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是个断袖》 第1页 夫君是个断袖 作者:展清歌 文案 卫黎毕生所爱就是写话本子,笔耕不辍地写了十年,终于红遍京城,却始终是婆婆眼里不入流的败家女,终致夫君冷目、妾室欺压、惨死慌园。 重来一世,她不惜与那传言有断袖之癖的将军做了假夫妻,也要报复这一家人。 每次她见到将军与那俊俏的小公子在一起,就自觉地退下去,临走前给将军抛个媚眼:“放心,我给你们看门。”后来跟将军混熟了,她实在忍不住好奇凑到人家跟前,问道:“你们,谁是上面那一个啊?” 谁料将军翻身将她箍得死死的,挑眉道:“你要不要试试?” 再后来,她不禁仰天长叹:以前那个清心寡欲的大将军是何时成了这副媚眼如丝、情话连篇的模样啊? 将军道:“跟你戏文里的男主学的。” 多动症小妖精女主x钱多话少忠犬男主 男主每天陪戏精媳妇找灵感的日常,非宅斗 食用须知: 1.he,1v1 2.架空,架得空得不能再空,考据党勿入 3.不喜欢请点叉哦,弃文勿告 最后作者专栏点一下,么么哒:作者专栏 内容标签: 重生 女强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卫黎,沈益 ┃ 配角:尹飞卿 ┃ 其它: 第1章 初春的细雨来得急,一夜催得柳尖也点了绿。东风料峭,吹入西屋仍令人觉得阴冷。 似是感受到丝丝凉意,卫黎不适地动了动脑袋,眼睫微颤,从昏沉中清醒过来。 入眼是一片大红色,窗棱上贴满了喜字,窗外的喜鹊喳喳叫了几声,夹杂着院中人断续的交谈,一派喜乐祥和的气氛。 她晕晕乎乎坐起来,心道这是投胎到什么人家了,看起来家境殷实,应该饿不着她。 身子仍旧绵软,卫黎双手向后一撑,却吓了一跳:这双手脚怎么已经这么长了,胸前有了起伏,腰肢收紧——这身量明明有十七八岁了吧,定不是婴孩体型。 再抬头打量这间屋子,竟觉出几分眼熟,屋内的陈设像极了她上一世住的静安堂。不对——她若是投胎怎么会带着记忆呢,莫非没有喝下孟婆汤?可她也不记得见过孟婆这么号人物呀。 迷惑间,半掩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个让她痛断肝肠、心灰意冷、永生永世都不想再见到的男人——宋渊走了进来。 宋渊见她醒了,欣喜地快步上前,轻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你刚进我家门,就突然晕倒,吓死我和阿娘了。” 宋渊说话的语气和着急的神色都不像是装的,可他明明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和她好好说过话了,而且,男人的面容还带着些许少年人的青涩,并不像是她弥留之际看到的那副成熟冷漠的面孔。 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在她心头浮现,却也不敢在他面前露出异样,只是有些探究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宋渊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皱了皱眉,探手欲摸她额头,却被她厌烦地看了一眼,躲开了。 宋渊的手尴尬地在空中悬了一会儿,攥了攥,背到了身后。 卫黎轻柔着太阳穴,道:“我怎么在你家啊?” 宋渊更加困惑:“不是你自己要求接了彩礼就住到我家的吗,虽说婚礼还有半个多月,但你先住进来,我很高兴。” 卫黎假意迷迷瞪瞪,有气无力应了一声,心却跳得飞快。 宋渊担心她还病着,赶忙出去叫大夫,卫黎也巴不得他离开,寒暄几句将人糊弄走,抓了个丫鬟来问。 果然,事情正如她所想的那样,她重生回了嫁给宋渊的那一年。 前世她满心欢喜,以为自己遇上良人,宋渊是她一辈子的依靠。而不过成婚三载,二人便形同陌路。 她才思敏捷,平生之志就是写出几部让世人追捧的话本小说。可奈何她不懂百姓喜恶,写的小说虽有少数人追捧,可一直赚不了大钱。在婆婆眼中,她更是在浪费时间写些不入流的东西。 十年磨一剑,她终于写出一部众口相传的《百花记》,百姓争相购买,一时京城纸贵。她将改编的戏文交给当时红遍京城的大青衣洛月容来演,谁知她得利就势,攀上了宋渊,嫁入宋家,哄骗着宋渊夺走了她的稿酬。 一年以后,她更是被遗弃废园,被人趁着她偶感风寒之时,在药里下了毒。 游魂离体,她看见婆婆命人用草席子卷了她的身子往后山扔去,而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不过只看了一眼,皱着眉什么也没说。 卫黎觉得自己的一生真是可笑,一缕怨魂在月圆之夜于深山老林中游荡。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变成厉鬼,夜夜入那三人的梦,让他们再没有心宁之日。 第2页 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的尸身旁边,抱起她,失声痛哭。卫黎很纳闷,这世上居然还有人会为了她死了而哭上一哭,想要从树上飘下去安慰安慰那个人,可手掌穿过他的肩膀,什么也碰不到。 她却看清了他的面容,正是声名赫赫的大将军沈益沈寄平。 他突然跑过来哭什么哭,还哭得这么凄惨。沈益前世还向她提过亲,若不是一直听闻他是个断袖,卫黎都要以为是他喜欢她了。 她虽然做了鬼,却仍能感受到来自周围的阴森恐怖。卫黎转眼望去,黑暗中有几处闪着绿莹莹的光。等那绿光处伴着一声嚎叫窜出来一匹野狼时,卫黎欲出声提醒沈益,却空落落地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因哭得太过入神,狼狈地堪堪躲过一击,顺手抓了根树枝,与那十几匹野狼对视。 沈益身负重物,又无武器傍身,渐处下风,略一犹豫,便被狼群圈在了中央。 大雨瓢泼而下,他本可以跑的,不过是落得个她尸身横曝,被野狼蚕食撕咬而尽的下场罢了。 沈益回身横扫,却因终不愿放弃卫黎的身子,身上被利爪伤了好几处。 不知是不是大雨冲刷之故,血腥味蒸腾得更加浓郁,沈益身下的一方土地竟已是一片血红。 沈益猛然呕了一口血出来,单膝跪了下去,从怀中洒落出一把各色的纸星星。卫黎恨自己还是那么没用,什么都做不了,转为厉鬼的梦不能成真,做了野鬼还要叫她活生生看着眼前这一幕。 危险的气息再次逼近他们,那匹领头的狼再次跃起,她明知是徒劳,却还是挡在了沈益面前。 眼前一片白茫茫,她以为终于可以入轮回,暗自许愿投胎到个好人家的时候,自己却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次醒来,便是在这静安堂里了。 可如今,彩礼已接,且都用来还了叔叔的债务,自己还不要脸地蹭住到宋家,一切已成了定局,那么她重活一世的意义是什么,把那些伤心欲绝的事再重来一遍吗? 不行!绝对不可以!无论如何她也要逃离宋家! 第2章 宋夫人听她说完要悔婚的要求,不急不徐端过描金瓷盏 ,慢悠悠饮了一口,连看都没看卫黎,道:“可以。” 宋渊却急了,“娘……” 宋夫人一个手势便止住了他的话头,抬眼瞧了瞧站在厅堂中央一脸愤然的卫黎,接着道:“把彩礼钱还回来。” 宋渊听罢松了口气,这小妮子哪还有钱,若不是身无分文,怎会没成亲就先住进他们家,是他媳妇没跑了。 卫黎微吃一惊,就见宋夫人拿过算盘,手法娴熟地拨弄一番,得意道:“一共二十万贯。敢问卫姑娘,您拿什么还呐?” 是了,只靠她自己的力量,确实没法尽快脱离宋家,可她真的一天都呆不下去,宋家严苛又死板的规矩能让她刚活过来就再气死过去。 谁能先借她这么多钱呢? 前世她家道中落,没剩几个好友,而且个个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主儿。 但是——卫黎猛然想起,在宋渊去她家提亲的前一个时辰,沈益也去了,而且彩礼并不比宋家的少。 可前世她是怎么做的呢,把人大骂一通,摔了茶杯将人砸了出去。 真正是岂有此理! 明知自己是个断袖,居然还来向她提亲,明摆着就是在长辈的施压下,或者扛不住坊间的流言蜚语,娶她当个幌子罢了。她甚至替自己想象了婚后的处境:沈益并不会碰她,自然也生不出孩子,那么来自沈益家族传宗接代的压力也会将她逼得苦不堪言。 虽说她现在是穷苦了些,可从前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怎能这般欺负她! 思绪回转,她重生回来的这时候,岂不是已经将人骂了,将人打了,将彩礼都嘁哩喀喳退回去了。 宋渊见卫黎一直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却甚是精彩,以为是阿娘方才说的话委屈她了,正要安慰几句,就见她咬牙似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抬头坚决道:“好,我还!”说完急冲冲跑了出去。 刚落成的将军府气派威严,台基高阔,飞檐叠榭。可府中却有些冷清,除了几个粗使的下人,并见不着什么人。正厅的摆设规格颇高,却一派素雅,不似宋家金玉琳琅,极具华彩。卫黎方才进来的时候,也只是看门的小厮通报一声,便由沈益的贴身侍卫墨风直接带她进来了。而在宋家,何事不得通报三道门,不得来回传报五六遍,才能堪堪与那主事的人说上句话。 卫黎双手在袖中暗暗绞着,已经准备好被狗血淋头骂一通,把她之前骂他的那些话全都反弹回来。 第3页 主位上正襟危坐的那人腰背笔直,肩臂的线条将衣衫撑出好看的弧度,一看便是精武之人。他缓缓放下茶杯,看着下面紧张到缩成一团的娇小身影,认真道:“好。” “嗯,嗯?”倒是卫黎一愣,她没听错吧?这么轻而易举地就答应了?没有任何讥讽和嘲笑,哪怕知道她拿这钱是去还给宋家? 不过旋即她明白过来,已经二十四岁的沈益,从不近女色,婚事一搁再搁。前年有位敌国的公主千里迢迢追他回来,沈益都硬是能拒了太后的赐婚。自此之后,关于沈益是断袖的流言便甚嚣尘上。他急需为自己正名,而可怜的她正好一头撞进来,便是这形婚的不二选择了。 前世她痴心错付,再也没有心思去寻个真心相爱之人白头偕老了,与他一起,也挺好。婚后各过各的,她不管他的私事,甚至还可以帮他打掩护,就当是还他前世安葬她之恩吧。他应该,也不会纳一堆妾室给她添堵。 想清楚了这一点,卫黎还有些得意,抬起头道:“谢谢你啊。不过你放心,这钱算是我借你的,我也没有嫁妆,你也不必给我彩礼,咱们且记在账上。我以后挣够钱了,一定会还你的!” 卫黎想让气氛轻松一点,却见那人凤眸中渐渐染上一层阴翳,沉声道:“还我?那你打算如何赚钱啊?” 卫黎自信大声道:“稿费!” *********** 翌日清晨,卫黎便将那一大叠银票甩在宋家母子二人面前,不带一丝尘埃地转身就走。 宋渊一下子慌了,皱着眉凑在母亲跟前 ,道:“娘,这可怎么办啊?黎儿她居然真的退婚了。” 宋夫人气的手指发抖,撑着桌子站起来,指着门外吼道:“她、她要造反吗?敢让我宋家跌面子,你给我等着!” 卫黎出了宋家大门,一路哼着曲子穿过小巷要回自己的宅子,突然被捂住嘴拖进了一旁的小巷。 五六个蒙面壮汉赌住她,卫黎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着,却还是强作镇定地带着颤音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为首的一名黑衣男上前一步,冷笑道:“姑娘先该想想自己做了什么。哼,婚约说退就退了,宋家的脸面往哪搁? 卫黎被笼罩在一大片阴影里,见不到阳光,仍旧不屑道:“宋家的人倒是不掩饰他们做的这些不齿之事。不过既然如此,你们还蒙面做什么?” “少废话!跟我们回宋家。” 卫黎后退一步,坚持道:“既然宋家这么爱惜脸面,你们就不怕今日之事传扬出去,让宋家更丢人?” 那几人互看一眼,黑衣男径直上来要捉她的肩膀,喝道:“我们只管捉你回去,有什么话跟宋夫人理论去吧!” 卫黎挣脱不开,奋力向下一跺脚,那人吃痛,手上松了劲。卫黎转身就跑,不妨直直撞到一个人怀里。 那副体格高大强壮,胸膛紧致厚实,卫黎心道完了,这下羊入虎口了。心惊胆颤地抬头一瞧,却是沈益,唇角正挂着一抹轻浅的笑,静静看着她。 卫黎感到腰上被人一按,就轻盈地被带落到沈益身后。 沈益穿了一件天青纯色长袍,除却一根云纹腰带外,周身再无修饰。几名壮汉见他衣着朴素,不屑一顾,黑衣男要绕过他再去抓卫黎,只听‘咔嚓’一声,那人蓄力的手腕软塌塌地被人挡在了半空。 黑衣男疼得呲牙咧嘴,眼睛狠得有些发红,正要破口大骂,一枚令牌逼近了他的眼前。 那几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盯着令牌瞧了又瞧。他们不识字,却认得那上面的纹饰,是皇家历代嘉奖军功卓著之人特用的,而新皇登基后,这令牌只赏给过一人。 一时间,几人哗啦啦跪下大喊:“饶命啊大将军!” 卫黎躲在他身后,更觉自己十分的矮小,踮起脚才到他肩膀。目光越过他肩头,望见他那线条精致的侧颜,心想这人在边塞吹了那么多年风沙,皮肤倒仍是细腻白皙,真真让女子都嫉妒。 正看得入神,就听他沉声说道:“卫姑娘如今是有夫家的人,宋家不满退婚,想要脸面,只管来将军府找我。” 地上几人连忙附和:“啊是是是。” 沈益走向手腕脱臼的黑衣男,微微俯身,道:“你将方才的话原封不动带给宋家,我就替你将手接上。” 卫黎从他身侧探出一个小脑袋,瞧着那人吓得发抖的样子,得意地撩了撩头发。 黑衣男哪敢不听,连忙应声,跪步上前,眼睁睁看着沈益找准位置,轻松一托,手腕便不疼了。 他正要退走,手腕上又一紧,整个人腿脚一软,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方才的话,务必带到。”沈益更加严肃地说了一遍。 第4页 黑衣男连忙小鸡啄米般地点点头,一路弯着腰倒退着跑远了。 身后厚实有力的掌声响起,二人同时回头。一位面容带笑的男子潇洒地将折扇一打,向他二人走来。 “将军真是好功夫!不过,在下还真是少见将军以身份压人,这副盛气凌人的模样还真是让谢某大开眼界啊。” 心知他调侃,沈益并未多说,拱手抱拳道:“子璋兄,多日不见,百花宴那日,定要好好喝上一杯。” 来人正是兵部尚书谢玉,人如其名,面如冠玉。他眯眼瞧了瞧站在沈益身侧的卫黎,折扇一收,恍然大悟道:“哦,英雄救美,当如此之,当如此之!”说罢笑眯眯地看着沈益。 沈益失笑:“子璋兄说笑了。” “得,我不打扰二位了。”谢玉从沈益身旁走过,贴近他的耳朵道:“先好好安抚安抚你的小娇娘吧。” 沈益欲捶他一拳,谢玉一闪,嘻笑着走开了。沈益无奈摇摇头,转身,就见墙角蹲着小小的一团,捧着两半摔碎了的梳子出神。 卫黎生得杏眸小口鹅蛋脸,左眼角下一颗朱砂痣,更添几丝妩媚。小时候闹着要跟戏班子下海,连老师傅都开玩笑道:“姑娘若是扮上,这副样貌可是会惹事的。”于是,她只得工小生,女扮男装地在家中堂会上胡闹了几回。 后来家道中落,就再没登台过了。 可是,每每揽镜自赏,她总是揪着头发唉声叹气。 一头乌发虽然黑亮,却又粗又硬,还天生微卷,尤其是前额新长出来的碎发,被风一吹恣肆飞扬,搭配她方才与那几人挣扎而有些散乱的长发,活像一头小狮子。 一阵好闻的清冽气息扑鼻而来,卫黎抬眸一看,一把做工精细的木梳伸到她面前。 第3章 一直到二人一同坐在马车中,卫黎也没琢磨出,这人为何会随身携带梳子。再瞧他穿着素雅,头发也只是用发带简单地束起。且那日去他府上,见到除了会客厅有必要的摆设外,他平日所用之物也并不华贵。这精致小梳实在不像他随身之物。且梳齿间宽,最适合梳她这种发质的头发了。 卫黎侧身背对沈益,沈益也默契地看向窗外。她一边轻梳长发,一边思量。 说来,二人的身世还有些相像的地方。 沈益从小父母双亡,姐弟流落江湖,而他姐姐沈毓走运地嫁入了王府,拉拔他长大。他自己也很争气,在幼帝登基,边疆战乱的时候,硬用自己的血肉守住疆土,也挣出了如今的功业。 而卫黎,母亲生她时难产去世,父亲也在她十四岁时撒手人寰。虽说留了一笔不小的家产给她,也都被她那吃喝嫖赌成瘾的叔父给败光了,还将宅子抵押了出去。成婚前,她更是需靠着宋渊的接济度日。 也正是因为如此,本来以她的出身,嫁到宋家这种商贾之户,算是下嫁,可奈何没了家族长辈撑腰,在婆婆眼里她不过就是个指望宋家养活的扫帚星。 沈益的姐姐也爱看戏,因此卫黎和沈益打小在戏场子、茶馆、后台见过几面。大多是大人们在前面看戏,他们几个小朋友到处疯玩。 她那时不过六七岁,已背了不少诗书,而沈益比她大六岁,大字却不识几个。个子不矮,整个人却愣愣的,穿的也是粗布麻衣,因此时常被别的小孩跟在后面“傻大个傻大个”地叫。 她第一次与沈益说话,应该是在五福园戏楼门口那棵大柳树下。卫黎也不知自己为何记得这么清楚,也许是沈益一个人蹲在地上,固执地写写画画的样子,实在让人难以忽略。 十三岁的小沈益拿了根树枝,在土地上笨拙地一笔一划写着。平常与卫黎一起玩的那几个小孩,突然从墙角窜出来,将沈益撞得仰翻天,又瞧见地上那歪歪扭扭狗爬一样的字,肆意大笑起来。 沈益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窘迫地用脚把地上的字划拉干净,想要离开。 那些小孩觉得无趣,笑完也走开了。卫黎却看不下去,他不是不想学,只是没人教他。 “嘿,我来教你呀。”一直站在戏楼门口的卫黎把沈益叫住,噔噔噔跑到他身边,貌似那时的身高差与现在没什么区别。 卫黎往地上一瞥,字迹被盖住大半,却仍能隐隐约约看出一个‘禾’字,一个‘水’字。 卫黎主动抽出被沈益攥的紧紧的树枝,一笔一划认真写着,问道:“你是要写‘禾’字吗,你看,笔锋到这里要顿一下才好看的。” 沈益拿了另外一条树枝,沿着卫黎的字迹缓缓描摹。 那时正值盛夏,街边小铺酿了梅子汤,白瓷盏里碎冰叮当,敲打进少年的心里。 第5页 可沈益成了大将军后,除了凯旋而归,百姓十里长街相迎时,她也挤在人堆里凑过热闹外,平时并无来往。 思及此,卫黎偷眼瞧了瞧沈益,男人棱角分明的脸上早就褪去了那副傻愣愣的模样。她握了握手里的梳子,又瞧得出了神。她只道他还是那个只会舞枪弄剑,没上过几天学堂的粗野莽汉一个,谁知竟也有如此细致的一面。 沈益察觉她的目光,转过头来,问道:“梳完了?” 卫黎点点头,将梳子递给他。沈益见她头顶还有几缕头发翘着,伸手轻柔地落在她发心,顺着往下极轻地梳理。 沈益均匀的呼气声就洒落在她耳侧,他没应声,却让她觉得有些许紧张。 那人又若无其事地将她背上勾住的一丝青发摘下来,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布袋,将梳子连同缠绕上面的几缕发丝,一起放了进去,有条不紊地打了个结,重新放回怀中贴身藏着。 卫黎看完他这一连串动作,不知为何,脸有些微微发红。沈益倒是一脸坦荡,又道:“今日我来,是带你去见奶奶。” 哦。怪不得他刚才正好会出现在她家附近呢。 可她毫无准备,不知将军奶奶是否也像宋夫人那样冷面无情,只手遮天。她要是真进了门,是不是要与沈益一同听奶奶的? 正想着,马车就停了下来。卫黎只得低头下了马车,大气也不敢喘地跟在沈益身后直进了前厅。 卫黎刚一脚踏进门,就见一位同样衣着朴素却面容和蔼的老太太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 那手掌略微粗糙却很暖和,有些力道地拍了拍她:“真好!寄平终于把你娶到了,你知不知道,我可一直是你的书迷呢。” 视线的左前方有个身着鹅黄襦裙的女子掩面一笑,体态大方,衣着不俗。 卫黎有些不明所以地对着这位老奶奶笑了笑。 “你的那个什么,哦,《蜻蜓记》,我让莺歌儿给我念了好多遍呢。还有那个那个,《蝴蝶记》,每一版我都让沈益去买了。你快跟我说说,《玉蜂记》第五册之后怎么样了?张小姐夜探柳公子之后,怎么就没有了?” 奶奶精气神很足,语速也快,三人还站在门口,她扯着卫黎的袖子说了这一大通,屋内几人都低声笑了起来。 沈益上前一步道:“好了奶奶,先坐下说罢。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不急在这一时啊。” 奶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拉着卫黎往里走,走到一半,蹙了蹙眉,转头嗔怪地瞥了一眼沈益,道:“你这孩子,怎么才把这大才女娶回来,让奶奶等那么多日子,都不知道张小姐和柳公子是何结局。” 此话一出,连卫黎也笑了出来。方才那名女子走上前来,柔声细语地唤了一声:“卫姑娘。”又抬头看了看沈益,才道:“奶奶的意思是,她一直很中意你,一直盼着沈益有这个福气能娶到你呢。” 卫黎福了福身子——她并没有误会。 沈益上前介绍道:“这是我姐姐,沈毓。” 卫黎于是重见一礼,他这位姐姐可不是一般人,乃是当朝三王爷之正妻。新帝年幼,朝政大多把持在这位三皇叔手里。不过见她姿容平淡,眉目疏朗,并不像她之前所见的深宅大院工于心计之人。 卫黎料想,王妃怕也是专程来见她的,沈益想要带她在婚前给自己的家人看看。果不其然,几人说了一会子话,沈益就吩咐传膳,虽没明说,那意思却是单独要给她设宴。 精致的菜碟摆了上来,菜类丰富,色香味俱全。 卫黎悄悄看着沈家三人,思量这吃饭可有什么规矩。 奶奶往她盘里夹了一块排骨,又亲自从丫鬟手里接过饭勺,给她盛了一碗米饭,热切道:“快吃啊,这排骨凉了就不好吃了。” 卫黎看着奶奶,奶奶也等着她。 沈毓低头一笑,明白卫黎所想,开口道:“卫姑娘,我们家向来简朴自在,没有那么多规矩的,你快吃吧。” 说罢看了一眼沈益,奶奶似有所察觉,也看了看他,略带不满道:“你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给你媳妇夹菜!” 卫黎连忙微微欠身,客气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了。” 沈益还是往她碗里小山似的米饭上夹了些青菜,眼睛只盯着那碗饭,淡声道:“卫黎,快趁热吃。” “什么?你叫她什么?她不是你媳妇吗,怎么叫的这样生疏?”奶奶质问道。 卫黎和沈益登时都红了脸,沈益清咳一声,低声解释:“这不是,还没过门吗?” “没过门又怎样,反正早晚是我沈家的媳妇。”奶奶略感奇怪,“诶?你不是早就……” 第6页 “咳,奶奶!”沈益连忙也往老太太盘里夹了些菜,“您也赶紧趁热吃啊。” 沈奶奶对他这番说辞不甚满意,别过脸去不理他。沈益无措地看了看沈毓,沈毓假装没意识到,低头夹了口饭。 沈益无法,转头对着卫黎,脸颊上泛起可疑的红晕。卫黎心道,看来他是断袖这码事,就连家里人也不知道,做戏要做足全套,她得帮他糊弄过去。 于是卫黎起身为他舀了一碗汤,又将椅子往他那边挪了挪,娇滴滴唤道:“夫君,多谢你今日替我解围。” 沈益僵硬地把碗接过来,结结巴巴道:“谢、谢谢夫、夫人。” 卫黎杏眸一眨,两个小酒窝深深陷了进去。想不到这沈益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却这么不经撩。想来他整颗心都给了那名传言中绝世无双的公子,便于男女之间,略显羞涩了。 奶奶眼光一亮,转回头来,满意地看了看两个人,“这才对嘛。” 话题及时被沈毓岔开去,沈奶奶一直都很兴奋地给卫黎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姐弟俩便时不时给卫黎剥虾、剔蟹肉、盛汤。 看着烛影摇晃,卫黎眼中竟泛起点点泪光。她已有多久没体会过这样其乐融融的宴席了?上一世在宋家,吃饭的时候每个人都盯着自己面前那一碗饭,互相不说一句话,丫鬟婆子就站在一旁,与其说是伺候,不如说是监视。每动一筷都要仔细斟酌,每咽一口都要小心翼翼。 奶奶仿佛格外高兴,一直盯着她看,直看得她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鼻尖快碰到饭粒了,才又握过她的手去,兴奋地道:“哎呀你瞧这姑娘,一看就是旺夫相,将来寄平的运数差不了!” 卫黎嘴角一抽,合着老太太还会看相? 奶奶叹口气,换了语气继续说道:“不过这姑娘以前忒惨,我瞧着,都是你原先那宅子里,那棵梧桐风水不好,所以啊”奶奶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赶紧地嫁过来,寄平住那屋啊,是我找大师算过的,保你一年之内就生出个大胖小子来。” 右边突然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卫黎转头,见沈毓连忙起身拍着沈益的背,那人却面无波澜地夹了一筷鱼腹肉,。 沈奶奶白他一眼,继续握着卫黎的手,央她讲张小姐和柳公子的故事去了。 第4章 卫黎上一世临死前,总算是开了窍,如今边疆安定,国泰民安,老百姓闲着没事都爱看虐文,那将洛月容推向顶峰之作,以她亲身经历将女主虐得死去活来,话本一经上市,便被抢购一空。抓住这一点,还怕她这一世不红? 各种虐梗信手拈来,让读者即将要飞泪直下三千尺的时候,稍稍地推动一下男女主的感情,给个甜枣,之后反手一巴掌将小说推向更虐的深渊。 于是大婚前半个月,卫黎夜夜写稿,扔了一地的废纸上画的全是宋渊、宋夫人和洛月容的头像,上面打了几十个叉,全都是她写到虐点觉得解恨的时候,一笔一笔狠狠劈上去的。 一切如她所料,手里这本书如约地签了书商,大婚后交完成稿便可以坐等收钱了。 因此一直到新婚之夜,她都还在奋笔疾书。 沈益陪完宾客回到婚房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她嫁衣扔在一边,红盖头撩起一半,伏案写作的景象。她额前那几缕卷发凤冠也压不下去,还是微微直立着,红艳的嘴唇衬得左眼角那一枚朱砂痣更加妩媚动人,沈益心头一颤,走了进去。 卫黎见是他,手忙脚乱地将撸上去的袖子放下来,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薄汗,却不知之前她出神想情节,墨汁沾到了脸上,这样一抹,脸上像是小花猫一般长出了三撇胡子。 卫黎心想这下糟了,新婚第一天在新郎官面前印象就不好,果然见沈益面上似有不悦,左手一撩下摆坐到床边,皱眉道:“可是累了?” “不不不!”卫黎连忙否认,她怎么敢在夫君面前喊累呢,心想得做些什么找补回来。传言他与一个男戏子不清不楚,而他如今威名赫赫,自然少不了想往他身上贴的各家小姐;传言又道前有战场上对他一见钟情的敌国公主,后有围场里隔台掷花的名门闺秀,平素各种场合扭腰翘臀往他怀里撞的也不在少数。可是传言还道,将军对那戏子用情至深,书房中还藏着一副他的画像,为此,那些献殷勤的女子颇感烦扰。 对了!自己如今就做一个贤惠懂事的妻子,不过多干涉他的私事,反正他们也只是形婚,只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她便配合他演戏。 沈益不知道她居然在心里想了这么多,见她一直不说话,便又问道:“礼未成,怎么自己把盖头摘了?” 第7页 卫黎借坡就下,当即表明真心,道:“将军,你我明人不说暗话,人前我定会好好配合你,人后我也绝不会干涉你任何事情。”她三根指头并排竖起,向天发誓,“你放心,我绝对会守好自己的本分的。不会主动,不会吃醋,不会管你,更不会做一些让你那位误会的事情。”说罢,卫黎冲他眨了眨眼。 她自己掀了盖头不就是最好的证明,瞧,她什么也不图他的。卫黎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挣钱,怎么更快地挣钱! 沈益的脸色更加不好了,沉默半晌,一把将她的盖头翻下。卫黎被糊了一脸,正晕着,就听他沉声将门外守着的人都叫了进来。 沈益吩咐嬷嬷重新给她穿好嫁衣,仔细拭去脸上的墨汁,补了妆,整理好凤冠,再次郑重地为她盖好大红盖头,将一对新人安坐在床榻之上。 沈益从喜娘那里接过喜秤,重新郑重其事地挑起了她的盖头。卫黎抬眼与他对视,沈益倒是慌了一瞬,这姑娘都不会害羞的吗,她不是该含羞带怯地低下头去,双颊现出红晕才对吗?怎么就这样直勾勾看着他? 卫黎也在腹诽:这是折腾什么呢,她刚才都把盖头揭了,他再给她盖好再自己揭开,这是玩什么呢? 凤冠霞帔,衬她芙蓉玉面,沈益一瞬失了神。 撒帐、合卺、结发,一样礼节都不能少。 好不容易人都退了下去,洞房静幽幽一片。沈益深吸一口气,微不可闻道:“这样才算娶到了。” 卫黎被折腾了一天,实在是乏了。虽说她还欠他二十万贯,但这一场婚礼却仍旧盛大隆重,沈益给足她面子,让她风风光光成了将军夫人。 卫黎掩面打了个哈欠,被沈益察觉到了,皱眉道:“可是困了?早些睡觉吧。”说罢兀自起身整理床铺。 哦,要睡觉了。 卫黎猛然清醒,这可是沈益的屋子,她得自觉一点,不能让他那小相好儿的误会,抢道:“将军你放一百个心,我很自觉的。”说罢抱了被褥往耳房去。 沈益追过去,一把将她锁在怀中,粗声喘息着,纳闷道:“怎么了?” 卫黎还纳闷,他的怀中怎么这样热,却又挣扎不开,只得解释道:“我,我不想让别人误会。” “别人?误会?”沈益松开她,声音黯了下去。 卫黎低低嗯了一声。 沈益转到她面前,沉沉看着她。 二人僵持半晌,沈益轻叹一声,道:“罢了,我去耳房睡。” “不用不用,我去就好了。”他是位高权重的大将军,怎能屈尊降贵地睡在耳房。 “我!说!我!去!耳!房!”沈益一字一顿道,反手带上了门。 “……哦。” 卫黎累极,一沾枕头,白日所想的情节自动在脑海中顺着往下演。几个小人来回变换,嬉笑怒骂,正梦到柳公子叩响张小姐的房门,果然有“咚咚咚”三声敲门声响起。 卫黎美美地翻了个身,敲门声再次响起。她这下清醒过来,原是真的有人叫她起床啊。 来人同样着素衣,眉目清秀却不起眼,行礼道:“奴婢名叫秋歌,往后,就让奴婢来伺候夫人吧。” 趁着秋歌给她梳妆的时候,卫黎细问了几句。原来秋歌是被沈益从被战火摧毁的一个边疆村庄里带回来的,她世上已没有了任何亲人,是心甘情愿跟着沈益的。府中的下人也多是跟她同样的遭遇。 说话间,沈益走了进来。 他脸上已没有了昨日的阴霾,恢复从前的淡然,问道:“初来我家,睡得可好?” 卫黎点点头,又问:“你呢?” “嗯。” 嗯是什么意思,好还是不好?卫黎虽说是明媒正娶进门的,可到底欠着人家的钱,说白了,有些寄人篱下的意味,生怕给人添麻烦。 沈益从镜中瞧了瞧她,便带着她给奶奶敬茶。 沈奶奶比家宴那日还要高兴,还特意点了口脂,拉着二人问这问那。若不是沈益说有事,拉着她出来,怕是她又要像那天那样,口干舌燥地给沈奶奶讲两个时辰的故事了。 穿过九曲回廊,沈益在一处被合欢花簇着的小筑前停下。 卫黎不解,听他解释道:“这是我的书房,我白日要去校场,不会来这里。我看你昨日在房中写作,没有合适的桌椅,在这里写想必能舒服一些。” 卫黎心下一动,听秋歌附耳说道:“哇,将军是极看重夫人的,这书房,将军可从不让任何人进去,就连老夫人和王妃也不行。” 卫黎笑笑,只当她奉承新主子,不答。卫黎随着他走进去,秋歌止步在门外。 书柜上齐整整码着书,案前半合着一本兵书,房内有淡淡的檀香味儿。 第8页 卫黎自然欣喜,毕竟舒服地写,才能写出好作品。她环视一周,笑眯眯对沈益道:“我不会乱动乱看你这房里任何东西的。” “没事,不怕你看。” 沈益又交代几句,便急匆匆出了门。 卫黎觉着新鲜,以前大字都不识几个的沈寄平,居然也开始看书了。 她晃悠到桌案前坐下,还是忍不住好奇,眼睛环视一周,却被右前方挂在紫檀书柜上的一副画像吸引了目光。 卫黎咳了一声,给自己提提神。她刚说了不会看人家这书房里任何东西,这么快就食言了? 不不不,这副画像的位置如此明显,坐在桌案后面,一抬眼就看得到,不算偷看吧,她这是光明正大地看,不算食言! 卫黎细细在画像前端详一番,画中是一个人的背影,只露出右侧脸,身着一件小生戏服。这面容清秀俊雅,越看越眼熟。 可想了半天,卫黎也没想起来这人是谁,只道定是那传言中沈益的男宠。 卫黎又摇摇头,说是男宠也不一定,看着沈益人高马大的,说不定他才是被宠的那个。一想到沈益被人欺负,半推半就,哭着喊疼的样子,卫黎脸都快要烧起来了,连忙双手捂脸跑回座位,强迫自己专心赶稿,可心里还像是揣了只野蛮的鹿,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第5章 三日后便是百花宴,是每年三月三皇家举办的盛大赏花宴会。 得知沈益要带自己去,卫黎立即明白。这可是她成为将军夫人后,第一次在重大场合露面,是为沈益破除断袖流言的绝好机会,一定得好好表现。 沈益端端正正坐在马车里,看着旁边那一小团颠儿颠儿的,额前的卷发也一翘一翘的,心下大安,至少,跟他一起出来,她还是蛮开心的吧。 一到行宫门口,卫黎就主动地挎住了沈益的左臂,沈益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吓了一跳,四肢僵硬地慢慢往里走。 鹅卵石道旁,百花争妍,泠泠芳香,沁人心脾。 果然,众官员及亲眷见他们二人走来,都不约而同地带着好奇的目光看过来。 卫黎就知道,那些世家女子的眼神再明显不过,一个两个都等着看她笑话呢。 虽说众人都道沈益是个断袖,但谁让人家长得好看啊,世家女子还是挤破了头想嫁给他,谁都有那个自信能让他爱上自己,就好比谁都觉得浪子遇上自己,才会回头的。 沈益不喜热闹,打过招呼后便带着卫黎往僻静处去。 卫黎觉得要是众人的目光是火星的话,那她后脑勺一定已经着火了。 假意不知有人看着,她将沈益的左臂拢得更紧了,小拇指勾了勾他的手心。 女子的手指鲜嫩细滑,像早上吃的那碗鸡蛋羹一样,沈益被那么轻轻一碰,霎时觉得半边身子都快麻了。 卫黎得寸进尺,将胸前的两团小白兔有意无意轻碰他的左臂,小身子扭来扭去,娇嗔道:“夫君,人家都这般主动了,你还不好好把握这机会?” 沈益恨不得将左臂砍了去,见她媚眼如丝,含羞带怨地看着他,沈益将左臂抽出来,轻揽过她的细柳腰肢,附在她耳侧,轻声道:“人多。” 远处观察的众女眷只见二人动作极其亲昵,有些愤愤不平。 卫黎又往他怀里贴了贴,瞧着他那张涨红了的脸,心里暗自发笑。 卫黎毛茸茸的发顶蹭得沈益直痒痒,他略微后退一步,攥住卫黎的细腕,吸了口气,警告道:“别乱动了!” 卫黎立马耷拉下脑袋,委屈地看了他一眼,又把头埋得更低,哼唧道:“你凶人家。” 沈益有些慌乱,不知该抱紧她,还是该立刻把手拿开,干涩道:“我不是,我没有……” “哟,嫂夫人,好久不见。”一道戏谑的男声响起,二人立马分开,往后看去。 见人家卿卿我我,不但不躲,还往前凑的,除了谢玉,也没别人了。 他身后也跟着几名美貌女子,沈益又恢复了那副严肃的表情,道:“你怎么在这儿?” 谢玉拿扇子掩了半面,眯眼笑道:“我不来叫你,怕你是要在这温柔乡里忘了时辰,该觐见陛下了。” 沈益恍然大悟般,对谢玉点了点头。谢玉知趣地走远了些,对那几名女子嘟囔道:“这真是奇了,莫非传言不真?” 沈益转身对卫黎道:“我先去见陛下,你在这附近逛逛,乖啊。” 众人渐渐往这边走了过来,卫黎点点头,又摇了摇他手臂,故意捏着嗓子,柔媚道:“嗯,黎儿会乖乖等夫君的。” 沈益脚下一踉跄,赶紧跟着谢玉走了。 卫黎也招招手,唤秋歌跟上来,笑得直不起腰。她就爱看沈益这副面红耳赤的模样。想来他在军中,周围全是男子,也没跟女子谈情说爱过,因此这么不经撩。 第9页 秋歌陪她闲逛着,卫黎头一次来行宫,与各家夫人也不相熟,也只敢在附近几条花路上转转。 树荫下,猛听得几位女眷叽叽喳喳讨论道:“郭璟言真的好痴情哦,他真的好爱孙小姐。” 卫黎的耳朵像猫一样地噌一下竖起来。郭璟言——这不是她正在写的这部小说《绿瓶记》里面的男主人公吗? 另一位一身淡粉裙衫的少女接道:“是啊是啊,好虐啊,他为了女主年纪轻轻白了头发,废去一身武功,孙小姐却都不知道哦。不过好好看啊。” “是呢,又虐又让人忍不住一直追下去,可惜大结局下个月才出呢。这名作者叫作……什么什么女来着?” “京城颦颦女。” “啊对对对,以前都没听说过哦,突然间冒出来的。” “她以前的作品我也看过的,不过情节平平,而且一点都不虐,不怎么好看呢。看起来这本可以大卖了。” 卫黎一路听着,嘴角慢慢勾起。皇家贵族都开始讨论她的话本了,莫非,在民间,也火了起来? 听到别人赞美自己作品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卫黎不禁停下脚步,一直听着她们谈下去。 秋歌见她蓦然停下,抿了抿嘴,也停了下来。上下左右看看,并没什么异常啊。算了,主子要停下,便停下吧,咱也不敢催,咱也不敢问。 那几名女眷聊了一会儿,便走远了。秋歌已经盯着地上那堆蚂蚁来来回回搬了两次了,终于见自家主子挪动了步子。 卫黎按捺不住心头喜悦,真想现在就去白云书坊问个究竟。 如今世人还只知她是将军夫人,也知京城颦颦女的小说很好看,却没人敢将这两个身份联系在一起。 天色渐晚,沈益终于与谢玉露面了。谢玉还是那副眼角含春,风流倜傥的模样,看着两人上了马车,才又暗叹这大将军与从前真是不一样哦。 沈益瞧着很是高兴,暗戳戳地伸手想将旁边那团娇软的身子拢过来,好好问问白天是怎么回事,却不料卫黎一下挣开了。 “黎儿?” 卫黎一惊,“嗯?将军,你叫我吗?” 将军?白天不是叫他夫君的吗? 沈益的心头火登时被泼了一盆凉水,看她神色倦倦,心道也许是她累了,便收回了手,不再闹她。 卫黎靠在车壁上,却还在想身边这个男人。沈益如今是大不相同了,今日看他迎来送往,潇洒自如,对那些名贵花种,也能说上几分。而且他跟她说话时总是异常专注,不似小时候眼神闪躲。 沈益回府后,正要找几本兵书来看,卫黎也要去拿稿子,二人便一同来到书房。可刚跨进合欢小院,就听墨风禀报有客人求见。 卫黎纳闷,什么样的客人直接带到书房来,秋歌不是说这书房旁人都不许进的吗? 除非这人——不是旁人? 沈益点头微微一笑,墨风领命将人带进来。 卫黎很少见沈益这么笑,他平素总是克制拘礼,可方才那笑,如三月吹盛桃花的春风,显然是放下所有心房的笑容。 卫黎对来人更加好奇了,转身一看——竟然是他! 第6章 来人一袭白衣,墨色长发披散下来,在月光里柔和得恍若谪仙。最令她难忘的,是那名男子足以让天下女子全都自惭形秽的容颜。若他弯唇一笑,世间繁花都羞得开了。 那人冲她微拘一礼,道:“卫姐姐。”余光瞧见站在一旁的沈益,恍然道:“哦,如今该叫做嫂子才是。” 卫黎摆摆手,“嘿嘿,不用不用,反正也……还是叫我卫姐姐便好。” 沈益的眼神黯了黯,并未多言。 来人正是与洛月容同在庆余班唱戏的尹飞卿,卫黎见着他甚感亲切。她从小跟着戏班子里的人混,两人颇为相熟,那时,洛月容还未来到京城,也未加入庆余班,更没有像如今这样,红透半边天。 卫黎一直觉得,以飞卿的功力和相貌,必定是要红遍京城的,奈何倒仓后不被老板看重,又因为她的缘故被洛月容欺凌,平白浪费了这一身天赋。 卫黎站在门边,望过去,正好看到飞卿的侧颜与那副画像重重叠叠,夜风轻拂,柔和了线条,卫黎心里猛然一惊:这右脸与那幅画像中的人竟有八分相像。况且她是见过尹飞卿的戏袍的,其中一件与画像中人所穿一般无二。 呀!莫非沈益的龙阳之好,好的就是尹飞卿? 关于沈益是个断袖的传言一直纷纷扬扬,然而大多是根据那幅画像捕风捉影,毕竟谁都没有见过画像的真容。可世人皆传与将军相好的小公子容貌天下无双,除了面前这人,卫黎想不出还有谁能衬得上天下无双四个字。 第10页 且话说回来,旁人怎知将军府有这么副画像呢?她是才来的,在此之前常来沈益的书房,还见过那副画像的,就面前这么一位男生女相的尹飞卿了。说不定是他哪日说漏了嘴,泄露了他和将军的关系。 卫黎惊得连连后退,前世她与尹飞卿是很好的朋友,却也万没发现他有这样的难言之隐。 一想到此番竟被她撞破了这么大一个秘闻,卫黎的手鬼使神差地抓紧了尹飞卿的半截衣袖。 尹飞卿知道她紧张的时候,就喜欢乱抓东西,尤其是丝滑柔软的东西,便也任由她拽着。 可过了好一会儿,尹飞卿被她盯得着实有些不自在,抬眸与沈益对视一眼,目光是一如既往的和煦。 卫黎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沈益的脸色有些阴沉,紧紧盯着被她抓着的尹飞卿的衣袖。 卫黎的手登时像碰着火舌一般弹开了。 男女授受不亲啊! 沈益这神色明显就是看见自己意中人行为不检的反应啊! 卫黎战战兢兢地摸过桌案上那一沓书稿,陪笑道:“那个……你们先……聊,哈哈哈,我就不打扰了。” 说罢在沈益更加不友善的目光下,踉跄着退了出去,并非常自觉地关上了门。 沈益看着一阵纳闷,她方才关门的时候,是给他抛了个媚眼?那眼神里一种“我懂,我都懂”的意思是怎么回事? 尹飞卿看着更加纳闷:自卫黎与宋家订亲后,因宋夫人不喜她与戏子交友,二人就没再见过,如今见着了,怎么说了几句话就跑?何况她上次还说要给他量身写戏本的呢。 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她可不敢耽误他们二位。 不过,前世一直没能将尹飞卿捧红,是她心里的一个遗憾。如今她的话本有所起色,若是能趁热打铁,让尹飞卿也能红成洛月容那样,不也算讨好沈益?说不定还能讨价还价,让她少还点钱呢。 事不宜迟,第二日,卫黎就带着余稿去了白云书坊。 卓老板一见是她,立刻迎了上来,笑容可掬地接过她手里的书稿,又捧出五十两银子递给她。 卫黎看见那白花花的银子的时候,柳眉一下扬起:前世她屡屡不得志,从未想过写话本挣钱可以这么容易。而凭借那部绝笔小说挣钱之后,却被洛月容算计着一分钱也没留下。她是真的很久、很久、很久没见到这么多钱了。 她仔仔细细点了一遍,心跳得越来越快,还想再点一遍,见卓老板还盯着自己手中那包银子,未免显得太市侩,她只好依依不舍地用手绢将银子仔细包起来。 可转念一想,这五十两银子与那二十万贯彩礼相比,只是杯水车薪。 心中微微叹了口气,面上仍是喜色,卫黎问卓老板道:“怎么这么多?上次不是说顶多才卖三两银子吗?” 卓老板轻捻了捻他的山羊须,眉开眼笑道:“那还不是姑娘你写得好,这本书很是畅销呢,这才只是前三册的所得,第四册还没上市,以我从没出过差错的眼光来看,等这本书完结,姑娘可就一夜暴富了!” 卫黎听着心中蠢蠢欲动,卓老板也有心巴结,二人随即签订了第二部话本的契约。 卫黎心满意足地出了白云坊,却乍然见街对面站着一个人。 那人不安地看着她,眉目间有一丝疲倦,身上穿得倒是金丝银线,矜贵得很——正是宋渊。 卫黎假装没看见他,转角往前走,他却自己跟了上来,小心翼翼道:“黎儿,你、你过得怎么样?” 卫黎加快步速,冷笑一声,哼道:“关你什么事!” 宋渊似是没想到会被呛回来,喉头哽了一哽,“我、我想了许久,我还是喜欢你的,我不忍看你在将军府受委屈,我再去求求母亲……” 呵,她人都抬进将军府了,才来跟她说这些有什么用吗?何况,他母亲说的一个字他都不敢反抗,还哄骗她什么再去求求母亲。他也只不过是与宋夫人一样,觉得退婚丢了他的脸面,不甘心罢了。 卫黎一眼便看穿了他,终于停下脚步,转头瞥了他一眼,道:“哦?这么说,你是专程来找我的?” 宋渊见她神色有所缓和,附和道:“是啊,自你婚后,我天天在将军府门外等着,想着等你什么时候出来,跟你说几句话。” 他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不敢看她。 二人站在繁华的街头,车马来来往往,并未注意到街角一辆极其奢华的马车。车内的人伸出修长白皙,涂着蔻丹的手,轻轻拢起布帘,桃花眼波流转,密切注视着二人的一举一动。 宋渊见卫黎不说话,又小心翼翼问道:“他、他对你好吗?” 卫黎冷淡道:“好又怎什么样,不好又怎么样?我不是说过了,不关你的事!” 第11页 卫黎抬脚欲走,却不妨被那人抓住了手腕。 车内人抓着布帘的手微微颤抖,盯着卫黎微微眯起的杏眸,以及左眼角那增添万种风情的朱砂痣,暗骂一声:“狐媚!” 布帘倏然滑落,她对车夫喝道:“快走,回戏院!” “是,洛姑娘。” 卫黎也扯开那人的手,“宋公子还请自重,我已成婚,大街上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宋渊连忙辩解道:“对不起对不起。只是,我方才见你从白云书坊出来。我知道你一直想写书,若你想出版,那些书商我熟的,我可以帮你。” 卫黎见他这副眉角下拉,伏小作低的模样,憋不住想笑,只得低头转过身去。宋渊加紧攻势:“如果你在他那里受了什么委屈,我也可以保护你。” 卫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字字句句在她听起来,都滑稽可笑得很,冲那人摆摆手,道:“用不着!” 宋渊不知她为何自那日昏迷后,醒来就对他形同陌路,愣怔着站在原地,望着她决绝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第7章 卫黎回府的时候,府里静悄悄一片,除了看门的,前院一个人都没有。 她有些纳闷地往里屋走去,正碰见沈益有些歉然又有些着急地往外走。卫黎想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他与尹飞卿交谈得如何,却并没看出什么端倪。 二人尴尬地对视了一会儿,沈益微微弯腰,就着她的身高,道:“你可不可以,帮我哄哄奶奶?” 卫黎一脸诧异,哄奶奶?这是什么活儿? 沈奶奶的屋前种着竹子,挑的也是府里僻静的地儿。 沈益领她进屋的时候,就看见奶奶盘腿坐在榻上,散开的话本铺了一榻。奶奶撅着嘴,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莺歌屏息站在一旁,手里还攥着一本话本。 卫黎试探地叫了一声:“奶奶?” 奶奶抬头见是她,仿佛看见希望一般,招招手让她过去,温暖又略带粗糙的手掌再次合拢住她的小手,道:“孙媳妇回来啦!你快告诉我,柳公子和张小姐约会被发现后怎么样了?”说着抬头责怪地看了一眼沈益和那几名丫鬟,“我就告诉他们要早点去书市排队的,结果还是没买到下本。你说哪有这样的,念故事念了一半,非要吊着人的胃口。这样耍骗我这个老太太,你说气人不气人?” 卫黎有些困惑地偷眼瞧了瞧沈益,沈益有些不知所措地也看了看她。不过卫黎倒是大概听明白了,合着老太太发这么大脾气就是为了看话本没看过瘾?怎么那么像谁家小孩没玩够,硬被娘亲拖回去时耍性子的样子呢。 卫黎心想,《玉蜂记》她本来就没写完,哪里来得下本。不过能得一八旬老太如此热衷,心中仿似一道暖流淌过。至于这柳公子和张小姐之后的事情嘛,嘿,哄骗一个老太太还不容易。 卫黎舒展眉头,坐到沈奶奶身边,哄道:“没买到也没关系的,奶奶,书是我写的,我讲给您听好不好呀?” 老太太立马喜笑颜开,将人拉到身边坐下,又和气地吩咐丫鬟去备点心。 方才一屋子战战兢兢的丫鬟立刻散了出去,心道这少夫人娶得可太值了,这以后不愁没人哄老太太了。 沈益看着一盘又一盘的点心端上来,出声提醒道:“奶奶,您不是答应过孙儿,少吃些甜食吗?这些糕点都太甜了。” 沈奶奶将手里的话本一扔,也不看他,声音又瘪了下去,“谁说是我吃了?我给黎丫头备着的不行啊?来,孙媳妇,喝口茶。” 卫黎连忙接过茶盏,偷眼瞧着沈益彻底偃旗息鼓,无奈地摇了摇头,退了出去。 卫黎憋笑憋得肚子疼,等沈益一走,险些笑歪在榻上。 沙场上一呼百应的大将军,在家连个老太太都搞不定。 卫黎这几日觉出来,奶奶是真对她好,便也不像一开始那样拘着,随手拿了块绿豆酥尝着。 奶奶瞧着沈益走远了,才从背后那小褥子里拿出一个包裹,一层层打开,里面用油纸包着七八块蜜糖。 奶奶挑了挑,捡出一块,献宝似的递给卫黎。卫黎伸手正要接,奶奶又往回撤了撤,谨慎道:“可不许告诉寄平啊。” 卫黎挤挤眼,“当然。” 祖孙二人算是有了约定,奶奶仍旧盘着腿,微微抬身,将身下坐垫往卫黎那边挪了挪,乐呵呵道:“茶有了,点心有了,寄平走了,好嘞!万事俱备,孙媳妇快快讲下去。” 卫黎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学着茶馆的说书人,将那茶盏往桌上一磕,开始绘声绘色道:“想那柳公子与张小姐人约黄昏后,不防被张母撞个正着。彼时,他二人正在……” 夜色渐渐浸染了整个院子,沈益连晚膳都传好了,却不见人来吃,只得亲自来找。 第12页 秋歌站在门外,一看见沈益转进了院门,转身推门就往里跑。 “老夫人,夫人,快收拾,将军来了!” 三人如临大敌,手忙脚乱地将满桌子的甜食往那纸包里塞。沈益的脚步声越来越紧,秋歌将碎末都拢到手心里攥着,奶奶将纸包仍放在包裹里压在褥子下面,三人整理好表情。 沈益推门的一刻,卫黎猛然发现,右手边还有一块蜜糖没来得及收拾,奶奶一瞥,吓得差点背过气去,再要去拿那包裹已是来不及。 沈益已经走到屏风后面,卫黎急中生智,拽过一册话本一盖,堪堪在沈益目光扫过来的一瞬,将那蜜糖遮盖住。 三人一脸乖巧地看着沈益,倒让沈益觉着自己是干了什么坏事,被审视一样。 沈益往桌子和榻上扫了一眼,并未发现什么,这才开口道:“该用膳了。” “是是是,用膳,用膳。”卫黎积极地从榻上跳下来,自然地在他臂弯一挎,嘟嘴道:“夫君,该用膳了是不是?” 在奶奶面前,自然也得表现得夫妻恩爱,不过是作戏嘛,谁不会? 沈益清咳一声,别过脸去,胳膊肘却悄悄将人家的手收得更紧。 “秋歌,你去把莺歌叫进来。” “是,将军。” 秋歌一手攥拳,梗着手腕,福了福身子,低头快步走出去了,在门口还差点绊了一下。 卫黎暗叹,没用的丫头,这么点事,就紧张成这样?看看她,面不改色心不跳,一点都不像是干过坏事的样子呢。 沈益皱眉,“这丫头手怎么了?” 奶奶和卫黎齐齐摇头,继续二脸乖顺。 ******************* 春日的夜里仍有些寒凉,卫黎唤了几声秋歌,不见回应。在屋里寻了一圈儿正要出去,就见沈益端着一盆热水进门来。 男人微露赧色,道:“秋歌的手怕是伤着了,我让她回去歇着,今晚先委屈你没人伺候了。喏,先泡泡脚吧。”说罢将热水放在床边,帕子整整齐齐搭在一旁。 卫黎一惊,连忙拉住他,轻摇头,“没事的,我不需要人伺候。” 何况就算要人伺候,哪里轮得到他亲自给她端洗脚水啊。 沈益语气诚恳道:“你是官家小姐,身子娇嫩,哪里能做这些活呢?” 卫黎咬了咬唇,‘官家小姐’,她如今哪里还衬得上这四个字,爹娘去的早,她独守空宅,自然也是要事事亲为的。 她坐在床上,沈益蹲下身来与她讲话,氤氲水汽中,她竟有些眼眶发热。有多久,没人对她这么好了。 见她神色有些郁郁,沈益似觉方才的话不妥,忙安抚道:“对不起,我并非有意……” 卫黎心知他误会,连忙扯住他的袖子,眨眨眼,垂眸一笑。 浅浅酒窝中似是冰晶莹亮,看得男人心跳快了一拍,低头看向别处。却正好看见她一双玉足浸在温水中,雪白的肤色伴着十瓣粉嫩的趾甲,像是飘落池塘的桃花。 沈益心跳得更加快了,连忙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门边去吹冷风。 卫黎也有些不太好意思在他面前洗脚,见他转身,匆忙撩了几下水,就擦干了。 沈益听见声响,又立马转过身来,从她手里接过盆,将人按坐床上,“洗好了就别下地了。早点休息。” 卫黎神色微怔,眼睁睁看着男人坚毅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过了一会儿,待他自己也收拾妥当,折返回来替她灭了烛火,兀自往耳房去了。 卫黎蜷缩在暖和的被窝中,拱来拱去,就是睡不着。 睁眼捱了一会儿,卫黎索性爬起来,摸到小柜子中那五十两银子,回到床上,就着月光又开始数。 沈益在耳房也翻来覆去睡不着,听到正房那边似有喀喀的声音,心中疑惑,悄悄起身查看。 只见一团隆起的被子中,噼里啪啦往外掉银子,倏然,那团被子倒下去,里面滚来滚去,咯咯笑个不停。 沈益睁大了眼睛,媳妇这是梦魇了还是中邪了? “嗖”地一下,那团被子被人一扔,卫黎从里面坐起,正正对上沈益的目光。 两人都只穿着中衣,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谁也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月光下,男人赤脚而立,中衣略微敞开的领口下,锁骨若隐若现。 卫黎伸出小手,将那五十两银子往身边拢了拢,咽了咽口水,道:“你怎么过来了?” 她方才折腾半晌,脸上沁了莹亮的薄汗,一张俏脸更显娇嫩。沈益别过眼去,道:“我听见这边有异声,过来看看。你若无事,便、便睡吧。” 卫黎轻轻呼了口气,将银子压在枕头下,老老实实躺下,也道:“睡、睡吧。” 沈益转身出去,脑中却一直在想:不硌得慌吗? 第13页 第8章 卫黎意料之中地有了名气,捧红尹飞卿之事也就提上了日程,首要的,自然是要请名师点拨他。 既是名师,再好不过的便是杜老爷子。杜同培也曾名噪一时,与卫黎父亲是好友,卫家家道中落后,他身子还健朗时,看顾过卫黎一段时间。后来宿疾缠身,分身乏术,常常自愧没能照顾好他这位好侄女。 只是杜同培早就不再收徒,关门弟子便是已南下的小蝶仙。卫黎也知道他脾气阴晴不定,且只在晚上见人。此次带着尹飞卿去拜访,卫黎心里也没谱。 杜同培眯眼瞧了瞧眼前这位年轻人,卫黎心道他本来就眼睛小,也不知看见人没有,就见他沉眉冷道:“就这小子,要拜师?” 卫黎刚要推荐,就听尹飞卿忙慌道:“不是拜师,只是学艺。” 卫黎心里咯噔一下,再抬头,果然见老头子脸色就沉了下来。 尹飞卿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个头,道:“我已拜过师,且此生只认一个师父。但是我会挑水砍柴,做饭洗衣,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的,女红也会的。您要我怎么伺候您都成,打我骂我也行,就是……”沈益声音低了下去,挠挠头,“除了叫您一声师父,我给您当牛做马。” 卫黎听着想笑,看了看老头子黑得像锅底的长脸,硬生生忍住了。 她已经做好了要被撵出去的准备,却听老头子咂摸着嘴巴,道:“有意思。” 杜老爷子撑着扶手颤颤巍巍要起身,卫黎忙过去虚扶了一把,老头子佯怒着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道:“去院里翻二十个跟斗。” 卫黎还来不及反应,尹飞卿已经跑到院里,将下摆扎在腰间,嘴巴叼着发尾,实诚地翻了起来。 卫黎默默在心里数着,到了二十,她悄悄鼓了鼓掌。正要替尹飞卿邀功,却见他身段不停,又连续翻了数十个,一直到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才停了下来。 卫黎一直觑着老头的神色,这次杜同培倒是没有再给尹飞卿脸色看,只是淡淡吐出三个字,“还行吧。” “还行?这才叫还行?您也太苛刻了吧,这很厉害诶!”卫黎打抱不平道。 老爷子甩给她一个眼神,“那不然你来教他!” 卫黎一噎,脸上立刻堆了笑,讨好道:“我不会嘛,您看他底子还不错吧?” 老爷子不答,却问道:“你小时候我教你那一出《金山寺》练得如何了,都忘到狗肚子里去了吧。”说罢在她眉心一戳。 卫黎假装吃痛揉了揉眉心,又贴上去道:“我是愚笨嘛,可是飞卿他学得可好了,让他给您老演上一演?” 尹飞卿幼时初学小生,拜了现在的师父后,改工青衣。 老头兀自搬了个小杌子坐下,卫黎见尹飞卿还愣怔原地,忙撅噘嘴,递了个眼神给他。 尹飞卿两手不自在地在袖中绞拧,垂头不敢看老头。 卫黎只得动作更大地提醒他,惹得杜同培回头又是嫌弃地一瞥。 尹飞卿终于明白过来,一张青涩的俊脸却涨得通红。卫黎一怔,鼓励道:“唱呀,你平时不是唱得很好的吗?” 他是唱得很好,但自从嗓子倒仓,外加被师兄师姐欺负,性子倒软糯起来。 “哼,就这样的,上了台还不吓死。”老爷子转过身来,“丫头,你这眼光可越来越差了啊。” 卫黎不服气道:“才不是呢,他是被你吓的。”接着面色柔和下来,遥遥对着尹飞卿道:“别紧张,平时怎么练的,就怎么唱。把洛月容当成法海。” 杜同培眉间抽了抽,他自然是知道洛月容这位梨园当红的角儿,与她没什么交集,因此也谈不上赞赏还是厌恶。可那姑娘瞧着清秀可人,跟法海有什么关系? 尹飞卿听见洛月容这个名字,眼瞳里闪过一丝凌厉,微一愣神,小声开口唱了起来。他倒仓后嗓音反而别具一格,兼之唱腔幽咽婉转,若断若续,像是一把羽扇轻拂在人心尖儿上,卫黎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起来。 “嗯咳!”老头子突然夸张地咳嗽一声,吓了卫黎一跳,“难听!” 尹飞卿脸色唰地就红了。 杜同培奇道:“接着唱啊,我说卫黎唱的难听,又没说你。” 这下换作卫黎脸红了,经过这么一打岔,尹飞卿反倒更放得开,加了身段,就在石砖地上走起了莲花步。 卫黎转了转眼珠,小心地将杜先生扶起来,嘻嘻笑道:“我唱的自然是难听的,但是飞卿可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啊。自从您那心尖尖上的宝贝徒弟南下之后,我瞧着您院里这棵海棠都不怎么开花了。” 杜先生横眉一拧,振袖一哼,“你少跟我提那个人。我说过不会再收徒了。” 第14页 “好好好,不提不提。飞卿也没说要拜您为师啊,您哪天有空带着他往剧场里遛一遛,我啊,就千恩万谢啦。” “遛一遛?你遛驴呢?我不缺徒弟,也不缺你这样跟我耍嘴皮子的人,就缺个打杂的。你让他明天寅时来给我挑水。” 卫黎尹飞卿二人一愣,继而心底升起一股暖流。老爷子这意思就是把人留下了! 二人从杜同培家出来的时候,天空竟飘起了毛毛雨。细密的雨珠扑在二人脸上,略微潮湿的感觉,沁人心脾。 小巷中升腾起迷蒙的雾,巷尽头灯火斑驳,一个熟悉的人影撑伞而立。 待走得近了,卫黎还未开口,尹飞卿温柔一笑,唤道:“大哥。” 沈益点了点头,视线落到卫黎身上。 卫黎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心道他怎么在这儿,是来接尹飞卿的吗? 沈益将伞往她那边斜了斜,道:“我去你房中找你,秋歌说你来了这里。” 卫黎心头一暖,正有些许感动,又听他说道:“奶奶今晚又要闹着看话本,怕还是要辛苦你了。” 咳,原来是为了这个。 不过没事,讲话本有糖吃。 沈益说要把尹飞卿一同送回戏班,三人正要上马车,就见斜前方一座不起眼的小门里,几人簇拥着一位花枝招展的姑娘走了出来。 那几人呼天喝地,排场极大。卫黎难免被这动静吸引目光,却见那被围在中央,身娇体软的女子正是洛月容。在她身后紧跟着的,一手搭在她的柳腰上的,恰是宋渊。 卫黎此刻站在阴影中,来人并未发现她。 卫黎呼吸一滞,莫非前世,他们在这时候就已经在一起了?算来在她嫁入宋家刚满一月的时候。 这不起眼的小门,却正是五福园戏楼的后门。卫黎仔细回忆,差不多正是这时候,洛月容凭借甜美可人的春草一角,名声大噪。 果然,洛月容和宋渊刚坐进马车,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几名年轻的男子和姑娘,手捧洛月容春草一角的画像,围到马车前,想要一睹芳容。 车帘紧闭,车内没有一点声响。几个年轻人就大声整齐地叫起了洛月容的名字。 本来散戏而去的其他观众一听是洛月容,也都激动地折返回来。 方才簇拥着洛月容的那几人粗鲁地将群众挥舞开,装腔作势地护着马车缓缓前行。 可小巷中实在狭窄,沈益的马车还在前面,一时堵住了路。 群众都被挡在了马车后面,洛月容撩起车帘看了一眼,这么不起眼的马车,想必主人定也没什么背景,低声吩咐几人前去处理。 车后的群众一看她露了头,更加大声地叫她的名字,挥舞手臂。 车帘紧接着被人撒气一般挡了下去。 宋渊亲自下车走向沈益的马车,上下打量一番,斥道:“赶紧弄走。” 那匹马鸣叫起来,车夫气愤道:“你们要做什么,我好好地停在这里,为什么要走?” “你挡路了,这谁的车?” “我的车。”沈益步出阴影,直视着宋渊道。 宋渊是认得沈益的,就算之前不认得,同时去卫黎家提亲那日也认得了,一时语塞。 洛月容在车里等得不耐烦,也顾不得刚才说的怕人看见的话了,亲自走下车来,语气直接道:“你的马车挡路了,挪开。” 众人一睹洛月容芳容,尖叫声四起。 卫黎皱了皱眉,还未有所动作,却见尹飞卿在一旁暗暗攥拳,眼中一片猩红,恨恨地看着洛月容。 沈益仍旧温雅道:“姑娘,这出巷的路只有一条,该是你调转马头往回走才是,我的马车也要从那边出去的,因此,并未挡了姑娘的路。” 洛月容和宋渊往前面望望,好像是这么回事,前面并没有通到大路上的路。可话已出口,洛月容下不来台,正要强词夺理,宋渊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这番动作悉数落在卫黎眼中。 洛月容甩开宋渊的手,柳眉一挑,对沈益道:“本姑娘就要从前面出去,你敢拦着?你是什么人?” “他是我男人!” 响亮而清脆的女声在身后响起,沈益心脏漏跳了一拍,僵着身子缓缓转身,宋渊和洛月容也顺势望去。 卫黎咯噔咯噔小跑到沈益身边,嚣张地挽起他的左臂,炫耀似的将他往前推了一步。 说到底,她心有不甘,见刚才宋渊望着洛月容那流光如水的眼神,她一定要扳回一局。 宋渊没料到她也在这儿,背上浸出了汗。 洛月容不认识沈益,可却知道卫黎如今可是嫁给了大将军啊。虽说这人实在朴素,晚上出来只带了一个车夫,可卫黎也没胆胡诌别人是她男人吧。洛月容登时偃旗息鼓,低头不说话了。 第15页 等她得意洋洋地回头叫尹飞卿一同上马车时,却见那人还钉在原地,神情无比僵硬。 尹飞卿等人都散了,才缓缓走向卫黎,沉声道:“卫姐姐,早晚有一天,我也会像她那样,座无虚席,满堂喝彩!” 卫黎想要出声安慰,却听他道了一声谢,说明天一定一早来杜先生家,便独自一人转身离去,并未再与他们一起。 卫黎看他神情有异,颇有些奇怪。转身跟着沈益进了马车,见他耳根还红红的,更觉奇怪。 沈益抬眼看了她好几次,才有些结巴地开口道:“你,你若是,每天都来陪他学戏,我便……日日来接你。” 卫黎偷眼打量一片光影下他坚毅的面容,红晕都染到脸颊和脖根了,长睫毛下闪躲的眼神,更加出卖了他。 卫黎心中偷笑:别当我看不出来,明明就是打着来接她的借口,日日来见尹飞卿。 哼,大骗子! 沈益听她不说话,悄悄抬眼一看,却见她不知在想些什么,一脸春心荡漾。他以为是自己太过莽撞,连忙别过眼去,假装瞧着偶尔飘进来的几丝雨。 第9章 二人一路无话,到了将军府门口,却见守门的要扶不扶,要拦不拦地在跟一个人周旋。 那人白玉靴,金腰带,冠上一颗和田玉,彰显他是皇室血脉。 沈益步履沉稳地走向那人,夺走了他的酒壶,忧心道:“王爷,怎的在此?” 卫黎心道,原来这人就是百姓茶余饭后,谈论最多的那位容貌清媚、风流矜贵的三王爷——沈益姐姐的夫君荣铮。头一次见了,果然仪容不俗,剑眉一扬,有意无意向卫黎瞥来的时候,颇具凌厉之势,卫黎不禁打了个寒战。只是那股神态,着实清冷,如冷月照寒江。 王爷被沈益扶着,总算是站稳了,听着这声音如此耳熟,醉眼迷蒙地看了看他,又瞧了瞧四周,才自嘲道:“我怎么走到你这儿来了。” 荣铮口齿含混不清,沈益只得问看门人:“怎么不让王爷进去?” “王爷说不想进去。” “那怎么不送王爷回府?” “王爷说,也不想回府。” “……” 正说着,荣铮自己转身要走,冷不防脚下踩空,就要从台阶上摔下去,卫黎眼疾手快地上前欲扶,沈益已经先一把牢牢架住了他,“王爷,微臣送您回去吧。” 荣铮终于意识到卫黎的存在,正纳闷这名女子是谁,抬头一看沈益看她的眼神,全都明白了,鼻中喷出一股酒气,笑道:“你送什么送,回你的温柔乡去吧。” 沈益面上微赧,只得对卫黎说道:“你先进去吧,我送王爷回府。” 荣铮被他扶着踉踉跄跄上了马车,叹道:“你跟你姐姐一个样,永远都守着这么些礼数,永远只叫我王爷,我没告诉过你私下称呼我什么吗?” 沈益一愣,又想起姐姐,垂眸道:“是,姐夫。” 沈毓独自在房中坐立不安,听着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劈里啪啦砸在窗框上,一阵阵敲得人心忧。 亥时将尽,屋外终于有了动静。她一开门,就见自家弟弟身上挂着一个软成一滩泥的人,全身湿透地站在门外,扑鼻而来是浓烈的酒味。 沈毓见王爷又喝成这副不省人事的样子,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她与沈益一同将人安置在床上,拿帕子擦了擦泪,可泪珠如断了线一般,怎么擦都擦不净。 沈益小声道:“王爷喝醉后,走到将军府门前了,我就把他送回来了。”他轻叹一声,“那姐你先好好照顾他吧,我走了。” 沈毓柔声道:“谢谢寄平,早些回去吧。” 沈益刚走到门口,又听沈毓唤他,转头见她从案前小柜中拿出一个香包,递给他道:“你拿着这个,路上祛祛酒气,别熏着你家娘子。” 沈益双手接过,道:“谢谢阿姐。那我走了。” 沈毓回到床边,替荣铮褪去外衫,脱了靴子,又拿温热的帕子替他擦了擦脸。那人这才眉头一皱,难耐地动了动身子,悠悠转醒。 待看清眼前人后,王爷猛地坐起身来,却立刻‘嘶’一声,一手紧紧按着太阳穴。 “王爷,可是头疼?”沈毓伸出柔若无骨的手指要替他揉一会儿,却被他一掌挥开。 沈毓劝道:“饮酒伤身,王爷以后还是少喝些吧。” 荣铮听了更加烦躁,一拳砸在床沿,咬牙道:“用你管?” 沈毓有一瞬恍惚,来不及在他面前遮掩眼泪,只得匆忙低下头去。 可下巴猛地被人擒住,沈毓又被迫抬起头来,被迫看着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妾身失仪,还请王爷恕罪。” 下巴被捏得生疼,沈毓咬紧牙关,一声也没吭。 第16页 荣铮怒极反笑,将人往后一丢,沈毓摔坐在地上。 “哭什么?你委屈?”三王爷冷哼一声,“你弟弟如今被你培养得好啊,都成了大将军了,真是大大的有出息!沈毓,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还在这做小伏低地做什么?” 沈毓抿紧泛白的嘴唇,不敢抬头看他,只得轻轻去攥他的衣摆,良久,才颤声道:“对不起……” 荣铮目光暗淡下去,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你只会这样说,我竟还奢望你会跟我说些别的。” 说罢揉着太阳穴,兀自起身前去沐浴。 荣铮沐浴回来不见人影,便先躺下睡了。特意将双腿蜷起,给沈毓留出足够的空间,让她可以爬到里面。 可等到天微亮,他醒来身边却还是空空如也。 他有些失神地起身,恰巧沈毓从门外端了茶进来。 沈毓见他去拿外衫,连忙接过来,为他更衣。 “你就这么厌恶我?连一起睡都不愿?” 沈毓一愣,道:“妾身没有,昨夜见王爷累了,已经睡下,不敢打扰王爷,就去偏房睡了。” 荣铮昨晚闹了一通,现在没什么力气再去掐她的下巴,只淡淡瞥了他一眼。 “妾身知错。”沈毓这么多年练出来的,见他这副神情,一定要先认错。 荣铮不再看她,从她手中抽出袖子,道:“那以后,就分开睡吧。” 王爷府冷冷清清,将军府却是热热闹闹。莺歌一早去给老太太买南城的灌汤包,回来路上,正巧看见碧水阁换榜。而卫黎,这位‘京城颦颦女’的大作《绿瓶记》就挂在上面。 沈奶奶高兴得不行,借着这喜气,早膳奖励自己在沈益眼皮子底下,多吃了三颗糖。 听闻这个消息,卫黎比见着钱还高兴,用罢早膳就拽着秋歌出门去了。 碧水阁就在白云书坊的斜前方,卓老板大老远就看见了一路小跑的卫黎,将人拦下来,顺便付给她新进的款项,神采飞扬道:“您快去碧水阁看看吧,您的书上了碧水榜呢。大结局出了以后,三个时辰,我店里的存货就卖空了。我昨夜让匠人连夜赶工,今天一早又没了大半。” 碧水阁乃是名家探讨评文之所。每隔三月都会为新出的小说话本评点。点评人有学富五车的官家大儒,有熟读各类小说的普通百姓,更有家财万贯、为话本改编戏剧的金主。若是他们统一称赞的文,那必定大卖,若是入不了他们的法眼,这文怕是就此沉寂下去了。 而碧水阁外有一榜单,乃是根据各话本的热卖程度所排,每月一换,统共十部。 前世,她一求碧水阁之评,而她的书连被评论的资格都没有,碧水榜更是想都不敢想。 而如今,卓老板竟说她的书登上了碧水榜,卫黎暗道,红的速度超乎想象啊。 卫黎在卓老板面前仍一脸淡定,守着文人视金钱如粪土的骄矜,礼貌地与他道别。可转身就按捺不住,加速跑了过去。 秋歌只觉得一股狂风从面前刮过,长发和衣襟都微微翻动,而将军夫人早就没了影。 碧水榜前人头攒动,百姓们纷纷议论上榜的十部作品。卫黎虽然个子矮小,却从夹缝中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作品,一颗心登时跳得厉害。 《绿瓶记》只是排在末尾,前十中有三本都是京城第一才子所写。 卫黎默默地听着身旁的几名少女讨论她的话本。 “天呐太虐了,这真是世间绝美的爱情。” “他们明明那么相爱,却还是逃不过生离死别的命运。” 另一名女子似乎是想起了书中剧情,竟偷偷抹了抹眼泪。 众人一致赞誉,卫黎不知何时,被人群挤到了最前方。心头除了激动,百味杂陈,她盯着榜单愣怔许久,猛地一下跳了起来:“太厉害了!” 落地之后,她才恍然发觉周围的人都以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她。她一下反应过来,她若是以后让人知道了她就是作者,那不是太没面子了。立刻耸了耸肩,敛了气场,朝着人群后方的秋歌一喊:“小姐,你太厉害了,你的书上榜了诶。” 说着趁人群都往后看的时候,拽着秋歌立刻溜之大吉。 第10章 卫黎揣着新得的那包沉甸甸的银子,思路如火花般。第一本书的成功已经证明了她的虐法是受市场欢迎的,按照这个逻辑写下去……卫黎光想想,都乐得笑出声来。 这第二本书,她便要着手为尹飞卿量身定做了。 活了两辈子头一次手里拿到这么多钱的卫黎,见着街边琳琅满目的绸缎店,首饰店,绣品店,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脚,走了进去。 卫黎巴巴地瞧着新上的那一排玉簪,通透润泽,花式各异。老板娘眼尖地凑过来,热情地介绍起来,拿了那枚新款的簪子就往她头上戴,“姑娘试试,哟,可好看了。” 第17页 卫黎连连摆手,“我就随便看看。” 老板娘继续笑道:“没关系的,姑娘看着什么好看就试试。”说罢又拿出几枚簪子。 卫黎瞧着那樱花式的钗头着实好看,确实有些心动。可她摸了摸怀里那包银子,微微叹口气,心道还是算了吧。她还有那二十万贯的债务要还,能省一两是一两吧。 于是轻轻将发簪抽了出来,道:“谢谢,不用了。” 老板娘瞬间就垮下脸来,在她转身的一瞬,道:“试了那么半天都不买,真是的。”然后将收拾簪子的声音弄得格外刺耳。卫黎无奈地笑笑,不欲理睬,往门外走去。 “把最新的簪子都包起来,我给她买。” 卫黎循声望去,正正瞧见宋渊背着手走进来。 宋渊走到她身侧,邪魅一笑,卫黎欲言又止。 那老板娘立即吩咐人仔仔细细包好,极快地捧到宋渊面前。 卫黎皱眉,道:“你别买,我不要。”说罢走出了首饰店。 卫黎大步在前面走着,前世,也是她与宋渊成婚一月的时候,他们就是来这家店挑了一只玉簪。可回去后,就被宋夫人责骂败家。之后,宋渊再也没有主动给她买过什么首饰。 卫黎听见宋渊在身后叫她,走得更快。宋渊无法,只得快步走到她前面,堵住了她的去路。 “黎儿,我方才见你在这枚簪子前踟蹰良久,像是很想要的样子,可又舍不得买。”宋渊上下看看她,顿了顿道:“你在将军府过得还好吗?那日我见他衣着朴素,连马车也不怎么排场,是不是他舍不得给你花钱?” 卫黎扬眉看他一眼,道:“宋公子多虑了,我一切都好。还有,黎儿乃我闺名,公子以后还是不要如此唤我了。” “黎儿。”宋渊紧张地抓住她的一截衣袖,被她白了一眼,改口道:“好吧,卫黎。你可是还在为那晚的事生气?那晚我喝了酒,被朋友拽到五福园去。洛月容她一个戏子,怎么比得上你呢,我就是玩玩罢了。只是她春草实在演得好,我去给她捧场,并非你想得那样。” 这番话清晰地传到一人的耳中,那人见宋渊仍旧盼望地跟卫黎解释,只是卫黎侧对着她,神色看不清楚。 卫黎实在不堪其扰,奋力扯出自己的袖子,道:“宋公子,我如今已是有夫之妇,你这样纠缠我,将我当作什么人了?” 她眼角的朱砂痣在暗处那人看来更加红艳,那人咬牙道:“狐狸精!” 旋即眯眼一笑,计上心来。 ********** 卫黎摆脱宋渊回府后便立刻着笔写文,写到天都黑了也未曾发觉。 自古痴男怨女,多是风尘女子最难自拔。 卫黎写得顺畅,可就是觉得戏中主人公互通心意一节有些许别扭,不觉站起身来,亲自走位。 沈益亥时方归,刚走到房外,猛然见纸窗上映着两个人影。个子小小的那个身形,便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卫黎。可另一个身影,瘦的像块木头,且移动起来飞速,就是头有点大。 两个影子时而背对,时而重叠,时而相拥。卫黎不知怎的,袖子格外长,舞动起来像是张牙舞爪的树枝。 ‘噌’的一声,寒光一现,宝剑出鞘。沈益一颗心跳得厉害,卫黎莫不是魔怔了?那另外一个影子是什么东西,莫非勾了卫黎的魂? 这么想着,他悄声逼近。 等人到了窗户底下,又听见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时而细语,时而激烈,时而柔情缱绻。卫黎的声音说道:“公子,小女子今生能遇见你,真是死而无憾了。” 又听另一个略微低沉的声音答道:“哎,玉娘,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哟。” 只是这声音听着别扭,虽说是男声,声调却高,且明显是憋着说的。 卫黎的身影绕着另外一个转了一圈,猛然交叠了一半,软塌塌扑在人怀里。 沈益握剑的手微微颤抖,眼睁睁看着卫黎钩住那人的脖子,一点点拉近了他…… 砰! 咔嚓! 嘁哩咕咚! 房中像是被点了一串炮仗,各种东西砸到地上,连带着二次降落的杂音。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间没了任何声音,静得可怕。 晚风微凉,沈益额间却沁满了汗。 半晌,听得屋内有人娇滴滴地说了声:“好痛哦。” 沈益心内一惊,再顾不得许多,直冲了进去。 宝剑已被拔出了一半,他却终是没舍得剑尖抵住娇娘的喉咙。 地上笔架、砚台、茶碗零零散散地碎落一地,纸团扔得到处都是,上面还沾着斑斑墨迹。 卫黎衣衫略有些散乱地跌坐一旁,看见是他,一脸惶恐,一副被‘捉奸在床’的模样,捉襟见肘地一边伸手想要挡住这满地杂乱,一边又想理好自己的衣襟。 第18页 沈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中是掩饰不住的失落。卫黎整个人都笼罩在他高大的阴影之下,无能为力地看着他一步步走向自己,低声道:“对……对不起。” 沈益手中的剑几乎都拿不稳,他本来还指望她好好对他解释,谁知,‘对不起’,这三个字足以坐实了他的猜测。 沈益看着她愧疚地低下头去,忍了半晌,终究‘嘡啷’一声,狠狠将剑收回了鞘中。 他转身去寻那‘奸夫’,白衣裹着的‘人’就躺在地上。沈益还纳闷怎么这么久都没反应,随手将那白衣一扯——这‘人’不是瘦的像块木头,而是……就是一块木头? 再向上看去,那个大头竟是用布缝的!圆圆的,厚厚的一堆,插在那木头架子上。 沈益此刻就像是要提水灭火,结果发现并未着火,水还漏到了自己身上。他感觉自己面上发胀,极不自然地回头看了看卫黎。 卫黎已趁他查看‘案情’的时候,快速地将地上那一摊拢了拢,理好领口,仍有些歉疚地看着他。 沈益看看她,又看看地上那个木头人,清咳一声,问道:“你,在玩过家家?” 他年长她六岁,且自小就比她沉稳懂事许多,是以总觉得她还有些小孩子心性。 “诶?”卫黎没想到他这么问,连连摇头,“我、我,我其实……是在对戏。” “对戏?”沈益更加不解。 卫黎轻咬下唇,干脆和盘托出,“就是我在写小说嘛,总觉得情节不连贯,就自己演来看看。” 谁想到被他看见了。 沈益将剑放在一旁,道:“我能帮你吗?” 卫黎眼前一亮,“好啊!” 对着活人演戏,可比对着木头桩子演戏有效多了。 卫黎忙将他拉到桌案边坐下,道:“你呢,就假装弹琴,然后帮我念一下这一段。” 沈益乖乖听话,照着草稿念了起来:“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卫黎正在桌案另一头站好了位置,却听他念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上似有窘迫之意。 卫黎愣了一瞬,旋即想到他小时没进过学堂,怕是有些字不认得?便好心地提醒他:“凤飞翱翔兮。” 果然,沈益回过神来,接着念下去:“四海求凰。” 沈益由着卫黎将他推来推去,拉起来又按坐下去,就差揉圆搓扁了,耐心地与她对戏。 可他脸上却越来越红,僵持在原地怎么也念不出来。 卫黎疑惑,难道又有不认得的字?凑到他跟前,入目是‘心悦于卿’四个字。卫黎更感纳闷,沈益并非白丁,难道连这四个字都不认得?他不是时常还读些佶屈聱牙,晦涩生硬的古兵书,怎会不认得这么简单四个字呢,亏他前日赏花做出的那副书生意气,还让她暗暗欣赏了好久。 虽这么想,卫黎还是柔声念道:“心悦于卿。” “哦。”沈益看着她,认真道。然后很快将视线挪回到手稿上,接着往下念。 卫黎将门当成观众,扳着沈益的肩转了半个圆,微微下蹲,兰花指遮了半面花容,半推半就,等着他说下一句。 “小生,小生……倾心……”沈益又开始结巴起来。 卫黎站直,往那手稿上一瞄,一把抓了过来,“来来来,我替你念。倾心诚意结知交,愿得白头偕老不相弃。” 卫黎念得极快,语气毫无起伏。 沈益把头低得更深了,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卫黎又恢复先前的姿态,把自己剩下那半句也念完,按手稿上所写,二人就该巫山私会去了。 可念完后,卫黎一手转着头发梢儿摇了摇头,提起毛笔在纸上画了几个圈儿,念念有词,“这样是不是太快了些。” 沈益轻咳一声,别过眼去,低声道:“不快。” “嗯?”卫黎目光清亮地抬起头看他,见他两只耳朵都红红的,像是烤熟的红薯饼,打趣道:“哟,你也懂戏理?你且说说,你如何觉得不快?” 沈益犹疑着转回目光,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如往常一样,“我并不太懂。” 卫黎不依不饶,“随便说说,给点建议嘛。” 沈益看着她的杏眸,认真道:“既然心里有彼此,就是同……同床共寝,也没什么不可以。” 沈益期待她的反应,卫黎却只是若有所以地点点头,认真道:“但是女主对男主还没动心啊。” 沈益:“……”刚才你不是自己说的心悦于卿吗? 第11章 爱看话本的人基本也爱看戏,沈奶奶也不例外。 卫黎正要去给老太太送糕点,却见她由着丫鬟打扮,选了件平日从未穿过的吉服,极工整地束了一条镶珠紫绒抹额,准备出门。 第19页 卫黎笑着迎上去,“奶奶打扮得这么漂亮,是要去哪儿呀?” 老太太抬头从镜子里看着她,道:“孙媳妇说好看,那就是真的好看。有人约我去看戏呢,洛月容的《飞钗记》,是一个,什么神仙和狐狸精的故事。” 卫黎心里咯噔一下,老太太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谁会约她去看戏呢。且不管这幕后之人究竟是谁,重点都在洛月容的这出戏上。 前世,洛月容在同样的时间约了宋夫人去看了同样的剧目。剧中的狐狸精也是一个眼角长着朱砂痣的女子,祸害夫君,最终被镇压在一颗桐树下。 洛月容的形象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肖似卫黎,连那一头卷卷毛都在模仿她。 更有甚者,宋夫人散戏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个道士。那道士说她家中便有狐狸精,将会祸害她的独子,宋夫人极其迷信,便信了那道士的话。此后几天,宋府还真的闹起鬼来。宋夫人又请那名道士做法,符纸被点燃,直冲她而去,裙摆迅速着火,若不是宋渊跪地痛哭求饶,宋夫人好歹算留了她一条命。她那时只道是婆婆不喜欢自己,谁料前日听尹飞卿说了洛月容的剧情,原是她这时便存了害人的心思。 奶奶可是比宋夫人还要迷信的人,这些剧情要是在她面前演一遍,卫黎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会被扔出去。 先前尹飞卿与她说时,她便觉得十分奇怪。戏本是早就写好了的,戏班子也得听总管事的,可这剧情怎么在上演前十天突然就动工大改了呢。 且尹飞卿说那几日似乎总能听到排戏场的争吵声,卫黎心里便有数了。必是洛月容执意如此,与话本作者出现了争执。 思虑间,老太太已穿好了披风,看她愣在那里,问道:“黎丫头,你可要跟我同去呀?” 卫黎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心中却已有数。待老太太一走,她立即命秋歌安排人今晚沿途去搜寻形色异常的道士。 夜色渐沉,院墙上树影斑驳,生出些悚然的气氛来。 果不其然,老太太回来后,愣怔地看着她,半晌,方才有些颤抖地出声道:“孙媳妇,你这、这眼角的朱砂痣是打小就有吗?” 树影幢幢,树叶子招摇起来像极了欲化作人形的九尾狐狸。砰的一声,有什么重物应声而倒。 一条白绫自空中飘落,挂在了卫黎的头上,正好被发簪勾住。 “啊——”奶奶大声叫了起来。 “啊——”卫黎见她要张嘴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极其夸张地同时喊出声来,并且双手抱头,蹲在了地上。 奶奶一脸惊恐地往后看去,任丫鬟怎么安抚都劝不住。 “鬼,鬼呀,这府里有鬼。” 卫黎蹲在地上微微颤抖,同样一副害怕的样子。 老太太受惊不轻,命丫鬟将所有的灯都点上,赶紧离开这里。 可才走到院中,正巧碰见沈益大步流星,急急赶来。 沈益左臂被纱布缠绕,还渍出些血迹来。 老太太一见,登时就要掉下泪来,问道:“寄平,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沈益没想到在自己院里碰见奶奶,原想着这晚瞒过去的,闪烁其辞道:“没怎么,兵器架倒了,不小心割伤的。” 奶奶心疼道:“看来这戏演的是真的,那道士说的也是真的,她终究会害了你,你瞧,这不已经应在你身上了?” 沈益愈发狐疑,“奶奶您在说什么啊?” 老太太回头看了看还蹲在地上的卫黎,神情更加惧怕,拽着沈益往外走,“你快跟我走,别在这院里,这里有妖精呀。” 秋歌看着人走远了,才过去晃了晃卫黎,将那白布摘下,担忧道:“夫人,您没事吧?您别怕,咱们这是将军府,阳气旺盛,那些小鬼怎么敢来将军府捣乱?” 卫黎背部抽搐得更厉害了,猛然抬头,哈哈大笑起来。她刚才实在是忍不住笑,只得蹲下把头深深埋在胳膊中。 她朝右转身瞧了瞧,倒下的不正是上次与她对戏的木头人吗,那白绫可不就是它身上披着的水袖。 她笑得险些歪倒在地,秋歌忙扶住她,屏息听了听,轻轻嘘了一声。 卫黎立刻止住了笑,也竖耳静听,沉稳有力的步伐越来越近,沈益又折返回来。 卫黎给秋歌使了个眼色,秋歌心领神会地抬步走了出去。 “将军,老太太看戏回来后,就说夫人是狐狸精变的。今夜府中闹鬼,可妖精哪有被妖精纠缠的道理?” 秋歌的声音戛然而止,似是被沈益打住了。卫黎连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跳到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有人轻轻进门,又轻轻关上了门。卫黎在被子里拱来拱去,双手撑在头顶,微微发抖,伴着一两声让人听着心颤的可怜叫声:“我好怕怕,有鬼呀!” 第20页 “卫黎,卫黎?”沈益轻声唤她,伸手想要将她从被子里拨出来,可手指刚刚碰到她的身体,那一团裹着被子,滚到里边去了。 沈益有些着急,探身向里,“卫黎,你怎样了?莫怕,是我,没有鬼的。” “有,有呀,就在你头顶。”闷闷的声音隔着被子传来,那一团抖得更加厉害。 沈益有一瞬慌乱,连人带被子往怀里一拽,牢牢圈住她,柔声哄道:“别怕别怕,有鬼来了,我替你赶走。” 卫黎被撞得晕头转向,在被子里捂着,又出了一身汗。心道这么拙劣的演技,连她自己都觉得快露馅了,沈益怎么还这么认真。 可戏开始了,就得演下去,与其让沈益觉得她胆小如鼠也好过怀疑她是个骗子。 何况,今夜闹这么一通,主要是为了瞒过老太太。 卫黎七手八脚地把被子扯下来,一股清冽的气息瞬间盈满她的鼻尖。她眨了眨湿漉漉的大眼睛,一脸委屈道:“真的有鬼呀,吓死我了。” 沈益仍没有松开她,一手在她背上轻拍,更加放柔了声音问:“你很害怕吗,今晚我就在里屋陪你可好?” 卫黎一僵,她就是胡乱闹闹,哪里会信真的有鬼呢。可是剧情怎么不按她设想的来啊,把人给招惹到登堂入室了怎么办? 愣怔间,沈益已经转身去耳房拿了床毯子,检查好门窗,兀自笔直地坐在了椅子上。 “你睡吧,我给你守着。”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椅上一人笔直地坐着,床上一人笔直地躺着。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椅上一人笔直地坐着,床上那人蜷成了一只虾米。四更鼓响起的时候,椅上一人仍旧笔直地坐着,可床上那人翻来覆去,终于一骨碌爬了起来。 月光洒在他月白色的衣衫上,柔和得一塌糊涂。 因为自己的胡闹,他竟要生生在椅子上坐一夜,他腕上还有伤呢。 卫黎怯生生地掀起了纱帘一角,想了想,还是说道:“你要不,在床上睡吧?” 沈益手指微微蜷了蜷,神色敛在月光中,道:“不了,我怕睡熟过去,坐着能让我时时保持清醒。万一有鬼来了,我就第一时间打跑。”沈益轻笑了声。 万一她梦中被‘鬼’侵扰,他可以第一时间安慰她。 卫黎往里拱了拱,给他腾出足够的空间,心里像揣了一架鼓。“你,就睡在床上吧,你的手腕刚受了伤,该好好休息的。”卫黎故作轻松道:“有你这个大将军在身旁,谅小鬼们也不敢造次。” 沈益手指蜷得更紧,默了默,起身走向她。 卫黎感觉自己的心快跳出来了,那人却只是轻轻将她放平,认真地掖好被角,道:“睡吧。” 静默一会儿,沈益贴着床边,躺了下来。 第12章 沈益第二日在校场忙了一天,各方打听,思索如何处置那名道士。天擦黑的时候,医官正要为他换药,就见秋歌急冲冲赶来,眼角挂了泪。 沈益听她说完,当即坐不住了,不顾医官劝阻,将伤口胡乱一包就提剑而去。 原来老太太还是放不下心魔,夜色侵袭的时候,更加闹着要将卫黎赶回去。说是那棵梧桐树是镇邪的,一定要赶她回老宅住几天。 卫黎倒无所谓,心道此番正好,她便当做是归宁了,虽然已经并没有什么亲人。 老宅中,卫黎只点了一根蜡烛,借着熹微的光芒,继续写她的稿子。这年春天说来也怪,雨水特别多,这时候屋外又开始下雨,刚刚要暖和起来的天气又冷下去。也许是入夜更加寒凉,她总觉得后脊梁一阵阵发凉,似乎院子里某处有一双双绿眼睛在盯着她看。 卫黎向来是不信什么鬼神的,大着胆子开门查看。这一看,整个人却吓呆在原地。院中十几匹野狼拱起后背,围成一个半圆,将她当做了靶心。 卫黎顿觉头皮发麻,还来不及惊叫,一个坚毅英挺的后背挡在了她身前。 沈益?他是怎么进来的?多年来的习惯,卫黎自己在宅中,各处的门一定都上三遍锁的。 不过此时,这情景、这氛围、以及男人的背影与她前世所见如出一辙,深山老林的凄冷雨夜,她仿佛又经历了一遍。 一道惊雷劈下,饿狼眼中闪着绿光,直冲他二人而来。 卫黎像前世一样,伸手去推沈益,温热手掌触及他柔软衣襟的一瞬,两人具是一怔。这一次,她不再是虚无缥缈地将手掌从他身体中穿过,她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而他也实实在在的,就站在她身旁。 卫黎脚下一崴,被沈益接在怀中。 卫兵蜂拥而上,射退狼群。 沈益的身体却绷得极紧,嘶声道:“怎可如此莽撞,伤到没有?” 第21页 卫黎只觉眼眶微热,两行清泪流了下来,扑在沈益怀中轻轻抽泣。 她嵌得更深,感受沈益的气息和温度。知道他还好好的,而不是像她重生前所见,独自抱着她的尸身在大雨滂沱里痛哭,被恶狼撕咬。 想到这里,她哭得更凶,沈益身子一顿,向后退了一步,微微拉开些距离,焦急道:“怎么了?可是伤到哪里了?快让我看看,哪里痛?” 卫黎猛摇头,将哭花了的娇嫩脸蛋在他胳膊上蹭了蹭,两手还抓着他腰侧的衣服。 “将军,你的手……”一名部下突然出声道。 卫黎慌忙低头去看,映着屋里昏黄的灯光,沈益手腕的伤又裂开了,鲜血透过纱布浸了出来。 沈益瞪了那人一眼,背过手,道:“没事的,我们先进屋吧。” “不行,我得去找个大夫来。”卫黎眼泪就没停过。 沈益忙拉住她,“真的不用,你这里不是有些药材,替我敷一下便好。” 卫黎忙应下来,把人拖到屋里按在床上,又到小柜中把所有的药材都翻出来捧到他面前,这才反应过来,他怎会知道家中有药材呢。 听她这么问,沈益一愣,“这……我想你之前一个人住在这儿,家中定会备些常用的药材吧。” 见她还探究地看着自己,又补了一句,“没想到果然有。” 可卫黎挠了挠头,扒着那一堆药材发愁,“那个,你认得哪些可以止血止痛吗,我不太会。” 沈益无奈摇头,有些心疼这丫头以前要是病了,是怎么过来的。一面挑选出几样药材,柔声嘱咐她先去捣碎。 卫黎不敢耽搁,连忙一路小跑去捣药。她捧着药罐回来的时候,就见沈益两臂撑在膝盖上,右手抓着左腕,地上又滴了一小滩血迹。 卫黎忙替他拆了纱布,轻为他敷药,“会有点疼,你忍着点啊。” 沈益轻笑一声,“这点伤算什么,在战场上被人捅一刀,砍一个大口子,都能继续厮杀到天亮。” 卫黎上药的手一顿,眼泪又滑了下来。 沈益见她不说话,才抬眼看她,见她睫毛上沾着细密的水珠,恍然发觉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浑话,连忙道歉:“你别哭,是我不好。战场上的军医也是很好的,所以我才……啊!” 卫黎思及他过往不易,又听他见自己担忧,慌忙解释的样子,一走神,手下没了轻重,药草煞得伤口生疼,沈益这才痛哼了一声。 卫黎抬头,故意撅嘴道:“还知道痛啊!” 沈益抿唇,无辜地眨了眨眼,卫黎拗不过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见她不再胡思乱想,沈益又道:“那道士我命人看押起来了,明日白天才能去提,今晚奶奶还在气头上,我想,得真的先委屈你在这儿住一晚了。” “这有什么委屈,倒是你,今晚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事了,你先回府去吧,让府中大夫给你好好瞧瞧,这么胡乱包扎不行的。” 沈益将袖子放下来遮住伤口,道:“不碍的,早些歇息吧。” 卫黎从柜子中抱出一些干净的被褥,在床上铺好,将欲起身的沈益又按了下去。“你是伤号,必须睡床。” “不行,你呢?” 卫黎拘谨道:“我们两个挨着,都睡床上罢。”说完自己乖巧地滚到床里面去了。 她觉得她好像又做了一件对不起尹飞卿的事。可是二人成婚之后,沈益对她处处体贴,无微不至,说她心上没有一点波澜是不可能的。而现在沈益又因为救她再次受伤,就当,她是在报答他吧。 沈益沉沉睡去,周遭仍是漆黑的雨夜,他又梦到那十几匹野狼,可他折了树枝,抵挡不过,不但自己身上被撕咬数处,就连怀中那人也被伤到。 而怀中人已不是方才娇娇软软、香香暖暖的身子,而是一具用破草席子卷起来的、冰冷的尸骨。 他跪地痛哭,暴雨冲刷在他的脸上,一声一声,却始终唤不回他的卫黎。 危险的气息再次逼近他们,那匹领头的狼再次跃起,沈益周身一颤,猛地醒了过来,伤口处仍旧火辣辣地疼着,一颗心脏在胸腔里仿佛要跳出来。 沈益第二日在校场忙了一天,各方打听,思索如何处置那名道士。天擦黑的时候,医官正要为他换药,就见秋歌急冲冲赶来,眼角挂了泪。 沈益听她说完,当即坐不住了,不顾医官劝阻,将伤口胡乱一包就提剑而去。 原来老太太还是放不下心魔,夜色侵袭的时候,更加闹着要将卫黎赶回去。说是那棵梧桐树是镇邪的,一定要赶她回老宅住几天。 卫黎倒无所谓,心道此番正好,她便当做是归宁了,虽然已经并没有什么亲人。 第22页 老宅中,卫黎只点了一根蜡烛,借着熹微的光芒,继续写她的稿子。这年春天说来也怪,雨水特别多,这时候屋外又开始下雨,刚刚要暖和起来的天气又冷下去。也许是入夜更加寒凉,她总觉得后脊梁一阵阵发凉,似乎院子里某处有一双双绿眼睛在盯着她看。 卫黎向来是不信什么鬼神的,大着胆子开门查看。这一看,整个人却吓呆在原地。院中十几匹野狼拱起后背,围成一个半圆,将她当做了靶心。 卫黎顿觉头皮发麻,还来不及惊叫,一个坚毅英挺的后背挡在了她身前。 沈益?他是怎么进来的?多年来的习惯,卫黎自己在宅中,各处的门一定都上三遍锁的。 不过此时,这情景、这氛围、以及男人的背影与她前世所见如出一辙,深山老林的凄冷雨夜,她仿佛又经历了一遍。 一道惊雷劈下,饿狼眼中闪着绿光,直冲他二人而来。 卫黎像前世一样,伸手去推沈益,温热手掌触及他柔软衣襟的一瞬,两人具是一怔。这一次,她不再是虚无缥缈地将手掌从他身体中穿过,她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而他也实实在在的,就站在她身旁。 卫黎脚下一崴,被沈益接在怀中。 卫兵蜂拥而上,射退狼群。 沈益的身体却绷得极紧,嘶声道:“怎可如此莽撞,伤到没有?” 卫黎只觉眼眶微热,两行清泪流了下来,扑在沈益怀中轻轻抽泣。 她嵌得更深,感受沈益的气息和温度。知道他还好好的,而不是像她重生前所见,独自抱着她的尸身在大雨滂沱里痛哭,被恶狼撕咬。 想到这里,她哭得更凶,沈益身子一顿,向后退了一步,微微拉开些距离,焦急道:“怎么了?可是伤到哪里了?快让我看看,哪里痛?” 卫黎猛摇头,将哭花了的娇嫩脸蛋在他胳膊上蹭了蹭,两手还抓着他腰侧的衣服。 “将军,你的手……”一名部下突然出声道。 卫黎慌忙低头去看,映着屋里昏黄的灯光,沈益手腕的伤又裂开了,鲜血透过纱布浸了出来。 沈益瞪了那人一眼,背过手,道:“没事的,我们先进屋吧。” “不行,我得去找个大夫来。”卫黎眼泪就没停过。 沈益忙拉住她,“真的不用,你这里不是有些药材,替我敷一下便好。” 卫黎忙应下来,把人拖到屋里按在床上,又到小柜中把所有的药材都翻出来捧到他面前,这才反应过来,他怎会知道家中有药材呢。 听她这么问,沈益一愣,“这……我想你之前一个人住在这儿,家中定会备些常用的药材吧。” 见她还探究地看着自己,又补了一句,“没想到果然有。” 可卫黎挠了挠头,扒着那一堆药材发愁,“那个,你认得哪些可以止血止痛吗,我不太会。” 沈益无奈摇头,有些心疼这丫头以前要是病了,是怎么过来的。一面挑选出几样药材,柔声嘱咐她先去捣碎。 卫黎不敢耽搁,连忙一路小跑去捣药。她捧着药罐回来的时候,就见沈益两臂撑在膝盖上,右手抓着左腕,地上又滴了一小滩血迹。 卫黎忙替他拆了纱布,轻为他敷药,“会有点疼,你忍着点啊。” 沈益轻笑一声,“这点伤算什么,在战场上被人捅一刀,砍一个大口子,都能继续厮杀到天亮。” 卫黎上药的手一顿,眼泪又滑了下来。 沈益见她不说话,才抬眼看她,见她睫毛上沾着细密的水珠,恍然发觉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浑话,连忙道歉:“你别哭,是我不好。战场上的军医也是很好的,所以我才……啊!” 卫黎思及他过往不易,又听他见自己担忧,慌忙解释的样子,一走神,手下没了轻重,药草煞得伤口生疼,沈益这才痛哼了一声。 卫黎抬头,故意撅嘴道:“还知道痛啊!” 沈益抿唇,无辜地眨了眨眼,卫黎拗不过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见她不再胡思乱想,沈益又道:“那道士我命人看押起来了,明日白天才能去提,今晚奶奶还在气头上,我想,得真的先委屈你在这儿住一晚了。” “这有什么委屈,倒是你,今晚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事了,你先回府去吧,让府中大夫给你好好瞧瞧,这么胡乱包扎不行的。” 沈益将袖子放下来遮住伤口,道:“不碍的,早些歇息吧。” 卫黎从柜子中抱出一些干净的被褥,在床上铺好,将欲起身的沈益又按了下去。“你是伤号,必须睡床。” “不行,你呢?” 卫黎拘谨道:“我们两个挨着,都睡床上罢。”说完自己乖巧地滚到床里面去了。 第23页 她觉得她好像又做了一件对不起尹飞卿的事。可是二人成婚之后,沈益对她处处体贴,无微不至,说她心上没有一点波澜是不可能的。而现在沈益又因为救她再次受伤,就当,她是在报答他吧。 沈益沉沉睡去,周遭仍是漆黑的雨夜,他又梦到那十几匹野狼,可他折了树枝,抵挡不过,不但自己身上被撕咬数处,就连怀中那人也被伤到。 而怀中人已不是方才娇娇软软、香香暖暖的身子,而是一具用破草席子卷起来的、冰冷的尸骨。 他跪地痛哭,暴雨冲刷在他的脸上,一声一声,却始终唤不回他的卫黎。 危险的气息再次逼近他们,那匹领头的狼再次跃起,沈益周身一颤,猛地醒了过来,伤口处仍旧火辣辣地疼着,一颗心脏在胸腔里仿佛要跳出来。 第13章 屋内依旧一片昏暗,身边已经空了。沈益视线往床尾一扫,卫黎正坐在那里,抱着他昨日穿的那件外袍认真地缝着。 她身前的那盏烛火将她额前鬓边的几缕碎发都映出毛茸茸的暖意来,看得他颇有些慌神。 在他为数不多的关于娘亲的记忆中,他小时候生病时,娘亲也是这样坐在床尾为他缝补衣服。娘亲身上有着舒服好闻的皂荚香,偶尔抬头看一眼院中练剑的阿爹。 阿姐成亲后,也是喜欢坐在床尾缝补衣服,时而抬头温柔看一眼批公文的三王爷。 他知道姐姐在王府的不容易,已经为他争取了太多太多,又怎么好整天为了些缝衣服的小事打扰姐姐呢。后来上了战场,就更是自己管自己。可他毕竟一个大男人,手指粗笨,动作生涩地穿针引线,和血缝补的战袍,像什么样。 他已有多久没享受过,能有人为他缝衣,知他冷暖。 他看着卫黎的侧影,心中很希望她能看他一眼,就像娘亲看阿爹那样。 也许是卫黎察觉到他的目光,真的转过头来,美目流转,柔和地看了看他,然后柳眉忽地一扬,轻声道:“你醒啦?” 沈益却极快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哑声道:“光,太暗了。” 卫黎一愣,低头看见手里攥着的那半截袖子,才知道他是在担忧穿针引线熬坏了她的眼睛。仔细将他的衣服叠好,卫黎答道:“我见你还没醒,所以就点了这盏小烛火,怕光线太晃。” 沈益瞧了眼窗外,天还阴着,屋里光线也不强,怪不得他睡得这么沉。他刚要起身,却觉浑身发软,竟一下没起来,跌躺回去。 卫黎大惊,连忙扑到他身前,担忧道:“你怎样了?手腕先不可使力啊。” 她两手碰到他手腕的一瞬间,骇了一跳,竟是这般滚烫。 她又探手摸他的额头,温度也高得惊人。“将军,你发烧了。不行,必须得赶快回府医治,一刻也耽搁不得!” 沈益右肘略撑着床,迷迷糊糊坐起身来,道:“那也得先去提审那道士。奶奶对你尚有误会,我不想你回府还受委屈。” “我没事的,解开奶奶的疑虑也不差这一两天。” 沈益身形一顿,故意不快道:“你的意思是不与我一同回府?你要是不回,那我也不回。” 卫黎嗔怒地看了他一眼,怎么这时候倒耍起小孩子心性来了,却还是忙不迭道:“哎呀好好好,我与你一同回去便是。”卫黎替他穿好衣服,又盯着他手腕的伤处,自责道:“定是伤口没处理好,才会烧起来的。” 沈益见她又要落下泪来,心中的堵闷消散不少,甚至还有些喜悦。她的关怀之情溢于言表,完全不似平日与他逢场作戏抑或拘于礼节。 “卫黎。”他低低开口,异常专注地看着她,道:“唤我寄平,可好?” 正收拾针线的卫黎被扎了一下,抬头试探道:“寄平?” “嗯,我在。” **************** 卫黎不愿再多耽搁他,忙收拾好屋子,随他去提审了道士。 二人回到府中时,沈毓已经在陪着奶奶了,而且荣铮也来了。卫黎心道,这可真是热闹了,一点家事闹得王爷都来旁观了。 沈老太太看见卫黎,还是有些惊惧,沈毓一直在她身旁安抚。 沈益走到正堂,嗓音沙哑道:“昨日将军府受谗言所扰,鬼魂妖怪之说,向来乃自欺欺人。而我夫人受其所害,乃是有人故意为之。”说罢击掌三声,那道士便被人拖了上来。 一身道袍褶皱不堪,那人扶了扶帽子,往堂上一扫,一激灵,道:“我对不起老夫人啊,老夫人恕罪。” 沈老太太不解地看着他,“你何罪之有?” “我,我前日天黑看不清,算错了卦,将军夫人眼角那棵朱砂痣,并非凶煞,而是大吉大利之兆啊。夫人也并非狐狸精所化,乃是……”道士眼睛滴溜一转,两手朝天举起,浑身战栗道:“乃是天女下凡啊,阿弥陀佛!” 第24页 卫黎嗤道:“你不是道家的吗,阿弥陀佛做什么?” 沈老夫人仍有疑虑,她向来敬畏这些道士,看着沈益道:“怎么他一夜之间就改了口?可洛月容的那出戏,扮相、经历都与卫黎别无二致,而我瞧着,她家那棵梧桐树,风水也确实不好啊。” 荣铮右手拍了拍膝盖,无奈摇摇头。 沈益眼前有些眩晕,强撑道:“那就更是有人故意陷害。世上怎会有这样巧的事?” 沈益又回头叫人,一位身量不高却脚步敦实的男子走进来,恭恭敬敬向诸位行礼。 “老夫人,我是洛月容这出戏本的原作者,临近演出前五天,洛月容突然叫我们改剧情,我多次反对,都被她压制下来。这几天演的这出《飞钗记》,并非我所写的本来样貌。” 卫黎歪头一琢磨,心中有数。一直沉默着的沈毓开口道:“这洛月容仗着自己是台柱子,不尊重原著,肆意篡改戏本,实在难为行业表率。” 荣铮站起身来,问那人:“你可留存什么证据?” 那人摇摇头,“事发突然,只有人证,并无物证。” 沈益走到奶奶身前,半蹲下,与她平视道:“奶奶,看样子是洛月容故意将戏本改成这样的,还特意邀了您去看。那洛月容也思慕宋渊”沈益顿了一顿,“怕是与卫黎有什么过节。” 奶奶有些激动,“岂有此理!戏子就是戏子,存不了什么好心思,上不得台面!” 荣铮又转到那道士身旁,问道:“可有何人指使?” 道士慌忙摇头,“没有,绝对没有!” 荣铮冷笑:“好啊,那你非是为百姓祈福纳祥,反倒散布阴邪之论,必当重罚。” 道士浑身一僵,并未反驳,跪了下去。 荣铮神色一凛,对众人道:“洛月容因身份之便,散播迷信之道,同样该施以惩戒,以正纲纪。” 老太太气极指着那道士,“快来人给我把他拖下去,弄得这府里乌烟瘴气!” 那道士连声讨饶,却并没有人为他再说句话。 沈益转身对荣铮低声说道:“昨夜有人故意往卫黎宅中丢了狼,这事,怕也得拜托姐夫好好查查。” 荣铮点点头,不再多言,径直走了出去。 沈毓见状,又安慰了奶奶几句,连忙默默跟上。 二人走出将军府,荣铮一转头,见到的,又是她那副低眉顺眼的温顺模样。 荣铮微抬了抬眼皮,冷道:“我今日过来并非是为了你弟弟弟妹,而是身为王爷之责。你不用再跟我说些感谢的话。” 沈毓抬头看他一眼,应了声,又低下头去。 似是熊熊烈火被浇熄,方才要继续说下去的话,此刻也不想说了。荣铮苦笑一声,上了马车,二人便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屋内,奶奶一脸歉然地看着卫黎,卫黎犹在兀自思索自己悄悄让秋歌派人去抓的道士,怎么到了沈益手上?而且那另一位人证又是怎么找到的? “黎丫头……都是奶奶糊涂了,我……”莺歌刚要扶着老太太起身,沈益往旁边让了让,突然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第14章 沈益已经昏睡一天了,大夫来重新包扎了伤口,开了药,可烧就是退不下去。 卫黎在床边守着他,猛然听见门口有喀喀的声音,回头一看,竟是沈老太太一手端着碗,一手拄着拐,颤巍巍走进来。 卫黎连忙起身去扶,接过滚烫的那只碗,道:“奶奶,这是给寄平的?他还是没有醒。” 沈老太太摇摇头,一直看着她,道:“这是我给你炖的排骨汤,这两天委屈你了,都是奶奶不好,奶奶对不起你。” “快别这样说,奶奶,您这是要折煞我了。”见奶奶仍旧眉头紧锁,卫黎故作轻松道:“这汤是给我的?闻着就好好吃啊。”说罢舀了一大口送到嘴里。 沈老夫人欲言又止,余光瞥见沈益动了动,似是要醒来,连忙说道:“黎丫头,那你以后,还给我讲故事吗?” 卫黎失笑,像是哄小孩一般,“当然啦,奶奶这么可爱,怎会不给奶奶讲故事呢?” 奶奶放心地拍拍她的手,意味不明地一笑,退了出去,并反手关上了门。 卫黎正纳闷,就听见身后沈益低低唤了她两声。 酒窝一陷,卫黎跑回他身边,关切道:“你觉得怎么样了?伤口还疼吗?” 沈益一手搭在额头上,苦笑道:“我真是越来越没用了,这么点小伤口都能烧起来。” “呸呸呸,不许这样说自己。伤口没处理好都会发烧的。”卫黎将药碗端过,道:“来,喝药吧。” 沈益软绵绵地要起身,卫黎很自觉地凑过去将他扶起,又一小口一小口吹凉了喂他喝药。 第25页 苦味刺鼻,沈益闭了闭眼。又趁卫黎低头吹药的时候,偷偷睁开一只眼瞧了瞧她,然后飞速地重新闭上,由着她慢慢将药汁送入口中。 ********************* 很快,街上便贴满了布告。《飞钗记》就此禁演,洛月容也被禁演三个月。那些下了本的金主一个个愁眉苦脸,有的暗自骂了洛月容几句。 尹飞卿站在人群外围,背在身后的拳头暗暗发了力。这对他是个绝好的机会。 一路走回杜先生家的路上,他还在琢磨唱腔,脚下不自觉地就想走台步,以致迎面走来的几个挑货的老汉都觉得他是不是中邪了。 还未进门,清香扑鼻的槐花味儿就勾了他的魂儿去。 他转进院中,毫无意外地就见卫黎笑盈盈等着他了。 “卫姐姐。”尹飞卿笑意昂扬,语调也欢快不少。 卫黎拿了个小杌子给他,二人在石桌旁坐下,一同拿了块槐花饼。 “学得如何了?”卫黎几乎每隔几日就要来问问他的情况。 飞卿答道:“先生教我很多。先前只是叫我挑水砍柴,每次嘴上都在嫌弃我,其实都是在给我示范如何练稳下盘。” 卫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杜先生之前就同她讲,尹飞卿身上功夫差些,加之自小体弱,这方面得多补,但他唱功却是在杜先生之上。卫黎那时感到震惊,能听杜同培开口夸一句人,那可比登天还难,何况还是说这人能力在他之上。 尹飞卿继续道:“杜先生也给我纠了纠唱法,果然现在唱着没那么费力。” 卫黎认可地笑了笑,问:“现在洛月容被禁演三个月,这对于你我来说都是极好的时机,若是给你一部新戏,你能顶上吗” “嗯……”尹飞卿不怎么自信,低头想了想。 “嗯什么嗯,上啊。”杜同培端着一大碗花生从厨房出来。 卫黎一听,就知道能成。抓了一把花生,又皱起了眉:“不过我现在写的这个女主是个风尘女子,我没把握到底该怎么搔首弄姿啊。”说着自己还扭了扭腰,翘了翘臀,惹得杜同培一脸嫌弃。 尹飞卿也为难道:“我更不知该如何演好。” 二人齐齐看着杜先生,他嘬了一口茶,道:“看我干什么呀?我、我可没去过那、那种地方啊。你们直接去青楼找找灵感不就得了。” “去青楼?”尹飞卿和卫黎异口同声。 “怎么?这么吃惊做什么?你们是为了艺术创作,正大光明!” 卫黎听得后背一阵阵发凉。杜同培还在继续说道:“不过卫丫头,我还真是好久没见你扮男装了。” 卫黎:“……” ************** 卫黎回府边琢磨着如何更好地打造尹飞卿,边端了汤药去沈益房中。猛然见院中站着一个人,好生眼熟——这不就是谢大尚书吗? 卫黎正要上前打个招呼,就听他大声对着门人道:“什么?!沈益还在卧床不起?”,又兀自思索,摸了摸下巴,道,“真是在府里养得越发娇气,以往在战场上杀的浑身是伤,也不见他休息一刻。怎么?这太平盛世的,发个烧三天了还不见人?” 卫黎端药的手一顿,心里一阵抽疼。 这番话沈益自然也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睁眼瞧着窗外,听见有窸窸窣窣极轻的脚步声渐近,又迅捷地闭上了眼睛。 沈益听她脚步在床边停了下来,这才又缓缓睁开眼,道:“我想,喝点水。” 卫黎听他嗓子哑得快冒烟了,连忙放下药碗去给他倒了杯热水。转身回来的时候,却见沈益已经自己撑着半坐了起来。 卫黎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沈益起身时,褥子滑落些许,露出光裸的肩膀和胸膛。汗湿的黑发缠绕在脖间、胸前,氤氲出些许旖旎。 一双大长腿略感不适地蹬了蹬,然后伸直。卫黎从没仔细观赏过他这双大长腿。从臀线往下,修长笔直的线条,视线游移了好一会儿才到膝盖,再往下看了好一会儿,那隔着被褥微微翘起的一定是脚了吧。 若不是知道沈益站着有多高,卫黎几乎觉得自己的身长也就是他的腿长。 沈益见她直愣愣盯着自己的下半身,眼神闪烁,轻咳了一声。 卫黎回过神来,将水杯端到他嘴边,沈益直接就着她的手喝了起来。 略微沾着薄汗的脖颈上喉结滚动,不知是发烧还是捂热的,沈益脸上两团红晕若隐若现。 卫黎这才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好好看过这个男人的脸,以往他从校场回来,总是一身铁甲披风,带着兵刃的冷冽,何等的威风凛凛,却也让她觉得遥不可及。 而如今她才发现——真好看啊!什么‘赛潘安’‘赛卫玠’‘赛何晏’这些词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容颜,就是两个字——好看!但这与尹飞卿绝世无双的美貌又不同,尹飞卿还有一丝女子的阴柔,而沈益的脸颊则更显刚毅。 第26页 唉……世间的美男子都成双成对了,怪不得女子都找不到好夫君了。沈益如今病恹恹的样子还真是好欺负的很,卫黎以前一直觉得他一定是主动进攻的那个,如今看来,且说不定呢。 毕竟,眼前这副墨发微散,薄唇轻启的景色,让她都按捺不住要搔一搔他的下巴,逗弄一番了。 那两团红晕越来越明显,卫黎觉得自己脸上也热了起来,本来配合着沈益一直均匀地将茶杯一点点竖起,这下却猛地竖了起来。 沈益门牙一磕,咕嘟咕嘟地冒了一串水泡,却还是一口呛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走神了。”卫黎慌忙拿丝帕替他擦拭咳出的水渍。 软糯的手指无意蹭过他紧实的前胸,一股丝丝凉意像是一条小蛇般窜满了他全身。 卫黎眼神无意往下一扫,却正看到他锁骨下方那些斑斑驳驳,纵横交错的伤疤。她心中紧了一下,脸上的烫感瞬间消失。 “没事。”沈益有些粗喘,别过脸去,将她还在动来动去的小手压下。 卫黎将茶杯放好,绞着手帕坐在床边,轻声问道:“还疼吗?” 沈益举起左臂让她瞧了瞧,安慰道:“不疼,别担心。” 卫黎指了指他胸前,又道:“我是说,那些。”说完又觉得自己傻乎乎的,那些伤口早都结了痂,现在肯定不疼了。可她看着,就是觉得疼。 沈益失笑,“这些陈年旧伤,早就不疼了。” “都是在战场上留下的吗?” “有些是战场上的,有些是小时候练武不小心伤的。” 卫黎看着他灼灼的目光,张了张嘴,只发出一个单音:“哦。”又抬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一截藕臂露出来,白皙纤细,沈益不自觉地咽了咽,右手抬到半空一顿,还是接着揉上了她的头发。 卫黎没有躲,由着他的大手在自己发心轻轻揉着。但那人的眼神——宠溺而带有一丝讨好,怎么那么像给谢尚书家的大黄狗顺毛时的样子呢? 卫黎不舒服地蹭了蹭,想要离开,沈益却得寸进尺地将五指全都没入她蓬松的黑发中,轻轻拈着。 嗯,手感比大黄好多了,就是不如大黄乖。 第15章 在谢尚书的死缠烂打下,沈益终于舍得起床了。 晨雾迷蒙,他扯过外袍穿上,袖口一翻,原先破裂处被人工工整整绣了一只小狐狸头,小狐狸左眼角下还用红线点了一颗朱砂痣。 沈益眼中笑意荡漾,手指轻轻抚摸那只小狐狸头,柔软的丝线上仿佛还残留着女子特有的馨香。 然而,这一大早便不得安生,荣铮说有急事,急吼吼将他拽到了王府。 与此同时,卫黎的马车停在了京城最有名的花楼红云轩外。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尹飞卿一掀开车帘,便惊艳——好个俊俏的小郎君! 卫黎一身书生打扮,手拿一把青玉坠的折扇,扇柄在食指和中指间一转,便惹得门口那些冲她招手绢的曼妙女子一阵脸红心跳。 尹飞卿一时错不开眼,赞叹道:“卫姐姐,许久不见你扮男装,真是越发惊艳了。” 卫黎却见他眼神若有所思,诧异道:“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我?” 尹飞卿摇摇头,低下头去,道:“没怎么,就是觉得姐姐长大后,跟小时候不怎么一个模样。” 卫黎哂笑,“那当然了,你跟你自己小时候也不一个模样啊。” 二人说说笑笑走进红云轩,立即就有五六个女子围了上来。见惯了油腻秃顶、言语粗鄙的客官,一下来了两个仿佛没开过荤的小书生,那些女子瞧着也稀罕。 尹飞卿的脊背腰间被人摸了个遍,身旁那名女子手臂像是没有骨头一般,软塌塌搭在他肩上,艳红的嘴唇似有似无地往他耳边蹭。 尹飞卿一边拧扭着身子与她们保持距离,一边快步随着卫黎上楼。卫黎虽然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过她本来就是女儿身,倒是自在不少,揽过一名女子的弱柳腰肢,主动凑了过去。她小时候学须生的本事倒是还没完全忘记,此刻伪装了下声音,倒与人家交谈起来。 二人要了间上房,挑了上等的女子,稍坐片刻,正要去楼下看看今日有什么曲目。 卫黎提醒道:“带你来,可是让你揣摩她们神态举止的,可别陷进去了啊。” 尹飞卿正色道:“当然不会。” 卫黎失笑,觉得他和他大哥还真是蛮多相像的地方,俩人都特别爱脸红,也都特别爱严肃地对待她的玩笑。 不过,卫黎摸了摸怀中那包银子,默默叹了口气——第一本书刚挣的银子,这次就花了个大半。 哎,为了创作嘛,值! 卫黎无意间一转头,竟见花廊对面缠绵依偎着走过去一男一女,那名女子虽用白纱遮着半面花容,身形却甚为熟悉。 第27页 她使劲想了想,这种地方她可没熟人啊。 会是谁呢? 卫黎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那女子的身影在她脑海中不住回旋,直到跟走廊尽头那人重叠—— “洛月容!” 身后跟上来的尹飞卿突然出声道。 那二人目光被吸引过来,卫黎来不及思索洛月容为何会在这里,拉着尹飞卿绕着二楼花廊跑了起来。毕竟在这种地方跟一个刚因自己被禁演三月的人碰面,怎么想都觉得太过尴尬。 可处处迷光流彩,她并未记住方才那间房在何处。 眼瞧着就要迎面撞上,二人闪身进了一间同样门面装饰的房间。 刚把门关好,二人环视一周,见这屋子富丽堂皇,连茶杯都是金质的,正要感叹一番,就听见洛月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不同于她戏台上端庄大方的大青衣形象,她此刻的声音极尽娇媚,像是桃花瓣轻拂在耳侧,屋内的卫黎和尹飞卿都听酥了。 “金老板,来嘛。” 红云轩那么多间房,好巧不巧,她偏要进这一间! 卫黎急得出了一身汗,实在无法,只得将尹飞卿一推,二人滚进了床底。 二人脸朝下趴着,气还没喘匀,洛月容那鸳鸯戏水的绣花鞋就踏了进来。 放肆的笑声满屋响起,与洛月容在宋渊面前那小鸟依人的模样大不相同。 卫黎从床底往外瞧,却只能瞧到人膝盖的位置。那位金老板似乎是坐了下来,洛月容双脚离地,应该是又坐到了他的腿上,半截面纱搭在桌上悠悠荡荡。 端酒的小姐依次进来,卫黎只看得到微微浮动的裙摆。其中一个浅蓝色的身影在那双鸳鸯戏水的绣花鞋面前一驻,惊喜道:“洛姐姐,你也来这儿了?” 周遭静了一瞬,洛月容语气不善道:“你谁啊?” 那裙摆又凑近了些,“我是小红啊,姐姐不记得我了吗?咱们从前在醉红楼……” “什么三教九流的地方,没听说过。”绣花鞋落了地,逼着那浅蓝裙摆往后退。 那名女子识相地没再多说,卫黎心里倒是一紧。 醉红楼,听这名字怕是跟红云轩是同样的地方。那名女子说‘也来’,莫非洛月容和醉红楼还有什么渊源? 那些花花绿绿的裙摆又渐次退了出去,床底的二人听着门外有鸨母扯着嗓子问道:“方才那间屋子的两位客人呢?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 此刻门尚开着,也许是鸨母看见了洛月容,声调扬了起来,“哎?洛翠儿?你……” 声音戛然而止,洛月容的鞋尖正冲着门外,不知为何,卫黎觉得这间屋子的气氛冰冷起来。 金老板也起身走到门边,卫黎看不见他的动作,也没听到有人说话,只静默了一会儿,门被人大力关上,二人又坐回了桌边。 周遭静得令人心惊,卫黎真怕他们二人是被人发现了。 好在金老板终于开口道:“行了,我的小月月别生气了,你放心,我可是花了大价钱封住那些人的口,没人知道你以前做过什么的。” 洛月容不满道:“那小红怎会出现在这儿,那个鸨母又怎么认出我来了?她们要是把我以前的事捅出去怎么办?” 金老板有些无奈,道:“她敢。以你今天的地位,谁能动你?再说还有我呢,嗯?”说着往洛月容身上一扑。 “讨厌。”那绣花鞋尖转了过来,正冲着卫黎的脸,小脚哒哒跑了两步,往上一跃。卫黎和尹飞卿便觉床板晃了一晃,又听那娇俏的声音说道:“就是这样才令人生气,那些没眼力的东西,竟然不知我洛月容这位大角。” 另外那对肥硕的大脚也把鞋尖转了过来,卫黎尹飞卿眼前一黑,两人的背已经能抵在床板上。 在谢尚书的死缠烂打下,沈益终于舍得起床了。 晨雾迷蒙,他扯过外袍穿上,袖口一翻,原先破裂处被人工工整整绣了一只小狐狸头,小狐狸左眼角下还用红线点了一颗朱砂痣。 沈益眼中笑意荡漾,手指轻轻抚摸那只小狐狸头,柔软的丝线上仿佛还残留着女子特有的馨香。 然而,这一大早便不得安生,荣铮说有急事,急吼吼将他拽到了王府。 与此同时,卫黎的马车停在了京城最有名的花楼红云轩外。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尹飞卿一掀开车帘,便惊艳——好个俊俏的小郎君! 卫黎一身书生打扮,手拿一把青玉坠的折扇,扇柄在食指和中指间一转,便惹得门口那些冲她招手绢的曼妙女子一阵脸红心跳。 尹飞卿一时错不开眼,赞叹道:“卫姐姐,许久不见你扮男装,真是越发惊艳了。” 卫黎却见他眼神若有所思,诧异道:“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我?” 第28页 尹飞卿摇摇头,低下头去,道:“没怎么,就是觉得姐姐长大后,跟小时候不怎么一个模样。” 卫黎哂笑,“那当然了,你跟你自己小时候也不一个模样啊。” 二人说说笑笑走进红云轩,立即就有五六个女子围了上来。见惯了油腻秃顶、言语粗鄙的客官,一下来了两个仿佛没开过荤的小书生,那些女子瞧着也稀罕。 尹飞卿的脊背腰间被人摸了个遍,身旁那名女子手臂像是没有骨头一般,软塌塌搭在他肩上,艳红的嘴唇似有似无地往他耳边蹭。 尹飞卿一边拧扭着身子与她们保持距离,一边快步随着卫黎上楼。卫黎虽然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过她本来就是女儿身,倒是自在不少,揽过一名女子的弱柳腰肢,主动凑了过去。她小时候学须生的本事倒是还没完全忘记,此刻伪装了下声音,倒与人家交谈起来。 二人要了间上房,挑了上等的女子,稍坐片刻,正要去楼下看看今日有什么曲目。 卫黎提醒道:“带你来,可是让你揣摩她们神态举止的,可别陷进去了啊。” 尹飞卿正色道:“当然不会。” 卫黎失笑,觉得他和他大哥还真是蛮多相像的地方,俩人都特别爱脸红,也都特别爱严肃地对待她的玩笑。 不过,卫黎摸了摸怀中那包银子,默默叹了口气——第一本书刚挣的银子,这次就花了个大半。 哎,为了创作嘛,值! 卫黎无意间一转头,竟见花廊对面缠绵依偎着走过去一男一女,那名女子虽用白纱遮着半面花容,身形却甚为熟悉。 她使劲想了想,这种地方她可没熟人啊。 会是谁呢? 卫黎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那女子的身影在她脑海中不住回旋,直到跟走廊尽头那人重叠—— “洛月容!” 身后跟上来的尹飞卿突然出声道。 那二人目光被吸引过来,卫黎来不及思索洛月容为何会在这里,拉着尹飞卿绕着二楼花廊跑了起来。毕竟在这种地方跟一个刚因自己被禁演三月的人碰面,怎么想都觉得太过尴尬。 可处处迷光流彩,她并未记住方才那间房在何处。 眼瞧着就要迎面撞上,二人闪身进了一间同样门面装饰的房间。 刚把门关好,二人环视一周,见这屋子富丽堂皇,连茶杯都是金质的,正要感叹一番,就听见洛月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不同于她戏台上端庄大方的大青衣形象,她此刻的声音极尽娇媚,像是桃花瓣轻拂在耳侧,屋内的卫黎和尹飞卿都听酥了。 “金老板,来嘛。” 红云轩那么多间房,好巧不巧,她偏要进这一间! 卫黎急得出了一身汗,实在无法,只得将尹飞卿一推,二人滚进了床底。 二人脸朝下趴着,气还没喘匀,洛月容那鸳鸯戏水的绣花鞋就踏了进来。 放肆的笑声满屋响起,与洛月容在宋渊面前那小鸟依人的模样大不相同。 卫黎从床底往外瞧,却只能瞧到人膝盖的位置。那位金老板似乎是坐了下来,洛月容双脚离地,应该是又坐到了他的腿上,半截面纱搭在桌上悠悠荡荡。 端酒的小姐依次进来,卫黎只看得到微微浮动的裙摆。其中一个浅蓝色的身影在那双鸳鸯戏水的绣花鞋面前一驻,惊喜道:“洛姐姐,你也来这儿了?” 周遭静了一瞬,洛月容语气不善道:“你谁啊?” 那裙摆又凑近了些,“我是小红啊,姐姐不记得我了吗?咱们从前在醉红楼……” “什么三教九流的地方,没听说过。”绣花鞋落了地,逼着那浅蓝裙摆往后退。 那名女子识相地没再多说,卫黎心里倒是一紧。 醉红楼,听这名字怕是跟红云轩是同样的地方。那名女子说‘也来’,莫非洛月容和醉红楼还有什么渊源? 那些花花绿绿的裙摆又渐次退了出去,床底的二人听着门外有鸨母扯着嗓子问道:“方才那间屋子的两位客人呢?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 此刻门尚开着,也许是鸨母看见了洛月容,声调扬了起来,“哎?洛翠儿?你……” 声音戛然而止,洛月容的鞋尖正冲着门外,不知为何,卫黎觉得这间屋子的气氛冰冷起来。 金老板也起身走到门边,卫黎看不见他的动作,也没听到有人说话,只静默了一会儿,门被人大力关上,二人又坐回了桌边。 周遭静得令人心惊,卫黎真怕他们二人是被人发现了。 好在金老板终于开口道:“行了,我的小月月别生气了,你放心,我可是花了大价钱封住那些人的口,没人知道你以前做过什么的。” 洛月容不满道:“那小红怎会出现在这儿,那个鸨母又怎么认出我来了?她们要是把我以前的事捅出去怎么办?” 第29页 金老板有些无奈,道:“她敢。以你今天的地位,谁能动你?再说还有我呢,嗯?”说着往洛月容身上一扑。 “讨厌。”那绣花鞋尖转了过来,正冲着卫黎的脸,小脚哒哒跑了两步,往上一跃。卫黎和尹飞卿便觉床板晃了一晃,又听那娇俏的声音说道:“就是这样才令人生气,那些没眼力的东西,竟然不知我洛月容这位大角。” 另外那对肥硕的大脚也把鞋尖转了过来,卫黎尹飞卿眼前一黑,两人的背已经能抵在床板上。 第16章 那烟熏嗓开口道:“好啦,小容容别气啦,她们不识相,给我等着瞧。” 接着,床上传来悉悉索索衣带摩擦的声音,以及手掌轻拧肌肤的声音。 洛月容轻喘道:“都怪你,去你外宅不就得了,非要来这儿,害我被人看见。” 烟熏嗓道:“嘘,你也知道我家那只母老虎,她好像察觉到什么了。我这也是为你好啊,来这种地方,就算她查出来,我可以让别人顶包啊,嗯?我的小乖乖。” 床下的二人听得面红耳赤,心想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卫黎从没有任何一刻这么盼望自己能有隐身术。 门外突然传来兵器击撞的声音,数十人规模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簌簌挨近。大门呼一下被推开,卫黎觉得床上弹了一下,四足便落了地。 “对不住各位,今日有事需清场,各位改日再来。”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卫黎尹飞卿二人都瞪大了眼睛。 能把清场这种事,还讲得这么彬彬有礼的,来人正是沈益。 沈益目视前方,身后跟着四名武将,都笔直地站在门前,并未往床上瞟。洛月容胡乱地裹了身子,顺便将薄纱覆在脸上,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那四名武将进屋搜寻一番,明晃晃的大刀往床底挥去。尹飞卿将卫黎往里一揽,大刀擦着她的小巧的鼻头而过。 “将军,床底有人!” 卫黎紧挨着尹飞卿,清楚地感受到他一颗心跳得剧烈。 被发现了! 还是跟自己夫君的情夫在一起! 卫黎觉得不用鼻前这把刀,沈益的眼神就能活剐了他们俩! 卫黎一只胳膊被那武将拽着,粗鲁地从床下拽了出来。 目光所及之处,先是那双黑漆却干净的靴子,再往上,便是沈益笔挺的身姿。 二人视线相接的一瞬,卫黎却从他漆黑眼眸的惊讶中,还读出了另一种更强烈的情愫。 具体是什么,卫黎也说不上来,只觉得他眼瞳微颤,有探寻,有喜悦,甚至还有一些,得偿所愿? 卫黎扶了扶纱帽,心中明了:哦,她如今还是一身男装呢,他性喜男,莫非是自己这扮相太过俊秀,他起了什么心思不成? 沈益正要说话,便见尹飞卿也被人从床底拽了出来。 沈益见二人具是一样愧疚的表情,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磕磕绊绊道:“卫黎,你……我不知你……” 尹飞卿刚要开口解释,一个娇小的身子就挡在了他面前,语无伦次道:“寄平,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硬要拽飞卿来这儿的,他都是被我逼的,是我是我都是我,你千万不要怨他。” 在他面前就这样公然维护另一个男人,沈益见她微微张开双臂,像是母鸡护崽一样地将尹飞卿护在身后,眉宇间渐渐染上一层阴霾,胸口像堵着一块巨石。 尹飞卿伸出左臂将她拦了回去,解释道:“不,都是我,大哥你千万别责怪卫姐……嫂子。” 卫黎疑惑地用胳膊肘捅捅他,示意他别把罪责都揽过去啊。尹飞卿也用拳头顶了顶她,无声抗议道:“你就别再什么都揽到自己身上了,没看到大哥那要喷出火来的眼神吗?” 卫黎看了沈益一眼,他眼神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看见自己的心上人与异性在一起,吃醋了呗。 卫黎想了想,自己如今的身份着实尴尬:既与沈益是假夫妻,还是他相好儿的被‘捉奸在床’的怀疑对象,这要她以后在府中如何自处?好不容易前几日他生病,两人的关系亲近了一些,奶奶和姐姐对她也很好,她正感慨上天眷顾她,让她这一世活得舒坦了一些,今日就将既往的希冀全部打碎。 室内鸦雀无声,沈益紧握宝剑,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卫黎慌乱地看着沈益,他真的生气了。 沈益沉沉地看了一眼两个人,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今天这次尴尬至极的见面,就是给她提了个醒。沈益是对她好,可她也不能仗着这个,就在人家生病近身伺候的时候,有了别样的心思。尹飞卿是她的好朋友,她万万不能做出抢好朋友的心上人这种事。 卫黎垂头丧气地回府,想等他回来再好好解释。可是等到晚膳,人家也没回来。听说是因为今日去红云轩抓人,因此还要审问些时候。 第30页 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奶奶看了她好几次,还是问道:“孙媳妇,可是食欲不振?” 卫黎疲惫地摇摇头,“不是的,奶奶别担心。”可确实也扒拉不进几粒米。 “最近可是嗜睡?” 卫黎心头咯噔一下,她有时彻夜写稿子,早上便起得晚,莫非奶奶嫌她懒惰了? “大概春日有些疲懒,往后不会再那么晚起了。” 奶奶一脸了然于心的表情,笑道:“奶奶不是那个意思,既然身子不舒服,就该多休息。有没有特别想吃酸的?”说罢往她盘里夹了几片山楂。 卫黎却是一脸迷茫,却还是礼貌地笑笑,夹了一片山楂,小口小口地咬着。 奶奶的笑纹更深了,满意地点了点头。 可用罢晚膳,卫黎却更加坐立不安。 秋歌看着她在屋内一圈一圈地走着,眼睛都快绕晕了,在一旁劝道:“夫人,将军许是有时耽搁了,您别急啊。” 卫黎心里颇为惴惴不安,这次他怕是真的冷了她。之前都怪她太自大还不避嫌,若是真的给尹飞卿惹了什么麻烦就不好了。尹飞卿身世凄苦,好不容易有个人真的爱他怜他,还让她给气走了,卫黎更加憋闷,干脆敞开门,到院子里走了起来。 秋歌也替她着急,瞥见桌上那一沓稿纸,上前给卫黎递笔,“夫人,不然您写一会儿稿子吧,分散下注意力,能过得快些,说不定您写完一张纸,将军就回来了。” 卫黎觉得也有道理,正儿八经地坐好,蘸了墨,可盯着那张白纸,脑海里全都是沈益。 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绪,专注在构思上。落笔缓缓写道:“男人凤眸如星,唇色浅淡,眼神笃定……” 不对!这不就是沈益吗? 卫黎胡乱涂了字,重新写,可写了几遍,越写越觉得是在给沈益立传。 那烟熏嗓开口道:“好啦,小容容别气啦,她们不识相,给我等着瞧。” 接着,床上传来悉悉索索衣带摩擦的声音,以及手掌轻拧肌肤的声音。 洛月容轻喘道:“都怪你,去你外宅不就得了,非要来这儿,害我被人看见。” 烟熏嗓道:“嘘,你也知道我家那只母老虎,她好像察觉到什么了。我这也是为你好啊,来这种地方,就算她查出来,我可以让别人顶包啊,嗯?我的小乖乖。” 床下的二人听得面红耳赤,心想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卫黎从没有任何一刻这么盼望自己能有隐身术。 门外突然传来兵器击撞的声音,数十人规模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簌簌挨近。大门呼一下被推开,卫黎觉得床上弹了一下,四足便落了地。 “对不住各位,今日有事需清场,各位改日再来。”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卫黎尹飞卿二人都瞪大了眼睛。 能把清场这种事,还讲得这么彬彬有礼的,来人正是沈益。 沈益目视前方,身后跟着四名武将,都笔直地站在门前,并未往床上瞟。洛月容胡乱地裹了身子,顺便将薄纱覆在脸上,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那四名武将进屋搜寻一番,明晃晃的大刀往床底挥去。尹飞卿将卫黎往里一揽,大刀擦着她的小巧的鼻头而过。 “将军,床底有人!” 卫黎紧挨着尹飞卿,清楚地感受到他一颗心跳得剧烈。 被发现了! 还是跟自己夫君的情夫在一起! 卫黎觉得不用鼻前这把刀,沈益的眼神就能活剐了他们俩! 卫黎一只胳膊被那武将拽着,粗鲁地从床下拽了出来。 目光所及之处,先是那双黑漆却干净的靴子,再往上,便是沈益笔挺的身姿。 二人视线相接的一瞬,卫黎却从他漆黑眼眸的惊讶中,还读出了另一种更强烈的情愫。 具体是什么,卫黎也说不上来,只觉得他眼瞳微颤,有探寻,有喜悦,甚至还有一些,得偿所愿? 卫黎扶了扶纱帽,心中明了:哦,她如今还是一身男装呢,他性喜男,莫非是自己这扮相太过俊秀,他起了什么心思不成? 沈益正要说话,便见尹飞卿也被人从床底拽了出来。 沈益见二人具是一样愧疚的表情,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磕磕绊绊道:“卫黎,你……我不知你……” 尹飞卿刚要开口解释,一个娇小的身子就挡在了他面前,语无伦次道:“寄平,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硬要拽飞卿来这儿的,他都是被我逼的,是我是我都是我,你千万不要怨他。” 在他面前就这样公然维护另一个男人,沈益见她微微张开双臂,像是母鸡护崽一样地将尹飞卿护在身后,眉宇间渐渐染上一层阴霾,胸口像堵着一块巨石。 尹飞卿伸出左臂将她拦了回去,解释道:“不,都是我,大哥你千万别责怪卫姐……嫂子。” 第31页 卫黎疑惑地用胳膊肘捅捅他,示意他别把罪责都揽过去啊。尹飞卿也用拳头顶了顶她,无声抗议道:“你就别再什么都揽到自己身上了,没看到大哥那要喷出火来的眼神吗?” 卫黎看了沈益一眼,他眼神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看见自己的心上人与异性在一起,吃醋了呗。 卫黎想了想,自己如今的身份着实尴尬:既与沈益是假夫妻,还是他相好儿的被‘捉奸在床’的怀疑对象,这要她以后在府中如何自处?好不容易前几日他生病,两人的关系亲近了一些,奶奶和姐姐对她也很好,她正感慨上天眷顾她,让她这一世活得舒坦了一些,今日就将既往的希冀全部打碎。 室内鸦雀无声,沈益紧握宝剑,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卫黎慌乱地看着沈益,他真的生气了。 沈益沉沉地看了一眼两个人,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今天这次尴尬至极的见面,就是给她提了个醒。沈益是对她好,可她也不能仗着这个,就在人家生病近身伺候的时候,有了别样的心思。尹飞卿是她的好朋友,她万万不能做出抢好朋友的心上人这种事。 卫黎垂头丧气地回府,想等他回来再好好解释。可是等到晚膳,人家也没回来。听说是因为今日去红云轩抓人,因此还要审问些时候。 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奶奶看了她好几次,还是问道:“孙媳妇,可是食欲不振?” 卫黎疲惫地摇摇头,“不是的,奶奶别担心。”可确实也扒拉不进几粒米。 “最近可是嗜睡?” 卫黎心头咯噔一下,她有时彻夜写稿子,早上便起得晚,莫非奶奶嫌她懒惰了? “大概春日有些疲懒,往后不会再那么晚起了。” 奶奶一脸了然于心的表情,笑道:“奶奶不是那个意思,既然身子不舒服,就该多休息。有没有特别想吃酸的?”说罢往她盘里夹了几片山楂。 卫黎却是一脸迷茫,却还是礼貌地笑笑,夹了一片山楂,小口小口地咬着。 奶奶的笑纹更深了,满意地点了点头。 可用罢晚膳,卫黎却更加坐立不安。 秋歌看着她在屋内一圈一圈地走着,眼睛都快绕晕了,在一旁劝道:“夫人,将军许是有时耽搁了,您别急啊。” 卫黎心里颇为惴惴不安,这次他怕是真的冷了她。之前都怪她太自大还不避嫌,若是真的给尹飞卿惹了什么麻烦就不好了。尹飞卿身世凄苦,好不容易有个人真的爱他怜他,还让她给气走了,卫黎更加憋闷,干脆敞开门,到院子里走了起来。 秋歌也替她着急,瞥见桌上那一沓稿纸,上前给卫黎递笔,“夫人,不然您写一会儿稿子吧,分散下注意力,能过得快些,说不定您写完一张纸,将军就回来了。” 卫黎觉得也有道理,正儿八经地坐好,蘸了墨,可盯着那张白纸,脑海里全都是沈益。 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绪,专注在构思上。落笔缓缓写道:“男人凤眸如星,唇色浅淡,眼神笃定……” 不对!这不就是沈益吗? 卫黎胡乱涂了字,重新写,可写了几遍,越写越觉得是在给沈益立传。 她越想专注,那个人的身影就越是阴魂不散地飘荡在她脑海里。 她越想专注,那个人的身影就越是阴魂不散地飘荡在她脑海里。 第17章 卫黎放弃了,烦躁地将笔一放,发现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画出了一张沈益的脸。 仿佛被火烧着一般,卫黎嗖地一声将那张纸扔了出去,仍不解气,起身转到案前,将那张纸撕个粉碎,又用其他废稿包起来,团成球,用劲甩出门外。 沈益刚跨进院门,就见一个纸团从天而降,直冲他的鼻梁而来。一片漆黑中他抬手一抓,满腹狐疑地往里走。 卫黎把气撒了出来,总算能老老实实写几个字。她告诉自己要稳住心绪,紧抓虐文宗旨。沈益慢步走到房门口,就听见卫黎一个人在里面嘟嘟囔囔。 “哼,让你冷着个脸,后面有你好受的。” 沈益放在门上的右手一震,犹疑地收了回来。 “不行,这样不够,断只手去吧。” 沈益后脖颈一凉,转身想走,又听她说道: “还是不够虐啊,虐身虐心,虐得你体无完肤!” 卫黎左手撑着头,右手中的毛笔转得飞速,几点墨汁甩到了干净白皙的脸颊上,也未曾发觉。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没有再去想沈益,开始为下一部作品做准备。正不知道该如何写情节,才能虐出读者的眼泪花儿。 沈益攥了攥拳,又松开。今天他还是第一次对着卫黎甩脸色,虽然明明错不在他,他还是感到有些心虚。 第32页 算了,今晚还是先不要见面了吧。这么想着,沈益慢慢走下了台阶。 “哼,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你给我等着!” 先前一直小声自言自语的卫黎突然大声说了这么一句,沈益不知为何,脚步忽然就快了起来。 卫黎写到后半夜,连月儿都掩到柳枝儿后面去了,她实在累及,迷迷糊糊睡去,故而第二日与沈老夫人一同用早膳时,精神显得还是不怎么好。尤其是她看到沈益还是那副阴沉沉的样子,将头埋得更深。 沈老太太却面露喜色,凑到沈益身边,神秘兮兮问道:“寄平,你是不是有好消息要告诉奶奶啊?” 沈益卫黎二人具是一怔,接着沈益敷衍道:“没有,奶奶。” 沈老太太并没有放弃,又凑近了一点,问:“别害羞嘛,黎丫头是不是有喜了?” 卫黎大窘,红着脸低下头去。奶奶之前已经问过她好几次了,什么时候能让她抱上大胖孙子。之前那几次沈益都在,都是沈益给挡回去的。说什么卫黎还小,再等些时日;他最近太忙,还顾不上之类的。那时卫黎还窃喜,沈益喜欢男人,被问这个问题,肯定比她还烦。有他这个挡箭牌在,奶奶给她的压力也小一点。 可等了半晌,也不见沈益答复,卫黎偷偷瞄了他一眼,却见他神色愤郁。卫黎心道,坏了。看样子这次要她自己来解释了。 “奶奶。”二人同时出声。 沈益清冷地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对不起,我不打算要孩子。” “嗯?”奶奶愣了一愣,像是没反应过来他说什么,依旧笑眯眯的。可很快,这笑容便僵住了,深陷进去的笑纹渐渐垮下来,神色严厉。 “寄平,你说什么?” 沈益深呼一口气,正色道:“奶奶,我以后都不打算要孩子了,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我和卫黎就这样”他似乎轻叹一声,“挺好。” “你再说一遍。”沈老太太声音发颤,微微发抖地拄着拐杖站起身来。 沈益只得硬着头皮道:“我是说,我以后……” 话音戛然而止,奶奶的拐棍极快地打了他的小腿肚一下。 “你还敢说?你怎么对得起沈家的列祖列宗哟,沈家就你这一根独苗了,香火要从你这里断了,我怎么向列位祖宗交代,怎么向你爹娘交代?” 奶奶越说越急,气得几乎要哭出来。卫黎连忙上前劝和,可她这不去还好,一凑到跟前,沈老太太拽着她的袖子,开始了新一轮质问:“沈益!我问你,你对得起你媳妇吗?你是打算让卫黎守一辈子活寡?还是说……”奶奶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道:“沈益根本就没有碰过你?” 卫黎哽住了,十分不情愿,万般违心地摇了摇头,“碰,碰过的。” 毕竟二人新婚第二天还交了带血的白丝帕给奶奶验货。 奶奶侧身看着沈益,没好气道:“你们二人上次同房是什么时候?” 卫黎正为难,沈益接过去道:“洞房之夜。” “你!”又一拐棍抡了上去。 莺歌和秋歌在一旁也同情地看着卫黎,将军真是过分! 卫黎冲着沈益使劲挤眼,他现在满心愤懑,自然是在奶奶面前也不愿继续伪装了。可卫黎怕他真气着奶奶,欲叫他少说几句,起码别说得这么直,可那人偏偏就不解风情地转过身去。 “沈益!你给我滚到祠堂去领罚,卫黎你也跟来看着。” 沈老太太在前面风风火火地走着,沈益、卫黎和丫鬟们谁都劝不住。 可到了祠堂门口,丫鬟们却都自觉地驻了脚。 奶奶一把将沈益推了进去,卫黎也担忧地紧紧跟上,却听沈益低声道:“卫黎,你先出去。” “不行,孙媳妇你就在这儿看着。” 沈益万般为难地看了看奶奶,可这一脸含羞带臊的是怎么回事? 沈老太太又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怎么,这时候知道丢人了,说不要孩子的时候怎么不嫌给列祖列宗丢人?还是嫌我老婆子老了,咳咳咳,管不了你了。” 虽不知他们家独特的家法是什么,卫黎还是上前劝道:“奶奶您别气坏了身子,刚才将军也就是口不择言。” 沈益听见‘将军’二字,看了她一眼,耷拉下脑袋。 沈老太太见他不动弹,是真被气着了。“你如今成了将军,就不受家法了?行,我是管不了你这高高在上的大将军了。黎丫头,咱们走,咱们回你那宅子住去,让他一个人守着这儿吧。” 沈益面上红得都快发紫了,眼见奶奶真要走,下摆一撩,下定决心道:“奶奶,你打吧!” 第18章 说罢,他转身背对二人,两手往腰上一抄,褪下了自己的——裤子?! 第33页 沈益翻身趴在祠堂正中央的一张长板凳上,光溜溜的屁股高耸着。 卫黎连忙捂上眼睛,天呐,虽说她上辈子,男人的身体也不是没见过,可这一世,她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啊! 而且那不是别人的屁股,是跟她同榻而眠过的、沈益的屁股啊!! 卫黎真的是严严实实捂住自己的眼睛,一点指缝都没留。就听“啪”的一声,鞭子抽了出来,在肃静的祠堂中仿佛还隐隐有回声。 耐不住好奇,卫黎还是露出半只眼睛瞧了瞧。却见奶奶将拐棍上面打弯的地方拧下,一截长鞭就露了出来。 嚯,怪不得这根拐杖是祖传的。 沈老夫人毫不留情,冲着沈益就是一鞭,卫黎看着那具身子明显瑟缩一下,却是一声也没吭,屁股上很快起了一道红印。 沈益一个成年男子,当着别人的面,光着屁股被人打。而这个别人,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子。看他绷得有多紧,就知道他有多难堪。 沈老太太还兀自向卫黎解释道:“沈家过去都是将人拖到院子里打的,就是让人看着。这样被打的人才能记住!” 随着鞭子的力道越来越重,沈益终于低哑地闷哼了一声。 那极浅的一声,几乎是微不可察的,但卫黎此时也神情紧张,猛然这声音在她紧绷的心弦上一拨,荡出挥之不去的涟漪。 沈老太太又接力打了几鞭,卫黎看不下去,一下跪倒在她面前,哽咽道:“奶奶您别打了,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让他近……” “卫黎,你闭嘴!”沈益喝道。 沈老太太瞥她一眼,根本不信,“孙媳妇,我知道你心肠好,不用为他开脱,他今天不知错,我就宁愿没有这个孙子!” 沈益背挺得笔直,卫黎看不见他的脸,却也知他定是又咬紧牙关,死也不吭一声。 “奶奶,真的不能再打了,寄平他病好才没几天。”卫黎往沈益那边跪了几步,展开双臂略微护着他,带着哭腔道。 闻言,沈老太太终于停了手,气喘道:“寄平,你可知错?” 祠堂里鸦雀无声,静得能使卫黎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卫黎挪过去悄悄拽了拽沈益的袖子,“你就服个软吧。” 沈益一把将袖子夺出,沉沉看着她。服什么软,她都不曾松口,难道让他自己生出个孩子来? 眼前一闪,又一鞭子抽了过来,卫黎眼疾手快地徒手攥住了鞭子,恳求道:“奶奶,您别再打了。寄平病好没几日,经不得这么打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是寄平身子打坏了,以后不就更没有小重孙了吗?” 听到小重孙三个字,沈老太太神色缓了下来,却仍是没有将鞭子收起的迹象。卫黎站起身来,一边察言观色,一边将鞭子卷了几卷,悄无声息放回拐棍中。 “奶奶,您气也出了,人也打了,就算了吧。我向您保证,寄平今晚说的都是气话。您怎么可能没有小重孙呢?您呐,今晚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好不好?”她眨巴着眼睛,轻哄道。 冷静下来的沈老太太是知道自己孙子脾气的,再打下去怕是也于事无补,于是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悻悻回了房。 卫黎折返回来的时候,沈益已经从凳子上跌了下来。 她连忙跑过去扶他,却被他反手一下子抓住了手腕。方才被他凶了一眼,卫黎还心有余悸,却见他轻轻摊开她的手掌,正反看了看,眉头皱得更深了,“见着鞭子来了,不知道躲,还上前抓!” 卫黎自己瞧了瞧,柔嫩的掌心也起了一道红痕,方才没觉得痛,这时候觉得沙疼。 沈益反手拉上裤子,正要起身,可布料粘在翻开的血肉上,他的身形还是一顿。 “怎么了怎么了?”卫黎起身扶他,却被他推开。卫黎没法子,只得在左右紧紧跟着,一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回了院子,还是墨风扶了一把才进得屋。 如今闹了一通,也不好叫底下的人瞧见,卫黎亲自取了药,又打了些温水回房。可刚转过那扇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八面屏风,却见沈益动作怪异地抓着床幔站着,表情也甚为古怪。 卫黎想了想,还是开口道:“那个……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沈益一下子转过头来,眸色深沉,道:“伤在那种地方,怎么瞧?” 卫黎努努嘴,低下头去,“哦……也是。”余光却瞥见沈益撑着床板,极其艰难地——坐了下去? “你?”卫黎刚发了一个音节,就听沈益沉声道:“过来。” “过……过去干嘛?” 虽然嘴上很抗拒,脚下却是不敢不往那边挪。 在她离沈益还有一臂远的时候,沈益突然伸手,一把将她捞过去,按趴在自己大腿上。 第34页 “喂!你干什……”手中的小瓷瓶咚咚咚滚到了床下,卫黎还来不及反应,臀上就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喂喂喂!”卫黎转头去看他,眼底升腾起雾气,一脸羞愤。 沈益哪里管她,按住她的肩膀,在那圆挺的两瓣臀上又是不轻不重的一拍。 “呜呜呜。”卫黎真快要哭出来了,活了两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丢人过。她两条细腿不住踢蹬,像一条搁浅的鱼。 她立即求饶大叫:“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沈益依旧沉着脸,头微微仰起,俯视着她娇嫩的小身子。方才奶奶生了那样大的气,她都不肯开口服个软,如今这认错却如此廉价。二人成亲以来,他第一次没有因为她的眼泪和顺从而心软体贴,而是又拍了一掌。 卫黎这下彻底不干了,拼尽浑身力气往外一滚,结实地跌坐在地上。 其实他要是再用力些还好,他这样不轻不重地在屁股上扫一下,让她痒得很,下意识要扭动身子。 她使劲眨巴了几下眼,才将眼泪堪堪收回去。长睫毛上沾了几滴水珠,沈益看着心头一疼。 他到底,还是把她给弄哭了。 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他犹自胸有成竹;朝堂上面对讥讽压迫,他始终毫无惧色;可就是独独面对这美娇娘,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助。 他不明白为什么卫黎总是对他忽冷忽热,她答应了他的求亲,也体贴地照顾发烧的他,让他误以为她心里也是有他的。 可原来从始至终,都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他羞愤欲死,也要叫她尝尝是什么滋味,却终究是败给了她的眼泪。 二人僵持半晌,还是沈益先别过头去,重重叹口气,道:“不闹了,睡吧。” 第19章 沈益第二日照旧为着青楼的事忙活着,卫黎也正想查查洛月容和那醉红楼是什么关系,谁料,前日那位金老板倒是主动登门。 那日在红云轩,卫黎只听见了他的声音和看见了那双肥硕的大脚丫子,如今见了真容,才回忆起来,这个人,她曾见过的。 这位姓金又多金的老板,不是别人,正是前世她绝笔之作负责改编戏剧的老板。他家大业大,涉猎广泛,与白云书坊的卓老板是死对头。卫黎还知道,洛月容能有今天,都是他一手捧出来的,只是不知,两人竟还有那样一层关系。 卫黎不禁暗叹,宋渊啊宋渊,瞧瞧你这挑女人的眼光,照镜子的时候没觉得头顶发绿吗? 一番寒暄之后,金老板搓了搓双手,谄媚道:“沈夫人,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您看,如今您是大受欢迎。我这铺子销路可广,比那卓老板家的能耐可大了。咱这儿匠人也多,随时赶夜加订,那都来得及。” 卫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哦”了一声。既然前世打过交道,她对金老板这人也有些了解,他只认钱。但也有一点好,只要钱到位,什么都能办。 若是换做以前,卫黎一定会将他之前拒绝为她出书时讽刺的话语,原封不动都奚落回去。可如今她不会这么做,这人正是之后助洛月容登顶之人,她要眼见着他们起朱楼、宴宾客,也要眼见着他们楼塌了,恐怕,还少不了这位金老板的帮忙。 卫黎略显为难道:“多谢金老板好意,不过,我已经跟卓老板订了契约,不好违约的。” 金老板看她神色,也不像是滴水不进,凑近了些,又道:“那您别担心,这书以后销路广了,还怕还不上那点违约金?” 卫黎连连摆手,“不是这意思,您看吧,这书我都写了一多半了。”卫黎起身拿了十页稿纸给他,“你瞧,故事都发展到这儿了,我想着赶快写完,实在没有心思弄这些违约不违约的事,咱们下次合作,如何?” 金老板两眼放光,拿着那几页纸仔仔细细读着。卫黎也不看他,还在叙叙说着自己的故事构思。 茶眼看凉了,卫黎起身道:“您先看着,我再给您添点水去。” 金老板只顾看稿,匆忙客气了一句。 卫黎转角出去,并未去倒什么茶,却将府里不多的几个丫鬟都叫了进来。 金老板余光四扫,见卫黎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边走边一脸歉然道:“哎呀,金老板真不好意思,我忘了今天还有客人要来,眼看就要进门了,咱们改日再聊?” 金老板求之不得,匆忙将书稿往桌子上一放,拱手道:“好好好,改日再聊,我想起来,我也有点事,好好,不用送了。” 他抬手的时候,卫黎正巧看到他袖子中几张纸角,心中了然,客气地送走他。回来一看,那书稿果然少了五页,秋歌惊道:“夫人,奴婢赶紧帮您去把稿子追回来吧。” 第35页 卫黎摇摇头,对着身后的几位丫鬟道:“你们都瞧见了,这稿子,可是找不到了。” 几人不明所以,却也在秋歌的眼神示意下,先应了下来。 晚间等到沈益回来的时候,卫黎看他走路姿势还是别扭得很。他倒是被荣铮约着在自家后花园小酌起来,沈益坐在冷硬的石凳上,仿佛煎着酷刑一般。 皓月当空,碧落清明,好一派孟夏光景。 卫黎由秋歌打着灯笼引着,穿过玉石桥,给荷花池心亭中的二人温了酒,又送了几碟小菜。重檐攒尖圆顶式的小亭倒映在池面,金色鲤鱼双双一跃,将那圆顶撞碎,又荡起层层涟漪。 卫黎暗叹这二位真真是冰山美男,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荣铮瞧着似是微醺,右手两指托着酒盏凑在自己唇边,玩味道:“寄平,你说,咱们陛下虚岁才十二,居然就敢自己跑出宫,还跑到红云轩里去了。” 卫黎不禁低头憨笑,原来能劳驾这位大将军亲自去青楼抓人的,除了皇家的人,她还真也想不出别人来。 荣铮双目迷蒙,遥遥望着一轮圆月,似是感叹,又像在自言自语,“只怕他,长大以后也是个情种啊。这也真是奇了,我们荣家净出些……” 说到一半,酒入愁肠,那番话里听出些苦涩的味道来。 沈益了然,又给王爷和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卫黎忍不住出声讨好道:“少喝点吧,伤还没好。” 荣铮抬头看了看两人,意味深长地一笑。 沈益压下杯子,低声道:“无妨,难得陪王爷喝一杯。” 卫黎将菜碟轻轻放好,又将二人剥完的花生皮收拾走,临走前,回头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沈益,这才又提着裙子,沿着蜿蜒的石子路,慢慢回了房。 沈益望着她的背影,心头有些古怪。为何她在王爷或者别的男人面前都能这般自如,就是每每见了尹飞卿就急着要走,可看起来,她也不像是讨厌尹飞卿的样子,不然还给他写什么戏本呢。 荣铮也望着卫黎的背影,心头是另一番滋味。良久,他才收回目光,道:“弟妹对你,真是尽心尽力。” 沈益没有看他,呷了一口酒,辣味直呛到心尖最嫩的那处。他分明从王爷这话里听出了些许失落与欣羡,可这话入了他的耳,又何尝不是讽刺? 在外人看来,卫黎处处堪称将军夫人的典范,知道怎样做人家的好妻子,可这与他姐姐有什么两样,都是做给别人看样子的罢了。 到最后,沈益也只得说了一句,“姐姐对您,也是尽心尽力的。” 荣铮的侧脸在月影中辨不明神色,只听他嗓音暗哑道:“是啊,自然是尽心尽力的,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前日,还主动要给我纳几房妾室呢。” 沈益心中酸疼,站起身来,道:“王爷,姐姐不容易,王爷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上刀山下火海,我宁死不辞!”他这是要表明衷心,就怕王爷为着他的事苛待姐姐。 荣铮的剑眉忽地一扬,眼神又冷了几分,喝道:“坐下!谁让你站起来的,谁让你又叫我王爷的?” 沈益展了展衣袖,坐下道:“我自然知道姐夫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姐姐她若有什么错处……” “她哪有什么错处,她只是……”荣铮声音低了下去,“从来没有给过,我想要的那种感情。” 说来可笑,他荣铮还从未想要什么而未得到过。于是回府时,又是酩酊大醉。 这次沈毓倒没在房里等着了,荣铮派人去请,沈毓老老实实跪在他面前答道:“王爷先前不是说不同房睡了,妾身……” 话音未落,沈毓一下被他掀到了床上。浓烈的酒气将二人紧紧包裹。 沈毓不过讶异了一瞬,知晓他要干什么,很快整理好情绪,配合着他褪了衣衫。 荣铮双目赤红,紧捏着她的双肩,哼道:“沈毓,你以为你是谁?你觉得对不起本王是吗?好啊,将那个孩子还回来啊!” 沈毓一下睁大了双眼,动弹不得,随着他的动作,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她最怕他提那个孩子,那个根本就不存在,是她耍心机‘得来’的孩子。 窗外的风刮得似乎比以往的每一夜都更加狂野。沈毓一宿没睡,天还未亮,她转身瞧着那人,似是酒劲还没过,眉尖在梦中也是紧紧蹙着。 二人昨夜都累极,她翻身下床打了些温水来,极细致地为他擦身。 荣铮的发质极好,一根根像是织出来一般。沈毓轻柔地替他擦去上面的汗渍,低头嗅了嗅那上面轻微的薄荷香。 荣铮沉静地睡着,也只有在此时,沈毓才敢持久地观赏着他的头发和身体。 第36页 迷梦般的天光笼在沈毓后背,她极轻、极轻地低头,吻了一吻那发梢。 还来不及再次吸吮独属于他的气息,手中的一缕墨发猛地被人抽走,然后大片如瀑的长发随着那人的起身而散落下来,几乎将她整个罩住。 荣铮突然伸手钳住她的肩膀,颤声道:“你心里有我!” 沈毓惊恐地往后挪,却被他箍得更疼。 “不然,你这是在做什么?这样的举止,早就超出了一个‘贤妻’的本分,若不是你想做,又何苦这样?” 荣铮站起身来,更加咄咄逼人:“是,还是不是?” 意料之中的,他没有等到答案。 一炷香后,他磨尽了最后的耐心,慢步走到门口,背对她道:“很好,从今天起,你就不用出这间屋子了,什么时候想通了,能回答了,再来找我。” 沈毓来不及反抗他的狠心,心中担忧情绪另起:今日的避子汤,她还没有喝。 第20章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尹飞卿的新戏也在卫黎和杜同培的帮助下紧锣密鼓地排练着。由于他还只是庆余班名不见经传的小学徒,新戏也只是安排在五福园对街一处小戏场内。 可偏偏就在还有五天就要上演的时候,庆余班突然放出来五福园明晚的《卖酒记》改成了洛月容的新戏。 三月禁演已到,洛月容许久不露面,一开票,便被抢购一空。 杜同培有些心急,怎么在这个当口被别人抢了先,卫黎和尹飞卿倒是一副不急不慌的样子,排练累了还悠悠哉哉地坐下喝茶。 是夜,饭点还没到,便有许多男男女女挤在五福园戏楼门口等着。一开锣,众人都巴巴地瞧着上台口,但等一睹这位京城第一花旦的真容。 也许真是三月不见,如隔九尺寒冰,观众的反应并未像之前那样热烈,开头几折戏只有稀稀拉拉的掌声,快结束时才有了叫好声。 洛月容边演边琢磨,难道是金老板给她的戏本不行,还是自己的唱功真的退步了? 这样的情况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人气慢慢又积攒起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于是卫黎也是一场不落地跟着看戏。 戏园内,花瓣从天而降,纷纷扬扬散落在台中央宛如金身玉塑的美人儿身上。同是身为女子,卫黎也不得不承认,洛月容的容颜的确是绝美的。 但比之飞卿,却逊了一分英气。 仗着从前的底子好,洛月容凭借此戏,东山再起,仿佛一点也没受到禁演的影响。 卫黎坐在一楼最后一排的暗影里,心道:很好,她还就怕她不红。她越红,飞得越高,跌得便越重。 戏院内人声鼎沸,洛月容在震天响的掌声中返台谢幕。众人涌到台前,一声高过一声地要她再唱一段。 与卫黎同在一排的另一端暗影里,一位粗布长衫打扮的人振袖一哼,退了出去。 那人脚步敦实,步速极快地转进一旁的小巷,深呼吸了几口,听着仿佛心中有极大的不痛快。 一直快走到小巷的尽头,还能隐隐听到五福园的呼喝声。猛然间,一个身量娇小的姑娘冲了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人一怔,只见来人一头卷卷毛,黑夜中不甚清晰的脸庞却有些似曾相识。 “阁下可是又经历了一次辛辛苦苦写的戏本被这位台柱子临时篡改的荒唐事?” 那人并不知她的来路,不欲搭话,埋头又要往前走。 那身影却紧跟着他,玩味道:“明日午后想请阁下喝茶,毕竟大家都是同病相怜的人呢。” 那人侧身回头,微皱了皱眉,没否定也没应承,跟着他的姑娘倒是主动转身离开,“明日未时,望江楼,我等着阁下。” 第五日洛月容歇了一天,而正好晚上便是尹飞卿的首演。洛月容也是个机敏的,拽着宋渊同样要去看看尹飞卿的戏。毕竟从小到大,她一直很‘关照’这位小学徒。 卫黎更是早早就去了戏园,正当她掀开后台的布帘时,却见沈益也已经在了,而且沈益一只手亲昵地握着尹飞卿的手。沈益身量略高,从卫黎的角度看,尹飞卿几乎是整个人依偎在沈益怀中。 沈益翻过尹飞卿的手心,仔仔细细摩挲,低声嘱咐着些什么。 卫黎看得一阵脸红心跳,心中‘哎呀呀’了几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此时尹飞卿已上完了妆,眼波流转,衬着那副绝色无双的面容,在沈益面前极近娇媚。 卫黎想了想,还是退了出来。后台人来人往,万一有人过来搬运行头,他二人被看见总归是不好的。于是她很懂事地站在门口一边等沈益出来,一边替他二人看门。 屋内,尹飞卿就着沈益的手仔细瞧了瞧自己的手掌,仰慕道:“想不到大哥还会看手相,经你这么一说,我宽心不少,多谢大哥。” 第37页 沈益收回手,转而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认真道:“你只管好好唱,我一会儿就坐在台下,别紧张,嗯?” 尹飞卿点点头,目送沈益出去。其实沈益也出了一手心汗,他哪里会什么看手相,不过是看尹飞卿坐立不安,找个由头宽慰他罢了。 临上场前,杜同培还在苦口婆心地跟飞卿嘱咐这个,嘱咐那个。不由得卫黎都要笑话他,“我说行了,杜老头,三个月前嫌弃得不行的是谁呀,如今倒是一副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的样子。” 杜同培一脚就要踹到她身上,翻了个白眼道:“飞卿今日肯定能成角儿。角儿你懂吗?就是得捧着含着的,去去去,不懂别在这碍事。” “略……”卫黎冲他吐了吐舌头,又帮着飞卿看看行头还有哪里没归置好。 待一切都准备就绪,尹飞卿走到后台最里面的一处角落,冲着独自坐在那里的一位女子恭恭敬敬鞠了个躬,低声道:“师父,我上台了。” 哦?这位便是尹飞卿口中此生只拜一人的他的师父? 卫黎今日也是头一遭遇上,只见那女子一身素白,头发在发顶极简易地攒了个髻,只用一根木簪固定住。若不是尹飞卿走到她那里去,怕是一屋子没人会注意到她。 卫黎远远望着她,不禁想,这副简单朴素的模样,倒是与沈益有的一拼。 尹飞卿说过,他无父无母无亲人,是师父将他从小拉拔长大。有师父在,戏班子里欺负他的那些人,比如洛月容之流,多少会收敛些。 卫黎还听说,他这位师父的亡夫,是从前戏班子里的琴师,与班主是过命的交情,一把京胡也能拉出满堂彩。 思索间,前台就开锣了。卫黎连忙回到场子里等着听戏。 沈益也已经坐在位置上,二人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八仙桌旁,虽不是最好的位置,但离尹飞卿最近。 沈益见她今日仔仔细细打扮了一番,穿了件大红银丝绣百合的外衫,内罩一件鹅黄襦裙,妆容也是细致地描过,光艳又可爱,不亚于她大婚那日。 然而卫黎见着沈益的穿着更加吃惊,方才在后台她并未注意,如今她才发觉向来只穿纯深色衣衫的大将军,今日居然穿了件湖蓝的外袍,袖口处还有几片金丝绣的竹叶。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意气风发。 卫黎心中嘻嘻笑了两声,打趣道:“哟,将军今日怎的穿的这样艳丽?” 沈益眼神闪烁,极快地看了她一眼,道:“这不是,比较搭配嘛!” 卫黎思及尹飞卿出场便是一件大红对襟外衫,红蓝——是很搭配的。她心领神会地笑了笑,沈益却被她看得发毛。 胡琴铮铮地响了起来,几句闷帘念白,观众席便有人听出了功力。和着锣鼓点,尹飞卿莲花微步,水袖轻抖,一个亮相,便惊艳四座。 “好!” 身侧猛然爆发出结实有力的掌声,卫黎一转头,见沈益专注地看着台上,率先领掌。很快便有观众跟了上来,掌声愈烈。 卫黎心领神会地嘴角轻扬,沈大将军这么低调的人居然为了尹飞卿,宁愿出头。 她也跟着啪啪拍了几声,心头却是紧张得很,往上场口那儿一瞥,嘿,杜老头那神色瞧着比她还紧张。 卫黎看着台上,渐渐心中有数。此时的尹飞卿比三个月前在杜老头院中时自信了不少,虽说表演还并未形成自己的体系,但按部就班演下来,也没什么差错。更何况,有她这戏本子撑着,既是人保戏,也是戏保人。 到了后半场,观众的掌声愈加激烈。随着那时而昂扬激越,时而低回婉转,时而深沉忧郁,时而细腻甜柔的唱腔,一场演罢,尹飞卿已是赚足了观众的掌声,席间那些小姐夫人们像是疯了一般,痴痴看着他。 她们这才见识了,原来世间真有男子扮相比女子还要娇媚,身段比女子还要窈窕,演绎一位风尘女子,让人爱怜得柔肠寸断。 然而,二楼包厢里缠绵依偎着的两人却并不怎么享受。 洛月容一团娇软的身子在宋渊怀中拧了拧,气道:“这样的人一场就能□□,当我洛月容是什么人?” 宋渊不解,敷衍道:“不过是刚刚出头的毛孩子,挡着你什么路了?” 洛月容气愤地在他肩头一拍,“我被禁了三个月诶,我复出的头一天,戏迷们都快不记得我了。” 宋渊望着楼下沈益身旁的那个身影,心不在焉地嗯了几声。 洛月容知他所想,不满地掐了掐他的下巴,哼道:“你又在想她了吧?我劝你可歇歇吧,人家如今是将军夫人,想捧红谁就能捧红谁,你有那本事吗?” “我怎么就没有那本事?”宋渊意料之中地被刺激到了。 第38页 “那我想上玉簪阁外的标牌挂板,都跟你说了许久了,你跟他们的店老板怎么还没谈好呀。”洛月容搔着他的耳朵道。 宋渊不屑,“我明日就再去同他讲,一定替你拿下。” 第21章 尹飞卿下了台,谢过杜同培和卫黎,便直入后台寻他师父。 箫笙依旧默默一人坐在最里面的角落,仿佛前台的喧嚣热闹完全不入她耳。箫笙这个名字还是她从前的夫君给她起的,她本姓白,后来自己执意从夫姓萧,孑然一人后,改萧为箫。 飞卿仿佛散去全身力气,内里的汗水肆无忌惮地透出来,晕花了胭脂粉,浸湿了吊眉带。他方才进后台的时候,已有另两名学徒极殷勤地上前替他褪下厚重的戏服,摘下银光流粼的凤冠。此刻他只着水衣,背上大片的汗渍略显狼狈。 飞卿双膝跪在箫笙面前,依旧是十年前俯首拜师的崇敬模样。 “多谢师父!”说罢,便是三个响头。 二人都有些感概,箫笙眼中更是水光盈盈。 今晚,总算是成了!终于不负台下十年功! 箫笙把飞卿搀起来,照旧将他领口袖口理好,右手在空中悬了片刻,还是缓缓抚上他的脸颊,留恋道:“不必谢为师,这都是你自己的本事。以后的路,为师怕是不能都同你一起走。” 尹飞卿神色一僵,要去握那只瘦弱无骨的手,却只堪堪碰到指尖。“为什么?师父要去哪里?” 箫笙失笑,“为师不去哪里,只是……”她忽然转头瞥到了那个在帘子后面探头探脑的小身影,唤她进来:“卫姑娘,请进来吧,我正要同飞卿说点事情。” 尹飞卿想提醒箫笙如今不可叫卫姑娘了,人家是沈夫人。他上次在红云轩还叫她卫姐姐,惹得沈益生了好大的气。他和沈益认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他在众人面前脸色那么难看。 头上那撮呆毛弹了弹,卫黎跳了两步,闪身也进了后台。 尹飞卿依旧紧张地望着师父,等她回答。 箫笙只是对卫黎嘱咐道:“今后还望卫姑娘多加提点。飞卿如今既受众人喜爱,也必将承受众人评点。希望卫姑娘多多帮衬他,莫让那些流言伤了他。” 卫黎收了那副嬉笑的模样,正色道:“您放心!”她倒是不曾想到,这位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师父看得这么远。 箫笙浅浅一笑,“有这三个字,别的我都不奢望了。”又转头对飞卿道,“人言可畏!造谣诋毁,奢靡诱惑,这些慢慢都会来的,万不可迷了心智……” “徒儿知道的。”飞卿打断了她的话语。 箫笙望着他,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复杂,以往,尹飞卿只能从那双眼眸中看到淡泊。 半晌,箫笙才用力点了下头,轻声道:“好。” ***************************** 卫黎着实为尹飞卿高兴,回府后更加精神,索性,便又一个人窝在沈益的书房写稿子。写到兴奋处,便自己站起来跟自己对戏。 深沉夜色渐渐蔓延,只有合欢花簇中的小筑烛光摇曳,纸窗上的人影也就更加明显。沈益站在九曲桥的另一头,看得他只想扶额。 抬步迈过悠悠花香,沈益推开了书房门。门边的画像随风微微摆动,画中人儿面容更加动人。 卫黎见他来了也不吃惊,主动打招呼道:“你也为飞卿兴奋得睡不着?来来来,不如还帮我对戏?我写到这处,又有些卡顿,正不知该怎么顺下去才好。” 沈益见娇娘脸上又被墨汁画得像只小野猫一样,满面娇憨,细眉微皱略显困惑,着实可爱,便自在接过了她手中的书稿。 沈益正襟危坐在回纹扶手椅上,眼前桌案上的一面小屏同样是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图案。他拿起卫黎的稿子,略微扫了几眼,然后开口缓缓念起来。 与上次一样,照样是两个人边对戏,卫黎随时改改添添。卫黎提笔写字的时候,难免余光会扫到那人。她不禁暗叹,为何这人不论什么情况下,脊背都那么直,同样是累了一天,又去给尹飞卿捧场,他却犹能维持风度仪态。且不说她自己刚才在椅子上趴着斜着歪着,就是在回府的马车上,都能睡熟过去。 其实她也挺纳闷,马车夫似乎在送下尹飞卿之后,绕了好远的路才回到府上。而且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凡她跟沈益同乘,似乎都被会被绕点远路。大多数时候,沈益也不说话,故而马车内的氛围总是有些许尴尬。 可次数多了,卫黎倒是渐渐安心下来,所以今晚才毫无顾忌地在车里睡着了。好几次她被颠簸得脑袋一点一点,半梦半醒间,总感觉后脑勺软乎乎的。她在梦里咂摸咂摸嘴巴,心道这车壁倒是软和得很。 第39页 沈益连着念了几段,突然停了下来,皱着眉头为难地看着她,语气却并没有遮遮掩掩。 卫黎耐心等他,看着他那双如星的凤眸,竟有些像巷子里等着被投喂的野猫,湿漉漉的眼神里满是乖巧。 沈益道:“这里有个字,我不太认得。” 卫黎绕到他身边,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过去,那个字却被他的指尖遮住了一半。女子娇嫩白皙的手虚指着字行,前后句顺了顺,柔嫩的手背无意擦过男人绣着金丝边的薄袖,让他恍惚想起十二岁那年,女孩握着树枝,带着他写字的那时春和景明。 沈益将那半边字也露了出来,卫黎看完温柔一笑,没有半点嫌弃,告诉他:“这个字,念‘樨’” “喜?” “不是喜,是樨,平声字。嗯,对,就是木樨花那个樨。” “那,你喜欢木樨花吗?”沈益眼神灼灼地望着她。 卫黎点点头,“喜欢的。” 沈益避开目光,重复道:“喜欢的。” 卫黎眨眨眼,回到原处,继续与他对戏。 不过一会儿,沈益又有字不认得了,卫黎教他念:“浣。” 沈益点点头,似乎很用心地在记。又指着另一处说:“这个呢?” “旎。”卫黎依旧耐心。 “你?”沈益神情极其认真地看着她,指了指她的心口。 卫黎失笑,感觉真的像在教学堂的孩子,语气也不自觉地轻哄起来,“对啦,发音是正确的,但不是你我的你啦,风光旖旎,嗯,就是那个字。” 沈益求知若渴的目光渐渐收回,若有所思地往前翻了页稿子,重温了下今晚学到的知识,拖长了停顿道:“樨、浣、旎!” 卫黎也跟着他默念,心头倏地一跳,连带着肺腑都紧张又躁动,这三个字连着听起来,为什么那么像—— 喜欢你!? 吓得她一把将稿子抓过,再三确认自己真的有写那三个字吗?沈益一脸坦然,站起身来走到了门口。 “好了,稿子也对完了,早些休息。” 卫黎看着男人的背影,心中直犯迷糊,这人真的不认识这几个字吗?听说沈毓嫁给三王爷之后,费了好大的劲请先生教他读书,他虽是个靠武力的将军,可言谈举止并不像个目不识丁的普通人啊。 门外冷风料峭,吹得卫黎一激灵,拍了拍自己的脸蛋,自言自语道:“你在瞎想些什么啊,不过是谐音罢了,看把你给吓得!” 第22章 洛月容的戏仍旧上演,尹飞卿这边也没落下,两家打擂台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倒是让观众饱了眼福。 尹飞卿连演半月,观众已经从讨论他的唱腔身段,到开始讨论他这个人,连他平日穿的衣服鞋子是哪家店里买的,全都扒了出来。尹飞卿时常光顾的几家便宜的布料店鞋店倒是发了财,老板乐得合不拢嘴。 卫黎一晚都没落,从月圆到月缺,每晚都来给他捧场。 每场演完,戏台上都是扔了一地的金耳环,金手镯。卫黎听周围一些夫人小姐议论道:“我们家飞卿真是太俊美了,你看那扮相,啧啧啧,我真是枉为女子。” 卫黎低头哂笑,嘻,尹飞卿什么时候成你们家的了? 另一人接道:“是啊,这是什么神仙唱戏啊,好想嫁给他。” “这剧情也好,听说作者跟卿卿关系蛮不错的,是给他量身打造的呢。” 莺声燕语中,卫黎正听着得意,突然有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冒出来:“这中间一段剧情看着,怎么那么像洛月容的新戏呢?” 这声响亮且突兀,邻桌的人除了卫黎都回头看他,那人继续说道:“哎哎,你们注意听,这几句唱词简直一模一样啊。是不是抄了人家的啊,毕竟洛月容的戏先演的。” 又有一男声附和道:“我昨天刚去看了洛月容的戏,方才四句唱词因为意境极美,我还特意用笔誊写下来,我绝不会记错,就是一模一样的。” 台下起了骚动,连台上的声音都盖了过去。尹飞卿兀自波澜不惊地继续走戏,丝毫不懈怠地跑着圆场。转身的一瞬,却见后台的布帘被人微微挑起,师父担忧的目光从后面透过来。 卫黎眼见着他脚下慢了一步,与那锣鼓点锵锵错开。 琴师手里的活没停,尹飞卿水袖一抖,借着这空挡重新调整了步伐,顺畅地接了下去。 最后伴着一声清韵无穷的尾音,尹飞卿手中的水袖冲着卫黎的方向一扬,曼妙如波,一个亮相正正看着卫黎。弦声落,掌声起,卫黎随着众人起身,冲他点了点头。 ************** 尹飞卿先退回了后场,然而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再次返场。 尹飞卿理好水袖,开口道:“各位戏迷,先谢谢诸位来捧我的场。” 第40页 台下的戏迷大都是第一次听他本声,只觉与那昆山玉碎、芙蓉泣露的小嗓不同,本声更加温润圆糯,字字如珠般撩拨在人心上。 飞卿看着卫黎,继续道:“我能有今日,离不开戏本的扎实。今晚,我要特别感谢戏本的作者——京城颦颦女。” 此名如雷贯耳,众人四处张望,心道难道这位一炮而红的才女今日也真的来了? 万众瞩目下,卫黎提着裙摆,从容地走上戏台。 众人暗叹,这姑娘看着个子小小的,头上的呆毛显得还有些滑稽,却能创作出这样精彩的戏本,心中确实佩服,给了她更加响亮的掌声。 戏台下有几位官家夫人倒是认出了她,这不是上次百花宴见过的、大将军的那位美娇娘吗?将军夫人与眼前这位才女竟是同一人?! 卫黎自然先客套几句,接着往一楼末排右侧暗影处递了个眼神,那人会意,接着向方才闹场的几人也递了个眼神。 暗影中的人正是上次被卫黎邀喝茶的脚步敦实的男子。 那几人得了他暗示,又闹腾起来,“这戏本、戏词都是抄袭隔壁洛月容的,这几日我来来回回看他们俩的戏,越看越像,而洛月容的戏是先上的,必定是他看着红了,想要也借机红一把。” 随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应和声,甚至有几位官家太太小姐也被哄得跟着声讨起来。 卫黎和尹飞卿对视一眼,纷纷做出一副惊恐羞恼的模样,似是未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又像是在遮遮掩掩。 然而还未等及二人开口解释,便有戏台右侧的几位年轻人站了起来,斥责那几名男子:“抄袭?我怎么没看出抄袭?你凭什么说我们家飞卿抄袭?” 一名方脸男子一脚踩在凳子上,叉腰喊道:“这么明显的证据你瞧不出来?不能因为你捧他就包庇他吧?”又转头冲着台上两人,“麻烦台上二位赶紧给洛月容道歉,戏品见人品,能写出演出这种戏的人,怕是私底下也不是什么好玩意……” 尹飞卿余光瞥见后台的布帘被攥得紧了紧。 那位年轻人三两步跨到他面前,指着他鼻子道:“你嘴巴里给我放干净一点,证据根本就不足,再说也许是洛月容抄袭尹飞卿呢,你赶紧给台上二位道歉。” 卫黎依旧沉浸在演绎恐惧无措的情绪中,默默看他们争执。 方脸男子当然也不想让:“道歉?该是他们道歉才对!”说着举起右臂,带领众人一同喊道:“道歉!道歉!道歉!” 年轻人一拳就挥了过去,夫人小姐们惊叫着躲开,眼见台下打了起来,场面就要控制不住,卫黎才深深吸了口气,往前跨了一步,道:“诸位,诸位!我与飞卿都是初出茅庐的新人,蒙此不白之冤,心中着实委屈。不如这样,三日后便是碧水阁每月的评点大会,到时请夫子先生们做个决断如何?” 众人一听有理,纷纷应声赞同。卫黎护着飞卿略显仓皇地赶紧进了后台。 比平日晚了将近半个时辰,戏院的人总算都散光了。 年轻人确定周遭没人后,将鼻子被打出血的方脸男子从地上扶起来,道:“多谢兄弟配合了啊。你这鼻子没事吧?之前试过应该不会打到你呀。” 方脸男子胡乱用袖子抹了抹,“咳,没事,我今天躲得慢了点,不然瞧着也不真啊。” 年轻人一手搭在他肩膀上,共同向外走去,“也是啊,三日后咱还得再配合着演一场,辛苦辛苦!” “兄弟你甭跟我客气,找地儿喝酒去?” 年轻人一拍他,“走着?” “走着!” 第23章 三天后,众人如约齐聚在碧水阁外,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天气炎热,众人热情也不减。过往每个月的评点会都没有这次盛大。夫子先生们似乎也尤为重视,本就严肃自矜的脸上更添威仪。 但卫黎知道,许多人都是冲着能看一眼洛月容和尹飞卿来的,毕竟京城两大当红花旦明着面地对掐,还真是百年难遇。外加她这位将军夫人也刚刚露出头面,戏迷们唯恐天下不乱呢。 巳时到,众家期待的评点会正式开始,这头一件紧要的便是两位大青衣的戏本之争。会长还说了没几句,底下便又吵了起来。 “你们洛月容之前就被禁演,这次是怕不红,才拿了别人的戏本子来演!” “你胡说,你们家尹飞卿能好到哪里去,那么多年都不红,傍着我们家月容想成名想疯了吧?” 女人们吵起架来,并不输男人。洛月容在台上轻声制止了几下,见没作用,干脆就没再说话。 尹飞卿头一次见到这种场面,虽说卫黎之前提醒过他,他还是有些慌乱。 第41页 卫黎见他一直也不说话,只道他是紧张之故。其实尹飞卿私心还是挺想听他的戏迷再多说几句的。他与她们未曾相识,然而她们却一味地维护他,让那些恶言恶语不至于像脏水般直接泼到他身上。 从小到大,在戏班子里,除了师父,从来也没有人替他说过一句话。而此时,萍水相逢的几人这般为他说话,他内心不震颤是不可能的。 他极为仔细地看着她们,想要把她们的面容认真记住。 最终,在会长的三声锣下,碧水阁内才总算安静下来。 卫黎起身致谢,直对洛月容戏本的作者,问道:“敢问您这出戏中,王小姐见到钱公子并爱上他的逻辑是什么?” 那人眼神闪烁,解释了几句,卫黎轻笑一声,逼近他继续道:“那么这四句唱词又是什么意思呢?” 阁中忽然安静下来,连门外挤不进来的戏迷的清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人有些恼火,烦躁地解释一通,却把其中两个字念错了。 夫子们一听,心中有数,有两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卫黎又道:“那么洛姑娘,你知道这四句作何解,又为什么要放在这里吗?” 洛月容是个聪明的,知道是在给她下套,敷衍几句便过去了。 卫黎转头对着下面众双好奇的眼睛,道:“方才这位作者解释的逻辑根本就不通,甚至连自己写的四句诗,字都认不全。我们不妨做一个大胆的假设,作者是拿到别人戏本的一部分残余,自己胡编乱造了剩下的故事。不然,为何只有其中一段文字考究,而剩余的,就像是大白话一般?” 此话一出,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神色复杂地看着洛月容。 洛月容和戏本作者如同大庭广众被架在火上烤,同时不自在地换了个姿势,强作镇定。 台下有洛月容的戏迷不服,道:“戏是唱给老百姓听的,都那么文绉绉的,谁听得懂啊?何况人家作者灵感一现,突然其中出了几个金句那怎么了?有的人就是眼红吧。” 卫黎趁机看了一眼躲在后面的一个肥硕的身影——金老板也来了。好啊,她还就怕他不来!尚不等反驳,便又有尹飞卿的戏迷抢道:“你这是强词夺理!那你倒是说说逻辑怎么也不通啊?” “戏嘛,本就是娱乐消遣的,好看就行了,管那么多……” 眼看着台下又要吵起来,会长扬手露出了几页书稿。卫黎更加用力地盯着金老板,直盯得他不敢与她对视,低下头去。 会长开口道:“这是前日从五福园后台搜出的几页书稿。”他另一手又拿出几页稿子,“这是京城颦颦女的书稿,两份的字迹、逻辑都极为合拍。然而,却与洛月容自己的戏本相差甚远。” 台下一名方脸男子突然大声道:“洛月容道歉!枉我那么捧你,你却做出这种事情来,艺德有损,赶快道歉!” 另一名年轻人也领着大家喊起来,“道歉!道歉!道歉!” 金老板的神色一阵红一阵白,甚是精彩。卫黎眯眼瞧了瞧他,装作不在意,挪开了视线。 就算洛月容的戏迷依旧不依不饶,众人心中都了然,将他们的气焰压制了下去。 洛月容刚刚东山再起,又遭此风波,在台上便乱了阵脚,眼神慌忙去寻台下的金老板,金老板却一直不看她。宋渊也不在,她就差揪着作者的领子道:你不是说不会出问题的吗! 洛月容当然不可能道歉,否则不就坐实了她抄袭别家的戏本。评点会乃民间自发组织,非是官府,没有捉拿人的权力。 洛月容脚腕一扭,右手轻扶了额头,腰肢轻拧,如飘落的柳叶儿般晕倒在台上。 卫黎和尹飞卿都未料及此变故,下意识道:“怎么了?” 洛月容的戏迷在台下心疼起来,焦急道:“你看你们都把人逼成什么样了,做人要有底线!” 说罢,不顾在场人员的阻拦,冲上去护着她们的角儿退了出去。 剩下的百姓目瞪口呆,仿佛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卫黎眼珠一转,趁机又将尹飞卿往前推了一把,道:“多谢各位戏迷支持我和飞卿。作为回报,后日便是七夕了。值此佳节,我会在对面的白云书坊签名售书,到时请飞卿也给大家唱上一段,还会抽取一位幸运儿可以七夕密会呦。” 众戏迷听见还可以近距离接触尹飞卿,疯了一般往前扑。两人被包围在热情的戏迷中,一时竟不知如何脱身。 混乱中,几对带刀侍卫赶了过来,将人群分开,护着二人从拥挤的人潮中间退场。 这些侍卫的穿着卫黎是认得的,都是沈益手下的亲信。 想必,他是料到今日用得到,才默默派过来的吧,若是方才两人没有被围住,恐怕她和尹飞卿都不会知道沈益的用心。 第42页 第24章 每逢佳节,京城的大街小巷总是格外热闹。 护城河上飘满了荷花灯,但等夜幕降临,绚烂绮彩,甚为好看。 尹飞卿一身白衣亮相,与卫黎一同登上白云书坊二层的观景阁。台下的小姑娘都尖叫了起来,也不顾什么家规礼仪,什么妇道矜持。 方才售书的时候,卫黎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没有每隔一炷香,就去问问卓老板挣了多少了。 此时,日渐西移,众人期待的抛彩球终于来了。 卫黎会将彩球抛到一位幸运儿手中,那人可以再抛一次,抛到谁,但凡是没有家室的,二人便可于当晚,这金风玉露的七夕夜,一同泛舟河上,共度难忘良宵。 下面挤满了尹飞卿的女戏迷,她们都希望被彩球砸中,然后再丢入尹飞卿怀中。 但卫黎眼尖地发现,也有不少青年才俊,略微局促地挤在众人中间,眼神时不时看向自己的意中人,也等着被她手中的彩球砸中。 卫黎颠了颠手中的彩球,转身背对栏杆。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抛绣球招亲的感觉,自嘲地笑了笑,随后双手扬起,往后一抛——绣球,啊不,彩球以一个优美的弧线落向人群。 卫黎立即转身去看。只见台下一阵哄抢中,一名长身玉立的男儿凸显出来,从后排一下跃起,一把抢走了她的绣球。 卫黎定睛一瞧——却是沈益! 哎呀,怎么抛来抛去还是到了自家人手里啊,这不大好吧,怕要被人说是暗中操作了呢。 不过说来也奇怪,沈益向来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他是何时来到这里的? 而且沈益今日的打扮又像是特意搭配过的,虽说仍旧朴素,但衣饰颜色以及发带、腰带都精心挑选了一番。 卫黎还思索着,沈益已经捧着自己的战利品走到楼上来了,定定看着她。卫黎心中那种抛绣球招亲的感觉更加明显了。 卫黎闪躲他的目光,向观众解释道:“那这下一步,就由这位公子来抛彩球,台下哪位抢到,二人今晚便可在护城河上乘船游玩,鹊桥相会!” 这玩法新奇,百姓们都热议起来,屏息单等楼上的人。方才没抢到彩球而有些恹恹的小姐们又都打起了精神,沈益这容貌,骗走几个小姑娘还是轻而易举的事。 于是尹飞卿站在人堆里,听着周围那几个刚刚还说特别喜欢他的那几位姑娘,现在满眼崇拜地看着大将军,无奈地摇摇头。 沈益向卫黎走了一步,道:“你也下去。” 卫黎左右看看,才指着自己道:“嗯?我?” 沈益点头,“下去,站到飞卿的旁边。” 卫黎往下一瞧,尹飞卿站在第一排正中央,的确是接到彩球的绝佳位置。她顿时心里亮堂起来,这是让她帮着尹飞卿抢吧,就怕飞卿抢不到。 她也假扮他的夫人多时了,他那点小心思,还瞒得过她? 卫黎比了个明白的手势,乐颠颠地跑下楼,凑到飞卿旁边,示意他注意着楼上的动静。 沈益见她站好,也像她刚才那样背转身去,不知为何,他也想起了抛绣球招亲的故事。沈益双臂一扬,彩球飞下楼去。 眼见那彩球直冲她二人而来,卫黎心里一惊,怎么越来越偏到她这边来了。心里不禁暗暗嫌弃那位射箭靶靶红心的大将军,怎么这关键时候准头这么差,连忙往旁边一勾,那彩球便冲着尹飞卿而去。 沈益眼瞳一缩,扣在栏杆上的手指微蜷了蜷。 尹飞卿在刚刚彩球飞来的时候,已经往旁边挪了挪,抬头间一看,怎么又来了? 他来不及躲,彩球刚一触到他的身体,他飞速地用手臂弹了起来,接着,仿佛触到一块烙铁,两手来回不停地倒腾,再一用力,那彩球再次被他撇了出去。 沈益右手拍了下栏杆,万分紧张地盯着那彩球。 可不料尹飞卿用的力气太大了些,彩球直冲天上而去,众少女轰作一团,纷纷去抢,彩球被拱来撞去,迟迟落不了地。 二楼的沈益脸色彻底阴沉下去,死死盯着下面。卫黎还在忙着替尹飞卿将绣球抢回来,激动地一定要撮合他们二人约会一场,如今飞卿唱出了名堂,他们二人必定有许多话想说,怎么能叫别的女子抢了先呢。 沈益见她这副热情地将彩球往别的女子怀里拨的样子,干脆振袖一挥,快步下了楼,如先前一般,纵身一跃,将人群上方的彩球捞回自己手中,然后狠狠砸在了卫黎怀里。 江畔的柳枝随风飞扬,沈益的墨发及衣袂也翩翩而起。众人见彩球有了着落,都冷静下来,霎时一片安静。 卫黎被砸得几乎一个踉跄,怔怔地望着沈益。这人怎么又生气了?之前不是听说他脾气很好的嘛?只见他两手紧紧握成拳,眼里仿佛能喷出火来,仿佛比上次在红云轩还要生气。 第43页 墨风跟在沈益身后冲她一个劲地使眼色,卫黎眉头微皱,纳闷道:这里风很大吗,墨风怎么眯眼了?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断断续续有几个人低声说话,卫黎也没心思去管他们说了什么,她现在眼里只看得到沈益——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二人僵持半晌,还是卫黎先开口了,她小声跟沈益商量:“我说,这自家便宜自家占了不好吧?” “你不想要?”沈益飞速接道。 他的语气中明显压制着怒气,卫黎将手中的彩球往他那边捧了捧,道:“我拿着不……合适……吧……” 沈益极仔细地看着她的神色,确认一番后,退了一步,哼笑两声,又看她一眼,不再言语。少顷,一把将她怀里的彩球抓出来,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卫黎手里一空,心里也跟着一空,这不是给她了吗,又不给了?那他好端端的,生什么气呀,真是的! 她很想追出去问问,沈益到底怎么了?可她不能丢下这个场面没人管,又不知该如何管,求救般望向尹飞卿。 尹飞卿方才也愣愣的,见人群开始骚动,定了定神,道:“这位观众想必是不再参加了,不如换我就来抽一位姑娘,今晚与我同行如何?”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像炸锅一般。尹飞卿从卓老板手中又拿过一个彩球,欲登上二楼。 卫黎凑到他跟前,轻声道:“多谢你献身了啊。” 尹飞卿温然一笑,道:“卫姐姐,你我二人,永远不必说谢字的。” 第25章 夜凉如水,红丝穿尽,牵牛织女双星共繁星明灭。 这厢是双蝶共舞灯,那厢便是鸳鸯交颈灯。往来游船上更有纷呈的彩绘,凤求凰,天仙配,断桥会,无一不是情意绵绵的寓意。 被尹飞卿选中的那名女子此时正若有若无地靠着他的肩膀,眼里哪还看得进花灯,一颗心纠得全是尹飞卿的一举一动。 飞卿一抬手,她便捋头发;飞卿一咳嗽,她便掏手绢;飞卿一低头,她连忙靠得更紧些。 自始至终,飞卿没有露出半点的不耐烦,他想,反正他们二人离了街道拥挤的人群,总算还能清净一会儿。 可他万万低估了戏迷们的热情,那些没被选中的女子包了五六条小船,一路跟着他们,有两艘分驾在他两侧,姑娘们趴在窗上往里瞧——那里面,可是尹飞卿啊。 飞卿终于皱了皱眉,眼眸中带了些情绪。然而他的卫姐姐,是教过他的,不能在众人面前流露自己的感受,也教过他,如何巩固戏迷对他的喜爱。 飞卿翻身坐正,笑容温润舒朗,道:“我给你们唱一段儿吧?” 船中的女子连带周围五六艘小船上的人互相看了看,纷纷拍掌称快,激动地再次尖叫。 于是一唱众和,两岸笑语盈盈,凤箫声动,自是畅快恣意之时。 飞卿与她们熬了许久,眼见星幕西移,略微有些分神。 身旁的女子又为他斟了一杯酒,醉眼迷离,便要歪到他身上去,恰更鼓声起,飞卿一下清醒。 子时到。 再过一个时辰,便是明日了。 飞卿匆忙起身,央船夫靠岸,一通致谢道歉后,急急离去。 他们已顺河漂流了许久,离西城的戏班子尚远。飞卿亲自驾车,在暗夜中一路狂奔。临街的人家早已熄了灯,葡萄架下也不见虔诚许愿的女儿身影,他却暗暗祈祷,戏班子群居的宅院中,最僻静那处的光芒,一定还要亮着啊。 他心头不安地数着数,压着子夜的更声,马车停在了宅子前。 屋内,果然还有昏黄的灯光溢出。 飞卿欢快地拍门,喊道:“师父,师父,是我啊,快开开门。” 扑通扑通的心跳尚未平息下来,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这次等待的时间,比往年都要漫长。 可再漫长,箫笙还是给他开了门。她还是那身素白的衣衫,那枚木制的簪子,一副遗世独立的神情。 也只有在师父面前,飞卿才能露出那般孩童的笑容,“师父,我来给你过节了。” 箫笙边走边道:“不是年年和你说,不要在这样的日子来吗?”她声音极轻,若是旁人听起来,更像是在敷衍。 飞卿跟在她身后,热情高涨,“就要在这样的日子来啊,师父你不是也……还没睡呢。” 箫笙驻足,回眸看了他一眼,回屋兀自看书去了,任飞卿怎么嬉皮笑脸都不再开腔。 此时,已经是七月初八了。飞卿终于看出来,师父不太高兴了,老老实实站在一旁,像小时候一样,等着被师父训。 “师父,可是因为我饮酒作乐,怕我耽于享受?徒儿有分寸的,不过有些场面,也不得不应付过去……” 第44页 箫笙将书卷放下,遥遥望着窗外,叹了一口气,“我自然不担心你这些。我问你,三日前你与洛月容对峙,可是先设了局?” 尹飞卿略微垂了垂眼眸,复又抬头道:“是。” “你知道,我最不愿你学这些勾心斗角的东西。” 尹飞卿难得地在师父面前如此严肃,“这样就算勾心斗角?虽说卫姐姐故意漏稿在先,可洛月容也大可以选择不用。而且她一定要赶在我的场之前,嫁祸栽赃,不知是谁更技高一筹呢?” 箫笙终于收回目光,看着他,“你知道,我最不愿你因为□□成了这般模样。” “是,我知道。师父你自己不愿红,可我不能不红,我要名,要利,要人捧着我。只有这样,我才不会任人欺负,也才能护得住自己心爱的人。” 箫笙被他一番话堵得无言,缓了半晌,慢慢抽出发中的木簪,细细摩挲,仿佛在回味什么,“你从前,并非如此……” 尹飞卿半蹲在她身前,仰头道:“从前?师父,人不能永远活在过去。从前的事,便慢慢忘了吧。”他低头沉默一阵,神情像极了箫笙方才望着窗外时的样子,叹道:“我不在乎你成过亲,你又为什么非要拘着师徒的名分!” ********** 却说另一头,卫黎的内心与箫笙听到这句话后一样波涛汹涌。她与尹飞卿在白云书坊前分开后,一直忐忑难安,在回府的马车上,她渐渐觉出自己有多鲁莽。 断袖之癖这种事情,当然是要掩人耳目的,她倒好,大庭广众之下,还想把尹飞卿送到沈益的怀里。 沈益做事向来稳妥,必定是想好了法子才去抢彩球的,孰料,生生被她破坏了,定然是要生气的。 马车徐徐停在将军府门外,那门槛仿佛一道分界线,府外有多么热闹,府内就有多么冷清。 她在府内寻了一圈都没见到沈益的人影,倒是被门人告知,金老板登门拜访。 那日,卫黎见他神色,就知他一定会来的。等了三天,他终于坐不住了。 二人对坐饮茶,金老板讨好的话还没出口三句,卫黎便打断了他,笑眯眯道:“金老板不必紧张,咱们一码归一码,这次的事我相信你是无心的,都是被他人”卫黎挑了下眉,“利用了呢。” 金老板用袖子擦了擦鼻头的汗,叠声应道:“谢谢您,谢谢您。” “咱们以后还得合作呢。” 金老板一听此言,双眼瞬间亮了起来,他来这趟,就是来探听探听他以后还能不能从卫黎这儿赚到钱的,谁知这小丫头,爽快得很呐。 卫黎极愿意看金老板在她面前遮遮掩掩的神色,简直比洛月容出神入化的表演还好看。“不过嘛——” 金老板主动替她添水,“有什么条件,您说!” 卫黎神秘道:“那我可就说了?” 金老板咽了咽口水,重重点头。 “以后但凡我的作品,要是改编,戏班子未经允许,哪怕是改动一个字,也是不允的。” “那是自然。” “选角儿,也得经过我的同意。” “当然当然。”金老板心道,毕竟是小丫头啊,这些条件说可便可,说不可,到时戏都排了,她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卫黎又道:“金老板,您神通广大,店面又多,我还有点私事想请您帮忙,您要是帮了,今后,咱这合作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金老板正求之不得,大手一挥,撸了撸袖子,答应下来。 “您能帮我查查醉红楼是处什么地方吗?” 金老板嘴角抽搐一下,神情更加精彩。“可否问一句,为何要查这处?” “哦,也没什么,就是碰见一个姑娘,说是以前在那儿,我想给那姑娘写出戏,得了解了她的出身,才更好为她量身定做啊,你说呢,金老板?”卫黎转着手腕上的镯子,尾音上扬,斜眸盯着他。 金老板避开她的目光,连连点头,“是啊,是啊,那,我尽力给您查。” 卫黎见他有离开的意思,也不再拘着他,只是重重嘱咐道:“一定要尽心查啊,我等着您的消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金老板一直到出了将军府才长长出了口气,抬眼看了看威严的牌匾,心道,他算是惹上位难伺候的主子了。 卫黎经过金老板这么一打岔,方才心头的紧张倒是舒缓了不少,也放松了警惕,微凉夜风中,慢慢往自己房中走。 屋内仍是漆黑一片,她踏进房门,还不等喘息一口,突然一个身影扑向她,紧接着把她按在门上,右手垫在她脑后,唇瓣狠狠压住了她的。 第26章 男人温热的喘息喷在她脸颊,卫黎全身僵硬,双手下意识握拳顶在他胸前。 第45页 男人另一只手将她细柳腰肢一点一点圈紧,慢慢拉近两人的距离,灼热的体温透过衣料熨烫着彼此,胸腔中剧烈的心跳也被更加清晰地感知。 嘴唇上的力道顶得她发痛发麻,方才一瞬的惊慌在面前这具怀抱中渐渐消散,卫黎认出这熟悉的气息正是沈益的。 接着,她便反应过来,沈益是在——吻她? 这个念头吓得她魂不附体,握在她腰上的那只手还在向上游移,在她脊椎处挠得酥麻不已。 这要是被尹飞卿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可她现在要是推开他,后果是不是更惨? 她想起上次把男人惹毛的后果,还是很没骨气地愣怔在原地。两只小拳头贴在他胸前,脑袋晕晕乎乎,娇身又绵又软,像热乎乎的鸡蛋羹。 上次沈益闹脾气,可是先被奶奶揍了一顿,回屋就报复她了。这次,这是先发制人?在被奶奶揍之前,先狠狠惩罚她一顿?卫黎唯唯诺诺地将身子往下出溜,两手想要去护住自己可怜的小屁股。 二人衣料摩擦,沾染上沈益的薄汗。卫黎猛一低头,额头磕上了沈益的下巴。 门缝中有丝丝凉意倒灌进二人的衣领,沈益像是一头受伤的小兽,将头埋在了她颈间。 卫黎倒真像是被一头猛兽贴着般,脖子梗着,快抽筋了也不敢动一下。 半晌,沈益终于缓缓抬起头来,双手握住她的双肩,渐渐施了力道,眸中的情绪翻涌不休,道:“对不起。”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道:“我忘了,你不愿意。” 说完沈益抽身而去,徒留卫黎倚在门上,仍旧大气不敢喘一口。 见那人消失在暗夜中,她抬手轻轻触碰了下软软麻麻的嘴唇,嘟囔道:“什么嘛!” 繁星终于伴着熄灭的荷花灯掩到了云层中去,这一夜,沈益没有再回来。 次日一早,秋歌将屋子都打扫干净了,卫黎还坐在镜前握着发尾发呆。 她想,也许针对洛月容和宋家的计划得加快了。不然,日日与沈益同处一个屋檐下,她怕,她有一天真的会陷进去。 那二十万贯彩礼她已存得差不多了,若再签一部话本子,该是能凑齐的。洛月容正因随意改编戏本的事,名声有所受损,她决定,将前世的绝笔之作《百花记》提上日程。 秋歌走到镜前,拿起梳子为她篦头,出声提醒道:“夫人,刚才将军派人来传话,说是一会儿要您陪着去趟三王爷府,奴婢为您快些梳妆吧?” 卫黎出神地点了点头。日光射在铜镜上,波棱处一闪,映得她眼尾朱砂痣更加动人。 沈益突然要去王府拜访,原是昨晚听说了件喜事。 成亲十年,三王妃沈毓终于有喜了。 沈老太太尤其高兴,不知昨夜在卫黎回来前,是否又旁敲侧击了下沈益,他才那样发狂的。 一路上,丫鬟仆人们倒也像是面带喜色,轿子仿佛都轻快了不少。 只是,不去不知道,沈毓如今是个什么处境。 沈益与荣铮有要事相商,卫黎便先去内室探望。 一进屋,便是一股苦涩刺鼻的药味,室内四个丫鬟面色凝重,却有些威势地分立四角。 画屏上是淡雅的玉兰,上有篆书小字四句。 沈毓长发微微拢起,虚靠在枕被上,脸色比窗户纸儿还苍白。 卫黎吓了一跳——莫非是孩子不好? 沈毓一见是她,强打起精神,柔声道:“是弟妹来啦?快过来坐。” 她说着便要起身下床,而四位丫鬟眼睛都不斜视一下,更遑论去搀扶她起来。 卫黎奇怪地看了看她们,忙上前扶住沈毓,担忧道:“毓姐姐,你身子不好,还是在床上歇着吧。” 沈毓拉着她白皙柔嫩的小手,仿佛一松开,她就会立刻消失不见。她疲倦地摇摇头,道:“我都已经在这屋子里呆了三个月了,你若再不来,我怕是要锈住了。” 见卫黎神色纳闷,沈毓又道:“今日天清云淡,你陪我出去走走可好?” 卫黎还不等搭话,一名侍女便站出来,福了福身子,语气生硬道:“王妃,王爷嘱咐过,孩子出生前,您不能踏出这屋子半步。” 卫黎眼瞳一缩,随即手心被人按了按,她转头对上沈毓的目光,那目光一如既往地沉静,让她将差点冲出口的惊讶之词生生咽了回去。 沈毓复又看着那名侍女,语气仍旧柔和,听不出半点的抱怨,道:“那你们先出去,我与弟妹有事要谈。” 这一次,四名丫鬟总算是脸上有了点表情,却是再明显不过的迟疑和抗拒。 “怎么,我知道你们是王爷的人,不过,这位可是将军夫人,若我们的谈话中不小心谈到什么战事机密的话,难道全让你们听见?” 第46页 最近处的丫鬟转了转眼珠,仍未应声。 沈毓不禁加重了些语气,可对旁人来说,即便是这样的语气,听起来依旧是温柔如水的。“你们到外面去守着,我和将军夫人两个大活人,还能从这屋子里变没了不成?” 丫鬟们听了此话,喏了一声,这才退出去。 卫黎终于憋不住内心的好奇,莹亮的杏眸望着沈毓憔悴的面庞,眨巴着眼睛等她解释。 她方才进来的时候,就见院外有十几名带刀的魁梧侍卫,她还以为是王府惯有的守卫,谁知,竟是用来软禁毓姐姐的。 沈毓一手轻轻抚上小腹,嘴角微微勾起,道:“弟妹,我如今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你也看到了。”她深呼吸一口,继续道:“我也实在是没人可求了,只好求你,求你帮我,去找一副堕胎药来好吗?” 卫黎瞪大了眼睛,下意识捂住嘴巴不敢发出声音。 这姐弟俩,虽说一柔一刚,做出的事,说出的话,可一件比一件让她震惊。 沈毓又按了按她的手心,低垂着眉眼,眸中的柔情仿佛要溢出来,轻声道:“不要问为什么,你信我,你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好。” 卫黎来来回回看着她的脸和小腹,彻底不知该怎么办了。她腹中的小生命可是皇室血脉啊,若她轻易答应下来,万一以后追究起来,她可担不起。毕竟她一早刚打定了注意,二十万贯还完,就要过她的逍遥日子去的。 她记得前世,三王爷夫妇是育有一子的,就是她面前这个连个形状都看不出的小婴孩吗? 卫黎反握住沈毓的手,却觉她几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心头终是不忍,安抚道:“毓姐姐,这事,不论如何是瞒不了沈益的,我与他商量一下,可好?” 沈毓似是料到她会这样回答,耐心点点头,应道:“好。不过,三天内,你可要给我个答复。” 卫黎应了一声,声音都带着颤音,两手更是颤得厉害。正好一刻钟过,丫鬟进来换茶水。说是换茶水,沈毓心里有数,不过是为了看看她与卫黎在谈些什么。 卫黎趁机告退,脑中却全是沈毓瘦弱的身板和她眸中的柔情。她低头快步走着,想先去找沈益。 不知为何,她心头觉得只要沈益在,她就会安心不少。可刚出了院门,便见王爷一身玄色宽袖长袍立在门前,洞察一切地看着她,邪魅一笑。 卫黎周身一冰,心道这可是七月天啊,这笑容怎比数九寒冬还让人胆寒。 第27章 “弟妹。”三王爷开口了,这一声甚为亲切的称呼在此时听起来,却极为刺耳。 荣铮依旧笑着,卫黎却笑不出来,往旁边寻了寻,并不见那人的身影。这一刻,她有多盼望沈益在身旁,瞧她那紧抿泛白的嘴唇便知。 “方才,毓儿定是跟你说了些什么吧,嗯?你可知道后果?” 卫黎感受他周身咄咄逼人的气息似要扼住她咽喉,憋得人喘不过气来。左侧传来沙沙作响的声音,卫黎一歪头,便见沈益大步流星,满面焦急地往这边赶来。 第一次,卫黎没有拘着身份,而是一手高高扬起,冲他打招呼。 沈益见到她,神色也渐渐放松下来,嘴角勾起温和的弧度,脚步放慢,从容地走上前去。 荣铮没有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几人一同进去看了看沈毓。而沈毓,也没有再暗示他们夫妇二人,甚至都没有多看卫黎几眼。 然而这样大的压力,卫黎一人显然承受不住,因此还没忍到回府,在马车上,便对沈益和盘托出。 二人为了同一件事商量对策,昨夜过后的尴尬之情倒是缓解了几分。 这一头,卫黎一颗小心脏还跳得欢快,那一头,沈益倒显得平静得不寻常。 车厢内静得只听到车轮滚过石子路的声音,偶尔一两声鸟鸣,便更惊起卫黎心中尚未平息的涟漪。 沈益清咳一声,道:“阿姐想怎样做,便都由她吧。” 卫黎吓得左眉高高挑了起来。她想过沈益的千万种回答,万没料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 她紧张的时候就爱随手抓个什么东西,尤其是丝滑柔软的衣料。 此时,她正两手握着沈益的小臂,一脸诧异地看着他而不自知。 沈益却觉,那被娇娘握着的那处渐渐发烫起来,紧接着这热度攀上脖颈,耳垂,最后连脸颊都烫了起来。 为了不在卫黎面前出丑,他侧转过头去,与之前的每一次一样,装作看着窗外,继续方才的话题:“你可知,我阿姐是如何嫁与王爷的?” 卫黎幅度颇大地摇了摇头。 沈益转回头来,看着她,道:“当年,我爹娘遭意外离世,我年幼又得了天花,奶奶也一直重病不起。阿姐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便趁着王爷罢朝归来,冲到街上,生生拦了他的轿子。” 第47页 卫黎倒吸一口凉气,以荣铮方才的气场,没将沈毓活活碾成泥就不错了,照这么说,难道还救了沈家? “不错,后来王爷将阿姐带入府中。当晚,我阿姐用计灌醉王爷,并趁机与他……” 卫黎终于插上了句话:“这么说,毓姐姐是用了心机才进入王府的?” “是,之后阿姐又假孕嫁给了王爷。我知道,一切都是为了我和奶奶,若不是阿姐求得王爷救我们,我哪里有命活到现在?”沈益的手指略微蜷了蜷,卫黎知道,这便是他紧张时的表现,就像她喜欢攥住什么东西一样。 想到这儿,她挎住沈益的手噌地弹开了,然后极不自然地在裙摆上蹭了蹭,又捋了捋额前的卷卷毛,最后背到身后去了。 “因此,姐姐一直觉得,她如今的一切,荣华富贵也好,王爷对她的情谊也好,都是她耍心机得来的。她不再是一个行得正、走得直的人,她有不能为他人知的污点,而这些,都让她不再配得上王爷。所以,”沈益缓了缓,道,“这都是我欠姐姐的,她如今想做些什么,便做吧,不必再为沈家的荣辱担忧。” 卫黎怔怔望着他,沈家荣辱,这四个字,说起来轻松,却是他十几年来赤血黄沙,一刀一剑挣出来的。临行时万马千军,大胜之日,又有几人还? **************** 入夜,荣铮一人独对那寒衾冷枕,迷蒙中似见沈毓缓缓向他走来。 他有一瞬的惊喜,转而看见她袖中的匕首,目眦欲裂。 然而他像是被什么力量捆住,完全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沈毓在他面前将匕首插入腹部,鲜红的血液从她裙下泂泂流出。 荣铮猛地挣脱束缚坐起,胸膛急剧地起伏,眼见周围一片黑暗,薄纱后面也没有沈毓的身影,这才缓缓吐了口气。 然而,他心中的阴影仍挥之不去,尚未来得及套上鞋靴,便赤脚奔向沈毓的小院。 廊前守夜的丫鬟一时惊起,来不及反应,就见自家王爷风一般进了王妃的屋子。 想必那肚里的小东西十分不乖,将沈毓折腾得面容憔悴,不知是不是白日里吐得厉害,略微凹陷的眼圈还有些发红。 荣铮极轻地在她身边慢慢蹲下,手指只轻轻搭在床边,半点也不敢碰面前极珍贵的人儿。 她睡在那里,却仿佛一点生气也没有。他凑得更紧了些,看不够一般凝视着她的面容。 不知过了多久,连窗外的虫鸣都听不真切了,他沙哑着嗓音开口,像在对她低语,又像在自言自语:“这般辛苦你,都怪我。只求你好好将孩子生下来,男也好,女也罢,往后,我都依你。你不肯给的那种感情,我也不再奢求了,只要还能日日看到你,我对上苍,便也只有感激。” 眸中的人儿没有任何反应,只有鼻间一缕游丝让他稍稍安心。 其实,他不是没有想过,再往府里充些女子,毕竟太后那头催得紧。而他,已是而立之年,膝下却并无一子半女。与他同龄的王爷,哪个不是一屋子的臭小子香闺女满地爬。 只是,他想了无数个日夜,若真是那样,府里的人多了起来,他身边,只会显得更加冷清。 月色下沈毓的憔悴是结结实实扎在他心上的。于是第二日,一下早朝,他便从北城疾驰到南城,只为买第一位进城老农的鲜橘子。然后,用最笨拙的办法揣在怀里,一路捧到沈毓面前。 沈毓见他不知几日未理面容,腮边竟有些泛青。他是个王爷,竟就这样去面圣。而此刻他看她的目光,似要闪躲又极为紧张。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一时喉中哽咽,心里更苦涩起来。 第28章 将军府,卫黎也刚用罢早膳,在自己屋里翻箱倒柜就是找不着那瓶药。昨日,她与沈益商量后,沈益倒是先为她备下了那瓶堕胎药。她思索了一夜,打算今日再去王府碰碰运气,虽然她知道,三王爷是不大可能让她得逞的。 可谁知,今日晨起,药先找不到了。 以往在屋里勤勤恳恳打扫的秋歌也不见人影。卫黎转悠到小厨房,将人提溜出来,见她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就知道,肯定跟她有关。 果然,逼问之下,秋歌皱着一张小脸,道:“是将军拿走的,还让我不要告诉您。” 沈益拿走了?这是何意? 卫黎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语气严厉了些:“他叫你不要告诉我,你就不告诉我?你怎么这么听他的话?” 秋歌抬眼小心地看了看她,“我是将军府的人,将军的话,自然……自然是要听的。”声音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嘿,这死丫头,什么时候被沈益收拢过去的,以往秋歌帮着她和奶奶藏甜食的日子仿佛一去不复返,这丫头不会将这事也抖露出去吧? 第48页 不过卫黎现在没时间寻思这事,当务之急,是先弄明白沈益拿药做什么。故而忙亲自唤了轿子,一路往三王爷府去。 府内,正相对无言的荣铮和沈毓一听大将军来见,都有些不知所以。 房门打开,凉风猛地灌了进来,掀得沈益的衣袍上下翻飞。 王爷夫妇皆神色复杂地看着沈益,荣铮偏头又去瞧了瞧沈毓,然而她的脸上总是瞧不出什么神色来的,荣铮不由得无奈苦笑一声。 沈益今日瞧着并无之前在王爷面前毕恭毕敬的模样,反倒自在几分,开门见山地将药拿了出来。 沈毓一愣,却见沈益眼神示意她不要开口。 沈益微微蜷起手指,直视王爷,道:“王爷,多谢你提拔养育之恩,沈益今日所有,均乃王爷恩赐。奈何阿姐一直无法与王爷举案齐眉,昨日听卫黎说,更是因着孩子有寻死之意。因此,我想,今日便带姐姐回家,明日我便上书陛下,辞官归隐。” 沈毓脸色煞白,这绝不是她要的结果。 荣铮更是难以置信,呆立一旁,不知所措。 昨日卫黎走后,沈毓其实没多指望她会把药拿来。而如今,自己的亲弟弟这样霸气十足地将堕胎药放在她的面前,心中涌动的却并不是喜悦。 无关沈家权势,甚至无关沈益以后在朝中的声誉。真真到了这一刻,她才发现,她一直觉得耍心机配不上荣铮,想要让他跟别的女人过得更好,然而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他。 这样赤|裸|裸地在他面前打掉他的亲生孩子,沈毓做不到那样残忍。 荣铮也禁不住地有些颤抖。到底是他奢望太多,他醉时,为他醒酒擦身的是谁;他梦时,怀里拢着不愿放开的又是谁;知他冷暖,管他饥饱,又一直不向他邀宠的,是谁? 而她,竟然宁死都不愿留下那个孩子,如果他早知道的话,一定不会强迫他。 沈益将药瓶重重搁在桌上,欲离开,道:“阿姐,你若想清楚了,便服下这药,今晚,我便带你离开。” 说罢,便快步走了出去。 荣铮任那庭院中的狂风吹拂,好半晌回不了神。可是,他还是略带踉跄地走到沈毓面前,缓缓半蹲下,与她平视。 沈毓不敢抬头,一手指尖轻抚自己的小腹,蹙了眉头。 荣铮强牵起一抹笑,声音却像残枝败叶被秋风卷得在地上摩擦,“毓儿,我从来不知……”荣铮深吸一口气,肩膀垮了下去,“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不爱我罢了,没想到,你竟然死都不愿留在我身边。早知如此,我断不会强求你。” 荣铮第一次觉得浑身无力,似要坠入无底深渊,胳膊轻颤着支住桌子,要站起身来,“我见你的第一次,是我下了药在酒里,也是我在王府布的局,甚至后来指婚的圣旨迟迟不下,我还暗示太医慢些医好寄平的病,好让你在王府多住一段时间。如今想来,大概都是报应吧。” 沈毓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与此同时,腹中传来一阵抽痛。 荣铮终于站直,转身,身形有些不稳。 “阿铮。”沈毓一把扣住了他的腰,整个人挂在他身上,然而半边身子还坐在椅子上,只要荣铮再往前走一步,她就要失去重心摔下去了。 这样亲昵的动作,在沈毓过去的二十多年,她从没有对自己的夫君做过。 她憔悴的面庞上已是泪流满面,却更加紧地环抱住荣铮的腰。“我昨日是向弟妹要过堕胎药,可是,我不是不愿留在你身边,我以为,我配不上你,我也不是……” 沈毓语无伦次地解释着,也不知荣铮听进去没有,到最后不知是因为泣不成声,还是因为腹中绞痛,身子颤栗不止。 她看到荣铮掩在袖中骨节分明的手指用力攥起,知道他是在忍耐着极大的怒气。 是啊,他堂堂一个王爷,被小舅子这样欺负,哪里压得住火。 沈毓觉得他腰间略微起伏,似乎深吸了口气,转而拿过那瓶药,递到她眼前。 沈毓有些脱力,只得扯住他的袖子,一个劲地猛摇头。 荣铮居高临下望着她,将药塞拔出,再次凑到她嘴边。 沈毓猛然抬头,翻手打碎了药瓶,伴着刺耳的碎裂声,大声道:“不要!” 荣铮还是第一次见逆来顺受的沈毓也有这般厉害的时候,反倒被唬住了,一时手也不知往哪里放。 然而沈毓很快就虚弱下去,唇上血色也快速褪去,身子软塌塌滑下了椅子。 荣铮一惊,慌忙屈身将人抱住,却见她下身如昨夜梦中一般,开始有泂泂的血液流出。 三王爷慌乱地朝外叫人请太医,一直等在院外的沈益便立刻将早就备下的太医请了进去。 第49页 荣铮将人抱到床上,见她痛得轻声□□,掌心的温度也渐渐冰冷。 沈毓仍旧攥着他的袖子,望进他惊慌的眸中,低声道:“对不起,孩子……会不会有事?” 荣铮一愣,接着将她搂得更紧,“不会,我在这儿,不允许它有事。” 沈毓抬手擦去他眼角的泪,“我好希望……是个男孩。” 荣铮握住她同样冰凉的手指,来来回回亲吻她额头,鬓发,安慰道:“先别说话了,省些力气,一定不会有事的。” 卫黎赶到的时候,远远望见的便是太医乱作一团的阵势。 她小跑几步到沈益身边,气还没喘匀,便问他拿药做什么。 待沈益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一说给她听,卫黎不由得感叹,“寄平,你才应该去写话本子,不然,太屈才了!” 沈益实在看不下去,将她额前的卷发捋到一边,才又道:“姐姐姐夫分明都对彼此情深义重,奈何总有心结解不开,我不趁此让姐姐看清自己的真心,难道真的去委屈自己的小外甥?” 卫黎轻拍了拍胸口,舒出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的让毓姐姐服堕胎药。” “我之前也托太医悄悄看过,姐姐这一胎稳固,我才敢用这激将法的。”沈益眼神有些闪躲,“不过,我方才话说得重了些,等姐姐情况好转,我会替你解释的。” 卫黎还沉浸在半是担忧半是喜悦的情绪里,并未留意沈益要解释什么。 沈益瞧着她眼角的朱砂痣,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他能帮三王爷,可谁来帮他啊。 没人帮倒也没什么,偏生某个傻姑娘还自作聪明地把他往外推。不是他记仇,七夕那天,她一直把彩球推给别的姑娘,这事,还没完呢。 这可不是一个强吻能解决的问题。 第29章 因着早上跑得太急,出了一身的汗,卫黎回府便贪凉吃了好些冷食,傍晚又用冷水沐浴一番,照旧回到沈益的书房奋笔疾书。 既然前世写过一遍,卫黎再次下笔《百花记》的时候,便完全不用再费尽脑力地构思,信手拈来,甚至有些散漫。一会儿喝喝茶,一会儿吃吃糖,一会儿神游太虚想想毓姐姐很快就有一个小团子可以玩了。 卫黎不禁嘿嘿笑出了声,她已经收到了金老板的第一笔定金,却不再像她刚挣到钱时那般兴奋。相反,她心中有些茫然。 再收到尾款,那二十万贯的彩礼便还完了。 她并不觉得自己富有,反而更希望自己一无所有。 她与沈益不再有关系,应该尽快把沈益还给尹飞卿。 想着想着,脑子便有些昏昏沉沉,明明门窗关的严实,却总感觉发冷。她强打起精神,盘算明日也该再去看看尹飞卿排练的新戏。 然而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发起颤来,她心下一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竟然真的发起烧来。 她以往自己住在宅子里,没人照料,从来都不敢生病,倒也练出一副好体魄。如今,莫非真像上次谢大尚书所说,有人管了,就越发娇气? 卫黎搁了笔,一个人慢慢往回走。回到寝房,沈益已经睡了。 他睡着的时候,面容极为温和,身上只盖着一件薄薄的毯子,完全没有平日的威风凛凛。 卫黎尽量轻声地褪去鞋袜,又找来寝衣换上,从沈益的脚边极小心地要跨到里面去。 然而不知她是否真的身子沉重,连脚都抬不起来,还是沈益正好这时微微翻了个身,卫黎被他一绊,整个人往他怀里倒去。 她还来不及轻呼,沈益倒先闷哼了一声,接着眼神里带着迷蒙和慵懒看向她。 卫黎眼睛里满是歉意,左右看了看没处下手,只得将娇嫩的小手撑在他胸膛上,往里就势一滚。 沈益扶住她的小臂,却是一惊,道:“怎么这么烫?” 卫黎眼神闪躲,不愿半夜里再折腾他人,便恹恹地躺下,连说没事。 沈益哪里信,抬手欲探她额头,卫黎也抬手一挡,衣襟扯开了些,露出她粉色的肚兜和莹白的肌肤。 二人具是一顿,卫黎踢蹬着毯子往里挪了挪。然而沈益此时半弓在她身边,她一踢,踢到一处同样滚烫的位置。 卫黎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她仔细一想,难以置信地捂住自己的领口,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沈益见她这副惊慌失措又抗拒的模样,垂下了手。她已经嫁给他好几个月了,作为妻子,却这样害怕他的靠近,甚至只是摸摸抱抱,她都要躲得好远。 卫黎身上渐渐难受起来,连带着思绪也更加多愁善感。她分明从沈益的眼眸里看到了失落,那缓慢垂下又多情的目光,她曾看台上的戏子演过许多,尹飞卿的眼神功更是一绝。小时候她追另一位名角,特意挑了他眼神能看到的位置,就是等那一刻,全场肃然,而他的眼神,只为她。 第50页 可那都是戏,下了台,谁也不会当真。然而那样的目光,此刻,却真真切切,在一个从不扮演自己的人眼睛里,因她而起。 卫黎伸出手指想碰碰他,跟他说,她不是不愿他触碰她,只是…… 思绪被打断,沈益径直起身,去喊了墨风找大夫。 卫黎略舒了口气,心中默念:沈益是个断袖,沈益是个断袖,沈益是个断袖…… 他都是个断袖了,刚才看到她居然能有那样的反应,她是得躲着他点。 病来如山倒,卫黎睡了两日,昏昏沉沉,白日里也时梦时醒。 然而就是这混沌间,她仿佛听到有人说,洛月容要嫁给宋渊了。 卫黎登时清醒不少,她今世将《百花记》提前了,怎得洛月容嫁给宋渊也提前了? 虽说只是妾室,然而以洛月容的身份,到底是高攀了宋家。何况宋夫人向来注重家庭门第,连卫黎这样好人家的女儿都入不了她的法眼,对于洛月容,她却什么都没说,不由得百姓们猜测,也许洛月容是奉子成婚?毕竟攀上了宋渊这样的家世,谁不想想点法子把这事定下来啊? 然而洛月容的戏迷却并不买账,反倒觉得他们主子当红之时嫁人,实在吃亏。 卫黎倒不担心,因为前世也是洛月容嫁人之后才接的她的戏本子,何况现在,金老板已与她说定,卫黎不怕她不上钩。 前世,就是从洛月容进了宋家门开始,宋渊渐渐冷淡她,然而现在,宋渊显然还没咽下夺妻这口气,时不时来骚扰她,连带对着沈益更没什么好脸色。洛月容吹给宋渊的枕边风还管用吗? 卫黎思绪飘远,不记得那是多久之前,宋渊与她林间尝杏,水边摘花,策马当歌,郎情妾意,也有过一段蜜意时光。 然而现在,那个人的脸浮现在她脑海中,她胸中泛上来的,只有恶心。 “宋渊……”卫黎脱口而出了这两个字。 “啪”的一声,什么东西突然搭在了她腰上。 卫黎猛地睁眼,周围却并不明亮。她转身,对上近在咫尺的沈益的面容,见窗外夜色浓郁,原来,又一觉到了晚上。 她的两只小手隔着薄毯顶了顶沈益的胳膊,太重了,没抬起来。 卫黎突然心跳加快,刚才睡梦中那两个字,她不知是不是一时情急,真的念了出来。 如果真的念出声的话…… 她偷偷转头去看沈益的睡容,双目紧闭,呼吸匀称,应当是没醒。 卫黎又屏息等了一会儿,沈益真的没醒,她才放下心来,转了眸子盯着腰上的那只胳膊,觉得有些滑稽:从前怎么没发现沈益睡觉这么不老实呢? 然而就在她神思放松的一瞬,腰上那只手紧了紧,将她搂近沈益的胸膛,卫黎听见他喃喃道:“你对他,是不是……” 胸前的毯子又被蹭得下滑了些许,卫黎感到自己的左胸口仿佛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快要跳出来。 你对他什么啊?是不是什么啊?你倒是说呀! 不过是一瞬,卫黎却觉得像一百年那样长,沈益将她踢开的被子重新掖好,掩住她胸前的两只小白兔,翻身下床。 一身飒飒白衣,再次站在了门边,如同之前很多次的夜里一样,任冷风将他的身躯吹凉。 第30章 自从沈益那晚有了那样的表现,卫黎便更加惴惴不安。此刻,在戏园外的茶楼面对着尹飞卿,她更加觉得愧对于他。 窗外的桂花不经意飘入,卫黎也心不在焉地嘬了口茶,见尹飞卿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的布包来。 尹飞卿的嗓音有些暗哑,不似他以往清亮,开口道:“卫姐姐,这是前几日大哥来我这里看戏落下的,我排戏忙,没来得及给他送过去。正好今日你来了,就替我还给他吧。” 卫黎诧异他的声音,抬头看他一眼,接过布包反复看了看,觉得有些眼熟。 尹飞卿轻笑了一声,若有所指地道:“这可是大哥贴身藏着的呢,也不知怎么会掉出来。” 哦……贴身藏着的,这他都知道。 卫黎仔细收下,又斟酌一番,道:“飞卿,我想来想去,还是只有你能帮我了。”她咬了咬唇,下定决心,“你们戏班子下月不是要下乡,能带我去吗?” 尹飞卿讶然地望着她,突然笑了,“卫姐姐,怎么想起来去乡下玩?” 她哪里是去玩,她只是实在受不了跟沈益同处一室的尴尬。况且,她也得开始给自己找后路,看看乡下便宜的宅子先给自己置一套。 当然,这些话她是不能明说的,正要遮遮掩掩地开口,尹飞卿忽然眼神略过她,站起身,冲着她身后恭敬地行了个礼:“王爷,王妃。” 卫黎也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果然见荣铮和沈毓站在楼梯口。沈毓瞧着脸上圆润了不少,然而身量还是细瘦得很。 第51页 卫黎也恭恭敬敬叫了声王爷,然后过去攥住沈毓的袖口,摇了摇,软软唤道:“毓姐姐。” 荣铮走到尹飞卿一侧坐下,哼道:“对我就这么见外,对毓儿就巴巴地过去叫姐姐,这不公平。” 沈毓牵着卫黎一同坐下,嗔怒地看了荣铮一眼。 卫黎见他二人具是一身常服,也没带几个侍卫出来,想来是不想惹人注目。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毓的小腹已经微微鼓了起来,她坐下的时候也小心地撑了撑腰。 卫黎瞄了一眼荣铮,故意对着沈毓吹气道:“毓姐姐,你出来散心啦,之前在屋子里闷坏了吧。” 沈毓瞧着荣铮的脸色果然不太好看,嗯了一声,拍了拍她的手,转了话题:“你们方才聊什么呢,我听着,是要下乡?” 飞卿忙道:“是啊,卫姐姐要跟我去下乡,可这次,怕是要一个多月才能回来呢,这怎么能行。” 沈毓看着尹飞卿,飞快地看了一眼荣铮,又看了看卫黎,才开口道:“弟妹,你怎么突然要离开这么长时间?是不是跟沈益闹别扭了?要走?” 卫黎心道,知弟莫若姐,她这个弟媳也被她看得透透的。她是要走,但还不是现在。 沈毓皱眉,又道:“哎,寄平等了这么多年,若是什么地方不如你的意的话,你也多担待些。他何处惹你生气?我去说他。” 这句话却说得卫黎一个愣怔,什么等了这么多年? 然而她还来不及细思量,四人斜对面的雅间突然奔出一名极瘦弱的女子。 那女子护着自己的脖子,疯了一般往外逃。卫黎看着她的脸,觉得似曾相识,紧接着,金老板便从后面追了出来。 金老板看到眼前四人的,尴尬了一瞬,不过很快换上了另外一副表情,赔笑道:“啊呀,这真是太巧了,沈夫人您也在。” 尹飞卿悄悄凑近卫黎,拍了拍她的肩膀,道:“那姑娘是上次红云轩遇见的那位。” 卫黎仔细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当时二人躲在床底,听到跟洛月容打招呼的那位。她不禁暗暗佩服,尹飞卿只听音便可识人,真真是太厉害了,那次在红云轩的花廊上,也是他先凭身形便认出了洛月容。 反应过来,卫黎顾不得金老板,连忙去追那名女子。她从二楼窗户往下一探,正见墨风在茶楼门口闲逛,那名女子正要撞上他。 卫黎来不及思索,喊道:“墨风,快抓住她!” ************************ 五日后,有关京城颦颦女不满洛月容演出她的戏本的风声就传了出来。 同一家茶楼里,众人酒足饭饱后,磕着瓜子道:“哎,你们听说了没啊,当今京城第一才女明着面儿地说,她很不喜欢洛月容来演她的戏。” 另一人凑上来,神秘兮兮道:“就是就是,听说那个洛月容从前是青楼的□□诶,跟她如今在台上这副大方得体的模样可太不一样了。”说罢从桌上又抓了一把瓜子。 “哼,戏子无情,□□无义,她算是占全了。” 又有一人压低帽檐,道:“这么脏的人现在还在戏台上天天让人捧,爷我想想都觉得恶心。” 他们谈论的声音着实大声,连茶楼外的街道上都能听见他们的高谈阔论,就像当初风光无限的洛月容,即便是散了戏从后台回家,也照样是众星捧月,吆五喝六,声势不必现在小。 宋夫人的马车就停在茶楼外,她本是去旁边的首饰店给新儿媳挑手镯的,如今倒是在车里津津有味地听了半天书。 终于,她将那盒手镯重重一放,沉声道:“回府。” 卫黎在二楼雅间也瞧得津津有味,只觉得手中的香茗更加清香,慢慢凑在鼻间闻了闻,更是通体舒畅。 她本以为出了这样的事,金老板定要再次亲自登门拜访,解释清楚的。可等了几天,金老板没来,倒是等来了一位故人。 天气渐渐转凉,石子路上已有了些许落叶,踏在上面窸窸作响。宋渊进府的时候,沈益没在。 卫黎坐在主位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今眼前人不知所措的样子倒是让她想起,当初她跑到将军府求沈益娶她的时候,从沈益的视角望过去,下面的人是不是也这么可笑。 宋渊缓缓抬起头来,望向她:“黎儿……” “我说过别这么叫我!” 宋渊瞬间偃了气势:“好吧,卫黎。她好歹是我宋家的人,我知道,你一直心有不甘,只是,这一次,能不能先放过她?我们的婚事我会再去求母亲,她只是一个妾,无论如何都越不到你头上的。” 听到这话,卫黎差点气笑了,合着事到如今,宋渊竟还以为她是因为嫉妒洛月容嫁给了他而针对她? 第52页 卫黎学着沈益那日的样子,摆出一副沉着的样子,眯了眯眼,问:“怎么说你也是个翩翩公子,真的能接受一个被万人骑过的女子?” 宋渊的神色果然变了,眼里隐着簇簇火苗。他攥了攥拳,又开口:“你有证据?” 卫黎翘起了脚,玩弄着自己的小拇指,挑眉:“我敢这么说,自然是有证据的。不过嘛……”她故意拖长了音,“我很想知道,宋公子若是知道自己的女人有这样的过去,会如何处置?还有宋夫人,极重家风清白,对待宅子里这样的女人,会有什么手段?” 卫黎站起身来,一步步逼近他,口气渐渐冰冷:“是丢到后院,还是任丫鬟踩到她头上,还是……死了活该,一床破席子卷了扔去后山?” 宋渊被她的声量吓了一跳,略退后一步,颤声道:“卫黎,你变了,你心性变了。跟着沈益那样双手沾满鲜血的人,你自然是更加无情。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你,心地善良,怎么能说出这样狠绝的话……” 卫黎再次眯起眼睛,无论何时,她眼角的朱砂痣永远那么动人。宋渊看了一眼,又将眼神放空。 “哦?不如你来试试,若是你将我刚才说的那些全部经历一边,心性会不会变?” 宋渊觉得已渐渐转凉的天似乎又烧了起来,屋子里闷得透不过气。 卫黎不依不饶:“还有我警告你,沈益是大将军,你再敢像方才那样说他,信不信你宋家的百年基业,顷刻就能毁于一旦。不过也是,洛月容也诋毁过他,你们还真般配。” 卫黎想骂几句戏子,但转念一想,如此一来不是连尹飞卿都骂上了? 第31章 宋渊自然是辩不过她的,前世便是这样。不论他占不占理,他都说不过她。 半晌,他像被钉住一般,一动不动,只眼神难舍又不甘地望着卫黎。卫黎也不催他,耐心地等着,直等到他再也无话可说,落寞地转身离去。 在一个女人这里碰了钉子,他还不甘心地再去惹另一个女人。 穿过太湖石假山,绕过蔷薇花圃,便是宋府的静安堂。 这原是卫黎的住处,如今,已然处处是洛月容的气息。原本静安堂前是一湾小水塘,塘上搭了一座木桥。上一世的时候,卫黎很喜欢拉着宋渊在这里赏月。而如今,宋渊已为洛月容填平,拓出了一块方地,以便她在家中也可以跑跑圆场、练练功。 宋渊推门而进,自己斟了茶,磨叽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里面的人先说话。 他只好清咳一声,试探道:“月容,不然你就先不要演《百花记》了,等这阵风声过去了,你再抛头露面比较好。” 洛月容坐在床边,一件一件叠她的戏服,然而怎么叠都不满意,又全部抖搂开重新叠。领口袖口全都按照褶皱平滑地顺下来,她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般,轻轻将叠好的戏服捧到衣柜中,这才回头乜了宋渊一眼,道:“为什么?不过是被人传了几句谣言,我怕什么,那些心术不正的人才应该担心吧?” 宋渊原也不是擅长劝慰人的,他来说这番话都是方才去拜见母亲时,宋夫人的意思。洛月容开口拒绝了,他也得再硬着头皮上:“如今卫黎的地位不可忽视。她凭借几本小说有了名声,更是被邀请入了碧水阁的评点会,若你因为这出新戏跟她起了什么冲突……” “呵……”洛月容突然笑出声,“说了半天,你是怕她受委屈吧?” 她将身子送到宋渊怀里,抬手揉捏着他的耳垂,吐气若兰:“我大可以告诉你,宋公子,若是我们两个真有了什么过节,输的一定是她。你知道城里的皇室贵胄有多少愿意听我的戏吗,你又知道我的戏迷有多少吗?我会怕她?” 宋渊从她的纠缠中站起身来,背着手,沉思一阵,道:“月容,你实话告诉我,你从前有没有像传言所说……” “你这是不相信我了?成亲时是谁说的不在意我的过去,是谁说的要护我一生,不过才成亲五日,你就这般怀疑我?”说着,她从灯笼袖中掏出一块丝帕,掩面轻声啜泣起来。 宋渊见她柳腰轻颤,哭声呜咽,心头像被捣了一拳,轻叹一声回到床边,轻揽了她的肩头,哄道:“好了好了,是我错了,我不再提就是了。” 洛月容又抽抽嗒嗒好一会儿,才拭了眼角本没有的泪珠儿,顺势歪倒在宋渊怀里,粉嫩嫩的樱唇对着他娇吟低语了几句,又拽着他躺倒在床上。 幔帐放下来,遮住了她那一双鸳鸯戏水的绣花鞋。 然而卫黎正是像宋渊说的那般,在碧水阁的评点会上也渐渐出了风头。她的评点独到犀利,一针见血,若是谁的作品能得她指点一二,便如被伯乐眷顾的千里马一般,身价水涨船高。由此,卫黎也提拔了不少默默无闻的文人,倒是有了不少的拥护者。 第53页 正当洛月容的新戏排练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她也在碧水阁公开表示了自己不喜欢洛月容排演她的戏。 她笔下的女主人公家世清白,单纯不谙世事,然而洛月容不但曾是青楼的妓子,更是曾耍心机诬赖同行尹飞卿抄袭她的戏本子,二人没有半点相符的气质。如今关于洛月容的流言甚嚣尘上,这关头若是让洛月容来演,怕是会毁了她辛辛苦苦创作出来的人物。 卫黎将这番担忧散布出去,果然在此次的评点会上被人问起。卫黎一脸无奈,委屈道:“她的戏迷那样多,我的戏本子被她看上也算是我的荣幸了。我全当戏曲《百花记》和小说《百花记》毫无关联便罢了。” 看客中一名脚步敦实的男子走了出来,这人正是上次碧水阁对峙帮过她和尹飞卿,也是被她请喝茶的那位。 不同于以往,此次,他亮明了身份,他便是从前忠心耿耿跟在洛月容身边,帮她改戏本的人。 “诸位,其实洛月容所排演的每一出戏,她都没有看过原著,我想,这样所扮演出来的角色自然是与小说有差池的。” 台下许多卫黎的支持者们开始交头接耳地小声犯嘀咕,人群中又有一名青年男子站出来。若是有眼尖的戏迷便可发现,这人正是上次去闹尹飞卿的场的那位。 “我听说,洛月容这次也没看过台上这位姑娘写的《百花记》,你们想想,这真的就跟原著没什么关系了,我们还期待个什么?换人!换人!” 他领头举臂呼喝起来,在场一半的人很快也跟着他请愿。卫黎略微侧了侧身子,让在场其他几位参与评点的人挡住她的小身子。 可显然洛月容的戏迷不满了,一名女子虽声量不大,但尖锐的嗓音瞬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谁规定的唱戏一定要看原著啊,你们是嫉妒我们家容容,故意诽谤吧!” 她这一吆喝,自然也带了一部人支持她,多是些年轻女子,一个个横眉竖眼,盯着台上的卫黎。 “而且还什么青楼女子,这种低劣的诽谤都能想出来?我们家容容都说过没有了,还在这传谣言,我呸!” 她这一呸,站在她身旁的另一名女子不乐意了,言辞更加激烈地呛声回去,二人的对骂愈来愈不堪入耳,最后竟是大庭广众之下,互相撕扯着头发扭打作一团。 混乱中,卫黎仿佛又看见了沈益的卫兵。其中几人颇为面熟,她仔细一瞧——正冲着碧水阁大门走来的那位不就是沈益? 沈益今日系了件白色的披风,飒沓走来时,与那剑柄上的红穗子一衬,煞是英姿傲然。 “卫黎!”她正出神,忽然有人高声叫她的名字,卫黎正疑惑何人会知她本名,便见那名嗓音尖锐的女子提了一桶黑糊糊的东西冲了上来。 第32章 一时人群骚乱,台上几人护着卫黎往外走,而那名女子紧追不舍,不管不顾地将桶中的东西扬头一洒。 周围的数人目瞪口呆,惊慌而又拥挤地向后撤,浓稠的墨汁从天倾洒而下。 然而就在那女子泼出的一瞬,沈益展开白色的披风,先一步兜头而落。 大片黑色墨汁像决堤四散奔流的河水一样,莽撞地在洁白的披风上染下痕迹。卫黎被他护在披风下,身上一点都没被弄脏,倒是沈益,因着个子高,不幸被几滴墨汁溅到了脸上。 一黑一白,极为刺眼。 卫黎也有些火了,沈益难得穿得这么惹眼,那件披风瞧着也价值不菲,竟然被泼了墨,一时间竟比自己被泼还要心疼。 那女子也没想到欲对卫黎行侮辱之事,却得罪了大将军。一时张大口立在原地,惊惧地说不出话来。 沈益摘下披风,交给一旁匆匆赶来的墨风,眼中少见的透出不耐与狠厉。 其他几位儒士还躲在椅子后面不敢出声,沈益环视一圈,清冷开口道:“将闹事者送入官府,按律严惩!” 话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台下扭打的人瞬间分开,不顾斜歪的钗环和这周的襦裙,齐齐跪下讨饶。 沈益不理,转头瞪了一眼墨风,径直离开。 围观的众人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沈益走在前面,侍卫在后面拦住闹事的几人。 卫黎连忙跟上他,他腿长步子也大,走得又快,步下生风,卫黎得小碎步跑着才勉强跟在他身侧。 白皙英挺的侧脸上几滴黑色的水珠,与沈益向来不苟言笑的面庞衬起来,颇有些滑稽。卫黎抬起左手,用袖子给他蹭了蹭脸上的墨珠,然而沈益很不配合,头一偏,墨点没擦干净,倒是顺着力道一抹,成了几道浅浅的墨痕。 卫黎不禁想起自己写作时,心神投入,也时常不经意将墨汁蹭到脸上,像只小花猫一样。 第54页 而此刻,沈益就是只大花猫。 墨风一直低着头跟在后面,看见将军夫人给将军擦脸擦成这个样子,将军也没生气,这才敢开口领罪道:“将军,都是属下今日疏忽,但领责罚。” 沈益哼了一声,“之前次次无事,这次便松懈了?我若今日不来,不就让人看了大笑话?” 卫黎心中一紧,原来他真的次次都派人来暗中保护,可今日,尹飞卿并不在场,难道,是为了她? 这样的心思起过不止一次,次次叫她心旌荡漾。说到底,她心里是欢喜的,沈益是个好人,对她也是极好的。数月相处下来,她甚至不敢去想,若是她离开沈益,会是怎样。然而她也没有把握留下来,毕竟沈益这个人,并不是她的。 ****************************** 碧水阁闹出这样关乎名誉的事来,洛月容却并未表态,放任流言纷飞,反正她觉得,这次,与之前的很多次谣言一样,根本不足以击垮她。 然而卫黎如今在文坛的地位非比寻常,又是将军夫人,何必要去针对一个戏子,反倒拉低了自己的身份?百姓们猜测,定然是洛月容太过分,她以往的种种也都被放大了来看。 接连几场,洛月容在台上的表现都不被买账,从前捧她的人越发觉得,她好像唱、作,真的没那么好,甚至赶不上小她好几岁的尹飞卿。 当她演风尘女子的时候,观众更觉得她从前就是做过这样的营生,台下登时从时不时的噫声,嘘声,成了连片的倒好声。 洛月容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场子,内心也并无波澜,然而脚下却一磕绊,差点摔在台上。幸好旁边的老旦扶了一把,堪堪遮过去。 奈何这一折正演到二人争论不休,这扶一把的动作怎么看怎么别扭,前排的几位戏迷便又开始吵吵着退钱,加之全场观众的起哄,洛月容倒是头一遭被闹场闹得先下了台。 此时,连琴师也不再继续了,鼓乐全停,班主出面,一个劲地给各位鞠躬作揖,赔不是。 本来坐在二楼雅间的金老板和宋渊匆匆赶到后台,一人忙去劝慰洛月容,另一人心疼她,二人倒是不谋而合,想劝洛月容休息一段时间,先不要登台了。 想象当中洛月容委屈哭泣的画面未曾呈现,她正被人拦着还想要冲出去理论理论。 听罢金老板和宋渊的言论,她脸上满是不屑,斜眼看着他俩,嘲讽道:“我一个小女子都不怕,你们两个大男人怕成那个样子?我如今真的不演了,不才是正中歹人的下怀,坐实了谣言吗?”说着她瞥了宋渊一眼。 宋渊知道她话里话外指向卫黎,听到‘歹人’两个字,眉间抽了抽。 金老板随手拿了把蒲扇使劲扇着,擦了擦油腻腻的脸上亮晶晶的汗,无奈道:“哎呀你怎么还不明白啊,这盛极必衰,你越是这时候出头,越是等着让人抓把柄。你现在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错的,不如暂避风头,养精蓄锐,以后再战啊。” 宋渊接道:“金老板说的是,月容你这段时间太辛苦了,不如休息一下,也好找个师父再精研一下技艺,不然艺不衬名,可要遭到名声的反噬啊。” 洛月容渐渐冷静下来,兀自坐在镜前,这才发现,自己额前鬓间竟早被香汗打湿。她眼睫颤了颤,脸上仍旧撑着笑,“有那么玄乎吗?” 金老板虽是商人,重利,却也是真的爱重洛月容,不愿她就此毁掉,语速一时更快,“月容,你听我的,咱们是一头的,我还能害你不成那个卫黎,咱们想法子对付,如今最要紧的,是你的名声啊。” 宋渊不置可否,在一旁站着,洛月容边卸妆边从镜子里瞧着他。他拿了把折扇,小幅度地扇着,仍维持着他少爷的体面,然而表情却越发纠结,脸上的汗也越出越多。 他想要维护洛月容,又不想得罪卫黎,更可笑的是,他如今还不知道,站在身旁的这位金老板,也是洛月容的‘曾经’之一。 第33章 如此一来,洛月容倒是成了头一位因着原作者瞧不上,而不得不换人的角儿。一时间坊间没了她的任何消息,倒是在宋府里怡然自得起来。 卫黎暗道,这第一步算是险胜,然而洛月容在玉簪阁等处还有分红,那些老板们也不信她就这么销声匿迹下去。故而洛月容的生活水准和在宋府的地位倒是一点也没受影响,甚至生出几分就此安心做她的姨太太,揪着宋渊一颗心,不再叫他往家里抬别人的心思来。 卫黎捏着手中那总计二十万贯的银票,轻轻吹了口气,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卧房中格外刺耳。 她是好不容易才凑齐这么些钱,想想洛月容,人家在家里躺着,便有银子长了腿儿自己往她房中跑吧。 第55页 秋凉渐渐蔓延到房中,袖底生风,然而卫黎攥紧银票的时候,还是出了一手心汗。 她向来做事是个有主意的,可临到去见沈益的关头,她还是磨蹭起来。她今日特意穿了件蓝底银边罩白纱的裙子,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尤其是在石子路上,更是娇俏地踮起脚,只以脚尖点地,就怕裙边被沾上了泥土。 她的腿细且长,一双玲珑小脚,灵活地在石子路上轻快地捡着地儿走,白纱随风一抖一抖。不远处长廊里的墨风和秋歌看了,都觉得活脱脱像只仙鹤。 墨风道:“诶?我怎么从没见过夫人这么高兴地去见将军,这是怎么了?” 秋歌歪着头,左看看右看看,突然弹了一下墨风的脑门,嗔道:“怎么说话呢,难道夫人以前去见将军不高兴呀?” 墨风揉着额头道:“不是啊,你看夫人一蹦一跳的,步伐妖娆得跟只猫儿一样,定然有什么好事!” 二人边说边走,一路也跟到了沈益的书房外。再往里,就不是他二人能进的了。 卫黎一路妖娆过九曲桥,进了那间合欢花小筑,深呼吸了几大口,才缓缓推门,正见沈益盯着那副画像出神。 沈益见是她,神色先是有些不好意思,接着眉梢眼角倒挂上了几分欣喜。 二人相对而坐,沈益柔声开口道:“找我有什么事?是不是洛月容那边还需要我帮忙?” “不是的。”卫黎迟疑着看了看他,才将袖中的银票展平,轻轻放在了他面前,“我是来还债的。” 沈益瞥了一眼银票,又诧异地抬头看她,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 “这是二十万贯,是我当初来府里跟你约定的。你替我还了宋家的彩礼钱,将我从火坑里救出来,我知道这份恩情不单单是还完钱就能报答的,日后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开口。”卫黎大方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完这段话。 沈益双手搭在膝盖上,目光定在银票一角,半晌,笑了出来。她方才说什么?‘来府里’?不是‘嫁到府里’?还有最后那句听着像是江湖义气的话是该夫妻之间说的吗? 沈益修长的手指略微压住那一角,嘴角微勾,问:“我让你还了?” “嗯?”卫黎忽然忐忑起来。那话音里分明也如寻常,可不知为何,就是听出几丝凉飕飕的意味来。 卫黎乖巧地往前挪了挪,只坐住了椅子的一个边。她明明是来还钱的,沈益应该高兴才是,就算不高兴,怎么如今这气氛像是卫黎被讨债一样? 沈益收回手,冷道:“难道我给你的就不算彩礼?” “这……”卫黎茫然,捻着裙边站了起来。 “还完钱是想跑吗?” 卫黎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呃,我明日是要随飞卿下乡,但我还会回来的。” 沈益抬头,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卫黎左肩上方正是那副画,他再次冷哼:“下乡做什么?” 卫黎眼见瞒不过,只好和盘托出:“其实,我看洛月容被撤了戏,也并没有收到多大影响,照旧过得好好的,想给她最后致命一击。我今日已经安排了人去玉簪阁对峙,但怕事情闹大了宋家会找人报复,所以还是想着先躲过这阵风头……” 沈益一下子站起,步步逼近她,卫黎被笼罩在他高大身躯的阴影里,下意识还是抓了抓额前的卷毛,紧张得竟连后退都忘了。 “你觉得,我护不住你?” 卫黎纳闷,他在意的,竟然是这个? 沈益继续逼问:“你在将军府才是最安全的,怕人报复倒是想着往外躲?” 沈益居高临下看着她粉颈上已然出了薄汗,心中明镜似的,她哪是为了避什么风头,分明就是在躲她。 他一把抓住她的皓腕,用力带到了自己怀中。 卫黎被撞得一懵,只觉这情景如此熟悉,像是七夕抛彩球那夜。果然,沈益缓缓压了下来,眼中赤红,嗓音沙哑,与那夜别无二致,低低道:“还不明白?” 他同样地托住她的后脑勺,甚至在上面轻轻拍了拍,卫黎只觉一阵酥麻从头顶直冲腰椎。也不知是她自己的手腕被捏的,还是沈益自己的手指骨,咯咯作响,好不吓人。 卫黎下意识地闭眼睛,然而身体却下意识地往他怀里又缩了缩。头顶传来一声嗤笑,接着卫黎的脸侧被轻啄了一下。 “明白了吗?” 卫黎眼睛湿润润地望着他,正要回答,忽听门外秋歌焦急的声音响起:“夫人,夫人?官府派人去抓洛月容了,说是玉簪阁出了事,您不是叫我立刻禀报您的吗?” 卫黎一怔,紧接着像条鱼一般从沈益怀里溜走,直奔玉簪阁。 沈益定了定神,拿起那副画像,也追了出去。 第56页 玉簪阁离尹飞卿的住处不远,此刻他正在收拾下乡的东西,大老远见卫黎往这边跑,还以为是骗她明日才走被发现了。 卫黎也老远就看见他,本来并没觉得什么,倒是他脸上不自然的神色惹起了她的怀疑。 她瞧了瞧地上那些木箱子,登时明白了□□分,瞪他一眼,道:“好啊,原来想不等我今日就走?等会儿再跟你算账!” 说罢转身先进了玉簪阁,衙役官牌分列两道,围观的百姓也不像在碧水阁那日一样嘈杂,反倒静静地等着结果。 柜前几位讨理的小姐夫人仍旧一脸愤愤,卫黎假装找个人打听,这才知道,玉簪阁以次玉充好玉,卖的时候又使了一招调包计,人家买主回来讨说法的时候倒是不认了。 秋歌出声道:“这玉簪阁可是也有洛月容的股呢,她帮着宣扬的时候,也不分优劣,来欺骗我们平民百姓。” “就是啊,我就是喜欢听她的戏才来买的,谁知道,买的是个这种玩意。”旁边一位老太太举起手腕,让大伙儿瞧了瞧腕上的玉镯,又无奈地甩手下去。 正说着,人群中又冲出另一位老太太来,直往官老爷身上扑,被拦下后犹自哭哭啼啼:“请大人为民妇做主啊!小儿吃了街头李氏小坊的糕点,就中了毒,至今昏迷不醒啊!” 百姓们都是看势头的,更何况墙倒众人推,都在官老爷面前哭诉起自己被骗的经历来。 卫黎听他们提到的几家作坊,无一不是洛月容入了股的。 第34章 尹飞卿趁着卫黎监督他们收集罪证的空挡,连忙派人去请了沈毓过来。他可真怕一会儿卫黎问起他来,他招架不住,又不能真的背着沈益带她去乡下,得赶快去搬救兵才是。 沈毓如今的身子越发不方便,可还是赶了过来,过来的时候,正瞧见卫黎横眉怒目地面对着尹飞卿,尹飞卿倒是低着头,乖巧地听着。 卫黎见是沈毓来了,便不再多言,然而远远望过去,沈益也跟来了,手中还攥着一幅画。 沈毓急急上前,道:“弟妹啊,到底是发生了什么?真的不可调和了吗?寄平等了你这么多年,你真的一个机会都不愿给他了么?” 沈毓本是端庄矜持,从小就自拘礼节,嫁入王府后更是时时刻刻注意言谈举止,可这次,是真的心急了,将什么王妃的身份也暂且抛到了一边。 卫黎诧异道:“等我?毓姐姐你说清楚,上次在茶楼就说沈益等了许多年,等我是什么意思?” 尹飞卿和沈毓对视一眼,都有些难以置信,沈毓有些恼了,又道:“难道你嫁给了沈益这么久,一直当沈益对你是没有感情的?” 卫黎咬了咬唇,也不再顾忌什么,弱声道:“我只是借他的钱还债,如今还清了……” 沈毓深吸了一口气,撑了撑腰,冲着尹飞卿摇摇头,又转回视线无奈地望着卫黎:“寄平的书房,可是只允你一人能进的,难道你不知那副画像也是为了你一人而画,一人而思,一人而赏的吗?” “我……”卫黎往后踉跄了一步,眼眶略微有些发红,“那画像里的小男孩是我?” 尹飞卿笑道:“难不成还是我吗?” 卫黎心道:我就是一直以为是你啊!不过她看着面前一位是沈益的姐姐,一位是沈益的结义兄弟,都算是他的‘娘家人’,自己如今的处境倒像是负心汉被糟糠妻声讨,若再敢反驳半个字,怕是要被他们扔出两条街去。 她抬眼瞧了瞧玉簪阁那边,官府的人还在继续搜查,秋歌的神色也没什么异样,便专注在眼前这件事上。 尹飞卿略有些惊讶:“卫姐姐,难道你不记得你小时候特别爱穿着男装在戏班子里溜达了吗?那副画像正是大哥见了你以后,回家画出的!” 卫黎渐渐蹲下身去,放空地盯着地上爬来爬去的蚂蚁。如果他们二人说的是真的,那她过去都办了些什么破事啊,一个劲地将沈益往尹飞卿那边推,还惹得旁人也以为他们二人是断袖,有损他的声誉不说,竟也委屈成婚后他一直还是个孤家寡人。 沈毓又道:“还有,寄平虽然知道你对宋公子还忘不了情,但也帮着你收拾洛月容,不然你以为你怎么那么容易搜集到洛月容的罪证,官府的人也是那么好请的吗?” “不要再说了!”卫黎抱着头猛地站起身来,朝着沈益那边跑去。 沈益方才见沈毓在场,而玉簪阁也闹哄哄一团,便只远远望着这边,不曾靠近。此刻见卫黎突然向他急急跑过来,还以为是洛月容之事出了什么差池,也急向前跨了几步,二人撞了个满怀。 此刻正是在大街之上,人又多,沈益扶她站稳后,便要放开她,卫黎倒是不依了,两臂环在他脖子上,紧紧搂着他。 第57页 “沈益!” 她这么连名带姓地直接喊他,还是头一遭,沈益也不恼,环着她的腰身将她暂时带离人群,在一小巷中停了下来。 卫黎摸着他的脸,凝视着他的神情,道:“沈益,你怎么什么都不说啊,书房里那副画像是我对吗,你是喜欢我的对吗?” 沈益一僵,将手中的纸张递给她,喉结滚动,才答道:“我都已经娶了你,难道还不明显吗?” 卫黎轻轻展开那张纸,盯着那看过百次的画像,记忆中的某处跳了跳。怪不得上次在红云轩,沈益见到她男装那么惊讶,怪不得七夕夜,沈益一定要将彩球抛到她手中。而她就只会欺负他什么都不说,便硬将尹飞卿推给他。 她越想越心疼,眼泪吧嗒吧嗒落在纸上,浸湿了画中人的眼眸。 半晌,她猛地抬头,踮起脚,冲着沈益的侧颜便是一口。 “卫黎,你……” 卫黎涨红了脸,攥着画纸紧靠在沈益胸前,不敢看他,喃喃道:“从前,我不知你心意,往后,我都听你的。” 沈益并未答话,然而紧贴的胸膛却带着温热的气息起伏着,他将双臂收得更紧。卫黎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挣扎着抬眼看了看他,才见他此时面容倒是并未染上红色,而眸中光彩涌动,是她从未见过的情深。 卫黎怕他不信,还要再说,却听玉簪阁那边众人惊呼一声,怕是又出了什么事。 二人赶回去的时候,看见洛月容亲自登门,后面的金老板和宋渊拽都拽不住,宋渊的母亲也跟着下了马车。 玉簪阁对面的小巷中,尹飞卿已准备妥当,箫笙又为他添置几件衣裳,看样子要出发了。然而,他双手握拳,一如他默默无名的时候,眼中全是对洛月容的愤恨。 荣铮担心沈毓,处理完公事也匆匆赶来,一时之间,玉簪阁这间并不宽敞的二层小楼前,倒是聚满了人。 关于洛月容出身青楼的谣言并未完全压制下去,此刻又有人旧事重提。宋渊略微张开双臂,护在洛月容身前,维持着她和宋家的最后一点体面。 卫黎冷笑一声,往阁中走去,边走边道:“若是她就是青楼出身,你该当如何?” 坐在一旁的宋夫人脸色已经黑如锅底,宋渊面上犹自强撑着,道:“如果是真的,那便该也卖入青楼,做最低贱的妓子!” “好,这可是你说的!”人群中突然一声暴喝,紧接着红云轩的老鸨拉着小红冲到阁中,她一脸豁出去的样子,向众人大声道:“洛月容原名叫洛翠儿,是郊城醉红楼的姑娘,来京唱戏之前,就是个乡下的野丫头,日子困苦,实在生活不下去,可没少服侍有钱人家的少爷们。小红之前也是在醉红楼待过的,她对洛月容的过往可最熟悉。” 在场的人个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洛月容不愧是当红的角儿,此种境况下犹能面不改色。倒是宋渊的脸上因为气恼,红得发紫。 鸨母见这位爷不信,击掌三声,从人群中又走出几位公子来。 这几位公子衣着雍容,配饰华贵,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少爷。阁中来退玉饰的几位小姐倒认出那便是自己的堂兄表弟之流。 有一人流里流气地上前说道:“怎么着,翠儿,红了就不认账了?现在这阵势,分红也没了,缺钱不?缺钱的话再来伺候伺候小爷,我包着你啊。” 宋渊哪里受得了,上前便是一拳。那人立刻被打得嘴角出血,火气也上来了:“哟,我说,你可别不信,翠儿右脚小趾没有指甲,她左腰上还有一株梅花样的纹青,对是不对?” 连她的身体都知道得这样细,便已坐实了这位公子所言。 一旁有一位纯来看热闹的老婆子,并不知洛月容是什么人,只觉不忍卒听,连连摆手道:“快给那姑娘留些体面吧。” 宋渊哪里还忍得下去,又是一拳挥上去。 卫黎扬声道:“宋公子,别急啊,你的好友金老板也是洛姑娘的相好儿呢。” 话音刚落,宋渊还没转过身来,柜前一直与掌柜的交涉、却也听着这边动静的一位夫人不干了,随手抄了一把剪刀冲过来,指着金老板和洛月容气道:“什么?我早就知道你们两个有事,我今日,我,我要捅了你们两个!” 金老板一回头,心凉了半截,自家那只母老虎怎么也在场啊,这可玩完了。 鸨母又冲小红递了个眼色,一直缩在一旁的小红也开口道:“这也是真的,金老板和洛翠儿去红云轩的时候,我亲眼看见的。” 宋夫人终于坐不住了,躲过剪刀冲着愣在原地的洛月容而去,一缕青丝瞬间滑落。 洛月容是最宝贝她这一头乌发的,此刻被自己婆婆剪得像狗啃得一样,她竟觉得比被人当众揭穿丑事还要羞耻。 第58页 宋夫人像是杀红了眼,又扬起剪刀,嘴中念道:“你犯了这样的事,辱我门风,是要遭凌迟的!今日,我就先凌迟了你!” 洛月容也急了,跌坐在地连连后退,双手用力攥住宋夫人的手腕,这才没再让乌发遭殃。 沈毓和荣铮都站在阁外没进去,然而听里面的哭号也知洛月容的日子到头了,荣铮轻轻捂住沈毓的耳朵,不让她去听那些污言秽语。 第35章 洛月容披头散发跪在地上,袖口被磨破了一处,脸上的脂粉被泪水浸湿,早已糊成一片。宋渊拿剑指着她,剑尖不住地颤抖。 曾经光鲜亮丽的名角儿此刻求饶地虚握住那剑尖,哭声凄惨:“我努力摆脱我的出身有什么错!我是曾经在青楼里待过,可那时候实在是太穷了没办法,爹娘和弟弟都还要钱养活。” 众人听罢,倒吸一口凉气,还有人嘻嘻笑了两声。 “我能有今天,也是我日日寅时便起床练功,一步一步红起来的,我靠的是我的真本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难道一个人出生是什么身份,便要一辈子是什么身份吗?” 这话很有道理,宋渊也颇为动容,他自然是知道她练功吃了多少苦头,也知道她能有今天多么不容易。握剑的手腕渐渐软下去,卫黎心头咯噔一下,出声道:“宋渊,事到如今你还可怜她?就算她误入风尘是不得已,可她为了名利,照旧和那些老板少爷们厮混在一起,这你也能忍吗?” 宋渊和宋夫人都目色猩红,尤其是宋夫人,最经不得别人这样激她,厉声道:“渊儿你还手软!?” 可官府的人在场,宋渊当然不可能把洛月容怎么样,只是胸中愤恨难平,作势要去掐她的脖子。 衙役们将围观的百姓往外赶,沈益也带领手下人帮忙控制,一时之间倒是走到人群外围去了。 洛月容两汪泪水似落不落,楚楚动人,然而眼神却是另一种凌厉,往尹飞卿那边一指,道:“梨园行里有几个是干净的?你干净吗?别让我把你和你师父的丑事抖搂出来!” 一听她对师父言辞不净,尹飞卿向前大跨了几步,在众人探寻的目光中道:“你不要狗急跳墙乱咬人,并非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为了名利不择手段,你干出这样的事来,无非是你本心就不正!” 尹飞卿轻提下摆,一步步走上前去,走到洛月容身前,她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睁大了眼睛道:“你是害怕了吧?哼,你和那个姓卫的联合起来给我下套,不过是因为我们是同行,你嫉妒我!不过如此!” 尹飞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中满是不屑,他忽然俯身,在她耳侧道:“月容姐,你可还记得,我当年只是庆余班的一个小学徒,师父每日做了饭让我带着。师父那时候也穷啊,每日的饭不过是一个菜煎饼罢了,您那时候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旦角儿了,可您是怎么做的呢?您让其他比我大的学徒抢我的饭吃,抢走了扔到臭水沟里,一天天地让我饿着。您那时候十六七岁该有了吧?是不懂事?我又碍着您什么了?” 箫笙的目光时时刻刻流转在尹飞卿身上,此时也凑到了近处,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她当然也忘不了,那时候尹飞卿每晚回来都几乎要饿晕,躺在床上两眼发直。自从她的丈夫去世后,戏班子里再也没人护着她,洛月容明着是针对尹飞卿,暗里是防着她。 那时候,尹飞卿下午没戏可排,一个人蹲在院墙后面,嚼着一块发冷发硬的馒头,正好沈益路过,用一个热乎乎的包子就将他带走了。 沈益太知道挨饿的滋味了,看见尹飞卿,哪有不管的道理。 金夫人和宋夫人都不想再看见眼前这个女人,纷纷发话要当众撕了她的衣服。洛月容一脚踹开尹飞卿,往宋渊那边爬,一手掩了自己的小腹,抬眸道:“夫君,就算我从前千错万错,可你要坚信,我对你是真的啊,你不能不顾我们的夫妻情分……啊!” 宋渊盯着她散乱的钗环,心烦意乱,挥剑挑开了她的手臂。平心而论,他对洛月容一见钟情,二人在一起的时候也是难舍难分,若不是如今这样的事情捅出来,让他身为男人实在无地自容,他也不想把洛月容逼到绝境。 洛月容抹了一把泪,又将宋渊的衣摆拉近了些,道:“我如今,怀了你的骨肉!” 此话一出,犹如晴天霹雳,将在场的人都惊得静默了几分。 洛月容又道:“我找大夫看过了,是个男孩儿。” 众人炸开了锅,纷纷道原来洛月容匆匆嫁进宋家,还真的是奉子成婚啊。 卫黎低头沉思,前世洛月容嫁与宋渊后,一直无子啊,今生偏偏又有了?她转头去看宋夫人,果然面色和煦了不少,宋夫人就算不要这个女人,她总得要孙子啊,而宋渊又最是听他母亲的话,难道这次,又要叫洛月容逍遥而去了? 第59页 等到瓜熟蒂落,百姓们兴许早忘了今天这一遭,若是洛月容再生个男孩,在宋府站稳了脚跟,到时候倒霉的怕就是她和尹飞卿了。 毕竟,人言可畏啊! 果然,宋渊已在母亲眼神的示意下,要搀扶洛月容起身,她面带羞怯,又要往宋渊怀里倒去。 “等等。”众人回头,见方才一直站在门口不说话的三王妃走了过来,“世上何等神医能知你腹中胎儿是男是女啊?” 洛月容见是王爷和王妃,眼神几不可察地闪躲了一下,回答道:“就是,一位大夫说的。” “那你如今怀胎几月了?” 众人看王妃原是身怀六甲,心道她毕竟是对这事最明白的了。方才荣铮捂着她的耳朵,又怕压着她,又怕热着她,也没捂得太用力,故而刚才阁中的阵阵喧哗,沈毓听得一字不落。 洛月容重重喘息了几口,才道:“四个月了。” 在场的许多妇人都嗤之以鼻,四个月哪有不显怀的道理? 荣铮也跟着插了一杠子,道:“我王府的太医在此,不如现在就给洛姑娘瞧瞧?方才闹腾了这么久,可别伤着身子才是啊?” 宋渊要上前拉她,洛月容却一个劲地后退,众人见这副情状,哪里还不明白,分明方才她又说谎了。 卫黎又补了一句,“就算是怀了,还不知是谁的孩子呢!” 金夫人听罢,拿着剪刀想削金老板,宋渊压制了好久的火气再也抑制不住,已近失控的边缘。 洛月容也不再顾什么矜持,指着卫黎破口大骂:“你不也是因为没嫁给宋渊,咽不下这口气,你比我高贵到哪里?” 宋渊顺着她的话头,转头去看卫黎,然而卫黎小小的人儿就站在他不远处,他却不愿去恨她。 他抬头望向门外,沈益正一脸柔和地看着卫黎——那才是黎儿如今的夫婿。宋渊越想越不甘,又转头看看自己的女人,突然冷笑三声。他何尝不知,洛月容落到今天这副凄惨境地,也是拜沈益这位大将军所赐,不然卫黎一个小小女子,哪来那么大本事? 他自己被当众戴了绿帽子,又为什么要让沈益好过?宋渊将剑扔到一边,冲到柜台上抓起蜡烛,风驰电掣间,众人都来不及反应。 他握着那半盏烛火,对沈益道:“你毁了我心爱的人,我也要毁了你心爱的人!” 沈益心里猛地一痛,连忙要拨开众人进去护着卫黎。奈何此时两人相距太远,众人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拥挤推攘间,沈益一时倒是过不去。 “别动她!” 伴着沈益歇斯底里的呐喊,宋渊手中的蜡烛冲着人脸扔了过去。 在众人的惊呼中,卫黎还来不及躲避,就见那蜡烛直冲——尹飞卿而去…… 卫黎:“……” 沈益:“……” 尹飞卿:“……” 而其余人却一点惊讶都没有。 哦,忘了,沈益是个断袖嘛,宋渊当然以为尹飞卿是他心爱的人了。 然而,那火焰马上就要燎到尹飞卿的面颊,若是被毁了容,恐怕,他的后半辈子,也登不了台了。 第36章 “飞卿——”火焰要燎着的一瞬,一团素影扑身而过,直直挡在尹飞卿面前。 火苗灼在她的脸上,皮肤登时红了一片。 “师父!”尹飞卿慌忙用袖子去扑灭箫笙脸上的火焰。箫笙疼痛难耐,仰倒下去。 蜡烛最终落在门槛边上,然而最近天气干燥,木头竟是一点就着。先是门槛处一簇一簇跳跃的小火苗,接着火势攀着门框大了起来。 看热闹的百姓们谁也不成想把命搭上啊,轰作一团直往外逃。 尹飞卿看着师父脸上的红肿处竟已开始发紫发黑,额间豆大的汗珠簌簌而落。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名人的矜持,也顾不得方才洛月容对于他和他师父的诬陷,众目睽睽之下,一手从箫笙膝弯下穿过,一手扶住她间,抱起她就往外跑。 他自己也没想到,起身的时候倒是一趔趄,他从来不知,原来师父这么轻,她的肩头腰间几乎都只摸到骨头。 尹飞卿来不及多想,冲着门口还未散开的人群吼道:“让开,都给我让开!”又低头轻轻吹着箫笙红肿的脸,轻哄道:“师父,不疼不疼啊,没事的,我带你去找大夫。” 宋渊完全愣住了,他几乎完全不知道方才自己做了些什么。 心中的气焰登时被冰冻住一般,冷静下来,他才反应过来玉簪阁起火了。他连忙也跟着人去后院抬水,两个衙役倒是先制住了他:“宋公子,跟我们走一趟吧。” 混乱中,卫黎借用沈益的人将洛月容带了出来,将她堵在一处破院墙里。 洛月容双腿发软,坐在一片废墟之上,低着头朝上看人,眼神更显阴厉,道:“呸!你别以为我怕你!” 第60页 卫黎从袖中掏出手绢,抖了抖,道:“哟,我当然知道你不怕我,我有什么可怕的?但你怕不怕宋渊,宋夫人?你可是他们家的媳妇儿呢。” 洛月容略微抬起头,问道:“你什么意思?” 卫黎侧对着她:“方才宋渊说若是坐实了你与那些少爷老板们的事,该怎么办?” 宋渊的声音在耳侧响起:那便也该卖入青楼,做最低贱的妓子。 洛月容撑着起身,满眼鄙夷:“你算老几,你能把我怎样?” 卫黎斜斜一笑,道:“我是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是,宋渊可以把你怎么样。”说着她冲把守的二人使了个眼色,“你记着,是宋渊把你卖到青楼的,您从哪儿来,还回哪儿去吧!” 洛月容的一缕长发还拖在地上,嘴唇泛白,裙角破烂不堪,用力地一挣,竟几乎从地上跳起来。 此处四下无人,她不禁破口大骂,污言秽语,实不忍听。一直到被拖上一辆用黑布罩起来的马车,这尖锐的声音才消停下来。 身后被人披上一件披风,卫黎回头一看,竟是被泼了墨的那件,此刻已经重新洁白无暇,正如压在头顶的乌云,渐渐透出了日光。 沈益还在望着洛月容的马车消失的地方,卫黎哂笑道:“你看,如今,我也是个会耍心机的人了。你还看得上我吗?” 沈益从怀中掏出一把木梳,递到卫黎手中,道:“风大,头发乱了。” 卫黎一愣,旋即想到今生二人的第二次见面,沈益就为她梳头了。 卫黎转过身,背对着他理了理头发,就听沈益在耳后沉沉道:“我从未看轻于你,只是担心,你会因此受到伤害。” 卫黎正好梳到一个结,手中顿了一下,暗道这沈益怎么变得情意绵绵起来?从前,这种话,他可是憋红了脸也说不出半句的。 接下去一段时间,虽然天气渐渐凉了下去,然而每日都是艳阳高照。 不知是不是看在沈益的面子上,宋渊一案审得极快。公然烧毁玉簪阁,外加他入股的几家买卖都出了事,后又遭人举报,放本收利,打死了欠债的人。数罪并罚,判了流放之罪。 这座城,他离开,这辈子就回不来了。 城门外,他没想到,一位故人倒是在等他。 死水般的眸子里隐约有盈光翻动,宋渊抓住囚车的木桩子,喊道:“卫黎?你是来送我的吗?” 卫黎仍旧披着那件白披风,只不过被她裁得短了些,倒是更衬她的娇小玲珑。 她向着宋渊慢慢走去,宋渊望着越来越近的人儿,不禁悲从中来,若是当初他在母亲面前再硬气一点,执意娶了她,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些事情了? 卫黎走到他面前,脸上挂着少年时杏花林中沽酒时的微笑,却语出惊人:“是啊,来给你送行,顺便带你去见两个人。” 囚车出了城,在一条土路上走了一刻钟便拐进了一个林子里。树林尽头有一处村庄,村口红袖招摇,竟是个脂香桃艳的地方。 宋渊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颤声问道:“你,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卫黎依旧一副笑模样,道:“看好戏啊。” 话音刚落,那座与周围的土屋砖房极不相衬的彩楼前,摇摇摆摆走过来一个醉汉。 他往门前一个老婆子手中扔了一文钱,便一边解腰带一边拉着蹲坐在台阶上的一个女子往里走。 女子挣扎了几下,却似乎认命一般,随着他拉了进去。 虽说只是短短的一瞬,然而宋渊立时便认出了这两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女人。台阶上的女子正是洛月容,成了这彩楼最低贱的妓子。村里许多人哪有钱去这种地方,可前一阵子忽然送来一位姑娘,每次只用一文钱,这可便宜了村里的老少爷们。 洛月容如今完全脱了相,双目空洞,哪里看得出从前是红遍京城的名角儿。 而一旁的老婆子正是宋夫人,做的便是迎来送往的活儿,而且被人叮嘱过,只为洛月容拉客。 可怜极重家风清白的宋夫人,如今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媳妇被人侮辱。 宋渊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见卫黎还在笑,不禁要泣出一口血来,哑声道:“卫黎,难道你如今的心性已败坏到以此为乐吗?” 第37章 从卫黎执意退婚那一刻起,他便无法想象,为何明明真心相爱的两个人会走到如此境地。他明明,从未负过卫黎啊。 卫黎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登上囚车,蹲下身,最后一次平视着宋渊,淡声道:“事已至此,我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从十年后重生回来的。” 乍一听到这个字眼,宋渊没反应过来,呆了半晌,才嗤笑一声:“莫非你写话本子写疯魔了?将书里的故事当成自己的经历了?” 第61页 “哦?这就不信了?那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就更不会相信了。前世,你也是纳了洛月容做妾,我的《百花记》也是让她来演,可她联合你母亲,夺走了我所有的钱。你也早就厌弃了我,将我赶到废园子里住。” 宋渊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的话语他却是一个字都不信,满面狐疑地盯着她。 卫黎继续道:“后来我染了风寒,被洛月容换药毒死。呵,你想知道我被葬到哪里了吗?” 宋渊双目已睁得极大,下意识顺着问道:“哪里?” 卫黎缓缓起身,俯视着他,一字一顿道:“被你娘,用一床破席子卷巴卷巴,扔到后山去的!” 宋渊瞳孔微颤,结巴道:“不……不,你、你说的,都是胡编乱造的是不是,你一定是话本子看多了,臆想出来的。” 他抬头去看卫黎,只见她的长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细密密的阴影,将她眼神衬得更加阴寒。 “随便你信不信吧,反正如今,你的事情,也与我毫无相干了。”卫黎指了指那座彩楼,道:“你要是还想看会儿好戏呢,就再看会儿,若不想看了,就走吧。” 卫黎跳下囚车,对押解的大哥打了个招呼。 彩楼门前,方才进去的那名男子已经边打哈欠边走了出来。洛月容,哦不,如今她又恢复了本名洛翠儿,又被另外两人拉出来坐在台阶上,等着她的下一个客人。 卫黎回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还是说道:“宋渊,看在我当年落魄时,你也曾去我旧宅子里偷偷送过银两,我还是给你留了份尊严,没像那两个女人似的。你此去边疆,万事小心吧。” 宋渊喃喃道:“银两?我没给你送过啊?” 卫黎猛地回头,再一次逼近道:“你从前没有偷偷翻过墙,到我旧宅子里送过银钱吗?就放在我屋子门前的台阶上?” 宋渊也知,如今想法子讨好她,也不会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便实话实说:“从来没有。我娘她,不让我给你钱。” 卫黎轻轻摇了摇头,又恍然明白了什么,终是苦笑一声,道:“那你赶紧上路吧,听娘亲话的好孩子!” 说罢,卫黎不再犹疑,小跑着去寻不远处一直注视着她的人。 卫黎方才忆起,上次她被沈奶奶赶回老宅住的那一晚,沈益轻车熟路地就进了宅子,而且一下就找到了她住的那一间。 她当时就纳闷,然而情况危急容不得她仔细琢磨,此时倒是反应过来,原来前世多次给她送钱的便是沈益? 卫黎坐在马车上,前世沈益来提亲时,她讥讽他是个断袖的情景历历在目,此刻,真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她心中正升腾起簇簇火苗,然而,腿上被人轻轻放了一张纸。 卫黎看向沈益,见他有些期许地也望着她,便伸手展开那张纸,上面誊有三联诗。每联的第一个字连起来,正是——“樨、浣、旎!” 双手不禁猛地一颤,卫黎玩味地看向沈益,问道:“寄平哥哥,你何时多了这些小心思,我都不知道呢。” 沈益瞥了她一眼,“看懂了?” 卫黎很认真地点点头,“看懂了。” 沈益目视前方道:“跟你话本子里的公子们学的。” 卫黎一噎,转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如银铃般飘出窗外,简直快飘到天上。 合着沈益这位威武神勇的大将军,竟然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还偷偷看这种儿女情长的话本子?一想到他书房里那些兵书古籍之间,竟然还有她写的书,卫黎脸上便臊得慌。 不过,沈益学是学了,用力太猛了些。卫黎心道,送诗这情节正是《百花记》中的,然而书中的蒋公子可是托了小姐的丫鬟,极婉转才送出的。 沈益可倒好,直愣愣地将诗扣在她腿上,一揭开,还就是这样赤|裸|裸的三个字。 这样的直接热烈,她那如含羞带怯、半开未开的小花苞般的春心可怎么受得了哟。 卫黎笑得歇了歇,又问:“这诗,是你自己写的? 沈益惭愧地摇摇头,实诚回答道:“不是,是找了一位会写藏头诗的先生写的,花了十两银子。” 旋即,他又转身认真看着卫黎:“我不是心疼钱,我、我没那个意思。” 卫黎刚刚收住笑,闻言,又开始了一阵瓷杯碰冰般的娇笑。她略觉不雅,用诗稿半遮了花容,眨了眨眼,抬眸看他,轻声解释道:“我没多想。” 沈益点点头,又道:“不过,字是我写的,你看,有没有进步?” 音容神情,与他十二岁那年,虚心跟着卫黎在地上写字时,一模一样,依稀还是少年光景。 卫黎却不答,上下打量着他。眼前的男人这般小心翼翼,生怕惹她不高兴,若是…… 第62页 卫黎想起自己之前误会他和尹飞卿,一边自嘲,一边却又臆想起来。 她一手撑着下巴,手肘搁在膝盖上,微微抬头望着车顶。 沈益一见她这神情,便知她定又是在想些‘见不得人’的事。她在他书房写作时,每每下笔到公子小姐共赴巫山云雨时,也是这副神情。 沈益不满道:“在想什么?” 卫黎回过神来,饶有趣味地道:“你说,要是你真的和尹……” 一听见这个字,沈益就知道,她接下来说的,准没好听的。 卫黎不怕死地凑近了些,又道:“谁会在上面啊?” 沈益重重吸了一口气,忍无可忍,将卫黎拽进怀里,然后转身让她紧贴在车壁上,箍着她的手腕,笑意生魅,道:“哦?夫人这般好奇,不如与我这便回去试试。” “嗯?试什么?”卫黎被他转得有些晕。 沈益咬牙切齿道:“试试谁在上面,会,更!舒!服!” 第38章 然而两个人还没有等到机会,马车在将军府门前停下的时候,已经有另一辆眼熟的马车停在了府门前。 尹飞卿一身青衣素袍,发髻只用一根木簪拢起,与他那师父倒是如出一辙。 卫黎注意到,他还穿了布鞋。自他成名后,他还从未作如此打扮。 二人正要问问他师父的脸怎样了,尹飞卿却先沙哑开口道:“大哥,嫂子,我今日是特来辞行的。” “辞行?”沈益和卫黎异口同声。卫黎看他眼下乌青,不知多少天没睡过好觉了。 尹飞卿继续道:“师父的脸,被火焰灼伤了大半,怕是……好不了了。既然师父以后都登不了台,我也没什么唱下去的必要了。” 沈益卫黎心中具是一惊,洛月容被打压下去后,京城头一号的角儿就是他了,怎么这个时候,他反而要远走高飞呢? 尹飞卿深深看着面前两位恩人,心中同样万般不舍,往前跨了一步,跪到在地。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沈益连忙上前拉起他,又听他说道: “你们都有恩于我,我知道如今这样任性,让你们失望了。大哥你是第一个看得起我的人,嫂子你是一手将我捧红的人,可是,师父,师父她……” 卫黎也上前搀住他,道:“不用多说了,你和你师父的感情,我们都明白的。” 卫黎与沈益对视一眼,又问:“只是你们今后作何打算?” 尹飞卿作揖道:“我想带师父去遍游天下,一边寻民间的神医,也许有朝一日,师父还可以恢复面容。” 马车中的人儿轻轻撩起布帘下了车,帷帽遮面。她一向不善言辞,开口也只是替尹飞卿谢谢二位。 卫黎心知,此一去,山高水长,然而两个人是可以真正毫无顾忌地在一起了。 尹飞卿头上的那只发簪正是箫笙原来戴的那只,戏台上的卿卿我我,终比不过台下双双对对。 三个月后,初春的第一场细雨敲打在青石板路上,东风料峭,一如卫黎重生回来的第一日那样。 沈毓产期将近,大夫倒是叮嘱她应该多多活动。庆余班又有新的小生□□,她便邀了卫黎一起去看。 二人在五福园的二楼雅间落座,沈毓只是纯来听戏的。而卫黎到此,却颇多感慨。不管是第一次带她来听戏的宋渊,还是她耗了极大心力的洛月容、尹飞卿,都不在了。 掀房顶的掌声,以往,都是给尹飞卿的。 难保她也被掌声搅了心思,顺着往台中央一瞧—— “天呐,世间竟有这等美男子?” “弟妹,你擦擦口水。”沈毓一如既往体贴地给她递帕子。 “毓姐姐,你摘镯子干嘛,那不是你生辰时,姐夫送给你的嘛?” 说话间,镯子已冲台上飞去,“那又如何,反正他现在又不在这儿,我赏给好看的男人又怎样?” “那我也扔!”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争着把首饰金子往台上扔,玉面小生一唱出好儿来,也是她们争相领掌。 二人眉目含春,双颊绯红,叫好声大得成功引起了一楼前排两位男人的注意。 “寄平,我听这声音,怎么这么像你媳妇呢?” “姐夫,我听有个声音,也很像姐姐。” 二人齐齐回头一看,这一看,可不得了了。 原本今晚是谢玉请他们来听戏的,他们也没跟自家夫人说那么详细,只想着早点结束早点回家。 可如今,见自家女人如此嚣张地对着另一个男人春心荡漾,沈益和三王爷都觉得:是可忍,熟不可忍,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两人几乎是同时拍桌而起,带着一股飒飒的风,大踏步走向卫黎和沈毓的包间。 花道上,众人只见两位皎若明月的男子,各配一剑,飒沓而来。台上的小生明显噎了一句。 第63页 观众中一女,不禁痴痴地望着沈益道:“哇,若得此男,我此生无憾,简直比台上的戏子还要好看。” 卫黎战战兢兢站起来,结结巴巴道:“那、那是我男人!” 另一女对着荣铮的脸,激动道:“这位公子才是风流倜谠,貌赛潘安,好想嫁给他嗷。” 沈毓也绞着帕子,一手撑腰站起身来,道:“夫夫夫君。” 沈益和荣铮一人一个,拽过手腕便拉出了戏堂。 马车内,荣铮死死盯着耷拉着头的沈毓,他后悔了,想当初,他就应该把沈毓关在府里面,半步都不能出门。如今她胆肥了,敢带着未出生的儿子看别的男人。而且她惯会向他撒娇,自从有孕之后,他每每想发火,她就喊肚子疼,登时让他什么火都发不出来了。 比如现在,她又在说肚子疼。 荣铮冷哼一声,道:“这一招不好使了,你若是不好好解释,今晚的事没完。” 沈毓两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有些吃力道:“是真的,夫君,我肚子好痛。” 荣铮也感到她掌心汗津津的,不再摆冷脸,忙扶过她,有些无措道:“怎、怎么了?是,是我儿子要出来了?” 沈毓重重点头,荣铮登时一个头两个大,方才放的狠话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立刻让车夫驾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心头不禁反怨肚子里那个小家伙,还没出生,就这么帮着他娘亲! 而另一边,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卫黎小心翼翼地坐在一脸阴沉的沈益旁边,半个字也不敢吭。车轱辘均匀地转起来后,沈益瞟她一眼,冷哼道:“过来。” “你你你叫我过去,要……要干嘛!”卫黎觉得这眼神如此熟悉,下意识地捂住了她可怜巴巴的小屁股。 卫黎真的慌了,忙反手按住他的手腕,结结巴巴道:“说、说好的禁欲呢?” 沈益皱眉,故作疑惑道:“你不是叫卫黎?难道你叫卫欲?” ************************* 中秋家宴,将军府自是一番热闹景象。白日卫黎和沈益去看望过杜同培,给老人家送了一盒亲手做的月饼。杜同培显然还是很关心他那位从未承认过拜师,却爱徒情切不输关门弟子的尹飞卿。 当初尹飞卿与师父远走高飞,他的心里还是有些遗憾的。 三人共同用了些茶点,沈益夫妇便乘车回府。路上不知为了何事,又拌了几句嘴。故而马车一到将军府门口,卫黎便先一步下车走了进去,直钻进沈老夫人房里讲故事去了。 沈益下车有些尴尬地看着那个背影,两人成婚这么久了,他还是不太知道该怎么哄这个小丫头。 但他最近发现了一个哄媳妇的绝佳人选,那便是受尽全家宠爱的,他那刚出生不久的大外甥。 小世子白白胖胖不说,更是见了人就笑,谁抱他他也不哭,就睁着一双大眼睛打量眼前的人。 卫黎也多了一个新的爱好,就是趴在小床边,对着小团子发呆。 于是,得知申时姐姐姐夫便会来的消息后,沈益倒也不急着去哄媳妇了,兀自吩咐了厨房准备晚上的吃食。又亲自将小花园打理一番,准备当晚把酒赏月。 果然,沈毓一把小世子抱来,卫黎就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扶着沈奶奶走了出来,接着连忙捧过小外甥,亲亲抱抱蹭蹭,就连沈益悄悄从后面围上来,也一并给他一个慈祥,哦不是,温暖的微笑。 最近,王爷对卫黎也非常好,主要原因是因为卫黎在他的指导下,以他和姐姐的原型写了一部新的话本,名为《傲娇王爷绝世宠》。 这本书一经上市,便大获好评,百姓们个个欲罢不能,强烈要求再出系列话本。 虽然卫黎在写的过程中,对于王爷描述的那些情节心中一百个不相信,对于书商的评语也一百个喷鼻血,然而书的大卖让她将心中那些顾虑都硬生生压了下去。 书商是这么写的:想知道皇室秘闻吗,想知道深情王爷如何追回冷血王妃的心吗,《百花记》作者最新力作,不可错过!! 好吧,这么肤浅夸张的评语她也就忍了,可三王爷威逼她多次描写王爷俊美的容颜。呃……恕她直言,真的承受不起。 沈益是她的忠实读者,可这本书,卫黎一直拦着不让他看。实在是因为羞涩、不好意思嘛。可不解风情的沈益刚刚在马车上又提起这件事来,眨巴着眼睛又学谢玉的那条大狗,看得她几乎就要同意了。 所以在发觉沈益的真实意图后,她立刻冷了脸下车。 恐怖之处在于,二人真正成婚以来,沈益按着她写的书中的法子,招招式式都用回到了她身上。她可不想让他再一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呐。 第64页 于是,当三王爷再次提出让她写系列文的时候,若不是看在小外甥的面上,她是真的很像把王爷揍一顿,然后捆巴捆巴扔出去。 这次,王爷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做《少年天子与他的腹黑小皇后》。据说,是受宫中一位高人嘱托,拜托卫黎来写的。不过这位高人是谁——在书名中也体现得太明显了吧。 卫黎心道,你们荣家还真是都一个德性。不过后来,看在这本书不但风靡民间,也风靡宫廷的时候,写这本书时的无聊挣扎她也就不和三王爷计较了,虽然她也没那个胆子,此为后话。 既然在园中围桌而坐,沈奶奶三代同堂,显得尤其高兴。 几人正是兴高采烈之际,忽听门人来报有人求见。 这万家团圆的中秋夜,什么人会跑到将军府来啊? 沈益第一想到的是,会不会谢玉来捣鬼?不过这位谢尚书应该也没那么胡来,挑着中秋夜捣蛋吧? 等他步出府门,看到来人时,登时觉得全身血液沸腾,整个心都饱满热烈起来。 一人帷幔遮面,一人纤瘦颀长,正是箫笙和尹飞卿。 箫笙仍旧不愿多说话,因着帷幔的遮挡,吃得也极少,可众人从她偶来的只言片语中,还是能够听出她的声调不再是那般遮遮掩掩,生怕扰了什么人似的,而是娓娓道来,自成一番风韵。 尹飞卿在她身旁也不再是小心翼翼,倒多了几分男子的担当。 二人特赶在中秋之夜而来,便是要告诉亲朋,他们过得很好,不必为他们担心。此后,一去江湖,山长水阔,形影不离。只是世间,再也听不到尹飞卿绝妙的唱腔。 不过,梨园行里的新人一波又一波地长起来,百姓也都健忘得很。就连卫黎也深知,她总有一天是要被遗忘的。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身旁有沈益,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