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非清宫大戏+番外》 第1页 绝非清宫大戏 作者:梓山止 文案 红墙黄瓦皆作了牢笼,即便一个皇后的名号要用一切来交换,我皆在所不惜。只要能站在你的身边,听你喊一声“喜子”,那么庸庸碌碌,百年骂名也不过如此。 =阅读tips= 1.早年作品,不喜勿喷 2.光绪,隆裕,珍妃三人皆粉,不撕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赫那拉静芬,爱新觉罗载湉 ┃ 配角:慈禧皇太后,荣寿公主,珍妃 ┃ 其它: 第1章 无论多么平凡的人, 都拥有一颗火热的心, 足以融化寒冰。 坊间总有流传,大清朝成于一个女人,败,也会败于一个女人。 也不曾记得是什么时候的流言了,不过依照目前的形势来看,它大抵会败于权臣,或者是洋人。 但这些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至少我这样以为—— 我的一生,不过是生生被困在桂公府的那四堵墙中,就像一只断了双翅的乌鸦,只能在内心深处无力哀嚎。 我叫喜子,是阿玛起的,暂不论阿玛的用意长远与否,我猜,只有别人家的狗才会唤这样的名字。 我既天生貌丑,有略有驼背,细细想来,阿玛总是不待见我,原因也是晓得的。 于外,阿玛是风光无限的副都统,一等成恩公,恭维的人多了,恭维话自然也就多。人家笑脸盈盈高呼一声的桂公也得要面子,若是忽然间见到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儿,惊异倒也罢了,怕就怕是有闲人饶舌,说些:“叶赫那拉家不知做了什么孽呢,生了这样不尽如人意的女儿。”这样的话,那可就是真真的不好了,会折阿玛的风头。 于内说,阿玛仪表堂堂,额娘也是人见而羡之的女子,是故次次见我烦心,倒也是在所难免。 所以,依着阿玛的意思来说,府里还愿意养着我,还愿意找先生教我读书习字,已是尽到了我们父女间最大的情分。 小时候我总想着,会有一个不嫌弃我貌丑的良人,像书中写的那样温柔,安静的的带我离开王府那方阴郁的天。 但终究是痴心妄想了,时间熬着,慢慢的,依旧是过去。在大姐出嫁之后没多久,三妹也得了阿玛为她物色的郎君,有所依托。 而我呢?日子是过去了一天,还是一年…… 在我这里都不过是乏味又毫无新意的重复罢了。 终于,我还是放下了挣脱父亲约束的渴望,也习惯了下人们那句毫无尊敬之意的“喜子二小姐”。喜子,喜子,是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还是叹息那如同对于生命的嘲讽? 我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要知道,自己会不会就是家人豢养的一条狗,一辈子就这样,生老,病死,然后像抹去一个污点一样,被全家人遗忘,如释,重负。 我不知道—— 但命运这东西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它总是将机会给予一些安于现状的人,同时又给那些怀着无限美好幻想的人以致命打击。 在我安安稳稳深居简出直到二十一岁的那年,命运如同它往常的样子,同我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一个足以改变我的一生的玩笑。 第2章 仿佛是曾经对于自由的渴望聚集起来,在那一瞬间达到了极致,我终于得到了上天的垂青和怜悯,也许一切都是这样,越渴望,才越接近,直到有一天,它真的实现,让我甚至有些猝不及防,然后紧接着,欣喜若狂。 那是大雨后的第一个晴天,一切陈旧的事物都从未如此新鲜过,好像这个困住我二十多年的副都统府,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描写的佳境,好像那种单调重复着的日子,变得有些陌生,但是这都不重要。 当今太后,我的姑母,驾临到了小小的副都统府中。 “这是无上的荣耀!”大清国的圣母皇太后,要为年过二九的新帝选妃。 于父亲,于叶赫那拉这一整个家族,当真是无上荣耀!只是彼时大姐三妹早已出嫁,依然待字闺中且与皇帝适龄的叶赫那拉氏之女,恐怕也只有我这名义上的“喜子二小姐”了。 “喜子?”姑母一边细细打量,一边念叨着,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不会如同别人在念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脸上伴随着一种莫名其妙,又非常鄙夷的表情。很多年之后,我才逐渐懂得,那是一种皇家所谓的“矜持”,兴许姑母内心中从那时候起就格外嫌弃我也未可知。 “是了,就是喜子。”阿玛垂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姑母这个人,很不简单。她虽不是当今圣上的生母,却是掌权天下,傲视朝臣的一代奇女子。 自他的生子穆宗驾崩,新帝德宗登基已而过了十五年,如今太后归权,皇帝亲政,婚娶也就成了顶重要的事。 第2页 怎么不是呢,大清多年来的“皇嗣大于天”的确是一刻也未能放松过。 姑母虽权至于此,却依然抱有一个终生的遗憾,她一辈子最心心念念的都是乘着八抬大轿从紫禁城的正门堂堂正正的进去,做个名正言顺的“国母”,只是没了这机会,总是太迟。纵使如今手中握着这帝国最高的权利,也无法推过重来。 她是先皇的侧室,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这件事成为姑母内心最深处永远的不快,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衍生的越来越糟糕,如同我栖身的副都统府看门老奴的风湿病,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摧残着她,却又令她无可奈何。 只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叶赫那拉一族是太后的母族,总是要出个皇后的。 一时间副都统府之内人人惶惶无言,只有洋表钟指针转动的嘀嗒声。 大姐站在墙角抓着三妹的手“咱们福薄,喜子进宫,总胜过白瞎了旁人不是?”语尽,三妹足以剜人的眼神便毫无隐藏的展露出来,无非姑母面前,不能大作,她才生生放弃了高呼“你这样子也配?”的质问。 我们自小不和,或者说,我对于府里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耻辱,是笑柄。有一天我忽然要凌驾在他们每个人的头上,谁的心中都会发出那一句绝望并且不甘的呼喊,我懂得。 平心而论,我羡慕大姐三妹,不仅是因为她们长相出众,更是因着她们能在相宜的年纪许得郎君,能够从此相夫教子,实在幸运。不似我,在这府中永远都是多余的,所以从来不敢奢求。 府里的气氛沉闷的可怕。 良久,阿玛擦掉额头刚生出的一排细密的汗珠子,整了整自己的帽子,才轻声从唇边挤出这么句话:“老太后的心总归是好的,只是,您看,喜子年龄大了,怕只怕是皇上……不大喜欢……”。阿玛又抹了抹额头边的冷汗。 这是托词,我明白,姑母心中更是像镜儿一样。送我出府,虽说年龄是尴尬些,但却不是大碍,唯有我这长相,才是把一等承恩公桂祥的脸丢到家的关键,更不免从此人家讥笑我叶赫那拉一族无人,这样不慎重,随意找出女子来当这一国之母。 姑母蹙眉,钳住丝帕子的手抵着下巴,细细打量着:“年龄倒是大了些……”阿玛应和着“是,是,确实不巧……”,良久,姑母忽然笑了。 “桂祥,你是真老糊涂了,还是怎么的?”她这一笑,家里人却是吓坏了,紧忙齐齐跪倒。“小皇帝今年也不过才十八岁,又刚刚亲政,总要有个大他些的表姐提点着,辅佐着不是?”,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我瞧着这孩子恭顺,又试书断字,很不错。”她放下手,临了敛起笑容:“至于长相,就这么着吧。”姑母依旧拉着脸,体现出一个太后本该具有的威严,饶是在自己的家人面前,亦是如此。 我很确信,那一刻我激动的无以言表。 我就那样安静的跪在地上,同从前一样,又好像不一样,在我为自己编织的美好的梦境中,一切都被赋予了更加美好的含义。 我庆幸自己终于有机会离了副都统府的这一方天,一群人。终于能像所有的女子那样,穿着大红色的婚服,成为别人的妻子,与郎君,生很多很多孩子,即使只是与他在一起,我也是满足的。 姑母看了身侧一眼,旁边的宫女自然意会,忙奉上水烟袋,伺候姨娘用上。“喜子这名字不好”姑母自顾自说着,父亲笑道“是……本就是图个喜庆……的……小名” 姑母吸了几口水烟:“得改改,嗯……改改!”阿玛恭恭敬敬的语气:“那烦请老太后赐名罢。”姑母还是吸着她的水烟:“哀家便罢了,左右你是喜子的阿玛,这事你惫懒不得。” 姑母兀自放下水烟袋,语重心长的对着阿玛:“好好翻翻书,要找个配的上大清国母的名字才是。”阿玛也自是千恩万谢地应了。 姨娘起身:“穆宗当年选了个狐媚子皇后,年纪轻轻就……”她似乎有一瞬间的哽咽,却匆匆隐藏起自己的情绪:“以色侍人者又能得几时的长久,到底还是要有这当皇后的命。”姨娘迈开步子,一旁的人都伺候着跟上去,府里的人全都埋低了头恭送老太后。未几,姨娘忽然转过头:“你家这喜子小姐,以后必定要好好的待才是。”看起来似乎是嘱托着门口的仆役们,但这话,给阿玛听了进去,必然不会好受。 是夜,额娘坐在我房中,细细摸着姑母的赏赐,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命……额娘总以为我的喜子要嫁与匹夫草草一生。”说着又喜不自胜起来。花青也笑着应和道“都说我们小姐是闷头子不开花,这一开,开的是大富贵嘞!” 第3页 我轻轻拍了花青一把:“这些年跟着我倒也谨言慎行的,如今怎么反倒乱说话了?”花青方敛了神色低声道:“花青也是替小姐高兴不是?”嘴角还带了丝丝的甜意。 “额娘,你瞧她,得好好发两月俸银才能堵上花青的嘴。”我也笑了出来。 “小姐这什么话呢……奴婢去把太后娘娘的赏赐理一理。”说罢福了一福方才走开。 我坐在床头:“额娘,姑母说的那个狐媚子皇后……”额娘紧忙叫我住了嘴:“可乱说不得!是孝哲毅皇后……”我素日爱多读些诗词,府外的事,自然也就不闻不问的。 额娘伏在我耳边:“孝哲毅皇后长得倒是好看,只是到底年轻些,又和穆宗两情相悦的,政事就被耽搁了。”我忽而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孝哲毅皇后?人人都说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又生在那样尊贵的世家,怎么会任着皇上……” 额娘一惊,旋即打断了我的话:“这话可断断不能让你姑母听得……” 我轻轻笑道:“怎么?”有些莫名。 “宫里的事诡异莫测,切不要妄加揣测才是。”额娘的表情是那种很少才有的紧张,她望着我。 “喜子记得。”我点点头。 额娘这才放下心来,“凡事不要逆了你太后姑母的心意,她自然会对你多加照拂。”她看着院中的天,轻声慢语地,似乎含着无限的悲哀。 良久,娘都没有发出声响。 第3章 “你阿玛还在书房为你择名呢,这二十几年过去了,从未见他对你如此用心过。”额娘顿了顿,几乎就要哭出声来,“这是开心的事,额娘怎么哭了。”我伸手擦着额娘脸上的泪痕,徐徐安抚道“喜子自知相貌上比不过别人,也不与别人争。” 额娘点点头“这样就再好不过了!”额娘站起身,“到底是你阿玛的女儿,叶赫那拉家的人,都有骨气!”我低着头,嘴角却带了抹不去的笑意“喜子只求意中郎君,不做它想。” 额娘拍着我的手背:“赶明儿额娘给你裁两身新衣裳,你虽不如你两个姐妹得你阿玛的意,可到底是叶赫那拉家的人,出了门,也不能给人家看了笑话!” 我默然允了。 “若是真能当皇后,那就当真是莫大的恩赐了。”额娘笑着,意味深长。 皇后?那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的确,我只是满心欢喜的想着自己的郎君,自己的丈夫。 我迫不及待想见到他,却又自惭形秽,嫌弃着自己的容貌,以此矛盾而又雀跃。这种繁复的心情,是一生从未有过的,一辈子,好像也再未有过了。 床幔后的雕花丝丝缕缕,弯曲着,缠绕着,似乎蕴含着想要崩腾的热烈。我靠在床边,指尖在褥上细细划着。 在家人看来,无论如何都不可反对,不可冒犯,在登上权力巅峰的途中手上沾满无数鲜血的姑母,在我心中却是实打实的好人,就是这样。毫无质疑是一个带领我离开副都统府,离开黑暗和梦魇的好人。 我的内心已经开始仔细的盘算着,盘算着自己该做些什么。该以什么样去面对自己未来的夫君,虽然父亲自我小时便教我“女子当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些年生生看了许多的书,只是但凡男子,大约都是喜欢绕指柔多些?我心里细细盘算着。 皇上,我是知道的,他并非姑母所出,但他身上也有一半叶赫那拉的血脉,算来,是我的表弟。 我并不知道红墙之内的我会是什么样子,但那时的我总是喜欢将那里想象的无比美好,尽管那时我已经到了不小的年纪。 红色的宫墙连绵起伏,我仿佛能看见那个负手穿行其间的少年,莞尔回眸一笑,干净,明朗,不带一丝世俗的杂扰。也许穿着团龙密纹的袍子,亦或者是明黄色的朝服……都是好的,我默默笑着。把姑母赏的东珠堆放起来,他的头顶,会重么?我的两只手支撑着下巴,淡淡摇头。 “难得见你如此开心!”额娘推开门,瞥了一眼坐在桌前呆呆笑着的我,“你瞧,笑的这样痴傻,可怎么是好?”语罢转头看着身后的花青。 “这些年,甚少见得小姐这样笑呢。”紧连着一阵银铃般的脆笑,只见得花青眯着眼。 “这是今年时兴的云织花锦的料子,这绣球花,绣的真是栩栩如生呢。”额娘抖开衣裳给我看“太后老佛爷说今年中秋,要接你去宫里过,有了这几件衣服,也不愁着怎么打扮了。” “喜子没有娇俏的容貌,如何打扮,还不都是一样……”我长叹道:“小姐说这话才不是呢,中人之姿又能怎么样?到底才学气度重要些。”花青皱着眉头。 第4页 “你肯听花青的话,也就好了。”额娘也笑着。 “对了,你阿玛替你择了静芬二字,如何?” 叶赫那拉静芬,仿佛我自小备受宠爱,如同众星捧月一般无二。我的心底这样念着。 “你倒是说话啊……”额娘带着些怪嗔的声音。“额娘说好,自然就是顶好的,与喜子来说,静芬和喜子又有什么不同呢。”我方才默默低了头回话。 “罢了罢了,你这柔柔弱弱的性子总要改改,凡事也该自己拿下个主意。”额娘脸上露出一丝不悦的神色。“也不碍什么事”我悄声道。 “等来日人家骑在你头上,总有你好受的。”额娘横着脸。 “额娘前些日子才叫我不要与别人争得……”我低着头看衣角的绣球花。 “事事都与别人争,那叫愚蠢,事事都不与别人争,那是死人!”额娘放下了手里的衣服,稍加厉色起来。 “我不懂,这些年在府里受到白眼难道少些?你知道,我向来不爱争的。”我摇头,眼神深处仿佛渴求着什么望向额娘 ,一时相顾无言,场面十分尴尬。 花青方慌忙上前来:“福晋,厨房用吊子煨了参汤,热热的喝才好。”一边向我使了眼色。“是了,喜……静芬去给您端些来,秋意浓了,暖暖身子自然也不赖”我僵硬的笑着回道。 厨房到底有没有热热的参汤,实在引不起我过多的兴趣。只是唯有如此,才能从额娘眼前逃开。我和花青无奈的相视一笑。 “花青,你叫厨房送些参汤去给额娘。” “那我们呢?” “我想去府外转转……” 自小阿玛像藏着家丑是的拒绝我出门,而如今,众人却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了。 街上很热闹。 我从来没有这样冠冕堂皇的走在大街上,我不认识任何人,也并没有任何人认识我。 就好像,从那一刻开始,我再也不是谁的耻辱,不会折足了谁的面子。 我就是属于自己的我。 这种感受,我从未有过。 “糖葫芦!糖……小姐,来串儿糖葫芦吧,只要三文钱。”举着糖葫芦的小贩吆喝着,头顶如意帽,圆脸泛着健康的红色,滚圆的身材,穿了件粗褐布衫子,自个儿饶是像串大糖葫芦。肩上搭了手巾,如此,也不怕糖稀滴落在衣服上难以洗去了罢。 亮晶晶的糖葫芦,伴随着空气中甜蜜的气息。“呦呵,您拿好!吃了这糖葫芦啊,心里就不苦了。”良久,远远的依旧回荡着糖葫芦的吆喝声。我暗自笑“是么……”心里不免觉得有些自欺欺人。 只是人若少了这些念想,还活个什么劲呢。 “小姐你看,那边的糖火烧,做的可好呢!”我顺着花青修长的指尖望去,是挑了扁担的小贩,在那里哟呵。 “是你常常带回府的那种吃食?” “正是呢!” “我总想着卖糖火烧是什么样子,如今可算是见着了。”我回头望着花青。 “那老板人干练,火烧做的又大又好!”花青说的眉飞色舞。“花青好像很喜欢糖火烧啊。” 刚才还说的有眉有眼的花青,刹那间仿佛秋后的蝉,支支吾吾没有了大声响。良久,花青才低头抹了抹眼泪:“我娘活着的时候,也是卖糖火烧给家里人讨口饭吃……”“那你……” “六年前娘的了冻症,没活过冬天。”花青说的有些模糊。 “冻症?怎么会有这样的病……”我满脸的疑惑。 “是我们村里的老郎中说的,那些熬不过冬天的人,大多是得了冻症。”花青一副无奈的表情。 “吓……”此刻我竟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来描述自己的心情。我已经猜到了一二,大抵是那些在寒冬由于风寒无法治疗以至于恶化引发其他绝症,甚至是粮食的短缺所饿死冻死的人,都是患所谓的冻症所而亡的。 及此,我不由得寒噤。罢了……自古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都不见得是什么新鲜的事。而我所能做的,除了怜悯,还有些什么呢…… “舅母嫌我和弟妹人太多,就把我卖到桂公府做奴婢。”花青怯怯的说。“是奴婢糊涂了,怎么好和小姐说这样的事。”我笑着摇头,“如果皇上是个有担当的……不,皇上应该听这些事情,他会拯救自己的子民。” “是了,都说皇上青年才俊,想来,必然是个好皇上,小姐啊,定然会幸福的。”花青脸上隐隐透着喜悦。“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花青,和我进宫吧。”我轻轻拍了她的背。“要不然,我这样丑的主子,别人一时不适应呢。”我笑着。 花青摆摆手:“小姐不丑,真的!小姐虽说没有倾国倾城之貌,但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谁见了都喜欢呢。” 第5页 我摇头:“只是我那性子柔惯了,你心善才会觉得我平易,你瞧府里的其他下人,都当我是个柿子不是?”我脸上没有再做过多的表情。 “那是他们狗眼看人低!望不出贵人相。”花青愤愤道。 “算了,出来逛街,你何必找自己的不痛快?”我捋了捋花青在风中吹乱的头发:“我们,去买糖火烧。”花青望着我,暖暖的笑了。挽起我的胳膊。 “抓着他!别让他跑了!”糖火烧周围的人群忽然嘈杂起来。几个人零零散散追逐着一个衣着破烂,头发花白的老者。 老人跑的踉踉跄跄,脚下像是打着结,没几下扑倒在地,把手里的火烧扑的老远。花青尚且有些惊异的望着他。 老人痴痴的笑着:“才几步就不行喽,可惜了还没喂到嘴里的火烧。”语气半喘,我才得了空仔仔细细看他一番。头发也是散乱的,身上或深或浅的伤痕,结痂,比比皆是。一边的花青靠着我,打了个寒战。 第4章 “老东西,想吃霸王餐啊……”几个年轻力壮的伙计将地上的老者围绕起来,撸起自己的袖管,老人依旧笑着:“哎呀,老了,跑不动了。”周围此起彼伏的“老东西”不觉于耳。 花青也许是真的看不下去了,她拽了拽我的衣袖子。“等下,不就是一个糖火烧,何必伤人?”我从钱袋里摸出铜钱交了帐,几个人倒也干脆的就散去了。 花青跑过去想把老人扶起来,老人依然笑着:“姑娘啊,这天底下的老乞丐何其多,你这么救,什么时候算个完啊?”边说着,才晃晃悠悠的从地上爬将起来。“何况,过了今日,明日我难道要再期盼人来救我么?不如趁早死了。哎哟哟,我的糖火烧。” “能救一个算一个。”我回答道干脆利落,临走回头看他,“我桂公府缺个老仆人,要不要来,你自己看罢。” “桂公府……原来是桂公府的小姐……”老人依然笑着,多出几分凄凉。“怎么?你认识家父?”我饶有兴致。 “恩恩!”老人闭目微微点着头:“你们家,欠我的东西,多嘞……” “哎,你这老人家,我家小姐好心救你,你倒找到冤大头了伐。”花青愤愤不平。 他一把拉住了我的衣角:“我要吃鹿蹄筋!”撒着泼,像个小孩子。花青拽着他的手“你放开,快放开!”老人的手却如钳子一般结实无二。 “我要吃鹿蹄筋,你买给我。”他很决绝。 我无奈,一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姐,这老头怕是这里有问题吧!”花青努着嘴,指指自己的脑袋。“你才脑子有问题。”老人看着花青。 花青一个机灵,把手收了回去。“你叶赫那拉家欠我那么多,如今只消一盘鹿蹄筋都不肯买给我嘞,啧啧啧!”老人带了哭腔。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我红了脸。 “这是你说的,买完鹿蹄筋,就放开我。”老人没有说话,只做默许。 他站直了身子:“那就鞠福斋吧。”他抖抖身上的土,也不管不顾花青的白眼来的。 “真是晦气。”花青终于找到机会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鞠福斋。 小二有些迟疑的问着:“客官要点什么……”眼神总是在老人的身上飘忽不定。 “要玉兰片爆了鹿蹄筋,熟却不能烂,再来二两白菜皮儿的包子少些羊肉,然后……”老人说的极为流畅,仿佛就是在吩咐自己家的厨子一般无二。 “来瓶女儿红,陈年的!”老人捋着胡须,颇为得意的欣赏了自己刚才的菜谱,像是什么艺术品。 花青悄声道:“出门碰见了祖宗,老家伙懂得还挺多。” “一个乞丐,怎么会懂这么多宫廷菜色的做法?”我漏出狐疑的眼光。 “莫非你是被赶出宫的什么老太监?”花青好奇。 “从一开始,我看你眉宇间气度不凡,又语出惊人,本就未将你当做一般的乞丐。”我正色道,“老人笑而不语,良久才说:“一般不一般,如今不都是乞丐了,吃菜吃菜。”他夹着端上桌的鹿蹄筋“二十多年了,有生之年总还能见一见。” “你是在和菜说,还是在和我家小姐说?”花青不解。 老人吞下鹿蹄筋:“当年祺祥政变,两宫太后诛了顾命八大臣,还连累了不少人。” 我顿了顿:“祺祥政变时我尚未出生,只是有所耳闻……那你又是受何连累,以至于今日种种?” 老人不语,默默吞食着桌上的菜。 “还是莫说我了,说说你吧,姑娘!”他没有抬头。 “我?”我暗自疑惑。 “是啊,当年爱新觉罗征服你叶赫那拉部,叶赫那拉的首领生生喊着‘我族即使只剩一个女人,也要将你大清亡了’”老人夹着白菜包子,暗自叹息:“这包子,是比宫里赏的差远了。”他放下包子,未几,又颤颤巍巍的夹到嘴边,呑嚼起来。 第6页 “是传言吧,叶赫部,早已归顺了大清。”说起自己的母族,我依然想极力维护它。 “姑娘,你的肩膀,扛的起皇帝都扛不住的重量,那是全天下的重量。”老人吃完了他最后一个包子。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老朽怕什么,早已行将就木罢了。”他笑着。 “你不信啊,就自己去验证吧,我会相面啊,连咸丰皇帝都夸我相的准呢!”老人回想着白菜包子的余味。 “可是……”我一语未尽,老人站起身,把女儿红搁在我面前:“这酒,从一开始就是给你买的,女儿红要品啊,味道越柔,劲子越是大。”他自顾自向门外走去。 “等一下,你还没有说你到底是谁……”我也站起身。 “天底下不缺我载垣这一个乞丐,你该去救万民于水火。”他消失在鞠福斋外的人群中。 “载垣……怡亲王……”我的内心深处发出近乎无力的呼喊……“花青,快去把他追回来!” “太迟了小姐,早就不见了!”花青皱着眉。 我无力的跌坐在杌凳上:“难怪他鹿蹄筋说的头头是道,难怪他说文宗皇帝夸他相面准……”我握着拳头:“我真是蠢,早些就该想到的……他就是当年顾命八大臣之首的怡亲王啊……”我懊恼的摇着头。 花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定定的站在一边:“小姐……” 良久,我端起女儿红。“好辣……”我砸着舌头。 “小姐你在干什么!”花青一把拿过我手中的酒瓶子。“老爷和夫人会打死我的!” 我低头,菜都好好的摆在桌上。“刚才明明不是吃完了……” “什么啊!小姐你不会是喝高了……”花青一脸奇怪的神色。“那怡亲王……”我细细回想着。 “什么怡亲王啊,小姐才说要买糖火烧呢,却拉着我到鞠福斋来了,自顾自点了菜,还要了一瓶陈年的女儿红!”花青絮絮叨叨的说着。“这么说没有老乞丐,也没人和我说话……”我有些惊异。 “天啦,小姐,这是大白天你总不会做梦了吧!”花青歪着头。 我拿起酒瓶子:“我自己,点的,女儿红。”我无力的望了望四周。 花青叹气:“小姐,你该不是中了什么疯魔……我们早些回家……”我茫然的点点头。 桂公府。 “哎呦,小祖宗你可算是回来了!”娘远远的看见我,迎了上来。“再过三日是中秋,你姑母已经派人来接你进宫啦!” “这么早……” “你还这么多话,花青,快去给小姐收拾收拾。”娘忙的不可开交。 “这衣服的针脚没做好罢,穿着总是不舒服。”我提了提领子。“你可别给我找事儿,进宫也万万不能出差错!听到么?” “恩”我答的心不在焉。 阿玛和哥哥在正堂中坐着,“哟,喜子来了!”大哥叫了一句。阿玛重重咳嗽两声:“静芬,太后老佛爷如此重视于你,你也定不要让她失望寒心才好。” “遵阿玛话。”我福了一福。“以前总是阿玛对不住你,如今,如今却也没有机会让我父女……”阿玛说的几近老泪纵横“去吧,孩子!从今往后,全家的荣耀兴衰,就都指望你了!” “老爷这是说哪里话,小姐还会回来呢。”花青低头小声说道。 “是这样说的。”有姑母在,桂公府又何曾会少些好处,我心中默默道着。 “桂公爷,这时候不早了,若是不走,城门该关了。”宫里的人如此说道。 “是是……”阿玛朝着门外叫。 天边的火烧云是那种鲜亮的瑰红色,微风拂过树枝,叶子像步摇上的坠子摇摇晃晃。我望着这困住我二十一年的桂公府,莫名的产生一种无以言表的难过。 “进!”这一声回荡在院中,伴随着车轮碌碌,留下的,只有寂寞。 那日我是趁着夜色进的宫。 即使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紫禁城,这个魂牵梦绕的地方,带给我的依旧是无限震撼和崇敬。 袖口的绣球花点缀着的米珠在月色下发出幽暗的光。姑母还未休息。 “静芬来啦?”姑母这样叫着。 我急忙行了大礼,正是静芬,那个昔日的喜子。 “哼。”姑母抽动似得笑着。“名字起得倒是称心应手的,这个桂祥。”她细细啜口茶道。 “得老佛爷庇佑,才有了这福气。”我低了头。 “你这孩子,礼儿倒是一丝错缝也没有。”姑母放下茶杯“好孩子,来,走近点儿。”姑母柔声细语,拉住我的手。 “别总是拘着礼,太见外。”她又拍了拍我的手道。 “姑母见笑了。”我的嘴角微微带了笑。 第7页 “在外,哀家是老佛爷,是大清的皇太后,不能不庄重威严。”老太后的面目和蔼可亲,像一个慈祥的老人。 “可是这一没人,哀家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她坐在镜前,宫女们伺候她拆下头上的装饰。饶是五十多岁的老人,梳妆的却一丝也不马虎。钗子耳环,东珠翡翠,无一不价值连城,暗含尊贵之身份。 我如同所有人希望的那样,支开了宫女,站在姑母身后,伺候她梳整头发。 那场景,就像幅画似的。 第5章 “你啊,多来陪陪姑母,哀家就开心啦。”姑母说的语重心长。 “自然,喜……静芬以后抽空就要来陪伴姑母的。”我拿起象牙篦子,细细篦着姑母的发尾。 “真是懂事的孩子,得多教教皇上才好……”姑母絮絮叨叨又说了些什么,我倒是不大听也不大记得,只是末了,姑母回过头对着身边的大宫女道:“传御膳房拿些点心给静芬住处去。” “是!” 我见宫女走开,方撩了袍子:“谢老祖宗赏!” “甭跪了,早些回去歇着罢。”姑母自顾自朝西边的暖阁走去。 那天昏昏沉沉的,晚些便宿在储秀宫的偏殿里。 点心四样也早已送到房中,宫中的点心与府中平常小样自是大有不同,豌豆黄,茯苓饼,山药枣泥糕加上一道时令的金菊牛乳酥,无非都是平凡的吃食,精细之工却令人惊叹。 “小姐,都是些清淡的点心,晚上吃也不怕不好消化了。”花青细细瞧着,眼神也定定的像是被引住似得。 “到底是宫里的东西,都是顶好的。”花青望着我。 “别的倒也罢了,只是这豌豆黄,听说是姑母最喜欢的。”我指着盘子。“小姐……”花青抿着嘴,“这里没人,你快吃罢!” 花青挤出一丝笑:“嘿嘿,谢谢小姐。”小碟子中的黄色糕点是透亮的,满是甜意。 屋子不大,但收拾的井井有条。墙上挂着“取之有度,用之有度……”之类自于《资治通鉴》的谏言,倒未看出是何位高人的手笔。床头几条有“福”字的挂帐锦带,窗框上也作了“六合同春”的形状。 “小姐,被褥收拾好了,早些眠了吧!”花青淡淡站在床边,不知道何时已经吃尽了手里的点心,在地上铺好了自己的褥子,“水也打好了,小姐洗一洗。” “恩。” 花青熄了蜡,四周黑漆漆的。 那是梦么?可是只一句:“你的肩膀,能扛起全天下的重量!”明明就回旋在耳边,如同真的一般。 我有些彷徨的在床上翻覆着。 床边花青的呼吸声逐渐变得清晰而均匀,带有一起一伏的节奏。 明明有姑母在,我到底在多想些什么,我懊丧的抓着头发叹口气。 立秋之后天气也渐凉了,秋风较之春风,总是凛冽些,又多夹几分寒意。窗外风声呼呼的,细想来,今年似乎冷的极为早。 我在宫中住过两日,便是中秋佳节。 宫里对这种节日是格外重视的。早些时日,各色各样的菊花就被宫人络绎不绝的送来储秀宫,其中不乏名贵稀有的品种,说不亚于“姚黄魏紫”也不为过的。 姑母的储秀宫掌事的大宫女琼淄说,这么多花,储秀宫是独一份,连皇上那里都不见得比得过。 中秋那日,储秀宫上下比平日更早一个时辰便已醒来,做足了过节的准备。重阳,中秋这种节日皇帝是可以免上朝一天的,因为需要在白日主持宫中宴请各位王公贵族,大臣命妇。 他们忙都是他们的事。 “宫里真真是讲究,连梳头的水里都放了菊花瓣,远远地,就有阵香味。”花青把梳子轻轻地放在水盆里摆两下。 “左不过是讨个彩头,难得这样盛大的场合,谁也不愿输别人一分一毫。”我望着镜,花青的影印在镜中,手臂有秩序的挥动着梳子。 “今晚的宫宴,再重要也不过了。”花青笑着。“小姐的好日子啊,是越来越近了。” 我没有多言。 事实上姑母待我的确很好,像个慈善的长辈对于晚辈那样,事事悉心教导,打赏也是连日不断地。其中的事由宫人们约摸也都猜出一二,总是对我连带花青都是客客气气的。 这样倒也乐得自在。 又有谁知晓他们内心中是不是冷笑着看待这相貌平庸甚至丑陋的“国母”。 “静芬!”姑母笑着对我招手,“来,你过来!”姑母将我拥在她的身边。“你就坐在姑母这儿!”她夹携起一片桂花鲢鱼,放置在宫人们刚刚呈上来的瓷碟里。 “谢姑母!”我在桌上齐了齐筷子。 “小姐一来宫里这几日,老佛爷真是高兴地不得了。”说话的人是李安达。他是储秀宫的掌事太监,宫号叫做李莲英。 第8页 我曾听说过,太监进宫里的宫号也是按照辈分直排下来,莲字辈,似乎已是侍奉宫里多年的老人了,故也不得不产生些尊敬的意思。 环环绕绕着,夜色依然沉静,对面的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的,依然是姑母点下那些最爱听的戏剧。时间,此刻似乎相当漫长。 忽然,人群就静下来了,没有任何征兆。 “儿臣给皇爸爸请安。”众人的目光都投在他的身上。 皇帝穿着钴蓝色的袍子,又罩了层外褂,低头跪在姑母面前。 “快起来!”姑母挥挥手。周围的宫眷都起身,福了一福。 姑母拉住我的手,将我向前推:“这是你娘家的静芬表姐,皇帝你见过罢。” 皇上这才站起身子。 就一眼,只消一眼,如同千万次午夜的梦回,那一瞬间,我怦然心动。 彼时刚刚十八岁的皇帝,身体也逐渐健壮起来,看上去结实有力。而他的脸庞白净,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像极了书中所描述的“书生”,此刻,却活生生站在我的面前。 “朕……”他低着头,语气低沉下去。 “臣女没有什么深厚福泽,这是第一次面圣。”我绞着手里的丝帕子,上面绣了一支杜若花伴了蜜蜂。 身为一等陈恩公的父亲绝不会少些进宫或是带家眷来面见皇上的机会,只是他绝不会带我,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姑母和周围的宫眷都笑着,“瞧我们静芬多懂事啊,礼仪一丝也不差。”姑母嘴边带了微微的笑意,更是掩不住眼角爬满的细细纹路。 “表姐客气了,是给朕找台阶下。”他微微颔首,无论是风度,还是语气都把握的刚刚到位,就像一个皇帝那样。 “到底还小,皇帝见着这个表姐也害羞了!”姑母侧脸对着身边的宫眷们有说有笑。 “罢了罢了,我们这群人都老掉面儿了!”姑母回过头,仍旧笑道:“别把什么都说破,那可就没意思了!”她伸着脖子,对着一边同样上了年纪的李安达。 “是该给年轻人多些机会!”李安达拿着拂尘,笑容堆在脸上,从褶子里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来。 “快去!这时候,该放河灯了。”姑母拿过宫人们呈上来的物什,径直塞进我手里。 “谢皇爸爸,儿臣遵旨!”皇上将自己的脸埋得更低些。 “臣女……臣女也告退!”我似乎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身份,也不是一个丑不堪视女子,给姑母行告退礼时,我的心里,充满着这样子的想法。 没有成群的宫女太监跟着时,皇帝的步伐很快,步子也轻。随了风,衣摆飘扬着,真的很好看。我拿了河灯,紧跟在他的后面。并没有什么言语,即使是半句寒暄也没有。 “就是这儿,你自己去放。”那是一种命令的口吻,脸上依然不带丝毫的表情。 “那皇上你……” “朕还有些事,就不陪表姐了。” “可是这宫里臣女不熟,皇上你走掉的话,臣女会迷路的。”我用手比划着。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无奈,然后就像一具僵硬的尸体那样站在那里,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皇上不喜欢放河灯么?还是讨厌臣女呢……”面前的湖水泛起微微的涟漪,满含着宫人愿望的河灯点点荧光,撒在河面之上,都是在诉说着中秋的同庆之景。 在桂公府时,年年中秋虽然也会全家坐在一张桌上吃饭,但白眼自然是不会少的。匆匆结了那一桌饭,其余的活动更是与我没有什么关系的。 我从不拘着看些什么书,杂七杂八的都一股脑读了。河灯越漂越远“迢迢牵牛织女星”我望着星空,七夕才过,大抵牵牛织女看着这人间的盛景,也算是稍稍聊以安慰罢。 我与皇上的第一次见面,的的确确就是这么生涩,毫无什么值得留恋的事情可言。 他并不是我所幻想的那种温柔体贴,又富有男子气概的人。短暂的接触给我的感觉无非是如同嚼蜡的索然无趣,以及,皇帝像一个冰块一样冷漠的证实。 钴蓝色的衣袍与夜色融为一体。 “姑母她们也许已经去赏月了,真好。” “宫里年年无非这几样活动,习惯之后,也就倦了。”他背对着我,语气中没有一丝温度。 “皇上你总是喜欢这样对着别人么?”我甩干净手上的水珠子,站起身来。 “表姐没有别的事……这就走罢……”他回过脸,带了一丝忧郁。 就这样,没有然后。 第6章 第二日。 “皇帝还小,腼腆些也是有的。”姑母拍拍我冰凉的手。 这哪里算的上腼腆呢?我不知道皇帝是否本身就偏孤僻些……只是他的寡言,他的深不可测,与我来说倒也真的是印象深刻。 第9页 “是,第一次见面,倒是很客气。”我微微点头。 “和顺就好。”姑母抿着嘴轻轻一笑,吩咐宫女捧出一支缠丝石榴花翡翠簪子,通体透着温润的绿色,缠丝亦是精致无双。 “这是皇上赐给你的簪子,这下里还是有情,收着罢。”姑母交在我手上。 我宁可相信这是皇上对着身边的太监说:“给那个丑八怪拿去,省的皇爸爸又怨朕小气。”方才有了这只簪子的出现。 “选秀也不远了,回去好好准备准备。”姑母望着我,四目相对,我终于深深的低下头。 “是……” 那日的天空真真是好,在那以后,或者说很久很久之后,我都再也没有心思去看看天空,去细细享受自己所喜欢的东西,毕竟选秀是一个多月之后的事情。 桂公府。 “小姐这么穿也不赖,未必不如别人漂亮呢。”花青笑的极为灿烂。 “莫笑了,叫人家看了只道你沉不住气。”我看翻开盒子中的翡翠簪子。 “花青替小姐簪上罢!这可是皇上的恩典!”花青伸出手。 我盖住盒子。 “不了,看着心烦。”随后信手将盒子扔在梳妆台之上。 “那真是可惜了……”花青撇撇嘴。 紫禁城的一道道儿坎真是多,过了一道又一道,兴许对于宫里的女人来说,整日无事可做,跨门槛不仅有去晦气的说法,消磨时间的好法子也非它莫属不过。对于这一方面的智慧,我并没有过多的庆幸。因为很快,我也会成为那种乐此不疲跨着门槛的“宫里的女人”。这未免又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只是无论如何,桂公府以外的一切,尚且足够新鲜,足够让我畅快的体会着“自由”的感觉。 我这样以为着。 那日是我第一次见到珍嫔瑾嫔姐妹两,也就是后来的珍妃和瑾妃,听说她们从广州归来,自小便见过不少国外泊来的东西。尤其是妹妹珍嫔,长相乖巧,年龄不过十五岁,无论是说话,走路,都像一阵风似的带着些开放的思想。但这些都是后话了,如今她还低声站在一排人的队尾,低头不语,怀着小女子本身的矜持羞涩。 皇上穿着朝服,一动不动的坐在金銮座之上,庄重威严。 “一等承恩公桂祥之次女,叶赫那拉静芬见驾!” 皇帝的脸上,依然如同我们初见的那晚,毫无所动。 “礼部侍郎长叙之长女……”宦臣还在连轴儿念着选秀的名册,女子们鳞次栉比站出队列,皇帝的脸上,保持着的永远是同一个表情。 我并不盼望皇帝会对我有什么特别的感情。直言来说,谁会喜欢一个比自己大且又相貌丑陋的女子呢?何况这个女子还要撑起整个皇室,乃至是整个大清的颜面。 直到那一句:“江西巡抚德馨之次女……” 那是一个清透的能拧出水来的女子,看起来乖巧伶俐,知书达理。皇帝若有所动,微微抬起头。一阵暖意在他的眼眸中流转着,嘴角也出现一丝丝的弧度。 姑母侧头看着皇帝的一举一动,“皇帝心中是不是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这天下的一切都在她的手掌中紧握着。 “儿臣……” “莲英!”姑母招手,“把东西呈过来罢!”玉如意和荷包被奉在皇帝面前,照着祖宗的规矩,被选出的皇后,会由皇上亲自交于玉如意,而荷包则代表着妃子。 皇帝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隐藏的喜悦,尤且还带着自信,少年英发,与之前的冷漠完全不同,他直直的朝着玉如意伸出手。 “皇帝已经长大了,这下可好,什么事都能自己做主。”姑母冷笑着。 皇帝像是被针刺到似的收回手,朝姑母低下头。“还请皇爸爸定夺……儿臣……儿臣……” “哀家瞧着,静芬就很好,皇帝你说呢?”姑母的眼神轻轻一挑,拂过我所在的那一边。 玉如意被重重的塞进我手里,连带着皇帝愤怒的眼神。 “剩下的两个荷包,就给长叙的两个女儿罢!”姑母指着靠边的姐妹两。 皇帝站在我面前,有些发抖,似乎是绝望的回过身去:“皇爸爸……” “怎么?皇帝不同意么?”姑母用一种近乎决绝的表情看着他,仿佛是一种答复。 “儿臣不敢……” “叶赫那拉氏静芬,名门毓秀,着封为皇后,他他拉氏姊妹,着封为瑾嫔珍嫔。”姑母宣布着“皇帝”最后的决定。 “好了,妃也选罢了,你们跪安吧!”姑母抬起手,琼淄紧忙扶住。 皇帝悻悻地站直了身子,狠狠的扯着袍子,与自己的衣服置了气。 “我还说呢,皇上都那么大了!连选个妃子都自己做不得主。”珍嫔在马车前面扬着自己的帕子,“太后也真是不给皇上留面子。” 第10页 “双成你快闭嘴,少说些话!”瑾嫔抓着珍嫔的手。“如今都是封嫔的人了,还像从前那样怎么能行?” “好好好,我不说就……”姐妹两忽然看见一边的我,嘴上即刻停了言语,低身福了一福。 “不必多礼。”我摇头,“花青,走罢。” “小姐……今天……” “快走,别说了。” “哎……花青听小姐的话。” 桂公府。 “皇上这下,跟太后的关系是更僵了。”爹坐在院中叹气。“你夹在他们母子之间,日子也未必好过,所以,以后进宫凡事就照你姑母说的去做。” “必须要这样么?女儿难道就不能有一点自己的主张么?”我皱着眉。 “你猪油蒙了心,胡说些什么!”阿玛撇着嘴。 “阿玛还不都是为你好,没有你姑母,你哪里还有站在紫禁城里的份儿?”他眉目间露出不悦的神色。 “我稀罕么?”我眯着眼,嘴也抿成一条线。 “你姑母给你这样大的恩典,你犯了什么混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阿玛的语气间透出的皆是不满,“你一个就要当大清国母的人,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成什么体统!” “是!我是很感激姑母把我带出桂公府!”我顿了一口气,“但你看看今天的情势?哪有母亲会这样对待儿子?那我到底算什么?恩典,这到底是恩典还是……” “啪!一句话尚未说完,阿玛挥起手给了我一巴掌,打得极重,他终于忍无可忍。从前阿玛是无视我,无奈我的存在,可是,他从未动手打过我。 “你以为你是谁?除了叶赫那拉氏之女的身份,你说你算什么?”阿玛生生拍着桌子,发出刺耳的响声,额头上的青筋暴起的意外明显。 “老爷,您别这样……”花青难为情的走到他身边。 阿玛现在就像一只发狂的豹子,“你闭嘴!”他叫骂着。 复又转过脸来朝向我,“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然后狠狠的关上房门,门扇摇晃着发出无力的□□。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扑簌簌的落下来,“那我到底是什么?啊?”身子也像被抽了力气一样瘫坐在地上。 “小姐,你别难过了,少爷今天在外面闯了祸,老爷正生气呢……” “花青……我到底算什么……他们不需要的时候就可以无视,需要的时候就是一件物品么?”我靠在桌边。 “小姐……”花青轻轻拍着我的背,“花青陪你……” 门外的阳光好刺眼,倒在地上,手被瓷杯的碎片划破也丝毫没有注意。血液结了痂凝固在手掌里,又硬又痛。 我望着房顶的横梁,“我忘了,无论如何,在别人的心里,我永远还是那个连狗都不如的喜子。” “小姐怎么能这么说呢?您先起来,地上太凉了!”花青仔仔细细的往伤口上涂抹药粉,然后用纱带缠绕着。“小姐就是小姐啊!不管别人怎么认为,又不干着小姐说什么做什么,这可是糖蒜见生蒜,一码归一码。” “我忽然,不怎么盼望着离开桂公府了。” “小姐乐意就行,花青听小姐的!”我伸出手摸着花青黑顺的头发,花青仰着头对我笑。 “小姐笑起来才不丑!”花青打好纱布的结,“小姐莫要再碰水才好。”花青露出不安的神色。见我点了头,才又复转为笑。 离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但我对于进宫的渴望却日复一日渐渐冷淡下去。 花青说的没错,什么女儿红,什么怡亲王,都不过是我的南柯一梦 。也许是生活太过平静,我的内心终于耐不住寂寞为自己制造了这样一个波澜,只是这波澜过后,依然是无穷无尽的海平面,从来都望不见边。 桂公府依照旧历,一刻不停的为翻年后的大婚做着准备。 我与阿玛似乎是生分了不少,实际上,我们从前也并不熟悉。 而这一切都被那一夜所发生的意外所生生打断。这事来的太突然,全府上下无不沮丧懊恼,除过我。其实我的内心里,甚至是有些兴奋的。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就像往年无数个平常的夜晚一样,我读罢自己喜爱的杂书,熄了烛火上床打算入睡,灯花早已密密匝匝,透着蜡油,一副油腻腻的样子。窗边总是犯着猩红的微光,映的我难以入眠。 “花青!花青!”喊了两声却并没有人回应。 我这才披上外套又自顾自拽了鞋,“花青!” 房门开了,花青穿着棉衣走进屋来,夹杂着寒风和雪花。她转身关紧门,“看这光是从紫禁城发出来的,怕是哪个宫殿走水了。”神色匆忙道。 “走水?”我坐在床檐子上,弓着背。 第11页 “嗯,烧的挺大呢……”花青举起冰凉的双手呵着气。“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 我转头看看窗边透出来的微光,有些不安,“紫禁城……” 第7章 “昨夜是度贞门失火,又殃及了太和门,是上面先着起来的,昨夜风又大,火绺子窜的实在是太快,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墙面高连水龙都喷不上去。”天还尚且没有亮透,这句话已经在府里传开来。 并不是失火这件事本身让人感兴趣,只是如同紫禁城这样的皇城,是鲜有如此的事情发生的。何况起火的原因又不明不白,遥想上次紫禁城走水大概已经是几百年前,上一个朝代的旧事。总不免的人们多思多虑是什么上天的惩罚,若非如此,又何故将昔日恢弘大气的太和门无端变作一堆焦炭废墟? “这可是不好了……”阿玛叹着气,手重重的落在椅上。 我低着头一言不发。 “是啊,皇上大婚,皇后娘娘是必须要从太和门过的……这可怎么是好?”说话的人是大姐的夫君。 阿玛细细琢磨着,“这婚期,定是赶不及了。” “啧……这可不好,太和门高大,没有两三年,怎么能修的完?”娘也在一边皱着眉头。 “老爷,宫里来了传旨的公公。” 看来大局已定,婚期是要延后了。然而姑母是一个从来不会屈服的女人,我们谁都没有料到,宫里传来的消息是——婚期照常举行,承恩公不必担心。 这一下子,一群人倒是面面相觑,不可置信。 “桂公只管放宽心,老佛爷说了,必不影响婚期,也不会少了规矩。”来宣旨的人是李安达。阿玛点头作笑,“这倒劳老太后费心了。” “哎呦,今天一早上朝有朝臣说这事不吉利,大婚要另择良期,你猜怎么着?”李安达笑着端过阿玛奉上的茶,坐在一边。“老祖宗那可生气的,说‘这家里儿女结婚,也要你们来多嘴管皇家的闲事?’” “可这太和门,短期也……”阿玛有些难为情。 “桂公不必为难,皇上皇后天赐婚缘,必能感动上苍如期修好太和门,皇上已经下令加班加点去修了。”李安达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呈您吉言了!”李安达又受了父亲给做一恭,两人有说有笑着寒暄几句,左不过又是太后身子不爽,皇上为了什么事去给姑母请安。言语罢了,收下阿玛奉上的两个金颗子做礼,方才告辞。 “哟,静芬小姐,有些日子没见了!” “李安达!”他行至门边,点头招呼,“小姐到底是个有福气的人,连老天爷都罩着您哪。”边说边伸出自己干枯的手指头指向上方。 “李安达何故找我逗乐子?这太和门修不修的好,还是两说呢。” “嗨,你听咱家说,上头有命,这婚期就是铁板上钉丁子,改不了了!”他收回自己的手统在袖里,朝着我凑近些,压低声音:“还是礼部侍郎聪明,出折子叫人扎个太和门的彩棚遮住原来的废墟,这可不就都解决了么?” “是这样?”我脸上有些掩盖不住惊异的神色。 “小姐莫要向别人说了,这棚子扎好少说也要一个月,到时候,您还是照样堂堂正正的进来不是?” 我木讷的点点头,“倒真是个好办法……” “如此,咱家就先告辞了!”李安达做了个恭,朝门外走过去,“您慢走……” “怎么,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阿玛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虽然他常常会表现出自己的急躁,但从不会是因为我。 “老佛爷叫人扎了太和门的彩棚,如此只消一个月,新的太和门就能竖立起来,婚期自然也就不会受影响。” 阿玛一手拳,一手掌重重击在一起,“这法子真是神了,不愧是老佛爷!”他脸上堆笑,爬满了褶子,“这样可好,为父再也不用担心你的婚期了。” 我本想再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又难以出口,索性便不说也好。只是父女情深,对我来说,这辈子约摸是感受不到了。 那时候总还年轻,不甘心一辈子就那样白白做了别人的枪,到死都由不得自己,总还想着去追寻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现在想来,若是从一进宫就听了阿玛的话,又或者是任着一切怎么变化自己得过且过,我或许就不会过得那样难,那样痛。可惜,那时候我不懂,想要的东西总是要付出很多很多来换取的。 一个月之后,如同预料的那样,新的“太和门”树立在废墟之上,倒是那些连连说要看皇家笑话的洋人成了哑巴,一时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十几日后,金宝金册还有席桌都赏了下来,全家人受了纳彩礼,招呼宾客,忙的不可开交。阿玛虽说是皇亲,阿谀奉承的人在府中往来也并不算少,只是如同今日这般光明正大,人声鼎沸的场景,真正是从未有过的。 第12页 这一下子宴请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阿玛脸上可是贴了不少金。大量的布料,金银,宝石美玉,马鞍,甲胄也同时以大征之礼被赐予桂公府,种类之繁,应有尽有。 娘看着大婚的朝服,一时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连连摸着上面的缂丝彩凤,一遍又一遍。那衣服做的真真是精致,八团龙凤纹,从前连想也不敢想,满满的珍珠宝石点缀其间,金丝银线并了捻的龙凤,镶了珊瑚做眼珠子,无一不细致入微。袖口盘满类似于“囍”字的吉祥图案,又带了马蹄袖,下摆的纹更是浑然天成,如同潇湘碧波柔软顺滑。 按照规矩,第二日的大婚,新娘梳妆打扮是从头一日夜里就开始的。 衣服穿了一层又一层,朝珠一挂又一挂,最后戴上领约背了云肩,总算是穿着告一段落,忙活了整整一夜,我看了看梳妆台,把翡翠簪子揣进袖子。实际上我看起来无比臃肿,甚至有些笨拙,但是毫无疑问,非常庄重并且正式。 我其实思考过,也许穿这样多,甚至因此行动迟缓,才能在大典上显得格外显眼,这样即便是站的很远的朝臣,也能够看得见,并且慢慢观赏我在典礼上的一举一动,以此来显示我作为一个皇后的威信。 但是与我看来,这只有透顶的无聊,只不过是朝冠快要压折我的脖子,这下倒好,早早想着皇帝的脑袋会不会重,如今我是自己切实的感受到了。 那天午夜的时候,外面就已经下起了雪。 但是梳妆忙碌,竟未曾有人发现,直到该是出门进宫的时刻,地上早已积起厚厚一层。丫鬟宫女左拥右呼,小心翼翼提着衣服,生怕沾上什么。至于我,在穿完衣服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行动力,只能任由着人群将我抬去哪里。 没错了,这就是所谓的大婚,与我来说,不喾就是一场大劫。 我的脑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是一片空白了,安安静静的坐在轿上像一块木头那样,人群的喧嚣并没有散去,也不知又过了多久,终于有嬷嬷在队伍的马鞍下全都塞上苹果,据说,这样可以保新郎新娘一世平平安安。反正,平不平安都好,这是后话,现在我正处于一种丢了半条魂儿的状态,兴许在大婚折磨过后,是我死的比较快,当时我脑海里满满的都是这样的念头。 队伍终于开始前进,浩浩荡荡朝着紫禁城出发。一月之前,那里因为一场大火成为人们谈论的焦点,而现在,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这场名作大婚的仪式上,因为这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仪式,当普天同庆。 一行人先从侧门进了宫,天尚未亮。轿落在交泰殿一边的偏殿,稍事休整。未几,所有人原路返回,绕行至□□,从正门浩浩荡荡的进入紫禁城,走进了三道大门。 那是卯时,大典开始的时候。 我向来是不刻意守着什么规矩的,这一场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足以去了我半条命。在朝臣的参拜之下,典礼一直进行到下午,总算是结束了所有的礼节,只是其间,那场大雪没有一时一刻的停止,从头到尾,粘连着,飘洒着,纷纷落下。 至我终于能脱下朝服的时刻,新的夜幕已然降临。 花青还在身边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我很用力的去听,但已然还是不记得。时间过了几刻后,我听见花青唤我的声音,很轻柔,“娘娘……你怎么睡着啦?” 我这才挺直身子,“没,没有……我是出神来着,不是瞌睡……”花青捂着嘴偷偷的笑,“今晚啊,可是要洞房的时候,必须要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才行啊!” 我无力的点点头,“也许那时候就不会困了。” 总算是换过了一身轻便的衣裳,但做工样式却丝毫不见的马虎。 “哎呀……”一边的小宫女怪叫着,“这喜烛浇了雪水,点不亮啊……这,这可怎么办”,喜烛一说,民间早有流传,两只喜烛长明一夜,夫妻就能合合顺顺长长久久,可如今这蜡烛却连点都不能点亮了,对着这“天赐的婚姻”实在是无比的讽刺。 “你别叫!拿过来在炭火盆上烤一烤。”老嬷嬷招呼着,忙活半天,总算是点亮了喜烛,宫女们纷纷退了出去。 花青急急把苹果塞进我手里,还不忘交代:“小姐记得!这次万勿再犯困了!” 花青也走了,暖阁里就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又回归到最初的万物沉寂。床上的帐子也被换成喜庆的大红色,桌上摆了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累的高高的,像什么好玩的东西。 第8章 很晚很晚的时候,皇帝才来,身上带了微微的酒气。嬷嬷伺候用过子孙饽饽,他依然目光呆滞的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和我们第一次见面一模一样,甚至说更加没有精神。 第13页 本该是对于一个女子最最欣喜的洞房花烛夜,在我这里却只有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任何言语,也没有任何动作。 “皇……”我终于受不住这过分的安静,最先开口。 “恭喜表姐,终于如愿当上皇后。”他的眼睛看着前方,丝毫没有对我说的意思。 “你这样的恭喜,我不要倒也罢了。”我把苹果扔向一边。 “从第一次见面,朕就对你印象深刻。”他回过头,“你穿着那身绣球花的袍子,我就在想,臭绣球配你这样的丑八怪当真是天造地设。”他脸上终于出现了表情,是那种冷冰冰的笑。 “朕也不怕多说些,皇爸爸想靠你来近一步控制朕,这步棋算的真是好。”他轻描淡写的说道。我不再理睬他,自顾自解了头上的朝冠,“太重!”我也轻描淡写的回应。 也许是极度想要在他面前争回自己的尊严,也是为了表现出对他的厌恶,我第一次对于别人在我相貌方面的评论还以口舌,就像失心疯一样狠狠的说了一句:“对你这样的皇帝,我和你配才正好是天造地设。”那真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 “表姐真是好一口伶牙俐齿。”他躬下身子,“确实不愧了叶赫那拉之名。” 我冷笑着抽了一下,“皇上不也是少年有成么?这太后赐下的婚姻,就算你不想要,又能如何?”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了这样大的胆子,对着当今圣上冷言冷语的讽刺着说出了这样的话。 皇上像是受到了什么莫大的屈辱,默默地,再也不做声。 之后也没有什么言语了,我们在床边并排坐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去早朝,他的眼睛猩红猩红的,看着直吓人。 新婚之后的请安是第二天一早的事,只不过在请安之前,皇上和皇后在洞房里吵架这件事就已经在偌大的紫禁城传的沸沸扬扬,连带花青一早也平白受了无数别人的白眼。 姑母看起来很不高兴,珍嫔瑾嫔怯懦的行过礼,余光都齐齐扫到我站的一边。 “伺候的人说,你和皇上昨天在洞房里吵架。”姑母穿着酱红色拌妆花团寿纹的氅衣,转动着自己的景泰蓝护甲,一边的炭笼里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姑母一副慵懒的语气。 我实在不好说些什么。是说皇帝恶语相加,我不服气所以在大婚洞房里吵架给人家听了笑话,还是说两人半开着玩笑,说着说着竟然吵起来了——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不过说什么都是一样的,新婚之夜与皇帝吵架的名声是切切实实落在我的头上,成了抹不掉的污点,更成为人家抓着叶赫那拉氏的笑柄。 “在桂公府里看着你唯唯诺诺的,怎么就没发现你还有这么大本事呢?”姑母的眉头拧出一个浅浅的“八”字,“皇帝也真是……整个皇家的脸面都给你们作尽了!” 我即刻跪在地上,开始后悔自己前一晚鲁莽的行为。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在桂公府整日逆来顺受的日子我早已习惯,可是对于皇帝那两句话却是那么不淡定,甚至一句接着一句,两人生生吵了起来。 “你也别跪了,这事皇帝总也有不对。”姑母清了清嗓子,“哀家知道,皇帝有自己中意的人,但后宫之主必须要大气,端庄,能率的起后宫之众,这才选下你来做皇后。” “你要做的是管理后宫,伺候皇上,不是逞一时口舌之快!”说罢转向瑾嫔珍嫔,“你们也是!哀家老了,总有照拂不到皇上的地方,所以你们要尽心伺候才是。” 大家全都低身福了一福。 “这件事以后不许再提,哀家不想再听见有人嚼舌根。”后面的几个字姑母一字一顿说的很清楚。 太和门失火,喜烛受水不能点燃,都不能改变大婚的举行,但在洞房里吵架,这无非是对于新婚夫妇最大的讽刺。走出姑母储秀宫的时候,珍嫔瑾嫔俯下身子行了礼,我无奈的笑了笑,“莫多礼了……只是你们别再步这后尘,失了皇家体面。” 瑾嫔大些,自然懂规矩也多,“谨遵娘娘教诲。”一边狠狠给珍嫔使眼色,拽她的衣角。 “罢了罢了,都早些回宫安置了罢。”我唤过一旁的花青。 “娘娘,老佛爷给您安置了钟琗宫,奴婢一早就打点好了,主子回去瞧瞧?”花青走在甬道的边上。做了掌事宫女之后,花青变得成熟起来,话也不怎么乱说。其实在我心里,花青本身就已经足够好了,实在不必委曲她再去做些什么,但花青总是默默跟在我身后,像是知晓我的心意似的,从来不用我多说些什么。 我摇头,“在这紫禁城里,红墙黄瓦此起彼伏,交错织横,之间的宫殿除过名字又有什么不同呢?”即使手里抱住暖炉,心里也是凉的。 第14页 “话虽是这样没错,只是娘娘的住所自然布置的与众不同些。”花青笑呵呵的说。 我点点头,“那就回去罢。”昨夜的雪铺在甬道两侧,尚未融化,掩盖住慢慢不尽的愁绪。从一开始我就未曾料到,皇帝会如此讨厌于我。门后面连着门,甬道的尽头依旧是甬道,永远看不到尽头。“算了,左不过是和桂公府里一样的日子。”我低头迈开步子。 “娘娘别难过,以前无论什么您可是从来不丧气的!”花青伸手比划着。 我望着她,露出笑意,“仔细冻着!” 才进钟粹宫,宫女太监就分两排跪好,“奴才参见娘娘千岁”,花青朝着我靠过来,“娘娘,今儿一早奴婢就叫大家把正院的花都搬走,院子大些,您也好踢毽子不是,奴婢才吩咐他们扎了个新的!” “你这丫头,哪有在正院踢毽子的,坏了规矩。” “娘娘别责怪花青姐姐了,她想了好多折儿逗娘娘开心呢,这不行,奴才们再把东西搬回来……” 我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赏!”花青笑着眉眼弯弯的,带着一众宫人“谢娘娘……” “东西也不必拿回来,皇上,是不可能来我这儿的。”我笑的有些伤悲。 “话可不能这么说,娘娘的路还长呢!”花青抬起头,一副认真的表情。 “你们这群小东西,真讨人喜欢,快起来。”我拍着花青的背“去把家里拿来的碎银子拿来给大家分分”。 宫殿太大,总是少些人气。服侍的人虽多,却也不见得时时在眼前,我坐在院子里,偶尔远远地听到御花园传来的乌鸦叫,每日百无聊赖的盼着天黑,等到夜幕真的降临,我又开始盼着天明。顿顿餐饭菜色的确不少,只是每道食不过两筷,就要被撤下,无论吃饭起居,都要在别人的注视之下进行。一开始,我每天都饥肠辘辘的要花青做点心来吃,从冬天的雪耳蒸冬梨,一直吃到夏天的杏仁豆腐,再后来,这些东西吃絮了,胃口也不如从前。 漫天云卷云舒,自从大婚之后,姑母归政,搬去颐和园居住,每日便没有什么过多的事。听说皇帝也因为洞房吵架的事情遭到姑母的训斥,只是日子久了,事情也变得像散在水里越来越淡。后来又听说他与珍嫔兴趣相投,珍嫔得了极大的宠,皇帝夜夜宿在她的景仁宫。只是,隔着宫门,这些都与我没有关系了。 “娘娘,小厨房新做了冰镇莲子木瓜羹和桂花糯米藕,天热正好消暑。”花青打起帘子,提着描金百鸟纹的小食盒。我正坐在榻上看书,伸手抓起桌上的新橙塞进花青手里,“恩,你把东西放下就行。”花青摆开吃食,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放下书,“怎么?有事?”顺道举起小碗,用汤匙舀起冰凉透亮的木瓜羹。 “娘娘……”花青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这半年来觐见的命妇不少,您给奴才们打赏又从来不吝啬,家里带来的值钱物什剩的不多了,您再这样下去……” “每月不是有月俸么?” “皇上不理钟粹宫,老佛爷又不在宫里,也没办法时时顾上。”花青顿了一顿。“内务府就三天两头拖欠些东西,总是不好好给。”花青说的有些犹豫,“不如,您和老佛爷说说,好好治治内务府那帮势利眼的狗奴才。” “这事行不行得通,你还看不出来?”我放下小碗。 “奴婢愚钝……”花青低着头。 “姑母对我早就恨铁不成钢,怨我没办法为她起些什么用处。”我仰起头,“为了这些小事,我还要去求姑母做主,堂堂中宫,岂不是太没用,徒给人家看了笑话?” “只是,死磕着……也不是办法……” “你去吧,这事儿留着,我自个儿想辄儿。”我扶着额头,长出一口气。又拿起看至一半的书,只是脑海里如同翻江倒海,嗡嗡乱作,到底是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我把书扣在桌子上,终于放弃抵抗,“花青,我们去御花园走走。” “哎,奴婢领旨。” 第9章 那日的太阳本不是十分毒辣,出来走走是很适宜的。心里倒也畅快。 “娘娘您仔细晒着!”花青关切的紧,一刻也不忘了凝神望着我,步子亦是跟的牢牢地。 御花园的暑气自然少些,也得些自在。我自顾自在树下坐了,还是初夏的天,京城的夏日来的很突然,暑气骤然来到,蝉鸣却尚未如同盛夏一般聒噪,大树下也好乘凉。 我兀自扇着凉风“自从进了宫,少有日子再如今日这样。”花青也站在旁边扇风。 “是了,整日见不完的王亲,命妇,连桂公府的那种清闲尚且偷不得,真真是烦透了!”我与花青相视一笑。 第15页 “娘娘,听说近来还是珍主子得宠的紧,皇上赏了好些东西,再这样下去,怕是要逾祖制……”花青凑近些。 “主子的舌根也敢嚼,你胆子倒是大!”我用扇子轻轻拍了花青的头顶,嘴唇子抿了一下,喉头一缩,口干舌燥,生了渴意。 “娘娘恕罪……”花青头上出现细密的汗珠子。 “她得宠是她的事,皇上爱赏,尽管赏他的,又干着我们什么?”我伸出手帕拂过花青额头,“出汗也不知道擦一擦,真傻!光顾着扇扇子。”那手帕上,赫然绣着一支杜若花伴着蜜蜂。 我愣了愣道:“你起来罢……天有些热,去拿些消暑的冰茶来,本宫就在这等着。” “听娘娘差遣!”花青点头,朝着钟粹宫的方向走回去,步子倒是又轻又快的,不一会,拐个弯就见不得影儿了。 京里的天本来就是那种闷热之属,宫里的衣服到底讲究些,虽说是用了轻薄的料子,只是里三层外三层的裹住,尚且密不透风的,汗星子只一个劲子往里面渗,实在难受。 在树下坐的久,渐渐也灼热起来,三五个宫人的脚步声就踢踢踏踏的传过来。 自从进宫以来,宫里来来往往的人多,便也习惯了。那些宫女奴才的脸上永远都是一个表情,是那种看起来恭顺之极,却让人实在是难受的感觉。他们虽不像桂公府的下人会不分尊卑的叫一声“喜子二小姐!”但他们给人的威胁性,似乎是比什么都更大些,像是动不动就要看穿了一个人的内心似得。 “公主,您怎么跑这来了?可叫奴才们好找!”这声音从身后传过来,连思路也打断了。 我这才回过头,这几个宫人我并不眼熟,并不是我近身的人,衣服服色也并不是宫里常见的宫女着装“哎……不是公主……”打头的宫女说着停下了脚步,“敢问,您见过我们公主么?背后看起来也是高高瘦瘦的,就像您一样”那宫女打了个千道。 花青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你们好大的胆子!怎么能和皇后娘娘这样说话!”她从很远的地方就吆喝着赶过来,倒是着实吓了他们一跳,在地上跪的齐刷刷的,只是一个劲磕头:“娘娘恕罪……” “整日要我恕罪的人何其多……我又哪里来了这样多精力问你们的罪。”我笑着顶住额头,“起来吧……你们刚才说的公主,是哪位公主?” “回娘娘的话,奴才们伺候的是荣寿公主。”宫女欠下身子。 花青朝我靠过来说:“娘娘,之前见过的……”我朝她摇头,见得太多,我是真的不记得。 “今日公主进宫,奴才们在御花园跟丢了。”一群奴才面面相觑着。 “公主朝哪边去了?”宫人都给我指着前面的方向。 “奴婢方才来,好像见到了,还说脸生来着。”花青脸朝着来时的方向扬了扬。 我站直身子扬扬土,朝大家指的方向走过去。 荣寿公主站在池子边一个人静静的,也不懂她一个人想些什么,就那样一动不动的,背影的确是瘦高瘦高的,穿了淡青色的氅衣,颜色与我的倒是像极,只是样式素素的,少些花边描纹,就连料子也并不是什么昂贵的品种,细看之下,区别却来得明显多了。 “这池子里的鱼多好啊,不受世俗牵绊,整日只顾着自己吃饱就罢了。”我走到池子边上。 “参见皇后娘娘!”荣寿公主这下回过身子,紧忙行了个礼。 “莫,您是这紫禁城的客人,太多礼拘束着反倒不好。”这位荣寿公主本是皇上的堂姐,是恭亲王的女儿,又是太后的义女,虽然算不上是什么倾国倾城之姿,但长的端庄大气,颇有服人的气场,只要一见得,不由心生敬意。 “上次见到皇后娘娘就觉得娘娘谦恭有礼,由娘娘入主中宫,料想也是必然的。”荣寿公主笑的温厚。 “公主说笑,这些奴才们正寻您呢!”我生出几分要走的意思,“花青,公主多碌必然累了,把凉茶端给公主罢。”我回头令了一声。 公主仍然温厚得笑,我也转过身正要离去,坊间起了风,排叶飒飒的大风,猛地起来,脚下倒真是没有站稳。手里的绢子没抓牢,随着风立刻飘转落湖,紧接着就听到盖碗落地的声音。 我一凝神,发现一杯茶几乎都泼在荣寿公主的下摆上,水珠子尚且滴滴答答向下落。 “公主饶命……”奴才们如同刚才朝着我跪下的样子,鳞次栉比的跪在公主面前。 “算了,风大,不怪你。”公主才一扬手。 “这可不好了,摆子湿沉的,公主,可愿与本宫去钟粹宫一换?” 钟粹宫。 第16页 花青动作很快,先是拿来一件杏色的百花锦绣仙鹤衬衣,后来又择出来酱红色的旋花五色宫灯纹的氅衣,公主只是连连道衣服太艳,一点也没有要穿的意思。罢了又不好意思的说:“能不能找件素净的衣裳,穿了皇后的衣服,本就不合适,又怎么好穿了这样艳丽的去招摇。”最后花青找出我出阁前那件淡粉色的绣球花袍子,相较之下,的确是素净很多。 “公主既生在帝王家,怎生穿的这样……” 公主这才欠下身子,“回禀娘娘,我十七岁那年就守了寡,一个寡妇总该穿的像样子。”我这下里恍然大悟,顿然明白公主的一举一动又是为了哪般,青年守寡,对于每一个女人来说,都是很难承受的打击。 “您坐下吃杯茶。”宫女端过今年的新茶,又奉上羊羹,藕荷酥,杏仁木瓜冻,都是些甜味的点心,佐茶是再好不过。 “娘娘宫里的东西也是精细的。”公主摆弄着茶碗盖子。 “公主是皇上的堂姐,自然亦是本宫的堂姐,招待您自然是要用些尚好的。”我夹起藕荷酥细嚼。这藕荷酥是取了新藕打碎又伴了夏日的荷花瓣随着蜂蜜牛乳一起做的,食之颇有夏日清香,又取了燥热之感,令人心中顿生喜爱。 “是娘娘您客气。” “公主进宫可去见过皇上了?”我的身子向前靠了靠。 “自然还是在养心殿批不完的折子,看着憔悴不少,真叫人心疼。”公主皱皱眉。 “自打皇上亲政,就总是忙忙碌碌,本身有太后‘训政’,皇上少操心也是可以的,可他就偏不。” “皇额娘本就未将实权交给皇上,皇上心里不舒坦也是正常,只要娘娘多多宽慰顺心,皇上又何必作践自己?”公主轻轻摇头。 “皇上连见见本宫都是一万个不情愿,又哪里谈得上宽慰?”我无奈地笑着,“莫说这些,公主闲时在家做些什么打发时间?整日作画练字,这宫里的日子真真无聊。” “不过是逛逛园子,作作画,绣些荷包什么的去卖也是有的。” “卖?”我有些好奇。 “是啊,绣些荷包之类的,花样新鲜又有意思,绣出来倒也好卖,日子也打发了。”公主夹过一块羊羹。 闲话说了不少,什么都聊过,茶也吃尽了,公主就做了辞。 “堂姐下次进宫就再来坐坐,要不,这日子就望不到头了!”我笑着。 公主笑着点头,“我回府就将娘娘的衣服送回来,今日真是多添麻烦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点头示意。 我坐在踏上,靠着金丝软枕,望着花青在一旁打理盘子。 “娘娘与公主倒是聊得投缘,奴婢久未见娘娘这样开心过,真替娘娘高兴。” 我坐直身子,“你这丫头,就是眼睛毒!”眼里含着的,都是笑。 日子将就着倒也过了,再不济做些手绣的荷包手绢拿去宫外卖,也能贴补一些。我就是这样,很笨,不喜欢,也不会找别人讨赏子,凡事自己咬咬牙若能过去,就不愿求着别人。 可是珍妃不一样。 荣寿公主走之后的第二天,托人将一个锦盒送进宫。我看过,是前一日换走的衣服合着跌在湖里的帕子,那片绣了杜若花伴着蜜蜂的手帕。公主怕是废了周折找人捞上来,又回去细细洗过,熏了香方才送回来。倒真是难为她,我这样想着。 日子本就不怎么如意,我也并不想再有什么过多的波澜。 第10章 直到一天,我翻看内务府上呈的用度账本,发现珍珠的用度似乎十分奇怪。 “平日里一整月也用不到一千颗东珠,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下少了一千四百多颗?”我的手指头指着账本“嘚嘚”作响。内务府的总管本是个话多的人,这日却怎么都不肯抬起头来,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娘娘问你话呢,别装死!”花青在一边提醒着。她本不是说话无礼的人,只是这些日中宫吃了内务府不少脸子,难得有个问罪的机会。 “这……也不是奴才的错……”太监的声音本就比一般人细些,这下扭扭捏捏的,听来更是刺耳尖腮。 “好你个汪厚全,责任倒是想推得一干二净的!宫里有庆典,还是皇上太后有大寿?要用这么多珍珠?”我的手重重拍在桌几上,连带着桌上的花瓶也颤了一颤。 王厚全更是怕了,平日对中宫本就半推半就,这次他只做是秋后算账,“回禀娘娘,这东珠是皇上下旨调出库去的,这奴才实在是不敢不遵旨……这皇上平日就常用珍珠粉……”他的声音低沉下去。 “怪了……”我看着汪厚全,把账本劈头扔下去,砸掉了他的帽子,“狗奴才,你当本宫傻么?一千颗……知道的皇上要喝茶,不知道的还以为皇上这是要干什么呢?” 第17页 有些奴才总是天生就一副奴才的样子,王厚全这次被拆穿了,跪在地上再也不说话。 “花青,传廷杖!”我说的一字一顿,并不快,但是很清晰。 “娘娘饶命……饶命啊!这东珠是皇上划出去给珍嫔娘娘做披肩了……”汪厚全的脑门在地上磕的直响,“前些日子颐和园老祖宗那边调剂不开,过来调东珠用,现今宫里的珠子是见底了,颐和园若是再多调一次,怕是拿不出来了。” “你自己闯了祸,不劝住皇上做这种事,还赖着娘娘不成?”花青暗暗地啐了一口。 “既然是皇上的意思,那就罢了……老祖宗那边要紧,这披肩做不得,快拆了如数归库。”我顺了口气,既然是珍嫔的事情,我自不愿多管。“下次若是让老祖宗知道皇上和珍嫔做了这样不合礼法的事,那便全完了。” “是是是,多谢娘娘饶恕奴才贱命。” “怎么敢打死你,这以后的俸禄还要仰仗汪总管关照哩!”花青一刻也不肯松口。 事情看起来本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妃子侍宠,皇帝爱之,偏颇些赏赐而已。只不过姑母素日就是爱用珍珠的,内务府不敢不择百里挑一的东珠侍奉,这一下若为姑母知道,只怕责骂珍嫔事小,就连皇上也少不得被数落了,不过幸好,发现的总还算及时。 事实上,珍嫔年龄小,长得娇俏可爱又是个活泼性子,初进宫时人见人爱,莫说是皇上喜欢她,就连姑母都格外疼爱些,连每日请安都给免了。只是这将近一年过去,珍嫔得宠,动辄又有些越距的行为,有时连姑母的话都不放在眼里,渐渐地,姑母也就并不像一开始那样喜欢她,说起话来也总是像隐含着什么似的。 我满心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我想的太简单。 天更热些的时候,御花园的树也更茂密了,花开的一茬接着一茬。 珍嫔在御花园里支起来一件新奇的玩意,她们叫那个东西是照相机。在早先前,我曾经在书上看到过对于照相机的描述,它大概是一种可以把人的样子画在纸上的机器,并且画的很像,只是它会冒出火花,锁人魂魄,令人减寿—— 其实这一点我是并不相信的,而且我也一直对这件外国来的洋玩意充满了兴趣,就怎的在一瞬间将人生生画的那样相似,的确甚是厉害…… 只是远远地看着,珍嫔被簇拥在花朵中间,她自己也新鲜的花儿朵儿一样,可惜她不是一朵普通的花,珍嫔分明穿了珍珠所串的披肩,珍珠的光泽温润,映的人分外好看。 花青默默在我身边不做声。 “去把汪厚全那个狗奴才叫到这来!”我的声音很大,远远的珍嫔也注意到我。 “参见皇后娘娘……”珍妃下意识站起身子,行了个礼。 “这披肩,本宫吩咐过,不能再用!你穿耳过只作一阵风是罢?” “娘娘恕罪……皇上说只是一件披肩,臣妾也以为……不碍事的……”珍嫔低着头。 我长出一口气,“披肩是不碍事!”我走到珍嫔面前。 “这样大摇大摆的,你这不是摆明了在惹老祖宗生气么?”我厉声厉色责问着。 “老佛爷平日里也说礼节凡俗,臣妾可以由着性子的……太后长居清漪园,实在不知为何会生气。”珍嫔跪在地上。 “你好胆量啊,啊?”珍妃的反应让人多少有些尴尬。我不想为难她,也不想掺和她和皇上的任何事情,但她多少该懂事些,不能乱了后宫的规矩。 珍妃不说话。 “既然如此,本宫管不了你,你就自求多福愿太后别知道这件事罢!”话甩地掷地有声,也严厉了几分。 “朕堂堂天子……做什么事情需要皇后你来管么?”话虽轻声慢语,却如同锥子从脑后直直刺过来,毫无防备,刺得人锥锥见血。 我愣着,没什么过多的反应。实际上大婚之后将近半年我并没有怎么见过皇上,有那么屈指可数的几次在甬道的这头远远望见他走过的身影,就像风,只是他的目光就总是只看向前方,从来都是。 “皇上……”珍嫔带着三分的哭腔,就像只受惊的小鹿。 皇上慌慌张张的跑到珍妃身边,“珍儿你快起来!”那种眼神,他看着珍嫔的眼神,我在很久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办法忘掉,少年天子的眼眸中满满的都是温柔关切的神色,“你不要管她,以后也不要理她就是了!”话语间还不忘了瞪我一眼以作警示。 “这……这怎么能行,皇后娘娘是中宫……”珍嫔还带着些疑惑。 “君无戏言!”皇帝朝我转过头。“你左不过是嫉妒珍儿受宠,今日珍儿尊敬你,那朕便饶恕你,日后你更该收敛些,免得人人都道中宫失德!”那是一种判定性的语气,似乎中宫已然失德,做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第18页 我有些发抖,“中宫失德……皇上真的是好眼力!” “你除了太后那座靠山,还有什么?本就连做皇后的资格都没有,是皇爸爸格外开恩才有了你的今天,你还有什么脸面在宫里乱窜!”一个窜字,说的我好像是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鼠。也是,在桂公府我就是一直被亲人们所嫌弃,不就是一直畏首畏尾过着鼹鼠一样的日子么? “你还是早些跪安吧,省的朕看见你心烦!”皇上回过头,眼神如同秋风扫过沉芥似的一带而过,饱含着不屑。 我当即是扭头就走的,也不曾行甚么告退礼。 御花园到钟粹宫并不是一段很长的距离,我倔强的快步走着,也不知道拐了几个弯,过了几道门,脸上已经满是泪痕。 天就夹在紫禁城的高墙中间,狭长狭长的,过了前面那道门,还是一样,就仿佛没有尽头。像绳子似的死死把人困在这一亩三分地中。 我索性坐在甬道的门槛上,扶着膝盖痛哭起来,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要被掏出来一样嚎啕大哭,周围静的出奇,花青也默不作声。只有红色的高墙和这哭泣的回声与我相伴。 良久,许也哭累了,声音低沉下去。 “娘娘别折腾自个儿,这么哭下去嗓子是要坏的呀!”花青的眉头蹙在一起,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没有回话,空气如同凝固一样,只有我啜泣着一抽一抽的声音。 “不是奴婢说,您何必要还皇上的嘴呢?从前在桂公府娘娘也从不和那些人多计较啊?”花青蹲在我身边,“您若是不多说些……也不会闹得两下都不快活不是?” 花青伸出帕子拂我脸上的泪。 我摇头,珠珞一晃一晃,就像婴孩的拨浪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责怪我,我为什么就会那么难过,一气之下说出那样多的话来……今天是这样,大婚那晚也是这样……” “娘娘怎么会不知道呢?”花青轻轻叹了一口气,“娘娘是真的喜欢皇上啊!天底下哪个女子愿意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是这样一副不堪的样子呢?自然是要为自己分辨的!” 我用手在脸上随意擦抹几下,“喜欢又有什么用,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可能了。” “花青心疼娘娘啊,桂公府的日子好不容易熬出头,别再折磨自己了!” “古诗上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如今,当真不知道是从何而起了,罢,罢,罢……”我无奈的长笑着。 “既然皇上这边没有可能,娘娘就该多和太后老佛爷亲近些,才能有立足之地啊!”花青的表情稍稍缓和一些。 燕子沿着墙低飞过去,发出尖锐的鸣叫声。 第11章 “我们回去吧,要下雨……”我低着头,淡淡的说道,“该把自己变成瞎子,聋子……” 这件事尚且没过几天,内务府总管汪厚全就被赏了一百板子。据说是清漪园那边又调东珠去用,紫禁城这边见了底,拿不出来,太后大怒,将办事不力的汪厚全打成了半身不遂。 不光如此,太后连带原因一起查了,传下懿旨训斥珍嫔,又命人将披肩拆了,东珠如数归库才作罢。珍嫔平日受老佛爷宠,皇上那边更是把她捧到风口浪尖上,这一下子,骤然落地于是沉寂下来,久久没有动静。 帝后也被传到清漪园问安,被太后老佛爷当面责备。 在清漪园又难免与皇上碰面,“早就看出你是皇爸爸留在朕身边的‘探子’,果不其然,你还真是沉不住气。” 我瞟了他一眼,想说些什么,自己不是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皇帝从内心中就认定了我是姑母一派,即便多为自己说几句话,也是徒劳的。于是我索性一言不发,由着他在旁边冷言冷语。 “怎么?给朕说中了!朕才刚刚赏过珍儿,若不是你告密,皇爸爸怎么会马上就知道,倒真是无巧不成书!”他笑的也是冷冷的,说话时眼睛也并不会看向我。 其实太后和皇上这对母子是十分有趣的。皇上表面上管太后叫皇爸爸,别人看来当是关系十分亲切,而实际上,太后并不是皇帝的生母,她的手中握着权力,即便不垂帘听政,也以“训政”的方式牢牢抓着权力不放。而皇帝虽然年少,心中却饱含着宏图大志,早就已经厌倦被太后当做垂帘听政的工具,对太后无非是敢怒却不敢言。 正是因为这一点,皇上对于太后的爱好,生活习惯毫不关心。所以说,这件事会发生当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静芬,你留下陪哀家用午膳罢!”太后长长的说了一声。 太后的午膳,用的十分沉闷。只有太监宫女在桌上流水上菜。我站在她身边,一言不发地布菜,约摸半个时辰,姑母擦了嘴,接过李安达手里的茶碗子。 第19页 “宫里出了这种事,你倒像个包子似的,一言不发……”显然是对我颇不满意。 “儿臣也没当意……” “你不得皇上的宠也就算了,怎么还这么没有眼力见?”太后斜着眼,周围的人都低下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只好默默不做声。 “你这孩子,哀家不在少不得受些欺负吧!真是可怜……”姑母扶了扶头上的簪子,“你自己也该多争气!” “姑母教训的是!” “你自己也应该多想想法子博皇上喜欢,这宫里的女人,不争一争,和死人有什么区别?”姑母把茶杯递给李安达,又接过了水烟,慢慢的吸着。 “儿臣无能……” 姑母拿开水烟好像想说些什么,又撇撇嘴吸着一口水烟。“算了……”水烟咕噜噜的声音和着姑母的声音,含含糊糊听不清楚。 那句话过后,整个殿内又是一片死寂。 姑母吸了半晌水烟,又零零散散赏了些璎珞还有把件什么的,有一串东陵珠伴着贝壳花的璎珞,颜色倒浅,甚是好看,还有件白玉莲花翻转牌,样子也是新奇。 “宫里总是这么多事,想要些安生也是没有了……皇上请哀家搬回去住!”姑母换了一个坐着的姿势,慢慢说道,“哀家总也不好拒绝……” 姑母搬到清漪园本就是极不情愿的,再怎么说,紫禁城住了多年到底是惯了,也更好把持朝政动态些。这次的事情才发生,虽说珍珠事小,姑母能够借此契机重回紫禁城,也算是合了姑母的心意。我简直可以想象,皇帝请姑母重回紫禁城时有多么不情愿,只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屈服。 自从进入这对母子的世界的那一天起,安稳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奢求。人一辈子总是会被什么东西绑着,没办法做自己心之所向的事情,人的一生往往都是这样,这种被束缚的不自由与身份地位没有丝毫关系,仿佛每个人生来就还会带着。 姑母还说,中宫要大气,却也不能不管事,当年若不是自己拼上全部当了个懿贵妃,有哪里来我的,叶赫那拉一族的今天呢? 我若还要管些什么,当真是不好管了,总有皇上站在我身后拆台子,连些情面也不留给我。这边姑母又盼着我能起些什么用,来缓和母子间的关系或者说劝说皇上安心,夹在他们中间我当真是两头为难。 说白了,还是每日呆在宫里,看些书,什么不听,什么不问的,日子还算是好过些。 更何况,姑母留我用膳,又赏赐不少玩意儿,这事少不得又被皇上诟病。怕是之后的关系只会更加生硬了。也无妨,我们本就多见不得几面,凡事面子上过得去又何必动板子?反倒是弄得两厢撕破脸皮不大好看。 我夹了块金糕慢慢吃了,我只想尽力把自己当成一个局外人,远离是非的局外人,想着日子大概也会好过一些。金糕这种东西,平日都做的十分甜腻,要配着浓茶来吃方是相得益彰,这下里,吃进嘴里倒是没什么太多的味道,脑中思绪万千,也顾不上细细品尝,就一股脑都咽了下去,只做了饱腹用。 那日之后没几天便是姑母坐驾回宫。宫里倒也勤谨,早早就把姑母住惯了的储秀宫收拾的干干净净,姑母用惯的,喜爱的东西,也都制备的一应俱全。 珍嫔也在那事之后倒是安稳不少,也甚少出景仁宫的门,平时无非去她同样不得宠的姐姐瑾嫔那里去坐坐,却也留不上多久。 姑母回宫之后,日子又一如往常那样死气沉沉的,不停重复着,并且看起来皇上和太后这对母子之间的关系并没有怎么缓和,还是像原本一样不咸不淡。 轮翻着,秋了,又冬了。 京城的秋天总是极短,仿佛夏季的燥热还没有褪尽,气温就已经早早的降下来。钟粹宫的地龙又如同平年那样架起来,无非是寝殿暖了,人心却还是冷的。 大约年关见过皇帝一次,元宵节又见过他一次,再之后,就没有好好认真的看过了。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并没有奢求过有人会喜欢我,但是我也不曾想到,自己会在一眼之间,就喜欢上那个比自己小,甚至才第一次见面的男人。 是不是,天下间的女子都像我这样,我并不知道。宫里的女人,本就同在一个屋檐下,彼此间共享着一个男人,一个人得到的多些,其他人就必定少些,而我,从第一天进入这里的时候,就好像已经是一个外人。 姑母闲散时也常常叫我去储秀宫坐,却并不问皇帝近来动态如何,想来也是,她是一个手中紧握着权力而又高高在上的政治家,皇帝的一举一动,怎么能在姑母的眼眸之外流淌过去?从十八岁进宫,伺候咸丰皇帝,到失去丈夫,再到失去亲生儿子,如今将近六十岁的姑母,已经把自己四十年的青春献给了这块冰冷冷的土地。 第20页 对于皇上,这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又怎么会是她的对手?无论是处事决断,审时度势,还是笼络朝中大臣的手法,皇帝没有一样能与姑母抗衡。 姑母不光是深宫里一个寂寞的老女人。她要全天下,都伏在她的脚下,就这一点,这样的野心,皇帝远远及不上。 她周旋在朝臣与皇室中间,权谋轮换,仿佛永远都不会疲劳。 但是我不一样,天生的相貌劣势伴随着以服从作为天命的性格,真真是让姑母头疼了一阵子,她也曾试图改变我,但是,有些东西从小就进行着,就像是烙在了骨头深处那样,是无论如何都是改不掉的。 就好像皇上心里认定了我是姑母派过来的“细作”,就好像我就是一个工具,从来没有自己的感情。 开春的时候,荣寿公主又零零散散进过几次宫。 公主其实是个直肠子的人,但最亲近公主的人并不是皇上——是姑母。 公主每次进宫,姑母都要早早起来梳洗,用过了早膳就眼巴巴等着公主来。公主时常说些宫外的事情给姑母听,姑母总归都开心,有时公主也会嘱托储秀宫的宫女太监照顾好姑母之类的,就像一对母子。 李安达总是说,公主一到储秀宫,姑母就像是迎接什么贵客似的,坐不上多久就对公主说:“丫头啊,咱们遛弯去啊!”生生盯着一刻都不愿意放开,像是怕一放开就要飞走一样。从来没见过姑母和谁这么亲近,就连先帝穆宗也没有。 日子过得好像很慢,又好像很快。 皇上对于珍嫔的宠爱并没有什么减少,反而因为珍嫔的乖巧内敛而与日俱增。是了,珍嫔进宫也有些年头,总是像刚进宫那样,未免太浮躁些,久了,总是要烦的。 风吹过耳边时,是一种冰凉凉的,像刀子划过一样的感觉,周围的花丛都向一侧倾倒过去,发出一种奇怪的,一种无法描述的味道。 第12章 “皇爸爸的六十大寿,儿臣自然会尽力办好……”我到储秀宫的时候,皇帝已经过来坐了半晌。听说皇上早早过来,姑母故意要皇上在偏殿坐了半晌,自己却和李安达下了一局棋又喝了半盅茶,才到正殿和皇上说话,正是因为姑母意愿修缮清漪园,皇上看起来却不怎么愿意。 空气中点燃了一把无明火。 姑母六十大寿,这是件大事。但这六十大寿怎么办,前朝的争执倒是真的从未停止过。对于姑母的豪奢用度,皇上一开始亲政时并没有怎么过问,但渐渐的,矛盾就出现了,奈何又逆反不过姑母,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但心中的不满,总归是日益积攒起来。 久久的,“老佛爷”好像变成了一个代号,皇帝最恨的,不是太后,不是太后周围围绕的权臣。是姑母掌中那种压倒性的权势,那种绝对个人主义的氛围。 今日储秀宫的种种,就仿佛昔日选秀的重现。想要在这紫禁城中活下去,没有什么法则,若说一定要遵从的,那就只有老佛爷的道理。上至皇帝,下至奴婢,没有例外。皇上显然厌倦了这种自己可有可无的日子。昔日母子间的矛盾,不知不觉间,正在慢慢升级成为两组政党的对峙。 姑母的六十大寿最终还是度过了,如同姑母所希望的那样,被清漪园也被出资修缮,更是改了个大气的名字叫颐和园。 “颐和园好啊,颐和,颐和,颐养天和!”姑母闲时总摸着自己的护甲,见到人,就这么说。 皇帝顺遂了太后的心意。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皇帝又一次遵从了太后的旨意。太后自然也心中畅快,珍嫔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安安分分的,想着总不好直接驳了皇上的面子,姑母下旨给珍嫔瑾嫔姐妹升了位份,晋珍妃瑾妃。多多少少,也算是缓和些母子间的关系。 至少,面子上看起来的确是这样的。 人做到这个份上,细细想想的确是可悲,事事都要先考虑着面子,好像是为了谁活着。可是天底下的人却说他们是最得意的,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这样看着,皇帝,太后,似乎有些狼狈,但是,却无奈。 珍嫔升了妃,皇帝对姑母也比之前更顺从些。这对母子就像是在下一局很大很大的棋,谁都不肯放松一步,折了自己的子儿。 钟粹宫。 花青还在一边缠绕着丝线,“这官绿色用完了,灰青色也快见了轴……”她顿了顿。 “怎么说也是自己用,娘娘却只爱用些深色的丝线,内务府倒真是不拘着给。” 我倒扣下手里的漱玉词,“绣那么多鲜艳的,给要挂在宫里自己看,还是对着镜子给自己看?”顺手抓了一把樱桃,“今年的樱桃也不好……这种成色……” 第21页 “娘娘是要奴婢挑帘子看看外面的海棠花呢!”花青瞟了一眼地上的漱玉词,正翻到:“知否知否,应是红肥绿瘦。” “不许说了!”我赶紧捡起书。 “樱桃成色不好,奴婢做了樱桃龙眼羹,倒也不碍事。”花青放下手里的线,“可是娘娘呢?心里总念着皇上,可皇上连个好脸色都不给您,奴婢真替您不值!”花青抿着嘴,“如今也就只有太后还顾着些母家的情谊,娘娘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眯着眼睛,“从前谁都只做喜子低贱,挥之即来,呼之即去,我从不在意,花青你跟着我那么多年,也未曾芥蒂过……可如今,你变了!” 花青摇头,“变的不是花青,是娘娘!从前虽然人人都作我们主仆低贱,但娘娘你活得自在!可是现在呢?” “是娘娘在皇上面前将自己当做蝼蚁!”花青的话掷地有声。 “你晓得的,我性子软,不爱和别人争……”我皱着眉头。 “难道大婚夜里的事娘娘已经忘记了?您何曾言语间维护一个人至此?”花青蹲在我脚下。 我竟无法再说出什么来分辨,“可是,已经回不去了!” 我沮丧的低着头,“除非,这辈子从一开始,就不要遇见。我还在桂公府做我的喜子……” “人要向前看!到时候您夹在皇上和老佛爷中间左右为难,可就不好了!” “让我想想……你先下去罢……”花青还想再说些什么,也生生吞了回去。我点头:“我懂的,日子回不去,无论如何都回不去……” 花青打着帘子,回过头望了我一眼,身影终究从放下的帘子后面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不知道,也许,我不知道。 天依旧是云淡风轻。 珍妃又开始在御花园架起了自己的照相机,一颦一笑,仍旧楚楚动人。深深的宫苑,挡不住少女爱玩的天性,这一点无可厚非。 再后来,宫里人传说景仁宫有陌生的男子行走。 小宫女还在后院打杏子,嘴里还念叨着:“上次去景仁宫啊,真是吓了一跳!你猜怎么着?” “哪里是什么陌生男子,那是景仁宫的主子!” “啊?”另一个小宫女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可不是?那次老远就看着明黄色的衣服,还以为是皇上呢,结果大家赶紧跪倒喊皇上万岁不是?结果,谁承想是珍主子穿着皇上的龙袍,还和皇上逗着乐呢!” “龙袍?那这可是大罪啊!” 先前的宫女拍了另一个人一巴掌,“你傻还是怎的!”她顿了顿,“皇上那么宠爱珍妃,这自然是皇上授意的。”宫里的传言从来就不会停下来,又何况是有人穿了龙袍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儿。 又是这样戏剧性的事情。 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装作不知道……似乎是不可能的。宫里传的沸沸扬扬,难免姑母听不到。珍妃和皇上戏耍间穿了皇上的龙袍,说重,这等同是谋反的大罪,说轻,珍妃本是一女子,贪玩不知道规矩也是有的。这实在是伤脑筋。 储秀宫是姑母的居所。 “这事,还是什么新鲜事么?珍妃进宫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检点,要哀家这个太后挑明了说不成?”姑母瞟了我一眼,有些漫不经心。 “珍妃纵然有过错……可这本是皇上授意的……” “她胆子倒大,再过些年,岂不是要翻天了!”姑母的手重重拍在扶手上。 “这不是还没翻么?两个人本就是玩来着,您和皇上的关系好不容易才缓和些,为这点小事您再和皇上撕破脸,反倒气坏了身子!”我朝着李安达使眼色。 “这事皇后说的在理,您瞧,这什么都比不过您和皇上母子情深啊!”李安达给姑母比划着。 姑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哀家是那么小气的人么?瞧瞧你们一个个儿的!”李安达站在一边笑着点头。我甚少见得姑母这样笑,竟忽然之间觉得她和蔼可亲起来。 “是这个理儿了!”我也迎合着笑出声。 姑母不愿意追究,这当真是再好不过的结果。可是,谁又知道,是不是真的不愿追究呢? 还是祈愿这一时太平能够长久一些吧。 景仁宫。 “双成!你又跑出去照相了?”瑾妃提了提自己的袍子角,扶着小桌子沿儿坐下。“上次的教训还不够么?你怎么就不知道收敛些?” “哎呀我的好姐姐……以前我也总跑出去玩,你也不见得管,现在怎么婆婆妈妈起来了?”珍妃走路起伏高低,一蹦一跳,顺手抄起桌上的一颗芒果,抛玩起来。 “你惯会让人操心!”瑾妃拧着眉毛看她,“你瞧你,这是什么样子……” 第22页 珍妃撇撇嘴,把芒果放在桌上。“老佛爷给我们晋位,可不就是不怪我们了……”年轻的新妃低低哼了一声,一副并不在意的表情,“再说我不是挺安稳,又给皇后留面子了吗?皇上赏些什么稍稍贵重的物件,妹妹我都不敢再要……做到这种份上……”珍妃显然不太乐意,表情也阴沉下来。 瑾妃叹气,低声道:“你穿龙袍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这是谋反的大罪啊!” 珍妃不服气,“是皇上脱下来给我的,又怎么是谋反了!再说了,老佛爷不是也没怪罪么……” “你现在是皇妃,不是在府里,你忘了进宫之前爹怎么和你说的?你这样啊,早晚要吃大亏!”瑾妃生生扣着桌子,言语间也厉声厉色起来。 “我又怎么了?你总叫我收敛些,我都已经够憋屈了!皇妃也是人,总不能就成天就坐在那一动不动,跟木偶泥塑似的……”珍妃噘着嘴,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我明明这么努力,可皇后和太后嫌着我,她们要找我的事,我能有什么法子!” “你……”瑾妃别过头,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明明就是人家合起来欺负我,我听你的,在宫里要安稳些,也忍着了,到头了姐姐怎么还过来怪我?”珍妃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冤屈,心中愤愤难平。 “你真是……唉……”瑾妃欲言又止。 “我就是喜欢皇上,皇上也喜欢我,总难免有人看着我不顺眼。”珍妃拿起芒果塞进瑾妃手里,“我懂得收敛,只是妹妹我也不能白白让别人欺负。” 瑾妃摇头,“你只要别再惹事,那就阿弥陀佛了!” “姐姐你总这样想的太多,我看着都憋屈,我可和你不一样……”两人对视着,相顾无言。 “我坐根是说不上话了,你自己看罢!”瑾妃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芒果,扔在桌上,径自朝门外走去。 珍妃挥着帕子扇了扇风,心中难免浮躁。“姐姐她今天又是唱哪一出……” 一边的宫人紧忙奉上凉茶,“瑾妃娘娘就是这样,每次一打照面左不过还是和您说这些……”伺候着珍妃用了茶,珍妃将茶碗向桌子上一撇。“她得不了宠,难免心里有怨,我是妹妹,自然该多包涵些。” “是了,这偌大的紫禁城,皇上唯有对主子您的宠爱是独一份啊……要说别人不眼红,那才怪呢!” 珍妃盈盈一笑,“虽说姐姐不是求宠的人,但要我也当个受气包,给家里起不上一点儿用,那才是有愧于我他他拉氏先祖。”她扶了扶头上的绢花,用手支着下巴。“不过姐姐说的也是,以后还是得要谨慎些,叫皇后抓不到把柄……我本就只求皇上的真心,就算吃些苦头,我也不怕……” “主子这样明理,自然是要受宠的,皇上不宠您宠谁啊!”一边的小太监急忙应道。 “就属你嘴利索!”珍妃拿着桌上的芒果朝着小太监扔过去,小太监忙不迭接在手里,“谢主子赏……”珍妃瞅着他的样子,看了一阵,笑出声来。 “今天不早了,去把练过的字收拾收拾……皇上也快该来了。”珍妃坐直了身子,“把新做的点心都端过来!晚上好让皇上尝尝。”她的嘴角含着一丝发自心底深处的笑。 第13章 宫灯的穗子随着凉风摇摆着,京城的风,一年四季都是一个样子,无非是习惯了,也就不以为意了。 珍妃行了个礼,“皇上怎么才来,臣妾等了好久,可想您了!” “朕才晚来了一刻,瞧你……”皇上眉眼间都带了笑,也快走几步坐在榻上,珍妃坐在皇上旁边,一副兴奋的样子。 “臣妾可是有东西要送给皇上的!”珍妃顿了顿,“可真是准备了好几天!” “又怎么了,这样高兴,藏都藏不住!”皇上刮了下珍妃的鼻子。 “臣妾今天早早练完字,又画了幅梅花想给皇上看呢!”她示意宫女拿过来,“您瞧,臣妾练了好久。”珍妃摊着手,一副撒娇的模样。 皇上凑过去细细端详半天,抿着笑意,“恩,是挺像豆腐渣的……” “皇上!”珍妃噘着嘴,“您怎么能这么说呢!” 一阵爽朗的笑声就在不经意间从景仁宫传出来,“是朕的错,朕错了还不行么?”他连连点头,临了摸摸笑出来的眼泪,“是用了朕上次赏你的银峰狼毫?” 眼见着珍妃点头,他又开了口:“这就难怪了……”皇上伸出手吩咐宫女说:“把文房四宝拿来!对了,把珍儿的狼毫换成兼毫。” 他站在她身后,抓着珍妃握住笔的手,一笔一划,“你瞧,这梅花瓣儿是要这样点的。”笔锋轻轻一用力,四瓣的梅花跃然于纸上,颜色饱满。 第23页 “银峰狼毫本就比寻常的狼毫硬些,更何况手法不对,花瓣自然就僵硬了。”皇上又点了几瓣儿“这不是好多了!”他扬了扬下巴。 “您不会以为珍儿真的就只有这点本事吧!”珍妃直起身子。 皇上有些莫名。 “您看那!”珍妃颇为自信的指着一边的案子,“臣妾自小受教于文廷式大人,画梅花已经有些年头,进了宫也仔细练着,就想拣幅好的给皇上看。”一幅梅花图不大,却足以见其功力,花瓣着色不多,也称得上灵动自然,肆意生长的梅花枝仿佛就要从纸上伸展出来,不得不叫人暗服。就算是细究下来,也称得上是大师手笔。 总算明了了,“好你个小人精!这可是欺君的大罪!”皇上站在案边看向珍妃,末了,又淡淡道“可朕,就喜欢你这样。” “梅花是自由的花,从不拘着什么时候开放,珍儿喜欢这种花。”珍妃朝着皇上正色道。 皇上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带着些忧伤,“珍儿你知道么?宫里从来不缺懂礼法的人,也不缺有手腕的人,缺的就是那么点真心……” 珍妃从后面抱住皇上。“您别难过,珍儿在这呢……” 皇上转过身子。“人人都说帝王最是没有感情,可帝王又何尝不是人?”他的语气听起来疲惫又懊丧。“谢谢你,珍儿,没有你,朕就好像永远都是一个人在这世间挣扎……” “皇上怎么忽然说起这种丧气话了,您是皇上,这天下都是您的。”珍妃关切的看着皇上,“您别这样,珍儿看着您难过,自己也难过了……”珍妃的两只手因为不安而不停相互摩擦着,空气中散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胶着气息。 “朕因为政事心里不舒坦,本也不怪你。”皇上仰起头,深深的吸进一口气。 那一年是甲午年,其实那只是在甲午海战之前不久,太后和皇上因为主战,还是主和产生了巨大的分歧,前朝的口水仗一刻都不曾消停下来。 皇上在床上翻覆几次,终于沉沉的睡去。 珍妃防着惊动皇帝,悄声踱下床,看着案子上收好的玉玺,颤抖着伸出手去。犹豫良久,她最终还是咬紧牙关,郑重的将玺印盖在一本图案花纹绫子包的奏折上。皇帝勤于政事,即便是在景仁宫,也要批折子。 大约寅时,皇上醒过来,珍妃低头跪在床边,一动不动的。 “珍儿你这是做什么?”皇上迅速的翻起身。 “求皇上降罪罢,臣妾……奴婢……做了错事儿……”她才把折子递给皇上。 皇上静静的翻看着,良久,“珍儿,你知不知道这是假传圣旨,是要杀头的大罪……” 珍妃紧忙扣头,“奴婢知道,奴婢死不足惜,可是……珍儿再也看不下去皇上这样任人摆布了……”她擦了擦眼泪,“兄长推荐的人是不会差的,一定会死心塌地为皇上效命……广东海关道是个顶重要的职位,皇上该放上自己的人。” 皇上叹了口气,“宫里卖官猖獗,广东海关道是个肥缺,就连储秀宫掌事的李莲英也暗自活动已久……你这是让朕公然和皇爸爸叫板……” “皇上尊敬太后,爱护太后,可是太后何曾将您当过亲生儿子?”珍妃抬起头,“您总不能就一直这样不尴不尬的……您是皇上,您才是这天下的主人!” “别说了……” “臣妾知道皇上一直犹豫,这才冒着杀头的罪替皇上做了这决定。”珍妃连忙跟着磕头,“臣妾自小就不愿受人家欺负,更看不惯别人受欺负……皇上杀了臣妾也好,驳回折子也好,无论皇上做什么决定,臣妾都永远站在您这边!” 皇帝坐在床榻上,久久的都没有动静,只有一片死寂。 “珍儿你先起来……朕不怪你,折子就当作是朕准的,这件事莫要再提起。”沉默一阵子后,他站起身,珍妃也连忙跟着步子,服侍皇帝更衣。 两人一直对视着,终究说不出话来,纵使千言万语都涌到嘴边,却都像嚼了沙子。“珍儿不怕死,为了皇上,珍儿做什么都愿意!”这是皇上临走前,珍妃的最后一句。 皇帝回头看着她,眼神中饱含坚定。 少年天子的决定,往往关乎着一个国家的命运。如今大清朝的前路荆棘漫漫,透不进来一丝的亮光。列强的蚕食,朝廷的腐败,无一不考验着这个刚刚二十四岁,并且怀着一颗悲天悯人之心的年轻人,他所迈出的每一步都必须左右权衡,小心翼翼。 皇帝主战,姑母主和。日益强大,思想也随之成熟起来的皇帝不再愿意被姑母紧紧握在手中做一个小丑,而他的逆反,对于大权在握的姑母来说,有如芒刺在背。 第24页 “这仗横竖是要打,皇上如此坚持,北洋水师也蓄势待发,老佛爷不大愿意再管了。”那日荣寿公主进宫来,带了好些新奇的玩意。 “我瞧着国库紧张,皇上也还是要坚持开战?”我的身子向前靠。 “杀杀那些洋人的威风也好,何况宣战的是区区倭国?”公主低头啜茶,“老佛爷本是一心只想修颐和园,故而主和,现在颐和园已经拨了银子,她自然无意再管。” 公主放下茶杯。“我瞧着胜算倒也不是没有,只是皇上一心要战,劝是劝不住的,不如干脆打他一仗。”说这话时表情和颜悦色的。 “皇上想要搭台子和老佛爷唱反调,那必定是谁说都不管用。”我暗自叹气。“也只好我们娘们裁减些用度,算是表一表忠心罢。” “唉,可惜了上个月老佛爷刚赏的玛瑙核桃把件,我都还没捂热呢,回去收拾收拾,也一并交了吧……”公主微微笑着。“我这堂弟,真不让人省心,我操心也罢了,还要你也一起。”明明是抱怨的话,却听不得半分的不情愿。 “花青,去把摆的,带的,什么簪子珠络,臂钏耳环都放过来,将士们要奋血浴战,我们多出些是应该的。” “罢了,娘娘你收你的,我这茶也吃完了,回府早早把东西给你送来才好。”公主站起身子。 “如此,有劳了!”二人相对着点了点头。 花青点了点数目,我说,如数全捐。 “娘娘,旁的也罢了,这翡翠簪子……皇上赏的,这……您进宫就好好带着,也要捐了?”她泛着一副有些怜惜的眼神。 “恩……” 花青无奈的摇摇头,就着话去办了。 看着簪子,总就想起第一面见他,念着他的好。说白了,不愿丢下簪子,根本就还是在自己骗自己。有些事,明知不可能,便也不必自找烦恼。世上本无事,许是只有像我这样的庸人才会自扰之。 那一年,无论过多久,大抵都不会为人们所遗忘。 中日海战的失利,痛的太过于刻骨铭心,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朝廷只好割地赔款,让堂堂大清实在是狼狈,颜面尽失。皇上的脾气也因此变得暴躁起来,伺候的奴才都说万岁爷动辄就要摔些东西,罚些不当心奴才,这都是从前并未有过的事情。 皇上本是个待人很和顺的人,虽说人都会变,但这变化来的实在是突兀。其实在我看来,这一点都不奇怪,日本,几十年前还是一个贫穷落后的附属小国,如今却公然挑战,更不可思议的是两国的战斗力竟根本无法相较之,我泱泱大国,尚不若日本弹丸之地。这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个能轻易接受的事实。 那时候还是初夏,暑气暄的天,心里也焦躁的紧,实在是叫人难熬。 第14章 “卖官……她是不是疯了!”姑母咬着牙,把一盅参茶重重放在桌上。 李安达愁眉苦脸道:“奴才暗里打听也才知道……这样下去,人家还以为老佛爷您这条路子不好使了……”他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一句全话来。 买个官做做,太后手下的第一红人李安达不免是一条最佳的路子,说白了,李安达又哪里来的这样大的能耐和胆子?背后还不是因为太后默许和操持。 珍妃公然在皇上治下求官,俨然是对后宫不得干政最大的讽刺。这是面子上的话,有些事,姑母做得,珍妃却未必做得,这个理儿,明眼人都看得出。珍妃这一下子,是生生撞在老佛爷的枪口上。 御花园那一边,帝妃二人尚且欢笑言晏。 “您瞧,这洋人的东西,可好使呢!”珍妃一脸兴奋的模样,“洋人真是厉害,那样大的轮船造的了,这样神奇的小盒子也能做出来!”她圆润的手轻轻搭在照相机上面,娇俏又可爱。 “你说他能给人瞬间画像?”皇上也是一副颇有兴趣的样子,“那果真是厉害,这些洋人倒真难捉摸……” “这有何难?买它十个八个,娉个洋人老师来,拆拆装装,咱们自己也能做不是?”珍妃晃动着脑袋,一刻也不停的提出着自己的言论,“您上次赏的那个稀奇玩意,叫什么……八音盒,臣妾打开盖子,您猜怎么着?原来是小铁轮子带着小锤子砸呢!真真是好玩儿。”珍妃脸上带着那种少女特有的天真并且自信的笑容。“要臣妾说,才不是八音盒,就是叫九音盒,叫十音盒也不为过的。” “洋人的东西就是比咱们好,咱们就该花些钱,花些精力去好好学!”她说着,坐在相机前面的椅子上,示意宫人为她照相,“只要宫里省些,照日子下去,咱们打仗还怎么还会输?” 第25页 这边里,我正陪同姑母在御花园遛弯。珍妃一句“宫里省些”不偏不倚正巧就落在姑母耳里,听起来就像是在讽刺姑母只顾着修颐和园浪费了钱,才导致了海战的失利。 “小蹄子,哀家瞧她是活得不耐烦了。”姑母面无表情,这往往是她要发怒的前兆。话音还没有落下,为珍妃照相照相的电光火花忽然冒出,极为刺眼,姑母下意识举起手帕朝着那边挡着。 这一惊一乍之间,珍妃和皇上也发现姑母的仪仗,“放肆!”姑母的这一声,喊得极大,连旁边常年伺候她的大宫女琼淄,也不禁抖了一下。 “皇,皇爸爸……您怎么来了?”皇上有些吃惊。话音未落,珍妃紧忙跪地行礼。 “好你个珍妃,魅惑皇上也就罢了,如今还教皇上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姑母的手紧紧攥住手帕。 “皇爸爸珍儿没……” “你闭嘴!”这声命令般的言语一出,四周倏然静悄悄的,连平日最常听到的乌鸦叫声也再闻不得。 “臣妾不解!”珍妃抬起头,“照相怎么会是不三不四的东西。” 姑母回过头,“你们瞧瞧啊!你看看啊皇后,这就是你管下的好妃子。”她回过身瞪着珍妃,“是谁教你在哀家说话的时候可以随意顶嘴的?” 珍妃咬咬嘴唇,深深低下头。 姑母冷笑,“皇帝,你的好珍儿在你手里谋个广东海关道的肥差,你可知道她的兄长志锐收了多少好处?” 皇上皱着眉头,“皇爸爸……珍儿不是……”皇帝像是有什么难以出口的话。 “你给哀家跪下!”姑母一字一顿,咬的很重。 周围的人旋即一愣。 “你还站着干什么?”姑母的眼神十分犀利,像是能穿透一切,看透任何人的内心,留不住一点点隐私给谁。 皇上攥着的拳头缓缓松开,终于移动着撩开袍子,做出要跪的姿势。 “老佛爷……这是不是太……”我站在姑母身后,低声说道。 “一个妃子被你管的都无法无天了,你还有脸和哀家说?”姑母回头瞪我一眼,锋利的像刀子,我紧忙住了嘴。 “皇上!”珍妃近乎绝望的看着他,脸上满是复杂的神情,她嘴里大叫着。 姑母眯了眯眼,“到底还是太惯着你们!之前敢逾圣穿龙袍,如今总归是连哀家也不放在眼里。”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传哀家懿旨,珍妃他他拉氏无德,姐姐瑾妃教导不力,二人着降为贵人,景仁宫,永和宫各减俸半年,以示惩戒。”这一刻,决裁者居高临下的望着伏地的珍妃,毫无一丝怜悯。这是两个女人之间,或者说是两方权力之间的斗争。 “臣妾何曾不将老佛爷放在眼里,只怪您太强人所难……”珍妃直着身子,说是咬牙切齿也不为过了。皇帝抓着珍妃的袍子,使劲的拽,示意她快些闭嘴。但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受辱,少女早已被愤怒所冲昏了头,哪里还肯管肯顾? “珍儿你快些住了口,莫在皇爸爸面前放肆!”皇上终于忍不住,对珍妃叫出声来。 珍妃早已经泪眼婆娑,“臣妾不在意位份,但就算是死,臣妾也咽不下这口气。” 姑母猛然睁开眼,“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她朝着珍妃瞪了一眼,“传廷杖!” 任何敢于挑战姑母权威的人,当年的顾命八大臣,去世多年的慈安老太后,还是如今像一团火一样燃烧的珍妃,她们都只会有一个结果——那就是输。 皇上像是被冷水浇了似的一个激灵,“皇爸爸,这廷杖是宫里最末等的奴才才能受的刑罚,皇妃怎么受的?”他的语气分明实在乞求,“求求您了,给珍儿留些面子吧!” 姑母的表情并不为所动。 “老佛爷,您大人有大量,何必与珍妃这样的孩子计较?”我也跟着求情。 所谓廷杖这种刑罚,是取了涂过黄油漆的竹竿,责打人的臀部,受刑后的人往往皮开肉绽,重些的,丧命也是有的。向来这种刑罚是专门给犯错的宫女太监们准备的,只是不同于太监,宫女受刑时是需要把下半身的衣服尽数褪去,只留下赤条条的身子给人家看,挨打事小,失面子倒真真是大。 皇帝瞪我,眼神愤愤的像钩子一样,恨不得嵌进我的皮肉,“朕不用你在这里惺惺作态……” 姑母并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 珍妃本也是一时激愤,孰料姑母真的顺水推舟,连皇帝也不管不顾。珍妃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的不像个活人,“再给她留些面子,她还不得登天……今天就……打死算完。”说道死这个字的时候,姑母的脸上也并没有出现什么其他的表情,“给宫里的女眷都看看,干政,是个什么下场!” 第26页 姑母手上的杀业早已不及其数,多一个,不算多。 空中还漂浮着皇帝一丝无力的“皇爸爸”,血腥味似乎早已弥散着整个御花园。 “老佛爷,臣妾实在是见不得这些带血光的东西……”我捂住嘴,胃里如同翻江倒海。言语间朝着花青使了个眼色。“珍妃要是真的死了……您少不得受世人的诟病……那……对您的名声也是无益的……”我深深的喘了几口气,只见得眼前一片黑…… 花青快步走到我身后,“不好啦,皇后娘娘晕倒了!”她夸张的惊叫着,“老佛爷,娘娘最是怕这些……这……” 许是场面对于一个年过半百的人来说的确有些血腥,姑母撇撇嘴,“罢了,停手罢,哀家没心情在这儿看。”又朝着我暗道,“没用的东西。”就径自扶着琼淄走开。 偌大的御花园中,只剩下珍妃无意识的呢喃声。 回了钟粹宫,花青给我灌下一大壶凉茶,这才消停下来。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晕,花青知道的,换句话来说,我没有能力制止姑母,也只好想办法离开是非之地,继续做我的局外人。至于珍妃能为此保下一条命,那倒真真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老佛爷明面上是打珍妃,其实打的是前朝帝党的脸。”我朝瑾妃轻声慢语着,或者说,如今已经是瑾贵人了。 瑾贵人暗暗啼泣,“臣妾自知罪孽深重,可这妹妹实在是听不进臣妾的话去……若非如此,怎么会给老佛爷责打做了筏子给朝臣看?”她啜泣着,语气也有些断断续续。 “这叫他他拉氏一族,如何在前朝抬起头来?”她又拿着手帕,在脸前蹭了蹭。“皇后娘娘,您恕些罪罢,如今只能求您在老佛爷面前说几句,别断了我父亲兄长在前朝的路子……” “这事本宫管不了,你也明了,你们姐妹受责罚皆是为了干政二字。” 瑾贵人愣住,旋又点点头道:“这也不好再劳烦娘娘了。” “你可去看过……你那妹妹了?” “回娘娘话……下午去过景仁宫,珍贵人尚未醒过来,只是……皇上一直守在边上……想来不久就会好的……”她说着跪倒在地上,“臣妾实在是怕,双成年幼要强,顶撞老佛爷,若是再有一次,必然是没命了。” “只消珍贵人安稳些,便什么都好说,你莫跪,本也不是你大错,跪也是白跪。”我掺她一把。“回去好好安慰安慰你那妹妹,老佛爷既未下狠命,便不会再追究,你早些去罢。” 第15章 景仁宫内的血腥味混合着药味,盖过了任何气息。 珍贵人尚且牙关紧闭,浑身战栗,嘴中还迷迷糊糊念叨着皇上。至于皇上,却是坐在一边熬着乌青的眼,牢牢握住她的手,“朕在呢,你别怕!”皇上轻轻说着。语气透着三分的担心,也多七分的温柔。 白天一事说来惊险,珍贵人差点丢了命。午夜格外安静,像是在庆幸劫后的余生。 奴才们受刑,往往是要残的,为此丢了性命的,也绝非少数。 这是在打给皇帝看,皇帝的心中此刻如镜儿一般无二。 年轻的皇帝因为自己的雄心付出了代价。他默默的站在屋檐下,看着红墙后面的红墙,此起彼伏,此刻就像是要将他淹没了一般。该放弃么?他的心中这样想着,但是并没有人来回答。夜深了,景仁宫的鸣蝉,好像叫的格外响亮,惹人心烦。 皇上摇了摇头,“陈肆儿!”他虽然压低了声音叫,语气中依然透出不耐烦来,“御前太监都是些吃干饭的?找人来把蝉给朕粘了!” 正打盹的小太监一个激灵,“是是,奴才这就去办!” 圣意难测,御前伺候,也总得打起一百二十个小心。 “动作轻些,别吵着珍贵人休息!”皇帝在提到‘珍贵人’三个字时,脸上仿佛泛出连绵不断的忧伤,连带着语速也慢了下来。只是很快就被隐藏起来,被一种所谓的君王气概所淹没的无影无踪。 皇帝暗自下了决心。他要保护自己所爱的人,要握住真正的权利,为此,他必须变得更强,在太后面前更加委曲求全,以暗自培养自己的势力,待到机会来临,一举翻身。 殿中珍贵人的嘤嘤声依然断断续续,飞檐上的风铃,兀自摇着,却并未发出什么声音。一切都有如死一般的沉静。 一方红墙围住的天空之下,每个人都盘算着自己的心事。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想要做一个局外人的想法实在是过于天真。中宫若是少做了分内的事,就必然会被人家讥讽说德行不佳。说起来,我与珍贵人实在是说不上什么话的,但面子上却总要做出一副她很敬爱我,我很关照她的样子。 第27页 我离景仁宫远远的,就看到皇帝的仪仗。那时我便明白,我没有再向前走的必要。他正扶着珍贵人一步一步向甬道挪动着。 “娘娘,这里太阳怪大的,您怎么站着不走?”花青在一边轻轻朝我挥扇子。 我决定就远远的看着皇帝,就这最后一回,从今往后,我不能再为难自己,也不想再为难自己。我真是可悲,不能与自己喜欢的人长久是厮守也罢了,如今见他却都是只能远远的望一眼,连面也见不得。爱情如果没有结果,那只能像独自吞下一枚黄莲那样,所有的苦,必须一个人静静咽下。 大概古今,没有这样的爱情,也没有像我这样的傻子。 从那次以后,我打算放开手,饶了我自己。只是好好当个皇后,而不是去做谁的妻子。 钟粹宫里挂着很多鸟笼子,养了各色的名贵品种,闲时,也靠它们打发些日子。其实我之前还总妄想着皇帝挂不住面子,总还是要来钟粹宫坐一坐的,那样我就可以叫各种鸟唱歌给他听,然后告诉他,他不在的时候,我就教这些鸟唱歌。只是,到底还是我的痴心妄想罢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第一只笼子已经被我打开。紧接着笼门一扇一扇被推上去,不消是什么鸟儿都一样不认主,扑楞着翅膀就飞走了,只白白留些满天飘零的碎羽毛之类的东西,好像还有从前的念想。罢了罢了,鸟儿全都飞走了,从前的一切也全部都随着飞走了罢。 我抬头笑着。 从今天开始,喜子死了。 我再见到皇帝时,是三天之后。他刚刚下朝,步履匆匆。多年过去,他的相貌依然俊朗丰毅,脸上多出了三分的坚定,少了初次见面的文弱气。 说起那种文弱气,倒并不是什么病态,而是那种见一眼,就会喜欢上的恭顺谦卑之感,然而有些不自信的遵从着别人的安排,是那种高位之人所具有的内涵。可是,现在早已被消磨殆尽,见不到丝毫影子,纵使说依然怯懦的听从姑母的懿旨,却再也不复当年的孝顺之意了。 想到甲午海战,皇上派父亲上战场的事,我还是有些尴尬。虽说这件事早早就被姑母叫停,且我和父亲真的称不上什么父女情深。皇帝做这件事情是带了很大的情绪性的,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君王该做的事情。但我知道,在他那里,我即代表着姑母,他讨厌我,又忤逆不过姑母,自然是想尽一切办法来让我的日子过得不顺心些,以此来换得他内心的安稳。 想到这里我似乎不怎么僵持,作了个揖,就转过头去。这种动作,在过去的年份里重复过很多遍,心中已经麻木不堪。并不像初进宫时那般做什么都带着新鲜劲。 “你就那么急着走?”他语气温温的,听不出什么态度。 “朕瞧着,你是心虚罢!那日若不是你故意带着皇爸爸去御花园,珍儿又怎么会受罚?” “皇上心中既然这样分明,又何必来问臣妾。”我的语气变得很恭顺,丝毫不似从前那般针锋相对。 “原本就是你在皇爸爸面前挑拨,她们二人的关系才会走到今天这步,这是摆明的事。”皇上看起来有些急不可耐,想要求证什么。 “这紫禁城都是您的城,您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臣妾愚鲁,皇上心烦也是有的,这就告退便是。”我掖了掖自己的袍子,这是个并不会表明什么意向的动作。 走的时候没有敢回头,也没顾着看他脸上的表情,只是他有些什么表情,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并不依附着谁所活着,我就只剩下我自己。 没什么大不了的,左不过是去姑母那里诉诉苦,请求姑母为我做主,就像皇帝想的那样,再差,也不过这样的结果。 我的心里很苦,但是,我的嘴角露出了笑……在这里待得太久了,那种随着性子而活的日子,也离得越来越远。一切的悲伤,不会再表露在脸上,只会,烂在心里。 日子闲适无聊,那日去给姑母请安,正巧宫外供送了只猫进来,雪白雪白的,倒是心疼。也不曾乱叫,又通人性,人见了难免不爱怜。我拿过花青手里的扇子逗它,小猫真是乖巧,扑腾着扇子‘喵喵’的叫。 “老佛爷您瞧,这猫儿和皇后娘娘真是亲近呢!”李安达朝着猫儿直笑。 姑母支着下巴,“哀家这里已经养了只狮子狗。”她看着小猫,“你们这样,也算是有缘分了,抱回去好好养着啵!” 我一时听得心花怒放,“谢老祖宗!” “那日在御花园,哀家本也只是想给前朝官员给个下马威……”姑母闭着眼仰起头,一边的小宫女忙上前揉捏起她的肩膀来,“谁知珍贵人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姑母撇撇嘴。 第28页 “您也是在气头上……”李安达低眉顺目道。 “后来哀家思来想去,珍贵人若是死于棍下,皇上必然深怨于哀家,说不定又会横生枝节。所以那天你做的很好!”姑母朝着我笑,又把桌上的点心推向我这边,旋又回头对李安达说:“莲英啊,去把赏一起拿来。” “这……臣妾不能受……都是姑母抬举……” “哀家向来赏罚分明,你若是不受,便是惹哀家生气了!”她拍拍我的手,“静芬啊,姑母有些事到底是照顾不上,哀家老了,你是中宫,定能为哀家多分担些!” 又是这种号令之后的亲近,让人觉得实在是过于陌生。 我咬了咬嘴唇,“谢……老佛爷赏。” 日头照的老高。 花青抱着猫儿,走在长街一侧,“娘娘,老佛爷这一下赏的可真多。” “……回去登记入库罢,赏些什么都无所谓。”我摸着猫儿的绒毛,猫儿靠在我的护甲上蹭着,一副极为舒服的样子。 “别的也罢,这猫儿,好好养着就是了。”我收起手,小猫依旧伸出爪子玩弄我的护甲,“你这小东西,真可人疼。”我摁了摁它的脑袋。 “娘娘也不拘着给这猫起什么名字。”花青搂了搂怀里的猫。 “你看着起个顺口的就行。”我挥挥手。 “娘娘的性子,倒是这么多年也不变呢。”花青低头给猫顺毛,“花青瞧着,叫糖火烧算了。” 我微微一愣,旋又默默笑道:“哪有给猫起这种名字……” “您瞧……说着让奴婢来起,起完您可是不愿意了。” “依你,都依你!”我迈开步子,“你这利嘴,比起在桂公府时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花青紧忙追着我,“娘娘!”她发出一声怪叫。“花青不就是这张嘴不好嘛……” 我抿住嘴,“那可不,能成精呢!我们只管在钟粹宫待着,你爱说些什么都不碍事。” 第16章 钟粹宫。 “东陵珠彩兑一套,莲花同心白砗磲手链一串,缠丝石榴花翡翠簪子一支……” “停下!”我端茶碗的手微微一抖,糖火烧从我身上扑棱下去。 “娘娘您怎么了?这都是老佛爷赏的……” “你刚才念的什么?缠丝石榴花翡翠簪子是不是?拿过来给我看?”茶碗被墩在桌上,茶水一晃一晃。花青才从外面回来,“娘娘这是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缠丝石榴花翡翠簪子!快拿来让本宫看!”我的眉头变得紧蹙。 小宫女大抵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一边应着:“是,是……”退到门边,径直跑出去。未几,就拿回来墨色的锦盒,上面描着细细的金线花纹。 我颤抖着翻开盒子。 “怎么会这样?”花青站在我身边,发出一声惊叹。 没错了—— 锦盒里放置的,就是那支被我捐赠做军费的簪子。是当初进宫皇帝赏赐给我,一直留在身边的念想,就连簪身上的细细划痕也是在桂公府夜晚拿出来偷偷看留下的,只是没想到,一年多过去了,它竟又流转回来。 姑母手上的珍宝不计其数,约摸是曾经赐予我也不甚记得,否则,今日又何至于赐下同一支簪子呢?我扣上盒盖子,“这真是自作多情……明明念想也断了,又瞧这些东西做什么?”我敲敲自己的额头。 “事由凑巧,都是缘分来的……还真是不好说。”花青支开周围伺候的人。 “若是,从前,大概我也会轻易的就信了那些缘分是鬼话。”我冷冷笑着,钟粹宫的正殿本就大,周围也没有伺候的人,倒真是凉到心里也不为过。 四下里无言了很久。 “娘娘,糖火烧怎么不见影呢?” 我低头,“不就在……”我顿了顿,并没有那团毛茸茸的影子。是了,若是糖火烧在殿里,又怎么会这样安静。 “这可不好,怕是乱跑到哪里去了……”花青的语速很快,“奴婢带人去找找。” 傍晚时分,我坐在院子里的桐花树下。 “娘娘恕罪,奴才们到处跑,也没见到啊,”他们规规整整跪在地上,连中间的距离都是一样的。 “太阳要落山了,猫儿若是想回来,它会自己回来的。”我站起身来。 “娘娘,奴婢本来看到来的,结果追着跑中途遇见了御驾……行完了礼,就再也没见到。”花青朝我这边拥了拥。 “我们进去吧……我乏了……”我显得有些不耐烦。 花青给小宫女们摇头,示意她们不要说话。不消什么言语,伺候的人都守在殿外。花青跟了脚进来。 “真是困得很,也懒得说话。”我坐在床上揉揉眼,“怎么闻着有股子腥味?” 第29页 “娘娘卸了梳妆早些眠罢。”花青踱到我身边,看着我伸伸懒腰。手脚倒也麻利,迅速的将被褥铺展开来。“娘娘这两天睡得不好,花青叫人炖了支……”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心里正疑惑着,“又怎么?”回过头去看她。 忘不掉的,永远都忘不掉……被子下面压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散发出浓郁的腥气。“啊……”我几乎就要呕吐出来,踉踉跄跄从床边站起来,就像是被人抽走了骨头那样完全用不上力气,才一步,就软绵绵的瘫坐在床边上。 花青连忙盖住被子,一时吃惊也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个“东西”才好。 “娘娘,你,你别怕。”豆大的汗珠子顺着花青的鬓角滴在我手上,黏滑湿腻。 她也语无伦次起来,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奴婢叫人……叫人……把那个东西拿出去……”花青怯懦的瞥一眼。扶着我坐在一旁的椅上。 我的手抖得厉害,端着茶水也只是晃,茶渍沾了一袖子,无奈,又恨自己没什么用,只好将杯子放回桌子上。暗暗叹气,又低下头来,先前的睡意是纵然全无了。 外面起了风,打在窗框上呼呼的响,一惊一乍。我顺顺气,看着小太监将那“东西”从床上抬走,才稍稍好些。 门外的花儿朵儿摇摇散散,不成样子。 “娘娘问话呢!”花青啐了一口。 “咱们钟粹宫,可是出了背主儿的混账东西,你们说,这是怎么回事?”花青的声音散在风里,听不大清楚。“今儿个要是揪不出来……” 天色暗沉沉的,不大透亮,云层也是一副铺天盖地的样子,要把这最后点亮也遮了去,我瞧着也不大欢喜。钟粹宫只有我住着,虽说是个不大有威信的皇后,但发生如同今日之事却离谱有些过分,我抿抿嘴,嘴里干的厉害,细细思量着今日的事。 “花青,既然没有人说,打便是,何苦多费口舌?”我站在门口,高高的喝了一声。 许是没有威信久了,奴才们也不太将我放在眼里,这一下的确是吓了一跳,紧忙埋头求饶。 “顺子!这东西是你搬出来的,你说,这是什么?”花青楞了一下,连忙转过头。 “回姑姑话,奴才瞅着……像是被剥了皮的猫……这……” “猫?”花青应承着回了一句。 我心下顿时有种大事不好的感觉。只是这也太过于血腥,生生对一只乖巧伶俐的糖火烧下这样的毒手,甚至要将它压在被子下面来吓唬我。想到这里,心中愤愤难平,我分明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若不是内鬼,这东西又怎么能进的了钟粹宫的门槛? “娘娘……这……”花青似乎猜到了和我一样的结果,正回过头来于我四目相对。两人顿时都想出七八分来。 “你们这是作什么死?看来真是不打不行!”花青恨恨的补了一句。 花青平时嘴最利索,但是人并不刻薄。对宫里的小奴才也是好言好语的,人家哪里见过她这幅样子?立马有跪在后面的小太监膝行出来,“姑姑饶命,姑姑饶命……” “现在知道求饶?早干什么去了!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快说!到底是谁让你把东西塞进来的?”花青嘴上一点也不饶人,轻轻朝着那人踢了一脚。 小太监的头埋的越发低,身体蜷缩起来,在夜色中如同一块石墨。 花青鄙夷的看了他一眼,“我瞧着你就是骨头贱,该拉出去活活打死才成!”夜幕下的钟粹宫,实在是不怎么宁静。 “是朕让他放的?你们谁敢打他?”也许是太专注的缘故,竟然都没有发现那位九五至尊何时站在了钟粹宫门内。 “参见皇上!”我带着奴才们福了一福。 头顶上传来他的笑声,“你真的很不错!” 我抬头。 “真不愧的皇爸爸为朕培养出来的好皇后!”他在说“皇爸爸”三个字的时候,语气格外重,就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事实也的确如此。“朕估摸着,这阵子,表姐你也该睡了……”他笑的似乎特别开心。 “所以就特地跑过来看看,你会被吓成什么样子!” “你就这样狠的心,连一只猫都容不下么?”我眯着眼。 “一只猫又怎么样?冲撞圣驾,就该死!”他的眼中满是寒凉,“再说了,朕狠心又怎么比得过你们在御花园对珍贵人下的毒手呢?”他双手相合,不停摩擦着。 “那真是让皇上失望了,臣妾好好的……”我又低头行了个礼。 “今天这事全当作教训了!日后你要是再为难珍儿……”他仰起头来,零零星星的雨点落在他脸上,“朕就弄死你!” 第30页 我下意识的咬了咬下唇。雨下大了,滴在我肩上。 这穿堂子的大风总归是停了,夜色降临,雨一阵儿一阵儿的泼洒下来,连衣服都湿透了。 “你听好了!就算你去找太后也没用,早晚有一天,朕要拿回原本属于朕的东西,原原本本!”好像一下一下都能听得清他咬牙的声音,看来,他真的是将我当做后党一派,下了打压排除的决心。 自打我进宫,皇帝对我的恨又何时会少些?何况姑母霸权,前朝失意,我就理所应当的成为了他的出气筒,连选择都不曾有过。 “哼……”我笑着抽动了一下,“你以为自己在姑母面前算什么?你以为没有了姑母,还能有你这皇位在?”我的嘴角越裂越高,笑的也越发狰狞起来,“皇帝真真是可笑,姑母是臣妾的靠山,又何尝不是你的靠山?螳臂当车,不自量力!”雨浇在脸上,身上,可是心里早就凉透了。 他似乎怔了怔。 两个人就这样四目相对,站在雨地里,淋的丝毫也没有反应。钟粹宫的宫女太监,一齐跪在地上,还有皇上的仪仗,都这样淋着,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一边的陈肆儿紧忙撑着伞跑过来,他是皇帝的贴身太监,“皇上,皇后!这雨太大了,你们可别淋坏了身子,奴才们担待不起啊!”他说的蛮大声。 皇帝伸起手来指着我,就好像恨不得戳死我一样,“你给朕记牢了!朕必然不会放过你。” “就凭你了剥猫皮唬人的伎俩,臣妾倒真是想看看您的本事!”我朝前一步,他的指头生生戳在我身上。 “没有太后,你又算什么东西?”他甩开手暗自说道。“小人得志。” “皇上可别忘了!你既然要把姑母和臣妾绑在一起,不放过谁的话,还是留着有本事赢得了姑母那天再说吧!” 他狠狠瞪着我,却说不出什么话来。雨越来越大,陈肆儿总算是好言好语的把万岁爷劝走了,台阶下的花瓣被雨打了一地。钟粹宫里的宫人都跪着,什么声响都没有发出,整个宫殿空落落的。 “娘娘快些进去吧!”花青伸手挡在我头顶上。 我摇头。 “娘娘刚才和万岁爷淋了半晌了,怎么现在还要淋!”花青大喊着,几缕湿头发贴在她耳边,看着有些狼狈。 “你别管我!”我推开花青的手。 第17章 雨下的的确大。 高热是那天半夜里发起来的,大约雨淋的太过湿透,一进殿就开始咳嗽不停,果不然烧就起来了。烧的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躺了多久,整个人都迷糊着。 我觉得心里有太多话要说,烧的我难受,就像是一口痰涌上来,憋得慌。 我平平的躺在床上,眼睛睁的老大,可是什么都看不见。眼泪就从眼角滑出来,止都止不住,流呀流的,就算想擦一擦,却连动都动不了,实在无力。 “娘娘!”花青拿着绢子细细擦,“那群太医真没用!连个伤寒都治不好,再这样烧下去,是会出人命的……”她挽起袖子来,蹲在床边上,哽咽着。 也是拿着药吊了两三天,高热丝毫没有减退的迹象。 宫里的人都说,皇后这必然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要不怎么会平白无故叫那死猫吓着了!真真是上天责罚。 “谁再乱嚼舌根子,看我不把他舌头拔下来喂狗!”公主解开自己的斗篷,一只手接过来宫人奉上的茶,才喝了两口就扔在桌上,急急坐到床边来。 她用手试了试,“这怎么还热着?” 花青扶住我挣扎着坐起来。大约人也瘦了一圈,眼窝都陷下去了,脸色也挺差,“我倒真是巴望着烧成个痴痴傻傻的人才好……心里大抵也不难过了。” “哪有你这样的?自己站在雨里浇,这不受凉倒是怪了!”公主皱着眉头,“今天才去了颐和园,听老佛爷说你病的这样重,略略坐过就来钟粹宫了……你也不爱惜身子……白叫我为你担心。” “我去过乾清宫了……”公主拍着我的手背,正想再说下去。 花青急急给公主使眼色。公主见我别过头,“算了,不讲也罢了,你本病着,怎么好再讲些乱乱的事给你听?”言罢,她朝着自己的婢女招了招手。 “你瞧,这是洋人退烧用的药,叫非那西丁,听说管用的紧,你试试!”说着就把盒子递过来。 “什么妃……丁吸?”我尴尬的笑笑。 “是非那西丁!洋人的东西!”公主叫花青端来了热水。 “我瞧着和冰糖块块似的,能管用么?”我看着公主。 “你别说,倒真是颇得赞许。” 我合住盖子,“这些洋鬼子,是挺厉害了。”又随即无奈的摇摇头,“难怪皇上一心想学着他们……也难怪了” 第31页 “他若是个成器的,姑母自然也拿他没办法,若是真的没用,再怎么学洋人又有什么用呢?” 公主一愣,“这真不像是你说的话。”旋即又笑道。 “都说人是会变的,这一病,我想的太彻底!”我扬扬头。 花青笑着朝公主点头,“这是小厨房新做的木瓜凉糕,酸酸甜甜的,公主尝尝!娘娘也吃一块罢!” 我笑着,“听着倒来了胃口,酸酸甜甜的,倒正想吃些。” “这凉糕要是太甜,就腻了,奴婢在里头加了番石榴,这甜味都是木瓜的甜味,清凉的很。” 公主笑着,“你肯吃些倒也大好了!”自顾自吃起来。 “你从姑母那边过来?姑母可说些什么没有?”我爬将着坐的更直一些。 “老佛爷已然归政,自然也不多说些什么,左不过就话话家常,又能怎么样呢?” 姑母若是真心归政,母子关系自然也就缓和的多了,又何至于如今这样。只可惜姑母名义上归政,总还要拿着训政的幌子对前朝横插一手。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简单的理儿,可就是有些弄不懂,或者是装作弄不懂的人,想想也是笑谈。 “还是待病好些,我也好亲自去拜见姑母。”我望着自己的指头。“怎么说,还是辛苦公主专程带这些东西……” 公主笑道:“这就是见外的话了,且不说我们是表亲,素日里的交情还顶不住这些东西么?”她抚着我的手,“你得好好的才成!要不,可不给那流言蜚语正着了?” “宫里从来最不少的就是舌头,奴才们传来传去,又添油加醋的,可不就什么都出来才是?”我微微笑着,又住了口,“我早就想好了,总是病恹恹的,原是招自己烦。” “这就是了!”公主一副得偿所愿的样子。 “公主……你说,是不是人都该认命的?是不是我以太后侄女的身份进了宫,就注定是后党,再也改变不了?”我抓住公主的手腕,还是粉青的衣裳,袖口宽宽大大,只是花纹零零散散的。公主腕子细,这下倒是让人生出什么难过的心情来。她腕子上一直带着一环白玉镶金的镯子,硬生生捏在那上面,冰凉冰凉的,硌的人生疼。 “嘘!”公主朝着我做了个手势,“花青,你叫大家先出去伺候!” 眼见得屋里的人都鱼贯而出,我的身子才向下沉了一沉,“我过得好难啊!” 公主先是一惊,“这到底怎么回事?” 原本,凡是与姑母亲近的,皇上都一力打压,先是罢免朝臣,后来又给前往乾清宫的荣寿公主摆脸子看。一边摆出惧怕姑母,极为无能的样子,另一边暗度陈仓,找寻着将姑母推下权力顶端的方法,这两个势同水火的人,就像花青曾经说的那样,我必须做出抉择。 “难道也被当做了后党?”公主皱着眉头。虽然是青年守寡,命运不幸,但我从未见过公主如此为难,竟已显现在脸上。 “他早已红了眼,又怎么有精力去细细辨别孰是孰非?”我望着窗。 “他太年轻!以老佛爷几十年的根基,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打败的?”公主连连摇头,“这样下去,早晚是要折了自己啊!” 没错,事情照这样发展下去,早晚不可收拾,紫禁城里又少不得一场血雨腥风。帝党?后党?又谁去谁从?夹在这漫长的宫墙间,我或许是死,或许会这样依旧如同死人一般苟且的活着。 有些人的性命天生就像尘芥一样,无论存在与否,都没有任何的作用。末了,风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连点影子也留不住。 “谁的事,就随谁的愿吧,再没有我的事了。”我翻了个身,沉默了一阵子。 “我不能就这样看着皇上和老佛爷对峙,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少一个……”公主的语气哽咽起来“少一个……一个都不行。” “这不是我们能干预的事,皇上和老佛爷早晚会走到那一步,何必滩这一趟混水!”我捏着床脚的褥子,我也曾想象着,能够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但是,前路险阻,立场分明,我终于明白,这是阻止不了的,即使拖延,也是毫无意义。 “不!”公主拒绝的很坚定,“肯定还有别的,没有发现的办法!” “公主是明眼人,该早就明白这事实……只是苦了我们娘们……”手攥的很紧,指甲仿佛要嵌进皮肉里去。 公主朝着我强作笑颜,眼神里却透得出万般苦来,仿佛这一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化作无限的忧伤,“就算真的……我也要拼上自己全部的力气!去阻止他们反目!我已经是个孀居的寡妇!我还有什么好怕的?”这是在问天,也可能,是在问我。 第32页 公主是又说了些话才走的,花青看着尴尬,感觉拿了些东西来转移话题。 阳光从窗框里扫进来,被分成一格一格的,又细又密。晚些时候,病症明显缓和,我叫花青端水来洗了脸,又仔仔细细洗了手,慢慢的梳好头,换上衣服。 “娘娘看来真的大好了!今天可要传晚膳?”花青顶着乌青的眼窝,笑嘻嘻朝着我。 “你回去歇了吧!这几日你也伤神……”我择下花青肩头的落发,“我出去遛弯儿……” “你们可仔细些伺候着娘娘!”花青对小宫人们叫了声,自从死猫的事情一发生,钟粹宫除过贴身的宫女太监已经清一色换成了新的。 我招了招手,“去吧!我没事。”我顶着帕子咳嗽两声,“不过是还没好利索……” “奴婢叫小厨房把川贝枇杷露炖上,娘娘回来好热热的喝!”说罢一溜烟小跑着就走了。 我的步子放的缓缓的,身后跟着长长的仪仗,可是,就只有我一个人了。过了前面的门,就到了珍贵人住着的景仁宫。门槛倒是挺高,一边的小宫女走过来扶住我,朝着那槛儿高高的抬起了脚。 珍贵人正坐在院里,百无聊赖的望着天,“你们说,皇上他今天怎么还不来?”身边的奴才们没有应声儿,她正奇怪方回过头来,这才瞧得真切,是我站在门口,奴才们早早的就跪了。珍贵人翻了个白眼才站直身子。 “给皇后娘娘您问安!”她的语气里明显带着怨气。 “都这么多年了,连个礼儿都行不好,也难怪要被降了位份的。”我扶住小宫女的手,走到她跟前去。 第18章 珍贵人一副不羁的样子仰起头来,“臣妾之所以要跪拜皇后娘娘,是为皇后娘娘的德行所拜服,只是如今臣妾实在是找不出什么能让臣妾拜你的理由!” “本宫瞧着你这张嘴,只做个贵人的确是委屈了。”我微微一笑。 “皇后此言差矣!”珍贵人站直了身,。“臣妾从不在意什么位份,臣妾只知道在皇上心里,珍儿绝不只是个贵人。”她的贵人两个字咬的特别重,像是在预示什么。 “哼……”我侧过脸,“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的就这么傻?”说话的声音带了些笑腔。 珍贵人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阴沉。 “就算在皇上心里当你是皇后,那也注定只能是心里了,而如今……”我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眼中透出的杀气,“你不知道自己已经大难临头了么?” 珍贵人的气息变得细细的,那显然是恐惧导致的一种正常现象。 “皇上他!不会放过你的!”珍贵人像一只做最后搏击的幼兽,仿佛全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 我的脸凑得离她更近些,“他什么时候放过了我?你觉得我会在意吗?”那一刻我能感受得到她温热的鼻息,带着微微的颤抖。 “瞧你这点本事。”我用帕子挡了一下嘴,白了她一眼,“想做大事,也得有做大事的胆量才行啊!” 珍贵人一时无言,只得低低的埋下头去,“我从前敬你……”她的声音低沉着,像是从喉咙的最深处发出来,“是你一直要逼我!今天的结果全都是你造成的!活该皇上厌恶你。” “像你这样的丑女!本就没有资格进宫!” 她说道这句时,我脑海里满满的只是回荡了“丑女”两个字了,没错了,这也正是我,最不能容忍的……我一把掐住她的下巴,“你打小在家中,从来没有人教过你说话要动脑子么?还是说你吃过了廷杖不长记性?” 一句话切到了珍贵人的痛处,她整个人一下子就蔫儿了下去。 她心里敬我,也许我曾经相信。不过,在皇上的一次次纵容和皇后的威严扫地之后,我很愿意接受她大有将我取而代之的心思这个事实。她不可能就这样安安稳稳被姑母的淫威压迫,她娇俏的脸,轻佻的言语,于姑母来说无疑是一根剜心的针。 ——珍贵人,理所应当和皇上成为一党。 凡事只要牵扯进党争,就会有无穷无尽额烦恼随之而来。珍贵人现在会惧怕我,无非是年龄尚小。倘若加以时日,羽翼渐丰,也许就会是后党的心腹之患。 姑母将一把鱼食撒进昆明湖里,“就凭她?八辈子也别想赶上哀家。”姑母笑着,似乎是一种鄙夷的笑,又好像带着些欣慰。 “到底是烦恼,姑母不如找个由头把珍贵人直接逐出宫去。” 姑母转过头看着我,“从前怎么听不得你说这么有主见的话?” “久病如新生,静芬总算是看清了宫里的局势。” 姑母定定的看着我笑,弄得我周身不自在。自从颐和园修缮好之后,姑母得了场小病,想着之前也答应过要归政这回事,姑母有些彻底要放手的意思,整体躲在颐和园遛狗听戏。朝廷上的事也基本交还给皇上。 第33页 “晚啦!”姑母又朝着湖里洒下一把鱼食,“哀家现在只管戏里的事,这朝里的事,你还是去问皇上罢!” 还不来得及我再说一句。姑母自己就絮絮叨叨说开了。 “哀家四十岁那年丧子,载湉也就是那年登基的。”载湉是皇上的名字,自我进宫,我从未听姑母这样叫过他,“他进宫那年才三岁,就像穆宗小时候一样,很招人喜欢,从那天开始,哀家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把哀家的一切,都给了他!”姑母的目光很涣散,不知道望向了哪里。她一边说,一边自己笑,脸上都是那种幸福的表情。 “前些日子哀家做梦,梦到小时候的皇帝他对哀家说,等他长大了,就好好孝顺皇爸爸,替殡天的穆宗一起孝敬。”姑母的眼角好像隐隐出现了泪花,“可是现在他长大了……他对我不满了!不再愿意我坐在他身后!他为了自己真正掌权而要和哀家对立起来……哀家今年已经六十了,一个老太婆紧紧的抓住权利不放……到底,到底还是为了他啊!”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把鱼食不松手,水面上一群鱼翻腾乱窜。 “姑母!”我这样叫着,“皇上最希望的,难道不是你给他的信任吗?” “也许,最初是这样的!”姑母的手慢慢松开,“可是一个皇帝最忌讳的,恰恰就是做别人的傀儡,该把他的东西还给他了……还给他!”她说的十分坚定。 好像我这一场病病的太过久远,以至于出了钟粹宫的门,这一切都变了。明明两个眼看着就将要打起来的人,就以姑母一方退出战场这样悄无声息的结束了。难道我想的都错了?难道公主拼上性命都想要维护的这对母子,就这样重归于好? 我不信,至少我一开始不信。我甚至以为这是姑母更具有威力的一个后手,可是我错了,自从她退居颐和园之后,她真的什么都不管了。 这一切都是姑母铺的棋局啊,当她玩腻了,玩累了,玩的动了自己真正的感情了,回想起她和皇上之间的母子之情,她只要丢掉这盘棋,回她的颐和园便万事大吉。 太后和皇上走到这一步,无疑是我曾经最希望的结果。可是,现在并不是这样。姑母多年来的反复无常早就已经让皇帝生了疑心。真是可悲啊,这对彼此以为为对方付出最多的母子,却恰恰也是最不了解彼此的母子。 姑母离开,她全身而退,这无疑直接导致我成为众矢之的。 ——皇太后就算退居颐和园,照样还是在这宫里留下了皇后这个眼线。老太太把弄了一辈子朝政,又怎么可能这样忽然放手?必然是留了个后手。 这是外界的普遍说法。 钟粹宫的护卫比平日多了一倍,无论去哪身后都跟满了人。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当然,皇上也知道。 “荣禄?他送东西来?”我看着花青麻利的往盘子里码放南果子。 “左不过就是来投靠娘娘呗,以前跟着太后呼风唤雨的,现在太后一走,他这个内务府大臣,也就蔫了。”花青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本宫泥菩萨过江,他眼光还真不赖。”我揉了揉额头道。 “哪儿啊?这宫里就剩您这一个正经的主子,荣禄大人不找您,又能找谁去?”花青撇着嘴。 “花青你脑子转的快,想法子推掉算了。”我拿起来桌子上的《镜花缘》,接着往下看。 只是这个荣禄实在是烦,推了一天,第二日便又来了,三日四日,最后他干脆借口内务府事宜,亲自带人跑到钟粹宫来了。眼见得推不过去,只得宣他,又能讲些什么呢?无非皇上变法维新太过心急这样那样,请我一定要和老佛爷讲,让她老人家废除新法维持大局。 皇上变法的确是很心急,以至于前些日子一天连下十二道圣旨废除各种制度。也许他觉得这个国家已经病的太久,需要快刀斩乱麻,也许,挣脱了姑母的束缚,皇上终于挺直了自己的脊梁,摩拳擦掌要干一番大事。朝臣虽然有义务提出皇上思虑不周的地方,可是跑到我这个皇后这里来告状又算是哪门子事? 皇上年轻气盛,前朝又多了一帮鼓动皇上变法维新的“维新派”,一时朝廷大动,人心不安。但皇上怎么做都于我无关,他到底还是要给姑母留些面子在脸上。我这皇后的位子坐的也还算稳。 荣禄明里暗里的告诉我,我太懦弱,要拱手将姑母管理的井井有条的大清朝送给皇上治理,而维新变法,早晚会毁了祖宗基业,到那时,皇上和我都会成为千古罪人。 这位内务府大臣言辞之激烈,到情深处唾沫星子都飞出来却不自知。我下意识用手帕挡了一下“本宫尚及不上姑母的高明,姑母都不管,本宫何必要滩浑水?”一句话气的荣禄喘不过气,差点一头栽倒在钟粹宫的院子里。 第34页 他若再说,我就搬出,“后宫不得干政”的字眼给他瞧。 “这珍贵人受廷杖的事可还历历在目呢!”荣禄眼看着我实在是没有什么野心和志向了,终归不再来说服于我。 花青朝着他背影白了一眼,“什么时候前朝的大臣都死光了?要他这个内务府大臣来疼惜祖宗基业。” “他怎么可能是真的想着大清朝?他是后党的头儿,老佛爷一走,说不定哪天皇上就把他的官帽给削掉了,他才这样急切找他的靠山。”我把手上的护甲卸下来,用毛巾擦过手。 “听说皇上已经给珍妃姐妹复了位份。”花青拿过毛巾。“早上才下的旨意。” “她在皇上心里分量重,复位是早晚的事,早些晚些有什么区别呢?” 我拿过桌上的川贝炖枇杷,慢慢的喝了。 第19章 “皇上,这是今年新供的六安瓜片!”珍妃的手托住茶杯,护甲轻轻滑过榻上的几案,发出轻轻的刺啦声。 皇帝盘着腿,一副心思不宁的样子,脸上熬着乌青的眼。 “陈肆儿,皇上是不是昨天晚上又没睡好,你们是干什么吃的?”珍妃花儿一样的面孔微微皱缩。吓得一边的小太监紧忙跪了一地。 皇帝低头撇着茶盖子没有发话。 珍妃回过头,“皇上,自打上个月您搬了‘明定国是’诏,再往后整日圣旨都流水价的往下发,臣妾看着都累,您也不心疼心疼自个儿。”她坐在皇上身边,嘴上的声音有些娇嗔着,朝着陈肆儿使了个眼色。 太监宫女们鱼贯而出,顺道关上了景仁宫的大门,珍妃探出身子张望了几下,眼瞧着没人在,这才叹口气“您是不是太急了?这样下去皇上圣体会吃不消的。” 皇上抬头狐疑的看了珍妃一眼,“珍儿你怎么也啰嗦起来了?难不成……” 珍妃一惊,前脚带着后脚跪在地上,“皇上,您怎么能疑心臣妾?且不说我们有情分在,珍儿不可能是那种出卖您的人,臣妾的兄长是‘维新一派’的人啊!” 皇帝的茶杯子往桌子上一墩。浅浅的张开嘴:“你起来……朕也知道这事心急不得……可是,早一日变法成功,朕的位子也就早一日不再风雨飘摇!”他的手握成一个拳头。“太后虽然退居颐和园,可是不知道她在这宫里还留了多少眼线,要生生拴住朕这尊木偶!” 珍妃静静的靠在皇帝的肩膀上,皇帝宽厚的肩膀总是能让人感觉到踏实。她樱粉色的氅衣留在皇帝眼中就像是花儿一样,皇帝搂住她,“还好还好,朕有你……这立秋了,天凉的快,你多穿些!” “珍儿知道皇上前朝忙,早上就叫人将燕窝和着西洋参炖了,皇上喝了再说吧!”珍妃微微眯着眼睛。这一年,德宗光绪皇帝最宠爱的珍妃他他拉氏已经二十二岁,正是一个姑娘出落得最好的年纪。脸上褪了刚刚进宫时的稚气,多了几分柔美。 折腾了半天,燕窝总算是送进了嘴里。“朕要你最近帮忙留意皇后,可有什么动静?” “臣妾可不敢忘记皇上的嘱托,天天叫人看着钟粹宫。”珍妃的手伸将出去,拈了桌上一片梨子小口的吞了。“前些日子也没什么动静,只是自打皇上下了‘明定国是’诏之后,内大臣荣禄三天两头就往钟粹宫递东西。” “荣禄?”皇上冷冷的笑了一下,“他可是后党的头子,他去找皇后,左不过又是狼狈为奸,能有什么好事?” “只是臣妾无能,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却不得而知了。”珍妃伏在皇帝膝盖上,“珍儿也早早盼着皇上能变法成功,皇帝宏图大志,一心为百姓谋福祉,是要千古留名的!”她一起一伏的呼吸,似乎是应和着皇上的呼吸一样,让他感觉到无比的顺畅。 珍妃微微抬头,“皇上,总不会太后她又要私底下做什么……”她脸上原本平和的表情急促起来,她的内心中有一个得不到应证的疑问。 “你怕么?”皇上突然发出这样的问题。 “有皇上在,珍儿不怕!珍儿只怕老天不长眼,叫那些心存不善的人算计了皇上!”珍妃头上的珠络一晃一晃的,闪闪发亮。 桌上的茶碗子里,瓜片的叶子吸足了水,越发的舒展饱挺,“这世上总没有永远占着的理!这么多年,即使不念母子情分,皇太后也该顺应天道。”珍妃语速极快。 “若是要他们将朕的一举一动汇报给太后,朕倒不担心,只是……”皇上的手一把攥住榻上的褥子,“若太后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将大权真正交给朕……”皇上的话骤停下来,仿佛内心中在酝酿着一件事。 “皇上下午还宣了谭嗣同大人,用过午膳再去罢!”珍妃目光中闪烁着些许期待。“都是皇上喜欢的菜。”珍妃抿着嘴轻轻一笑。皇帝一把拉住珍妃的手,“这宫里!就属你最懂朕!” 第35页 桌上照例是玉掌献寿、明珠豆腐、珍珠鸡、百花鸭舌、参芪炖白凤、熊猫蟹肉虾、籽冬笋 、炝茭白、 五香鳜鱼 、酸辣黄瓜,多了一个龙井竹荪的汤和着豆面饽饽和金丝雀酥两道点心,珍妃起身盛汤,两人相谈甚欢。 不似景仁宫的宴欢之景,钟粹宫相对的就冷清许多了。 晚上又起了风,我坐在院子里,衣服被风掀起来,直直打在脸上,“花青,拿件披风来……” 院里半晌都没有动静。“花青!”我放高了声音,向着四周打量起来。 “娘娘!您有什么吩咐?”声音太大,惊了远处的小宫女。 “花青呢?”我脸上挂着些不悦,小宫女低着头,“花青姑姑下午去内务府,尚未回来。” 我抬头,墙头尚且带着一抹瑰霞。“怪事……”我站直身子。“花青从来不会出门这样久。”我摸了摸耳垂,“下午绣的荷包收起来,本宫出去找花青!” “娘娘,这天快黑了,出门怕是不方便呢……” 瞧我瞪着她的眼神,小宫女的声音渐渐小下去,“花青的事,是用方便来论的么?”我恨恨的说了一句:“去找个灯笼来!” “皇后别费神找了,她在慎刑司呢!”应和着一声“皇上驾到”皇帝已经站在面前。 “臣妾参见皇上……不知道花青是犯了什么错?皇上要打发她去慎刑司受罪?”我的心中充满恨意,有些微微发抖。 皇上并未过多答复,冷笑着一摊手,“朕好不容易来一次钟粹宫,皇后就这样让朕站着?”他自顾自进了殿,身后跟了一堆随从。 我看着他的背影,当真望而生畏。皇帝的英气已经不复当年,因为他的手里有了权力。 明黄色的茶碗子放在案子上,水流注进去,茶香漫出来,“这味道不像是喝惯了的六安瓜片。”他一把端过杯子。 仔细想来,我进宫将近十载,除过大婚夜里礼制被迫非得一起坐着,我与皇帝竟从未这样相处过。“皇上喝过了茶,也该答了臣妾的疑惑。” “朕也是为了皇后着想,你可不要不领情!”他放下茶碗,“前朝都传皇后是老佛爷耳目,朕当然也是为了皇后的清誉,这才将你身边的宫女带去慎刑司审问。” 他这一席话说的行云流水,想来早已料定了我要说些什么。 “皇上就连一个宫女都不肯放过么?”我跪在地上,深深的磕了个头。 “不是朕不肯放过花青那个姑子,是你们叶赫那拉家不肯放过朕!”他的手重重的拍在案子上,茶杯盖子被震落下来。 “臣妾一心待皇上,可皇上您给了臣妾些什么?”我仰着头。 “你就敢说你一丝一点的私心都没有?那荣禄又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底谋划些什么?”他的声音怒不可遏。 “没有的事!” “明明就是你们密谋对朕不利,你竟还有脸在朕面前大言不惭,朕真替你脸红!” “臣妾没有!”我朝着他大叫,“这么多年,你就从来没有想放过我!” 皇帝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终于抄起桌上的茶杯盖子朝我丢过来,“弄清楚你在和谁说话!你信不信朕现在就能废了你!这些年你做的缺德事还不够吗?” 茶杯盖子不偏不倚砸在额角上,砸出来个青印子。我捂住额角,“那皇上废便是了,何苦再来多费口舌?”我恨恨的看着他,“你斗不过太后!” 他眯着眼睛,“你闭嘴!” “臣妾说错了么?皇上斗不过太后,只好先从臣妾这个皇后这里下手!” 我的话尚且没有说完,他扶住案子站起身重重的扇了我一巴掌。那一巴掌太重了,我整个人瞬间就懵了,只有耳朵里嗡嗡作响的声音。 “表姐你就好好待在钟粹宫养伤罢!旁的人以后也不必打扰了……” 我瘫坐在地上,浅浅的笑了,“从前,要是死了,或者不是叶赫那拉家的女儿就好了,那样就不用嫁给自己的表弟,做这样一个名不副实的皇后!” 钟粹宫的大门被关住,带着那一丝光亮,都被那个人紧紧的握在手心里。 ——我被禁足在自己的宫殿里,皇上始终放不下自己的疑心,何况我硬生生戳了他的痛处。原本禁不禁足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自小就长在四四方方的桂公府,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禁足”呢? 花青被调去别的宫殿伺候,钟粹宫一下子就没有人气儿了,总是一天到晚死一般的寂静。 起初皇上还念着公主同为爱新觉罗家的人,留了几分信任,公主由此能时时来探望我,更是没有人和公主提及我被禁足的事。渐渐的,皇上总还是不安心,终于连公主也不得见了。 第36页 当初雨夜湿透,几日高烧不断,自那之后就得了个头疼的毛病,动不动就头疼欲裂,吃了多少的药也不见好,再加上立秋后天气反复无常,没有花青在一边悉心照料,症状发作的越来越频繁,像是不大好的样子。 第20章 九月份的时候,天气又热起来了,我身上却只有一阵阵的冷汗。为了治病,一碗一碗的苦药喝下去,病没好上几分,反倒是人干瘦下去,脸上也没了血色,当真受罪。 再后来为了镇痛染上了吸烟杆子的习惯。遥想多年前初次见到姑母端着烟杆子,内心实话是有些厌恶的。只是现在想来,到底是自己太过于年轻。陕甘一代供上来的九叶芙香草是极为受用的,抽着并不呛人,还有一股子淡淡的紫花香味。白日里起了床,梳洗罢,就喜欢坐在榻上抽一阵子水烟,浑身舒爽。 花青不在,总有些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的叫两声,才反应过来。整日整日都是一模一样的,做着那些相同的事,或者说是无所事事。 夜里凉的很快,但有些人顾不上。景仁宫里的两个人却依然缠绵着,交织着,他们的心里,都有一团火。 珍妃抹去额发下面的湿汗,手搭在被汗水浸湿的枕头上,深深的喘了一口气。未几,微微侧过头去,发现皇上一动不动的平躺在床上,黄色的褥子和皇上明黄色的睡衣仿佛要融为一体。他眼睛仍旧瞪得老大,头发有些散乱,乍看下竟有些吓人。 珍妃猛地坐直了身子,细嫩洁白的手附在皇帝的胸膛上,“皇上,你怎么了?” 皇帝并没有立刻发出声响,如同有什么被困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像是被魇住了一般。 “皇上!”珍妃见得皇帝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用力推了一把。 “珍儿……朕……朕在想一件,大逆不道的事。”皇上终究是犹豫着说出来了。 “啊?皇上您到底想怎么……”珍妃的眼睛睁的老大,就像皇上起先的样子。 “今天下午,康有为上书要朕……兵围颐和园……”皇上闭上眼。 珍妃知道这事的严重性,一时也惊异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康大人不是一向……只为皇上维新出谋划策么?这怎么……” “正是他告诉朕,太后早晚会成为维新最大的障碍,只能……要朕陷于不孝之地……早日下手,免除后患。”皇帝的手搭住半张脸。 “自古忠孝尚不能两全,何况是维新这样为国为民的千古大事!臣妾还是那一句,永远站在您这边!” “可是朕怎么能对自己的皇爸爸……”皇上翻起身子,一只胳膊搭在腿上,“维新对朕的确很重要,就如同朕喜欢你一样,只是皇爸爸她……就算她再怎么插手政事,总归没有要过朕的性命……”他摇摇头,十分懊恼的样子。 珍妃像是受了惊吓一样抽动了一下,而后一把抓住皇上的胳膊,“皇上!时机不待人,您不能再犹豫了!何况皇太后面子上归政,谁又知道她究竟盘算些什么?” “这些朕都知道,可朕没有十足的把握……谁都不知道事情将会发展成什么样子。”皇上皱着眉头。 “臣妾不怕死!只要能在皇上身边!珍儿,什么都不怕!” 皇上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 烛光摇曳,帷幔上只余下两人相拥的影子。 再说到花青,她在慎刑司受了刑,又不准回到钟粹宫,于是被打发到宫外的太庙侍奉。 太庙是年年皇帝祭祖的地方,宫里的人都管那里叫“堂子”,这堂子不是一般的地方,里头满是爱新觉罗家族列祖列宗的画像,过去当差本就没什么好做的,却又不能不打起一百二十分小心来,尤其是夜晚千百盏蜡烛晃动着,着实渗人,堂子由此就成为宫女太监们最不敢去的地方。而花青的差事就是在晚上值夜,避免蜡烛被风吹熄,及时的再换上罢了。 连夜当值,花青总是浅浅的靠在墙角眯一会儿,再定时的起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这样反复交替着,熬过那一个个夜晚去。 大清朝的百年基业,日渐飘摇。宫里的人都说,堂子里祖宗要是还在,当真该是摇头叹息了。谁又忍心看着自己的江山叫那些金毛的洋人这样欺辱呢?看在谁心里,也必然是不好受的。花青这样想。 那日,花青本是和原来一样待在墙角不支声的,迷迷糊糊睁开眼,才发现堂子中间跪着个人,也不说话也不动,吓得花青整个人一下子就清醒过来。这堂子里闹鬼的传闻,花青不是没听过。她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 这举动并不是毫无根据的,乍一看那穿着龙袍的人,跪在一堆画像中间,的确就像是哪位先祖还魂了似的 第37页 ——难道,真的是先皇来拯救这快要破碎的江山了么? 跪了半晌,那人朝着面前的画像深深一拜。 “列祖列宗,载湉做下这个决定,也是不得已……”他的声音低沉下去。 花青总算是弄了明白,是皇上跪在那里。只是皇上为什么忽然一个人跑到堂子来?难道是维新碰到了什么过不去的……想到这,花青更是竖着耳朵来听。 “孙儿不怕背上弑母之名,怕只怕这一场无所作为,对不起这爱新觉罗之名!不配当爱新觉罗的子孙!”他又长长的拜了一拜。 弑母……花青攥紧拳头,背牢牢的贴在墙上,身上的汗毛仿佛登时都竖立起来。皇上要弑母?不就是要皇太后的性命?这可当真是不得了。 远远的,她看不清皇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可是从语气中,花青能够听得出来,皇上的这番话,像是要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许,也许自己真的已经撞破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连皇上的一句话也不能放过。 花青想方设法传话进来的时候已经是隔了一天的早晨,御膳房照理送来的早膳盒子底下压了花青的字条子 ——皇上欲将联合袁世凯于后日早晨兵围颐和园,枣子核。 枣子核是句密语,早先就商量好的,十分紧急才能用,由此也证明这正是花青亲笔。 我急急将纸条子团住,心里乱的不行,早膳也没怎么吃,只一个劲拈着字条心神不宁。事情迫在眉睫,我却只能在自己的寝宫里发愁,忽然就厌恶起自己没有用来。 来来回回踱了几步,我烧掉了字条,出了门一把抓住一边低头站着的小宫女,看着像是新来的,年龄又小,眼生的很。 “去告诉门外的侍卫,本宫要尝你花青姑子做的木瓜凉糕。” “娘娘,您还在被禁足呢……” 她一语未尽,我表情变得凶狠起来。“这事用你来和本宫说?本宫就算是被禁足也还是皇后?难道想吃什么想干什么还要求你们?” 小丫头显然是刚来,被吓唬的厉害,一个劲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你光在这磕头有什么用?不会办事的奴才,宫里死的还少么?”我转动了一下自己的护甲,淡淡的加了一句。 小丫头听完话利利索索就跑出去了。 我心里盘算着计策,指头在桌子上“嘚嘚嘚”敲个不停。 结果日头老高的时候,凉糕是带过来了,可是,只有凉糕被带过来了…… “你们出去吧,午膳也不用传了,本宫吃过点心,略眠一阵子。”我转了个身令道。 蟹爪兰纹的白瓷盘子里搁的木瓜凉糕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物是人非。我慢慢的挟了一块,往嘴里塞,眼泪仿佛就要留下来了,“这不是伤心的时候”我的心里这样说着。一块糕点被我扔在地上。“这是什么劳什子?叫花青那妮子往里头加些糖!太酸了,从前都是加糖的!别是你们连些糖都不给她!”这一下动静倒是大,宫女们连跟着进来了。 “扔掉也算是可惜……把这个,带出去,叫花青加些糖再送回来!”花青做凉糕从不加糖,只会加番石榴让糕点变得酸酸甜甜的,这样一说就能引起花青的注意,点心里头塞了纸条子,我叫花青想法子把事情通知给公主,公主一定有办法。 “娘娘,加糖咱们自己的小厨房也能加的,奴婢这就去!” 宫女的手正要伸到盘子边上,我一股脑将盘子带着凉糕推到了地上,“这样?那你做啊……”盘子在地上打了几个转,终于落倒再一动也不动了。 这场面一下子尴尬起来,奴才们全都不敢再吱声,只道这皇后一病,人变得古怪起来,还非常不好伺候。 “本宫就要花青做的点心!你们快去叫她再做,顺道给公主也送一份过去,本宫有些日子没见到公主了,公主喜欢这个,要快快的!”自己说的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这些莫须有的事,就快连自己也相信了。 糕点不糕点不重要。我全没了睡意,这样大的事,我实在没办法不让姑母知道。也许,我内心深处真的向着姑母的,我就是所谓的“探子”……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可我明白,皇上这样做,早晚会害了自己,我拽了拽自己领子上的彩兑,朝着远处的天望过去。 第21章 点心这幌子就这样明目张胆的送出宫去了,说起来的确容易被发现,却也真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行事。我想花青一定会懂,就凭这些年的相处,幼年在桂公府的知遇,我的希望全都押在她身上。只是连天色的沉下去了,这事却像是落入了无穷无尽的云层里,被包裹的绵绵密密的,再也没有一点儿我所期盼的回应。 第38页 傍晚时分的云层极低,平日里从不安生的风也停下了,院子里死气沉沉的竖着些花儿草儿,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凡是有暴风雨来临之前,海面总是格外的平静,在我心中,现下就只有这样的想法。 做这件事,如果被皇上知晓,他事成之后,我便知自己性命难保。而皇上,将用兵的权利全权交给了袁世凯,一个他从前接触并不多的武将。如若此人有二心,兵围颐和园之后,谁又知道不会照势逼宫?皇上也赌上了自己的一切。这是一场以性命为赌注的对决,期限,就是明早,这宫里必然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皇上的对立面上。 天色越来越暗,花青依旧没有任何消息传进宫来。 比桂公府还要大上许多的钟粹宫,第一次让我坐立难安。这是刚刚立秋的时节,气躁不定,人最易烦心。这是一个没有办法放松的关头,事情已经不允许我有一丝一毫的懈怠,这反倒叫人犹豫起来。 皇上为了维新要杀死姑母,他连背上弑母这样大逆不道的名头也不在意,可见已经是红了眼。换个方向来看,外夷纷扰,鸦片乱内,这样的政治时局是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皇上年纪尚浅,真的能游刃有余的处理这一切么?就皇上的维新而论,它是不是真的能成功,这尚且是没有定论的,只是皇上的改革这样忙,这样急,泱泱大国尚且没有一瞬间的喘息,保不齐将来出了什么岔子,到时候又该谁来力挽狂澜? 况且,皇上自己也不是没有私心的,那颗被压迫多年的饱含屈辱感的心,在朝臣的鼓动下不断膨胀。皇上对姑母积怨已久,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前些日子维新派准备聘请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来做维新顾问,遭到了一大批旧臣的反对。皇上维新意志坚定,这事僵持也是许久了,朝臣正准备请老佛爷出马说句话,这事惹得皇上心里到底是不痛快,更促使“兵围颐和园”的计划落成。 朝堂上,不仅是姑母和皇上的对峙,更是两派臣子的对峙。皇上想要除掉老佛爷寻回自己皇帝的尊严,维新帝党更是企图扳倒后党的中流砥柱,以此实现他们打压排挤的目的。 我自然希望变法能成,不是为了谁,是想着这四万万人共同撑起来的大清朝!若是变法出了什么问题,这个国家都会走上未知,这赌注太大,皇帝,太自私。 我猛地将水烟杆子压在案子上,朝着大门走。 守班的侍卫眼疾手快,交了手把我挡在里头,“娘娘,禁足的圣旨没消,您就别为难我们这些做奴才的!” “让开!”我硬是朝着他们撞过去,却被侍卫一把推回院里,跪倒在地上,硌的膝盖生疼。 这时候我惊异起来。 我从不记得自己的身子有这样差,竟是像一张纸那样,被人轻轻一推就瘫倒在地上,仿佛随阵风就要飘走了。 侍卫跪下行了个礼道:“娘娘恕罪,今天下午奴才们才奉了皇上的口谕,阻断钟粹宫和外面的一切来往,就连吃的用的,也不许外面送来。” 我根本无暇听他们究竟说了什么。我只是扶着地,吃力的站起身子。那一截袖领子拽起来,我才看清了瘦骨嶙峋的胳膊腕子,一直干枯到手背,青筋毕露。我有些不可置信的细细打量着,失落的挪回殿里。小塌的斜侧有一块铜镜,据说是慈安皇太后在世时,人家送上的寿礼。那是我正失魂落魄着,不经意回过头,但是就那么一瞬间,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我没有办法回忆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镜子里才会映出那样一个,颧骨极高,下巴过尖削,就如同一具尸体那样,乍看之下有些骇人的样子,那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丑八怪”。我从前从不为自己的样貌自卑,虽然貌不出众又略略驼背但到底还算是中人之姿。只是事到如今,连自己也自惭形秽,嫌弃那个铜镜里头的“自己”来。 殿外的小宫女坐在墙角下哭,断断续续不知道和谁诉说着自己可怜的身世 ——皇上断绝钟粹宫与外界的一切往来,是要这一宫的人都活活饿死在里面!她说的那样凄惨,任谁听了都会无奈的叹息。只是我却一点都不担心,像是个置身事外的人。我知道我与花青的秘密必然已被皇帝发现,如此,即使不饿死在这紫禁城,死,依旧是我的命数。何况,看着这样的自己…… ——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这一夜,我想起了很多以往的事。怡亲王的相面,究竟还是不准啊!他说我这扛得起天下的肩膀,到头来,到底还剩下些什么? 夜空尚且晴朗,这一切都好像没有预示着明天将会发生什么。我简直不敢想象明天颐和园的场景,大约,尸横遍地,血溅昆湖,整个颐和园都是那种猩红的色彩。皇上就这样跨过一具又一具的尸体,迈着龙行的虎步,用那些血色的脚印来书写他将要登上的权利最高峰! 第39页 这天下,到底依旧是爱新觉罗的天下! 可是,颐和园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宁静。 夜已经深了,乐寿堂尚且灯火通明的,园子里来了辆新的马车,是荣禄,从天津连夜赶来的荣禄。原本荣禄已经被皇上支到了天津任职,说明了,是降了官。 老太后原本已经歇息了,也被这匆匆赶来的人惊醒。 “你说什么?皇上要对哀家下手?”老太后的声音明显带着些疲倦。按照常理,老佛爷安置后,天大的事也要等她醒来再说。只是事从权宜,若等她醒过来,一切也就都晚了。 “微臣不敢欺瞒太后,是千真万确的事。”荣禄一连的磕了三个头。 “哀家不信。”太后抚了抚脸上的褶子。纵使是被夜半惊醒,闲养了大把日子的太后仍旧是容光焕发。“若说是皇上恨哀家,这哀家知道!可是,哀家拉扯他这么大,最是了解他的性子,下这种狠手,他不敢!也不能!”太后的言语十分坚定。 两人僵持着。 “且不说还有母子情分在,哀家如今彻底归政,皇上该以天下养,又怎么会害哀家?” 乐寿堂屋中的空气就像是凝固一般,让人呼吸不畅。荣禄的心里都懂,如今这个身在上位,貌似如此相信亲情的老人,仍旧是那个喜怒无常,杀伐决断的“懿贵妃”,荣禄资历老,咸丰一朝就已经进宫,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位太后娘娘。只要她活着一天,想要杀任何一个人,终究是易如反掌的事,仅仅是他荣禄所见到的,就已经不是区区可数。 “正是太后归政,才给了那些不忠的臣子以机会来怂恿皇上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荣禄此时也颇为紧张,只怕是说什么不中听的话,那就背了。 太后一副思虑的样子,“恩……”这一声太过于冗长,声音浅浅的消散在燥热的空气里。 荣禄几乎是带了哭腔哀求着太后相信自己。末了,太后见他说的煞有介事,暗自沉默了一会儿,走到荣禄面前,拍了拍荣禄的帽子。 “你可别是看着我们这孤儿寡母的好欺负,想离间吧?你心疼自己那顶官帽别以为哀家不知道!”太后顿了顿又道,“你拿皇帝来和哀家开玩笑,要哀家看是活动不耐烦了!你荣禄瞧着自己是个顶的上用的人,就以为哀家不敢杀你,恩?” 荣禄的掌心已是被湿汗浸满,汗水结的珠子接连穿儿的从鬓角落在赤色的织花地毯上,荣禄咬咬牙,把自己的额头贴在地上,深吸了一口气,“老祖宗何等分明,微臣万万不敢,微臣做什么,怎么做,都是为了老祖宗您啊!您可以不信微臣,但微臣祈求您,不能拿自己开玩笑啊!”荣禄坐直了身子,一把老泪尽是纵横,在地毯上留下斑斑点点的水渍。 荣禄又磕了一头,“是袁世凯亲自陈述,微臣才连夜赶来,只请老佛爷连夜回宫,待回到宫中,这一切便分明了!” “都一把年纪了,哭给谁看呢?”太后似乎是有些不耐心的朝着左右张望了一下,“那就回宫罢!总归,这事你可仔细着些,你要是有二心……”太后一把拽下荣禄帽子后面的花翎,紧紧的握在手里,用羽毛的根朝着荣禄的后劲,重重划下一条横线,留住的是一条极为明显,红色并且肿胀的划痕。 “琼淄!”老太后轻慢的挥了挥手。“去把哀家的貂皮大氅拿来!”终究,太后只信了五分。荣禄看着她脸上并未有什么愠色,便借此推断。 就这样,谁都没有想到,原本退居颐和园的太后老佛爷会忽然毫无征兆的连夜回宫。 皇上兵围颐和园的计划,就这样以袁世凯的告密而失败,说到底,袁世凯向来不是和皇上亲近的大臣,兵行险招,想来会输。 第22章 姑母回宫之时天仍未亮,宫内嘈杂,许多人必都是一夜无眠。 只是姑母回来,兵围颐和园之事不了了之。也不见得姑母回来有什么动静。 直到多年之后,我依旧清楚地记得那日中午,钟粹宫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公主带着花青,步子迈的很急。我走两步到窗缝那里瞧着她们,心里怎么不想快些跑出去迎上她们呢?只是我实在不想叫她们看见我如今的样子,实在落魄。 窗框被太阳晒得温温的,只是隔着护甲,我并感受不到。就好像我和这座紫禁城都被隔离开来。 “娘娘!”最先听得的就是花青带了哭腔的那一声叫,叫的人心都软了。她只是跑了来伏在我身边哭,抽抽搭搭的说不出话。我下意识的回过脸去,心里到底是酸楚无比。 “我本要去热河省亲,花青说宫里出了大事,只得急急赶回来……”公主也跟在后面,我低着头能看见她弹花缎子做面儿的元宝鞋,便知道她也进了门来,“难怪我每次要来钟粹宫,皇上就只是一个劲的推辞……” 第40页 “哎呀……”公主叫了一声,“你瞧我都忙的糊涂了,娘娘从昨晚就未曾进膳!你们快些去传膳!”她终究是行到我面前来了,朝我微微的探出身子,伸出一只手来,“一切都过去了,别怕……”那一句“别怕”当真是听着无比亲厚,只是还有什么,仿佛硬生生被公主吞了下去。 “几个月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了?”公主眉头上拧出一个浅浅的“川”子。 花青这才从头到脚将我打量了一番。“花青离开娘娘已是三个月有余,实在愧对娘娘!” 我抓着花青的手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手心里满是茧子,我的手不禁微微蜷缩起来,“这些月,你上哪去了,他们让你干粗活了?” 到底是家生的丫头,花青是从来不做粗活的,可如今,和钟粹宫那些粗使的太监宫女,竟也没什么区别来了。 “你们别光顾着叙旧!老佛爷和皇上到底是怎么?竟连我也瞒着。”公主的食指尖在案子上戳了两下,“老佛爷怎么忽然连夜回宫?有什么事情这样急?” “公主难道还不知道?”我有些不可思议,“太后她,难道也没说什么?” “宫外是一点风声也没有呢!老佛爷一回宫就去了皇上的养心殿,到现在都还没出来,我也是今早才领了进宫的旨意。”公主原本直挺的脖颈也弓了下去。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统筹自己的语言,来告诉我面前的这个人,是皇上想要杀死太后。正踯躅着,御膳房传了膳。我只有见到了这些吃食,才想起自己已经是熬了一天,搁在最跟前的就是一道酸笋乳鸽汤,开胃益气,我从前向来喜欢。 “花青伺候娘娘!”花青利索的擦掉脸上的泪痕,站起身子走到一边。 “也是我不好,只顾着说话,到底还不是天塌下来了,还是你用膳要紧些!”公主在一边略微尴尬的挤出来一丝笑脸。 “公主匆忙进宫,这正是午膳的时候。”我盛了碗汤推到她面前。 公主亦是挟上一筷子时蔬放进我盘子,“你该多进些!”声音也委婉下来,不似之前的急促。 “皇上怎么会莫名其妙将你禁足,还断了你的膳食,这实在不该。”公主一副不解的样子,浅浅的摇头,“即使你们……皇上也该看在老佛爷的面子上好吃好喝的伺候你才是……早上传懿旨来,我当真是奇怪来着。” 我把筷子齐上一齐,摆平了横放在面前的蝶穿花瓷盘上。 两只眼直勾勾的望着公主。 “怎么?”公主似乎是有些不自在,四下里看了看。 “我说了这事,你别太激动……”我摆出郑重其事的样子,“皇上本想要在今晨兵围颐和园杀死太后,可是不知为什么,太后却连夜从颐和园赶了回来。”我舀了汤给自己,“至于我被禁足……难道花青一路上没有和你提?” “你说什么?”公主猛地站起身子,“腾”的一声打翻了凳子,转头向着花青看过去。 花青忙不迭行个礼,“公主,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奴婢在堂子里听的真真的!昨天下午,堂子里来了几个宫里的太监指名道姓要带奴婢走,还好奴婢趁他们不注意跑去公主府上,这才能,有了回宫的机会。” 我接上花青的话方道:“花青知晓这事情重要,必不能逢人说的,这才想方设法把消息传到我这里,而我原本想让她找你求救,可是被死死禁足在钟粹宫里顶不上用。我猜,大概连花青也被他们抓到哪里去想要了了也未可知。” 公主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难怪花青昨日那么匆忙,却什么都不肯说,原来已经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软软的瘫坐早宫人重新扶起来的凳子上。 “皇上!你真是……” “可现在……”我朝着窗外看。“已经不是太后会怎么样,而是我们的皇上,他会怎么样!” “老佛爷还在皇上的养心殿呢……”公主微微抬起头,“早晨我过来,珍妃跪在外面哭的梨花带雨的,也不说话,就是一个劲的磕头,额角都撞破了。”公主说的像是有些心疼的样子。 “我本以为,我会死在这钟粹宫里。” 公主急急掩住我的嘴,“说什么呢?你也不怕不吉利!” “昨夜我想着,一切都完了,却不知怎么的,太后忽然就回宫来了。”我一直颇为不解。 “咱们就别猜了,老佛爷已经安然回宫,这事早晚会有个说法!”公主安抚我道。 可是,我心下又出现了那个可怕的想法。难道说,姑母她根本无意归政,即便表面上退居颐和园,实际照旧在皇上的近身处留下了眼线,掌握着皇上的一举一动? 可是那时候……她明明说自己已经完全放下了,难道姑母在演戏?她这戏,瞒不过任何人,除过我这个“平庸无能”的侄女?想到这,我脸色慢慢变得铁青,脑中只有“嗡嗡”的声响,像是捅了蜜蜂窝。还好公主眼尖,一把就扶住。 第41页 “快……快把烟杆子拿过来……”我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声。 滴漏的滴答声响连绵不绝,我和公主两个人坐在钟粹宫的正殿里相顾无言。 时间过得很快,日暮西斜,照在钟粹宫的墙上,是一种血的颜色。焦急等待消息的人,终于盼来了储秀宫的懿旨。传旨的是储秀宫二总管太监崔玉贵,这人个子高大,脸也生的白净,是从升平署戏班子得了姑母的青睐而后提到这个位子上的。 姑母的懿旨倒是简练。皇上被关在养心殿,珍妃祸国乱政,应将其打入冷宫。这本是后宫的事,自该是由皇后出面去做的。 等我赶到养心殿外,珍妃已经被二次廷杖,整个人儿都被打的血肉模糊,她也不哭,也不叫,就那样死死的望着前面,这样的女子,的确是世间所少见的。我使了个眼神,一边的太监当即上前将珍妃架起,她的脚尚且拖在地上,顺着裤子滴滴答答的流血。 “你们给朕滚开!”皇上硬是从养心殿闯出来。珍妃也挣扎着,挣脱了太监的束缚,软软的趴在地上,“皇上……皇……”她的声音那么微弱,就像一阵风吹过。 皇上蹲在地上,扶她起来,“珍儿,是朕对不住你!”他脸上的表情那么忧伤。 “皇上,珍儿不怪你……珍儿说过的……无论……如何,都会站在皇上这边……”她吃力的伸手摸着皇上的脸,留下一片一片的血渍。 皇上更是心痛,一遍一遍抚摸着珍妃的头发,“珍儿听话,不要说话,伤养好了……”他已经呜咽着说不下话去,眼泪滴在珍妃的额头上,和珍妃的汗水融为一体。映着珍妃发白的嘴唇,“没关系,都没关系……”珍妃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笑着,“只要我们不死,皇上和珍儿,一定还有机会再见面的!只要我们的心在一起,人分开,又有什么关系……” 皇上擦干眼泪,冲着她点头,“等过些日子,老佛爷消了气,朕就求她饶恕你!”皇上也朝着珍妃笑,那样的笑脸,我从没有见过,当真是比哭还要更难看。 珍妃的手慢慢瘫软下去,侍卫们将皇上带回养心殿,皇上一步三回头的,一副担心又不舍的样子。这边里太监们也重新架住珍妃,朝着远离养心殿的方向走,留下一路的血迹。后面跟了几个宫女太监,端着清水一路跟随着冲洗过去。水渍渗进砖缝,就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那日的火烧云艳艳的,叫人看着实在难过。 珍妃被太监们架到钟粹宫后北三所的寿药房,她的脚一直拖在地上,少了只鞋子不知道掉去了哪里。珍妃被关进去之后,太监们又拿来了很多木条,钉子,一条一条钉在门上。仓促之间,钉的极丑。 “你们这是干什么?” “皇后娘娘您有所不知,老佛爷下了旨的,这里要封起来,只准留个窗子递水送饭。”太监们一边干活一边解释说。 二总管崔玉贵一直在边上瞧着,这一下堆着笑走到我身边,“皇后娘娘您看,这老佛爷的手腕您要是有个三成,也就不必在宫里受那么多罪了不是?老佛爷要怎么做,您就多学着点。”声音阴阳怪气的,叫人听得恶心。 第23章 那晚公主在宫里住下了,没有人问为什么,也没有人像往日那般殷勤的招待。 晚些时候,公主和我一同上储秀宫去找老佛爷交差。去为她叙述那个不懂事的,动辄顶撞她,还要离间皇上与她母子关系的珍妃,如今是什么惨状。 上午的事实在突然,姑母此刻的平静,实在令人毛骨悚然。公主向来和李安达这人合不来,想是公主太过直爽,而李安达这人,也实在算不上光明正大之辈。只是此刻,公主在储秀宫的院子,欠着身子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事关重大,谁都不敢马虎。 “公主你可得劝劝老佛爷……”他像是有难言之隐,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李安达这人是太后身边的红人,能做的上总管大太监的人,必然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不管什么时候见着,都是一副笑脸盈盈的样子。对亲者笑,对仇者和敌人,也笑,这事说着可算是怪,久而久之,人家见了他的笑就害怕,就胆怯,可他脸上还总是那样一副表情,这一来,谁见了李大总管,都不能不敬畏着。 这忽然一副苦瓜脸,倒还稀奇了,“老佛爷她……她……” “李安达你快说啊!”我掏了个鼻烟壶悄悄塞在他袖子下面。这是惯例,谁知竟被他推回来了。“娘娘,这就使不得了。” 这宫里谁不知李安达李莲英是出了名的巨贪,吃人不吐骨头,这一下子将东西推了回来,到底就不是他的作风了。 第42页 “老佛爷早上一回宫,发现皇上果真要兵围颐和园,已经骂了一早上,这又把皇上关在养心殿里。”他顿了顿,“就在刚才,老佛爷说……说要下旨废了皇上,推出午门外乱棍打死。” “什么?”公主向来是最稳的住的人,这一句末了,嘴倒是张得奇大,“老佛爷,真是,这样说的?”她像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似的。 “无论如何也是母子,姑母……老佛爷怎么能下的去手呢?”我拽住公主的袖子。 李安达点头,“是啊!老佛爷说是皇上先不顾母子之情的,临到头,还不如养只狮子狗。”他说话的姿势很夸张。 公主三步并两步跑到正殿门口,麻利的跪在地上,“皇额娘!”那一声叫的太凄惨,听得人身上起了一身的粒子。公主旋又磕头,“皇额娘!你见见儿臣罢!” 这两声叫的就像戏文似的,姑母从殿里出来,叫李安达带着奴才都退下了。 “你甭跪了。”姑母朝着公主伸出一只手。 公主却只是磕头,“求您饶恕皇上罢!” 左右我站在一边实在不合适,虽然我这皇后早已是名不副实,但若皇上被废,我的身份也到底尴尬。干脆膝行几步,跪在公主身边去了,“老佛爷,求您……饶恕皇上罢……” “哀家还没下旨呢!你们这是干什么?”姑母明显是有些发怒的意思。 “皇上是受了不忠之臣的怂恿,这才会被迷惑了……”公主忙补了一句,“皇上固然不孝,可罪不至死啊!丫头自小身在皇额娘身边,最懂皇额娘是刀子嘴豆腐心。您是在气头上,若真的下了旨,等您气消了,皇上也没了,那就都来不及了!” “得得得,哀家是怕了你们了,你们起来!”姑母懊恼的摇摇头。 公主这才又磕了个头,“谢皇额娘成全!那珍妃她……” “丫头!”姑母这样叫了一声,脸上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我用劲拉住公主的袖子,公主这才闭口不言,“皇额娘仁慈。”公主的膝盖已经有些麻木,我们两人相互搀扶着才勉强站了起来。“外头凉,进来罢!”姑母转头回了正殿。 我看了公主一眼,两人这才跟上姑母的步子。 储秀宫里头还是那股子南果子的味儿,不熏人。姑母在椅子上坐了半晌,愣是没出什么声响。“哀家心里真是难过,花了这样多的精力,竟教出来这样的儿子!” “皇额娘……”公主默默道了一声。公主是个相当注意尊卑的人,虽然自小长在姑母身边,皇额娘却是很少叫出口来的,平日里都恭恭敬敬的叫声老佛爷。 储秀宫里没有伺候的人,静静的。公主也低着头,一言不发,“老佛爷,珍妃已经被关进寿药房,也按着您的旨意将房子封起来了。”我瞧着她们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恩……”姑母这样答应了一声,明显有了些疲倦的意思。 “老佛爷早些歇息,儿臣和公主先告退了。”我拉住公主的胳膊,慢慢的从储秀宫退出来。 天已经黑下来了,夜晚没有什么云彩,星星格外多。这到底是我没有想象到的结果。“公主,你当真是连自己性命也不要了么?” 公主望着天,又侧脸看着我,“我的性命,总归还是没有皇上的命重要……何况,老佛爷不会杀我。”公主看我一副不大置信的样子,“是了,人人都说老佛爷心狠手辣,可是你若是真正对她好,她会懂的!” “这宫里,人情,不就是一把杀人的刀么?你且看看珍妃就知道,又何况老佛爷名声在外,谁又敢亲近些?”我眯着眼睛,花青在前面打了灯笼。 “静芬你知道么?这些年,你不一样了。”她步子沉稳,大拉翅上的珠络伴着节奏晃动。“我多年前第一次见你,只觉得你温厚大方,可如今,你也变得精明了。”公主淡淡笑着。 “当了家,过了日子,整日淹在世俗里,又怎么会不世俗?”我的眉毛轻轻挑着,只是脸依旧望着前面的路。 “是了,许是只有我还信这宫里有真情罢……”公主的话给人以无限叹息,叹息过了,无非是席卷而来的心疼,就像一根针深深的扎在心尖上,总还有那么一点有疼的感觉。 前日一夜无眠,今日焦头烂额,夜晚总归是睡下,又有花青的床边,三个月来,总算是能踏踏实实的入眠一次。 早晨梳洗罢,邀公主用早膳。花青盯着小厨房做的,冰糖炖燕窝,配的红豆膳粥,酱菜四样,到底算是贴心。 养心殿一边,大清早李安达就带了人来,“皇上身子不适,皇太后特准您到中南海瀛台将养,您请吧!” “将养?”皇上仰起头冷笑一声,“如此便多谢皇爸爸厚爱了!瀛台四面临水,如同仙岛,当真是适合将养!” 第43页 李安达也苦笑道:“皇上心里知道就是了,您快些启程罢。” “也真是难得,她竟不杀我。”皇上兀自摇头。 李安达伏在皇上身边,小声道:“都是昨天大公主和皇后在储秀宫跪着求了老佛爷半天,这才……” “走便走就是,你与我提她们又是做什么?你以为朕瞧不出她是为了自己的那点虚名,才装模作样的去求太后?”皇上一步一步的向前走,逆着光,只给养心殿留下一个背影。成王败寇,他心里懂,这样的结局,他不是没有想过。 皇帝到瀛台的时间,太后已经在屋里候着。他朝着李安达招手,“你去吧,我们娘俩,说说话。” 皇上先朝着太后磕了个头,才道:“皇爸爸昨日骂了一天,难道,还不够么?”皇上冷冷的问。 “够?哀家怎么能够?哀家为大清的祖先养出了这样的子孙,哀家心疼!”老佛爷说的颇为激动,自顾自坐在椅子上顺气,“哀家!心疼啊!”末了,又郑重的重复了一遍。 “皇爸爸你究竟是为大清养了不肖子孙,还是为你自己养了个刺手的傀儡?你的心究竟为什么疼?你全当朕不知道么?”皇上双目圆睁。 “哀家把一切都给了你!如果不是哀家,就凭你,看看这被你搅得一团乱的朝政!你以为凭你能撑的住这祖宗基业?别做梦了!”老太后说的青筋暴突,尤为激动。 “你从来都不给朕机会!又怎么知道朕做不到!”皇上几乎是朝着太后叫喊出来。“朕,从小,有什么不是听皇爸爸你的?朕每日该做什么事,见什么人,不是皇爸爸你拟定好的?那时候你告诉朕说你要保护朕,等朕长大了,能经得住风雨了,你就可以好好享福了!可是你看看现在!” “朕早就已经长大了!可是你不相信朕能做好所有事,你总是要坐在朕的身后,为朕做一切决定!后来朕终于明白了,你那些冠冕堂皇的话都是说给人们听的!当然要说的又漂亮又好听,可是你说的再多,也掩盖不住你想要霸权的贪婪本性!” “你给哀家醒醒!”皇太后一记掴掌落在皇帝脸上,“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和一只疯狗有什么区别?” “哼,你怕了,被揭露出一切事实所以气急败坏了!”皇上笑的像抽动一样。“皇爸爸!儿臣早就不像从前那样好骗了!是你逼的朕不得不杀你!这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太后深深的吸了两口气,眼神中透出杀意,“哀家平生最恨别人背叛哀家,你做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不仅不知罪,还在这里大言不惭,难道要哀家立马把你的命革了,你才后悔?” “少了朕一个,你以为你这位子就能坐的安稳么?”皇太后气急,朝着皇上的肩膀重重踢了一脚,皇上瘫坐在地上。“皇爸爸!该醒的人是你!你看看现在的天下!难道你不怕坊间盛传的,将要败亡我大清朝的女儿就是你么?” “哀家看皇上已经疯了!”太后恶狠狠说了这样一句。 “是啊!朕早就疯了!大家都疯了!”皇上不再理会这位名义上的母亲,自顾自从地上爬将起来,走进里屋。 “皇爸爸您请吧!这屋子太小,盛不下佛。” 第24章 珍妃被封在北三所寿药房中不见天日,皇上也被困在瀛台软禁起来,姑母重新掌权,废除新政,大肆捕杀维新党人,一时间人人自危,朝野一片惶恐。日前的计划无论再艰险,再激烈,终于都划归尘土,消失在这繁烟中,再难寻踪迹了。 原本的维新党逃的逃,死的死,顷刻化作鸟兽散。 一年之后,一切终于黯淡下来,慢慢沉寂。钟粹宫的太阳日升日落,竟就这样过了一年。 “娘娘”花青恭恭敬敬的把水烟递过来。 “前几日泽公爷合着大小姐进宫来了,问您好呢!”花青的手脚很麻利,就把烟点上。 那日公主进了宫,“公主呢?怎么不在?”我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并不见到公主那一身素色的衣裳,故而生疑。“公主用了早膳就出门去了,像是往北三所的走的。” 我原本侧伏着的,这一下坐正了身子,“北三所?”闻言一句,公主的去向已然猜得到,四下里只是默不支声了。 水烟的烟气带了水,一阵一阵的,吹了散,散了吹。 “今日太阳好,我们出去晒晒霉气。”我把烟杆子伸过去,整一整衣领子。这一身酱色的氅衣上面套上个金丝领褂,穿着看着周正,不像瘦骨嶙峋的样子,也不大能看出我原本的驼背。正正经经的,就像是个能母仪天下的人。 前脚扶着花青刚刚出了钟粹宫的门,长街上吵吵闹闹的。阳光正盛,刺眼的看不清那边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就这样,南边忽然窜出来一团黑的东西,猛地就朝我撞过来。花盆鞋本就高底儿,我更是没站稳,直直坐在地上。 第44页 我这才看清了,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穿了件深蓝色的长袍子,右大襟镶黑边饰的马褂,两人刚撞了个满怀,他就利索的拾起地上的帽子,自顾自拍着土。 “娘娘,您没事吧?”花青也是吃了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谁家的孩子,这样不懂礼数。” “溥儁,你跑慢点!”后面迎着追上来的人这样叫着。 “溥儁?”我默默念叨着这个颇为熟悉的名字。果然不出所料,后面追上来的是三妹,自她嫁了端郡王,溥儁是他们的长子。 “皇后娘娘!”三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才打了个千。 “是溥儁!他都这样大了!”我有些惊喜的看着这个刚刚开蒙的少年,长得很俊。又不由得思索着,若是我也有个孩子,他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是,今天姑母传召,带他进宫。”三妹的口气中明显带着一丝的傲慢,是炫耀她的夫君,炫耀她的儿子,或者是炫耀她也得了姑母的青眼么?我心下无奈的笑笑,又有什么所谓呢。 溥儁今年十五岁,个头已经和我差不多高了。一双眼睛总是不安稳的朝四处转着,发出光来,仿佛总是找不到能让他感到满意的东西,又好像一切都让他非常好奇似的。他的手脚也和眼睛一样闲不住,总是不停的变换着各种小动作。 后来他总算是在母亲的喝令下朝着我这个姨娘行了个特别不规矩的礼。身上行着礼呢,头却抬得高高的,让人看得没有一点尊敬的意思。罢了罢了,到底是三妹的孩子,作为长辈我自然是不会计较的。 “那妾身就先告退了!”三妹摸了摸孩子的脑门。 “去吧!老佛爷的事不能耽误了!”我轻声慢语的朝着他们母子说。正转头预备走来着,溥儁跑过来推了我一把,一只手就将我头上的玉簪子抽下来。“额娘!这簪子比你那只好看!”他这样说着。 花青那边只顾着扶住我,竟也没防住,眼睁睁看着那孩子从我头上抽走了簪子。 万幸只是支不打紧的小簪子,否则,皇后披头散发的站在别人面前,实在是颜面尽失。 花青悄悄凑到我身边,低声问着:“娘娘,这……” “回宫!”我懒懒的说了一句。 这才刚出钟粹宫,就遇上了她们,散步的心情到底是没了。溥儁就这样无端端的抢了皇后的簪子,还戏谑皇后,说出去面子上还是挂不住,三妹也到底尴尬些,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是好,一动不动的。 回了宫,一盅六安瓜片都没喝罢公主就已经回来,脸上挂着什么事的样子。 “公主去见过珍妃了?”我端着茶碗,盖子轻轻撇了两下,茶叶都撇过去,又游荡回来,又被撇过去,一遍又一遍,寻找一些打发光阴的方法慰藉。 “她端的可怜,每天只给递一顿饭的,还不准奴才和她说话,这天寒地冻的,寿药房的窗户纸也是破烂的,看着都冷。”公主脸上的神色郁郁的,她心里总忘不掉隔着窗子,珍妃还是朝着她行上个大礼,临了含泪道:“若有什么变故,还请大公主一定保全皇上才是!”一个女人一朝至此,尚且言辞恳切的祈求别人保全皇上。自她进宫,她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无非是绝望又深沉的爱。 公主上下打量着我,让我有些莫名。 “怎么?是今天的茶不合口?”我笑着问道,语罢又摇摇头“不对,花青最清楚你的喜好,断然不会弄错的。” “是想着珍妃可怜。”公主叹气道。 “可不是呢。”春日里抄了景仁宫,珍妃的宝玺收走了,册文也交回造办处去炼了,抄宫时各种打扮衣服,新奇玩意,更是收拾出几大箱来,照片也多,有她一个人照的,也有和皇上合照的,穿着各种各样的衣服,只是这些都按着老佛爷的意思拿去烧了,这想来是珍妃多年积攒的心血,这一下全都在炉火里头灰飞烟灭,也算可怜。想到这,我应了公主一声。 “皇上那边看的严,想看也看不到,不知道他如今是什么样的境地。”公主摇头道。 我不做声响了,只默默的喝茶。 “哎,你可听说了?”公主的神色微微一变,可总体上还是不怎么舒畅。她总是这样皱着眉头,年纪轻轻的就显老,如今,大约早已经忘了公主年岁几何。“老佛爷今天早上莫名其妙的招端郡王一家子入宫,还把他们的长子溥儁留在宫里。” “留下?”我的眉头微微跳动着,这个外甥,是当真不怎么招我喜欢。 “老佛爷这忽然一下子……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公主一声响促,露出一点点白牙, “我这外甥在京里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生性顽略,做事无法无天的,老佛爷这么做,我也实在是不明白。” 第45页 “这宫里,真是一天一个样,也不知道接下去会怎么变!”公主仰仰头,后颈发出微微的清脆声响。 大约公主也晓得没有什么过于重要的,也只是默默地低头喝茶不语了。 公主出宫之后已经是下午的时候,我向来是不怎么午睡的。估摸着姑母也该是午睡醒了的时候,我这才到储秀宫一趟。 很远很远就听到储秀宫里吵吵闹闹的。姑母是向来不准人在她宫里吵的,虽然她爱听戏,自己也爱唱,但那都是要到宁寿宫畅音阁才准的事情。这一下如此大的响动,还真是出了奇。 “呦呵,娘娘您可来了!您把这小祖宗带走吧,吵得老佛爷脑仁子都要疼了。”迎面碰上的就是李安达,做了一副苦瓜脸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我伸指头指了指殿内。 李安达跟在我身边,缓缓的走,“哎,可不是今个儿上午,端郡王福晋带着大阿哥入宫。”他像是要一口气倾倒苦水似的。我愣了愣旋即道:“大阿哥?” “您瞧奴才这记性,老佛爷刚封的,过继给穆宗皇帝为嗣了。”他语气急,说的也快,“老佛爷说要大阿哥习惯习惯,叫他在宫里住两天以便过些日子进宫,谁知道这是请了个祖宗来了!这大阿哥和宫女一言不合,吵吵闹闹哭个不停啊,声音是震天响,怎么哄都哄不住!”他本就上年纪,脸上褶子多,这一句出来,五官就像是要皱缩到一起去了。 “这……过继给穆宗皇帝,那咱皇上……”我竟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旁的,旁的奴才也不清楚了!”他见我并没有应承下来。“哎呦,奴才求您了,您是大阿哥的亲姨娘,关系比老佛爷总近些不是,您哄他没准还听两句!” “成!”我瞧他也只想把这刺头快些扔给我,并不像再多说些什么的样子。“本宫带着走就是了!” 未几,溥儁叫宫女领了出来,还顶着个花脸,哭的一点也没有累的样子。说来也奇怪,这才出了储秀宫的门,溥儁立马就不哭,用袖子抹了两把,笑的没心没肺的样子,还动不动回头看着储秀宫的方向。 我哭笑不得,“你怎么,这就不哭了?” “我是哭给姑奶奶看哪!”他说话也轻佻,“那宫女伺候的太不顺心了,我哭一哭叫姑奶奶好好收拾她!”他冷冷的笑了一声。 “大阿哥,在宫里不能叫姑奶奶,这不合礼数,要叫太后老佛爷!”花青低着头轻声对溥儁说道。 溥儁翻了个白眼似的,“是姑奶奶说的,叫我把宫里就当家一样。”花青尴尬的笑着,“老佛爷向来客套的,您懂礼法些,老佛爷自然也就更喜爱您了是不是?” 他转头向着花青,“啧,你,不如储秀宫的那些宫女儿年轻娇俏!” “奴婢原也是桂公府上的丫头,随着皇后娘娘进宫的,已经有些年头了。”花青走着路浅浅的行上个礼。 “就凭你一个宫女,凭什么来教训本阿哥?”溥儁说的趾高气昂的,似乎自己就是这紫禁城的主人。 我淡淡的含糊一句,“你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却很快就埋没在人群匆匆的脚步声中,这脚步不疾不徐,就朝着钟粹宫走回去。 第25章 溥儁认得钟粹宫,他的确很聪明,在那一排一排如同复刻的宫殿中,一下子就认出钟粹宫来,三步并两步自己个儿跑进去。 “你慢些,可别再摔着。”我朝着他一溜烟就没有了的背影这样叫上一句。 钟粹宫里头除过多了个溥儁,一切如故。只是这孩子坐在配殿的榻上,双腿一缩,就像个小老头,对着一边的宫女们呼呼喝喝的,端这个,拿那个,浑然不是一副第一日进宫的样子。 他吃起东西来也毫无章法。丝毫不像宫里人那样非得摆个斯斯文文的样子来看。他可是不吃那一套的,眼见得宫女们流水似地往桌子上摆点心水果,眼睛都直了,干脆爬上炕桌子用手抓着来,边吃边撒,连说话都顾不上,手也油乎乎的。 我实在是嫌弃,只好去远些的地方坐,“慢些吃,你慢些吃,喝些水!没人抢你的!” “还是二姨娘这里好!”他笑的样子虎头虎脑的,“这点心,我们王府里见都没见过!”话都没说完,一个饱嗝儿打的震天响,周围的宫女太监都一个劲偷偷的笑。 我也拿绢子挡着嘴,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自己也笑,“这宫里真是好大的规矩,早些时候在姑奶奶宫里,点心比你这儿的还好,可惜我刚想吃,姑奶奶旁边的老太监就说不新鲜,全都撤走了!”他说的手舞足蹈,手上还抓着半块点心。 老太监,想必是李安达无疑了,“阿弥陀佛,多亏了李安达,你若是在老祖宗面前这幅吃相还怎么了得?”我双手合十道了一句。 第46页 “唉,这宫里人就是做作,东西摆着不吃……那还摆着干什么?”溥儁一撇嘴动作像足了一个小痞子,“还不如给我吃了,少糟蹋,少作孽!”话说着又拿起来一个边上的苹果,一口下去“咔擦”一声,苹果瓤子在他嘴里咀嚼的声音都分外清楚。在这个久久平静的钟粹宫,这忽然而来的声音仿佛要透过屋顶戳到天上去似的。 “这是在宫里!”我跟了一句,“别想着什么就说什么,摆了小家子气给你额娘丢人。” 溥儁先是一愣,旋即注意力又转移到身边的山竹上去,连吃了一半的苹果也被丢到一边,“跟我进宫的老嬷嬷说了!姑奶奶封了我大阿哥,我就是这紫禁城的老大!那就谁说的都不算!你们都得听我的!”话正说着,手里的山竹被一把狠狠的捏开,连果肉也被捏的稀巴烂,汁水溅出来,他舔了舔手指头,“什么劳什子,涩的!”说着就把那枚支离破碎的山竹扔到地上。 我瞪了一眼,示意宫女上前收拾干净。 “把桌子上的东西给本宫撤了!”我转了转护甲,弹着上面的珊瑚珠子。 “哎,别拿,这是我的!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他一副慌神的表情。 “你也吃饱喝足了,就好好听本宫说话。”我站起身子来,“可别把这紫禁城当成你的小破王府了,由着你在这摆你的少爷脾气,玩够了就给本宫回府去,叫你阿玛额娘把你教好了再回来当这个大阿哥。”我一巴掌狠狠的拍在他旁边的案子上,“你是紫禁城的老大?那皇上和皇太后就是你的天王老子!” “姑,姑奶奶说了,过了年就让我当皇上的!”他的声音颤抖着还结结巴巴的,带着一副稚嫩的倔强,“别人都说了,皇上被关在瀛台,那就是下了大狱了,不顶用了!”溥儁说着已经带上了哭腔,“我当然要挺直腰板子说话!皇太后是我姑奶奶!” “封你当皇帝?”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听错。一把抓住溥儁的肩膀,“谁和你说的?” 溥儁像是被我吓到了,这个向来如同软柿子,谁来都能推一把桑一把的姨娘,如今竟然像是一只发怒的狮子一样抓着他的肩膀疯狂的摇晃,“我……我……”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干脆扯着嗓子大哭起来,那声音真洪亮,我分明看见有鸟朝着远处飞走了。 “你再哭,就给本宫,滚!”我冷冷的朝溥儁望了一眼。 他悻悻的收了嗓门,低低压着自己的啜泣,一抽一抽的,斜阳打进窗子,照在他的半个身子上,随着抽泣不停的闪动着。 储秀宫还是原本的样子,阳光如同照射着溥儁的袍子那样,同样斜照在琉璃瓦上,一片祥和的景象。 姑母还是像往常一样悠闲的逗她的狮子狗。 “姑母。”我蹲了个礼。 “世子,哟,你瞧哀家这记性,老了!总是记不住,大阿哥你领走了?”我还不及问,姑母已经顶住了我的嘴。 “实在叨扰,自然是领到钟粹宫方便些。” 姑母转头对着我意味深长的一笑,“别看着了,那孩子是什么意思?就是你想的意思。”她还在专心的逗她的狗,一点都不在意是的。 “您真的想要废掉皇上?” “是他想叫哀家废掉他!他的什么不是哀家给他的?既然是哀家给的,那哀家怎么就不能收回来?”姑母抱住狮子狗的手定了定,像是愣神。 我什么都来不及去想,直挺挺就跪在姑母面前,“溥儁轻佻,才德疏漏,光凭些小聪明又怎么堪当大任?” 姑母笑着,也不知道是朝谁笑,“才德?一个皇上还不够有本事么?哀家也不多想,如今只肖要个孝顺的,知恩图报的,就够了。”她微微闭眼,老态龙钟。 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也不过了,姑母需要一个没脑子的傀儡,不会像皇上那样,横生出太多的枝节,伤了她所谓的“母子感情”,伤了她把持朝政的如意算盘,更差些伤了她的命。说到这里,自从姑母回宫之后的这一切,都做的这样行云流水,步步精巧,像是算好的。直到现在,我终于明白,她根本就不曾对朝政真正放开手,真正放下她“圣母皇太后的责任”。而往日信了她的,也不过就我一个而已。 我真蠢。这样一个浸染在宫中多年叱咤风云的女人,怎么会有感情?就如同之前说的,感情就是一把伤人的刀,如果她真的有……那为什么每一次赢的都是她?这绝不是巧合,绝不! “求您了!”我磕上个头,“溥儁不安分,爱惹祸,若是扶持他做了皇上,将来的烦恼必然是无穷无尽的!” “扶持他?那是哀家的事,不必你来操心。”她这一句如此决绝,说的太过于果断。 第47页 “你不要再说了,溥儁再不济,到底是你的外甥,背着外甥说人家坏话,你这个当姨娘的臊不臊?哀家要是你哪还有脸出来?趁早回自己钟粹宫待着,闩了门再不出来!”她虽然一把年纪,可是咬字依旧是很清楚的,我也听的清楚,句句维护溥儁,似乎溥儁将成为大清朝的新皇帝这一点,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静芬现在真是后悔……”我无神的笑着,“那年皇上兵围颐和园,若不是拼死了往外送消息,如今他也许就不会是这样,公主和静芬下跪求情的,又会是谁呢?” 姑母目露凶光,“你吓糊涂了吧?” “姑母,太后老佛爷,臣妾不糊涂!臣妾再清楚不过的,若是当年赢的人是皇上,若是臣妾和公主求他不要废去你的太后之位,皇上他,一定会同意的!”我的手掌抚在胸膛上,我的心跳的那样激烈,在这曲曲折折的紫禁城里,我第一次感觉我是活着的,拥有温热的血和跳动的心脏。 “废去哀家的封号?”姑母笑了,“哀家的懿贵妃是咸丰皇帝所封,哀家的皇太后是同治皇帝所封,就凭他?他算什么?” “就凭他是堂堂正正,爱新觉罗的子孙啊!” “好啊!好!你们这一个个的,翅膀硬了!啊?”姑母说的咬牙切齿,恨不得就要一把将我抓过去撕碎才罢休。“你别以为你是哀家的侄女,哀家就舍不得杀你!就算是哀家的亲生儿子……” 她的话戛然而止,像是切中要害,说到什么不能再说下去的地方。 “姑母,求您疼疼静芬,您瞧,静芬自从进宫,就天天看着皇上脸色过日子,如今连皇后这点虚名都没有,静芬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赶紧再连着磕头,“静芬绝对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就是嘴笨,不会拣好话说,只不过想请您念着些皇上从前的好!”抬头的间隙,余光悄悄扫着姑母的表情,十分复杂,我只能这样描述。 “今天的事,哀家可以当做没发生过,你快些回去,至于溥儁哀家会叫人专门带他,你就别操这份闲心了。”她暗自低着头,一动不动的。 “臣妾告退。”我缓缓的退出储秀宫,这才出了口长气。 花青早已在外面等得久了,脸红扑扑的,“娘娘这天冷得厉害,您快些上轿罢,别被寒风打着了。”花青掀开帘子,“老佛爷到底怎么说?” “她一心要顶个没有帝王之相的纨绔子弟上位……”我实在是不像再说下去。 “这可不好了!”花青的嘴边飘着一串连着一串的白雾,“请大公主帮忙吧!奴婢看只有她能求得动老佛爷。”远处的乾清宫已经被一层薄薄的霜盖住,晶莹剔透的。 “不!”我断然拒绝,“不要告诉大公主,这事,她必然又会豁出命去求老佛爷。” “娘娘……”花青一副不肯置信的表情,“这太累了……况且……” “快过年了……”雪花忽然连粘飘洒下来,落得一点都没有征兆,天边泛着一种黄色,有些像储秀宫的琉璃瓦顶。 “是快过年了,可是娘娘……” “只要过年……本宫就有办法……”我低头进了轿子,轿夫抬起轿子只能听见“吱呀”一声,别无声响。 第26章 原本溥儁进宫已经是腊月的事,年关离得已经算是近了。 去岁宫里头出了那样大的事,顺带着连年都过得没什么味道似的。由是今年才要好好的操持操持,借机会说上些好话,哄得老佛爷开心了,借此能救谁的命,也是有可能的。 宫里的彩绸子已挂起来,随着风微微吹动,看着就很吉庆。“宫里久不这样热闹了。”花青颇为得意的点着头。与我进宫十余载,花青眼角已经爬上了细细的纹路,一条一条的,她已经过了能嫁人的年纪,却从来没有提过要出宫的事,去年在慎刑司受了那么些熬人的功夫,花青的样子忽然就变得有些像宫里的嬷嬷了。 到腊月二八二九,蒙古的亲王们都进了京,预备着新年的宴请。朝臣内眷们都卯足了劲摆弄朝服上的摆子,就盼的能在这样的场合不落人后才好。 所有的人都忙着,除了皇上。 虽然他被软禁在瀛台,可是名义上奏章还是要他来批改的,各种节庆的礼仪宴请,也都是要他来主持的,每每这个时候,他就会被一群太监围着,像是抬着一尊大佛那样带进宫里,真的丝毫看不出一点作为皇上的尊严。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谁也没有办法改变什么。 过年的事总算是处理的差不多些,向来是该朝储秀宫那位回话的。姑母在和一个老太监下棋,据说这老太监是宫里下棋最好的。 第48页 “这是过年准备的礼单,请您过目!”我把斗篷解下来。 姑母一边下的专心,瞧着这太监是有两把刷子的。“你放着!”姑母抓着棋子,“哀家下这!” 话音都还没有落,老太监举起棋子盖在姑母的“马”上道“奴才杀老祖宗这匹马!”脸上带着丝丝缕缕的得意,只是立马又将头低下去了。 姑母很久都没说话,我站在姑母身后,那事并没有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见得姑母猛地将棋子儿一股脑抛在地上,恶狠狠对着老太监说了一句“哀家杀你一家子!” 这棋原本下的好好的,老太监就莫名其妙的叫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这快过年了,老祖宗也不避讳……”我轻轻叹上一声。 “您啊,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李安达朝着后头看了一眼。“这自打去年开始,老佛爷向来是喜怒无常的,我们做奴才的都得习惯不是!”他弓着腰,慢慢的走。从前我觉得他老练圆滑,可如今看来,竟生出三分谄媚的意思。到底是明白了公主为什么厌恶于他。 还是走惯了的长街。“娘娘,这眼看着就要过年了,皇上那……“ “你过来!”我朝着花青招手!看着她凑过头,堆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两句。“去吧!” 花青行了个礼“是!奴婢这就去!” 蒙古的亲王进京,若是要联合他们一起反对姑母改立新帝,这力度必然足够。唯一怕的是这些人不信姑母要废帝,也只得尽力而为,原本固定的格局向来是好的,这忽然的变动,亲王们自然都是不乐意的。 年三十晚上就像预计着来到,连带着皇帝的仪仗也是算准了时间来的。晚上的家宴,皇上没有理由不出席。冬日里头菜怕凉的快,都装在食盒里头,用五福锦被裹好,然后用六捻的红绳子扎住,这才由太监们急急的从御膳房端到设宴的地方,拆了上菜。 宫里的规矩是最多不过的,按着礼制,宫里的奴才们先给皇上进献六色荷包,分别装了金,银,红珊瑚,黄蜜蜡,青金石,绿松石这几样宝物,就好像小时候长辈都会发的压岁钱似的,过着年小孩也能富足些,平素看上眼的玩具零食都能一股脑买了回来。这是皇上的押祟钱,寓意岁岁平安年年吉祥。收过荷包之后,皇上又喝了宫人端上来的屠苏酒,此酒金杯盛放,寓意金杯永固。 到最后,皇上该吃宫女们端上来的饺子。饺子是素馅的,宫里人管这个叫“水点心”,自然,也是有讲究的,这一盘饺子中,有一个被包上了银元宝,若是皇上第一筷子能夹的到,那就是大吉大利的象征,按着规矩还要有个太监在边上喊几句吉祥话,算是祝福。对宫里人来说,这向来是最有趣的项目,若是真的夹到元宝,也是能热闹一番了。 皇上的筷子轻轻扎进饺子里,将表皮破开来,银元宝显然混在饺子馅儿里头。这里头的意思谁都猜得透,想来每个饺子里头都有银锭子,人人都明白,只是讨个吉利不说。一边的太监见着这场景,立即昂首扩胸大叫到“大清朝福寿绵长!” 皇上斜着头睥睨了他一眼,把筷子狠狠的掸在盘上。“别叫了!什么福寿绵长?朕看是自欺欺人!” 坐在上座的姑母脸色立马就变了个样儿。大家都急急住了笑,不敢出什么声响,方才还喜庆的场面一下子就无影无踪,连原本还要享用的百事大吉盒也停在乾清宫外头,不敢再贸然进来。 “皇帝!”姑母脸色忽然柔和下来。 “皇爸爸,儿臣身子不爽,怕是不能在这里多耽搁,先告退!”他略略行上个礼,转头就走,连规矩也不顾。我原本坐在他对面,离得尚不算远。他椅子上的明黄色垫子仍旧温热着,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气息。 姑母看着立即就要发飙,幸而李安达上前安抚两句,这才稍稍作罢,按着规矩将这场家宴进行下去。坐的如同针毡,实在是熬不到结束。宫里还唱着戏,人见面都道一句“贺新年!”谁都不愿意把不吉利的话挂在嘴边上。 乾清宫里的戏还咿啊呀啊的唱着,一副永远不会累的样子。 第二日年一,元旦,要皇上做样子的事情就更多些。早早的要宴请群臣,参拜堂子,行礼。公主早早也进宫来,穿的是新做的吉服,看起来十分精神,气色极佳。也许,她知道姑母的意图之后就不会再是这样的表情,想到这我非常肯定。 这样的大事是不准许出差错的,所以每个人都会早早的准备,连头发丝也绷的紧紧的,生怕出错。可就是这样隆重的场合,皇上竟迟迟未曾露面。这就导致朝臣亲王随处而立,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各说各的话,有些直接在台阶上弓腰一坐,不成样子。 第49页 “皇上这是怎么了?难道生病了?”公主言语微微急促。 “昨晚家宴,和太后老佛爷闹翻了脸……”我悄悄在她耳边磨了两句嘴。 “闹翻?”公主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抬起头,大拉翅的流苏重重的甩在她脸上。吉服拉翅的流苏向来用的是上好的丝线,这又是在冬里,冻的僵僵的,打在脸上相当疼,只看公主颊上的红痕就猜的出来,公主微微蹙眉,伸手抚住脸,一动不动的。 再后来,终于来了人,只可惜不是皇上,是大阿哥溥儁。 在大高殿、奉先殿行参拜礼,这是皇上该做的事,也是皇上才能做的事。溥儁穿着正经的吉服,看着左右都别扭。皇上昨晚的一席话惹得姑母不再愿意让他来到众人面前。只是姑母这样的举动反倒是让她想要改立新帝的意图成了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姑母在政变之后,大有铁腕统治的意思,她已经什么都不怕,或者说,她原本就什么都不怕。退一步讲,溥儁横竖要做皇帝,早晚要到人们知道的那天,所以她干脆让这个所谓的同治帝嗣来堂而皇之的代替皇上,背后的意思大家都明了——只消过了年,这京城就要变天儿了,不过有一点不变,没有错,这紫禁城的最高统治者依然是太后老佛爷,她的确就像是一尊不会动的佛,这是永远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一切就如同是注定好的样子,所有的成功,所有能够的到底东西,都朝着姑母一边全数倾倒过去,不留一丝机会给除过姑母以外的任何人,任何事。 近些的,珍妃是,皇上是。若是再向远些的地方看,慈安太后是,顾命八大臣是……甚至连他的亲生儿子同治皇帝……那还有很多不为人知,更不敢去想的过去。如果说皇帝曾经想要踏着鲜血登上权利的高峰,那么,圣母皇太后慈禧,就是一个已经坐在尸骨累成的座椅之上的真正王者,任何,想要爬的和她一样高的人,只会被她踩下去,而因此将她垫的更高。 在她的统治之下的王朝,人们不得不承认的是,她确实具有较她的丈夫,她的儿子更为优秀的头脑和魄力,以及杀伐的手段。 礼行过之后,已经是晌午,日头高照,气温也微微暖和些,公主脸上的印子变成一种淡淡的浅紫色,微微肿胀着。 “你为什么不把这事情告诉我?是嫌我年纪大了不顶用?还是你根本就俯首低头的跟在老佛爷身后,真真做了你从前最不愿意做的事?”公主的语气中能够听出她的怒意。 “难道眼睁睁在看着跪在储秀宫的玉砖上?老佛爷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老佛爷了!她真的会杀了你的!” 她又气又恼,朝着地上狠狠跺脚。“有什么是不能商量的?” “公主的气性这样大,且看现在,你怎么会听别人的话?” 公主瞪我一眼,甩着袖子走开来。原本没有皇上的出席,因此取消了大宴,公主就这样出了宫去。 “娘娘,公主这样错怪您……她不会赌气不管皇上罢……” 我总望着公主的背影,似乎是比多年前第一次见面瘦弱了许多。“她若是不管,那就是皇上的命当如此……也是没法子……” 第27章 公主就那样出宫去了,什么声响都没有,仿佛皇上真的穷途末路,只能接受命运的裁决。 过完年,姑母象征性的找器重的大臣亲王议论更换皇帝的事情,只是有那么几个人不痛不痒的说句体己话,像是小打小闹,丝毫动摇不了姑母丝毫。 外围的亲王们闹得倒是挺厉害,自然,他们是不同意换皇上的,这让姑母有些犹豫不决,看起来这事难办了,只可惜他们虽然人数众多,却无法参与决策层,说来说去也只能是在外面鼓鼓风向,延缓一些姑母拍案的时间罢了。 储秀宫里一改往日的平静,实在是热闹非凡。 这边里正绞尽脑汁要吐个法子出来,那边,宫外的洋人倒是先闹开了,总之就是通过各种途径来表达“我们强烈反对换皇上!”,这像是东风来了,实在大有助益。只是不知道这事是如何传去宫外,紧接着,宫外的各界居然都像炸了锅一样,换皇上,以及换的是个什么样的皇上,一时间成为京城中人们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如今当真是老佛爷的天下!”这是京里最广为流传的话。 如果说之前的各位王公大臣们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听到这一句他们就果断坐不住了。想来大清百年基业,怎么能拱手相送给一个外姓的女人?那真是没有比这更耻辱的事情了!于是以庆亲王为首,纷纷跳出来反对。荣禄一看风向不对,也立即跳进了他们的队伍,和颜悦色的劝老佛爷说,这事情急不来。 第50页 一石激起千层浪,原也没想到洋人会掺和进来,把事情弄的见报张扬的,这一下子,姑母只能作罢,暂缓了改立大阿哥为帝的事情。 别人都说是上天保佑爱新觉罗家族,才能有这样尚且算是圆满的收场。可是,我怎么会不明白呢?洋人虽说是通达,只是这样的内廷秘闻,藏在紫禁城的高墙里,算不得他们该知道的东西,至于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又为什么会这样强烈的反对?他们自身利益的确是极重要的,另一方面,公主不可能没出力。 多年来大清内忧外患。那边里洋人还闹得不可开交,这下又有“义和团暴民”闹事,全国各地蜂拥而起的暴民围杀洋人,反叛清朝,姑母为了安抚的事倒是忙的厉害,内宫里也顾不上管。 “这是这个月的帐,只盈不亏,公公大可放心拿去给老佛爷!”花青把一叠账本堆在内监的手上。“得,没旁的事你就去吧!”我轻轻一扬手。 “嗻,娘娘万福!”小太监的声音细,勾手跪了个单膝安。 我这才看了他一眼,平日都是储秀宫的二总管崔玉贵来做这事,今日倒是巧,来了个面生的小太监。“你是新来的?”我慢慢的拿了桌子上的一枚芦柑剥了,味道也算是清香,酸甜的味儿扑面而来。 “也不算新,奴才在储秀宫伺候有好几年了!”小太监埋着头,看着倒是安分。“你在储秀宫,没少受气吧?”我随口这么问道。 “哎哟,这哪敢呢……奴才原本是升平署戏班的,都是老佛爷赏识,才能到老佛爷近身伺候,奴才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儿!”他连着磕了好几个头。 “你倒会说话!你叫什么名字?”我微微笑着。 “奴才贱名张兰德,人家都叫我小德张。” “恩,老佛爷那边你用心伺候着,自然有你的好,去吧!”我靠在一边的枕头上,仔仔细细的剔起那柑橘瓣儿上的细丝儿来。 “嗻,奴才告退!”小德张抱着账本,背弓的像只大虾米一样,退出钟粹宫去。这原本不是普通的小太监来的,后来竟是常常见着他。后来想想也分明了,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太监,做事又愿意下苦工用心思,姑母固然喜欢。李安达虽说伴着姑母多年了,可是到底年纪大些,许多事都顾不过来,再加上被这宫里的污秽气息浸染着,姑母看在眼里,日久必然生了嫌隙,如此,小德张就像是那枯涸的储秀宫里头的一眼清泉,无声无息的滋润着这座宫殿。 这才隔了几日,小德张可不又来了。“老佛爷有懿旨,要您带着瑾妃娘娘探望皇上去!” “皇上?”我连茶也顾不上喝,将茶杯子墩在案子上,“老佛爷真是这样说的?”我心头上一阵喜兴。 小德张见状,当即跪在我面前,“娘娘且听奴才一言……奴才斗胆……”他说的犹犹豫豫的,“皇上……皇上很是思念北三所那位……皇上他……”小太监的身子竟微微颤抖起来。“奴才斗胆求娘娘想折儿让他们见上一面,就算是说说话也好!” “你可是老佛爷身边的人!你这二心若是叫老佛爷知道了,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下场?你可别以为老佛爷疼你,就不会罚你……”我的手心里头微微出汗,指头捏在上头。 “奴才天天给万岁爷送奏折,万岁爷睡不好,总是半夜醒来批折子,瀛台的奴才总说万岁爷动不动就拍桌子骂人,也不知道是骂折子还是骂奴才们不当心呢。”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昨日奴才过去,万岁爷才睡下……只是……嘴里说梦话还念叨着珍妃的小名……奴才,奴才当真是不知道该去求谁!再这样下去,万岁爷怕是要熬不住了!”小德张越说越激动,声泪俱下,像是皇上的现状真的不大好。 “你先回去,你若是还想要小命,这事不要再和别人说!”我转过脸对着花青道“去传瑾妃过来!”花青点点头,急急的去了。瑾妃所住的永寿宫本也是东六宫,离钟粹宫也不算远。她来时我正用热水敷手。 “臣妾请皇后娘娘的安,您万福!”瑾妃蹲了个礼,脸上的神情怯怯的。 “你妹妹珍妃怎么样了?”我甩了甩手上的水,瑾妃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臣妾也不知道妹妹如今怎样,虽然思念妹妹,可也不敢逾越老佛爷规矩私下探望。”瑾妃朝着我磕了三个头。“罢了,你向来是守规矩的。”我接过花青递上来的毛巾。 待我慢慢的擦过了手,才命退人。“本宫与瑾妃探望皇上,你们去准备好东西,若是缺些什么,那就是你们这些做奴才的不当心了!也不用朝谁禀报,本宫做主打死个不用心的奴才,也好教教那些新来的!” 第51页 钟粹宫虽华丽,只是一转到后面去就立即苍凉起来,北三所在钟粹宫背后,只是人眼罕至,原本是前朝修来给宫女老妈子养老用的,只是当今有了出宫的恩典,这里渐渐的就荒芜了。 才过完年,天尚且寒着,瑾妃跟在我后头,步子急,却又不敢超过我去,几次都眼见得要跟我并排,却又低着头退回去,到底一副着急的模样。寿药房这里有两个太监守着,见着是皇后带人来了,也不敢多加阻拦。 “你去吧,本宫在这等着,珍妃想着不大愿意见本宫呢!”我轻轻呵了口气,远远的站在外头看寿药房。 瑾妃小跑着凑到寿药房的窗子上去。“双成!双……”瑾妃朝着窗子里头焦急的寻找着妹妹的身影,可她眼里只有脏乱局促的房屋,还伴着难以名状的气味。她没办法相信妹妹究竟是怎样度过了这一年,对于自小养尊处优的她来说,这根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双成!”瑾妃叫着,暗暗的哭出声来。“双成,你在哪啊!” “姐姐……”墙角下传来这样微弱的声音。 瑾妃看见有什么东西从窗子下面慢慢的蜿蜒上来。原是珍妃披散着蓬乱干枯的头发,穿着一件蓝色的破旧旗装,她已经被折磨得没有原来的样子。这样冷的天,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衣裳。脸色惨白,嘴唇也丝毫不见血色。 瑾妃捧着珍妃的脸,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一个劲念着她的名字。 “姐姐!姐姐!皇上他怎么样了!你叫他千万不要为我求情!你叫他,忘了珍儿罢!”珍妃哭丧着脸,却并没有流出眼泪。 “为你求情!皇上现在自身难保,怎么会为你求情?你若是不要和皇上干那些荒唐事,何至于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啊!”瑾妃死死抓住窗框子,像是要把它拆下来。 “不!是她该死!是老天不长眼!叫好人没有好报!”珍妃说的十分坚定而洪亮,一点也没有退步的意思。 瑾妃回头朝着我这边看了看,这句话的确已经落入我的耳中,可我依旧佯装作丝毫未闻的样子。她这才又回过头去“双成,你太傻了!你难道要赔上自己的命才肯罢休吗?” “姐姐,我不傻!是我爱的太深了,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拔不出来了!”她用力的摇摇她貌似不再灵活的脑袋。那些枯发就好像是朽掉的线一样,连接着她的头和身子。“我不怕死!只要能再见皇上一次!就一眼!我就是死也愿意!” 瑾妃只是摇头“傻子!”她这样朝着寿药房里面叫着。 北三所只是久久的沉静着,半天没有声响。“姐姐,求你了,让我见见皇上!一眼!就一眼!”珍妃忽然连吼带叫的扒住瑾妃的胳膊,死都不肯放开。 两个太监见状,一个拉住瑾妃,另一个只是一把就将珍妃狠狠的推回房子去,珍妃重重的落在地上,仿佛和脏乱不堪的地面融为一体。整个北三所只剩下嘤嘤的低声啜泣,带着不稳定的节奏,寒风凛凛实在渗人。 第28章 回来的时候,瑾妃的步子就明显放慢许多了。 虽然是珍妃的姐姐,只是瑾妃同我这个皇后一样,都不过是皇上后宫的装饰罢了。瑾妃她向来是个柔弱的性子,一边里也想接受皇上的疼爱,另一方面又心疼自己的妹妹,这让她成为一个十分矛盾的纠结体。 去见皇上这件事,我的心中总想着步子能走快些,只是脚下总迟疑着,怎么都没办法走的太快。“娘娘,臣妾见了皇上,怎么说话才能让皇上高兴些……” “这事你怎么能来问我?”我冷冷的笑了声,瑾妃自知话里的意思,也闷着头不做声。“该怎么说,便怎么说就是。”我又跟了一句。 中南海把守的侍卫极多,里三层外三层,当真是符合皇上这天下贵胄的身份。 软禁皇上的地方阴冷异常,窗户纸也破烂不堪,到冬日更是有几分四壁透风的感觉。他脸朝墙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皇上,皇后娘娘和瑾妃来了!”太监禀了他一声,他才缓缓回过头来,打年关见着皇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下巴上青色的胡子茬已经长的有些长,一副沧桑之像,饶是如此,眼中仍是满满的鄙弃厌恶。“你们来干什么?” “你们下去罢!”我伸了包碎银子给太监,即刻就打发了出去。 “皇后当真是富庶,跟着太后,油水也少不得能多捞几把吧?”他冷冷笑了一声“你们这群蛀虫!” “不当家怎么能知柴米油盐贵,臣妾这一管可是知道了,后宫里年年都亏。”我笑着应道“由是臣妾做主把您以前穿过的龙袍拿出宫去当了,这可是从您身上生出来的钱!给您用,也不算是委曲了!”心里明明很疼,可是脸上却笑的越发自在。 第52页 皇上的眉头一沉,“她若要废我!叫她废便是!这样窝囊的皇帝,谁爱当谁来当!” “皇上,您可千万不要这样说话!”瑾妃跪在皇上面前,“双成她,还等着和您相见的哪一天呢!”她啼泣着,嘴边绕着一阵儿一阵儿的白雾。 “珍儿!”皇上吃惊的叫了一声!“珍,珍妃她怎么样了?”皇上说着立即转过身子,将瑾妃从地上扶起身来。“珍妃她!”皇上迫不及待的追问着。 “皇上莫急,臣妾已经去探望过妹妹了……”瑾妃的声音渐渐小下去。 “到底怎么了?你快些说,有什么事不准隐瞒朕!”皇上脸上明显是一副焦急的表情,他急迫于知道珍妃的现状。瑾妃擦了擦泪,方道“自从老佛爷下了旨不准您和双成相见,双成就被关进北三所寿药房了。” 瑾妃说道“北三所”三个字的时候,皇上的目光明显的朝着我瞟了一眼,似乎北三所离我的钟粹宫最近,因此珍妃被囚禁我也有脱不掉的关系。 瑾妃接着朝下说“也就是吃的住的差极了,其他倒也还好。” “差极了……那她比起朕这里……” 皇上的话音落了,瑾妃却久久的没有回答,屋内忽然沉寂下来,皇帝登时就明白了这代表着什么“那她……” “皇上莫慌,双成她身子还算是硬朗。不过前些日子得了急症,老佛爷又不准太医去治,人瘦了一圈……臣妾不敢抗旨探望,也只能偷着送些东西罢了。”瑾妃静静的说道。 皇上本已揪心不以,听闻至此,一拳狠狠砸在墙上,脸上就像冲了血一样红,样子看着实在吓人。“都是朕……都是朕害得她……”一语未尽,皇上已然哽咽起来。 “皇上!”瑾妃攥紧手心,低低的叫了一声。“双成她现在尚好,但之所以能挺过来,都是想着要再见皇上您一面,所以,您也一定要坚持住才行啊!” 皇上的手软软的垂在身子边上,“朕竟然还不如珍儿一个女儿家。” “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啊!既然两个人不能在一起相守,为什么要让他们相爱呢?”皇上叹息着道了一声。“瑾妃,多谢你,你们走吧!”他的脸又冲着墙转过去,只是整个人的腰背都弓下去,像是坍塌一样,进里屋去了。 “娘娘……”瑾妃回头看我一眼,我朝后看看,并没有什么能够坐下的地方,只是窗子上有个淡淡的人影。 我笑着回过头,大声的叫着“皇上您好自珍重,这瀛台的日子,您就好好的过,珍妃如何都是自己咎由自取。”我一直看着墙角的人影。“现如今您还是多想想怎么讨老佛爷欢心罢!” 皇上不说话,瑾妃惊恐的望着我,也说不出话来。那里无端来的人影,怎么可能是巧合呢?八成又是个听墙角的,不是姑母安插在这里,就是想听上些话音好跑去邀功的。“花青!”我叫着,手上指给她看墙角的人影,瑾妃也似乎是注意到这一点,对着花青叫道“花青,你和这的奴才们好好说说,叫皇上念着皇后和本宫的好!也不枉我编这一番瞎话来骗皇上。” 那一边花青早就带着太监出去将墙角的太监提溜进来。 “没人看见吧……”瑾妃心下还是不安稳,“要是让老佛爷知道我们私下……”珍妃看着我的眼神,忙闭住嘴。 “奴才要是不学好,只知道听墙角,那可就不好了!”一道来的小德张早就手脚麻利的将抓回来的太监用绳子捆起来。“娘娘,请旨,怎么处理?” “你看着办,别叫人看见就行。”我思索了一下。“行了,早些回宫吧,别再生了什么枝节。”我对着后面的瑾妃说道。 在那之后,并没有过多久。 姑母有时候还会叫我一起去储秀宫用膳,可惜我们能说的话已经越来越少,往往是我在旁边伺候着,一顿饭吃完一语不发的。 年前朝廷招安了义和拳,义和拳更名义和团,农民们打着“扶清灭洋”的口号,专门对付洋人,朝廷更是利用他们打击洋人,打伤杀死不少,听着怪血腥。 就着义和团的事,姑母的储秀宫总是人来人往,闲不下来。只是这几日早晨请安,人已经堆在院子里,多的有些异常,大家都是一副急躁的表情,在院子里踱来踱去,苦思无解。我拉着李安达站在边上,“这几天是怎么了?我这进去见老佛爷,可别白顶上一顿骂!” “娘娘,这义和团的事闹大了,外国人起兵了!您啊,进去仔细些的好”李安达说了这么一句,看我低头不说话,悄悄就走开了。 我才刚开门,姑母的一叠奏折扔过来,差些甩在脸上。姑母转头,见是我来了,也不多说话,回头朝着地上的小太监骂骂咧咧起来。 第53页 我听了半晌算是分明了,洋人要开战,皇上主和,姑母主战,由是姑母大怒。想当年甲午海战,皇上主战,自己主和,如今倒是掉了个儿,全反过来了。“他就是要和哀家对着干!”姑母的手狠狠拍在旁边的案子上。 小太监蜷缩在地上,“皇上说‘如今大清,以何为战?明知是输,还是早些求和,免得生灵涂炭是好。’奴才不敢瞒报。” 姑母听到这更气了,“亏他是我大清的皇帝,竟也说出这么没骨气的话来,不战而败,像什么样子?”她全将气撒在小太监身上,一脚朝着小太监脑袋踹过去,小太监掉了帽子,又赶紧带好了跪倒。 “哀家就不信这个邪,他洋鬼子也是一个脑袋两只胳膊,咱们怎么就打不过他们?我泱泱大国,怎么能惧怕他们杂毛?”姑母越说越快,“打!这仗,哀家是打定了!” 谁都不能阻止老佛爷的决定,何况还有后党的一群大臣在后面吆喝着。小德张说,皇上听这事的时候,坐在床上,抱住腿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愣就是一句话都没说。 我大概能理解他的心情。 也许作为皇后,只要操持好这座紫禁城就够了,我远不及姑母的政治远见,这些事原本是和我搭不上边的,他们要打仗还是要求和,和外国人签下多少条约,赔掉多少银两,紫禁城内的生活依旧是奢华无比的,一丝一毫都不会改变。可我偏偏做不到,皇上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皇帝,他想要的,我都懂,可是处在姑母之下,我帮不了他,我也懂。 割地赔款,百姓的赋税越来越重,义和拳的□□正是在这样的高压逼迫下发生的最现实最鲜活的例子。照这样下去,大清就像是被外国人蚕食的桑叶,不会过很久,一定会完蛋的,我的心里生出了这样的念头,那句传言又回荡在我的心头,难道灭亡大清的女人,真的会是姑母?我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可却不得不接受。 现在,我没办法判断皇上和姑母,究竟谁能帮得了这个破落的王朝,让它再获得一些喘息的时间。 可是皇上已经将自己逼上了绝路,他不会再拥有任何的发言权,这件事只能照着姑母要求的“开战”发展下去。 时局动荡,令人不安。 洋人的火力的确猛,一路迅速的推进着占线,大清的军队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姑母尤其忙碌,整日召见大臣商讨决策,嘴上起了一串燎泡。 可这都并没有什么用,八国联军的炮火依旧急速的在大清版图上前进着。 第29章 夏天原本就闷热,这已经是我待在紫禁城第数不清个夏季了,一切都没有改变,那时候我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这样在同一个地方度过自己一模一样的每一天。 可是没有机会再让我这样以为了。洋人的枪火大炮那样准,那样厉害,所到之处披靡无敌,连城墙都能叫他们轰塌了,号称狼虎之师的大清军队反倒节节败退,眼看着联军就要打进北京城,到那时候,大家是个什么下场,谁的心里都明白,可是,有姑母在,没有人敢吱声。 不过,姑母也像是愁大了头的样子,整日铁青个脸,嘴只是一个劲子的往边上撇。 大概是过了午睡的时间,储秀宫的奴才们依然不敢发出来一点动静,太后还没有醒来,大家都生怕出一点儿差错,丢了脑袋。忽然,太后床上的帘子被她自己打开了,打帘子向来是宫女们份内的事,这一下,不少的有人要暗自道一句倒霉,紧忙围到老太后的床边去,一应伺候的周周全全的。 说来倒也奇怪,老太后擦过脸,原本习惯的吸两口烟也没有吸,一个人蹬好了鞋,一声不吭的就走了,身边只跟着大总管太监李莲英一个—— 这并不是她睡醒的表现,准确的来说,应该有一件或者几件正在困扰着太后老佛爷的闹心事,叫她没有办法高枕。 “莲英啊,你说皇后她有那么大的胆子吗?恩?”老太后慢慢的朝前走,不时回头看后面的人一眼,还带上那么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她敢背着哀家,偷偷去看珍妃,还将珍妃的事说给皇上听?” 后面的人忙点头哈腰的凑近些“这皇后主子的事,奴才不清楚,也不敢肆意揣测啊……” 老佛爷猛地停住脚,登时吓了后面的太监一跳,她笑着“老东西,你可真会说话!” 李安达见状,急忙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磕的咚咚作响。那路是石子路,跪在上头膝盖受罪,心里那可真叫一个苦不堪言,可也是没法子的事。“老佛爷您恕罪!” “起来吧!”老佛爷转过身子,又朝前走着,“没这三两句说话的本事,也别在哀家的储秀宫当差了!”李安达这才抬头,站直身子快步追了上去。 第54页 “莲英啊!哀家进宫,多少年了?”她缓缓的问着,后面的声音也不疾不徐的答道“整整四十八年了!” “是啊!”老佛爷抬起头,“哀家进宫都四十八年了!”她顿了顿。“这四十八年,哀家做了多少事呢?哀家自己也数不清了!”她笑着“还是年轻的时候有干劲,干些什么都不累似的,现在不行啦!真是老了!”她的手轻轻抚在额头上,那里早已经爬满了岁月的纹路。 “哎,莲英,你说珍妃那个小蹄子,现在成什么样了?怎么皇帝总还是对她心心念念的呢?”她叹了口气,“明明是哀家教导的那么孝顺的儿子,怎么跟着她,就全都变了呢?”一路上碰到的宫女太监们纷纷避让行礼,并不做声响。还是只有老佛爷一个人身后跟着李安达,她总是不停的说着,奴才不敢插话,她也不问,像是在给自己听似的。 这简直是最漫长的一次散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佛爷终于到达她此行的目的地——颐和轩,她一个人,坐在颐和轩的亭子里,没过多久,就看见二管事的崔玉贵带着珍妃朝着这边走过来。珍妃梳着个两把头,什么装饰都没有,身上穿着的是淡青色的缎子旗袍,脚上并上墨绿色的缎面鞋,虽不华丽,可实在是青春娇俏。 据说老佛爷召见珍妃,她不愿蓬头垢面的来见驾,还费了一番心思将自己收拾的体面一些,免得在人前失了尊严。 珍妃静静的跪在地上听训,在北三所关了这将近一年,到底是学的安稳多了。 “你来了!”老佛爷不冷不热的说上这样一句。边上只余下树上的蝉鸣声,聒噪的不行,只是没人顾上去管,这时间,一众人到底是连一滴汗也不敢淌下来的紧张着。 “臣妾见过老佛爷,您万福!”珍妃埋着头,规规矩矩的请了个安。 这两个人的对话是相当奇怪的,上句不接下句,一个人说完了话,另一个人也不会马上就接着回答,说的内容也有些风马牛不相及,实在让人搞不懂。 “在北三所住上这些日子,你可想好自己有什么要和哀家请罪的错了?”老佛爷的护甲在石桌子上慢慢点着,一副焦虑的样子。 珍妃又磕上个头。“臣妾请罪,罪就罪在,臣妾当真是不知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话音一落,老佛爷脸上的表情登时变色,周围伺候的奴才们更是大气不敢出一下。 她狠狠的拍了桌子一巴掌,终归是没说什么话出来。 “罢了……”这像是老佛爷的一句自我安慰。还不及周围的奴才们反应,老佛爷立即又接到“洋人打进城来了,谁都保不定会出些什么事,你这样年轻,万一受了侮辱,那就是丢尽了皇家的脸面。”她说这句话说的极为连贯,并不瞧着珍妃,更不是为她做打算的样子。 “臣妾不会给皇上丢脸!更不会给皇家丢脸面!”珍妃这一句话说的掷地有声,连老佛爷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应答。 她只是缓缓的从嘴边吐出来这样一句“这京城是住不下去了,待在这不方便,我们要避一避,不能带你走。” 珍妃听完,猛地抬起头来,也顾不上什么礼法。“您可以出去避一避,让皇上留下来,皇上是天子,外国人不敢伤他,待到时局好了,皇上再请您回来。”她这番话当真是一语惊人,谁都没想到娇娇弱弱的珍妃,说起话来就像带了把刀似的。没有人敢这样在老佛爷面前指手画脚的,除了珍妃。 “让皇上留下?你倒是个有主意的!”老佛爷恶狠狠的说道。 “有皇上坐镇京师,维持大局,必然是最有益的!”珍妃直挺着身子,不卑不亢。 “你胆子不小,死在临头!还胡说些什么?”老佛爷这一下再也不能抑制住自己的怒气,她此时的内心,已经全全写在脸上。 “我不死!我没有应当死的罪!”珍妃顶撞道。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顶撞哀家!崔玉贵!把这个不知好歹的蹄子给哀家扔到井里去!”珍妃的顶撞戳了老佛爷的心窝,这无疑是在她的怒火上再添上一把柴。 崔玉贵迟疑了一下,老佛爷接着骂道“你这蠢笨的奴才!还不动手?”他这才走到珍妃身边去。 珍妃也是眼疾手快的,一把推开崔玉贵,朝着老佛爷大叫“我要见皇上!皇上没让我死!”她一遍一遍喊着“皇上不会舍得让我死的!他还是皇上!是大清朝的皇上!” “快些了事!”老佛爷转身就走,留下李安达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这事来的太过突然,周围的奴才们一时都傻了眼,虽说对于老佛爷应该是绝对的遵从,可这人到底也不是个猫儿狗儿,何况珍妃又是皇上最宠的妃子,能说杀就杀的。 第55页 崔玉贵有些巴望的看着李安达,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李安达也是左右张望,最终嘴里无奈的叹口气,朝着崔玉贵摇着头招招手。 崔玉贵登时就明了了结果,挽住珍妃的胳膊,拉住她朝后走。珍妃不愿走,可她被囚禁一年,病不离身,力气哪里能抵得过崔玉贵这样的大男人,只得被崔玉贵拉着坐倒在地上,拖拽着前行。珍妃急了,嘴里还兀自叫着“你们爱走不走!可皇上不该走!” “您就别嚷嚷了,老佛爷都走了,听不见!”崔玉贵撇撇嘴。 珍妃回头瞪他一眼“狗奴才!你不配和我说!” 崔玉贵是二管事,这整个宫里除了太后和大总管李莲英敢打他骂他,还没有第三个人,就连皇后也得给他三分面子,别人更是都把他贡的和个爷似的,珍妃这一句就像是披头给他两个大耳刮子,他朝地上啐上一口唾沫,“咱家就奇了怪了!还真没见过你这么不识抬举的!”说罢就吆喝着边上的两个宫女一起抓住珍妃连揪带推的往后走。 珍妃僵持不过,嘴上只能喊叫着“李安达,李安达!”求李安达能想法子救救自己。 可事情都到了这份上,谁又能管得了,她最后寄托希望的李安达,早就已经追随老佛爷的脚步,离开了这片充满死亡气息的地方。她还是挣扎着想要挣脱奴才的束缚,但这并没有什么过大的作用,很快的,崔玉贵就把珍妃拖到贞顺门的一口八角琉璃井边上。 崔玉贵提住珍妃的领子,将她头朝下死死朝着井里头按,珍妃的手支在边上,怎么都不肯下去,僵持了半天,珍妃都挂在井边上下不去,崔玉贵也是满头大汗,只好松了手,自己个儿去边上搬了块石头,准备将珍妃压下去。 这样支着,很是累人,珍妃的哭闹声也小了,她听着上头的动静,知道崔玉贵出了个这样的狠招对付自己,明白这次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一死—— 她绝望了,大喊着“皇上!珍儿只有来世再报恩啦!”话音才落,便自己松开手来,只听见“扑通”一声,崔玉贵知道是珍妃已然落井了,剩下站在井口边上的两个宫女,连着他搬块石头站在不远的地方。 第30章 风飒飒的吹过去,边上的竹叶子在天上打了个旋儿,最后落了。崔玉贵眼看着也不马虎,一边里的宫女还呆着,他紧忙将石头从井口扔进去,又趴在井口边上望了望,只见得里头黝黑一片,周围生满黏腻湿滑的青苔,映着悠悠的水色,只是在白日里都要生出许多幽怨来,他将皱缩着脑袋赶紧收了回来,打了个寒噤。 “总算是办成了,快找老佛爷回去复命去。”他慢慢擦了擦头上的汗,才看到还有手背上被珍妃抓出来的一条血色的长口子,随不往外面渗血,可是颜色看着直吓人。 我算好了姑母午睡该醒来的时间去储秀宫找她。情势紧张,紫禁城内已经人人自危,这种惊惧受怕的日子,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可是赶了巧,姑母不在。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姑母铁青着脸回来,花盆鞋撞的地面“咚”“咚”作响,衣摆也是一甩一甩,乍看之下凌厉的不行。 只不过,自从大清向着联军开战之后,姑母的这种状况我已习以为常。 “老佛爷,老佛爷!”我跟上她的步子,“老佛爷,臣妾……” 姑母恶狠狠的回过头瞪着我“瞎跑什么,回宫里头呆着去!” “可是老佛爷……”我皱着眉头。 姑母手里原本抓着的粉贝母佛珠串子狠狠的扔在地上,“哀家说的话你听不见吗?滚出去跪着去!”姑母头都不回的走了,只有李安达回头对着我苦笑一下,跟着姑母进了正殿了。 姑母对我不满意的日子久了,可罚我跪着,这是破天荒头一遭。看着姑母尚在气头上,我不会不知好歹的自己作死,再跟着她问东问西,自己跪下就是了。只不过是在储秀宫院子里跪上一时半刻,也不打紧,膝盖一弯就跪倒了。只是八月里京城的天还是太热,院子里也没有什么荫蔽,不一会就满头大汗的,那边也不知道姑母在干些什么,听不得屋里的动静。 对联军开战是军政大事,姑母本来是不透露丝毫的,但事情闹得太大,连后宫的女子都听风弄影的讹传,说的洋人刀枪不入,像神一样,自己吓唬自己,徒增烦恼。如今眼看联军破城在即,宫里就不免的更慌乱起来。 大约是快要日落的时候,我觉着自己显然已经体力不支。皇上被人簇拥着进了储秀宫,我眯眼看他,并看不大清楚,他背面迎光,我只能看得清一片光芒中的他的影子。他仿佛也低头朝我这边瞟上一眼,像居高临下的看着什么卑微的东西一样。 第56页 姑母忽然传召皇上,这太异常了,何况是现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日子。难道姑母穷途末路,忽然要和皇上商量对策么?想到这里,我自己仿佛也是不信了,自嘲的笑了一声。 这一声引了皇帝注意,他又朝着我跪倒的地方看过来,这让我十分窘迫——我不愿意再让他那样瞧着我,饱含着不屑和厌弃。不过几乎是与此同时的,李安达来传旨,召皇上皇后觐见。腿已经跪的酸胀肿痛几乎没有知觉,花青扶我起来不由得打了个趔趄。 正殿里十分杂乱,说是狼狈也不为过,各种东西堆在地上,这大不是姑母的作风,她向来讲究,怎么会无端将自己的寝殿弄成这样,再往里走,姑母坐在椅上,一只手支着额头,一副疲累不堪的样子。 “皇帝来了……”她也不抬头,就这样自顾自问着。 皇上没有回话。 “洋人打到天津了!”姑母抬起头,一副无奈的样子。“眼看着北京城要破了,咱们不能留着。”听到这我也是有些愣住,原来姑母根本不在意谁的决定更加英明正确,她已经做好了决定——逃! 皇上原本不做什么反应的,听到这句忽然睁大眼睛,恨恨的样子。我好像能听见他狠狠攥紧自己的手指头所发出的那种轻微的“咔擦”声音。 “哀家话说到这份上,你们自己也该明白,拿些必要的,换了衣裳,待夜深了就赶紧走。”姑母常常的出了一口气,又微微仰起头来。 皇上也许是不信姑母就这样轻易的放弃北京城,也许是不甘就这样被白白的放弃北京城,有些错愕不及的微微冒出一句“若是走了……天下万民又该怎么看待皇爸爸,看待朕……” 姑母凝神,眼神直直打在皇上身上“你这是要拿北京城这数百皇亲贵族的性命开玩笑么?你开得起,哀家可不行!” 皇上几乎是有些哀求的对姑母说“那北京城的百姓呢?皇爸爸……不能走啊!若是连我们都走了,他们就真的没救了!” 姑母一巴掌重重拍在椅子把手上。“那皇上还想干什么?等着洋人用大炮轰平了北京城?”皇上低下头,不再出声。 “老佛爷,那怎么走,要带哪些人?您赏恩说明白些。”我见着场面实在尴尬,出来圆个场子。 姑母絮絮叨叨的点了几个名字,都是平时近身的皇亲内眷。 皇上微微仰头“那珍儿她们姐妹……”他深深磕上两个头,“求你了皇爸爸,带上珍儿她们吧,把她们留在京城里,那就是死路一条!”言罢,身子恭在地上一动不动,看着实在诚心。 “好个皇上,到现在还没忘了珍妃,当真深情啊。”姑母将手指上的护甲一一取下来,交到一边的宫女手上去。 “从前都是儿臣的错,只求皇爸爸饶珍儿一命 ,求您了!”皇上的言语间明显已经带了哭腔“不带着也行,求您将她放出来,这也行的通啊!” “你还是趁早死了这念头,哀家已经把她扔到井里去了!”姑母眯着眼,一句话波澜不惊说的就好像在谈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一样。 “老佛爷……”我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惊异。但是我的声音很快就被皇上的叫声掩盖过去“皇爸爸……”储秀宫陷入了久久的沉寂,半天没有回音。 天黑了,仿佛已经能听的到星星点点的枪炮声。皇上只顾着伏在地上哭泣,他哭的声音并不大,却实在是太熬人了,听着就好像要把人的耳朵撕开来把那种难过的情绪硬生生灌进去一样,叫人难受。 “皇爸爸,儿臣自知辜负了您的心意,这都是儿臣的不是,您要改立新贤这也是众望所归,就请您留下儿臣在这陪着珍儿,当是赎罪也好,她怕黑,也怕冷,儿臣不想再让她一个人等下去了。”皇上依然伏着身子。“儿臣实在无颜再陪伴皇爸爸左右,请您恕罪!” “你说的什么昏话!你还有没有个皇帝样!”姑母大怒,正欲发作,忽然枪炮声大作,“轰”的一声,整个地面都摇晃起来。 “老佛爷,洋人攻破北京城门了!请快些起驾罢!”李安达几乎是小跑着进了储秀宫,平日里的礼制通传之类的全都被抛去了九霄云外。 “快!”姑母站起身子,对着周围的宫人指挥着。平日里从不见姑母慌神的我也跟着害怕起来,一时不知怎么是好。 “你怎么还干坐着!快去找衣服换了!”姑母瞅着我,手里的动作也不停下来。“莲英,去给哀家找把剪子来!”她伸出自己的手,亮出来的是指甲那几分水灵灵的嫩指甲,这指甲,姑母平日总是养的和宝一样,养这样长当真是不容易,如今却丝毫不带犹豫的对着李安达叫了声“快,快剪了!” 第57页 她号令着奴才们给她剪指甲,就如同她杀死一个人那样,非常决断,没有迟疑,即便面对的是她如此心爱的东西,可是在逃命面前,一切都做不得数了。 宫里的奴才们都忙得不可开交,姑母一回头,才看见皇上还原封不动的跪在地上,一点也没有遵从她命令的意思。姑母皱眉,“来人!把他的龙袍给哀家扒下来!” 宫人们七手八脚的摘了皇上的顶戴,拆了腰带,皇上就像个木偶似的,仍旧不动。 夜深了,还带着夏季的燥热,一群穿的就像是乡下土姥姥的宫眷,聚集在宫门口,大阿哥也在。皇上身子本就瘦弱许多,站在墙根边上,穿了一件粗布蓝袍子,双条栓一条白布带子,头上带个瓜皮帽,一直低着头,看着就像哪家酒馆子的小厮似的。自然,大家都是这样的打扮,也就没有谁打量打量谁,说些风凉话的份了。花青也换了一件褐色的短褂子,这一大群人,当真是撒在人群中就找不出来。花青朝着我靠过来“娘娘,奴婢打听过,公主已经走了,早两日前就走了!您别担心!”言语间拿了件外衣披在我身上“夜里虽还热着,可很快就会凉下来,娘娘仔细着别着凉。” 知晓公主已没有危险可言,我提着的一口气算是松下了。兴许是赌气来的,公主年后竟都没再进过宫,也见不着人,不知是怎么着儿了。 一群人凑着,有各种不安的声音,也有仿佛无奈的叹息声。 “老佛爷,人都齐了!”这明显是李安达的声音,可惜我已经没办法从这一群人里看出他来。 “恩……”姑母总算是消停的答应了一声。“上车罢!” 夜晚一点都不平静,马车一辆连着一辆,从紫禁城鱼贯而出,走上未知的旅程。 第31章 马车颠簸,仓促间也顾不得找什么舒适的车架来载人的了。只是一路小跑着的马步子极不稳定,显然是没有喂饱,不仅如此,拉车的大黑马也不似御马那般训练有素,待在车里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味,叫人反胃。我与花青相顾无言,只听的见前面皇帝的车驾里断断续续的传出哭声来。 这才只是噩梦的开始。 天还没亮,仿佛枪炮声已经离得很远,车驾停在颐和园,做稍事休整,还得等着老佛爷用早膳。这是一件非常讽刺的事,细想起来,大约在那一顿之后,就很多天都没能有饭吃过。而众人,纷纷在昨夜仓皇的逃窜之后,显出一些贵族的“矜持”来,吃东西都极为斯文,说白了也就是做个样子罢了,至于到底有没有吃饱,那大约只有自己的肚子知道。 花青打小在桂公府当差,在那之前是吃过苦的,也逃过荒,在这件事上,实在是一位富有经验的“前辈”一般的人物——她硬生生不顾着其他奴才们的冷嘲热讽,包好一堆点心,连膳房下人们的大饼也带了上车。 起初,格格福晋们见着皇后有这么大一个包袱,还不免的要嘲笑两声说小家子气,姑母对着也是白眼,皇上依旧不说话,就是两只眼肿的老高。 众人正准备继续向西避难时,颐和园的太监们来报,前门拦住一辆马车,是瑾妃追来了。姑母听着倒还没多大的反应,就是兀自嗯了一声,叫奴才们将瑾妃带过来问话。 “参见老佛爷,皇上,皇后娘娘……”瑾妃依着参拜了一遍,众人很安静。老佛爷出逃前是明令禁止珍妃瑾妃随行的,自然,珍妃已经没有了随行的机会,可是瑾妃这自顾自的追上大部队,这简直就是往老佛爷的枪口上撞,只是转念一想,留在紫禁城多半也是死路一条,如此,瑾妃的做法也值得理解。不过,无论如何,跟着老佛爷一起逃难的皇亲贵族们,似乎已经觉得自己性命无忧,由此把自己放在一种近乎天神的一种客观位置。 “你怎么来了?哀家不是说过不许你跟来么?”姑母的语气已经不像昨日那样慌张,又恢复了平时的庄重威仪,除过装扮,她还是昔日那个储秀宫杀伐决断的老佛爷。 瑾妃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麻布褂子,这是汉人的装扮。“老佛爷,臣妾不敢抗旨,只是老佛爷匆匆出行,金银细软带的定是不够,臣妾昨夜收拾好,连着您的水烟枪一起送来,但请老祖宗手下,臣妾便也可以安安心心的回去了!”她朝着姑母又拜上一拜,显的很恭敬。 姑母向来是喜欢她那杆用惯了的水烟枪的,自然,什么都是顺手的好使些。只是昨夜走的急,许多东西的确是顾不上拿,瑾妃这一下,是讨了她的喜。 “恩,你倒是有个有孝心的。”姑母摆手,李安达紧忙上前收下瑾妃带来的东西。他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瑾妃,想起珍妃瑾妃原本是自己授意进宫的人。两个孩子原本多让人疼啊,可惜珍妃走偏了路,连带着瑾妃夹在中间,倒是受了不少罪,想到这里,她张了张略微干燥的嘴唇,缓缓从喉咙里发出几个字的声音来,“既然来了,就别回去了……和着一起走罢……” 第58页 瑾妃还跪在地上,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从谢恩的声音里能听出,这出乎她的意料。 瑾妃是个软懦的性子,虽和珍妃是姐妹,可长得不像,行事就更不像了。若说她整日待在永寿宫不出来,这是她一贯的作风,可若说她能冒着胆子做这么风险大的事,如此心机似乎不像是瑾妃的样子。 “娘娘……”瑾妃朝着我微微蹲了一下。她的眼睛有些肿胀,泛着一种不健康的红色,这显然是哭过的象征,脸色也偏白,想来也是一夜未眠的样子。蹲过之后,她不自然的僵直了身子,朝我靠过来。将一个小描金绫子盒塞在我手上,塞得极为用力,盒子边划过手指,感觉分外明显。她回头看看,姑母还在一边没有上车,脸上表现出不安来。 “本宫知道你有话说……”我将盒子朝袖子里使劲捅了捅,“现在不是时候。”我的眼神朝着姑母所在的地方不经意的瞟过去。 毕竟是逃难的重任,向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的太久,很快,车驾又一字排列,上路奔驰,姑母的目的地是山西太原,只有远离京城,才是真正的安全地带。 很快的,所有怀着一种略微亢奋心情随行的众人就意识到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饥饿如约而至,而就近的地区已经被早些时候的义和团弄的一团糟乱,根本没有及时接应的地方官员,没有粮食,没有水,也没有地方下榻。这对于平日养尊处优的皇室成员来说,这简直是如同人间地狱一般的日子。 如此,花青的点心,果子,大饼,无一不成为救命的东西。这些人哪里还顾得上“规矩”之类的,没有不是接过手去,忙忙的就吞了。饶是这样,太干了些难以下咽,只好叫奴才们去路边寻水井打些水来给大伙解渴。 北京城周围的水井所提供的大都是苦水,并不好喝。即便紫禁城里有很多水井,也没有一口是用来给主子们用的,北京城西直门每日有专门的水车,取了西边新鲜的泉水送到宫里,专供饮用,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众人只好唉声叹气互相道一句“惜福”算是安慰。 但天公并不怜悯这群仓皇逃命的可怜人,路上一连路过的水井上都扣着草帽,派太监去掀开草帽看看,原是井里有死人。久在紫禁城的四堵高墙中间,竟不知天下已纷乱至此。姑母似乎有些吃惊,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可是如今都是丧家之犬,她和皇上彼此谁又能多胜过谁几分呢? 前行不久,终于找到了不盖着草帽的水井,这下众人来了精神,更有渴急了的如大阿哥一类的人,自顾自跳下马车跑到进口边去张望,那口井不深,也没有死人,可惜是一口干涸的枯井。这就像是被一耙子打回了原地,马车的轮子只好继续转动前进。如果说从紫禁城逃出来的那一夜,马车上的马铃子声叫人们充满了生的希望的话,那现在,一模一样的铃声,就仿佛是死神的计数,让人听的绝望。 三天之后,一行人彻底断粮,原本一同出行的侍卫,太监,大都已经四散而逃,浩浩荡荡的大队人数锐减,再也不复昔日的样子。 现在真正让姑母忧心的已经不是联军会不会追来,做出什么对她不利的事情。吃饭已经成了困扰她最现实的问题。 “老佛爷,今儿晚了,明天再赶路吧!”李安达拉住马缰,缓缓的前进着。在饱受了饥饿的虐待之后,所有人都饥肠辘辘,并且疲惫不堪。 前头看起来有个荒废的寺庙,地方够大,也够宽敞,虽说看起来破破烂烂,夜晚又极为阴森,可是对于这样一群和逃荒无甚大区别的人来说,已经没有所谓。因为昨日没有地方睡,大家在马车上赶了一夜路,前天晚上只有几间破房子,大家相互靠着背,将就了一夜。 这庙虽破,尚且能蔽风蔽雨。马车连丝毫的疑虑也不需要,就被人拉着进了院子。 奴才们去外面捡了些树枝来,生了个火堆。“大总管您有所不知,这山野里晚上说不上有狼,生堆火,狼就不敢来了。”小德张生火生的熟练,因着他原本也是在御膳房做过活的。 花青抱了一堆稻草来铺在我身子下头。“躺在这个上舒服些。”她只勤谨的做她手里的活,并不多说话,我就坐在边上静静看着。出逃之后,实在是有诸多不便,我身上的气味,污物,发髻的油腻,都实在让我难以忍受,细细扫过去,谁又不是这个样子? ——这实在与“逃荒”没有任何区别。 “娘娘……”瑾妃柔柔的叫了一声。我应声回头,原本珠圆玉润的瑾妃已经略显干瘦,她白色的袍子也污渍抹黑,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第59页 “娘娘!”她又这样叫了一声,语气明显轻快很多。我随着她出了门,站在离火堆不远的地方,大家伙都睡了,只有小德张还在添柴,火星子“哔哔啵啵”,忽然溅在他身上,他匆匆刨灭,只留下肩膀上被火星烧出来的一个小小的黑洞。 瑾妃朝着四下里打量,方才开口“臣妾本不知老佛爷会留臣妾下来……送东西给老佛爷也是个幌子……”她说着微微低下头去。 “那你是为了给本宫送那对玉连环来的?”那日瑾妃塞来的盒子里的的确确是一双白玉连环,小巧精致,我却蒙了头,不知她是何用意。 “娘娘恕罪,这是那日去探望珍妃的时候……妹妹私下塞了给我的……这玉环我之前见过,是皇上赏给她,而且她极为珍视的东西。”瑾妃语气很急,故而说的也快。 “老佛爷这样一走,我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见到皇上……”她说着竟哭泣起来。“双成拼了命留下来要臣妾交给皇上的东西,臣妾,臣妾……臣妾是双成的姐姐,就是不要自己的命也该为妹妹做这些事不是吗?”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已经近乎在拷问我一般。 这就是瑾妃,那个平日不受宠,也总被自己妹妹的风头压下去的瑾妃。我想,我大概要收回自己最初所说的,珍妃瑾妃不甚相似的话,至少有一点,那就是在某些事面前,她们心意相通并且同样勇敢,而作为姐妹,这已经弥足珍贵。 第32章 嗓子干哑的好像难以说出话来。“既然是珍妃给你……你为什么不亲自交给皇上。” “臣妾草率前来,没有见皇上的理由……何况,老佛爷盯皇上那样紧。”她眼中闪过一丝隐隐的不安,如同波光流转。“万一被老佛爷看到臣妾将珍妃的东西交给皇上……那事情怕就麻烦了。” 我细细思虑着,珍妃的一切物什,都在她被关进北三所后随即全部毁掉。被廷杖又被囚禁,还能随身带着这样一件东西,总归是不易。 瑾妃见我迟疑着,复又道“珍妃,多半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才想方设法将这东西转交给臣妾……”瑾妃自顾自说着,两只手蜷在一起,就在同时,她的腹部发出一声极为响亮的叫声,让她很是尴尬,默默低下头去。 是了,一行人断粮已经三天有余,难怪身子也要抗议的。 罢了罢了,谁都想着我和老佛爷有着亲缘,不管犯什么错,老佛爷大约都是不会计较的。“嗯,你早些回去睡吧,本宫知道了。”我扬了扬手,没有戴惯了的护甲,手指头都略微不自如起来,好像是被关久了的鸟,忽然放出笼子得了自由,反倒不知怎么是好了,真真讽刺。 回去的时候花青还在等。赶路太累,姑母和皇上早就已经沉沉睡去。花青坐在门槛子上,百无聊赖的扑扇着蚊子,这里的蚊子极大,乍看倒是吓人。 我坐在花青身边,一声不响的。“娘娘怎么不睡呢……”花青悄悄的问了一句,很快,这一句就消散在深夜的流风里。 “也不知阿玛怎么样了……” “老爷早就走啦……”花青低着头,自顾自嘟囔着。 “花青,那时候我真不该叫你和我一起进宫,叫你看了我这么多年的窝囊相。”我趴在自己腿上道。 “娘娘怎么能这么说?”花青貌似有些吃惊的样子。“花青给娘娘做什么都是该的,花青是奴婢,是福晋买回来伺候娘娘的!”她说的急了。 “谁天生是奴才呢?”我望着院子里的小德张,他的身影还印在火光里。 “花青在桂公府就跟着娘娘,又跟着娘娘进宫……”她似乎是想起了太多的往事。 “你还记得进宫前那次么?” “进宫前?”花青侧过脸来看我,火堆印的她半张脸通红,却掩不住岁月的痕迹,十二年了,自从进宫的这十二年,花青尽心尽力,不敢丝毫懈怠。 “就是,去鞠福斋的那次吧……啊,已经太久了……我也记不大清楚了。”我仰头看着天“你瞧,这里的天到了晚上真是好看,比宫里的不知要强多少倍……” “奴婢记得,娘娘一个人跑到鞠福斋去买了一堆东西……还喝酒来的!真是吓死奴婢了!那时候总在想老爷夫人要是知道了奴婢带着您出去一次就喝酒,还不打死奴婢……”她笑着点点头。 “娘娘您,究竟……为什么要去鞠福斋呢?花青这么多年都没想明白,明明没出过几次府,路却熟的好像走了几百遍似的。”花青一个人鼓着嘴,还像小时候那样似的。 “你忘了我在那儿喝了什么?女儿红!越陈的越香!”我并不看她,自己个儿一动不动的,至于所见到的老乞丐之类的,早就已经被我自己规划为天方夜谭一类,许是自己思虑太多,出现了那样的幻觉,到了现如今,我十分敢这样肯定着。 第60页 “是啊,酒都是越陈越香的。”花青应道,仿佛在向我这个不通世俗的小姐解释着这条伦常原理。“娘娘,二更了,明日要赶路,早些睡吧……” 我徐行至稻草堆上,内心想着兴许老乞丐夜晚也是这样睡的,就不免的觉着自己好笑起来。花青极为轻柔的将多余的稻草盖在我身上,似乎从来没有绝的自己如此离不开花青过,但这念头也只是一瞬罢了。 “花青!”我伸着脖子,作势叫了一声。 “娘娘?”原本靠在一边闭上眼的花青又朝着我靠过来,“怎么了?”强作的恭顺掩盖不住她的疲惫,似乎已经懒得多动一下。 “等回宫……若是还能等到回宫……我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 “花青才不嫁人呢,花青就想守着娘娘,再也不走了!”她笑着,就好像是姐姐对着妹妹,只不过花青小我将近六岁,算起来,她是我妹妹。 “姑娘到了年纪怎么能不嫁人,好花青,这宫里留不住你,别跟着我受罪!”我的表情微微认真起来。 花青看着我,自顾自躺倒在原来的地方,然后闭上眼“待回了宫,娘娘怎么说,就怎么着!”眼睫毛只是一个劲的眨,嘴角的笑也抹不住。 “坏丫头,可不许耍弄我!”我瞄着她,慢慢躺平在稻草上。 而后又连着赶了几天的路,随行的人越发稀疏,当真是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奴才,就连一同出行守护安全的神机营,也只留着几个当官的皇亲在罢了。那些日子,当真是最最狼狈的日子,偶尔能路过一片田,指着奴才们去摘些包谷回来暂为充饥都成了奢望。 好容易打些水来,也要老佛爷先洗漱,旁的人就只站在边上干看着。 姑母慢腾腾的凑到盆子边上,兴许心里还想着储秀宫的鎏金黄铜花鸟盆。水面上掬出个人影来“哎呀!”姑母大叫一声,吓得周围众人都挺直了腰,一动不动的。 “哀家已经成了个乡姥姥!”她哭丧着脸,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回想起来,姑母连杀人也不会眨一下眼皮子,反倒是看见自己的狼狈样子一下掏心掏肺的嚎啕起来,叫人看了实在没什么能安慰的,也就默默立在边上说不上什么话。 早晨的天微微阴着,像是要下雨。 果然,先生看天千里得行,大雨将路浇了个稀烂,泥泞不堪,着实难行。马车轮子陷进去就死活都出不来,这一下,行程都耽搁下来,有的车坐的人心急无奈,没得车坐的侍卫奴才们,浑是一副被下过汤锅的样子,还不免的焦急的托马前行,恨不得自己扛起马车来就走了。 事事都不能随人愿,屋漏偏逢连夜雨,陷进去的马车死活就是走不开,又推又搡就差将轮子卸下来了。 花青打了帘子进来,还带着雨点子,衣服也被浇湿,样子有些匆忙。“娘娘别急,是后面的马车轮子陷泥里了,一会子就能走开。” 她靠在窗框边边上,不太动,像是有些累。 “老佛爷呢?”我尽力的掀开窗帘布想要看看外面的情况,可是雨太大,雨点子打在脑门上竟生疼生疼的。 “老佛爷和皇上前面先走了,娘娘,要不咱也走吧?”花青看着我,仍旧一动不动。 花青拍了拍车椽子,示意车夫听着,大声叫着要他拉车的话。 可是,马车没有动静。 花青又叫了一声,声音更大了,可是依然没有动静。 我心中隐隐的散发出不详的预感,怕是出事了。花青看我一眼,眼神极为机敏,这是她警惕的象征。 果然,车帘子猛地被掀开,雨顺着从外面落进来。是个高大健硕的汉子,辫子盘在头顶上,满脸横肉,手上明晃晃提着一把刀子。花青一看到这,急忙护在我前头,随后又来了两个像是他同伙的人,不言不语,开始在马车里翻腾起来 ——是抢劫的土匪! 花青一直用眼神死死盯着他们,一点也没有放松戒备。大约是翻来翻去,也没翻到太多值钱的东西,其中一个人不耐烦起来。“钱呢?藏哪了?” 花青死死坐在我前面一动不动。 “你看这妮子一直护住后面那个,那个手里多半有钱!”其中一个劫匪这样说道。 他们力气大,一把将花青推开,原是花青将装金银细软的包裹全都压在了身子下头。几个人一翻,玉镯子金颗子倒是不少,最里头还有个翡翠簪子。 “这是个啥石头?咋还澄绿澄绿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拿着石榴花翡翠缠丝簪子研究起来。 “别的都给你们,这个不行!”我猛地抢回来。却被土匪们一拳打在肚子上,把簪子拿了回去。“别管是啥,这娘们这么看重,肯定值钱!” 第61页 花青急了,一口气扑进马车,把他们搡了出去。小小的她,竟然和三个大汉扭打起来。 花青别的也不管不顾,就是紧紧的挡在我前头,叫土匪们动不得我分毫,就那么一下,那把刀子从花青的背后戳进去,又抽出来。花青重重的跌在我怀里抽搐着,血淌在衣服上,染红了。 土匪看见杀了人,早就跑了,只是刚刚下车就碰到了随行的神机营官兵,随即被制服下来。原来并不是什么打家劫舍的土匪,不过是附近的流民,义和团闹事失了庄稼地,日子也是过不下去才来做这些勾当,刀子本也是拿来吓人的,谁知花青却真的朝着他们扑过去了。 “花青!”我的手轻轻的抚着她的脸,马车里到处都是血。 花青咳了一声,飞出不少血沫子,她从嘴里吐出一团血糊糊的东西。 “娘娘,都是花青想的不周到,簪子被抢走了,好歹……好歹还有这个……娘娘也能安心些了。”花青勉强的笑了笑,笑的特别吃力。 “没抢走,什么都没抢走!”我说着快要哭声出来。“你也不准被抢走!” “花青不走,还要陪着娘娘呢!” “别说话!不许说!前面就是宣化,到了镇子里,就有接应的官员了!” “娘娘,是宣化县大令派的接应的人来了!”外面的人喊了一声。“前面太后和皇上已经到了鸡鸣驿!” 这一下倒好,众人瞬时都来了精神,车队即刻又上路出行,大雨似乎也不是什么大的影响。唯有我,心里窝着一团气,一团泪,一团血! 花青吐出来的东西我终于看的清楚,是珍妃的玉连环,上面沾着花青的血。 她将这东西含在嘴里,当真是没有被人发现,只是她哪里来的这样的胆量,又什么时候将这东西塞进嘴里,没人知道。 花青已经不省人事,我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感觉的到她粗重的喘息。 第33章 鸡鸣驿的官员对姑母很是殷勤,是白日里叫人看的肉麻恶心的那种,说着讨好的话,虽是句说烂了的话,可我还是觉的,他们像一群摇尾巴的狗。 郎中才看完花青,包了伤口睡着了,还好伤口不深,不足以伤及性命。我想着,这一遭我是愿折上自己十年的寿去换的,二十年也成。因为一年前我就已经知道,离了花青,我就不是我了。我对于花青,有一种近乎依赖的感觉。 才掖好被子从屋子里出来,迎面就碰着宣化大令就在院子里对着姑母讨好儿。姑母自己心里明明什么都清楚,可她就是不说,就是爱听那些官员捧她的脚,而且,还做出一副感天动地情深意重的样子,夸人家一句“忠臣啊!” 我当真看不下去,别脸想回房子,小德张也赶了巧,到屋外来了。“娘娘,这东西洗干净了!” 他在屋里悄悄从袖筒里掏出来。“有没有被人看见?” “这奴才得拿人头担保,看的紧紧的,再说了,各位主子不都安置了么,没人看见!”小德张送了个笑脸,我心里无端就想起院子里的姑母来。有些嫌弃的一把将玉连环抓过来。 “那宣化大令奉的东西你可进些了?”我将环子捏在掌心里细细摩擦着,仿佛还带着皇帝身上的温度。 一到鸡鸣驿,值守官员立即献了煮鸡蛋和一大锅绿豆粥上来,解了一行人的燃眉之急。情急之下找不得什么好的东西来,鸡蛋和绿豆粥,对于饥饿的人来说,已经是最好不过东西。 粗胎磁小碗里的粥已经凝固住,变成一种微微褐色的固体,这一碗熬的极稠的豆粥,对于行中的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散发着幽幽的异香,那豆粥上的丝丝热气,就像一只一只的小手,抓在饥饿的人心上,让人骚动不安。 小德张的眼神总是经不经意的的朝着桌子上瞟过去。“端去吃!”我带着些命令的口吻,只见得他喉头蠕动一下,立马跪下磕头,“主子还没吃,哪有奴才的份,您折煞小的了!” “花青不好,本宫也没心情吃。”我手里攥着玉连环子。 我从没觉得一碗粥会如此美好,安静的像一件艺术品。“你不吃,那留给花青吃。” “花青姑姑是好命,得了娘娘这样疼。”小德张赔了个笑。 我瞅着他,姑母喜欢身边的李安达体贴心意,我可不喜欢。 屋子里有些太过胶着了,花青的喘息声都好像凝固在空气里头,无力的翻搅着一样。“小德张,本宫瞧着你倒是个会卖乖讨巧的,从前跟着老佛爷,只说是恩德大过天,如今怎么就跟到本宫的脚边上来了?” 小德张也不慌,扣上三个头。“娘娘,太监虽然少些东西,可是总少不到心尖上去啊,奴才既然是个人,怎么会没有感情呢?”他说的恳切,不像是装出来的样子。 第62页 “别和本宫说这些没用的……”我照旧把玩着玉连环。 “是,是,娘娘,奴才私下求您去见过珍妃……奴才知道这事的严重性……”他的头埋得极低,就好像要把脸塞进地上的灰里头去。 “你明白这事若是露馅老佛爷必得要办了你,所以就到本宫这来避风来了?”我低头抚着袖口上的褶子。西逃太过仓促,这样的狼狈样子,在安定之后又被大家重视起来。 “奴才想为万岁爷分忧,给万岁爷分忧就是给老佛爷分忧,给娘娘分忧!就算老佛爷打死奴才,奴才下次还这么做!”他还在不住的磕头,地面上有他扬起来的灰尘,光从窗子里斜斜打进来,漫天飞扬的尘,每一颗,每一粒,都被照的分外清楚,洋洋洒洒在天上飘来飘去。 “娘娘,老佛爷送替换的衣裳来了!”有人敲门。 小德张是何等有眼色的人,飞快的拍掉身上的浮土,换个笑脸迎上门去。姑母的确是叫下人带了两件替换衣服过来。一件深蓝色,一件官绿色,都是旗装。出逃前换汉人的衣裳到底是权宜之策,在目前这种联军触及不到的地方,姑母不能不讲排场,穿回自己的旗装去。 据说是宣化的官员拿自己家里夫人子女的衣裳来孝敬老佛爷,当然了,还有我这个皇后。这种拙略的讨好手段,在某些时候某些场合能够起到非同一般的作用,感觉好像这些官员实在是太过诚心,连伏在姑母的脚下都是痛哭流涕拜了八辈子的福分。又比如说现在,就是个再好不过的例子,姑母从来都是个看重外貌的人,否则,日前也不会对着自己水盆里的倒影吱呀乱叫了。 衣裳的做工比起宫里的来的确是差远了,针脚粗,料子也不好,绣的花马马虎虎,样式也旧了。以至于我去姑母那里,正巧碰了她试衣裳,姑母依旧是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不过很快的,在官员们又给她进献了十双白布袜子之后,姑母冒出了“很不错!”的评论。 千金难买老佛爷一句夸啊! 都多人都不知道,姑母对于白袜子是有特殊偏好的,对她来说,内里和外表一定要一样洁净才行。在宫里的时候,她每日早晨也少不了一件必做的事,那就是看看两只绫袜的正缝有没有对齐,若是没有,那就一定要脱下来重新穿一次。 姑母在鸡鸣驿到底是被伺候的浑身舒坦,撇开了烂摊子京城不管,这些日子姑母在宣化总算是顺心了一回。在停留了九日之后,姑母总算还记得要去太原的目的,终于又带着一行人上了路,从宣化出来就像是摇身一变,这一下,与仓促出逃不同,换了轿子,换了衣裳,那些被抛弃的规矩排场也一个一个被找回来,到处都显示出尊贵。 花青在这前几天里都是半梦半醒迷迷糊糊的,后来花青好了,但好像有没有完全好过来,干什么都有些迟迟顿顿的,有时候夜晚还偷偷哭。 皇上也是,一路上都一语不发,一点都不像从来的样子,身子日日干瘦下去,胡子茬儿反而变长出来。姑母不乐意和他打照面,也没有人尽心的伺候,如果说之前他的怒气还能为他挣得一分帝王的尊严,那现在,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除过隔几日李安达还能不冷不热的问上两句,也在没有什么旁的人和他说话,我就这样瞧着,瞧着,我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他如今的下场也怪不得我,由是就这样过着,最终也没说出什么话来。事实上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心疼这样的他,或者说,在我的理解中我们就该这样过下去,早些时候也该是,形同陌路才是帝后之间最应该相处的方法。 谁都说,宫里的人真怪,好好活着却偏偏就不活个人样出来,以前我很赞同,因为我没有经历过,所以那时真的不懂这是一种何等的日子。 珍妃的玉连环我也不想给他,我的确是很自私,可是哪个人不能自私一回,这上面不光有珍妃一个人的血,是他不懂得珍惜—— 在宣化官员请旨处置那几个流民的时候,他跪着朝姑母给他们求情,我就站在边上,那时候他抬头看着我,不再像是我刚刚进宫时那样瞪着,而是一种藐视,好像他前头根本就没有个人儿似的。但那样的眼神又特别锐利,如同毫无防备深深的在心口上剜上一刀,然后再刻进脑子里,从此一闭眼,脑中浮现的全都是那一幕了。 一行人还在继续朝西边走着,路过的官员倒也还尽心,相比之刚刚出逃的几日,境遇已经好上了许多。 一直朝西走,只有到达太原,众人方能暂时卸下个担子。 姑母才喘口气,立即操持起了自己的最高指挥权开始处理政务。京城在老佛爷和皇帝出逃的两天之后彻底被联军攻破,紫禁城也遭到洗劫,联军在城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背负骂名,这是姑母种下的因,从她拍着案子高喊着开战的时候,也许,这就已经是一个注定的结果,得姑母自己承担。皇上和姑母,他们之间的权力斗争似乎没有胜利者,无一不带着满身的伤和满身的疲惫。 第63页 而我,就一直这样冷眼旁观着,什么都不是。 姑母下旨进行了一系列的弥补措施,有些亡羊补牢的意思,不过为时不晚,只要人还在,权力还在,一切都不算晚,她完全可以在太原依靠着地理位置东山再起。 就在出逃的那天晚上,宫里到处都是野猫的叫声,哀声不绝,实在是渗人。有些胆子小又知道内情的宫人被吓坏了,都说是珍妃死的冤枉,这是显灵了。这简直就像是在打姑母的脸,一把老脸了,怎么听得下去这样的留言,叫人去彻查,这才知道是联军打枪,子弹划出枪管的声音,那一溜一溜的听着就和猫叫似的。 再晚些时候枪声明显了,还有了炮声,这才真真让姑母慌神了,带着一群人什么都顾不上就往西跑。 一大伙人走走停停,总算在九月进了太原,可是很快,太原也变得不甚安全,一听说联军有可能会一路打过来,姑母立刻拍案做出下一个决定—— 继续往西,到陕西去。 第34章 到西安府的日子是光绪二十六年九月初四日,一行人在那里度过了将近一年的时光。 自从进了陕西之后,境遇就大为不同了。轿撵纹饰,皇家气派,到底不似出逃时那般落魄着。队伍也日渐壮大,进西安府前,百姓夹道相迎,恍惚间竟以为这是胜仗归来。 由着大阿哥在队伍中,端郡王和三妹也都在。大阿哥仍旧是贪玩的性子,一路上有那么一辆马车上了木栏杆,这车专门用来盛他的玩具,里头有两只黄褐色的兔子,是在潼关买给他的,还有鸽子和装蛐蛐的葫芦,整个车队就属这里最闹腾,兔子溺了之后味道也非常糟糕,但大阿哥依旧乐此不疲,饶是这样,这孩子还总是整天叫嚷着无聊,拿着他的唢呐在车里吹鼓,让人实在心烦。 年前,人人都以为翻过了年,大阿哥就会当皇上,总都跟前跟后没个够。谁又知这世事难料,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留着他这身份不尴不尬。端郡王因为儿子一时得了姑母器重,干活很是拼命,那时正是闹义和团的时节,端郡王会了姑母的意,主招安义和团为朝廷所用。而他的招安工作做的也似乎很好,挑不出什么错来,可也就是因为这件事干得好,这西逃一路上姑母下旨剿义和团。再后来,翻出来一摊子烂事,原来对联军开战不是姑母的主意,都是端郡王自作主张频繁上奏,以为有了义和团就言辞凿凿的打包票一定能赢,众人才落了今日这个下场。这大家就难免怨怼起来了,姑母对着端郡王的态度也是微妙得很,不能不叫随行的端郡王这内心实实在在的膈应起来。 一直到落脚,姑母也没有明确表示出个态度。看着玩性不灭的大阿哥,众人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混日子罢了。 西安府的等级毕竟不是平常的小县城能够比较,姑母想要的算得上一应俱全。住的行宫由官员督造,就连御膳也设了局子。每个局子有专门负责的厨师,以至于时隔三月,姑母再夹起一块昔日最爱的樱桃肉,更是一味赞不绝口,差些就要热泪盈眶的当场哭出来。 姑母的坐落使得西安府俨然变成了新的政治中心,信息往来,一下子繁忙不已。 这样多人的队伍里,大概也就只有李安达一个人还回去“关照关照”皇上。他和其他几个随行的太监不同,崔玉贵是有权利的,可惜他不如这“莲”字辈的老人家圆滑,到底曲不下尊来。小德张倒不知心里安些什么,但他有看望皇帝的这份心,只不过没资格。于是这样一来,能够直接接触皇上的也就只剩下李安达一个人了。天冷了给“万岁爷”加床被褥,平日也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看顾的,都一应做了,两边讨个好,反正这皇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还像从前是的被软禁在屋里,也麻烦不到哪里去,反而是这“雪中送炭”的忠心落下了,万一有一天皇上东山再起,他太后身边第一大红人也有个退路。 显然,这招很是受用,皇上自己个儿说“没有李安达,朕活不到今天!”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明,毕竟皇上在被软禁前还是个那么热血激昂的人,这团火不可能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灭了,像块冰似的整天蹲在墙角一语不发。 西安府的郎中厉害,花青看起来也好得快些。到底伤口不深,只是一路上有些耽搁,不过也还好,天气慢慢转凉下来,到了西边较京城更凉,反而利于养伤。 花青闲不住,就算是带着伤也要干活,就算是姑母特许她躺在床上,她还是停不下来,浆洗衣服,缝补的活计她总是要干,她说自己不像从前那么顶用,若是连这些小事都做不好,那便真的不如死在宣化,至少能留个拼命护主的好名声。 第64页 “乱说什么话?你也不怕自己闪着舌头。”我皱皱眉头。 “若是真的,那不说也顶不住,只是随口一句,不碍事!”她略微有些应付的朝我笑。“娘娘回房罢,外头风大!”花青下意识的推着我往前走。 我并不肯就这样回去“难得出来一趟,要像皇上似的待在屋里,可不得发霉?” “下午老佛爷派人送了些新裁制的衣裳来,看着是时新的料子,你总要试一试的!”她有些着急。 “不过是几件衣裳,你都这么急?”我下意识回头看她,花青涨红着脸,不说什么话。 “你看这天红泱泱的,京城能看到么?”我给她朝天上指。“也不知道京城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咱一路只顾着往西走了,离得越远,京城的消息就越少。”花青摇摇头。“娘娘,您实在不该关心这些的!” “有人说洋鬼子杀了好多人,也有人说他们烧了紫禁城抢东西……”我笑着,天边的晚霞血红血红,这已经数不清是第多少次出现这般红艳的晚霞,可是看着叫人刺心,这的确是第一次,临了只能无可奈何的道一句“是了,一个皇后是不该有一颗悲天悯人又无能为力的心的。” “你不是说老佛爷叫人送新衣裳来了么?回去看看罢!”我长叹口气,唯有花青无奈的陪伴在我身边,地面上的两道影子分外修长,像是要连到天边上。 姑母依旧忙碌,不停和留在京里的官员联系。 陕西的冬天冷的干燥,风吹过来脸上像是要裂开口子那样疼,不像京城里头的温和。到底还是不熟悉的,由着不熟悉,这才能生生叫这里的各种杂乱东西欺负了。 但陕西有一种名气特别大的小吃,羊肉泡馍。这种东西和这里的冬天实在是相宜,大冷的天,那东西热气蒸腾,香味扑鼻的,吃完浑身暖和,虽说撕扯面饼太费事些,可也算是个乐趣。这种地道的小吃宫里很少吃得到,由是王亲贵族们特别受用,算是这寒冬的补偿。除过吃,西安府的名胜更多,这里的日子安稳又新奇,实在是叫人放宽心来。甚至那时不知道哪里出来的扬言,说是皇帝带着老佛爷到西安住着不走,是要迁都。 姑母到底是老练的人,这话她没听进去。她同留京官员的联系从来就没断过,老太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谁又知道她心里是不是还惦记着储秀宫的南果子呢? 这件事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自从中堂李鸿章传来消息,洋人只要割地赔款,交出开战的主谋就能立即撤兵。当然了,这个所谓的“主谋”里头是不包括姑母,毕竟这件事姑母是最大的策划者这话是没错的,虽没人说,可谁心里都清楚。 这事情一明了,姑母就乐了——回京城有望,不能不安下心来。当然,这件事一定下来,端郡王也就要开始倒霉了。 姑母想要给洋人表达自己很无辜的中心思想。先前是被人所诓骗,如今是痛定思痛,实在懊悔不已。这是什么意思?通俗的说,端郡王因为自己先前的冒进,这一下被姑母当了替罪羊,这样的处理方式在姑母下旨剿灭义和团的时候,就已经天注定。 还是那句老话,谁都是姑母的棋子儿,义和团是,端郡王也是,大不了是个弃子,姑母怎么会心疼?由此,溥儁大阿哥名号被废,端郡王同样遭贬,横竖那边里洋人不认同溥儁这个大阿哥,他当上皇帝也注定名不正言不顺,更弄不好再一次洋人打起来,这一次开战姑母已经见识到他们真正的实力,如今断然不会让下一次发生。所以把责任推给端郡王父子,对姑母来说无疑是个不能再好的决定。 就这样,端郡王父子被责令只身回京城,不准乘坐轿撵。这是个一石三鸟的计策,哄了洋人,保了皇家,更是能让端郡王先行回京探测京城是否安全,以此保证自己回銮后的安全。大阿哥是混出来的名号,终究也给他们父子自己个儿混没了。 端郡王父子回去后果然无恙,姑母这才下定了回銮的决心。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从西安府出发,沿街布旗张鼓,百姓夹道相送,和出逃之时的情形大有不同,到底是有排场。 那边里派人同洋人签了条约,割地赔款也割了,赔了,背上这么个耻辱,这下姑母总算是安安心心准备回自己“家”去。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何况,紫禁城怎么能是个狗窝呢,这就是说笑的话了。 这大抵算是东山再起,谁又想到年前那样狼狈的出逃的姑母又会有大摇大摆回京城的今天呢?一路上献过殷勤的怕是要暗自庆幸自己的大好前途,余下的,乘早各自也散了。 第65页 因为没有了对于洋人的恐惧,一路上观山游水,姑母将这次出行的名字从西逃该为西游,没错,威武的皇家是不会逃得,他们只是碰巧在洋人进城之前去山西陕西一代游历—— 真的,只是碰巧。 再说了,老佛爷那也是相当的痛心,这事情一出立即就处置了罪首端郡王,还废了大阿哥的称号,这是何等的英明睿智?大清能有老佛爷,这样力挽狂澜的中流砥柱之人,是大清之幸! 据说宫外都是这样传言的。 可是,能骗的住谁呢? 第35章 从西安府离开时已经是深秋。这一年的秋天并不像上一年那样冷,一直都有太阳照着,晒得轿顶子温温的。 义和团被剿了,杀了很多人。没有了他们处处建坛练拳,百姓也终于回归到正常生活轨道上来。百姓是希望自己能安居的,对于远离沿海的陕西等地,洋人尚且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正常的生活都还在继续,由此,可见义和团打乱了多少人的生活。 姑母就这样带着皇上一路采风徐行,可不像来时登上雁门关还要望着北京城的方向流下那么些泪水来。 这时候,关于回到京城会发生些什么还尚且没有定论,大家的心都还宽着,游玩的心情也还在。除过端郡王父子被赶走,三妹总是闷闷的,其他人,无不挂上笑脸。 一路上有母亲随行,总还不是太过无聊。有时姐妹三个又凑在母亲身边,好像小时候。大姐是姐妹三个里头生的最好看的人,如今也为人母,性子越发和顺,最是讨母亲喜欢。三妹因着这样的事,总是一个人呆在角落里不怎么说话,但他们看着我的眼神,还是那样一致,好像有些怜悯,又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想想也了然,那时候我的确是三个姐妹中间最丑的,但我尚且还算健康,如今,如今的相貌,不提到也罢。 与洋人开战只是一句话的事,只是这后续要完善起来便不怎么容易了。 义和团闹事时杀了不少洋人,但真正惹到洋人开战的是因为杀死了德国驻中国使,这是个大人物,大清想要和解,德国提出要求必须要大清朝出面谢罪。至于要谁去德国谢罪,姑母盘算了好些日子,最后目光终于落在那个人身上——醇亲王。 他是皇上同父异母的弟弟,无非是没有自小不在一起长大的情分在,醇亲王去世之后,由他承袭爵位,成了现在的醇亲王。我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是非常吃惊的。的确,刚刚才十八岁的载沣长相硬朗,眉目中有七八分皇帝当年的影子,要是眼神模糊些,他就活脱脱是多年前那个雄姿英发的皇帝,而不像是那个整天病弱无力,颓丧不堪的人。无非是比起我当年第一眼见到那个穿着青袍长褂子的年轻人,载沣更健硕些,灵动些,没有那几分书生气。 姑母对这位醇亲王倒也还算客气,任命个头等专使,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醇亲王载沣看起来是个可靠地年轻人,有能力也有见地,姑母非常放心。 载沣走之前被我叫住,那些年没看够,总想多看几眼。 载沣非常规整的行礼道“皇后娘娘!” “这些年在醇王府还惯么?”我缓缓问道。 “回娘娘话,习惯,一切都好。”他又行了个礼,一副学究像。两人又没什么大意思的寒暄几句,左不过都是能猜得出的话,问着问着也就没必要继续下去了。道最后,载沣本欲告辞,却又折回头来“皇兄那边还请娘娘多多照顾!” “原本就是这样的!”花青看着醇亲王走远的背影。“谁都说醇亲王自己就像一本规矩似的,对谁都冷冷淡淡,敷敷衍衍。”她歪头,说的很没劲似的。 “虽是兄弟,却真是不一样呢……皇上若是多他的几分……算了。”我暗暗深吸口气,略微有些疲乏。 “醇亲王说什么都是最边上说油了的,您何必这么费脑子和他对?”花青扶住我。 “看着他,就想说……” “看娘娘困的成什么样子,还是回屋里歇歇安置下才好!”她笑着“今个大清早小德张从河里得了只鱼来,给娘娘炖上汤了,他在戏班子里待过,有些功夫在身上,又是御膳房的总管,做饭的功夫总不会差了去,等娘娘睡醒了花青给您端一碗尝尝!” 我一听到这来了兴趣“他还这样有孝心?” “花青看德公公做事也是拼命的很,要不怎么能得太后的亲眼?”花青淡淡说道。 “他是宫里选上来奴才,怎么能和家生的比?你这是妄自菲薄了?”我笑道。 “花青才不!”花青也笑着。“花青是瞧着他人好,肯干活肯花心思,不过是滑头些,哪个太监又不是呢?” 第66页 我暗自啐一口。“好你个丫头!倒是乐意给人家说话!” 花青捂着嘴“花青再也不敢了,娘娘可别会错了意!”她眉眼弯弯的,显然是在笑。 小德张的鱼汤炖的的确出众,汤色乳白,香气氤氲,鱼肉绵烂,不愧是御膳房的总管。“很不错!”原本低着头站在一边的小德张立即来了劲,跪下就叩头谢恩。 “起来!你也怕把头磕烂了!”我笑了一声,他才甩了甩袖子站起身来。 我不得不承认,小德张的确很会体察人的心思,他是崔玉贵的徒弟,但在这方面,他的师父实在得要自愧不如。不过对于我来说,小德张的解人意无非是心眼多。所谓麻布筋多,太监心多,这理是真真儿的。 “汤留着,你歇着去吧!”我甩给他两个金锞子。“以后就别下河了,多危险……”我嘟囔道。 他只是点着头连连道谢,应承着就退到门边上去了。“只要主子您高兴,奴才干什么都是应该的。” “今年冬天就该冷冷的,把你这张嘴冻住,看你还怎么滑舌!”我的勺子在汤碗里头搅和了半天,终于又喂了两勺进嘴里。眼望着还剩半碗,倦意反倒是先一步上来,我于是躺在床上,眠了一阵子,没顾上脱鞋。 等我醒过来已经是黄昏,光歪歪打进窗子口,泛着一种暖黄色。脚底下放着盆菊花,正使劲吐蕊,香气弥漫在房里,倒是清新。我再仔细一看,鞋子被脱下来搁在床边上,身上也盖了湘妃竹叶铜钱纹的捻丝被子。床头的半碗鱼汤凉透了,勺子搁在里头看着油腻腻的。旁边多了一盘酥梨子和一碗水镇菠萝。 这样精细的功夫,想来也只有花青会干。 “德子!”我扯着嗓子。 “娘娘您吩咐!”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迎着光站着小德张,他弓着背,一副恭敬的样子。 “本宫睡着了不大记得,是谁来过?” “回娘娘话,是花青姑姑,她刚才来放了些东西!也没敢惊扰娘娘!” “花青哪去了?”我眯了眯眼睛,终于适应了这强光。 “花青姑姑说是要做什么打卤面,带着几个宫女进山去了!” “叫她回来别忙着做,今天不想吃。”我吸口气,看着小德张被汗浸湿的衣领。“瞧你热的,都这天还出这么多汗!” 他挥袖子抹一抹“奴才不热!”还应和着笑出声来。他就是这么个人,殷勤些,处着处着也就习惯了。 我好像等了很久,很久很久…… “花青回来了么?天都黑了,她一个姑娘怎么……”话都没说完,小德张扑通一声跪到我面前,只是一个劲的哭。 我有些厌恶的推他一把“有话说话,哭什么?” “娘娘,您打奴才罢!”他抽抽嗒嗒两下。“花青姑姑没了!” 我看着半碗鱼汤,还是凉的,被子也还堆在床上,明明都还是花青刚来过的样子。“你给本宫说清楚!” “花青姑姑带着小宫女上山,失足从坡上掉下去了……”小德张抽着鼻子,断断续续的又讲了几句。“进山去找的人已经回来了……姑姑摔下去的地方高……找到的时候,手都凉了……” 我听完这才往后一靠。“你看你看,要走的终究还是走了……”我冷冷笑着。 “娘娘,您难过就哭出来罢,别憋着……” “你出去……” “娘娘!”小德张有些不可置信的睁大眼。“娘娘你!” “本宫叫你出去……”我不耐烦的甩了个脸子。太监总是走的又轻又快,往往连脚步声都没有。 我伏在床上,却怎么都哭不出声来。就好像从我一开始当上皇后是老天爷在同我开玩笑一样,现在,他依然还在同我开玩笑,可是这样的玩笑,我真的开不起! 也许我上辈子真的做了很多孽,所以这辈子要失去这么多东西来一一补偿。在床上爬着爬着就睡着了,一梦里都是花青的脸,笑着的,沮丧的,得意的,抹都抹不掉。打小跟在我身边,在桂公府里跟着窝受尽白眼,进了宫又劳心劳力这么多年。我原想着能给她嫁个好人家算是我的补偿,可还没有等到这一天,她已经离开了我…… 我想大约是我在处理花青的后事时过于冷静,让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或者说皇后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从来不会心疼,这些话都是合适加在我头上的。我叫小德张吩咐下面的人做了个月白色的荷包,上面用青色的丝线绣满了花。花青的一部分骨灰封在荷包里,上头塞了香料,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那荷包整日挂在我身上,这样,我就能像我希望的那样,真的再也不和花青分开。 京城被屠城,紫禁城也被掠抢,圆明园被烧毁。这都已经不重要,时隔一年,姑母又能踏踏实实坐在储秀宫里头,奴才们将宫殿修整得很好,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大的破坏。 第67页 钟翠宫也时原本的样子,后面的被三所也还是是破破烂烂的样子,只不过不再有里头那个人在了。皇上还是继续被软禁在中南海,不见天日。 端郡王父子被发配新疆,还有原本一批主战的大臣,也被革职查办。一切都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可是,对我来说一切都变了。 我们在外面逃亡了一年的时间,这一年后,我失去了花青。 第36章 姑母再次回到紫禁城,对于珍妃的离奇死亡,总是要有个说法的。 其实原本也不是章程上的事,只是不知怎么的,姑母总是不能安心。紫禁城里头的东西百废待新,珍妃也不能就那样一直搁在井里头泡着。 八角琉璃井还是一年前的样子,盖子也端放在上头,并没有被人移动过。 那日我去储秀宫请安,见得是公主回来,坐在储秀宫里,心下有些喜,可又急急收起神色来,我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怪我…… “依儿臣看……就把崔玉贵赶出宫去!”她对着姑母说了一句。 看起来,她们是在讨论珍妃的事情。便也不插话,只是坐在一边静静的听。“皇额娘您是在气头上,他却连什么是气话都听不出来,自己做主就把珍妃给害了!”公主说到这,眼神有些愤愤的。“这种不当用的奴才怎么还能留在皇额娘身边?” 姑母听到这,眉头微动,公主的话是说到她心坎坎上了“丫头说的是,哀家也是一时在气头上,怎么忍心真的叫珍妃去死呢……” “这就是了!都怪那崔玉贵,姑母快些将他赶了出宫去吧!再打捞珍妃的尸体,追个封号尽尽哀思意,她一家子会感恩戴德的!”公主点点头。 至于崔玉贵具体是什么时候被赶出宫去,我倒是不大知道,可自那次之后,我的确是没有再见过他人,两宫里也只有小德张跑的最勤。崔玉贵认了父亲当干爹,算来,还是我的干兄弟。这有名堂的太监在宫里要多威风有多威风,可是一旦是出了宫,那便算是全玩完。往往流落街头,以后的日子更是居无定所,惨不堪言。 珍妃的事就按照她自己跳井的说法告知天下,她是为了避免被洋人侮辱,这才自己跳下去的,太后感念她的贞烈,方打捞尸骨埋葬,还追加了封号。 原本在储秀宫一副自得脸的公主,才一出门立即就颓丧下来,站在墙根边上一动不动的。“公主可还怪着本宫?若是不怪了,就请往钟粹宫喝茶。”我跟在她后面,轻轻呵了一句,她缓缓回过头。“都怪我,没护好珍儿……” “可若不是你说,谁敢叫老佛爷捞珍妃的尸骨?”我接道。 公主还是阴着脸,并不说话。 “从前都是我太急!”公主坐在钟粹宫里头,小宫女奉了茶。“这逃难一次回来我终于是看清了,现下皇上和太后怎么闹都不怕,要紧的是大清朝接下来该怎么走下去!”她皱着眉头说的认真。 公主抿了口茶,脸色不对。“怎么,是凉的……”抬头一看奉茶的宫女原已不是花青。她喜欢烫些的茶,这钟粹宫里只有花青记着。小宫女吓得跪在地上求饶,公主的茶碗子一墩“罢了罢了,你下去啵……”她扬扬手。 “花青的事……我听说了……”她脸上露出微微伤心的神色。“可惜了,挺好的个丫头。”她说着摇摇头。“你这的奴才伺候的还尽意罢?” “都好,小德张也勤快。”我随了一句。“你好就行……”公主无神的朝前面瞅着。 花青是怎么死的呢?的确是从坡上跌下去摔惯而死,几个一起去的宫女都说花青跑得快,也没看见去了哪,结果就出事了。她们当我傻么?在宫里待了十几年,难道看不出几个碎丫头是在撒谎?由是花青没了钟粹宫缺人,我就把她们都要到宫里来伺候,刚才端茶的玉昴就是一个。想到这,我下意识的朝边上瞟了一眼。 玉昴是个生的很白净的丫头,高个子,今年刚满二十,原本是在乾西四所当差的,出逃的时候随行,回来之后才进了钟粹宫伺候。 公主还在一旁叹气。“珍妃这事怨不得别人,若是不把崔玉贵赶出宫去,若是哪天皇额娘看着他也碍眼了,岂不是多一条人命?”她连连摇头,“我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一条了!受些罪总比丢了命强,尚且算是两全。” “奴才就是奴才,得认命……”我低着头,温温的冒出来一句。 相顾沉默半晌,公主突然问话“你去看过皇上了没有?”我自然是摇头,又习惯性的接上一句“怎么?” 公主胳膊支在小案上。“我前日去瀛台正赶上晚膳。”她嘴里的词含糊不清起来,磨叽了半天,才又道“原是按例的菜品,只有离得近的才能吃,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回锅热了的,远一些的,已经发馊,不知道撤撤摆摆多少次了。”她一句话说的是有无限的畅怨。谁都会赋予失败者多一些的同情,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第68页 “每月初一,十五,老佛爷才准探望,可就算去了,他却连话都不说,可知没趣。”我扶了扶鬓角,仿佛周身无力。 这个偌大的紫禁城,里面有太多的回忆,太多的故事,可是,人们往往都将它们封存起来并且选择性的忘记一些重要的部分,譬如说,珍妃究竟是怎么死的。能打捞尸骨埋葬,能死后追封,这已经都是莫大的哀荣,不能有怨言,不准有怨言。钟粹宫里坐着一个叼着烟杆的老女人,她已经忘了一切,忘了自己究竟要找些什么,忘了自己进宫来的初心,忘了为什么只剩下自己一个,只有这样日复一日的吸着,吐一口烟雾缭绕,再吸,再吐,以为这样就能麻痹自己的精神,赶紧忘掉更多不痛快的事。 可是,一切又偏偏不如意,不能,这是她最后得出的结论。于是烟杆子被抛弃在桌子上。玉昴沏茶总是沏的浓浓的,说过了也不听,后来也懒得说她,就习惯了这样的所有事物,我终于明白,不是忘了,是人随着事变了。 我想不通谁有什么必须害死花青的理由,是姑母,或者,是皇上……当年能剥了猫皮,能将花青抓紧慎刑司,事到如今也不肯放过,即使沦为阶下囚,也还有想净一切办法害死和他无冤无仇的花青,他难道就恨我至此么? 宫里的奴才们都长着同一条舌头。无论怎么问,都不过是那一句——花青是自己跌下去摔死。答案,看来只能由我自己来寻找了,故此,我将那些小宫女们全数网罗到钟粹宫里,由小德张统一管着,也还安分。 几个丫头都还小,小德张看的紧,她们做事也不敢偷懒。但是,也丝毫流露不出什么异常来。 公主是下午走的。也难怪,下午要打捞珍妃遗骨,宫里的气氛略微妙些。这事算是个恩赏,交给长叙家自己做的,那边里也下旨追封珍贵妃,不过,关于殓葬的事情却只字未提,作为最高权力者,姑母是不可能有这种疏忽的,那原因就只有一个了——不准珍妃遗骨入皇陵。皇上不在场,场面也确实有些惨不忍睹,只有瑾妃待在那里,我并没有过去。珍妃的白玉环子还在我的手里,瑾妃没有见到皇上的机会,由是也只能托我转交,而我并不交出去,她也不知道。那连环是上好的羊脂玉,我对着光看,极为透亮,并且触手生温。就好像花青的血还在上面,所以才温热似的。 我不住的寒噤着,颤巍巍的将它扔在桌上,我多想毁了它。我多想,把他带给我的伤痛都一一还给他,可是,到现在,我真恨自己的懦弱和心软,因为我,做不到。 我总是奉行着各自相安的礼,也不去找他,免得两相生厌。可是,他为什么要害我的花青?我想不通。 宫里的日子一成不变,宫外,却已经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一切日新月异的变化,轮转不停,就像是催命的符,推着大清前进,朝着穷途末路越来越近。 姑母吃过败仗之后不再像从前那么固执,她似乎知道什么是害怕了。朝堂上,她也顺应着趋势执行“新政”,其实所谓新政,改官制,兴办学,禁鸦片,更是摆出一副要效仿外国立宪(1)的姿态。这些说起来似乎和皇上当年为之疯狂的维新没有什么太大的本质区别,无非是扔出去,如今又自己捡回来罢了,只不过扔出去的人是姑母,捡回来的人也是她自己,这就叫人看着多多少少有些弄巧成拙的意思了,新政的高速冲击,一时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论焦点。 那时候我从没有想过,也不敢想,若是皇上兵围颐和园的计划真的成功,那现在的大清朝到底是什么样子。我猜想,若不是覆灭,那必然是一番盛事。我会被废,珍妃会上位来代替她存尸井中。 但这些都注定是假想了,任何事都没有回头的可能,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珍妃注定只能在史书上被记载成珍贵妃,几笔带过。皇上也必然会被姑母继续软禁下去,即使现在又重新抄起了他那套老东西,所谓戊戌六君子的血已经撒在菜市口的血泊中多年,再也不能回到他们活着的时候! 珍贵妃,这个欲盖弥彰的封号之下,还不知隐藏了多少人的心酸苦楚,可是,这都不重要,它能存在的,也仅仅只有这三个字罢了,连带珍妃他他拉氏的名字,也像是这千千万万的故事一样,散在这光绪二十七年的风里,随着时光流逝,永远都不可能再找回来。 第37章 在德龄来之前,我的日子过得真的就像是在熬一样,百无聊赖,指不定哪天,也就顺风而去也未可知。有些人,有些事,是命运中注定会遇到的,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德龄,我在接下来的日子将要怎么度过,还有我和皇帝之间的关系,也许还会那样冰点,甚至更加严重下去。 第69页 德龄是个不一样的女子。她美丽,大方。自小在国外长大,她拥有广博的见识和无穷的知识,她的思想是非常开放的,有那么点珍妃的影子,但是毋庸置疑,她比之珍妃更加成熟,更加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不会像珍妃那样拗着性子要把西学灌给别人一样,德龄自身很具有魅力,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 德龄精通外语,作为姑母身边的女官,她所担任的工作是御用外语传译。对于一整个大清朝的子民来说,掌握一门外语都是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何况她一个妙龄女子,能拥有这样不平凡的经历。 只不过在礼制方面,也许是因为打小长在国外,德龄和她的妹妹似乎差那么一星半点。但这不碍事,姑母对于国外的兴趣正如火如荼。据说德龄姐妹进宫后第一日,看着宫里的摆件新奇,到处打量,结果砸了个嘉庆年间的珐琅彩瓷瓶子,吓坏了两个人,结果姑母不仅没有怪罪,还赏了她们好些东西,如此,姑母对于她们的偏爱之甚便可见一斑。 她们的父亲是大清驻法大使,卸任回国,姑母叫了夫人带着德龄姐妹两个入宫。觐见那天,两个姑娘穿的十分规矩,只是走起路来到底别扭,行礼才行到一半时,妹妹容龄“咯噔”一声没蹲稳就跪倒在地上,闹了好大的笑话。只不过两个人到底还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这点子事没人往心里去。姑母见着热闹,很是喜欢这两个小丫头,就叫她们留在了宫里。 这一切都是在这样的契机下发生的。 那天夜里闷,我睡不着,一个人在院子里头坐着。玉昴虽然跟在身边,只是一个劲的犯困,我也不愿多说她,自己撇上一眼,披件衣裳就出了院子。 一个黑影子一下就从前面窜过去,我没大看清。夜里的甬道凉飕飕的,我这才下意识回头看,并没人跟着。玉昴还在犯困,定是还没发现我已经出了院子。那黑影跑的不快,正站在墙角发呆呢,我慢慢走过去,才看见是个人在那哭。 “你哭什么?大半夜的,你可别在这吓人……”我朝着她肩上拍一把。 “啊……”那人抱着头尖叫一声,只是嗓子哭哑了,叫的声音并不大,这我才看清是德龄。她一直都抽抽搭搭的止不住哭,毕竟是小姑娘,这夜幕下空无一人的紫禁城,到底还是让她发自内心的害怕起来。 她是打量了半晌,才慢慢的问“你是皇后娘娘吗?额娘说,只有皇后和老佛爷的衣服上才能绣凤凰。” 我笑着,并不说话。她就跟着我“那你能带我回去吗?我迷路了!”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噙着眼泪。“这里这么大,晚上都没有人,我害怕!” “知道害怕,你怎么还跑出来?”我问道。“真是小孩子……” “我在院里看见了流星!”她叹口气,“是很难得见一次的流星啊!” “流星?” “是啊,就是天上的流星。”她说的有些留恋“有流星的时候,许个愿,就能成真了!”她指着天,我顺着她指尖望去,并没有什么流星,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她尴尬的笑笑,“现在已经落了,刚才这个方向有很多呢!流星是上帝的眼泪,你看着流星,上帝也就会看着你!” 所谓的许愿,我的确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自古以来,扫把星,也就是她说的流星,向来都是不吉利的象征,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没有哪个人会急忙朝着这东西跑过来。德龄的这一番解释,反倒让我感兴趣起来。 “谁知道,跑出来就找不回去了……这么大的宫殿,晚上竟连个人影也没有,到处都是一个样子,我转悠了半天都是一样的地方,找不到路。”她低着头,声音微微无奈,也不像方才说的那样雀跃了。 “这宫里天黑之后是不准人漏夜随便乱跑的,何况这样大的宫殿,连伺候久了的老太监也不敢随便出行,你倒是个胆子大的!”我浅浅摇着头。 “德龄初来乍到,不知道这些,再说了,流星错过一次,谁知道下一回要等的什么时候?我不想错过了,万一再等不到,那不是要后悔一辈子了?”她张望着甬道四壁的红墙,飞串的黄瓦,这一切都仿佛让她感到窒息。 他一直跟在我后面“你根本就不认识我,就这样孤零零跟着,不怕么?”我回头看她。她也正过脸来看我“我看着你面善,不像坏人!”她咯咯咯的笑着。“可是,你不是说晚上不能乱跑么?你怎么也出来……”她歪歪头。 她还在追着问,我前脚已经进了钟粹宫,玉昴不在院子里。小德张正带着人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宫女们站了一排排挨训,一副怯怯的样子。 第70页 “哟,娘娘您可回来了!”小德张赶紧凑到我身子跟前来“您说这大半夜的,您怎么不歇着……您要是有个好歹……叫奴才可怎么办呢?” “这不是回来了么?”我扶住他的手,“难不成本宫想出门,要请示你?”眼神朝着他瞟上一眼,小德张立刻会意,低着头再不说话。“去给德龄姑娘找件衣裳,送回寝宫去。”小德张一愣,才看见后脚跟着进来的德龄“奴才给您请安了,还不伺候着?”小德张立刻唤了周围的宫女上来在德龄身边侍奉。“公公,这是在哪啊?” “钟粹宫啊,德龄姑娘跟着皇后主子回来,怎么倒是犯昏了?”小德张哭笑不得的应上她一句,德龄这些日子正是姑母身边的红人,小德张说话也说得很是客气。德龄伸着脖子“您真是皇后娘娘!”她张着嘴,露出牙来。 “进宫请安那天,您总是站在老佛爷后面,德龄没看清您,真是对不住!”她朝着我叫道。 “不是要紧的事,今天晚了,你早些回吧!”我朝她笑一笑,转身回屋去了。 夜晚与德龄的偶遇,这只是整件事情的开端。第二天一大早,到钟粹宫请安的时间,德龄已经伺候在姑母身边,献上了从巴黎带回来的礼物。香水,小镜子,薰衣草的香包,还有一盒,黑松露的巧克力。 “你说这,黑乎乎的东西,能叫人吃?”李安达好奇的打量着巧克力,在他眼里,这和一盒土块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周围的奴才们也抻着脑袋巴望这远洋带来的东西,见所未见,的确新奇。 “是,还请老佛爷快些吃,否则融化在手里就不好了!”德龄笑道。 姑母睁大眼睛“你是说它还会化?”一副好奇的表情,“这洋人的东西,做的就是奇怪!”她笑着对周围的太监宫女们说。“那哀家就来尝一尝!” 姑母皱着眉头喂进嘴里,片刻,眉头便如同初春的花一样绽放开来。姑母对这东西赞不绝口,姑母是个向来在吃食上挑剔的人,能得到她的赞许,何况还是这样个不经看的东西。再后来,德龄又展示了各种洋玩意,姑母对这些新奇的东西所展现出的兴趣,并不比那些下面坐着的年轻的格格宗亲们少。 多年未见姑母这样开心的样子,德龄看着也是个有头脑的,这些东西并不见得会花费几许,但是效果力拨群雄,比姑母见腻歪的各种金银玉器都更能赢得上位者的欢心。不仅如此,德龄的礼物人手一份,拿了她的东西,就不能不记得人家的好。不管到哪里,都是这一样的理儿。 她是下午到钟粹宫来的,在宫里待了好些天,礼也行的规矩多了,穿着一水的旗装,那叫一个标致可人。 “昨夜多谢皇后娘娘送德龄回去,德龄总想着来谢您呢!刚去见过了皇上,急急忙忙就跑过来了!”她笑着,面孔像花一样。 “别站着,快来坐!德子看茶!”我朝着她招手,“怎么就你一个人?容龄呢?”我端着茶碗问道。 “容龄跟着四格格那去了,四格格和容龄聊得来,所以老是在一块。”德龄将手上的盒子递过来。“这是给皇后娘娘的!”小德张立即上前接着。 “我宫里也就六安茶还时新些,不知你喝不喝得惯。”旋又问道“我听说国外也喝茶,倒不知喝的是什么茶呢!” “外国喝的大都是红茶,味道不像这般清淡!”她打量着我桌子上的点心,一副出神的样子,我回头看看,叫小德张全端到德龄桌子上去。“这金糕和芸豆卷都是今天中午新做的。”她看看我,并没有动。 “吃罢!德龄姑娘不用太拘束!”我将茶碗放在桌上,又叫宫女上了些别的点心。“谢皇后娘娘,德龄打小没见过点心还能做成这样的,在娘娘面前丢人了!” 我略略一笑“那你见过那样多的洋东西,本宫在你面前可不是日日都要臊的不要出门了?” “娘娘你真是好相处!不像在别人面前,总是提心吊胆的。”德龄说话间已经喂了点心进嘴里头。 “话倒也不是这么说,本宫正想和你说说,你在国外待着,平日都看些什么书?”我看着她,杯子盖打着旋一转一转,缓缓的问出这句话来。 德龄正原本正看着盘子里的点心,听完了话,方抬起头来,陷入冥想之中。 第38章 德龄懂英文法文,也懂西班牙文和一部分日文。所以,它能够看到的书籍更为大量。 “我近日也在读一些外国的历史,很有意思!”我望着德龄。 德龄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天呐,娘娘您真是……这宫里的人,看起来都很排斥西学……”她不懂,宫里人其实并不全是排斥的,她们更多的是不敢,没有胆量去挑战太后老佛爷的权威。 第71页 我低着头“从前本宫也是不看这些的,只不过……”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珍妃还没有死。有一天我去景仁宫,她正和瑾妃趴在一张大大的纸上头,见了我还兴冲冲的叫我过去看。是一张世界地图,皇上前几天刚赏给她的,那图很大很大,可是京城在上头,竟只有一个指尖那么多,就仿佛这紫禁城外的一切,望不到边。那张图,大约在珍妃被关进北三所寿药房之后就已经毁掉了,但是它在我脑海里的样子挥之不去。就是那一次,我终于知道在大清朝之外还有那么多未知的东西,那些洋人,原来来自那么远的地方,我不知道的东西,还有太多。 皇帝在珍妃的带动下,同样痴迷西洋文化和技术,只是为了和他更近些,为了能追得上他的脚步,我也找了书来看的,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能理解皇上的痴迷和珍妃的喜爱,可是,这些尘封起来的记忆,若不是德龄,恐怕再难打开。 “不过什么?”德龄好奇的问道。 “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谈也罢。”我笑道,手指下意识摸了摸袖口,十八衮的袖边很是华丽,但太过于厚重。“原来不仅大清有皇上,德国,法国,也有他们的皇帝!”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统治者,也会有权臣弄政,这和我们没有什么区别!”她摊着手,极为认真的解释道。 “是啊,和我们,并没有什么区别。”我叹口气。 “娘娘您瞧!”德龄跑到我身边来,“在国外,见到皇帝也要行礼,是这样!”她提着自己的衣摆,微微的蹲一下,样子十分优雅。“或者是这样!”她又换了个姿势,两手从头顶打开,放在身侧微蹲。 “这样?”我看着她的样子,年轻的女孩子总是有无穷无尽的活力和知无不言的勇气,有些傻,但是很可爱。 “恩!”德龄重重的点了点头。“前几天老佛爷问德龄,紫禁城在地图上怎么看不见呢?”她笑着说道,“德龄说‘紫禁城太小,外面的世界太大’,老佛爷硬是不相信,说德龄骗她呢!”她说的也很轻巧,完全就像是在给自己年迈的奶奶讲些什么。 她并不惧怕姑母,反而是在生活中一点一滴的改变着那个几乎残酷的权利家,这是她和别人最大的不同。 “本宫总想着,现在也有些人出到外国去的,只不过都是些平民,如果能有王公贵族去和外国的国王拉拉手,说说话,叫他们也看看,那真是不知道会怎么样呢!”我看着前面喋喋不休的德龄,暗自说道。 “为什么不能呢?”德龄睁大了眼睛。“连皇上的子民都可以做的事情,皇上为什么不能做呢?”她好奇的问道。 在这个问题上,她一句话戳到了政治核心的最痛处,我不知道给如何回答,或者说该不该回答她。“那你就,自己去问皇上啊!”我无奈的笑着。 “皇上!”德龄忽然来了精神,“德龄见过皇上了!他又英俊又有礼!即使是在外国的王室面前,也丝毫不差!”这是德龄对皇上做出的评论。在宫里,即使皇上沦落成如今这样,仍旧没有人敢在背后议论,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对于皇帝应该保持足够的敬畏。但是德龄,这个远洋归来的女孩子,不屑于这一切,仍旧保持自己最纯真的想法,行着自己的做派。她像一股吹进紫禁城的春风,人们对她有恐惧,但更多的是好奇和羡慕。 “是啊,咱皇上是个顶好的人。”我托着腮,一动不动。 “皇上请我给他教习英语,以后大概还会常常见到!”德龄坐回到椅子上,脸上还是掩不住兴奋的神情。 玉昴不大待见这个“洋小姐”。待到德龄走了,她慢吞吞的倒了杯子里剩的茶。 “娘娘,可不是奴婢多嘴……这德龄小姐,可不大本分嘞!”她说着转头看向我,眼神有些试探的意思。“前些日子大公主身边的还告诉奴婢,德龄小姐抓皇上的手……这都挺大的姑娘了,没羞没臊的……宫里到处都说呢。”她一边说一边嘟囔。 小德张见着她,立即甩给脸子出来。“这有你说话的份吗?去!下头伺候着去!”玉昴手上的活立即就快得多了,看着她出去,小德张才走到我身边。 “她说的是真的么?”我瞥了一眼。 “娘娘,这事您得找公主问去,奴才可不知道。”小德张赔了个笑,就再也没说什么。 “明儿是十五,你带上些点心,再把瑾妃拿来的厚毯子带上,天凉了!”我嘱咐小德张两句。“明天早些叫本宫起床,去瀛台,看看皇上。” 瀛台还是经年的老样子,除了更破败,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第72页 补桐书院外面站着伺候皇上的老太监孙旺,原本伺候皇上的陈肆儿当年叫姑母杖毙了,就派了这么个老太监来。皇上从不叫他进自己屋,他也是个老实人,不管天多冷,都自己个儿在门外头站着,有时候能站一天。 “孙公公!” “皇后主子来了!”他每一次说都是同样的几句话,一模一样的对话进行完,我也就该进屋了。 “你来!”我朝他招手,他恭敬的跟到我身边,小德张立即拿了两个银锭子给他。“这使不得,娘娘次次都照顾奴才,这次这么多,老奴不能收……” “本宫是有些私事想问你!”我顿了顿,拢拢衣裳。“皇上和新进宫的德龄姑娘见过了?怎么满宫里都疯传德龄姑娘在皇上这不检点,这到底怎么回事……”,老太监眉头一皱,“是啊……上次,皇上看姑娘她弹那个什么琴,要跟姑娘学,姑娘就抓着皇上的手在上面弹,挺多的人,都看着呢!”他缓缓道来。“这德龄姑娘,也真是……” 我心下这才明了,德龄才十七岁,又刚刚回来,断然是不知道男奴授受不亲的,何况,这边里还是大清的皇上呢…… “罢了,本宫回去和姑娘说说,这事你就别再和别人提!银子你拿着买茶还是别的,本宫不管,你只记着伺候好皇上就行!”我又拢拢衣裳,瀛台的建筑较宫里头更散,所以风也更大,实在是冻人。 “皇上,娘娘看您来了!”孙公公把我带进屋子,就退出去了。挺小的个屋,窗户纸也破烂不堪,挡不住风。皇上坐在自己本应该坐着的墙角,抬头看我一眼,又低下头去,并不说话,我回头就小德张把厚毯子给他换上,又摆了点心。“宫里头新做的,您尝尝鲜。” 他还是没有说话。 每一次,皇帝都是用自己的沉默来表示出他对我的不欢迎。每月初一十五的探望,像是照例进行的事,大约有没有这个差事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很多年前,我也曾经盼望他能给我哪怕一丝怜悯也好,只是现如今,我早就已经什么都不求了。 每一次都一样,全程两个人是没有一句言语的,我摆完我的东西,然后走人。大部分时候,那些东西都会被原模原样一件不落的扔出来,可是在别人看来,我好像乐此不疲一样。 “这窗户纸都破成这样了!宫里有这么穷么?快些找人来给本宫补好!”我对着小德张说了一句,脸上表现出丝丝不满,具体地说,是对皇上态度的不满。 饶是这样,他仍旧不理睬我。 “你见过德龄了,她还小,很多规矩不懂,皇上也该注意才是,否则宫里的风言风语,怕是要淹死人的!”我对着角落里的皇上,很认真的说上一句。我不想德龄被这座城里的那些污言碎语伤到。 “淹死人?朕和德龄做了什么?让皇后这么着急?”他冷笑道。 “皇上难道不知道么?宫里的流言有多大的威力,皇上应该比臣妾清楚些罢!” “只怕,这流言是皇后你自己唯恐天下不乱,想要败坏德龄的名声才放出来的……到头来,还想借着你这点子末流本事来要挟朕……” 我不想再说下去了,若是再说,怕是要连埋下去的珍妃也扯出来。无奈才回宫里,迎面就碰上德龄,她很热情的打了招呼。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她,也只好草草应和一句。 “娘娘去看皇上了吗?下次请代我问好!”她急匆匆跑到我身边来。 “恩……是啊……德龄,有些话……本宫要和你讲……”我一把拉住她的手。 御花园里的花已经半开不败,天凉了,花也都,谢了。 德龄握着把石子,一颗一颗的往池塘里扔。 “在你心里,皇上是个很好的人么?”我看着德龄。 “我也不知道……”德龄歪着头。“我觉得皇上温文有礼,可是上次,他把您送的点心都扔出去了,多好的点心啊,真可惜……”她自顾自说着。“德龄就问他,‘您为什么要扔呢?’结果皇上回我说,‘皇后是太后的外甥女,她送东西不会安什么好心!’” 德龄说着笑了起来。“德龄就对皇上说,‘您也是太后的侄子啊!’结果皇上就不说话了……”她说的有些失落了,“皇上憋了好久才阴着脸问我,是不是老佛爷叫我去找他,和他在一起的。” “皇上怎么会这么想呢……德龄做什么,难道不是德龄自己支配的么?”她撇撇嘴。“娘娘,德龄不傻,看得出来您和皇上的关系……”她手里的石头子儿丢尽了,拍拍手,站起身子。“有些话德龄想了很多天,宫里不能乱说话,可我还是想说!” 第73页 “娘娘,你还记得流星么?有些事情要自己去做,总是等,是等不来的!”她掷地有声道。 第39章 德龄的话就像平淡生活里的一撮盐,猛然一创,然后整个生活都变得有滋有味起来。细细想起来好像德龄说的非常有道理。珍妃能早早的和皇上心意相通,少不了她会揣测皇上的心意,并且顺着皇上的意思去做一些能讨皇上欢心的事情,而我,不会。 一个正宫皇后的名头压在我身上,何况我的年龄又大过皇上。他们能过家家似的玩耍在一起,我却不能。就这样,我被束缚了二十多个年头。 就在这二十多年里,皇上对我视若无睹,姑母对我不冷不淡,虽为皇后,个中滋味,怕也只有自己能体会。自然了,对于这种人生是有一个准确的词来描述的,那就是,守活寡。 人生能有多少个二十年,何况这二十年,我失去了自己的一切,托着残破的身子苟延残喘。 姑母正忙着见外国公使的夫人女眷们,邀请他们参加宴会。皇上这头,按例管顾不上。只是早一些的时候,她听闻又内务府的大臣私自给皇上糊了窗户纸,莫名其妙就生了气。“祖宗是打下江山的英雄!若是连这点子风寒都受不住,他怎么配为爱新觉罗家的子孙!”说完就把那大臣撤了,倒也不知是哪个触了老佛爷霉头,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反倒让姑母大了气性。可是,后来呢,姑母终日忙碌,这撤职的事情竟也就被搁置下来,慢慢被人忘了。 姑母的忙碌,对我来说倒是个顶好的契机。能借此日日探望皇上,我相信这是上天赐予我的机会。 我从前觉得这样做是下贱的,是让别人在我高傲的自尊上踩上一脚。可是德龄的话改变了我,或者说,我一直在苦苦思索着自己究竟该怎么做,德龄无疑是指出来一条明路,简直叫人豁然开朗,长久的探索得到了答案,我不能再这样下去! 那些我想要的,我所需要的,我要自己去追寻!否则,这辈子匆匆的过了,我不想里头满满的都是遗憾,至少我努力过,无论结果如何,但愿自己不会懊悔。 想到这儿,我也是鼓了挺大的勇气,上的瀛台。 后面的奴才跟的多,环环绕绕一排一排,这样看起来很正式,也能让皇上看出我对这件事很重视。早晨在钟粹宫挑了半晌衣服,总算有件灰白色的看着还精神些,还嘱咐小厨房准备了皇上喜欢的腌鹅肝。兜兜转转来回几圈算是备齐了早膳,全叫人装在食盒里头,用黄云龙缎子包好了一起带到瀛台。 天还凉着,一不注意就容易叫风扑着。还是小德张仔细,多拿了两篓银炭,指着皇上这边能用得着。 瀛台无论外面还是里头,景还是人,都一样颓败不堪,让人难过。我甚至于听到过太监们描述皇上“眼睛就像死羊似的。”大约整个大清,也只有我们这一位爷能在太监心目中这么没地位来的。 皇上问人要了一顶没毁掉的,珍妃生前用过的帐子,整日就盯着那帐子看,再不就是在纸上画上一直大乌龟,写上“袁世凯”之名号,用身边能找得到的东西来掷罢了,若是还不解气,就原模原样揭下纸来,用剪刀剪得稀烂,仅此而已。 这是终日无聊至极的娱乐活动。 不过,无论我怎么过去,他终究是沉默,好像他面前根本就没有我这号人。自然了,我带去的吃食,他也是从不会碰的,往往是过去待不上多久,就被他冷言冷语的“请”出来。已经屈尊退步到如此,我自然是不甘心的,所以就日日去找他用早膳,他也就日日都不说话,若是说话了,那也大半是一个“滚”字。 大约就这样过了很多个月,天都暖和了。宫眷都到园子里头消夏,软禁皇上的地方也从补桐书院变为了玉澜堂,除了位置更为局促之外,好像没有什么过多的变化。我干脆搬去他旁边住着,方便能天天找他。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与我相敬如宾,没错,毕竟长成这样的女子是不能有什么太多奢求的。而他只要能用他的余光扫我一眼,与我说上那么几句话,我觉得,大概此生无憾了。不过很可惜,依着目前的形势来看,这还有一段很远的距离,他还总是“干”着我,说话也冷嘲热讽的,那就证明他还十分的厌恶我。 我已经记不得是哪一日早晨了。 还是照例的共进早膳,玉澜堂的灰尘被奴才们打理的很干净,屋子里看着也敞亮。 皇上也是照例的不说话,他叫跪安一次,我装作没听见。他闭上眼“朕叫你滚你没听见么?”屋里的奴才们没有一个敢出大气,气氛实在是胶着。“皇上最近肝火太旺,回去多拿些柚子和梨来……”我朝着小德张说了一声,仿佛丝毫没有将他的话听进耳朵里。“也要多让皇上喝水,天热了……” 第74页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皇上站起身子,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上。然后恶狠狠的将奴才们全都赶出去,跑得慢些的,更是吃了他的窝心脚。 就这样,他握着拳头,狠狠的打在我身上,就那样一拳连着一拳,仿佛已经成了一个单调动作的重复。“你可看好了!把这儿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的,回去朝着你的太后老佛爷禀告去!可别少些什么!”他一边喘着粗气,拳头根本就没有停下来。 头上簪着的翡翠簪子掉下来,“啪”一声,摔的粉碎,就像地上一汪绿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赏我的,是晚上点着灯都要偷偷看的,是被我遗弃又因缘际会回到我手里的,是花青为了不让别人抢走拼下命保住的,年轻时最美好的希望就全在这上头,而这一刻,就在它落地的一瞬间,一切就跟着全都碎了,一点不剩! 好像是有疼的感觉的,可那时候我心里真的难过,只顾着流眼泪。“你也知道疼,那你扇珍儿巴掌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这一天?”他言语都没罢,蹲在地上,一把抓住我已经有些散乱的头发,抓的很用力。他的嘴凑在我耳朵边上“你不是,喜欢和,朕在一起么?”他喘气喘的很是厉害,说话也断断续续。“那你就好好待着罢!” “啊……”他的手实在是有力,牢牢牵着头发,推着我的额头狠狠的朝地上撞下去。只一下,我似乎天旋地转。我能听到有人推开门跑进来,叫了声“皇后娘娘……”是小德张又尖又细的声音,但似乎又不太像…… “滚!朕让你们进来了么?都给朕滚!”他狠狠朝着门口啐上一口。 再接下来我约摸听到了什么东西撞在地上的声音,应该是我发出来的,可是我好像都没有什么感觉。他见我没什么反应,这下放了手,却看见我只是一个劲的流眼泪,也不说话也不叫,更是一丝一毫的求饶都不曾有,这一下更来气。抓住我胸前的朝珠,搅了一圈,非常非常用力的勒我脖子。 大约一个人的愤恨,已经表达到最极致的状态,他大口的喘气,涨红着脸,眼里满是血丝,说是凶声恶煞也不为过的,哪里还有我印象中的那副样子呢。我咳嗽着笑出声来,也许就这样叫他勒死我,我还能留下些,曾经美好的回忆,在这宫里的路,走下去,只会越来越惨,越来越糟。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病的太久,也的确是太累了,勒了半天都不怎么能用上劲,最后珠子从他手里摊下来,而他,瘫倒在地上,四仰八叉的平躺着,一点规矩都不守。 “蠢货!”他高声喊着大骂道。“朕打你,你要求饶!” 我还跪在地上,淌着眼泪把碎掉的翡翠簪子凑在手上。 “朕要是你,必然还手打回去,就算是从此没了指望,也好过这么窝囊!”他冷笑着朝我喊了一句。他对我的冷笑是从不曾少过得,可这次,看着有些心酸无奈。 我回过头,看了他半天“你真的和别人打过架么?” 他摆出一副不屑的表情,“怎么?皇后想给朕上课?” “有个小女孩,在家里不招人待见,下人也不尊敬她,有一天她救了只小鸟,小鸟多可爱啊,又受伤不能飞,她就养着,什么事都和那只鸟说……”我捡了一捧翡翠渣子,用袖口擦了擦眼泪。 “有一天,那只鸟不知道被谁用弹弓打死了,小女孩的心事再也没有地方说,她很伤心,把鸟埋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没过多久,埋下去小鸟的地方长出来一朵白色的小花,很漂亮很漂亮的花……”我仰着头,仿佛看到了那一切。 皇上仿佛听得很入神,喘息声也渐渐平稳下去。 这个故事还在继续着。“小女孩的妹妹想把那朵漂亮的花移进自己的院子去,懦弱又胆小的女孩 ,第一次和妹妹厮打在院子里,就像角力(1)的男孩子一样,妹妹哭着跑了,那朵花,也被弄坏了。” 我的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那个女孩就是我,从那次我打了妹妹,爹狠狠教训了我一顿,竹板打的两只手都肿的像鱼肚子一样。他不问谁对谁错,也不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在他心里,我没有资格和三妹去争抢什么,这就是道理。后来我被三妹打过很多次,可是,我再也没有还过手,因为,只要我还手,三妹就会吆喝着人打的更狠,而到最后,不会有人为我主持公道,我只能站起来,拍干净自己身上的土,然后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还手,从来都没有用……”我擦过眼泪,反倒哭的更厉害了。 “蠢货!”皇上仍旧冷笑着。“滚吧!你可别以为不还手,朕就不会再打你!” 第75页 “你打过之后会有什么用吗?珍妃会活过来吗?列强会退兵吗?老佛爷会让位吗?既然不能,为什么还要做这些没有用处的事?” “闭嘴!” “您心里苦,难过,臣妾怎么不是呢?臣妾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玉澜堂里静静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第40章 “你要是有良心……”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就帮朕一个忙。” “若有裨益,只要是臣妾能的,自然是要帮的!”我又擦擦眼泪。 “养心殿东暖阁床垫子下头有包东西,替朕拿来!”皇上有些吩咐的口吻平息下来道。 “你难道不怕太后知道?”我有些迟疑,从前竟未见得他能如此干脆拜托什么事情于我,如今境地如斯,更是只能依赖信任之人,何故能随意对我就说出来他在养心殿藏下了东西?若是我像她说的那样是姑母派来的探子,那我这一说,他藏下的必然是对他很是重要东西,岂不要惹出大事? “哼……”他冷冷笑了一声。“你要说就去说罢,朕已经到了这一步,还害怕些什么呢……” 他说着,样子看了就叫人心疼。 “老佛爷不会知道的。”我捏了捏拳头,碎掉的簪子还握在手里,刺的手心一阵一阵疼。“静芬就是静芬,不是谁的探子!”我站直了身子。“皇上,您保重!”回过头出了门去。 这事吩咐小德张做的,他做事向来干净利落,就好像这宫里再适合他存活不过。那包东西不大,包着几个像萝卜头似的东西。 “这是什么?难道是太医伺候的不顺心,皇上哪里不舒坦?”我翻来覆去的看,小德张也凑过来,“哟,这看着像雪上一支蒿……” “雪上一支蒿?” “娘娘先放下!”他说着从我手上把东西抢过去。“这要真是一枝蒿,那有毒的,娘娘怎么能碰这东西……” “有毒?”我大吃一惊,“你说仔细些!” “哎,这雪上一支蒿原是产于四川的,阵痛疗伤比金疮药还好使。”小德张说着皱皱眉头,“只可惜这东西有毒,用不好是要死人的!”他脸上故意摆出来一个非常夸张的表情,就好像他是亲眼见过一样。 “你可别吓人了!” “奴才哪敢啊?这好几年前宫里还有个老宫女,犯了事出不了宫,就是吃这个死的,宫里头嫌晦气,只说是得了急病。” 小德张的话音还没落,我只有一身的寒噤。“娘娘先别慌,这……皇上不定是身上不如意……”我觉得心似乎都寒了“不是有太医给他看着么,怎么可能有他伤了都不治,要他自己偷偷摸摸找药的道理?” 越说越是来气,我一把将一堆雪上一枝蒿推去地上。“他就叫本宫给他拿这种东西!”我说的太快,扯到了脸上的伤口,额角已经肿的老高老高了,脸上还有皇上挥拳打出来的青紫印子。“他这是摆明不想活了!” “哟!这是谁不想活了?”屋子外头传来这么一声,伴随着奴才拍掌的声音,这是姑母到来的暗示。 “参见老佛爷!”一屋子的人急急忙忙朝着外头行礼。 “你看你这样子,快些起来罢!”姑母往我椅子上一坐。“皇后这是怎么了?晚上撞鬼了?”姑母的语气里有很明显的戏谑意味。 “都是臣妾自己不争气!” “得了吧!这颐和园里头哪个奴才现在不知道,今天早上咱皇上打了皇后一顿?”姑母冷笑着“说你没用,你倒还真是不辜负这句,皇上不理你也就算了,你怎么还能让他打?”姑母眼神飘忽的。 “老佛爷,臣妾是您家生的侄女!就只有您能护着臣妾了!”我跪着磕头道。“臣妾真的没惹皇上!也不知皇上今日是怎么的……”话没说罢我佯装着,暗暗啜泣起来。 “别哭了!哭哭哭,哭有什么用!”姑母狠狠拍着把手。“哀家就这些脸面,你就作罢,早晚作尽了!”姑母没好气道。“你拿的是什么东西?” 屋里的人面面相觑起来,不知道是否该答复。 “哀家问话呢!小德张,你说!”姑母皱着她的眉头。“快些!” “老佛爷,是……是……雪上……一枝蒿……”他低着头,不是微微侧目观察一下姑母的表情。姑母的身子像装上了弹簧一样“腾”的从椅子上直立起来。 “你是不是不要命了!”屋里静的仿佛能听得到姑母的牙关紧闭所产生的咯吱声,那种声音实在吓人,周围的奴才们都微微颤抖着,虚汗就一挂一挂的往地上落。 “老佛爷,这是奴才们从院子里挖出来的!今天规整院子呢,结果挖了这么个东西出来……这不,娘娘正教训她们呢……”小德张看着院子,冒出这么一句来。 第76页 “真的?”姑母挑着眉毛,朝院子里头撇了一眼。今日的确是在给院子里的花培土,花圃里翻动的痕迹还是新的。“你们可别骗哀家啊!” “老佛爷明鉴……臣妾知晓这种东西该禀报您,正要去,实在是婢子不懂事,挖出这个也不报上来,这才耽误。”听着姑母像是信了七八分,我又深深磕了个头。 “行了行了!总是磕头,人家都以为哀家怎么虐待皇后了!”姑母有些不耐烦的说了一句,“今天哀家本来也是有要事和皇后你说,你总是这么跪着,哀家怎么开口?” 我略微抬头,表情无限忧伤。 “起来坐吧!”姑母嗔了一句。 “是,多谢老佛爷!”小德张这才抖了胆子扶我站起来。 “醇亲王自从德国归来,也历练了,如今到了年纪,哀家总想着,赏他些什么。”姑母望着屋顶,有些无神。“可是赏点什么给他,哀家拿不下个主意,这前两日,才想着赏门亲事再好不过,皇后你说呢?” 我微微点头“老佛爷深思熟虑,自然极好,也是王爷的福气!” “载沣年纪到了!”姑母扶着膝盖叹了一声,“皇上也好,王爷也好,到了年纪,就该取个福晋过门……不能再一天单着,不着调。” “人选可有择度?”我关切的问道。 “这个自然,哀家瞧着,荣禄的闺女就很好,长得出众,两个人又门当户对。”姑母脸上似乎是稍稍有些得意自己的决定。这简直与当年为皇上选后的那一幕没有什么太大的差距,又一次是姑母出面,又一次是撮合明知不喜欢对方的男女。 荣禄之女,瓜尔佳氏,闺名幼兰,虽说长相出众,可是脾气凶悍那在宫里都是出了名的,人家一提荣禄,那必然要说到他女儿,更是有胆子大的,还要戏虐道“荣禄大人这样的女儿,以后当真不知道哪家敢取!”这话音儿都还在,醇亲王已经成了冤大头。 这是姑母的权威,我是不可能反抗的。 醇亲王也后来也就这这事来找过,不过看着宫里的情势,也知道这事情是没法子,只能将这位大小姐娶回去,当个菩萨似的供起来,两家相安,能把老佛爷糊弄过去就好。老佛爷总是怕醇亲王这一支家里头再出来个本事太大的人,所以面子上是赏赐,实际上,又是大家都懂的事情。 几日之后,终于又到探望皇上的日子,屋子里,他只回头看我,并不说话。 我狠狠的将一包雪上一支蒿当着皇帝的面扔在地上。药材被摔得七零八落,散了一地。“胆小鬼!”我朝着他叫了一声。“连醇亲王都能忍的下去!空有这把年纪,你竟还不如他!” “这毒药,朕时时备着,就是知道早晚有用上的这一天……”他只回头看窗子。 “你疯了吗!”我冲着他大叫。“臣妾若是这样!那早该死多少回?” “你懂什么?她看着朕总之也是碍眼,何苦母子这样尴尬着,朕选这雪上一支蒿,尚且少受些活罪!”他将胳膊搭在膝盖上。 “你痛快了!那瑾妃呢?醇亲王呢?大家都忍着,凭什么就你寻痛快?”我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以往皇上是从来不允许我碰他一丝一毫的,而如今,他却并不反抗。 “活着呢?又能怎样,朕这样活着,在别人眼里,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他眉眼低沉,没有生意。也许,囚禁的折磨对于一个有雄心壮志的皇上来说,是一件比死更痛苦的事,何况就这样睁着眼看大清一步一步朝着末路走,祖宗的基业在一点一点的随风散去,他怎么能不痛心。 “朕不是个好皇上……也不是个好丈夫!连自己最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皇上说着,都带上哭腔了,他伸出指头抹掉自己的那一丝不惹人注意的眼泪。 “你有多痛苦臣妾都信,可是有一点,你可别忘了!姑母已经老了!可是你还年轻!”我抓着他的手用力起来,扣得紧紧的。“你可别算差时间,把到手的机会,白白丧了!” 皇上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谁准你在这信口开河?” “当年要不是皇上太过心急……”我撇着嘴别过脸。 “袁世凯那个王八蛋……”皇上的拳头重重砸在墙上,伴着他深重的喘息声。 “你戊戌那年的那股劲到哪去了?难道老佛爷关着你,就连你的心志都磨灭了么?” “你何必来和朕说这些?难道皇爸爸不想让朕死么?”他忽然冷笑出来,吓我一跳,皇上的疑心之重,竟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么?我懊丧起来。 “为什么说这么多,你就是不懂呢?”我一把甩开他的胳膊。“抛开别的,这番话就算是从来没有进过宫的喜子说的,静芬是老佛爷的侄女,可喜子就是喜子,谁都代替不了!” 第77页 皇上有些惊异的望着我,似乎是根本听不懂我究竟在说些什么。“喜子?这是个人的名字么……” 我深深的吸上一口气。“臣妾猜,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他眯了眯眼,显然是不能判断,我说出来的究竟是真是假。“你别凭空造个人出来框朕,怎么会有人叫这种名字……” “恰恰相反……”我无奈的笑道“你所认识的静芬,她才是个为了做你的皇后,被老佛爷和桂公爷联手编出来的人!” 第41章 四下一时间无言,我终于发觉自己是说的太多些。便也紧闭不复多言。“这世上原有更多该死的人,他们尚且活的好好地,皇上没什么用得到这些玩意的地方,叫臣妾带着走。”我张罗着奴才把地上散落的雪上一支蒿捡起来,照着原本的样子包好。 “到底还有多少事,是朕不知道的?”他坐在床上,埋着头,尽是颓丧的样子。 “如果是不该知道的,那就不要刻意去求个明白!”我回头看他,正与他四目相对,皇帝的眼睛干枯,没有神采,但是,仿佛能看出内心中一丝丝的渴求。 听完我的一句,他不再说了。 园子里头旷,风也大,小德张顺心,在茶水里头加上桂花,可以暖胃。我好像渐渐习惯下没有花青的日子,就算德龄带来再多的洋点心,大公主送来再多的体己,都是及不上花青万一的。我不敢肯定是皇上害死了花青,也没有足够的准备去问问他,为什么对谁都这么狠,对自己,也丝毫都不放松。 姑母也闲不下来,她似乎对曾经深恶痛绝的照相机很是感兴趣,翻来覆去的叫人家给她照相,还动不动叫上别人和她一起照。曾经的电闪火冒是摄人魂魄,而如今,则是新奇有趣的象征。 每日除过看望皇上,也便是赋闲着,由此,我叫小德张送了些幼蚕进宫来养着,每天就看着他们吃桑叶,也是很有趣。那一段日子悠闲极了,仿佛只有蚕宝宝的各种事情能引来我的关注,而其他的,无非是有一日没一日的厮混。德龄照例回来请安,旁的事情有姑母,自然也是轮不到我这个皇后来管的。 再后来,蚕蜕了一次又一次皮,开始吐丝结茧。虽说自古桑蚕是大事,年年都要祭祀,皇后也得亲手喂食桑叶给蚕,但这样一直养着,还是头一次,由是从一开始吐丝的时候,我就格外惊喜,恨不能告诉每一个我遇到的人。 可是他们都是一个样子,永远都恭恭敬敬的,让人心生乏味。于是,我干脆叫人把桑蚕的架子搬去了皇上房里,吆喝他一起看。“日日穿丝绸在身上,如今,也能看的这丝缘何而来……”我伸指头拨弄着蚕茧。皇上看起来也满新奇的样子,身在高位,从来没有空闲停下自己的脚步看看身边种种美好的事。 看着看着,皇上的表情有怆然起来。“蚕蛹要作茧自缚,是不是因为知道自己有将要腾飞的来日……”他唉声叹气道。 我有些迟疑的望着他。他忙道“朕胡乱说的,你可别多想。”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信臣妾!”我摇头,“活着,只要活着,还会怕等不到破茧的那一天么?” 他低下头看着我,眼中所表达出来的情绪极为复杂,难以描述。 我掏出装着玉连环的盒子,望着他转变为惊异的表情“你该认识……” “这是……珍儿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这?”他似乎问的竭尽全力,连喉咙里最后一丝声音也发出来。 “您不必奇怪,这是珍妃死前留下的,臣妾也曾想把它毁了,但臣妾终究是不忍心的……”我有些沉闷的望向窗外。“作为交换,该您回答臣妾一个疑问!” “你,为什么要害死花青……” “朕没有!”皇上几乎是脱口而出。“朕为什么要害她?” “把她抓进慎刑司的人,难道不是皇上你么?臣妾知道你恨老佛爷,也恨臣妾,可花青明明是个不相干的人,机缘巧合当了臣妾的丫鬟,难道这也该死?”我皱着眉头。 “那时候,是因为朕怕你们私下里谋划什么事,这才想法子把你们分开……可现在!朕都已经得到了如此的报应!难道朕还会接着错下去么?”他顿一顿。“花青是个好丫头,在慎刑司吃了几遍刑,什么都没说……”。 花青的死,就这样又没有了头绪。我信皇上不会说谎,没有理由。 “原来,是这样的么……”我微微伤神的回道。“臣妾原以为,花青是……由此才迟迟没将这珍妃的遗物交给您,还望恕罪。”我暗暗咬着牙。 皇帝的手还在抚摸着白玉连环,一遍又一遍,就像摸着珍妃的脸。“朕总以为你会很厌恶珍儿的!”他的手不曾停下。“这玉连环最后是谁交给朕,真都不会奇怪,除过你……”他的语气变得迟疑起来。 第78页 “这是朕赏给珍儿的,她喜欢的紧,日日带在身上,如今,也是阴阳相隔……”他把环子举得很高,迎着光来看,十分通透,是上好的和田玉材质。 我从未如此细致的观察过这枚玉连环。上面的花纹已经模糊不清,大约是被来来回回摸过许多次罢。环环相扣,心意相连,这曾经是多么美好的寓意和兆头,如今能够留下的又是些什么呢?我已不忍心再怔怔望下去。 皇帝是可以对着一些东西发呆很久的,我猜是看着故物想起来许多从前的事,那些值得沉醉的,值得留恋的美好往昔。 “朕一开始也并没有那么讨厌你的!”他坐在床脚兀自说道。“表姐……还记得么?”窗子里透进来的光照射在他一件半新不旧的京酱色常服上头。肩上的团龙尚且睁着圆目,脚踩祥云,气势咄咄逼人。那龙须是金线织就,历年也不会褪色,无非略微灰淡些,在阳光照射之下,还是那原本货真价实的色彩,熠熠生辉。 “恩”我轻轻点头。 竹萝里头的蚕还在慢慢挪动着,朝着稻草捆扎的小垛围拥过去。那上头结了一粒一粒的白色蚕茧。 “都是从前年轻,还不懂事。”我别过头。“大婚那天夜里才……” “表姐!”他又朝着我叫了一声。“你叫朕说罢!”他沮丧着脸。“这么些年了,连朕自己都不知道,朕究竟是不是讨厌你,或者说恨……”他低下头去。 “别人都说,皇上最恨的莫过于太后,接下来,那便是太后那里的皇后了!”他忽然大声的说道。“可是朕见到你的时候并不讨厌的啊!只不过,每次想到太后不知道又在谋划些什么,只有朕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你和她最是亲近不过,你那样高傲,不准任何人试探你的自尊,在朕的心里,不就是帮着太后瞒住朕么?” 我只是静静看着他,什么话都不说。 “而你,也并不愿意和朕多说些什么,慢慢的,朕似乎就将你和太后划为一党。”他说的尤为激动。“朕怕!朕的身边到处都是太后的,朕不知道究竟暗地里还有多少!” “你会怕?” “朕怎么不怕?身在高位,处处都是算计,都是杀戮。朕没有一天不想着如何坐稳自己的位子,如何拯救大清朝!拯救朕的子民!朕怕太后曲解朕,怕她想要杀朕!”说道情急之处,皇上猛地从床上站起身子。“什么真龙天子,朕自己都知道!朕也是人,怎么不会怕?” 杀了皇上,姑母下的去手。皇上的害怕并不是无风起浪,至少,在将定推大阿哥上位之前,姑母确实有杀死皇上的打算。 “她已经杀了珍儿!她现在就是要折磨朕!”他恶狠狠的说道。 我从桌上拿起一块八珍糕来。“臣妾小时候也很怕,怕下人们又来欺负臣妾,怕兄弟姐妹嘲笑,怕过年的新衣服又被别人抢走。可是慢慢的,臣妾发现,怕并没有用,你若不是忍下去,那便死去罢!” 皇上笑了“你是叶赫那拉氏千挑万选的皇后,怎么会有人敢欺负你?” “连皇上都这样以为?”我挑起眉毛。“这么多年,难道您就没有问过自己,叶赫那拉家族,有那么多适龄女子,为什么偏偏要挑一个这么丑的来做皇后?” 皇上似乎是回忆起选秀时的情景了。那个他最喜欢的,机缘巧合没有进宫的女子,反倒是躲过了一场劫难。 “朕,所厌恶的并不是你的相貌……而是,皇太后为朕铺设好的一切!”他暗暗咬着牙,心中含着深仇大恨。“维新时,是朕太傻!不懂得自保,急于求成的把自己和珍儿还有身后的帝党全都毫无保留的展现在太后面前,枪打出头鸟,朕不怨自己输了,太后要杀朕,也在意料之中,可珍儿是无辜的!” “皇上你看,太阳落山了!”我看着他的脸。 “臣妾曾经觉得自己是尘埃,是个无关紧要的土粒子,可偏偏叫臣妾遇见你了!”我笑着。“臣妾真的,真的,很喜欢皇上你啊!” “你是在说着开心的事么?为什么朕听着,你想哭呢?”他苦笑道。“朕从来都没有这么坐着和你说过话,静芬,你说话的声音真好听!” “真的么?” “恩”皇上朝着我点头。“朕记得,你那件粉色的衣裳,你袖口的绣球花,在月光下面是亮的!不知道为什么,朕都记得!” “朕还记得,前些日子摔碎的簪子,是朕赏你的!你常带着,是朕不好,都不曾多赏过你什么东西!” 我摇头。“什么都不用!臣妾知道这些年不是白活着了!”我走到他身边。 “臣妾真的很羡慕珍妃!她活着,一辈子能有的,都有了!”我低头看着自己干枯的手指。“而臣妾原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 第79页 “珍儿也好,静芬也罢……都是朕对不住的人。”皇上沉默下来,许久,他才又问道“告诉朕!喜子究竟是谁?” “喜子?臣妾想,她大约都已经死了……”我缓缓的应道。 喜子,那是个冗长的故事,太阳落了山,天很快就黑下来,风声打在窗户上,缠绕在那段流逝在时光中的对话里。 第42章 我曾设想过无数与皇上相谈的场景。只是世事无常,竟没想到会是在皇上被囚禁之后,两个人毫无准备的相对着,如此落魄狼狈的样子。 无数个日夜,那些话在我脑海中,来来回回挥之不去,就好像水烟散发出来的烟雾一样。一阵又一阵,我的胳膊正支在桌上,水烟的长烟管适合这样吸。 “娘娘!”小德张从外面凑过来。 “恩?”我悠长的回复一声。 “娘娘!”他点了下头,“德龄姑娘来啦!”他对着我默默回道。 “德龄来了?”我抬头望着窗子,淡淡笑着,将鹤管交到小德张手里头。“收起来收起来!”一面站直身子,将身上一件葵黄色的衬衣拉拉展,又摸摸鬓角,大约都合适之后,才又原原本本的坐下。 水烟的味道不像旱烟那般呛人,虽是抽过烟,整个宫殿里头也只有一股淡淡的紫花香气。 德龄进来时穿了一件湖灰色的氅衣,外头套着月白色的琵琶襟马甲,走起路来也规规矩矩的,样子比之刚进宫时要沉稳上许多。德龄在宫中有诸多的不适应,思想和文化除外,让她最难过的是宫里人对她的排斥。 她在宫里待的越久,就越发明白,自打宫里人摸清楚她的性子,就先是有太监在她每日的必经之路上洒水,再是人家故意不告诉她一些礼节性的问题,总是想看她在众人面前出洋相。这种事情多了,妹妹容龄还能哭一哭,朝着老佛爷诉苦,德龄就不同了,她毕竟是姐姐,不能什么都是一副小女孩的样子。 想到这里,仿佛德龄走路的步子都格外沉重似的。 “德龄给娘娘请安,您万福!”德龄将手放在腰间,非常标准的行上个礼。 紫禁城上的琉璃瓦,就好像是一块一块磋磨着人心的刀片一样,一片之后,还有一片,一片一片,无穷无尽。 “过来坐!”我招呼着,德龄是长来找我的,若没有外国公使亲眷到访,德龄自己说便是整日的无聊,再后来,连我这里的点心也吃絮了,总是削尖了头想着法子弄些新奇的吃食用度来耗日子。 “这是德龄自己琢磨着做的松饼,您也尝尝!”德龄伸过一只篮子来。“前些日子老佛爷吃了也是赞不绝口的,这可是块金字招牌!”她笑道,“德龄要是有机会,就到前门开家店去!告诉别人这东西老佛爷爱吃,保准人们抢着来买!” 德龄自己并不知道,她说这话已经犯了大忌。老祖宗有规矩,食不过三,那便是为着不让别人窥探出自己的喜好,在菜里头做手脚。德龄既知道了,要安稳度日,更该绝口不提,更何况是她这样吵嚷着要去大街上哟呵?若真是这样,那皇室还怎么又体面可言? “说说就罢了,你可别来真的!”我回她一句。 “唉……”她叹口气。“德龄也是想着就说出来了,谁又知道这店要开到哪一年去呢?”她微微摇头道。“何况德龄还要在老佛爷身边任职,找个太监出去办算了!” 她忽然抬头看着小德张“张公公!德龄看着你就挺好!又是个能做事的人!” 我朝着小德张那边轻轻瞥一眼,就只见小德张赶紧扔下浮尘,双膝跪地,一个劲连连磕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德龄说笑的,您是皇后娘娘身边上的人,哪能劳烦您来做?”她长长出上一口气。“您只当德龄和您开个玩笑可好?” 德龄还和小德张说了几句,我端着边上的杯子,猛灌一口茶水下去。曾经,就是曾经,珍妃喜爱照相,就像德龄这样命个太监去宫外开了一家转给别人照相的店面,只是没做多久,这事叫老佛爷发现,那太监被活活打死,珍妃也被降了俸,还当着众人的面叫我掌了嘴—— 宫里头有句话叫做,许打不许骂,打人不打脸。能叫一个人当众掌嘴,那必然是一辈子莫大的屈辱,保准能教你在宫里一辈子抬不起头来。那还是很早很早之前,姑母下令要我去扇珍妃的巴掌,还指望着这样能让我在众人面前树立点威信,只可惜并没什么太大的用处,更何况没过多久,珍妃自己都吃了挺杖,这在后宫是开了先例了,谁茶余饭后不是谈论着这个,被扇巴掌又算什么? “娘娘?”德龄在边上叫我一声。“您怎么了?” 第80页 “没事……”我搁下手里的茶碗子。“这日子说快也快,赶着就快回宫了,你还是早早的收拾着,等回到紫禁城,看你还这么胡思乱想的!” 德龄支着下巴。“的确快要回宫……”她若有所思。“娘娘,德龄在国外就听说顺贞门外有一口八角琉璃井,是已故珍贵妃葬身的地方……” “珍贵妃当真是贞烈女子!德龄想着该去看看!”她扶住椅子把手。 我皱着眉头“这些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德龄看着我的表情,有些迟疑“国外的……报纸上都说过这件事……德龄……说错话了吗?” “这事在宫里你可千万别再提!”我的表情严肃起来。自打姑母害死珍妃之后,顺贞门和那口八角琉璃井就是人们谈论中的禁忌,德龄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只是怯懦的答应了。她若是真的这样好奇下去,万一看到些不该看的……那她便是惹祸上身。 “你万万不要去看,免得惹了珍贵妃魂魄不安!”我随意编出个理由来搪塞她。 “人死之后灵魂是会上天堂的,并不在原地,又怎么会不安呢?”德龄一副懵懂的样子。 “听话!珍贵妃已故,所谓人死为大,老佛爷不舍别人打扰她清静,那地方轻易是去不得的,你可别惹老人家生气!” “德龄……”她抿抿嘴。“不去就是了……” 是我把这事想的太简单。 过秋之后回宫,我已经将这事抛到脑后去了。毕竟德龄一直都很听我的话,而且她向来是嘴上的劲大,可做事还是妥帖踏实的,否则,也就不能留在姑母身边做女官这样久还能受到姑母喜爱。 京城的秋天向来短,温度骤降也就是一两天的事。蚕蛹结茧之后,我已经顾不上再管,天凉了我总担心皇上在瀛台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毕竟不似颐和园,住的近也方便照顾,回宫后,按例还是每月初一十五才能探望的。 夜都深了,小厨房的灶上炖着江西供上来的乌骨鸡,我还正在寻思加些什么旁的东西进去,这样煨上一宿明天也好有趁手的东西送去给皇上。这边没消停,小德张那边就小跑着进门来了。 “娘娘!不好了出事啦!”他一副凝重的表情。 “又怎么了?” “德龄姑娘漏夜乱跑,叫顺贞门的守军拿住了!” “顺贞门?”我心底隐隐飘出一丝不安的预感,那日在颐和园中与德龄的对话全都回荡在脑海里——她不会,真的跑去看那口井了吧…… 夜深露重,李安达站在扣德龄的屋子外头,来来回回不停踱步。“娘娘,娘娘,老佛爷已经睡下了,这事,明天怎么好给她交待,这……” “这事你可大体清楚了?” 李安达点头“奴才听人说了,德龄姑娘跑的快,人家还以为是刺客,这才给拿住的。” “既是误会,那怎么不放人?” “坏就坏在这了!德龄姑娘跑到……那个地方去了……这,宫里头都知道那地方去不得,守军不敢放人,奴才也不敢做主啊!”他扶着头顶的帽子,一副叹息的表情。“赶明老佛爷知道,还不生大气!这不管看没看见什么东西,德龄姑娘的命,都别想要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我焦急的朝着里头望上一眼,重兵把守着那间屋子,连苍蝇也飞不进去。 “难不成有人看见德龄跑到井边去了?” “那倒没有……说只是个影,一直追到顺贞门外,才发现是德龄姑娘。”李安达做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这些守军也是辛苦,只管从本宫这里领些银子算是犒赏。既然没看见是德龄姑娘在边上,又凭什么说那就是她?这一路上追着出些什么错,这谁又说得好?更何况,守军为了抓她岂不是也在井边逗留久了?”我问道。 李安达皱着眉头。 “这老佛爷查起来也是没谱的事,何况万一老佛爷生气,连这些禁军都一起受罚,那可怎么好?”我又接上一句。 我的话仿佛说动了李安达,他叹了口气“娘娘说的都在理!” “这就是了!快叫他们把人放了,明天只要实话实说实在顺贞门外抓着的德龄姑娘,别提井的事情,不就什么都没有了吗?”李安达还迟疑着。“这事都得仰仗着您才行!”我望着他,看了半天又解下来个贴身的珠串项链。“这点心意,权当是请李安达帮个忙!这链子是从娘家带来的,虽不如宫里的东西,也够您喝个三五杯茶的。” 他嘴上说着使不得,一边将东西推回来“李安达!老佛爷年纪大了,明天万一生气且不说对身子不好,万一老人家想起从前那些伤心事,又难过了,这可怎么办?咱们做晚辈的,本就该替她多操操心才是!” 第81页 李安达听到这,也不再向外推,我顺势就把东西搡进他怀里头。“再说了,德龄一个小姑娘,兴许就是看见什么好玩的,哪知道路过顺贞门会惹这么大的事?您是老佛爷身边的总管,这您该再明白了不是?” 他听着点点头。 “您啊,只叫禁军明早回老佛爷是在顺贞门外误拿了德龄就行了!” “娘娘到底心思细密,奴才这就去要人去!”他做了个揖,我亦对着他点头。小德张在边上总低着头,并没有什么言语动作。 德龄叫人领出来的时候嗓子都哭哑了。已经是一更天,宫人们手里都提着灯笼,一路默默走着并不发出什么更多的声响,德龄眼睛是肿的,脸上的泪痕也尤为明显,担惊受怕大约已经叫她尝到自己在宫里任性妄为的后果,她也只是跟着,并不说话。 第43章 一路上德龄都没有说话。 也许她真的懂得了这座深宫带给人的不光是无聊和难过,更是随时都会粉身碎骨的危险! “为什么?你不听话?” 德龄没有回答。 “本宫嘱咐过你,不要去那里!为什么不听话?”我又放高声压问了一次。 “娘娘……德龄没有进宫之前就听说过……珍妃不是跳井死的,而是违逆老佛爷,被老佛爷派人扔进去的!”我回过头去,她正睁着大大的眼睛。“您说那里不让人去,德龄这才晚上偷偷跑过去的。” “你信么?”我问道。 德龄只是一个劲的摇头。“不信!”她低下头想了一阵“老佛爷对德龄和妹妹极好,就像是个慈爱的奶奶一样,德龄不信她会那么狠心,会杀珍妃那样的好人!”她顿一顿,吞一下口水。“德龄要去看看!然后告诉那些花边新闻的记者,这些事情都不是真的!” “你当真不适合待在宫里头!”我郑重道。 其实细想起来,德龄进宫之后受过的罪并不算少。她这样的性子,不该待在宫里,她自己应当更明白。 “都是……德龄不好,以后,德龄再也不会了……”德龄沮丧着脸,暗自落着泪,不再发出什么声响。 “以后多看看别人,人家不过去的地方,你也别乱跑!”我拍拍她的肩膀,叹口气,天气已经转凉,眼见着地龙快要架起来,到时候走在地上也是暖暖的。嘴边的的热气只化成一团水雾,轻轻打在脸上,慢慢散开。 在外头站的久了,也感觉冷起来,脸上的皮肉也僵了,只得拢拢衣裳。“已经二更过了!回去歇着罢,今天这事以后别再提,只说是你路过顺贞门叫禁军看错了就是了!” 德龄点点头,转过身去跟着两个太监走了,没走几步,她转过身来,小跑到我面前,伸手将我拦腰抱住,脸静静的贴在我的衣服上,抱了好一阵子才叫小德张劝开的,她这才和提着灯笼们的太监回去。 “娘娘,这快三更天,您赶紧安置罢!明儿还得早起!”小德张铺展被子。 “三更?已经三更了么?”我照着镜子把头饰拆下来。“你叫人拿条热毛巾来敷敷脸!”我揉揉眼睛。“睡下也不安稳,已经这个点儿了,不睡也罢,收拾收拾也该去瀛台伺候了!”我手上接过来小德张递的毛巾。 “娘娘您对德龄姑娘那真是一个有情有义!”小德张在旁边弓着腰说上一句。 “你话怎么变多了?”我朝着他看上一眼。“去小厨房看看鸡汤炖的好了没有!”我命令上一句,小德张也只打个千,就忙忙的朝着外头走了。 夜已过半,钟粹宫里头的灯也变得晦朔不明,在昏暗的映照下,兴许是太累,我靠在桌子边上眯着眯着就睡着了,过上一阵子小德张慢慢叫着才把我推醒。又折腾了一阵子,窗外头,天已经微微发亮。 皇上依然穿着他那件旧龙袍,叫人看着就心酸。这哪里还是一个皇上,分明就是个囚徒,和那些在大牢里等死的人,都没有什么分别。 皇上只是抬头看我一眼“皇后你来了!”然后还是低着头也并不多说话。 “内务府的人都是怎么了?连件体面衣服都做不出来么?”我有些微微发怒朝着身后的小德张。“娘娘,这,上次补了窗户老佛爷都……没人敢啊……” “你越发会当差了!”我斜一眼。“老佛爷有说不准给皇上体面衣服么?” “是……是……”小德张吆喝着下人们退出去。 我这才打开食盒,端着碗出来,鸡汤是连夜熬的,乌骨鸡补身子最好不过,面也是今早才煮好的,单另搁着,现下放进汤里头,汤还热着,微微一烫,就再好不过。我顺出一双铰链梅花银筷子,放在碗上。“皇上先前万寿日,大宴不见得吃的顺心,这一碗鸡汤面,是臣妾自己做的,虽迟了,也算是贺您三十五岁千秋的一份心意!” 第82页 那汤熬得不错,至少闻着香气也能叫人食指大动。皇上缓缓的走到桌子边上,慢慢的拿起筷子来,他挑起一根面来,凝视许久,抬头看着对面的我“你为什么总看着朕?” “臣妾喜欢看您,看不腻!”我答道。 皇上默默笑上一声。“朕已经没落至此,又有什么可看的?”他的声音里是无限的惆怅。 “皇上快些吃罢!过下该凉了,对胃不好!” 皇上不做声,一个人将一碗面吃下大半。汤里头的油早先就叫人瓢过,汤清味浓,不会过分油腻。 “这样真好,能这样看着您,臣妾真高兴!”我支着下巴。 “朕有个玩意,给皇后你看看!”他说着从屋里掏出来个不大不小的盒子。“这是个八音盒,朕把它拆了!”他说着又掏出一张纸来。 “这八音盒,好端端的,拆了它做什么?”我不免得疑惑。 “你拿着这张纸,叫内务府的人按着这纸上的,将这盒子里头的构造改上一遍!”他脸上好像有些兴奋的表情。“朕看这洋人的八音盒已经看上两天了,如果没错,那必然能改!” 我这才双手捧着小心翼翼的接过来“臣妾自会尽快去做!” 也许是他的图纸画的当真是太过于详尽,送去内务府不出两天,八音盒就叫奴才们送了回来,我再拿着它去还给皇上,里头的调子已经成了纯正的昆曲。 “皇上果然聪颖!”我笑道。 皇上一只腿正搭在地上,另一只腿盘着坐在床上,手里不知在做些什么,见八音盒叫我递过来,随手便接过去。“谢谢你,喜子!” 那一声喜子,没有讥讽,没有不屑,叫的再平常不过,可是,这足以叫我感动。 “您刚才叫了句什么?” 皇上抬头看着我。“喜子?这难道不是你原本的名字么?” “是!”我答了一声,重重的点着头。 “朕想过了,朕以后会对你好些的!”他笑着地下头去继续做着手里的事。“珍儿既然没了,就不能再回来了!”他又小声的说道。“你知道么?那日,朕打你的那日,你哭了!” 我静静的坐在边上,并不说话。 “朕从没见过你哭,朕从前总觉得,你有什么不顺心的,大可以向太后去告状,根本不必在朕面前哭的。”他还是低着头。“朕有时候在想,从前到底是要争些什么呢?若是不争,珍儿也不会死,大可以依旧陪在朕的身边,就这样平平静静的过日子,不也很好么?”他仰着头,尽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如果能选的话,我宁愿不当这个皇后,宁愿就这样和皇上关在一起,伺候他,看着他,我已经满足了,可是事实就是事实,我不能。 姑母的年纪越来越大,相伴的,疑心也就越发的重了。虽说新政之后,改革颇有成效,时局也算是安稳了下来,可是姑母还是闲不下来。 对于德龄被误抓的事情,她嘴上不说,可心里终究是半信半疑。珍妃的死,就是她心里一块悬着下不去的石头,生怕什么时候突然落了下来,砸的心里头生疼。虽说该赶得人也赶出宫去了,该封的地方也都封住了,可宫外还是有隐隐谣传说是珍妃不让老佛爷逃跑,这才被推下井去害死的。 真真印证了那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即便姑母身在高位,天下的人都得听她的话,也堵不住这悠悠众口,这当真叫她害怕。 姑母慢慢变得不再愿意见德龄。事实上,德龄在宫中一年多的时间,她从西洋带来的东西,已经基本上全都毫无保留的展现给了老佛爷,她自身所带的魅力,已经大大减半。再加上她在顺贞门外被误抓,瓜田李下,老佛爷总是怕有那么个万一。 那日早晨梳洗罢了,我照规矩到储秀宫请安去。 储秀宫也是个热闹的地方,醇亲王带着福晋进宫来了。明面上,醇亲王和福晋两个人还是客客气气的,但看看就知道,两个人客气的太过。 宫里头很多人都知道。在迎娶瓜尔佳氏进门之前,醇亲王就已经订好了一门亲事,据说男奴双方还情投意合,但再有情都做不得数,什么能顶的过老佛爷一道赐婚懿旨呢?醇亲王拒绝不了,只好硬着头皮退了那家的婚。 瓜尔佳氏是姑母的义女,一开始不太把醇亲王放在眼里,醇亲王是什么人?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出过洋,有见识,也懒得和理睬她,只叫她一个人哭闹着,并不多和她计较。 在姑母的眼里,这可算不得什么,当着我和大公主的面,就笑眼眯眯的夸“这年轻人啊,结了婚就是不一样!”这一句说的,大家都不敢接上什么话来说。 第83页 愣上半天,姑母转头看着边上站的德龄“咱们丫头什么时候也嫁了人,就成大姑娘咯!” “老佛爷当真器重德龄!德龄你还不快些求老佛爷赐门好婚事给你?”大公主斜着身子接了一句,德龄有些不安的朝我望了一眼。“都是老佛爷抬爱,德龄还想好好在您身边当差呢!”她朝着姑母行上个礼。 “哎呀,年轻人就是这样,一说还害羞了!”姑母笑的合不拢嘴。“哀家嘴上说说,又没真给你找,你看你急的!” 德龄面露难色,左右不知该不该说话。 醇亲王在前朝也算是历练好些年的人,何等的有眼光,只见他上前行个礼道福晋进宫前带了两摞自家做的芙蓉酥孝敬宫里,请老佛爷先移步去尝一尝。 老佛爷一听是瓜尔佳氏带来的东西,到底是给自己长面子,便道“行了行了!咱们也别逼着这丫头走了,急不来的也急不来,咱们还是尝尝这醇亲王带的芙蓉酥罢,哀家做姑娘的时候,是顶喜欢这东西的!” 她话音一落,李安达赶忙扶住她的手,身后跟着众人,从正殿鱼贯而出。 第44章 那天醇亲王夫妇出宫时已经日落西山。 曾为姑母的干女儿,走路都是仰着头的,嫁为人妇到底是不一样了,一直到走之前,姑母还牵着瓜尔佳氏的手,怎么都不肯放开,恋恋不舍的样子。 瑾妃与我同在东六宫,回程也是同路。 按理说,平日里,瑾妃与我同路不过说几句家常,问问皇上的情况,说起来也是有一句没一句,末了就各自散了。可是今日是破天荒头一遭,瑾妃跟到我身边来问我,“德龄姑娘是怎么了?” “前些日子被禁军误拿,怕是还没缓过来!” “不,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怎么?”我有些好奇的转过头去看着瑾妃。 瑾妃那日穿着一件湖灰色的氅衣。自从西行回銮,瑾妃就安安稳稳呆在自己的永和宫,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不是请按召见,我怕是也少遇见她。这忽然见上一次,瞧着她是比从前发福了,只是不知怎么的眼睛总是肿肿的。 “老佛爷一说要赐婚,德龄姑娘吓得,路都不会走了!”她望着我。“别人知道老佛爷要赐婚,不都该欣喜么?德龄姑娘这也太过异常了……”她若有所思的样子。 “大约都是德龄自己的事,她若有心上人,也不好说……” “既然有心上人,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求老佛爷个恩赏呢?” 我停下了步子。 “你的意思是,她没办法说出来?”我有些后知后觉的问道。瑾妃重重的朝我点点头。“臣妾只想着别是个什么钦犯之类的,拖累着姑娘就好了!” “你说的在理!这事还得亏着你心细,本宫竟丝毫未发觉!”我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下次等德龄过来请安,本宫与她说!”我应道,复又朝前迈开步子。 “说起来,瑾妃是昨日没休息好么?怎么看着精神不振?”我稍稍关切的问道。“身子有什么不好的要召太医!” 瑾妃略微迟疑了一下“多谢娘娘,臣妾定然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 我瞧着她,身子也并不见得干瘦,知道必然不是病了,也就放下心来。 这一程两人的话变得稍稍多起来,半晌,已经是到了钟粹宫,两下里也就作别分开来。皇上的妃嫔本就少,珍妃又红颜薄命,剩下我们这两个,也就只能自己个儿相互疼惜些,我瞧着她走远了,这才进门去。 玉昴正在屋子里头泡茶。 “去小库房,找对海棠青玉碾的步摇出来,今年才得的,该在上头!”我说着解下外头的披风。“送到永和宫去!”我坐在小榻上对着玉昴说。 玉昴只应了一声,就出门去了。那步摇本是想着要送给瑾妃的,只是日子太忙,混给忘了,今日一叙,又忽然想起来。我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 玉昴走了一阵子还没有回来,我坐在塌上,细细思量起瑾妃的话来。德龄心中已经有了中意的人,可她又不愿说出来,说是小姑娘害羞也是有的,自然,也有可能是德龄在懂得微微的宫中生存之法之后,知道不能随便说。 可是,她为什么要害怕呢? 联想起她在宫中的日子,每日,见得也不外乎是那些人,伺候老佛爷,请安,教习皇上英语…… 我心中升起来一个可怕的念头来。 “德子!”我朝着门外头叫一声。“娘娘,奴才在!”小德张在门外头应一声。 “明日早半个时辰叫本宫起床!咱们去,德龄姑娘那,看看去!”我端起案子上的茶碗,理由的瓜片虽是今年新供的,可惜叶子还没有舒展,全都皱缩在一起,叫人看着恼火,我索性茶碗墩回桌子上,一个人坐了一阵子。 第84页 玉昴约过了大半个时辰回来。 “交代你的事都做好了?”我朝她瞥一眼。 她原本是抬着头的,看见我的眼神飘忽过去,这才急忙低下头去“回娘娘的话,都做好了!瑾妃收下东西就叫奴婢出来了。” 我低低嗯上一声,舒展舒展身子准备休息,见玉昴站在边上并不退出去,生出些恼意来,正要问她怎么越发没规矩,只见得玉昴直直跪在地上,垂着脸叫了一声“娘娘!” “又怎么了?”我有些不耐烦。 “求您救救奴婢!” 我有些哭笑不得“你莫不是回来路上撞鬼了?”我的语气有些调侃的问道。 “娘娘,奴婢奉命去送东西给瑾妃娘娘……结果……结果碰见娘娘正和太医在宫里头……衣衫不整的像是刚穿好衣服……见奴婢进去还急急忙忙的往自己妆匣里藏东西……”她说着吞下口水。“瑾妃娘娘交待奴婢千万不能说出去,可奴婢怕……奴婢怕是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只怕是快没命了。”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就好像自己要被淹死一样。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娘娘!永和宫也不知烧的什么香,怕是……迷情……”她的表情极其夸张,“奴婢差些叫熏出眼泪来!” 我原本有些松懈的精神即刻紧绷起来。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瑾妃为什么会睡眠不好,那便是非常易于解释的事情。我感觉自己像是受了个晴天霹雳,平日明明那么安稳本分的瑾妃,居然……居然会做这种事么? “走!去永和宫!”我的手,重重的拍在桌子上,茶碗被震的洒出斑斑点点的茶渍来。瑾妃啊瑾妃,我知道你苦,可你真的不该做这种事!就算皇上被囚禁着,老佛爷是万万容不下这种事情的! 永和宫在夜幕中仿佛和往日一样的平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对于我的连夜拜访,瑾妃自己也感到十分吃惊。 殿里还有很明显的艾草味,我周折眉头看向瑾妃。“那对步摇你还喜欢么?” “回娘娘,臣妾怎么能有不喜欢的道理!”她朝着玉昴那里瞥了一眼,眼神极不自然,玉昴吓得赶紧朝我身后挪。 “你这殿里刚烧过艾?”我坐在正殿的椅子上。 “是……”瑾妃回答的有些迟疑,她似乎完全没有意料到玉昴会把她这里的事情说出去。 “本宫听说,瑾妃的妆匣子,很是特别,想要来看一看!”我的眼睛在她的屋里头四处飘摆着,寻找着玉昴所说的那个妆匣。 “只不过……是臣妾从娘家……带来的寻常东西……没什么特别的……”瑾妃脸上的表情非常不自然,直觉告诉我,她是有事情瞒着我的。 我朝着玉昴使个眼色,玉昴径直跑过去抱了妆匣回来。 瑾妃涨红着脸“娘娘……”她似乎是有些恳求的在看着我。 我叹口气“瑾妃,你既然有做这事的胆子,难道还没有料到自己有这一天么?”语罢,我伸手一层,一层的拉开妆匣的抽屉。里头无非都是胭脂水粉的女儿家玩意,瑾妃脸上却如同死灰一般,没有生气。 最下头的抽屉里放着一张纸,上头写着个药方子,看起来是专治女人身上毛病的药。似乎得到的东西,和所要得到的东西差距有些大,玉昴做出一个惊愕的表情。 “玉昴说,刚才看见你和太医在宫里头,这并不是请脉的时辰,你们到底在做什么?”我单刀直入的问起来。 瑾妃有些尴尬的朝着四周望望。“你们退出去!”我朝着奴才们命令一声,直到看着奴才们连门都带上,我才转头看着瑾妃“颜面本宫都留给你!你说罢!” 瑾妃沮丧的脸几乎是要落下泪来。“娘娘,臣妾知道自己得了这个病又不敢叫人知道,这才和叫太医私下里来瞧……” “得病?”我的思绪貌似是被打乱了。 “是……臣妾……闭经(1)了……”她说的非常不好意思。 “你岁数不算大,怎么……”我有些吃惊。 “是,臣妾知道原本是不该得的,却怎么莫名其妙就得上了,皇上原本就不亲近臣妾,若是这病叫人都知道了,臣妾就连个女人都不算了!”她语气幽微,泪水顺着脸颊落下来。“臣妾愚钝,没别的法子,只好私下找太医来治……” 瑾妃抬着头“娘娘您别看臣妾整日不出门,可是心里还是想要皇上对臣妾好的呀!” “那玉昴说你衣冠不整……”我攥着拳头。 瑾妃没有再说话,伸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裳,又连内里的也掀开来给我看,肚脐附近全是红色的烫痕。“是因为臣妾在疚艾……” “怪不得……”我长长的出上一口气。 第85页 瑾妃解开了自己的衣服,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身子其实早就已经干瘦无比,却无端在白天看起来反而像是发福一样。“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仔仔细细的在她身上看上几圈,终于发现,瑾妃的全身都几乎皮包骨头,而只有脖子,比别人都更粗,更肿,并且微微发红,想来她夜不安枕也是被这病折磨着。却是因为脖子粗肿而导致穿上衣服之后看起来像是发福一样。 “竟是本宫错怪你……” “都怨臣妾,是臣妾越了宫规和太医私相授受……”她低着头暗暗说道。 看着瑾妃的样子,我心里明白,她当真是病了,而且,病的非常严重。 “你把衣裳穿好!”我站起身子。“要着凉了!”支着下巴。“瑾妃!你看你的情况!恐怕,已经不是闭经的问题了……你该好好找个太医来看!” “是,臣妾听娘娘的!”她对着我叩个头。 “以后有什么事,就来和本宫说,别藏着掖着,到时候叫宫里头的闲话扑着!”我帮着瑾妃系上扣子。“德子!”我对着门外头叫。 “去宣太医院的院令连夜进宫来!就说本宫不舒坦,敢慢些叫他给本宫仔细着!” “是!”我听到小德张的声音,这才安下心。 玉昴跟着进门来“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我白她一眼,“没用的奴才!无中生有,还不来伺候瑾妃娘娘坐下!”她紧忙迈着步子来扶瑾妃,“你给本宫记住了!这是艾草的味道!是用来治病的,可不是你以为的什么腌臜东西!”我又朝着她叫一句。 玉昴连连答是,不敢再说话。 后来太医好好诊过,瑾妃得的是大脖子病,月经不调只不过是并发,根本就不是什么妇科病,瑾妃自己害怕私下当成闭经来治疗,反而害的症状越发严重。 第45章 瑾妃的事根本就是虚惊一场,平日里,她就是那样软软的性子,更别说做什么出格的事,在我看来,都不怎么有主见。 至于德龄,我想我也已经摸清楚了她究竟在考虑些什么。 “德龄,你是不是对皇上……”我拉着她进里屋。 德龄低着头不说话,就好像以往犯了错误一样。良久良久,屋檐上滴着雨,一滴一滴,连绵不绝。早晨的天气并不晴朗,是一种阴阴的天青色。屋子里头太过安静,雨声也就分外明显,打在人的心上叫人越发焦灼。 德龄终于低低的嗯了一声,声音真的太小,就好像雨水一样顺着飞檐流去。我并不确定自己是真的听到了她的回答,也许,真的只是我心里这样实实在在的以为着。 “德龄,你真傻!” “娘娘……德龄真的……不懂……” “你难道没看到皇上自己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么?没看到人家说本宫和瑾妃守活寡么?”我的手扶在小窗框上。“难道你愿意进宫当妃嫔?” 德龄一个劲的摇头。“娘娘,德龄自己并不知道,这究竟是仰慕,还是爱情!”她抬起头“在国外,喜欢一个人,就要求婚,就要在大街上给他大声说出来!可是,德龄在皇上面前,说不出来……” 德龄眼睛大,是圆脸,看着显小。我伸出手轻轻的摸她的脸“你不该回来,更不该进宫,选择皇上,就是选择留下,选择永远和孤独恐惧为伴。”她的脸上还带着能表现出内心的表情,眉头也因为惊惧而微微的颤动。 “娘娘!” “没有退路了,你必须做出选择!”我望向窗外。“如果你还想留在宫里……” 德龄咬咬嘴唇。“不,德龄不想留下。”她朝着我摇头“这宫里的事,德龄不懂,这宫里的人德龄也不懂!”她又低下头去。“皇上明明很好却要被囚禁起来,老佛爷身边的太监们明明只会溜须拍马却能得到重用,很多看起来的却是显而易见的事,却在宫里变得这么复杂,不懂!不懂!我不懂!”她用力的摇着头,似乎使出来了全身的力气。“太难了!”她的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死死的抵住,不断地震颤着。 “没有谁能说得清道的明!这里,永远就是这样。”我对着她摇头。 德龄在我的面前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懂爱情,但至少对于皇上的仰慕支撑着她在这宫里头受尽苦痛却依旧坚持着。不过,有一点我十分的确信,那就是德龄如果还要这样子继续下去,那早晚有一天她也会变成我们这样人不人鬼不鬼,这宫里头的东西会吃人,说的一点都不假。 德龄刚刚进宫的时候带着自己满腔的热血,她想要改变这个国家,想要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具有竞争力,可是,一年之后,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里的一切都已经根深蒂固,并不是她一个人所能做到的。 第86页 德龄认输了。 德龄也终于发现自己在这座紫禁城里头到底有多么渺小,有多么无助,在一个又一个的寒夜过去之后,她所能感受到的,便只剩自己内心深处的森森寒意。她走路不再像之前那样雀跃着,也不像从前那样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她自己的样子。 别人都说德龄姑娘规矩学好了,其实,不过是在这紫禁城里头,有一个人心死了。似乎在这里往往就只有两种方法,像德龄一样学会逆来顺受,或者就是像珍妃一样,没有选择,直接去死。 过了冬天,就又是新年。 又是,新年! 三月的时候,天还没回暖。宫里的一切都还是死气沉沉的样子。这年秋天,德龄之父裕庚得了一场大病,德龄心中担心,可又不能出宫去相见,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姑母虽说召德龄去说过几句安慰的话,只不过这事叫人看着不痛不痒,实在是事不关己也无妨。 没几天,德龄人也憔悴了,脸色也白了,看着就让人实在是心疼。 妹妹容龄过完年之后就出宫去了,德龄却还留在宫里。究其原因,我倒也听过种说法。据说德龄不是裕庚的生女,而是领回来养着的,更有甚者,满宫里头沸沸扬扬的传说德龄的生母其实是在沿海地区挂牌子的洋妓。就是这种原因,裕家托尽关系领着容龄回家,却仍将德龄弃置在宫里头不管不顾。 且不管这谣言究竟是谁挑起来的,只要看看这说法的言辞之恶毒,可见宫里头对德龄都眼红成什么样,如今看着她一日不如一日,就像出切办法来对付她,将她从老祖宗的身边赶走。宫里头向来是这样,没有道理可言的。 时间久了,我也瞧不下去,总想着怎么抽时间安抚安抚德龄才好。只不过择日不如撞日,到底是机缘巧合,我还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头乘凉,德龄就半小跑着也朝这边过来,差些撞在小德张身上,小德张行事稳妥,少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也是吃了一惊,急忙扶住自己差点掉下来的帽子,连平日拿惯的拂尘都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好远。 “这是怎么了,一惊一乍的?”我看着小德张跪在地上伸手去抓自己的拂尘。 “娘娘,救救我!”德龄说着,朝远处瞟上一眼。“不知哪里来的乌鸦,忽然从天上掉下来,血肉模糊的一团,吓死我了。” “皇宫大内,谁有这样的胆子,在御花园打鸟?”我闻言不觉一惊。小德张站着“娘娘,多半又是底下的奴才们拿乌鸦出气!” 德龄在边上听着“出气?为什么要拿乌鸦出气?” “姑娘有所不知,这宫里头的奴才们命贱,不招人喜欢,就总是被人们叫做乌鸦,乌鸦也不招人喜欢,奴才们有时候抓着乌鸦就在这鸟身上绑爆竹,等它飞高了,爆竹也就炸了……” 德龄一副吃惊的样子。“可是,乌鸦惹着谁了?这些人,真是太恐怖了……” “乌鸦是没惹着谁,它就是投错胎了,这不是早些去往生去吗?下辈子别再当乌鸦,这可不是皆大欢喜!”小德张点头哈腰的恭在德龄的旁边。 “这事你别放在心上,也是赶巧叫你碰上,回头我叫人去罚那奴才一顿!”我转着自己的护甲套,轻声漫语道。 “本宫那里还有几只山参和两朵肉芝,你去钟粹宫包一包送回家里头,对你阿玛的身子也肯定是有好处的。”我转了转自己的护甲套。“你这就随本宫回去吧!” 御花园本不大,谁知,竟是今日众人都齐聚了。 才走了没两步,远远的看着是姑母的仪仗,两个人心照不宣,都是转过去打算绕着走,谁知转头尚且没两步,就听见姑母和别人在说话。 “哀家看配得上,这事,就这么定罢!”这是姑母的声音,苍老但是果断,易于辨认。 “多谢老佛爷恩典,微臣感激不尽。” “话是这么说,你们家的巴龙,可要好好的对德龄才行啊!再怎么说,名义上也是个郡主,可不能闹出什么叫人笑话的事来!” 德龄有些不解的看着我,我示意她不要出声,继续听下去。 “老佛爷说的是!这德龄姑娘是老佛爷身边的女官,这不管到死是什么来历,能嫁给犬子,都是光耀门楣的事啊!”我透过花的叶子,看到荣禄朝着姑母跪拜的样子。德龄大约是与我同时看到的,她紧紧的捂住自己的嘴,努力不哭出声来。 花架子那边的两个人没说几句就走了,只剩下这边的两个人。 德龄一直蹲在地上,久久都不愿起来。 “难道老佛爷就介意至此么?难道知道德龄不是阿玛亲生的,就连留都不想留德龄在身边,要这么急急忙忙的把德龄嫁出去?”她抬起头来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话,我更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这所谓的身世,只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到这里,我也只能无奈的摇着头对她说“老佛爷误信谣传,也许只是说说就罢了!” 第87页 德龄摇着头“那根本就不是谣言,德龄的的确确不是阿玛的亲生女。”她回答时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静的简直让我害怕。“我的额娘是个混血儿,我是随我额娘进的裕府,我一直觉得,人生来是不能选择的,所以也没有什么羞耻的,只不过阿玛总是不让我据实相告罢了。” 我一直看着她。 “原来,这里的人,竟都是这么介意出身!”她这话在理,我想着自己又怎么不是被人堂而皇之的冠上个名字塞进宫里来的呢。 “抓紧时间想些法子,这事老佛爷既然还没下旨,那就是有余地的。”我拍着她的肩。“老佛爷究竟是什么打算,谁又摸得透呢?” “德龄有时候觉得老佛爷像自己的奶奶,有时候又觉得,她离我好远好远,我不敢惹他,不敢让她生气,我真是害怕!” “在老佛爷那里,谁都一样,要听话!”大约,她心里头没有她需要亲近的人,也没有她能够相信的人,在她那里只有绝对的服从,没有例外,没有其他。 “我错了!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明白,有些东西除非被推到,否则,它永远都不会被改变!”德龄握紧自己的拳头。她瘦弱的背影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我望着她“你可不要乱说话!” 德龄回过头来,朝着我笑了。“不,只要出宫,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第46章 德龄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似乎是明白的,可我永远都不能真的明白。就好像她刚才说的话,细细想起来,简直让我害怕。 皇上还和从前一样,有事传召,没事就待在屋子里望着墙,几月如一日,就好像白墙上头能让皇上看出花来。直到,他听说了姑母要为德龄赐婚的事情。 “德龄哭的伤心,求朕帮她想法子。”皇上阴沉沉道。 “荣禄好不得意,她女儿嫁了醇王爷,现在轮到儿子了,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我一边在杯子里倒茶,余光还是不停朝着皇上那边扫过去。“再说了,就算退一步,德龄怎么甘心就这样嫁到荣禄家去?” “荣禄是她的心腹!”皇上放高了他的声调,一种不满却又无可奈何的语气,从他周身毫无保留的流露出来。“皇太后这是一把三手棋,能留着德龄不离开京城,却又不能让德龄时时刻刻跟在她的身边,还能测试荣禄,笼络她的这位谋臣,当真精妙!” “只是可怜了德龄……”我叹着气摇头。“老佛爷没下旨呢,怕是还有些犹豫。” “这宫里头,德龄不能待着了。”皇上伸手刨去袖子上的灰尘,他看着那灰粒子的眼神,简直不知道该如此描述,给我的感觉,只有恐惧。姑母和皇上,两个人这些年看来平静,实际上早就已经丧心病狂的相互撕咬着,一口都不肯放松。 皇上被囚禁多年,被磨砺多年,一颗心早就从失落变到绝望最后成为老练,他正在冉冉升起,而相较之下的姑母,大清朝实际的掌权者,她年事已高,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事情让她力不从心,让她害怕,让她变得急于除去一切让她有威胁感的人和事,顾不上谋算其他,时间,生命,这是任何人都逃不过的命运裁决,也是皇上相较之姑母所占有的绝对优势。 德龄就是这其中的一个,因为她年轻,她开化,神秘,并且有些可怕的叫人摸不透她真正的想法,也许正是一些足以让人为之尖叫的事情,也许某一时刻就正在德龄的脑海里头计划。 “怎么出去?她是姑母的御前女官,怎么能说走就走?”我放下茶杯子,仰头问道。 “这个……”皇上埋着头“容朕再想想,会有法子的。”他进入了一种似乎是沉思的半入定状态,太监都在门外伺候,屋里也就映衬着格外安静。我便想起,有时候日子闲些,我就会在钟粹宫里头抄经,这种东西很能静心,有时候抄着抄着,仿佛我就看出了一切的结局,没有胜者,没有了任何东西,剩下的,唯有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到的白色。 我独自摇头。“德龄听了些臣妾不该听到的话,她的确该走了。” “喜子你听着!”皇上回过头来看我。“有些浑话,朕要和你说!”他的瞳孔里炯炯有神,实在不像他外表上的样子,失意,落魄。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认真的和我说话,所以也是下意识坐正了身子。“怎么……” “德龄说的并不是你不该听的,这个王朝,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他正色道。“而朕,是被一直囚禁下去,还是怎么样也好,只要给朕一丝的机会,朕都必定会抓住!” 我睁大眼睛。“抓住机会……” “没错,抓住机会!不是和太后争夺权力的机会,而是,推翻这一切的机会!” 第88页 “皇上你不要再说了,这是,你的,朝代啊!”我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在谈到这一切的时候他的眼睛里竟然充满了希望。 “不,喜子,你要朝前看,并不是哪个统治者撑起了这天下,而是百姓撑起了这一朝的统治者!百姓已经离大清越来越远了!当他们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朝着越来越远的地方走!而如今朕不怕死,不怕输,朕已经没有什么不敢的。”他的手握的很紧,他的手里,已经紧紧的抓住了自己的希望,他虽然被囚禁,可却拥有了一切。 姑母赐婚的旨意迟迟未下,情况似乎越来越紧迫,德龄坐立不安,时常在屋子里头踱步,事情却并没有什么眉目。姑母已经免了德龄的班,这意思是很明确的了,下旨在即,德龄若是再不走,怕就再也没有机会离开这片,让人绝望的地方。 小德张还在我边上倒茶。“娘娘,您前些日子和皇上怎么了?上次从瀛台回来就寝食不安的,还上火了?”我摸着自己嘴角的燎泡,一时也不知该怎么作答。 “快立冬了,火气大!”我轻描淡写的说道。 约摸过了三日,我到储秀宫去请安。内务府新为姑母做了一双鞋子,挂了水晶珠串在鞋子边上,非常漂亮,姑母对这双鞋甚是满意,一个人穿着鞋在屋里到处走。看着她走动,倒还算是精神矍铄,姑母保养的极为得当,她的苍老从来只会写在尘封的旧页里,而丝毫不会表现在她的身上或者是心上。 “皇上和哀家说,要让德龄去天津办点洋物年货,这事别人不懂,叫德龄去最合适不过。”姑母扶着李安达的手,坐在椅子上。“只不过……” 我心里明白姑母究竟在想什么,如果德龄这一去天津,恐怕这赐婚的旨意要拖到年后去。 我这才急忙凑上去。“皇上难得想对老佛爷尽孝,您也该给个机会啊!” 姑母见着我笑脸相迎,也并不多看我,只是慢慢道“尽孝的法子多了去,还非得要德龄去天津一趟?这事还得合计!”她接过宫女奉上的一碗糖蒸酥酪,缓缓搅着小勺子。“这洋年货,办不办都不是大不了的事。”姑母低着头,细致的吃起自己手里的点心来。 姑母向来在吃食上讲究,她向来保养有方,和她的饮食习惯是脱不开关系的。 我低头略思索着。皇上打算叫德龄奉旨去天津,再从天津直接登船,逃到国外去,只谎报她路上得了个急病,想法子硬撑过去算完。“这大过年的,臣妾原本还想要大家一起见识见识洋货,既然老佛爷不在意,那臣妾也不便再说!” “你还有这么份心思。” 我低着头“久在中宫,平年见得格格命妇不在少数。”我又朝着老佛爷凑过去。“臣妾总想着跟着老佛爷您的步子,在宫里帮您做些什么呢!您新政之后洋务颇有成效,可见这夕阳的东西,并不都是坏的咱们也该见识见识,以后见着外国使节,都不丢了大清的面子才行啊。” 姑母看着我,笑出声来。“难为皇后这片心思。” “皇上尽孝法子虽多,可机会到底是有限,又不敢随意做什么怕惹您生气,这一次您若是还不给他机会,那臣妾再去看望皇上,怕是又要平白受些白眼……” “好好好,哀家怎么能不卖给你面子!”她笑着放下手里的碗。“皇上最近,可还好着?”她脸上的笑立即敛起来,转而换成一副很严肃的表情。 我知道姑母是认真来的,也赶紧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皇上……还不就是原来那样,对臣妾不搭不理的。” “是吗?”她冷笑一声。 “怎么不是呢!”我强作镇定的回笑道。“皇上就是那么个倔脾气,臣妾也真是倒霉,嫁了这么个……” “行了行了,倒苦水的话你就找别人说去!哀家管不了。”姑母有些不耐烦的意思。“德龄去天津的事就照着皇上说的办,只不过,腊月之前,必须回来!” “是,臣妾遵旨!”我朝着姑母行礼。德龄就这样,即将要获得自由。她将自己的书都留给我,上面也有不少她所做下的笔注,那些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宝库,全都在这些书里。只有我和皇上知道,德龄这一去,是必然不会再回来的,心中虽有不舍,面子上也不敢太表现出来,只是偷偷给她塞上一包豌豆黄的点心,叫她之后也不要太过于思念。 大公主向来是看不惯德龄的轻浮作风,可是她从来也不说。很多事情,她总是静静的看着,却从来不说,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在这个到处都是人的地方,也就让人觉得,格外可怕。关于德龄去天津的事,大公主没有发表她的意见,大约她看出来德龄究竟是去做什么,但这并没有关系,因为所有人都以为,她不知道,也并没有人会揭露出这件事情的真相,保持着一种极为微妙的关系。 第89页 腊月将至事,裕庚病逝,德龄再次修书回宫,启程回乡探望父亲,为父亲守孝治丧。虽说之前德龄并不是裕庚亲生的事情在宫里头穿的沸沸扬扬,可是只要抓不打证据,谣言毕竟是谣言,当风过去,它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德龄的告假是个极好的契机,从那之后,德龄便若即若离,再也没有回宫,等到姑母追究起来,德龄似乎已经去了美国,而那里,不是姑母能够管到的地方,事情只好不了了之,婚事更是一拖再拖,最后作废。 这大概是德龄的命,有机会,有人相助她能够逃出这重重宫禁,甩开这理不清的是非凡俗,然后一帆风顺远走他乡,彻底作别这一切黑暗的源头。 第47章 宫里再度像从前一样,毫无生气,也就只有大公主会偶尔进宫,带上些她娘家做的点心来,要不就是日子里又得了个什么新奇事物,拿进宫来和我说道说道。 有时夜半会惊醒,会梦到花青,或者是更早之前的庆亲王,他那句“味道越柔,劲才越大”,如今叫我想来简直就像是个笑话,不折不扣的笑话,而冷冷笑过之后,除了满头的虚汗和我自个儿,屋子里似乎什么都没有了。无非隐约漂浮两下的床帏,大约是风在作怪。德龄留下的书还在床头边上,只不过它们已经很久没有再被翻开,就像那个人一样,被宫里头慢慢遗忘。 经年后,钟粹宫的朱漆被太阳晒得发白,马上就会有工匠来新刷上一遍,颜色亮丽,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这里的一切都是这样,就这样不停,不停的重复着,一切的结束,都是一个新的开始,然后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我不知道这样下去我会不会疯,或者是,这一层又一层红墙压着我,直到窒息。 后来我偶尔得了座洋钟,是个珐琅狮子在上头,一到鸣时的时辰,中坐上的小狮子就会挥爪子,甚是灵巧。这东西做工也好,看起来即便是能工巧匠没有个把个月也是不能做出来的,更何况,洋钟本就是个新奇东西,皇室成员向来喜欢,更有之前的乾隆爷,整个就有个收集洋钟的癖好。 我虽是皇后,只不过宫里头入不敷出久了,能补的时候,还要卖些东西将这空缺补上,实在不行的,朝着姑母谎报也是有的,日子有一日没一日,还过得紧紧巴巴,这洋钟对我来说的确算得上是个宝。只不过,好是极好,还是有那么些不如意的。 这洋钟是个左尊,本是一对儿的,少了一个。 “老佛爷寿辰一到,您要是这个,只怕老人家不满意只送了一边儿的,要发脾气。”我把盒子打开给皇上看。姑母日薄西山,人变得越来越敏感,虽然每天被奴才们簇拥着“老佛爷千岁千岁”的叫,她心里可清楚,没有人是能真的千岁的。这个,只要看姑母今日对自己的陵墓修建进程格外上心,那便不难发现——姑母时日无多,而她自己最明白不过。 皇上一个人抓着洋钟,拿指头拨那狮子的爪子玩,就像个孩子似的。“那就送些别的罢,朕的皇位放了好些年,不如就送给皇爸爸,她绝不会嫌这东西单着。” “皇上又说丧气话了。”我顿了顿,“挺好的个东西,搁着没什么用,送又送不出去,真真为难。” 皇上见我苦着脸,也不再自顾自的摆弄。“大不了就不送,朕关了这么些年了,难道还怕她再发一次脾气?”他把洋钟放在桌上,面无表情的朝着我说。 “臣妾记得,您上次叫内务府改了个八音盒子,送这个成不成,老佛爷最爱听戏,那里头唱的是昆曲,外国人没造过。”我搓着指头,有那么一点点的紧张。 “老佛爷请来唱戏的那都是谁啊?哪个不是个角儿?哪里会稀罕朕的破玩意?”他默默的笑道。半晌见我不说话,他才转身去里屋把八音盒掏出来 ,“你要是用得到,那就拿去送罢!” 我抬头看着他,并没有答复。“你看朕干什么?你要是不用,那朕就收起来。” 听完这话我长长的叹了口气。“你不说话也就罢了,怎么反倒还叹气?”皇上低着头望我。“你不是应该谢朕么?好歹,也是朕花了心血的东西。” “你在意这个?臣妾以为,你不会介意臣妾和你熟络些。” “恩,也不是……”他坐回到自己往日坐着的床榻上去。他那天穿着钴蓝色的衣裳,看样子是下面新做的,没什么花纹,素极了。 我笑了“皇上,你真好看!” “恩?你说什么?”他回过头来看我,一副不懂的样子。我朝着他摇头。“有的话,不能说第二遍!” 他忽然笑出声来。“皇后在和朕耍风趣么?” 第90页 “臣妾有时候在想,皇上要是不做皇上,会不会比现在好过很多呢?”我暗自宽慰道。 “你说的是啊,朕连自己……连老醇亲王陵前的一棵树都保不住,这皇上做的,到底是无用!”他自顾自笑起来,笑的实在凄凉。“朕若不是皇上,谨遵上喻,砍了树,兴许也不会这么难过。” “当年您那句‘若想砍树,那便先砍了朕的脖子!’还气了老佛爷好久。” “可惜啊,最后还是没留下!不管是树,还是朕心爱的女人,朕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是不是太没用了?”他勾着脖子,慢条斯理的问道。 “也许吧。”我低头扣着自己的指甲,而皇上,就那样一直看着我。 有时候觉得在宫里待着的时间真是太漫长了,有时候又觉得,和皇上在一起的时间太短,粥换着花样的熬,点心换着口味的做,期盼着的也不过就是比邻而坐的那一阵子光阴,那几句嘘寒问暖的话。总想着还有个人惦念自己,活着,也像是有股劲似的。 日子仍旧波澜不惊,直到,姑母寿辰。 八音盒不知怎么的,上过发条之后,都不再转动,更不要提发什么声音出来,大约只有机械和金属之间互相摩擦的刺耳声音,虽然微小,听着让人闷闷的,那八音盒外表毫无损伤,内里却已经有了大毛病,像个病人一样苟延残喘。 小德张说,实在不行,就送那只洋钟好了,反正,老佛爷向来不会对皇上送的东西太关注的,说不定可以蒙混过去。更何况,姑母生不生气,她的性子,怕是没人能拿的准。 我还在盯着玉昴做方糕,听着小德张的主意,思索了一阵子,看来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也就只好点头允了他。玉昴是个不大老实的丫头,虽然干活还算是勤快,可是闲言碎语从来不断,做些什么点心,也常常偷吃,也就看着她的手从来不朝着银钱那方面伸过去,否则,这钟粹宫早就容不下她了。可她好像挺怕小德张的—— 至少今天,她没偷。 原本小宫女怕总管太监也不是什么怪事,可我瞧着玉昴看小德张的样子,恭顺的有些过劲,总觉得那里有些怪怪的。 也许,真的是所有人都在合起来骗我。 姑母万寿日,宫里头是花了心思的,内务府新赶制的衣裳,头饰,耗去白银近万两。金线拈的大团凤鸾,下面鲜花锦簇,头上的大拉翅也是极高,挂着的大东珠和正凤很是有分量,无论是重量,还是价格,都非一般人能够承受。但是为了这天下至尊的排场,一切都变得让这个已经七十多岁的老人乐于承受。 虽然年龄已经越来越大,可是姑母对于美的追求,宫里头是没人能比了。 皇上呈上寿礼之后,姑母也只是略略的看上一眼。再怎么说,比起地下的群臣送来的各种字画寿石,皇上这个确实,寒颤了些。只不过宫里头谁不知道皇上就是半个囚徒呢?也没人计较这事的。论起计较这个,内大臣荣禄送的东西似乎是太能登得上大雅之堂了,一份厚礼,叫姑母笑得合不拢嘴。姑母向来是个喜爱奢华的人,荣禄总是摸得比别人更清楚而后能够投其所好,这也是种本事。 原本这事情被我当做打水漂,溅起来朵水花,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可是我错了,三天后,姑母将皇上召进储秀宫,一通臭骂,说皇上是没将自己放在眼里,那这种形影单只的破烂玩意搪塞,自古送礼要有好寓意兆头,皇上这是摆明了不安好心。 皇上这些年来也被姑母召过几次,被骂就更是家常便饭,他自己也懂,从不还嘴,等到老佛爷骂完了,他在叩个头喊上一声“谢老佛爷!”简直麻木不堪。可惜这次他谢完,老佛爷好像更生气了,二话不说,把东西扔在地上,“去!三个月不准食荤腥,好好思过!”就这样,连皇上原本已经离规矩差了十万八千里的伙食,也被克扣了。 皇上本来就不在意每天吃什么用什么,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意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对于老佛爷的旨意他自然不会有异议,只有照旧遵从。 大公主实在是看不过眼,叫府里做了藕盒子,里头悄悄夹上肉馅,托我一定送给皇上去。皇上的身子也是每况愈下,心情也更是糟糕,对于藕盒子这样的“大荤”,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吃下去,他又不想辜负了我们这群人的心意,勉强吃了半个,结果,皇上吐了,他的肠胃已经接受不下这些突如其来的东西,每天除了勉强喝些薄薄的粥下去,早就别无他能。 他到底还是不舍得这些东西浪费掉,稀疏赏给了瀛台的奴才。 “替朕谢谢皇姐,只叫以后不必费心。”他扶着桌子檐,缓缓的顺气。 第91页 “皇上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啊!”我有些担心的轻轻排他的背。“上次的事情之后,老佛爷就病倒了,这病是越来越重,最近连床都下不来,您可要……做好准备,托着这样的身子,可是不行的!” “只怕那群朝臣,是不会这么轻易就让朕接手的。”他微微攥起眉头,脸色尽显苍白。 “您是天子!天命所至,无人可挡!”我半跪在他面前。“就算老佛爷永远都在您的身后,可是真真正正在这位置上的人,还是只有一个!” 皇上淡淡笑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该知道,朕想做什么。” 我朝着他点头。 “你真的想清楚了?可不是现如今的预备立宪!仔细说来真是疯狂!朕要当大清的千古罪人了!”皇上强撑着脖子仰起头来,喘着气断断续续的笑着。 “恩!”我应了一声,我从来都没有比现在更清楚过。 第48章 现在是光绪三十四年,皇上被囚禁在瀛台,已经度过了十年的光阴,这十年,拖垮了他的身子,拖垮了他的精神,更彻底拖垮了他和姑母之间那点可怜的亲情。 这对母子……或许我已经很久没有再这样称呼过他们,因为事实就是,他们看起来更像是一对不共戴天的仇敌。 姑母自从去年万寿病倒,就再也没有好利索过。秋里头姑母的病症重了,晕厥了两次,好几天水米不进,实在虚弱。看起来,姑母是熬不过今年冬天,宫里头的碎言碎语,又一次乘风而起。奴才们的嘴大都是最管不住的,明面上从来不说,可是这流言,总是能像长了腿一样自己窜进你的耳朵里头。这话传到皇上那边已经快是立冬的日子,皇上向来难熬冬天,有几分“狐裘不暖锦衾薄”的意思,那天又到了上瀛台的日子,皇上脸上竟然带着笑。 这十年了,我几乎没见过他自己笑。 “奴才们都说皇太后不行了!”他脸上的神色根本就掩盖不住。“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见着我默默点头,他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一天终于来了!皇上,死去的珍妃,宫里的奴才们,墙皮,台阶,还有一草一木,都等得太久太久,为了这一天,耗去了自己的太多青春,甚至生命。 有些事情来的太直接。姑母病重,我原以为皇上还要在面子上做一做,朝着别人说几句体己话,谁知皇上毫不动容的开始计划,自己将来的日子该做些什么。即使动不动的强烈咳嗽就像是划破晴空的一声炮仗,他自己却毫不在意。是我错了,他们任何一方都早就不顾及所谓的亲情,他们已经完完全全的变成了一对敌手。 “等到皇太后殡天!朕必然先下令斩了袁世凯和荣禄!”皇上自顾自说着。 那日从瀛台回来,我不大高兴,确切的说我十分矛盾,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高兴。我实在分辨不出,周旋在皇上和姑母之间的自己到底算是什么。当年极力修复着皇上和姑母之间的关系的大公主如今也是年过半百的人,有些,懒得再管顾他们,也不常进宫。原本能和她说一说的事,如今就真是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宫里头,夹在两堵高墙中间,不见天日。 那天中午正要上床眠上一阵子,却又总是睡不安稳。 墙角下,玉昴不知道和那个丫头在那里叽喳,我原本是有些烦的,只是翻了个身忽然听到她说什么“掉下去摔死”,“千万不能说”之类的话,我的眼睛猛地就睁开来。是花青!脑海中不止一次的闪过这样的念头。 我披上一件衣裳。“玉昴,你进来!”我不温不火的朝她说上一句。 玉昴安安稳稳的跪在我脚下。这些年来我怀疑过很多人,可我都不敢肯定,只怕弄错了落下把柄给别人。不过拘着这群丫头在自己宫里头,也并不是全是坏处,至少她们的脾性,她们的情况都被我摸得极为熟悉,只待这瓜熟蒂落,水落石出的一天。 “玉昴,你可还记得带你们上山去的花青姑子?你还记不记得,她究竟是怎么死的?”一开始她自然是不应的,这本在我意料之中。 她唯唯诺诺的朝着我做了个揖道“自然记得,是跌到坡下面去,摔死了。” “果真?”我只是自顾自坐在椅子上,并不多看她。 “自然……是真的,奴婢们也没当意,花青姑娘跑的太快了,等我们找到,她就已经……”说到这里,玉昴不自然的顿上一顿,佯装作哽咽流泪。“都是奴婢们不好!”她伏在地上,低声啜泣起来。“娘娘您可,千万别太伤心!” 我对着她笑了,我居然对着玉昴笑了,半晌,我一把从身上扯下来当年做的那个白荷包,上面蓝色的花纹还清晰,只是白色的缎面经年,都已经发黄了。我也不多废话,抓过来一把撕开,扔了上头的草药香料,就剩下一个黑缎面的小包。 第92页 “话本宫就问一遍!就当着你花青姑姑的骨灰,原原本本再说一遍,要是有一句对不上的,本宫就把你全家砍了,到下头找花青慢慢说去!” 玉昴哭着直磕头“娘娘饶命!事隔多年,奴婢也记不大清楚了!” “恩!”我点头。“本宫记得刚才有人说自己记得,原来记性这么差,那你就是诓骗本宫的咯!你很不错,人不大,胆子倒是不小的。” “娘娘,您就饶恕奴婢这一回吧!”她哭的有些嘶哑。 “活不活命,你自己看着办罢,不愿说也行,那就直接去找花青说,她必然最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我搓着指头。“那时候你若敢有谎言,只叫人禀报阎王,下拔舌地狱才行。” 话音一出,仿佛玉昴的嘴里已经涌满了粘稠的血,含在嘴里,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来。她明显是抖了一下的,像要伸手去捂住自己的嘴,在我面前却又不敢妄动。我将装着花青骨灰的小包放在手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垂眼看那个地上的人。“你若有什么怕的,也大可不必了,本宫是皇后,能护得你周全,若不是这些年在本宫身边,你们怕是怎么死的自己都不知道!” 玉昴擦了擦眼泪,微微抬起头来,朝着四周打量,在确信周围没人之后,她这才埋下头。“娘娘明鉴,花青姑娘死的蹊跷!” 我心头一凛,紧紧握住花青的骨灰“怎么不早说?” “奴婢不敢!花青姑姑确实走的快,可是奴婢们都看到了,她后头跟了个人。”玉昴说到这里,声音明显低沉下去。“只怕,花青姑姑是叫人……从……背后推下去的。” “是谁?”我仿佛感觉得到自己的呼吸带动着自己的胸腔上下起伏,究竟是谁,要害死与世无争待人和善的花青? “是德公公!”玉昴憋足了劲,终于一下子倾泻出来。 我一下子像泄了气一样,重重的向着椅子背跌过去。 “是德公公,他不准我们说出来,他说他是娘娘身边最得宠的太监,就算说了娘娘也不会信,何况依着他的本事,想弄死我们就是易如反掌的事。”玉昴说的极快,她紧紧闭着眼睛,就像是一睁开眼,就会看到自己的死期。 我能听到自己的指甲一下一下划着杨木椅子的声音,“刺啦刺啦”,叫人毛骨悚然。真的是小德张,原来他真的不是只有些殷勤而已,他心思缜密,善于揣测人心,背地里竟然是这样毒辣决绝,细细想起来,日日都是这样的人伺候在自己身边上,无端叫我恶心起来。手心里头顿时升起了一层密密的汗珠子,究竟要怎么收拾接下来的事,我必须得要好好的思索一番。 “娘娘,该说的玉昴都说了,您可得救救奴婢!”她爬过来拽着我的衣摆,哀求的看着我。 “你就跟在本宫边上,小德张他不敢拿你怎么样。”我抚过衣摆,将她从自己的边上甩过去。“他去哪了?” 玉昴坐直身子。“好像是,去储秀宫回话去了。”她提起小德张的时候,脸上还是露出来微微的恐惧。小德张善于奉迎,阴晴不定,所以,我想象的出来,私下里在这些小宫女的面前,小德张是一副怎样的嘴脸。 “储秀宫,他去的倒是勤快。”我的指头细细弹着椅子把手。“走!咱们也去储秀宫。” 玉昴皱着眉头吞口水,似乎对于小德张,她仍旧是充满了惧怕。我白了她一眼“有本宫在,你怕什么?”她也不回话,我就自顾自走了,她只是紧紧的跟在后头,低着头不再说什么话。 心里头有事埋着,我的步子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仿佛我的眼里只能看得到储秀宫,而其他的一切都成了泡影。 只差一步,就要进储秀宫的门,我长长的喘上一口气。储秀宫是一个我来过无数次的地方,也曾经无数次心情复杂,充满绝望,或者是别的什么。这次不一样,我想要求证的是一件困扰了自己很久的事。 瀛台那边的太监进宫来回话,最先碰上的就是我。我本不想多理睬,结果太监才一见着我,就忙慌慌的行礼。“娘娘不好了!皇上晕倒了!” 原本低着头只顾向前走的我,猛地像是被什么打了脸一样回过头。“你说什么?” “皇上今天早上什么都吃不下,又咯血,奴才出门倒些热水的功夫,皇上就倒在地上了!” “太医去请过了吗?” “这,回禀过老佛爷才敢请……” 我急的跺脚。“还等什么等!快些叫上太医和本宫走!”话也顾不上多说,我转身回去。 瀛台一边,太医诊断过,皇上已经醒了,靠在床边上,并不说话。 孙旺凑到我身边上来。“皇上这几天夜里都没有歇息好,日日只睡一两个时辰,怎么能有不出事的道理?” 第93页 “皇上不大爱惜自己的身子了。”我转过头去看已经瘦的脱形的皇上。 皇上一抽一抽的笑着。“当真是不如从前了,朕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么。” 我望着皇上,我知道无论怎么劝都是不管用的,他是那样的性子,他想做的事情,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最终弄得自己如同狂风中摇曳着的蜡烛。 有什么像是水流滴在地上,我回过神,被子已经沾满了血印子,皇上慢慢伸手擦掉自己嘴上的血。“不用再过多久,朕等得住。”这句话很短,但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充满希望还是绝望。 第49章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往往让一个人心疼,却又无奈。 皇上和姑母两个人饶是到了这一步,还没有人肯放松,要比比谁活的更长。储秀宫那边没有丝毫动静,皇上这里也就终究是一言不发。 皇上自从西狩回銮后,就有咯血的症状,只是没有想到,已经严重到这样的地步,从中午到晚上,反反复复不曾消停。再之后,瀛台上来了个贵人,不是旁的,就是太后身边的大太监李安达。 “老佛爷听闻皇上身子不爽,犹是关心,却又不能成行,这才特地叫奴才送些塔腊(1)来,还望皇上一定要喝!”他说着叫身后的小太监提过来一个食盒。 我忙道“皇上连粥水都喝不下去,怎么能用这种稠稠的东西?何况塔腊伤胃,李安达您应该最清楚不过的!” 老太监的脸上堆着笑,还是那副往日的样子,叫人猜不出他的用意来。“到底是老佛爷的赏赐,再难也请皇上您撑着用一些,别辜负了老佛爷一番苦心!” 一碗李安达亲自送来的塔腊,我和皇上心里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姑母从来不会平白赏赐别人东西,食盒盖子被揭开,塔腊的酸味漫在屋里头,就像是死亡的气息。我转头去看着皇上,他缓缓抬起头来,嘴角挂着一丝丝冷笑。 “老佛爷她终究还是等不住了么?这样急着赏朕东西。”皇上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太监,让人升起一丝寒意,虽是十月的天,背上却出了一层冷汗,黏黏的贴住衣服,透不过气来。 “皇上这是哪里话呢,老佛爷也是关心皇上!”李安达笑道。 “李安达!你向来对朕多加照拂,如今这东西是你端来,朕还当真是没想到。” “奴才就是奴才,主子吩咐的事情,只有照着做的份。”李安达撇撇嘴,一副无奈的样子。 我急忙挡在李安达前头“李安达,这东西皇上实在是用不得,您看能不能劝劝老佛爷,这事还有回转的余地!” “皇后娘娘,这事也没有奴才的份啊,储秀宫那边正传您呢,您哪!和老佛爷好好说说去罢!”李安达摆摆浮尘,不再说话。 另一边,皇上自己已经将碗举起来。我哭着跪在他身边。“皇上!行不通的,您别喝!臣妾帮您砸了!” “没了这碗,那就还有第二碗,太后既然想除掉朕,那她一定就已经考虑好了一切!”皇上伸出手来轻轻摸了一把我的头发。“别怕,朕一直都会在你身边!只要心意相通,就会永远在一起!” “皇上!不要这么说,肯定还有办法……”我难过的像吞下一只刺梨子,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朕身上带着的只有满身的疲惫,太累了!”他对着我微微笑道。 “娘娘,您起驾罢,储秀宫该等急了!”李安达在后面小声的提醒着。 “去吧!”皇上轻轻的推我一把。“你走了,朕才安心!” 我已经不知道究竟该再说些什么,心下只有一阵一阵的疼。我知道自保,向来人前庸懦,可是现在,我当真想冲进储秀宫问问姑母,她究竟哪里来的,这么狠的心。我下意识回头看着皇上,他还强挤着对我笑“快些!别待在这,朕等会儿的样子,不好看!” 皇上不像叫我看他服毒的样子,我也不忍心看,总还是得留些尊严给他,终究是硬着头皮回宫去了。 储秀宫里头点满了灯,照射的如同白昼一般,可惜住在里头的姑母,早就已经到了快要熄灭的时候。留不住的东西,到底也是抓不住的。还没进门,仍旧是那股子汤药合着诵经的声音扑面而来。小德张就偶在门外头,我下意识朝着他瞥一眼,这边里李安达正在催着我快些进去,我便也不好多耽搁。 储秀宫的一切都充满了压抑的气息,似乎轻轻一动,都要绞尽脑汁想想它所带来的后果。我竟不知自己在这里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在这样阴暗难耐的环境中显得协调。 姑母斜靠在床上,喘气声十分粗重,背后垫着个软枕,床边跪了一排伺候的宫女太监,打头的是瑾妃,她后头这些奴才们平日都训练有素,伺候的很是利落尽心。我略略的看上一眼,就跪倒床边上去。 第94页 “老佛爷,臣妾来了!”我叩个头,姑母这才微微睁开眼来朝床下看,仿佛这个动作都能耗去她很大的力气似的。“恩!” 我后面还跟着李安达,姑母低声对他说“去!罢醇亲王府家的孩子抱进宫来!”他忙打了个千,另一边立即挥着手示意奴才们都跟着她出去。瑾妃也默默抬头看我一眼,跟着他们出门去了。玉昴一开始跟在我身边,有些慌张的抬头看我,我知道她害怕,可我也顾不上多理睬她,想着有这么多奴才在,总出不了所以并不多搭理。眼看着再这样下去,动静是太大了些,玉昴没法子,终究是跟着一群奴才低头退出门外去。 屋子里沉寂良久,久的人快要睡去。 “姑母!”我叫一声。 “东西皇上喝了么?”姑母更本就不多理睬我,只是垂着眼皮,慢慢问道。 “您赏赐的东西,皇上怎么敢不喝?”我忙应道。“老佛爷,皇上从了您的吩咐,您该安心了罢!” “大清朝一天不安稳,哀家就一天不安心!”她恨恨的看着我。 “那您也,犯不着非得杀了皇上才行啊!姑母!他到底是臣妾的夫君啊!”我跪在床边上,直起身子紧紧抓住姑母床上的被角。“静芬这些年虽不太如您的意,可做什么都是自问尽心尽力,您怎么能一句话就……”我伏在床脚哭起来。 “要怪,就去怪他自己!”姑母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全身都震颤着高声喊道。“他不是个好皇上!他把一切都当做是儿戏!他不死,大清早晚会毁在他手上!” 我不知该怎么再回姑母的话,大清是要亡了,一定会有那一天,可是没有人愿意接受这件极为显然的事情,所有人都还总将希望寄托在奇迹上,可是,我知道,没有奇迹。 姑母见我久不答话“你别以为哀家什么都不知道!你和皇上在瀛台都说的些什么污言秽语,真是辜负哀家对你的信任!”她微微喘气。 我抬头,眼泪还噙在眼眶里。“臣妾不懂!” “事到如今,你装哪门子傻?德龄到底是怎么跑的?皇上被囚禁在瀛台又怎么知道哀家的身子不行了?”姑母冷笑着。“多亏了你呀!哀家的好皇后!哀家竟被你白白骗了这么多年!” 姑母对一切了如指掌,叫我尤为吃惊。小德张的笑脸印在脑子里,我想,我大概是懂了,他是从储秀宫出来的人,又日日跟在我的身边,事事都看在眼里。他心里必然害怕他害死花青的事情会败露,所以今日叙话定是对这老佛爷和盘托出,还指望着能从储秀宫这里攀上一根救命稻草,姑母大限将至,若是一怒将我废黜了,那他的大总管就还是稳稳当当的,再不济,有老佛爷撑腰,别人也轻易杀不得他。 “哀家不怪你!宫里头的人都要算计,这么多年你倒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可是皇上就不一样了,是他咎由自取了!他要和哀家玩算计,那哀家就陪他玩!叫他知道有胆子,就得承担后果!”姑母抚着胸膛咳嗽两声。 “姑母,臣妾嫁进宫,二十多年了!从没有一天过得舒心过,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好好地?”我哭丧着脸问道。 老佛爷拍着床沿“舒心?你看看这满宫里头,谁又舒心了?哀家舒心么?”她抚着自己的胸膛,“还是那些奴才?”她又伸手去指向窗外。“啊?究竟是该舒心啊?” 我正欲再说些什么,只见得李安达进来,甩着拂尘方道“老佛爷,溥仪世子已经进宫来了!”姑母缓缓应他一声,朝着他轻轻挥手,示意他出去,可老太监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老佛爷,还有……瀛台那边传来消息,皇上他,驾崩了!” 那一瞬有如万箭穿心,我心里只有痛,一刀一刀割在肉上,说不出的难受,一下子直直瘫坐在地上。宫里人直说病来如山倒,皇上原本还好端端的就这样忽然撒手归西,可是临死之前皇上究竟在想些什么,又有谁清清楚楚的知道?宫里头的两个人如果要相爱,从来不需要海誓山盟,他们无非是相濡以沫和相互依偎着的取暖,然后才会发现,自己已经对彼此产生依赖,再也不能分开。我是,珍妃是,皇上也是。 姑母忽然睁大眼睛,从床上爬起来。“确实?” “千真万确!”李安达磕了个头。 姑母的声音就像是做成了一件大事,松下一口气来。“好啊!哀家绝不能死在他前头!终于还是皇上先哀家一步!” “老佛爷!你好狠的心哪!”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叫着。 “哀家狠心?哀家若是狠心,怎么还会为你的将来考虑,是皇帝太绝情,休要怪哀家!”姑母原本气短的语句忽然变得精神起来,我心下一凛,这大约是回光返照,姑母在听到皇帝殡天的消息之前,总还提着一口气不肯撒手,而这一下总归吐的干干净净。 第95页 “皇上若是没事,也不必您费心为臣妾考虑将来!”我撑在地上,身上几乎用不上力气。 姑母的眉毛一拧“哀家这么多年关照着你,竟还不如那样一个庸碌的皇帝?” 我摇头“不是皇上庸碌,是您太能干!臣妾知道是非黑白,懂得顺应天道……” 我一语未尽,姑母伸手重重的甩给我一巴掌“混账!” 这大概是我听清楚的最后一句,身边有个花架子,我的头直直的撞在上面,我只看到姑母仿佛从床上掉了下来,然后,世界只剩下一片猩红。 第50章 十月二十一日夜,皇上驾崩,次日,大清朝圣母皇太后亦紧随着驾鹤西去,前后差不过六个时辰。皇后闭不见客,众人都忙着立嗣的事,两宫的尸身尚未装殓,随意的停在床板上,不成样子。缺了个主持大局的人,宫中一时乱的不可名状。 我在一个黄昏醒过来,已经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头很痛,好像忘了很多东西。 “娘娘!您醒啦!”小德张在边上伺候着。 “玉昴呢?”我弓着身子望了望。 “娘娘忘了,玉昴手脚不干净,叫打发出宫去了!”小德张端着一碗鱼汤,清亮的颜色。“娘娘进些东西,都睡了三天啦,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他说着就朝我伸将过来。 我推开他的手。“本宫怎么了?”我在很用力的想,我为什么会躺在床上,可是我想不起来。我掖开被子,“今儿是不是该去瀛台看皇上了?别耽搁!” “娘娘!”小德张这样叫着跪倒在我前头。“娘娘当真都不记得了么?皇上,皇上已经没有了!” 我睁大眼睛。“什么?” “不仅皇上,老佛爷她也不在了!”他说着呜咽起来。“现在您才是大清朝的太后!绝无仅有的太后!” “不记得……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的手无力的垂在床边上。 “太医说,皇上驾崩娘娘伤心过度,又伤了脑袋,能活过来已是不易,怕是以后记性都不大好了!”小德张连连磕着头。 他说的没错,铜镜里头照出来的我,头上的确是馋缠着圈又一圈的纱布,可是皇上怎么会忽然就病逝了,我想不通。 “现在宫里已经变了样子,只待新皇上登基,醇亲王摄政,您就是真正的太后了!”小德张以为我记不住,又对着我重复一遍。其实我记得住,可我并不想多和他说。 迟些时候大公主来宫里略坐。两宫同逝,醇亲王忙着立嗣,我又伤了头,顶不上用,大行皇帝和皇太后的大丧全靠公主一手安排,着实忙得不可开交,才三两天,人也消瘦了,脸色更是蜡黄蜡黄的。 “那些人真是没有体统,尤其是醇亲王,他当真是大福了,他儿子做了皇帝,他可不就是个‘太上皇’,两宫当年对他的好儿,我看他真是一点都记不得!”大公主说着将茶墩在桌子上,一副气性的样子,随即又看着我,叹口气道,“算了,谁叫我受了老佛爷这样多恩情,我做多少那也是应该的。”话音落了又掀开茶杯盖子,有一下没一下的胡乱刮着里头的茶叶子,看起来思绪极乱。 “你要是有什么记不得的事,就来问我!前朝的事,我都但得住,你只管安心养着!”公主拍拍我的手背,我们都已经垂垂老矣,再也不如当年初见时候那般。“再过两天,新皇上登基大典,你可得好好的来,外头的朝臣,洋人记者可都看着呢,别叫他们觉得你们孤儿寡母的好欺负!再不济,好歹还有我呢!” 我微微点头,良久,才问她。“除过公主,我身边,是不是再没有能亲近的人了?” “从前你总是说小德张伺候的很好,是难得的好奴才。”公主看着我。 “小德张?”我兀自念了一句。“是啊,他是钟粹宫的总管太监,必然是我最宠幸的太监……” “以后不一样了,这宫里头就剩你一个人撑着,对这些奴才,能笼络就多笼络些,指不上哪天就要起大用处!”公主压低声音对着我说。见着我点头,她也才放下心来,天晚了,她在钟粹宫里头用过夜宵才走,吃过还不忘了夸小德张手艺好,不愧是御膳房出来的大总管。我跟着送到了宫门外,小德张扶着我,生怕有一点伺候的不周到。 “娘娘,外头凉,您早些进去歇息才是!” “哎呀,又到年根了!”我望着天。“娘娘看归看,可别贪看着风儿,这皇上登基,给老佛爷和大行皇帝守丧,还都得仰赖着您来!”他恭敬道。 “以前总想着怎么能活的好些,现如今,这一切,到底还是一下子全压过来了。”我微微闭上眼,扶住小德张的手。 第96页 “娘娘也不能说这样的丧气话,再怎么说,太后的尊荣,也不是随手就能得的。”他轻声慢语道。 起风了,吹得宫里头看着更是旷。 李安达交还了姑母多年来赏赐给他的东西,自请离宫。一个月后,新皇登基。溥仪才刚刚三岁,是醇亲王和瓜尔佳氏的长子,此时穿着宫里头急急忙忙改好的小龙袍,走路都并不怎么稳妥。他还什么都不懂,不知道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样的煎熬与痛苦。 “来!叫皇额娘抱抱你!”我伸出手来,溥仪被宫女们簇拥着走到我面前,我抱起他来,他就很安稳的趴在我肩膀上,一动不动。我不知道,很多年前,姑母是否也这样抱着皇上,这样抱着他坐上龙椅,坐上那天下至尊的位置。 朝服早就已经不是大婚那时的样式,只是重量丝毫未减,不过这些对于我来说,都已经不再重要,不再难以承受。衣裳有衣裳的分量,人有人的分量,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小德张跟在我后面,如今他真正是这紫禁城太监中的第一人了,炙手可热到无以比拟,他跟在我身边向来机敏,也确实起用。 铺上红毯的路那么那么长,就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头。身后是连绵跪拜的朝臣,我终于在这宫里越走越高,越走越远,当所有的人全部跪下,站着的,就只剩下我,这里的寂寞,也注定只有我一个人来尝。 皇上趴在我肩上,已经睡着,就像他衣服上绣着的那条小龙,紧紧的蜷缩在我身上。从此以后,龙椅属于他,而我,就要坐在他的身后,这样支离破碎的朝堂,就随手丢给我这个庸懦无能的隆裕太后,朝野上下一片唏嘘。 对于她们的质疑,我向来不管不顾。我也并不想多插手前朝的事,我彻底厌倦了像姑母和皇上那样,我只想好好的做个母亲,深居简出,陪在溥仪身边,为他挡风挡雨,他日日来给我请安,我问他的功课,就这样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然后两宫和乐,到时候为他娶妻,让他选一个自己心爱的女子。 在我心里,已经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事。 可是,曾经的母子不想选择这条路,如今的母子却没有机会。大清失去了姑母这样的中流砥柱,开始迅速衰落,一直走向它的尽头。醇亲王避政,事情被一级一级的向上推着,直到我这里,终于再也没有选择—— 退位,或者是倾全朝之力,与之一战。 我觉得,我甚至是没有多加思索的。虽然,我也怕遭人诟病,也怕背负上这亡国的罪名,也怕百年后无颜去面对朝的列祖列宗,可是这一切,在退位诏书上盖下印玺的那一刻,都被我忘去了九霄云外。从溥仪登上皇位的那一刻起,我肩上扛着的,就已经不再是叶赫那拉一族的荣耀,而是全天下,是整个大清朝的重量。 退位,我不知道这究竟是谁所希望的,可是心中永远有那样的声音指引着我,去做这一切,去为了全天下做这一切。有人说我懦弱,有人说我无能,可是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究竟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出这些我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大清朝成于女人,败于女人,这句话竟然一语成谶,直直戳在我的头上。这意味着,我从此就要背负着无尽的白眼与骂名,成为这大清朝最最无用的罪人!可是我不会在意,无论人们是憎恶我也好,可怜我也好,我明白,至少,我对得起自己,我也明白,自己的路,终究还是要我一个人走下去,即便形影单只,即便满身创伤。 退位之后,新的政府有皇室优待政策,紫禁城还许我们住着。高高的红墙又一次被粉刷一新,透着血一样的颜色,让人不寒而栗。宫里头裁减了宫女太监,人气儿也一下子少了下去,更是让人心生悲凉。 我走在长街上,溥仪跟在我身后。他是个活泼好动的孩子,和先皇帝的性子一点都不像,他喜欢各种新奇的东西,无论是蚂蚁,蚯蚓,还是蛐蛐,对他来说,都比读书不知多了多少乐趣。走着走着,他就已经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我从来不急着去找他,因为,在没有玩累之前,他永远都能躲在奴才们找不到的地方。 长街悠悠,真的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回过头去,也是一模一样的,看不到尽头的红墙。我的眼眶温润着,一步一步向前。我仿佛看到了那个穿着钴蓝色长袍的少年走在我前头,外头罩着个褂子,负手走在这宫墙中间,临了,转过头来对着我笑,干净,明朗,不带一丝纷扰。“喜子!”他这样叫着,没有讥讽,没有不屑。 我多想应他一声,可是,我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 第97页 溥仪忽然从前面跑出来,后面跟着几个奴才端正的跪在我前头请安,溥仪伸出双手环抱住我。“皇额娘,你带儿臣一起去玩好不好?” 很久很久,都没有回应,斑斑点点的东西打在小皇帝的脸上,溥仪仰起头来“皇额娘,你怎么哭了?” 【完】 第51章 我家小姐在朝堂上和老爷一样有名气,有就有在,脾气坏。 人家都说我们家小姐脾气坏,只有我这种贴身的婢女才知道,这种说法太夸张了,我们家小姐的脾气,只能用凶残来描述。 外头传什么,老爷人品不好,偏偏小姐脾气还这么差劲,没人敢给老爷当女婿,那小姐就是嫁不出去守空闺的命!小姐听了没说话,就是在屋里咬着绢子抹眼泪。 我就劝小姐说,小姐小姐你别生气!都是那些男人们不争气!朝堂上无能就嘴挺利!嫉妒小姐我们家中有老佛爷恩赏,比他们都多几亩地! “怎么?今个儿又要让墨钿上戏班子当个角儿去?”老爷才进门,一眼扫过来看我手里拎着个帕子又唱又跳,吓得我最后还想啐一口唾沫,都生生咽了回去。 “老爷,墨钿哄小姐呢。”我低下头撇撇嘴。 说到这老爷就不理我了,他转头看着自己闺女,就是我们家小姐“得了得了,甭哭了!再怎么说也是老佛爷的义女,整天就会抹水点子那怎么能成?” “那话有多难听,阿玛你又不是没听过!说的是我!打的可是你的脸!”小姐义正辞严的说道。 “难听的话你倒是听过几句?这算什么?”老爷的手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吓了我一跳。“这事老佛爷也知道了,说是要给你做主,你还担哪门子心?” 小姐立马立就不哭了。 “老佛爷有没有说中意谁?帅否?厉害否?”小姐关切的问。对于终生大事,谁都会关切的,我这么想。 老爷捋着小胡子不说话。 小姐即刻伏在桌子上,手起泪下“嗯哼哼……我就说我们苏莞瓜尔佳氏……” “醇亲王!”老爷说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反正叫人听的挺清楚的。 醇亲王,谁不知道?当今皇上胞弟,出过洋,有学问,又是世袭罔替的亲王富二代,在当下简直是大清十大杰出青年而且还是个高富帅!我盘算着这姑爷不错,和小姐婚配也是什么都好,就怕,就怕小姐这闹人的脾气…… 我侧过头看一眼,小姐看着老爷“阿玛你怎么才说!白叫我哭这么久!” 老爷叹口气“我再不说,家里就叫你的眼泪淹成水塘子了。” 后来家里没有被小姐的眼泪淹成水塘子,先叫宫里头赏的东西堆满了。圣旨上说,把瓜尔佳幼兰赐婚给醇亲王,然后就跨期跨期弄了一堆东西,宫里头赐婚特别复杂,礼仪又讲究,小姐一得空就和我叫苦,明面上还得表现的大气大度,看着真累。 伺候着小姐结婚啊,那真是比在戏楼子唱词儿还累,不结不知道。 小姐本来一直都是欢欢喜喜的,直到文定礼那会子,见到了醇亲王本人,小姐忽然拉着脸回头问我,怎么是个矬子。 好吧不是高富帅是矮富帅…… 哦呵呵,我的亲小姐,姑爷不矮!是你基因好,长得太高了! 为着这个,小姐过了门都还不顺心一想到相公比自己矮……可是,也没可是了,反正凑活着就行了。外头的人不说小姐嫁不出去了,他们都管我家姑爷叫冤大头。 那是嫉妒,我肯定的认为。 “墨钿!你说老福晋是不是眼睛不好?”进门刚刚几天,小姐指着自己的眼角问我。 “啊?” “她为什么看我总是,斜着看?”小姐抿着嘴问道。 有个名词用来描述老福晋这种斜着眼睛的动作,它叫做,瞪。 我只知道,姑爷原本定了个亲的,那家的姑娘漂不漂亮不晓得,反正没小姐这么高,夫妻站在一起不至于那么刺激姑爷。本来顺风顺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波澜不惊风平浪静,准备姑爷从德国一回来就要完婚了,结果老佛爷叫皇上下了个旨把小姐塞了过来,那终于从媳妇熬成婆的老福晋多不顺心呢,大概,要多不顺心,就有多不顺心吧。 如果真的只是这样呢,那倒还好说。问题出在姑爷身上,小姐嫁过来就和没嫁过来似的,也没圆房,姑爷整天该干啥干啥,每天都是一模一样的作息,小姐也遣我去请过几次,每次都是“爷,福晋请问,今晚您歇在哪?” “照例!” 姑爷是这么和我说的,意思就是又歇在书房里,一点都没人情味。后来我终于发现,这是姑爷的口头禅,或者说,姑爷只会说这两个字—— 第98页 “爷!明天哪个时辰叫起?” “照例!” “爷!今年冬天的衣裳还像去年那样分?” “照例!” “爷!宫里头的年赏下来了归置在哪?” “照例!” “爷!您这风寒得用药!”奴才们不用问了,姑爷绝对又是一句“照例!”他的生活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外头来个客人,他也不留着吃饭,寒暄也说不上几句就请出去。 姑爷,外头又来客人了,照例,请出去。 小姐有脾气,没处发,对着盆子里的茶花一通乱拨,老爷在出嫁之前给小姐嘱咐过,当了福晋不能耍性子,干啥都要大度,大度。 然后小姐就长叹了一口气,去厨房抄了一把刀。 “小姐!您千万别想不开啊!”我一把抱住小姐的腿抹眼泪,没什么过不去的!小姐可不能做傻事,就算不砍自己,砍姑爷那也是不成的啊。 小姐低头看着我“墨钿,去!给我弄条鱼去!” 我是麻利的端过来一只下人们弄干净的鱼,小姐上手把鱼肉切下来,进行了丧心病狂的砍剁,其画面太过凶残,吓得我几乎不敢看。 她应该是在发泄,我心里头明白。看着厨房门口巴望着的那几个小厨子都被吓得一愣一愣的,为了他们的心理健康,我连忙把人赶出去“去去去!我们小姐的这菜是不传的秘籍!不准看!” 人人都道,果然神菜也,非同凡响! 小姐发泄的产物是一道鱼肉羹,她端过去给姑爷的时候,姑爷在看书。姑爷瞟了,哦不,是仰视小姐一眼,意思意思舀了一勺喂进嘴里,然后差点就哭了,还是强忍着咽下去,看着真叫人心疼。 “难吃你就说话!老憋着谁知道你喜欢什么?”小姐撸了一下袖子,支在姑爷身边。 姑爷支着脑袋半天没说话。“盐,多……”这句应该是憋出来的。 后来据说小姐走了之后,下人问姑爷明天的点心还上不上,照例,姑爷又看着自己的书。 然后第二天定时定点的,小姐又端着自己的鱼肉羹来了。“你说照例的,我就照例端过来了。” 姑爷原本还想说话,结果又没说,拿勺子的时候,他的手好像是颤抖的。结婚之前明明只说荣禄的女儿脾气不好爱闹事,没说还有爱下厨做黑暗料理谋杀亲夫这一条啊? “你快吃啊!”小姐一副不吃就弄死你的表情。 “你不要太过分!”姑爷抬头看着小姐,一副冷峻的表情。 “我怎么过分了?”小姐仿佛做了一副河东狮吼的前兆。她刚想伸手说自己为了做这劳什子东西,连手都切了,结果手才一伸起来,碗打翻了,汤汁流了一桌子。 姑爷低头一看,整个人都不对劲了。那上头放的是他好几天的劳动成果,然后,毁于,一旦……姑爷真的生气了,话都没说就走了,连着几天府里根本就没见着人。 “这是个什么鬼东西?难不成爷一心向道?跟着那些道士学画符纸?”小姐趴在桌子上看,那些被弄坏的纸上画着各种各样奇怪的图形。 一直跟在姑爷身边伺候的木子说,是最近要月食,姑爷一直在推算日子。 “月食?”小姐惊奇的问道。 “就是天狗吃月亮。”木子这么一说,一下子通俗易懂起来。 “这都能算出来!爷是不是会仙术?”我问。 “不是仙术,是有算法能推算的,爷最喜欢算这些东西,要是日子对上,就高兴地不得了,赏我们好些东西。”木子说着把桌上湿哒哒的图纸揭起来,准备扔掉。 “爷怎么知道这些东西?”小姐抓住木子问道。 “在德国的时候看到的,听爷说洋毛子真厉害,造个大烟囱炮筒子,多远的星星都能看得见。” “怎么这么厉害?”我笑道。 木子一仰头“那是!什么洋文,照相机,咱家爷都摆弄,厉害着呢!” 小姐一皱眉头,回房去了。屋里那盆茶花刚刚换进去,估计,又要拿新的了。 醇亲王府在什刹海边上,大门两边种的都是海棠花,一到夏天的时候粉花开的特别漂亮。 “小姐,你不出门?”我招呼了一声。 小姐把书往桌子上一扣“爷看的这都是什么东西……” 我颠颠的跑过去拿起来一看,全是什么暗号之类的,上头还有个小人人“噗嗤……”我一个没忍住“这外国佬头发怎么长得像咱们狮子狗似的?” 小姐白了我一眼“人家那个叫绅士。”我们两个还没笑够,木子忙慌慌跑进来“福晋福晋!爷回来了!” 小姐一听,一把从我手里把书抄过去,走到院子里头开始大声朗诵—— 可是这上面是个什么鬼东西?小姐皱着眉头“家里略……我是,我是……额……三提思……”我偷偷的朝门口瞄了一眼,姑爷就在那里站着叹气,大约,大约实在是心疼我们这些下人被小姐的朗诵声折磨。 第99页 “什么你是鹅……”姑爷拉着脸说完就走了。 小姐看着姑爷走远了,气呼呼的道“就准你学洋文,不准我学?我瓜尔佳氏好歹也是书香门第……” 结果姑爷又回来了“一群书香门第的鹅吗?”周围的下人笑了一圈,姑爷脸上还是一副照旧的表情,好像这个问题一点都不好笑。 看起来小姐整个人都虎躯一震,下一秒就要糊姑爷一脸鹅蛋的样子,我心下暗道,惨惨惨!我究竟是该看,还是爱护下自己纯洁的心灵,不去看。 可是我还没反应过来,小姐从头上拔下来一根簪子,还是一根宫里赏的簪子,朝着姑爷冲过去。完蛋了,这下真的完蛋了,看看姑爷细弱的脖子,我下意识又摸摸我的,叫那根簪子戳穿了冒出来血,多疼。 小姐三步并两步冲过去,一把将书和簪子都塞到姑爷手里“你教我!” “这是什么?定情信物?”姑爷拿着簪子看了半天,抬头问小姐。 小姐坚定了一下信念“学费!老佛爷赏的是乾隆朝遗物,特值钱,你可赚大了!” 姑爷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就好像是在笑一样。说起来,自从小姐进门,我确实没看见姑爷笑过。姑爷把书合上“人家叫伽利略不叫家里略。” “不是,苏莞瓜尔佳,里略,么,我还以为是我们瓜尔佳氏远方表亲戚。”小姐默默的说道。 我没数姑爷的嘴角抽了多少次,反正后来经常抽。 “晚上到我书房来!”姑爷把簪子别回小姐头上“把你头发弄好,别让人说我们大白天的不正经。” “哦……”小姐低头自己理了一下头发。 等一下,什么不正经,不是都赐过婚的吗?可是姑爷走的太快了。 然后每天晚上,姑爷在书房里继续算他的月食,小姐就跟在旁边学洋文历法。学习枯燥的很,小姐动不动就打呵欠,然后,姑爷只要一眼瞟过来,小姐必然是在正襟危坐,刻苦用功,然后,然后有一天小姐终于忍不住了,悄悄伸了个懒腰,结果,像广播体操一样动作幅度太大,手伸进了姑爷的头发。 这难道是,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 “你是想,伸进去摸鹅蛋么?”姑爷冷漠的问道。 小姐倒吸一口气,猛地把手抽回来,偏偏戒指勾着姑爷的辫子,怎么都掏不出来,闹了半天只能叫我和木子打散了姑爷的辫子,重新梳。 梳好之后,姑爷去院子里冷静去了。 “小姐怎么办?姑爷是不是又要生气了?木子说之前姑爷推算的日子就是这两天,现下从头来算,时间来不及,姑爷定是恼了。”我哭丧着脸,一副绝望的表情。 小姐也默默的不说话,说起来,说什么话? 小姐脾气暴,也就姑爷这样的性子,两个人日子还能凑活下去,就是不知道能凑活多久。 后来,小姐叫别的下人陪着进了两次宫,怕是找老佛爷诉苦去了也难说。 直到有一天夜里,小姐给我塞了个大木盘子。“上房去!” “这是要干什么?小姐!墨钿从小进府伺候您尽心尽力,您怎么舍得……” “废话怎么那么多?叫你上房去!”小姐撇嘴,这是要发怒的象征。我是何等的了解小姐呢?我是从不和小姐计较的,那是因为,我不敢。 房顶上木子已经等着了,提着个大灯笼,小姐叫我到时候只要慢慢的用木盘子挡住灯笼再慢慢挪开就行,哦,我明白了,人造天文现象啊! 怕在房顶上等姑爷过来,小姐开始大声朗诵她的,羊文。 “你叫我过来,就是听你念英文?”姑爷来了。 好像听到了小姐哼了一声,好像,真的是好像“我找钦天监使把时间方位都算好了,怕你误了叫你来看。” “今天天是阴的。”姑爷脸上的表情显然是在问,你四八四当我傻。 “姑爷,福晋实在是花心思!您就领个情吧!”院子里的灯霍霍亮,月亮已经慢慢不见了。 “墨钿!你怎么下来了,你不应该在上头?”小姐惊叫一声。 木子提着灯笼“风把云吹开了!月亮出来了!” 姑爷一下子分明了,一抬头天上正露出半个弦月,殷红的颜色,衬的院子里的灯都黯淡下去。 小姐一字一顿的点头“号,比……特复……” “练了这么久还是没长进……”姑爷咕哝了一句,叫人拿纸笔来记了些什么。刚刚记完,姑爷趴着又算了些什么。 “风这么大怎么不去屋里算?”好,那就去屋里算,姑爷又在小姐的屋里算了半天什么,然后就下雨了,我正窃喜,看来,圆房有望。 我暗自喜笑颜开问道“爷,今晚上您是在哪歇着?”这么大的雨,有那些宝贝图纸,看姑爷怎么照例回他的书房。结果话音没落,木子默默的掏出来一把伞,敢情姑爷出门的时候,都叫人带全了。 第100页 几个人都看着木子,什么是猪队友?这就是最好的诠释。结果,在殷切的期望下,木子仿佛失手,在撑开的一瞬间将伞撕坏了。 姑爷的嘴角真的抽动了一下“那……照例,留这吧……” 无论多么宏伟远大的目标,终究会被一群淳朴善良并且敢作敢为的人们所达成,什么是奇迹?这就是奇迹,有个什么诗叫什么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夸奖的大概就是在我们这种好奴才的帮助下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主子们。 好几年之后还有些偷听墙角跟的坏嘴下人们说,有天晚上福晋问王爷,今年要不要孩子呢?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我们家姑爷说的肯定又是—— “照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