起双手,捧着一大把小暑钱:“方才在湖心台那边,我迫于生计,想着咱俩关系这么好,你总会给我一个落脚的地儿,便将住处卖给一位极其有钱的神仙了。” 陈平安的脸色有点难看。 陆台赶紧说道:“放心,我绝不会打搅你修行,你借我一条小舟就行了,我每天就睡在上边,没有紧要事情,我绝不走入余荫山楼。我自己带了些果腹的吃食,你不用管我,人生在世,我辈修士,哪里不是逆旅,你千万不用内疚,吃苦也是修行的一种……” 陈平安脸都黑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死皮赖脸的牛皮糖人物? 陆台蓦然一笑:“好啦好啦,我便与你坦诚相告了,我除了算出这趟桐叶洲之行,是‘封侯’的上上签,其实还算出了这次机缘不在宝物,而是‘上阳台观道’五字。与你同行,借由你的心境,无论好坏高低,都可以砥砺我的道心,这叫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说到这里,陆台呵呵一笑,改口道:“错了错了,是借他山之玉可以攻石!” 陈平安没有计较陆台的措辞,当陆台说出“观道”二字后,陈平安既放心又忧心。放心是陆台多半没有胡说八道,这不是刻意针对他陈平安的阴谋;忧心是自己寻找那座观道观和老道人,多出一个身世不明的陆台,不正是节外生枝吗? 陆台犹豫了一下,似乎做了一个天大的决定,他咬牙道:“你若是这般处处提防我,肯定会影响到我的‘观道封侯’契机。我可以认认真真帮你算一次卦,只要别牵扯到太厉害的大人物,我算得都还算准,可如果牵扯到上五境的神仙,我就有大苦头吃了,比起什么睡在小舟上,要遭罪千百倍!陈平安,机会难得,不要错过!”陆台似乎害怕陈平安不相信,死死盯住陈平安,“不骗你!” 陈平安叹了口气,摆摆手,拒绝了陆台的提议,说道:“你就在余荫山楼住下吧,但是之后你我各自修行,井水不犯河水。” 陆台神色古怪,望向陈平安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他恍然回神,脸上有些如释重负的神情,快步跟上。 陈平安住在一楼,陆台选了三楼,两人之间隔了一个二楼。 陆台舒舒服服躺在三楼的床榻上,笑了笑,满脸的慵懒满足。 既来之则安之,陈平安不再管那个云遮雾绕的阴阳家子弟,除了背上的长剑和腰间的养剑葫芦,他身无外物,孑然一身,很轻松,美中不足的当然就是身边多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陆台。 陈平安坐在靠窗的桌旁,从方寸物十五当中取出一叠书:神仙书《山海志》,介绍中土神洲大雅言和桐叶洲雅言的两本书,还有在彩衣国获得的几本山水游记。他将这些书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然后取出一些来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的珍贵竹简,打算在看书之余随手刻字。 每天早上练习撼山拳,下午练习《剑术正经》,晚上看书,学习两洲雅言。 很奇怪,明明只是破碎的秘境,碧水湖仍然有日月升落于湖水的奇异景象,因此也有了昼夜之分,不知是仙人的上乘障眼法,还是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独有规矩? 陈平安的练拳走桩,就围绕着余荫山楼的那圈廊道。 凉风习习,荷花清香徐徐而来,在依稀可闻的采莲女的歌声中,白衣少年悠悠出拳。 下午陈平安就只在宽敞的一楼练剑,并不去楼外廊道,依然是虚握持剑式。 因为背负长剑剑气能够淬炼魂魄,本身就是修行,陈平安哪怕到了晚上睡觉,都不会摘下长剑,他会选择侧身而眠的姿势。 养剑葫芦高高挂在床前,如今不再经常喝酒,就不用总是悬挂腰间。他与初一和十五这两位小祖宗一路上朝夕相处,越来越心有灵犀,交流起来越来越顺畅,似乎两把本命飞剑的灵智也越来越成熟。陈平安入睡之后,就让它们帮着看家护院。初一没答应,但也没拒绝,更加温驯的十五则在养剑葫芦内欣然“点头”。 晚上看书期间,陈平安会从方寸物中临时取出那本《丹书真迹》。跻身武道第四境后,他发现自己可以多画两种符箓。第一种是山河剑敕符。剑敕符为护身符的一种。山为三山之山。何谓三山,书上并未详细介绍,而此符的‘河’字注解也很笼统含糊,只说曾有神人坐镇江河,职掌“斩邪灭煞”,喜好“吞食万鬼”。第二种是求雨符。求雨符可令“天地晦冥,大雨流淹”,此符顾名思义,属于坛符之一,多是道门的高功法师所擅长,陈平安则兴趣不大。 比起阳气挑灯符、祛秽涤尘符和宝塔镇妖符,这两张符箓的品秩要略高,陈平安对剑敕符尤为上心,就以最普通的黄纸符书写了一张,有些勉强。陈平安跻身武夫炼气境后,魂魄大定,越发浑厚,他经常能够听到三魂路过心湖之时,那种冥冥之中的叮咚滴水声。 一旬光阴,陈平安偶尔会听到二楼的轻微脚步声,但是次数不多,陆台一次都没有下楼打搅陈平安。陈平安略微心安。 一桩没来由跑到自己跟前的缘分,只要不是孽缘就可以了,不用刻意追求善缘。 这天夜里,陈平安写完了第二张剑敕符,还是不太满意。 难道说真要找到一座古战场遗址,与那些战场英灵、阴魂不断厮杀,才能使得武道第四境趋于圆满?然后才可以娴熟地驾驭这种剑敕符? 陈平安皱眉沉思,突然转过头去,只见陆台走下楼梯,然后停步伸手敲了敲墙壁,如客人叩响门扉,然后他笑着坐在台阶上,仍是没有走入一楼。 陈平安刚想要拿起那本《山海志》以盖住剑敕符,陆台忍俊不禁道:“藏藏掖掖做什么,一张失传的上古符箓而已,品秩又不高,就是胜在返璞归真而已。我方才不小心瞥了一眼,心肝疼得直打战,现在还在疼呢。” 陈平安问道:“何解?” 陆台指了指桌上那张剑敕符:“这张护身符很有年头了,估计整个陆家,像我这般年纪不大的家伙之中,找不出第二个认得出它的根脚的人。我之所以心疼:一、你一个纯粹武夫,写出这么糟糕的纯粹古符,实在是丢人现眼——” 陈平安忍不住插话道:“武夫画符,才不合理吧?” 陆台扯了扯嘴角:“哦?这样吗?那看来是我陆家藏书记载有误,不然就是我见识短浅了。” 陆台并不太想在这个话题上深入,继续说道:“二、你画符,更多是靠那支笔,并非是你对画符一道有多深的钻研和悟性。嗯,可能你看到了正确的风景,可是你去往那处风景的路线,歪歪扭扭,所以画出来的符箓,可以用,但是不堪大用。三、符纸品相好,却给你做了一锤子买卖,暴殄天物。这要是给道家符箓派高人瞧见了,估计他们会恨不得一拳捶死你。” 陈平安眉头紧皱,细细嚼着陆台的言语,先分辨真假,再确定好坏。 陆台笑问道:“能不能拿起那张符箓,我仔细瞧瞧材质,之前仓促一瞥,不太确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捻起那张剑敕符,只不过只给陆台看了背面。 陆台微微一笑,对陈平安的谨小慎微不以为意,他看了片刻后,点头道:“果然是回春符的宝贵材质,在它上边画符,可以重复使用。符纸的好坏,直接关系到一张符箓品相的高低和威力的大小。世间真正好的符箓,除去那些极端追求威力的,大多可以重复使用。你呢,按照符箓派一位老祖的谐趣说法,叫‘朱颜辞镜花辞树’,嗯,归根结底,就是‘留不住’。陈平安,你自己说可不可惜?符纸,尤其是回春符,很烧钱的。唉,我算是替你心疼了一把,反正你陈平安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小钱。” 陈平安看了眼陆台,又看了眼重新放在桌上的剑敕符。 陆台有些好奇,双手托着腮帮,望向那个有些懊恼的桌边少年,笑问道:“赠予你这些珍贵符纸的人,没有说过这些?教你画符的领路人,就没有跟你讲过,要你这半吊子符师能省则省?” 陈平安重重叹息了一声。 陆台幸灾乐祸道:“七八九境的纯粹武夫,大概可以仅凭一口真气,一气呵成,写出不错的符箓了。可惜到了这个层次的武夫,一步步走到山顶,早已心志硬如铁,谁会跑去画符?你也就是运气好,有这样的珍稀符纸和符笔,才能画出不错的符箓。常人每画一张符就等于烧了一大摞银票,嗯,你略好一些,只等于烧了半摞银票。” 陈平安狠狠瞪了一眼往自己伤口撒盐的家伙。 陆台呵呵笑道:“陈平安,你也真够有意思的,武夫画符,还有养剑葫芦和飞剑,最过分的是还每天勤勉读书?你就不怕不务正业,耽误了武道修行,落得个非驴非马,万事皆休?” 陈平安没有理睬他的冷嘲热讽,收起剑敕符,开始翻看那本《山海志》。陆台悄然起身,返回三楼住处。 之后陆台便时常离开余荫山楼,或是泛舟游览碧水湖,或是去参观每条吞宝鲸都会有的宝库。吞宝鲸之所以有此称呼,就在于它在漫长的岁月里,会将那些沉在海底的失事大船吞入腹中,而能够跨洲的渡船,往往当得起“宝船”的说法,所以一条成年吞宝鲸的肚子里,必然是奇珍异宝无数,千奇百怪。甚至有可能藏有仙人兵解后遗留人间的金身遗蜕。 陆台在一天的下午,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套使用近乎烦琐的茶具,以秘术撷取碧水湖的泉水精华,在一楼廊道开始优哉游哉地煮茶。 茶香怡人。 陈平安没有去讨要一杯茶水喝,只是在屋内练习剑术。 随后陆台每天都会煮茶,独自喝茶赏景,往往一坐就是一下午。 有天临近中午,陈平安走桩练拳即将收功,看到陆台自己划着小舟从远处返回。系好小舟后,陆台跳上廊道,站在原地,在陈平安练拳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高高举起手,掌心叠放着好几盒胭脂水粉,应该是在跟陈平安炫耀他今天的收获。离碧水湖湖心台不远处,有几栋楼是渡船专门经营货物的销金窝,陈平安只去过一次,觉得他们太黑心了,他拣选了几件相似物品,发现价格比倒悬山还要夸张,就彻底没了买东西的心思。 陆台脚尖一点,往后轻轻一跳,坐在白玉栏杆上,打开其中一盒口脂,拿出小铜镜,开始抿嘴,之后还跷起一根手指,以指肚抹过长眉,动作轻柔且细致。 陈平安只是继续沿着廊道练拳,从头到尾,目不斜视。 在陈平安又一次路过陆台身边的时候,坐在栏杆上仔细画眉的陆台,微微挪开那柄小铜镜,笑问道:“好看吗?” 陈平安没有去看陆台,也没有搭话。 然后每一次陈平安走桩路过,陆台都要问一次不一样的问题。 “陈平安,你觉得腮红是不是艳了一点?” “这儿的眉毛,是不是应该画得再细一点?” “用花露斋的细簪子,从盒子中挑出胭脂,果然会画得更匀称自然一些,你觉得呢?” 陈平安只是默默走桩,按照原定计划,到了时辰才停下练拳。 最后一次陆台没有询问陈平安,只是将小铜镜、簪子和几只胭脂盒都放在身边的栏杆上,转头望向那一大片荷叶,妆容精致,眼神迷离。 陈平安刚打算走回一楼正门那边,陆台没有收回视线,再次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男人,很……可笑?甚至还有些恶心?”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走向陆台,离着陆台大概五六步远的地方,他面对湖水背对廊道,也坐在了栏杆上。 没有得到答案的陆台也不恼,自顾自嫣然一笑,他挑出一盒胭脂,觉得它成色不佳,名不副实,便要将它随手丢入碧水湖。 陈平安突然问道:“这盒胭脂卖多少钱?” 陆台愣了一下,也转过身坐着,一起面向湖水,笑道:“不算太贵,每盒一颗小暑钱。这盒是今年新出的,名气很大,好些中土神洲的出名仙子都爱用它。唉,多半是那些被猪油蒙了心的商家子弟的伎俩,我给他们合伙骗了。” 陈平安感慨道:“一颗小暑钱,那就是一百颗雪花钱,十万两银子,我觉得……”停顿片刻,被清风拂面的陈平安轻声道,“千金难买心头好,你买它,不算贵,但是有些人听到价格后一定会傻眼吧?他们打死都不会相信世上有这么好的胭脂水粉。” 陆台有些疑惑:“嗯?” 沉默片刻,一袭雪白长袍的陈平安将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与陆台说了家乡龙窑那个娘娘腔汉子的故事。陈平安说得不重,语气不重,神色不重,将一个已死之人的可怜一生,说给了身边的男人听。 他身边的陆台,腰系彩带,神采飞扬,恰似神仙中人,比世间的真正女子还要绝色。而家乡的那个男人,只是身材消瘦了一些,甚至会有胡茬,长得不比市井妇人好看丝毫。哪怕他每天早上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可到了收工的时候,一样会指甲盖里满是污泥,所以那个男人捻着兰花指,不会有半点动人之处。而且他根本不懂什么飞霞妆、桃花妆,也分不出点唇、画眉的种种胭脂水粉。 陈平安望向远方,有些伤感:“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明明是男人,为何喜欢像女人一样装扮自己。但是那天他用瓷片捅死自己之前,求了我一件事,我没有答应,直到今天,我还是很后悔。如果我知道他会那么做,我肯定会答应下来。” “他那天跟我聊了很多,最后笑着说他打算再也不像女人一样装扮自己了,所以希望我能够帮他保管那盒胭脂,免得他又忍不住。” “我当时哪里会答应这种事情,死也不会答应的。他劝了我两次,就不再劝了。” “他死了后,谁也没看到那盒胭脂,其实谁也不在乎。” 陈平安转过头,笑望向那个如倾城美人的陆台:“那么贵的胭脂,扔了做什么?” 陆台歪着脑袋,那支精致的珠钗便跟着倾斜,微笑道:“不然送给你?以后回到家乡,你拿着这盒胭脂去那家伙坟上,告诉他天底下就是有这么好的胭脂水粉,让他下辈子投个好胎,做个姑娘家家,往自己脸上可劲儿抹,几斤几斤地抹,都不用再心疼钱了。” 陈平安转过头,望着远方,轻轻摇头:“我连他的坟头都找不到,怎么给他看这个?怎么跟他说这些?” 眉眼清秀干净的白衣少年,双手抱住后脑勺,不言也不语。 故事而已,一坛老酒揭了泥封,就只能喝光为止。 这坛老酒,这点小事,就像陈平安肚子里的陈酿,一打开后,遇上对的人,就会有酒香,而且也只有遇上对的人,陈平安才会与他对饮。 陆台便是那个与他对饮的人。 陈平安和他所尊敬的、亲近的人,比如宁姚、阿良、刘羡阳、顾璨、张山峰,都没有说起过这一茬。 可惜陆台听完这个故事后,似乎没有太大感触,最后反而打趣陈平安:“跟我讲这个,是不是说我这样悖理违俗的男人,没几个有好下场,到最后连个坟头都留不住?” 陈平安哑然失笑,只得跳下栏杆返回一楼。 不知为何,跟陆台说过了这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陈平安觉得心里舒服多了,如解开了心结。当天下午的练剑,同样是雪崩式,感觉少了些凝滞,多了几分圆转如意。 在这天之后,陆台便换了一身装束,头别玉簪,身穿青衫,手持黄竹折扇,从一位绝色佳人变成了翩翩公子,这让陈平安如释重负,所以哪怕陆台时不时走到一楼,随手翻阅他的藏书,或者煮一壶茶看他练习《剑术正经》,陈平安都没有说什么。 陆台不愧是博闻强识的阴阳家子弟,跟陈平安说了许多他以往不曾听说过的事情,比如拳架分内外、剑架分意气,还说了打磨第四境的注意事项和一些建议。一名纯粹武夫跻身炼气境后,如何打熬三魂,讲究很多,人身三魂,胎光为太清之阳气,武夫淬炼此魂,最好是拣选旭日东升、朝霞绚烂之际,练拳不懈怠,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说不定会有机缘巧合,让胎光更为强壮,更加生机勃勃。 陆台提及此事的时候,陈平安大为汗颜,心虚不已——在老龙城孙氏祖宅破开三境之初,有金色蛟龙从朝霞云海之中汹涌扑下,却被他一拳拳打了回去,而且还不是一次,是两次。 陆台跪坐在靠窗位置,喝着以碧水湖的泉水精华煮出的茶水。换了装束妆容后,他高冠博带,大袖逶迤,士子风流。他的心眼何等活络,他一下子就看出了陈平安的窘态,便刨根问底。陈平安和盘托出,陆台当场喷出一口茶水,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说教你陈平安符箓和拳法的老师傅,估计都是不拘小节的性情中人。 陈平安询问是否有补救之法,陆台想了想,说到了桐叶洲,陈平安可以碰碰运气,去一些个犹有神灵巡游阳间的武圣人庙。历史上不少令人惊艳的天才武夫,都是在武圣人庙瞎猫碰上死耗子,得到了一份很大的机缘。说到这里,陆台便有些唏嘘,说他在离家游历之前,听师父说过一名大端王朝的年轻武夫,资质天赋好到惊世骇俗,厉害到了让数位武圣人庙神灵主动找上门,给予他一份武运的地步,而那个家伙比他陈平安还要过分,竟然一拳拳打退了那些主动示好的武庙神灵。 陈平安猜测这人多半是在剑气长城上结茅修行的曹慈了。 陆台随便提了一嘴,既是告诫陈平安,又仿佛是在自省,说纯粹武夫也好,山上修行也罢,大道之上,运气很重要,但是接不接得住,更重要。福祸相依,天才早夭的例子不计其数,便是此理。 陈平安深以为然。 但是陆台随即话锋一转,说你陈平安这般深居简出,害怕所有麻烦,从不主动追求机缘,一心只想着避开机会,很不好。 陆台之所以有此“怨言”,除了起先陈平安死活不愿与他有交集,还源于这艘吞宝鲸前段时间打开了第四个破碎福地的秘境入门禁制,准许乘客入内探寻,而陈平安却视若无睹。只要乘客交付一枚谷雨钱,就能够进入其中历练修行,一切所得,渡船均不会向乘客索取,如果有人愿意将其中所得折算成雪花钱就地售卖,吞宝鲸当然欢迎。 这条吞宝鲸是金甲洲五兵宗的独有之物,这块秘境多上古术法残留,极难打开,代价极大。得到这块秘境之后,五兵宗按照惯例,吃独食吃了足足一百年,到最后发现竟然得不偿失。五兵宗干脆将这个名为“登真仙境”的秘境对外开放,学那宝瓶洲的骊珠洞天,收取一笔过路费。 登真仙境方圆有千里之大,只是一块残破之地,大小就已经媲美整座骊珠洞天,它的前身为七十二福地之一,其广袤程度,确实要远远胜出三十六洞天。 这块秘境每十年打开一次,只许元婴境之下的练气士进入,对于纯粹武夫则无门槛要求。在两百年前有一位扶摇洲的幸运儿,其修为不过洞府境,竟然得到了一把威力巨大的半仙兵。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守不住那把神将大戟,这把大戟也不适合自己,便卖给了五兵宗,可谓一夜暴富。之后他财大气粗,硬生生靠钱把自己堆上了金丹境,一枚谷雨钱换来了一个金丹修为,谁不艳羡? 此事轰动金甲洲,一时间涌入登真仙境的练气士有如过江之鲫,需要有很硬的关系才能排上队,已经不是钱的事情了。经过三百年,登真仙境才逐渐变得没那么炙手可热,但依然是让人觉得物有所值的一方胜地。 不过陆台当然知道这种“开门红”,多半是商家高人指点五兵宗的手笔,跟那盒风靡数洲的胭脂一个德行,是合伙坑人呢! 对于登真仙境的虚实和深浅,陆台一清二楚,师父说过如果他有兴致,又有闲暇,不妨走上一遭,看能不能捡到一些值点小钱的破烂货。 陆台此次为何乘坐吞宝鲸?当然上上签卦象和大道契机最重要,可是进入登真仙境,寻得一笔钱财,也是他陆台志在必得的。 陆台极力邀请陈平安一起进入登真仙境,可是陈平安到最后只答应再借给陆台一颗谷雨钱,他自己还是执意不去。 陆台只得独自进入登真仙境,两旬之后他风尘仆仆地离开登真仙境,当天就还给陈平安三颗谷雨钱,多出的一颗,说是利息。陈平安听陆台讲完游历经过和巨大收获后,便心安理得地收下。原来陆台凭借家传阴阳术,破开了一座上古仙家府邸的禁制,一路有惊无险,差点成为那座古老仙府的主人,只是碍于五兵宗订立的规矩,才主动放弃了对那座福地府邸的掌控,他跟五兵宗私下交易,换了一大堆谷雨钱。因为五兵宗在跨洲商贸的很多地方需要用到小暑钱和谷雨钱,所以五兵宗暂时赊欠陆台大部分钱款,并向他保证半年之内就会全数偿还,而且会额外加上一笔红利。 别觉得五兵宗亏大了,原本鸡肋的仙府在被陆台成功打开后,由于灵气充沛,适宜修行,吞宝鲸的贵客,就会愿意居住其中。细水长流,五兵宗半点不亏,商家挣钱,暴利当然很好,可是这种有稳定收入的“钱脉”,才是长长久久的立身之本。 陆台一举成为登真秘境历史上收获第三的幸运儿。 除此之外,陆台从仙府拿到了一门上古登仙术法,和一件名为“鳌山幻楼”的上乘法宝。陆台并未售卖这两份机缘。 哪怕陆台实实在在证明了陈平安与一桩洪福失之交臂,陈平安还是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只是将那枚赚到的谷雨钱放在桌上,看书乏了,就以手指翻转谷雨钱,让它在手背上滚来滚去。对于陈平安,这是一个解乏的好法子,立竿见影。 这让陆台很是郁闷。说了好些苦口婆心的言语,可是陈平安始终不为所动。 所以陆台每次煮茶,都没有邀请陈平安共饮,当然,估计陈平安自己也没有想法。 陆台是个地地道道的讲究人,他生于千年豪阀、仙人之家,不是寻常的人间世族子弟可以媲美的,所以陆台的气质,浑然天成,既是钟灵毓秀,也是耳濡目染。 斗茶之茶,要新;手法和茶具,要古;煮茶泉水,要清且重;饮茶之人,要净且灵。 陆台跟陈平安相处久了,始终觉得陈平安太死板了,所以是净有余而灵不足,一样还是会辜负他的好茶。 就像今天,陆台又借机提起这桩“天上掉了钱如雨哗哗落下,你陈平安却去屋檐下躲雨”的痛心事,陈平安只是默然不语。 陆台觉得实在敲不醒这个榆木疙瘩,就要放弃说服陈平安了,便随口说了一句大而无当的空洞言语,可世事就是如此无常,陈平安不仅听进去了,而且还用心记下了:“陈平安,你练拳练剑,心都很定,这是你厉害的地方,但是你要小心,心定不是心死,心境可以静如止水,切忌一潭死水。” 这是陆台随口说说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是一些废话,可陈平安竟然第一次主动停下那套翻来覆去的枯燥剑架,坐在他面前,学陆台摆出跪坐饮茶的姿势,有些别扭,与陆台的潇洒风流有着云泥之别,就像是庄稼地里的老农学那老夫子坐而论道,只会摇头晃脑,装模作样。 陈平安摆出这副姿态,陆台觉得挺好玩的。在中土神洲年轻一辈当中,被誉为斗茶无敌手的陆氏俊彦,斜眼打量着浑身不自在的陈平安,怎么看怎么有意思。给他这么一瞧,陈平安自然越发拘谨。 对于真正的读书人,陈平安还是心向往之的,比如齐先生、李希圣,还有彩衣国城隍爷沈温。哪怕是张山峰临时兴起的吟诗作对,都会让陈平安心生向往。 陈平安克服心中的不适,问道:“你是说我的心性,走了极端?” 陆台愣了一下,聪慧至极的他,没有敷衍应付,也不敢妄下断论。 若是面对常人,陆台可以随口胡诌,或是说些不错不对的言语,可是面对陈平安不行。 两人对坐,陈平安一脸认真神色,陆台心中苦笑,好像自己画地为牢了。 陆台心中一动,有些恍惚,来得这么早?本以为只有踏足桐叶洲的陆地,与陈平安相伴游历,经历种种坎坷和磨难,才会出现此契机的苗头,不承想如此措手不及。陆台稳定心境,开始屏气凝神,郑重其事地递给陈平安一碗茶:“慢慢饮,等你喝完,我再说一点我的见解。” 陈平安不知其中讲究,只当是一场找人解惑的普通问答,就点点头,接过茶碗,喝了一小口。 在桂花岛风波过后,陈平安遇上那位爱慕桂夫人数百年的中年汉子,在渡口中年汉子挥手造就的小天地之中,跟中年汉子有过一番问答,以致那位中年汉子竟然说了句“你别想坏我大道”。 当时陈平安便是在说一把尺子两端的道理。他认为舟子的道理走了极端,看似有理,实则无理,因为它还不够完善,不如书上所说的“中庸”。 而道家的根底,是“道法自然”四字。 那次梦中读书,陈平安依稀记得有人说过,儒家的道理,从不在高处,不在到底有多高,而在道理是否落在了实处。那人甚至笑言,咱们儒家的至圣先师,学问已是何等的深远高超,可有一次问道之后,他曾对一名弟子私下感慨,甚至带了点自惭形秽,说某人的道,真高,可是…… 只可惜“可是”之后的内容,陈平安已经记不得一星半点了,也有可能是那个人或者那本书根本就没有说。 陈平安这两次“游山玩水”,其练拳的初衷已经从最初的“我这一拳要最快”,变成了“这一拳可以更快,但是必须最有道理”。 陈平安一生中最有分量的一句话之一,是在返乡的一座客栈中,他对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所说的那句“如果我哪里做错了,你一定要跟我说”。 无论落魄山竹楼老人,在他身上和神魂上打下多少拳,无形之中,陈平安始终在怀疑自己。 其实在倒悬山上,陈平安对宁姚爹娘说的那句无心之言已经道破了天机,那意味着陈平安一直在否定自己:“是我做得不够好。” 做得不够好,就是错。世间有几人,会如此苛求自己? 这种心态不是无缘无故形成的,而是陈平安本命瓷一碎,之后又经历种种困苦艰辛,种种机缘巧合,使得陈平安不得不试图拼凑出自己的完整心境。 成了,便是日月在天的奇观,群星黯然。 不成,大概便是种种失约,种种失望。 一个人没东西吃,就会饿死,可若是心田干涸,一样会死,只是浑然不自觉而已,今日不死他年死而已。 拼命求生,逆境绝境,愤然而起,奋发向上;可又悄然求死,暴饮暴食,不知节制,七情六欲,心猿意马,种种弊端,即是人心古怪处。 人心之复杂,便是圣人仙人都不敢自认看透。崔瀺在小镇为何会输,便是例子。 循着这条心路,陈平安的心境便很明了。刘羡阳之所以差点死了,是因为我陈平安做错了,所以我死了就死了,讲完自己那点对方都不愿意听的道理,一了百了。 齐静春愿意在小巷与他对揖,但是陈平安还是只记住了剑灵所说的“齐先生在赌,赌那万分之一”,至于为何齐先生愿意相信他,没有对这个世界失望到底,陈平安反而从未想过。 当一个人真正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看过了高耸入云的大山、蜿蜒无尽的江河,看过了那些无比高远的壮阔景象,看过了那些读书人的风流,那些象征着一国威严的衙门、官服,看过了人生无常的生老病死,看过了看似壮烈实则冷血的铁骑阵阵,看过了昔日的朋友变得陌生,愈行愈远而无可奈何,看过了父母逐渐老去,你却始终无法挽留……他在某一刻,就会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 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孤单。 对于他人的悲伤人们很难感同身受,他人分享的快乐总是一闪而逝,人生只是一场场告别…… 陈平安对这个世界,其实充满了畏惧。 刘羡阳、李宝瓶、顾璨都不会像陈平安这样。 顾璨会一门心思想着报仇。 李宝瓶会觉得天地间总有这样那样的有趣事情,沉浸在自己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里,几乎从不质疑自己,更不会轻易否定自己,所以她才能够说出那一句:“怎么会有不喜欢李宝瓶的小师叔?” 刘羡阳则会发自肺腑地说:“我要去看更高的山更大的河,我一定不要老死在这个小地方!” 而陈平安可能会去做很多事情,比如带着李宝瓶他们去大隋,但是陈平安的心境意象,会躲起来。 陈平安的心思和念头,大体上都是“不动”的。 在龙窑烧瓷多年,少年一直在求手稳,其实就是在执拗地追求心定。 心不定,他就会记恨宋集薪的有钱,嫉妒他有人相依为命,会读书;他就会嫉妒刘羡阳学什么都快,任何事情都是一上手就会;他还会厌恶和看不起那个娘娘腔男子,会在大山之中第一个找到他,不给娘娘腔指出一条隐蔽山路。 凡事有利则有弊,心定了,走了极端,就像陆台所说的,容易“心死”,这其实就是道家所谓的“假死”。 这就是阮邛哪怕对陈平安没有成见,却从来不把陈平安当作同道中人,不愿收他为弟子的根源所在。 这也是为何陆台会觉得陈平安灵不足的原因。 所以剑灵当初看到的少年心境,是一个年幼孩子守着坟头和山头,是草鞋,唯一的“动”,是向南方追逐着某个人的身影。 那个身影,其实正是御剑离去的宁姚。 陈平安送剑给心爱的姑娘的那趟旅程,比起去往大隋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终于多了一份自主意愿——“是我想走这趟江湖”。 我陈平安要为自己做点什么。 所以哪怕羡慕老龙城的范二,哪怕到了剑气长城后,陈平安肩头又多了一副担子,陈平安反而在心境上,比以前更加轻松。 所以陈平安换下了草鞋,穿上了一袭长袍,想要成为剑仙,而且是能够在剑气长城上刻字的大剑仙。 当初文圣老秀才为何会在醉酒之后,拍着陈平安的脑袋说少年郎要喝酒,不要想太多太过沉重的事情,就在于老人一眼看穿了少年的心境问题。 少年不该如此,当静极思动,应该卸下担子,轻松地去做少年郎该做的美好事情。 只是世间道理,听没听说,知不知道,是一回事,如何去做,又是一回事。 书里书外的道理,如何落在实处,难上加难。 陈平安一口一口喝着茶水,在陆台即将说出他的答案之前,陈平安突然开口说道:“我之所以不愿意跟你接触,更不愿意去登真仙境,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我怕死。” 在家乡小镇,接连面对蔡金简、苻南华和搬山猿,陈平安认为自己差不多等于死了一次。在蛟龙沟,是第二次。 事不过三。 陈平安缓缓放下已经喝完的茶碗,笑道:“不管你信不信,靠运气的好东西,我从来拿不住。”陈平安自顾自说道,“我方才想了想,觉得可能以前我是对的,但是现在我还是这样的话,就是错的。想要以后的修行走得更远,得慢慢改正了。” 陆台神色古怪,还有些凝重。他方才其实在以陆氏不传之秘观心神通,偷窥陈平安的心境。 陈平安端起茶碗:“能不能再来一碗?” 陆台没好气道:“你当是喝酒啊?”可他仍给陈平安添了一碗茶水。 陈平安继续说道:“但是不跟着你去登真仙境,我觉得没错,说不定我跟你一起进入登真仙境,会害得你一点钱都挣不到。现在,你挣了大钱,我挣了三颗谷雨钱,挺好的。” 陆台自己早已不再饮茶,他将双手放在膝盖上,笑道:“两颗是你借我的,你其实只挣了一颗。”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相告:“我觉得是三颗。” 陆台哭笑不得,敢情这家伙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会还钱? 陈平安喝着他肯定喝不出名堂的茶水,轻声道:“要余一点,错过了就错过了,不能事事都求全占尽。陆台,你觉得呢?” 陆台愕然,随即大笑道:“陈平安,你竟然在躲那个一!” 陈平安喝着一碗茶水,同时一头雾水。 陆台随即满脸愤懑,身体前倾,一把从陈平安手中抢过茶碗,随手挥袖,收起所有茶具,气呼呼站起身,狠狠瞪着陈平安:“上阳台观道,到底是谁观道?是谁桐叶封侯?你都知道了,我一个小小的桐叶封侯算个屁!亏死我了!” 陆台咋咋呼呼登楼离去,踩得楼梯噔噔作响。 陈平安茫然挠头,只觉得自己像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陈平安有点惨,陆台又换回了女子装束,打扮得花枝招展不说,还每天搔首弄姿,来一楼这边故意恶心陈平安。 陈平安脾气再好,也受不了那层出不穷的脂粉味和兰花指,以及让人极其腻歪的挤眉弄眼和娇声娇气,于是在某天早上陆台坐在栏杆上哼小曲的时候,一拳打得陆台摔入碧水湖中。 怒气冲冲地从水里掠出的陆台,落汤鸡一般,他强忍着拿针尖、麦芒两把本命飞剑戳死陈平安的心思,只是对着陈平安破口大骂:“你就这么对待自己的半个传道人?!你陈平安还有没有半点良心?” 在提到传道人的时候,陆台明显有些底气不足,但他在骂陈平安没良心的时候,倒是理直气壮。 在那之后,陆台不再理睬陈平安。 光阴悠悠流转,拂晓时分,吞宝鲸到达桐叶洲扶乩宗渡口,陈平安去三楼提醒陆台可以下船了,但是早已人去楼空。 陈平安没有多想,只觉得陆台真是个怪人。 他便独自一人,从海底的吞宝鲸登上桐叶洲的陆地。 陈平安走上渡口,跺了跺脚,就像当年第一次由泥瓶巷走入福禄街,从黄泥烂路走上青石板路,充满了新鲜感。 陆台不在身边,陈平安觉得挺好,虽然这么想,有点对不住那家伙。 就在陈平安脚步很是轻松轻快的时候,在渡口一家热闹的店铺旁边,他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顿时龇牙咧嘴。 换上了青衫长袍、玉带簪子的陆台正蹲在街边,啃着一个肉包子,见到了陈平安后,他转头看了眼蹲在他身边的一条土狗,土狗正眼巴巴地望着陆台,陆台便把手中的肉包子丢给了路边的土狗。 陆台对陈平安挑了挑眉头。陈平安走过去后,陆台还在那啃着另一个皮薄馅美的肉包,摇头晃脑,很是欠揍。 陈平安先弯腰摸了摸那条狗的脑袋,然后直接就给了陆台一脚。 陆台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在手里的肉包子还没丢。 踹了自己一脚,那家伙竟然还有脸笑?口口声声说自己怕死,怎么到了我陆大爷这边,你陈平安就不怕死了?真当我的针尖、麦芒,与那些废弃的胭脂水粉一般,只是摆设? 陆台突然有些郁闷,因为他才记起,陈平安根本就不晓得这两把本命飞剑的存在。 陆台站起身,恶狠狠吃掉肉包子,警告道:“吞宝鲸那一拳,渡口这一脚,两次了!” 陈平安笑道:“事不过三。” 陆台厉色道:“敢有第三次,我要么打死你,要么换回女子装束,恶心死你!” 陈平安立即抬起手臂,双指并拢,佯装对天发誓状,可言语内容却是:“如果有第三次,请你务必选择打死我。” 陆台蓦然一笑。 见陆台没有追究计较的意思,陈平安便仰头望去,远处有一座巍峨大山,在半山处即有云海遮蔽景象,使得世人看不见山上风光。据说一年之内只有数次机会,山下之人才得以窥得此山全貌,山巅矗立着一大片宫观殿阁。 神仙书《山海志》上就记载了这个扶乩宗,其中让陈平安印象最深的有两点:首先扶乩宗与龙虎山天师府一样,不属于道家三脉之一,擅长“神仙问答,众真降授”,简单来说就是与宝瓶洲的风雪庙、真武山有异曲同工之妙,能够请神下凡,区别在于请下人间的是神祇,还是真仙;其次扶乩宗的山头豢养精怪鬼魅之多,冠绝桐叶洲,其半山腰处有一条喊天街,无奇不有。 陈平安对于那些活泼可爱的古灵精怪一直很有兴趣,就想着在扶乩宗开开眼界。若是以往,他也就只能在心里想一想,可是现在倒是愿意做一做。 而且他那把长气,当陈平安向北而走时,便有剑气微颤,震动他的神魂,若是他向南而行,剑气便无动静。这让陈平安松了口气,往北走,好歹距离宝瓶洲越来越近。 陆台对于游览喊天街一事,举双手赞成,他说那儿的一些小玩意儿,不但珍稀罕见,而且价钱公道,这是练气士游历桐叶洲时的必去之地。 望山跑死马,瞧着距离那座大山头不太远,但其实能走上好久。陈平安一路上时不时望向那座云雾缭绕的高山,他如今已经不是初入江湖的雏鸟了,很清楚扶乩宗的厉害,若是搁在宝瓶洲,就只比神诰宗略逊一筹。 这座位于桐叶洲中部的扶乩宗,既然是宗字头仙家,意味着它最少有一位玉璞境修士,而且比起版图最小的宝瓶洲,桐叶洲的山顶仙家更有分量和底蕴。桐叶洲南北各有桐叶宗和玉圭宗,两宗分别掐住这块陆地的两端,好似占据了桐叶洲半壁江山的气运,所以在桐叶洲还能够脱颖而出的宗门,往往都是杀出一条血路的强大势力。 闲来无事,陆台便聊了些桐叶洲和宝瓶洲的不一样之处。宝瓶洲是小地方,如果不是神诰宗祁真跻身仙人境,获得中土上宗赐下的天君头衔,明面上一个仙人境都没有,所以陈平安在师刀房那堵墙壁上,看到有人悬赏大骊藩王宋长镜,其理由只是觉得宝瓶洲不配拥有一个十境武夫。 反观桐叶洲,桐叶宗和玉圭宗的当家大佬,都是在仙人境趴了好几百年的老王八。扶乩宗有两位玉璞境修士,一男一女,是一对道侣,羡煞旁人。 相传扶乩宗的那位玉璞境女修喜好饲养精魅,她成为地仙后,还是愿意经常露面,专程下山收集种种精怪。扶乩宗宗主便干脆大手一挥,倾尽私人财力,打造了喊天街,只为了让道侣近水楼台先得月,不用多跑那几步路。 说起这桩恩爱,陆台满脸陶醉和憧憬,看得一旁陈平安毛骨悚然,因为他并不知道陆台是将自己想象成了扶乩宗宗主,还是宗主的道侣。 大概是被勾起了心中的那份缠绵悱恻,陆台哪怕当下是一身世家子衣饰,仍然不厌其烦地与陈平安说起了那些梅花妆容、额黄酒靥,几种腮粉的色泽晕染和扑面次序,中土神洲仙子与别洲仙子的穿衣喜好,浓妆重彩和淡抹小点妆的各有所好…… 陈平安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转头对这家伙正色道:“陆台,算我求你了,你跟我聊这些,我不想听,何况听了也没有用啊。” 类似言语,陈平安只对马苦玄说过一次,那次是马苦玄在大战之间碎碎念个没完。 只不过他对于马苦玄是厌恶,而对陆台更多的还是无奈。 陆台一挑眉,然后痛心疾首道:“没用?你就没有喜欢的姑娘?万一有的话,就不想她更好看?你好歹也能靠这个跟人家聊聊天吧?你真以为仙子不放屁,个个不爱美?活该你打光棍!” 陈平安一下子开了窍,斩钉截铁道:“有!想!” 他当然有喜欢的姑娘,想她更好看……嗯?不对不对,宁姚已经最好看了! 陆台看得直摇头:“傻了吧唧!估计有了姑娘也留不住。”说完之后,陆台犹不罢休,凭空变出那把竹制折扇,啧啧道:“留不住啊留不住。” 陈平安呵呵一笑。 察觉到陈平安有动手的迹象,陆台斜眼提醒道:“别动手啊,你一个天天翻书的人,哪怕不是君子,好歹也算半个读书人。这才几步路,说好的事不过三呢?” 渡口本就是扶乩宗的私产,他们一路往扶乩宗山头而去,路上多有神神怪怪的景象,有十数人乘坐在一条名为“紫髯公”的紫色大蟒身上,风驰电掣,但是乘坐之人个个四平八稳。他们头顶经常有充满剑气的虹光掠过,转瞬即逝。 见过了老龙城和倒悬山,陈平安对此已经见怪不怪。 陆台说,桐叶宗跟零零碎碎的宝瓶洲很不一样,山头数目不多,但大部分都是庞然大物,在这里不是随便扯一杆破烂旗帜就能自封山大王的,桐叶宗的王朝和江湖,这两股势力不容小觑。 当然事无绝对,不入流的仙家门派肯定有,毕竟桐叶洲疆域实在太大了,再说了,哪块田地还没个老鼠窝。可像观湖书院以南的宝瓶洲,几乎国国有仙府的景象,在桐叶洲肯定没有。 两人在宽阔道路一侧并肩而行,十分惹眼。来往车辆的女子,无论是仙师还是富家千金,都抛来好奇打量的眼神。这主要还是归功于风度翩翩的陆台,陈平安站在他身边,更多的是起到了绿叶的作用。 陆台没来由感慨道:“婆娑洲不去说,很强大,文风鼎盛,仙师如云,尤其还有一个醇儒陈淳安坐镇。咱们脚下的桐叶洲性子喜静,跟贤淑女子相似,与世无争,又有地利之便,连跨洲渡船都没几艘,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所以比较排外,算是一块很大的世外桃源。西南方的扶摇洲可就热闹了,山上山下没个界线,整天打打杀杀,练气士的江湖气都很重。” 陈平安突然小声问道:“陆台,你是什么境界?可以说吗?” 陆台轻摇折扇,鬓发飞扬,微笑道:“陆氏子弟,不太在意境界高低,只看‘观河’的眼力有多远。”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是不高了。” 陆台扯了扯嘴角:“相较于中土神洲的修道天才,当然算不得高,可比起你嘛,绰绰有余。” 陈平安笑道:“我认识一个比我略大的人,他已是七境武夫了。我在家门口遇上一个长得像狐狸的婆娑洲年轻剑修,好像是九境。我家里有两个小家伙,一条火蟒一条水蛇,估计快要六境和七境了。你呢?到底是几境?” 陆台仍是不愿泄露自己的境界高低,只是得意扬扬地道:“我的两个师傅,一个授业,一个传道,都是上五境。” 陈平安“哦”了一声。 陆台瞥了眼陈平安:“啥意思?不服气,还是不入眼?” 陈平安点头道:“服气。” 陆台笑眯眯道:“陈平安,你这副口服心不服的德行,是不是希望躺着被人敬酒啊。” 陈平安疑惑道:“什么意思?” 陆台啪一声收起折扇:“死了之后,总该有人上坟祭酒吧。” 陈平安没好气道:“弯弯肠子。” 陆台爽朗大笑,又打开了折扇,清风阵阵而来,真是秋高气爽。 两人步行半日,才在黄昏中走到扶乩宗山头的山脚。山名垂裳,按照陆台的说法,寓意君王拱手垂袖而治,可为何扶乩宗的山头却用了儒家的说法,陆台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一个时辰后,暮色之中,陈平安和陆台终于见到那条喊天街,街上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哪怕是晚上,依旧游人如织。 走入人满为患的大街后,陆台让陈平安见识到了何谓花钱如流水,什么叫老子一掷千金,眼睛眨一下算我穷。 陆台走入第一家铺子,就买了两头陈平安听都没听过的小精魅,其中一头名叫瞳子。听了店铺掌柜近乎谄媚的介绍,陈平安才知道此物可以豢养在主人眼瞳之中,不但可以每天帮主人汲取些许天地灵气,最重要的是每当瞳子见到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便能够帮助主人“明目”。许多修行天眼通之类术法的练气士,此物最是其心头之爱。 陆台花了足足八百颗雪花钱购得此物,说是要送给陈平安。陈平安当然不会收下,陆台便摇头惋惜,说你就不想每天都能够眼神精进?言下之意,有我陆台在你眼前,而你眼中又有瞳子,岂不是看我即修行? 老掌柜看了眼俊逸非凡的陆台,又瞥了眼陈平安,笑容玩味。 陈平安一身鸡皮疙瘩,假装什么都没听懂。 相比被陆台收入囊中的瞳子,当时瞳子旁边的一伙活泼小人,其实更让陈平安心动。它们小如米粒,被称为“耳子”,谐音“儿子”,是一种生活在耳朵中的精魅,以人的耳膜为鼓面,在人入睡时便悄然擂鼓,主人和旁人都不会耳闻其擂鼓之声,却可以激发主人的阳气,无形中震慑那些行走于夜间的诸多邪魅。 这是山下豪门显贵在不小心“闹鬼中邪”后,必然重金购买的一种精怪。许多下五境的练气士,如果需要行走山林湖泽,由于境界低微,也会随身携带一只。 除了瞳子,陆台还买了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蜘蛛,这蜘蛛五彩斑斓,十分讨喜,可光是它的名字就足够让陈平安敬而远之——春梦蛛,喜好采撷、收集那些春光旖旎的梦境,当人入睡之后,它就可以在主人头顶织出一张五光十色的小网,而主人就会在梦中消受那千金春宵。因此春梦蛛经常被宗门用作砥砺弟子道心的道具,它也是崇尚双修的道派山门必备品之一。 春梦蛛附近的一排小笼子,还装有包括漆黑如墨的噩梦蛛在内的诸多蜘蛛,各有其奇特之处。 陈平安当然欣赏不来这类精怪。可是陆台偏偏很喜欢,为春梦蛛花了六百颗雪花钱,就因为他觉得春梦蛛长得很可爱。 于是那个老掌柜的笑容更加有深意了。 之后陆台在一间铺子跟一名中五境修士,为了一只罕见精怪起了意气之争。这次陈平安倒是没觉得陆台大手大脚,他认为那十二颗小暑钱花得物有所值。陆台之所以能拿下,还是因为竞价的对手身上没有太多神仙钱币,加上陆台气势十足,一副你愿意抬价我就陪你玩到底的架势,才让那人骂骂咧咧离开铺子。 陆台手心托着一只极其少见的羊脂兽,小家伙在他手掌上活蹦乱跳,通体美玉质地,是由玉石精魄凝聚而成。它的身躯就是上品的天材地宝,是制造符箓玉牌的最好材质之一。羊脂兽性情刚烈,成年后,只要被抓到就会选择自尽,因此无法饲养。而陆台手心这只,被修士无意间捕捉时尚且年幼,才没有“玉石俱焚”,存活了下来。只要饲养得当,它就有可能成为价值连城的“活灵宝”。唯一的缺点,就在于豢养羊脂兽,比买下它的开销更大,因为它只吃雪花钱。 掌柜是名姿色平平的妇人,笑言如果不是扶乩宗已经有了一对羊脂兽,否则这样的好东西,肯定当天就会被重金收走。 两人沿着街道兜兜转转,进进出出。 陈平安其实也看中了三样,只是犹豫不决,终究不太舍得一掷千金。 一头三足金蟾,属于天地灵兽之一,据说持有者可以增长自身财运。一只银白色的寻宝鼠,对天地灵物有敏锐的嗅觉。还有一种名为“酒虫”的小家伙,只会从陈酿美酒中诞生。如果将它放入新酿酒水中,只需要几个时辰,就有埋藏了数年美酒的醇厚口感,自然是世间所有嗜酒之人的心头爱。 陈平安没有花钱,陆台则依旧花钱不停。他买了一条巴掌大小的龙须鲤,龙须鲤身为鲤鱼,却长有两根蛟龙长须,其须是天材地宝之一,只是比起被陈平安制成缚妖索的那两根金色蛟须,品相自然逊色太多了。这类龙须鲤,胜在可以繁衍生息,试想一下,一座仙门买下数条龙须鲤,精心培育,千百年之后,那就是一池塘的龙须鲤。 陆台还买了一条牛吼鱼,牛吼鱼的体长不超过手指长度,却能发出如雷吼声。陈平安根本不理解陆台买它做什么,吓唬人? 最后陈平安还在街道尽头的铺子里看到了一群符箓纸人。这些符箓纸人价格不一,被裁剪成各色样式,大致按照身高分为三种:一指高度,一掌高度,一臂高度。它们栩栩如生,能够打扫庭院、养花养鸟、帮忙搬书晒书,等等。 纸人在山下人家,尤其是富裕门庭中颇为流行,它也分等级品次,画符之人的道行、名望、流派,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纸人的价格,纸张的质地也有关系。有专门制造纸人的宗门经营商号,利润极高。 这些憨憨的小纸人,陈平安觉着极其好玩,却绝对不会动心购买,因为贵,而且不划算,买来无用,跟价廉物美半点不沾边。 陆台却一口气砸下五百颗雪花钱,买了一大摞折叠起来的符纸小人,全是最矮小的那种,说是无聊的时候,就让它们在桌上演武厮杀,一定很解闷。 陈平安在花钱这件事上跟陆台根本没话聊。 在喊天街再往上走个三四里山路,有一座行止亭,这座亭意味着所有外人在此停步,不可继续登山。 陈平安和满载而归的陆台一起走入那座行止亭。一路上陈平安忍不住多瞥了几眼陆台,很好奇他将那些灵怪精魅藏到哪里去了。陆台确实拥有方寸物,只不过符纸符箓尚可储藏其中,但是精魅这类带有阳气的活物,万万不可放入,一放就会爆裂,甚至有可能害得方寸物崩碎。 在亭子里稍作休憩,远观扶乩宗周边的夜景,之后两人就返回喊天街附近,寻找客栈下榻。结果两人直接分道扬镳,因为陆台要住神仙府邸,陈平安自然是随便找家客栈就能对付一宿。 一夜无事。 在扶乩宗眼皮底下想要出点事情都难,前提是不要招惹那些眼高于顶的扶乩宗子弟。 昨日两人约好在行止亭碰头,然后下山北行,可是陈平安早早到达亭内,看过了日出东海的壮丽景象,一直待到日上三竿,还是不见陆台身影。他正要下去寻找,才看到陆台打着哈欠登山而来。陆台看见陈平安,朝陈平安招招手,就再不愿挪步向前,反正多走一步都是冤枉路。陈平安叹息一声,走出亭子,跟他一起下山。 陈平安昨夜还担心陆台在喊天街的大手笔会惹来风波,行走四方,到底是财不露白的好,等到两人下山,一路向北行出六七百里,还是没有任何异样,陈平安这才放下心来。 陈平安按照其背上长剑的偶尔“提醒”,数次调整方向,循着大致方向前行,因此难免要绕过官家大道,跋山涉水。 陆台对此毫无意见,遇上城镇闹市、酒楼店铺,他都会停下脚步,闲逛一番,陈平安也不拒绝。 这一路,陈平安走得平淡无奇,无非是在寂静无人烟的山林水泽练拳练剑。他从不见陆台修行,只有到了车水马龙的繁华市井,陆台才会打起精神,好似闯入了洞天福地,十分雀跃。久而久之,陆台让陈平安知道了一件事——富人的讲究,到底是怎样的。 陆台总能花最少的钱吃喝上最好的酒食,每一道菜,都能吃出百年千年的文化,扯出几个文豪圣贤;每一壶酒,都能说出几句美文诗篇。 陆台偶尔拿起一部从书肆淘来的古书,一手持书,明明是很慵懒的翻书姿态,可落在陈平安眼中,总觉得读书人就该如此。 只要在客栈停留,陆台每天都会给自己煮上一壶茶。他从不喊陈平安一起喝茶,独自坐在那边,一言不发,只是饮茶。他身上的那种气定神闲,充满了合规矩、明礼仪的意味。 他独自打谱时的那种风采,陈平安在崔东山身上见到过。 陆台还有一支竹笛,他的笛声,在山水之间尤为悠扬悦耳。 他手持竹扇,慵懒随意地坐在某处,仰头望月,也是风流。 陈平安知道一个说法,叫附庸风雅,十分贬义。 但陆台不是。 就像他陈平安骨子里就是个泥腿子,陆台是天生的风流人,读书种子。 有钱为富,知礼为贵。这才是真正的富贵子弟。 范二的灿烂心性,陈平安学不来;陆台的潇洒写意,陈平安觉得自己还是学不来。 这天陈平安站在一棵高树上居高远眺,竟然发现在人迹罕至的雄山峻岭之间,有一座城堡。在这之前,两人沿途没有遇上任何山水精怪。 此处距离桐叶洲中部一家独大的扶乩宗,已有千里之遥。 陈平安本来不想告诉陆台那边有座城堡,只想埋头赶路,可是一直对山水景象不感兴趣的陆台,今天破天荒掠上枝头,摇动竹扇,哈哈笑道:“不错不错,是一处杀人越货然后栽赃嫁祸的风水宝地。” 陈平安起先还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他很快就懂了。四周山林,有鬼祟身影簌簌作响,虽然隐蔽且细微,可是陈平安眼力耳力都极好,一下子就知道他们给人包了饺子。 陈平安环顾四周,缓缓说道:“武道四境,还有本命飞剑两把,符箓若干。” 陆台心有灵犀,微笑道:“练气士龙门境,巧了,我也有两把本命飞剑,法宝若干。” 一个白袍负剑,腰挂许久没摘下喝酒的养剑葫芦。 一个青衫悬佩,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陆台轻轻摇扇,笑眯眯道:“动手之前,不先跟他们讲一讲道理?”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拍了拍腰间葫芦,没有说话。 要讲的道理都在这里了。 第68章 对敌 山林之间,秋风肃杀。 陈平安心情沉重,这次被人围追堵截,让他不由得想起在梳水国山林中,买椟楼楼主和古榆国剑尊林孤山的联手伏击,如果不是青竹剑仙苏琅临阵倒戈,最后谁生谁死,还真不好说。 这趟向北而行,陈平安已经足够小心谨慎,经常登高望远,哪怕跟随陆台在市井坊间晃荡,也时刻留心有无盯梢,这拨人竟然始终没有露出半点马脚,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对方以有心算无心,若是没有把握,肯定不会泄露踪迹。 大战在即,陆台有些心虚:“陈平安,你该不会真的只是四境武夫吧?” 陈平安愕然,不知陆台为何有此问,点头道:“当然是真的。” 陆台悻悻然,坦白道:“我还以为你是第五境,一直故意在我面前隐藏实力。其实这才正常,行走江湖,谁还没点障眼法,我就将自己的境界提升了一点点,其实我不是龙门境,而是第七境观海境。” 陈平安瞪了他一眼:“都这种时候了,还耍心眼?!你找死?” 陆台理亏,没有还嘴,只是在肚子里腹诽不已。他脚尖一点,高枝晃荡,整个人往树顶而去,他神色看似闲适,实则心中有些不安,他已经合起了那把竹扇,用其轻轻敲打手心。 陆台终究是一名观海境练气士,而且家学渊源,藏书极丰,他又喜欢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学东西,所以一身术法驳杂,只是都算不得精通。但是相比那些靠着一鳞半爪的术法秘卷,侥幸跻身中五境的山泽野修散修,陆台无论是眼力还是手段,都要高出他们一大截,只不过能否将这些优势,转变成搏杀的绝对胜算,不好说。 那些个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山野散修,哪怕不算什么亡命之徒,可一旦身陷绝地,或是利益足够诱人,让他们不惜与人拼命,他们与那些传承有序、养尊处优的宗门子弟就会截然不同,他们凶狠、狡猾,愿意以伤换死。 陈平安轻声问道:“需不需要我帮你拖延时间,你先大致查探一下他们的根脚底细?跟练气士放开手脚厮杀,我经验不足,而且我们相互之间并不熟悉,很容易拖后腿。” 陆台以心声回答:“好。”干脆利落。 陆台大概是害怕陈平安误会自己要袖手旁观,补充道:“我只要一有发现,就会立即告知你术法来历以及防御和破解之法。” 陈平安点了点头,从袖中捻出一张方寸符以防不测,说道:“生死之战,不可马虎。” 陆台笑了笑:“晓得了。”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依然站在枝头。虽然这样很容易沦为箭靶子,但是视野开阔。两军对垒,冒些风险,看一眼大局,总好过苍蝇乱撞。 这拨自扶乩宗喊天街就开始密谋的剪径匪人并未扎堆出现,三三两两,光是明面上的人数,就多达十余人。 豺狼环伺。 陈平安沉声问道:“来者何人?” 无一人作答。 往往一个看似豪迈的自报名号,就容易泄露自己的看家本事和门派的撒手锏。 有些人甚至喜欢在出手之前故意大声喊出招式名称,这不是自找麻烦是什么?运气不好的,找死都有可能。 例如桂花岛剑修马致的飞剑凉荫,一听就知道是偏阴近水的本命飞剑。所以在与他对战时,使出阳气充沛的招式、法宝,往往就可以发挥更加显著的威势。 试想马致若是与人狭路相逢,骤然为敌,能主动跟死敌报出飞剑凉荫的名号吗? 陆台以心声默默告诉陈平安当下的情形,敌方阵营之中,在陈平安的正前方,有一个手持铁鞭的壮汉,他身边所站之人,陈平安必须多加留意。此人显然是一位剑走偏锋的剑师,并非练气士。剑师跟纯粹武夫不太一样,他们虽然没有本命飞剑,只是耍剑花俏的江湖莽夫,专精以气驭剑,称不上御剑,只是剑师出手,会让旁人瞧着像是驾驭一把飞剑。至于那身材魁梧的铁鞭壮汉,是按照兵家旁门法门走横炼体魄路数的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不好确定,但是后者可能性更大。 壮汉一身肌肉虬结,身高将近九尺,气势凌人,手持双鞭,透过稀疏的树林枝丫,仰头望向陈平安,冷笑道:“好小子,真够油滑的,去往行止亭的步子故意深浅不一,害得老子差点看走眼,只将你当作三境武夫。离开垂裳山,走了几百里路,才发现你小子的脚印,如此轻浅均匀。不谈修为,只说这份机敏谨慎……”壮汉扬起左手铁鞭,狞笑道:“当得起老子一鞭敲烂你的头颅!”他说的是桐叶洲雅言。 陆台不再是那个喜欢胭脂水粉的娘娘腔,也不再是那个满身风流的世家子,他给陈平安指点着那些死敌的来历,语速极快,简明扼要: 东南方向,是一名使符箓的道人。多半是因为没有招徕到真正的兵家修士,退而求其次,要以符甲担任陷阵步卒。如果再加上一两只墨家机关术的傀儡,我们两个飞剑杀敌的威力,就要大打折扣,毕竟这两类死物,一个符胆难破,一个核心难寻。 只是不知这名道人,有无专克剑修和本命飞剑的符箓。有的可能性不大,一般只有金丹境和元婴境修士,才用得起针对剑修的那几种珍贵符箓。但是如果咱俩运气太差,就不好说了。比如有两种名为“剑鞘”“封山”的上品符箓,专门对付神出鬼没的本命飞剑,让本命飞剑自投罗网后,暂时将其封禁一段时间。剑修若是没了本命飞剑,哪怕只是一时半刻,战力也会跌入谷底。 你我最大的依仗是那四把飞剑,所以我们最需要提防这点,如果飞剑不得不出鞘杀敌,就要时刻留心符箓派道人两只袖子的细微动静。 西南方向,是一名研习木法的练气士,应该就是他遮蔽了所有痕迹。他多半饲养有花妖木魅,记得到时候小心草木树藤之类,因为不起眼,反而比剑师的飞剑还要阴险难缠。 陈平安一边默记在心中,一边盯着那壮汉和剑师,眼角余光则盯着符箓派道人,他冷笑道:“既然我和朋友敢在扶乩宗喊天街当着所有人的面砸下那么多钱,就没担心过会因此惹来祸事。” 壮汉乐不可支:“小崽子,莫要拿话诓我了,两个连桐叶洲雅言都说不顺畅的外乡人,就算你们是宗门出身又如何?有地仙师父又如何?了不起啊?!” 魁梧大汉身边的剑师,是一名身材修长的黑袍男子,脸色苍白,眼眶有些凹陷,显得有些阴沉,他笑道:“当然了不起,只可惜鞭长莫及罢了。” 壮汉蓦然大笑起来,剑师亦是会心一笑。 关系熟络的两人都望向了更高处的陆台,中年剑师问道:“这一路你们两个卿卿我我,恩恩爱爱,看得我一肚子邪火,你要负责啊!若是识趣,说不定你还能够保住一条小命。” 陆台没有理睬此人的挑衅,神色自若,继续给陈平安讲解形势: 你我身后的北边,是一名正在排兵布阵的阴阳家阵师,附近还有一对少年少女,应该是此人的得意弟子,其实这个阵师最麻烦。陈平安,我一有机会,就先杀此人。 他们现在之所以不急于动手,就是在等阵师完成这个半吊子的搬山阵。放心,我会找准时机出手,绝不会让他们师徒三人成功。但是在我出手之前,你一定要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哪怕只是让他们稍稍分神,足矣。 陈平安悄然点头。 陆台继续道破天机: 除了那个阵师和他的两名弟子,还有一名邪道修士,人不人鬼不鬼的,一身邪祟阴气极重。这类练气士,常年游走于乱葬岗和坟茔之间,可以将孤魂野鬼拘押在灵器之中,招为己用,以养蛊之法培育出厉鬼。 我们身后更远处的左右两边,还站有两人,他们负责压阵,万一你我逃脱,他们就会出手拦截。 以此推断,敌方阵营的主力,是在南边。 那中年剑师见陆台无动于衷,心中除了邪火,便又有了些恼火,满脸坏笑道:“你俩上手了没?” 陈平安完全听不懂,只当那个剑师在说什么山上的行话。他感到陆台刹那间出现了一抹罕见的怒意。 于是陆台不再以心声与陈平安交流,竟然改变了主意,死死盯住那个中年剑师,脸色阴沉道:“陈平安,这桩祸事本就是我惹来的,你只管北行,我自己解决他们。” 陈平安问道:“你一个人,能杀光他们,然后顺利脱身?” 陆台不说话。 陈平安没好气道:“就这么喜欢死无葬身之地,让人连个坟头都找不着?” 陆台呸了几声,笑道:“别咒我啊。” 陈平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闷了一会儿,总算回了陆台一句:“那就少说废话,多杀人。” 陆台突然传给陈平安一道心声:“动手!”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捻动袖中那张出自《丹书真迹》的方寸符,一闪而逝。 中年剑师心弦骤然紧绷,便知大事不妙。好在那魁梧壮汉已经一步踏出,横在剑师身前,迅猛一鞭向身前空中砸去:“有点意思!” 凭空出现在两人身前的陈平安,非但没有避其锋芒,反而打定主意要近身搏杀,去势更为坚决,但他也做出一个微微歪斜脑袋并猫腰的动作,以所背长剑长气硬抗那条铁鞭,一拳神人擂鼓式当胸砸中那壮汉。 一拳至,而后十拳至,百拳至。若是意气足够,由我拳拳累加,哪怕你是传说中的大罗金仙,不败金身也给我摧破殆尽! 中年剑师只是出现片刻失神,很快从大袖中飞掠出一抹青芒。 壮汉一口鲜血喷洒而出,踉跄后退五六步,一手铁鞭在身前挥舞得滴水不漏,同时竭力吼道:“护住阵师!” 与此同时,陈平安心意一动,心中默念道:“十五。”腰间养剑葫芦内,一抹碧幽幽的纤细剑虹瞬间掠出。 那名符箓派道人冷冷一笑:“竟然还真是一个剑修。” 那魁梧汉子只觉得左侧肩头传来一阵撕裂痛楚,心神震撼,怎么可能这么快?! 十五才离开养剑葫芦没多久,只听叮的一声,它刚刚拦腰斩断中年剑师的出袖剑芒,就被一道红光乍现的符箓笼罩,它四处乱撞,碰壁不已。 剑师神色狠辣,大袖一挥,又有一把“飞剑”飞出袖子。 陈平安继续无视剑师的这一手精妙驭剑,神出鬼没地来到汉子身后,将第三拳结结实实砸在那壮汉的后心,刚猛拳劲直透此人心脏。第四拳下压且右移,直接打在了那个壮汉的脊柱之上。 道人又以珍贵异常的秘法符箓,困住了那个再次斩断剑师青芒的初一。 老道脸色铁青,眼皮子直打战,只觉得心头滴血,这个小王八崽子竟然拥有两把飞剑?!少年腰间的朱红色小酒壶,莫不是那养剑葫芦? 想到此处,老道眼神炙热,好好好!不枉费贫道一口气丢出两张压箱底的宝贝,只要事成,仍是赚大了! 壮汉一身浑厚的护体罡气,在三拳之后就已经被打得崩溃消散,所以陈平安这第四拳,是真真切切打在了脊柱上。 响起一连串轻微的咔嚓声响,别人可以不上心,可是魁梧汉子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再来一拳,可就真要被打断了! 汉子不敢再藏掖,重重一跺脚,左手握住右手手腕,右手双指并拢,然后身躯摆出一个如同狮虎抖肩的姿势,他的眼眸瞬间雪白一片,气血和筋骨骤然雄壮起来,犹如神人降世。 结果他还是被陈平安的第五拳打得宛如断线风筝,笔直向前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陈平安也不好受,他先前以后背硬抗了壮汉的一记铁鞭,虽然铁鞭砸在了长气之上,可还是有四五分劲道轰入体内。之后初一、十五被符箓道人以秘法拘押,暂时无法脱困,为了成功递出第五拳神人擂鼓式,又硬生生挨了中年剑师的一道透肩而过的剑芒,鲜血淋漓。 然而陈平安整个人的气势不降反升,魂魄之凝聚,拳意之汹涌,几乎肉眼可见,绝无半点垂死挣扎的气象。 仿佛日出东海,总有高悬中天的时候。 他忍不住咧嘴一笑,这点小伤,算什么? 白袍少年身陷包围,不退反进,数拳之后,已经打得那名壮汉毫无还手之力。这让所有参与围猎一事的家伙,都难免心中惴惴。 若非壮汉出声提醒,北边的那名阵师很可能就要当场暴毙。 为众人打造一座搬山阵法的老人,当时正蹲在地上,布置数杆土黄色小旗,听到壮汉提醒后,哪怕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他仍是毫不犹豫地一掌拍在胸口,击碎一张隐蔽的昂贵替身符,于是他与那名少年弟子瞬间互换位置。 刹那间,一把虚实难测的飞剑从天而降,速度极快,如筷子插水,牵扯出阵阵涟漪。一脸茫然的少年被巨大飞剑当场劈开,从头颅到腰部一分为二,两片尸身倒地,肠肚流淌,惨绝人寰。 远比寻常剑客佩剑要巨大的飞剑,没入土地,一闪而逝,地面没有发生丝毫变化。 这无疑是一把剑修的本命飞剑。 下一刻,阵师又一掌拍在心口处,似乎又用上了替身符,打定主意要舍了第二个嫡传弟子的性命,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只是这一次,先前措手不及的邪道修士有了反应时间,他没有袖手旁观,遥遥站在远处,掏出一只刻满符文的漆黑小陶罐,默念口诀,将陶罐轻轻晃荡数下,一股阴森黑烟从陶罐中冲天而起,然后分成三股,分别指向阵师、少女和立于高枝之上御剑的陆台。 飞剑再次凭空出现,依然是当头斩落,但是这次并非直指阵师,而是指向那个满脸惊骇的少女。 由无数头阴物鬼魅汇聚而成的滚滚黑烟,遮蔽在少女头顶,如同为她撑起一把雨伞。可是巨大飞剑实在太过势如破竹,迅猛破开了黑烟屏障,一剑将少女从头到尾劈开。 豆蔻少女,就此夭折在大道之上。辛苦求长生,到头来反而没能活过二十岁。 一手扶住大树主干的陆台脸色不太好看。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名阵师竟然没有真正使用替身符,第二次拍打胸口只是虚晃一枪,诱使陆台将剑尖指向少女。 棋差一着的陆台,倒也没有气急败坏,山上修行之人,每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那把本命飞剑虽然巨大,可是速度之快匪夷所思,陆台就站在原地,任由那道黑烟汹涌扑杀而至,飞剑斩杀少女之后,转瞬之间就来到主人陆台身前,将那道充满哀号着的狰狞面孔的黑烟给搅烂。 邪道修士不断摇晃掌心陶罐,阴森地笑道:“敢坏我阴物,我倒要看看,你还有几两灵气可以挥霍!” 一道道黑烟从陶罐中飞出,像是在他手心盛开了一朵黑色的硕大花朵。 阵师实在惧怕那个家伙再给自己来一剑,掏出一大把雪白珠子,挥袖撒出,数十颗珠子在他四周悬停,三才、四象、七星、八卦,九宫,数目不等的珠子的悬停位置极有讲究,形成一座座护身阵法。结阵之后,光芒璀璨,将年老阵师映照得无比光明伟岸。 只是如此一来,先前的布阵就被耽搁了,要延误不少时间。 那邪道修士在驾驭黑烟扑杀陆台的同时,出声提醒道:“抓紧布阵,否则咱们跑了千里路程,就要白费功夫。而且一旦宰不掉那两个,肯定后患无穷。你自己掂量掂量!” 老阵师脸色阴晴不定,一发狠,撤去半数小阵,收回数十颗珠子,如此一来,其布阵速度又加快几分。 南边的战场上,魁梧汉子扑倒在地,呕血不已,好似要将心肝肠子都吐出来,面前土壤被浸染成鲜红一片,十分惨烈。 他是一名货真价实的五境武夫,一身日积月累的横练功夫,十分难缠。他在武道路上,未曾遇上明师指点,走得坎坷艰难,炼体三境的底子打得漏洞百出,能够由四到五,可谓不计后果,所以没有意外的话,他终生无望第六境。 大活人总不能被一泡尿憋死,于是他便走了歪门邪道,他的请神之法,来自半本残卷,这当然是“打野食”而来的。因为只有上半本,故而他只知如何请,不知如何送,请神容易送神难。 每一次请神附体的代价极大,他摸索了将近二十年,跟人求爷爷告奶奶,大肆购买这类仙书密卷,才好不容易控制住这门请神术的后遗症。 今天请神请了一半,竟然给那白袍少年一拳打得“神灵”退回神坛,对于规矩森严的请神降真而言,简直无礼至极,所以反扑得厉害,一缕缕神魂从窍穴飘荡而出,如三炷香袅袅升起。 烧完三炷香之后,还是没有停下的迹象,壮汉整个人的后背云雾蒸腾,要知道这些烟雾,可是五境武夫的气魄显化,是一名纯粹武夫的根本元气。 汉子沙哑含糊道:“救我!” 那名精通五行木法的练气士眉头紧锁,不得已撤去了针对白袍少年的一门搬山拔木之法,来到壮汉身边蹲下,双手手指掐诀,满脸涨红。从地下飘出星星点点的幽光,萦绕指尖,练气士猛然将其拍入壮汉后心。 壮汉趴在泥地里的身躯一弹,脸色瞬间红润起来,全身上下各大关节处传出黄豆爆裂般的清脆声响,如枯木逢春。魁梧汉子转过身来,一个鲤鱼打挺,手持双鞭站起身,神采奕奕,再无半点颓态。 那名出手相救的练气士沉声道:“记在账上。” 汉子咬牙切齿地望着陈平安,点头道:“拿下这两头肥羊,一切好说!” 那夜在扶乩宗喊天街,那个长得比娘们还水灵的家伙出手阔绰,简直让金丹境的野修都自惭形秽。倒不是说一名金丹境修士拿不出那么多小暑钱,要知道那个俊俏公子所买之物,尽是些羊脂兽、春梦蛛、符箓纸人这类烧钱玩意,不是杀敌的攻伐法宝,不是保命的防御重器! 两个明显来自外乡的年轻人,这一路上只走山林和市井,北上千里,没有一次拜访过沿途的仙家山头,也从来没有大修士主动拜见。这说明了什么?这意味着这两个雏儿,出身显贵,腰缠万贯,肯定自幼过惯了舒坦日子,不知江湖水深,山上风大! 不拿下这两个富得流油的愣头青,对得起自己那么多年的苦修吗?他们除了四处寻找机缘,刀口舔血,还要给山上的仙师们低头哈腰当条狗,帮他们摆平仙师们不屑亲自做的腌臜事,背负了恶名,流窜逃命,换一个地方从头再来。如此循环往复,何时是个头? 从壮汉被接连五拳神人擂鼓式打得半死不活,再到练气士以秘法窃取此地山水气运,成功治疗壮汉,这一切,不过是几个弹指的短暂工夫。 陈平安被中年剑师驾驭的一道道剑气所阻,没能一鼓作气彻底打死铁鞭壮汉。 以气驭剑,在江湖上,是很了不得的仙家神通了。在许多偏僻的小地方,其诗书典籍上,所谓的飞剑千里取头颅,其实不是说剑修,而是指经常在世人面前冒头的剑师。相比山上剑仙和江湖剑客,半桶水的剑师,高不成低不就,尤其喜欢沽名钓誉。 一位剑师驭剑杀敌,出袖之物,往往剑气和真剑皆有,前者胜在量多,后者强在力大。正如轻骑掠阵,赢得优势;重骑凿阵,取得胜果:两者相互配合,缺一不可。 与陈平安对峙的这名剑师,显然是此道大家,他双袖鼓荡,袖口表面泛起阵阵青色光华,从中掠出的一条条青芒剑气,凌厉异常。 好在剑师每次至多驾驭两缕剑气,陈平安躲闪得还算轻松,远远不至于捉襟见肘,但是被牵制得很死。 陈平安没有用上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手段,先前他重伤魁梧壮汉后,剑师为阻止陈平安彻底击杀壮汉,将一缕剑气早早停在壮汉附近守株待兔,结果陈平安一个骤然加速,直冲剑师,差点闯入剑师身前一丈。 吓出一身冷汗的剑师,不得不使出真正的撒手锏。那把实质小剑并非从袖中飞出,而是从头顶发髻之中悄然出现,原来那根碧玉簪子,是用来遮掩小剑的“剑鞘”。那是一把形状如翠绿柳叶的无柄小剑,极其纤细,围绕着剑师滴溜溜旋转,带起一股股嫩绿色流萤。 那个符箓派道人厉声提醒道:“贫道的两张枯井符最多再支撑二十弹指!速战速决,赶紧斩掉这个小王八蛋!一旦他的飞剑破开牢笼,到时候咱们就排队等着给人抹脖子吧!”老道人面容枯槁,十指干瘦,言语之间,双手缓缓转动,应该是在掌控那两张抓住初一、十五的符箓,老道人气得嗓音颤抖,“你们给的密报上说,这小子不是武夫剑客吗?如今不单是剑修,这崽子竟然还有两把飞剑,两把!要不是老子还有点家底,攒出两张原本打算传家的宝符,这次咱们就全玩完了!之前算好的分红,不作数!” 那壮汉脸色难堪,大踏步走向陈平安,看也不看那老道,闷声道:“更改分红一事,好说,总不会亏了你。” 老道人冷哼一声,心中翻江倒海,死死盯着那个白袍少年。 何时剑修也有这般强横的体魄了? 那名仍然站在树上的俊俏公子哥,居然也是一名拥有本命飞剑的剑修,难怪两个人胆敢在异国他乡横着走。两名剑修,三把本命飞剑,就算他们大摇大摆地从桐叶洲玉圭宗走到桐叶宗,只要不主动挑衅那几座仙家府邸,寻常时候,几个野修敢惹? 他们这拨人鱼龙混杂,原本走不到一块,虽然每个人的境界修为都算不得太高,可是各有所长,这一路又有幕后高人出谋划策,所以哪怕是一名金丹境修士,只要对方事先没有察觉,一行人都可以与其掰掰手腕,说不定就有一桩泼天富贵到手。 他们其实已经足够高估这两个年轻人了,没想到还是这般难缠。 这一次中年剑师放开手脚牵扯那少年,而木法练气士在这山林之间如鱼得水,竟然驱使一棵棵古木拔地而起,如一个个老人蹒跚而行。壮汉掏出一颗朱红丹丸,丢入嘴中,脸上肌肤变得滚烫通红,他要再次请神降真! 大树的树枝如一条条长鞭,狠狠砸向陈平安,陈平安不仅要躲避树枝,还要及时避开一两条阴险刁钻的青色剑芒,一时间险象环生。 好在陆台很快传来心声,传授陈平安应对那些古怪树木之法,之后陈平安每一拳都精准地砸烂了贴在大树之上的一小串隐蔽字符,随后银光崩碎,大树随之倒塌,绿油油的树木瞬间枯萎。 陆台还提醒陈平安,囚禁两把飞剑的符箓派道人所说的二十弹指,未必是真,极有可能是三十弹指,甚至时间更加长久。 陈平安面无表情,全神贯注,他打烂了所有古怪树木后,那名已经弃了铁鞭的壮汉已经请神成功,一双眼眸雪白,没有半点人性光彩,如一尊神祇冷漠俯瞰人间。 陆台心中有些诧异,因为他察觉到陈平安在听到自己的提醒后,根本就没有泛起任何心湖涟漪,显然是早就洞悉老道人的那份算计,才能如此镇定。 小小年纪,却是个老江湖啊。 陆台一手撑在树干上,相比陈平安与各路豪杰的一通乱战,他这边就很无聊了。 他的飞剑针尖,已经杀不掉那个老阵师了;陶罐里冒出的阴魂黑烟,也奈何不了他陆台。何况陆台还随手取出了一根五色丝绳,系在了手臂上。此物虽然比起他女装时的彩色腰带差了十万八千里,可是对寻常练气士而言,已是相当不俗的法宝,它的强大之处,在于攻守兼备。 有陈平安牵制住敌方主力,“闲来无事”的陆台,破天荒地有些愧疚情绪。这次确实是大意了,没想到对方胆子这么大,敢吆喝这么多人一起围剿他们,毅力恒心更是一绝,足足跟了他们千里路程。 北边战场,那名邪道修士约莫是心疼不断消散的黑烟,对老道人高声喊道:“还有没有枯井符?有的话赶紧丢一张出来,先欠着,回头我和他一起凑钱还你!” 老道人气得跳脚,骂道:“有你爹!” 邪道修士心头一怒,但是当下只能隐忍不发,想着来日方长,以后要好好与这臭牛鼻子老道计较一番。 老道人根本就瞧不起那人不人鬼不鬼的邪道修士,悄悄抖了抖袖子,似乎在准备着什么。 两张关押飞剑的符箓,颤动幅度越来越大。 起先老道人大声开口,说只能困住飞剑二十弹指,确实如陆台所猜测那般,是故意蒙骗陈平安,希望陈平安误以为二十弹指后就能够召回飞剑,大杀四方。可是现在老道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原来那两张价值连城的宝符,因为初一和十五的反抗,真的只能困住这两把飞剑二十弹指左右,而不是他预期中的四十弹指! 符箓名为枯井符,能够厌胜本命飞剑。 用雷击木制成的七枚小钉,成北斗七星状,以秘术嵌入特殊符纸,再刮下从不周风中落下的一两飞土,符箓图案为剑困井中,符纸背书“不动”二字。这还只是“主干”,其余符箓“枝叶”,还有许多细节。 这是桐叶洲符箓派旁门的一道上品秘符,虽然比不上陆台口中的剑鞘符和封山符,但也不容小觑,是中五境练气士对付剑修的保命符,价值千金。在方圆十丈内,只要祭出此符,就可使得剑修的本命飞剑,如人立井中,不能动弹。若要打开禁制,只需开诀拂袖吹气,“井中”飞剑即可自由远去。 别人是十年磨一剑,老道人则是十年磨一符,如何珍惜都不为过。 两处战场,大战正酣。 山林深处,有两人远远眺望此处,隔岸观火。 其中一人正是在扶乩宗店铺跟陆台争夺羊脂兽的客人,他五短身材,其貌不扬,脸上略有得意。另一人则是腰佩长剑的红袍剑客,身材修长,器宇轩昂。他伸手按住剑柄,看着那边的战场形势,微笑道:“先前所有人都认为你小题大做,就连我也不例外,现在看来,亏得你这般谨慎,省去我不少麻烦。” 红袍男子是一名武道六境巅峰的剑客。他在桐叶洲的山下江湖,已经算是名副其实的剑道大宗师,虽然已是古稀之年,可是依然面如冠玉。数十年间,他仗剑驰骋十数国,罕逢敌手。 剑客腰间长剑,是一把锋利无匹的仙家法宝,使得他胆敢自称“金丹地仙之下,一剑伤敌。龙门之下,一剑斩杀”,而且山上山下少有质疑。 而且他风流无双,不知有多少女子爱慕这位不求长生的江湖剑仙,甚至有小道消息说,云麓国的皇后赵氏都与此人有染。 不起眼的汉子笑道:“我马某人的谨慎,是习惯使然。我年轻的时候吃了太多亏和苦头,所以我始终牢记一事,对付这些出身好的仙师,咱们混江湖的,就得狮子搏兔,一口气吃掉他们,否则哪怕侥幸赢了,也是惨胜,收获不大。” 红衣剑客笑道:“马万法,之前说好的,我帮你们压阵,以防意外,白袍少年背着的那把剑,早早就归我了。现在意外出现了,当真需要我亲自杀敌,那么……” 男人点头道:“养剑葫芦不能给你,而且你也不是剑修,但是两个小家伙身上,最少也有一件方寸物,里边的东西,我要拿出来分红,你可以拿走方寸物,如何?” 红衣剑客眯眼而笑:“极好。” 汉子犹豫了一下:“虽然大局已定,但我们还是要小心。那白袍少年多半已经捉襟见肘,不过那个长得跟娘们似的家伙,多半还留有余力。要不你先对付这家伙?” 红衣剑客摇头道:“树上那个,手臂上有件法宝护身,又有飞剑暗中乱窜,我很难悄无声息地一击功成,倒是那个白袍少年,我可以一剑斩杀。到时候没了同伴,比娘们还细皮嫩肉的小家伙,肯定会心神失守,到时候是我来杀,还是你亲自出手,都不重要了。” 汉子想了想,点头答应道:“如此最好。”然后他笑道:“老道士的两张枯井符马上要扛不住了,你何时出手?” “正是此时!”红衣剑客身形已经消失,原地尚有余音袅袅,先前脚下的树枝竟是丝毫未动。 可见这位江湖大宗师身形之迅捷,以及武道之高。 南边战场上,因为魁梧汉子得两人相助,陈平安与他厮杀得难解难分,看似乱局还要持续许久。 一抹赤虹从天而落,快若奔雷,刹那间撕开战场,剑气森森,充斥天地之间。 出鞘一剑戳向白袍少年心口,一剑戳中,毫无悬念。 红衣剑客嘴角微翘,又是这般有趣又无趣,又宰了一个所谓的修道天才。 但是下一刻,红衣剑客就企图暴掠而退,甚至打算连那把佩剑都舍了不要,因为命最重要。 在场众人,一个个目瞪口呆,实在是这位剑道大宗师气势太盛,所有人不敢画蛇添足,都停下了手,省得被那位大宗师一剑斩杀少年后,随手一剑又轻描淡写地戳死他们,最后美其名曰误杀。到时候少了一人分一杯羹,就意味着其余人都多出一点分红,活着的家伙,谁会不乐意? 可是接下来的一幕,让众人毕生难忘。 陈平安身上的一袭胜雪白衣,在被红衣剑客一剑刺中心口后,以剑尖心口处为中心,一阵阵炫目的涟漪荡漾开来,露出了这件长袍的真容——一件金袍!仿佛有一条条蛟龙隐没于金色的云海。 陈平安不再故意压制这件海外仙人遗物的威势,不再故意多次露出破绽,自求伤势,让自己瞧着鲜血淋漓,所以这一剑没能将金袍刺破半点。 陆台之前没有出声示警,但是陈平安偏偏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等着躲在幕后的高人来一锤定音。 不来,陈平安不亏;来了,陈平安大赚。 这一路行来,从第一次离开骊珠洞天去大隋书院,再到第二次离开家乡去往倒悬山,无时无刻不谨小慎微,日复一日地追求“无错”,陈平安终于得到了回报。 转瞬之间,红衣剑客刚刚松开剑柄,不管不顾大踏步抵住剑尖前行的少年,伸手抽出背后长剑,一剑削去了红衣剑客的头颅。 陆台也惊得目瞪口呆,他环顾四周,对着那些肝胆欲裂的家伙嫣然一笑:“你们呀,千里送人头,真是礼轻情意重。” 陈平安反手将长气放回剑鞘,向前走出数步,另一只手轻轻握住那把长剑,身形站定,以倒持式持剑。 有那么点小风流。 红衣剑客那具无头尸体的腰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淡淡金光一闪而逝,而滚落地面的那颗头颅,其眉心处,露出一滴缓缓凝聚而成的鲜血。 陈平安转头望向高枝上的陆台,后者一挑眉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旋转,有一丝金黄色的小玩意在陆台的手指间萦绕,缓缓流转。若非陈平安眼力极好,根本就发现不了。 陈平安身上的金色法袍金醴,其肩头那处被剑师剑芒割破的地方,早已自行修缮,毫无瑕疵。 一位上五境仙人的遗物,能够被元婴老蛟常年穿在身上,当然不会是寻常的法袍,桂花岛上那位玉圭宗元婴供奉的法袍墨竹林,都要比这件金醴逊色不少。 它如让人惊鸿一瞥的美人,很快就转入屏风之后,遮掩了倾城之姿,重新变回了白袍样式。 两张枯井符在空中砰的一声炸裂,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就此脱困,再无束缚。 陈平安能够清晰感受到初一的那股愤怒神意,这很正常,因为就连性子温顺的十五,此时都充满了火气。 陈平安只好在心中默念道:“你们别急,说不定敌人还有后手。” 飞剑初一在空中肆意往来,带起一条条白虹,令人触目惊心。幽绿颜色的飞剑十五明显有些幽怨,围绕着陈平安缓缓飞旋,很是疑惑不解。 它们当然是世间一等一的本命飞剑,不过却不是陈平安的本命之物。 双方不是那种君臣、主仆的关系,而像是陈平安带着两个心智初开的稚童,一个脾气暴躁,一个性情温驯。 陈平安觉得这样也不错。 山林间的气氛凝重且诡谲。 作为定海神针的红衣剑客已死,死得那叫一个毫不拖泥带水。如果不是他身形化虹而至,来势汹汹,随后那刺心一剑的风采堪称绝世,估计所有人都要以为这家伙是个欺世盗名的江湖骗子。 请神降真的魁梧壮汉,其银色眼眸逐渐淡化,恢复常态。此人先前气势最盛,风头一时无两,这会儿脸色苍白,嘴唇颤抖,一副欲言又止的可怜模样。他瞥了眼远处的两条铁鞭,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生怕下一刻自己就要被飞剑透心凉。 中年剑师眼神晦暗不明,已经心生退意。他双手自然下垂,之前清光满满的双袖,再无异象。而那把以中空玉簪作为剑鞘的柳叶小剑,悬停在他肩头上方,像是一条忠心耿耿的看门犬,庇护着主人。 一场本以为无异于郊游踏青的围猎,居然落得个死伤惨重的凄凉境地。而那两个外乡年轻人,一个尚有一战之力,一个更是毫发无损。 这一刻,这些在各自地头都算呼风唤雨的山泽野修,对于山上仙家洞府的那种恐惧油然而生,再度笼罩心头。 老阵师心如死灰,阵法只差些许就要大功告成,结果被这个挨千刀的剑道大宗师毁了。偷鸡不成蚀把米,两个得意高徒也横死当场。那两个倒霉孩子,资质算不得惊艳,可是乖巧听话,使唤起来顺手顺心。老阵师重新掏出那些收入袖中的宝珠,依次结阵,座座小阵结成一座护身大阵。 修行五行木法的练气士,始终沉默不语。他这一类可攻可守的修士,除了能够搬山拔木,还会饲养花妖虫宠、草木精怪,而且他们往往擅长疗伤和祛毒的术法。他们无法一举奠定战局,但却是备受欢迎的一种练气士。 没有人愿意主动开口说话,众人各怀鬼胎。 陈平安倒持红衣剑客的长剑,低头望去,剑身恰似一泓秋水,在透过枝叶的阳光的映照下,水纹荡漾。 肯定是一把好剑,就是不知道值多少钱。 那个邪道修士,是唯一一个有所动作的胆大人物,他鬼鬼祟祟,一手绕在背后,托起一只银白色的瓷瓶。瓷瓶高一尺,窄口宽肚,表面不断有狰狞面孔游弋而过,就像一座囚禁魂魄的残酷牢笼。此人默念口诀,想借助手上灵器,偷偷收拢红衣剑客死后的魂魄。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得逞,自己的实力就可以暴涨,只要将一位六境巅峰的武道宗师的浑厚魂魄,成功炼化成一尊阴将,温养得当,再让它去乱葬岗或古战场待着,不断汲取阴煞之气,说不定可以重返六境,甚至有望成为一尊七境的英灵阴物。到时候自己哪里还需要看别人脸色?恐怕那些个小国君主,都要看自己的脸色。 陆台一下子看穿了邪道修士的小动作,怒道:“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偷东西?!”名为“针尖”却无比巨大的那把本命飞剑,在邪道修士的头顶上空笔直落下。 邪道修士慌忙逃窜,同时收起那只银色瓷瓶。他不得不打消收拢魂魄的主意,以收集在黑色陶罐里的阴物,抵御那柄可怕飞剑的追杀。无论邪道修士如何辗转腾挪,飞剑针尖始终如影随形。 这次围剿,算上幕后主使马万法,如果老阵师的阵法顺利完成,红衣剑客没有暴毙,所有人众志成城,那么他们对付一位金丹境修士都绰绰有余。若是所有人不惧一死,恐怕就算两位金丹境修士,对上他们都讨不到半点便宜。 只是世上没那么多如果。 因利而聚的一群人,形势占据上风时,那是人人猛如虎;可只要落了下风,那就是人心涣散,沦为乌合之众。 已是强弩之末的壮汉突然满脸惊喜,高声道:“我家主人说了,他马上就会赶来,亲自对付两人!诸位,我们会将窦紫芝的佩剑痴心,还有原本答应给窦紫芝的那件方寸物,再加上窦紫芝的家产,全部拿出来分给大家!”魁梧壮汉近乎竭力嘶吼,慷慨激昂道:“富贵险中求,是回去当老鼠钻地洞,还是从此有资格跟山上人平起平坐,在此一举!” 中年剑师脸色冰冷,杀气腾腾,沉声道:“我同意,这两个小子该死!”只见他手腕一拧,袖中青芒蓄势待发。 老阵师微笑道:“搬山阵即将完工,可以一战。只须帮我拖延最多半炷香时间!” 被飞剑追杀得灰头土脸的邪道修士喊道:“算我一个!事先说好,除了重新分红,老子还要那窦老儿的魂魄,谁也别跟我抢!” 木法练气士点点头,依然不苟言笑。 魁梧壮汉仰天大笑,伸手一扯,将地上两条铁鞭驭回手中,率先大踏步走向陈平安。他的家主,先前确实密语传音给他,要亲自赶来,势必将这两头肥羊斩杀在此。 然而几乎同时,中年剑师挥动大袖,转身掠去,快若惊鸿。老阵师使出了不止一张缩地符,每次身形出现在十数丈外,几个眨眼,就已经消失不见,身形没入山林深处。木法练气士脚尖一点,身后倒掠而去,明明撞上了一棵大树,但是骤然间便没了踪迹。唯独那个邪道修士还在往陈平安这边赶。 魁梧汉子愣在当场,骂了句娘,再不敢往前送死。自己这点斤两,已经不够看了,这般作态,不过是抛砖引玉罢了。 陈平安先是错愕,随即释然,这才合情合理,自己又学到了一些。 陆台深呼吸一口气,对陈平安说道:“那个主谋刚刚跑了,我去追他,这边你应该对付得过来,回头我来找你。” 陆台收起了那把名不副实的飞剑针尖。他的双手手腕和双腿脚踝处,各有紫金色的含苞待放的莲花图案。 陆台轻声道:“开花。”四朵栩栩如生的紫金莲花,瞬间绽放。 陆台一咬牙,身形高高跃起,然后就此御风而行。他身体前倾,眯眼远望,大袖鼓荡,猎猎作响,鬓角发丝絮乱飘荡。他左右张望一番,然后找准一个方向,一闪而逝。 邪道修士咽了一口唾沫,一手托着装满阴魂的陶罐,一手竟是做了个僧人拜礼,谄媚笑道:“这位剑仙公子,此次是我冒犯了,失礼失礼。下次相见,在下一定主动退避三舍,若是到时候公子愿意吩咐在下做点小事情,一定在所不辞。” 言语之间,邪道修士一直在留意那白袍少年的眼神和脸色,身形暴退而去。此人也是个杀伐果决的,逃离之前,当场捏爆了那只蓄养阴魂的黑色陶罐,顿时黑烟弥漫。 壁虎断尾。 一抹纤细金光在滚滚黑烟之中迅猛游荡,浓稠如墨汁的阴森烟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但是距离这抹金光彻底打消这些污秽黑烟,还有一会儿工夫。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几步前冲,跃上一棵大树的树冠之巅。 有一道化作淡淡灰烟的飘忽身影,在山林之中飞快远遁。 初一已经自行追去,陈平安心意微动,十五也紧随其后。 陈平安飘落回地面,落地之前,在空中翻转手腕,换作正常持剑姿势。窦紫芝的佩剑痴心虽然比槐木剑要重上不少,可陈平安总觉得还是太轻了。 那魁梧壮汉抬起头,望向陆台之前消失的方向,最后低头看了眼手中铁鞭,惨然一笑。他心知今日必死无疑,怨恨、失落、愤懑,一一浮现,又皆在心胸间一一淡去。 这辈子活得窝囊憋屈,总要死得像个英雄好汉。 壮汉将两条铁鞭狠狠丢到地上,开始第三次请神降真。汉子使劲一跺脚,双手重重合十,眼眶布满血丝,脸色苍白,痛快大笑道:“敢不敢稍等片刻,让我酣畅一战?!” 陈平安随手丢出手中那把痴心,长剑从魁梧壮汉的心口处一穿而过,钉入一棵大树的树干上。 长剑穿透汉子心脏之后,陈平安清楚地看到剑身上红光流淌,一闪而逝,如饥汉饱餐一顿,酒鬼畅饮一番。 陈平安打定主意,要找一处仙家渡口或是山上的神仙铺子,卖出这把剑。 那道璀璨金光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消融黑烟,不愧是由老蛟长须制成的上品法宝。 两根蛟须就已经如此神通广大,真不知道倒悬山上那位蛟龙真君手中的拂尘,该是何等威力无匹。 陈平安收起思绪,犹豫了一下,取回长剑,捡了一根粗如手臂的树枝,以剑将其削尖,然后默默挖了几个大土坑,将红衣剑客、魁梧汉子和阵师的两名弟子分别埋入其中,最后添土掩盖,尽量掩饰痕迹,不至于被无意间路过此地的人一眼看到。 陈平安坐在高枝上,耐心等待初一、十五以及陆台返回。他将那把多了剑鞘的痴心随意横放在膝上。 远处,与金光纠缠不休却节节败退的阴魂黑烟,虽然早已失去了灵智,可仍然畏死向生,顿时有一大股滚滚黑烟要离开此地,逃往别处肆虐山水。 陈平安突然想起远处还有一座城堡,若是其中是不谙术法的江湖人,恐怕就要殃及池鱼。 陈平安持剑起身,环顾四周,确定并无异样后,这才将魂魄真意浇灌于法袍金醴中。一瞬间,出现了一个身高十数丈的缥缈法相,法相面容模糊,可是金光湛然。法相在天地间屹然而立,刚好拦阻在那股黑烟之前,大袖一卷,就将那些阴魂兜入袖中。阴魂如入雷池,滋滋作响,很快就悉数烟消云散。 陈平安坐回原地,脸色雪白,头疼欲裂。这次毫不保留地显露法袍金醴,用掉了他整整一口真气,而且还有难以为继的迹象。若是与人捉对厮杀,除非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轻易使用这种手段。一旦对方有出人意料的保命本事,陈平安等于自己双手奉上头颅。 不过说实话,那种魂魄好似出窍远游的感觉,极为玄妙——居高临下,俯瞰山河。 陈平安伸出手指,轻轻捻动柔顺细腻的法袍的衣角,感到阵阵清凉。一番生死厮杀,提心吊胆,几乎耗尽了心力,当下陈平安有些困意,背靠大树主干,开始闭目养神。约莫半炷香后,陈平安才平稳心神,呼吸重新顺畅起来。 缚妖索幻化成一根金色绳索,回到陈平安的手腕上。很快一道绚烂白虹和一道幽绿光芒飞掠而返,双双进入养剑葫芦中。虽然两把飞剑极其细微,可是两条流萤拉伸出十数丈,十分扎眼。 陈平安感受到它们在养剑葫芦内传来的心意,应该是顺利杀敌了。陈平安便放下心来。 初一、十五是头一次离开陈平安这么久远。 既然无事,陈平安就开始坐着练习剑炉立桩。 背剑是修行,穿衣也是修行。曾经伴随一位仙人百年甚至千年光阴的法袍金醴,对于练气士而言,就是一座小小的洞天福地,可以集聚灵气;可对一名纯粹武夫来说,金醴虽然是罕见的护身符,却也有些小麻烦,那就是武夫需要抵御那些源源不断往金醴靠近的灵气,毕竟纯粹武夫一开始就要毅然决然地打散气府中所有灵气,才称得上纯粹,才算登上武道一途。 陈平安在倒悬山时,由于那边灵气充沛,所以抵御得比较辛苦。离开吞宝鲸后,他行走山林,就轻松惬意许多,毕竟寻常的山野之地灵气淡薄,大多可以忽略不计。 陈平安等了将近一个时辰,陆台才大摇大摆地从山林之中向陈平安这边快速赶来,他满身尘土,所幸身上没有任何血迹。看样子,很像一个满载而归的人。 陆台一边走向陈平安所在的大树,随手将老阵师遗留在四周的诸多阵旗纷纷收入袖中,一边好奇问道:“你倒是菩萨心肠,为何不由着尸体曝晒,野兽啃咬,飞鸟剥啄,这才是他们该有的下场。你可怜这帮歹人做甚?”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是可怜他们。我只是在意‘人死为大,入土为安’这件事。” 陆台摇摇头,懒得多想,他突然转身跑向血腥气最重的“坟头”,跟陈平安问了那几个尸体的大致位置,然后信誓旦旦地答应,稍后会重新填土。不等陈平安点头,陆台就一掌拍去,尘土飞扬,他屁颠屁颠跑过去,做起了翻检尸体的勾当,就连老阵师的两名弟子都没有放过。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喜欢胭脂水粉、腮红黛眉的家伙,做起这种刨坟勾当,如此娴熟,毫无心理负担。 陆台难免沾染上鲜血和泥土,只是有那五彩丝绳缠绕手臂,他全身上下很快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仙家法宝,种种妙用,匪夷所思。 陆台在那边独自絮絮叨叨:“好歹是一位江湖宗师,可你真是个穷鬼啊!瞅瞅,这是马万法的方寸物,里头堆满了金山银山,再看看你,你真该羞愧得活过来再死一次。” “唉,不是我说你啊,比起你家主子,你身上这点家当,真是寒酸,唯独这摞银票,倒是解了我们燃眉之急。在山下购物,给人家雪花钱,店家是要打人的……” “你们这两个苦命鸳鸯,下辈子投胎做人,记得找个好一点的师父,哪怕本事差点,也莫要再找这种了。” 陈平安也没打搅忙碌的陆台,只是看着那个背影,觉得很陌生。 最后陆台重新填土,拍拍手,看着平整的地面,有些心满意足:“那个幕后主使已经死翘翘了,万事大吉!” 陆台走回陈平安这边的树下,仰着脑袋,招手道:“分赃喽!” 陈平安问道:“关于今天这场风波,你之前是不是算过卦,早就有了答案?” 陆台抬起手,顿了一下,然后捋了捋鬓角发丝,眼波流转,手势妩媚,笑道:“我每天都在算,这是阴阳家子弟的日常课业,不然这次早就喊你逃命了。只是这种事情,与你说不得,说了就不灵了。” 陈平安打量着陆台:“下不为例。” 陆台撇撇嘴,不以为然道:“顺势而为,有什么不好?有便宜不占,天打雷劈。”说到这里,陆台手腕一翻,手心中变出一块青绿玉笏,“马万法的方寸物,他的宝贝都在里头了。比起习武的窦紫芝,马万法混得相当不错,一个龙门境修士就能拥有方寸物。但是你知道这家伙最厉害的地方在哪里吗?” 陈平安摇摇头。 陆台呵呵笑道:“马万法是一个罕见的养蚕人,擅长抽丝剥茧,他有把握在我们死后,捉出我们的方寸物,所以他才对咱俩如此垂涎。估计马万法一开始没想到咱俩是两位‘剑仙’,我的两把本命飞剑他自然夺不走,至于你的那两把,可就不好说了,一旦给人夺了养剑葫芦……” 陈平安默不作声。对于本命物和法宝灵器的炼化入虚,陈平安在倒悬山时因为法袍金醴和缚妖索的缘故,大致有所了解。本命物,就像剑修的本命飞剑,人死即无,神仙都难留住。 可寻常的炼化之物,虽然藏匿于气府窍穴,但是死后有一定可能,会游离于神魂之中,并不会快速消散。若是炼化之物品相极高,寄身之所的魂魄飞散后它甚至有可能“蹦出”气府,重返人间。世上那么多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秘境,其中的仙家府邸被破开禁制后,许多兵解、尸解的仙人遗蜕附近经常会有上品法宝,就是此理。 对于练气士而言,本命物注定极为稀少,而炼化之物数量略多,但也是屈指可数。毕竟品相越高的灵器法宝越难炼化,其所消耗的天材地宝和时间精力,足以让地仙之下的绝大部分修士知难而退。 像中土神洲龙虎山天师府的那把仙剑,哪怕持剑之人是道法通天的大天师,一样无法炼化为本命物。道老二的那把,亦是如此。 九洲多剑仙,仙剑自然也多,但是真正意义上的仙剑,九座天下加在一起,其实也就四把。 只有四把,万年不变。 所以风雪庙阮邛,才会立誓要铸造出一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崭新仙剑。 若是今人处处不如古人,这得多没劲。 而兵家大修之所以被誉为行走的武库,就在于他们能够炼化更多法宝傍身。 试想一下,兵修身怀三头六臂之类的秘术神通,手持一件件神兵,披挂一件上品的神人承露甲,再加上本身体魄强横,谁敢与之为敌? 兵修以打不死出名,更以能够轻易打死别人著称。 陆台心情极好,为陈平安详细解释何为养蚕人:“方寸物比较特殊,与法器、飞剑不同,它类似一座小洞天,无法被立即销毁,而且方寸物极难炼制成本命之物。所以如何从练气士身上剥离出方寸物,成了一门大学问,一旦得逞,那就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暴利买卖。山上专门有一种养蚕人,自有家传或是师门传承的秘法,能够从练气士神魂之中剥取方寸物。” 陆台啧啧道:“马万法如果宰掉我们,拿到你的养剑葫芦加上我的方寸物,那他就发大财了。说不定他只需要靠砸钱,就能砸出一个陆地神仙。”陆台突然眯起眼,笑问道:“你就不问问,我到底是怎么杀死龙门境修士的?” 陈平安后退一步,养剑葫芦内掠出初一和十五,一左一右护在陈平安身旁。 陆台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陈平安面无表情,指了指陆台的手臂——并无五彩绳索缠绕陆台的手臂。 而且虽然眼前这个陆台故意做出一些女子姿态,可陈平安总觉得不如以往那般自然。再加上陆台刻意解释马万法的养蚕人身份,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陆台先是神色阴冷,然后憋着笑,最后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他伸出手指,点了点陈平安:“换成别人,我故意这样折腾,又是收起五彩索,又是假装神态扭捏,还要悄悄流露出一点杀气,就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可是对付你陈平安则恰到好处。行了行了,那窦紫芝先前戳中你心口一剑,你赶紧把淤血吐出来,不然会有后遗症的。”陆台见陈平安仍是全然不信,差点笑出眼泪,声道:“针尖、麦芒,出来。” 一把巨大飞剑悬空而停,旁边还有一丝金黄色的“麦穗尖芒”。 陈平安如释重负,确定了陆台身份后,这才赶紧转头,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怒目相向道:“陆台!” 陆台打了一个响指,针尖、麦芒两把本命飞剑返回气府栖息。他手中多出那把竹扇,轻轻扇起清风,开心笑道:“谁让你放跑那些个杂鱼——” 陈平安气得想要一脚踹过去,然而陆台蓦然弯下腰,伸手捂住嘴巴,鲜血从指缝间渗出。 追杀一名老奸巨猾、拥有方寸物的龙门境修士,不算太难,可要将其截杀,恐怕金丹境修士也很难轻松做到,所以陆台付出的代价,肯定不小。 陈平安伸出双指,捻住身上法袍金醴的一角,微微一扯,直接将一整件金醴给“剥”了下来。他轻轻将其抛给身躯微颤的陆台,皱眉道:“穿上试试,我已经撤去袍子上边的禁制。” 陆台伸手抓住那件金色法袍,不见他有所动作,金醴就瞬间穿在了身上。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深呼吸一口气,盘腿而坐,伸出一根手指使劲抹了一下猩红嘴唇,骂骂咧咧,可是即便如此,还是不让人觉得如何粗鄙:“如果不是为了时刻保证自己具备巅峰战力,将那丹药和琼浆当了馒头茶水,哪里会这么狼狈?这笔买卖,若是咱俩对半分了马万法的方寸物,你是大赚,我却亏死了。” 陈平安蹲在旁边,将那把痴心随手插入地面,没好气道:“窦紫芝的这把佩剑归我,其余你都拿着便是。” 陆台瞪圆眼睛,气呼呼道:“这把剑才是最值钱的好不好,炼神境的武道宗师都用得着!窦紫芝当初为了得到这件法宝,肯定砸锅卖铁,甚至已经倾家荡产,所以这次才会被马万法喊来打家劫舍。” 陈平安咧嘴一笑:“这个我就不管了。” 陆台穿上金醴之后,气息平稳许多:“好了,咱们来复盘。” “那个阵师布置的阵法叫搬山阵,能够让人身处其中,魂魄流转凝滞,就像背着一座山峰,对付金丹境以下的练气士,很管用。那些小旗帜,品相倒也不高,只不过数目多,还值点钱。” “我来的路上,刚好撞见了那个不走运的符箓派老道人。老家伙差点给针尖劈成了两半,吓得赶紧跪地求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便要他交出所有的看家法宝。老家伙哪里愿意,垂死挣扎,与我拼命,我只好了结他的性命。再加上我查探了老道人的神魂,是否藏有方寸物或是炼化法宝,这才会伤上加伤。” “可惜只得到这本《帛鱼符箓》。原来禁锢住你那两把飞剑的符箓,就是这本符书的精华所在,叫‘枯井符’。此符品秩不如我说的剑鞘符和封山符,但是也算有意思的了。我将其拿回家族,放入藏书楼,也算立了一功。” “你若是宰了老道人,东西咱们对半分,我就不会加重伤势。我拼了半条命宰掉老道人,还是要跟你对半分,你说我气不气?” 陈平安说道:“那个邪道修士破罐子破摔,先前这边阴气冲天,黑烟滚滚,如果不是这件法袍,差点没拦住它,否则那座城堡就要被咱们害惨了。这岂不是殃及池鱼,白白让那座城堡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陆台扬起手中的玉笏:“这块青绿玉笏,材质比谷雨钱还稀少,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比起寻常的方寸物,价格要高出不少。里头的东西,其实不太出奇,俗世的金银财宝、古董珍玩一大堆,其中赝品无数,几瓶丹药也不咋地,折算在一起,抛开玉笏本身不说,也就是约莫一万颗雪花钱的样子。同样是一个龙门境的家底,桐叶洲确实远远不如中土神洲。” 陆台的言语之间充满了遗憾,以及身为中土神洲人氏的那份自豪。 陈平安无奈道:“也就一万颗雪花钱?!” 陆台反问道:“不然呢?” 陈平安记得俱芦洲打醮山的那艘鲲船,在这几百年间,其售价最高的几件法宝器物也就值一两万雪花钱。 春水、秋实姐妹两人听人说到这个,就好像陈平安还是龙窑学徒的时候,听到刘羡阳神神秘秘地对他说,那福禄街的大宅子值几千两银子。那会儿,陈平安连碎银子都没见过几次。 陆台忙着凭借金醴蕴含的灵气疗伤,没有发现陈平安的怅然神色,冷哼道:“跟马万法厮杀搏命后,我那五彩索破损严重,另外一样护身法宝也彻底毁了。不提五彩索的修复价钱,你知道后者值多少钱吗?”陆台眨了眨眼睛,“如果方寸物里的财宝全部归我,加上那些零零碎碎的阵法旗帜,我勉强不亏,略有小赚。” 陈平安一板一眼道:“你少说了那本可以收入家族藏书楼的《帛鱼符箓》。” 陆台“恍然大悟”:“哈哈,给忘了。” 陈平安指了指他手中的方寸物:“还有这块玉笏,退一步讲,你我如果真的对半分,半块玉笏值多少钱?一件方寸物,怎么都不便宜吧?” 陆台愤然道:“陈平安!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还不许我哭穷啊?” 陈平安针尖对麦芒道:“我都说了,除了这把剑,全都归你,你弯来绕去的,图什么?” 陆台叹了口气:“我这不是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不太厚道嘛,就想找个法子,让自己既赚了一大笔,又能心安理得。” 陈平安哭笑不得:“你无聊不无聊?” 陈平安拔出身边的长剑,递向陆台,大致说了一剑穿心后的异样。陆台摆摆手,没有接过痴心,直截了当地道:“根本不用我上手掂量,就知道这只是旁门左道的路数而已。” 陈平安愣了一下:“对了,先前那汉子说的‘上手’,是什么意思?” 陆台笑眯眯道:“以后多逛青楼,多喝花酒,就知道了。” 陈平安不理睬他的打趣,横剑在前,缓缓拔剑出鞘,一泓秋水照人寒,像是四周的光线都凝聚在了剑身之上。 陈平安又问起那老阵师拍碎符箓后的转移术法。陆台也是头回亲眼瞧见这种术法,但不是头回听说。这个见识广博的陆氏子弟,向陈平安娓娓道来,顺便给陈平安说了一些符箓和阵法的配合之术。陈平安这才知道原来将两张缩地符“重叠”使用,就能够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山上术法神通,确实千奇百怪。 “差不多了,伤势已经压下,接下来只须安静调养即可。”陆台站起身,亦是用指尖“揪出”金色法袍,随手将其丢给陈平安。陈平安张开双手,金醴便自行上身。 陆台将那块青绿玉笏收入袖中,笑道:“坐地分赃,最怕什么?”陆台自问自答,“分赃不均,窝里死斗。所以我算了一下,我现在欠你陈平安一半玉笏,折算成雪花钱的话……”陆台突然哎哟一声,捂住心口,愁眉不展,“提及此事,我就有些心疼。”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陆台脑袋上,笑骂道:“皮。”落魄山上,魏檗经常对青衣小童做此事。 陆台愣了一下,没跟陈平安计较。 “我先看看周边的动静,不着急动身。”陈平安说完之后,掠上高枝,举目远眺四方。 陆台抬头望去,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壮起胆子站在树枝上,他急忙一手扶住主干,这才略微觉得心安。 陈平安一手持痴心,一手摘下养剑葫芦,难得喝了口酒:“陆台,其实我知道,如果不杀了马万法,后患无穷,接下来一路上都会有很大麻烦。我曾经在梳水国领教过,一个练气士铁了心死缠烂打。所以我有这把剑就够了,你不用再给我额外的雪花钱。” 陆台正要说话,陈平安转头微笑道:“认识你后,我越发觉得不能只讲自己的道理,万事最怕走极端。你要是实在良心不安,钱,我也收。” 陆台没有说什么,干脆背靠树干,笑着拿出铜镜,左顾右盼,开始哼着小曲儿,仔细梳理鬓角。 陈平安受不了这个,不再看他,突然皱眉道:“有人在往这边赶。” 陆台顺着陈平安的视线望去,很快继续对镜梳妆:“一伙江湖莽夫而已,应该是那座城堡的人。你身穿金醴,站着让他们砍上几十刀都没事。” 陈平安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要是行动无碍,我们就动身继续往北。” 陆台犹豫了一下,试探性问道:“咱们能不能停步休养几天?” 陈平安点点头:“也行。” 一支队伍从城堡进入山林,其中个个身形矫健,都是底子扎实的练家子。只不过这种扎实,只是相对一般的江湖武夫而言。 为首一人,是名青衫长髯的儒雅老者,呼吸绵长,脚步轻灵,应该是内家拳高手。 他身后有一男一女,年纪都在二十左右,男子俊逸,女子温婉,两人有三四分相似,应该是兄妹。男子背负角弓,女子脚踩锦绣小蛮靴,手腕上戴着一只精巧的蛇形金钏,好一对金童玉女。 再往后,就是十数名青壮扈从,俱是一身简单爽利的紧身衣装。 他们在山林之中,看到两个年轻公子迎面走来,所有人立即停步不前,纷纷握住兵器,充满了戒心,以及忌惮。 为首老人笑着拱手抱拳道:“在下飞鹰堡管事何崖,不知两位公子可曾见到附近有仙师和妖魔的身影?” 陆台笑眯眯道:“世上哪来的神仙妖魔?老先生是在说笑吗?” 老人哑口无言。 那年轻女子见到了好似书上谪仙人的陆台,眼前一亮,顿时神采奕奕。她的兄长,要更加老成持重,打量着两名不速之客。 飞鹰堡附近方圆百里,并无名胜可以游历,只有最寻常的山水,而且两条通往飞鹰堡的山路,一宽阔一羊肠,那条宽阔山路是断头路,为的就是防止外人循着大道找到隐居世外的飞鹰堡。 飞鹰堡在三四十年前,还是沉香国的一方武林霸主,在遭遇一场浩劫之后,飞鹰堡之人便开始避世不出,并主动毁去那条大道,其家族子弟极少外出游历。不过谈不上与世隔绝,还是有一些必需的商贸往来,偶尔也会有一些世代与其交好的江湖中人,来此做客散心,或是切磋武艺。 眼前这两人出现在此地,本就奇怪。先前他们在城堡中发现这边的神仙打架惊世骇俗,不是黑烟滚滚,就是流光溢彩,最后竟然还有一尊气势威严的金身法相飘荡在空中。飞鹰堡绝大多数人都不曾领略过这等风光,一时间风声鹤唳,议论纷纷。 于是经过一番商议后,堡主让管事何崖来此查看。至于那对年轻男女,则是瞒着众人偷偷溜出来的。他们半路出现,让管事何崖无可奈何,何崖只好让队伍越发放慢脚步,故意绕了一些远路,这才慢慢悠悠来到此地,最终见着了好似正在闲游山水的眼前两人。 何崖看似神色自若,实则心弦紧绷,就怕那两个瞧着像神仙中人的公子哥暴起伤人。 飞鹰堡中绝大多数人涉世不深,不曾亲眼见过那些江湖上的古怪秘事,何崖则不然,老管事闯荡过江湖,去过几次“半山腰”。 飞鹰堡在何崖的坚持下,有着诸多让年轻人倍感莫名其妙的规矩,例如每逢新年、重阳等节日,飞鹰堡几座重地的大门,都要张贴从外边道观求来的丹书符纸;小孩子受到惊吓后,老人会经常在道路岔口独自上香,摆上糕点果盘。还有每次飞鹰堡有人去世,若不是正常死亡,例如溺水、急症等,老人的规矩就更多,哪些青壮汉子抬棺下葬,葬在何处,哪个时辰出生的人负责哪几天的守灵,头七的香火供奉怎么摆,等等,简直能让年轻人烦死。 陆台先问了老人是不是来自那座城堡,得到肯定答案后,便笑着说要去借宿,最近都是露宿荒郊野岭,实在难熬。 老管事犹豫不决,那腕有金钏的女子已经率先点头。 陈平安微微摇头,这女子心太大了,真不怕引狼入室啊? 老管事看着那个笑眯眯望向自己的青衫公子,突然哂然一笑:“来者是客,两位公子远道而来,既然遇上了,飞鹰堡理当盛情款待。” 陆台和陈平安跟着一行人,去往十数里外的飞鹰堡。 山路逶迤,可就不止十数里了。一路上都是那女子在跟陆台闲聊,老管事何崖在前边始终竖着耳朵,一个字都不愿错过。 飞鹰堡姓桓。女子叫桓淑,她哥哥叫桓常。按照桓氏族谱,桓氏是六百年前为了躲避战火,由北方常沂国迁入沉香国的,其堂号为重英堂。 陈平安听不懂这些,陆台什么都能聊,与女子说这个“桓”是好姓氏,旁征博引了一大通。 临近飞鹰堡,众人脚下已出现了一条平整道路,陆台抬头望去,笑了笑。 城堡最高的一栋楼的栏杆处,有一个裹着貂裘的畏寒妇人,正在焦急望向城堡外的道路,她依稀看到子女的身影后,这才放下心来。只是妇人自己并不知晓,飞鹰堡也从来没人能够看到,这个妇人七窍淌血、潺潺而流的凄惨模样。 栏杆之外,阳光普照,栏杆之内,有些阴凉。若是在妇人旁边站得久了,便会觉得肌肤微凉,像是身躯浸入河水中。 所以妇人身边这些年换了又换的丫鬟婢女,无一例外都成了病秧子,而她们离开妇人之后,多半又能痊愈。 久而久之,见怪不怪,便成自然。 第69章 小巷雨夜 城堡高耸于青山绿水之间,若是不细看,就不会发现大门高处的左右各自张贴着一张黄纸丹书的古朴符箓。陈平安眼力本就好,性子又细心,一下子就看到这两张不太显眼的符箓。他转头看了眼陆台,后者正忙着跟女子桓淑闲聊沉香国江湖往事,便默默记下了符箓图案。 世上符箓千万种,流派驳杂,有资格被誉为符箓正宗的唯有三家,中土神洲龙虎山天师府就是其中之一,其余两脉分别是南婆娑洲的灵宝派,和桐叶洲的桐叶宗。 陈平安和陆台这两名不速之客,被管事何崖安置在飞鹰堡东边的一间独门小院,何崖亲自领着两人去往住处。 桓常、桓淑兄妹二人与陈平安和陆台告别时说,他们今天只管安心住下,好好休息,明晚主楼会有一场接风宴,希望他们按时赴约。 飞鹰堡的居中青石主道直达主楼,其余街巷纵横交错,黄泥土的巷弄,让陈平安仿佛回到了家乡的泥瓶巷和杏花巷,街坊邻里都是世代居住在此的飞鹰堡子弟。这边的巷弄,相较于到处是鸡粪狗屎的泥瓶巷,收拾得干净整洁,几乎家家户户都栽种有桃李杏花。往来奔跑打闹的稚童,或拿着小小的竹剑木刀相互比拼,或者骑着竹杖马嚷嚷着“驾驾驾”,他们见着了老管事何崖,都不惧怕,停下脚步,称呼一声何先生,有模有样地作揖,之后很快就呼啸而去,童稚笑声悠悠回荡在巷弄。 在领着陆台和陈平安住下后,一身书卷气的老管事很快去往主楼顶层,向飞鹰堡堡主桓阳禀报。 桓阳是一名面如冠玉的美男子,虽然已是双鬓微白,不再年轻,风采却不减当年。桓阳坐在一张造型古朴的罗汉床上,伸手示意何崖落座,老管事低头看了眼满是泥土的靴子,笑着摇了摇头,搬了条椅子坐在旁边。 桓阳皱眉道:“何叔,怎么将两个外人领进了飞鹰堡?他们可是与西边山上的仙师有关?” 何崖无奈道:“有没有关系,暂时不好说。等我们赶到的时候,那边已经没了动静,估计是大战落幕,那些仙人妖魔各自撤去了。我偷偷在那边留了两人,可是他们并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应该是胜出的一方,以仙家秘术遮蔽了天机。” 桓阳苦笑道:“若是那两个年轻人真是传说中的仙师,倒也好了。我托关系找人去请的世外高人,算来已经晚了将近一个月。我曾让人捎去密信,询问高人为何迟迟未到。就在方才,我收到了京城世交朋友的回信,他在信上训斥了我一顿,说高高在上的山上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便是京城的将相公卿都难见一面,他能够递出口信,最终让仙人点头答应帮忙,已经是天大幸事,要是得寸进尺,惹恼了仙人,小心好事变成祸事。” 桓阳满脸忧容,轻声问道:“何叔,你是老江湖,知晓些山上事,觉得此事应该如何处置?难道就一直苦等下去?城堡里头这些年接连出现怪事,要是再有一两件,就真要纸包不住火了,到时候必然人心惶惶,如何是好?” 何崖斩钉截铁道:“堡主的朋友所言不虚。山上仙家一心向道,性情难测,我们常人根本无法揣测,只能老老实实等着。” 桓阳叹了口气,抓起一只酒壶,小酌了一口飞鹰堡自酿的高粱酒:“那就等着吧。可飞鹰堡实在是拖不起,若非如此,我哪里会让你去山中冒险,主动求见那什么练气士。我就想着如果运气好,遇上一位会仙术的高人,死马当活马医,帮咱们飞鹰堡解决了麻烦,便是散尽家财,也值得。” 何崖犹豫片刻,字斟句酌,小心翼翼道:“之所以将那两人请入飞鹰堡,是我觉得那两人虽然年纪不大,但有可能真是某座山头出门历练的仙家子弟。来的路上,我仔细观察过他们的呼吸、脚步和面相,那个背着剑的白袍少年多半是扈从,另一位年轻公子,一看就不是凡俗夫子,气质太好,实在太好。” 桓阳抚须笑道:“难怪淑丫头要黏在他身边,看来是一眼相中了人家。不错,眼光不错,不愧是我桓阳的女儿。” 何崖笑道:“我当初跟随老堡主一起行走江湖,只见过寥寥两三人能够有此气象。一个是现今的京城刘枢密使。早年那会儿他还只是个纨绔子弟,酒色不忌,但是分明精华内敛,那些行径不过是蒙蔽世人的自污手段罢了。” “再就是初出茅庐便锋芒毕露的窦紫芝。其实那时候看好窦紫芝的人不多,世人只当他是寻常天才而已,算不得鹤立鸡群。可老堡主当时就认定未来沉香国江湖,窦紫芝最少要占尽三十年风流。老堡主眼光独到啊。” “最后一人,我并不知道他的姓名、来历。当时我和老堡主登上山岳欣赏日出,结果登顶之后,发现一个白衣男子在那边呼吸吐纳。他发现了我们,笑着向我点头致意,起身后便一闪而逝,再无踪迹。要知道那可是千丈之高的山岳之巅,除了神人御风或是仙人御剑,还能怎么下山?” 老人长吁短叹,却也神采飞扬,只是到最后,他还是有些黯然。 他们身处的江湖那么大,正邪之争,生死荣辱,江湖儿女,义字当头,都在里头了。到头来,这个江湖,难道只是某些人眼中的小水洼?想要跨过去,就是他们抬抬脚的事情。如果懒得抬脚,一脚下去,就可能让江湖掀起惊涛骇浪。 桓阳听得有趣,无形之中,积郁的心情舒朗了几分,笑问道:“何叔,以前怎么不聊这些?” 何崖自嘲道:“聊这些做什么?好汉不提当年勇,再说了,何叔我这辈子就没出息过一天半日的,一刀劈碎灵官像的老堡主,那才是真英雄。我也就给老堡主背背包袱,给你牵牵马,以后争取多活几天,再给少堡主操办一下婚礼,这辈子就知足了。” 桓阳感慨道:“仙人真能证道长生吗?” 何崖笑道:“等堡主朋友引荐的那位神仙到来,堡主不妨一问。” 陆台对于这间院落比较满意。院落位于小巷尽头,环境安静,院子里的墙上爬满了薜荔。 陆台仰起头,对远处屋檐笑着挥了挥手。屋脊那边,一名飞鹰堡子弟大口喘气,猫腰下了屋顶,跑去跟何管事通风报信。自己的行踪已经被人察觉,再待下去,恐怕会被误认为心怀歹意,极有可能捅娄子。 陈平安坐在石凳上,轻声道:“我觉得这里有点怪。” 陆台不以为意,随口道:“放心,我只是找个舒服的地儿休养,绝不惹事。只要别惹到我头上,不管这间院子外边发生了什么,我都懒得管。” 陈平安记起飞鹰堡大门上的两张古旧符箓,伸出一根手指,依葫芦画瓢,凌空画符,问道:“知道这是什么符吗?” 陆台此时正在屋内寻找茶具。既然寄人篱下,就要入乡随俗,两个人都没有携带包裹行囊,总不好随随便便凭空变出东西来。不用如何翻箱倒柜,陆台就搬出一套物件来,然后拿着小水桶准备出门。他跟陈平安说,方才路过的一座水井有点意思,本来井水是最下等的煮茶之水,但是那边的井水质地极佳,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至于符箓一事,陆台说得直白,他哪里有认识天底下所有符箓样式的本事。大门上那两张脉络不明,有可能是桐叶洲符箓派的旁门手笔,反正符胆品秩不太入流,灵气早就消逝一空,也就飞鹰堡这帮不识货的莽夫,才傻了吧唧地当个宝贝供奉在上头,估计是图个心安吧。 陈平安总觉得飞鹰堡中有淡淡的阴气盘桓不去,只不过相比那个邪道修士打破陶罐后的黑烟滚滚、煞气滔天,不值一提。 不久后,陆台提着个空桶回来了。 陈平安问道:“怎么,井水不适合煮茶?” 陆台撇撇嘴:“飞鹰堡的风水明显给人动了手脚,井水格外阴沉,别说煮茶,就是烧水做饭,日积月累之下,也会让阳气不够重的凡夫俗子遇到点小麻烦。我猜这十几二十年来,飞鹰堡中诞下的女孩肯定比男孩多出很多,长此以往,就要阴盛阳衰了。” 陈平安皱眉不语。 陆台笑问道:“不管管?”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我们现在什么都不明不白的,是要帮人还是害人?” 陆台笑道:“那我就放心了,我还怕你一个热血上头,就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来着。” 陈平安没好气道:“我没刀。” 陆台将水桶丢在一旁,双手负后,打量着陈平安,啧啧道:“哟,陈平安,可以啊,如今都会讲笑话了。” 陈平安一笑置之,开始在院子内练习六步走桩。 陆台坐在台阶上,抬头看了眼天色,轻轻挥动竹扇:“要下雨了。” 暮色里,很快就有一场瓢泼大雨如约而至。雨点滴滴答答,落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小巷中,天地间。 陈平安身穿法袍金醴,无须担心衣衫被雨水浸透,便继续练拳不停,而且每次出拳,骤然打碎一片雨水的感觉,让陈平安沉迷其中。 陆台为了躲雨,已经坐在屋门口。虽然天气阴凉,可他还是在那边摇着扇子,要么发呆,要么偶尔瞥几眼陈平安的拳法。 陆台见到陈平安由练拳转为练剑,依然是虚握长剑的古怪路数,笑道:“古人一直将下雨视为天地交合,阴阳交泰。古人的想法,真是有趣,不知道后人又会如何看待我们。” 陈平安没有说话,陆台经常这么神神道道,不用理会。 当天夜里,陆台已经熄灯睡觉,陈平安像往常那般挑灯夜读,翻阅那本《山海志》。 窗外依旧大雨磅礴,这么大的雨,少见。 陈平安耳朵微动,依稀听到院子外边的巷弄,有稚童追逐打闹的嬉笑声一闪而过。片刻之后,陈平安刚刚翻过一页书,又听到外边响起细微的女子嗓音,如泣如诉。之后又有一连串老翁的咳嗽声响,渐渐远去。 要知道,这间院子位于巷子的尽头,而这条巷子,是死胡同。 陈平安合上手中书本,拿起桌上的养剑葫芦,一边喝酒一边走出屋子,打开门后,骤然之间,仿佛天地间的雨水,都是血水。眨眼之后,就又恢复正常,除了空气中的寒意,与小院四周弥漫的水汽,并无异样。 陈平安搬了把椅子,坐在门槛外边,稍稍外放气势,内敛拳意缓缓流淌全身,将那些扑面而来的雨水,悄然遮挡在数尺之外。 院门传来一阵屈指敲门声响。 陈平安刚要起身开门,敲门声便骤然而停。 三番两次如此后,陈平安便干脆不闻不问,开始练习剑炉立桩。 大概一炷香后,大雨渐渐停歇,转为淅淅沥沥的连绵细雨。院门那边又传来手指挠门的瘆人声响。 陈平安睁开眼睛,叹了口气,从袖中捻出一张黄纸材质的宝塔镇妖符,站起身,缓步走向院门口。他指尖那张黄纸符箓熠熠生辉,散发出金色光芒,如一轮骄阳撕裂夜幕。 陆台突然打开门,打着哈欠说道:“赶紧收起来,一不小心会把鬼魅给吓死的。” 陈平安没理睬这个冷笑话,他打算不管不顾,先往巷子里丢出这张符箓再说。 陆台提醒道:“可别打草惊蛇啊。” 陈平安想了想,仍是径直走向院门,拔出门闩开门,门外阴气森森,泥泞小巷明明空无一人,却有窃窃私语四处飘荡,地上还会随之出现一个个深浅不一的脚印。 陈平安转身将符箓张贴在大门上。进门之前,他转头望去,发现小巷远处,有一大一小两人冒雨而行,皆是身穿素白麻衣,孩子没有转身,却“拧转”整颗脑袋,与陈平安对视,他咧着嘴巴,无声笑着。 那面容青白、身穿缟素的孩子,脑子足足转了一圈,这才继续跟随大人一起前行,身形消失在小巷深处。 陈平安神色自若,也不继续张望那边的诡谲景象,瞥了眼张贴在大门上的镇妖符。这张符只是普通的黄纸材质,用起来不算太过心疼。先前一场大雨,门扉为雨水浸透,镇妖符被陈平安随手贴在门板上,牢固异常。 门上张贴着市井坊间最常见的两位武门神,不知是在桐叶洲享受香火的武庙圣人,还是沉香国历史上的功勋大将。今年已经过去大半,彩绘门神被风吹日晒雨淋,褪色得厉害,还有点黯淡无光,有一丝迟暮腐朽之气。 陈平安跻身武道四境之后,气血雄壮,魂魄坚韧,看待这方天地的方式,也有了些变化,类似练气士的望气,能够捕捉到丝丝缕缕的流转灵气,尤其是在身穿金醴后,与这件法袍汲取灵气的程度相互验证,收获颇丰。 这两尊看似装束威严的门神,实则一点神性灵光早已消逝于光阴长河,被这条古怪巷弄的阴煞之气点点蚕食,消磨殆尽。 这算不算英雄气短? 陈平安叹息一声,踮起脚尖,用手指抚平那张符箓的细微褶皱。一张宝塔镇妖符,按照市价来算,能买多少对彩绘门神了?一想到这里,陈平安就有些恼火,那些鬼祟阴邪的大致意思,陈平安心知肚明——这是下马威,大概是想要他和陆台这两个阳气旺盛的外乡人识趣一些,早早离开此地,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陈平安走入院子,关门上闩,陆台已然醒了,彻底没了睡意,跟陈平安一样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没等陈平安开口,陆台就主动解释道:“一些个道行浅薄的阴物,也就吓唬吓唬人,最多祸害那些先天阳气薄弱的市井百姓。要么在他们走夜路的时候,突然吓他们一跳,趁着魂魄颤动的瞬间,吸取一点魂魄;要么在那些祖上没积德、门神失灵的门户里,挑选老百姓做噩梦的时候,做那鬼压床的勾当。嗯,还有一些家伙是自己找不自在,不懂规矩,在一些个阴物游荡的鬼路岔口撒尿,自己惹祸上身。” 陆台拿出那把竹扇,哗啦啦扇动起来,院内凉意顿消,没来由多出几分和煦暖意,雨水之中,一丝丝灰烟袅袅升起,旋而消散。 陆台笑道:“这帮鬼魅没啥见识,跟飞鹰堡的活人们一个德行,半点看不出咱俩的深浅。可惜了那张镇妖符,要是换成张家天师,或是灵宝派的高功法师,凭借这种材质……”陆台停顿片刻,故意在陈平安伤口上撒盐,“只须画一张符贴在飞鹰堡大门口,就能够庇护这几百口人最少三年五载,让其不至于被阴物袭扰。像你这种门外汉,只靠吐在符上的一口纯粹真气,注定无法勾连天地灵气,这张符箓就是无源之水,所以能有几天风光?” 陈平安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说道:“你怎么早不露面?” 陆台微笑道:“我露面做什么?跟他们唠嗑,聊一聊这边的风土人情啊?问它们,为了吓唬你,是如何安排出场次序的?是如何让那雨水变作血水的?我只会语重心长地告诉它们,它们吓人的手段,实在不够看,我可能会忍不住教它们几招绝活……” 陆台越说越不像话,陈平安提着养剑葫芦指了指门外,示意陆台可以出去跟它们套近乎了。 陆台坐在原地,不动如山,啪一声收起折扇:“我自幼就喜欢跟饲养在家族里的妖魔精魅打交道,甚至可以说是朝夕相处,早就习惯了。如果不是你陈平安嫌它们烦,有它们在外边飘来荡去,我睡觉只会更安稳香甜。” 陈平安疑惑道:“你们阴阳家子弟,不用忌讳这个?” 陆台仰头望向雨幕,轻声道:“不近恶,不知善。” 陈平安好奇地问道:“飞鹰堡是不是隐匿着真正的厉鬼?” 陆台点点头:“不然为何当初在打架之前,我要说一句‘栽赃嫁祸的风水宝地’?” 陈平安点点头,他还清楚地记得此事。 陆台将两只手慵懒地搭在椅子把手上,大袖垂落:“若是我们俩死翘翘了,在那边的深山老林做了‘亡命鸳鸯’,你觉得栽赃给飞鹰堡这帮武林莽夫,会有人信吗?自然是嫁祸给这里边的那窝阴物鬼魅。” 陈平安心头一动,猛然站起身,走向大门。院外小巷传出一阵动静,大门上的那张镇妖符上金光大放,随后一闪而逝。 陆台转头笑道:“不用去了,那些鬼魅不死心,一定要吃点亏才长记性,现在领教过了,近期应该会对我们敬而远之。我以后想要再听到那些动人的天籁之音,想要睡个好觉,难喽。” 陈平安打开院门,跨过门槛,抬头打量了一下宝塔镇妖符。除了一枚浅淡的污渍,符箓并未出现符胆崩碎、灵光摇晃的迹象。前来试探符箓的鬼魅,如陆台所说,确实道行不高。 陈平安返回院子,他打定主意,如果鬼魅还来挑衅,那就别怪他当个恶邻了。 陆台双手抱住后脑勺,道:“这桐叶洲是一个很守旧的地方,不太喜欢别洲的外乡人。天君谢实如果是在这,早就给人围殴得半死了,哪像你们宝瓶洲,竟然还能客客气气坐下来喝茶、讲理、讨价还价。” 陈平安在台阶上蹭了蹭靴底的泥泞,想了想,缓缓道:“宝瓶洲距离俱芦洲太近,大骊跟谢实的关系也很神秘,都有关系,不全是一洲风土民风的事情。陆台,你觉得呢?” 陆台啧啧道:“可以可以,陈平安,你如今越来越能够站在山上看待问题了,不愧是闯荡过倒悬山和剑气长城的人物。” 陈平安准备将椅子搬回屋子,陆台突然说道:“陈平安,如果把马万法计算在内,其实他们对付一个金丹境修士并不难。我们两个能打赢这场架,其实挺不容易的。” 陈平安站在椅子旁边,问道:“如果我们俩对上一个金丹境练气士,有胜算吗?” “有,但是胜算不大。”陆台笑道,“几乎每一个金丹境修士,都是心性坚韧之辈,而且他们的术法神通层出不穷,所以我们只能跟他拼命,不然就会被他活活耗死。你应该知道吧,练气士的第九境金丹境,纯粹武夫的第七境,与之前的那些个境界相比,可以说是‘翻天覆地’。” 陈平安坐回椅子,摇头道:“我其实不太清楚,你给说道说道?” 陆台眼睛一亮:“给你讲了这些,能不能下次正式分赃的时候,少给你一百颗雪花钱?” 陈平安哭笑不得:“你还会在意一百颗雪花钱?” 陆台哈哈笑道:“我当然不在意这些雪花钱,我只是喜欢这种占便宜的感觉。”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示意陆台可以挣钱了。 陆台心情大好,踢了靴子,在椅子上盘腿而坐,微笑道:“纯粹武夫六升七,被誉为‘覆地’。第七境御风境,能够使武夫像仙人那般御风远游,而且还使魂魄胆凝为一体。展现在武夫眼前的天地,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至于练气士嘛,‘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这句金科玉律,几乎给人说烂了。其实真正的玄妙,在于结成金丹之前,修士运用术法神通时瓶颈很大,从他们开辟出几座气府,就可以大致推算出其储藏灵气的总数,他们与人对战,就像你陈平安花钱,总想省着点花。可结成金丹后,修士储藏灵气,不局限于有几座气府,而是如同富人造出了一个冰窖,酷暑犹可吃冰,更重要的是还能够临时跟天地借用灵气。长生桥长生桥,说了那么多,到底为何物?除了踏上修行,再就是为了能够跟天地相接,自身小洞天,天地大福地。” 陈平安听得认真用心。 陆台笑问道:“所以我们两个人打死了马万法这么多人,却未必能打赢一个金丹境修士。” 陈平安点点头:“原来如此。” 陆台一脸活见鬼的模样,疑惑道:“教你拳法、剑术和符箓的人,都不曾跟你说过这些?” 陈平安摇头道:“不教这些,传授我拳法的老人,只教我……”陈平安站起身,轻轻一拳递向雨幕,“要随手一拳,打退雨幕十丈百丈。”陈平安收起拳头,轻轻拧转手腕,如提笔画符,“要在笔端流泻符箓真意,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陈平安再虚握长剑,轻轻向前一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唯有一剑。” 陆台蜷缩在椅子上,双手笼袖,怔怔地看着对面屋檐下,那个跟平常不太一样的白袍少年,久久无言。 陈平安咧嘴一笑,拿了椅子就要回屋:“你也早点睡。” 陆台认真问道:“陈平安,拳、剑、符,这三者之间,如果只能选一样,你会选什么?” 陈平安愣在当场,这个问题还真没有想过。他思量片刻,回答道:“当初练拳,是为了延续寿命,算是我的立身之本,以后我还会一直练拳。如果活得够久,我希望我能够打上一千万拳,当然在这期间,我一定要跻身武道第七境。至于画符,只是保命的手段,我会顺其自然,不会钻进去太深。真正想要走得远的,还是……”陈平安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背后的那把剑,“练剑。” 陈平安神色平静,眼神坚毅:“我要成为一名剑仙,大剑仙!” 陆台歪着脑袋:“图什么呢?” 陈平安嘿嘿笑着,不说话,搬了椅子小跑回屋子,关门睡觉。 陆台翻了个白眼,他没了睡意,便百无聊赖地哼着乡谣小曲,最后干脆站起身,在椅子上缓缓起舞,大袖翻转如流水。舞毕,他坐回椅子,打着哈欠摇着扇子,时不时以手指掐诀推算运势,或者,把脑袋搁在椅子把手上,翻白眼吐舌头假装吊死鬼……就这么熬到了天亮。 陈平安按时起床,先去开门,收回了镇妖符,然后在屋檐下来来回回走桩练拳。 陆台瞥了眼陈平安的靴子:“回头给你找一双咱们仙家穿的,你就不用再担心雨雪天气。贵一点的,甚至可以水火不侵。” 陈平安没好气道:“要那玩意儿干啥,跟人打架还得担心靴子会不会破,多碍事,白白多了一件心事。” 陆台叹息道:“你就没有享福的命。” 陈平安问道:“昨夜后边没发生什么怪事吧?” 陆台点了点头:“还真有,好像飞鹰堡有人撞见鬼了。离着这边不算太远,双方大打出手,挺血腥的,不过没死人。” 陈平安想了想:“那咱们白天走动走动,看看能不能发现真相。心里有数之后,再确定要不要出手。” 陆台对此不置可否。 风水堪舆,寻龙点穴,奇门遁甲,医卜星相,他都挺擅长的。没办法,祖师爷赏饭吃,哪怕学得不用功,整天变着法子偷懒,可还是在同龄人当中一骑绝尘,这让他很烦恼啊。 陆台以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概括了一场血腥厮杀。其实这场厮杀对于当时的局中人而言,远远没有这么轻松。 昨晚的雨幕中,有一个腰挂朴刀身穿黑衣的年轻人,与一个游历至此的道士结伴夜行。斗笠之下,一个慷慨赴死,一个忧心忡忡。 滂沱大雨转为软绵小雨后,两人走入一条巷弄,来到一栋荒废已久的破败屋舍前。 身披蓑衣的年轻道人脸色微白:“今夜的凶煞之气,格外重!” 肌肤微黑的年轻人手握朴刀,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道:“再等下去,不知道要枉死多少人,拖不得了!” 这条巷子中的住客极少,稀稀疏疏三四户人家而已,多是上了岁数的孤寡老人,也不常与外边联系。飞鹰堡的习武子弟,比拼胆识的一种方式,就是挑一个深夜时分,尝试独自走过这条狭窄阴暗的巷弄。 这条巷子曾经有过一场血战。趁着老堡主刚刚去世,有一伙拉帮结派的仇人摸进飞鹰堡内,他们一个个手染鲜血,不是魔教高手就是邪路宗师,都是当年被老堡主打伤打残的各路江湖枭雄。 他们不小心泄露了风声,被早有准备的飞鹰堡瓮中捉鳖,堵在这条巷子里。那一场厮杀,血流满地,双方杀得人头滚滚而落,其中既有凶人头颅,也有飞鹰堡老一辈人的脑袋,遍地残肢断骸,几乎没有一具全尸。据说最后飞鹰堡的收尸之人,就没有一个不吐出胆汁的。 飞鹰堡是祖上阔过而家道中落的那种武林帮派,曾有长达百年的辉煌岁月。哪怕桓氏如今沉寂了数十年,飞鹰堡在沉香国江湖中的名气仍是不算小。尤其是已经过世的桓老爷子,德高望重,当初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是朝野皆知的江湖豪杰。 只可惜这一代堡主桓阳的武道造诣平平无奇,未能撑起飞鹰堡的威名,而桓常年纪还轻,便有了当下青黄不接的惨淡格局。 可是随便翻翻老黄历,从桓老爷子再往上推两代人,飞鹰堡可以拎到台面上讲的东西,实在太多。所以偌大一座飞鹰堡,上上下下四百余人,都很自傲。 少堡主桓常,自幼就展现出出类拔萃的习武天赋,天生膂力惊人,他时常与那些名动江湖的少侠切磋过招,其招式可圈可点。而堡主千金桓淑,据说跟沉香国十大高手中某人的嫡长子,定了一桩娃娃亲,只等那个年轻人前来迎娶。 但飞鹰堡年轻一辈的领袖,不是桓常,而是一名外姓人——陶斜阳。他是堡主桓阳的嫡传弟子,从小跟随大管家何老先生学习儒家典籍和高深功夫,说起人缘,比少堡主桓常还要好。 陶斜阳古道热肠,在飞鹰堡有口皆碑,他性情开朗,好像天塌下都不怕。 上回进山入堡的一伙人,其为首宗师是大名鼎鼎的江湖豪侠,其中还有个被誉为仙子的漂亮女子,与陶斜阳关系极好,他们经常一起在飞鹰堡内外同行,她与陶斜阳喝着街边最便宜的酒水,也能笑靥如花。 陶斜阳最近几年已经开始帮着堡主和管家何崖打理飞鹰堡事务,接触到了许多内幕,日子过得并不轻松。八方客人,待人接物,需要滴水不漏,飞鹰堡祖辈遗留下来那一支支香火,不能让它们无声无息地灭了,得暗中续着香火情。跑京城,跑山头上的名门正派,跑大城池里的强横帮派,给豪门官邸送银子,跟郡城地头蛇笼络关系,都需要陶斜阳这个外姓人出面,所以陶斜阳的江湖见识和经验都很出众。 今夜这个来到这条巷弄的刀客,正是陶斜阳。而与之同行的年轻道人,是陶斜阳在江湖上一见如故的至交好友。陶斜阳知道年轻道人能够看得见那些阴秽东西,还有一些江湖上闻所未闻的厌胜手段。年轻道人收到陶斜阳的密信求助后,二话不说就来到飞鹰堡。一番小心探寻后,年轻道人心情越发沉重,果然如陶斜阳信上所说,飞鹰堡中的确有鬼物作祟,而且鬼物道行高深,直接坏了飞鹰堡的风水根本。 年轻道人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什么真正的山上人,他跟随那个喜欢云游四方的师父,修习道法不过五年,只学到了一些望气、画符的皮毛功夫,而且他画的符箓时灵时不灵,他背上的那把由七七四十九颗铜钱串成的法剑,至今还没有出鞘的机会,是不是真的能够镇煞斩邪,他的心里完全没谱。 年轻道人名叫黄尚,是个科举无望的士族子弟。传授道法的师父常年不在身边,黄尚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才凑出了这把以前朝神册、元光、正德三代通宝串成的法剑。师父说过这三种通宝铜钱,九叠篆,蕴含的阳气最足。 让他这么个半吊子道士,对付飞鹰堡的凶煞恶鬼,实在是勉为其难,只是他与陶斜阳相交莫逆,他见陶斜阳铁了心要为民除害,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夭折在这边。 两人的称兄道弟,并非那江湖豪客在酒桌上的推杯换盏,而是换命。 这栋宅子的门槛颇高,其原先的主人应该家境殷实。大门也是上好的柏木,还装饰有兽面门环,古老而深沉。 道士黄尚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纸符箓,先前大雨滂沱,黄尚看着湿漉漉的大门和高墙,苦笑道:“天时地利都不在我们这边啊。” 刀客陶斜阳“嗯”了一声,死死盯住那扇大门,一手按住刀柄,突然转身,余下一手狠狠拍了一下道士的肩膀:“我先行一步,若是形势严峻,救我不得,你不用管我,回头帮我找个风水好点的阴宅即可!” 黄尚正要说话,陶斜阳已经咧嘴而笑:“这可不是客气话!若是两人都死在这边,在下边还不得抢酒喝?!”陶斜阳收起手,气沉丹田,一刀劈向大门,“给我开!” 刀势凶猛,竟是直接劈开了大门,陶斜阳大步踏入其中,毅然决然。 一时间步伐沉沉,如陷泥潭,陶斜阳毫无畏惧,轻喝一声,挥刀向前,一刀刀劈在虚空处,刀光森森,略带荧光,显然是在武道窥得门径了。 陶斜阳以刀开路,笔直向前。藏在他怀中和腰间的两张君子佩符,瞬间黑化,如染满墨汁一般,本就不多的灵气,消逝干净。 黄尚正要快步跟上,阵阵阴风从门内扑出,他只得在大门内壁找了两处稍稍干燥的地方,张贴了两张镇宅符箓,这才稍稍好受,不至于呼吸凝滞。然后他双手各捻住一张符箓,分别是光华真君持剑符和黄神越之印章符,皆是上古遗留下来的广为流传的著名护身符。 只是黄尚才顶着阴风向前走出三步,就发现持剑符和印章符变得大半漆黑,好像刚从砚台里扯出来。年轻道人心中大骇,忍不住高喊道:“煞气浓重似水,此地鬼魅绝不是当年死于小巷的冤魂!必然是游荡百年以上的厉鬼!斜阳,速速退出宅子——” 话音未落,远处的正屋房门自行打开,陶斜阳挥刀而入,房门砰的一声关闭。 黄尚满脸悲痛,竭力往手中的两张符箓,浇灌入淡薄的灵气,怒喝道:“移殃去咎!” 持剑符毫无动静,被凶地煞气凝聚而成的墨汁浸透,捻符的双指如被火烫,黄尚赶紧丢了持剑符。好在那张印章符灵光荡漾,骤然亮起,映照出四周的异象。 在黄尚周围,阴恻恻的嬉笑声此起彼伏,却不见半点人影。脖颈处好似被冰凉长舌舔过,让年轻道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黄尚丢了烧完的印章符,正要再从袖中摸出一张压箱底的符箓,往袖子伸去的左手手背处,好似给人用针刺了一下。黄尚打了个寒战,头顶又有莫名其妙的骤雨淋下。黄尚环顾四周,小雨绵绵,年轻道人怔怔抬手抹了一把脸,摊手一看,竟满是鲜血。黄尚下意识抬起头,一张没了眼珠的苍白脸庞近在咫尺,几乎要贴上黄尚的鼻尖。 黄尚呆若木鸡。 刹那间,他的肩膀被人使劲按住,往后一拽,黄尚整个人倒飞出宅子,摔在外边的泥泞巷弄中,晕晕乎乎。他看到一个熟悉的高瘦背影,正是飞鹰堡老管事何崖,陶斜阳的师父。 老人双手持符,符纸材质应该不是普通的黄纸,荧光流淌,晶莹剔透,在阴风煞雨之中仍是光彩飘荡,如大风之中的两支烛火,符箓灵光始终摇而不散。 老管事脚踩罡步,口中念念有词。 黄尚刚刚松了口气,脖子就被指甲极长的雪白双手掐住,一下子往后拽去。黄尚的双手胡乱拍打泥泞地面,他的后脑勺和后背重重撞在巷弄墙壁上,像是渗透在墙壁之中的某人,希望黄尚这个大活人也跟着进入其中。 黄尚一翻白眼,晕厥过去。年轻道人清醒过来时,已经回到了飞鹰堡主楼的那间客房,隔壁就是陶斜阳的住处。 黄尚摇摇晃晃起了床,刚好看到何老先生脸色凝重地走出房间。 何崖叹息一声:“斜阳的身上并无重伤,只是……”老人没有继续说下去。 何崖本想对黄尚说,他不该如此冒冒失失,陪着陶斜阳擅自闯入那条巷弄。只是看着仓皇失措的年轻道士,尤其是脖颈处黑如浓墨的一条条抓痕,过了一宿尚未淡去,老人便有些于心不忍,叹息一声,快步离开,要去煮一服药,帮着徒弟固本培元。 黄尚站在陶斜阳房门口,几次想要推门而入,都收回了手,失魂落魄。 今晚陈平安和陆台要去桓家府邸赴宴。白天两人四处闲逛,大小街道、各处水井、桓氏祠堂、演武场、飞鹰堡的行刑台,等等,都走了一遍。 陆台观察了家家户户大门上的各式门神,陈平安则偶尔蹲下身,默默捻起一小撮土壤,放入嘴中嚼着。 回到院子后,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何管事让我们进入飞鹰堡,将我们安排在这里,是不是有他的私心?” 陆台点点头:“驱狼吞虎之计,多半是飞鹰堡已经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得今晚宴席上,若是我们撕破脸皮,问责此事,飞鹰堡就要开诚布公,道歉赔罪,然后砸钱给咱们,要我们帮飞鹰堡渡过难关。” 陈平安叹了口气,若是他们俩道行低微,敌不过那些游魂荡鬼,是不是昨晚在那座宅子死了就死了?两张烂草席一卷,让人丢出飞鹰堡了事? 陆台好似看穿了陈平安的心事,笑道:“在感慨江湖险恶?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飞鹰堡与那何崖都有难言之隐,听过他们诉苦之后,说不定你就会义愤填膺,奋然挺身。” 陈平安摇摇头,轻声道:“事有先后,对错分大小,顺序不可乱,之后才是权衡轻重,界定善恶,最终选择如何去做一件事。” 陆台笑道:“听着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 陈平安“嗯”了一声:“难得很。” 没过多久,桓常、桓淑兄妹二人联袂而至。今天桓淑换了一身暖黄色的衣裳,亭亭玉立。桓常还是那般装扮,只是摘掉了那张牛角弓。 此前陆台询问陈平安,要不要给飞鹰堡和桓淑一个惊喜。不等陆台说完,陈平安黑着脸,一拍养剑葫芦,陆台立即住嘴,双手合十,做求饶状。 远处高楼栏杆处,一个心情不错的妇人容光焕发,笑意温柔。她昨夜听女儿说了些闺房话,说有位外乡的翩翩佳公子,今儿要和朋友一起登门拜访,要她这个当娘亲的帮着掌掌眼。妇人觉得有趣,便答应下来。 早年那桩有些儿戏的娃娃亲,别说飞鹰堡不再当真,对方更希望根本没这回事,省得被落魄不堪的飞鹰堡拖累。 贤淑妇人一想到将来有一天,女儿会跟她这个娘亲一样,在岁月最好的时候,穿上最漂亮的鲜红嫁衣,嫁给最喜欢的心上人,妇人既欣慰,又不免有些失落。妇人眼眶通红,微微低头,掏出一方绣花帕巾,轻轻擦拭眼角。 妇人并不自知,飞鹰堡也无人看穿,她那张七窍流血的脸庞,出现了不计其数的裂纹,纵横交错,就像一只将碎未碎的瓷器。 飞鹰堡的千金小姐桓淑对陆台有意思,陈平安又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来。 至于兄妹二人在客气热络之余,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那份阴霾,陈平安也看得出来。 看来此地鬼魅作祟,近乎肆无忌惮地袭扰市井百姓,给飞鹰堡带来极大的隐忧和困扰。山下江湖,任你是豪门大派,对付这种事情,仍是力不从心。 一行人去往飞鹰堡主楼。楼建得气势巍峨,名人手笔的匾额、楹联,等人高的彩绘门神,左右两侧的玉白蹲狮,都彰显着飞鹰堡桓氏昔年的荣光和底蕴。 宴客大厅灯火辉煌,厅里点着一支支粗如婴儿手臂的红烛,还摆着许多老物件,以及大幅的山水字画、绘有仙家景象的对屏。堡主桓阳和夫人、老管家何崖以及几位桓氏长辈,在大厅门口恭迎两位初次莅临飞鹰堡的年轻后生。他们身后站着诸多家族俊彦和旁支子弟,这些人对陆台和陈平安都充满了好奇,毕竟飞鹰堡摆出这么大的阵仗,罕见。 陆台以心声告知陈平安:“伸手不打笑脸人,你信不信,飞鹰堡桓氏如果足够聪明的话,会在酒过三巡之后,跟咱俩主动请罪。” 陆台很快就没个正经,环顾四周,在陈平安心湖说道:“老古董还不少,这飞鹰堡桓家祖上挺阔绰啊。搁在桐叶洲山底下,算是不错的了,如果不是遭了变故,不得不龟缩至此,恐怕根本不需要咱们露面,早就请了沉香国或是周边国家的仙师摆平了那帮阴物。” 入座之前,陈平安敏锐察觉到了堡主夫人的异样,她整个人的气息显得云遮雾绕,只不过是乌云黑雾,明显沾着污秽气息的那种。看上去妇人容颜艳丽,保养得当,实则元气衰竭,即将油尽灯枯。陆台一眼都没有看她。 晚宴谈不上山珍海味,野味河鲜加时令蔬果。桓阳从头到尾都没有摆谱,架子放得很低。就连陈平安都能够清晰感受到那些桓氏子弟的不自在,他们举杯喝酒和下筷夹菜都很敷衍,往往是堡主提议敬酒,才稍有动作。 陆台猜错了,哪怕宴席临近尾声,堡主桓阳也没有提及两人下榻古怪巷弄一事,只说飞鹰堡穷山恶水,照顾不周,还望两位公子多多海涵。等喝完最后一口酒,外人纷纷起身离去,桓阳和夫人亲自带着陈平安陆台游览主楼。登上顶楼的一处露台后,众人一起登高远眺,桓常和桓淑分别拿来一样礼物,都装在木匣内。桓阳说是飞鹰堡祖传的老古董,不值钱,但还算稀罕,一点见面礼,不成敬意,希望两位公子以后多来飞鹰堡做客,一定扫榻相迎。 陆台应酬得滴水不漏。他摸着栏杆,默念道:“好地方。” 于是就这样宾主尽欢而散,桓淑想要送两人去那巷子,但是被桓常找了个借口拉住。桓淑虽然心有不满,最终还是没有执意离开主楼。她看着两人并肩走在宽阔街道上的背影,桓常小声道:“斜阳受了那么重的伤,你怎么也不去探望一下?” 桓淑皱眉道:“爹和何爷爷都说了,让他不要轻举妄动,还这么鲁莽。如果不是今夜有仙师驾临飞鹰堡,如何收拾烂摊子?陶斜阳这么大一个人,还管着飞鹰堡的半数事务,怎么还如此意气用事?不过是混了几天外边的江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桓常恼火道:“不管怎么说,斜阳都是为了咱们飞鹰堡才受了重伤,你少说一点风凉话!这要是给斜阳听见,负气离开飞鹰堡,都没人有脸拦阻!你当真不知道,这些年有多少名门正派看中了斜阳的习武天赋和经济才干?” 桓淑撇撇嘴:“那就庙小容不下大菩萨呗,飞鹰堡还能如何?哭着喊着求陶斜阳留下来?” 桓常转过头,厉色教训道:“桓淑,你怎的越说越混账了!莫不是良心都给狗吃了?!斜阳跟你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自家人,跟我更是好兄弟……” 桓淑头一次见到如此生气的哥哥,她眼眶通红,有些委屈,颤声道:“可是我不想嫁给他啊。他喜欢我,可我就是不喜欢他啊,我有什么办法?” 桓常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此事心结难解。 秋夜凉爽,星河璀璨,星星点点,仿佛都是人间的愁绪。 这天夜里,陈平安和陆台还没走到那条巷弄,飞鹰堡大门外的道路上,就来了一位仙风道骨的方外之人。 唯有堡主桓阳和管家何崖,肃手恭立,出门迎接。气氛不热闹,但是比起迎接两个年轻人的宴席,明显要更加实在。 迎面走来之人,是一个双眼绽放精光的高大男子,他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瞧着约莫不惑之年,手持拂尘,腰悬桃木符箓牌子,飘然而至。 他的马鞍两侧悬挂着两捆松柏树枝,十分奇怪。那柄拂尘,篆刻有“去忧”二字。 堡主桓阳和老人何崖连忙作揖:“恭迎太平山仙师。” 中年男子微笑点头道:“无须客气,下山降妖除魔,是我辈山人的义之所在。”不等桓阳开口,男子举头望向城堡上空,“阴煞之气果然很重。如果我没有猜错,飞鹰堡应该刚刚下过一场大雨。你们要晓得,那可不是一场普通的秋雨,而是盘踞此地的邪魔鬼魅在施法布阵,要教你们飞鹰堡断子绝孙。” 桓阳和老管事视线交汇,桓阳拱手抱拳道:“只要仙师救下我飞鹰堡五百余口人性命,飞鹰堡愿意为仙师造生祠,交出那柄先祖无意中获取的宝刀停雪,桓氏子孙供奉太平山和仙师最少百年时光,竭尽所能,报答仙师!” 男子哂然一笑,一摇拂尘:“救下再说,否则好好一桩善缘,就成了商贾买卖,岂不是一身铜臭气了。” 桓阳激动万分,泣不成声道:“仙师高洁!是桓阳失礼了……” 男子不予理会,牵马前行,尽显神仙风范。 这天夜里,又有一个风尘仆仆的邋遢老人拜访飞鹰堡,差点大门都没给进,后来黄尚闻讯赶去,才将老人接入了飞鹰堡,随便将其安排在一条巷弄住下。黄尚满脸愧疚,老人倒是不以为意,在深夜里走走看看,其间还趴在井口上,闻了闻几口水井的味道。 老人住下后,“咦”了一声,脚尖一点,从院中掠上屋顶,举目望向一处,仔细端详片刻,返回院子后,问道:“飞鹰堡已经有了高人坐镇?” 年轻道人愣了愣:“是不是高人,弟子并不清楚,只知道飞鹰堡前两天来了两位年轻公子哥,一位风度翩翩,生得真是好皮囊:另一位背负长剑,不太爱说话。” 老人问道:“你和陶斜阳先前遇险,那两人没有出手相助?” 黄尚苦笑道:“是老管家救了咱们,那两人并没有出现。” 老人点点头:“何崖确实会一点道法皮毛,但是比起那两人贴在门口的那张符箓水平,差得就有点远了。” 年轻道人愣在当场:“那两人跟我差不多岁数,难道就已经与师父一样,是那道法通玄的仙师?” 老人嗤笑道:“年纪轻怎么了,年纪轻轻,就能够搬山倒海,那才叫真正的仙师。像你师父我这样的半吊子,靠着一大把年纪熬出来的微末道行,根本就不会被真正的山上仙家视为同道中人。” 黄尚依旧不太相信,总觉得师父是真正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不喜欢吹嘘自己的神仙修为。 老人不再多说什么,相比那些腾云驾雾、御风远游的仙家,自个儿一大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这终究不是什么舒坦事。 陈平安又在院门外贴了张宝塔镇妖符。 两人都无睡意,就在院子里闲聊。陈平安神色凝重,陆台依旧笑眯眯坐在椅子上扇扇子。 陈平安刚要说话,陆台伸手阻止:“说了可就不灵了。” 陆台转移话题,打趣道:“一件金醴法袍,养剑葫芦里两把飞剑,一条法宝品秩的缚妖索,等你哪天跻身了七境武夫,那还了得?” 陈平安会心一笑,开朗道:“其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也。” 陆台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一名剑修?” 陈平安没好气道:“有什么奇怪的,不就因为你恐高?你从老龙城去倒悬山,是乘坐桂花岛;从倒悬山来桐叶洲,是坐吞宝鲸。那你坐过鲲船吗?” 陆台涨红了脸,一把将手中竹扇丢向陈平安,陈平安伸出并拢双指,轻轻一旋,竹扇如有丝线牵引,滴溜溜旋转起来,绕着陈平安飞行一圈,返回陆台那边。陆台接住竹扇,啧啧道:“学以致用,很快嘛。” 剑师驭剑术,在江湖上可能很神秘,可对于跻身武道四境的陈平安而言,一法通,万法通。 秋日和煦,陆台今天又在院子里独自枯坐打谱,陈平安在一旁练习《剑术正经》。 自从上次陆台察觉到飞鹰堡弟子的查探后,飞鹰堡就再没有私底下冒犯。 陆台趁着陈平安停下剑架的间隙,突然问道:“陈平安,我教你下棋吧?” 陈平安还在那边拧转手腕,找寻最合适最顺畅的握剑姿势来应对变招。出剑想要快,就得从细处不断求变,这跟烧瓷当中极其高明的跳刀手法是一个道理,粗看是“不动”,实则不然。 听到陆台的提议后,陈平安摇头道:“算了吧,我学过,但是下不好。第一次出门游历的时候,我见过高手下棋,我还是更喜欢看人下棋。” 林守一、谢谢、于禄、改名崔东山的少年国师,一个比一个棋力深厚。陈平安经常观棋,可他始终连棋着的好坏、远近和深浅都看不出来,所以自认没有下棋的天赋。 不过就像看到陆台煮茶,会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去往大隋的路上,林守一跟谢谢下棋,同样让陈平安心向往之。 棋盘对弈,下棋人那种坐忘的感觉,陈平安觉得很美好。 陆台也不纠缠,笑问道:“知道下棋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吗?” 陈平安当然不知道。 陆台捻子落子,眼神炙热:“身前无人。” 陈平安想了想,点点头:“嗯。” 这下子轮到陆台诧异了,抬起头,斜眼看着陈平安:“你真能懂?” 陈平安在院子里缓缓行走,气沉丹田,拳意倾泻,乍一看毫不起眼,原来已是水深无声的境界,他笑道:“有个人的剑,还有帮我打熬武道三境的老人的拳,感觉都是这样的,就像你说的,‘身前无人’。” 陆台微微一愣。 哪怕陆台见过太多的奇人美景,见过钟鸣鼎食、黄紫贵人、羽扇纶巾、餐霞饮露,看陈平安打拳,还是一种享受。但是陆台觉得陈平安可以做得更好。 陆台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只见他耳鼻之间,有四缕白色气息缓缓飘荡而出,却并不离开,也未消逝,如四条纤细白蟒倒挂面目之上。 陈平安有些疑惑,不知陆台此举为何。 陆台走到院子中央,缓缓道:“纯粹武夫炼气,练气士也养气炼气,呼吸吐纳,都逃不掉一个‘气’字。气若游丝,搁在凡夫俗子身上,是形容一个人命不久矣,但是搁在剑修身上,是另外一种景象。” 陆台缓缓吐出一口气,气凝聚如丝,最终在他身前变作一把袖珍飞剑,陆台轻轻一吹,陈平安心弦一震,迅速撇头,一抹白光从他耳畔疾速掠过。然后那抹极其纤细的白光,在整座院子迅猛飞掠,不断拉扯出一条条经久不散的流光溢彩,将一栋院子编织得如同一座剑气牢笼——一座充满凌厉剑气的雷池。陆台一跺脚,异象瞬间消散。 陆台微笑道:“我虽不是纯粹武夫,但是道理还是懂的,你陈平安练拳疯魔,只是一个最普通的拳架,就打了一百万遍,所以拳意浑然天成,但是你其实并不理解其中的真意。”陆台面向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伸出,手掌摊开,“世间的拳架,除了壮筋骨气血,温养魂魄神意,真正的玄机,在于一股‘不借助于天地之力,反而要敕令天地’的真气,衔接紧密,为的就是出拳快到不讲道理!” 陆台笔直伸出一拳,砰砰作响,拳罡炸裂,传出丝帛撕裂的声响。陆台又出拳,略有倾斜,一划一滑,出拳最终地点,仍是原先位置,虽然悄无声息,但是被拳头触及的空中气机崩碎,声势惊人。 陆台解释道:“两拳,我用了相同的气力和神意,一拳出去,看似最短的路径,但是就像跋山涉水。最快的,是找到山路,顺流而下,你一路直行,反而走得不够快。传说中的武道真正止境,是十境,再往上,是武神境,那才是让练气士都要艳羡和畏惧的天上风光。”陆台收起拳头,叹了口气,望向天空,眼神恍惚,“天下乱象已起,陈平安,你一定要活下去。能够撑到最后,就是……”陆台嘴角渗出血丝,“你一定要活下去,坚守于某地,做那中流砥柱千万不要被大势裹挟。时来天地皆同力,陈平安,不要争一时得失,我相信你会比那个曹慈走得更远,会重建长生桥,会成为大剑仙……” 天机不可泄露,对于寻常练气士而言,可能就是一句可以随便挂在嘴边的戏言,但是阴阳家不同。精于卜卦、算命和星象之人,往往不得寿终正寝,偶尔有,也莫要奢望恩泽子孙,甚至有可能寅吃卯粮,祖上失德,贻害后人。 陈平安已经看出不妙,轻声喝道:“陆台,够了!” 陆台点点头,抬起手背抹去血迹,坐回石桌旁,灿烂笑道:“既然我找到了这里,在飞鹰堡找到了上阳台,那么之后你就需要独自游历了。” 陈平安坐在他身边,点点头:“此间事了,我会独自北上,你不用担心。” 陆台问道:“有什么打算?” “当然有啊。”陈平安笑道,“近的,就是找到一座古战场遗址,寻找那些死后还凝聚不散的阴魂英灵,淬炼三魂,夯实武道四境的底子。远的,回到家乡后,继续跟老人学拳,一步步走得踏实些,跻身第七境的可能性就更大。” 陆台点点头:“你不用管我,我没事,这点天道反扑,陆氏子弟的家常饭而已。” 陈平安确认陆台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后,便放下心来,双手抱住后脑勺,悠然道:“我还有一件之前就想过,但是来不及做的事——给家乡铺一条路,每隔三五里就建一座行亭,花再多钱,我也不心疼。” 陆台没好气道:“一条路而已,也花不了几个钱。” 难怪这家伙的两把本命飞剑叫针尖和麦芒,看来他天生喜欢跟人顶针较劲。 陈平安也不跟他较劲,继续道:“到了家乡那边,我会试着亲自打理骑龙巷的两间铺子,只要能挣钱,哪怕每天入账只有几文钱,都行。再就是神仙坟的那些残破神像。虽然之前回家了一趟,已经做了点事情,搭建了许多棚子,修缮了一些,可还是不够,还需要为它们正式地重塑金身。” “这就是你购买那几本造像书的原因?” “嗯。尽量多知道一些忌讳和规矩,省得自己好心办坏事。” 陆台笑道:“真够忙的。” 陈平安始终望向远方:“再远一点的话,愿意听吗?” “说吧,如果说得差了,污了我耳朵,我就一头扎进水井里,洗一洗。” 陈平安不理睬他的讥讽:“我想要家乡落魄山那边,竹楼之外,有更多的建筑一栋栋立起来,从山脚……算了,从半山腰,一直延伸到山顶,瓦当、滴水、飞檐、藻井、卯榫,都要有。”陈平安说到这里,伸出一只手,狠狠往上比画了一下。 陆台翻了个白眼:“好可怕的雄心壮志。” 陈平安有些泄气。 陆台赶紧举起双手:“好好好,你继续说。我不再取笑你便是。” 陈平安这才继续说道:“我要购买很多的藏书,三教圣人、诸子百家、先贤笔札,都要有一些。骊珠洞天在破碎之前,像我家泥瓶巷这种市井坊间,一本书有多难得,你肯定无法想象,比见着一粒银子还难。” “我想要山上的大楼小楼,都放着很多灵器法宝,我还要收集天下各国的特产,比如彩衣国锦绣地衣和斗鸡杯,还有活泼可爱的精灵古怪,帮人梳妆打扮的精魅,会站在盆栽枝丫上拱手作揖、开门迎客的小家伙,都养上一些。奇花异草,高山流水,亭台楼阁,茂林修竹,每天都会有像江河一样的云海涌过山畔……” “李宝瓶、李槐可以在那边安心读书,林守一可以潜心修道,于禄可以武道登顶,跟崔姓老人请教拳法技击,谢谢可以在那边……不用受崔东山的欺负,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可以在那边想修行就修行,想偷懒就偷懒,有个叫阮秀的姑娘,可以经常来我家里做客,我可以拿出自己铺子做的糕点待客……” “每逢初一十五,会有很多百姓去落魄山的山神庙烧香。我要把山路神道修得更宽,铺上跟福禄街、桃叶巷一样的青石板,下雨天都不怕泥泞沾鞋。在山神庙准备好许多蓑衣斗笠,哪怕临时下雨,老百姓也不怕,借去便是,下次烧香再还回来。” “不管天下怎么样,山下怎么个活法,别处山上如何,我只希望我那边,人人相亲相爱,每天的日子都过得舒心些。我希望自己和身边的人,不要再像刘羡阳那次那样,感觉什么都做不了。我们占着道理的时候,别人不听,那就让他们听,不管是靠拳头还是靠剑……” 陆台一直安安静静听着,就像亲眼看着陈平安在夏天堆着自己的雪人。 第70章 拳不停 陆台当时指了指院门口那边,说贴了那张宝塔镇妖符,门外是江湖,门内就已是山上了,陈平安被说得想喝酒。 之后飞鹰堡热闹了起来,比起之前那种近乎死寂沉沉的安详,当下的飞鹰堡明显要更加让人心安。 因为飞鹰堡来了两个人,不是飞鹰堡熟悉的那种游历四方的大侠,或是大名鼎鼎的宗师,而是神神道道的外乡高人。他们比起已经足够古怪的何老夫子,更让人觉得新鲜。 那位堡主盛情邀请而来的中年男子,在飞鹰堡的大街小巷牵白马而行,马鞍两侧挂了两大捆松柏枝条。每次人马停步,手持拂尘的男子就会烧掉一根树枝,也不见他使用火石,双指一搓,松柏树枝便会燃烧起来,泛起阵阵清香,袅袅升空。 凑在远处旁观的飞鹰堡人士,其中有些略通老黄历的白发老者,开始显摆起学问来,说这叫庭燎,是一门了不得的仙家术法,能够驱邪祛秽。因为松是万木之长,被誉为十八公,相当于朝廷的国公爷,柏树则是仅次于松木的侯爷,尤其是一些名山大岳上的松柏,显贵着呢,所以燃烧松柏,配合仙家口诀,就能够通神。 相较高大男子的拂尘白马,另外一位邋遢老人,就显得俗气多了,卖相比不过同行,手段也透着股乡土气,故而跑去凑热闹长见识的飞鹰堡百姓,实在不多。老人据说是年轻道人黄尚的师父,是位居山道士,跟老堡主是江湖上结识的故交。这次老人家在山上掐指一算,算准了飞鹰堡有难,才下山来帮着祈福消灾。 邋遢老人既没有身穿道袍,也不会画符踏罡,只是让人抓了七八只雄鸡,分别挂在了飞鹰堡大门、祠堂门口、水井、校武场等地,然后就一天到晚盯着那些大公鸡。他的腰间挎着只小米袋子,装满糯米,还有一壶清水,用来伺候那些雄鸡。壶中水,却不是飞鹰堡日常饮用的井水,而是让弟子黄尚从远处深山打来的山泉之水。 陈平安和陆台兵分两路,陆台喜欢看那所谓的太平山仙师,装神弄鬼,陈平安则去观摩老人的手法。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陈平安介于两者之间,虽然不清楚老道人这种行径的渊源,但是能够确定每处悬挂雄鸡之后,阴风煞气就要浅淡几分,如同两军对垒,一方避其锋芒,只不过这种逼退,并无伤亡,躲在暗中蓄势而已。 在老道人给雄鸡喂养糯米和清水的时候,陈平安从他忧心忡忡的脸色中就能够看出,老道人也瞧出了端倪,心情并不轻松。 至于那位招摇过市的拂尘男子,神色自得,像是弹指间就要让一切邪祟灰飞烟灭。 桓常、桓淑兄妹,负责为此人开道。 陶斜阳脸色苍白,经常咳嗽,只与黄尚一起跟在老道人身后。 陆台并未明言两人道行的高低,只说那男子肯定不是什么桐叶洲太平山的练气士,而邋遢老人是个名副其实的山居道人,讲究一个幽潜学道,仁智自安,与山水为邻。 太平山是桐叶洲中部首屈一指的大宗门,是内外丹法集大成者,比起扶乩宗只强不弱,只是隐世到了近乎厌世的地步,极少有修士下山外出,陆台在中土神洲都有所耳闻,所以在世间的名气远远不如桐叶、玉圭两宗。 又过了两天安静祥和的日子。 就算是居住在市井巷弄的飞鹰堡百姓,都察觉到了天色的异样。 本该旭日东升的晨曦时分,飞鹰堡的上空,却是黑云翻滚,层层叠叠,像是活物一般在对着飞鹰堡张牙舞爪,压得所有人心头沉甸甸的。担任教书先生的老管事何崖,放出话来,今天学塾不用上课,要蒙学稚童们赶紧回家待着,让他们好一阵欢天喜地。回去的路上,他们成群结队,对着那些黑云指指点点,说这像一只蜈蚣,那像一头水牛,最后瞧见了如同一张女子狰狞面孔的黑云,孩子们被吓得顿时作鸟兽散,赶紧跑回家中。 陈平安在院子里练习拳桩,早早发现了天象的诡谲。陆台坐在石桌旁默默掐指推演,神色自若。 本该日头高照的清晨时分,昏暗如深夜,阳光竟是半点洒不进飞鹰堡。 陈平安又听到了巷子外边飘来荡去的阴森嬉笑声。陈平安停下拳桩,跑去打开门,转身抬头一看,那张普通材质的镇妖符,随着时间的推移,符胆中蕴含的灵气也在不断流逝,已经变得黯淡无光。一张原本崭新的黄色符纸,像是张贴了大半年的春联,褪色严重,皱得厉害,还有几处被渗透的黑色墨块,难怪那群阴物鬼魅胆敢现身挑衅。 陆台双手拢袖走出院门口,与陈平安并肩而立,仰头看着那张趋于腐朽的丹书真迹,自言自语道:“距今极其遥远的时代,相当于七境武夫修为的人,画出来的符,不过是刚刚抓到了一点皮毛,九境实力的人,画符才算登堂入室,所以那会儿的符箓,威力之大,可想而知。其中隐晦难明的三山九侯先生,被视为‘符箓正宗’,只可惜我们这些后人,甚至不知道这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 陈平安踮起脚尖,摘下那张符箓,收入袖中。 四周顿时响起鼓噪之声,雾气从小巷泥路升起,迅速弥漫开来。雾气先上升至脚踝,然后是膝盖,很快就到了半腰。陈平安就像打开了锅盖,立即就是雾气腾腾,只不过灶台雾气是热腾腾的米香菜香,小巷这边是黏糊糊的潮湿阴雾,泛着淡淡的腥臭气味。 陈平安转头望去,好在雾气并未一鼓作气,涌入那些市井门户的院子里。家家户户张贴在大门上的各类门神——武圣人或是文武财神什么的,发出一阵细微的滋滋声,本就涣散浅淡的那点灵气,烟消云散,再也庇护不得主人家。 在陈平安视野中,小巷尽头,又出现了那对身穿缟素的大小人物,小孩子依旧盯着陈平安,一对鲜红的眼珠子,不断有血迹渗出,流淌在雪白的脸庞上,只是鲜血并不会离开那张脸,像一条条蚯蚓爬来爬去,从双眼进进出出,将孩子的眼窝子,当作巢穴。牵着孩子的大人,脸上竟然没有五官,像是覆着一层厚重的白布,让人瞧不见耳鼻眉眼口。 还有许多瘆人的污秽阴物,一并往巷弄尽头的这座院子走来,有生了一双死鱼眼的老妪手脚着地,灵活攀爬在院墙上,对着陈平安不断重复呢喃着要吃肉。 还有许多蹲靠在墙根下的稚童,双手抱膝,脑袋抵住膝盖,从牙齿缝渗出呜咽声。这呜咽声断断续续,随风飘摇,像是想要诉说一个悲伤的故事,可又说不出个真切。 陈平安虽然从小就敬鬼神,可真谈不上害怕。试想一下,一个四五岁的年幼孩子,就敢一个人往神仙坟里头跑,风雨无阻,然后练了拳,加上这趟桐叶洲之旅,总共三次远游,一路上见过的山水奇怪何其多也,哪里还会被这种阵仗吓到。 所以哪怕那一大一小已经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院门正对着的巷子,陈平安还是无动于衷,反而上前一步,站在台阶边缘,好像在等待它们动手的那一刻。 那个满脸鲜血如蛛网的孩子,一直凝视着陈平安,它在侧过头与陈平安对视的时候,开口道:“你的肉很香,能让我吃上几口吗?我只要你的半副心肝,可以吗?” 孩子的言语说得极为缓慢,而且前行的脚步不停,等到“心肝”二字说出口的时候,已经在陈平安身前。它虽背对着陈平安,头颅却拧转过来,依然在“正视”着陈平安。它还伸出一条漆黑的舌头,舔弄着嘴角的血迹。 那位在墙壁上爬行的老妪率先发难,一个纵身而跃,扑向陈平安。 陈平安看也不看,一步向前踏出,走下台阶,不等靴子触及巷弄地面,轻描淡写一拳砸出,击中那个老妪的头颅。阴物老妪被打得向后倒撞回对面的墙壁,砰然粉碎,它甚至来不及哀号。 看到这一幕后,小巷之中的阴物凶性爆发,黑烟涌动,一头头死后怨气凝聚而成的阴物,疯狂扑向陈平安。 陈平安一手负后,收在袖中,只以右手对敌。拳意依旧点到为止,只在右臂流淌,罡气凝聚而不外泻,可是每一次出拳,就打烂一头来势汹汹的阴物。 这点拳意,对于如今的陈平安而言,就像从一口深井中汲水一桶罢了。 在那群阴物的视野之中,那白袍少年的那条胳膊,就像一小截割破了夜幕的“阳光”,灼热刺眼。 不过几个眨眼工夫,浩浩荡荡的小巷阴物就十去七八。 陆台不知何时已经坐在门槛上,袖手旁观,笑意吟吟。 那个扬言要吃掉陈平安半副心肝的小孩子,挣脱大人的手,一闪而逝,来到陈平安身后,手掌作刀,戳向陈平安后背心,试图以一记手刀从背后剖出心脏。 那孩子刚刚误以为自己就要得逞,就痛苦号叫起来,原来当它的五指触及那一袭白袍后,如同撞入一座火炉,雪水消融,根本来不及收手,大半条胳膊就这么没了。 陈平安负于背后的左手,依旧不见丝毫动静,眼角余光始终盯着那个没有五官的阴物。他向后一靠,撞在孩子阴物身上,身上的法袍金醴触及后者,孩子刹那间便如蜡烛熔化,化作一缕极为精粹的黑烟,就要掠向远方。陈平安转过身,拧转手腕,画弧一拳,打得黑烟无头也无尾。 陆台打趣道:“这就有点欺负人了啊。” 陈平安撇撇嘴:“哪里是人。” 陈平安猛然转头,望向小巷尽头。邻近街道的那口水井中,有阴沉井水攀缘水井内壁,借着街面上的雾气遮掩阳气,迅速流出了井口,向陈平安这条巷弄倾泻而来。井水闯入巷口之后,刚好“看到”了陈平安镇压孩子阴物的光景,稍作犹豫,井水竟然倒退而回。 陈平安右手出袖,指尖捻着一张崭新的宝塔镇妖符,心中默念一声“十五”,一柄幽绿玲珑的飞剑掠出养剑葫芦,划过陈平安身后。十五的剑尖钉住那张黄纸符箓,转瞬即逝,在空中拖曳出一条符箓散发的金色光彩。 这张符箓本该用来针对牵着孩子的那头阴物。一番交手后,陈平安心中大定,出拳足矣。 既然那口水井里的“古怪”主动跑了出来,陈平安就让十五带着镇妖符,掠去厌胜水井,断了井水的退路。 井水去势极快,可是哪里快得过飞剑十五的飞掠速度。十五到了如有怨妇抽泣声的水井旁,剑尖往井口一戳,将那张金光灿灿的宝塔镇妖符钉在井口边沿,然后缓缓升空,绕着井口飞旋起来。 那股爬出井底的井水布满四周,涟漪阵阵,露出一张张怨恨仇视的女子扭曲面容。井水不甘心地分出一小股支流,冲向井口,很快就全部化为烟雾。三番五次之后,贴在井口上的符箓岿然不动,灵光饱满,不断翻涌的井水这才死心,它们不断汇聚在一起,最终变成了一头依稀可见四肢的人形阴物,身高一丈,身上井水滚动不停,让人认不出容貌。 飞剑十五自然而然将其视为挑衅,在那井水阴物的额头一穿而过,骤然悬停,又从后背心口掠回,以此反复,乐此不疲。 兴许是根本没有想到这把飞剑的剑意如此充沛,刚刚化作人形的井水,哗啦啦散去,重新变作一层漫延四方的水面,开始翻涌远遁。 十五不管这些把戏,剑尖只是一次次戳在水中。 小巷那边,原本希望井水“上身”的男性阴物,流露出一丝胆怯,非但没有跟陈平安交手的念头,反而掠向巷弄尽头的那堵墙壁。 陈平安一个蹬踏,抢先来到断头路的墙壁之前,一掌拍在墙上,又是一张镇妖符。 墙壁顿时现出原形,骸骨累累,其中夹杂着许多年幼孩童的骨架,甚至还有一些像是被人剖腹而出的婴儿,惨绝人寰。 当这堵墙出现后,那些蹲坐在墙根的抱头孩子,立即呜呜咽咽。这一幕,看得陈平安心中大恨。 那男子刚要升空离开巷弄,就被怒极的陈平安转身伸手,一把抓住那张没有五官的脸面。陈平安五指如钩,法袍金醴的袖口飘摇,散发出一阵阵如同享受千年香火的神龛光彩。那头阴物发出来自神魂深处的祈求哀鸣,陈平安右手抓住阴物,左手一拳打穿阴物心脏,整条胳膊金光暴涨,既有自身拳罡,也有金醴的灵气。陈平安搅动左手手臂,硬生生在阴物心口处捅出一个大窟窿。 陈平安犹不罢休,还要试图将阴物所有魂魄扯碎,他故意控制力道,一丝一缕,抽丝剥茧,好似剥皮抽筋的刑罚,将魂魄一点一滴扯入法袍金醴的袖口,要这头阴物受那千刀万剐之痛。 陆台站起身,轻声提醒道:“陈平安,可以了。”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右手松开五指,左手从阴物心口拔出,一拳打碎阴物,猛挥衣袖,将魂魄全部收入法袍袖中,最后抖了抖袖口,细细碎碎的烟灰,簌簌而落。 陈平安看了眼前方,那些蹲坐在墙根的孩子阴物,没有逃跑,只是瑟瑟发抖,双手死死抱住膝盖,束手待毙。它们咿咿呀呀,带着哭腔,不知道在哭诉着什么,好似正遭受着巨大的痛苦和煎熬。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那张贴在尸骸墙壁上的符箓,赶紧扯了下来。收起镇妖符后,他一步跨出七八丈,蹲下身,来到一个抱头蹲坐的孩子阴物旁边。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哪怕他已经竭力收敛拳意和金醴灵气,尽量让法袍变得与寻常衣衫无异,可是那孩子还是颤抖得越发厉害。 陈平安赶紧卷起两只袖口,几乎快要卷到了肩头,轻轻拍了拍那孩子的脑袋。 陈平安说不出话。 世间万般苦难,哪怕是在劫难逃的前世因果报应,可总该等到孩子稍稍长大,略微懂事之后吧? 陈平安觉得这样不对,这样不好。因为他最能感同身受。 陈平安收回手,抬起手背,抹了抹眼眶,转头望向陆台,问道:“有法子吗?” 陆台缓缓走来,没有了先前的那种云淡风轻,点头道:“你不是会阳气挑灯符吗?只要反画此符,就是阴气指引符,然后我再画一张冥府摆渡符,就能够超度这些小家伙。你画的那张符,是为了说服这些灵智未开的阴物,要它们凭借本能起身行走;我那张,是为它们打开一扇门,要它们前行有路不断头。” 陈平安在心中轻声呼唤了一声飞剑十五。它从巷口那边迅速掠回。 陈平安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张黄色符纸和那支小雪锥,盘腿而坐,一手持笔,一手掌托符纸,在陆台的指点下,开始第一次尝试着反画阳气挑灯符,因为心境不稳,最终失败。陆台也没有说什么,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再次取出符纸,竟然还是功亏一篑,这对于练拳以后的陈平安而言,是极其罕见的事情。 陈平安自己都有些茫然。陆台叹息一声。陈平安心境上的一块碎片,在摇晃。 陆台干脆拿出那把竹扇,轻轻扇动起来,看也不看陈平安,微笑道:“不要人人事事都设身处地,要学会置身事外。” “不用着急画符,这么多年的苦头都吃了,那些小家伙应该不介意多等这么一会儿。” 陆台扇动清风,帮着这条散尽阴风的巷弄,重新遮掩那些从头顶黑云中渗透落下的无形阳气,缓缓道:“等到解决掉这边的事情,我会直接去竹楼找到那个堡主夫人。陈平安,你不用跟我一起,因为我需要你帮我打散那些黑云,以及潜藏在暗处的一些阴物,这些阴物的道行可能不会太低。我这边你不用担心。” 陈平安“嗯”了一声。 陆台仰头望向天空:“大致可以确定真相了,飞鹰堡这几十年的阴盛阳衰,是幕后有人故意为之,为的就是让那位天生极阴之身的堡主夫人,孕育出一头百年难遇的鬼婴。鬼婴从女子心窍之中诞生,需要耗费数年时光,以女子气血和元气为食,即俗语所谓‘心怀鬼胎’。那位堡主夫人不是修行中人,所以元气不够,这才有了飞鹰堡的诸多古怪,为的就是维持她的性命。鬼婴破心而出,就是妇人死绝的时候,而且造孽太深,妇人死后魂魄多半是不得安宁了。活着的时候,生不如死;死了的时候,死不如生,真是凄惨。” 陈平安眉头紧皱。 陆台缓缓道:“根据我家藏书楼上的几本道家典籍记载,这种肮脏东西一生出来,就拥有六境修为,颇为难缠,聚散不定,除非一击必杀,否则很难消灭。它嗜好吞食活人的内脏,如果没有人约束,无须百年,只要给它祸害个几座城池,吃掉十几万人,就可以顺顺利利跻身元婴境。鬼婴本就极难捕杀,而一位地仙鬼婴,恐怕没有三位地仙联手追杀,根本不用奢望将其铲除。一个元婴境修士独自捕杀,沦为它的饵料还差不多。” 陆台冷笑道:“这等手笔,在中土神洲算不得什么,可搁在这桐叶洲,算是很大了。”然后陆台不再多说什么,手摇竹扇,清风拂面。 陈平安沉默片刻,轻声道:“可以继续画符了。” 陆台瞥了眼身边的陈平安,笑了笑。 这一次总算成了!陈平安抹了抹额头汗水,就要将那张阴气指引符收起来,陆台一脸茫然,道:“这是做什么?” 陈平安答道:“符纸材质不高,只是拿来练笔的……” 陆台一把夺过那张符箓,没好气道:“傻了吧唧的,一群小不点,这张符箓已经绰绰有余,再好一些,说不定引来它们的贪恋,继续选择在阴阳缝隙之间,做这种孤魂野鬼,反而是坏事。” 陈平安点点头,先将那支小雪锥递给陆台,在取出符纸之前,问道:“你那张冥府摆渡符,毕竟要破开阴阳界线,跟我这张简单的指引符很不一样,所以是不是材质越好越灵验?” 陆台欲言又止,没有开口说话。陈平安便已经知道了答案,直接取出一张金色的符纸。 陆台没有去接,问道:“值得吗?” 陈平安点点头。 陆台摇头道:“我觉得不值得。”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墙根的孩子,转头对陆台咧嘴一笑,眼神坚定:“你只管用这张符纸,但是千万别画错了。” 陆台叹息一声,先闭眼片刻,郑重其事地屏气凝神,这才睁开眼,握紧小雪锥,在金色符纸上画那摆渡符。这是中土神洲阴阳家陆氏的独门符箓,图案为一片孤舟,舟上有老翁撑篙,两边各有一串古篆文字。 陈平安相信陆台的画符,转头望向那些孩子。 曾经有个人在杨家铺子,听到过“不值得”三个字。陈平安看着那些孩子,就像是看着数十个自己在等待一个答案。 片刻之后,陆台笑道:“大功告成!” 陆台交还那支小雪锥,之后两人起身,陈平安捻起那张阴气指引符,浇灌入一缕纯粹真气后,符箓灵光流溢,光线轻柔,与阳气挑灯符是截然不同的光景。果不其然,墙根下的那些孩童便懵懵懂懂抬起头,痴痴望向陈平安手中的符箓,充满了眷念和欢喜。 陆台将金色符纸的冥府摆渡符,往巷弄尽头的那堵尸骸墙壁上一丢,符箓贴在墙上,符箓四周边框各自出现一条金线,符纸中央地带则开始消散,金线不断往外扩张,最终出现了一道金色的门框。 陆台让手持指引符的陈平安走向那道大门,脚步要缓。阴物孩童们纷纷站起身,跟着在前方指引方向的陈平安,一起走向巷弄尽头。陆台坐在院门口台阶上,单手托起腮帮,望向陈平安的背影。 陈平安按照陆台的吩咐,轻轻将阴气指引符放在大门内,符箓在地面上方悬停不动。数十个阴物孩童先后走入其中,有人蹦蹦跳跳,有人摇摇晃晃,还有大一些的孩子牵着小一些的孩子。它们陆陆续续走入大门之后,突然所有脑袋都挤在门槛后边,对着那个站在门外的白袍少年笑了起来。 它们虽是阴物,这一刻的笑脸,却是那般天真灿烂。 陆台看不到陈平安的神色表情。身穿男子青衫的她,其实本名“陆抬”,高高抬起的抬。她取这名字,好似与那老祖宗陆沉赌气作对。 她只看到陈平安在跟那些孩子挥手作别。 飞鹰堡主楼内有数十位桓氏的顶梁柱,人人脸色铁青,心如死灰。 堡主桓阳如何都想不到,让世交重金聘请来的那位太平山仙师,竟然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大堂四周角落,搁着四只火盆,里头的松柏枝条早已燃烧殆尽。之前那位仙师说这栋主楼是那些邪祟妖魔觊觎已久的关键地点,所以必须在此召集众人,然后他再以庭燎之法,辅以太平山独门符箓,布阵祛秽,那么居心叵测的邪魔外道,就没了可乘之机。还说只有主楼安全后,他才会独自出门,斩妖除魔,替天行道。 飞鹰堡众人当然没有异议。外边黑云压顶,让人胸闷作呕,明显是遇上了货真价实的妖魔作祟,他们飞鹰堡一帮江湖莽夫,为了家族存亡去对敌提刀,哪怕是迎上沉香国的那几尊魔道枭雄,也义无反顾,死则死矣。 可要他们去跟阴物鬼魅交手,实在是想一想都头皮发麻,心惊胆战,一身阳气便又弱了几分。 桓阳先前并非全然信任这位太平山仙师。哪怕此人仙风道骨,好似不世出的谪仙,并且是世交好友的牵线搭桥,桓阳依然不敢掉以轻心,这是江湖豪门必须要有的心性。故而那人在大街小巷牵马晃荡的时候,桓阳专门让老管事何崖以带路的名义,贴身跟随了一程。那时候此人点燃松柏,清香扑鼻,的的确确透着股浩然正气。何崖机缘巧合,粗通道法,虽然算不得行家,可早年跟随桓老爷子走南闯北,也算一位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他确定那位仙师的手段,是正大光明的仙家路数,本就走投无路的飞鹰堡,这才彻底吃下一颗定心丸。 在半个时辰前,那位白衣仙师,一手捧拂尘,一手卷袖提笔,在大堂楠木大柱之上书写一幅幅丹书符箓,行云流水,赏心悦目。担任飞鹰堡教书先生的何崖,甚至还一直陪伴左右,主动为仙师拿着那盒鲜艳欲滴的朱砂。 当下老夫子何崖瘫坐在一张椅子上,瞠目欲裂,眼眶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那位站在桓阳和夫人之间的白衣男子,恨不得饮其血食其肉。他这般年纪的老人,早已看淡世事,又无子嗣,每多活一天就是老天爷法外开恩了,死有何惧?可是何崖无法想象自己死后,有何颜面去面对那些桓氏的列祖列宗。 大堂内有资格落座的,多是飞鹰堡桓姓老人,他们上了岁数,加上当年那场小巷厮杀,大多受了积重难返的伤势,气血衰竭,吸入了那些火盆庭燎而生的松柏烟雾后,一个个脸色乌青,四肢抽搐,恐怕不用白衣男子如何动手,就会自己断气身亡。而没有座位的年轻子弟,原本站在各房长辈身后,他们中大多数人武艺不高,瘫倒在地上,修为好一些的苗子,还能盘腿而坐,打坐运气,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 身材高大的白衣男子还是手挽那柄雪白拂尘,只是一只手轻轻按住堡主桓阳的肩头,笑道:“桓堡主无须自责,觉得自己是引狼入室,我如此算计飞鹰堡,不过是想着省些气力,真要厮杀起来,你们这帮武林好汉,还是难逃一死。数十年潜心经营,有心算无心,还是山上算山下,你们不死谁死?” 桓阳身旁的那位夫人,她身躯颤抖,大堂之上,唯独她的脸色并无异样,应该并未受到庭燎烟雾的毒害,但是她早已吓得失魂落魄,毕竟她只是飞鹰堡土生土长的女子,又喜静不喜动,除了偶尔的踏春秋游,这辈子都没有走出过飞鹰堡百里之外,哪里经得起这种风波? 高大男子从桓阳肩头抬起手,拧了拧妇人的脸颊,动作轻柔,充满了爱怜。却不是那种男子觊觎美色的淫邪眼神,而是像一位匠人,在看待一件生平最得意的作品。 他恋恋不舍地收回手,笑道:“幸好那场莫名其妙的交手,没有殃及咱们飞鹰堡,一旦给有心人窥破这桩谋划,那我们可就真要血本无归了。其实按照之前的计划,你们还能再享受半年的太平岁月,但是我家师尊实在是怕了那帮打生打死的同道修士,万一再惹来扶乩宗的注意,如何是好?所以我一接到密信,就立即赶来了。” 大堂之上,没有人能够开口言语,所以这位仙师觉得有些无趣,无人捧场,多少有点美中不足。 高大男子望向在座众人,讥讽道:“你们是不是心存侥幸,觉得那老道士和小道士能够救你们?劝你们死了这条心,一个五境散修,我一巴掌拍不死他,都算他运气好了。之所以留着他不动,无非是师徒二人的那点气血灵气,还有些锦上添花的用处。”他有些后悔,早知道如此,在那些松柏树枝里就不该放那么多秘药,一屋子的哑巴,连句谩骂都没有,更别提磕头求饶了,真是太没意思。 趁着师尊尚未出手,加上大局已定,他便想要找点乐子。他环顾四周,最终眼神停留在一位运气抵御药物的妇人身上。事先还真看不出来,这么个娇柔女子,还是位深藏不露的四境武夫,女子有此武道修为,殊为不易。 他缓缓前行,蹲下身,捏住她的下巴,妇人面色坚毅,眼神锐利。他微微一笑,从袖中拿出一只光可鉴人的精致瓷瓶,转过头,瞥见一位容貌酷似妇人的孱弱少年。少年早已倒地不起,四肢抽搐,翻了白眼,口吐白沫,命不久矣。 男人眼前一亮,有点意思,竟然有些修道的资质,丢到三流门派,说不定还是个备受器重的嫡传弟子。既然闲来无事,那就顺水推舟帮他一把,这小子能否活下来成为自家师门的外门弟子,就看他的造化了。只不过在这之前,少年无论生死,都有一桩艳福要好好消受,至于大堂其他人,则要大饱眼福了。 这名伪装成太平山修士的男子,伸出手指抵住少年眉心,然后随手一提,带出一缕腥臭的碧绿烟雾。烟雾凝聚为一粒圆球,男子轻轻弹指,那团烟雾便消散于大堂之中。 清秀少年立即清醒过来,刚要说些什么,就被男子往嘴中拍入一粒朱红色丹药。他将少年丢入大堂中间,再一挥拂尘,打散妇人体内那口艰难抵御松柏毒雾的纯粹真气,再将她腾空挪到少年身旁。 男子笑眯眯道:“诸位,好好欣赏。” 少年面色潮红,身体蜷缩颤抖,当他看到妇人,眼神逐渐炙热起来,缓缓爬向她。 男子啧啧道:“我们这些个邪门外道,比不得那些稳稳当当、步步登天的宗门大派,一些个观想之法,与世俗礼仪相悖,不但只能剑走偏锋,最可恨的是最终成就有限,连摸着金丹境的门槛,都是奢望。” 说到这里,男子有些愤恨难平,随即一笑,对那个少年微笑道:“不过也别瞧不起观海、龙门两境。小家伙,你吃了我的那颗妙用无穷的南柯丹,现在心神松懈,有一种难得的羽化感受,但是心中的七情六欲,某一种会被无限放大,这亦是我们师门的不传之秘。我打赏给你的那颗,最是昂贵,你可别浪费了。只要从头到尾维持住一丝清明,其间只管纵欲享受,熬到最后,活了下来,我就收你为弟子,你前期的修行之路,必然一路坦途,跻身中五境都有一定可能。” 妇人惊慌失措,可是身体无法动弹,流露出一丝绝望和恐惧。 男子蛊惑那个少年道:“放心,大堂所有人都会死,所以你不用有任何顾忌,天道无情,修行哪来的善恶……” 高大男子心中一震,猛然抬起头,握紧拂尘,如临大敌。只见横梁之上,有人懒洋洋打着哈欠,他低头望向那个邪道修士,从袖中拿出那把竹扇,微微扇动起来:“你够无聊的,这么喜欢自说自话?”正是陆台。 男子眯起眼:“这位朋友,你跟背剑的少年,此次是路过看戏呢,还是要坏人好事?或者说,当初在飞鹰堡外边的大山之中,你们两位正是局中人?” 陆台瞥了眼地上那个色欲熏心的少年,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啧,满脸嫌弃道:“你是不是觉得一切归咎于那颗害人的丹药?我不妨实话告诉你,你此刻情欲,最少有三四成,是由你自己心中生发而出。你啊,难怪会被这个家伙一眼相中,因为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 那一只手几乎就要触及妇人膝盖的少年,内心与身躯都开始挣扎起来。他的七窍渗出黑色血丝,满脸血污,满地打滚。 高大男子无动于衷,只是有些可惜那颗丹药,被那位“梁上君子”一语道破天机后,少年的脆弱道心,也就崩碎了。本来少年如果没有旁人帮他戳破那层窗纸,能够一条路走到黑,其实也算一条出路,还真有可能成为男子的入室弟子,从此踏上修行之路。 陆台神色淡漠,双指并拢,由上往下轻轻一划,名为针尖的本命飞剑,破空而出,直直斩向痛苦不已的少年。那名妇人喷出一口鲜血,对陆台高声喊道:“不要!”距离少年脖颈只差一寸的飞剑针尖,骤然停下。 陆台望向满脸泪水的妇人,道:“他死了会更轻松一些,今天活着从这里走出去的话,要么他一狠心害死你,然后再次堕入魔道;要么他在接下来的岁月里,被别人的言语活活憋死。” 妇人只顾摇头,重复呢喃:“求仙师不要杀他,求你不要杀他……” 男子手持拂尘,笑问道:“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悄无声息地闯入此阵?” 陆台一手持扇,一手撑在横梁上,笑道:“论及阵法,天底下比我家祖传更厉害的,好像还没有。你说气不气人?” 男子哈哈大笑,笑声戛然而止,瞬间身形开始辗转腾挪,手中那柄刻有“去忧”二字的雪白拂尘,在空中发出阵阵呼啸的风雷声。他每一次挥动拂尘,就会有一根由某种山泽灵兽尾须制成的丝线,脱离拂尘,激射向头顶横梁的陆台。拂尘丝线在半空中变作一条条粗如手臂的白蛇,生有一对羽翼,通体散发寒气,去势快若闪电。 对于那几十条白蛇,陆台根本不予理会,啪一声合上竹扇,将竹扇当作毛笔,在横梁上画符。在竹扇顶端的“笔尖”之下,不断有古朴的银色文字和图案流泻而出,然后那些宛如活物的字符,开始沿着横梁、大柱、地面四处流动,浸入原本存在的那些丹书符箓之中,一一覆盖——喧宾夺主。而离开拂尘的白蛇,只要接近陆台身边两丈,就会自行化作齑粉。 那男子根本就看不出这是什么道法秘术,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但是比这还可怕的事情出现了,那个长得比女人还有姿色的青衫公子,自己泄露天机,微笑道:“我方才在四周布置了一座小阵,能够禁绝一切外人术法,自己居中当圣人,是不是一听就很厉害?” 男子心中激荡不已,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手中拂尘,重重搭在手臂上:“这位仙师,不但家学源远流长,而且一身本事神通广大,我拜服!只要仙师高抬贵手,我与师尊愿意拿出足够的诚意,比如这飞鹰堡一切秘藏,赠予两位仙师。我还可以做主,私下拿出一笔报酬,回头再去跟师尊讨要一件上等灵器。仙师意下如何?” 陆台答非所问:“你家师尊是金丹境界?” 男子微笑点头:“为表诚意,我愿意报上师尊法号,他正是当初斩杀两位太平山龙门境修士的——” 陆台赶紧摆手道:“打住打住,你这人的用心太险恶了!” 男子一脸无辜:“仙师为何有此说?” 陆台叹了口气:“一个桐叶洲的小小金丹野修,被你这个观海境搬出来狐假虎威,吓不死我,但是能笑死我啊,你差点就得逞了。”然后陆台开始捧腹大笑。当然,幕后主使是不是真有金丹修为,还两说。 男子脸色阴沉。他娘的碰到个脑子有坑的。关键是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道行还贼深,深不见底的那种。 陆台收敛笑意,擦了擦眼角,看来是真的挺欢乐:“除了你们师徒在饲养那头鬼婴之外,还有高人盟友吗?” 男子心中震撼不已,苦笑道:“山下人觉得此地离那扶乩宗有千里之遥,很远,在你我眼中,这可不算远。你觉得只凭两人,就敢布下这么大一个局?就能掌控这桩谋划?” 陆台“哦”了一声:“看来你们师徒是想要吃独食了。” 男子脸色故作镇定,心中早就骂娘不已。 陆台打趣道:“是不是很尴尬,我想要的报酬,你们根本给不起,可是跟我们两个外乡人打生打死,又有可能坏了数十年的苦心经营?” 被说破心事,男子脸上杀气腾腾:“你真要铁了心插手到底,就不怕玉石俱焚?!” 男子怒气填胸:“确实如你所说,我与师尊无法给你俩足够丰厚的好处,可是话说回来,你们横插一脚,又有什么裨益?鬼婴是我师尊以独门秘法养育而成,天底下独一份,何况鬼婴早已认主,退一万步说,给你侥幸夺了去,你养得活吗?!” 陆台翻转竹扇,以尾端轻轻敲击横梁,十分闲适惬意:“还不许我做点正气凛然的善举啊?” 男子几乎气炸,嘴唇颤抖,若非心怀鬼胎的妇人在场,稍有损伤,就会影响鬼婴诞生后的成长,坏了师尊将来的百年大计,他还真想拼尽全力,跟这个家伙来一场死斗。 陆台火上浇油道:“现在是不是不会觉得无聊了?怎么谢我?” 这次轮到那男子变得脸色铁青,不比那些中了阴毒秘术的飞鹰堡人士好多少。 陆台突然没了闲聊的兴致,收起竹扇,从袖中倒出一粒粒雪白丹丸在手心,然后纷纷丢入那些燃烧松柏的火盆当中。拂尘男子不是不想阻拦,可是那柄夸张的巨大飞剑再次出现,一次次从天而降,没入地面后,又从空中浮现,他躲闪得吃力。 之后真正的杀机一闪而逝。拂尘男子差点中招,怒喝一声,拂尘只留下“无忧”长柄,那些雪白丝线全部脱落,化作无数条生有羽翼的白蛇,快速飞旋,嗡嗡作响,密密麻麻地将他护在中间。男子摸了摸脸颊,被割出一条深可见骨的血槽,如果不是扭头够快,恐怕就要被一剑刺透头颅。 两把本命飞剑!还精通阵法!并且大言不惭,自称家学阵法,天下无双! 陆台嗤笑一声:“自投罗网,可怪不着别人。” 大柱之上,那些银色符文熠熠生辉,然后相互牵引,将一座大厅编织成网。这张渔网的线,正是那些悬空的文字和图案。在渔网之中,除了不小心画地为牢的男子,还有陆台的针尖和麦芒两把本命飞剑。 陆台从横梁上飘然而落,不再理会那座牢笼,走向那名面无血色的堡主夫人,妇人双眼无神,大汗淋漓,座椅上还散发出一股淡腥味。 他经过大堂中央的女子身边时,这位偷偷摸摸跻身四境武夫的妇人,已经手脚自如,将神色枯槁、满脸呆滞的少年抱在怀中。 先前陆台将那把丹丸丢入火盆之后,扬起一阵阵雪白粉尘,粉尘消散四方,被飞鹰堡桓家老少吸入后,渐渐恢复了红润脸色,每个人虽然身体无恙,但是神魂损耗颇大,折损阳寿,在所难免。 妇人突然转头,对着陆台的背影厉色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你也是罪魁祸首!” 陆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微笑问道:“要不然我现在就做掉你们两个,一了百了,无忧无愁?” 妇人抱着少年,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陆台。 陆台走到堡主夫人身前,双手负后,弯腰看着她:“你的性命本元已经所剩无几,怎么都是一个死,现在就看你是选择死得其所,还是被人为民除害了。” 在陆台眼中,妇人那张看似秀美的脸庞,早已支离破碎,沟壑纵横,渗透出丝丝缕缕的黑色死气,一双凡夫俗子眼中十分灵动水润的秋水眼眸,更是漆黑一片。 这位养尊处优的妇人茫然无知,没有反应。 陆台笑道:“别装了。我知道你回神还魂了,趁着你现在回光返照,还有精神气自己做出选择,我会尊重你的意愿,再过半炷香,你就会身不由己,到时候我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桓阳正要起身说话,被陆台一挥袖,瞬间封禁了五感,如一具乖巧傀儡,端坐原地,只是眼中充满了痛苦和哀求。 妇人缓缓抬起头,喃喃道:“可以不死吗?” 陆台叹了口气,一时竟是无言以对。沉默良久,陆台转身面向大门那边,斜靠着妇人所坐的椅子,柔声道:“那就多活一会儿。” 飞鹰堡主楼之外。 邋遢老人眼睁睁看着那些吃糯米、饮清泉的雄鸡,一只只毙命。 今天桓常、桓淑凑巧跟在了道士黄尚和陶斜阳身边。兄妹二人不愿躲在主楼那个“安乐窝”,不愿躲在那位“太平山仙师”的羽翼下,既然老人还在外边行走,他们兄妹就想着争取助老人一臂之力。 老人抬头看了眼不断下压的黑色云海,一咬牙,只得祭出压箱底的手段,拿出两只大白碗,一手端一只,转身对兄妹说道:“我要借取你们二三两鲜血,才能请得动你桓氏祠堂大门口的那两尊石狮子,这是你们爷爷当年跟高人求来的镇宅之物,飞鹰堡真正的撒手锏。” 老人举起双手,沉声道:“赶紧,然后我们速速赶往祠堂!拖不得了!” 桓常、桓淑对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抽刀割破手心,让鲜血流入老道人的掌心白碗之中。 老人手腕一翻,两只白碗凭空消失:“一路上可能会有鬼魅阴物阻拦,我未必顾得上你们,你们四人好自为之,甚至还要帮我清扫道路,死了都没人帮你们收尸,所以去与不去,你们现在就想好。” 兄妹二人,好友二人,同时点头。 老人轻喝一声:“走!” 果真如老道人所料,隐匿在飞鹰堡各处的阴物,好似洞悉老道人的企图,终于不再藏掖,纷纷涌出。 一位白袍少年突兀出现在一座屋顶,站在一处翘檐之巅,正在举目远眺,所看方向,正是跃上屋脊、飞奔向祠堂的老道一行人。 陈平安双手指尖各捻一张符箓,轻轻松开,默念道:“初一,十五!” 两抹剑光带着两张符箓,风驰电掣,去往桓家祠堂那边,分别将宝塔镇妖符瞬间钉在两根柱子之上,柱子上顿时炸出两团璀璨金光。之后两抹流光返回陈平安身边,又是两张黄纸符箓,被带往老道人前方不远处的两处屋顶。最后一趟往返,初一和十五,又捎去两张帮助邋遢老人开路的镇妖符。 陈平安用完所有镇妖符,便不再关心祠堂那边的动静。 行走江湖,降妖除魔,生死皆须自负。作恶是如此,行善亦是如此。 头顶黑云即将压城,仿佛天幕低垂,让人觉得触手可及,市井坊间的几句高声言语,就可以惊动那天上仙人。 陈平安仰头望去,飞鹰堡的江湖人看不到黑云上边的景象,他看得到。 一名不知深浅的高冠老人,盘腿坐于一块红色蒲团上,口中正在念念有词,驾驭这块刚好覆盖飞鹰堡地界的黑色云海,一点点坠落人间。时机已至,老人要血洗飞鹰堡,汲取所有血肉精华,喂养那头即将破心而出的初生鬼婴。 陈平安在一个个屋顶蜻蜓点水,一闪而逝,速度极快,他身穿一袭白袍,其身形有如一条雪白长虹。 他最终落在飞鹰堡的校武场上。校武场中,除了陈平安,空无一人。陈平安轻轻跺了跺脚,深吸一口气,双膝微蹲,缓缓摆出一个气势磅礴的古意拳架——云蒸大泽式。 陈平安身上那件被施展障眼法的法袍金醴,此刻也露出真容——金色长袍,蛟龙游走。 陈平安闭上眼睛,体内那一口纯粹真气,以十八停剑气的运转法门疾速流淌,如大江之水奔流入海。陈平安猛然睁开眼睛,一抬脚,重重一跺脚。不但整座校武场轰然震动,木架上无数兵器跌落地面,周边临近的几条街道,几乎同时尘土飞扬。 一拳率先向天递出,之后便是拳拳递出。 这是云蒸大泽式的拳架,可是拳意,却是神人擂鼓式!竹楼那位崔姓老人,可从来没有教过陈平安这种拳法。 陈平安一次次出拳,一次次跺脚借力。大地震动,轰隆隆作响,简直如同地牛翻身。 老人曾言,云蒸大泽式第一次现世,就打得天上雨幕倒退百丈,不敢染指人间。 陈平安没想太多,他只想要此时此刻的滚滚云海,如同当年老人头顶的那重重雨幕,在我拳法之前,都滚回天上! 不知不觉,身前无人。 云上老者头顶所戴的五岳冠,绘有五岳真形图,流光溢彩,隐约传出松涛、鹤鸣、泉水流淌山涧的声响。 老者驾驭云海下坠,如手握千军万马,压制一个弹丸之地,自然胸有成竹。老人眯眼望向飞鹰堡的校武场,哑然失笑,黄口小儿,也敢蚍蜉撼大树,真是不知死活。为了孕育藏于堡主夫人心口的鬼婴,他们师徒二人谋划了将近四十年,志在必得,其中艰辛困苦和一掷千金,与那玄之又玄的机缘巧合,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座隐于山林的飞鹰堡,其建造初衷,恐怕早已跟随第一任堡主埋入黄土,而老者却是知晓。当初有两位地仙分属桐叶洲中部地带最大的两座仙家豪阀扶乩宗和太平山起了冲突,大打出手。扶乩宗那位金丹修士,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惹到的太平山修士,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婴巨擘! 后者自知大限将至,破境无望,交代完后事后就离开山门开始游历四方,虽是体魄神魂皆腐朽之人,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打得扶乩宗金丹修士差点当场丧命。后者一路逃遁,仍是被太平山元婴拦截在如今的飞鹰堡一带。太平山元婴得理不饶人,丝毫不将扶乩宗放在眼中,铁了心要将金丹修士打杀。 金丹修士眼见逃生无望,便有了玉石俱焚的决绝念头,于是使出了一门扶乩宗的禁术。当时金丹修士已是强弩之末,无法从宗门正统传承的请神降真请下那些神通广大的神灵,于是他不惜以所有性命精血,招来了一头扶乩宗秘典上记载的远古魔物。魔头身高十数丈,阴煞之气凝为实质,如同披挂了一件漆黑重甲。金丹修士在请出魔物之后,就已经气绝身亡,早已中空的皮囊化作灰尘消散天地间。 那太平山元婴未必没有撤离战场的可能,可最终他还是选择与远古魔头一战到底。元婴修士法宝迭出,术法如雨点般砸向魔物,打得自己皮开肉绽,魂魄摇荡,直至金丹崩碎,出窍作战的气府阴神率先阵亡,元婴修士仍是大呼痛快,与那尊魔物来到人间的分身同归于尽。 一场惊世骇俗的大战,打得双方脚下的地界,方圆百里都阴气凝聚,不亚于一座埋骨十数万武卒的古战场。 太平山的元婴修士仍是放心不下世俗,担心此处阴气流散,会影响附近千里山河的气运,其残余魂魄便强自苟延残喘,就近找到一名入山砍柴的少年樵夫,授予他一门厌胜秘法,与一种至刚至阳的刀法。元婴修士还让那少年樵夫在此打造一座城堡,开枝散叶,借助纯粹武夫子孙后代的生人阳气压下那份阴气。而且,桓氏子嗣在此练习那门刀法,因为无形阴气如同一块最佳的磨刀石砥砺武道,桓氏子弟的武道精进往往事半功倍,这也造就了飞鹰堡后世的江湖地位。 包括桓老爷子在内,几代堡主都喜欢在武道有成之后,明面上闯荡江湖,为飞鹰堡赢得声誉,实则暗中踏遍名山大川,寻访仙人。这其中未必没有一劳永逸地解决飞鹰堡阴气过重的想法。桓老爷子当年死得蹊跷,武道天赋并不出众的嫡子桓阳匆忙接任堡主,很快就又有沉香国魔道中人联手攻打飞鹰堡,元婴神仙和樵夫祖宗的那段仙家福缘就此断了线索,许多祖辈辛苦经营的关系也没了下文,比如桓老爷子和年轻道士黄尚的师父的这份香火情,桓阳就全然不知,他反而跑去求助京城朋友。飞鹰堡所有人甚至连祠堂门口那两尊石狮子的存在都茫然不知,于是便有了这桩泼天祸事。 高冠老人在桐叶洲中部是凶名在外的魔道修士,曾经是一等一的金丹大佬,战力卓绝。老人身为野修,即便是对上扶乩宗、太平山的金丹修士,也毫不畏缩。可是在做出那次斩杀两名太平山龙门修士的壮举之后,他很快迎来了太平山雷霆万钧的追杀。一名太平山年轻金丹独自下山,追杀万里,打得老人倾家荡产,连仅剩的方寸物都崩碎了,最后不得不舍去半数修为和身躯,才瞒天过海,侥幸从那个好似天庭神祇的年轻修士手中逃过一劫。 心中大恨的老人便时时刻刻想着向太平山复仇,因此就有了飞鹰堡这场绵延数十年的精心谋划。跌回龙门境的老人先是亲自出手,悄悄打碎年幼时的有修行资质的堡主夫人的长生桥。其长生桥碎而不断,出现数以千百计的缝隙,唯独在心口处的“桥段”完好无损,使得她就像一只不断汲取地底阴气的瓷罐,阴气主动汇入她心口处的“泉眼”,最终在老人的秘法导引之下,孕育出了那头嗷嗷待哺的鬼婴。 一旦事成,鬼婴破心而出,再找一个远离山上视线的偏远小国随便当个国师,或是扶植几个庙堂傀儡,甚至是秘密掌控小国君主,发起一场场大战,喂饱鬼婴,百年之后,鬼婴跻身地仙,哪怕根深蒂固的太平山,不至于因为它的袭扰而灭亡,但一定会伤筋动骨,元气大伤。 山上修士的恩怨,百年光阴真不算长。至于这段恩怨之间山下凡俗夫子的死活,有人全然不在乎,例如云上老者,但是同样有人在乎,比如那位太平山的元婴修士。 不过这般悲天悯人的陆地神仙,依旧无法跻身上五境,到头来只能束手待毙,亦可见大道无情,不分人之善恶。 云上的高冠老人,在那少年武夫递出三拳后,仍是觉得少年滑稽可笑。气势再盛,若无实打实的境界作为支撑,那就是一座瞧着华美的空中楼阁而已。老人对于少年身上那件金灿灿的法袍,那是真的垂涎欲滴。这简直就是天大的意外之喜,竟有这等身怀重宝的江湖雏儿,不晓得珍惜性命。 好东西,的确是好东西,说不定就是一件名副其实的仙家法宝。难道风水轮流转,轮到自己飞黄腾达了?再不用当地底打洞的老鼠,而且会比预期更早恢复昔日荣光? 至于那金袍少年是不是仙家子弟,高冠老人哪里管得着这些,跟太平山都撕破脸皮了,债多不压身! 随着黑云下沉,飞鹰堡中人人开始头晕目眩,一些身体孱弱、阳气不盛的老幼妇孺,已经开始在家中呕吐起来。大街小巷,高屋矮院,哭声连绵不绝。许多习武的飞鹰堡青壮汉子,仰头痴痴看着那座当头压下的漆黑云海,只觉得四肢百骸都会被压成齑粉。一些个心志不坚的年轻武夫,更是毫无反抗之心,浑身颤抖,哪怕会因此断了武道前程,也要逃过今天此劫。 循着好似地震的巨大动静,有人发现校武场方向,在飞扬的尘土之中,有着金光熠熠的瑰丽场景。一道道如虹拳罡,先是手臂粗细,碗口大小,然后逐渐增大,变成井口大小。拳罡势如破竹,一次次冲向天上,好像有人在对云海出拳。 校武场上,陈平安并非站在原地朝天出拳,他每出一拳之后,就会快步转移。他施展撼山拳的六步走桩,加上剑气十八停,以及云蒸大泽式的拳架,和神人擂鼓式的拳意。 在递出第十拳后,一拳声势,已经彻底压过脚跺大地的动静。 拳罡冲天而起,裹挟着呼啸的风雷声,校武场周边的屋脊瓦片,由内向外,层层叠叠,噼里啪啦猛然碎裂。以陈平安为中心,四周墙壁裂开了一张张杂乱的蛛网。校武场的青石地面上,早已坑坑洼洼,被踩踏出十个深浅不一的坑。 起先九拳,虽然声势一次比一次浩大,可是次次只是洞穿云海而已,可陈平安的第十拳,直直撞向了高冠老人所坐的蒲团。老人心中微微悚然,已经默默将少年视为必杀之人,可他面对这气势如虹的一拳,仍是不觉得棘手,反而有了点争强好胜之心。只见老人冷笑一声,伸出一只手掌,掌中骤然绽放一大团碧绿幽光,他翻转手心,往下一覆,刚好迎向那道破开黑色云海的拳罡。 砰的一声巨响,蒲团微晃,高冠老人身下的整座云海却是剧烈一摇。来自校武场的拳罡与萦绕老人手掌的绚烂绿光,同时轰然崩碎,化成点点星光。拳罡散入附近云海,使得原本死气沉重的漆黑云海,像是研磨出一层墨汁的砚台,洒入了一撮金色碎末,滋滋作响,发出灼烧声响。 老人抖了抖手腕,透过被拳罡打穿的云海窟窿,俯瞰相距不过三十丈的校武场,阴森笑道:“好家伙,小小年纪,放在山底下,也算称雄一方的武道宗师了,不好好混你的江湖,非要跟老夫作对,不知天高地厚!” 言语之时,高冠老人抬起一手,双指并拢,在五岳冠附近轻轻一划,从中撷取出一抹某座远古东岳大山的真意,往窟窿处急掷而下。山岳真意离开五岳冠之初,先是拇指大小的袖珍山峰,等到下坠到老人脚边,大小已经不输那块蒲团,滑出云海窟窿之后,更是大如案几。老人猖狂大笑,快意至极:“当那缩头乌龟,隐忍多年,老天爷不负苦心人,老夫终于时来运转,只要将你小子的血肉精气研磨殆尽,说不得鬼婴破开心关的现世瞬间,就能够冲击观海境了!” 校武场上,陈平安眼见着山岳从天上倾轧而来,没有半点畏惧。当初在老龙城孙氏祖宅,云海蛟龙汹涌扑下,气势比起眼前这份仙家神通,可是半点不弱,他不一样出拳了? 拳意盎然雄浑,他坚信一拳可破万法。一袭金色法袍,鼓荡飘摇,衬托得泥瓶巷少年,生平首次如此像一个山上神仙。 第十一拳,极快。 神人擂鼓式的拳意真正强大之处,就在于只要出拳之人能够承受体内那份气机流转带来的剧烈痛苦,成功递出新的一拳,就能够拳拳累加,撼山摧城,这绝非痴人说梦! 陈平安一拳打得那座大如屋舍的“山岳”倒退数丈。他二话不说,又是轰然一跺脚,一拳向上。 高冠老人脸色凝重几分,不再心存戏弄,他默念法诀,并拢双指,接连在五岳冠附近四次划下。 哪怕会耗去不少灵气,头上这顶五岳冠也会暂时失去神通,他也执意要一鼓作气宰掉这个碍手碍脚的少年。 这顶五岳冠是高冠老人唯一一件法宝,是他从秘境之中获得的。他为了独占此物,分赃之时暴起杀人,做掉了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后者死时,哀求他照顾好自己的子嗣,保证他们享受俗世百年荣华。老人点头答应,只是回头就用了点小手段,将一座府邸百余口人,悄无声息地斩草除根。 当初被太平山年轻金丹追杀万里,这顶价值连城的五岳冠,依然保存完好,破损并不严重,经过他百年修缮,如今已经恢复巅峰品相。只可惜老人翻阅典籍无数,依然没有找到五岳冠上所绘五岳真形图的根本,使得至多只能发挥出法宝一半的功效,实为天大憾事。不然当初与那个太平山小王八蛋狭路相逢,到底是谁追杀谁还两说。 两座山岳上下叠加,下坠势头,快若奔雷。陈平安迅猛出手的第十三拳,只打得底下那座东岳上浮丈余高度。 很快又有一座山岳压下。 是山岳之重,占据优势,还是拳法之高,更加无敌? 老人头顶上的五岳冠已经黯淡无光,再无悠扬的鹤鸣松涛之声。陈平安气血翻涌,尚未出现衰竭迹象。陈平安并不想被这三座山岳困住,天晓得高冠老人还有什么山上秘法,借着神人擂鼓式的拳意牵引,暂时能够藕断丝连,于是就准备撤离校武场,转移战场,然后赶紧递出第十四拳。 然而早早准备好方寸符的陈平安,惊讶地发现他身处山岳压顶的阴影之中,如同置身于一座陆台所谓的“无法之地”,数次大战都立下奇功的方寸符,竟是没了丝毫反应。 不得已,养剑葫芦内初一、十五两把飞剑一左一右散开,高高掠入云海。 陈平安只好继续递出新的一拳,打得山岳下坠势头微微凝滞,之后他迅猛前冲,试图离开山岳阴影笼罩之地。 高冠老人哈哈大笑:“想跑?!”他一掌向下压去,第四座山岳砸下。 四岳相叠,轰隆隆砸向陈平安头顶,“山脚”的校武场被磅礴灵气镇压,陈平安前掠身形慢了几分。 那个拳法惊人的金袍少年,总算被山岳成功镇压。 得逞之后,高冠老人微微错愕:“什么时候纯粹武夫也能使唤本命飞剑了?” 高山往往与流水相伴,老人感知到两柄飞剑的破空而至,又从五岳冠上“摘下”两条江水。江水显化之后,最终如女子腰肢般纤细,一条浑浊泛黄,一条碧绿清澈,围绕老人蒲团,滚滚而流,一次次挡下两把飞剑的凌厉攻势,水花四溅,江水的分量不断减少。高冠老人还是将更多注意力放在那座校武场上。 此刻云海相距地面已经不过二十丈,老人所坐的蒲团几乎就要触及第四座山岳之巅。视野被遮蔽,高冠老人便伸出一指,在眉心处一敲,默念一声“开”,其眼帘之中,先是漆黑一片,然后如同夜幕的云雾散去,露出明月真容,天地清晰,高冠老人的视线成功透过四座叠加大山,看到了那个金袍少年的身影。 好家伙,跟条泥鳅似的,还想溜走! 那少年先是低头弯腰,以肩膀力扛山岳,向前奔走,随着四座大山的下沉,少年干脆猫腰前冲,以后背顶住山岳。他身上那件金色法袍,发挥出令老人感到惊艳的效果,硬生生帮助少年赢得千钧一发的宝贵时间,使得少年能够在山岳距离校武场地面只有四尺之际,一个翻滚,堪堪躲过了被大山碾压成肉泥的下场。 高冠老人心中冷笑不已,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等你小子误以为逃出生天的这一刻了。 一直蓄势待发的第五座山岳,正是地位最为尊崇的中岳,依稀可见山势险峻的真身。 少年能够抵挡住四座大山,已经出乎高冠老人的意料,他本以为三山叠加,就能够压死这个小家伙。 那种仿佛威势递增就没有一个止境的拳法,委实古怪!这本拳法秘籍,未必比那件金色法袍逊色。 老人轻喝一声:“去!”中岳刚好砸向在地上翻滚的陈平安。 与此同时,先前四座山岳开始陆续飞散,围绕中岳,纷纷向下“落地生根”,有山岳碾压校武场的房屋,有山岳压垮高墙,有山岳落在校武场之外的街道上,还有山岳砸在校武场隔壁的一个私人庭院。 一旦四方山岳屹立地面,加上中岳居中坐镇,就会形成一座天然大阵。 云海上方的两把飞剑,似乎与身陷死地的少年心意相通,越发拼了命攻击那两条江水真意。 高冠老人爽朗大笑:“怕了你们两个小东西了,好好好,老夫与你们玩一玩捉迷藏便是。回头你们主人一死,看你俩怎么办。” 老人双手左右一探,抓起两股黑色云雾,然后双手重重一拍掌,云遮雾绕,老人身形消失不见。 被五岳围困的陈平安,已是生死一线。初一、十五虽然剑气凛然,可是面对一个躲藏起来的高冠老人亦是无可奈何,只能尽量消减黑色云海。 陈平安祭出了那条以老蛟两根长须制成的缚妖索。金光灿灿的缚妖索蓦然变大,如一条金色蛟龙盘踞在那座中岳之上,硬生生将其拔高数丈,使其不至于一压而下,与大地接壤,五岳大阵暂时没有成形。可是即便缚妖索不断收缩,中岳上不断有碎石崩裂而落,可这座中岳始终在缓缓下沉。 而飞鹰堡上空的云海,离地不过十丈。若是站在主楼的那座观景露台眺望四方,则宛如置身于高出大地千百丈的大山之巅,波澜壮阔,风起云涌,惊涛拍岸。 飞鹰堡主楼内,画地为牢的拂尘男子,被那一大一小两把本命飞剑,追逐得疲于奔命。 那些飞鹰堡桓氏成员,真正亲眼领教了山上神仙的炫目手段。人人庆幸之余,亦有人难免心生绝望,我辈江湖武夫,面对这些神通广大的山上仙师,实在不值一提。 陆台没有静观其变,并未由着针尖、麦芒两柄品相极高的飞剑,慢慢耗死那个高大男子,而是从那条彩带之中,取出了从四处搜刮而来的法宝器物。这些法宝器物借着飞剑劈斩而出的牢笼缝隙一穿而入,阴险袭击高大男子,使其苦不堪言。 高大男子先是百般求饶,苦劝陆台万事好商量,只要陆台收手,他愿意交出一切家当,并且任由陆台在他的神魂上动手脚。眼见着陆台无动于衷,手中只余下一支拂尘铁柄的男子,便开始厉色,扬言要与陆台的两把本命飞剑来一个玉石俱焚,威胁着一定要陆台神魂受损,此生修为再难精进。 陆台斜靠在堡主夫人所坐的椅子旁边,手摇折扇,根本不理睬捉襟见肘的高大男子。厅堂大门已经被他强行打开,外边的景象一览无余。 天昏地暗。 想必飞鹰堡数百人,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的场景,那种无力感,深深刻在了骨头上。这种影响,注定极其深远,只要这些人能够活下来,那么今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之事,就会代代相传下去。 一座浩然天下的九大洲,如果都是这般百无禁忌,早就乱得不能再乱了,所以才有了儒家三大学宫和七十二书院的出现。 学宫书院的存在,就是为了防止山上神仙,动辄一拳打烂山峰江河,一件法宝随意砸烂人间城池。 毕竟山上人,终究来自人间。人间都没了,还有什么山上? 有些练气士,求的是长生大道的自在逍遥,我既然已经站在山上,还管你人间是死是活。 有些修士,要么清心寡欲,不问世事;要么恪守规矩,愿意为了人间的太平,让自己活得没那么痛快,不去追求绝对的自由。 世间百态,各有所求;是非对错,一团糨糊。 这世上有太多人,道理只是说给别人听的,而不是用来约束自己的本心,山上山下皆如此。 陆台是一个陆氏阴阳家子弟,对于人之本性,理解更深。 陆台无论是家族身份,还是自身,都很特殊。他的存在,在中土神洲的陆氏,有些禁制意味。对于那些沉默寡言、暮气沉沉的陆氏老祖而言,这个晚辈,太让人感到“别扭”了,同时又让人倍感惊艳,他仿佛契道而生,这在历史上几乎没有先例,所以对于陆台的态度,庞大的陆氏一直很是含糊不清。 圣贤有言:大人虎变,小人革面,君子豹变。陆台的那副身躯皮囊,本身就像是一件法宝,甚至比起陈平安的那个“学生”——崔东山早年谋夺的那副遗蜕,更加妙不可言。 陆台关注着楼外的云海,在寻找最佳的出手时机。主楼大堂此处景象,早已被陆台遮蔽起来,高大男子想要传递信息出去,难如登天。 那个堡主夫人轻声道:“仙师,我想好了。” 陆台有些疑惑,低头望去:“怎么说?” 妇人面容凄然却眼神坚毅,她伸手捂住心口,道:“他能活下来吗?” 妇人虽然不是修行中人,可是其心脏处的异样,已经持续数年时光,她又不是痴儿,联系飞鹰堡的飞来横祸,以及拂尘男子与陆台的对话,当然已经猜出个七七八八。 陆台摇头道:“小家伙先天就背离大道,天性暴戾,残忍嗜血,就算你死它活,以后还是祸害。到时候一座小小的飞鹰堡,给它陪葬都没资格,极有可能是整个沉香国……” 妇人哀泣道:“可是我想让他活下来,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毕竟是我的子女……” 陆台既没有感动,也没有鄙夷,只是淡然而笑,为可怜妇人陈述了一个事实:“那你知不知道小家伙早已开了灵智,所以故意传递给你虚假的情绪。它甚至会凭借本能,潜移默化地影响你这位寄主的心智,不然你为何明知道自己身体有异样,却始终不曾开口跟丈夫说清楚此事?” 妇人一手使劲捂住心口,一手抬起,捂住嘴巴,满脸痛苦之色,她茫然无助,只是对着陆台摇头。妇人默默承受那份揪心之痛,望着陆台,眼神充满了哀求。 陆台叹息一声:“你这是何苦来哉?难道你真要弃于飞鹰堡几百条人命不顾?丈夫桓阳,子女桓常、桓淑,还有生你养你的这座城堡,都不管了?就为了这个脏东西?” 妇人含泪摇头,放下胳膊,满嘴漆黑如墨的血污立即涌出,极为瘆人。妇人顾不得什么主妇仪容,已经有些神志涣散,眼神恍惚,她开口向陆台祈求道:“让他活下来吧,求求仙师了。他有什么错?不过是害死了他娘亲一人,我不怪他,一点都不怪他啊!仙师你以后多教教他,劝他向善,让他不要误入歧途。仙师你道法通天,无所不能,一定可以做到的,我的这个孩子一定会做个好人……” 妇人就像一块千疮百孔的瓷片,随着心脏的剧烈颤动,不堪重负,终于彻底碎了,她始终死死地盯住陆台的那张脸庞。 陆台微笑点头:“好吧,它可以活。” 妇人这才嘴角抽动,缓缓闭上眼睛,触目惊心的黑色鲜血,犹然从她的眼眶中潺潺而流,她的眼睑都破碎了,两粒眼珠子坠落,从衣裙上滑落至地面,滚动到了椅子后方。 大堂上死寂一片,没有任何人胆敢出声。被封禁五感的桓阳,被束缚在椅子上,眼眶通红,对那个朝夕相处的枕边人,充满了刻骨铭心的怒气——她怎么可以如此自私! 她一定是鬼迷心窍,走火入魔了!她的死一点都不冤枉,就应该跟那个小杂种一起去死! 陆台来到已死妇人的身前,弯下腰,凝视着她被鲜血浸透的心口处,喃喃道:“你娘亲为了你,付出了这么多,什么都给你了,连为人的良心都不要了,你呢?怎么还在疯狂汲取尸体的灵气和魂魄。她活着的时候,你就折腾得她够呛,现在她死了,就不能让她有片刻的安宁吗?” 妇人起伏不定的心口骤然静止,似乎有细细微微的哭泣声来到人间,一如世上所有的婴儿——哭着来到。 “晚了。”陆台将手中竹扇猛然一戳,穿透妇人心脏,钉入椅背,面无表情地道,“人间很无趣的,不如不来。” 刺破耳膜的一声尖叫,蓦然响彻大堂,烛光熄灭,一根根大柱同时响起碎裂的声音。 众人肝胆俱裂。唯有桓阳如释重负,继而失落,他眼神空洞,怔怔地望着旁边的那张椅子。那个青梅竹马的温婉女子,死得很丑。 这个愤愤不平的男子,自己都不知道,其实他早已泪流满面。 桓家祠堂外,众人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邋遢老人在以桓老堡主传授的秘术,用盛放有桓氏子嗣鲜血的双碗施法。之后老人等待片刻,颓然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喃喃道:“为何如此,不该如此的……” 浑身浴血的桓氏兄妹脸色苍白。黄尚嘴唇颤抖:“那些妖魔鬼魅,不知道用了什么阴毒法子,早就耗尽了两尊石狮子蕴含的灵气。”陶斜阳一屁股坐在地上,以刀拄地。 老人转头望向校武场那边的云海,山岳下沉,拳罡迎敌,云海之上更有剑光纵横。老人生出一丝渺茫希望,挣扎着站起身,对四个年轻人说道:“你们四个,赶紧离开飞鹰堡。先前你们护送我来到这里,现在轮到我护送你们几个孩子一程。你们应当为飞鹰堡桓氏留下一点血脉香火,不要犹豫了,赶紧离开此地,走得越远越好,以后不要想着报仇!” 陶斜阳根本没有起身的意思,他抬头望向那个心仪多年的桓氏女子,沙哑道:“桓淑,你和桓常一起走吧,我要留在这里,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真的有点累了,今天就不走了。” 黄尚正要说话,陶斜阳对他摇头道:“黄尚,别劝我了,我意已决!” 老道人喟叹一声,带着徒弟和桓氏兄妹,一起杀向近处的飞鹰堡北门。 陶斜阳盘腿而坐,面朝祠堂大门,开始以袖口擦拭长刀。黄尚跟随师父奔跑,视线朦胧,始终不敢回头看那个年轻武夫。桓淑突然转头望向那个熟悉男人的落魄背影,有些于心不忍,心中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便烟消云散。 生死之间,最见真性情。 年轻女子被兄长一拽而走,不再停留。 陶斜阳低下头,凝视着雪亮刀身映照出来的那截脸孔,扯了扯嘴角——还是不喜欢啊。 鬼婴被陆台一竹扇透心戳死,其哀号传出主楼厅堂。楼外的那片黑色云海之上,顾不得两把飞剑还在肆意飞掠,高冠老人再度现身,脸色难看至极,整个人气恼得连五岳冠都开始颤颤巍巍,几乎已经淹没屋脊的云海,更是翻滚如沸水。 老人对着主楼那边怒吼道:“废物,废物!留你何用?!” 高冠老人伸出一只手,猛然攥紧。大堂之内,苦苦应对两把飞剑的拂尘男子,其在学道之初,就被老人以师门秘法控制,此刻他的一颗心脏毫无征兆地炸开,然后瞬间魂飞魄散,骨肉分离,所有鲜血都被干干净净剥离出来,化作一大团猩红血球,不计代价地向外冲撞。一个观海境练气士的气海爆裂,将那座被陆台鸠占鹊巢的符阵,炸得七零八落,摇摇欲坠。猩红血球好似倦鸟归巢,试图掠向云海老人。 陆台皱了皱眉头,收回针尖和麦芒,以免被那些污秽鲜血沾染,到时候可就不是耗费天材地宝那么轻松了,也不再往符阵灌注灵气。于是血球化作一条溪涧,拉伸出一条纤长的河道,从大堂漫延到了云海之上,涌入老者的手心之中。 老人如饥汉饱餐一顿,双眼绽放血光,他双手挥袖,两股鲜红气机从大袖中汹涌而出,一时间罡风大作,初一、十五两把飞剑在云海之中四处飘散。 高冠老人脸色狰狞,低头看着那座尚未触地的中央山岳,大怒道:“垂死挣扎!本来还想着鬼婴初生,胃口不济,才将你压在山岳磨盘下,一点点榨取精血。既然现在害得老夫万事皆休,老夫就不用这般讲究!去死!” 陆台来到飞鹰堡主楼的那座观景台,驾驭两柄飞剑掠向云海老人,畅快大笑道:“老贼!我太平山等这一天很久了!” 老人脸色一凝,随即癫狂大笑道:“老夫就算今天死在这里,也要你们太平山两个天才修士一起陪葬!”老人一手不断挥袖,竭力阻拦初一、十五和针尖、麦芒四把飞剑的刺杀,一手握拳,向下凶猛砸下,“小兔崽子,死也不死?!” 陆台眼神微变,默念一声“走”,一根色彩绚烂的彩带一闪而逝,配合那条如金蛟缠绕山峰的缚妖索,一起往上提拽。绝对不能让这座中岳与其余扎根大地的四岳汇合,到时候五岳结阵,别说陈平安只是四境武夫,就是六境的体魄,恐怕都要被活生生碾压成一摊肉泥。 陆台怒喝一声:“给我升起!”山峰往上拔高了几尺。 “拼命谁不会?!”那高冠老人不愧是以狠辣著称于世的山野散修,他肆意大笑着站起身,收起那张蒲团后,他的下半身立即如枯木般腐朽,不断有灰烬飘散。老人依然不管不顾,一掠而至那座中岳,双脚触及山巅之后,轰然下压,使得被五彩腰带和金色缚妖索束缚的山峰,成功一压到底! 这座中岳落地时,整座飞鹰堡都开始颤动不已,以致城堡外的山脉也开始出现裂缝。 金色的缚妖索沿着山体向地面颓然滑去,高冠老人哈哈一笑,伸手一抓,就将缚妖索握在手心。 五岳齐聚之后,阵法已成,上阳台那边,陆台吐出一口鲜血,踉跄前行数步,好不容易扶住栏杆,手指微动,艰难开口道:“回来……”原本捆住中岳的五彩腰带亦是失去了绚烂光彩,开始恢复原形,向主楼那边掠去。老人眼前一亮,再次探臂一抓,将彩带扯在手中。缚妖索刚刚到手,又将这根彩带收入囊中,天无绝人之路,此次自己虽然吃了大亏,可好歹并不是颗粒无收。 老人重新盘腿而坐,蒲团凭空浮现,经此一役,头顶五岳冠已经灵气稀薄。头顶云海那边,唯有主楼那名剑修的两把飞剑还在挣扎,之前那两把袖珍飞剑,在中岳成功压死那金袍少年后,便向地面坠落,落在了远处的两处巷弄之中,多半是就此销毁了,实在可惜。 今日大仇得报,老人心中有些快意,他要赶紧离开飞鹰堡,免得被扶乩宗或者太平山的老王八拦阻截杀,再次沦为丧家犬。 事已至此,太平山依然没有金丹或是元婴修士出手,看来这一死一伤的两个崽子太过托大,才给了自己安然离去的机会。不过这两个年轻人,绝对是太平山最拔尖的嫡传弟子,说不定还是那位山主的得意高徒,不然哪有胆子带着一身法宝招摇过市。如果自己不是早就跟太平山结下了不死不休的梁子,恐怕早就避其锋芒了。 高冠老人默念“收山”口诀,五座山峰瞬间拔地而起,体形越来越小,最终重返五岳冠之中。 老人一边挥袖驾驭云海,阻挡陆台的针尖和麦芒,一边盘腿坐于蒲团上,笑着往校武场那边下降。 地上有一摊亮眼的金色,就像从竹竿上不小心掉落的一件金色衣裳,随意铺在地面上。明明一件法宝唾手可得,高冠老人却脸色剧变,双手在虚空一拍,整个人连同蒲团一起猛然升空,那座十不存一的黑色云海疯狂涌向老人。 校武场地上那抹金色,从刚好能平躺一人的大坑中一跃而起,高声喊道:“陆台,针尖借我一用!” 陆台没有丝毫惊讶,心意微动,巨大的飞剑针尖便出现在陈平安脚下。先前初一、十五“坠落”时,陆台其实就发现了蛛丝马迹。陈平安说过,它们是本命飞剑,却不是他陈平安的本命之物。所以陈平安如果真的死了,初一、十五只会更加拼命地杀敌,只有陈平安假死,才会故意让两把飞剑演戏。 之后那条缚妖索同样“装死”,陆台忍得很辛苦才没有笑出声。依葫芦画瓢,灵机一动的陆台也故意失去对五彩腰带的控制,任由高冠老人将其取走。 老人去势极快,可是早早隐匿在附近的初一、十五,来势更快。它们一左一右,瞬间戳穿了那蒲团,使得高冠老人远遁速度微微凝滞。 又有陆台的飞剑麦芒在高空阻拦。最关键的是陆台的五彩腰带和陈平安的金色缚妖索,重新活了过来,同时绑缚住高冠老人的手臂,如两条蟒蛇缠绕人身。 而陈平安,踩在飞剑针尖之上,追着空中的高冠老人和云海,飞掠而去。 御剑远游! 在山岳镇压之下,陈平安在出拳之前,跺脚裂地,硬是临时开辟出一个可供他躺下的大坑,这才得以逃过粉身碎骨的下场。但是被五岳大阵的磅礴气机当面压下,好似置身于密封棺材内的陈平安,可一点都不好受,当下肋骨断了好几根,如果不是在竹楼习惯了这种伤势,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高冠老人离去。 陈平安在踩剑“飞升”之前,就以剑师驭剑之法,将先前那把丢在一旁的长剑痴心握在手心。 彩带和缚妖索捆住老人双手,并且两物能够破开云海遮掩,准确牵引三把飞剑去戳破那块蒲团,这使得初次驭剑的陈平安很快追上高冠老人,对着那家伙的后脑勺就一剑劈去。 老人拼了老命裹挟云海加速向前,好不容易躲开了那一剑,可是剑气流溢,仍是在高冠老人脑袋上留下了一条血槽。 上阳台那边,陆台一咬牙,再次说出“开花”二字,青衫飘飘,御风追去,速度犹胜飞剑针尖。 陆台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十数个眨眼工夫,就飞快截住高冠老人的去路。 老人吃足了苦头,竟是不敢硬闯,转弯绕行,结果被后边两次出剑都慢上一线的金袍少年,给一剑刺穿,透心凉! 这柄剑极其古怪,老人的生机连同灵气,骤然流失,被透体而过的长剑不断汲取。 老人停下身形,蒲团下的云海随之径直悬停。他低头看了眼剑尖,凄然一笑。 取我性命者,竟然还不是那四把本命飞剑。帮助这把长剑取我性命者,竟然只是一张自己瞧不起的方寸符。 现在这些宗字头仙家的小家伙们,怎么比我们这些山泽野修还要奸猾狡诈了? 陈平安本想乘胜追击,再出一拳,但是陆台已经近乎嘶吼地以心声提醒陈平安,让他借着飞剑针尖,赶紧后撤,越远越好。 高冠老人扶了扶头上那顶歪斜的五岳冠,也不去拔出那把刺破心脏的痴心,阴恻恻地笑望向陆台。 两件法宝依旧死死捆住老人的双手,竭力限制老人灵气的流转。蒲团已经破碎不堪,被三把飞剑刺出数十个窟窿,四处漏风了。 陆台与高冠老人相对而立,心有余悸,当时他故意自称太平山修士,为的就是吓退这个老家伙,哪里想到老人一听说他们来自太平山,就跟疯狗一样乱咬人,陈平安当时的境地,是名副其实的命悬一线。 陆台稳了稳心神,平静道:“我们其实不是太平山修士。” 老人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方才老夫就想明白了,太平山教不出你们两个小娃儿。” 四方云海逐渐消散,无功而返,重归天地。 神仙打架总在天上,可是悲欢离合,多在人世间。 飞鹰堡主楼厅堂内,气氛诡谲。 堡主桓阳已经行动自如,但是看都没看一眼身边椅子上的妇人尸体。 老管家何崖,眼神复杂地瞥了眼堡主夫人,于心不忍,欲言又止,却被桓阳以冷厉眼神制止。 桓阳一只手扶在椅子把手上,沉声道:“今日大堂之事,谁都不要对外宣扬,谁敢泄露一个字,不但家法伺候,还要连累一房所有人,打断手脚,悉数逐出飞鹰堡!”桓阳并不转头,只以手指随意点了点身旁的椅子,“夫人积劳成疾,重病不治……”桓阳略作停顿,冷声道,“死后牌位不放入我桓氏祠堂!不许葬在——” 大堂众人噤若寒蝉,不敢有半分质疑,只有何崖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打断桓阳的后半句话,惨然道:“堡主,夫人是有过错,可是希望堡主看在这些年夫人相夫教子、操持家业的分上,准许夫人葬在后山吧。堡主,就算我何崖求你了……”说到最后,这个为飞鹰堡鞠躬尽瘁的老管事,为一拨拨稚童传道解惑的老夫子,竟是泣不成声。 桓阳勃然大怒,重重一拍椅子把手,打得整张椅子瞬间断折垮塌,他脸色阴沉,思量片刻,冷哼道:“此事稍后再议!”一向待人和善的桓阳,此刻如一头饥鹰饿隼般环顾四周,看得所有人头皮发麻,都不敢与之对视,纷纷低头。 “飞鹰堡能不能存活下来,现在还不好说,你们暂时都不要离开这里,谁敢擅自离开大门,何崖,杀了他!”桓阳撂下这句话后,独自离开大堂,登楼而上,来到那座连父亲都不知为何要命名为“上阳台”的地方。这辈子从未如此铁石心肠的男人,举目远眺,试图早点看到那场大战的结果。只可惜他武道修为平平,目力有限,看不出半点端倪,只依稀可见云海散去、剑光纵横而已。 桓阳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道:“若是那鬼婴生下来,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厉害,由我飞鹰堡全权掌控,倒好了!” 老道人带着三人顺顺利利逃离了飞鹰堡,一路往北边大山深处钻。这一路,顺风顺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除了零星的阴物鬼魅出来搅局,并无太大的波折。 不说劫后余生的三个年轻人,就连老道人自己都觉得无法想象,一时间四人都有些恍若隔世。 站在山坡之上,桓常突然说道:“我要回去。” 邋遢老人暗中点头,有此心志,且不去谈幼稚与否,将来才有希望帮助桓氏重振旗鼓。若是只顾着仓皇逃窜,老人不会看轻女子桓淑,却要打心眼瞧不起桓老兄弟的这名嫡孙。 原先那片漆黑如墨的云海已散,虽然暂时还不知道飞鹰堡是否已就此脱离死局,可到底是一个好兆头。 老道人举目望去,以山门道法粗略观其气象,飞鹰堡内的浓郁阴气几乎消散殆尽,于是他出言劝慰桓常:“别着急回去,如今大势好像已经转向我们这边,你在这个时候,绝不可节外生枝。” 桓常握紧腰间刀柄,手背青筋暴起,闷声道:“父母还身处险境,我做儿子的却要袖手旁观,不当人子!” 老人哑然失笑,耐心解释道:“无谓的牺牲,并非真正的勇气。桓常,要做你爷爷那样的男人,只有真正到了退无可退的时候,才去做那一刀劈开灵官像的壮举!便是我们隐居山上的修行中人,听过你爷爷的事迹之后,也要拍案叫绝,称呼一声英雄。这份胆识气魄,可不是匹夫之勇。” 桓常默默点头。这个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年轻武夫,到底不是钻牛角尖的性子,如果心性不宽,身为飞鹰堡下一任堡主,早就容不下在飞鹰堡蒸蒸日上的外姓人陶斜阳。 桓淑轻轻扯住桓常的袖子,桓常抬头一笑:“我没事,放心吧。” 老人有些欣慰,如此江湖,才有滋味。 年轻道士黄尚喃喃道:“师父,那两个外乡人,难道真能将那尊魔头斩杀在天上?” 老道人哭笑不得,叹息道:“有能耐布置下这么大一个局,颠倒百里风水气运,极有可能是一个金丹境的大魔头,那搬动山岳之术,别说是师父我,就是你那位天纵之才的师祖,在修为巅峰之际,一样做不到。那两个年轻人,如果能够赶跑强敌,就已经是万幸,根本不用奢望他们成功杀敌。” 脱离险地后,老人那根时刻紧绷的心弦便松了,顿时显得神色萎靡,今日一战,让这个山居道人实在是心力交瘁。 老道人靠着一棵大树:“除非是扶乩宗的大修士闻讯赶来,否则很难拦下那个驾驭云海的魔道巨枭。” 三个年轻人脸色凝重,桓淑咬紧嘴唇,心情尤为复杂,爹娘还在困境之中,祠堂外还有个自愿等死的傻子,自己和兄长哪怕苟活,仍然前途渺茫。何去何从,桓淑当真不知道。 黄尚神色黯然,辛苦修道数载,片刻不敢懈怠,本以为已经道法小成,逢山遇水,不在话下,哪里想到在这世外桃源一般的飞鹰堡,就差点丢了性命。 老人打破这份沉闷气氛,大口喘气之后,笑了笑:“你们放心,只要这次魔头铩羽而归,肯定会引起扶乩宗的重视,那魔头百年之内,绝对不敢再兴风作浪了。扶乩宗有两位结为道侣的仙人,一旦惹恼了他们,任何一人下山灭杀魔头,易如反掌!”老人似乎犹不解气,做了个翻手的动作,加重语气,“易如反掌!” 祠堂外,陶斜阳忧心忡忡。他并不是担心飞鹰堡沦为人间炼狱,而是担心将年幼的自己丢入此地的家族老祖。此役折损太重,恐怕会害得他无法一步步成长为沉香国宗师第一人。 他要将心仪美人收入怀中。那个他看着从小女孩变成少女,再变成婀娜女子的桓淑,他是真心喜欢。 美人,他要。江湖,他也要。说不得以后还有机会去山顶看一看风光。 他偶尔假借为桓氏奔波江湖的机会,与老祖宗私底下碰头。那位老祖曾经教诲他,只要是喜欢的东西,就应该抓在自己手里,实在抓不住的,要么干脆别多想,要么直接毁掉。陶斜阳深以为然。 四下无人,卸下面具的陶斜阳,神色阴晴不定。他收起杂乱心绪,觉得那对早已无用的石狮子碍眼,先后两刀劈下,将两尊石狮劈作两半,轰然倒地。 发泄完心中郁气之后,年轻人立即醒悟这件事做得差了,一旦老祖谋划失败,不得不退回老巢休养生息,自己这般赌气行径,很容易露出蛛丝马迹,被那个该死的老家伙看出点什么。于是心思缜密的陶斜阳快步向前,以浇灌纯粹真气的刀柄,一点点敲烂颓然倒地的石狮雕像。然后他快步走向飞鹰堡主楼,半路上一掌拍在自己胸口,打得自己口中鲜血四溅,这才罢休。 山上凶险,风大人易倒;江湖险恶,水深船易翻。人心起伏最难平。 心定且赤诚,何其难也。 第71章 人间多不平 人间大势,其实多是由山上决定。 远离飞鹰堡的天上,双方对峙。他们的胜负,几乎决定了一座飞鹰堡的生死存亡。 三把本命飞剑加上两个年轻人,又被缚妖索和五彩腰带缠身,高冠老人可谓身陷重围。面对两个莫名其妙的年轻怪物,高冠老人自知必死。他神色怅然,充满了无奈,缓缓道:“若非如此,方才那金袍少年刺我一剑的时候,我就自行炸裂金丹了,再以残留阴神炸死你。老夫早年是摸着元婴门槛的大金丹修士,哪怕你躲得过,也绝对不会好受,说不得这副漂亮皮囊,就要没了。” 陆台点点头,并不否认,其眼角余光则一直盯着高冠老人的两条胳膊,那才是真正禁锢住老人的撒手锏。 老人何等老辣,低头望去,啧啧道:“都是好东西啊。”老人环顾四周,有些落寞,“当初若非太平山一位老祖的高徒,觊觎我的五岳冠,我却不愿双手奉上,哪里会沦落到今天的境地。他索要无果,便私通散修,出钱请他们大开杀戒,杀得我亲朋好友一个不剩……”说到这里,老人嘿嘿而笑,“老夫也不是吃素的,便找机会宰了他们两个龙门境修士,那可都是真正的天才,与你们两人差不多,运气好的话,有望跻身元婴境。太平山气疯了,再顾不得什么风度,明面上是一个年轻金丹与我捉对厮杀,最终杀得我境界大跌。事实如何?哈哈,好一个太平山,那年轻金丹背后可杵着一个元婴地仙呢,就是要我给那年轻金丹喂招,既得了打杀一个老金丹的声望,又得了稳固境界的实在好处,美其名曰物尽其用。你们说这些个名门正派,厉害不厉害?” 陆台的视线越过蒲团老人,望向远方的陈平安。 明知道两个年轻人在“眉来眼去”,穷途末路的高冠老人,没有理睬这些,艰难抬臂,伸出一根手指,轻弹从心口透出的锋锐剑尖,这个颇有英雄气概的动作,使得老人呕血不已。老者神色自若:“如果没有认错,这应该是那名沉香国第一剑客,从扶乩宗重金购买的佩剑吧。本来就算半件山上法宝,吃掉老夫的心头血后,总算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坐实了法宝称号。”高冠老人哈哈大笑,转头望向那个踩在飞剑之上的金袍少年,伸出三根手指,“小子,真是有钱啊。你背后所负的那把长剑,从头到尾都没出鞘,该不会还是一样法宝吧?” 陈平安无动于衷,一言不发。 高冠老人收回视线,望向天空,深吸一口气,天上大风,吹拂得狼狈老人双袖猎猎作响。 “我这一身物件,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坏我大道,就别想拿到手了!”老人蓦然放声大笑,“我这一死,也算值了。心口长剑,双手彩带和缚妖索,再加上头顶五岳冠,屁股底下的蒲团,能够有五件法宝一起殉葬,元婴地仙也就这待遇了!若是再加上三把本命飞剑,上五境的山巅仙人,也不过如此吧?” 老人身躯开始腐化,一点点灰烬从身上簌簌而落,但是丹田处却绽放出一团刺眼的光彩,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与此同时,初一、十五和麦芒,全部疾速撤退,远离那个要自爆丹田的龙门境修士。那把饱饮老者心头精血的长剑痴心,也随即被陈平安以剑师驭剑术从心口处拔出。只是拔出之前,陈平安还不忘狠狠一搅,将老人心口完全捣烂。显而易见,就算是冒着长剑被炸裂的风险,陈平安也要确保老人必死无疑。 老人低下眉眼,随着那根对陆台而言至关重要的五彩腰带离开手臂,高冠老人顿时觉得浑身一轻。老人眯起眼眸,只等另外一条胳膊上的缚妖索也被金袍少年取走。 但是老人呆若木鸡,那条品相极高的金色缚妖索非但没有离去,反而越发用力地绑缚住他的胳膊,摆明了要当他的殉葬品。 老人机关算尽,到头来仍是被束手束脚,直到这一刻才彻底爆发出心底压抑的阴鸷暴戾,以及内心深处潜藏的那抹恐慌。 这份难以自禁的惶恐不安,半点不输当年被那个太平山年轻金丹追杀时的恐惧。 什么元婴地仙厚颜无耻的保驾护航,迫使老人给太平山的那个金丹喂招,自然是高冠老人的信口雌黄,为的就是营造出自己愿意慷慨赴死的假象。在缚妖索和彩带松开之后,他就可以分出一缕精粹阴神,舍了肉身和修为,彻底遁去。虽然伤及大道根本,可总好过命丧当场。回头去市井找一棵修道好苗子,用言语蛊惑,随口编造一个凄惨壮烈的故事,之后兢兢业业帮其修行,然后再伺机夺舍便是。 不管了,顾不得太多!哪怕手臂上还缠绕着缚妖索,再不金蝉脱壳,就真的只能束手待毙了。 高冠老人的丹室和气海一同炸开,蒲团彻底毁坏,那顶五岳冠被一弹而开,向身后的金袍少年飞去。一时间,天上罡风紊乱,向四面八方炸开,灵气骤然崩碎,如铸剑室的壮汉打铁,星火四溅。 陆台因是练气士,比陈平安更加难熬,哪怕已经隔着五十丈远,仍是一退再退。即便形势严峻,陆台仍是竭力以心声告知陈平安,让他在一个能够保证自身安全的位置上,以此作为契机,淬炼武夫体魄神魂,此举大有裨益。 隔着那团紊乱气象,陆台看不清楚陈平安的动作,但是他相信谨小慎微的陈平安,会采取一个安全之策。 不知不觉,陆台早已将武道四境的陈平安当作同道中人,甚至在某些生死抉择之中,愿意信赖甚至是一定程度上依赖陈平安。这对于有望证道的天之骄子而言,殊为不易。 高冠老人已经不再奢望尽善尽美,趁着丹室轰然炸开、天上光芒刺眼的瞬间,一缕精粹阴魂瞅准一个间隙,果断往更高处一闪而逝。 不承想那金袍少年并没有中计,陈平安没有伸手接住那顶五岳冠,而是由着它往大地坠去,一点时间都没有耽搁。不过高冠老人仍然信心十足,踩着那把夸张飞剑,金袍少年不可能追上自己,除非他一边驭剑,一边使用方寸符,并且前提是找准自己的逃遁方位,三者缺一不可。 这个机会稍纵即逝,因为缚妖索很快就要被阴魂挣脱,先前丹室和气海一同自爆,缚妖索上边的灵气所剩无几,再难牢牢约束住阴魂了。 天上,金袍少年陈平安接连使出两次方寸符,一次离开了飞剑针尖,第二次更是凭空来到那缕精粹阴魂之后,首次拔出了那把剑气长城老大剑仙暂借给他的长气。陈平安心无旁骛,脑海之中,全是破败寺庙齐先生面对粉色道袍柳赤诚的那一剑。 一剑斩下!可怜阴魂如同一叶残破浮萍,被剑气洪水迅猛冲刷而过,人间再无此人半点痕迹。 一剑功成之后,陈平安当下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凄惨地步,持长气剑的整条胳膊都已经变成白骨,以致握不住那把长气剑,长剑坠向大地,陈平安整个人也颓然砸向地面。 初一、十五十分焦急,在下坠的身形四周飞旋,不知所措。 好在手脚皆有莲花符箓生发绽放的陆台,在半空截下陈平安,最终扶着他站在缓缓下降的飞剑针尖之上,陆台自己则在飞剑之外的空中大袖飘摇。 陆台看着模样凄惨的陈平安,既有心疼,又有怒气:“陈平安,你也太莽撞了!还要不要命了?由着他逃走又如何,一缕阴魂而已,想要复出,最少也是几十年甚至百年之后的事情了,到时候你我还会怕了他?!” 陈平安歪头吐出一口血水,转头望向高冠老人身死道消的高空战场,并没有什么志得意满的表情:“我是在杀人。” 陆台赶紧掏出一只瓷瓶,将芬芳浓稠的膏药倒在手心,缓缓倾倒在陈平安那条惨不忍睹的手臂上。哪怕是陈平安这么能熬的家伙,仍是疼得龇牙咧嘴。陆台低声道:“忍着点,这药可让白骨生肉。” 陆台发现陈平安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心中了然,没好气道:“方才我已经帮你接住了长剑和缚妖索,暂时收在腰带之中。缚妖索破损得厉害,需要花费不少雪花钱才能修复如初,不过你放心,这笔钱当然是我来出。” 陈平安松了口气,随即问道:“那顶高冠?” 陆台翻白眼道:“咱们脚下都是荒郊野岭,不怕给人捡漏拿走,好找的。” 两人一飞剑,缓缓向地面下降。陈平安叹了口气,那块蒲团已毁,有点可惜,此次斩妖除魔的收获,竟然只剩下一顶可以搬出山岳的高冠。 不过先前逆势而上,执意将老人斩杀当场,陈平安在淬炼神魂上收益颇丰,武道四境第一次有“沉”下来的感觉,不再是那种虚无缥缈、捉摸不定的意味。 陈平安觉得这场厮杀,哪怕没有得到那顶五岳冠,哪怕缚妖索彻底崩坏,都不算亏,如今自然是赚大了。 不说其他,只说那把充满邪祟气息的长剑痴心,品相就提升了一大截,转手卖出,能赚不少钱呢。 陆台突然笑道:“那顶五岳冠,长得挺漂亮啊。那老家伙似乎尚未完整发挥出这件法宝的威力,他应该不清楚五岳冠的真实来历。我回到中土神洲后,去自家和几个世家的藏书楼翻翻看,说不定会有收获。” 陈平安笑道:“得嘞,这就是想收入囊中的意思了。你撅起腚儿我就知道要放什么屁。” 陆台愤愤道:“陈平安,你好歹读了些圣贤书,能不能斯文一点?” 陈平安哟嗬一声:“俩大老爷们,瞎讲究个啥?” 陆台丢了个妩媚白眼。 两人落在飞鹰堡外的山林之中,陆台心意一动,本命飞剑麦芒一闪而逝。陆台主动泄露底细:“麦芒相较针尖,杀伤力平平,但是麦芒诞生之初,就拥有一项罕见神通——觅宝。” “听听,同样是飞剑,别人家的,就是不一样吧。”陈平安笑着拍了拍养剑葫芦,初一和十五都已经藏身其中。 陈平安在一棵大树底下盘腿而坐,他瞥了眼尽是白骨的胳膊,撇撇嘴。 陆台没来由红了眼睛,整个人显得有些沉默。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哭哭啼啼,娘们似的!” 陆台怔怔。 陈平安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 当初在落魄山竹楼,陈平安就被光脚老人这么骂过,他十分难过。现在他发现这样骂别人,果然挺带劲。 陆台看着爽朗大笑的陈平安,心境跟着安宁下来。陆台跟他相对而坐,问道:“为何要这么拼命?” 陈平安一脸天经地义:“我们不是事先说好了吗?你去飞鹰堡主楼,我来对付那座云海。答应过你的事情,总要做到吧?何况后来那老邪修铁了心要杀我,我不拼命就活不下去,还能怎么办?” 陈平安停顿片刻,略作思量后补充道:“都跟人打生打死了,把情况往最坏处想,总是没错的。如果缚妖索真的毁了,我也不会怪你,那是我自己的决定。这就像之前咱们对付那拨杀人越货的家伙,我觉得可以收手了,你还是要去追杀幕后主使。” 陆台致歉道:“那根彩带,是我的本命物,受不得损伤,对不住了。” 陈平安摆摆手,示意陆台不用多解释什么,他看了眼陆台的黯然神色,笑着安慰道:“这可不是因为我自己觉得无所谓啊,而是我愿意相信你,才会觉得有些事情,你做了,就自有你的权衡和考量。朋友之间,不用说太多。” 陆台的眼眶又有些湿润,陈平安语重心长道:“你啊,不是女儿身,真是可惜了。我以前有两个江湖朋友,就是跟你说过的年轻道士和大髯游侠,在这种事情上,他们就不像你这般扭扭捏捏,你太不爽利了。” 一个随便把别人当朋友的人,往往不会有真正的朋友;一个喜欢嘴上称兄道弟的人,心里其实没有真正的兄弟。所以陆台知道从陈平安嘴里说出来的“朋友”二字,分量到底有多重。 可以为之托付生死! 于是陆台斩钉截铁道:“陈平安,这次分赃,我会让你赚一个盆满钵盈的。”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懒得说话。 长久的沉默,唯有秋日的阳光,透过疏疏密密的枝叶,洒落林间。 陆台终于幽幽开口道:“陈平安,你怕死,我怕命。你说我们俩是不是同病相怜?” 陈平安摇头道:“当然不是,我比你爷们多了。” 陆台好不容易与人这般敞开心扉,结果给人浇了一头冷水,顿时大怒:“陈平安!你这厮怎的如此无趣!” 陈平安眨眨眼,“我一个大老爷们,要另外一个男人觉得我有意思做啥,我有病啊?” 陆台恹恹道:“好吧,我有病。”然后他细若蚊蚋地说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陈平安耳尖,愣了愣:“啥意思?!” 陆台后仰倒去,躺在地上:“就是字面意思,我就是个怪物嘛。从小到大,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只有我爹娘加两个师傅,再加一个家族老祖宗,你是第六个。到了上阳台后,我才能够真正……” 说到最后,陈平安已经完全听不真切。 陈平安憋了半天。 陆台痴痴望向天空:“想说什么就说吧,我既然说出口,就受得了你任何看法。” 陈平安挪了挪位置,向陆台靠近了一些,他充满了好奇,又有些难为情,低声问道:“女人来那个的时候,是不是很痛啊?” 陆台如遭雷击,黑着脸转过头,咬牙切齿道:“你怎么不去问你喜欢的那个姑娘?!” 陈平安下意识挠挠头:“这我哪敢啊?” 陆台突然笑了起来,指了指陈平安的手臂。陈平安骂了一句娘,赶紧放下那条血肉缓缓生长的胳膊,真疼。 两人再次无言。 陆台坐起身的时候,蓦然发现那个家伙在伤心,而且是很伤心。 陆台只觉得不可理喻,他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能够让陈平安这么想不开。 只见陈平安膝盖上,放着一枚陆台从未见过的小小的印章。 今天的飞鹰堡,大难临头,最后安然无恙,而他陈平安也还好好地活着。 骊珠洞天,所有人也都安然无恙,甚至像他陈平安这样的泥腿子,都走了这么远的江湖路。 因为我们有齐先生。 那么,齐先生人呢? 返回飞鹰堡的路上,陈平安的情绪已经恢复如常,在那条白骨裸露的胳膊上,血肉正在缓慢生长,一条条经脉如草藤缓缓蔓延,十分玄妙。陈平安看得仔细,好似一位夫子在做学问,却把陆台结结实实地给恶心到了,他心想陆氏家族也供奉着一些秘不示人的武道宗师,他们在四五境的时候,肯定没陈平安这份定力。 陈平安一边走一边看,忍着痛,津津有味,亲眼见证那些经脉的生长,对于运气一事,大受裨益,一些原本想不明白的症结,茅塞顿开。临近飞鹰堡,陈平安只好收起胳膊,免得被飞鹰堡老百姓当作魔道中人。身上的法袍金醴,既可以将这幅凄惨景象藏在袖中,也不会影响到白骨生肉的进程。 飞剑麦芒之前已经捎回了那顶五岳冠。陆台掂量了一番,说这是件年头久远的法宝,品相极高,上边五岳真形图的绘制,无论是技法还是形制,都显示这顶五岳冠来自中土神洲,甚至有可能是中土某位著名山岳正神的本命物。 陈平安对这些还算感兴趣,当是丰富自己的见识,至于陆台是否会独吞五岳冠,或是是否故意贬低五岳冠的价值,陈平安则是想也没想,因为他打心底觉得陆台不是那种人。 两人并未径直去往飞鹰堡主楼,他们先悄悄回到了校武场,收起了那把窦紫芝从扶乩宗重金购买的法剑痴心。痴心汲取了一位巅峰龙门境修士的心血、灵气后,其剑身越发清亮如雪,纹路如一泓秋水幽幽流转,越发灵动活络,光彩湛然。便是眼高于顶的陆台,都忍不住再次取剑打量一番,啧啧称奇,说那老魔头言语之间真真假假,但是关于境界一事,应该属实,其跌境之前的巅峰,多半果真摸着了元婴境的门槛,这种层次的金丹修士,在中土神洲也算不错了,可以挺直腰杆登山。 因此这把痴心,算是获得了一桩天大机缘。 陆台奉劝陈平安,别将痴心售卖出去,以后遇见了邪道修士或是妖魔阴物,大可以一剑穿心过,既能为自己积攒阴德,又可以提高佩剑的品相,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眼见着陈平安有些犹豫,陆台破天荒训斥起了陈平安,道:“修道之人可以不讲善恶,那是屁话混账话,可是世间器物法宝,哪来的正邪之分,以邪器行正事,有何不妥?”陆台越说越气,恨不得伸出手指,指着陈平安的鼻子骂,“你都能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白骨生肉,为何这点心坎都过不去?陈平安!你要还是这种死脑筋,长生桥不修也罢,我劝你一门心思当纯粹武夫好了,别奢望做什么大剑仙。就你这种心性,就算以后有了长生桥,成了练气士,你在破开上五境瓶颈前的心魔,说不定比天还要大了!你知不知道,世上每一个跻身元婴境的练气士,与天地争胜的雄心壮志,自身的术法神通和毅力韧性,都已经很了不起,但是为何跻身上五境还如此艰辛,就在于这一道关隘的凶险之处,不在世人误以为的天劫之流,那些只是表象,真正的死敌,是自身的本心。你道心有多高,心性有多坚,你心魔法相就有多高,甚至可以高达百丈千丈,并且如上古神灵金身,坚不可摧,你还怎么破开?” 陈平安没有反驳什么,只是指了指陆台鼻子,小声提醒道:“又来了。” 陆台停下言语,狠狠擦拭鼻血。 无关天下大势走向,只涉及陈平安一人的大道,陆台身为阴阳家陆氏子弟所遭受的天道反扑,比起先前那一次,就要小了许多。 陈平安突然说道:“外边来人了。” 陆台瞥了眼陈平安,他这份敏锐的神识,已经完全不输六境武夫,当真只是四境武夫?他越发对传授陈平安拳法之人感到好奇。 一行四人小心翼翼步入校武场,正是老道人和徒弟黄尚,以及桓常、桓淑兄妹。他们之所以没有去往主楼,还是邋遢老人的主意。老人在北方山林高处,无意间见到了陈平安和陆台重返飞鹰堡的身影,便决定来此与他们汇合,先问清楚那个魔头的动向,再一起去往主楼,这显然更加稳妥。 老人打了一个道家作揖,自我介绍道:“贫道马飞斧,在鸳鸯山修行,有幸拜见陆仙师、陈仙师。” 陆台随意伸手,那把竹扇凭空出现,轻轻摇动:“我来自中土神洲。” 陈平安想了想:“我是宝瓶洲大骊人氏。” 马飞斧小心问道:“两位仙师可知晓那个魔头的下落?” 陆台合上竹扇,以扇子指向老道人,正在众人一头雾水的时候,折扇顶端之上,出现了一顶五岳冠。陆台手腕轻抖,那五岳冠随之起伏,他微笑道:“已经死了,小有收获。” 高冠老人乘坐蒲团从云海落下,搬动五岳大山镇压校武场,马飞斧当时有过惊鸿一瞥,对那顶五岳冠记忆深刻,此刻见着了在竹扇上边搁放着的古朴高冠,心中翻江倒海,他不敢相信两个年轻人能够成功斩杀一名极有可能是金丹境的地仙,可又无比奢望那个俊俏公子所言不虚。 鸳鸯山山居道人马飞斧,到底是一个久经风雨的老江湖,哪怕将信将疑,脸上仍是感恩戴德,满是崇敬神色,他再次郑重其事地作揖:“两位仙师路过此地,偶遇魔头逞凶,仗义出手,救飞鹰堡数百条性命于水深火热之中,功德无量,贫道先替飞鹰堡谢过两位仙师的大恩大德!” 桓常、桓淑兄妹二人热泪盈眶,赶紧拱手抱拳,重重弯腰,分别对两位外乡公子说道:“大恩不言谢,若是两位仙师不嫌弃在下驽钝,桓常愿为两位仙师做牛做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桓淑谢过陆公子,谢过陈仙师,小女子实在不知如何言语,才能表达心中感激之情……” 年轻道士黄尚神色复杂,站在最后边。他心中有念头一闪而过,若是拜这两人为师,自己的修道之路,是不是会更加顺遂,以后不再是如今这般碌碌无为,害得自己遇上妖魔阴物,处处皆是生死险境? 黄尚看了眼师父的背影,这个修道坎坷的年轻道士默默低下头,有些愧疚,觉得自己忘恩负义,比那些妖魔外道还不如。只是心中这个念头,已经生根发芽,挥之不去,反而愈演愈烈,如熊熊大火,灼烧得他心头发烫,眼眶通红。 山居道人的怀疑和庆幸,以及大战之后的心神憔悴;桓常经此大难,试图改弦易辙,想要奋发图强,由武道转入修行;桓淑的两种称呼,别样风情;年轻道士的心念:陆台嘴角微翘,早已将一切尽收眼底。 阴阳家子弟,剖人心看人心,本就是最拿手的本事。 陈平安对于这些感触不深,只是依稀记住了那些微妙的神态和眼神,其中道理,尚未悟透。 人生的点点滴滴,到底不是书本上的文字。 一行人赶往飞鹰堡主楼。虽然陆台说了那边已经尘埃落定,并无伤亡,桓常、桓淑依旧战战兢兢,生怕一推开大门就是血流成河的画面。到了主楼那边,桓常发现大门紧闭,使劲敲门,等了半天才有一个桓氏老人开门,桓氏老人见着了安然无恙的兄妹后,竟是当场老泪纵横,结果吓了桓常一大跳,以为父母遭了拂尘男子的毒手。听了桓氏老人的一番解释,桓常才知道那位陆仙师早早施展神通,将那位假冒太平山修士的妖人击毙。 一时间,厅堂所有活下来的人,倍感恍若隔世。 桓常、桓淑并未发现,爹娘不在厅堂不说,当他们问起此事,所有人的眼神都有些游移不定。 陆台懒得计较这些别人家里的一地鸡毛,只是带着陈平安走向顶楼露台。 堡主桓阳早已不在这座名称奇异的上阳台。陆台摇荡着双脚,缓缓摇扇,鬓角飞扬。陆台坐在栏杆上,陈平安有样学样,摘下养剑葫芦,喝着烈酒,仰起头,长吐出一口带着酒气的浊气。 开始分赃,熟门熟路。 “先前跟马万法和窦紫芝一战,加上今天这场死战,咱俩运气真不错,赚了不少。搁在以前,我一个人未必有这样的收获,要知道我在家族里头,可是有个‘捡宝大仙’的称号。” 陈平安笑了笑,没来由想起那个被誉为“福缘深厚,冠绝一洲”的神诰宗女冠。 “窦紫芝的那把法剑痴心,归你,五岳冠归我。其实不能说归我,算是我跟你买的。我不只会帮你修缮炼化那条缚妖索,你先前提及的那件破损甲丸,就是在倒悬山灵芝斋购买的那件,你不是一直埋怨将甲胄拆分后装在十五里头很占地方吗,我可以无偿帮你修复如新,让它重新变作一颗兵家甲丸。你别管我是如何做到的,山人……自有妙计!” 陆台笑容灿烂:“所以你可能还需要在飞鹰堡待上一段时间,不会太久就是了。刚好在这边养好伤,再去寻找那座道观。” 陈平安笑着点头,遇上陆台这种大户,他陈平安才不会心软。 陆台缓缓道:“一顶上品法宝五岳冠,我需要给你两万雪花钱,折算成谷雨钱,就是二十颗。追杀马万法和斩杀那拂尘修士,我其实也有收获。我粗略计算了一下,应该需要再支付你两万雪花钱,还是二十颗谷雨钱。刻有‘无忧’二字的拂尘长柄还不错,你可以拿走,就当是一点小彩头了。” 陈平安震惊道:“这么多谷雨钱?!” 陆台始终眺望远方,微笑道:“山上的神仙钱嘛,我还是有一些的,中土神洲的寻常元婴地仙,都不敢跟我比家底。” 陈平安气得直接一巴掌拍过去:“那你之前在倒悬山,还跟我哭什么穷?陆台你可以啊,挺会演戏啊?” 陆台有些心虚,悻悻地道:“我那不是怕你没有见色起意,却会见财起意吗?” “见你大爷的财色!”陈平安又是一巴掌甩过去,打得陆台恼羞成怒,“陈平安,小心我翻脸啊!” 陈平安呵呵笑着,还是一巴掌。 陆台眼波流转,就要祭出撒手锏,陈平安做了个要陆台“打住”的手势,然后喝了口酒:“你继续说。” 陆台手掌一翻,掌中出现一只绣工精美的袋子,他将袋子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皱眉道:“干吗?” 陆台笑道:“小玩意儿,送你的。打开看看吧,你一定喜欢。这是来历比较特殊的一袋榆钱种子,回到家乡后,你可以种在风水好一些的山上,一定要向阳,三年五载,说不定就会有意外之喜。” 陈平安虽然伸手接过了榆钱袋子,可还是说道:“先说清楚,不然就还你。” 陆台便大略解释了一通,陈平安听完后笑得合不拢嘴,赶紧收了起来,什么还不还的,只当没说过。 原来这袋子榆钱十分神奇,而且最对陈平安的胃口。它们是中土神洲远古仙家某棵榆树的珍贵种子,因其外形圆薄如钱币,故而得名。 它们谐音“余钱”,因而民间就有吃了榆钱可以“余钱”的说法,这个说法被大多数人认为是讹传,其实是不得其法。只需要找到躲藏在榆钱里的金黄精魅,先将其浸泡于酒瓮中,醺醉后取出生吃,每年可额外增加铜钱收入。殷实之家,开春时分,为了讨个彩头,都会开设“榆钱宴”,以求新年财源广进。 这种有望细水长流的钱财收入,最让陈平安喜欢。 陈平安在心底始终坚信,一份骤然而来的富贵,要么去也匆匆,要么就是需要大毅力、付出大辛苦才能拿得住、守得住。例如榆钱这类不是特别扎眼的好处和收益,很能让陈平安心安。 陈平安得了好处,才开始卖乖,笑道:“会不会太珍贵了一点?” 陆台以拇指和食指不断打开、合拢竹扇,感慨道:“陈平安,上阳台之行,我是在求道啊。‘大道’二字,你知道这有多重吗?不过我觉得既然咱们是朋友了,不如就算了吧?不然我陆台再富裕,倾家荡产,还是掏不起这笔钱。咋样?” 陈平安递过去手中的养剑葫芦,点头笑道:“还能咋样,就这样!” 陆台接过了酒壶,高高举起,仰头灌酒,养剑葫芦离着脸庞有几寸高,这酒喝得很豪迈。他抹了抹嘴,将酒壶还给陈平安:“该添酒了,回头我让飞鹰堡给你加满。” 这种好事,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 陆台突然无奈道:“为什么都喜欢喝酒呢?酒有什么好的。”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只喝酒。喝了酒,就敢想不敢想的,敢说不敢说的,敢做不敢做的。 之后一旬光阴,陈平安依旧住在那栋小宅,只是再无阴物鬼魅叨扰罢了。 陈平安偶尔会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巷弄尽头的那堵墙壁,想着那些身世可怜的鬼孩子,想着它们在这一世最后露出的笑脸。 陆台在主楼那边住下,偶尔会来这边院子坐一坐,但是都待不久,很快就会回去忙碌。 一旬过后,陆台拿回一颗修复如新的兵家甲丸,陈平安爱不释手,那条胳膊已经恢复,只是还是不太使得上劲。 除了这颗甲丸,陆台还带了一把雪白长鞘的狭刀,说是飞鹰堡桓家的报酬,陈平安如果不收下桓氏会十分不安。 这一次陆台忙里偷闲,没有着急离去,在院中给自己煮了一壶茶水,顺便给陈平安提了一下这把狭刀的渊源。当年太平山那位元婴地仙,为了镇压此地过于阴森的风水,馈赠了飞鹰堡的樵夫老祖一把佩刀,名为停雪。后世飞鹰堡子孙,就没有谁有修道资质,一直只能将停雪当作摆设,暴殄天物。 陈平安清楚这把狭刀的珍贵,这多半是那位太平山陆地神仙的心爱之物。陆台略作思量,便也不当那散财童子,将这把狭刀折算为二十颗谷雨钱,然后他丢给陈平安一袋子谷雨钱,正好是剩余的二十枚。 之后一旬时间,陈平安每天就是走桩、练剑和睡觉,已经不再去看那堵墙壁,毕竟相逢离别都短暂,哪怕是生死大事,终究还是会慢慢释怀,就像市井酒肆的一杯酒,滋味再好,难道还能让人醉上数日不成? 这一旬内,陆台只来了一次,说他收了三名弟子——陶斜阳、一个名叫桓荫的少年,还有个改换门庭的年轻道士黄尚。 至于其中缘由,陆台不愿多说,只讲了“不近恶,不知善”六个字。这句话是老调重弹,之前陆台就在吞宝鲸提起过。 陆台离去之前,说他可能真的要在这里长久住下了,短时间内不会返回中土神洲。 当陆台最后一次带来那条缚妖索,陈平安已经修养得差不多了。 离别在即,都没有什么伤感。 一个怀揣着梦想,一个是大道之起始,没理由太过伤春悲秋。于是就这么干干脆脆地分别了,一个留在异乡的飞鹰堡,一个背剑往北而行。 陆台甚至没有送行,只是站在那座上阳台上,远远目送一袭白袍的陈平安缓缓离去。 他之前怂恿陈平安悬挂长剑痴心和狭刀停雪,如此便显得很有江湖气概,可惜陈平安没上当,说他又不是开兵器铺子的。 陆台有些遗憾,如果陈平安真这么做了,陆台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笑话他一句傻了吧唧。 陈平安走出大门,走在大道上,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飞鹰堡,却不是看那陆台,而是想起一事,觉得有些奇怪,最终摇摇头,不再多想。 离开飞鹰堡的途中,他在街上与一个中年男子擦肩而过,陈平安明明记不得以前见过他,可是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那憨厚男人也发现了陈平安的打量眼光,咧嘴一笑,有些羞赧,这人就是活脱脱一个市井汉子。 在陈平安远离飞鹰堡后,四处逛荡的质朴汉子轻轻一跺脚,千里河山,不再存在禁绝术法。不然先前那场云海大战引发的巨大动静,扶乩宗不可能无动于衷。 陆台趴在栏杆上,笑眯眯望着山河气运的颠倒转换,玄机重重,不愧是他的传道恩师,比起另外一位授业师父,还是要强出不少的。 在百里之外的一处山巅,陈平安在走桩间隙,不知为何,破天荒地有些怀念糖葫芦的滋味,这让陈平安觉得有些好笑。他想着如今家大业大,到了下一处市井城镇,随便找个卖糖葫芦的摊贩,买它个两串,左手一串,右手一串! 根据神仙书《山海志》记载,桐叶洲多山神妖魅精怪,事实确实如此。哪怕陈平安大多时候,已经刻意绕开那些灵气充沛的山水形胜之地,或是望之生畏的污秽险要之境,有些时候还是会着了道。比如陈平安在一次深夜,望见一座灯火辉煌的小城镇,陈平安手上并无地图,想着需要补给食物,就顺着灯火一路行去。地图一向是王国的封禁之物,比兵器还要管束严格。 那座小城并无夜禁,但是有城门士卒查看通关文牒。陈平安顺利入城后,找了一处尚未打烊的客栈入住,掌柜却摇头摆手,说陈平安给的银钱不对,他们这儿不收。各国有各国的制式铜钱,这很正常,可是连真金白银都不收,就有些怪异了。好在掌柜给陈平安指路,说有个地方可以将金银折算成他们这边的钱,换完之后再来客栈下榻便是。 于是陈平安找到了一间铺子,柜台极高,几乎有一人半高。陈平安入乡随俗,踩在一条小板凳上,用几枚银锭,换来了一堆通宝铜钱和一摞纸钞。铜钱沉甸甸的,成色十足,陈平安见纸钞上边有正儿八经的朝廷和银庄朱印,就没有多想,回到客栈,交了钱,又给掌柜看过了通关文牒。掌柜一丝不苟地记录在案,以备当地衙门的户房胥吏查询。 第二天陈平安准备出门,掌柜还在那边打算盘,笑着提醒陈平安这边有个乡俗,与人闲谈,不可说一个“纸”字,例如纸上谈兵、一纸空文等都万万说不得,不然给人打出城外,莫怪他没提醒。 陈平安记在心里,道谢之后,就去买了柴米油盐和两套衣服。回来在客栈吃饭的时候,他只觉得饭菜寡淡无味。之后他离开了城镇,走出数十里后,遇上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陈平安站在一座山上破败行亭躲雨,闲来无事,缓缓走桩练拳,结果看到惊人一幕——山脚那座城池,好似一摊烂泥,溶化在大雨之中。 陈平安赶紧掏出在小城镇购买之物,以及那些铜钱和纸钞,顿时头皮发麻,竟然全是由白纸裁剪而成,如同活人在阳间烧给阴冥死人之物。 似乎有人被陈平安的窘态逗乐,在凉亭墙壁内哧哧而笑,声音透过墙壁,回荡在亭内。 陈平安之前只是惊异小城镇的匪夷所思,可不是真怕了这些神神怪怪,所以他很快缓了过来,只是坐在一根由深山老木打造而成的墙根长凳上,望向对面的那堵惨白墙壁,默默喝酒。 那个阴物犹然不知自己撞上了铁板,更加故弄玄虚,假装阴沉地说道:“你不怕我?” 陈平安将养剑葫芦别在腰间,站起身,缓缓走向那堵墙壁,啪的一下,直接在上边贴了一张宝塔镇妖符,里边立即响起了带着哭腔的求饶声响,嗓音似乎略带稚气。陈平安没有摘下那张黄色符纸,笑问道:“你说我怕不怕?” 那家伙嚷嚷道:“我怕了我怕了,都快要怕得活过来了!” “出来吧,再躲躲藏藏,我可真要跟你不客气了,跟我说一说,那座小镇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平安摘下了镇妖符,收入袖中,坐回原先位置。 从墙壁中走出一位心有余悸的童子,身前身后都绣有一块官补子,只是不像世俗官服那样色彩缤纷,只有黑白两色。他畏畏缩缩站在墙根,望向对面坐着的神仙老爷,不但鞠躬,还古里古怪地唱了一声喏,自报身份。原来他是前朝敕封的土地爷,换了皇帝和国姓后,他就自动被划入旧臣之列,没了官身,本就微薄的道行,越发低微。 他生前是一名封疆大吏的心爱幼子,死后未过头七,有一位云游神仙路过,进入灵堂,帮着他父亲运作了一番,他便成了一个品秩不入流的土地爷,香火颇旺。后来山河变色,一切成了过眼云烟。 陈平安向这个没了朝廷正统的土地爷,问了些纸人小镇的渊源。原来当初万余小镇居民,一夜之间,死于一场仿佛天灾的巨大人祸,朝廷为了防止人心惶恐,下令周边州郡封堵消息,还请了佛门高僧前来做了一场法事,才没有使此镇演变成一处凶险的阴煞之地。 陈平安询问暴雨之后小镇怎么办,童子笑着说无妨,只要天气晴上几天,就会恢复原状。陈平安便蹲在地上,面朝小镇,在行亭内烧了那些纸钱纸衣。 童子蹲在一旁,唏嘘道:“这位神仙老爷,不承想还是个大善人。” 陈平安一笑置之。他顺便跟这个童子问了方圆千里的山水形势,是否有仙家门第或是渡口,童子一一作答,并无藏掖。童子说北边约莫离此处八百里,确实有妖魔作祟,占山为王。这个妖魔倒也不常做那强掳樵夫山民的勾当,山上山下还算安稳,少有百姓遭殃的传闻。妖魔声势鼎盛之际,好些山上练气士都要绕路,只是后来遭了一场变故,便沉寂下来,听说山上只有三两只小猫小狗,不成气候了。真相如何,不好说,外边的传闻五花八门,有说是扶乩宗的仙师觉得碍眼,也有说是佛门行者在那边落脚,有妖精不长眼,惹得佛家高人金刚怒目,才有此一劫。 亭子内有些枯枝,在童子的帮助下,陈平安将枯枝拢在一起,点燃火折子,一人一怪,在篝火旁蹲着。 童子虽然瞧着脸庞稚嫩,实则已经存活了五百年,他对陈平安解释道:“之所以那座山头的妖魔,会兔子不吃窝边草,除了那个山大王脾气相对温和之外,麾下众多暴戾之辈,也怕名声臭了,让人谈虎色变,十传百百传千,万一惹来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的仙家子弟,贪图那斩妖除魔的世俗名声,可如何是好?” 陈平安点点头。 童子将两只手掌靠近火堆,呵呵笑道:“杀还是不杀?杀了小的来个大的,杀了大的,再来个老的。哪怕有本事来两个杀一双,来三个全杀光,都给杀了,闹大了,当地官府上报朝廷,皇帝老爷觉得丢了颜面,可不就要去恳请仙师出山?” 童子无奈道:“最是烦人。” 陈平安笑道:“若非如此,早就乱成一锅粥了,山下的老百姓还怎么活。只说那座小镇,死了万余人,他们在外乡的亲戚朋友会如何想?一夜之间,所有人就这么没了,活着的人,也会害怕的。” 童子愣了愣,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童子又说了些附近的趣闻趣事,多是他道听途说而来,毕竟数百年光阴,总得找点乐子打发时光才行。 大雨停歇之后,陈平安跟这个小小的土地公告别,继续赶路。只剩下童子站在行亭外边喃喃自语。 陈平安又路过一座荒冢,有一伙进京赶考的寒士书生,站在一座大坟之前,露出自惭形秽和叹为观止的神色。然后他看到从坟茔之间,蹿出两只雪白狐狸,学人作揖。还有几头年幼一些的狐狸,趴在坟茔上头,窃窃而笑,眉眼间有些灵气,充满了憧憬和娇羞,半点不像什么凶恶的妖魅,反而像是馋嘴的稚童。那些读书人纷纷还礼。 看得陈平安一阵好笑,他知道这必然是狐妖作祟,在蛊惑人心。不过陈平安并不太担忧,世间狐妖,无论是哪个洲的,都往往不会行残暴之举,它们自古天生亲近人族,更多还是为了破开情关,提升境界和修为。所以陈平安没有当场揭穿,让那些书生发现眼前的高门华屋,其实只是一座坟墓而已。陈平安只是悄悄守在坟旁。 果然第二天,那些书生就安然离开那座豪门府邸,人人喜不胜收,只觉得碰上好一场艳遇,不枉此生。 陈平安笑着离去。 三百里之后,陈平安到了一个名为北晋的小国。他在路过一座城池的时候,刚好碰到集市,还真买了两串糖葫芦。他先前听说北晋国的如去寺名气很大,与中有一块大石,相传为一位菩萨的悟道之址,被称为石莲台,巨石长凳皆五丈,可以容数百人,而一人就能让其晃动,没人能够解释原理。北晋皇帝西巡,亲自试了后,龙颜大悦,使得如去寺名声大噪。 可陈平安问了好几个人,竟然人人都说不知什么如去寺,陈平安这才想起来,童子说此事,应该是发生在两百年前。人间两百年,足够改变很多事情。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不懈,直到跟人问出了如去寺的遗址才罢休。他去了一趟如去寺,寺中荒草丛生,既无人气也无妖气,暮气沉沉。夕阳里,陈平安找到了一块巨石,看不出什么奇异之处。 陈平安吃完最后一颗糖葫芦,丢了竹签,转身离去。在陈平安走出如去寺破败大门后,那块巨石之顶,有个小人儿探头探脑地从石头中冒出来。它坐在石头上,默默无言。 原来这座莲台会摇晃的真相,是因为巨石孕育出了一个身为土石精魅的“小莲花人儿”,它喜欢躲起来咯咯偷笑,每次有人尝试摇晃巨石,它就立即兴致勃勃,左摇右摆,巨石便随它晃动,于是让人误解。只是有一天,它觉得有些无趣了,石莲台的摇晃就开始“时灵时不灵”了,最后彻底“不动如山”。原来是它离开了石莲台,想要去远方找寻同伴,年复一年的独自一人,让它觉得孤单了。 最后它接连找到了两个伙伴——一条蛇精,一头獐子精。赤子之心的“小莲花人儿”,被它们分别骗去了一条“云根、土精两者凝聚”的小胳膊、一瓣乘黄莲叶。但是它始终坚持寻找伙伴。最后它终于找到了一个不跟它索要任何东西的花精。它带着花精回到石莲台,一起玩耍,一起戏弄那些游客,但是某天它睡觉醒来,发现石莲台的灵气都没有了,一点都没有剩下,花精也不见了。 失去灵性的石莲台再度无人问津,最后彻底被遗忘,只剩下一个独臂的小精魄经常坐在石台边缘,哼唱着乡谣,轻轻摇晃脚丫。 它偶尔会有些伤感,因为它不知道那三个伙伴,如今过得好不好。如果过得不好,为什么不来见自己呢?它会安慰它们的呀。如果过得好,为什么还是不来见自己呢?它会替它们高兴啊。 它想不明白。 小家伙突然转过头,发现那个穿着一身雪白长袍的外乡人,就坐在石头另外一边,对着夕阳喝着酒。发现自己的注视后,他便对它笑了笑,吓得小家伙赶紧起身,一个蹦跳,身形直接没入巨石。 陈平安哈哈大笑,跳下石头,真正离开这座如去寺,不再逗弄那个小精魅。 小家伙在石中躲了半天,才鬼鬼祟祟地出现,四处张望一番,确定那人已经不在后,这才来到那人坐着的地方。它蓦然瞪大眼睛,发现了一枚灵气萦绕的钱币。世间精魅,大多喜好山上神仙钱,以此为食。 放下一枚雪花钱,陈平安不过是随手之举。陈平安离开城池,走出官道,刚刚入山,就发现小路前方站着一个泪眼婆娑的小东西。小东西一手紧紧搂着那枚相较它而言十分庞大的雪花钱,看着陈平安,好像既忐忑,又高兴。 陈平安缓缓走过去,小家伙生性胆小,瞬间在道路上消失不见,就这样反复了几次,小家伙尾随陈平安走了近百里山路。陈平安也不主动接近它,由着它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一大一小就这么同行。 到了童子所说的那座深山老林,果真山势险峻,陈平安在即将走出山头地界的时候,遇上了一个好像发了疯的小妖精。小妖精衣衫褴褛,蹒跚而行,喃喃重复着一句伤心话:“这等心肠,如何成的佛?如何成的佛……”小妖精吓得小家伙顾不得什么,一路飞奔,躲在了陈平安的脚边。 在那之后,小家伙就彻底没了戒心,要么就在陈平安身边活蹦乱跳,要么就蹲坐在陈平安的肩头。 后来陈平安带着这个不会说话的新伙伴,途经一个战事不断的国家,生灵涂炭,逼得一帮豪杰落草为寇,占山为王,立起了一杆大旗。陈平安一路所闻,都是这三十六条好汉的英雄事迹,说他们是如何的豪气干云,武艺高超,一个个力拔山河。陈平安自然不会全信,但是也想着有机会的话,就去那座山头瞅瞅,见一见英雄,哪怕人家未必愿意与自己同桌喝酒,远远地沾一沾侠气,也是好的。 结果陈平安慕名而去,就遇上了一座卖人肉包子的黑店。陈平安见同行的几个行脚商贾晕厥过去,便也假装昏迷,给人五花大绑到了铺子后边,丢在了大长条的猪肉案板上,然后就有店伙计拎着剔骨刀,打着哈欠朝他们走来。 在附近一座州城里边,刽子手正要对一个大寇行刑,竟然有数十人劫法场,尤其是一个大汉手持双斧,一路砍杀过去,杀得兴起,哈哈大笑。无论是看热闹的百姓,还是官兵,悉数被一板斧砍成两半。大汉被一个五短身材的黝黑汉子教训了一番,这才悻悻地罢手,臊眉耷眼,没了半点煞气。 那黝黑男人看了眼壮汉,挥挥手让他离开。男人环顾四周,脸上除了疲惫,更多的还是欣慰和快意。方才对那双斧壮汉的一通训斥,他说得疾言厉色,可是这会儿望向这员心腹大将的背影,他眼角带笑。 这一行人在法场成功救了人,不远处有人早早备好了马匹,他们策马狂奔,火速离开乱哄哄的州城。官兵竟是不敢出城追捕。 而后众人翻身下马,意气风发,在大笑声中陆续走入自家铺子,却发现店铺内没了熟悉的那对夫妇,只有一个白衣少年,他身前的酒桌上,搁着一把长剑,剑气森森。 不过一炷香工夫,陈平安就离开了铺子。 身后的铺子里边,有人死有人活,都是世人眼中的英雄好汉,确实人人都死得毫不含糊,死到临头,依旧豪气干云。 活下来的那拨人,多是从头到尾沉默寡言,或是受了一点伤就主动收手。他们既没有口出狂言,眼神之中,也没有太多要报仇雪恨的意味,反而有一种茫然,好像在说,人生已经如此,就只能如此了。 陈平安不管这些。 离开铺子,陈平安发现路边骏马扎堆,他想了想,从路边牵了一匹高头大马,翻身上马,竟是十分娴熟。 先是晃晃悠悠,之后便是纵马江湖。 陈平安没有想到这趟江湖一走,就走了半年,这不是因为寻找那座观道观的路途太过遥远,而是陈平安按照背后长气的指示,在一座雄伟城池之中兜兜转转,原地打转,耗费了足足三个月时间,也未能找到所谓的观道观。在这座南苑国京城之中,陈平安问遍了贩夫走卒、江湖武人、镖局头领、衙门官吏等各色人物,他们都不曾听说有过什么道观。陈平安翻阅了各种史籍、县志和私人笔札,仍是没有任何线索,唯一的收获,大概就是陈平安已经可以流利地说一口南苑国官话了。 就这样,从暮秋走到了鹅毛大雪,走到了淅淅沥沥的春雨,一直等到立夏的到来,陈平安才确定,观道观的入口就在这座京城,可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哪怕心志坚定如陈平安,也开始有些动摇和烦躁。 在这期间,陈平安多有古怪见闻,他见到了在夜间飘荡悬浮的一袭青色衣裙,如佳人般翩翩起舞,大袖如流水。 有一次他无意间看破了一道障眼法,见到了骸骨相撑拄的一段内城城墙,每一块青砖上都刻上了佛家经文。 他还遇上了在宝瓶洲不易见到的僧侣。佛学在南苑国风靡朝野,各地寺庙林立。陈平安知道了僧人诸多袈裟的讲究,以及诵经僧、讲经僧、传法僧和护法僧之间的种种不同。有一次他离开京城,出去透透气,远远跟随一拨身负朝廷密令的僧人,去了一个厮杀惨烈的战场。陈平安亲眼目睹百余名诵经僧端坐于莲花蒲团之上,数名诵经僧脱了靴子,赤脚行走,低头合十,双脚行走之时,以及嘴唇开合之际,便有朵朵雪白莲花生出。僧人皆以一串念珠缠绕手掌,若是有厉鬼纠缠,就会被念珠散发出来的金色光泽击退。 念珠金光湛然,僧人宝相庄严,步步生出莲花,牵引着那数万怨气冲天的亡魂,跟随他们一起走入阴阳接壤的“鬼门关”。 陈平安便坐在远处,学着僧人双手合十,低头不语。 返回京城后,陈平安还是寻找不到观道观。就在陈平安一咬牙,准备暗中去往皇宫的时候,这一天烈日当空,陈平安来到一口水井旁边,低头望去,水井深不见底,幽暗无光。 陈平安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出门道,便收回视线,继续逛荡起来。 他回望一眼水井,方才站在那边,似乎有些清凉意味。 自从跟大隋供奉蔡京神一战后,崔东山就赢得了一个蔡家老祖宗的便宜头衔,这个头衔在山崖书院很吃香,加上崔东山当下的皮囊,风神俊逸,实在讨喜。 崔东山可以在书院中随意走动,他的身边总是跟着一个名叫谢谢的贴身婢女。今天两人旁听了葛老夫子的一堂经义课程。听了一半,趴在外边窗台上的崔东山就睡着了,谢谢站在一旁,不敢打搅自家公子的春秋大梦,害得屋内学生个个忍着笑,十分辛苦。葛老夫子恨不得几戒尺打得那崔东山满头是包,可一想到连累家族一起迁出京城的蔡京神,老夫子就忍住了心中愤懑,想着回头一定要跟副山长茅小冬说道说道,以后不准崔东山靠近自己的课堂。 崔东山打了个哆嗦,像是做了噩梦,睁开眼后,好半天才缓过神,然后他大摇大摆地带着婢女谢谢返回住处。 等到谢谢关上院门,崔东山脱了靴子跨过门槛,一挥大袖,雾霭升腾,最终浮现出一幅宝瓶洲的山河形势图。崔东山一手环胸,一手捏着下巴,站在地图上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隋处,视线往南移,越过黄庭国、大隋,停留在中部的观湖书院、彩衣国和梳水国一带,他突然趴在地上,左右张望。 谢谢斜坐在门槛上,这幅一洲山河图几乎占据了整间屋子,她进去肯定要挨骂,挨打都有可能。 崔东山一直趴在那边,随口问道:“你说现在大隋国境内,庙堂江湖,山上山下,有没有人大骂皇帝,是不战求饶、割地求和的昏君?” 谢谢老老实实回答道:“外边的事情,我不知道,在书院里头,出身大隋的夫子们,大多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倒是不曾听说有人开口谩骂。” 崔东山爬起身,笑眯眯道:“读书人有一点好,不骂君王,只骂奸臣、权宦、狐狸精、外戚,骂天骂地骂他娘的……当然了,事无绝对,敢骂皇帝的肯定有,可骂得好的,一针见血的,很少。” 谢谢已经习惯了跟崔东山相处,敷衍道:“公子高见。”她是真的敷衍,毫不掩饰的那种,别说是崔东山,就是李槐这种不长心眼的,都能够一眼看穿,但是崔东山恰恰对此并不介意。 崔东山双手叉腰,张开嘴,猛然一吸,将那幅地图的雾霭全部鲸吞入腹,然后崔东山抬起双手,张牙舞爪,咧嘴做猛虎咆哮状,看得谢谢嘴角抽搐。 崔东山拍了拍袖子,洋洋自得:“真是气吞万里如虎,了不得,了不得。” 侍女谢谢只恨自己不敢翻白眼,她转头望向院子高墙那边,不管大隋朝野如何暗流涌动,这座东山和书院,又度过了一个太平无事的日子。 一条金色丝线从院外骤然而至,无声无息,快若闪电! 虽然极其细微,甚至不如女子谢谢的一根青丝,可是在这根纤纤金丝凭空出现后,在气候转凉的晚秋时节,整个院子的温度随即升高,让人如同置身于炎炎夏日。 谢谢瞠目结舌,根本来不及反应。她脑海中一片空白,虽然院内气温灼热,可是谢谢浑身冰凉,僵硬转头,只见那崔东山的眉心恰好被金色丝线一穿而过,向后轰然倒地。 必然是一位陆地神仙的刺杀手段! 远处,一个沧桑嗓音快意响起:“妖人乱国,死不足惜!” 更远处,身为此方小天地主人的副山长茅小冬怒喝道:“胆敢在书院行凶?!” 谢谢眼神呆滞,依然保持斜坐于门槛的姿势,望着那个倒地不起的白衣少年,他就这么死了? 肩膀被人轻轻一拍,谢谢蓦然惊醒,她身体紧绷,转头望去的同时,就要反手一掌拍去,但是谢谢匆忙收手,一副白日见鬼的神情。 原来崔东山就站在她眼前,弯腰与她对视。他眯起眼,一手负后,一手轻轻伸出手指,在谢谢额头上一点,将她向屋内推倒。谢谢的身躯已经仰头倒在地板上,其缥缈魂魄却留在了原地,她被崔东山以蛮横秘术强行分离身魂,经不住阳气摧折的丝丝缕缕魂魄,马上就要消散。 崔东山打量着谢谢的魂魄,最终在她的某座气府发现了异样,笑着说了一句“跟我捉迷藏,嫩了点吧”。只见他如棋士双指捻子,从谢谢魂魄之中抓取出一粒墨绿色的光点,将其在指缝间随意捏爆。谢谢的体魄被神魂牵引,已经失去感知的那具娇躯,如砧板上的鱼,使劲蹦跳了一下。 崔东山一巴掌打在谢谢魂魄的“脸上”,笑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滚回去。” 神魂归位,谢谢缓缓醒来,头疼欲裂,她挣扎着坐起身,一手撑地,一手捂住额头,痛得她满脸泪水。 崔东山大步跨入门槛,弯腰捡起屋内一张品秩极高的替身傀儡符,用手指撮成灰烬,转头笑道:“茅小冬,这你能忍?!人家都在你家里拉屎撒尿了!” 追杀途中的茅小冬,其冷笑的嗓音遥遥传入小院:“对,你就是那坨屎!” 崔东山嘿嘿笑道:“我要是一坨屎,那咱们山崖书院,岂不是成了一间茅厕?” 谢谢一言不发。崔东山也懒得跟她解释其中凶险和玄妙,盘腿坐下,皱眉沉思。 为何观湖书院如此隐忍? 大骊铁骑的南下之行,过于顺遂了点,这和他当年的预期严重不符。依照原本的谋划,大骊铁骑最少要经历四场艰苦大战,一场在中部附近的世俗王朝,一场跟观湖书院撕破脸皮,一场跟南宝瓶洲的白霜王朝,一场跟宝瓶洲南方的山上势力。 难道宝瓶洲悄悄涌入了许多除大骊墨家之外的势力?只可惜如今自己已经不是大骊国师,许多最山顶的内幕消息,已经无法获得,连下棋人是谁,棋风如何,全都抓瞎。 崔东山突然问道:“有没有想过在大骊龙泉扎根?” 谢谢摇摇头:“不曾想过。” 高大老人茅小冬大步走入院子:“是个不知来历的元婴修士,给他跑了。” 崔东山根本不在意,笑道:“这次不过是试探而已,你还是小心书院的夫子学生吧。世上总有些自以为是的‘好人’,觉得世道,都得按照他们的想法去运转。一旦山崖书院和大隋京城对立起来,高氏和宋氏的两场山盟因此作废也不是没有可能。” 茅小冬皱眉道:“真要封山?” 崔东山冷笑道:“怎么,觉得没面子?” 茅小冬下定决心,转身就走。 崔东山笑道:“茅小冬,如果你说一句自己是坨屎,出了事情,我可以出手帮助书院。” 茅小冬转过头,面无表情道:“我是一坨屎。” 崔东山悻悻地道:“如果我说自己是两坨屎,可不可以收回之前的话,然后舒舒服服隔岸观火?” 老人扯了扯嘴角,撂下“不行”二字,就快速离去,崔东山哀叹一声,向后砰的一声倒地,并拢双指在他身前立起,他嘟嘟囔囔着“急急如律令”,就这么在屋内翻来滚去。 谢谢轻轻擦拭额头的汗水。崔东山停下幼稚行径,挺尸一般躺在地板上,却说起了更加幼稚的言语:“先生,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弟子给人欺负了。” 谢谢无可奈何。崔东山抬了抬脑袋,问道:“是不是觉得你家公子在说笑话?” 谢谢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崔东山侧身而躺,单手托着脑袋,嗤笑道:“有陈平安在,不管他修为高不高,我只需要出力就行了,对了不挨骂,错了挨骂,反正不用多想。你呢,可以少挨我的打。于禄这么个没心没肺的,看热闹就行了。林守一,会更加转向修道。李槐嘛,胆子小,就更有理由胆小了,反正有陈平安护着他。” “所有心事,反正都由我这位先生担着呢。”崔东山懒洋洋的,不再言语。 谢谢有些好奇,崔东山好像漏了一个喜欢穿红色衣裳的小姑娘。 崔东山叹息了一声:“大概就只有小宝瓶,会心疼我家先生吧。” 崔东山哎哟一声,又开始满地打滚,他手捧心口,嚷嚷着“一想到这个,就心疼死我了”。 山崖书院在经过那桩短暂的刺杀风波后,在副山长茅小冬的执意要求下,开始封禁山门,无论是夫子先生还是学生杂役,一律不得外出。名义上的山长大隋礼部尚书,对此颇有异议,但是皇帝陛下支持此事,而且他还秘密增派了几位供奉,隐匿于东山附近,还让皇子高煊正式进入书院求学。 这天高煊又陪着好友于禄,一起在湖边垂钓。 随着时间的推移,于禄终于对高煊坦诚相见,一是他的身份——卢氏王朝的前朝太子,二是他的武道修为——七境。高煊听过之后只是发出两声,一个哦,一个哇。 大隋皇子当时眼中熠熠生辉,为自己挑选朋友的眼光感到自豪。 高煊投桃报李,也对于禄说了许多自家的心酸事,与女子相处,总是希望自己尽善尽美,其实未必是真喜欢她;与男子交往,对方能够全然不在乎自己的缺点,以诚相待,多半是真把他当朋友了。 两个同龄人,一人一根绿竹鱼竿,安静等待鱼儿上钩,高煊问道:“之前你不是说过宝瓶会召开武林大会吗?为何我进了书院这么久,也没见你去参加?” 于禄微笑道:“宝瓶办了三次,之后就不再召集群雄了,其他人不好说,反正我是有些失落的。” 高煊指了指岸边小路,笑道:“李槐在那边。” 于禄没有转头望去。根本不用看,就知道李槐一定带着两个小伙伴在疯玩。这两人一个是活波开朗、有些顽劣的寒族子弟,一个是世代簪缨却怯懦内敛的权贵公孙。三人不知怎么就凑在了一起,每天形影不离。据说在那个寒族子弟的提议下,三个小家伙还斩鸡头烧黄纸,结拜为兄弟。所谓鸡头,不过是从树上捉来的鸟雀,黄纸则是从书楼典籍上悄悄撕下的书页,事情败露后,三人还因此被授业先生打得屁股开花。 三人在湖边以手中树枝作为刀剑,你来我往,呼啸而过。李槐自然见到了岸边钓鱼的于禄,只是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跟于禄打招呼。若是林守一,李槐可能还会去聊几句,对于禄和谢谢,李槐不是特别亲近。 当年那支大隋远游求学的队伍中,李槐和李宝瓶、林守一,既是同窗又是同乡,他们的情谊,比他与于禄、谢谢的情谊要更重。 林守一如今去书楼的次数少了,除了每天上课,更多的还是待在独门独栋的小院中修行。这间院子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夫子帮他跟书院要来的。老先生是修行中人,愿意对林守一倾囊相授,不仅为他解释林守一随身携带的那本《云上琅琅书》的诸多精妙之处,还给小院带来了几本自家珍藏的仙家秘笈。老夫子一有时间就会来到小院,为林守一排难解惑。 一老一少,虽无师徒之名,但有师徒之实。 林守一除了学习枯燥的典籍经义,其更多的心思,还是放在了清净修行上。 一心问道。 寒秋瑟瑟,书院里的那个小姑娘,将单薄的红色衣裙,换成了厚重一些的红色衣裙,至于棉袄,暂时还用不上。 她还是经常独自一人,来到东山之巅的高树上,坐在那边发呆,或是吃些解馋的糕点。课业繁复的时候,她也会拿着书籍坐在树枝上背书,免得第二天又要被先生罚抄。好在她稍有空闲,就会早早备好罚抄用的文章抄录,一摞摞叠放整齐,已经在学舍积攒了好多,所以她如今在山崖书院有了个“抄书姑娘”的绰号。 今天,李宝瓶在树上晃荡着脚丫,掰着手指头,用心算着自己跟小师叔离别了多久。 都这么久了,小师叔怎么还不来呢?李宝瓶有些眼神幽幽。 哈哈,既然已经过了这么久,是不是意味着距离他们下次见面,便近了?李宝瓶又开心了起来。 于是红衣小姑娘站起身,在树枝上蹦跶起来,尽量让自己高高远远地望去。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小师叔就已经站在山脚呢? 啪嗒一下,李宝瓶摔在了地上,灰头土脸,一身尘土。 好在她经验丰富,晓得如何让自己摔得不疼一些。她并未受伤,不过还是一身的酸疼青肿。 龇牙咧嘴的小姑娘赶紧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看到自己的窘态,这才蹒跚着走下山去。一路上有不少人主动跟她打招呼,李宝瓶一一回应。 李宝瓶回到了学舍,闲来无事,又开始抄书,她瞥了眼书桌上的“家当”,灿烂一笑。嘿,下次小师叔来到大隋京城,她就可以翘课一旬了,事后夫子秋后算账,她就搬出这座书山给他。 李宝瓶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一手执笔娴熟抄书,一手伸出大拇指,两眼放光,啧啧道:“不愧是武林盟主,老霸气了!” 龙泉郡落魄山上,很少外出的青衣小童,在收到一封信后,先去小镇自信满满地回了一封信,然后破天荒去了趟披云山,去大骊北岳殿找那魏檗。但是他回到竹楼后,粉裙女童发现他的兴致不高,虽然不知道他所求何事,应该是不太顺利。 青衣小童不愿跟她发牢骚,只是独自在崖畔长吁短叹。他很快就恢复了昂扬斗志,又下山去了一趟小镇,硬着头皮逛了县衙和窑务督造府,回来的时候又病恹恹的,隔了两天,再去了趟北边大山外新建成的龙泉郡城,找了郡守吴鸢。 青衣小童这番忙前忙后,粉裙女童看得一头雾水。虽然他平日里没个正经,可她知道,他心高气傲着呢,那叫一个眼高于顶,以往他连魏檗都看不顺眼。别看遇上了魏大山神,他会十分谄媚,可溜须拍马之后,转头就会吐口水,更别提什么袁县令、曹督造和吴郡守了。 粉裙女童忍不住问了一嘴,他只说你一个丫头片子懂个屁,然后搬了把竹椅,独自坐在崖畔那边。 终于有一天,青衣小童重新开始走路带风,大摇大摆。 粉裙女童怕他又嫌弃自己烦人,忍着不问。青衣小童这次心情大好,主动搬了两把竹椅到屋檐下,跷着二郎腿嗑瓜子。粉裙女童心想,怕不是傻了吧? 青衣小童意气风发,笑道:“水神兄弟托付我的事情,办成了!我已经往黄庭国御江水神庙寄了封信!” 粉裙女童愕然道:“那御江水神要你办什么事情?” 青衣小童咧嘴笑道:“这不是黄庭国变成了大骊的藩属国嘛,水神兄弟听说我在大骊混得风生水起,想让我帮他牵线搭桥。除了保证他的水神庙不被拆掉之外,最好能够跟大骊要一块太平无事牌。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算什么?这不就成了?!” 原来是御江水神从黄庭国寄信过来,请他办事,青衣小童当即便在信上言之凿凿,说了好些大话。他说水神兄弟只管放心,些许小事,不值一提,等他的好消息便是。 粉裙女童心中腹诽,小事?之前你一天到晚抓耳挠腮,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算什么?再说了,你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在龙泉这边混得风生水起,就连勤勉修行,都只是为了被人两拳打死。估计你每次壮着胆子下山,都是战战兢兢的吧。 粉裙女童轻声问道:“是魏山神帮你解决的?” 青衣小童脸色微变,笑容有些牵强,故作豪迈道:“那当然,我跟魏檗啥关系,都这么熟了,每天称兄道弟的,这点小忙而已,魏檗哪里敢说个不字。我第一次登上披云山拜访北岳殿,只是老魏刚有事外出。你是不知道,北岳殿的辅官神灵对我那个客气,摆了一大桌酒席款待我,我说不用,他们硬是拖着我不让我下山。唉,愁死个人……” 粉裙女童没有说什么,她只是不愿意揭穿而已,毕竟他那么死要面子。 青衣小童说得唾沫四溅,眉飞色舞,只是说到最后,便没了精气神,干脆不再说话,默默嗑着瓜子。 第二次见面,魏檗确实点头答应了,以北岳正神的身份,跟大骊朝廷开口,帮他那个御江水神兄弟,索要了两张护身符。但是他付出了一点代价,作为交换——陈平安送给他的一颗上等蛇胆石。 青衣小童很肉疼,但是不后悔。他突然笑了起来,伸出手,指向南方:“笨妞儿,以后到了御江,我带你去我那水神兄弟的府邸,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好教你晓得我在那边的人缘,到底有多好!只因为是我带你去的,人人都会敬你!” 粉裙女童无言以对,她无意间瞥见他的脸色,神采飞扬,便有些于心不忍,轻声道:“好的,记得不要大鱼大肉啊,我吃些时令山珍就行了。” 青衣小童哈哈大笑:“这有何难,我一句话的事情!” 两人开始沉默。他突然说道:“如果老爷在山上,我应该可以少跑几趟,对吧?” 粉裙女童轻轻“嗯”了一声。 西边那座大山山脚,董水井的馄饨摊子的生意越来越好,来山神庙烧香的善男信女,都爱来这边吃一碗,解乏饱肚,一举两得。生意做大了,摊子就太小了,于是董水井干脆搭起了一间铺子。如此一来,碰上恶劣的风雨天气,也能让客人一边进餐,一边等雨停。这个少年好说话,客人不掏钱吃馄饨,只是拿店铺当落脚歇息的行亭,他不赶人,还会让新雇用的两名店伙计,送上热腾腾的一碗茶水。 铺子开销大了,可是每一碗馄饨的价格始终不涨,味道也始终不变,以致龙泉郡的几位官老爷都闻讯赶来,例如官帽子最大的太守吴鸢,也在铺子里吃了碗香气扑鼻的馄饨,并对馄饨赞不绝口。 这天傍晚,铺子打烊在即,董水井让店伙计招呼着稀稀疏疏的几桌客人,筋疲力尽的他难得忙里偷闲,坐在铺子门口,端了一碗茶水,慢慢喝着。 董水井猛然起身,赶紧喝完剩下的茶水,快步向前走去。从山上走下一伙人,其中有一张熟悉面孔,她应该是跟着家里长辈登山烧香,这会儿才下山,看天色,他们多半是要住在龙泉郡城里头了。 董水井笑着打招呼,朝那几个大人,喊了叔伯姨婶,然后望向那名个子稍微高了些的丫头,问道:“石春嘉,什么时候回来的?” 如今小姑娘不再扎羊角辫了。石春嘉当初跟随李宝瓶、董水井他们,一起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短暂远游。回到小镇后,这些孩子便分成三拨人,分道扬镳,各有选择。 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跟着陈平安去往大隋求学。董水井留在小镇,上了一段时间的学塾,很快就离开。他将小镇上的两栋祖宅,留一栋卖一栋,在郡城买了半条街的高门豪宅,又将剩下的银钱作为本钱,独自做起了买卖。石春嘉一家卖了骑龙巷的那间祖传铺子,她跟随家族搬去了大隋京城,不知道这次回到故乡,是为了祭祖还是怎的。 石嘉春的爹娘,只是听说过董水井,却不曾见过,他们看女儿对董水井念念不忘,就势说要吃几碗馄饨。董水井亲自下厨,亲自将馄饨递上桌后,和石嘉春一家寒暄了两句就回到柜台后边。石嘉春潦草吃完,就起身跑到董水井身边,小声询问有无宝瓶的消息。董水井只是将陈平安说过的一些事情,复述了一遍。石嘉春竖起耳朵,一个字都不愿意错过。 董水井眼观六路,瞧着那边馄饨都快吃完了,看似随意地问道:“这次回来,是要住下吗?” 石嘉春点头道:“听说这边的新学塾,是龙尾溪陈氏创办的。我爷爷便让我和爹娘回来了,反正铺子卖了,但是祖宅还在,有地儿住。” 董水井点点头。最后他还是跟石嘉春他们收了钱,只不过每碗都少收了些。 石嘉春是个性情直爽的丫头,见董水井这家伙竟敢收钱,狠狠瞪了眼这个掉钱眼里的同窗。 董水井微微一笑,不以为意。他目送他们离去,知道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 做生意,熟人登门,绝不可以杀熟,但是也不可以不收钱,不赚不亏,是最好的,否则越做就越没朋友。 你次次亏本,那人还喜欢时时登门,证明对方不把你当朋友。你次次赚得比平时还多,那就更清楚了,你根本不曾将那人当作朋友。若是这般,反而爽利。若是前者,就要揪心了。 确定不会再有客人,两个店伙计已经累散了架,董水井给他们做了两大碗馄饨。董水井望向店铺外边的夜色,看到了一个将长剑横挂身后的男人跨过门槛。 名叫许弱的墨家豪侠,刚从老龙城返回龙泉郡渡口,就直接找到了这里。他对那高大少年笑问道:“关于她的消息,我已经破例告诉你了,那么现在你决定好了吗?” 董水井点点头。 既然她已经是神仙中人,自己就不能再这么过日子了。做了那什么赊刀人,便可以多活几十年甚至几百年。 不管最后自己能否跟那位姑娘走到一起,能够多看她几眼,总是好的。 书简湖出现了一位姓顾的小魔头。小魔头名叫顾璨,是青峡岛截江真君刘志茂的关门弟子,他竟然能够驾驭一条实力堪比金丹巅峰的蛟龙。先前那场同门内讧的血战,那条蛟龙杀得青峡岛尸横遍野。奇怪的是,刘志茂从头到尾都没有阻拦,哪怕大弟子都被那头畜生咬死,仍然没有露面。 若只是如此,顾小魔头的赫赫凶名,还不至于传遍宝瓶洲水域最广的书简湖。在那之后,书简湖的碧波之上,经常会有一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四处闲逛。一开始还有练气士误以为这孩子是用了驭水、避水术法,才能够双脚不动地悠哉游弋于湖面之上。 一般而言,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有一次,二十余名师门关系交好的年轻练气士乘坐一艘巨大楼船,结伴泛湖游玩,无意间遇上了那个孩子。两两迎面相向,谁都不愿让道,就起了冲突。 双方就要撞在一起的时候,双臂环胸的孩子蓦然升高,原来他脚下踩着一条庞大的蛟龙。蛟龙一爪按下,就将一条楼船拦腰斩断。先是试图御风逃离沉船的练气士,被那条畜生口中所喷水柱一冲而过之后,只剩一副骨架,然后沦为落汤鸡的那拨练气士,被蛟龙一爪一个,开膛破肚,运气差一些的,甚至被它放入大嘴之中咀嚼。 一切兵器和神通,砸在它身上,根本不痛不痒,它甚至都懒得躲避。最凄惨一人,是试图擒贼先擒王的一个“聪明人”。他是一位身份金贵的剑修,在群雄并起的书简湖小有名气,他试图以本命飞剑刺杀那个立在蛟龙头颅之巅的孩子。 一直抱着嬉戏玩闹心态的蛟龙,立即变得无比暴躁,驾驭身躯四周的湖水,掀起滔天大浪,将那名剑修困在一座方方正正的碧水牢笼之中。然后不知这畜生使用了何种秘法,竟然抽掉所有空气,任由剑修灵气干涸、身体炸裂而死。 砰的一声巨响,那座牢笼中鲜血四溅,像是开出一朵巨大的红色花朵。 那孩子盘腿坐在蛟龙头顶,哈哈大笑。 一些火速赶来的龙门境修士和金丹境大佬,近距离亲眼看到这一幕后,吓得不轻。先前青峡岛内讧,他们距离遥远,而且当时这畜生也未展现出类似练气士术法的神通。今日他们离此不过百余丈,见那头畜生好似开窍悟透了本命神通。若是有关蛟龙一族的古书记载没有出错,岂不是它只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是名副其实的地仙?此等蛟龙能够幻化成人形,搁在蛟龙兴盛的远古时代,恐怕就有资格在大江大河之中,拥有一座龙宫了。 这拨大名鼎鼎的书简湖大修士,一开始还心存侥幸,想要偷偷救下一两个门下弟子,可数十丈外率先出手的一个龙门境老修士,其整副身躯被那畜生轻轻挥爪,就莫名其妙多出一个巨大爪印,当空打爆。 中五境修士之间的厮杀,哪怕隔着一两个境界,一般都不会如此生死立判。所有人面面相觑,最终没有一人拯救那些落水的门派弟子,都选择明哲保身,速速退去。 在那之后,有人偷偷进入青峡岛,想要暗杀那个魔头顾璨,结果都被截江真君刘志茂一一击毙。半年之间,陆陆续续五六次刺杀,都被青峡岛拦下。半年后,以刘志茂为首,以顾璨和那头畜生作为主力,杀向那些刺客所在岛屿门派。最后无一例外,青峡岛只挑选了一些修道资质尚可的少年少女,其余人等,全部处死,他们还刮地三尺,搜集所有财宝法器。一时间青峡岛隐约成为书简湖的群岛之主,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如今顾璨和他娘亲,住在青峡岛一座最为富丽堂皇的宅邸之中。几次师徒联手去灭门派山头,大战落幕后,顾璨都会让那个当年为他通风报信的师姐,帮他挑选一些姿容出彩、年纪不大的美人坯子,作为将来开襟小娘的人选。他还专门请人教她们琴棋书画。 今天,顾璨难得没有出门游玩,陪着娘亲来到后堂,毕恭毕敬跪在蒲团上,向一块牌位磕头敬香。 妇人这些年养尊处优,容颜身姿,越发丰腴动人。妇人起身后,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轻声喃喃,像是在跟死去的夫君报平安。 顾璨站在肃穆寂静的大堂中,抬头看着前方的袅袅香火,这个已经手染无数鲜血的孩子,怔怔无言。 娘俩一起跨过门槛,顾璨突然喊了一声娘亲。牵着顾璨小手的妇人低头望去,柔声问道:“怎么了?” 顾璨挤出一个笑脸,摇摇头,说没事。 南苑国的京城,有个饥肠辘辘的干瘦小女孩,衣衫破败,眼神冷漠,小心翼翼地走到权贵扎堆的清河坊,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座豪华宅邸的后门。烈日炎炎,枯瘦黝黑的小女孩走得满头大汗,她蹲在一棵大树的绿荫中,抬头望去,看着冗余天空那轮骄阳,那份光明,看得她双眼流泪。她默默收回视线,擦了擦眼泪。 很快这座宅子的后门就被人偷偷打开,从狭窄门缝里,溜出一个跟枯瘦女孩差不多岁数的同龄人,是个粉雕玉琢的富贵小千金,衣着华美。她有些吃力地抱着一只小木盒,大汗淋漓,一路小跑来到枯瘦女孩身前,笑容灿烂道:“送给你的礼物。” 小木盒中有些水渍渗出。枯瘦女孩皱着眉头接过木盒,捧在怀中,一手推开盖子。 对面的漂亮小女孩开心地笑了起来:“你还记得吗,咱们在去年冬天一起堆了这个雪人,我让府上的人将其放在了冰窖里头,喜欢吗?” 枯瘦小女孩低着头,死死盯住那个小雪人,看不清表情。 从王侯勋贵之家走出的那个漂亮丫头,还在那边邀功似的,天真烂漫地追问她喜不喜欢。干瘦小女孩缓缓抬头,问道:“吃的呢?” 漂亮丫头哎呀一声,致歉道:“不好意思,给忘了。”她哭丧着脸,不断道歉,“我马上就要跟爹娘一起去寺庙烧香祈福,今儿不能给你带吃的了,对不起啊……” 枯瘦小女孩扯了扯嘴角,低头又看了眼小木盒里头的小雪人。啪的一声,木盒“不小心”摔在了地上。 漂亮小女孩泫然欲泣,赶紧蹲下身去。枯瘦小女孩也跟着蹲下,伸手捡起墙根的一块石子。她又看了眼那个在木盒中碎成两半的小雪人,然后高高举起手,将石子朝着一身锦绣衣裳的女孩使劲砸去。 一阵清风拂过。那个漂亮小女孩抬起头,挤出笑脸,想要对好朋友说声没关系,却惊讶发现身前出现了一个陌生人。他穿着一身好看的雪白袍子,还背着剑,腰间挂着一只朱红色小葫芦。小女孩眨了眨水润眼眸,稍稍转头,望向黝黑枯瘦的小女孩,眼神中充满询问。 那个背着剑的家伙牵着她的好朋友,笑着对她指了指后门方向,说道:“你先回家吧,你看,有人在等你了。” 果然管家赵爷爷已经找来了,漂亮小女孩捧着小木盒,有些犹豫,不知道是该送给她的玩伴,还是拿回家继续藏在冰窖里。 好在那个陌生人又替她做了决定:“拿回去吧,在外边留不住的,多可惜。你们可以等到今年冬天下雪了,再把这个小雪人堆成大雪人。” 小女孩使劲点头,抱着小木盒,跟那个已经认识了将近两年的好朋友告别离去。 枯瘦小女孩默不作声。 大门关上后,陈平安这才松开小女孩的手。对于这个小疯子的行径,他觉得匪夷所思,两个孩子明明关系不错,就因为对方一次没有带食物,就要杀人? 陈平安低头望去,问道:“你是谁?” 小女孩仰起头,反问道:“你管我?” 《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无错章节将持续在青豆小说网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青豆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