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君》 第1页 《春君》 作者:蓬岛客 2017 5 14 21:41 完结 短篇,be 文案 神仙找到一只小妖怪,要他帮忙渡情劫。 第1章 三灾六十四劫,最后正是情劫。 春君卜了一卦,发觉尚有因果遗落人间,于是乘云气往瀛莱山一趟。 此山并不出名,少有人来,他到了山下,直行百十步,望见一片高高的菖蒲,拨开是一深潭,水面飘有浮萍,潭水碧绿幽邃,隐约可见游鱼如织。 此处寂静,春君视线巡过,在一片浮萍下窥见点影子,手指一点,淅淅沥沥下起雨,范围却只在那片浮萍之上。 雨声中忽有一人破水而出,站在水上。其人身形颀长,周身赤`裸,肌肤洁白,长发如藻微曲,披泻而下,瞳仁颜色几近透明,似蝉翼,却又带了点微不可见的青色。 春君赴过无数宴饮,见过不知凡几的仙姿瑰色,眼前人容颜过于寡淡,于他而言,倒仿佛明月清风,别有风味。 想及此,他笑道:“我是南溟的春君,与你有些因果,如今我情劫缠身,需得你来渡。” 那人非神非仙亦非人,原身乃是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不知怎地忽开了灵智,化成人形,大多时候潜在水下,虚掷光阴。 春君见了他人,掐指一算,终于明了前因后果。 “原来如此。当年我醉后打翻了一壶酒,落入凡间,被你得了去。你既因我得道,如今我要历劫,也要你来助我,如此才能两清。” 那蜉蝣得道已久,资质却不好,堪称痴愚,反应更慢,听了这话,浑浑噩噩不知其意,许久才道:“我不想……不想……” 春君温声道:“你不想助我?” 蜉蝣一愣:“我拿了你的东西,当然要还你,但我不是故意喝你的酒……我也并不想得道……” 春君笑起来:“你这小蜉蝣呀,也罢,当年算我迫你,今日我便当面问一句——你可愿渡我?” 第2章 蜉蝣空有一副脱俗容貌,并不知晓情劫为何物,讷讷不敢回答。 春君道:“你不要怕。我并非一定要渡这情劫,不会逼你做什么,只是你若不陪我这一回,将来会在别的事上偿还,到时境遇只会更糟。这样好了,我在这里住下,与你相伴,你若什么时候不想见我,便让我走,我必定不叫你为难。” 蜉蝣没见过几个人,更没见过春君这般好看又温柔的,对方一开口,便晕晕乎乎,什么都想不起。只是春君这般态度,令他生出了些许惧意,仿佛在这人面前,自己又变成了初生的小虫,稚嫩得经不起一指头。 这种面对天敌般的恐慌,使他身躯僵硬,再站不住,跌进水里,只脑袋露着,躲在一片稍大的萍叶后觑看,又不敢真正对上春君眼睛。 春君半跪在水潭边,笑着与他招手。 蜉蝣没动。 对方耐心好,也不催他,只道:“我说过的话算数。” 忽地起了阵风,蜉蝣怕他,却又从他身上闻见了香气,竟饥肠辘辘,忍不住游去,等回过神,两人相距咫尺。 春君青羽飞裳,纵然跪下,仍是雍容端庄,威仪浩荡,却笑吟吟将手递在他面前。 离得越近,那异香越浓,蜉蝣盯着眼前那只手的指端,极想张嘴咬上去。他受不住诱惑,但心性单纯,难免有些委屈。 春君笑道:“这香气是我生来便有的,不是故意引诱你。” 蜉蝣心神俱醉,再难把持,即便惧意未消,仍忍不住伸手去碰对方。还未碰上,耳边听得一声轻笑,被人扣住手腕,一把攥了上去。 春君脱下外衣,裹了他赤露的身体,将人抱起,道:“你若喜欢,便多闻闻,咬几口也不妨事。” 第3章 春君在水边起了间屋子,蜉蝣这辈子从未用人身走过路,只觉浑身不自在,呼吸也不畅。 对方却自在得很,翻身上了榻,支起一臂,闭目睡过去。 神君是不需要休憩的,蜉蝣心有疑惑,却不敢开口询问。他也不敢出这屋子,便蹲在角落,看着对方出神。 春君从落日西沉,睡至霞光复起,他呼吸沉缓,整夜竟只一次吐息。 蜉蝣无论什么时候看他,都不见他有半点变化,仿佛是个惟妙惟肖的假人。 可春君睁开眼时,立时有了活气。他扫了眼蜉蝣,道:“你一直在看我?” 蜉蝣还披着他的衣裳,这时手指忍不住绞紧了衣物,脸也红了。 春君坐起身:“不怕我了?” 蜉蝣当真没那么怕他了,一直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舌头也不再打结。 春君奇道:“这是什么缘故?” 蜉蝣看着他脸,低声说:“我原来只有一日夜的寿命,对我来说,一夜与一生也差不多了。就算是陌生人,看的时间长了,也会生出点留恋。” 第2页 春君垂首,过了会儿方道:“那这一夜可真是极长的了。我倒想不出你的感觉,于我而言,一夜不过一次阖眼,连打盹也不够。” 蜉蝣心道,这神君怪可怜的,竟然睡不了一个饱觉。 春君又问他:“那在你眼中,天地万物岂不是都很可爱?” 蜉蝣点头,道:“从前我刚有人形的时候,飞来一只朱鹮。我从未见过这么高大的生灵,又与我这么近,真是好吓人,看久了却觉得也没什么。后来,朱鹮来得再勤快,我也不怕了——只是它许久没来过了。” 春君道:“这么说来,其实你活过的时间比我长。拘在一处不是个好主意,我带你往别处看看,你便知道世间尚有许多可以打发解闷的玩意。” 蜉蝣不怕他,却不敢拒绝,被他携着出了瀛莱山。 先去了南溟,那是一片无际无涯的海域,蜉蝣与水亲近,却在看见时心如鼓擂,跌坐下去。 春君没想到这事,见人软在脚边,笑着扶起人。 蜉蝣偎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春君道:“做什么这么怕?” 蜉蝣气若游丝:“这海真大,我若被困在里头,要多少时日才能走出来呢?” 第4章 春君道:“你瞧,这便是见识少的坏处了。世上比南溟大的地方数不胜数,你见多了,便不会怕。” 蜉蝣又软倒了,扒住春君的腿,哀求道:“那、那我不要看了,我想回去。” 春君道:“我是逗你的,世上哪会有比南溟大的地方。只是我一直住在这儿,早已习惯,不觉得大了。” 蜉蝣抖了许久,才缓过来。 之后春君故意避开大片水域或沙漠,再未领他去过。 在寻常人眼里,蜉蝣的喜怒来去都很快,不过半日,便镇定下来。 他想起自己是要助神君渡情劫的,问:“我要怎么帮你?” 春君道:“你不需做什么。” 蜉蝣将这事念了一时半刻,便忘了。 夜里春君却是要睡觉的,睡相也极好,几乎不动弹。 对蜉蝣来说,睡觉的时间便无聊了,等了几日,他问:“神君为何不一次睡个饱?” 春君才醒,看了他一眼:“这不是睡觉。” 又道:“你若觉得无趣,便离我近些,就能闻见我身上的香气。” 蜉蝣已不会像初次那般失态,但仍喜欢这味道,因而第二日晚间,他靠在春君身上,嗅着这香,竟然睡着了。 白日赏游山水,夜里同眠,这样的日子一过便是百年。 蜉蝣甚至敢主动亲近春君,有一回饿得很,竟真张嘴咬在对方颈上,拿牙齿磨起来。 春君摸他脑袋,道:“想吃就吃吧,于我并无害处。” 蜉蝣念念不舍地放开那块皮肉,道:“我不吃荤。” 春君失笑,道:“我是素的。” 蜉蝣这些年里,知道他与外表不同,实际是个十分随和的人,听了这话,便跟着笑了一笑。 春君定定瞧了他一会,低头亲他唇角。 蜉蝣觉得有香气从自己口里进到五脏六腑,脑中轰隆一声,身体似要炸开来,脸涨得通红。 第5章 两人又回了瀛莱山,那屋子早已不在,但于春君而言,不过一念间的事。 蜉蝣推开窗,看见自己住过的水潭,转头问:“情劫有个限期吗?” 春君道:“自然有的。” 他躺在床上,没有睁眼,伸出一手,蜉蝣将自己的手搭上去,睡在一旁。 外间通常是静谧的,今日却不同,蜉蝣听见熟悉的振翅声,心中一动,从春君怀里滑了出去。 月下菖蒲连绵成黑影,一只红头白羽的朱鹮仰着脖颈饮水,又低头梳理毛发。 蜉蝣别的本事没有,唯独认人认物极准。 “是你!” 那朱鹮抽长身子,变作个朱冠白衣的青年,斜睨过来:“胆子大了许多啊。” 蜉蝣日日与春君在一块,壮了胆气,岂会怕这小小水鸟? 朱鹮瞥了眼水边的那屋,道:“同你一道的是谁?” 蜉蝣便将情劫一事说了。 朱鹮怒斥他:“你这修为是白修的吗!竟连这事也不清楚!天底下有谁敢帮神仙渡情劫,这是要命的事,情劫要渡,最后需得杀了你,炼成一缕精魂,收进心里,如此才能成就一颗圆融无暇的天心!” 蜉蝣自然不知道,心道,我这修为的确是白得的,如果不是春君那酒,岂会有今日的我? 回屋时候,春君仍睡着,与他离开时别无二致。 蜉蝣跪在榻边,俯身嗅他身上的香气,迷迷糊糊想,若真能填了神君的心,也不是件坏事。 将这事又仔细想了一回,他身体一点点冷下来。 若真死了,怕比迷在大海可怕吧。 第3页 他到底怕了。 第6章 春君照常时候醒的,见他脸色难看,伸指搽了搽他脸,道:“小蜉蝣呀,怎么回来了,精神反而差了呢?” 对方手指温暖,像寒冬里的日光。蜉蝣朝生暮死,原本并不知晓何为春秋,何为冷暖,但他脱了虫身,与人更相近,一点点便懂得了。 他想,春君说的没错,惧怕只是因为见识少,等见多了,便没什么大不了的。 又想,神君本事那么大,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昨夜里和朱鹮见了面,还说了话。他既然知道,现在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凡人有句话,形容日子难熬,叫做度日如年。放在蜉蝣身上,这日便更难熬了。 春君自然发觉他异样,摸了摸他头,道:“我当年说的话算数。你若不想见我,我便走了。” 蜉蝣怕他,却伸手捉了他袖,抬头切切望他。 春君笑道:“真像个人。” 他说这话兴许没有别的意思,蜉蝣却想,他说我像人,可见一直记得我是精怪,但他却是南溟的神君。 一月后,朱鹮又来了。 蜉蝣听见了翅膀拍打的声音,春君睡着,他却不敢出去。 朱鹮来了几回,见他没反应,便不再来了。 又过几月,春君有事外出,蜉蝣没跟他走,等在原处。 晚间,那朱鹮又出现了。 蜉蝣背靠着门,低头看自己,又看床榻。 春君不在,榻上便也没人。 他不可抑制地想念对方,却仍去见了朱鹮。 朱鹮递给他一把匕首,说:“春君天心未成,却也不是寻常的兵刃能伤的。这匕首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你把它扎进他心脏,便能断了这事。” 人死了,情劫自然没了。 蜉蝣将匕首小心笼在袖里,像抱了一块烫热的炭火,烧灼着他的肌肤,终究仍舍不得撒手。 真像个人。 第7章 日子仍旧长不见头。 此时对蜉蝣来说,这长不见头的日子,反而成了一种助力。 他将对方每一点细微的神情变化都记在心里,细细揣摩。 春君爱笑,十有八九都在笑,每一次的笑都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分毫无差的好看。 不变的东西,容易使人发腻。蜉蝣前前后后看了百多年,仍旧没有腻,想来将来也不会腻。 可他若死了,便看不见了。 世间恐怖莫大于生死,蜉蝣袖中的手指滑过匕首的锋刃,冰寒的刀气几乎将他的手冻住。 他又想起对方从不主动与他提起情劫,想来心中早有打算。 但那打算与他无关,自然就不必与他说了。 夜里他睡在对方身边,翻身起来,握紧匕首。 春君一无所觉,面容平静。 蜉蝣看着他的胸口,发觉半点起伏也没有,竟同死了一般。 这一点给了他勇气,令他高高举起匕首。 这匕首不知是什么材质,惊人轻巧,握在手里时候几乎没有一点份量。举起时候,忽地又重了,蜉蝣全身力气都聚集在手上,才没有坠下。可时间过得愈久,他气力愈是不足,竟快抓不住了。 月光照在春君脸上,微微晃荡,像水面的波光,又像一双闪烁的眼睛,蜉蝣与之对视上,猛然闭上眼。 然后——刺下! 他听见刀锋划过空气的声音,路径畅通无阻,几乎能感觉到刀尖与对方身体的距离。 短。越来越短。 终于触碰上。 再无寸进。 仿佛初见时,对方手掌扣在他腕上,蜉蝣睁开眼,看见对方清明的眼。 春君看着他,道:“我与你说过的,夜里的时间并不足以令我沉眠。” 第8章 蜉蝣想,他一直在骗我。 泪水溅在二人相握的手上,他由此看见手中的匕首,忙不迭要松开。 对方仍握着他手,此时忽地拉了一把。 好锋利的匕首,不过一推之力,刀尖已送入春君心口,渗出鲜血,转眼染红了衣裳,整个人仿佛从血水里滚过。 蜉蝣吓得止住泪:“你、你说你是素的……” 他脑子太乱,竟开始胡言乱语,春君比他镇定,笑道:“便当我骗了你一回吧。” 蜉蝣见他沾了血,之前的勇气全丢了,忙松开手,却不知该做什么,只好帮对方捂住伤口,满脸焦急。 春君柔声道:“这匕首十分罕有,你能拿到,是极难得的。” 蜉蝣再看那匕首,只觉这一刀扎在自己眼里,刺得他生疼。 他狠狠咬住唇,尝到了血味仍未放开,道:“神君恨我是应当的,我……” 春君道:“我为何要恨你?我早说过,你若要我走,我便不会多留,你既不想见我,那便不见好了。” 那匕首非是凡物,入了心口,竟越扎越深,蜉蝣心慌意乱,昏昏沉沉道:“可情劫……” 第4页 春君道:“我寻你,只是想与你过一段顺心如意的日子,之后是生是死,全看天意。” 蜉蝣满手都是血,哭道:“你没想过渡情劫?” 春君奇道:“情劫何必非要渡过呢?” 春君仍笑着:“你将来若愿意记着我,便记着;若不愿,就忘得干净些。” “我——” 蜉蝣才说了一个字,对方合上眼,手下的躯体如细沙淌过,随风而散。 不过片刻,榻上只留了一身青羽飞裳,血迹也消得干干净净。 蜉蝣捂住自己的心口,方才有什么潜入了他的心脏。 他知道那是春君最后一缕精魂。 朝生暮死的蜉蝣,有了颗圆融无暇的天心。 第9章 春君原是上古的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那次只是无数宴饮中平凡无奇的一次,他喝了酒,但殊无醉意,心血来潮打翻了一壶仙酒。 酒液透明晶亮,像一场小雨,他看着这雨落入人间,又落到未知的所在。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