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妃秘史》 序言:不被选择的弃棋 有人说过,人生是由无止境的选择构成的。当你决定去上学时,就等于放弃了在家偷懒休息的时间; 当你决定和某个人在一起时,就等于放弃了和别人有更进一步发展的空间。有得必有失,这是无可避免的事。 小时候因为父母忙于工作,我成了所谓的钥匙儿童,无论是学校举办任何活动、我参加什么比赛,永远不会有人来参与我的快乐,因此我有段时间深深认定自己是被遗弃的,在工作、金钱与见证我的成长中,我都是不被选择的那个。 久而久之,我也变得不太看重一些别人认为重要的事,因为已经本能记住了“看得太重只会伤得更深”的道理。 这样的性格,让我在看千寻《弃妃秘史》时有着非常深刻的感受。 女主角李萱从小受尽疼爱,人人都喜欢她,但其实这份喜欢并不十足纯粹,王爷、夫人疼爱奴婢身分的她,是因为聪颖的她能够激励不爱念书的二儿子旭镛上进;二少爷旭镛喜欢她,是因为在她身边他能够得到快乐…… 正因为这份喜欢不纯粹,乃至于到后来大家身分变得不同,在宫廷你争我夺的战斗中,李萱时常成为他们第一个丢掉的弃棋,为了保住谁,第一个想到要牺牲的便是她…… 我曾想过,如果是我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坦白说我绝对无法像李萱一样痛过、伤过、哭过后就勉励自己站起来,我也许会恨、会选择玉石俱焚,但就是不会像李萱一样大智若愚,选择一个人活得精彩——表面上看起来怕了、畏缩了,其实却是明哲保身的好方法。 然而长大后,我也明白了成人的世界有许多无奈,当我忙得无法陪伴父母时,我才明白原来很多事并非不愿意,而是由不得我选择。 就如同故事中那些为了忠义,一个个把李萱推上风口浪尖的人一样;就跟为了大局着想,把李萱一次次推离自己身边的旭镛一样,心并非不痛,只是相信今日所有作为是为了日后收获更圆满的果实,更是想给重要的人更好的生活而不得不做的让步。 在《弃妃秘史》中,有个宁愿独自精彩的李萱,还有个想给她全世界的旭镛,两人因为立场不同、选择不同、暂时放弃的东西也不同而造成种种误解,在他们身上,我们能够看见不同的人性以及爱情的另一种解读,最重要的是,曾经以为自己不被选择的人能在这里发现,原来被暂时搁下其实是一种保护,先走一步的人是为了替我们开拓幸福…… 第一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月亮斜挂天际,一抹鱼肚白在远方现形,几声公鸡啼鸣,催起朝暾脚步。 周旭镛将小厮遣开,他接过梳子,亲手帮李萱打理发辫,他垂着浓眉,眼底压着沉郁,胸口沉沉的,几乎喘不过气。 李萱略略回头,向他望去。 二少爷年纪很轻,却身形高大、仪表出众,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他的面孔白皙如玉,黑色的瞳孔反射出淡淡的光泽,晶莹剔透,宛若毫无瑕疵的黑色宝石,美得连女子也要为之赞叹。 “二少爷,你怎么了?”李萱开口,满脸满眼全是笑意。 李萱是王府的家生子,虽说身分是奴,但信王府里上下全拿她当小姐看待,因为她聪明可爱、天真烂漫,也因为她得王爷、王妃的眼缘,更因为几个少爷都喜欢她。 “没事,昨晚睡得好吗?”周旭镛随口找话敷衍。 此次随父亲出京办差,身边没带丫头,只带了李萱随身伺候,她做事细心谨慎,虽是个小丫头,却比十五、六岁的丫头还顶用。 周旭镛对她的依赖是从小便养成的,小时候他不爱念书,只喜欢舞刀弄枪,谁劝都没用。 信王为此颇感头痛,训道:“马背上立国,马背下治国,如今四海升平、边关无战事,当武官没前途,你得多学些治国本事。” 信王妃也说:“就算你要走武官之路,也得认字习兵法,空有一身蛮力,不懂兵法阵式,只能当个马前卒。” 偏偏周旭镛是那种心中自有主意又带点反骨的孩子,人家越是要他往东,他偏要往西行。他想,日后了不起找个会认字、看得懂兵法的人当军师,给自己参谋参谋,不就解决了?因此爹娘师傅的话,半点都入不了他的耳。 那时才七岁的他,认不来二十个大字,倒是骑马射箭、拳脚武功无一不精通,因此气焰更盛,认为不念书也没什么大不了。 直到才三岁的小李萱,路都还没走稳,就能背着手摇头晃脑地在信王妃面前背诗,逗得满屋子大人呵呵笑不停,周旭镛知道有个小丫头连毛笔都不会拿,认的字却比自己多上十数倍,人人都夸她绝顶聪明后,他便有了那么股不服气。 他虽不爱念书,可性子是极骄傲、不认输的,回房后,他找了大哥周敬镛要来字帖,用拿惯大刀、长满茧子的手握住毛笔,一笔一笔认真描,然后再背上几首诗,跑到父王母妃跟前显摆。 当他看见父母亲眼底熠熠的光芒时,乐了! 从那以后他便时时与李萱较劲,比背诗、比认字、比文章,那丫头明明比自己小四岁,却总是学得比他快一点,迫得他不得不卯足劲,一路拚命往前追。 刚开始,周旭镛确实是凭借着不服输的傲气在学习,可后来时久日深,对于学问,他也产生出几分兴趣。 于是信王、信王妃更加疼惜李萱,经常让她在周旭镛跟前晃,让她来刺激儿子念书,王府里聘来师傅教导几个小少爷学问,也没落下李萱,他们在最前面摆上小桌小椅,还给她配了个小丫头。 看着她一张粉女敕粉女敕的小脸,摇头晃脑的装大人,听她清脆悦耳的嗓音背着之乎者也,不只周旭镛,便是他的哥哥弟弟们也都喜欢李萱,喜欢得紧。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周旭镛和李萱两个总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形影不离。 如今李萱已经十二岁,满月复才华令人艳羡,师傅经常捻着胡子说:“李萱若能参加秋闱,拿个进士非难事。” 而周旭镛则成了文武全才,是当今皇帝最看重疼爱的孙子,他叮嘱信王爷与谋士商议国事时,把周旭镛给带在身旁,让他多听听、多学学。话虽没说白,却也让父子俩明白,皇帝这是瞧他入眼了。 “二少爷,你不开心?”李萱没理会周旭镛的敷衍,转过头再次追问。 “没有。” 嘴上说没有,但周旭镛的脸色却又沉了几分。 他沉静的眸子回望李萱,她的面容素净而清丽,宛如一朵出水芙蓉,才小小年纪已经美得不可方物,若待日后身形长开,定让男子趋之若鹜。 周旭镛长长地吐了口气,脸色微白,望住她的眸子有些阴晴不定。 她那样聪明,绝对明白自己将面对什么,可她不哭不闹、不吵不争,只是因为……因为她身为奴仆,忠字压在头上,再多的不愿,也只能笑着受下吧? 他眼中流露出同情与不忍,浓浓的不舍强压在心头。 日前他与父王出京办差,临行,皇帝召他和父王到殿前,细细叮嘱。 碇州是历国与大周的边界,近年来,历国年年上贡,要求两国通商,朝中老臣多数持反对意见,却有不少新进臣子上奏表分析通商之利,皇帝诸多考虑后便派遣他们出这趟皇差。 然昨日京城却来了八百里加急快报,身子向来健壮的皇帝竟突传病情沉痾,消息一出,父子惊愕不已,连夜准备返京。 皇帝身边有五子,长子代王为慧妃所出,性子暴躁、好大喜功,经常传出虐下之事,为此皇帝曾经几番训斥,亦不见其改。 二子儒王亦为慧妃所出,好文风流,于朝堂之事漠不关心。 三子即为周旭镛之父信王,为皇后所出,小时候身子骨不佳,只能待在屋里念书,但在太医悉心诊治后逐渐恢复,他有满肚子学问,满心治国想望,如今朝堂中人人都晓得皇帝有意立信王为东宫太子。 四子昏昧、五子平庸,其母身分卑下,不为皇帝与百官看重。 因此朝臣们心底清明,待帝王驾崩,王位必属信王所有,可谁都没想到,好端端的,皇帝怎会突然病重? 尽避信王父子远离京城,却不难猜出当中阴谋,代王早有不臣之心,他在朝中结党、凝集势力,这些年明里暗里对信王下的绊子多了,如今选在此刻起事,定是早有准备。 周旭镛痛恨这种事,寻常家族中,兄弟阋墙、争产夺位,用的是手段心计,而皇位相争却要用人命、鲜血来交换,历代以来,哪张龙椅下方没有垫着无数白骨冤魂? 他不懂,王位有那样诱人?值得父子、兄弟这般粉墨登场,轮番演出不止歇的闹剧?他怨愤、他痛恶,五官在焦灼狂怒中扭曲,额头青筋毕露,不由自主的攥紧拳头。 要抢要夺,是那些野心家的事,凭什么要把李萱给拉进泥淖中?他的心,狠狠地抽痛着,要是他多点能耐、要是他多几分本事,他就可以带着李萱远远的躲开这场祸事,但……他不行…… 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刻他这样自厌过。 见他这般抑郁,李萱也蹙紧了眉心,对着镜子打量自己身上的衣物,那是周旭镛的衣裳,昨儿个连夜改小,今日已穿在她身上。 她原是不解,但经过一番思索,聪慧如她怎会解答不出疑惑? 看来王爷是打算让她和此次也同行的爹爹假冒成王爷和二少爷,驱车入京掩人耳目,好混淆那些准备在半路拦截他们的匪徒,替王爷争取包多的时间吧。 而二少爷那样生气,肯定是因为他无法反驳王爷,因为忠义仁孝那把大刀横在头顶上,迫得他只得低头合作,对吧? 二少爷是个不肯屈膝的男子,王爷定然花了大把精力说服他吧。李萱说不出心里头那股滋味,像是酱醋糖盐全搅在一块儿,十分复杂。 她怕不怕?当然害怕!她想不想逃?当然想逃! 但是迫得二少爷低头的那把大刀,一样横在她与爹爹的头上,忠义仁孝几个字,足以让天底下的百姓乖乖交出自己的性命。 所以爹爹对她说:“天地间本是有舍有得,若人人都不肯为国家、为朝廷奉献,千万百姓怎能谋得四季平安?” 所以信王爷选择把国家摆在第一位,而她和爹爹、二少爷没有选择权,只能以身配合。 李萱虽然不懂朝事,却也明白若是让代王坐上那把龙椅,天地会乱、百姓将流离失所,那是个残暴的主,尚未入主东宫便日日上书,想领军百万踏破邻邦四国,名垂青史。 代王想以战功称霸朝堂,若他是个有才能的也就罢了,偏偏是个只会说虚话的空壳子。 之前边关大乱,他毛遂自荐领十万大军出征对付两万敌军,竟还打了个大败结局,幸好汪将军临危授命,勉强挽回局面,这种好大喜功的男人竟还天天把拓土开疆挂在嘴边,自比开国太祖威武。 无识人之明已是可悲,连识己之明都没有,倘若代王真的登上王位,定是大周的悲哀。 所以她很害怕却没有权利逃跑,即使从今尔后便是天人永隔。 李萱微翘的长睫毛文风不动,秀美的脸庞笑得很是温柔,微瞇起双眸,既然改变不了眼前的路,也只能蒙着头一路走到底,不管是对或错。 深吸气,她站到周旭镛面前,笑得甜美单纯,歪着头,目光烁烁,就像平日里她同人讲道理那样。 “二少爷,爹爹经常教导萱儿,死有重于泰山,有轻如鸿毛,能够让自己成为泰山可是件了不起的事儿,多数的人没得选择,只能在生命尽头来临时无限唏嘘……”见他抑郁不语,她吐吐舌头,企图逗乐他。“我是既伟大又了不起的英才,怎么可以随便乱死,当然要死得轰轰烈烈,好供人著书、立碑。” 她的话并没有逗乐他,相反地,把他的心搅得更加紊乱。 周旭镛心想,给他一个说词吧,一个讲得出两句道理的借口,或者给他一个比偷天换日更好的法子,他就可以抢到父王面前大声反对这个破计划……偏偏他绞尽脑汁,想了一日一夜也想不出来……是他书念得太少吗?如果大哥在,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法子对不? 他痛恨自己、轻鄙自己,他怨恨自己必须眼睁睁看着李萱赴死,却束手无策。 李萱见状轻扯他的衣袖,依然笑得满脸温柔。 他憋住气,在她额间一弹指,佯怒道:“还著书立碑呢?谁告诉妳会死的?不准!听见了没,我不准妳死,妳得好好的、完完整整的回到我身边。” 她揉揉自己的额头,眼底有着透澈。“娘说过,死呢,就是上天下地经历一回,然后重新投胎、重新换对父母,重新历劫,没什么可怕的。” 闻言,他气息一窒,凝视着她的面孔,神情严肃。“李萱,我再重复一次,妳认认真真、清清楚楚地把我的话给听进去!”他扳住她的双肩,双目赤红,似要冒出火来。“父王派在你们身边的死士武功高强,有他们在,妳和妳爹的性命安全无虞。” 用那样郑重的口气对她说话啊……李萱懂,他不只是在安定她的心,更是在说服自己,可他和她一样明白,倘若那些死士真能让他们安全无虞,又何必演上这样一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她微哂,不与他辩驳,从怀中掏出荷包交予他。 “二少爷,请替我把这个交给昀姑娘,不是贵重东西,只是权充想念。” 过去几年,信王府与王家往来密切,两家的孩子们也经常聚在一起,王家千金王馨昀善良可亲,琴棋书画样样通,是京城里有名的才女,未及笄已有不少人家探听。 王馨昀对二少爷的心思,李萱是明白的,信王爷与王益的约定,她也有所耳闻。 说不上嫉妒,可李萱心底确实有些意味不明的感觉,但她清楚自己身分,清楚尊卑,也清楚分际,只是偶尔不仔细时,会有那么一点扎心的刺痛感出现,不过她明白,王馨昀与二少爷是再好不过的绝配,如果日后两人能……定是佳话一段。 荷包里面是二少爷亲手刻给她的小木马,上面还有他的名字,这不是馈赠而是请托,她想请托王馨昀日后好好照顾二少爷。 “嗯。”他轻声应下。 凝视着他柔和的表情,李萱垂下眉睫,心底终于明白自己将要失去的,除了生命还有什么。 她扩大笑容,继续说道:“回京后,二少爷别忘记告诉昀姑娘,咱们这一趟碰到的趣事儿。” “这趟哪有什么趣事儿?”他替她整理起瓜皮帽。 “有啊,那个恶霸胡大胖,还有卖身葬父的王妞妞,记得哦,昀姑娘最爱听故事,二少爷多对昀姑娘说些故事,她肯定会喜欢上你。” 李萱的话让周旭镛蹙起眉头,眼神中带着三分嘲讽,他没有多话,只是捏捏她双颊,他还想多叮嘱几句,可屋外已经有人来催李萱上路。 心头一阵发凉,那寒意从脚底心一路上窜,她刻意忽略、刻意耸肩,也刻意勇敢地朝他挥手再见。 那瞬间,周旭镛心头一凛,在她转身那刻,他一把将她拉回、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的手在发抖,他的心恨上“那个人”,周旭镛发誓,不管他为父亲做再多的事,此生此世他与那人誓不两立。 她在他怀中笑开,想起一段往事—— 那回,她被二少爷这样抱住,昀姑娘见着了,取笑道:“你们主仆感情还真好。” 二少爷赧颜,松手说道:“谁让李萱爱撒娇。” 她记得他的脸粉红粉红的,像个害羞的小泵娘似的,明明很不像男子汉,她却觉得好看到不行,自那之后,他只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偷偷抱她,她也乐意在无人的地方让他偷偷搂抱。 她娘说:“女孩子家要矜持,妳年纪渐大,该懂得男女之防。” 她却老是说服自己,等到十五岁吧,等到及笄后再来考虑那个男女之防……因为呀,因为他怀里是最令她感到安适的地方。 片刻,周旭镛放开她,他从颈间取出长年配戴、从不离身的紫色玉石,挂在她脖子上。 “这是高僧开光过的,碰到危险妳就握紧它,它会助妳度过危厄。” 他不信怪力乱神的,但这会儿开始相信了,他紧握了握她的手,千言万语在心底,可最终也只能放手。 李萱回眸,扬起一个千疮百孔的笑,那个笑落入他眼中,倏地,心底拉起一阵刺痛,清晰而彻骨的疼痛狠狠地刺入心头,一股无名的不祥预感慢慢爬上他的脊梁。 事情的发展比预想中更迅速,方离开驿馆不久,李萱和父亲李廷兴已经让人给盯上。 为了让信王与周旭镛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回京,一路上,他们假装不知道身后有人跟踪,不断加快车速往京城赶去。 信王和周旭镛的行动不能有半分延迟,因京里传来的消息是——皇上病沉,着信王携子尽快回京。 这消息意味什么,他们清楚,代王更明白。 眼下是双方对决中最重要的一局,成功,无上尊荣操之在手;失败,便是一生世的屈居人下。野心勃勃的代王岂能容许自己屈服于信王手下,于是早早便下了索命令。 因此李萱和李廷兴的行动越是迅疾,跟在后头的刺客便越是见猎心喜,认定马车里头坐的是信王父子。 除了取信于敌人,也为了避免曝露出破绽,自始至终,李廷兴和李萱都没下过马车,他们日夜赶路,仅仅靠着干粮和清水解饥,吃睡都在马车上。 连日的颠簸,年纪尚稚的李萱没有半分哭闹,她安静地坐在马车角落,处变不惊,从容镇定,等待命运下一步动作。 “萱儿,爹对不住妳。”在他们出城五天后,李廷兴终于开口。 李萱侧过脸,对着父亲柔柔一笑,说:“爹,是不是王爷平安回到宫里,就能够成为皇帝?” 大少爷说过凡是心怀大志的男人,都会对那个位置充满向往,都会期待自己功成名就、名垂青史,王爷也不例外。 “是的,如果赶得及的话。”李廷兴微叹,他希望皇上能为王爷再多撑个几日。 “是不是经历过这关,以后再没人会谋害二少爷的性命?” 她轻轻握上胸前的紫石,清澈双眸望着父亲,她非常疲惫了,连日赶路,她没睡好,可无论何时,只要想起周旭镛,她的眼睛始终烁亮清澈。 “待王爷登基为帝、大局底定,自然不会有人费心思想害二少爷。” 这样……她就放心了。娘常说:想“得”便得先“舍”,舍去她的平安换得二少爷的顺利,是很公平的交易。 李廷兴挪着脚坐到女儿身边,他圈起她的肩,面上带起淡淡的哀愁,女儿是他捧在掌心疼上一辈子的宝,没想到最终竟是由他亲手送她赴死。 “怨爹吗?”半晌,他开口。 李萱没有回答。 似乎想解释什么似的,李廷兴补上话。“当年,若没有王爷自歹人手中救下爹,爹不能活到今天,也就没有萱儿了,懂吗?假设没有王爷出手相援,萱儿的爷爷女乃女乃无法入土为安,懂吗?” 懂,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这些话在过去几年中,爹不断对她重复说过无数次。 李萱回答,“萱儿明白。” “萱儿喜欢二少爷是吗?” 女儿与二少爷打小一起长大,情分自然不同,女儿有想法也不意外,只是两人身分悬殊,岂能配成良缘?而要女儿一世伏低做小,他又怎么舍得?终是他的无能,害了女儿。 “二少爷待人好,王府里头,不只萱儿,人人都喜欢二少爷。” 女儿的回答让李廷兴满意,多年教养没有白费心力,她懂事自持,聪慧非凡,只可惜,他们这对爹娘没办法为她谋得好出身。 不过现在说这个没有意义,未来是个未知数,能否闯得过没有人敢确定,不管是他或者王爷。 假如……假如他们侥幸存活、拚过这一关,那么王爷必定会善待萱儿吧。李廷兴的眼底浮上几分希冀。然而,下一刻他失笑出声,这机率太渺茫。 “整个王府里,谁不喜欢我们家萱儿?王妃把妳当女儿看待呢。爹还记得萱儿出生那日,朝阳初升,咱们院子里的金萱花争相绽放,一片一片的金黄色迎着微风轻轻摇摆,美不胜收。 “王妃与妳娘情同姊妹,一大早便领着二少爷过来探看,二少爷见金萱花怒放、开得正好,伸手就要摘下,突然间却不知道看见什么,竟然发傻了,王妃推推他,他才回过神,说我看见仙女飘进屋里…… “二少爷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妳宏亮的哭声,王妃笑着说妳娘疼了两天两夜,眼见状况不好,没想到二少爷一到妳就乖乖从娘胎里爬出来……难怪,你们从小就感情好。” 讲到过往,李廷兴嘴角露出温暖笑意,王爷一家对他们有着大恩,今日之事他虽然为女儿心疼,可若是教他重新选择,他还是会这样做。 听着往事,李萱疲惫的小脸上浮现了笑容,眼睛出现璀璨光芒,四周本是一片肃杀的寒意,她的笑容却令车厢内的气氛在转瞬间温暖起来。 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更多的童年旧事一桩桩一件件浮上她脑海。 那回她顶着荷叶在池塘里抓鱼,也不知是那条鱼太笨还是她的运气太好,鱼竟然兜兜转转地游进她怀中。她叫着、笑着,正想对二少爷炫耀时,那鱼竟然甩动尾鳍,狠狠地赏她一巴掌,啪地一声清脆,她松手、牠逃回池塘。 她痛得大哭,二少爷捞起湿淋淋的自己,抱着、哄着、安慰着,那天,他的身上有淡淡的荷花香。 又有一次玩球,球砸到微服出巡的皇上腿边,随侍的人全跪成一团,只有她傻傻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居然还大起胆子跑到皇上跟前想把球要回来。 她诚诚恳恳弯下腰,一声清脆稚女敕的道歉,接着伸手要向皇上要球,没想到却引来几个太监压着她的手臂,要她跪地领罪。 她满头雾水,不过是砸到脚,力道又不大,干么领罪啊? 她嘟着嘴,亮亮的眸子与皇上四目相对,皇上给她一个微笑,她也还皇上一个笑,甜甜的,笑出两个深酒窝。 她尚未做出反应,二少爷立刻跑到她旁边,推开太监拉着她一起跪下,把罪过全揽到自个儿身上。 她挠挠头,不懂二少爷干么为自己说谎,居然还理直气壮地对二少爷说道:“不过是球碰到脚,皇上仁德传天下,才不会为这种小事罚我呢。” 她的话引得皇上兴趣,问:“妳怎知朕仁德传天下?” “怎不知,便是三岁小儿都明白的呀,我已经五岁了呢。” 提到五岁时,她昂首挺胸,伸出五根圆圆短短的手指头,好像满五岁是多么了不起的大事。 皇上被她逗得开心大笑,紧张兮兮的随从们也松了口气。 她听到皇上问二少爷,“旭镛,她就是那个能把大道之行背得通透的小李萱?” 知道二少爷在皇上面前提过自己,她既骄傲又得意,大言不惭道:“那是去年的事儿,如今我已经可以倒着背了。” 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真的“太可爱”,还是因为二少爷说了一堆她闹过的笑话,皇上心情大乐,竟弯腰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想着想着,李萱开心起来,忘记自己身处险境,忘记车队后头有一群来者不善的人,正对他们虎视眈眈。 霍地,一个猛力拉扯,马匹疯狂飙驰,若不是李廷兴反应极快地一把将李萱拉回来,她已经被狠狠甩出车厢外。 咻咻咻!他们听见车外无数箭雨破空的声音、听见箭头射上车辕声,也听见侍卫拔刀,两军交战的铿锵声。 车子依旧疯狂向前疾驶,没有战鼓,李萱的心却像一面狂乱的鼓,敲打着无序的节奏,咚咚、咚咚咚,一声急过一声。 他们在车子里撞得东倒西歪,下意识,李萱想跳出车外逃生,却听见父亲大喊一声:“不可!” 倏地,她脑子一片清明,她懂,的确不可…… 车子里面坐的是“王爷和二少爷”,她一出马车,马上就露馅。 听随护的死士回报,敌军身手矫健、人数众多,若是发现跟错了人,他们立刻回头传报回京,而王爷那队人马尚未入京,别说是半路拦截的,光是候在京城等他们上门的就……不管怎样,她和爹必须坚持到最后一刻! 李萱死命抓住车框,爹向她伸出手,她用力握住,借着一阵冲力,他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乖,别怕,爹在这里。”李廷兴低声轻哄。 李萱的心脏几乎从嘴里跳出,她紧紧圈住案亲的腰,拚命在脑子里回想那句“死有轻如鸿毛,有重于泰山”,可短短十几个字,却是怎么拼凑都拼不齐,原来在生死面前,人们是这般怯懦无助,即使道理说过千百回,也抵不过一句“蝼蚁尚且偷生”的本能。 车子还在狂奔,他们不晓得自己会被带到哪里,只是心底一片空茫,片片段段不成章的记忆在脑子里一幕幕飞掠。 她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小脸吓得雪白如纸,黑漆般的眼睛里流露出无边的寒冷,她心头如针刺一般。 彷佛经历过一生世,车外侍卫的砍杀声渐渐转小,耳边只余马车飞快在官道上奔驰,车轮飞快转动的声音。 敌人都死了吗?抑或是……护着他们的侍卫被敌方尽数歼灭了? 如果是的话,那么她和爹爹很快就要被揪下马车,然后对方会明白自己中计,再然后便是……转身去对付王爷和二少爷? 怎么办,他们没办法拖延更长的时间了,王爷他们抢在前头了吗?他们躲过重重危机进入京城了吗? 疑问盘在心口,李萱脑子一团凌乱。 突然,震耳的马匹嘶吼声袭来,下一刻,马车加快速度,车轮辗压过不平的道路,车身剧烈的摇晃,震得他们全身骨头几乎散开。 不多久,马车撞上什么东西似的,他们被高高甩起,两人身子飞起来,李廷兴紧紧将李萱护在怀里,砰的重重一声,李廷兴的背撞上车顶又掉下。 他们听见风在耳边呼啸,寒意一寸寸渗进骨头,死亡离他们这样接近,他们彷佛看见狰狞的黑白无常来索命…… 在敌军追杀下,赶车的死士没有任何选择,他宁愿舍身将马车赶下山谷,也绝不教敌人识破局面。 终于,他的牺牲欺蒙了敌军眼睛。 马车坠谷,最先被抛出去的驾车死士身子形成一道弧线,高高飞起,下一刻撞在坚硬的岩壁上,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肉泥,再然后,车厢数度撞上谷壁,木片纷裂,在无数次猛烈的撞击后,马车坠入千百尺深的谷底,再不见踪影。 随后赶至的杀手们下马,他们齐齐行至断崖边,由上而下俯瞰深不见底的山谷,脸上拉起一丝残酷笑意。 领头的人转身对众人说:“走吧,回京向代王交差。” 他们彼此互视、咧嘴一笑,嗜血的双眼盈满胜利骄傲,经此一役,他们日后定将拜将封侯,荣华富贵取之不尽。 此时他们仍然不明白,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所有的无情算计都将如烟火在空中绽放般,凋落、寂灭,再周密的布局,终是难逃天网恢恢。 阳光被树叶筛过,落下点点光影,分明是风光明媚的好天气,李萱还是觉得心寒透骨。 蜷缩在被子里,歪着头,她透过一扇小小的窗子看向屋外。 长长一吐气,瘦巴巴的手臂环抱住膝盖,整个人缩成穿山甲,微闭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排光晕。 那些她曾经深深眷恋过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迎接她的是另一场万劫不复。 父亲的温柔、父亲的笑,夜夜将她从梦中惊醒,然后变成一把冰冷残酷的利刃,伤得她遍体鳞伤。 她不言不语,脸上却带着一股无法掩盖住的悲凉与怨愤。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活下来,为什么她活下来的代价是父亲的死亡? 那日,李萱的身子随着坠落的马车上下左右猛烈地震荡撞击,即使被父亲用身子紧紧护住,她仍然全身发疼,父亲因受痛而发出的闷哼,刺痛着她的耳膜。 马匹惊恐痛苦的嘶叫声,车厢在山壁上撞击的刮磨声,还有呼呼的风声,至阴至冷,似是魑魅魍魉的呼吸…… 马车在瞬间分崩离析,可那瞬间却长得像一辈子,她感受到父亲的骨头碎裂,那些骨头穿过父亲的肌肤、穿出胸月复、刺破血管,汩汩流出的鲜血不断喷洒在她的身上、脸上、发间,带着腥臭、带着狂乱,带着教人发疯的温热感,而她的父亲……始终没有松开过手,连片刻都不曾。 轰!最后一个碰撞,天地化成一片无底深渊,她像被一只血盆大口的巨兽吞噬,吞进漫无止境的黑暗。 李萱失去知觉了,恶梦中,恐惧从四面八方扭曲着、狰狞着面容朝她扑来,她拚命逃窜却怎么也甩不掉那阵心惊胆颤,她的身体飞速下坠,她的心脏负荷不住。 她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她想哭却流不出泪水,直到雨水浇下,唤醒她的知觉,她才从一个地狱转往另一个地狱。 她睁开双眼,透过木板隙缝间传来的微光,她看见爹。 他惨白的面容上有着一双不肯阖上的眼,她的爹死了,但两只手臂依然紧紧圈住她。 她奋力踢开盖在两人身上的大木板,只是轻轻一推,她爹像个三岁孩童般,毫无招架之力地往后仰去,如果不是那件眼熟的袍子,如果不是那双十指都带上粗茧的大手那么熟稔,她都要怀疑,那是不是她的爹爹。 他的半张脸毁了,颅骨往内凹陷,眼珠子向外暴凸,他的身子、他的双腿断成好几截,以一种诡异的姿态仰躺着。 李萱曾在书上读过许多与死亡相关的字眼,却没想到真正的死亡如此摧折人心,让人恸到有泪也无法流泄。 她不害怕却哀伤,心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似的空荡荡的。 缓缓将爹的身子摆正,她静静抚模爹的脸,她的视线无法离开他,甩甩头,甩掉不该有的念头与埋怨,安静地趴在爹身边,等待属于自己的死亡。 她闭上眼睛,渴极了便张口喝雨水,倦极了便睡,她以为自己会死的,没想到信王爷……不,现在是皇上了。 皇上重情重恩义,派军队进山谷日夜捜寻,一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让士兵们不得不卯足劲倾力相寻,直至找到奄奄一息的她,以及早已走入黄泉的爹爹。 发现她的是王馨昀的哥哥王倎辅,她虽然迷糊却也看见他眼底的挣扎,几次,他的手环住她的颈项,只要一用力,她就会随着爹爹而去,可最终他放弃了,放弃取走她的性命。 当时,她无力的抓住他的手,问:“为什么要杀我?” 他别开眼,淡淡笑道:“姑娘神智不清楚,错将恩人当仇家。” 下一刻,他点上她的穴道,她再度陷入昏迷。 要不是如此,那时她很想任性、很想破口大骂,骂王倎辅为什么这么晚才出现! 如果早一点、早一点……可是早一点、晚一点又如何?她爹在坠落谷底那刻便已经命丧黄泉。 回程,李萱开始发烧,一路上她睡睡醒醒、浑浑噩噩,吞了很多药,喝很多汤汤水水,身子轻轻晃动就会听见咕噜声。 她很不舒服,可她告诉自己只要回到京城,只要看见娘、看见二少爷,她就会好起来。 她抱着这份坚定的相信,忍下了所有痛楚,咬紧牙关往京城前行,她等着雨过天青,等着母亲的怀抱为自己遮风避雨,谁知道她等来的却是另一场狂风暴雨。 娘自缢了,在听见自己和爹爹坠入山谷、凶多吉少的噩耗后,她不愿独活,三尺白绫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爹娘变成两具冰冷的尸体,十二岁的她还没学会怨天尤人,就已经失去重要亲人。 在宫中嬷嬷的协助下,她葬下爹娘,短短数日,她从被爹娘捧在掌心上的明珠成为孤女,只能麻木地活着,像失去灵魂的木偶般随人操控。 她曾经哭闹过,闹着想见信王妃、见二少爷,但嬷嬷们说,新帝登基,前朝后廷诸事繁忙,没人能抽空见她。 李萱很有耐心的,但连续闹过几十场仍无人回应后,她学会聪明、学会理解,那段过去与曾经,再也不会回来。 再然后,她被封为怀玉公主,养在德妃名下。 李萱从王府搬进美轮美奂的宫殿,用锦衣玉食娇养起来,人人歌颂皇帝仁德,羡慕她好运道,一个小小的丫头婢女竟能飞上枝头做凤凰。 天知道,她不想要这样的运道,若能选择,她要老天将爹娘还给她,她愿意远离宫廷,过着与世无争的恬淡生活。 那日的事李萱没有主动探听,却还是不免听到许多消息。 比方,当日计谋成功,代王以为信王已经成为谷底冤魂,而后宫嫔妃及其他诸皇子早在他的掌握之中,便撤去围在皇宫周围的军队,等着皇帝下诏书,令他登基为帝,一切名正言顺。 没想到信王突然出现,趁其不备,领着王倎辅及千名府卫闯进后宫,将代王捆至皇帝跟前。代王毒害皇帝的阴谋被掀开,一干相关人物被杀、被绞,而中毒已深的皇帝下了诏书,令三皇子信王登基为帝。 至后,先皇大殡、新皇登基……嬷嬷们没有敷衍李萱,当时朝中的确纷乱不已。 信王妃受册封为皇后,立四妃,分别为德、淑、惠、贤,王馨昀的父亲王益高升成为新朝宰相,王家声势水涨船高…… 无数的“听说”在后宫里流传,即使李萱关在安禧宫,也躲不开墙角下的流言蜚语。 “二皇子好像挺喜欢王相爷家的千金。” “可不,王家小姐和二皇子是两小无猜呢,淑妃经常对皇后咬耳朵,要把两人配成一对儿。”说着,宫女咯咯笑起。 “淑妃是王相爷的亲妹子,自然希望能够亲上加亲的。” “不过两人年纪还小,怕是要再等个几年,婚事才能定得下来。” “难说,皇后疼惜二皇子,若是他开口要求,提早定下婚事也非难事。” “不光王家小姐,朝中有多少大臣想把女儿塞给大皇子、二皇子,若是王家动作太慢让人捷足先登,好事岂不白白给搅黄?” “不会吧,那日我见王家小姐和二皇子在御花园里说笑,瞧来是郎有情妹有意。” “可我听说,以前二皇子挺喜欢李萱的呀。” “那是以前,哪家王孙公子小时候没同几个婢女打打闹闹?可如今有了身分,哪还能像过去那样。” “李萱现在已经是公主,不是婢女。” “你别让这名头给唬住了,公主两个字不过是她爹娘用性命换来的,你还真当她是什么金枝玉叶啊?况且,听说她发疯了,一个发疯的公主还能成得了什么事?” 后来的话,李萱再没听进耳里,她拉起被子蒙住头,连同那些略带着兴奋的、看好戏似的声音一并隔绝在棉被外。 她心底有着淡淡的不平,二少爷没来看她,他在御花园里同昀姑娘说说笑笑…… 那日,他表现得那样忿忿不平,还以为他多少心疼自己,没想到……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 “公主,用膳了!” 宫女雪雁端来午膳,李萱不想离开被窝,心兀自乱着,为连日来的遭遇、为窗下的闲言碎语。 她知道自己无权生气,却忍不住满口苦涩,她刻意压抑些什么,可一回神却发现,她的酸楚与痛苦只是不合时宜的情绪。理智明白自己不应该,可是满月复心酸难平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才十二岁,无法应付这等复杂情绪。 雪雁看着李萱这模样,忍不住轻叹,半个月了,公主不能这样下去,外头小话已经传得满天飞,再放任她这般恣情纵意,日后她会更难于后宫立足。 雪雁硬是将她的棉被扯下,李萱发怒,狠狠地将被子一甩,她不是故意的,但被子甩上雪雁的脸,瞬地,她脸庞出现红痕。 李萱一怔,满心抱歉,可当雪雁眼中闪过一道似心疼又似无奈的目光时,她发愣了,那是爹娘拿自己没办法时流露出的眼神,这抹熟悉让她迅速红了双眼。 “萱儿,把气撒在宫人身上是不对的。” 德妃温柔的声音横插进来,两人双双转头,看见娘娘不知何时驾临,雪雁连忙躬身行礼,德妃以眼神示意让她先下去。 德妃看起来约三、四十岁左右,穿了件石青色蝶纹褙子,姜黄色襦裙,浓密黑亮的头发在头顶梳成圆髻,只点缀几朵小小的珊瑚绿松石珠花,她皮庸白皙,体态圆润,圆圆的脸上有双温和的眼睛,她一脸的平静宽和,看起来端庄娴雅。 在信王府时她就深居简出,李萱见过她几次,知道她是个沉稳大度,知书达礼,通晓世情,稳重大方的女子。 李萱低头道:“娘娘,对不住,我知错了。” 见她微微发红的双眼,德妃心疼,这孩子也是个命苦的。 那日听闻她葬身谷底,皇后姊姊心疼落泪,曾经怨过皇上,怎能让一个小丫头去冒险,她才十二岁啊,只是任谁都明白,那是当下不得不做的决定。 谁晓得这孩子是个有福的,历劫归来,身分转变,从小婢女摇身一变成为公主。 “生气了吗?”她坐到李萱身边柔声问,慈蔼的笑脸像春风吹过。 德妃嫁给皇帝多年,曾经生过两个孩子,可未长大便没了,因此打李萱小时候起,她便喜欢这个聪敏的丫头,皇帝一提及李家的恩惠,她毫不犹豫就提议要收养这个小孤女。 李萱叹息,她没有生气,她是慌张、是紊乱、是哀恸……是很多糟糕的情绪加在一起,搞得她无所适从。 “你该喊母妃的,皇上已经让你记在我的名下。” 李萱低眉,不发一语。 德妃看着李萱如象牙雕般细腻匀净的脸庞,眉尖微微蹙起,她缓缓闭上眼,两颗又大又沉的泪滴在浓密的睫毛下汇聚,像珠子似的沿着面颊淌下,缓缓流过双腮、流过下颔、坠入被间,一颗淌下又一颗……像断线珍珠,滴滴答答地,说着无限心事。 她没有分毫动作,整个人玉雕似的文风不动,唯一动着的是泪水,无法止歇的泪。 丧亲之恸,德妃也懂,当她捧在掌心的孩子,再也睁不开黑白分明的晶莹双眼时、当成天到处乱跑的小身子再无生息时,那感觉像是谁拿了凿子,狠狠地在心口刨去一块肉似的,痛得她连掉泪都想呼救。 只是再痛、再悲哀,她都得挺直背站起来,为家族亲人继续挣扎奋斗着,她比谁都明白,软弱便输了。 她握住李萱的手,轻轻地把她的手握在掌心中。 “人越是长大、经历越多,数不清的哀恸和无可奈何便迎面而来,偏偏我们无法躲,只能咬牙忍受,那苦……是成长必须付出的代价。” 李萱心中一动,缓缓抬头望德妃沉静的脸庞,她脸上的诚挚撞入李萱的心。 “萱儿,失去爹娘已是你避无可避的痛,就算你掉再多的泪、就算你将自己封闭起来也无法改变,你能为你爹娘做的是勇敢、坚强,让他们在天上能安心。” 李萱垂眉,她何尝不明白,只是——心难受。 “好孩子,这里不是王府,有太多的人、太多张口,一个举止不正便有人落井下石,你我都一样,我们没有人可以依恃,只能凭藉自己的力量活下来,萱儿,你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沉溺在哀伤之中。” 李萱咬唇,一双明眸中哀愁流溢,她明白这是剖心话,除了德妃,怕是没有人会对她明说。 “在宫中,没有人可以安居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中,你当然可以选择不争、不出类拔萃,但做这选择的同时,你也选择了一生卑贱。萱儿,你必须明白,既入这个宫门便注定与阴谋诡计为伍,无法做到独善其身,事事再不由你作主,你不愿意沉沦也会被拉着沉沦,你不去算计旁人也无法置身事外。 “这段日子我没勉强你,是因为明白丧亲之恸没有人可以转眼即抛,但你越是沉寂、越是哀戚,越是无法靠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就越有许多人等着看好戏,并且等着在你不注意时狠狠踩上一脚,萱儿,信我一句,这种生活绝对不是你爹娘期待看见的。” 她的话让李萱震骇极了。“德妃娘娘……” 德妃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道:“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不光你我,便是皇后娘娘也一样。” 所以二少爷……不,是二皇子,他也是?李萱眼底浮上疑惑。 “萱儿,快点振作起来吧,别让亲者痛仇者快,若心里真念着你爹娘,你就得活得比谁都精彩。” 李萱重重地咬了下唇,眼底出现一丝凝重与清明。“谢谢娘娘教导,萱儿明白了。” 德妃满意地望向李萱,她是个聪明的孩子,一点就通。 “如今你已是皇家女,身分与过去截然不同,该学、该懂的事情还很多,你得时刻记得这里是后宫,宫里规矩多,行差踏错便是尊贵如皇子也得受罚,何况是你,明白吗?” “是。” “你向来懂事,我不必太操心,只是不免多唠叨几句,你别嫌烦了。”见她乖巧应话,德妃拍拍她的手,软声道。 “萱儿不敢。” “以后这个安禧宫就是咱们母女俩的安身处了,我自会护着你,至于过去的事,忘不了就埋着吧,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同样的话,德妃也在对自己说,她只能向前看,背后已无退路,与其想着失去的孩儿,不如想想该怎么才能在宫里站稳脚步。 李萱郑重地点了下头,看着德妃身上透着镇定,有种万事从容不迫的气度,她明白终有一日,自己也会成为她这样的女子。 第二章 后宫如狼窝虎穴 李萱站在德妃身后,安静地听着皇后和几位娘娘们说笑,众人表面上一团和气,却也不难听出私底下的较劲。 李萱明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屋里的每个女子或多或少都因此有了过去不曾有过的心思。过去本就没少争过,如今有更多的东西可争,各种竞争手段渐渐浮上台面,她们必须为着家族、为孩子以及未来的荣耀而争。 如果她们的娘家受皇上重用,如果她们的孩儿受皇上看重,如果她们能从皇上身上再争取几分尊荣……为了这些“如果”,她们不得不拼、不得不竭尽全数心力。 即使是站在最高位的皇后也必须拼斗,如果手段软了,她的两个儿子便会立于危险之境,她就算无法为儿子们铺路,至少得为他们搬开挡路顽石,代王的篡位造反才刚刚过去,她明白,兄弟阋墙是天底下最残忍的事情。 只是皇后从不是争斗的高手,皇上即位两个月,明里暗地的亏她吃过不少,她不愿咬牙忍下,但反击能力不足,只能眼睁睁看着跳梁小丑欺到自己头上。 “萱儿,过来本宫这里。”皇后对她招手,李萱回神,向她走近。 “萱儿向皇后娘娘问安。”李萱屈膝微蹲,她向宫中嬷嬷学一段日子的规矩了,行止言行都有了几分模样。 “好孩子,身子骨都痊愈了吧?” “谢皇后娘娘关心,萱儿身子已经大好。” 眼看李萱一副小大人模样,皇后心底微叹,果然不一样了,连这个活泼可爱的丫头经历过那样一遭也转换性子,何况是满后宫的女人。 皇后拉过李萱的手端详她的面容,心底明白过去的单纯再也回不来,而眼前的姊妹们经历过这场盎贵,怕是心思转换甚多,和平相处已是艰难。 回想几日前在炉子里发现的香料,燕窝粥里的毒药,她抬眼看着坐在下首千娇百媚的女子们,她们当中有多少人想要将她取而代之?约莫……都想着吧,只是不敢也不能承认。 人人都道皇后凤座是女子最大的荣宠,可谁知荣宠背后承载了多少女子的妒忌和嫉恨,若非万不得已,她哪愿意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回神,皇后对李萱说道:“那就好,德妃身边有你相伴,本宫可以放心,想你爹娘……当日若非你们父女舍身为主,哪有今日光景,好孩子,难为你了。” 李萱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嬷嬷们千叮咛万嘱咐,在宫里最忌讳的便是多言多语。 “告诉本宫,最近都在做什么?”皇后柔声问。 “母妃正在教萱儿刺绣。”她微微抬眼,发后眼底的疲惫,这个后宫也让她很累吗? “绣得好吗?” 皇后一哂,想起李萱的娘,秀娘说的:“我家那丫头,念书可以,作诗填词还不错,便是学男人写两篇治世文章也拿得出手,就是这个女红不行,丫头前辈子肯定和针线有仇,日后谁想娶她,恐怕得先在家里头备下绣娘。” 她和秀娘感情极好,从没拿秀娘当丫头看,秀娘也对她推心置月复,两人能互相提点、帮衬的,全不假手他人,而今不知要到哪里再找一个能对自己说真心话的姊妹。 皇后看着眼前的李萱,若是过去,她肯定会窝进自己怀里,赖着她、搂着她娇声说道:“王妃娘娘,您别欺负萱儿,怎么可能绣得好嘛?除非我更名改姓,从娘肚子里重新出生一次。” 但眼下……她没有。皇后微微垂下眉睫,心头说不上是失望还是落寞,再次确定,那些过去真的回不来了,坐上最高位,她便得连同最高位的孤寂与悲哀一并承受。 李萱低头,嘴角勾起浅浅笑意,低声回道:“刚学呢,还看不出成绩。” 见到眼前沉静如水的李萱,皇后的心思牵动,连小小丫头都模透了后宫生存哲学,而她竟不如一个小娃儿。 她从来没想过坐这张凤椅,更没想要统御后宫,她只想和丈夫和和美美过一辈子、养大两个好儿子,谁晓得时局迫人,会走到如今局面……她抬起柔和双眸,淡淡地扫过满厅千娇百媚的人儿,益发觉得这个后宫让人疲惫。 “皇后娘娘别担心,德妃姊姊的绣品若称第二,怕是没有人敢说自己第一,前几日,德妃姊姊还特地到御书房给皇上送荷包呢。有德妃姊姊指导,怎怕怀玉公主学不到一手好功夫?”淑妃插话,笑得张扬,细细的眸子向德妃瞟去一眼。 这些话可以掐头去尾,只留中间部分,淑妃的重点是,德妃进了御书房。 这段日子朝堂忙碌,代王的党羽必须铲除,多少人事布局得二进行,皇帝早已下命令,不准后宫嫔妃进御书房。 淑妃在此时提出这事儿,目的是测测性格软弱的皇后能不能镇得住德妃。 能的话最好,压压德妃的气焰,好教她明白这宫里虽然皇后之下是四妃,可她的哥哥是宰相,侄子是将军,他们有功于朝廷,若真要论排行,其他的妃子都得往后面排。 可若皇后不能镇住场面,那更好,就让那些心思灵活的嫔妃们看清楚,以后后宫的真正主子是谁,免得她们弄不清局势。 皇后蹙眉,过去淑妃不过是刁蛮任性了些,如今益发骄横跋扈、令人生厌,可她不愿把事情闹大,一如之前的毒药事件。 新皇刚登基,眼前不过是几个旧人,若是连一小事都翻腾,日后秀女入宫,受宠受封的人多了,日子还要不要过? 皇后深深感到厌倦,短短数日她已经受不了这样的闹腾,每当这种时候,她益发想念秀娘,想念过去那份安静恬适的日子。 德妃起身,跪在皇后跟前,低声道:“还望皇后娘娘恕罪,那日听闻公公说道,皇上近日因忙于朝事,经常感觉头昏脑胀,服了太医开的药汤仍不见起效,臣妾方做荷包,里头装上薄荷叶,给皇上……” 德妃话未说完,便让淑妃截去。 “怎么,皇后娘娘不说句话吗?这可是摆明着有人没把皇上的话给放在眼里。”她的口气嚣张,态度骄恣,似乎非要论断出个子丑寅卯似的。 皇后不耐烦,微愠道:“倘若德妃的行为惹恼皇上,皇上当下定然重罚,若德妃已经受过惩罚,一罪不二罚,本宫自然没什么话好说。假设德妃的举止,皇上并未着恼,表示皇上对德妃的荷包很满意,试问淑妃,本宫又何必大张旗鼓逆了皇上心意,本宫这是要替谁作嫁?” 皇后毫不掩饰的言语把淑妃堵得说不出话,她气涨了脸,眼神在瞬间波涛汹涌。 李萱听着皇后的快人快语,心里头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忧心。 她很高兴皇后不过是换了身衣服,性情还是同过去一样,可忧心的是,这样的性子能在后宫里头撑多久? 她抬眉对上皇后的眼,皇后看见她的忧心忡忡,瞬间心头注入一股暖流,那丫头的目光同她娘真像呵。 “没事的话都散了吧,德妃、萱儿,你们留下来,本宫有事交代。” “是。”众人应诺,一时间,纷纷退出皇后的慈禧宫。 德妃起身,牵着李萱与皇后一起走进内堂,少了那群百般手段、千种算计的女子,皇后露出笑脸,让她们坐到自己身边。 看向李萱,皇后有些抱歉,先前她数度想到安禧宫看看她,但敬镛数度对她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母后何苦将萱儿置于风口浪尖。” 后宫里,与萱儿有关的谣言不断,恶毒的,指控她的身分卑贱;心思细的,说她心机歹毒,出卖父母换荣华,更有人捕风捉影,说她性情**勾引皇子……萱儿她越是受宠越是危险,尤其在皇上有意为她和旭镛赐婚的消息传出后,什么肮脏话都有人说。 本以为这是下人们嫉妒萱儿飞上枝头,后来发觉谣言非但按捺不下,还越传越盛,几次明查暗访,才渐渐明白这件事有人在后头推波助澜。 她不在意谣言,却怕萱儿不堪谣言折腾。 皇后开门见山说:“萱儿,你爹娘已经不在,你便是自伤自忧也挽不回什么,何况你不了解你爹娘吗?唯有你好好活着,他们才能安心。” “是。”听见爹娘,李萱乖巧应话,眼圈却忍不住发红,尽避她竭尽全力忍耐着,泪水还是自顾自地淌下。 德妃见状,急急掏出帕子替她拭泪,说道:“皇后娘娘何苦招惹她,我好不容易才劝得她出来走走。” “话不说破,她不会死心认命,这孩子是本宫一路看着长大的,她什么拗脾气本宫还不明白?”她握住李萱双肩,眼神沉稳无比。“萱儿,你若是真孝顺,就好好活着,活得努力、活得精彩,活得让你爹娘便是在天上也会为你感到骄傲。” “我明白。” 李萱动容,这些事德妃娘娘教过、嬷嬷们教过,她花了好久时间终于想通,没想到皇后依旧为自己担着心思,还以为她仍然陷在神伤之中跳不出迷局。 “你能明白最好。还有件事儿,我先同你们透个气,消息虽未对外宣布,但皇上已亲口向我承诺,待置儿及笄后便为你和旭镛赐婚,日后,皇家将会护你一生世。” 闻言,李置错愕,怎么会?那是她从不敢想象的事,二皇子与她是天差地别的身分哪,何况日后二皇子是要…… 看着她的惊诧,皇后忍不住失笑,这丫头还小,小得不明白男女之情,看来,全是他们这些大人在白操心。 她拍拍李萱的肩膀,让她自己好好想想,偏过头对德妃说:“当年之祸,你我心底都明白,从今尔后,你怕是不能再为皇上生下一男半女,如今,萱儿是你膝下唯一的女儿,还望你务必珍视她、爱惜她。” “皇后娘娘放心,臣妾都明白的。” “后宫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却是步步暗藏玄机,稍有闪失,就是赍粉之祸。使心计、耍阴损这些本领,那些人早已淬进骨子里,一个个修炼成精。那些手段我是学不来的,也不指望萱儿学,但咱不害人,难保别人不害咱们,所以肮脏手段还是得懂几分。” “臣妾必会竭尽全力好好教导萱儿。” 皇后点点头,续道:“皇上虽亲口允下旭镛和萱儿的婚事,但为了拉拢朝廷各方势力,难保不会再给旭镛定下其他婚事,届时,萱儿势必要同人共事一夫。进宫这段日子,你看过不少,对于女人间的争斗本宫不在行,若非生了两个成材儿子,说不定这把凤椅根本坐不住,而你吃过当中的苦头,相较于本宫,更能琢磨出几分滋味,我把萱儿托付给你了,请你务必耐心教导,别让她日后栽在那些手段里。” “臣妾明白,定不负皇后娘娘所托。” “你是个玲珑心思的,萱儿成器,日后你才有盼头,我相信你定然能够明白其中利弊,其他的话我也不多说,还望妹妹成全我对秀娘的一片姊妹情。” 皇后字字为李萱着想,句句真诚实心,在她提到自己娘亲时,李萱再也忍不住地一把抱住皇后,像过去那样。 “皇后娘娘不要为萱儿担心,我会好好的,我会认真学习、拼命念书,我会努力出类拔萃,别人瞧我不起,我就非要活出个人样儿,不让他们称心如意。” 是的,那些谣言她都听见了,隐忍下来只是为了不给德妃娘娘惹事,日后……等着看吧,她不会输的!她会拼着一口气,让那些欺负自己的人知道,就算爹娘不在,她也能活得风光。 皇后顺顺李萱的额发,笑了。这孩子总算对自己流露出真心,在后宫,“真”太少、“假”太多,真真假假让人模不透,她厌恨算计,却不得不在算计中生存,只是……萱儿这孩子,希望她可以过得比自己顺心。 德妃悄悄地拭了拭眼角的泪光,她早就看透这丫头是个不服输的,当年二皇子为了不肯输她,拼命读书练字想抢在她前头,而她何尝不是为了不服输,经常挑灯夜战? 她假装赢得轻易,事实上她花费的心血不比二皇子少,这两个人都骄傲、都自视甚高,也都不愿意输在口头上、输在面子上,他们啊,是同一类人! 同皇后娘娘请安后,德妃留在慈禧宫里帮着打下手。 后宫初建,许多规矩该改、该立的需要伤点脑筋,加上惠妃、淑妃、贤妃三个本就是不安分的,过去在小小的王府里还不至于逾矩,可进入后宫之后动作频频。 若只是你踩我一脚、我压你一步也就罢,偏偏状况日益严重,时不时有损阴坏德的事件传出。 人人都想往上爬,都想着那个皇贵妃的位置,一有机会就在皇帝面前献媚,皇帝国事繁忙,还要处理嫔妃间的争端,着实心力交瘁。 何况她们今天想的只是皇贵妃,那明天想的又会是什么? 于是皇后和德妃决定趁宫里尚未进新人先好好整顿一番,否则待日后新人进宫,恐怕会更乱了套。 人的野心无法根除,皇后只得在规矩上头想办法,不让几个嫔妃斗得你死我活,她虽不赞成严刑重罚,却不得不从这上头下手。 德妃是个贤慧有见识的,她出自翰林士家,进退有度、行事有方、知礼守礼,与皇后最为亲厚,再加上李萱这层关系,因此皇后事事嘱托她、样样与她一同相商。 德妃留在慈禧宫,李萱只好领着雪雁先回安禧宫。 一路上,两人慢慢走着说着,春光明媚,宫里百花竞艳,雪雁问道:“公主,要不要到御花园里走走,德妃娘娘说了,公主别成日窝在屋子里。” 李萱偏着头想了想,回答,“也好,你回去拿些点心茶水,再把我床边那两本书带过来,我到吟风亭等你。” “不如奴婢先服侍公主到亭子里?” “不必,御花园我熟得很,你快去快回吧。” “知道了。”雪雁应声往安禧宫而去。 李萱等雪雁离开才继续前行,远远地,她看见一名青衣锦服的男人,他体格高大健壮,脸庞刚毅,高塔一般的身材,他一站,天地似乎缩小了几分,他左手按剑、右手横在腰间,眉宇疏淡,似有所思。 那是王倎辅,从谷底救回自己一命的男子。 看见他,李萱不明所以地害怕着,他说她神智不清、错将恩人当仇家,可那时他当真没有杀她的意图? 李萱深吸气,应该是……没有吧,他没有理由,就算不看在自己同他妹妹的交情,他也没道理置自己于死地,没错,是她神智不清了。 可即便如此,她眼底还是闪过一抹不豫,怎地外臣能够在后宫里来去自如?看来后宫的确该好好立规矩、整治一番了。 王倎辅大步向她走来,冲着她微微一笑,道:“姑娘身子可大好了?” 他望着她,她穿着金色缠枝花丼锦缎交领长身袄,下头配着月白挑线裙子,胸前挂着一枚金光灿灿,耀眼生辉的赤金锁,青丝被风吹起的衣襟鼓起,白玉般的脸庞露出一抹笑,彷佛凝聚了天地间所有的美丽似的,重重地挑动了他心那道弦。 李萱素净的面容很美,每见一次他便发现她比上回更加动人,她才十二岁,就有掳获住男人的魅力,若待她长大,还怕京中男子不趋之若鹜。 “多谢将军费心,李萱已经痊愈。” “那就好,舍妹很想念公主,常嚷着要递牌进宫。” “我也想念昀姑娘,如果昀姑娘进宫,请她别忘了到安禧宫走走。” “在下定会转告舍妹。” 她屈膝,本欲告退,没想到他挡在前头,不让她走过。 “王将军,还有其他的事?” “相府里开满各品种的菊花,不知公主是否肯赏脸,到相府一游。” 他这是想同她攀交情?为什么,她不懂。王倎辅目光中似有种热度,这种隐隐约约的热切,彷佛要将她燃烧起来似的。 退开两步,李萱凝起眉目,神情里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看起来更加飘然出尘,清妍出众,她低声道:“请将军自重。” 绕过王倎辅,她快步离开,不知道身后两道火烧似的灼热目光紧紧盯着她的后背。 王倎辅翕动嘴角,似冷笑又嘲讽,亮晶晶的眸子渗着寒意,嘴角微微上扬,鬓边一缕发丝掠过清隽的眉眼。 他对自己说:这个女人,他要了! 若是要不得呢?他眼底闪过一层寒意,那就……毁了! 不过一刻钟工夫,李萱已经来到吟风亭,亭子是临水而建,夏日里,这里是一番好景致,满塘荷花盛艳,馥郁的荷香在鼻息间轻窜,塘里养了许多五彩缤纷的鱼群可供观赏。 过去,李萱随信王妃和周敬镛、周旭镛进宫晋见皇后时,最爱到此一游,周旭镛总不忘记带上满袋的饲料给她,让她往水里抛。 食物落水时,丹红的、金黄的、橘红的、墨绿的和灰黑的群鱼纷纷浮上水面,婆娑起舞、鳞光星闪。 那时的李萱总是笑得乐不可支,好像天地间除了欢乐,再无其他忧心事儿,而信王妃和皇后光是看她笑,便会跟着呵呵笑起来。 信王妃常说:“这丫头笑得特别甜,让人看着忍不住想跟着笑。” 而皇后却叹道:“若不是萱儿,这座后宫哪儿听得见这般恣情笑声?” 她还说:“既然这丫头是你从小看大的,她又讨喜又可爱,反正你膝下无女,不如就收作义女时时带在身边。” 信王妃轻叹一声,回道:“我也想哪,但李家就这么一个女儿,爹娘疼得呢,哪里舍得分给别人。何况我若真将她收为义女,淑侧妃怕是要闹上天了,就别给王爷闹事儿了,一个后院就这么大,能够和和乐乐过日子就好。” 那时皇后便埋怨信王妃太宽厚,有的女人不整治就看不清楚自己的本分,动不动就要飞上天。 信王妃何尝不知道,只是信王依赖王家甚多,若非王家的全力护持,他根本不可能入主东宫。 时过境迁,朝局转换,皇后随先帝去了,信王、信王妃成为宫中新主,那个狼子野心的代王手下残的残、败的败、凋零的凋零,往日强盛只余唏嘘,而李萱的无忧快乐也恍如昨日黄花,不复见丽色。 那个时候的李萱,笑容不曾褪色过,如今的怀玉公主,却已经不太理解快乐的真谛。 一夕间,她失去爹娘庇护,一夕间,她成为孤女,就算公主这个尊贵头衔戴在头上,也无法让她重拾快意。 入宫不久,她已经学会掩饰真心,她脸上一贯地平和恬淡,笑容还在,却像是面具般薄薄贴上脸庞,她懂事、聪明而努力,她乖巧听话,事事合乎规矩,但不管这个后宫于她或者她于后宫,都像隔着一层薄幕似的不真实。 走到栏边,李萱看着水底游鱼,旧时情景还在,但物是人非,她柳眉微蹙,苦涩在齿颊间泛开。 突地,背心一个强力撞击,她整个人受力往前倾,一声惊呼方落,她已坠入湖中,湖水很深,掉进去根本踩不到底,她挣扎、翻腾,试着跃上水面大声呼救,只是湖里的水草缠住她的脚,让她无法月兑身,渐渐地,她喘不过气…… 身子轻了,她再没有挣扎的力气,微仰头,她透过水光,看向那颗亮晃晃的太阳…… 宜禧宫里,淑妃斜靠坐在贵妃椅上。 她梳着繁复的百花髻,满头珠钗,身上穿着藕色夹袄,外罩一袭莲红色对襟织锦长裳,上有银线绣成的点点落梅图,说不出的端庄淑雅,她已经三十几岁却保养得宜,看起来相当年轻,瓜子脸,柳叶眉,樱桃口,脸上含着笑意,一派温柔。 她脚边跪着一名宫女,用美人锤轻轻敲着她的小腿,后头还有宫女轻摇罗扇,带起一阵凉风,白皙的柔荑微撑起下巴,她半眯着眼睛倾听宫里太监禀陈,头一点,鸾凤金步摇随着轻晃,光亮明灿,美不胜收。 “二皇子面目狰狞,像是被人捏着鼻子硬灌药似的,口气冲得很,他一把拽住大皇子,让大皇子陪着去找皇上,说是要把事情给讲清楚,他绝对不娶李萱。” 听着太监的禀报,淑妃浅浅一笑。 那日皇上对她透露消息,说是已经答应皇后要为李萱和旭镛赐婚,她闻言不依,怨皇上早已答应让旭镛与王家结亲,怎么能反悔?皇上说自己当然没反悔,王家、李萱都有分,只不过孩子年纪还小,不急着定下来。 没想到,旭镛竟然这么反对与李萱的亲事。 旭镛与敬镛不一般,打小便是委屈不得的倔强脾气,他天不怕地不怕,吃软不吃硬,谁都别想替他安排任何事情,便是先帝也不敢强逼他。如今,一个命令就要逼他娶李萱,他哪里肯依?看来,这件事怕是皇后给弄拧了。 不过这对兄弟也真有意思,两个都是皇后所出,从小一起玩耍、一起念书、一起长大,却养出两副迥异的性子,如果说旭镛是个爆炭,那敬镛就是水,深邃平静的潭水。 “大皇子对二皇子道:『咱们谈谈,好不?』但二皇子目光一凛,满眼的防备,凝声问:『你也要像母后那样,说服我娶李萱?』……” 淑妃出神想着的同时,太监将两人的对话学得维妙维肖,令回神听着的淑妃忍不住莞尔,她明白旭镛是何其骄傲的男子。即便恶势力横在面前都无法教他低头,凭什么几句恩义便要定下他的一生,真不知道皇上、皇后心里是怎么想的,竟想让一个下人成为皇子妃以及……日后大周的新任皇后? “大皇子说道:『你当李萱是妹妹,那么你心底可有中意的人选?』二皇子回答没有,大皇子又问:『那么,王家小姐呢?』二皇子怔了怔,考虑半晌依然笃定地摇了头……” 听到这里,淑妃挥手让正在捶脚的宫女退下,正起身坐直。 她双眉紧拧。旭镛对馨昀也没意思?怎么会,过去几年他们不是处得极好,馨昀柔弱体贴,美丽又有才情,是京城第一美女,他还看不上眼?那他想要怎样的女子? 要不要让嫂嫂进宫一趟,把这件事透露给哥哥知道,让他再筹划一番? 旭镛是先帝看上眼的,若没有出什么过错,日后定会被立为东宫太子,王家需得牢牢将人给拴住才成。 王家多年谋略把自己送到皇上身边,可惜她的肚子不争气,生下月屏之后再没有消息,她吞过多少药、请过多少神明,能试能用的法子都做了,但全都不管用,虽然皇上的宠爱不曾断过,但仍得未雨绸缪。 前头,有生了两个儿子的皇后,后面,有诞下皇子的惠妃、贤妃,之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嫔妃会替皇上生下子嗣,哥哥想得深远,将年纪相当的馨昀送到旭镛身边,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从小就建立的交情,他怎么会看馨昀不上眼? 她还以为旭镛喜欢的不是李萱就是馨昀,只要李萱不在,馨昀必定会成为皇子纪,这下子……是不是该另谋出路? “大皇子缓颊道:『你明白父皇、母后的脾气,她一生不愿欠恩负义,这回若不是李萱和李叔,咱们便要与代王易位而处。父皇不愿对亲生兄弟下毒手,只封地南蜀,让代王远离权力核心,日后不再掀起风浪,可代王心性如何你我都心知肚明,倘若他为胜者、父皇落败,他又岂能容得下你我?怕是要赶尽杀绝。』 “二皇子抗议道:『父皇已经封李萱为公主,日后荣华富贵不可言喻,难道还不够。』大皇子回说:『李萱不是贪慕荣华的女子,这点你比我更清楚……』” 淑妃暗忖,是啊,最难办的就是这点,如果可以用钱收买就不是个事儿了。 李萱和旭镛的亲事是皇上亲口允下的,其实如果馨昀和李萱一正一侧倒也无所谓,反正到时李萱是要被馨昀给拿捏在手里的,要生要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只不过李家对皇上有恩,若是死得不明不白,皇上追究起来,馨昀那丫头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一个弄不好会牵连到王家。 所以她才会抢快一步,想帮侄女把人给除去,可是……如今旭镛连馨昀都看不上眼,不知他心中是否还有别的人选?莫非她真正该动手的,另有其人? “大皇子对二皇子说道:『李萱方失去亲人,心底旁徨无助,而你又是昔日里最疼惜她的,李萱对你自有几分不同,也许此事让你不舒服,但她年纪尚稚,哪里懂得男女情爱?等过几年她长大了,说不定你已不是她心中的良人,那时便是你想向母后求此良缘,依我所猜,母后的性子定会以李萱所愿为主。』 “大皇子的话句句在理,二皇子被安抚下来,吞下满月复火气,不再多说什么。于是大皇子拍拍二皇子的肩膀,隐晦暗示,『皇爷爷是看重你的,他坚持让你跟在父皇身边四处阅历,虽未明说,却也不难猜出皇爷爷心底的想法,而父皇又是个极重孝道之人。你好好在父皇面前表现,届时若你心意不改,而李萱固执难当,我相信父皇自会为你作主。再退一万步来说,便是到时局势难挽,你非娶李萱不可,难不成你就不能再迎别的女子进门?民间百姓三妻四妾是常事,何况你一个堂堂的二皇子。』 “二皇子反问,『父皇也看重你,你难道从未对那个位置有想法?』 “大皇子回话,『是男人就想立下丰功伟业,就想成就千古美名,可帝位并非可以由人、由心来成就的,那得由天命赋予。代王的例子没让你看清楚?任他枉费心机、处处算计,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空,与其如此,我宁可当个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扪心自省能自安的人。人,哪怕不能铁骨铮铮,至少应该问心无愧。』 “最后大皇子劝二皇子,『别想太多,不管未来事情能不能成,光凭李叔、李婶为咱们家鞠躬尽瘁,李萱为了让你和父皇平安返京,一夕间从被人捧在掌心的珍珠成为孤女,为了这份恩义,咱们就该多照应她。』” 淑妃听了叹息,这恰恰是最让她担心的一点。 恩情哪,李萱挟着这份恩义与皇家定下婚事,是板上钉钉的事,馨昀虽然美貌,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萱不过十二岁,容貌已是清丽婉约、如出水芙蓉般美得令人惊心,若再给她几年时间,还能不似九天玄女下凡尘? 再说那孩子书念得好,自小就有名门女子的气质,如今又养在德妃膝下,她没有女儿,自会竭尽全力好生教导。 旭镛如今虽不愿意,几年后见她品貌出众、通身的气派规矩,谁知道心思会不会改变,馨昀那丫头身子弱已略逊一筹,再加上被双亲父兄娇宠着,性子多少有几分傲气,届时她还有几分胜算? 不行!她得在李萱未成气候前,先一步斩草除根! “还有吗?”淑妃目光闪烁不定,阴厉十分。 太监见着,心陡然一惊,连忙低头续道:“之后怀玉公主到了,她目光黏在二皇子身上,有一瞬间似乎想抛开礼数冲到二皇子跟前,但二皇子表情冷漠,目光带着寒意,怀玉公主却步了。公主犹豫好半晌才继续往前,她走到二皇子面前检衽福身,低唤一声二皇子。二皇子不言不语,只是冷冷地瞧她一眼便随即转身,怀玉公主看着二皇子的背影,久久一声轻叹后也离开了。”太监说完最后一句,躬身伏地,退到旁边。 淑妃盯着他一言不发,脸上阴晴不定,太监被她看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时一名身穿宫装的女子进屋,她巧移莲步,走到淑妃耳边低语,猝然间,她震怒地摔了茶杯,顿时水花四溅,将太监的衣裳打湿一片。 “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把人给我叫进来!” 太监闻言,立刻退下去喊人。 不久一个身形削瘦、个子颇高的公公走进来,他双膝跪地,气息一窒,声音发抖。 “禀淑妃娘娘,李萱……没死。” “没死?不是说救上来时已经没气儿了吗?”淑妃怒极反笑,笑容甜蜜,却带着一股令人齿寒的阴冷。 “太医让她吐掉满肚子泥水后,呛咳好一阵,竟就能睁眼认人了,太医开了药……” 淑妃倏地从贵妃椅上站起来,走到桌边掐出瓶子里的鲜花,将花瓣狠狠揉碎。 果然贱人命韧,连这样都死不了,她气得胸膛一起一伏,攥紧了拳头,在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半月形指甲印。 两天后,周旭镛不愿意与李萱订亲的消息传遍后宫,谣言里有几分真几分假,真的是那日周敬镛、周旭镛在御花园里的对谈,假的是李萱挟恩向皇帝求嫁,谣言越传越凶,传到后来,李廷兴为皇帝殉难,竟成了李家为女儿攀上高门的手段。 月屏公主还几次上安禧宫,当面嘲笑李萱不知廉耻。 李萱心情差透了,她知道不该听、不该想,知道他们要的便是为难自己,她试图镇定,但她只能做到面上波湖不兴,做不到真正的心定。 她拼命告诉自己,一粒细沙就扎到脚,一颗小石子就扎到心,这点小事便乱了自己的心情,日后面对真正的大事,如何能够承担得起。 她勉励自己争一口气无意义,真正有功夫的人能够把这口气咽下去,别人骂她、毁谤她、不谅解她,她更该抑下心绪,珍惜机会、修行砥砺。 没错,谁说恼羞成怒后就该横眉相对?那是市井泼妇的行为。 身为宫里头的女子,得深谙筹算之道,得讲究斯文雅致之举,便是心中忿忿,也得端出一股宠辱不惊的皇家味道。 慢慢地,心中那把火渐渐凑灭,慢慢地,她能够做到充耳不闻,慢慢地,她身上透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镇定,慢慢地,她培养出万事从容不迫的气度。 之后,她的饭里面藏了两根细针,饭拨进嘴里,李萱一不小心被刺得满嘴鲜血淋漓。 再然后,她走出安禧宫,莫名其妙被石头打中额头。 一个月后,同样的御花园、同样的池塘,李萱又落水一回…… 这次她陷入昏迷整整三天三夜,情况紧急,太医都摇头了,让德妃娘娘给她备下后事。 昏迷间,无数狰狞的鬼脸在她身边盘桓不去,她想大声喊叫,想推开紧紧缠住自己的梦魇,可是她被水草缠住了,一次次将她往下拖曳。 她拼命挣扎,只是忍过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后,却坠入更深的昏迷中。 梦里,滚滚的洪水漫上来,在她耳边轰轰作响,她的身子像破布女圭女圭似的在水中载浮载沉,她浑身发寒,大汗淋漓,一个冷颤惊醒,她倏地睁开双眼。 只见屋中灯火荧荧,昏暗的床边坐着一个人,他是……旭镛? 他凉凉的掌心贴在她额间,见她望着自己,一个激动,他将她紧紧抱进怀里,她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听到久违的声音。 他说:“记得不,我说过的,不准你死,你得好好的、完完整整的回到我身边。” 他的声音听起来那样郑重、那样笃定,好像他仍然在乎她,一如过去,李萱笑了,这是昏迷多日中,她作过最美好的梦。 大小意外频频在李萱身上出现,德妃和皇后气得大张旗鼓彻查一番,但淑妃是何等人,她既然敢做,自然会把痕迹消除得干干净净,让人无迹可寻,因此查到最后的结果,不是意外便是李萱自己不小心。 从此,李萱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四名宫女陪同,若能够不出门,她就尽量待在屋里。 慢慢地,她学会小心谨慎,学会走一步看三步,也学会一句话在舌间绕三圈才出声,后宫不是狼窝虎穴,但她绷紧神经,不允许自己行差踏错半步。 但即便她时时防备、千日防贼,可有人成心要闹事,并不会因为她的小心而消停。 这天周旭镛来给德妃请安,他送来一个镂空雕刻的精致檀木匣子,说道:“还请娘娘把安禧宫里的宫女清理一遍,该立的规矩便是繁琐些也别怕麻烦。” 德妃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打开匣子看见里面的墨玉云纹簪时,她受到惊吓,那是皇后赏给李萱的,赏赐那日有许多嫔妃皆亲眼所见,是谁盗了去?东西又怎会落在旭镛手中? “二皇子,这个……”她惊呼道。 周旭镛并未多言,只道:“娘娘宽心,我寻了几个人暗地在安禧宫、慈禧宫照看着,只不过李萱身边的人还是多注意些。” “我明白了,多谢二皇子。” “九月六日宫里办赏菊宴,让李萱称病留在屋子里,身边多留几名宫女守着,能的话……”他迟疑须臾,续言,“让她作宫女打扮。” 德妃点头没有多问,心知既然周旭镛能送来这个,表示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只要按照嘱咐行事便是。 事成,他转身离开,却在走出厅门时遇上李萱。 自上次偶遇、两人擦身而过,至今已经三个月,这段日子他们没再见过面,便是远远遇上,周旭镛亦是一语不发背身而去。 李萱不明白自己哪里惹恼他,她做过许多假设,结论只有一个——她想,他听到谣言了,他误解她挟恩向皇上求嫁。 悄悄愁起眉目,她没有办法,婚事不是自己去求来的,她也没非要嫁他不可,婚嫁之权并非掌控在她手中,若他要因此怨上她,她无话可说。 周旭镛不知道李萱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只是凝结在她身上的目光再也转移不开。 她的脸像白瓷般泛着淡淡的光芒,眉若远山含黛,唇若红菱轻采,美得教人惊艳,她穿着一身云雁纹锦滚黛青领口对襟常服,墨黑长发编了两条长辫垂在身后,脸上素白洁净,不染纤尘。 她拘谨地回望他,露出一个淡淡笑意,竟似一朵怒放青梅般鲜香馥郁。 心,不由得猛然一抽,李萱凝望他那双细长凤眼,两道泼墨似的浓眉斜入鬓边,他高贵雍容,漆黑的眸子里带着她无从窥伺的深沉,那身气度、那份尊荣皆让人无法与他对视。她明白,他不一样了,他再不是她记忆中的二少爷。 回神,她屈膝一福,而他从她身边走过,同上次一般,没有半句言语交会。 接下来几日,李萱身边一个叫红玉的宫女以及打理院子的两名小爆女,因手脚不干净,被德妃给打发出去。 第三章 公主饭碗不好捧 九月六日,宫中赐宴,朝中大臣携儿带女入宫,数千盆的各式菊花任由众人品赏。 难得的热闹,嫔妃、宫女们无不悉心打扮,好参与盛宴。 几盏美酒下肚,李侍郎嫡子李俊良居然迷了路,他循着小径走往安禧宫,一颗心雀跃不已。 单手探入怀中,轻轻抚着木匣子,他脸上止不住笑意。 虽然见过的人不多,可传言怀玉公主美艳绝伦、才情冠群芳,若今日之事能成,他就是堂堂的驸马爷了。 李俊良加快脚步,可是尚未进入安禧宫的宫门,就让暗卫给拦下来,李俊良见状便在宫门前大声嚷嚷,说是怀玉公主邀他过来的。 几个下人脸色一青,这话传出去还能听?公主的名誉扫地哪!大宫女文玲二话不说,领着一群小太监怒气冲冲跑出去,人手一根棒子帚子,见到李俊良,不由分说提起棒子就一阵猛打,暗卫趁乱悄悄补上两脚,把好好的一个风流公子打成猪头。 安禧宫前的混乱引起注意,宴会中,德妃本就提着一颗心,悄悄注意着安禧宫的动静。 听到宫人来报,德妃立即请皇后一道回安禧宫,淑妃见状,知道事情已成,难掩得意神色——杀不了李萱,毁她名誉总不难吧。 惠妃、贤妃发现皇后和德妃、淑妃神色有异,悄悄地找个藉口离开宴会,尾随她们来到安禧宫前。 皇后驾到后,她冷冷地命人将李俊良绑进大厅里。 一进大厅,他悄悄地瞄了淑妃一眼,强自镇定,接着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连连几次叩首,把额头叩得发响。 “好大的胆子,竟然胆敢闯进安禧宫!”皇后口气有着隐忍的怒气,她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众妃们,好啊,又搞鬼,她们真当她是软弱好欺的!李俊良连忙说道:“还望皇后娘娘见谅,今日皇上赐宴,在下多喝了两杯,本想找个僻静的地方休息,没想到却来了一名宫女,她说怀玉公主让她递信给在下,邀我到安禧宫里玩儿……”此话一出,满堂譁然,鄙夷、轻蔑的神色瞬间浮上众嫔妃脸上。 皇后目光中刻上三分寒冽,她脸色铁青,气息不匀,胸膛起起伏伏,只觉得一股怒火冲上脑门。 这话岂不是在说他和萱儿有私情?!她气恨得想让人把李俊良拉下去打上几十大板,但德妃握了握她的手,让她稍安勿躁。 皇后吞下怒气,是啊,如果这时候把人拖出去打,岂不是落实了萱儿的罪名?他能够走到安禧宫定是有宫里人引路,若非德妃之前整治过一圈,扫走几个眼线、内贼,现在就不会只是在宫外抓到李俊良,而是里应外合让他进了宫里,甚至是……萱儿的房里。 皇后眼底浮上一丝阴冷,萱儿到底是碍了谁?竟需要这般大费周章地将她除去。 “满口胡说,公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会认识你这号人物,你胆敢这般诬蔑!”皇后不着痕迹地向淑妃望去一眼,只见她端茶喝水,满脸的看好戏。 “皇后娘娘恕罪,若非公主口口声声说欣赏我的人品,对我十分倾慕,在下怎敢大着胆子在宫里胡闯?” 李俊良大声疾呼为自己喊冤。 德妃这才明白对方演的是哪一出。 有二皇子那番提醒,她早知道今日要出事,已处处提防,只是没想到李萱才十二岁,竟然有人欲对她下此毒手,毁去她一生!她着实不明白,为何要这般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 “欣赏你的人品?公主几时见过你,怎就欣赏起你这号人物?” 德妃上下打量他,脸上看不出情绪,却教李俊良忍不住一阵阵心惊胆颤。 “是、是在方才的赏花宴中,公主见到在下,对在下一见倾心……”“够了!”德妃阻下他的满口胡言乱语,说道:“文玲,去把公主给请出来。” “是。” 文玲领旨下去。 没多久工夫,雪雁、翡翠和几名小丫头与李萱一同走进屋里。 李俊良目光飞快地向众女子扫去,想也不想就朝穿着上窄下宽银月色曳地长裙,裙上绣满百花孔雀,腰带绣有飞凤图案,作公主装扮的雪雁跪爬过去,他一揖到地,冲着她说:“公主!你给各位娘娘说说,是你写了信又带着信物让宫女来找在下的。” 他话一出口,满屋子瞬地出现低低的几声闷笑。 淑妃见状,立即晓得是有人挖了坑让他跳,偏生这个傻子还乖乖跳进去。 德妃冷声问:“看清楚,你真的见过公主?” “是,没错,我与公主还在花前聊了几章诗篇。” 雪雁屈身行礼,对李俊良说道:“公子太抬举奴婢了,奴婢认不了几个大字,怎能与公子论诗说词?” 淑妃脸上僵硬片刻,再忍不住脾气,站起身子怒斥雪雁道:“该死,你这个以下犯上的贱婢,竟敢穿公主的衣服,来人,拉下去杖毙!”这是恼羞成怒?事情发展至此,皇后岂会看不出德妃和李萱的胸有成竹,于是她面含微笑端坐在椅子上,静观着这出戏要怎么个演法。 听见淑妃的话,德妃本欲出头,却见李萱动作更快,直直跪到淑妃跟前,惊讶万分道:“还望淑妃娘娘恕罪,昨儿个萱儿没睡好,晨起头疼,德妃娘娘给了恩典让萱儿不必参加菊花宴,萱儿好好睡一场后觉得精神不错,便想到厨房做菊花饼给各宫的娘娘们尝尝。 “谁知雪雁、翡翠正巧把衣服做好想让萱儿试穿,可萱儿满身都是面粉,怕弄脏衣服,想着雪雁身量与萱儿差不多,才让她帮着试了,没想到文玲过来喊人,萱儿怕让娘娘们久等,连衣服也没换便急急忙忙赶来。 说到底都是萱儿的错,还望娘娘恕罪。” 皇后嘴角带着讥诮插话。 “何罪之有,本宫就不信你这个小丫头胆敢让满屋子的长辈等,都起来吧,没你们的事儿。” 皇后说完,德妃接道:“李公子说在赏花宴时见到萱儿?可萱儿半步都没离开过安禧宫,会不会是公子记错人了?” “我有证物!就在我怀里。” 李俊良不到黄河心不死。 “来人,搜身!”安禧宫太监近前,自他怀里搜出一个木匣子,递上去。 宫女接手,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再送到皇后面前,皇后从里头拿出信笺细细读过,半晌,方才缓道:“当年是本宫手把手教萱儿写字的,这歪歪扭扭的字体分明不是萱儿写的,不过……”她拿起木匣子里面的金钗,沉吟道:“这金钗确实是有几分眼熟啊。” 乍然见到金钗,淑妃脸色铁青,冷汗涔涔湿透背脊。 怎么会?!里面的东西她是查验过方才送出门的,什么时候遭人偷天换日,换成女儿的贴身物?德妃笑着接过匣子,说道:“皇后忘记了,这是月屏公主的贴身物哪。 当初是萱儿画了图稿给内务府师傅打造的,上面的蝴蝶活灵活现,戴在头上走起路来,翅膀还会微微震动,可月屏公主见着,发了脾气,当场就把东西硬抢走。 “萱儿没同她计较,大大方方地把东西让给月屏,而这字迹……还真像出自月屏的手,想来是我们弄错了,李公子口口声声说的公主,指的是月屏不是萱儿,真不知是哪个宫女引错路,把安禧宫当成宜禧宫。” 德妃的一篇话顿时让淑妃心头一凝,气得当场吐血,自己挖的陷阱竟让女儿给跳了,她恨哪,究竟是谁在暗中相助?否则,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李萱她们怎可能翻盘!还以为今日是瓮中捉鳖之局,没想到,最后自己竟然成了那只求救无门的鳖。 淑妃猛然抽气,怒道:“好你个李俊良,竟然动这等贼心,偷东西就罢,还要污辱公主名誉,来人啊,堵上嘴巴拖下去狠狠的打,打完后再送回李家,让李侍郎好好管教。” 皇后与德妃对眼相望,心知这个李俊良恐怕无法活着走出皇宫了,真不知道淑妃当初许了人家什么,能说动对方铤而走险。 德妃向李萱望去一眼,是二皇子偷天换日让脏水泼向别人的吧,他肯为萱儿做这等事,是不是代表他心里其实不如表面上那般冷漠?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时间在指缝间悄悄流过。 三年过去,新皇施政,企图革除朝堂弊病,只是新政窒碍难行,幸而大周风调雨顺、雨水丰足,举国上下百姓安居。 当今皇帝已有七子五女,大皇子周敬镛封为恭亲王、二皇子周旭镛封为靖亲王,两人皆为皇后所出,现已离宫立府而居。 除他们之外,还有贤妃所出的三皇子周勍镛、惠妃所出的四皇子周英镛,卢美人所出的五皇子周煜镛,而六、七皇子只有几个月大,都是皇上两年前选秀中受封的妃嫔所出,亲母身分不高、皇子年龄尚幼,能不能平安长大还待时间验证。 如今后宫有十几个妃嫔,莺声燕语好不热闹,甚至连多年没有消息的淑妃都怀上了,这让皇帝感到春风得意,一扫在朝堂上的抑郁。 但这种“好事”看在皇后眼底,心中是说不出的百般滋味,她素来不是善于争斗的女子,如今新人旧人一处,每个人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出头。 分位不够的,自然要选边站寻求庇护,而分位够的,又不满足于眼前地位,拚命想踩着别人的头往上爬。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眼见皇后是个心慈手软的,便有些野心勃勃的人觊觎起那张凤椅。 三年来,淑妃、惠妃、贤妃连成一气,明里暗里让皇后吃了不少苦头,但性格天成,要皇后寻衅起波,孤傲清高的她偏是办不到。 幸好有周敬镛、周旭镛暗地里相帮,皇后才不至于处处落败,而李萱和德妃的柔声安慰则稍稍平了皇后的苦闷。 李萱渐渐长开,原本就是个美人胚子,现在更见其形。 在后宫,李萱是个特殊的存在,她不是皇亲国戚却拥有公主头衔,仗势的不过是皇后娘娘和皇帝的宠爱,这让那些正牌的公主以及官家千金益发看她不顺眼。 幸而德妃贤良,在她的悉心教导下,李萱早已练就一副宠辱不惊的性情。 她读书习字、练女红,虽不善琴艺,却也练就出几分模样,她不再似小时候那般淘气,相反地,还颇为稳重沉潜,即便样貌才情样样出众,却也没显山露水,惹得太多人注目。 这些年,周旭镛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军中,鲜少回到宫里,便是见了面,他待李萱亦是冷淡,她想不出原由,只能猜测他是极不乐意这桩婚事的吧。 周旭镛对她的态度,要说刻意冷落也好,要说视而不见也行,总之他不待见她,早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以前年纪小不明白,如今年龄渐长,她也渐渐琢磨透了。 周旭镛是怎样的性情,旁人不懂,跟在他身边多年的李萱哪能不了解,他最痛恨被支使安排,何况是关系到一生的大事。 可皇后和德妃却对她说:“不管外头怎样议论,你的婚事已定,若皇上仍然决定立旭镛为东宫太子,日后,你就算不为皇后也定为妃嫔,与其浪费时间去想那些男女情爱,不如多充实自己,日后好对旭镛有所帮助。” 她天天听、日日被洗脑,渐渐地,她也开始说服自己,她无法抗旨,只能顺着圣意而行。 而人心易变,说不定周旭镛会回心转意,只要她变得更好、更美、更聪慧、更雍容大度……终有一天,他会接纳自己。 到时他身边女子众多,要如何让自己月兑颖而出、助他一臂之力,进而受到重视,就得看自己有多大的本事。 李萱承认,把爱情当成计划来算计,是件挺可悲的事,可当人站到某个高度,光会儿女情长只会让自己成为可悲人物,皇后便是一例,若非周敬镛、周旭镛处处表现杰出,她的地位恐怕早已不保。 因此她只能在两件事情上头做选择,一是做可悲之事,二是让自己成为可悲之人。 李萱选择前面那个,并且说服自己情况会改观,等周旭镛能够理解事实是每个人都无从改变的决定,然后他们会走在一起,然后他将明白,迎娶她、喜欢她并不是一件太糟糕的事情。 至于自己的心……掩着埋着吧,在午夜梦回时,悄悄地想念过去、想念他们曾经拥有的亲密便够了。 她偷偷地在心底替自己存下一点点希冀,希望在他的心里,两人的过去不至于全数抹灭,希望日后那颗情感种子能够再度发芽、再度郁郁菁菁。 后宫里,有人非常憎恨李萱,当中以淑妃所出的公主周月屏为首,淑妃处处想越过皇后,是人人都知晓却不能拿到明面上说的事,因此即使周月屏心底有不满有痛恨,也不敢批评皇后,只能拿李萱来说嘴,当然,三年前李俊良的事,也是让李萱和周月屏结下深仇大恨的主因。 偏偏李萱磨就出打断牙齿和血吞的毅力,越是被逼入绝境她越是表现得波澜不兴,这让周月屏经常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因此更不服气也更不甘心。 于是她到处放话毁谤李萱,并且因为淑妃气势日渐高涨,附和者自然不少。 她们说:“李萱之所以好运,不过是仗势着父母为皇帝舍命。” 她们批评,“李萱凭什么以公主自居,说透了,骨子里流的血不过是贱婢。” 她们冷眼笑看说:“下人为主子舍命是天经地义之事,李萱当真以为能够挟恩得帝后厚待,真是可笑。” 李萱不回嘴,不反击,她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淡漠地笑看众人嘴脸,彷佛受辱的不是她而是对方。 她的眼神中带着一股天生的尊贵,让那些女孩感受到危机似的闭上嘴。 然而,在李萱面前被堵上嘴,心底自是更多的不甘愿,她们便在背后结群成党地嚼舌根,编造与她相关的谣言,一日两日,说的人越来越多,形容的言词越来越真,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慢慢地,骄纵任性、孤僻冷傲成为李萱的标签。 李萱画了幅皇后的画像,师傅说她神韵掌握得极好,带着画像,李萱想要去慈禧宫讨皇后娘娘欢心。 近日,皇后的处境益发困难了,随着王宰相在朝上受重用,加上淑妃有孕在身,气势水涨船高,时时给皇后摆脸色、下绊子,皇后气不过,病了好些日子。 皇后欲同淑妃对峙,却让李萱和德妃给劝阻了,因这时候惹上淑妃,真正畅怀的是惠妃和贤妃。 平日里对付皇后,她们是一路人马,可她们之间又何尝不是竞争对手?与其让她们借刀杀人,不如息事宁人,在皇帝跟前讨好。 李萱高高兴兴地出门,原指望哄得皇后一个笑脸,谁知道会在半路碰上周月屏以及贤妃的侄女江婉清。 远远看见她们,雪雁悄悄地拉扯李萱的衣袖,低声道:“公主,咱们避避吧,别又惹下事端。” 她犹豫了一下,打算转身避开,没想到周月屏看见她们的身影,反而加快脚步迎上前。 “瞧,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怀玉公主,怎么今日这么闲?是不是没有男人可以追,心闷?要不,我屋里的小顺子皮相长得不错,倒可以让他陪怀玉公主颠鸾倒凤一番。” 周月屏拉高音调地口出恶言,性情肖母的她全然没有半分公主气度,满脸笑意地挡在她们前方,不让李萱和雪雁过去。 李萱看看左右,考虑要退避还是迎战敌军。 眼下周遭无人,不管她示软示硬都没差,反正周月屏的目的是毁谤羞辱她,不管她的态度是好是坏,周月屏都不会轻易放过,李萱的嘴角浮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既然如此……何不教自己畅快一回?她静静地看向周月屏,一语不发。 被李萱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盯着,周月屏竟然觉得头皮发麻,有那么一瞬,她想转身逃跑,可是江婉清在一旁看着,为不教她轻瞧了,周月屏挺直背脊朝李萱望去。 李萱微微一笑,柔声道:“还请公主自重,粗鄙的言词少说为妙,免得低贱身分,污辱了您尊贵血统。” 血统一直是周月屏用来批判李萱的重点,她笑着把话给还回去。 周月屏有片刻的怔愣,她不敢置信李萱居然敢反抗?过去,她顶多用那种让人恨得咬牙的高高在上目光看自己,没想到今日她竟敢顶嘴,早就憋屈在胸口的怒气像被针扎破似的,周月屏上前两步、两手叉腰,怒道:“本公主不过说几句玩笑话,还引出人家一串教训,果然是乡野村姑!泼妇骂街、伶牙俐齿,让人连话都应不出。” “有理行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公主无话可应,若非无理便是月复笥甚窘、胸无点墨,不知公主是前者抑或是后者?” 她语调中不带半分怒气,慢条斯理,彷佛眼前的女子是粗鄙贱民,不屑与之计较。 李萱骂她没读书?!倏地,周月屏一把火气往脑门上烧。 对,她就是不爱念书怎样?女子无才便是德,母妃说过,就算李萱把满箩筐的书全塞进肚子里,也掩盖不了她是贱婢的事实。 她周月屏天不怕地不怕,怎会怕个不要脸的贱婢?周月屏黑着脸推开江婉清,上前一大步,指着李萱鼻子怒道:“李萱,你别仗着皇后娘娘宠你,便目中无人,看清楚,这里是后宫,我是主子、你是丫头,没让你跪地回话已经是厚待,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想来月屏姊姊是忘记了,萱儿是皇帝亲口封的怀玉公主,真可怜呵,年纪轻轻便如此健忘,难怪连一阙词都凑不齐头尾。” 闻言,周月屏再收敛不起满腔怒气,她扬掌往李萱脸上甩去,啪地重重一声,李萱受惊,猛然抬首,目光中带着吓人的凌厉,骇得周月屏连忙把肇祸的手缩回背后。 她……这是哪里来的气势,彷佛她才是真正的公主?“我、我……没打人……”她把“打”字说得很小声,几乎听不见。 就算不爱念书,君子动口小人动手的理儿她还是懂的,何况在后宫无事挑起争端教人知晓是要挨罚的,她越说越是气弱,不自觉心怯地倒退几步。 李萱怒极反笑,顺着她的话,口气阴恻恻地,看向雪雁问:“是啊,又没人,怎会挨了那么一下,难不成是恶……”她敢说她是恶鬼!李萱没说完的话,周月屏听懂了,心头一怒,又抢上前想打人,这回雪雁早有准备,急急挡在李萱面前。 “你敢说我不是人?你敢藐视皇家公主?我要同父皇说去!”李萱笑得甜蜜,却透出教人心惊胆颤的寒冽,一阵不祥预感慢慢爬上周月屏的脊梁,她头皮发麻,背后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李萱柔声道:“月屏姊姊说的是什么话,我不过是顺着你的话说,何况月屏姊姊怎么会是尔等凡人?月屏姊姊是仙女啊,忘记了吗,前日春宴中,惠妃娘娘不是夸你琴棋书画样样精,宛如天仙下凡尘,萱儿不过是顺了惠妃娘娘贵言,这也错了?” 几句似笑非笑的话,狠狠地煽了她的脸,周月屏更加怒上心头门。 什么琴棋书画样样精,她的琴音是五音少四音,下棋对她而言,唯一的规则是耍赖便能赢,而书与画,大概勉强能与白云寺大和尚画的符一较上下。 知根底的人自然晓得周月屏能看的就只有那张脸,偏偏美貌又让李萱给狠狠压在下面,这已经足够让她气恨难平,如今李萱又提及周月屏上回出的丑,更是往她痛处踩。 话说那日春宴,惠妃那番话根本不是夸,而是在掀周月屏的底,在场的人听了无不掩嘴偷笑,可皇帝却误信为真,要周月屏当众挥毫、下笔成诗。 周月屏硬着头皮上场,却半天挤不出一个字,皇帝不耐烦,要她随便背一阙词,她肚子里没半滴墨水,别说词,连三字经都背不全,好不容易写出个“春”字,却写得歪歪斜斜,比蝌蚪还难辨认,惹得皇帝震怒,质问淑妃如何教导女儿,淑妃被指责得下不了台,皇后只好让李萱出来圆场。 她七步成诗,落笔成韵,得到满堂喝采,落实才女名号,从此更加深她与周月屏之间的嫌隙。 周月屏原被李萱的目光吓得退缩,可她几句话却狠狠地拂了她的面子,周月屏再也不管不顾地冲上来,对着李萱劈头就是一阵好打。 雪雁不敢对主子动手,只能企图把人分开,但江婉清不让雪雁插手,硬是横在雪雁前头阻挡。 李萱样样都好,独独打架是软脚虾,她只会左躲右闪,可周月屏豁出去似的打得凶狠,李萱避无可避,身上、脸上接连挨了好几下,脖子亦被抓出两道红痕,根本是一面倒的挨打。 雪雁急得跳脚。 怎么办?主子今天是哪根筋出错,讨得口头便宜,却要落下满身伤,不划算啊。 “你们在做什么?” 周旭镛带着怒气的声音横插进来,喝止住两人。 李萱闻言退开两步,而周月屏见到周旭镛也吓一大跳,任由江婉清将自己拉开。 见势,江婉清拉起周月屏向周旭镛行礼。 周旭镛不理会江婉清,清冷的目光在周月屏和李萱两人身上掠过,周月屏尚好,只是衣服头发略乱,李萱就狼狈了,头发被扯得乱七八糟,右颊肿胀通红,左脸也没好到哪里,脖子上头还有两道让人怵目惊心的血渍,他拧紧眉头,一语不发。 周月屏紧咬下唇,决定先发制人,她抢上前拉拉周旭镛的衣袖哭道:“二皇兄,李萱欺负人。” “欺负?” 目光刻意地又在两人身上转过一圈,嘴角衔起嘲讽。 顺着周旭镛的目光,周月屏看见李萱狼狈的模样,再反观自己,这话是怎么都说不通的,可她哪肯低声下气认错,怎么说她都是正牌的公主,哪像那个挂名的,何况赏花宴时,她不过对李萱流露出几分忿忿不平,父皇看在眼底非但不心疼,反而怒责她有力气去嫉妒别人,不如把力气拿来反省,为什么同是女子,人家才华满月复,自己却是个草包。 倘若今日之事传进父皇耳里,定要认定她嫉妒、无事挑衅,届时她哪还能有好果子吃?所以,她绝不认错!不论如何,那盆脏水都只能往李萱身上泼,她扯扯江婉清的衣袖,让她替自己说话。 江婉清见有机会在二皇子面前说话,面露喜色,急急道:“李萱牙尖嘴利、字字刻薄,公主性子耿直,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刁钻,一时忍不住便……” 江婉清楚楚可怜地低下头,眼角向二皇子勾了勾,人人都说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但愿这一眼能让她在二皇子心头烙下印。 “是吗?” 他无可无不可地瞟了江婉清一眼,却见她羞红双颊,呐呐回应,“公主是二皇子的亲妹妹,是什么性子二皇子定也明白,她从来就不是个惹事的主儿,今日若非李萱咄咄逼人,哪有此事发生。” 宫里传言二皇子不待见李萱,如今李萱满面狼狈也不见他维护几声,可见得两人童年的感情早已荡然无存,因此,她想也不想便落井下石。 语毕,江婉清抬眼,这才发现二皇子看着自己的眼睛多了几分狠戾……怎么会?哪里出了错?难道宫中传言不实?周月屏也发现状况不对,匆匆低头,委屈地对周旭镛一福身,道:“二皇兄,月屏有事先告退了。” 随即拉着江婉清快步离去。 人都走了,李萱自该屈膝告退,只是……这些年,两人只是远远一见便错身而过,没有交谈、没有联系,连最基本的兄妹情谊都没有,他于她多了几分陌生。 今日他靠得这样近,她才发觉过去三年,她忙着成长、忙着蜕变,而他,亦不遑多让。 李萱目光不由自主地停在他身上,周旭镛身形更显高大,她必须仰头才看得清,他的面容已不复当年的白皙玉润,带兵操演让他的皮肤略显黝黑,深邃的瞳仁反射出淡淡光泽,眼前的他已月兑去稚气,变得仪表堂堂、丰神俊朗,深刻的五官像是精致雕刻般,每一分、每一寸都恰到好处,让人在为他沉醉的同时,浮现自惭形秽的念头。 他成熟了,像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不发一语便能打发两个泼辣女人,他身上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无法忽略,任何人走过他身边皆会不自主矮上一截。 他依然讨厌她吗?他还介意未来她将成为他身边妻妾中的一员?如果不介意,是否代表她有机会披荆斩棘、勇往直前,在他心底占住一席之地?她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同时,周旭镛也在观察她。 大哥说过,李萱已经与过去不同,在她身上,再也找不到那份活泼爽朗,虽然她美得教人惊艳,却总觉得缺少什么似的,不知道是后宫养不出纯真的女子,还是因为家祸让她骤变。 他幽深的眸光定定落在她身上,李萱十分狼狈,但周身仍散发出一股高高在上的清冷气质。 在后宫里她并不显摆出月兑,虽然时时传出于她不利的谣言,也不见她辟谣,还以为她是受气了,长年在皇亲围绕下变得自卑,变得怯懦无助,没想到,她会是这番模样。 “无话可说?” 他淡淡丢下四个字。 要说什么?能说的话不是都让周月屏说完了?她不习惯辩解的,她比较习惯用不屑却冷漠的态度回应攻击,但是……三年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同自己说话,她应该回几句什么。 深吸气,她未经太多的思索,直觉回答,“这件事,我并没有错。” “所以理直气壮?所以不能理直气和?” 难怪于她不利的谣言不曾间断,光是这副态度,就足够让那些心存不平的公主、嫔妃用口水将她淹死。 笨蛋,她不晓得宫里有多少冷箭准备朝她发射吗?他在心底悄悄骂她。 “这世间,并非人人都能够讲理。” 李萱微蹙眉心,她不是不知道自己今天的行为有错,她只是太自信不会被人窥见,她以为赏花宴后,周月屏的表现已经在旁人心底烙下印象,就算今日之事传出去,别人也只会当周月屏心量狭窄,为赏花宴之事找碴,谁知道她会气得动手,是自己太低估周月屏的愚蠢刁蛮。 “所以索性不必讲理?” “我只是认为该给适合的人最合适的东西。 比如园丁傍花草施肥浇水,却不会给蝴蝶施肥浇水;会给树木修剪枝叶,却不会给鸿鸟修剪羽翼。 对月屏公主而言,与其苦口婆心不如当头棒喝。” 不知不觉间,李萱卸下防备、除去面具,说得句句真心,在旁人面前她才不允许自己这般恣情率性,可她完全没发现自己的不对劲,对着周旭镛侃侃而谈。 “因此,今日事是你一手挑起?” “若敌军无战意,我军便是擂鼓布阵也打不起一场战争,要说我一手挑起,不如说月屏公主早已蓄势待发,等待这场雷霆万钧。” 只不过她以为手上的伞具足够为自己遮风避雨,却没料到,闪电惊雷会劈得她措手不及。 李萱的回答让周旭镛一哂。 谁说她不一样了?她不过是掩饰得好,骨子里还是那个爱讲大道理、不服输的李萱。 “所以你擂鼓布阵了?” 她咬牙,是,她是擂鼓布阵了,可,她依然没错。 像小时候一样,不服输的李萱总在周旭镛的逼问下不得不低头,却心高气傲地在心底为自己辩驳一声——她没错。 “又如何,打人这件事,我永远当不了赢家。” 她一句似自叹又自怨的话,让周旭镛再也忍俊不住地失笑。 目光微闪,周旭镛瞟一眼亭子后头,他猛然转身,换上冷淡的表情,凝声道:“既然有自知之明就别挑起战火。” 撂下话,他转身离开。 李萱微微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第……数不清几次,过去三年她只能看着他的背影。 对于他,她永远只能猜测,无法确定,但今天……他插手了她的闲事,她能否把这个状况归类为渐入佳境?李萱的女红相当出色,想起初刚学的时候,十根手指头时常扎满密密麻麻的针孔,那景况还真教人怵目惊心,偏偏她很有毅力,非要逼自己绣出一点成绩。 经常进宫找李萱玩的王馨昀曾经问:“你以前不喜欢女红的,怎么会突然喜欢上?” 李萱回答,“不知道,也许是年纪大了、性子定下,也许因为德妃娘娘是个好师傅,让人忍不住想要追随。” 这当然是玩笑话,事实是,以前有爹娘宠着哄着,她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全随心意,如今没有人可以依靠,她只能做让大家喜欢的事来博得欢心。 她明白皇后与德妃对自己的维护,但她们再疼再爱,终究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况且,过去的自己有几分傻气,以为可以凭恃着一颗真心,凭恃着情谊便让丈夫看重自己,现在她却从皇后、德妃及许许多多的嫔妃们身上学会,光是靠感情绝对无法支撑一段圆满姻缘,要揽住男人的心思,需要能力及手段。 李萱看一眼王馨昀,她是个很特殊的女子。 她比自己大一岁,却天真得让人艳羡,时光飞逝、人事变迁,自己心境悄悄转变,她却仍然干净得像一方净土,由此可见,被父母亲疼爱着的孩子都是幸福的。 照理说,王馨昀是淑妃的亲侄女,应该亲近淑妃和周月屏的,可她一进宫就往安禧宫跑,还数度表现出对周月屏的不满。 在她眼里,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哪里管什么亲疏关系、利害关联,她啊,是再天真不过的女人。 过去,李萱是丫头、王馨昀是千金小姐,但她没把李萱当丫头;现在李萱是公主,她则是相府千金,她依然没把李萱当成公主。 李萱其实想过无数次,会不会有一天她们都成为周旭镛的枕边人?到时候,自己会像德妃之于皇后那般对王馨昀全心全意,还是会与她竞争,企图成为周旭镛最重视的女人?没有女人愿意与旁人分享丈夫,只不过,李萱明白,很多事情不管乐不乐意,它都会发生,她能做的唯有顺应。 好几回,李萱想向王馨昀要回那刻有“旭镛”两字的小木马,可是话到嘴边又忍下,念头飞转,疑惑无数。 她不确定那年的托付王馨昀是否有当真?她对周旭镛的心思是否一如从前?王宰相是不是仍旧想让她成为二皇子妃?若是将来两人的关系成为像皇后与德妃那样,她们会成为好姊妹或是对手敌人?“萱儿你看,我绣得好不好?” 王馨昀得意地将绣件拿给李萱,她的女红本来就不坏,但见到德妃的手艺后更惊为天人,经常进宫磨着李萱教自己几手功夫,现在,她们做出来的东西不分轩轾,某些图案,王馨昀还能模仿得维妙维肖,看不出是出自谁的手。 李萱接过手细细分辨,笑道:“这东西拿出去,人家肯定以为是我做的。” “真的吗?你的绣工可是连皇后都夸赞的。” 王馨昀乐呵呵地说。 “不过在于一个勤字罢了。” “可不是吗?练功夫我没有你用心,不过还是要多谢你肯倾囊相授。” 王馨昀捧着小脸笑望着李萱,她越长大模样越好了呢,难怪大哥会惊为天人,柳眉、丹唇,灵动清澈的双瞳,白得似初雪的肌肤……这样的美貌便是她也要心动,何况在德妃的教导下,萱儿越来越有大家闺秀的模样,哪个男人见了她会不心动?“怎么这样看我?” 李萱淡淡一笑,把荷包交回王馨昀手上。 “若不是萱儿深居后宫,如果你能同我一般到处走动,我这个京城第一美女的头衔怕要不保了呢。” 握住李萱的手,她满脸是笑。 她是真心喜欢李萱的,打小的时候就喜欢,而且喜欢得紧。 “说什么呢,你才是名符其实的千金,我不过是个假货。” “皇上亲口封的公主,你居然说是假货,呵呵,待我把这话传出去,看你怎么办。” 她半开玩笑地说道。 “别哄我了,后宫里有谁不拿我的身世说嘴。” “你在乎?算了吧,在乎的人就四处嚷嚷找人讨公道了,哪会像你这般淡定?那是因为你心底明白,她们不过是嫉妒,嫉妒你这个公主比她们气质更高、才能更好、骨子里透出来的清高谁也比不上。” 说穿了,周月屏才是王馨昀的表妹,可她就是不喜欢周月屏、就是看她不上眼。 “嘴巴抹蜜了?怎地说出来的话都甜丝丝的。” “可不是嘛,如果我是男的,早就把你娶回家,谁都不许多看一眼。” 王馨昀揽过她的肩膀,笑弯了腰。 王馨昀是个病美人,小时候多灾多病,幸有父母兄长疼爱,一路长到如今,可惜朋友很少,深交的就李萱一人。 “对了。” 王馨昀从怀中拿出一块羊脂白玉,暧昧地交到李萱手上,在她耳边低声说:“这是我哥哥挑的。” 李萱皱眉,把东西交还给她,这可是私相授受啊,她在想什么?见她不收,王馨昀急了。 “你别不收啊,就当我送的不行吗?何必计较这么多。” “宫里人多口杂,半点错处都不能落下。” 她摇头,拒绝将东西收入怀。 “就说了是我送的,你一块我一块,权当我们姊妹俩儿的信物,这样还不成?” 王馨昀噘起嘴,更显得楚楚可怜,她从怀里掏出另一块相同的玉。 李萱见状不得不收下,却面色为难道:“以后,别再破费。” 看见李萱收了,王馨昀满脸笑意,说道:“这算得了什么,不过,倒是有人想藉这块玉佩问你件事。” “什么事?” “你知道的,我大哥呀,小时候咱们经常玩在一块儿的,上回的赏花宴,他被你那首诗给迷得七荤八素的,本想请爹爹直接到皇帝跟前求亲赐婚,可他想先知道你心底愿不愿意。” 她推搡着李萱,笑得满脸暧昧。 从谷底将李萱救上来那时,王倎辅是四品带刀侍卫,品级虽不高,但因领兵送皇帝进京、擒拿代王有功,即使是四品,仍是皇帝面前的红人。 过去三年,他经历过几场战役洗礼,又有父亲王益在宫里相助,迅速从带刀侍卫一路拔擢成为二品大将军,羡煞多少武官。 他曾经藉由王馨昀送不少好东西进宫讨好李萱,那份心思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李萱几度拒绝,却拒绝不了王馨昀的耍赖,只好把东西记在王馨昀头上,寻机会回赠。 可王馨昀认为,自个儿大哥为人虽有几分严厉,却不失为一个好丈夫人选,何况李萱顶着公主头衔嫁过去,便是正妻,除非膝下无出,否则驸马爷是不可以轻易迎妾的,怎么说,李萱都该满意这个安排才是。 李萱低下头,柳眉微蹙说道:“别说这样的话,亲事哪是我们可以作主的。” “谁让你作主了,不过是想问问你的心意,倘若不愿意,我哥哥那样的人物岂会勉强,若是愿意,就由我爹爹出面成就一段好姻缘呀,萱儿,你说说,到底乐不乐意嘛。” 她紧追着问,不准李萱打马虎眼。 李萱不言不语,那神色不像害羞,反似心中有定见。 瞬地,王馨昀眉目拧起,目光露出一丝厉色,她偏头望向好友,莫非……她的声调陡然扬升,一把抓住李萱的手臂急问:“萱儿,不会吧,你信了那个谣言,相信皇上要把你赐婚给二皇子?” 李萱抬眉望她,那不是谣言,是事实,是皇上亲口给皇后娘娘的承诺,可圣旨未下,这话她不方便说。 她的沉默让王馨昀沉重了心情,她喜欢李萱,是真的,可她不愿意与人共事一夫,也是真的。 她后悔了,后悔自己不听爹娘的话,后悔没把姑姑的劝戒放在心底,李萱果然是心高气傲的女子,她要的是自己想要的那个男人、那个位置。 所以皇上要把她和李萱一起赐婚给靖亲王?所以皇上见她们姊妹感情好,认定她们能效仿娥皇女英和平相处?皇上弄错了,哪家的妻妾能够和平相处?不过是谁能压倒谁罢了,如果是别的女人,她还有几分把握,但……面对品貌皆高人一等的李萱,她就没把握了。 王馨昀的眼神顿时变得锐利无比,红唇轻抿、拳头紧攥,楚楚动人的气质陡变,冷厉气息从她身上散出。 李萱心下陡然惊悚,见两道锐利的目光在自己面上剜过,她黯然低头,心道:馨昀终究是要埋怨她了。 她咬唇,想多陪陪王馨昀,试着开解她,但心事重重的王馨昀并不想久待,李萱察觉她心情不悦,只好一路送她前往宫门,途间,她试图逗王馨昀说几句话,可对方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语。 这下子,许多问题都不必问出口了,李萱已经看得清楚明白。 馨昀依然喜欢周旭镛,一如多年以前;她想成为皇子妃、不愿与人分享丈夫,倘若她们真的进入同一个屋檐下,会不会成为敌人还难说,但姊妹朋友肯定是再也当不成了。 只是她又何尝愿意与人共事一夫?可她愿不愿意、想不想并不重要,身为女子,有些委屈就是注定得承受,她只是比馨昀提早认清现实罢了。 送走王馨昀,李萱往安禧宫走,行经御花园时,看见湖边站了个孤独的身影。 她定住脚步,细细看清,那是五皇子周煜镛——后宫中另一名可怜人。 他的生母卢美人前些日子才过世,因生母分位不高,且小时候他摔马瘸了腿,从此不受看重。 后宫人踩低拜高,很清楚什么样的人该捧、什么样的人不必费心,若非有德妃和皇后护着,他们母子的日子不会好过。 也许是同病相怜吧,李萱在看见他时,常常觉得心底像是被谁凿了一记似的难受。 她没有向他走去,更不打算出声安慰,因为自卑的人最害怕别人的同情,这点,她比谁都明白。 李萱想旋身离开,周煜镛却发觉有人盯着自己瞧似的,猛然回头。 瞬地,两人四目相对。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面对面,他美得让人惊讶,泼墨似的浓眉,一双星眸令人沉醉,唇若丹朱,形容优雅,有着说不出的风流倜傥,这样一张脸便是摆在女人身上都美得太过,何况是个男人。 周敬镛、周旭镛模样随了皇后,样貌不差,轻易便能吸引女子的目光,但他们取胜的是气度,周敬镛温润似水、观之可亲,周旭镛却是天生威仪,让人不敢逼视,可是这位五皇子……美得教她形容不出。 然真正引她伫足的,是他身上那股抹也抹不去的浓浓哀伤,那种哀恸她曾经历过,因此她懂。 下意识地,李萱抬脚朝他走去,没想到他却狠狠丢下一句,“走开、不要靠近我!”周煜镛转身离开,脚步飞快,但走得急,瘸了的那条腿跛得更厉害。 她不再靠近,脸上带起一个淡淡的苦笑,刺蝟呵……曾经她也是只刺蝟,只不过她没有胆子张扬锐刺,只能一根根将身上的针除尽,为自己覆上柔软毛皮,好适应这个充满刀光剑影的环境。 李萱说不出心口溢出的是什么感觉,是同病相怜的哀愁,还是不该展现的同情? 第八章 重修旧好的机缘 夜深,周旭镛穿着夜行衣来到李萱屋里。 轻轻燃起烛火后走到床边,他凝视着躺在榻上的她。她睡了,细细的膀子露在棉被外头,肌肤白皙柔女敕。 她还是那个倔强骄傲、聪颖慧黠的李萱,本质上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以往活泼热情的性情变得冷然。 也许她不是今日才变成这样的,自从李叔李婶过世后,她就慢慢转变了。 那时她躲在安禧宫里,来往的只有慈禧宫,她对任何事皆不关心,当整个后宫正为“婢女受封为公主”之事炸开锅的同时,始终不见主角出头。 她是在意的吧,在意自己娶了王馨昀,在意人人口中的琴瑟和鸣,在意他没为她出头,助她离开冷宫,在意她的委屈只能压在胸口。 唉……怎么能够不在意,换做是他,他也要在意。 周旭镛坐在床沿,看着李萱被长发覆盖的小脸,动手轻轻将她的头发顺开,藉着窗外月光看着她小小的脸庞。 她话说得豁达,其实还是介意脸上的伤疤吧,否则怎会放任自己披头散发?谁能真心把丑八怪当成赞美谀词,是女子都会把容貌看得极重,何况是她生了这样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庞。 他从怀里拿出一瓶药膏,取了些在她的伤疤处涂匀后,他勾起她一束青丝,忍不住动手为她打辫子,像那个天尚未亮的黎明,像那个生死分离的日子。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得几不可闻。 “那日,看着你缓步走进慈禧宫,我心跳得飞快,我转头看你,你却移开视线,说实话,有点伤……我看见你脸上的疤痕,你已经不痛了,可我却痛得紧,那道伤是因我而划下的。”他叹气摇头,续道:“过去几年我是沉稳淡定、谋事决策不曾犹豫的大将军,没有任何事可以为难我,可你……为难到我了。” “我经常想起过去,想着我们相处的光阴,记不记得我为你搭的那个秋千?我把它移进王府了,不允许任何人去碰,我给你整理一间屋子,时不时就往里头添些东西,我想像着你在里头住得愉快,想像你趴在那张楠木大床上看书。 “我帮你准备几十个箱笼的书册,堆满整间库房,明知道你不喜欢金银财宝、珠翠碧玉,还是忍不住搜罗些好的、珍稀的存起来…… “这些天,我时常看着你,忍不住想问一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恢复过去的情谊,好不? “可我很清楚,你不会允许的,如果有人像我这样伤你,我也不会允许你和他建立关系,只是,萱儿,我真的很想念过去……” 他的声音带着魔力似的,在李萱耳际盘盘旋旋,她眼睛紧闭,不知道该怎么理解他的话。 回到过去?要怎么回去,时空已变,他不是他、她亦不是过去的自己。 她不懂,他为什么要把秋千移进王府,为什么要给她捜罗书或首饰,如果他憎恶她,不是该离她远远的? 他把她弄得满头雾水,怎么样都找不出合理解释,只是……他的声音很煽惑人,说得她心动、也心痛…… 周旭镛并没有待太久,但他离去后,李萱睁眼至天明,小手握住他搁在床头的药膏,眼底有着浓浓的疑虑。 隔天,宫里传出一个大消息,淑妃被软禁了! 淑妃被软禁,是因为罪证确凿。她权谋算计,勾心斗角,为了斗培正受皇帝宠爱的悦贵人,竟买通宫人在她的屋里放迷香。 皇帝因迷香所惑,镇日里只想往悦贵人宫里跑,一天天过去,皇帝身子渐虚,太医查出病因,皇帝震怒将悦贵人入狱,没想到服侍她的宫女“忠心耿耿”,情愿赔上一条命也要将淑妃招出来,保住悦贵人以及她月复中胎儿。 这一查二查的,谁出宫买这肮脏东西、经由谁的手炮制,东西从哪些人手中送进悦贵人身边……全查得清清楚楚,千夫所指,这回淑妃再也逃不掉。 宰相王益为此事进宫与皇帝深谈,但事关龙体、不能轻饶,定要做出规矩,免得日后宫人仿傚。 过去这种事淑妃没少做,王益心里多少知晓这回会被掀出来,自然是背后有人指使,只是那个“背后人”藏得太深太密,直到眼下仍然寻不出痕迹。 没有对手就难有对策,淑妃再不甘心也得乖乖待在宜禧宫里,不过她有自信,很快皇帝就会将她放出来,就凭王家对朝廷的重要性,皇帝也得多看重她几分。 然而翌日,皇帝却下令让德妃出慈禧宫,接替淑妃主持后宫之事。 淑妃这样算是倒了吗?不可能,王益依然是朝廷重臣,王倎辅依然掌理大周雄兵,而王家子弟出仕者仍然多达数十人,皇帝对于王家依然极其看重。 一时间,后宫气氛诡谲,宫人们无所适从,淑妃虽被软禁但势力仍在,德妃手边没得用的人,难以管住偌大宫廷,因此,大权会落在谁的手上还难说。 不过,这股气氛并没有漫进永平宫。 不久前,工匠来了,大张旗鼓将永平宫重新翻修一遍,新柜子、新桌子、新椅子……所有的东西全换新,小小的院子里也种上新花草,短短十数日,永平宫焕然一新。 周煜镛很高兴,宫里的太监宫女也很开心,认为这是皇帝看重五皇子的表现,认为怀玉公主给自家主子带来福气,也认为永平宫很快就要兴旺起来。 改建完,搬回新屋时,几个皇子都送来贺礼庆贺,周旭镛也不例外,只不过他把东西全送进李萱屋里,满匣子的珠玉宝翠、美玉金簪,满柜的锦衣玉袍以及满满一箱的书……她的屋子本就不大,被这些东西一塞就变得更小了。 这样的举止惹得周煜镛侧目,李萱想制止的,但周旭镛做这些事时那兴高采烈的模样,让拒绝的话凝在她唇边说不出口。 她始终想不出那天夜里他为何出现,为何说出一篇教人动容又易误解的话,那口气彷佛他在乎她,彷佛她是他心中珍宝,她想了又想,只想出一个结论——他想念的是过去、是童年时期的情谊,他心怀罪恶,企图弥补。 也对,他本性纯良,不愿负欠于人,一如皇后娘娘那样,认真想想,不只是他,大皇子亦同。明面上,送了一对青瓷花瓶,背地里则悄悄捎来许多绫罗绸缎、金银首饰。 这个想法让李萱稍稍释怀。 就让他们做吧,失望伤人,遗憾又何尝不伤,心和水一样,总要端平了才会宁静。 她觉得这样也好,有些人天生当不了夫妻,却可以是对好兄妹,也许她和二皇子便是这样的,她不知道两人能否能回到过去的情谊,但她确定,至少能够待他像对待五皇子那般。 周煜镛和她同龄,她却老把他当弟弟,能说能劝的毫不保留,至于周旭镛,她想……就当成哥哥吧,不管他的出发点是弥补还是同情,人待她几寸,她便还予几分。 就这样,不管是周敬镛还是周旭镛,往来永平宫的次数都多了,吃顿饭、喝个茶、说说话,偶尔几个人一起待在屋里聊聊朝政,偶尔他们给周煜镛指点一条明路。 悄悄地,周煜镛在蜕变。 有人看重,心便不至于偏狭,过去一脸孤臣孽子的他,如今多出两分自信爽朗,他的改变,李萱看在眼里,周敬镛、周旭镛看在眼里,同样地,皇帝也心知肚明。 身为父亲,见到儿子们和谐相处自然是乐意的,日后不管谁坐上龙椅,都会有兄弟们互为肱股,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因此皇帝对李萱,心底又添上些许满意。 近来永平宫的小灶房里增添了新人手,是周旭镛送进来的,一个叫菊香、一个叫梅香,两人是亲姊妹,也是厨房里的好手,名字不错,长相也清丽可人,模样比起沉鱼、落雁好的不只是一点两点。 可周煜镛就是不满意李萱因为周旭镛的馈赠而满意,偏要改掉她们的名字,这里是永平宫,是他的地盘,他开口发话,无人敢不从。 于是,她们现在一个叫无容、一个叫无颜。乍听见这名字,李萱狂飙汗,都说宁愿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可她认为宁愿得罪小人也千万不能得罪周煜镛。 这是什么怪脾气啊,容貌平凡的叫沉鱼、落雁,娇俏可人的叫无容、无颜,他真的不是普通的幼稚。 对两人的安置,总管太监没有说话,想来是上面已经通过气,接下来,每隔几日便有新食材送进来,食材多了,她们一身好本领得到充分发挥,天天好吃好喝的变着花样,将李萱整个人养得丰润许多。 “公主,这鸡要怎么做?”无容倒提着一只剖净、烫过血水的母鸡问。 “把方才泡过的糯米连同红枣、人蔘、枸杞塞进鸡肚子里,再加水放进陶瓮里闷煮。”李萱一面飞刀快切着萝卜丝,一边回答。 “公主,还做醋溜鱼片吗?要不要换个口味?”无颜问。 李萱停下刀,看一眼无颜手里的大肥鱼,想起周旭镛和周煜镛抢食的模样,不禁微哂,真不知是鱼好吃还是两兄弟不对盘? 应该是……后者吧,煜镛和谁都不对盘,他既自傲又自卑,而周旭镛的卓越非凡恰恰是他眼中钉、肉中刺。 认真想想,两人的状况已经改善许多,虽然偶尔还是会杠上,但就算是她这个劳心劳力、天天为周煜镛准备吃食的人,他还不是照杠不误?套句周旭镛的话——周煜镛是天生的孤臣孽子,瞧谁都不顺眼。 “还是做醋溜鱼片吧。” 李萱决定后,无颜将鱼刮鳞去骨、断头切尾,三两下就把鱼给处理好,就待油锅烧热下去炸。 无容、无颜都是做菜的一流好手,问她们之前在哪个宫里做事,她们总笑而不答,直到让沉鱼缠得紧了,才透露些许。 她们并不是宫女,而是前御膳房王大人的女儿,两人打小看着爹爹掌杓,学得一身好本事,这样的人送到李萱跟前,简直是大材小用。 时间掐得很准,小半个时辰后,六菜一汤端上桌面,还没让落雁到前头喊人呢,周旭镛、周煜镛已经一前一后进入偏厅,无容、无颜飞快摆上碗筷便双双退下。 李萱看看周煜镛、再看看周旭镛,两人都没好脸色,唉,肯定又吵架了。 再好吃的饭菜,这样的气氛也会教人吃得胃疼。 于是她挑起话题,转头对周旭镛说道:“我这里不过三、两人吃饭,实在不需要用上无容、无颜这样的好手,要不要……” “就是,咱们已经习惯粗茶淡饭,这样天天大鱼大肉的,吃不惯。”周煜镛听见李萱提两句,赶忙把话接下去。其实,他更想对周旭镛说的是:把你的人、你的东西全带走,永平宫不需要施舍。 周旭镛的态度让周煜镛既迷糊又头疼,分明是他不要李萱的,为什么李萱进了永平宫后,他便殷勤起来?怪了,难不成是男人恶劣的天性使然,吃不着的比较甜,得不到的比较好? 可……他不怕,是父皇把李萱送进永平宫来的,父皇心里肯定有了想法。 李萱觑一眼周煜镛,轻轻摇头,这家伙口气很不良善呀。 周旭镛没理周煜镛,望向李萱,蹙眉问:“她们不好使吗?我再换两个过来。” 再换两个?那这回周煜镛会给人家取什么名字?无盐、恶女,还是无地、自容? 她连忙摇手反对。“不,我在这里开小厨房,怕有人说闲话。” 淑妃虽然被囚禁,但王家势力未倒,周月屏是什么态度、淑妃便是什么态度,谁晓得哪一天淑妃就被放出来了,她可不想因此被秋后算帐,到时东一条西一条,林林总总加起来,帐目可不小。 就算暂且去不了梅花村,她也希望能够平安度日。 “如果是为这个,你别担心。人是父皇亲口赐下的,莫不是这几日又有人来找碴?” 周旭镛的问话让周煜镛心一提,周月屏和江婉清都不是省事的,除她们之外,恐怕还有不少人的两颗眼珠子尽往这里瞧呢。 “没有没有,我只是想她们手艺这么好,留在这里是委屈她们了。”李萱急急否认。 “她们不留在这里,才是真的委屈。”闻言,周旭镛松口气。 “怎么说?” 周旭镛替她夹一筷子鸡肉到碗里,周煜镛见状,不甘示弱也往她碗里圉上两瓢肉酱,周旭镛不理会他幼稚的挑衅,迳自对李萱说道:“你记得御膳房的王大人吗?” “记得,王大人做得一手好汤,皇后娘娘特别喜欢。”她抽身子那几年,皇后娘娘经常让王大人为她熬补汤。 “猜猜,他本做得好好的,为什么没留在宫里?” “他已经不在后宫?”她在冷宫待太久,不知许多人事已经和过去不同。 “对,他染上赌,从小赌到大赌,越玩越重,最后竟偷宫里其他大人的食单卖到酒楼里。这事闹出来,食单被偷的大人们气不过,将他盗卖御膳房食材的事捅出来,他被罚三十杖、丢了职。回到家中后一蹶不振,不但赌博还酗酒,渐渐把家底掏空,王夫人气得一病不起。” 周旭镛一面说一面帮李萱布菜,从小她就爱听故事下饭,不知不觉间总会多吃上一些,周旭镛看她一眼,还是觉得她太瘦。 “然后呢?” 周煜镛比李萱更心急,他自小生活在宫里,生活圈小得可怜,对于外头发生的事就像看话本似的,每件都很难想像。 “王夫人拖了几个月,眼见不行了,王大人便在夫人面前剁手指发誓,说是再也不赌,可夫人死去不久,王大人故态复萌,这回输得更凶,竟连女儿都要卖入青楼。我府里的总管与王家是旧识,看不过去,同我提及此事,我让他去把无容、无颜给买下来,雨人毅然决然签下死契,从此断绝父女关系。” 李萱眉心一紧,是怎样的伤心才会签下死契,宁可当一辈子的奴婢,也不愿意再认亲爹? “后来呢?” “如你所言,她们的厨艺的确相当好,但王府里早有管厨房的,见她们年轻又做得一手好菜,有人怕位子被她们抢去,因此明里暗地处处排挤,只能做些刷洗挑菜的粗活,是大材小用了。我本想替她们到饭馆客栈里头寻个营生,但没有人愿意用两个大姑娘,而她们也不愿意抛头露面,你这里恰是她们能发挥所长的地方。”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父母。”听完,周煜镛接话。 “是人,便各有各的难处,不经比较,大家都以为自己最命苦,把旁人的遭遇听一听,才会晓得自己遇上的根本不算绝境。”李萱习惯性地对周煜镛说训。 “你又要批评我自怨自艾,不思上进,把错全责怪到旁人身上?”周煜镛横她一眼,真没见过比她更爱说道理的女人,以后谁娶了她,谁倒……楣? 娶她啊?想到这里,周煜镛不由自主地咧起唇角,笑出几分傻气。 李萱不解他怎么会突然发傻,只是继续把话往下说:“哪敢训五爷,我是在批评自己,总以为进退无路了,哪知转过头,才知又是柳暗花明、海阔天空。” 见她这般说法,周旭镛心头一动,冲着她笑道:“不会了,日后你的每一天都是海阔天空。” 这话让周煜镛不满极了,他挺胸道:“不劳二皇兄操心,李萱的海阔天空自有我照应。” 周旭镛没在这点上头同周煜镛纠缠,他从怀里掏出信笺,周煜镛一见这动作,双眼立刻冒火。 竟敢在他面前私相授受!这算什么?父皇虽没明说,可心思晾在那儿哪,李萱是他的,谁都别想抢走!他拳头方攥紧,还未挥出,怎知意外地……那信不是送到李萱手中,而是递到他跟前。 这是怎么回事?他傻了。他看看李萱再望望周旭镛,几时起,他和二皇兄有好到能书信往返了? “这个是……” “我看过你盐税的陈条,你写得很好,但真的要实行仍有几分疏漏,这是我想出来添补的部分,你参详参详。”他把信放在桌上,推到周煜镛面前。 周煜镛怀疑地多看他几眼,抽出纸笺飞快读过两遍。 一读再读,他脸上溢出喜色,这正是那份陈条里头欠缺的部分,他抬眼对上周旭镛,眼底写着不信任,问号在心头绕,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看出他的心思,周旭镛笑道:“放心,除了你,没有第二人看过这个,如果你不信我,留着信纸,若父皇因上头之事指责于你,你便将信笺交给父皇,父皇认得我的字迹。” “你为什么要帮我?”他犹豫问。 周旭镛简简单单用一句话否决他的犹豫,“你是我的弟弟。” “是吗?我以为我当二皇兄的弟弟已经很久了。你怎会到今日才恍然大悟?” 周煜镛的话很教人跳脚,李萱很想一巴掌从他后脑杓打下去,换了她,与其帮助这种人她宁可去帮助一头猪。 李萱挤眉弄眼,明显的抓狂让周旭镛想发笑,但他克制着。若他一笑,五弟这多疑的家伙肯定以为他背后有什么阴谋。 于是他正色说道:“怨天尤人、蛮横骄纵、任性妄为,你认为以前的自己值得我注意?若非你最近的表现令人惊艳,我绝不会在一个只会怨怼别人的男人身上浪费时间。” 分明是贬抑的话,周旭镛却满足了周煜镛的骄傲,他拿起筷子飞快将碗里的食物扒进嘴里,然后喜孜孜地带着信养回自己书房。 望着周煜镛的背影,李萱轻喟,不过是几分重视与赞美便让他……她浅笑道:“还是个孩子呢,身为哥哥,你应该对他更好一点。” “我对他好,是因为你在这里。”周旭镛直言不讳。 李萱摇头,反对他的话。“他才是你货真价实的弟弟。”至于她这个妹妹,名不正言不顺,连说出口她都觉得赧颜。 周旭镛不同她争辩,转开话题。“不喜欢我送来的衣服首饰吗?为什么没见你穿戴?” “漂亮的衣服不舒适,好看的发饰扎得人头痛,我想过舒心的日子,不想当旁人眼中的公主。” “旁人眼中,你是指那些流言?”他眼底露出一抹厉色。 他知道那些恶毒的流言,有些话早已不新鲜,有些话却离谱得让人憎恶,除诬蔑她的身分,还传出她离开冷宫便不安分,说父皇将她配给五弟,她心生不满,便暗地勾引他与大皇兄。 德妃打了几个宫人、又赶走了几个,还是无法抑制谣言的流传,可见散播谣言的不是奴才而是主子。这个后宫,是该洗一洗了,想起宜禧宫,他眼底带出三分嘲讽,脸上的笑却益发温柔…… “我不在乎那些流言,也不能在乎。”李萱叹道。 “为什么不能?” “在乎的话,憋死的是自己,却惬意了那些传话者,我的生活自己懂就好,不必去向所有人解释。何况我不能堵住别人的嘴巴,不能缝上他们的耳朵……” “于是就堵住自己的嘴巴、缝上自己的耳朵?”他同意平静生活是好事,但不代表他同意别人可以欺到她头上。 “嗯……”她笑开。“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 他叹息,说道:“再忍一段时间,淑妃马上就自顾不暇,想再为难你恐怕有困难。” “什么意思?” 他笑而不答,把视线调往窗外,很快……很快这一切就要结束,恶人得惩,天地还世间一个公道。 李萱望着他,心底暗忖,难道淑妃要倒了,而不是“暂时囚禁”? 可能吗?她的背后是王家,是相府,是朝中盘踞多年的势力,要不然,当年皇上怎会因为一个漏洞百出的阴谋降罪于皇后娘娘……李萱有点混沌,朝廷之事盘根错结、瞬息万变,不是她能够理解,更不是她能够做出定论。 重新举箸,李萱告诉自己,天大地大都没有吃饭来得大,烦恼那些自己无法改变、无法参与的事,倒不如安安心心吃顿饭、安安稳稳睡个觉,人生嘛,图的不过是一个平安。 见她没打破砂锅问到底,周旭镛笑开怀,见她夹起一块鱼片,他把自己的碗递到她跟前。 她看他、他回望她,扬眉示意,下一刻,她把鱼片放进他碗里,他满意地弯了嘴角,而她微微一笑…… 也许回到过去,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困难。 第九章 女中诸葛亮了相 皇帝的看重,可以决定臣子、皇子或妃子的地位。 这段时间宫里发生不少事,三皇子周効镛勾结外臣、私卖官职的事被捅出来,皇帝震怒免了他的职,命他禁足于王府,无令不得外出。 这分明只是臣官间的事儿,谁晓得周勍镛为了保住自己,牵丝攀藤的,竟把淑妃也给扯进去,说是淑妃在后头示意,他不过是推波助澜。 这番话并没有替周勍镛免去罪责,反而把淑妃害得更惨。 于是王家终于看清风向,知道淑妃便是放出来,要再受皇上恩宠怕是困难了。 但王家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在短短几日便找到新对策——他们送来一名花样年华的小泵娘,名叫王媛柔,只有十六岁,是淑妃的亲侄女,长得明眸皓齿、国色天香,她一进宫便艳压群芳,受到皇帝的青睐,短短两个月已经升为柔贵嫔。 她的快速晋升让王家吞下一颗定心丸。 李萱相信王家不会倒,而淑妃将会成为王家的弃子,她不知道王家的存在对朝廷是好是坏,站在周旭镛的立场,王家是他的岳家,能屹立不摇自然是最好,但一个自视功高、敢处处与皇帝对着来的臣子,皇帝真能容得下? 帝心难测,她无从窥探。这些事,她只能在心底琢磨,毕竟王家有女嫁进靖亲王府,而周旭镛与王馨昀鹣鲽情深…… 不过王家虽然动不得,倒是有些事是能动的。 在周敬镛、周旭镛的暗助下,德妃悄悄地收拾掉几个淑妃的得力人手,后宫风向因此略转。而周煜镛从默默无闻的皇子,一跃成为皇帝看重的人物,甚至下旨让他与周旭镛一起到两广办差。 没人知道是谁悄悄改变这种状况的,只晓得现在五皇子和恭亲王、靖亲王走在一路,再没人敢轻慢他。 这是好现象,李萱乐意事情朝这方向发展,周煜镛残的是腿,不是心或脑袋,他是个有才华的男子,不该为任何因素导致明珠蒙尘。 这段日子,李萱时不时加入他们的讨论,对于朝堂之事更多了几分了解。 她知道,水灾旱灾如何重重打击民生;知道沉寂多年的代王蠢蠢欲动;知道朝堂不少臣官在盐税上与几个皇子相对峙,而此事,有人在幕后策划;知道王益因扶持皇帝登位有功便有些恃功而骄,在朝堂上集结朋党、党同伐异,最近两年情况更为严重。 时间悄悄流逝,眨眼便来到了皇帝的生辰。 皇帝原不打算操办庆宴,但柔贵嫔认为后宫太沉闷,需要沾点儿喜气,便央求皇帝简单操办,皇帝见她撒娇的模样俏丽可爱,没有多话便允下。 因是简单操办,与会的只有宫里嫔妃、皇子皇孙及公主们,并无臣官外客。 午后,几名嬷嬷到永平宫帮李萱洗沐更衣、打扮起来。 嬷嬷为她抓起半头长发,将其中一小部分在头顶梳了个简单的小髻,簪上一柄日月恒升累丝金步摇,剩余部分编成细辫子,连同泛着粉色光泽的珍珠串成一张细网,每走一步,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宫女细心地在她两颊边留下两绺长发,与浏海一起盖住脸上的旧疤。 其实有周旭镛送来的药膏天天擦着,那个疤已经淡了许多。 她上头穿着玉色织银鸾纹裳,外罩蔷薇纱罗衣,长裙自膝以下绣满百花孔雀,腰带绣有飞凤图案,是一身标准的公主装扮。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镜子里的美人也朝她一笑,令人为之神醉。 “李萱,你准备好了没?” 周煜镛进屋,手里握着一幅画,那是他特地备下的,是京城名画师杜明修的画作。 他一看见装扮好的李萱,目光一凝,再转不开眼,他知道她长得美,却没想到光是略略打扮,便能美得教人难以喘息。 “五爷。”李萱低唤,周煜镛没有反应,沉鱼笑着轻轻推一把瞪大眼睛发傻的他。 他回神,笑出满脸腼腆,向前走几步握起她的手。 李萱一惊,想缩回手,但他不允许,对她说道:“待孝期一满,我便立刻向父皇请旨,娶你为妃。” 李萱拧紧眉头,欲言又止。 周煜镛心思敏锐,看见她的表情,满腔热血顿时冷下。 “你不愿意?心里还想着二皇兄?”两个口气不善的问句,逼得她蹙眉。 她还能想谁呢?何况便是五皇子,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也许是因为她与平日相异的装扮,也许是因为她是第一个未看轻他的女子,他对她啊,也许有一点依赖,但哪是真心喜欢。 “不是。”她摇头,直觉回答。“与二皇子无关,我只是认为世事多变,人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变成什么景况,所以不去计划未来。” “李萱,你鼓吹我勇敢,自己却连计划未来都不敢,原来你只会说不会做,是个名符其实的胆小表。” 她笑着耸了耸肩,随口敷衍道:“也许吧,冷宫真能摧残人的心志。” 沉默半晌,他问:“那你……恨二皇兄吗?” 她一哂,实心回答,“曾经恨过,因为喜欢的心不被真诚相待。现在不恨,是因为明白,喜欢是种无法被勉强的情绪。我可以是他的朋友、妹妹,却无法是他的妻子,从头到尾全是我表错情,与二皇子无关,我怎能因自己的错误去恨别人,那样未免欠缺厚道。” “那么你恨父皇吗?” “不恨。” “心胸这么宽大?”周煜镛怀疑,若是换了自己,他定要狠狠恨上的。 “不是心胸宽大,而是明白恨由心生,欲伤人先伤己,任由恨意腐蚀心灵,于事无益,只是愚不可及。” “你又想对我说教?”他浓眉勾起。 他真敏感,老觉得旁人在针对自己。李萱淡笑,不答反问,“你还恨自己的处境吗?” “不,我已经破茧而出。” “那么我干什么对你说教?” 李萱笑眯双眼,周煜镛也跟着笑开,他握住她的手,不肯松掉。 “走吧。” 周煜镛领着她转身,却发觉站在门口的周旭镛、一脸抑郁地盯着他们的手。 深吸气,周旭镛一哂,摇头道:“都准备好了吗?一起走吧。” 他勉强拉起笑脸,克制自己不去看他们交握的手,转到另一边与周煜镛一左一右,护着李萱往长华宫走去。 周旭镛压下胸中不悦,偏过头细细叮嘱。“煜镛,月屏和柔贵嫔想藉今日让月屏大出风头,好将淑妃放出来。” “想得美!”周煜镛忿忿道。 淑妃犯下的罪行不只有明面上那几条,后宫里多少性命葬送在她手上,就连他娘亲之死也与她月兑不了关系,好不容易父皇将她软禁,若是放出来,想再将她关进去就更困难了。 何况,德妃刚把一票淑妃的心月复给扫下来,而柔贵嫔分位还没大到可以参与后宫之事,想要兴风作浪仍处处受限,后宫好不容易过上几天太平日子,淑妃想再出头?想都别想! “既然月屏想在今日大出风头,那么就让萱儿抢走她的风头。” 倘若对手不是周月屏,这个风头是该由周煜镛来出的,只不过皇兄对皇妹,男人对女子,胜之不武。 “那她岂不是要气得牙痒痒?日后还不来寻萱儿的衅。” 想到周月屏即将出丑,周煜镛一笑,笑得风光明媚,本就是一张帅气俊朗的绝美脸庞,这一笑更让身旁经过的宫女们为之一震,心猿意马。 “你护不了她?如果你没本事,我马上带她出宫。”周旭镛似笑非笑地问。 “谁说我护不了,周月屏想都别想踏进永平宫半步。”他挺起胸膛,将周旭镛的话顶回去。 “那不就结了。” “所以,她还是要用那幅画?”周煜镛瞄了手中画作一眼。 “怕是要再加上一支舞吧。” “她跳舞能看?” “临阵磨枪,不亮也光。说不定父皇看在她『孝心可嘉』分上……”周旭镛没把话说完,周煜镛已明其意,两个人的默契益发好了。 “所以要怎么做?” 周煜镛对周旭镛虽说不上言听计从,但几次朝政议论下来,周煜镛打心底明白周旭镛心思缜密、城府深沉,只要依循他所言,必会事半功倍。 “仔细听、用心看,一有机会就见缝插针,把话题引到萱儿身上。” “我明白。” 周旭镛站定,侧过身,看着满脸犹豫的李萱,轻压她的双肩说道:“信我一次,经过今晚,所有人都将对你刮目相看,记住,父皇问什么你便回答什么,就像你平日里与我们对答那般。猜猜,云泥之别是怎么来的?” 她摇头,不晓得周旭镛怎么会骤转话题,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很简单,把泥巴狠狠踩在脚底下,让他们没有翻身腾空的机会。” 李萱皱眉,她不想当云、更不想把泥踩在脚下,可周旭镛那样坚定的眼神、笃定的态度,及周煜镛跃跃欲试的神情令她无言。 三人进入长华宫之前,已有太监唱道:“靖亲王、五皇子、怀玉公主到……” 太监细尖的嗓音未止,里头突然一片静默,所有男女全都停下交谈,转身望向他们。 “微笑。” 周旭镛低低的声音传来,李萱和周煜镛下意识拉开笑脸,同时跨入门槛,迎向满屋子人。 “二皇兄,你太偏心,竟把二皇嫂一个人丢着,自己跑去永平宫接萱儿妹妹。”一声过分做作的嗓音迎面而来,那个声音来自周月屏。 李萱叹息,这个周月屏实在太沉不住气,既是身负任务,就该把所有的注意力投注在今晚的事情,何必出言挑衅,她真以为几句言语就能挑得她与王馨昀对峙吗? 王馨昀是个聪明的,她也不笨哪,便是真有争风吃醋的心思,她们也不会选在今天表演,何况根本没这回事。 李萱抬眼,看见周月屏拉着一名年轻妇人朝他们走来,李萱认出对方,那是王馨昀…… 她好瘦,风一吹便要倒了似的,脸上的浓妆掩不住她满脸憔悴,瘦削的脸颊凹陷,手背上的青筋浮现,她身上的杏黄比甲宽宽松松地有些不合身,而那袭蜜色长裙更像挂不住,随时会滑落似的。 王馨昀的目光落在李萱身上,凌厉阴鸷,被这样的眼光盯住,李萱忍不住头皮发麻。 “王爷。”王馨昀屈身朝周旭镛行礼,她脸上没有半分笑意,紧抿的嘴唇露出几分狠戻。 “不是让你在府里养着,怎么出来吹风?万一回头又生病了怎么办?”他出口的句子是关心,但语气里面却是冷漠。 李萱听着,眼底闪过怀疑,这就是鹣鲽情深的夫妻? “多谢王爷关心,臣妾今日觉得身子骨好了许多,自该到父皇面前尽孝。” 周旭镛点点头,领着一行人走到桌边,挑了两张相邻的桌子入座,王馨昀坐在右首,周煜镛、周旭镛一左一右,让李萱坐在中间。 目光流转,李萱发现王馨昀死命盯住自己,她朝她望去,对方眸光一转、回避。 李萱暗地琢磨着王馨昀的态度,不懂是什么坏了两人的感情,是当年那道正妃、侧妃的赐婚圣旨?可她终究没嫁入靖亲王府不是? 她满脑子想着王馨昀,直到周旭镛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李萱方回神。 “萱儿,父皇到了。” 周煜镛轻扶她一把,李萱发觉所有人都站着,独独她还傻坐在原位,她连忙起身随着众人向皇帝屈膝祝贺。 一番贺词过后,是太监唱礼,他将礼单上的物品二念出,然后各个皇子皇女分别上前献上自己准备的礼物。 李萱视线逐一扫过,上首坐的是皇帝及德妃,下首处是周敬镛和大皇子妃,另一边是几位妃子,接下来便是众皇子及其皇子妃的席次。 而一旁的周月屏正看好戏似的,目光在王馨昀、周旭镛及李萱和周煜镛身上轮转,李萱懒得去理会她的恶意。 周煜镛也注意到周月屏了,他低声在李萱耳边说道:“别怕她,就如二哥说的,今晚要你狠狠把她踩在脚底下。” 李萱轻浅笑开,“我怎会怕她?她又不坐在我身边,还怕她用酒泼我不成?” “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她没那个胆。” 两人低声交谈着,皇帝不知讲到什么,柔贵嫔笑着搭上一句,“皇上,您瞧瞧,大公主这画可真好,名家画作也不过如此。” 周月屏扬开眉头,站在皇帝身侧指着上头的图细细讲解。 皇帝观赏片刻,微哂。“这丫头总算能定下心,把一件事情给做好。” “皇上这话说偏了,公主哪儿没定心,我屋子里绣架上那幅双面绣屏精致得很,是公主花两个月工夫绣的呢,若非时间仓促来不及完成,今儿个呈上来的就是那幅绣屏了,不是妾身夸口,公主聪慧得很。” 皇帝满意点头。“是吗?若月屏能早点晓事,亲事早订下了。” “才不要呢,人家想承欢父皇和母妃膝下,像过去那样日日欢快着多好。只是现在母妃……”周月屏欲言又止地瞥了皇帝一眼。 “皇上,前日我同公主去宜禧宫探望淑妃,淑妃姊姊满心愧疚,早已明白自己做错,却不知道该怎么同皇上说。”柔贵嫔在一旁帮腔道。 “父皇,母妃毕竟是个后宫女子,哪懂得朝堂上的是是非非?母妃不过是往日同贤妃娘娘交好,一心想帮着贤妃娘娘多多照应三皇兄,哪知道三皇兄会背着父皇做下那么多肮脏事儿,母妃确实是受三皇兄所牵连,父皇,您能不能网开一面……就算不行,也见见母妃,母妃很想同父皇忏悔……” 这话是前后矛盾了,一下是无辜受连累,一下子又要同皇帝忏悔,是因为骄纵过度,她始终没学会后宫里说话的技巧,还是她的脑子从来都不好使? 柔贵嫔冷冷一睐,又见皇帝文风不动,赶紧接话。“淑妃娘娘自知罪孽深重,眼见皇上生辰将至,苦心陪公主练了一首舞,要献给皇上……” 周煜镛趁她们在说话时,悄声在李萱耳畔说道:“猜猜,周月屏那幅画是谁画的?” “难道不是她亲手所绘?” 那是欺君之罪啊!若是被揭穿……李萱惊愕,可定下心略略想过后便明白,终究是亲生女儿,又是在这样的场合,皇帝会不会发现是一回事,就算发现了也只会替她掩饰,因为揭穿后赔上的可是皇家颜面。 “当然不是,她要是有本事又画又绣又舞,就得改名字了。” 李萱微哂,未接话。 突地,周敬镛出声,打断柔贵嫔的话。“今天是父皇生辰,不愉快的人就先别提了。” 周煜镛甩袖起身,笑道:“大皇兄说得是。” 他离开座席走到皇帝跟前,将画作展开。“父皇,儿臣知道您一向喜欢诗词书画,可儿臣却没月屏妹妹的本事,只好出宫到外头寻宝。这是儿臣最近发现的画者,他叫做杜明修,考上秀才后却接连几年都没考取进士,生活困顿,只好以卖画为生。他的画功不坏,没摆几个月的摊子就受到名仕赏识,近日里风头渐盛,儿子向他求来一幅画,不知道父皇能不能看得上眼。” 听到杜明修三个字,柔贵嫔和周月屏瞬间脸色大变,她们互视彼此一眼后,悄悄地把目光挪到皇帝脸上。 皇帝见到周煜镛呈上的画作,嘴角的笑意瞬间凝住,抬眸,凌厉的目光射向周月屏,后者心头一惊,下意识缩了缩身子,这下子她苦心练的舞蹈怕是没机会在皇帝跟前表现了。 周旭镛靠近李萱低声道:“那画不是真正的寿礼,煜镛的寿礼早在半个月之前就呈上去了。” “什么礼得提早半个月送?”李萱问。 “这礼,你也有份。” 她没有置办什么呀。李萱摇头,一脸的疑惑。 “是那几个陈条,北水南移、开运河、征海税,与邻国开贸易通商城。”周旭镛一笑,为她解惑。 “那不过是平日戏言,怎能呈上去?”她讶异不已。 天!不会吧,这会不会惹恼皇上?说得好叫做聪慧智谋,说得不好叫做后宫干政,他们怎会把她给牵扯进去? 莫非他们说的“刮目相看”指的就是这回事?他们不知道有句话叫棒打出头鸟吗,他们这样……是害她还是帮她? 李萱尚未得到周旭镛进一步解释,皇帝冷不防一句话就把所有人的目光全引到李萱身上。 “萱儿,听说那些陈条,你出了不少主意?” 唉,怕什么来什么,她无奈抬起眼,却在接触到周旭镛笃定的目光后,一颗惶然焦躁的心缓缓安定下来。 她起身离开位置,周煜镛朝她鼓励一笑,与周旭镛、周敬镛一起走到皇帝跟前,四个人一起跪地回话。 周想镛说道:“启禀父皇,提起那些事儿的时候,萱儿只当是闲聊,并不知道儿臣和大皇兄、二皇兄认真了,将它们写成陈条。” “只是闲聊?若满朝大臣时刻把民生百姓放在心底,连闲聊都以朝政大事为题,还怕社稷不安和乐利,不富强康乐?”皇帝抚着长须呵呵笑开,满脸骄傲。 “谢父皇夸赞。”三个儿子齐齐拱手称谢,皇帝逐一望去,笑眯了双眼。 称心啊、如意哪,有这样的儿子们定能保大周天下百年安康! “敬镛、旭镛、煜镛,你们这样很好,兄弟不阋墙,同心协力为国家朝廷办事,有你们这样的皇子,是大周百姓之福。” 皇帝的夸奖,满足了周煜镛的心,曾几何时自己这样让父皇看重? 想到此,他骄傲的朝李萱一扬眉,这神情落入皇帝眼里,皇帝满心欢喜,他很高兴这件事阴错阳差下竟是安排对了,李萱又救下他一个儿子。 “萱儿,你怎么会想到北水南移?”皇帝兴致勃勃问。 “是二爷同五爷商谈南旱、北涝,提及该如何开仓救灾,如何减少灾民生命财产损失时,萱儿方才想起大周国境内北高南低,若能开通运河、让夏日里多雨的北地,水可以顺着河道往南方流,南方百姓便不会年年受乾旱所苦,再加上择地广挖海子[注:北方方言,指湖沼。],一方面既可储水灌溉,一方面里头可以养鱼虾贝类,让百姓多一种营生,岂不雨全。” 她想就此停下,但周旭镛双眼饱含笑意,不让她就这么带过,鼓励她继续往下说,并替她开了话头。 “萱儿,你不是还提出运河开挖,可以替国家增收税捐的想法吗?” 皇帝笑望周旭镛,这家伙司马昭之心呀,皇后若是知道今日孩子们大大出了风头,在天之灵定会感到欣慰吧。 他顺遂了儿子的心意,问道:“税捐?陈条里头没提,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皇帝态度明显,满屋子皇亲贵胄哪能不明白,李萱要就此翻身了!一时间,周月屏、王馨昀、江婉清……数双妒恨不已的眼光射向李萱,若眼光能伤人,李萱早成了千疮百孔的大筛子。 但李萱并没有发觉,她全部的心力都用在应对上头。 “大周国内多山,经常聚集山贼半路劫掠,往往在北货南卖、南产北送途中,商家损失惨重,若能挖通运河集送货品,一来河运不像海运会受到天候潮涌影响,翻船意外频传,导致商人财产损失,二来可避过盗贼劫掠,必定会大受商家欢迎。 “而朝廷有两种做法,一:若朝廷有足够人手就设官船,由朝廷出面召人造船,为商户运货,赚取货运费用,长年累月必能为朝廷带进一大笔财收;若人手不足,就由百姓商家去经营船运,给朝廷上缴税银。 “二:可在河道中间设站,向过往船只收取『养河银』,比较起无法估计的意外损失,这点能够计算在成本之内的银子,应该会更受商家所接受。” “主意不错,可是开凿运河得花一大笔银子,钱从哪里来?”周敬镛接收到二弟的眼光,顺着李萱的话往下问。 “若朝廷一口气拿不出这么多钱,可以向有意思经营船运的商家谈妥条件,由他们出银子开通运河,河道开通后三到五年之间不向他们征税。这样子,山贼营生少了,自然当不来贼,朝廷不必花大钱养兵剿灭,二来,河运需要大量船工,能替更多百姓谋得生路……” 李萱好不容易把一大篇给说完,看见周敬镛、周旭镛、周煜镛三兄弟得意的表情,她心头微暖,再抬头望着德妃的骄傲神色与皇帝的满眼笑意,她松口气,这样……算是过关了吧。 “果真是女中诸葛哪,真是好谋略、好算计,满朝大臣没想到的事儿全叫咱们怀玉公主给想到了,只不过……”柔贵嫔插进话,柔甜的口气到此骤变,添入几分阴沉。 “后宫不干政,便是公主再聪慧也得避避嫌。听说二皇子日日上永平宫,满箱满笼的礼物全往公主房里送,见公主的次数比见二皇子妃多,这可不是教人说闲话吗?便是童年时期公主和王爷的感情深厚,可如今公主已是五皇子的人了,若是让有心人把这事儿传出去,兄弟争妾,皇家颜面何在?” 柔贵嫔仗着皇帝宠爱,不管场合,满口的抹黑。 她阴恻恻几句话,令满堂的热烈气氛瞬间凝结。 德妃的笑凝在脸上,悄悄向皇帝瞄一眼。她明白,柔贵嫔不顾场合硬要把萱儿压下头,代表此人不足为惧,比心眼、论心机,想在后宫立足怕是艰难得紧。 只不过王宰相高居朝堂,得皇上倚重,皇上便是心底不愉悦也得看在他面子上,对柔贵嫔容忍几分,她担心……萱儿又要成为代罪羔羊。 周煜镛一怒,就要顶话,周旭镛用眼神阻止下他。 周旭镛起身向前一步,拱手对柔贵嫔说:“贵嫔娘娘这是什么话呢,那些箱笼赠的是五弟哪是萱儿,过去后宫人逢高踩低,五弟不知受过多少委屈,若非儿臣同大皇兄走一趟永平宫,怎会知道五弟生活过得比平民百姓还不如。” “二皇子说话可得有凭有据,这不是在怪罪德妃娘娘轻慢五皇子吗?”柔贵嫔故意扯上德妃,可这话蛮横得很,谁不知道过去几年,执掌后宫大权的人其实是淑妃。 周旭镛微哂,对皇帝言道:“过去儿臣与萱儿交好是有目共睹的,萱儿初离冷宫,儿臣自然得去探望。谁知一进永平宫,竟然看见有人怒指着五弟,说他是个无足轻重的残废,还口口声声轻贱他的血统,而萱儿满身是伤,狼狈不堪,若非儿臣与大皇兄及时赶到,怕是当日萱儿就要重伤在他人手中,哪还有今日的治国陈条。” 他的话没指出是谁,可之前有周敬镛的“不小心”说漏嘴,再加上今日两两印证,皇帝的脸色铁青,闪过愤然。 柔贵嫔本还欲开口争辩,却发现周月屏对她怒目相视,她只好闭上嘴。 周旭镛朝周煜镛使眼色,后者会意,说道:“请父皇千万别怪罪大皇兄、二皇兄,是皇兄们心疼弟弟,才自掏腰袋为儿臣增添吃穿用度所需的奴仆和银两,没想到竟会传出如此恶毒的谣言,说什么萱儿狐媚勾引皇子,其实咱们兄弟不过是将萱儿当妹妹看待,说到底是儿臣过错。 “那日大皇兄和二皇兄至永平宫探望,替儿臣平息风波后,发现儿臣的午膳只有两碟青菜、一盘咸蛋,二皇兄看不下去便送来厨婢和食材,儿臣受之有愧,便时常邀二皇兄下朝后留在永平宫一起共餐。说说笑笑中,二皇兄指点儿臣许多做人做事以及治国的道理,儿臣受益良多。” “两碟青菜、一盘咸蛋,好啊,朕竟不晓得后宫用度竟然这么严峻?” 皇帝怒目一转,满厅妃子心惊不已,周敬镛、周旭镛低头一哂,这下子淑妃想出来怕是难上加难。 该闹的闹了、该说的说了,周敬镛与周旭镛对过眼,两人心意相通。 周敬镛起身,牵起大月复便便的皇子妃,走到皇帝跟前,缓言道:“父皇,您别为那些谣言伤神,别说二弟,便是儿臣也是经常进出永平宫,本来只是一起用午膳,却发现聊着聊着,许多想不通的议题竟然就想通了,想来是集思广益,也是因为萱儿在,她那脑子里不知道装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们往往说一,她便想起二三四,屡屡让我们惊叹不已。” 大皇子妃佟玉蔻接口,“父皇,臣妾可不知道谈论朝政之事便是后宫干政,如果是的话……那可糟了,夫君回府经常会兴高采烈地把在永平宫的议论拿来同臣妾说呢,只怪我行动不便,否则我也要日日上永平宫,听听萱儿妹妹的高谈阔论。” 佟玉蔻本是个纯良性子,又是个多福的,嫁给周敬镛两年半,头胎生了对双胞胎儿子,让皇帝疼之入骨,日日都得见着面才快意,而今她肚子又怀上一个,人人都瞅着看呢。 皇帝目光逐一向众人扫过,周敬镛、周旭镛、周煜镛、佟玉蔻、李萱……他眼底不豫稍平。 很好,萱儿才出冷宫就有人给惦记上,不知道这次她是招谁惹谁? 皇帝道:“行了,朕都明白,日后再有人多嘴,杖责百下赶出宫便罢。你们日后有什么想法,尽避写摺子呈上来,一身本事别藏着掖着,总要让朕那些臣子全都明白才好,让他们好好想想,朕需要的是怎样的人才。萱儿明白吗?” 皇帝语落,所有眼光再度集中于李萱身上,她并没有喜形于色,只是低眉顺眼地应道:“萱儿遵命。” 今晚她是大出风头了,一个寿宴,她再度成为皇帝跟前的红人,有人羡慕,有人冷讽,也有人目光像刨刀,想把她给活剐了。 当中,有一双阴毒暴戻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李萱的身上,那是二皇子妃,她心中有千般滋味,最终只能化成一记记眼刀…… 第十章 靖亲王秘辛曝光 德妃搬进慈禧宫执掌后宫后,牛鬼蛇神被送走了几批,与淑妃狼狈为奸的宫人被暗地里一一铲除,后宫气象顿时清新,规矩立下,那些善使手段、谋害人命的嫔妃,动作暂时歇息。 周煜镛、李萱在皇帝寿宴上大出风头的事一传再传,后宫风向已变,那些眼珠子摆在头顶上的人也慢慢理解,景况已与过去大不相同。 也是自那日起,李萱不再自称奴婢,先前这么做多少有些赌气成分,但如今已没有这个必要,除此之外,她开始往外头走动,最常串门子的地方是慈禧宫,德妃虽然膝下无子,但母家一直是朝中重臣,这几年对朝廷颇有建树,加上德妃母家门风严谨,族人并未趁势结党为乱,相较起王家,自是大不相同。 不知道是不是三兄弟齐心合力办的差事儿多了,感情也建立起来了,周煜镛言谈中已经很少再出现对兄长挑衅的情形。 而周敬镛、周旭镛来往永平宫的次数频繁,与周煜镛之间的关系益发融洽,李萱对于这种其乐融融的气氛很满意,经常亲自洗手作羹汤喂饱几个人的肚子。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那夜周旭镛在她房内留下药膏,她不认识那是什么东西,可认得送上门的人,于是毫无防备地用了,也不知道是心里算计着还是时时注意,周旭镛总是在药膏用罄之前送上新品。 那药……说实话真好用,她本想脸上那已经是陈年旧疤,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没想到短短数月便看见效果,现在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疤痕。 脸上的伤疤和李萱与周旭镛间的交情一样,恢复良好,她不确定能够恢复到什么程度,但对于眼前的相处,她很满足。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她开始相信世间真的有苦尽笆来、真的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于是脸上笑容渐暖。 收起药膏,李萱走出房间,看见落雁从厨房那边急急奔来,拉着她就要快步跑。 “慌慌张张的,出了什么事?厨房被你们给烧了?” “哪是慌张啊,是高兴!鲍主,雪花糕做成了,无容让我过来请你过去尝尝。” 太医曾嘱咐周煜镛要多喝牛乳,可他不喜欢那个味道,李萱想起娘亲曾提过的雪花糕,试做过几次总没成功,都想放弃了,没想到还是让无容给试出来。 李萱跟着落雁进厨房,看见沉鱼、无容、无颜围着那盘像雪花似的白色糕点,三双眼睛同时发亮,看见李萱进门,沉鱼连忙用小盘子装一小块让她品尝。 软软的糕点在齿颊间留下浓郁香气,她细细咀嚼,数双眼睛同时盯住她的脸,像怕她皱眉似的。 李萱笑开,“甜而不腻、浓浓的女乃香、软得入口即化,你们可以开铺子挣钱了。” “真的吗?公主,快!快拿去给大爷、二爷和五爷们尝尝。” 李萱一哂,这几个丫头可聪明了,每回弄出新吃食就急着到几位爷跟前显摆,那几位都是出手阔气的,吃得好,顺手赏下的就足够她们乐上好几日,难怪不过是要她到厨房尝味道,竟是匆匆忙忙、火烧**似的。 “大爷、二爷来了?” 李萱问。 “嗯,和五爷在书房里说话,知道公主在休憩,不让咱们去吵你。” 无容回答。 “行了,把东西端上后都跟来吧。” 李萱发话,她们急忙分盘装碟,随李萱进书房。 周煜镛见到李萱和四个丫头进门,笑道:“又有好吃的?大皇兄、二皇兄有口福了!”“五弟运气好,有这几个丫头专门负责吃食,身子结实了不少。” 周敬镛说道。 “没办法,沉鱼、落雁本来就是两个吃货,二哥又送来两个,她们成日和萱儿泡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 自从皇帝寿宴后,三人感情转好,周煜镛在私下也开始唤李萱的小名。 雪花糕摆上桌,他们尝了几口,觉得味道不错,三两下工夫便吃得全见了底。 见他们吃得欢喜,几个丫头脸上的笑意持续不停,周旭镛不必猜便知其意,随手从怀里掏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递出去,几个丫头眉眼弯弯,乐不可支。 “行了,下去分一分吧,记得再冲壶茶过来。” 李萱见她们开心,也忍不住满脸笑意,容易满足的人总是过得比旁人快乐。 “萱儿快坐下,二皇兄正在说战场上的事。” 周煜镛目光闪闪发亮,恨不得自己也能策马狂奔、驰骋沙场。 为平衡军权,皇帝从王倎辅手里抽走十五万大兵交给周旭镛,此事王家颇为不满,但因数次战役中王倎辅打得不上不下,却年年向朝廷要求加军粮,惹得官怒民怨,王益为了保住王家的名声,只好退一步暂时借兵给周旭镛。 谁知道周旭镛有借不还,王倎辅恼得几次想策动兵反,可惜周旭镛比他更有手段,王倎辅做了几次白工,眼前周旭镛还在同王家拉锯着,以后会发展成怎么样不知道,但这兵权进了周旭镛的手,他就没打算还。 因此,李萱在冷宫的三年,他多数时间都在战场上效力,平肃了蛮夷、用军事打通西方的贸易,还让周家军的名声远扬,邻国闻之丧胆,再没人敢轻易发动战争。 是的,是“周家军”,不是“王家军”,短短三年内周旭镛权谋纵横,心机用尽地把王倎辅派来企图绊住他的心月复大将一一收买,他们随了新主,并且更加忠心。 “说到哪里了?” 周旭镛问。 “说到二皇兄用计掳获敌国将兵三千人、劫下军粮百车,可却把他们全数放了。” “这么……仁慈?” 李萱口气迟疑,这样的话仗不是白打了?“这话你应该去说给战场上那些死在我刀下的亡魂听听。” 周旭镛失笑,这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仁慈形容自己,他比较常听见的形容是心狠手辣。 “你常去战场吗?” “过去三年,我几乎都不在京城里。” 有问有答,凡是萱儿想知道的,他都乐意告诉她。 “你在哪里打仗?” “西疆,我用无数场战事磨练出一身铜皮铁骨。 在那里,我们每天面对的是生死存亡。” “打仗很辛苦,对不?” “早上还一起喝酒吃肉的同伴,到了晚上便身首异处,苦的不是身子,而是心,我们不会知道今天冲着自己笑的脸,明天会不会变得灰白惨败,不会知道自己顺顺当当地过完今天后,还能不能过完明天。” 李萱语重心长道:“要是换了我,一天都熬不下去,打仗需要很坚定的意志力。” 而她,不是个意志坚定的女子。 周旭镛微哂。 他能熬,是因为想到他一天、她也一天,冷宫里的她,必定不会比他轻松。 这样想着,便什么苦头都吞得下了。 “萱儿,你把话题给转开了,我们说到二皇兄用计掳获敌国将兵三千人、劫下军粮百车,可却把他们全部放了,二皇兄才不是因为仁慈呢。” “不然呢?” “那次我们攻燕,目的不是占领燕地,而是想用军事武力压制燕国同意双方买卖,我们需要燕国的铁,而燕国需要我们的茶米油盐。” “这是双方互利的事,为什么要透过战事来达成?” “两个原因,第一是敌军领兵的是燕国泰王,他不愿意放掉兵权,所以必须藉由打仗来巩固地位,因此主战。 他在燕国境内散播大周百姓残忍的恶名,让燕国百姓对大周心生厌恶。” “这样的话,燕国人自然不肯与大周交易买卖。” “没错,在我出征之前,我朝领兵的是王倎辅,他也需要战事好掌握手中兵符,他们所做之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个想打仗的人碰在一起,还能不打?” 王倎辅……那个将她从山谷下救起的男子,小时候她曾经羡慕王馨昀有这样一个温柔的好哥哥,短短几年,他已经成为为了兵权,以杀戮为业的男子。 “这样长年打下来,通商的目的便无法达成,王倎辅不怕皇上怪罪吗?” 李萱不明白。 “你忘了,朝中有王益,他只要联合百官上书,父皇也得顾虑几分。” “然后呢?” “第二,泰王残暴成性,对待旗下士兵动辄腰斩戮刑,战场上裹足不前者、杀,杀敌军不满五人者,杀;不服军令者,杀;降敌者,杀……因此我接替王倎辅后,首要是除去泰王。” “我懂了,你释放降兵,是为了对燕朝宣扬大周皇帝的宽和仁慈,当降兵回营却被泰王所诛,百姓心中自有分辨。” 她一下子就抓到重点。 周旭镛眼底透出一抹欣赏。 “对,用战事来倒泰王,在胜利后以宽仁之姿收服人心。 两国通商之事便事半功倍,不久后,泰王没有死在我军刀下,而是死在自己的将领手中。” 当他又送回五千降兵,而泰王震怒下令将五千颗头颅全砍下的那天,果然激起兵变。 混乱中泰王死了,泰王一死朝中主战一方弱了声势,主和一方抬头,很快地两国便互定盟约、建立通商点。 “这下子,王倎辅花了数年,几乎把国家粮米给吃空还没办成的事,二皇兄不过短短几个月工夫便做成,父皇心底肯定得意得很。” 周煜镛与有荣焉地说。 周敬镛笑着接话,“当年朝中将军大部分投靠代王,因此父皇手中可用的大将太少,只好依赖王倎辅,如今二弟分走了王倎辅的十五万大兵,自己又能够独当一面,而他手下也训练出不少带兵能人,日后再不怕朝中无可用之将。” “说到王家,柔贵嫔有孕了,她想求父皇让淑妃出来照顾她,猜猜父皇怎么说?” 周煜镛想起什么似的,兴高采烈说。 “怎么说?” 周旭镛挑眉。 “父皇说,被淑妃照顾过的皇嗣不少都成了冤魂,如果柔贵嫔不怕的话,大可以搬到宜禧宫与淑妃作伴。” 意思就是,淑妃想出来是没指望了,如果她心心念念自己的好姑姑,大可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李萱吃惊,怎么会?柔贵嫔是皇上的新宠,又怀上龙嗣,不是应该……发现她的疑惑,周旭镛莞尔一笑,起身道:“萱儿,把雪花糕带上,咱们去向德妃娘娘请安。” 后宫情势由德妃来向她解说再恰当不过,柔贵嫔的心计粗浅,想固宠本就困难,何况对于王家,父皇心底早有计较。 李萱提着雪花糕,跟着周旭镛离开了永平宫,这段日子,他陪她往慈禧宫的次数多了,他们常常一同闲话旧事,说着说着,几次恍惚中,李萱都以为两人回到了过去,回到那段令人印象深刻的岁月里。 这天,他突然提起,“你还想出宫吗?” “可以吗?” 她扬起灿烂笑意。 “如果你想要的话。” “我想要。” 紧接着,她告诉他有关梅花村的故事,告诉他在冷宫时,她和敏容的计划,说她得学会积少成多,学会小宅生活,学会欣赏养鸡养鸭,面朝土、背朝天的农村野趣……他听得兴致飞扬,嘴角的笑意不曾停过,一个不经意,他的手背碰上她的,并非刻意,但一阵酥麻感传上她的手臂。 李萱愣住了,仰头对上他适意的笑容,刹那间……彷佛依稀,他仍是那个紧紧将她搂在怀里的少年……这天是周旭镛的生辰,靖亲王府并不准备操办,但周敬镛作了主,二弟已经三年没庆贺生辰,如今萱儿好不容易出了冷宫,怎么样都得热闹这一回。 于是他在酒楼订下一桌宴席送到靖亲王府,王府的海棠花开得正好,他们便在亭子赏花叙言。 周家三兄弟、李萱和佟玉蔻都列席,王馨昀这个女主人却不见踪影,席面上,佟玉蔻成了半个主子,热切招呼众人,她还是如上回所见那般诚恳亲切,因此这日主人宾客尽欢。 宴罢,周家三兄弟进书房谈事,佟玉蔻因孕疲惫,李萱安顿她歇下后,拿了本书在一旁陪侍。 不多久,有位梳着简单爽利发髻的嬷嬷进屋,她悄悄对李萱招手,李萱走近,她附耳轻道:“奴才姓龚,是靖王妃的陪嫁嬷嬷,王妃想见见公主。” 心一沉,李萱着实不愿意见王馨昀。 报嬷嬷见状,沉了声,面露哀戚说道:“王妃身子不好了,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王妃想同公主话别。” 话别?王馨昀已经病得这么严重?想起皇帝寿辰那日见面时,她满脸憔悴,浓妆也遮掩不住病态,李萱的眉头打了结,低声吩咐婢女好好照看佟玉蔻后,便随同龚嬷嬷离开。 低着头,她亦步亦趋跟在龚嬷嬷身后,心底千回百转,寿宴那日,她看得明白清楚,她们两人之间的情分早已荡然无存。 她想了数日都找不出弥补方法,也就放下不再去探究,就当是两人的缘分江水东流,一去不回头。 报嬷嬷领着她走到一处院落,推开门,将李萱请进去。 她迟疑片刻,方才进屋。 抬眼,她望见王馨昀靠在床侧,脸色腊黄、神情枯萎,精神比上次见到时更不好。 满屋子都是浓浓的药味,一名神情严肃的婢女将药端到床边,一匙匙喂下,在一串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后,好不容易吞进去的汤药又吐出不少,龚嬷嬷和婢女连忙为她擦拭更衣,折腾好一阵子后才让李萱靠近。 王馨昀皱眉,对龚嬷嬷低声埋怨,“满屋子的药味……”龚嬷嬷微微点头,对婢女说道:“玉红,点上薰香。” 玉红走到柜子边取出一个楠木嵌银丝匣子,那匣子有些磨损,可见平日里经常使用,她从中挑出一块紫色香料放进香炉里、点上火,把它放在床榻边。 不久一股淡淡的甜香涌上,那香气有点像熟透了的苹果,暖暖甜甜的香很快传开,王馨昀闻着那个香气,紧皱的眉头方才松开。 玉红端来椅子放在王馨昀对面后,与龚嬷嬷两人双双退下。 “为什么不过来,我都快死了,你怕什么?” 王馨昀望向李萱,满眼的嘲弄。 李萱咬了咬下唇,顺着她的心意走到床边坐下。 “最近,王爷常去永平宫对吧?” 王馨昀开口,语调里有淡淡的落寞。 李萱没回答,只是低头默认。 王馨昀细细的褐眉纠得死紧,下一瞬,充满恨意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 “李萱,我真恨你。” 六个字,不长不短,却道尽她的心情。 李萱抬头,她不了解王馨昀的恨意从何而来,她没做过任何对不住她的事。 “你为什么不死掉?你为什么不在冷宫里面发疯?你的容貌为什么不毁得更彻底?你为什么不肯嫁给我大哥?你为什么要被放出来?为什么不在坠崖那日便跟你爹同赴黄泉?过去几年,我每天每夜每一刻都在诅咒你!”她瘦骨嶙峋的指头指向李萱,脸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她眼底怒焰张扬,只是越喊、声音越微弱,直到指尖发抖、全身力气用罄,她才趴在床头不断喘息。 “为什么?我做错什么?” 李萱面对她激动、恶毒的怒骂,有些愕然。 王馨昀冷笑两声,当年那个温婉柔顺的女子已经不复见。 “馨昀……”“闭嘴。 你没有资格喊我的名字!”她怒吼,吼掉李萱欲出口的话,她定在李萱身上的目光中有愤恨、有忌妒、有哀怨、有千百种数不清的情结。 看着她满脸恨意,李萱满腔的话只化成一声叹息。 两人面对面看着彼此,想起过往,想着那段一起玩、一起笑的日子,到底是什么让她们渐行渐远,让她仇视自己?真的是那道圣旨的关系吗?这一刻,李萱真的很想知道。 一声长叹后,王馨昀涩然开口,声音飘忽而幽怨。 “那年,我欣喜若狂,不断感激上天赐予自己的好运道,皇上有意为我和靖亲王爷赐婚呢,那个我思慕已久的男子,那个英勇杰出、卓尔不凡的男人,我就要成为他的王妃了。 我快乐、我幸福,我幻想着婚后的琴瑟和鸣。 “可是皇上也要将你嫁给王爷当侧妃,还说什么姊妹共事一夫,娥皇、女英再创佳话。 哼!天底下的男人都以为三妻四妾理所当然,怎么就没有人想过如果女人也三夫四婿呢?我不愿意,但是没有人理会我的不乐意,所有人都认为我的运气已经够好,不该再抱怨,但……我不甘心!”她发出刺耳的尖锐笑声,一阵大笑后,她指着李萱。 “那个包着雪芝草的帕子是我绣的。” 李萱定定望着她,不喜不怒,唯有一脸的平静。 “你不惊讶?你已经猜到了?” “你的绣工是我和德妃娘娘一起指导的。” 当时她一眼就能看出,只是打死不往这方面想,毕竟后宫三年,她是自己唯一的朋友。 可进了冷宫,无聊时间太多,思绪益发清明。 其实并不难猜,落水、饭食里放针、李俊良莫名其妙的指控、不利于她的谣言……这些事情背后,再再都有淑妃的影子。 淑妃知道她们两人同时嫁进靖亲王府,总要分出个高下,而淑妃自己竭尽全力想爬上皇后宝座,当然也要将王家人拱上更高那个位置,好巩固自己的战友,因此自然要想尽办法,替侄女扫除妨碍。 “为什么?我们曾经是很要好的朋友。” “我们‘曾经’是,如果你肯乖乖嫁给我大哥,如果你不要觊觎王爷,我会善待你这个嫂嫂的,是你选择要与我为敌。” “婚姻大事,岂是你我可以决定的。” “你可以以死明志啊,如果你肯跟了我大哥,姑姑可以想到一百种办法让你嫁进王家,我给过你机会的,是你放弃。” 她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都带上满腔怨恨。 那年先皇病危时,那个李代桃僵的计谋是爹爹订下的,爹爹很早便看出周旭镛和李萱之间的感情不同一般,他防微杜渐,向她的公公,也就是当时的信王献计想一口气铲除李家父女,没想到李萱命大,不但平安回到京城,还受封为怀玉公主。 扮哥说,他半路上几次想要动手,但周旭镛的乳娘苏嬷嬷盯得紧,且李萱不言不语、不吃不喝,每天只能勉强灌下一些米汤,他想下毒也无处着手。 他以为,李萱目睹父亲死亡、回京再听见母亲上吊,肯定撑不下来的,不死也会半疯,绝不会危害到她的地位。 这些话,是在父兄决定使计替姑姑铲除皇后、德妃时才对她说的。 案兄从那么早就开始为她谋划,可都怪她蠢,看不清事实真相,在周旭镛与皇上对峙表明不愿同时迎娶二妻时,她和所有人都一样,以为他想娶自己、不想娶李萱。 当姑姑替自己谋略、坏李萱名声时,她还怨姑姑多事,批评她手段残忍,怕日后周旭镛会怨上自己,哪里晓得她弄错了,从头到尾他想娶的都是李萱,不是自己!这个事实太令她震惊,她怎么都料想不到在周旭镛心目中她居然比不上一个小丫头,他竟然宁可为她舍弃王家在朝堂上的庞大势力,这股势力能够助他日后顺利坐上龙椅的呀!于是,她觉醒了,不管是否曾经与李萱情同姊妹,若李萱执意要嫁进靖亲王府,她们势必会成为敌人,她不可能给李萱任何机会坐大,她只能除去她,于是她站到姑姑的阵营,使尽心计让李萱陷入万劫不复!“你恨我的,对吧!”王馨昀冷笑道。 李萱点头,诚实道:“想通之时恨过,但我选择放下。” “哈!你放下,你竟然放下?我让人毁了你的脸,你也放得下?” 她嘲讽地笑了,笑声尖锐刺耳。 她的脸、她的伤竟与王馨昀有关?!她还以为是……算了,都过去了,她何必和一个不久于人世的女子计较?李萱瞬间提起的惊诧平复下去,淡声回应,“不然呢?让仇恨把自己逼到走投无路?” 李萱的话让王馨昀心头一震,原来……是她把自己给逼到走投无路的?真是讽刺,把她一步步逼到这番境地的不是别人,竟是她自己及她无法放下的仇恨?扬起讽刺笑容,放空的目光落在远处,带着些许茫然、些许无助,王馨昀喃喃说着,“我以为我赢了,我以为自己终于成为王爷的唯一,我以为李萱永远不可能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可是错了……我错得彻底。 成亲那日,我独自在新房中度过漫漫长夜,我斜靠在床边一夜无眠,我替他找了千百个原因,解释他的态度,但他根本不在乎我怎么想……”那夜,她气愤难平,凭着一股气强闯进周旭镛的书房,谁知道喝得酩酊大醉的他,口里喊着李萱、梦里想着李萱。 她恨极怨极,趁隔日进宫请安时向姑姑哭诉,要她派人到冷宫把李萱痛打一顿,再毁去她的容貌……王馨昀将视线拉回,看着李萱那张疤痕淡得几乎看不出痕迹的脸庞,为什么她手段使尽,却没有一回赢过?“我劝自己说没关系,身为妻子该懂得体贴丈夫、应该雍容大度,来日方长,只要有足够的耐心、足够的贤慧,终有一天他会爱上我,即使我没有你的才情与美貌。 “我立下誓言,如果是我毁去他的幸福,那么就让我亲手为他创造另一段幸福。 但是,他不要呀!他不要我为他创造的幸福,他只要你、只要李萱、只要他夜夜在梦里轻声低唤的女人!“凭什么,我才是京城第一才女,我爹是宰相、我哥哥是将军,我是高高在上的尊贵千金,而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个下人,你身上流的是下贱的血,凭什么他爱你却不爱我!”什么!李萱被她的话弄懵了,是她听到的那样吗?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怎么可能?她是周旭镛夜夜在梦里轻声低唤的女人?从来他只当她是妹妹,他愿意宠她、怜她、疼惜她,却不愿意娶她的啊,他和王馨昀不离不弃、鹣鲽情深,这些事人尽皆知,怎么会……所有的事在转眼间翻盘?!看着李萱惊疑不定的表情,王馨昀笑了。 “你不知道他爱你?呵呵、呵呵……真是好啊,上天总算是替我出了一口恶气。 那个胆小表,他居然这样怕我?他怕我知道他喜欢你会对你不利,于是刻意在别人面前对你冷漠,他知道自己的力量太微弱,无法护你周全,他知道只要我姑姑几个动作,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他假、他装,让我误以为他不喜欢你,误以为他闹到皇上面前,吵着只想娶的妻子,那个‘唯一’不是你、是我。” 李萱心底一片慌乱。 是吗?所以她弄错了,周旭镛不是无情、不是憎恶自己,他是害怕、是担心,担心她死无葬身之地……不对,她猛然摇头,她怎么可以听王馨昀轻言几句,便推翻过去的认定,不对,这是王馨昀的计谋、是淑妃的诡计,她不应该随便相信,因为、因为王馨昀说的话太不可思议。 王馨昀没理会李萱内心的波涛汹涌,自顾自地往下说:“我们聚少离多,他从没踏进过我的屋子,人人都传言王爷待我情深,尽避我多年无出,依旧不愿迎娶侧妃。 “呵……呵呵,他哪里是待我情深啊,若是他肯一次,就一次待我如同真正的妻子,那么我愿意担下那句‘多年无出’的恶名,可是并没有,我再能干、再会持家都没办法让自己得不到男人却拥有孩子!“嬷嬷要我将他灌醉,有了孩子男人就会改变。 所以,我给他下药了,可是他昏昏沉沉之间,口口声声喊的名字还是李萱——那个他无法娶回家,只能晾在冷宫的女子!“那个晚上,我就坐在他床边,看着他难忍慾求不满,每次翻身便喊一回李萱,我有我的骄傲,无法在他喊着别的女人时得逞计谋,我挣扎着、我犹豫着,我告诉自己闭上眼睛、丢掉骄傲,一回!一回就好。 后来我卸下自尊,月兑去衣裳,我千般温柔、万般讨好地躺在他身旁,他终于抱住我了,我在心底劝自己一百次,过了今晚,明天他就会待我不一样。 “没想到,他突然张开眼睛,迷蒙的眼睛出现一丝清明,他一巴掌将我打下床,他骂我下贱、无耻,他说我是青楼女子、迫不及待地爬上男人的床,他甚至恶毒地叫了一整排的府卫进屋子让我挑……我错在哪里,身为妻子要求丈夫一个温柔相待错了吗?我恨!我怨!那一刻,我发誓要把受过的耻辱全部加诸在你身上。 “可是在他面前,我不得不吞下哽咽,委曲求全、低声下气要他别恼,告诉他昨夜他喝多了,我们并未行夫妻之实。 我明显地看见他松口气,呵呵,和我行夫妻之礼有这么难以忍受吗?“从那之后,他每次回到王府,夜里就有两名武功高强的侍卫守在房外……他竟然在防我,防备他的结缡妻子!”王馨昀怒极反笑,疯狂的神情教人怵目惊心。 “趁着他到边关打仗,我把王府上下大力整顿一通,将那些对王爷忠心耿耿的人送到庄子上,然后,我终于能够进到他的书房、他的寝屋。 当我看见他卧榻边挂着你的画像时,我恨不得一把将它烧毁,他宁愿夜夜对着一张画像,也不愿意面对我这个活人。 “后来我在他的书房里找出一匣子的信笺,那些信笺后头总画上一朵金萱花,那是你小时候写给他的只字片语,他慎重地将它们珍藏起来,那些信,每一封我都一读再读,你写诗、你填词,你对他说故事、讲笑话……整整两千一百零八封。 “呵呵,天底下的人全被他骗了,还以为他避你如蛇蠍,岂知你方是他心头上最看重的那个人。 他总是不快乐,若是哪天见到他的笑脸,肯定是他又搜罗了什么好东西,悄悄地送进仓库里。 他经常在仓库中待上大半天,一一对照名册,细数他为你准备的好东西,你不怀疑吗?不好奇我怎么知道那些东西是为你准备的?” 李萱摇头,她不怀疑,因为那些箱笼已经送进永平宫,而每一个箱笼上头都刻上了一朵金萱花。 见她摇头,王馨昀目光放远,似又想起另一桩教她记恨的事,“前年冬天,他在战场上受重伤,皇上恩泽,让我随同军医去服侍王爷,昏迷中,他又不断喊着你的名字,那样多的人在看,教我这个王妃情何以堪?“伤癒后,他进帐办公,我为他熬药作羹汤,掀起帐帘时却听得他低声自语,‘如果是李萱,她会怎么做?’“那刻我真想大笑,他的谋士何其多,再不济还有我这个王妃随侍在侧,他想的竟是远在冷宫里的女人,想听听她会怎么做。” 李萱说不清楚心中滋味,那是震惊、迷惘、猜疑还是惊喜?望住李萱,王馨昀苦笑不已,她是个何其骄傲的女子,过去几年,这些话她不敢对兄长说、不敢对爹娘言,她夹在父兄丈夫间左右为难,只能任由周旭镛待她情深意重、鹣鲽情深的谣言到处飞。 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最后能让自己吐露心事的人竟然是李萱。 “我傻得以为只要付出足够的耐心,终有一日会等到他回头。 知道皇后临终前,央求皇上将你从冷宫放出来时,我恨得咬牙切齿,我匆忙进宫求姑姑想办法,我等着看冷宫把你啃蚀得体无完肤;得知皇上将你赐给五皇子时,我又狂喜不已,日日对镜子说服自己,我将要苦尽笆来。 可是,皇上的生辰宴上,王爷不顾礼法硬要到永平宫去接你,他不顾旁人的眼光,非得要坐在你身旁,后宫于你的传言诋毁何其多,他却苦心为你经营出一场惊艳绝伦……一桩桩、一件件倒令我看不懂了,这是怎么回事,李萱,难道你想要脚踏两条船,锁着五皇子也拘住王爷?你不懂吗,若是让皇上知道你周旋在两个皇子之间,便是你有惊世之才也一样小命不保,为什么你还敢强留王爷?” 王馨昀的声音尖锐,如一把生锈的铁锯,来回锯着李萱的耳朵。 李萱皱眉,她拘了他吗?她企图周旋在二皇子、五皇子之间吗?也许吧,也许从王馨昀的角度看来便是如此,即使她要求的不过是四季平安、兄弟和乐。 末了,王馨昀又说了很多,包括她与周旭镛的相处、她夹在亲人与丈夫间的委屈忍耐、她有多痛恨周旭镛的残忍……多到李萱无法消化、头发疼,她看着王馨昀枯瘦狰狞的面容,已经分不清楚心头的那点感觉是恨还是悲怜。 第十一章 你苦我也不好受 彻夜辗转难眠,王馨昀的话不断在李萱耳边回荡。 她质疑王馨昀的话是假是真,周旭镛的“鹣鲽情深”真的是为了守身、守住一颗等待自己的真心?他的冷漠是为着保她平安?所以,淑妃一遭幽禁,他便开始明目张胆对她热络? 或者是,王馨昀想误导她,让她再次错解他的心思,对他抱着不实的想象?待希望成为失望,作壁上观的王馨昀便可以大肆嘲弄她? 李萱揉揉额际,头有些疼,应该是没睡好吧,她自嘲地笑了下,听到这种难以消化的消息,谁能睡得好? 王馨昀的一席话彻底颠覆她的认知,外头传论纷纷,二皇子与皇子妃夫妻和乐,是假的?她以为周旭镛对她,不过是兄妹情谊,也是假的? 怎么可能? 宫里有太多的人可以证明,当年皇上不过稍稍透露要将自己许给二皇子的消息,他便气急败坏地在御花园里与周敬镛争论起来,她自己也亲眼所见,他为了拒绝她,数度态度清冷。 无风不起浪,谣言从来不会只是谣言,中间必然掺杂几分真实性,他对她……绝对不会是馨昀说的那样。 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馨昀是何等骄傲的女子,若不是痛极恨极,怎会在她面前揭开自己的疮疤? 日子就在她患得患失的情况下又过去了数日。 李萱愁云惨雾,轻敲额头,矛盾在胸口折腾着,她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不该相信什么。 “我记得你对那个梅花村满心征往。”——走进书房就见李萱拿着书册在发呆,周旭镛出声打断她的思绪,今天他想同她聊聊。 “我是啊。”李萱回神、微叹。“在冷宫时,我们每天都在计划房子要怎么盖、田地要种什么、要找谁学习农事、要怎么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当初的计划在逐步实现中,她让无颜送到敏容手上的银票发挥作用,买下的田地从两亩扩增为二十五亩,屋子盖得更大了,还留下一个宽敞的后院,她们之前说好的东西二被添置起来,敏容写给她的信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什么样的计划,说来听听。” “那个时候敏容说屋子不要盖太大,把院子弄得宽一些,雇人挖个小池塘,放满水、在里头养鱼养鸭子,以后就不怕没有肉可吃。我说,两个女子要把田给耕好大概有点困难,不如种桑树,养蚕取生丝,她同意了,又说也可以种上一些容易养植的果树,果子成熟了,咱们学农妇一样挑到大街上卖。 “她想在鸡笼上头搭架子,种点丝瓜,我想想,既然有棚架,不如再种上两株葡萄,待葡萄结实累累,就有新鲜的水果可吃,吃不完的就酿成酒,在冬日寒冷的夜里,学文人举杯赋诗……” 说着说着,李萱放下心思,遗忘王馨昀带来的困扰,她张着晶莹灿亮的眸子,里头盛满笑意,彷佛那样的生活就在眼前。 “听起来,似乎很不错。” “当然不错。” 紧接着,李萱又告诉周旭镛她和敏容的交情,说冷宫岁月寂蓼,全靠着敏容的八卦和对未来的憧憬熬日子。 她说她们决定收养一、两个孩子,将来好替她们送终,至于孩子想姓谁的姓,由他们自己决定,她们要组一个再幸福不过的小家庭,让孩子快快乐乐地长大,大人幸幸福福地变老,没有斗争口角、没有心机算计,日子过得单纯而甜蜜。 那样的日子,连周旭镛听着都心生向往,虽然不能金衣玉履、珍食美馔、仆婢成群……可简单而满足便是人间最好的美事。 “你不喜欢那种世外桃源似的生活吗?” “喜欢,在战场的时候我也想过待战争结束、天下太平便卸甲归田,过过渔农耕读的日子。” 李萱心想,当时境况肯定很糟,才会让这样一个对朝廷有抱负、责任和理想的男子,起了不如归去的念头。 他一眼读出她的心思,说道:“当袍泽一个个从自己眼前倒下,当期待天明变成奢望,当下自会领悟生命不过是过往云烟。因此心里顿生厌倦,想抛下一切荣禄,寻求一片安静田园。” “嗯,世间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用命去拼搏。” “什么时候有了这个体认?” “在后宫的时候,那里是战场,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战争日日上演,连歇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胜了,冠冕加顶、家族荣耀;败了,落得一世凄凉还算好的,死得莫名其妙、留下一身臭名的多了去。” 他凝望着她,许久许久才缓声问出一句,“冷宫,很辛苦吗?” 李萱回眸仰望,轻抿下唇,想起王馨昀的话,她起了试探的心思,“刚开始的确辛苦,不是因为食恶居差,而是因为惨澹凄凉的气氛会让人觉得没有希望,那种感觉很吓人。所以我天天盼着你查到真凶、亲自到冷宫放我出去,希望你能照我信上所写,寻出脉络、抽丝剥茧将真相摊于世人眼前,我告诉自己,就算你待我无心,也绝对不会对我置之不理,因为这件事还牵扯到皇后娘娘,可是……” “对不住。” 她摇头,柔声问:“你有你的不得已,便是皇上也有他的困境,你们不是不想查,而是不能查,对吗?” “不,我查了,照着你所言的一条一条彻查到底。那些人证如今养在我的庄子里,只是缺一个公布真相的好时机,这是母后去世时,最遗憾的事情。”他闭了闭眼睛,眉心有着无比的疲惫。 “所以淑妃的小产,果真是她自导自演的一出戏,是吗?” “是,我找到当时为她看诊的太医。” “真狠心,为拉皇后娘娘下马,连自己的孩子都能牺牲。” “淑妃年纪已大,怀孩子本就艰难,初时胎象不好,日日用药调理,太医认为便是生下来也是个有缺陷的孩子,但真正让她下定决心要利用孩子陷害母后的契机,是太医号脉确定她月复中胎儿是女非男。” “怎么会,当初都说落下来的是个男胎。” “诓人罢了,那个男胎是太医从外头寻来的,若是女胎,很容易便让人怀疑淑妃自己动了手脚。”淑妃不需要女儿,何况是一个有缺陷的女儿。 “寻来?”李萱咋舌,又不是买菜,往市集上走一趟就可以买到。 “那名太医利用自己的医术,找到孕期差不多的妇人,将人家月复中胎儿活活打下。” “医术是用来医人的,怎么可以……” “他很清楚,做这件事死的是他自己和一名未出世的胎儿,若他不肯做,死的将是他一族七十八口,你觉得他会怎么抉择?此事过后,他出宫后却一路被人追杀,将他砍杀成重伤,是你的信、我的人救下他。” “淑妃的权势这么大?”她不过是一个妃子,何况当时执掌后宫的人是皇后娘娘,还不是她。 “父皇太相信王家了。因为王益在扶持父皇登基这件事情扮演重大的角色,因此父皇便给了王家极大的荣耀,可他们不知满足、不知收敛,反而将族中子孙、自家派系人马二塞进朝堂中,短短三年羽翼渐成,朝堂有王益、军权在王倎辅手里、后宫又有淑妃把持。 “父皇虽然仁厚却也不是傻子,两、三年下来,他渐渐发觉只要是王益不想要的政令便无法推动,而后宫的皇子、受宠的嫔妃小命难留,母后处处受制,整个朝廷表面上虽然一派平和,实际上却是暗潮汹涌。而真正让父皇幡然大悟的正是雪芝草事件,淑妃可以这么轻易便将母后及德妃娘娘拉下来,那么哪天要是王益起异心,要把父皇从龙椅上拉下也不是难事。” “在那之前,你们从没给过皇上任何建言吗?” “有,起初父皇认为我们是为母后抱不平,反而要我们心胸宽大些。我们眼看着淑妃在后宫的势力一天比一天大,执掌后宫的是母后,却有将近八成的宫人对淑妃效忠,而王益在父皇跟前越来越说得上话,每每有人意见相左,官员们便悄悄地审视王益的脸色。我和皇兄束手无策,心底明白和王家对着干只会屈居下风,于是改弦易辙不再挑剔王家,反而顺从父皇的态度,处处对王家看重。 “朝堂官臣哪个不是人精,察言观色是最基本的能力,一旦发现我和皇兄也与王家走在一道,再加上父皇的赐婚令一下,他们便认定王益是大周的地下皇帝,事事以王家马首是瞻。堂堂皇子却必须忍气吞声在他们面前演戏,在朝堂上演、在后宫也演,心底真是憋屈死了。 “五、六年前,我和皇兄从母后口中知道父皇有意为你我赐婚,我心底欢喜着,可发现身后有人暗地窥伺,我和皇兄不得不演一出戏,让淑妃误以为我对你无心无意。果然,短短几日此事旋即传遍后宫,谣言四起,淑妃见缝插针想让你对我死心,偏偏你不着道,恨得他们晈牙,几次企图陷害你。 “王家目中无人、日益骄恣,强抢兵权、迫害良臣,甚至在父皇面前露出不可一世的骄傲面容,终让父皇觉醒,发现自己养壮了一头恶虎,正虎视眈眈等待反噬自己。 而淑妃坑害母后之事,更是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父皇对王家的信任荡然无存。” “后来呢?” “事发,我和皇兄日夜兼程赶回宫里,我查出事情始末,与父皇、皇兄关在御书房说话,我身边的隐卫却发现御书房里埋了不少淑妃的眼线,当时,堂堂的皇帝、皇子处境堪怜,想要说几句真心话还得想尽办法避开他们。 “最后,我们决定委屈你们,我在慈禧宫和冷宫派出隐卫保护你们的安全,而我和王家的婚事继续进行,让我失算的是,淑妃竟然半点名声都不顾,光明正大地到冷宫伤你……”狠戻目光闪过,他脸上流露出一抹阴毒。 当时,知道淑妃带人到冷宫教训萱儿,他气得想放把火烧了那个恶毒的女人。 皇兄一把拉住他,凝声问:“你这么做是打算陷母后于危难当中,还是嫌萱儿活得太轻松?” 皇兄的话像冷水般当头浇下,皇兄是对的,他们的力量还太小,而父皇决定的事他们只能遵从,当时的他们连母后都无法保护,又怎么能照顾得了冷宫里的萱儿?因此,对萱儿最好的保护方式便是彻底忽略,就像父皇对母后做的那样。 李萱闻言轻喟,她明白,倘若淑妃是暗地派人杀害自己,隐卫就可以动手悄悄把人解决掉,可淑妃是光明正大闯进冷宫,隐卫能奈她何?难不成还能绞杀宫妃? “没关系,老天有眼,终究让我熬了过来。” “你以为只有那次吗?不,在我与王馨昀争执后,王倎辅曾经派人到冷宫暗杀你,却被我的人偷偷解决了,后来淑妃命人在饭食中下毒,我让人同你示警……” “示警?我不知……”她顿了顿,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是那次,我的碗莫名其妙破掉,而芹贵人上吐下泻的那次?” “没错,你的餐具让我的人用巧劲弄出裂痕,稀饭装进去一下子就破了。而冷宫的饭食全是大锅饭,你没中毒,反倒是连累旁人受灾。王倎辅和淑妃前后下手七次,次次都没有成功,他们心里怀疑却怀疑不到我头上,因为那三年我在京城的时间少之又少,他们不相信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只好猜测后宫里还有母后残余的势力。”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为自己做了那么多事?李萱心头微暖,看着他的目光更添柔和。 “那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呢?淑妃有没有向她们下手?” “我们以为已经防得滴水不漏,没想到母后还是着了道,淑妃让太医在母后的汤药里加料,母后一死,同时囚禁于慈禧宫的德妃娘娘嫌疑最大,幸亏德妃娘娘机敏、发现得早,终究没让淑妃得手,但自从那次之后,母后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说到底是我们的错,我们专心一意对付王家、分身乏术,以至于忽略了后宫,我们以为淑妃究竟是女人,手段远远不如王益,没料到什么人家养出什么样的女儿,他们都是狠辣深沉、野心勃勃、刻薄毖恩的毒蛇之辈。” 李萱动容,原来他们的处境艰困如斯,她却半点忙都帮不上,还心存怨慰,真是糟糕…… 周旭镛续言,“数度交手,我们发现王家养了一队死士,将近百人,专门用来对付与他们对立之人,而淑妃手段残狠,身边也有几号那类高手。母后被囚,后宫尽数纳入她的势力,我们何尝不想大刀阔斧,一口气铲除淑妃势力,但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忌惮王益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忌讳王倎辅手中的兵权,所以我们忍了,咬紧牙关、蛰伏等待。” 李萱蹙紧双眉,眼底带着忧郁。“后来呢?” “狂妄者必自大。皇兄留在朝中协助父皇收拢各方势力,又在民间放出流言,将在朝为官的王家子孙们所做的恶事传得风风火火,逼得王益不得不壮士断腕,自求父皇下令惩处。 “而我负责边关战事,王倎辅打不了的仗,我打,一点一点,三万、五万,把他手下的兵权渐渐收到自己手中。待他发现手下的能手大将被派到我的阵地后,不但没有阻挠我的战事,反而被我二收服,王家父子开始发觉不对劲了。 “此时,父皇、我以及皇兄手中逐渐形成一股势力,再不必对王家小心翼翼,相反地,我们有实力对他们步步进逼,逼他们狗急跳墙,做出一些……能够让人紧咬不放的事情。” 听到这里,李萱终于能缓口气,她问:“你们做了什么?” “之前我慎防王馨昀,防她回娘家说些不该说的事,幸而她够骄傲,宁可打肿脸充胖子让人误会我与她感情甚笃,也不愿意透露半句委屈。渐渐地,她因为心思过重病了,而边关战事结束,我一回到王府便把她换上来的人全数清除,摆明与她对峙。我不只待她冷漠还极其刻薄,我刻意放她身边的龚嬷嬷回王家告状,让王益确定他女儿的皇后梦早已结束了。 “后宫里淑妃被禁,柔贵嫔失利,德妃重新执权,淑妃的旧势力被消灭。朝堂上,与王益附和的人越来越少,而王氏族人罢官的罢官、砍头的砍头,剩下来的没有几个能够顶事。 “军营里,王家军沉寂、周家军频频建功,王倎辅手下的人能不蠢蠢欲动想投靠过来?而王倎辅送过来的将领们本就与王家军的大小将军们是老战友,联络感情是理所当然的事,有些话传得快,不过短短数月,原本对王家军忠心耿耿的人也起了异心。” 李萱点头赞同,也是啊,看着昔日袍泽建功升官、赏赐屡屡,心想自己又不比他们差,怎么运气这样背,难道是因为跟错主子?这念头一起,还有几个人能对王倎辅忠心? “王家处处受限,定会有动作吧?” “没错,他们打算向代王投诚。” “不会吧?!”李萱闻言震骇不已,那是叛国大罪哪!何况,她不相信代王能够一笑泯恩仇,把当初害自己中箭落马的王家当成心月复。 “他们会投靠代王,背后当然有我和皇兄的推波助澜。软禁淑妃,是我们刻意让他们看清楚朝廷风向,送柔贵嫔进宫,则是王益在测试王家于父皇心目中的地位。” 柔贵嫔在后宫毕竟时间短、阅历少,能动用的人又被德妃给扫出去,她步步艰难,再受宠又如何,也只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所有的迹象都在逼老谋深算的王益另做筹谋,而向代王靠拢是他们所能做的最好选择。 这一招是步极险的棋,当初父皇和皇兄都思虑甚久,但若是成功,便是一棒打下两头心头大患,因此他们在犹豫再三后,终于还是决定艇而走险一回。 “猜猜看,王馨昀的庶妹嫁了谁?” 庶妹?那个因为王馨昀多年无出,王家想送进靖亲王府,为周旭镛开枝散叶的庶妹?“嫁给谁?” “代王的三子周礼诚。” 讲到这里,周旭镛忍不住冷哼,如果可以,王家恐怕更想把王馨昀这个滴长女嫁进去吧。 王馨昀的病多是心病,从她发现他对萱儿念念不忘之后就开始生病,直到确定自己成为王家的弃子,心头那病又更重了,此时要是她唯一的靠山王倎辅再出点事…… 周旭镛咬牙。他不会忘记王倎辅送萱儿进京的路上,曾经企图对她动手,若不是苏嬷嬷机警,在紧要关头发出声音引来众人围观,迫得他不得不收手,萱儿早已经不在世间。 总之,对于王家、王馨昀,他是不会留半点情面的。 假如王馨昀不曾对萱儿动手,假如她不曾谋算到萱儿头上,他会善待她,虽不能给她什么,但她要的名位、荣华依旧会为她保留,可惜……她走错了第一步,一步错步步错,错得让他无法善待。 “如果他们投靠代王,是不是代表要打仗了?” “别担心,就怕他不动,他一动父皇就有足够的借口灭了王家和代王。” 这两颗毒瘤早该割除,若不是父皇当年的仁善不忍,哪有今日的祸害?便是要打仗,他也不畏惧。不,这样说不公道,他离开军营返京,不就是在给王倎辅制造机会造反吗…… 李萱扯扯他的衣袖,他抬眼,望见她温柔似水的微笑。 “这些年难为你们了,不过我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地间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呢。” “那么,你还有没有别的话想问我?” 他知道王馨昀和萱儿关起门来说话的事,也知道她们聊了些什么,当时门外、屋顶上都有人,只要情况不对,马上会有人冲进去救萱儿,只是没想到这场会面只见王馨昀的怨恨及不甘愿。 她说了许多话,许多原本该由自己来向萱儿解释的话,不过这样也好,王馨昀亲口说,比他讲的更有说服力,即便她的话里带着无数恨意。 “我?” “你问了淑妃、王家、代王,然后呢?” 他在等她问一句:王馨昀说的全是真的,你真的喜欢我? 然后他会告诉她答案:是的,从小到大,我心里只有一个人,她叫做李萱。 也许还会解释一下,父皇为何将她分到永平宫?因为当时淑妃仍然掌权,永平宫最偏僻也最安全。再解释几声,他对她并没有不闻不问,那些年,他只要回京便经常在冷宫外头徘徊。 很可惜,计划没有照着他预期的进行,李萱是个胆小表,她没问。 其实根本不用问,她是聪明通透的女子,事情发展至此,李萱再不理解周旭镛的心思就太对不起自己的聪颖。 于是她确定了,王馨昀的话句句真确、句句实在;她明白,他待她的心意,不曾更改;她晓得他喜欢她、爱她,她始终是他心中的唯一。 这些确定,李萱有许多事可以佐证。 比方,他在淑妃被囚后,对她的好开始明目张胆。比方皇上寿辰,他对王馨昀的冷漠、王馨昀对她的恨有目共睹。比方他的隐忍、他的克制,让她存活到现在…… 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她信了,他爱她,而她误解他,太不应该。 心彷佛被泡进糖浆里,说不出的甜蜜在心头,李萱深吸口气,多年阴霾,如今雨过天青。 几日后,周旭镛和李萱一早就出了永平宫,坐上马车前往目的地,半天后,马车门板被人轻敲两声,外头传来护卫的声音。 “王爷、公主,梅花村到了。” 周旭镛率先下马车,再将李萱扶下来,敏容早已经等在家门口,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见李萱气色比过去好得多,敏容便知道她日子过得不错。 其实,在李萱几次让无颜姑娘送银票、物品过来后,敏容心底已有几分明白,李萱与她在梅花村的共依生活不过是梦想。 敏容迎上前,细细地审视李萱的脸,她脸上的疤淡了,人胖了点,看起来神采奕奕、神清气爽,她再看一眼站在李萱后面的周旭镛,他一身锦衣华服,笑容满面,眼底有着藏也藏不住的宠溺。 他们……终究走在一起了吗? 她屈膝福身道:“奴婢向二皇子、公主问安。” 周旭镛点了下头,李萱却一把将她扶起,说:“你这番做作我可看不惯,以前咱们怎样,日后便怎么相称。” 敏容朝二皇子望去一眼,见他微笑点头,“叫我二爷便行。” 敏容笑开,说道:“是的,二爷。萱儿,咱们快进屋看看咱们的家吧,我可种了不少好东西。” “你真会种作物?我还以为你只会收拾残羹剩饭,料理出新味道。” “别嘲笑我,能收到贵人的残羹剩饭可不容易,我费了好大的劲儿呢。” “是是是,过去三年全仰仗敏容悉心照料。” 敏容笑着扬起下巴对她说:“不说那个,我现在可会种菜了,每颗萝卜都养得又肥又大,待会儿回宫带些萝卜干回去,泡过水、切碎,加上葱和蛋拌一拌再煎熟,下饭再好不过了。” 周旭镛尾随两个姑娘身后,听她们叽叽喳喳地不停说话,愉悦的表情像是多年不见的好友。他不禁觉得好笑,看她们的模样,谁想得到她们曾经是犯人和监官? 几人来到院里,前院有几棵树,都不大,约莫一个男子的身高,有桃树、杏树、梅树,沿墙处还有一整排芭蕉。 敏容指指那棵梅树说:“这是住在梅花村不成文的规定,人人家里都要种上几棵梅树,到时候若是葡萄结不了果子,酿不成葡萄酒就酿梅子酒,村口的李大娘酿的梅酒滋味好得不得了。” “我看书上说,有人在冬天时会将梅花上的雪扫下来,封坛埋在树下,以这种水来烹茶,滋味再好不过。” “真的?今年冬天试试。” 走过前院,有十来间屋子,排成门字形,左右两排各有四间房,房间都挺大的,其中五间布置成寝屋,一间书房、一间净房、一间绣屋,连绣花架子都摆在里头了,中间那排有三间,一间待客大厅、一间小花厅、一间屋子空着尚未摆设。 敏容指指书房说道:“架子上只摆了几本我常看的书,本想等着你搬过来的时候再慢慢张罗,两间屋子给小孩子住,一间客屋,多余的那间留给下人住,我雇了个丫头帮忙烧菜洗衣、整理家里,偶尔帮忙打打下手,帮我分线,做点小绣品。” “银子不够用吗?” “够,你给的够多了,可日子是要长长久久的过,总不能一口气全花光,买那二十五亩良田也不过用掉一百二十七两,盖这屋子花费也还好,也就九十两银子,咱们不用青砖玉石,只挑着简单实用的材料盖了,我同工头说美观其次,重要的是能够遮风避雨,地牛翻身也不怕倒才重要。” “这话在理,绫罗绸缎不如棉布衣好穿。” “所以喽,里里外外布置一通,再加上后院的鸡舍、池塘,你送过来的三百两银子怎么都花不完,还剩下三十几两呢,我全收在床底下,还写了帐册等你过来查帐。” “我还信不过你?”李萱横她一眼。 “那是,可亲兄弟明算帐,帐本还是算清楚的好。”敏容坚持道。 看过屋子,三人绕到后头,那里才真是一番明媚好风景。 一口井,几竿晒衣架,架子旁有两间屋子和一间低矮的茅草屋,那两间屋子里,较小的一间堆满柴火,较大的那间是厨房,敏容雇来的丫头小青正在里头切菜下灶,忙得很。 至于低矮的茅草屋,要进去得弯腰低头,里面用了木头、稻草盖上十几个窝巢,专门给下蛋的母鸡住。 敏容回头问:“二爷要不要进去试试模几颗鸡蛋?刚下的蛋握在掌心里,温温热热的,感觉很奇妙。” 周旭镛看一眼跃跃欲试的李萱,笑说:“让萱儿去试试吧,行军在外,肚子饿时我掏鸟蛋的经验多了。” 李萱就等这句话,她弯下腰不顾形象地撩起裙子抢着进去,可一进去便把母鸡闹得乱飞乱叫,一只只赶忙逃出茅草屋避难,惹得周旭镛、敏容捧月复大笑。 李萱一口气捡了七、八颗蛋,走出鸡舍时,发梢还沾上两根鸡毛。 “捡这么多做哈,宫里把你给饿着了?”周旭镛走近帮她取下发间的鸡毛,又为她顺一顺头发。 敏容笑着接手,把蛋拿到厨房里交给小青,又找来清水让李萱净手。 她一面洗手,一面解释说:“我在永平宫后院里也养鸡养鸭,可沉鱼、落雁说什么都不肯让我碰,还义正词严说那是下人的事儿,看得我心好痒呢。” 敏容领他们到池塘边,池塘挺大的,绕着走一圈大概要百步左右,几只肥硕的鸭子在池塘边喝水,几只在塘里悠闲地游水,敏容投一把饵料,不少鱼全挤了过来。 “想钓鱼,这里是最好的。竿子放进去默数到十就有鱼上钩,再养个两年,大鱼生小鱼,鱼越来越多,怕是手伸下去捞,就足够咱们吃得嘴角流油。” 李萱急得直跺脚。“别说别说,再说下去我就不想回宫了。” 那模样惹得敏容和周旭镛齐齐笑开,周旭镛一脸的春风和煦,他很高兴,那个活泼开朗、聪慧可爱的李萱并没有因为六年的煎熬而消失,她只是暂时隐藏起来,在安全的环境、在无忧的情况里,她就会出现。 “这么喜欢,以后常带你过来小住。”周旭镛两句话,让李萱的笑意从眼眶里溢出来。 他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挣月兑开,他在她的掌心中寻找些许温暖。他想……她是知道的,知道他喜欢她、不曾变过,所以她不动声色地放下了过往的误解、接纳了他。 周旭镛笑了,黑亮亮的眼眸里闪着感动,走过千山万水,他终于再度走回她身边。 架子上爬满青藤,一朵朵金黄色的丝瓜花迎风绽放,几条不大的丝瓜、苦瓜垂挂在藤下,另一头种了两株葡萄苗,方才种下不久,绿得耀人心眼。 “你怎么种苦瓜?”李萱挤挤鼻子,问敏容。 “吃点苦,方觉得今日生活好过,况且,谁说苦中品尝不出甜美?”对于人生,她习惯乐观看待,想到在宫里当差时的战战兢兢、再想到今日的愉快惬意,日子是越过越畅快了。 “说的也是,夏日里,在藤下摆上两张竹椅,看书、喝茶、午憩,肯定舒服得紧。” “还用你说,椅子茶几已经备下,就等你的书和好茶。” “回头让无颜送两包顾渚紫笋过来。”李萱提议。 “听起来好像很厉害?” “不是好像很厉害,是真的很厉害。” 说说笑笑间,小青来请众人入席,周旭镛牵着李萱过去,直到入座才放开手。一桌子的鸡鸭鱼肉,做工虽不精致,但食材都是刚从土里拔的、水里捞的,不必太多的调味也觉得清甜无比。 敏容说:“这做菜和人生一样,不需要太多的外来物增添滋味,只要心平静气就能一世惬意。” 这番话让周旭镛不禁高看敏容几分,她没有念过多少书却有满肚子的哲理,全是从生活中体悟出来的,道理不深,但能让听者一再反省。 这顿饭,吃得人人口齿生香,饭后,敏容犹豫地向周旭镛望去一眼,半晌后才试着开口。 “二爷,这赋税徭役,朝廷是否有定制?” “是,一家一户多少男丁、服几日徭役,一亩良田或旱田各需上缴多少税银,官府都有登录在册。” “那有没有可能朝廷虽没颁下加税榜文,可是州官那里自行改了条文,突然间一亩地增加十倍税银?” “不可能有这种事,若此事为实,就是官府贪污。” “但官官相护,就算官府贪渎,百姓真要碰上也无法可想。”敏容淡声道。 “怎么回事?”李萱插嘴问。 “梅花村后面那座山里住着一名猎户,叫做赵启夫,他的妻子吴氏早亡,两年前他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在山里落户定居,买下五亩薄田,种点果子为生,平时有空就进山打猎,把皮毛鲜肉拿到村里卖。 “可之前连续两个月都没见到赵猎户出现,村长心想会不会发生什么事,趁空便走了一趟赵家,这才发现赵猎户重伤卧病在床,家里连颗下锅的米都没有,两个孩子,哥哥八岁、妹妹六岁,还小着呢,只能靠采点果子果月复。 “村长细问之下才晓得,三个月前他们家的地不知怎地竟冒出温泉水,事情传到县官王康仁耳里,他拿出十两银子就要同赵猎户买下那五亩地。赵猎户哪里肯,他们所有的财产全押在那些土地上头,果子方种下不久,得再过个两、三年,树长得够壮实才会有好收成,他还指望着那些收成够存钱给儿子上学堂念书呢。 “王康仁见赵猎户不肯,撂下狠话说他敬酒不吃吃罚酒,结果才几天,王康仁便拿来欠税的条子,说他欠官府三十两银,要他立刻缴出来。” “他真欠下官府税银?” “欠了,不过欠的是三两,谁知突然增为十倍,还说什么三雨银是旱地的税,温泉地的税金是旱地的十倍,这笔银子赵猎户怎么缴得出来,结果就被狠狠地揍了一顿,打得卧病在床天天吐血水。村长到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发高烧,两个孩子只会哭,谁也没办法。” “这个王康仁是想要官逼民反吗?”李萱怒极问。 “民不与官斗,村民们给赵猎户请大夫,可那伤重得很又拖得太久,会不会好,大夫也不好说。另外,我们也想凑点银子去把欠税给缴清,可就怕今年是三十两、明年六十两,一年比一年重。” 敏容叹息,可怜赵猎户这个外乡人,才落户不久就碰上这等事。 李萱转头望向周旭镛,有向他求助的心思,他微微一笑,揉了揉李萱的头发,宠溺的笑道:“世外桃源的日子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对吧?” 李萱不想回答,可事实不会因为她的沉默而被掩盖,有权有势者如锐利刀刃,鱼肉碰上了,也只能由人宰割。 见她沮丧,周旭镛温言道:“猜猜,王康仁是谁?” “王康仁是谁?他很有名吗?王……等等,他姓王,不会同王益有关吧。” 周旭镛赞许地朝她点点头。“对,他是王益的侄子,这种事不是第一桩也不会是最后一件,王家可以爆出来的贪污事件多得很。” “那你们就放任他们在眼皮子底下为恶?”李萱忿忿不平。 “这不是在收网了吗?敏容姑娘,你找村长写下一张诉状,再让全村百姓签名盖上手印,将诉状送到蒋平蒋御史那里,他会为赵猎户申冤的。” 这种事被提出来的越多,王益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越差,就算王倎辅真有本事把大军带进京城,百姓想的不会是正名位,而是叛变。大周人民只会把王家当成乱臣贼子,而与之勾结的代王……又能有什么好名声? “蒋大人会替百姓申冤吗?不会官官相护,把事情给掩盖下去?” “别担心,过去几个月,何、林、曾、蒋几位御史大人已经逼得王家拔除若干桩子,王康仁相较起前面几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对蒋御史而言也不足为患。”周旭镛的口气笃定,听得敏容喜上眉梢。 “明白了,下午我就去同村长提这事儿。” 敏容话才说完,李萱眼皮突地一阵乱跳,头猛然抽痛起来,莫名而来的疼痛引得她冷汗直流。 此时,大门口一名黑衣男子赫然无声无息地出现,他没多看敏容和李萱一眼,快步进屋走到周旭镛耳边低声数语。 瞬地,周旭镛勾起唇角,清泉般的双眸中有股幽亮的光芒在微微跳动,像是只看到猎物的雄狮,蓄势待发。 待他慢慢起身,脸上已经没了笑意,浑身冷凝的气势让人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他寒声问道:“人拦下来没有?” “拦下了,足足有七十二辆车,两百三十二人。” “这么多人?该夸王益为人有情有义,还是该嘲笑他一声愚不可及?” 语音方落,他周身带起一股令人悚然的寒意,望着他,李萱明白,战争即将开始。 后记 屹立于风雨中 《弃妃秘史》这个故事已经在我的电脑里面存在很久了,完整的大纲、完整的人物性格、完整的故事走向,只是一直腾不出手来将它完成。 终于,在这个炎热得让人跳脚的夏日里,它成为一篇完整的故事呈现在你们眼前,喜欢吗? 还是很想结结实实地揍男主角周旭镛一拳? 写大纲时,半点不觉得有问题,但真正一章一节慢慢下笔,故事逐渐发展成形时,我开始觉得不对劲,然后犹豫不决、心情反覆、起起伏伏,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坚持。 到底要不要把周旭镛的心情好好描写出来,但描写后就会破梗,破梗后就会觉得女主角的心思全是无病申吟(像是:啊……你是怎样,吃饱撑着哦,日子不好好过,只想盯着男人的眼色过生活,人家明明就是有困难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体贴一下会死吗?) 那如果不把周旭镛的心思点出来呢? 读者会一面看一面骂,会想:这个作者是疯了吗,怎么会生出一个恶劣、荒谬、左右摇摆、前后反覆的男主角? 再然后,读者会直接摔书,把《弃妃秘史》摔进垃圾桶—— 啊,可怜的金萱花,出师未捷身先死,读者熬不到最后结局,看不到周旭镛的其情可悯……唉,人生啊人生。 因此这本书写得相当痛苦,李萱有没有无病申吟,我不知道,但我每天都在申吟,我哀叫、我抓头发、我睡不着、我便秘(好吧,这和这本书无关,而是因为蔬菜水果吃太少……) 总之,这段时间让作者很想撞墙死掉……还以为大纲已这么完整,还以为开了稿将会是一本旷世钜作,却原来天底下有这么多的人算不如天算,事情没有走过一大段,根本看不出它会走往何方。 不管怎样,在千辛万苦后,它终于生出来了,听说在苦难中长大的孩子日后会加倍坚强,那我也希望《弃妃秘史》这本书能坚强到让读者百摔不坏,还能屹立于风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