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九歌同人)【墨凤】成双+番外》 第1页 《【墨凤】成双》作者:隐者亦寒 第一章 一 在遇到白凤之前,墨鸦的日子就如同砚台里的墨汁,被困在狭窄浅坑中挣脱不得,挨着一遍又一遍重重碾压的粗砺磨石,四周尽是化不开的浓黑,寒气直逼骨髓。 彼时墨鸦也仅是十五六的少年,墨发及肩,眼角勾着细致的纹路,身量还没完全长开,不过从他纤细的身形已经可以隐隐看出一代轻功高手的影子。不,他那时已经是将军府中轻功最为出色的人。唯一一个有可能超越他的人是他的师父,然而早在墨鸦开始杀人之前,这个人就从将军府中永远消失了。墨鸦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弯腰向靴子里插入一把匕首,那是他消失前最后一个任务。 开始接受任务之后的墨鸦经常在黄昏时分跃上屋顶,静静望着如火夕阳下熙熙攘攘的街巷。和他作伴的则是同样静默沉寂的黑鸦,这些鸟儿们许是把一身黑衣的他当了同类。这个年纪的人多数会对人生抱有复杂的情绪,生出许多幻想与感伤来。然而墨鸦会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他只要活下去就好了。曾经和他一起有命从训练营里出来被带到将军府的十多个孩子,现在剩下的也就一只手的指数。就这样告诫着自己,一直到暮色殆尽,他悄无声息地从原地消失,去夺取那些被将军指定抹杀的生命。 凝固的血渍,沉重的让羽毛再也无法飘起。 繁华街巷的夜灯在傍晚时分迫不及待的燃起,夕阳余辉下,墨鸦肩头的黑羽再一次在风中轻颤。不过今天的他似乎有着格外的好心情,甚至把手里的晚饭给身边的乌鸦撒了一点。杀手的生命过于短暂,就如同他不知所踪的师父。按照夜幕成立时定下的规矩,这个组织中的杀手通过考验期后要带几个徒弟,为夜幕培养下一代的新人。三天前,墨鸦这一辈的年轻杀手们在姬无夜精心筹办的宴会上表演了一场完美的杀人盛宴,只可惜有人没能演到谢幕。而乌鸦的运气向来不错,这大多是拜他那身漂亮轻功所赐。姬姓将军对剩下来的刺客们很是满意,吩咐训练营可以提前进行遴选了。 思绪回到现实。如果我有徒弟的话……墨鸦摸着自己的下巴琢磨,嘴角浮上了一贯的笑容,深色琥珀般的眼睛里沾上了夕阳最后一点金芒,妖媚灵动中带了点痞气。 虽然只要活下来就好了,但加点乐趣总是令人愉悦。身边多出来一个活生生的人,总能让这种浓墨一般的生活有些改变吧。 二 墨鸦内心有些懊恼,然而此刻站在山谷外的他依然保持着看似轻佻的笑。 他来迟了,不知道是被哪个家伙算计的,通知他集合的时间晚了那么一刻。他的同僚们在他来之前已经挑好了徒弟,现在恐怕在回将军府的路上了。 “墨鸦大人,这边请。”守在谷口的粗壮汉子弯下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跟在引路汉子身后的墨鸦那时还只是一个出色的杀手,但是训练营中的教官们会恭敬的称他们为大人。这训练营设在杳无人迹的山谷,委实隐蔽的紧。他只在这条路上走过两次,一次是小时候被带进去,一次是在那场激烈的拼杀后,被师父选中带出来。他一边回忆着不甚清晰的往事,一边为眼下胡思乱想,但愿今天他领走的孩子,能有自己这般好运,活到第三次走这条路的机会。 他们从谷口进去行到半路,迎面走来一个劲装束发的女子,双方默契的停下脚步。 “你来晚了。” 女子的声音平稳,墨鸦却不意外的听出几分担忧的意思。他目光下移,看到女子手中牵着一只小手。 “你选了个女孩子啊,鹦歌。” 墨鸦弯下腰端详着女子牵着的孩子,瞧见小姑娘脏兮兮的小脸上有大片干涸的血迹,本该天真纯洁的孩童眼神冷漠,对他的审视放佛完全不在意。 “那帮家伙,功夫比不过你,便从徒弟身上打注意。真是可笑。” 墨鸦无所谓的笑笑,又打量了一眼个子不过他腰的女孩,对着鹦歌故作忧伤的摇头叹气。 “哎……还剩几个?” “算上这女孩,两个。” “哦?”墨鸦挑眉,“那个也是女孩子?” 训练营的遴选是一场残酷的厮杀。百来个孩子,十人一组,每组只能活一个。活下来的才有资格被这些年轻的杀手带入将军府进行下一步的训练。 比试是在昨晚结束的,谷中还弥漫着血腥气。明明昨日还有百十来个稚嫩的生命,今晨就只剩下十个,剩下的都变作了尸骸。而现在…… “别小看女人。”鹦歌明白墨鸦的意思。她的那些同僚们早早来到谷里挑选徒弟,显然是要把好苗子挑走,给墨鸦留个底子最弱的。墨鸦定是认为留给他的孩子比自己手中牵的女孩还要弱,恐怕也是个女孩子。训练营的女孩本来就少,能通过厮杀的更少。在刺客这个行当,女子到底是有几分弱势的。身为女子,鹦歌虽然不愿承认,却也只能不断压迫自己成长,来逼他的同僚们认可自己。 第2页 “不,不,不,我没有小看女人的意思,我只是在想,该怎么……训练一个女孩子。” 墨鸦双手环臂,一幅苦恼的样子让鹦歌忍不住笑起来。 “谁说是女孩子了,我徒弟是这次唯一的女弟子。我怕你们这帮男人欺负她才选了做徒弟的。” 墨鸦如释重负,夸张的对鹦歌做了个道谢的礼。 “下次请你吃酒。” “我记下了,快去吧。” 墨鸦便不再多说,引路汉子见两位前途无量的杀手谈完话,识趣的迈开大步继续带路。鹦歌望着墨鸦跟着引路汉子远去的身影喃喃。 “我替你看过了,或许是个宝呢。” 三 拐过一个山脚,再向前应是开阔的训练场地。早间的雾气未散,湿润的气息氤氲着迷住人的眼睛。 引路的汉子停下脚步,墨鸦瞥了他一眼。 “墨鸦大人,请” 似乎他只会说这一句话,在墨鸦模糊的印象里,训练营的教官们鲜少有这样安静恭谨的,不过这些和他已经没有什么关系。正想向训练场地里面去,墨鸦突兀的顿住脚步。 充满草木湿气的空气中有股熟悉的味道,不同于山谷外围终年不散的腐朽,这是新鲜的血腥气。对死亡过分敏感的乌鸦皱起了眉。 “我问你,刚才发生了什么。” 粗壮高大的汉子瞬间面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在黑衣少年脚下,嗫咄着说出事情的原委。 厮杀在昨日已经结束,然而这些被挑出来的孩子中却有个了不得的。今晨,一个高个子男孩对看好他的刺客说,想要带他走可以,要先杀掉日夜欺负他的教官。 墨鸦瞧着汉子光秃的后脑勺,眼神明灭,思绪不知道飘向了哪里,他或许已经知道了这是谁挑的徒弟。 当时,年轻的刺客哈哈笑着,将自己的弯刀抽出来递给高个子。在场的十余教官面露惊恐。诚然孩子是打不过他们,但是他们逃不开这些刺客。似乎被这对师徒鼓动,剩下的年轻刺客不甘在徒弟面前落了面子,豪不犹豫的下了杀手。 “求墨鸦大人不杀!”汉子重重的叩头,声音中透出无尽的哀求。 墨鸦还在琢磨着鬼鹰何时打了把弯刀,山谷间一时静谧。俞来高升的日头晒在浓重的湿气上,训练场的情况模模糊糊显现出来。墨鸦眯起狭长的眸,隐约看到一个小小身影孤零零藏在雾气里。他望向那个身影的方向,语气愉悦尾音上挑:”你该求的不是我。” 那个将要成为他徒弟的人似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此时正向他一步步走来。走的不算稳当。墨鸦瞧着他一步一顿,时不时因为地上的教官尸体踉跄两步。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孩子的速度,很快的,这未来的少年杀手站在了墨鸦面前。 “嘿,小子。” 这样打招呼该没问题吧,嘴角上扬的墨鸦突然理解了当初他师父第一次见他时露出的阴测不自然笑容,冷酷的杀手实在不适合做微笑表情。但墨鸦对自己这副皮相很是满意,他自己露出的笑容怎么也得打个八分吧? 孩子的身高和刚才那个女孩差不多,墨鸦第一眼看到的是他凌乱却泛着点光泽的蓝紫色头发,暗道真是相当稀罕的发色啊。 男孩抬起头来,瘦削的小脸上一双冰蓝的眸子虽然漂亮,却没有什么神采,似乎是刻意要做出直视墨鸦的这种勇气来。破烂的衣衫还潮湿,没有多少泥土。像是昨天跳进水潭泡了一晚上。墨鸦记起在山谷里有一个水潭子,隔三差五的要淹死几个偷偷跑出来洗澡的孩子。 “你来带我走么。” 干脆,冷漠。 小不点的声音还蛮好听嘛……墨鸦满意的点头,资质好不好的先放一边,至少自己这个徒弟现在看起来挺顺眼。 “跟上。” 小不点没有任何犹豫违逆的意思就跟在了墨鸦身后。走在前面的墨鸦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一直跪在旁边哆嗦的教官,而男孩放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人。 墨鸦放缓了步子从跪在冰冷石地的教官面前一步步踏过。自始至终,教官没有抬头,男孩也没有说话。 真是好运气,墨鸦远远瞧了一眼瘫在地上的汉子。同时也明白了同僚们不选择这个孩子的原因。 因为他不够狠。 这样的孩子,能活下来么。墨鸦心里没由来的蒙上一层阴影 四 谷口处能看到外面茂密的森林。 黑衣少年缓缓停下,紧跟着的男孩迟钝片刻也收住脚步。男孩仰望着黑衣少年结实却并不算宽阔的背部,有几分明白刚才他这个所谓的师父为他放慢的速度,但是对于从昨日清晨开始厮杀到现在从未合眼的小孩子来说还是有些勉强,因此在这空荡的山谷里能轻易的听到他起伏的喘气声。 第3页 “你太慢了。” “……将来会比你快的。” 呦,挺能拽啊。墨鸦随手打了个响指,几乎没给人反应时间,他已经凑到了男孩面前。 “你知道我有多快?”他轻佻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嘲笑。男孩被突然放大在眼前的面孔惊到,还来不及看清他眼角的纹路,下意识摇头。 “你马上就知道了。” 墨鸦低低一笑,眨眼间手臂屈伸将男孩捞进怀里,足尖发力,下一瞬已身至高空。 不过一息之间的事情,男孩再回过神来时,他的下巴搭在墨鸦肩头柔软的黑羽上,谷口远的几乎看不到了。他被墨鸦抱在怀里,而此时墨鸦正如同一只飞鸟在林顶飞跃,足尖从未落到地面,仅凭点踏树尖翠叶的力道在空中腾身跳跃。耳畔呼呼风声,少年脑后的发丝时不时搔到男孩的脸上。 好快……这是他脑袋里仅剩的词汇。不过很快他便适应,湛蓝色眸子中的震惊渐渐被新奇取代。 这,是飞? 那些平日里怎么也够不到的东西此时都匍匐在自己脚下变成蝼蚁。 掌握着天空的秘密,如同鸟儿一样,不受任何拘束的自由飞翔。 男孩眼睛里有流淌着隐隐的激动,脑袋微微转动看向墨衣少年。 跟着这个人,自己是不是也有一天能做到这般。 这是他自三年前被抓进训练营,头一次觉得日子没那么绝望。 然而 还没等男孩幻想到自己凭风而行的样子,他们已经到达了森林边缘。墨鸦一个旋身在这里轻巧落下。 “本来这段路该你自己走,不过你运气够好。 ”墨鸦懒懒说着,心里咒骂几声那些等着看笑话的同僚。最快的鸟儿居然最晚归,够他们笑上好几天了。这番赶路应该追上不少,他刚才瞧见鹦歌牵着那女孩在林中慢慢走着,或许得谢她好心。 “喂,小子,吓呆了?” 看到这小子傻兮兮的样子,墨鸦心情大好,顺手揉起男孩本就凌乱的头顶,经他这样一弄,还在回味飞行的男孩皱眉,从他身上跳下来。在这里,能看到城门口。 男孩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才刚刚从一个拘束的苦牢逃脱,转眼就得去面对新的牢笼。 “我说,你怎么这样一幅表情,能从训练营里活着出来,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男孩却没看他。“不过是从旧笼子换到了新笼子。” 这小子很喜欢一针见血啊。墨鸦嗤笑,“那你也要有资格被关进笼子。” “为被关进笼子而努力?” 这种带刺的语气让彼时还年少的墨鸦很是头疼,忍不住再一次伸出手去狠狠蹂躏那稀罕颜色的头发。男孩抬起头用漂亮的眸子瞪他,墨鸦全当没看见。 五 将军府。 “你要记好路。”墨鸦一边走着,一边把手搭在男孩肩上,向他介绍身边经过的建筑。 “没学会本事之前从正门走,翻墙进会把你戳成骰子。” “这块记得绕着走,将军喜欢在里面。” “重点看看这个地方,你将来会常来,希望你喜欢。” …… 男孩默默听着,看着,也不知道到底记住了多少。将军府很大,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这就是整个韩都。墨鸦带着他从正门进去不是无目的地闲逛认路,只是在去某地的路上随口交代罢了。 “去哪儿?” 许是被墨鸦的喋喋不休感染,沉默的男孩终于忍不住说话了。 墨鸦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问起了新问题。 “你叫什么?” 男孩愣愣,湛蓝色眸子有几分晦暗。 “十七” “训练营编号?”墨鸦停下了脚步,在他们面前是一座守卫严密的建筑,三层阁楼,装饰朴素,门口悬挂的牌匾男孩并不认得。 “没有其他名字?” “忘了。” “你在外边等着。” 日头还没正中,男孩就站在门口的台阶下,身边一排守卫的长矛闪着寒光,他被刺的眯起眼睛。他不知道墨鸦进去是登记训练关系,墨鸦让他等着,他便在这里安静的站着。 不多时就有人从里面出来,男孩抬头望去,有几分熟悉的面孔,却不是墨鸦。仔细想想,好像是早上来谷里的刺客之一。 强壮矫健的刺客后面同样跟着个孩子,两人路过他面前时停住了脚步,刺客斜着眼睛打量他。 “哼,鸡崽子挑了这么个小鸡崽子。” 男孩明白他在说谁,比起这对师徒,他和墨衣少年都明显单薄了些。刺客这话难听,显然是在挑衅,可男孩什么也不能做,他不清楚墨衣少年在这群刺客中是个什么地位。 “飞不起来的王八不也挑了个小王八?” 懒散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不知何时,墨鸦靠在门框上一幅看戏的姿态。强壮刺客瞬间变了凶恶的表情回瞪过去。 第4页 “你这么火大做什么。玄龟,我劝你想清楚要站在哪一边,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他能拿到的,我也能。” 强壮刺客听到这话,脸上变了几变,恢复了冷静。 “你有什么本钱?” “至少,我比他年轻。”墨鸦这话轻飘飘的仿佛只是一句笑语,然而他凌厉的眼神和眼角诡秘的纹路却不如他话语一样轻巧。 强壮刺客不置可否,迈开步子转身离开。他身后的男孩显然体力接近透支,还是皱着眉头追了过去。 “乌龟就是耐力好。” 墨鸦从台阶走下来摸摸男孩的头,眉目间恢复了早先那般轻快的情态。男孩这次没有躲开,只是盯着他问。“他讨厌你?” “讨厌我的人多了,小子,没准你也讨厌我呢?” 男孩盯着他深色的瞳孔和边上奇异的纹路呆了一阵。低下头去,开口依旧淡漠:“如果你现在让我吃饱,或许我会喜欢你一点。” 这种正经的玩笑话着实让墨鸦喜欢,套着黑色皮套的手指向后院的方向。 “走,饿坏了的小鸟要乖乖跟大鸟去找食吃。” 六 训练营里的孩子杀的最多的是野兽,真正杀人的,只有最后那一次选拔。 一般来说,头一次亲手杀人的感觉实在是太糟,这些胜出的小家伙当天晚上是绝对吃不下饭的。 睡觉?前一晚还是百个鲜活的生命挤在一起入眠,下一晚就只剩一堆尸体无声无息的躺在冷石上死不瞑目盯着你,谁敢睡。 编号十七的男孩不喜欢杀戮,然而他要活下去,十人一组的战斗中,他亲手解决了三个人。 饥饿,困倦,不敢吃不敢睡,男孩跑到水潭呆了一晚上,身上的血腥气终于淡了。 教官们之前虽然不讲道理,但是对于这些胜出的孩子还是很客气的,因为他们大多数会成长为优秀的刺客。教官告诉胜利者们明天将会来的人以及他们接下来要接受的命运。 训练场上,十个孩子,九个刺客。 少了一个?男孩默默算着,心里有一丝不安,这是不是说明他们中将有一个被抛弃? 当第一个教官的血喷洒到脚边的时候,男孩向后退了一步。说实话,他讨厌这样的血腥。就是这样微小的一步,他成了唯一被剩下的孩子。 很快的,除了他,训练场上还剩的只有男孩那组的教官和鹦歌师徒。鹦歌对着教官说,你去谷口接人。 教官匆匆走后,鹦歌缓缓走过来审视着男孩。 “别担心,小家伙,我们的鸟儿起晚了呢。” 后来通过那场林间飞行,男孩发现这个晚来的人确实挺像鸟儿的,但还是有一点没搞清。于是坐在木桌边慢慢往嘴里塞糕点的男孩没头没脑的冒出来一句话。 “你算个什么鸟?” 哈?! 墨鸦嘴里一口茶没憋住全喷在了地上,他望着濡湿的地板有点心疼,乖乖,这茶可贵着呢。 此时还没到午时,将军府里给他们这些刺客用的伙食房还没准备好。墨鸦便把男孩领回自己的住所,将自己昨天收来的藏货拿给男孩打牙祭。其实他们算不上缺钱,俸禄不够,就从死人身上顺,只是死人也不一定富有就是了。至于住所,可以独自接任务的刺客拥有自己的小院落,姬无夜在这方面倒是一点也不吝啬。为了任务的隐蔽性,各自的住所甚至相隔很远。按习惯,徒弟出师之前就住在师父这里,以便于日夜学习。 “我刚才问你,你是什么鸟。”男孩淡淡瞟了一眼墨鸦的窘态,嘴角流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可以排除你在骂我,把这话理解为你在问我的名字。”墨鸦很快恢复了气定神闲的状态,男孩却觉得好笑,但他不敢发作,只是竖起耳朵来听。这未来的少年杀手此时此刻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名字将在他的生命里烙下怎样的痕迹。 “墨鸦。” 形象很符合,男孩瞧着墨衣少年肩头的黑羽点点头张口道:“墨鸦师……” 男孩还未说完便骤然顿住,错愕不已,他的唇上不知何时搭上了一只苍白的手指。 “不必叫我师父。”墨鸦的手指从已经噤声的男孩唇前离开。 “早晚有一天你会出任务,师父这种叫法,只会成为敌人眼中的破绽。” 男孩闷声不响。 “我宿在东屋,西屋是你的了。明早开始训练,今日晚饭过了记得来找我。” “你现在有事?” 男孩再抬头,对面的椅子上已经没有任何人影。 跑的真快,不称职的家伙。 七 西屋简陋的很,只有落了土的床铺和一个空荡荡的木柜。好歹不漏风,比训练营的山洞强多了,男孩这样安慰自己。没什么好收拾的,男孩困极,然而一闭眼睛却都是昨晚的血腥,傻傻坐在扫掉了土的床板上发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像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安宁无事过……想什么呢,明天就开始训练了。男孩敲敲自己脑袋。 第5页 墨鸦…… 他的脑海里又回忆起在天空飞翔的刹那。 此时的墨鸦却没那么悠闲。将军府巡逻队四班倒,夜幕刺客团派出他们这些刺客辅助侍卫队,做每班巡逻队的副领队。今日第二班是墨鸦,他算着把茶喝完正好赶上撞钟换班,没想到好好的茶水全喂了土地公。 前面的士兵按着既定路线前行,小统领走在队头,墨鸦则心不在焉跟在后面。 培养一个徒弟很重要。培养一个出色的徒弟尤为重要。 冷漠的杀手不需要朋友,却需要得力的帮手。 帮手…… 他现在急需帮手。 想到不久前遇到的玄龟,同一辈的刺客谁也不服谁,头顶还有上一辈老刺客压着,第一杀手的名号还在老人手里。鬼鹰已经拉拢玄龟了,这就意味着他要开始下手争夺刺客团的话语权。 夜幕中没有人比乌鸦飞的更快,墨鸦本人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但他不是第一杀手。 而夜幕中没有比第一杀手更厉害的存在。 不妙啊…… 连被利用的资格都没有,就被直接针对了? 莫非鬼鹰以为除掉了自己,那第一杀手的名号早晚会落在他自己手中。 或许鬼鹰真有那手段让老家伙们让贤呢。 形单影只的乌鸦,不被盯上都难。 墨鸦揉揉脸颊想让自己振奋起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掉了队,队尾距离他十来丈远了。悄无声息回到队尾的墨鸦内心偷偷擦了把冷汗,要是被偶尔来检查的侍卫统领逮到再向刺客团告上一状,少说也要加值三天了。 黄昏时分,男孩按着墨鸦说的钟点去伙食房领饭食,途中遇到了几个和自己一起选来的孩子。他们不算熟络,三年可悲的共处并不能改变什么。他们向男孩点头,男孩也点头回应。待走远之后,他隐隐听到身后压低的声音。 “哎,他就是那个倒霉蛋啊……听说他师父迟到了,真不像话。” “嘘……别多话,我师父说这段时间不要招惹他们。” …… 男孩抿紧唇,他在那一瞬间明白,现在还小的他们,地位完全取决于师父。 墨鸦,这个不允许自己称他为师父的少年,会带给自己怎样的经历呢。他一路暗想着,从伙食房回到院子时夕阳已将天际染红。男孩在院落仰起头凝望天边烧云,却意外发现了坐在屋顶的黑影。 “墨鸦!” 墨衣少年一手撑地,另一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肩头装饰迎风浮动。怎么看怎么闲,听见他的喊话也不低头瞧他。 男孩又等了一会,才听见墨鸦的声音。 “还算准时。” “……” “桌上的东西自己看,收拾好再来叫我。” 八 男孩推开屋门时着实吃了一惊。 下午还空荡荡的桌面上现在摆的满满当当。他凑过去检查,有铺盖,药箱,其他杂七杂八的小东西放在木桶里,另外还有三套轻便整洁的衣服。 他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墨鸦卷着这些东西在天空飞过的样子,当场没忍住笑。随即听得屋顶一声轻响,梁上的小土块准确砸在他头上,男孩揉揉头,这黑乌鸦什么怪脾气啊。 整理这些对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尤其是在训练营那种地方呆了三年的石洞居民颇有难度。他下午无聊,偷偷跑去墨鸦的房间转过,表面上似乎也就这些东西。他按着对墨鸦房间的印象把这些东西运到自己的房间安放,又随手抓了一套素色衣服将自己身上的破布换了下来。 “好了。”男孩跑出来喊墨鸦。 墨鸦从屋顶跃下,径自回了东屋,男孩自觉跟紧一道回去。 点上油灯,墨鸦把男孩拉到明亮地里,二话没说就蹲下身子伸出双手开始在他身上摸起来。 “……做什么?”男孩皱眉,却也没有躲闪。 “嗯……”墨鸦捏住他的胳膊,拉伸两下。“占便宜。” 男孩一愣,随即哼了一声。 “摸个骨,你老实点。” 男孩只得任由墨鸦动作,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对方露出严肃认真的表情,不由得多瞅了会。这瞅着瞅着就瞅出问题来了,只见墨鸦渐渐把眉头皱的死紧,停止了摸骨的动作,深色琥珀眼睛缓缓从上到下的审视他,一幅有话说不出口的样子。 男孩心里忐忑,不知道墨鸦发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可是墨鸦半天也不说话,男孩只得故作镇定问道:“怎么了?” 墨鸦站直身子,单手摩挲着自己下巴,半晌才吐出话来。 “你知道父母是谁么?” 男孩没想墨鸦居然会问这样的问题,狐疑片刻摇摇头。“我是孤儿。” “哦……”墨鸦的反应没有多少失望,这也是意料中的答案。“去吧,明早鸡叫第一声起来。” 第6页 男孩皱眉,脚下纹丝未动,对这种敷衍的行为表达抗议。” “还不走,莫非……舍不得我?”墨鸦戏谑的话语让男孩脸上不自在起来。 “不……你刚才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墨鸦拍拍他单薄的肩膀。 “……”男孩依然倔强。 “真想知道的话我也不怕告诉你,”墨鸦笑着,“摸着你太瘦,正常的训练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男孩被这样质疑,一股子不甘涌上十七心头。 “别小看我。” “那你要证明给我看。” 男孩湛蓝色的眸子直直对上对方那双宛如深色琥珀的眸子,两人之间仿佛达成了什么约定,男孩转身向外间走去。临到门口,男孩想到什么一般顿住脚步,背对着墨鸦向后偏偏头。“那些东西……谢谢你。” “啊,不必客气,记着还。” 男孩险险扶住门框没有滑倒。 望着小小的背影,墨鸦嘴角扬起弧度,小孩子真是好骗。 西屋里没了动静。熄灭油灯,隐于黑暗中的墨鸦陷入沉思。出于对仅剩的公平的考虑,刺客选择徒弟的时候是不允许摸骨的,只能在确定关系之后进行。从刚才摸骨的结果来看,这小子竟……用天造之材来形容毫不为过。这恐怕也是那些算计他的人不曾想到的吧。墨鸦的双眉渐渐锁起,手掌也紧紧握住。 如果顺利,他在轻功上的造诣早晚会超过自己。 培养一个轻功好手需要多久? 而这种遭人嫉恨的资质能保密多久? 如果他能成长起来,将给自己带来多少帮助? 可是留给自己的时间还有多少……墨鸦合上眼睛,眉间深锁难解。这个天降到他生命里的男孩,给他带来的是希望还是绝望? 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墨衣少年甩甩头,弯腰从床底拉出来个木箱,从中抽出一只崭新而柔软的羽刃。将军今晚的猎物,完全没有自觉呢。 九 男孩眼前总是浮现出遴选那天的惨状,血腥味仿佛还萦绕在鼻尖。他翻来覆去烙饼一般,要是饼,早就糊了。他甚至在想如果一夜不睡,会影响到明日的训练么,可左右不过是两日没合眼罢了……男孩回忆着,在训练营曾经四五天没睡过觉呢。这样一想,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裹着柔软的新被,清醒的头脑开始胡思乱想。 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墨鸦身上。 这绝对是他现在第一号关注的人物。 男孩对父母的印象很模糊,只记得那段日子温馨,然而没多久,就只剩他一个人了。那时他整天跟着一个老乞丐东奔西跑,一年后,老乞丐就在一个冬日停止了呼吸。后来被野蛮的兵士抓进训练营,三年的体能训练中,教官亦不把他们当人待,经常会有小孩被折磨死,被拉出去扔进山涧。对男孩稍微好些的,把他当朋友待的几个孩子,死于昨日遴选。 昨日夜里,泡在水潭里的男孩把头淹进水中,用寒冷来麻痹心头的酸涩。那时他空空的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念头,活下去。 但是现在,这不是他唯一的念头了。 随着墨鸦的出现,他开始想飞,像冲破牢笼的鸟儿一样自由飞翔。 墨鸦。 男孩眼前浮现出这个墨色的身影。 在他还不长的生命里,突然就多出了这个人。在他陷于孤单寂寥的虚无时,毫无征兆的,这个人出现并成为了他的唯一,以一种亲密,却不允许他说出来的关系。 其实男孩不清楚墨鸦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认识一天罢了。起初遇到墨鸦的时候,男孩为了让对方满意自己,刻意仰头直视那双深色的瞳孔。 刺客会选择有勇气的人。 男孩不知道自己这点小心思很容易被他们这种人看穿,他那会儿瞧着墨鸦眼角的花纹差点发了呆。 虽然怪异,但是莫名觉得很好看。 后来……男孩窝在被子里,心里默默评价着墨鸦。这个人会飞,其他刺客针对他的态度说明这个人并不弱。喜怒难以捉摸,偶尔会表现出一幅不正经的样子。男孩回忆着这一天的经过又补上一条,他喜欢和自己开玩笑。 现在来看他对自己还不错,除了那句记得还钱。 鸡叫第一声。 男孩朦胧间睁开眼睛,诧异于自己昨晚想着想着墨鸦的事情居然睡着了。他迅速收拾好自己,敲了敲东屋的房门。 “小子,出来。”这声音却是从院子里传来。男孩扭头一怔,他什么时候起的? 站在庭院树下的墨鸦还是那一身墨衣,披散的墨发沾着晨露,此时太阳虽未升起,亮度却可以看清周遭的事物。 “我会根据你的特质来进行训练。”墨鸦俨然一副名师样,向凑过来的小家伙下达指令。 第7页 “从现在开始,你围着院子外墙跑,一盏茶内,你要跑够二百圈。”说完,墨鸦还好心肠似的帮他把院门打开。男孩环视四周目测距离,犹豫片刻说出实话。 “我做不到。” “嗯嗯,我知道你做不到。”墨鸦没有生气,只是伸手把男孩拎到门外。 “以此为目标,我要求你在一个月内做到。” 男孩绕着外墙一圈圈跑的时候,墨鸦就坐在屋顶监督他。男孩偶尔会在绕到墨鸦背后的时候偷偷瞧上他一眼。 “这么看可是会影响速度的。” 男孩诧异于他背后是不是长了眼睛,收拢心思,继续进行这项枯燥的训练。当明显疲劳的男孩跑到一百九十九圈的时候,忍不住又抬头望向屋顶。墨鸦正双臂枕在头下打盹,翘起的小腿要多扎眼就有多扎眼。男孩心中升起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愤愤。 “跑完下一圈,带你去个好地方。” 原来没睡着,连圈数都在数着。男孩脚下不停,对他说的好地方有隐隐的期待。 十 院落不大,但整整二百圈,男孩又一心求快不愿放慢速度,所以跑下来直喘气。 太阳已经露出了全貌,大概过去了半个时辰。男孩活动着酸麻的四肢,思虑着要怎么样才能做到一个月内的目标。如果是墨鸦的话,他毫不怀疑墨鸦能在一盏茶内跑个四五百圈,那神出鬼没的速度实在吓人。 “还算可以。”屋顶上飘下来一句评价。 “差很多,不用安慰我。” “你会变快。”墨鸦轻巧的翻下屋顶,单足脚尖缓缓着地,落在砖地上一点声响都没发出。男孩将这些收入眼底,暗暗赞赏。转而问道:“你说的好地方,是哪儿?” “你去了就知道。”墨鸦随口应道,走过来转身背对他,身子前倾。“跳上来。” 湛蓝的眼睛一亮,男孩有几分迫不及待,他知道这代表着自己又可以体验飞了。墨衣少年肩上一沉,没有伸手去护,只由他自己抓紧,啧啧两声说:“又便宜你了。” 回应他的是男孩少有的乖巧。 “你教我飞,以后我自己去。” “你管轻功叫飞?嗯嗯,有趣极了。” 墨鸦笑笑,故意在原地颠了几下,”你要抓紧,我可是不会管你。“ “什么……”男孩一时没明白墨鸦的意思,但是很快就懂了。墨衣少年原地起跑,如一道黑色疾风。他在偌大的将军府中腾身跳跃,借着不同的踏物一段段跃向更高的建筑,飞檐走壁间,身边的雕梁彩绘都糊成虚影,再一个翻身,空中依稀还有墨色的残影,他们却已至府内最高的阁楼顶端。男孩被甩的头晕脑胀,双手死死抓住墨衣少年生怕摔下去磕碎了骨头。好在他早上没吃东西,不然早就吐的稀里糊涂。 高处风大。呼呼风声中,男孩白着一张小脸,透过墨鸦的肩膀看到了沐浴在晨光中的韩都。天地辽阔,无限苍茫,人类为自己制造的世界占据在这无边无际的背景里,星罗棋布,竟显得那样宏伟壮丽。那时的他对华美辞藻没什么概念,只知道那些数不清的房舍街巷被泛着金色的光照射,好看的不真实。 ”很漂亮是吧。“墨鸦喃喃。 男孩点点头戳在他肩膀上。 “这个阁楼还没建成呢,不知道将军会用作什么。” 男孩没有回应,他对这个人人口中的将军没有一点实质印象。 ”管他呢,这里最高,就是这里了,准备好了小子。” “啊?……” 男孩下意识再次紧紧自己的手臂,严丝合缝的贴在墨鸦身上,本以为他又要做出什么出格的动作,谁想到墨鸦只是凝神提气,蓄力一跃,顺着风向远处的天空而去!男孩睁大了眼睛,看着身下远远的不断变换更替的风景。他们飞出了将军府高高的墙,没有人来阻拦,甚至根本没人能发现他们。飞过了韩都厚重的城门,将现世的不真实抛在身后。他们飞离郊外一片莽莽,飞入只有鸟儿才能逃出的幽深山涧。 起初墨鸦偶尔会张开双臂维持方向与平衡,自出了城,墨鸦开始借助身下的地形。不论是古树巨大的伞盖还是山涧中突出的石棱,他都能自如的在其中穿梭,不断延长飞行的路程。 这还是人吗?不同于上一次的安稳的林间飞行,这次已经超出了男孩有生以来的认知。他蓝紫色的头发在空中飘飞,湛蓝的眼睛变得呆滞,内心本能的生出一种恐惧,等他成长起来以后才明白那是一种对力量的敬畏。他紧紧抓住的这个人,居然有着这样令人震惊的能力。 但是此刻的感觉又是如此美好,在高空中,他什么杂音都听不见了,只剩下风与自由的味道。那些日夜的折磨,那些苦难与血腥,身体与心灵的痛,放佛与他再没有关系。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进入了自己梦中的故乡,不愿意醒来。 第8页 他们的终点是一处高耸的断崖,隔着一道山涧,能看到对面矮崖上的草木。墨鸦是交替登踏着两边山壁的凸起凹陷,从山涧下面翻上来的。 墨鸦将呆滞的男孩扯下来,拍拍他被风吹冰凉的脸颊。 “喂……喂!” “啊……墨鸦。”男孩缓了过来。脚踏实地,这种感觉让他恍惚,但是很快的,一种浓浓的失落涌上,这就结束了? “刚才的飞,喜欢么?” “……嗯!”男孩重重点头。 “想学?” “当然!” 墨鸦满意。 “在这崖边呆着,感受风的流向,一个时辰。” “要怎么感受?” 湛蓝色的漂亮眼睛充满了渴求,墨鸦思索片刻。 “把自己想成一只鸟。” 男孩去崖边悟道理,墨鸦慢慢向后面一块大石走去。才到阴影处,双腿一软,立时跪倒在地上。 崖上风大,男孩听不见这动静。 以手撑地,墨鸦挪动着移到石头附近背靠而坐,缓缓神开始揉捏自己麻木肿胀的双腿。 不怪男孩恐惧,彼时的墨鸦本人对于这样的飞行也不敢轻试。 昨夜里墨鸦蹲在层层树叶中等着任务目标经过,吃了大半夜的风。但是他不仅不能抱怨,还要感谢风声对他的掩护。赶回将军府的时候天将明,匆匆去暗部禀告任务完成。再回自己小院门前的时候就听到了鸡叫。 他思索着要如何教导天赋异禀的男孩。 想来想去,他想,他要给他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 男孩的眼睛中藏着一片天空,那他就将这片天空展示给他看。天空是对飞鸟最大的诱惑,他深信这只小鸟一旦经历过飞翔,就会爱上这种感觉,爱到无法自拔。 这种热爱越早越好。 此时墨鸦还年轻,十五六岁的他轻功卓绝只是相对于旁人。而对于他自己,经验还未积累发生质变,速度还未到巅峰。这种长距离多变化的飞行对现在的他来说还是勉强。尤其是他背上多了个负重。即使男孩很瘦,也不能改变所有轻功高手们对重量的苦恼。 所以他要登上那处未来的雀阁,借着风出发。这些能减少他的压力。 感觉到双腿脉络正在好转的墨鸦探头望了一眼在崖边冥思苦想的男孩。希望男孩不让他辛苦白费,能在心里种下天空的梦想。 第二章 十一 男孩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多久,他在崖顶静坐发呆,背景是湛蓝纯洁的苍穹。 把自己当成……一只鸟……男孩闭上眼睛努力去想,却什么也感悟不到,他只觉得崖上风很冷,很凶,很难驾驭。如果这只是基本功的话……男孩有一点急躁。 动人的鸣叫打断了男孩的思绪,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一抹雪白。 可爱的小白鸟拖着长长的羽尾,头上有三根精神的翎羽。小白鸟落在他身边,歪着脑袋用小圆眼睛打量他。男孩伸出手去,小鸟后退两步,拍拍翅膀飞进了远处的天空。 男孩莫名惆怅。太阳变换了方位,男孩搓揉自己发木的脸,一个时辰该到了吧?站起身来却没看到墨鸦。 “墨鸦?” 没人回答,连他自己的问话都淹没在风中。男孩小心的走动着,终于在石头后面发现了小憩的墨影。 “墨鸦。” “嗯……”靠在石头上的墨鸦眼睛睁开一条缝,从怀里掏出点钱币随意丢给他,又把一块黑色石牌塞到他手里。 “自己买吃的。赶上修习课,晚上等我回去再睡。” 男孩摸摸自己的肚子,又举起那块石牌疑惑。 “那是我的身份证明,你拿着才能进门。”墨鸦解释完这句话就又把眼睛合上了。 男孩眨眨眼睛,大白天的这只乌鸦怎么这样困。 墨鸦给的钱不多。从山顶磕磕绊绊连摔带滚下来,又跑过了大片荒地的男孩啃着买来的菜团子,这大半天折腾确实又累又饿。男孩回想着墨衣少年纤细的身影,这家伙铁定是故意不让自己吃更多吧,也是,太胖的鸟只能被人宰了吃。 将军府训练堂。 男孩没有迟到,踩着钟声进门的他以为要面对很多人的注视,却没想到空旷的训练堂里面只有三四个孩子。教官是个独眼的高个子,四十岁不到的模样,威武庄严。什么也没对男孩多说就指了他应该坐的位置。 训练堂,是为刺客们练功而设立的地方,姬将军在这方面一向大手笔。宽敞明亮的大厅可以容纳百人对打,旁边还设有许多小间用于刺客独自研习。出师了的刺客们很少来,他们更习惯隐藏自己的实力,不让别人了解自己的招式。但对于没有独立的孩子们来说,这里却是个好地方。他们的师父因为任务行踪不定,不能整日陪在身边训练,便把他们送来训练堂由老教官进行基本功的训练,老教官会把每个月的出勤记录交给他们的师父。 第9页 这次加上男孩只有四个人,一个是他昨日见跟在玄龟后个子中等却格外结实的孩子,另一个男孩很瘦削,他不认识,最后还有一个女孩。 我叫小鹂,你叫什么? 清脆的女孩子声音,男孩打木桩的手一顿,偷偷看了远处的教官一眼。 十七。 嗯……你师父没给你起名字么。 名字? 师父都给我们起了名字,我叫铁甲。这是在身边的结实男孩,他报出来自己的名字又说。 我不知道师父们之间什么恩怨,不过咱都是一起出来的,私下里总该有个照应。 男孩点点头算是默认,心里仍有几分警惕,他们确实是一起出来的,因此更了解他们自己心中的阴暗。大家都在一样的掩饰着自己,掩饰着用别人的生命换取生存机会的自己。 男孩又问女孩那个瘦孩子是谁? 女孩瞟了眼离他们很远的瘦男孩,悄悄压低声音。 听说他师父特别擅长易容呢,就管他叫千面,脾气有点怪,都不怎么搭理人。 晚间。 男孩推开院门,黑漆漆的院子让他有点不安。匆匆进屋点上灯,一边休息一边等着墨鸦。墨鸦回来的时候,男孩听到屋门的声响,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叫他的意思。 “墨鸦?”男孩呆滞,墨鸦的肩上扛着一个大麻袋,里面鼓鼓囊囊的让他怀疑墨鸦偷了个人回来。 “今天的课教了什么?”墨鸦把麻袋随手一放,坐到一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教认了几条筋脉,调息吐纳,还有点拳脚。” “好好记着独眼教的调息方法,这是内力的基础,也是飞的条件。”墨鸦摩挲着杯子。半晌又道。“两个月之后我再教你新的内力修法,专适合我们这种的,不过也是大同小异,人的脉络大多一样的。” 男孩似懂非懂的点头。 “我有个问题。” “你说。”墨鸦似乎很放松,这两个字说的不假思索。 男孩湛蓝色眼睛飘忽一下。“为什么不给我起名字?” 墨鸦笑笑,他伸长胳膊隔着桌子去摸男孩的头,男孩向旁边一闪就躲了过去。 “你很想要个名字?” “不是,是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你不给我起名。” “这个嘛……你还小,不懂。” “……” “等你会飞了,就会有自己的名字。”墨鸦眯起眼睛笑笑,踢了踢脚边的麻袋。“不想知道我给你带的什么? 十二 当墨鸦把麻袋里面的东西一捆捆抱出来随意码在桌面上时,男孩完全不懂这些是什么东西。 竹片连成的卷。男孩挑了一小卷展开,上面还整齐的刻着好些东西,就像平日看见的那些牌匾上刻的,那是他努力想明白却始终不能看懂的东西。 “你得识字,不然出任务都看不懂命令。”墨鸦打趣。“想住个客栈,却进了窑子。” “……”男孩虽然不是很懂,却知道那大约是什么意思,切了一声乌鸦的不正经。 不过……男孩指着那一堆堆的竹简。“你教我?” “嗯,没错。你要学会七国文字……” 啪嗒。 男孩手里的竹简掉落,呆愣的脸上随即换了一幅郁郁的样子,他连街上的字号都不认识,现在却要他学会那么多。墨鸦瞧着男孩可爱的小脸皱成一团,内心里早已是偷偷大笑,表面上却故作严肃深沉。 “常用字而已。” 这天晚上男孩没有学会多少,一来,虽然是简单的常见字,要他一下记住所有是不太可能。墨鸦也没什么多余的反应,相比文字,保命的武功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照他来想,每天认几个,一年还能千来字呢。二来,男孩一整天都在训练,困倦的他下巴一点一点都戳到竹简上去了,墨鸦直接拎起他衣领把男孩扔回了西屋床上。嗯,多睡觉,长的快。 墨鸦退出去的时候听到男孩模模糊糊问他。 山上那种白色小鸟叫什么? 哪种? 头上三根毛,尾巴特别长……男孩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进入了睡梦。 墨鸦想着韩国境内的鸟类。白色的,三根翎子尾巴长。 那是凤……臭小子,怎么这么快就睡着了。 墨鸦摇摇头,走出去时忍不住伸个懒腰,站在外间默默算计着下午接到的任务该怎么做。最近的任务出格的多,虽然所有的任务都是将军的意思,可是……墨鸦捏着自己下巴,不对。 是将军又要有大动作,还是有人针对自己? 少年眼神一凛,还是去找人确定一下为妙。 “你怎么来了?” 整洁的庭院里鹦歌一身夜行打扮,刚从院中翠树飞身而上就在上面瞧见了院外来的墨鸦,便一个跟头又翻了回来。 第10页 “有任务?” “嗯。” “急?” “不急。” 墨鸦抬眼望望黑漆漆的房舍,鹦歌会意。 “她睡了。” 墨鸦轻叹一声,鹦歌同样一幅无奈的样子。 “带徒弟很麻烦吧,早和你说不要太期待。” “不是这个。”墨鸦摇摇头,“最近有反常的事情么。” “你指……什么?” 墨鸦微微低了下巴。“很奇怪,这半月,信鸟日日来发任务。” 鹦歌诧异,半晌才道:“难怪瞧着你这几日精神不好,尾巴毛都耷拉了。” 如果是五六天之前还可以理解,那时将军精心筹划的杀人宴会还未结束。大家任务多一些便罢了,刺探情报做好万全准备是必要的。可是现在,墨鸦几乎每晚都要出去打探不同王公大臣的活动情况,暗中杀掉他们活动频繁的手下。 “这样说……那场宴会我便觉得奇怪,给你安排的位置太容易暴露了。”鹦歌渐渐蹙了眉头。 “我的运气向来不错。”墨鸦冷笑一声。“不是有人死了么。如果杀他的那箭再快些,我也躲不过。” 鹦歌记得清楚,宴会请来的主角是韩王的新宠,那人手下有个极善射箭的高手。羽箭如流星闪电,屋梁上的墨鸦脚下故意一绊,顺势后仰,那箭矢便擦着他头顶飞过,竟直接将他身后的刺客钉在了屋顶。 “他们下了决心要你死,连将军的任务都不顾了。”鹦歌的语气充满了担忧。她抬头凝视着墨衣少年隐在夜色中的深色瞳孔,心越来越沉重。 “还有十五天。” 墨鸦突兀冒出来一句话,鹦歌却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指的是一年一度的演武。演武会是为将军增添乐趣而办,期间夜幕与侍卫队所有成员都要上台比试,比武中刀枪无眼,生死由天。将军喜看力量的争夺,喜欢弱肉强食的节目,还常常要他们加点血腥的助兴表演。本来这样残忍的比武,参与者们没有什么兴趣,但是有一点让他们蠢蠢欲动,那就是前一辈的第一刺客就是在比武中被将军认可,得了这个称号,从而平步青云成为将军信赖的手下。而今年的演武日子又快到了。 鹦歌轻叹。“不等了么。” “已经如此,再拖着是愚蠢。” “若是接下来的十五天一直夜夜奔波,你会被耗垮,鬼鹰的目的必是在防着你太过出色引起将军的注意,可让我来说,他这次会更狠,趁着你精神不济,直接在场上要了你的命。” “拒绝暗部任务也会死。我别无选择” 风中一片静默,两人皆是不语。明月被乌云遮掩,化不开这浓重夜色。 墨鸦深思一阵,缓缓开口。“鹦歌,我……”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恳求,墨衣少年似是有话难言。 不该是这样,鹦歌在内心拼命摇头,为什么墨鸦会被逼到这种地步。这世间最快的鸟儿应畅快长鸣,犹豫为难的语气实不该出自他口。女子几乎是立时开口截断他。 “你说,我做。” 墨鸦一怔,眼中有几分动容,他的目光从女子脸上缓缓扫过。 “……帮我照看一下十七,这半个月我不能回来。” 潇潇晚风将几枚翠叶吹落,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好,你多加小心。” 弦月从乌云缝隙中透出浅浅光晕,庭院翠树下,只勾勒出青春女子窈窕的身影。 十三 男孩起床之后没有看到墨鸦。床铺是冷的,院里也没人。男孩愣了一小阵,他绕着外院跑了二百圈,那人还是没回来。望着俞来明亮刺眼的太阳,男孩捏捏衣兜里面的墨色石牌,去伙食房打包了份吃食,自己一个人向昨日的悬崖赶去。 当他气喘吁吁登上崖顶,日头已经移了好大一段距离。不知道墨鸦怎么挑的地方,这一段曲折坎坷的路是训练体能的绝佳路径。抹掉额头的汗滴,男孩在崖边静坐,按着昨日里独眼老教官说的方法调息吐纳。墨鸦和他说过,这个事要抓紧。 接近正午,男孩调息结束。他睁开眼睛,慢慢起身向后面的大石头走去,当看到那空荡的时候心头莫名失落。 十七?独眼教官看到本该在打木桩的男孩站到了他的身边。 你师父墨鸦么,一个刺客,不是在巡逻就是出任务呗。 男孩点头,没再多说。 一个任务要多久呢?男孩向孩子们打听。 这分任务,师父说他在秦国潜伏过两年。这是冷着脸的千面对男孩的回答,铁甲把千面拉开。 别听他瞎说,杀人还不是眨个眼睛的功夫。 到掌灯时分,男孩依旧没看到墨鸦。房门轻响,男孩条件反射向门口看去,却发现不是墨衣少年,而是那天和他说话的女刺客。他对这位安慰过他的女刺客有几分好感。 第11页 “墨鸦在吗。” 男孩摇头。 “不在啊……”鹦歌环视一圈,目光又落到男孩身上,微微一笑。 “他出去多久了?” “早上便不在。” “墨鸦不在,你可有勤加练习?” “都做了。” 鹦歌一笑,指着桌面上的几卷竹简,“你自己怎么学字?” “……”男孩小脸浮上不显眼的尴尬。 鹦歌摆摆手不再追问,男孩松口气。 “任务都是保密的,也不知墨鸦去了哪里,要是他明个也没回来,你来我这儿和小鹂一起认字。墨鸦的徒弟,我总要照顾几分。”鹦歌一边说,一边拉开门走入夜色,连男孩的态度都没有征询。 要是明个也不回来……耳边回响着鹦歌的话,男孩心里说不上难过却也有几分压抑,默默熄灭了灯爬上床。 此时墨鸦藏身在狭小避风的山洞里,没有点火。 昨日信鸟带来的任务要他杀掉一个刚成名的杀手,按规矩今早就该把任务交上,如果失手也该回去说明情况领罚。但他从昨夜出来到现在都没回将军府。 他已经通过了考验期,做这种小任务时不会被人监督,也不会有同伴牵制。暗部里的虽然心怀鬼胎,却不敢派人跟踪,以为那样会很容易被将军发觉。他们通常会在黄昏清点离府的刺客,整理当天交上和未完成的任务。现在该发现自己未归了。 鬼鹰,暗部副主事,被暗部的老主事称赞为夜幕中最利的剑,在暗部地位颇高。 墨鸦表情凝重,暗自计较。一心想要他死的人里面以叫鬼鹰的年轻人为首。鬼鹰已经二十二岁,刺客的黄金生命太过短暂,鬼鹰在同辈中年龄偏大,与老一辈接近。若三年内再拿不到第一刺客的名号地位,这辈子恐怕也无缘了。所以,他才这么急着拉拢其他刺客,铲除有可能阻碍他的绊脚石,确保今年演武上只有他自己能得到将军的重视。 可惜啊,墨鸦无声勾起唇角,敌人想要得到的东西,乌鸦一定会抢过来的。 石子飞射,洞外一个小黑影连哀嚎都没发出就再没了气息。墨衣少年遥遥凝望地上的小尸体,这是派出信鸟来寻他么,这种时候也只能对不起你这小家伙了。 因为我想活下去。 掂量着手中一把石子,墨鸦顿了顿,闪身从洞中飞出,向山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匿去。 十四 月黑风高。 墨鸦在岔路口随意选了一条路走几步,回身将自己的脚印用树叶遮上,又纵身一跃攀到了边上的石壁,翻过耸立的石峰向着来路折回去了。 故布疑阵,暗部派出追踪他的刺客快被他玩的想直接回去领罚。明明知道他还活着,就是逮不到他,甚至连他活着的证据也带不回去。 没有证据,将军又向来不相信空话,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他们最怕的状态。 墨鸦嘴角挑起邪痞的弧度,老子可不管你们怎么头疼。老刺客不会来,小一辈的准备演武也不会全力投入到他这里,来的刺客即使面对面碰上他都能逃走。他把追踪者们引到韩国边境后,自己又偷偷溜了回来,就让他们乱猜自己又转去了哪个国家吧。 比起在将军府的半月,这样被追踪的日子反而轻松许多。连着近二十日的任务,哪次不得全神警戒,白日里又巡逻,又被叫去帮忙筹备演武会,再加上新带来的徒弟……在教导男孩前后那几天,墨鸦只靠在崖顶大石后面睡了一会,总是强挺着精神。哪里像现在,随便找个草垛都能钻进去对付几个时辰。 不过,这睡草窝说出去也没什么脸啊。墨鸦愤愤地扯下几根草。 那孩子……没问题吧。墨鸦莫名想起那双藏着天空的湛蓝双眸。 鹦歌和自己表面上只是一般同伴,有过合作关系,稍微熟悉一点而已。鬼鹰那些人不至于因为自己而特别针对鹦歌,十七跟着她应该很安全。 再回去必定有场腥风血雨,如果还有命的话,不知道这小子还要自己么,毕竟跟久了鹦歌那么漂亮那么好的女人……算啦,想这些做什么,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 墨鸦已五日未归。 这件事许多人都知道,只是他们很少在人前谈及。 男孩心中有疑惑,有不安,但却没有人能告诉他墨鸦究竟去了哪里执行任务,什么时候能够回来。背后传来的窃窃私语都是些不可信的猜测,男孩不愿意去听。 院子虽小,但对于一个人却大了太多,黑漆漆的屋子里满是寒意。 男孩偶尔会看着屋顶的乌鸦发呆。回过神来将院门关好,匆匆去找那好心的女刺客。 晚间。 鹦歌指点着文字,点着点着便愣了神,小鹂看了看男孩,转过头小心翼翼的戳她胳膊。鹦歌茫然的眸子眨了眨重新变得乌亮。 第12页 “我没事。”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把嘴里的疑惑咽了下去。 授完课,男孩起身道谢,正要离去的时候却见鹦歌站了起来。“我送你。” 鹦歌送到他院落门口时停下了脚步,男孩便也站住。女刺客的语气平静缓和,男孩却觉得比阴雨天还要压抑。“有些事情要和你说。” 男孩仰了头,湛蓝的眸子直视着女刺客。 “……是墨鸦吗?” 鹦歌点点头。“是关于墨鸦,也关于你。” 这是男孩头一次听到夜幕的名字。他终于完全清楚的知道自己这些年来被这样训练的目的。这个为将军服务的刺客团,是无数人的噩梦,而他的未来,就是成为这噩梦组织的一部分。 至于暗部,则是夜幕里的机构,暗部里由一个老辈主事,三个年轻刺客做副手,以鬼鹰为首。暗部的职责是把将军的任务下派,墨鸦和其他刺客一样听从他们的安排。 夜幕刺客的使命,就是服从将军的命令。 鹦歌慢慢说着,男孩静静地听。 “不论什么任务,只要是任务,就必须被执行。” “不论有多不情愿,不论有多危险,哪怕以生命的代价。” 男孩还小,却也隐约懂得鹦歌言语中深藏的悲哀。但是这些和不见的墨鸦有什么关系?不知为何,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墨鸦他……在执行任务时失踪了。” 男孩怔住,随即紧紧盯着鹦歌,想听到更多和他相关的事情。 “暗部派出寻他的信鸟没有回来,去搜索的三个刺客也没能找到他。” 鹦歌顿顿,观察着男孩神色。 “还会继续搜索,但是……” 危险的任务与失踪的墨鸦……男孩心脏骤缩,连日的猜测与担忧匆匆闪过脑海,不由生出了最坏的推测。 “他很可能已经死了是吗?!” 十五 他很可能已经死了是吗? 直白的问出这个尖锐的问题,男孩漂亮的眼睛里竟好像有了水光,声音也带着不明显的颤抖。这五天来,什么样的推测都有过,背后的孩子还偷偷说,墨鸦的师父就短命,他自己也活不长。现在听到这种真相,男孩还是忍不住往最坏的方向想。 鹦歌叹气,蹲下身子按住男孩颤抖的肩膀继续解释。这件事已经上报将军,将军对这个普通刺客的名字没什么印象,便命暗部全权负责。暗部商议,分析墨鸦不是失手遇害,便是叛逃夜幕。不论哪种,都要继续派出人手寻他。 “天涯海角,活见人,死见尸,这是夜幕的规矩,会找到他的。” “暗部的意思是让你另寻个师父。我那时把你要了过来。” 另寻个师父……男孩的头脑停止了思考,原本藏着天空的眼睛里一片混沌,另寻师父,那墨鸦怎么办呢? “明日收拾收拾来我这里住,今晚好好睡一觉,不要想太多。” 墨鸦……男孩一片恍惚,连自己怎么回的院子都不清楚。 鹦歌目送男孩单薄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小院,余光瞥到不远处藏在树丛里的衣角。怎么,想从我这里得到墨鸦的下落?不动声色的在心中暗骂,鹦歌转身离开。乌鸦师父没的早,却是夜幕里最快的鸟儿,你们怕他将来爬到你们头上去便这么急着动他。现在他藏匿起来,你们以为不派出老一辈,凭你们几个的势力就能找到他?笑话。 办事不力的罚你们是吃定了。若是你们不想吃,肯为抓一个小刺客大动干戈的话,将军怎么会注意不到?到时候死的可就不知道是谁。鹦歌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你们以为将军对你们的信任有几分?枉顾命令加上残害同僚的罪过,可不轻啊。 …… 男孩还小,不懂很多事情。回到黑漆漆的外间,他缩在角落里,连灯都忘了点。女刺客让他另寻师父,是不是说不论如何,他都再见不到墨鸦了。 是不是所有他在意的人,都会从他生命里消失? 善良贫苦的父母早早去了,那时的他懵懂。后来跟着老乞丐,老乞丐自己饿着也要把讨来的东西让他填肚子,那段被关心的日子只有短短一年。再后来,在训练营中,一起挨打挨骂,偷偷摘山果子的朋友,一夕之间就再也见不着了。 都不在了,现在连墨鸦也不在了…… 男孩把头埋进臂弯里。 墨鸦…… 与墨鸦在一起的短短两日,是他生命中最精彩的两日。 很长时间,男孩摸不到未来的样子,看不到一丝希望,觉得以后的人生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吧,浑浑噩噩,活着而已。 直到墨鸦出现,把他带上天空,他才发现人生中还有可以追求的东西。 男孩突然就哽咽起来。 第13页 他有很多事情想让墨鸦知道。 当他一个人被抛弃在训练营的时候,他的出现让他有多开心自己没被世界遗忘。 当他第一次抱着他在林间飞行,他是多么的新奇愉快。 当他被叫玄龟的刺客讥讽时,他的反击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被保护的感觉。 他给的糕点,铺了满桌的礼物,一起在阁楼上看的韩都……男孩红着眼眶趴在桌上,他还没告诉墨鸦,他要学会飞,飞的比他还厉害,看他被比下去的时候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还有,你还没给我起名字。 男孩在黑暗中无声的抖动着肩膀,墨衣少年的样貌一次次浮现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你还会不会回来……墨鸦…… 十六 清晨鹦歌来接男孩时,小小的身影正绕着外院慢慢跑着。 谁也不知道他跑了多久,包括他自己。从夜里到现在,也许已经上千圈。 空洞的眼睛不再酸涩,但眼前景象依旧模糊,蓝紫色头发早已汗透粘在额头,扎进眼睛里,他也感觉不到痛似的。过久的跑步让他筋疲力尽,却还拖着沉重的步子,丢了魂一样,机械的一点一点向前跑着。好像他这么跑下去就感受不到悲伤,就能忘却什么一样。 鹦歌没有打断他,一直在那里等着,直到男孩脱力昏厥,她将他接住抱了回去。 他在为你难过呢。鹦歌凝视着男孩苍白的小脸,想起来那个不知身在何方的墨色影子,回忆起他们更年少时的往事。 不同于其他人有师父庇护,墨鸦的师父与他相处了不到两年便消失了,染了血的武器被同伴带回来交给墨鸦,他明白这代表什么。鹦歌听说后跌跌撞撞爬上山崖,终于看到了一整天都寻不见人的墨鸦,当她小心翼翼走过去,发现他只是安静的坐在崖边上望着穹顶黯淡的星星。 他保持着仰望的姿势,墨发时不时划过冰凉的脸颊,紧抿的唇悄悄放松了力度,风中轻轻飘出来一句话。 鹦歌,我没有师父了。 女孩子静默,在心里答着,还有我呢。 又是半晌,似乎察觉到女孩一直呆在身边吹冷风,墨鸦随意摆摆手,刻意做出来的轻松语气让女孩眼眶子发酸。 我等太阳出来就好,你先回去吧。 凝望眼前孤零零的单薄背影,鹦歌忍住所有的冲动,转身离开了。 第二日,墨鸦的眼角就多了那精致奇诡的纹路。巧妙的墨色勾画下,旁人也再难看清他眼中的情绪。 墨鸦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变强了,那些素日喜欢找茬的人因他无师父庇护,变本加厉的欺负讥讽他,却很少讨去什么好处。 一日又一日,离群失所的小乌鸦,渐渐变成让他们头疼畏惧的存在。 只是不知道现在这只新来的小鸟,又能成长成什么样呢? 惨白着脸的男孩下午依旧去了训练堂。鹦歌说他可以先延续墨鸦的训练方法,等两个月之后,她再来教他别的,男孩默认了。 男孩打木桩时慢慢想着。或许自己该忘了墨鸦,连同着天空的梦想。 可是他做不到。那片天空实在太诱惑,而那片天空中总是有抹淡淡墨色。 见过生死,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坚强到可以承受很多苦痛,可是当他再一次失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依然脆弱。那些过去的伤口和新的伤口交叠,血淋淋模糊成一片,痛的无法呼吸。 即使时间过去很久很久,那些老伤口也没法愈合。所以他自觉没办法忘了墨鸦这个人,只能将他藏在最深的记忆里,等到未来再添新伤时,这遥远的旧痛会再次翻滚上来将他蜇到流泪。 仅仅两天便有这样的牵绊。男孩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这大概是因为墨鸦指给了他一生的方向。 男孩漂亮的眼睛渐渐变得坚定。早晚有一天,我会冲上天空,像你那样。 十七 虽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男孩偶尔也会幻想着,也许墨鸦没事呢。他心里隐隐期盼着自己下一次抬头,就能看见那个墨色身影悠闲的坐在屋顶打量自己。可是一天天过去,什么奇迹都没有发生。 出于自我保护,人很难记住痛苦。男孩的悲伤随着日子的流逝淡化了些,却平白多了层遗憾。那早先精彩的两日,就像场短暂的梦,褪色后只剩下一个清晰而坚定的方向。 鹦歌不知该怎么安慰郁郁的男孩,她也不能告诉男孩真相。原因自然是怕有心人从小孩子这里套话。对她来说,最好的消息就是没有消息。她极怕墨鸦一个不小心就被派去的刺客抓到,就地处理了。每日暗部会议结束后,庆幸墨鸦安全之余,她竭力教导着两个孩子,诚心诚意的企盼他们能快些成长起来,即使师父们哪一天不在了也不会被人欺负了去。 第14页 将军府政务堂。 堂正中站了一个人。高大雄壮的身躯,凶狠威武的相貌,他是韩国的大将军,姬无夜,威风八面,连韩王都要对他唯命是从。 “本将军记得……你们前几日失踪了一个人。” 喜怒无常的将军这话听上去很平静随意,跪在地上的两位年轻刺客却如坐针毡,脊梁骨涌上一阵寒意,冷汗差点不受控制的冒出来。这两人正是暗部的两位副手,因为主事与鬼鹰在外未归,今日由他二人来向将军汇报工作。姬无夜瞥了两人一眼,随手抽出随身配刀抚摸着刀身,眼睛一瞪,转而厉声喝问。 “为何还没回报?!” “回将军,”跪在前面的刺客迅速镇静下来,清楚应答。“此人地位低微,干系甚小。暗部已派出三等刺客追查,不日即有回音。” 暗部将刺客按实力分为四等,刚通过考核期的墨鸦他们自己便属于三等。暗部主事的鬼鹰几人因地位特殊和老一辈刺客划入二等。一等的,则是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直接受命于姬无夜的家伙。 “不日?你们倒是说说,我已经放宽了多少天?!” 巨大的威压从魁梧的身躯中释放,面前的刺客咬牙顶住,不敢多言。 “一群三等刺客去查一个的下落,到现在还没消息,都是废物吗?!” “将军息怒!那人是有心藏匿,所以难以查到!”后面那名刺客急促抢说道。 姬无夜冷冷瞟了他一眼,那目光让刺客只觉头皮发麻。 “有心藏匿……你们倒是说说,这人叫什么,为何背叛于我?!” “回将军,此人名墨鸦,性情乖张,素来与同伴争斗不合……” 墨鸦……姬无夜眯起眼睛,从脑海不多的片段中翻找对这个人的印象。多日都查不到想必有点手段,在三等刺客中实力较强的有谁?姬无夜回忆着前不久的那次宴会,这是他为数不多见这些刺客的场合之一。这些刺客中表现最出彩的,除了取得目标首级的鬼鹰,在屋梁顶最易被人发觉的位置上有那么个墨衣少年,轻功和人一样漂亮。莫非是他? “你们确定……这个人还活着?” 姬无夜眼光深沉,一时间让身前的两名刺客捉摸不透。 “是,寒号回报曾发现其活动痕迹。” 闻听此言,姬无夜抚摸着配刀把柄上的凸起,堂中鸦雀无声,连烛火都不敢再跳跃。 “本将军,”此时韩国境内最有权势的将军缓缓开口,脸上浮现出不明意味的笑容。 “要活的。” 十八 通往别国的大路上少有车马行人。正值晌午,蝉鸣嘈杂。路边一家小客栈老旧的破布幌子无精打采耷拉着招揽生意,旁边苍翠的绿荫下只停着一架染了尘土的马车。车上没人,红马摇晃尾巴打几声响鼻,那车夫和主人正在店里和老板娘讨价还价。 贴在马车底盘下面的墨衣少年静静听了一会儿,松手掠到大路另一边,躲到树后立起身子。暗部派来追踪的人,好像多了几个啊。墨鸦琢磨着,轻轻拍几下身上沾的土渣子。忽地一股寒意从斜上方袭来,激的他动作骤然僵住。抬起头望去,发现小客栈长了杂草的屋顶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人。来人套一件暗红衣,身背斗笠,手持长剑,逆光看不清表情,夹杂着银色的长发紧束,身上泛着的那股冰冷气息在这燥热的晌午里着实与众不同。 那人开口,平静而低沉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墨鸦?” 墨衣少年不作回应,尝试着向后退半步,刚有动作,一股迫人的无形威压就当头罩下,而近处的树叶却纹丝不动。好强的内力控制!在这种精准控制下,如果不拼出九成以上功力,绝对逃不开对方的攻击范围。墨鸦眸光一黯,已知这人极不易对付。脑中瞬间千回百转,这人是夜幕里的?平日从未见过,莫非是一等刺客?可这样的高手来追踪自己,又意味着什么。不管他这时在脑中想了多少,实际上他却没再接着做出任何试探的动作。即便心沉了下去,墨鸦仍维持着他特有的轻松神态,带着笑开口。 “前辈,我是否可以知道你的任务?” 那人轻哼了一声,缓缓开口。“你倒是很有自觉。” 不知为何,墨鸦直觉对方那骇人的肃杀之气在这一句话后无声无息的消减无踪,仿佛刚才如有实质的威压只是自己的幻想,然而墨鸦却知道那是真实的,对方已经达到了震慑自己的目的。 “作为你识趣的奖励,我们可以谈谈。”那人手中的寒剑在日光下发出浅浅的光晕,不答应的后果显而易见。 这是被威胁了,然而识趣的乌鸦绝不可能拒绝这种听上去极其和平的提议。他似是不经意的左右看看,随即摊摊手。“在这儿?” 第15页 那人目光淡淡,对他手掌中夹杂的黑羽视若无睹,放佛一点也不怕这只小乌鸦咬人一样。但是他还是回答了墨鸦的问题。 “跟我来。” 下一瞬,屋顶上再无人影,甚至连四周都没有了那人的气息。墨鸦眨眨眼睛,这是在试他?毫不迟疑,墨色身影紧跟着消失不见。两人一前一后化成旁人看不清的虚影在路边的树林中穿梭。红衣人急速行进间连头都没回,却能感知到身后墨鸦的方位。 “果然是他的徒弟。” 毫无感情的陈述,没有故人相逢的欣慰,也没有仇家敌对的恨意。墨鸦眸光几变,终是压下所有情绪,逼出平静的语气来。“……承蒙前辈夸奖。” 边境小城远离韩都,却也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日暮时分,摊贩急着收起货物,归家路人形色匆匆,街巷上纷纷扰扰竟比白日里还喧杂。也有那闲人乱逛着去寻夜间销魂处,泼辣妇人从街角拎起自家汉子的耳朵。 红绡朱颜不知愁,春宵苦短恨烛长。乱世异象,烟花柳巷之地的是是非非也被搅进了天下的染缸,小不小,大不大,清也不清,浊也不浊。 墨鸦头上遮了斗笠,俯下腰把手臂搁在二楼走廊的围栏边上,单手里托着个小酒坛子。时不时有穿着暴露,粉黛浓重的女子从他身后经过。娇声莺语,环佩叮咚,他却放佛是个聋子、瞎子,听不见也看不懂。少有姑娘大着胆子来招惹他,若是来了,就会发现这不过是个无趣的穷鬼而已。 漫不经心打量着楼下男男女女的墨鸦实则是在思考,思考今天那人给他的选择。 那根本不叫选择,因为有一种选择叫不答应就杀了你。而墨鸦唯一的幸运就是他不是毫无反抗能力的猎物。杀他的时候他可以逃,逃得远远的,再也不在杀手面前出现,这条命自然就保住了。墨鸦掂量着自己的斤两,又大致推测了那人的心思,还是有七成活命的把握不是么。 那么,就这么逃了,再也不回来了么? 墨鸦抚摸着掌心柔软的羽毛,阴影下的目光落在了辽远的夜空。 很久之后,久到白凤已可以独自杀人,并在任务结束后的黄昏中与他争论生存意义时,墨鸦偶尔会望着少年倔强的湛蓝眼睛想,如果那时他就彻底逃了,现在又会是个什么情况? 将军的势力不可能渗入天下的每个角落。如果那时自己做了完全相反的决定,远远的离开韩国,没准现在连老婆孩子都有了,白日里经营个不算太糟的店面,夜里则好好得上一觉,也做个隐于市井的高手。 多好。 可惜那只是个如果。 那些黄昏中,墨鸦坐在高耸的屋脊上,闲闲支起来一条腿,随意瞧着白衣蓝发少年逗弄归来的鸟雀。琢磨着这样也好,要是自己那时候跑了不回来,还不知道这小子能不能在这里活蹦乱跳呢,一味想着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傻兮兮的不会保护自己。不过他确信,任何一只鸟迟早会长大的。 可是自己当初又为什么决定留下来呢?日暮晚风中,墨鸦想着那些模糊的人和事,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鹦歌,十七,又或是自己的不甘?哎,想这些做什么,反正都过去了,自己还好好活着不是么。 倚在围栏上的墨衣少年没有预测的本事,即便他是欲知死亡的乌鸦,也改变不了他是个凡人的事实。他转身推开了小间雕了大花的房门,将小酒坛放在桌上,自顾自的启封,诱人醇香在空中飘散开来,而榻上盘坐调息的红衣人连眼睛都没睁开,知道他能听见,墨鸦也懒得计较。 “我答应了。” 红衣人没动静,半晌吐出来一句话,冷到掉冰渣子的话语让墨鸦十分不舒服。 “想好了?这恐怕是你唯一一次能逃出将军府的机会。” 墨鸦不置可否,反手倒了杯酒递过去,笑着。“这里最好的酒,可否换前辈待会下手轻点?” 红衣人没接他手中的杯子,反而直接从桌面上拽过酒坛。 “你该知道绝无可能,不过这酒我却不还了。” 十九 男孩住在鹦歌处实则很不方便。不过孩子们还小,不懂得忌讳,况且在训练营的时候大家都是一个山洞里窝着,现在和那时比起来算不上什么。反倒是鹦歌很在意这件事情,动手在孩子们的床上隔了块木板,划分了床位。 “不能偷看女孩子,知道么。” 那大概是男孩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男女之分。 七八天相安无事,这日半夜时分,他却听到被女孩刻意压低的清脆声音隔着木板传来。 哎,你知道演武会吗? 男孩茫然,无声摇头。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改了小声说,不知道。 第16页 今天他们都在说这个事情呢,我看你一直在练习拳脚,就没和你说。 这个东西重要么? 算吧,说是每年为将军办的。师父们都会参加,到时候拼个你死我活……没想到师父也和我们一样。 一阵寒意顺着后脖颈子漫上来,男孩不自觉握紧了手指,就算是师父们,也要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来决定谁活下去么。 我早先问过鹦姐姐了,她说不会有什么事情的,高手之间都有分寸。顶多……躺半个月就好了。 男孩怔怔。 鹦姐姐也要参加,不知道鹦姐姐能拿到什么名次呢……她现在还没回来吧……女孩的声音弱了下去,一天的训练让这些孩子困倦不堪,还没等男孩反应过来,女孩已经睡了过去。 男孩在黑夜中睁着湛蓝色的眸子,一束月光从窗子穿过打在粗糙的床板上。他知道自己在想事情,却不知道想的是什么。等他长大后才明白,这种让人陷入思念的寂静月夜,使人痴,使人癫,是吞噬愁苦世人的温柔陷阱。 男孩没由来的心慌。今天鹦歌也未归,早上匆匆见了一面,美丽的脸上似乎有一丝慌张。而他从未在这些人脸上见过这种表情。 发生了什么事情……男孩悄悄爬起来,偷偷打开了房门。 夜里风凉,男孩打了个冷颤,反而精神了许多。他不知道鹦歌会去哪里,却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在这样轻柔的月光下,他还是思念起那个短暂的梦来了。 孩子虽小,步子却快。不多时,他已经转悠到他几日前住过的小院。他站在院外大树的阴影下,微风撩起他额前的碎发,虽然风不懂得来安慰他,但他觉得在这里就会心安。 他本以为自己会在这里安安静静的呆上一个夜晚,没想到吱呀一声,那院门竟然开了。窈窕的身影迎着月色,白净的脸上像蒙了层轻纱一样梦幻。 “真的是你。”鹦歌的语气带着小小的诧异,“这乌鸦长了狗鼻子么。” 乌鸦?! “你进去吧,我先走了。”鹦歌摆手,自顾自的离去。男孩怔楞,不可置信的转头望向半开的院门,他看到有灯光从外间的门缝泄出。 是他,是他?! 男孩控制不住自己飞奔的脚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已经推开外间虚掩的房门站在油灯的光亮下。熟悉的墨色身影撞进眼帘,隔着眼睛里薄薄的水雾,他看到那人唇角牵起,露出浅浅笑意,连着眼角的冷色纹路都暖了几分。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扑过去的了,只记得后来墨衣少年呲牙咧嘴的把他扯下来,男孩才后知后觉闻到了少年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与草药气息。 “嘶……还得重新上药。” 男孩惴惴,自责不安,盯着少年左侧垂下的手臂,那是气味的来源。墨鸦没有责骂他,单手把桌上本来收拾好的药箱又打了开来。 “好好看着,我教你怎么处理伤口,现成的例子。” 乖乖坐好的男孩不敢再轻举妄动,是灯光太暗么?他望着对面动作的少年,觉得墨鸦虽然像以往那样笑着,脸色却难看到了极点,一丝鲜活的颜色都没有。就连身上都比以前还要瘦上几分。 很快,他看到了那人左手臂上几乎见骨的伤口,狰狞的形状简直可怖。而刚才因他一时冲动而崩开的地方有鲜血将包扎的白布染透。 男孩身上跟着抖了两下,这得多疼……想想少年没有因此骂他,愧疚又深了不止一层,只觉得如坐针毡。 待墨鸦将伤口重新打理好,抬头见男孩正小心翼翼的瞧着他,像是有很多话要和他说,却怕一开口就又跟刚才一样伤了他似的,不觉好笑。 “你说。” 男孩漂亮的湛蓝眸子亮了亮,满腹的话就要冲出来,然而到了嘴边却又打着转的不知道说哪句。他瞧着墨鸦脸上的疲倦,明白过来少年不过是强撑着精神听自己说话,一时也不敢多言,支支吾吾只憋出来一句。 “对不起。” 墨鸦一愣,随即笑出了声。男孩疑惑不解,很好笑么。 他当然不知道墨鸦为什么会笑,就像不知道墨鸦刚才为什么不责骂他的冲动。这是他后来最恨自己的地方,他恨自己的无知,恨自己不知道为什么那日的墨鸦会拼了命的保护他,不知道雀阁上那美丽女子为什么会骗他,不知道他自己有多幸运。 “睡觉了,傻小子。” 乌鸦没理他的问题,拎起药箱子径自回了自己的老房间。 可是……身后这个小尾巴怎么回事? “还有什么事?” 男孩的脸上露出明显的纠结表情,瘦削的小脸也有了包子样。他的眼睛在墨鸦身后的床和墨鸦之间转了几转,又低下了头。 第17页 “可以在你这里吗。”声若蚊蝇。 墨衣少年放下药箱子思索了片刻,抬起没事的右臂揉弄起男孩柔顺的浅蓝短发。 “别乱动,不然把你踹下去。” 二十 少年俯身把床上落了多日的土扫落,男孩怕他又来拎自己,主动在他下手前蹭上了床,坐在紧里面盯着他的动作。 “我不会再碰着你的。” “那好极了。”墨鸦回身右手一指,黑线划过,外间火苗不甘的跳跃两下湮灭在夜色中。 墨鸦倦极,几乎一倒下就陷入无识,天知道他这几日经历了多少,刚才又有多想直接昏死过去。 前日红衣人在他左臂上留下这深深伤口,用的是鬼鹰的武器。鬼鹰的武器向来刁钻阴损,那是一柄一侧锋利,另一侧带着尖锐倒刺的长剑,而红衣人用的正是最伤人的带刺一侧。为了留痕清晰,红衣人下手刻意加重放慢,纵使墨鸦耐力再好,也咬破了嘴里的布帛,丝丝血迹从牙缝里渗出。红衣人给他草草上了药,不知是从哪里划拉来的好药,竟和他说将来只会留个疤,没有后遗症。在那之后红衣人就将他五花大绑捆了回来,带到将军面前。 堂上只有三个人,将军,红鸾,墨鸦。 他还记得将军的眼神,那对蝼蚁的蔑视能让人战栗到骨子里。他狼狈却恭敬的跪在那里,指证鬼鹰身为暗部副主事,罔顾命令,暗中拉拢势力,意图反叛并残害知情同僚。红鸾,也就是红衣人同样跪在一边,却极力回护鬼鹰,口口声声说鬼鹰不可能反叛将军,却在将军问及鬼鹰前日外出行踪时犹豫难辩,更是在看到墨鸦的伤口后哑口无言。将军果然因这场戏对鬼鹰起了疑心。他挥挥手,叫人先将墨鸦收押起来。 地牢里没有水,没有药,他只能卧在湿冷的草堆上。一昼夜过去,伤口已疼的麻木,也没有人来。饥困之下的墨鸦甚至开始怀疑红衣人是否真有那般把握了。转过天的下半晌,牢门方向传来悉索声音,他眯起眼睛,望着从光亮走进阴暗中来的红衣人,依旧因为逆光看不清他的神情。 “鬼鹰逃了。” 简短四个字,交代出他们最希望得到的结果。然而靠在枯草上的少年却没多少反应。 “我奉命带你出去。” 墨鸦便扶着牢房湿滑的墙壁站起身子,踉跄着跟在红衣人身后向外一步步走去。在牢房门外,擦肩而过,他瞥见一位从未见过的青衣人将强壮高大的玄龟用铁链锁着押进地牢。玄龟向他投来的目光他不想去看,何苦给自己添不自在。 “我留你一命,是因为你是个聪明人。但永远不要自作聪明。”红衣人说完这话就飞身而去,消失在偌大将军府不知哪个角落。墨鸦深吸一口气,慢慢沿着石板路向自己的住所走去。血顺着手臂一滴滴落在脚下,他也毫无知觉一般。 白费了一坛好酒。墨鸦脑海里冒出的这句话差点把自己逗笑了。 鬼鹰这事还未完,少年却暂且顾不了那么多,重新处理好伤,他心里只念着去哪里弄些吃的填肚子,就他现在这德性,别说飞,爬都爬不动了。按鹦歌的说法,当她提着食盒出现在他屋门口时,从没见过乌鸦这般欢欣的眼神。 “跟个小孩子似的。”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墨鸦单手捧碗灌着粥,声音也模模糊糊的。 墨鸦没和鹦歌说自己在外的经历,鹦歌也不问,谁都有点秘密不是么。之后她将这几日众人皆知的事情给墨鸦说了一遍,昨夜里直接听命于将军的青鹤突然带人去搜查鬼鹰的住处,竟查到了一封反叛的书信。 “不知将军怎么突然就……不过这是死证,接着鬼鹰就逃了。” 至于墨鸦,直到鬼鹰叛逃才渐渐有消息说失踪的墨鸦正是撞破了鬼鹰反叛的事实才被追杀流落在外的,现在已经被一等刺客红鸾找到并好好带了回来。 “你何时回来的?今儿早上听暗部里的人讲将军找到你了,可谁都不清楚你究竟在哪儿。我不放心,每隔一会来这里看看,好歹现在瞧到你了。” “……将军又问了许久的话,问完回来的。” “前日鬼鹰与主事外出,其实是暗地里追杀你去了么,他当真有反叛将军的意思?” “当真。” 墨鸦说话间头都没抬。他知道鹦歌不信,只是装糊涂的两人都不揭穿对方罢了。 “我没记错的话,抓到你的红鸾其实曾是鬼鹰的师父。”鹦歌的声音带着后怕,“好在他没敢背着将军杀了你,将军面前,他也没有胆子护着鬼鹰。” 红鸾,刺客团第一杀手,直属将军,除重要任务极少露面。鹦歌不仅美丽,也是个极聪明的女人,她能猜到很多事情,却独独猜不透红衣人和墨鸦私下的交易,或者说,她就算猜到了也不会让别人知道她猜到了。 第18页 墨鸦没吱声,鬼鹰的这个师父是个厉害角色,第一杀手果然不好招惹。所有指向鬼鹰反叛的证据几乎都由他一手策划,旁人却以为和他无关。他之所以要下手对付自己的徒弟,除了鬼鹰惦记着第一杀手的位置,碰了他的底线,莫非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这些谁也不会知晓了。而红鸾留着自己一命,恐怕是为了…… 两人将要紧话说完,又闲谈起将要举办的演武。正说话间,院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鹦歌眉梢一挑。“小孩子?” “是十七。” “你这么肯定?或许是小郦……” “你看看就知道。” “打赌,一月俸禄。” 鹦歌拎起食盒离开。墨鸦听到门口的声音,正为鹦歌输了赌局叹息。却没想到跟着跑进来的男孩一见面竟不管不顾的扑上来,直接把他胳膊上的绷带拽脱,疼的他想如果能就地昏过去就好了。 虽然痛,墨鸦却意外的欣慰。 他是刺客,除了鹦歌与他亲近些,身边的人要么如鬼鹰那样眼巴巴盼着他死,要么便是红鸾这种除了利用只剩算计,再有便是表面上与他嘻嘻哈哈看着可以,实则不过是将军手中毫无感情的杀人工具,为了任务转身便能砍他一刀的同伴。 他从来不觉的自己是什么好人,但还算是个人,他想活下去,也想知道自己活下去的意义。 会有人单纯因为他的活着而开心激动么? 至少在男孩扑过来的这一瞬间,他真切感受到了被人牵挂的心情。为了这个,他忍住痛,什么都没有怪他,在男孩追过来的时候也没有把他赶回自己的屋去。 连日奔波,多次失血,紧绷的思维骤然放松,床上的墨鸦很快便陷入昏沉的状态。意识剩最后一丝朦胧时,他听到身边的十七向他这边凑过来。 “墨鸦?” 什么?他在说什么? “你,真的回来了么?” 没人回答男孩的话,墨鸦安静的呼吸声让男孩觉得就算他不回答也没什么。他睁着漂亮的眸子,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看着这个他以为再也见不到,却奇迹一般回来的人。 要是他能一直在,多好。 第三章 二十一 男孩一直知道,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 眼前的乌鸦是男孩唯一见过的例外,以至于他觉得自己在月下看到的墨鸦很不真实,可能就是个美梦罢了。直到在清晨微光中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人还在身边,他这颗心才完完全全踏实下来。 他以前见过乌鸦睡觉,那时候墨鸦靠在崖顶的大石头后面,男孩一过去就醒了。现在少年一点要醒的意思都没有,面向着他侧躺,伤臂搁在细腰上面,另一条胳膊的手掌指尖夹着根暗黑柔软的羽毛。曦光隐隐绰绰穿过窗间缝隙落在他披散的深色头发上,泛着点点的光亮,合着失血的脸色,把他眼角独特奇诡的线条衬得分外妖娆美丽,以至于男孩盯着他发起了呆。 危险往往看起来美丽。彼时男孩还不明白这话的含义。不过以后墨鸦会告诉他,他自己也会在一次次生死搏斗中验证这条道理。而现在,他只要单纯的觉得好看就够了。 就在男孩趴在床上对着乌鸦不知道犯了多久傻的时候,面前的少年呼吸一变,没有睁开双眼,而他原本紧合的唇却微微动了。 “醒了就去跑,四百圈。” 男孩因他突然响起的声音一怔,“四,四百?” “别问为什么。”墨鸦的声音重新变得含混不清,再没了话。男孩眨巴眨巴眼睛,把墨鸦刚才是在说梦话的想法甩出脑袋,乖乖儿翻下床去执行自己的训练任务。 十几天的修习,男孩感觉得到自己的改变,他察觉自己体内渐渐生出一股小小的力量沿着筋脉循环往复,这力量温柔细小,如同春日里柔嫩的柳枝新芽低垂着拂过水面。这让他十分新奇而激动,他记得墨鸦说过的内力是飞的必备条件。而现在,虽然还不会自行使用这股力量,但跑速有了明显的提高,同样的时间,以前跑二圈,现在却是三圈。 只是为什么突然加到四百圈了?男孩觉得这个数量倒也能接受,随手擦掉额头大滴的汗珠,继续努力的维持着速度不减慢。等到超过以前的二百之后,男孩才真正意识这多了一倍的量意味着什么,身体逐渐麻木,呼吸也变得煎熬,当然还没到那日一直跑到昏厥的程度。可是再也无法按照他预想中的速度前进,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慢却不至于会慢很多,而现在速度却降的厉害,恐怕要花上比刚才不止多一倍的时间。当粗声喘着气跑到接近三百的时候,院门轻响,是墨衣少年走了出来。因为埋头跑步,男孩看不到那张脸上的表情。事实上也不必看,墨鸦脸上平静的如同无波古井。 第19页 “太慢了。” 这低声的评论随着微风荡到男孩耳中,似乎有着不屑,也似乎有着失望,在外人听来或许只是客观而不带感情的评价。男孩觉得自己已经尽力,甚至想反驳少年的话,可他不能停下脚步,也阻止不了心头涌上来的浓重沮丧。 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情绪,以前被教官辱骂责罚时孩子们只有愤怒委屈,不会有过如今的失落。如果他能再懂事些,就会明白为什么,明白为什么墨鸦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能把他的情绪改变。 因为此时的墨鸦是他的唯一。 二十二 早上墨鸦送了男孩一样东西,藏在袖子里的的硬物触感让在训练堂的他不大舒服。乌鸦在他跑完圈后就离开不知去了哪里,走之前交代他自己来好好上课,那认真嘱咐的样子让男孩一度觉得恍惚。 课上还是他们几个老熟人,铁甲,小鹂,千面,还有一个平日不怎么见的孩子。男孩直觉气氛怪异,但说不出来为什么。自由训练时铁甲没向往常那样靠过来,而是独自在角落抡起硕大的拳头一拳一拳击打木桩。他脸色阴郁,指节发白,周身隐隐有一股气压,低沉却清晰的咚咚声一声一声,震到其他孩子的心里。 男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带着几分疑惑看向小鹂。 你师父没对你讲吗? 男孩摇头。 嗯,鹦姐姐说师父们里面有一个叫鬼鹰的人背叛了将军,连带着玄龟……女孩说到这个的时候特意观察着铁甲的反应,见他根本不看这边才继续对男孩说。 这个事情是你师父撞见的,也是因为这个才失踪了那么久。 男孩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不知该作何评论,他直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却不会再问。杀手们有着太多秘密,如果要刨根问底,恐怕离死亡就不远了。之后大家恢复了常态,继续刻苦练功 “你来晚了。” 老教练的声音骤然响起,孩子们被这声音吸引,自觉顺着老教官的视线望向门口,那里站着一个高个子,稚嫩的脸被阴影笼盖,尖削下巴狭长眼,一股渗人的气势悄悄扩散开来。 “我不是来上课的。”略带嘶哑的嗓音充满野性,他眯起眼睛扫视着屋里的人,缓缓开口,“我来找人。” “不要耽误课程。”老教官淡淡说完便转回头去不再理他们。 男孩记起来这个人是谁,他是个有名的刺头。在训练营中,上百的孩子挤在一处,食物和衣物都少的可怜。争斗已是日常,为了自保或者侵略旁人,久而久之产生了许多小团伙,而这个人是一个小团伙的老大,很多孩子听他的话,合起伙来欺负其他人,抢夺大家手里少的可怜的食物之类,凡是不服的人都被他们打的吃尽苦头。这个人不仅能打,也机智阴损。仿佛天生,他懂得如何恩威并施,如何收买人心,或许他仅仅是从教官们那里观察得来的经验,却能自己掌握精通到意想不到的程度。渐渐的他们越来越壮大,甚至是其他的团伙也要给他们上供才能保证自己的位置。 男孩不可能把自己孤立起来,但他所在的团队是出于自保才聚集到一起,领头的那个孩子虽然没有高个子厉害,却也是个少有人敢招惹的厉害角色,他似是出身贵族,自幼便懂拳脚韬略,但最终怎么沦落到这个鬼地方却不得而知。 侵略与保护,不同的抉择。也唯有这里,善恶才如斯鲜明。孩子的世界,终归有几分单纯。 两方经常对上闹个乱七八糟,最终在教官的训斥鞭打下平复下来。男孩那时候也经常受伤,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听老大愤愤不平的话语,通常说到最后,这人的语气会变得悲哀,却不忘给自己的队友们加上一句希望。 “其实都是可怜人,却被逼的自相残杀,逃不出这个可怕的地方……不过别怕,咱们会活的好好的。” 最后的厮杀中,像是教官有意而为之,也像老天开了个玩笑,大多数的熟人被分到了同一组。男孩看着自己的老大,抿紧了嘴唇。 另一组的高个子很快便胜出,他本就机智能打,又善于揣测人心。他在和自己一个伙伴合作把其他人全部杀死的过程中一直节省体力,最终赢取了生存机会。 而十七这边,男孩手上已经染了鲜血,地上倒着八个孩子,还能站着的除了他,只剩下那位贵族老大。他们面对面站着,表情过分冷静,好像他们才是死人。 “当初那句安慰你们的话,是我说错了。” “你杀了咱们四个人。” “总得有人活下去。”那人说出这话,竟一下坐倒在地上,一直板着的脸崩溃,哈哈大笑起来,眼睛里却流出了泪水。他絮絮叨叨一句又一句说着。 第20页 我的手已经断了,你来杀了我吧,痛快些。 如果活着的人是你,死去的他们该不会那么恨了。 现在的我和死了没什么区别,我所学的道理,所追求的信仰,就在刚刚被我亲手埋葬。你不一样,十七,你还有希望。 男孩的手渐渐抬起,发着抖。 还有,我的名字…… 这位没落的贵族死前像是回忆起了自己的过往,他嘴角有暖暖的笑意。 算了,我自己知道就好,你没必要记住这里的事情。 …… 再后来,男孩等到了墨鸦,这个带给他梦想的人让他苦涩的心被新的感情填满,甚至让他庆幸自己活了下来,虽然这种活下来他耻于出口。而那个狠辣的高个子跟一位嚣张的刺客走了,走之前用一个简单的要求狠狠报复了恶毒的教官。离开之际,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某个不存在的人说。 仁慈有何用,还不是我给你们报了仇。 如今,这个可怕的孩子站在门口,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如同昔日里在山洞里挑选猎物的眼神,让所有人暗中倒吸一口气。 男孩皱紧眉头,心中已经在做打算。他还记得一件事情,这个高个子的师父,叫鬼鹰。 二十三 高个子冰冷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缓缓扫过,男孩能察觉到这目光在自己这里停的久些,他回敬过去,只见高个子眼睛里黑沉沉的辨不出情绪。 这人的目光最终却落在了角落里的铁甲身上,这在打木桩的壮实孩子停下手斜了高个子一眼,似是不屑,最终还是压着火气主动出声。 “找我?” 高个子点头跨进门来,从其他孩子面前经过的时候也不做停留,直直向铁甲而去。几个孩子面面相觑,不知他来做什么。 高个子拉起铁甲把他拽到更远的角落里低声说了几句话,任谁也听不清。男孩隐隐看到铁甲皱了眉头一脸的难看,高个子拍拍铁甲的肩膀便向门口走回。再次经过他们面前时,男孩身旁的小鹂直觉这次与刚才有些不同,空气中竟然多了些凛冽逼人的东西,像那日终场厮杀时混在血腥里的气味,女孩心里颤抖,止不住的兴奋起来,她不是天真烂漫的农家少女,她是从血腥丑恶中活下来的恶魔,自从亲手把昔日同伴送入地狱,掌握了自己生命,她就喜欢上了这种叫杀气的东西,喜欢上鲜血从弱者身上流出而弱者无能为力的样子。因为这些意味着她才是掌控者,才是决定自己生死的人,对强者的向往与日俱增,她不再惧怕血与死亡。 她的眼睛紧紧追随杀气,捕捉到了高个子在一瞬间的动作,这些动作如同放慢了的走马灯画卷清晰映进眼底。那阴鹜的脸上没有多余表情,狭长眸子却迸发出慑人的凶光,像极了捕食的猎鹰。细长有力的手指攥着刀柄,而与刀柄相连的弯刀被他以极快的速度从腰后抽出,带着尖锐的杀意直击近在咫尺的男孩。因为身高差距,那弯刀将劈在男孩肩膀,小鹂可以想象出接下来发生的画面,这种距离根本躲不开。如她所想,电光火石间,有着蓝紫发色的男孩甚至来不及做出惊慌的表情,堪堪把手臂抬起护在身前。 会被砍断的,一定的。女孩的脑子里只来得及生出这一个想法。 “咚——” 出人意料的金属碰撞声。 男孩冷冷凝视面前把自己当做白兔的猎鹰,漂亮的蓝色眸子变得晦暗,在刘海碎发都遮掩下如同北国隆冬的寒冰。弯刀砍在他细瘦手臂上,素色的衣袖在锋利刀刃下划破,露出里面一截冷色的精铁壳,朴素平整的金属被弯刀刻出一条白色的划痕。 这是一把精铁匕首。 早上墨鸦塞给他的时候,他还犹豫放到哪里好,墨衣少年麻利的撸起他袖子给他缠在了护腕上,说匕首是随身带的。 高个子的眼睛里多了些认真的情绪,他还在用力向下压自己磕在匕首壳上的弯刀,男孩没有那股子力气,手臂被压的向后弯曲靠近脸颊,锋利的刀刃已经可以碰到他脸侧翘起的发丝,刃上冷芒闪进了湛蓝的眼睛。男孩咬牙,下一刻,空余的右手将壳子里的匕首拔出,速度快的高个子只能看清结果。不过这对他来说似乎没什么好害怕的,只见他另只手同样闪过一抹冷色,自然是也藏着暗器,正要与男孩针锋相对之际,一股雄厚的内力从远处袭来,直击胶着的两人,生生把他们分开了一丈远。 “禁止私斗。” 独眼教官不知何时走近了他们,手中握着惩戒学员用的木尺,眼睛有意无意的瞟过二人。 高个子后退几步稳住脚跟,向教官谦恭一笑。 “切磋而已。” 第21页 男孩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盯着那只狡猾的猎鹰,暗暗握紧手中匕首。 “不上课就走。” 高个子没反驳,低声答了声是转身离开,从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堂内很快恢复了平静,小鹂眨巴眨巴眼睛,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些事对刺客们来说再寻常不过,没有必要深究。 不过……“看打架的话,演武会一定很好玩,十七你也会跟师父去看吧。” 小鹂的眼中带了向往,“还有两天就是了,真想看看鹦姐姐到底有多厉害。还有你师父,都说他被追杀那么久一点事情也没有,肯定很出色。” 这种比武……男孩想起来墨鸦那条低垂的伤臂,心里一阵难过。 二十四 夜色深沉,银河璀璨而静谧,将军府中的小小院落一如往日。 “你刚刚说演武会,”墨鸦把桌上竹简拢到一处,转过身低头望向小不点,“怎么了。” “你会参加么?” “问这个做什么。” 男孩盯着墨衣少年的左臂半晌不说话,墨鸦顺着他目光,心下明了。 “你在担心这个?”墨鸦笑着,慢慢抬起自己的左臂将手搭在了男孩还算整齐的蓝紫头发上。这回男孩没有躲开,何必与个伤号较劲是不是。 “按规矩是必须参加,伤患与任务除外。” “那你就不用去?” “我在台下看,带着你。” 男孩原本安定下来的眼神又变得犹豫,心事重重的样子让墨鸦咋舌。 “不乐意?” “……”男孩摇摇头,似在斟酌用词,墨鸦索性坐下来等着这十岁的男孩说出些惊人的话来。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他知道自己这只小鸟和别的很不一样,简单来说就是想太多。算了,总比什么都不想要好。接着他听到男孩问他。 “比武时会有人死吗?” “生死由天,伤亡自负。” “为什么要有这个比武?” “为了向将军展现手下的实力,让他满意。” “墨鸦,你不觉得这样的做法很过分吗?”男孩的心中翻起波澜,漂亮的脸蛋也带上愤怒的表情。“为了一个人,仅仅是为了让一个人满意,要这么多人死……” 男孩没能继续说下去,墨鸦双指戳在他哑穴上,他张张口,再发不出一丝声音。他不解,诧异看向少年,为什么…… 暗淡灯光下墨鸦脸色阴沉,妖异双眸里面闪烁的光男孩看不懂,一丝细小的恐惧从心底滋生蔓延,交错纵横,渐渐把他整个人缠进去。 “小子,知不知道你这话若不是对我说,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墨鸦少有的严肃,一字一字咬的低沉有力,这几句话的危险不言而喻。 “你没有反抗质疑的资本,因为你的命根本不在自己手上。” 不能反抗,是因为没有资本,男孩隐约能体会到墨鸦的意思,但是属于孩子的脾气让他不肯低头,坚持自己的任性,直视面前的少年。 你也一样?可悲的不能反抗? 男孩倔强的眼神传达出这样的信息,带着几分轻蔑的可怜。这信息如同一根尖刺,触动了刺客心底最深的秘密,墨鸦在那一瞬间几乎控制不住指尖的黑羽,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去理会这如刀的讥讽。他开口,平静的脸色与话语让男孩完全没有察觉他刚才的变化,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你最好明白一件事,就算你为了这些无谓的事情死了,其他人不会有任何改变。” 男孩还想再反驳些什么,却猛然发觉一件事,他刚才是说其他人,包括墨鸦本人。 连他都不会在乎吗…… 墨鸦本想说教够了就解开男孩的穴道,然而这小子刚刚的态度实在让他窝火,自己没什么本事还操心起别人来了。 “你今天就哑着吧。”墨衣少年这话带气,然而尾音却有一分得意的成分,大概是他觉得这样的惩罚能让男孩吃瘪,而男孩气鼓鼓的包子脸更印证了他的想法。小不点一转身就回了自己以前的房间不再出来。 墨鸦轻哼一声,悠然熄灯走近自己床榻,心道让他自己一个人憋着去吧。 不过……他说的其实是对的。墨鸦合上眼睛无声叹了口气,他明白男孩的想法,但他更明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那么就绝对不能再去想这些是正确的。 万籁俱寂,刺客也能安心入眠。 但是西屋床板上哑着的男孩怎么也不能平复下心情老实睡觉。 他在想他做错了么,那只乌鸦到底是不是在生气。而事实上他更多的是在害怕,他只要一想到墨鸦最后那句话,后脖颈子就发凉,头皮一阵鸡皮疙瘩。 是就算死了,其他人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人的生存意义何在? 第22页 男孩禁不住去想假如自己死了,会不会有人肯花心思注意到他死了这件事。 大概只有墨鸦。 墨鸦是好好对他的,训练之余总是带给他惊喜。除了今夜,少年从未苛责轻视过他,男孩甚至把他当了亲人的存在。如果连这样的墨鸦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了……男孩的恐惧在这一刻变得清晰,像一条能够吞噬人的巨蟒盘踞在心头,他在害怕失去。 但凡风吹草动,优秀的刺客一定会发觉。黑暗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小黑影从西屋的床上摸下来借着星光径直摸到了刺客门口。 从睡眠惊醒的墨鸦待反应过来精神一松,变得有些头疼,拿眼前的小黑影没辙。 “有要紧事必须说?” 黑影点点头。 “你最好是有要紧事,不然……”指如急电,男孩骤觉喉舌一松。 细小嘶哑的声音让墨鸦怀疑自己幻听,他揉揉脸颊让自己再清醒几分。 “你说什么?” 男孩在他的注视下把藏在背后的枕头扔上床,自顾自爬进去坐好。 “我说,对不起。”夜色下变得深蓝的眸子里蕴含着点点星光,漂亮的不像凡人。 墨鸦盯着这双美丽的眼睛发了呆,半晌才笑一声。 “我真是好脾气,你一句话就得让出半张床。” “……”男孩缩了缩,表明自己占的地方根本不大。 “我那些话,你懂了么。” “将来我会再思考的,现在姑且你对。” 嘶,这是什么态度。墨鸦忍住把这小子揪起来揍的冲动。 也罢,还是个小孩子呢,什么都不懂。 将来总会明白的,言语永远比不上实际的教训来的深刻明白。 快些长吧,墨鸦喃喃。 男孩听到了这句几乎无声的话,实际上他自己也这样希望。 二十五 正日子那天墨鸦把男孩提溜起来时天上星斗还没下去,男孩揉着惺忪睡眼,不懂墨鸦为何叫他这么早起来。 “为了告诉你规矩,省的昨日说了今儿又忘了。” 墨鸦把比武的流程安排和观看时候要注意的事项一条条说给他,滔滔不绝直说到了天光大亮。男孩露出诧异的表情,好像不认得眼前的墨鸦似得。 “别这样看着我,你以为我愿意讲么。” 演武持续两天,地点在郊外一处开阔平地,四周都用看不到边儿的栅栏围起来,足有将军府那么大了。这块平整肥沃的土地只为将军演武之用,实在是浪费,然而谁都不敢提出来,生怕惹怒了这位有权有势的贵人。 “我再强调一遍……” “我在那里不说话。”男孩急急抢了这句,把墨鸦堵在那里,少年这话就没能说出口。墨鸦瞧着男孩噘着嘴明显是在赌气的样子不觉好笑,忍不住抬手揉乱那一头短毛。 “我是为你好,小子。” 演武会持续两天,今日正午开始,明日正午结束,将军会在开始时到场看一看,接下来便随心所欲,或者接着观看,或者带上侍卫去附近深林狩猎,无论如何都是他一人的意思。不过第二日决赛将军是一定会回来的。中间夜里将军会扎营在赛场外,按习惯宴请一些朝堂上的官员。至于对请来的这些人是威慑还是拉拢,则不是这些刺客应该关心的问题,他们只需听从命令,监听暗杀什么都作,戏也要会演。 将军和侍卫要正午才到,他们这些小人物必须在将军来前准备好一切,即使墨鸦这次不在参赛名单内,也不敢有一分的大意。 晴空万里,韩都的天空连个云彩丝儿都没有。 男孩跟着墨鸦一路穿过前后不知多少院子,一直来到将军府气派的正门口。门口外挤着很多人,他在高高的台阶上看到穿着兵甲的侍卫,紧衣束发的死士,还有许多妇人与小丫头,他知道这些是来伺候这位从未谋面的将军的。还有各种物资混杂在队伍里面。人虽多,队伍也因刚开始排序而杂乱无章,但是大家都很安静,生怕乱起来惊动了将军,只有暗部头领和侍卫头领在呼喝指挥。前面的少年向他伸出手,他抓紧,墨鸦便带着他走进将军府前混乱的人群,在人缝之间缓慢穿行,男孩个子矮,看不到队伍的形状,只能跟在少年身后亦步亦趋。他被日光下的铠甲晃疼过眼睛,也差点被笼子里的鸡啄了衣服,女人的脂粉气与男人的汗臭味混合着乱七八糟的味道让人晕晕乎乎。他看不到头顶上人们的表情,也不想去看。 待到了四周开阔,空气可以流通之处,他听到了马的响鼻喘气声,再定睛一看,自己显然是处在前头一个小队伍里,那日见过的刺客大多都在,其中几个人和自己身前的墨鸦开着玩笑,关系很不错似的。未成熟如他的小刺客们则一言不发的等在原地,没有师父的允许不敢轻易开口说话。马夫把边上一溜骏马牵过来,将缰绳交到了刺客的手中。 第23页 刺客们纷纷翻身上马,他们身份比其他人尊贵些。孩子们则要跟在他们后面,所幸路不是很长。和其他孩子在一处的男孩见立在马下的墨鸦握着缰绳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带着几分安慰的意思。男孩点点头,让那少年放下心来。 队伍还没有开动。灿灿日光照下来把周围景物的颜色变得鲜活。枣红马精神抖擞,墨衣少年身姿轻盈,翻上去的时候衣摆也甩的好看,无话的男孩就望着墨鸦与边上的同僚小声交谈,少年在马背上挺直的脊梁映在他和头顶天空一样蓝的眼睛里,少年遥远的侧脸在墨纹的遮掩下依旧出色,表情也永远镇定悠闲。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墨鸦才是他们这些人的统领。 而实际上,就算他做了这些人的统领,他也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 二十六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到了安营扎寨处又是一阵忙乱,帐篷都扎在栅栏边上,空旷场地里面搭了三个比武台与一圈看台。比台两小一大,今天比试只用小的,两台同比免得某些场次无趣。看台最好的位置是将军的,华美宽大视角又高,旁人的座位一等一等降了下去,到孩子们这里便只有站着,或者向土地上一坐。男孩和其他孩子被刺客们赶到了不碍事的地方便没人来搭理他们了。 这个地方就是他们观看比武时该呆的地方。待遇还没糟到极点,头顶有个布棚子遮着日光。这时候孩子们便忍不住小声的聊起天来,难得出来放风,有几个孩子兴奋的眼睛里都发了光,不知是被师父怎么样的封闭训练。 男孩听着旁边孩子的叽叽喳喳也不插话,他的眼睛盯着场上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物。看上去混乱,实际上大家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在统领的安排下一项项准备好。墨鸦也混在这样的人群里,男孩时不时能看见他。 “咦?你师父要做什么?”小鹂戳戳不知何时愣了神的男孩,指指看台附近。男孩顺着望过去,乍看下还没认出来这是墨鸦。出门的时候他还是一身黑,怎么现在换了红衣服?再仔细看去才看明白墨鸦肩头披着一段折了几折的红绸,中间还系了一团做成花球型。他身边还有两个人,少年将红段从肩头摘下来,把头尾分别交到两人手中,他自己单手拿着那团花球。 “挂上去。”千面阴气的声音从背后幽幽响起,把俩孩子吓了一跳。 “挂哪里?给看台四周围上?”小鹂眯着眼睛瞧,中央看台的台面离地比个成年人还高,四角上各有一根篝火柱子,这柱子又算两个成年人高。在看台旁边不远紧挨着一根旗杆,则又比这高上不止一倍,足有六七丈高了。 千面摇摇手指,“挂那杆上。” “那么高?这要怎么挂。”女孩有几分不信,她拍拍男孩,“你说呢?” 男孩粗粗看一眼,只冒出来一句。 “不高。” 这回诧异的不光小鹂,其他孩子也听见围了过来。刺客们的轻功都不赖,每日高来高去他们早就见惯。可这旗杆光秃秃滑溜溜没什么蹬踏物,还能一步跃上去?没见过一下子窜那么高的人。 “难不成搬梯子爬上去?”有个孩子小声笑,旁边就有人堵他。 “你笑什么,你师父上的去?” “哼。” …… 男孩皱皱眉头,心里也丢了点底气。他知道墨鸦飞的高,不过那多是借着地势累次踩踏积聚的高度,这种场景他从来没见过,毕竟谁没事闲的原地蹦高啊? 墨鸦不知道孩子这边的事情,此时他心里也在发闷。这红布就为了提神好看没什么大用,往年就随便缠在看台四周,今年不知是谁提出来的主意非要高高挂在旗杆上,梯子坏了,旗杆上的绳子不知道又被谁弄没,射箭好手刚巧不巧出了任务没法帮忙。负责这事的侍卫统领略一思索就跑来刺客这边直接把他拎了出来。 知道你小子轻功好,这事交给你。 面对长官的要求,墨鸦笑着应下。被人在明面上使了拌子,偏偏自己还推不得,他心里已不知道骂了背后搞鬼的人多少遍。 二十七 仰头目测旗杆高度,墨鸦腹诽就算是只鸟,也做不到原地冲天,除非那些机关家族捣鼓的稀奇玩意。如果借着那边的擂台分几次跳上去……墨鸦唇角一勾,这可丢面子。 花球拿在使不上力的左手,右手手指屈伸,一枚黑羽凭空出现在指尖。羽毛柔软,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着尾翼,墨衣少年将黑羽捻在手里不经意的打量着,如果有人在他身边仔细看去会发现这羽毛渐渐变得坚硬挺直,被灌注了内力的羽毛如修长锋利的竹叶飞镖。少年眸光一转,一丝光华在深色的瞳孔中转瞬即逝,手指轻抖,如变戏法,手里的黑色消失的无影无踪。而旗杆中路处却多了截异物,那羽毛竟然有一半没入了坚实的硬木中!尾翼被风一吹便恢复了软塌塌的样子,让人怎么也想不到这么柔软的东西能插进硬木里。 这短短一瞬间的动作里面着实讲究手法技巧,灌注进羽毛的内力少一分便扎不进去,多一份恐怕连这旗杆都得断折。而单纯向这种柔软里灌注内力本身就是令高手头疼的问题,摘叶飞花皆可伤人哪那么容易练就,每片叶子形状各异,需要把握的力道也各有不同,墨鸦使用的此种羽毛较之树叶更加脆弱,想要保持刚而不折难上加难。他抬头瞧了一眼那半截露在外面完好无损的黑羽,暗自吐出口气。 第24页 这黑乌鸦又进步了啊。靠在擂台边上的鹦歌无所谓的摆摆手,那手里正夹着一把银针。看来是白担心了,要是贸然出手相助指不定被乌鸦笑成什么样子。与他相较,在运用武器的方面到底是落了下风。 鹦歌这样想,旁人也会这样想。自墨鸦被侍卫统领叫出去,同行刺客大多暗中注意着他这边的动静。见他接到这样棘手的任务打算就当看个笑话玩,谁想到现在,仅仅一枚无足轻重的羽毛,竟令他们心凉了下去。 这些年轻的刺客通过考核以前常一起出任务,墨鸦偶尔抱怨,带着飞镖银针匕首这些金属太重,影响轻功。他们憋着笑,跟他说你想个别的武器来。那会儿墨鸦捏着下巴,好像真在琢磨什么轻东西能拿来用。 你用头发吧,用的时候就薅一根下来。 不错。墨鸦说着,甩手一枚铁镖,那人一躲,铁镖贴着脸颊擦过去削掉那人一缕头发。 大家在夜色中笑得放纵,血淋淋的胜利品就在他们手中,此时竟也变得没那么可怖。 那之后再见面,时不时有人问他找到什么新玩意儿没,墨鸦只是摇头,道一句太难了。久而久之便没人再上心这个事。直到最终的考核通过,大家再难一起执行命令,几次匆匆擦肩的功夫见他把肩上的羽毛揪下来放在指间把玩也没多想,不曾想今天……看他的使用程度,显然可用作暗器无疑。这乌鸦,不知不觉竟把他们都比了下去。 刺客们闭紧嘴巴把所有的想法隐藏在心里,转过头去重新忙自己的事情,接下来的画面他们不用看已经知晓,这只乌鸦有了踏物还能飞不上去么。 孩子们离得远,关注点恰好相反。他们看不清墨鸦射出去一只黑羽的动作,只见墨鸦足下一点轻身而起,墨色的身影灵巧轻盈,红锻随着他的腾跃上升延展飘飞。半空中如有神助,再次登空而上,转瞬间墨鸦已单足立在细窄的木杆顶部。有风将他的衣摆吹起,浓烈的红与黑冲突而又交织,掩映着他邪魅的眉眼与纤细有力的身姿。虽然有风,脚下地方又小,他却稳稳当当的融在一片空旷的晴天烈阳中,说不出的耀眼夺目,似乎天地间的色彩都涌到他那里去了,旁人再算不得什么。 布棚下的孩子们已经看呆,傻傻回不过神。没有人说话,在沉寂中,男孩生出来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怎么努力都追不上这只乌鸦了。但是这个想法很快便被他压了下去,他直觉自己不该这样想。 远处吩咐手下人办事的侍卫统领也看到了这一幕,即便平日里巡逻见过墨鸦那漂亮的轻功,此时也不由得嘟囔一声,这小子真不错。 二十八 日头偏转,脚下影子越来越短。所有人将手中活计结束,聚集到赛场大开的栅栏门恭候将军到来。 这是男孩第一次见到别人要他衷心服从的将军,印象着实不怎么样。泥土地被太阳晒得灼热,膝盖被小石子硌的生疼。黑压压跪着许多人,他们在中间一排,紧挨着他们靠前的师父。燥热气味在无形中升腾,男孩悄悄前倾,眼前的墨衣少年今早拖出药箱上过药,那清苦的草药味此时也淡的闻不到了。 等了不知多久,远处终于有了动静。一片招摇旗帜堆积如云,除却两个年轻侍卫引路,一马当先的是他们威武骄傲的将军,面相透出几分凶狠,鲜红披风招展,盔甲泛着金光,跨下精壮宝马与将军本人一样精甲良具。紧跟将军左右护卫的是衣着一青一红两名杀手,正是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刺客红鸾青鹤,他们是连暗部也支配不动的一等人物,谁也不知道将军手下究竟养着多少这样的人。大队护卫人马跟随在后面,不是他们不尽心所以跟在后面,只是将军向来自负,惯于在前展露气派。 侍卫统领与暗部老主事在迎接队伍前方,首先迎上去。远处对话往来他们听不清,男孩小心翼翼从人缝之间去看马上的将军。 很威风,也很不怎么样。男孩以前在饥寒交迫中流浪,但他宁可那样也不愿被抓进训练营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他知道他们一切苦难的根源来由就是这个人,可笑的是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却一遍一遍重复着他们是忠实于将军的。他遥遥看去,这个所谓的将军长相倒配的上他在他心中的印象,凶狠而狂妄,令人胆寒畏惧。 墨鸦似是察觉到男孩的不对劲,他低垂的脸上无甚表情,眼中却带了些无奈的情绪。两位统领交代完毕,将军催动马匹,慢悠悠地从道路中间没人跪拜的地方招摇而过,视线漫不经心扫过恭敬卑微的手下和仆人。路过刺客这一块儿时,墨鸦心中没由来一紧,仿佛他能未卜先知,将军竟真的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第25页 渗人犀利的目光从他们头顶扫过,所有人都捏了把汗,不知这喜怒无常的将军又发现了什么。墨鸦不动痕迹的挺直些身子,把男孩的目光彻底挡住。男孩在那瞬间反应过来这是对他的提醒,赶忙收回有几分偏斜偷溜出去的目光,把头垂的更低,干净的蓝紫短发尖梢碰到地面粘上尘土。他恨,却无可奈何,就像从前他不肯认错,他的理智却在告诉他墨鸦的说教是正确的。 将军的视线在他们那里停了一会,像是发觉了这点小动静,可他一点表示都没有又让人觉得他并没有看到。不久,将军眯起眼睛转开,落在了队头。 “去年这个位置,哼!” 他身边的红鸾赶紧向前半步,不近不远的距离保持的刚刚好,即便是他也不敢直接对上将军严苛凶恶的目光。 “今日已查到那逆徒的下落,请将军放心。” “要是再叫本将军失望……” “属下不敢。” “现在的暗部,是谁做事?” “……暂时空缺,请将军定夺。”这次回话的是与侍卫统领一起去迎将军的暗部头领,也就是暗部的老主事。老主事不老,他本是与红鸾青鹤并列的等级,却留在暗部掌管事物,指引原主事鬼鹰和他的两个副手。墨鸦心里琢磨这人一定与红鸾有私底下的交易,不然构陷鬼鹰的罪证哪有那么真实。 “这次演武是个机会,你们也上去试试人。本将军的猎鹰,一定是天下最好的猎鹰。”将军哈哈长笑,临走之际想起来什么,随口问道。 “那个告发他的刺客呢?” 墨鸦心头一凛,在老主事示意下起身行礼。老主事低声向将军解释,说墨鸦伤病未愈,不在此次比武名单中。 将军有几分不快,然而墨鸦在他面前表现的恭敬有加,实在挑不出错,况且他是揭发叛逆的功臣,将军不便发作。 “墨鸦?” “属下在。” “嗯。” 淡漠冰冷的目光放佛他面前的人只不过是个工具,其实也对,他从来只养锋利好用的工具。姬姓将军调转马头,大队人马继续前行。 退回去的墨鸦心知刚才到底是触怒了将军,一个有伤不能作战的刺客要来何用,然而他又能怎么样呢?若不是冒险与红鸾做了这笔交易,现在的他早不知道埋在哪个坟头了。 唯一值得他仔细琢磨的是红鸾与老主事的态度,当初红鸾留他性命,那暗语必是要他顶替鬼鹰为他做事,而刚才老主事的态度又像是帮着自己…… 比武很快开始,初赛向来无趣,将军象征性的待了一阵便招来侍从去附近深林狩猎。将军离开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觉得现在头顶的太阳才真正像个太阳,至于刚才?和乌云遮了没两样。 墨鸦没有比赛场次,倒是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他瞅了一会台上的比试,发觉没有将军的观看大家就只是做个样子,手下都留了情面。他又向孩子们的布棚子张望,见孩子们也兴致缺缺,而男孩混在一群打瞌睡的孩子里,原本脸侧翘起来的短毛都蔫了下去。墨鸦好笑,过去把他拽到了没人的帐篷背后。 “我带你去玩,怎么样?” 男孩心说你自己想溜出去玩就直说,何必用这么个理由,但他确实无聊的紧,不多计较就点头应了下来。 二十九 古木巨树遮天蔽日,阴风习习,杂草丛生的林中看不出道路。墨鸦嘴角叼着根儿细长的绿草管儿,一步步悠闲的和蜗牛爬似得。 “甜的,当真不要?” 他手中还握着一把那种绿草,伸到男孩眼前晃晃,那神情姿态放佛是在逗小猫。男孩白他一眼,终是在对方得意的眼神中用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抽了一根咬到嘴里。 甜滋滋的汁液,带着点属于自然的生涩一点点润进舌头,对于从没吃过糖食的孩子诱惑极大。男孩下意识的低头去寻这种草。墨鸦实在没憋住笑,把手里剩下的草管儿都塞到他怀里。男孩有几分尴尬,为了转移话题只好随口扯了个问题,而这个问题也确实是他想问的。 “不会撞见他们么?” “不会,”墨鸦打了个响亮的呼哨,放肆的声音向林中传去,惊飞一窝鸟雀。“中间隔着山头呢。” 这片无际的森林中有一条连绵不绝的小山脉,山峰不算高,大概只能算得上土丘。这些一座接一座的小山把林子分成南北两处。将军他们去的是南边,那边日光充足,植物茂盛野兽遍布,再加上马匹翻山不易,所以狩猎队伍从不来北面。墨鸦带着男孩来这边,燥热的天气里这边反而凉爽的发冷。 林中并不安静,他们一停下讲话,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就凸显出来,尖锐,低沉,长而悠扬,短而急促,清脆,刺耳,凡是人能想到的声音这里都有,男孩听着,眼睛里流露出几分新奇和茫然,时不时小声问墨鸦那些都是什么。墨鸦踢着脚下的藤蔓,像是有前进的方向又像是无目的闲逛。男孩问,他也肯答。 第26页 “听上去有喜鹊,老毛,响虫,还有……” 其实男孩分不清他口中说的那些东西,待墨鸦察觉到这一点,也只好笑笑,叫他看见实物再来问他。男孩便指那些他能看到的鸟雀,墨鸦好几次头都不抬就讲出名字,不过也仅限于名字,其他的一点也不和他多说,似乎是在想着自己的事情。过了很久他才发现,这一路认来认去有两种同色的鸟,男孩总是认成一种。 “这俩不一样,”墨鸦也不知道自己和他较什么劲,停下来使劲揉着男孩的头,“你仔细瞧爪子……小子低头!” 男孩条件反射的一缩脖子,恍惚间墨鸦的手臂飞快的从他头顶擦过,他再回神,赫然看到墨鸦那手里捏着一条犹在扭曲挣动的小花蛇,这小花蛇拉开的长度比他身高还略长,和他手臂差不多粗细,想来刚才是跟在他后面要窜起来咬人却被墨鸦发觉了。 “啧,这不开眼的。”墨鸦没好气的甩动手腕耍着那蛇,“小子你饿不饿?” “……啊?” 当男孩咬着焦香的蛇肉时,他那点疑问被嘴里鲜美的滋味冲的烟消云散。他们蹲在林中一条小溪边的石块上生火,小溪两岸尽是这种又大又干净的平整石块,小溪的源头很近,是一个小潭子,潭子上方一人高处的石壁上有个泉口,源源不断流出清冽的水来。水波在潭子里荡着,向外溢出,顺着水道欢乐的奔向远处。 刚刚墨鸦用随身匕首在溪边处理了那蛇,男孩费了好大劲才把潮湿的树枝点燃。他啃着墨鸦递过来串在细树枝上的熟肉,好奇的看着墨鸦把一个小竹筒子里的东西撒在犹在串烤的生肉上,他记得以前那些教官们也用这个,却从来不知道是这样的好味道。 “是不是很有趣?连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却惦记着这种小事。” 男孩咀嚼着嘴里的蛇肉,没有回话,眼神却不自然起来。墨鸦盯着他的眼睛,心如明镜却没再戳穿,反而慢慢说起别的,听上去很像为他开脱可实际上又不是那么回事。 “有次鬼鹰出远差,刚到城门又回来了,就因为记起这个没拿。”墨鸦随手颠倒着那个装调味盐的小竹管儿,语气是与内容完全违背的平静,男孩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在和自己说话,那话中仿佛带着点惆怅的意思。 “这事已过去三年,他现在可不会这样。” 墨鸦眼神一转,瞧着在男孩脚边悄无声息落下来的小白团,唇角带笑。 “这小东西认识你?” 三十 男孩低头一看,他脚边落着连一只巴掌大小都不到的小白鸟,毛茸茸的圆脑袋歪着,乌黑发亮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他手中的食物,小巧嫩黄的喙微微开合,竟像人馋食一样。通体雪白无杂色,三根翎子长尾巴…… “你不在的那阵,在悬崖上总能看见它。” “有意思,不怕人。”墨鸦显然很感兴趣,他把仍串在树枝上的肉取下来向鸟儿递过去,见那鸟愉悦短促的鸣叫一声张口便咬,心思一动将树枝抽回,那白鸟便咬了空,抬起小胖脑袋用溜圆小眼瞪他,头上翎子晃悠着,神气而可爱。 “原来你那天晚上问我凤鸟,是因为看到了这小东西。”墨鸦犹举着食物逗那小鸟,小白鸟气鼓鼓的直接去啄少年的手,墨鸦手一缩便躲了过去,想想还是把肉扔给了它。 “脾气挺大。” 男孩挑眉,他其实很想说墨鸦刚才的行径幼稚,简直像个小孩。 “这没出息的馋鸟,怎么会是传说中的凤凰,也许他们都叫错了。” 墨鸦没听见男孩的心声,他自言自语。那正在啄食的鸟儿似是能懂他的话,低下头似有几分羞愧,接着狠狠一划拉爪子把肉踢一边去了,煽动两下纯白翅膀升空,在他们头顶盘旋圈出优美的弧线,发出一声悦耳长鸣后向远处飞走了。 男孩目送这位小朋友的离去,转而看向墨鸦,他的好奇心被他刚刚那话勾出来了。 “传说中的凤凰是什么样?” 流水潺潺,绿树茵茵,烟火渐渐熄灭变冷。蹲在大石上的墨鸦向后坐去,悠然屈起一条腿把胳膊搭在上面。男孩索性也向他凑过来坐下,在这种地方听人讲故事的感觉实在不错。 “很少人见过,说是凤凰里面也分很多种族,这你不用管。一般的说法是公的叫凤,母的叫凰。” “至于长什么样子,你可以想想刚才那只小鸟,如果再长大些应该差不多了。” 男孩思索片刻。 “那只鸟是不是凤凰?” 墨鸦仰头望着被林子圈出来的一片天空,蔚蓝色纯净美丽,偶有小生物从那里经过,静谧安宁的氛围让他觉得很不真实。他转过头对男孩解释:“我也很少见刚才那种鸟,在遇到这只鸟之前我只是听人家说过,头上三根翎尾巴漂亮却又不是山鸡孔雀的,那就是凤凰。大家都说是,没准儿,和传说中不一样的东西多着呢。” 第27页 “凤凰很厉害吗?你刚才说它没出息。” “小子,你一点都不知道么。”墨鸦低低笑着,笑的眼睛微微眯起,使得眼角墨纹看上去更加诡魅。 “有一个词,叫百鸟朝凤。” 这新鲜的词汇男孩当然没听过,漂亮的蓝色眼睛专注的望着墨鸦,因为他在对他解释这个词的意义。 “那意思就是说,凤凰是百鸟之首,是鸟中的君王。” “和人不一样,人的君王可以废物,可以昏庸,其他生命却不行,要有真本事才能让别的动物听它的话。” “凤凰便是飞得最高,最快的鸟。” 最高,最快…… “比你还厉害?” 男孩这话问得麻利而自然,完全没有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墨鸦却好一阵呆楞,他是个人,怎么能和传说中的飞禽作比?略一沉吟,再琢磨男孩的话,这小子真把自己当了乌鸦转世不成。墨衣少年忍不住朗声大笑,反倒把身边的男孩笑懵了。 “怎么……到底是不是啊?” “对,对,比乌鸦厉害多了。” 虽然得到了墨鸦肯定的回答,男孩依旧不能放下心,因为墨鸦还在笑。他不明白自己的话到底是怎么样的有趣,墨鸦也不对他解释,他只能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的不满。 第四章 三十一 这样轻松自由的时光,随着天空变了颜色,染上霞光而结束。 较之朝菌,人一生的光阴是无法想象的漫长,而较之冥灵大椿,琳琅光影只是微不足道的灰尘。很久之后,当白凤驾驭那只珍奇的白羽凤凰遨游天际时,对于道家的精妙言论多多少少有了些体会。 那一年白凤还不叫白凤,十岁左右的年纪却愤世嫉俗,而墨鸦大约是十六。但凡世人,被涛涛洪流推搡着,随波而荡,在乱世中被不知名的力量牵引着去向不可知的方向。无数人被冰冷河水淹没,死时连个泡都没冒。而少的可怜的凤毛麟角们,意气风发,指挥着大船与水流相争,在抱木漂流的人面前激起惊天水花。 这样的旅程中,刺客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地位,他们武艺绊身,有着自己的天赋和专长。他们可以投靠志同道合的权贵,等着为自己的抱负与理想奉献生命,然而到底是少数人才能被写进刺客列传被后人传颂,更多的是为了一口饭,为了暂时登上那些看似平稳的大船。 而对于墨鸦他们来说,这世道放佛又难了一层,他们的命运从一开始便被定了下来,谁也没和他们商量,好像连老天也不管那些藐视人伦的地方霸主,任他们为所欲为。可悲的是不论他们选择认命还是不认命,总也逃不过凄苦的结局,或者失手败北丢了性命,或者年纪一老失去作用被踢进河里沉没,想跳下船去换个凭借的,还没等看见希望就被自己人捅成透心凉。 十六岁的墨鸦已初步明白这点,念想就剩眼下这几年的日子可以好过些,能活多久就活多久。至于虚无缥缈的未来,朝不保夕的刺客只敢在无人的暗处想上一想。他的武功日渐精进,开始在人前展露头角,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一窝蜂随着世道变幻涌现。偏偏在这个时候,十七被送到他身边,不知是老天看他太苦所以送上一份礼物,还是怕他还不够忙就填了个累赘。后来他有点意识到,哪里有他说话的份,眼前的男孩才是天之骄子,他注定是个无所谓的陪衬。不过他也乐观的没去抱怨,因为说到底还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否则他大可把男孩一丢任他自生自灭。至于为什么没那么做的原因,要说他还有点什么高雅超俗的向往追求,那便是赖于活命的武艺,尤其是超出常理摆脱条框束缚的轻功。而这个男孩的资质,或许可以让他在死去之前看到一个奇迹。这样的际遇本身就是令人欣慰的,所以他满心感激的收下了这个暂时属于他的小鸟,拖着不谙世事的孩童,在风雨飘摇的大船上为他挣得一方干净安宁的休憩之地,替他遮挡着幼鸟承受不住的风雨。 白凤本人回忆起往事时则不是墨鸦那般苦中强作乐的心态,他的记忆比墨鸦干净温暖些,哪怕他的人生里也充满黑暗与血腥,却远没有乌鸦如履薄冰。墨鸦对他来说是个极特殊的存在,他记得幼年时他曾带着纯真的崇拜与真挚全然信赖着墨鸦,而少年也不负期望,在他们身陷泥潭时仍努力将这世界美丽的一面展现给他看,让他没有失去对命运的幻想。长大后的白凤偶尔也会无聊的去想,如果他跟的不是墨鸦又会怎么样? 确实很无聊,因为事情早在最初就定好了。 但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能拿来证明说墨鸦就是个好人。他是刺客,手下终结过不知多少性命。就比如那年演武会,短短两日,发生了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如今的白凤回忆起来,那些场面也鲜活的映在眼前。 第28页 他能清晰的想起来墨鸦是怎么样带着他在没有人迹的丛林中放怀大笑,让他尽情享受着自由的味道,也记得墨鸦是怎样拖着一条鲜血淋漓的胳膊,在九死一生的情况下变化出数枚黑羽,将如疯狂野兽般的对手击杀毙命。 那是他第一次看墨鸦杀人,即使少年被对手逼的步步紧退,那旋身间轻盈灵巧的步伐身姿也依然透着从容优雅,直至最后的致命一击,漂亮完美的出手竟感染得旁人在恐惧死亡的战栗中又陷入杀戮的快感,这实在是一种很可怕的能力。 而现在,他还不知道少年具有那种能力,他只是紧紧跟在少年身后从林中溜回来的小雏鸟。快乐的时光在充满苦涩的生命中总是太短,如蜉蝣较之东海扶桑木。日暮黄昏,营地纷乱的声音是在为晚归的将军准备晚宴。他看不到夕阳余晖中少年隐藏在眉宇深处的忧虑,也完全不能想象到明天墨鸦将展现给他的惊险画面。 三十二 脑袋栓在裤腰带上的日子过得太久,刺客对于危险的直觉向来很准,而乌鸦似乎更敏感。夜色深沉,小帐篷里黑咕隆咚,男孩爬起来轻声问坐在帐门口附近的少年。 不睡? 营地里有篝火,从外面隐约映进来勾勒出少年的轮廓,边缘被柔化的黑影在静寂中有几分亲切的意思。 “回来的时候,你有没有发觉不对?” 墨鸦的声音被压的很低,男孩堪堪能听清内容,他回想着晚归时的情景。那时一天的比武接近尾声,人们又和上午一样忙起新的事情,如操办晚饭准备夜巡。将军回来时的隆重不再细表,这次姬无夜没有宴请其他朝中宾客,就他自己和美姬在帐中享乐,无形中少了许多麻烦。墨鸦的夜巡班次在饭点,所以可以早早回营休息,至于饭食冷些就冷些,下午在林中打了牙祭。 想来想去男孩隐隐觉得营地里是有点地方不大一样,可是他本身就对营地不熟悉,就连姬无夜那边传来的丝竹管弦对他来说都算新鲜的,要他怎么去说其他小事情哪里不对呢。 “说不出也罢。”墨鸦终于从门口转回来,在昏暗中走近男孩,俯下身子紧贴他耳朵。“忽然想再教你个词,叫隔墙有耳。” 第二日的比武格外郑重,因为将军在高大华丽的座位上坐观,其他人不敢随意举动。墨鸦与其他被淘汰的同僚呆在刺客席位,隔着看台在将军的对面。墨衣少年正襟危坐,一旁走近的婀娜美人却忍俊不禁,声若黄鹂。 “呦~乌鸦这是托生成大家闺秀了?” 柳眉杏眼,乌发如云,衣襟上的流苏坠子随着盈盈堪握的腰肢摆动,美人端的是娇而不媚,秀丽可人。 “……比不得你一天一个模样,都记不起你本是个男人。” “这就是你不解风情,”美人笑着坐下,从袖中取出块药帕在脸上擦抹,声音竟变得粗哑起来“你知道他们,催命一样……哎,你说说刚才那模样能打几分?能不能惑住花丛老手?” 美人再将药帕放下时,那张脸便平平无奇,似男非女,是一混到人群里就再找不到的毫无特色。 “八分半,不能再多。” “也凑合了。不过目标耳聋眼花,不及格也没什么。” 墨鸦一时沉默,这刺客代号花狸,不是因为他长得像狸猫,而是他专擅易容伪装,和街巷谈论的狸猫作怪一样。因为专长,排给他的任务也比别人多,他们曾合作过几次,墨鸦见识过他精妙的技术,单从外形来说毫无破绽。刺客中鹦歌精熟各国文字,常忙的顾不上小鹂,而花狸的徒弟是千面,所以男孩在训练堂里总是那么几个老熟人。墨鸦记得昨天来时并没有见到狸猫,估摸是去执行了任务。但是今天他的出现着实让他意外,勾动起他心中隐藏的危机感。 “你什么时候到的,早上还是夜里。” 花狸却没有看他,目光落在居中的大比台上,今天总共还有四个人需要比试,两个侍卫队里的好手,两个暗部里的刺客,现在台上正是两名侍卫间的较量,一拳一脚都利索有力,看台上的叫好声也配合的响起。墨鸦也不急,过了许久才听那花狸猫幽幽叹了一声。 “昨天。” 墨鸦装作不经意的打量四周,他们身前身后总共还有四名刺客在观赛,如此近的距离说话一定会被听到。狸猫此人性情无常,加上时常扮演旁人,谁也猜不透他真实的脾性。先不论话中真假,能回答自己倒算仁至义尽。墨鸦暗自思索间突觉四周人声嘈杂,下意识抬头。身边狸猫唇角一勾,眼睛里闪过狡诈,伸手揽住少年肩膀轻拍两下。 “乌鸦,知道我昨天任务时扮的谁吗?” 第29页 台上的比武被叫停,各个看台都一阵躁动,遥遥望见对面两名黑衣侍卫押着一个人从外面慢慢进来,铁链抖动着拖在地上的声音分外刺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边吸引了过去。 “昨天抓捕他时,”花狸贴近墨衣少年,毫无特色的苍白脸孔在少年看来透着出奇诡异,那怪异面容上的嘴唇开合,喑哑的嗓音说出了让他也有几分悚然的话。 “我化的,是你的脸。” 三十三 凝视着那铁链加身被带去将军面前的人,墨衣少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那个人正是几日前叛逃不知所踪的鬼鹰。转回视线,墨鸦挑眉,对花狸哂笑一声。 “谁的意思?” “是我自己想看戏,你信么。” “是你的话,有几分可能。”墨衣少年敷衍着,言外之意却是不信,不追究。 “你真是聪明人,可惜……”花狸清咳一声,再开口竟换了优雅低沉的嗓音,慵懒而富有磁性,赫然是身边墨衣少年惯用的声音,他就这么在正主面前用着他的声音学他在鬼鹰面前讲的话。 “可惜,铁鹰哥不够聪明。” 墨鸦眯起了眼睛,心头放佛有什么抓不住的东西晃了过去。铁鹰,是鬼鹰在三年前的名字。 “你这样叫他,他有什么反应。” “啧啧,有趣极了。” 狸猫砸吧砸吧嘴恢复了自己的声音,眼睛里夹着兴奋却没再回答墨鸦的问题,自顾自说着。“他真把我认做你。我说乌鸦,等你死了,把你面皮送我,我一定让你自己都分不出来哪个是你。” “先别说丧气话,”墨鸦冷笑,送过去一个肘击。“既然昨天就抓到他,为何现在才带过来。” 花狸躲开要害,再没了声,笑嘻嘻走到别的座位上去了,那怪异的面容配着乔装出的女子身段,怎么看怎么让人起鸡皮疙瘩。墨鸦摇头,站起身来向前走几步到了最外边的席位。难怪昨日回来便觉得不对,营地里押了犯人,那么多出来的隐卫便可以解释了。男孩察觉不到营地中的变化,可瞒不过夜巡的墨鸦。 花狸执行的任务是捉拿鬼鹰无疑,鬼鹰在暗部中实力强横,数一数二的人物,老刺客都未必能制服他,因此执行这任务定然不止一人。昨天将军路过刺客队伍面前时曾问过此事,看样子红鸾和这脱不了干系。嘶,鬼鹰与自己关系恶劣几乎不死不休,狸猫扮作自己是谁的主意?又有什么好处?激怒鬼鹰以便于捉拿?墨鸦不信红鸾竟这么小心。一边想着,一边向对面张望,距离太远听不清,只看到鬼鹰被按在地上,将军手持巨刃起身又坐下,红鸾在一旁垂手而立。 没过多久,红衣的冷面刺客从将军那边横穿赛场来到他们这里。 “墨鸦。” 少年心里明白早晚会扯上自己,这毫无疑问。没有任何多余动作,跟上红鸾去见将军。 十七看见了这一幕,从旁人的小声议论中他知晓了铁链加身的人就是高个子的师父鬼鹰。他悄悄瞄了一眼高个子与铁甲,发现他们眼观鼻鼻观心,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他俩现在是一个师父,新的。” 男孩的注意力被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千面吸引过去,现在他对这个阴森森的孩子充满了兴趣与不解,放佛他什么都能知道。 “我当然知道,”千面小声笑着,“只要是人能知晓的事,我都清楚。” 男孩在孩子里算小的,千面现在大约十三岁,想必不出两年便可以独立执行任务了。男孩忽的想起墨鸦与他讲的隔墙有耳,恐怕未来的千面会是侦查好手。 “新师父,是谁?” “这个嘛,据说刺儿头一开始主动去找了你师父。” “墨鸦?”男孩诧异,刺儿头是他们在训练营时给高个子起的外号,现在也就他们这几个活着的人知道这事了。刺儿头去找过墨鸦?他自己怎么不知道。莫非那天他突然来训练堂找茬,除了与铁甲结盟,还为了从自己这里推测出来墨鸦教人的本事? “结果呢。” “结果?”这次反倒是千面换了副古怪样子。“你自己多没多师弟自己还不清楚么。” 男孩一想到他们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去找墨鸦心里总有点不舒服,此时莫名松了口气。为了掩饰自己这份情绪急急解释刚才的问题。“我问最终结果。” “喏,”千面伸手一指,“跟着那个红衣服的,听说算是刺儿头的师祖。” 红鸾步伐很稳,每一步都保持着独特的节奏。墨鸦跟在后面,克制自己以防被他干扰了心神。 来到将军面前,墨鸦行礼跪下,将军没发话,他便不能起来。他知道将军正在审视自己,用的还是那种俯视蝼蚁的姿态,不过这次似乎还多了点别的。 第30页 “这个叛逃说,”将军拉长了声音,仿佛在说虚假的玩笑,“说你在骗本将军。” “属下不敢,在将军面前所说皆是千真万确。” “你那个伤不假,可这叛徒说,如果真有过这回事,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台上一片肃静,红鸾青鹤如将军背后的兵器架般哑巴,侍卫统领立在边上偷偷观望。墨鸦登上看台前提早观察到鬼鹰身上锁着一圈圈铁链,有血迹从中渗出,气息却稳重不乱,应是未伤及根本。近来发生太多事情,从最初的交易与暗示,到如今对方与主事的态度,侍卫统领不经意的安排,花狸的提醒……他犹记得昨日晌午将军的隐怒,而现在,眼前的姬无夜,正等着他回话,一言不慎,万劫不复。 一切到底是在谁的作用下水到渠成,他只有猜测。但他清晰的知道自己现在只有一个选择。 “属下斗胆,请与这叛徒一战!” 短暂沉寂过后,放肆狂妄的笑声震人心肺,将军这一笑间竟释放出了练家内力。他浑重粗犷的声音从看台向外扩散,使得所有人都能听到。 “好!本将军,只信活着的那个。” 三十四 鬼鹰身上的铁链被人取下,收缴的武器也重新回到手中。他站起来,挺直的脊梁矫健有力。因为年纪,他比墨衣少年高上不止一头。鬼鹰本人是英武俊朗的样貌,线条刚毅分明,双目犀利有神,此时却被粘在脸侧的泥土血迹打了折扣,破了口子的青黑色衣衫与对手颜色相近。鹰眼中凝重目光落在墨鸦身上,少年却没什么反应,他缓缓起身,手中空无一物。 将军来了兴趣,他发出一声上扬的短促讶词,接着向墨鸦问到:“你的武器是什么?” 墨鸦微垂头,恭谨答到:“暗器。” “哪种暗器?” “致人死命的暗器。” 姬无夜眯了眼睛似有所思,不出片刻哈哈大笑。 “好,你们去那边台上打给本将军看。” 场地中心的比武台,一人多高却没有梯子,场上没有丝毫风的痕迹,四角篝火兀自燃烧,在闷热的天气里惹人生厌。与昨日不同,天空乌云从早上就在南边压着,慢吞吞的随着时间推移向北而动,不知何时才能酣畅淋漓。 鬼鹰先行上台,跳跃动作简单利索,完全不像经过苦战被捕之人。墨鸦知道这是刺客正面对上强敌时应有的一种基本素质,那就是绝不能让人看出自己的弱势。他在台下抬头望着这再熟悉不过的老对头,发现自己竟从没想过会是以这么个方式来了解恩怨。 台上刺客同样看着他,开口打破了决战前的沉默。 “你今年,十六了?” 这是墨鸦时隔多日再次听到鬼鹰的声音,有几分沙哑,平静沉稳的语气和往日那神气嚣张比起来差距太大,很陌生,又有几分熟悉,像是穿越了时光从遥远的过去来到现在。 “我记得三年前,你还在那边看台上为我叫好。”鬼鹰抚摸着自己那柄特殊的长剑,一侧轻薄锋利吹发立断,另一侧尖刺嶙峋刁钻古怪。他仿佛叹着气,缓缓说着。“时间真快,连你都可以上来比武了。” “你在念旧?”墨鸦嘴角泛起冷冷的笑意,“我是不是该提醒你,昨天那人不是我。” “当然不是你,你怎么可能叫我那个名字,毕竟你那么恨我。”鬼鹰轻描淡写,脸上也浮出不在意的嗤笑,他知道在将军面前的比试不能拖,他们实在说不了几句,可不说些什么总有那么点不甘心。他看到墨鸦足下微动,知晓他是要上台,他已经感受到手中的剑在兴奋的轻鸣。 墨鸦一跃凌空,高到鬼鹰不得不费力仰视。他听到少年低沉的声音从上方空中传来。 “却远不及你恨我。” “没错,天知道我有多想你死!”语气在最后两个字加重,那带着笑的面容在一瞬间变得狰狞,长剑向少年即将落下的地方斩去。他是在等着墨鸦上台的一瞬突发袭击,然而对方明白这一点,多出的高度已足够让他在下落的短暂时间里做出防御,腰身在半空用力改变角度加速下落,眨眼间左足压在鬼鹰持剑的手腕,另一腿已向鬼鹰面门踢去。鬼鹰手腕翻转向外甩好让少年立足那只脚下失去根基,另一掌去抓踢来的右足,却不想墨鸦这是虚招,顺着他外甩的力道后翻,整个人安安稳稳落在台上另一侧。 “如此心急,就这么等不及送死么。”墨鸦调侃,倒不是有十足的把握战胜鬼鹰,只是不得不做出这种气势,正所谓攻心之术。 “你的拳脚有一半是我打出来的,该担心的恐怕不是我。”鬼鹰提剑在侧,锋利的一面映射着熊熊篝火,脸侧凌乱的碎发无风而动,正是暗中调动内力向剑身灌注。 第31页 他这是要速战速决,墨鸦心知鬼鹰昨日鏖战必然状态不佳,因此急于求胜。鬼鹰擅长剑术,自然也有相应的轻身步法,快则快,却不及墨鸦专攻轻功来的灵巧轻盈。而对于墨鸦自身,左臂有伤,实打实的拳脚比拼必然会落于下风……怎么也不能让对手如愿,先拖他一拖。 鬼鹰一步滑近,长剑带着冰冷剑气直刺胸前,墨鸦再次跃起。向空中躲避,因为距离问题自然是比弯腰下身慢上不少,但是唯有空中才是鬼鹰拳脚的弱势区域,墨色衣摆擦着鬼鹰头顶滑过,在刺空的杀手眼里是一种讽刺。他立时向旁调转方向,生生砍断墨鸦下一步落脚的篝火柱。少年眼神一凛,那砍断柱子的剑气已经从下方窜至脚底,再无处躲闪。电光火石间,右手射出三枚黑羽打在罡风中,羽毛破碎成尘,他自己却借力翻到鬼鹰背后,指尖再次显出黑色直直甩向对方宽阔背部。鬼鹰闻风就地侧滚,那枚黑羽擦着衣服扎进看台的硬木地面,只剩一小截尾翼露在外面。 丝丝冷风从不知何时近在头顶的浓密层云透出,吹起杀手的鬓发与衣衫,而那不起眼的半截黑色在地面摇晃着,好像它从一开始就存在在那里一样。 “羽毛。”鬼鹰念着这个词,强压下内心的震撼。 “是不是比头发强的多?”墨鸦笑,右手举起,赫然还是一枚柔软细小的黑羽。 “不怕乌鸦毛掉秃?”鬼鹰大笑,像是发现了天下最好玩的事情。墨鸦不置可否,除了数量可观的羽毛,他还有别的武器。 接下来的场面则华丽惊险的多,刺激的各个看台连声叫好。鬼鹰剑术一绝,速度奇诡,瞬息间的连刺令人眼花缭乱。罡风斩尽,台上四方柱子已经断绝,落在地面的篝火仍不甘心的跳动。而墨鸦轻盈灵活,总是能绕开如有实质的罡风劲气,时不时从空中甩下片片黑羽,那些黑羽看似柔软无力,随风漂浮旋转,实则尽在墨鸦意念之中,但凡落在身上那便是割骨钢刀,在他内力牵引下切进皮肉。两人身形交错又分离,在晦暗的天色下几乎分不出来。 “你们说谁会赢?”将军颇有乐趣,他止住了身边的杀手和统领,转而示意近旁服侍的三位美人。美人们面面相觑,点着唇,娇笑着。 “我看啊,那个用剑的更厉害,追着那个人不放呢。” “你懂什么,都说什么天下武学唯快不破,我瞧着那个人可是比用剑的快多了。” “他俩再厉害,谁也比不上将军神武啊。” 姬无夜得意,明知美人奉承也乐得接受。他再次挥挥手示意身边那几位行家。 “你们说。” 青鹤连道愚钝,一时难以判断。红鸾说一方虽然无耻叛徒,却到底是自己徒弟不好评判。侍卫统领说自己只从拳脚看鬼鹰更加强横,至于胜负则需等待结果。将军哼了一声,转向老主事,老主事暗骂这几人推来推去,此时也得硬头皮回话。 他轻声细语:“将军,就算胜负难分,也已经可以看出墨鸦没在说谎,他确实能从鬼鹰手下全身而退。” 将军点点头,没再说话。 台上情况瞬息万变,脚下地板在两人激战下破碎飞溅,而鬼鹰已经察觉到自己内耗过大,身上有多处被不起眼的羽毛割破淌血,现在想赢,唯有速决。他的剑法开始变幻,用一种奇特的步法巧妙绕开破损的台面,身下有气旋随着他这独特的步伐升腾凝结,隐隐蕴含着毁灭的巨大力量。 墨鸦暗中咬牙,鬼鹰实力太强,罡风扫过时撕破衣衫,左臂伤口早就被挤压的迸裂出血。 羽毛还有,但是显然鬼鹰已经不愿和他耗下去,他清晰的感受到对方正在发动绝杀,而他,绝不能正面撞上这致命一击! 三十五 自从将军宣布了这一场比试,所有人便不由自主的将目光聚集在比台上。这些人里面多的是看戏看功夫的兴奋,那一双双睁大的眼睛最深处藏着嗜血的丑恶欲望。 男孩混在这些狂热的人群中,眉头深锁,暗自捏紧了拳。将军只信活着的那人,一句话便将这场比试的性质定下,这是一场生死之战。 墨鸦曾与他明明白白说过,伤亡自负,生死由天。同时少年也告诉他,你还没有资本反抗。而他自己,也不能。 男孩终于明白墨鸦昨夜的忧虑不无道理,现在,相比起心无旁骛投身在战斗中的墨鸦,反而是他更担心他的生死。男孩清清楚楚的知道墨鸦是刺客,是杀手,却不清楚这意味着他是踏着鲜血尸骸行走的恶魔,不清楚他的身边注定皆是噬人的危险与阴暗。或许他曾直觉出这些事情,但他没想到这一天竟来的这么快,这么快就要他亲眼去看他所面对的黑暗与绝境。实际上男孩杀过人,仅仅是用最原始最粗蛮的方式,那已经是他挥之不去的阴影。而现在,他才意识到刺客之间的杀伐,与那些远不在同一层次。不过这些他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仔细想了。 第32页 刀光剑影,天色昏暗,篝火在风中奄奄一息。鬼鹰周身的气势在凝结聚集,隐隐有破天之势,而墨鸦似乎无可奈何。 他睁大了眼睛,一错不错盯着台上的墨色影子看,昏暗天光中那湛蓝双眸中的晴空放佛也添了晦暗。 他不想墨鸦死。 一直不想。 多年以后,墨家机关城,流沙白凤与墨家高渐离有一场惊险交锋。 易水寒成名已久,流沙白凤盛名在外,势均力敌不分伯仲,双方皆有负伤。所有人的评判皆是,平局。 没有人知道白凤内心的真实想法,面无表情离开的他,在深林中独自处理着伤口。他想自己是败了,败给的却不是高渐离。 他所倚赖的招式,除了独创的凤舞六幻,其他皆来自那人。在他十岁那年,墨鸦用这些招式路数震惊了所有看到的人,他还记得自己那时内心的波动震颤。那一战,墨鸦赢了,而自己,堪堪平局。 是鬼鹰不及高渐离么,白凤不知为何笑将起来,笑着笑着眼框竟有些发酸。难道他现在还不及少年时的墨鸦? 羽刃的特点…… 恍惚中他想起来墨鸦曾对他说过的话,那时白凤正小心翼翼托着掌心独特的武器,不知道怎么样使用它。 羽刃的特点在于一击必杀。一击不中,暴露的羽刃比起其他再无优势。小子,我教你怎么用。 而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让高渐离死,这就注定了是场平局。 原来是这样啊,墨鸦。 除了羽刃,他还动用了羽阵,而最初的羽阵,是在墨鸦与鬼鹰的决斗中出现的。 鬼鹰的杀气越来越重,广泛而无形,随着剑身的运动如旋转的绞杀机器。墨衣少年愈发感觉压力沉重,他被强横的气息逼着步步紧退,不敢与之交锋。硬木比台碎裂的几乎再无落脚之地,而此时一滴雨水,轻飘飘落在了他的鼻尖。 再不能赢,便来不及了。 那一瞬间,少年将剩下的所有黑羽一把掷出,那些在空中打着转的轻柔羽毛纷纷扬扬,随着他的心意将两人笼罩。远远看去就像是团团乌云,又像是成百的鸟雀,明明是死物,却有着来自主人赋予的生命在空中盘旋,明明有这样的生命,却硬生生透出死亡的肃穆气息。 鬼鹰不屑,就算这些羽毛都割到身上又如何?操控这么多,内力必定无法凝集到一点,那就无法给他造成致命伤。可是他很快便睁大眼睛,不敢相信面前的画面。 那一刻时间放佛被放慢拉长,就像过窄的沙漏,沙土掐着脖子般一粒一粒落下,荡出空洞的回音。他面前的墨衣少年竟不再躲避自己身边刀割般的气旋,而是迈着轻灵的步子,以一种刁钻的角度,从气旋最弱处突破,踩着紊乱却最微弱的的一股风流近了自己的身! 原来,这随风黑羽的漂浮轨迹能告诉他气旋的轮廓……他的目光被眼前贴近的俊美少年深深吸引,心中竟溢出了赞叹。 墨鸦脸上没什么特殊的神情,或者说那是种认真严肃的庄重。杀人对于他来说,不仅是任务。和许许多多江湖人一样,与强手对决,是对武学特殊的历练与测验。尽管要以残酷的方式来进行,却仍有无数的人趋之若鹜,为此撒尽热血。 比拼到这一步,双方各自使出看家绝学。此时的他们为生而战,不再是缩在暗处只为取人性命的卑鄙工具。多年恩怨一朝清,墨鸦右臂扬起,微亮的弧线显现在掌侧。 有多久了?鬼鹰的瞳孔里映着少年深色琥珀般的眸,放肆张扬的墨纹如有生命般在他眼前跳跃。他隐约记起几年前,这优秀卓越的少年还只是个鬼精灵的小不点。 双手倒转,长剑尖刺一侧向怀里方向带回,以全身力气向少年做出这最后一击。尖刺反射着篝火最后的光芒以雷电之速向身前少年袭来,浓郁剑气已经将他披散的墨发吹起飘舞,墨鸦已无路可逃! 然而他还是慢了,眼睁睁看着少年屏直右掌滑过自己喉咙。这又是什么武器呢? 鲜血喷涌,将两人身前染红,长剑渗人的尖刺距离少年腰侧要害不到一寸。 森白闪电划过,乌云随着雷声撕裂了口子,豆大雨珠再也收不住地倾盆而下。地上歪斜的篝火彻底熄灭变冷,放佛宣布着一个生命的逝去。飘飞的黑羽被雨珠毫不客气击落,沉进泥水,让人再也想象不到它们刚才是怎么样的危险而美丽。 大雨冲刷着两人,一个还站着,另一个已经永远倒下。墨鸦站在比台的废墟上仰起头,脸上腥热的液体很快便被冰冷的雨水冲刷流净,再也瞧不见。他自己的血似乎也被雨水不留情面的带走,左臂发白的伤口露在外面翻卷,与他失血的脸色一样难看。 第33页 但是他还活着,眼中有着生命的光。 他跨过鬼鹰被大雨冲的漂浮摇晃的尸体,在泥泞中一步步向中央高大华美的看台走去,那单薄的身影在阴暗的雨幕中令人生畏,那精彩的绝杀仿佛他是上天派来收割生命的使者。没有人敢为这样的胜者欢庆喝彩,所有的看台上一片死寂,只有同样来自天上的滂沱大雨为他欢呼。 比台到看台短短的路,却似乎走了很久。终于,他站到了看台下。 “将军。” 他仰起头,声音高昂有力,穿透了雷雨风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姬无夜点点头,似乎很满意。他以他特有的粗犷低沉声音下了清晰的判决。 “你赢了。” 死寂被打破,喝彩叫好声从四方爆发,看台上发出接连不断的尖叫呼号,一时盖过了雷雨声。男孩眨眨眼睛,竟发现自己眼角有几分潮湿,他固执的认为那是溅过来的雨水。 三十六 夜色如水,璀璨星斗像是原本该在那里的月亮被揉碎撒了满天,碎屑沉浸在无边的幽暗深潭里摇曳。雨后清风凉爽,灯光跳动着从门缝映出,在地上拉出昏黄亮线。 屋内却不是如此惬意情形,男孩站在火炉边盯着上面的水壶,热气蒸腾,咕噜噜的气泡翻上来喷出尖锐声音。擦把汗,撩起挡了视线的蓝紫碎发,捏着好几层抹布将热水提下来,准备泡些驱寒的姜水。 兴师动众的比武在午后结束,接下来的那些场次虽比不上鬼鹰墨鸦二人的生死之战精彩,却不好落了那几位的面子就此不比,总得分个排名。挨到将军回府时,少年的脸色已白到吓人,唯眼中矍铄有神,凛凛不可侵犯。直到众人浩浩荡荡归来,在府前散去,他二人回了自己的院落,男孩看到墨鸦脚下突然踉跄,撞在身后的门板上才没有摔倒。 “墨鸦!”男孩轻呼,一双手已是停在少年身前,不知是否该扶他一把。 墨衣少年靠着门板缓缓站直,探出右手,两指并拢轻轻一摇。 “没事。” 进屋之后,墨鸦低咳着翻出往日备下的汤药,拉出个小炉子在外间一边坐着等药熬开,一边解下破碎潮湿的衣衫换自己的绷带。除了左臂最严重的那道旧伤重新崩开,又因为鬼鹰的剑气填了不少新割的口子。他拿着药粉一并点上,嘴唇干裂发白。 “你在发抖。”男孩蹲在旁边看着墨鸦的动作,火苗映进湛蓝眸中染上紫色,晃出明显的担忧。 墨鸦费力扯出一个苦笑。“我冷。” “……”男孩望着他一点一点处理完外伤,低声问,“我怎么帮你?” 少年转头盯着男孩看了一阵,男孩第一反应对方是烧恍惚了,眉宇间完全不是那时的凌厉,深色瞳孔中目光和缓许多,竟让人忍不住生出亲近的想法。不过这时间太短,少年很快便转回去捣鼓火炉。 “你不会煎药。一会儿泡姜水,简单。” 男孩撇撇嘴,一定要强调不会煎药这件事么。 那人回去休息,男孩帮他煮水。碗底还残留着黑漆漆的药渣子,男孩拿过来闻闻,难闻苦涩的气味让他直皱眉,把碗刷了好几遍才罢休。当他小心翼翼端着这碗姜水去找墨鸦的时候,却因为看到的场景差点把水撒出去。 “你,你……哈哈……” 男孩把碗急急往床边上一放,捂着嘴笑的身上发颤,就差上床打滚了。墨鸦黑了脸,他只是坐在床里面用被子裹的严实了些,有什么好笑。 “像,像……”男孩笑的说不下去,他觉得现在的墨鸦非常像卧在窝里孵蛋的母鸡,老老实实的样子和平时差距太大。 墨鸦没搭理他,自己端了碗来喝。男孩慢慢止住笑,趴着床边用漂亮的眸子看着他。 “你是不是没精神,刚才都没说我。” “知道还问。” “你什么时候能好?” 墨鸦低垂着眼睛,轻轻摇动手中药碗,目光落在随之起伏的水面,没一会儿男孩听他轻声说着。 “明天,必须好。” 男孩不明白必须好是什么意思。 从第二天开始,墨鸦又忙的整日寻不到人影,男孩知道他的伤根本没好,甚至连好的迹象都没有。夜里经常烧起来,伤口痛的额头冒汗。被惊醒的男孩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已经学会煎药,可似乎一点用都没有。尤其有几次墨鸦带着酒气回来,晚上发作的更厉害了。 “为什么喝酒?” “我升了暗部主事,要请客的。” “这样下去……”男孩努力让自己维持平静镇定的表情,可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了言语中的颤抖,他气愤,懊恼,担忧,无措,却又不知道向谁发作。 第34页 墨鸦笑笑,跟他说很快就会好了。 三十七 每次男孩问墨鸦伤势如何,他总是说快了,说到男孩已经不肯信的时候,那些伤竟真的开始结痂,越来越好了。 这日男孩独自在崖顶调息练气,一周天下来睁开眼睛,发现那小白鸟不知何时又落在了一边的石头上梳理着羽毛。 “你的家在这附近么。”男孩轻声说着,根本没指望小鸟能回答,却不想那白鸟竟歪过头来看他,末了还点点头。 “你真能听懂?”男孩睁大了眼睛,他想起上次墨鸦用蛇肉逗它时说了些讥讽的话,那时这鸟竟耍脾气飞走了。 白鸟啾咕一声,头上翎子晃动,它拍打两下翅膀飞到男孩身前,男孩下意识伸手接住,白鸟顺势窝在他怀里蹭蹭,似是很喜欢这个每日来与他作伴的朋友。男孩心情愉悦之下单手从身上摸出块小点心,这是昨日去鹦歌那里蹭课时女刺客塞给他的,他把点心揉碎,那白鸟便欢快地探头去啄男孩手心。 清风吹佛,辽远天空就在头顶,纯净的蔚蓝色填满视野,再看不到韩都那些穿插在繁荣奢华中混乱肮脏的街巷。一人一鸟沉浸在清新自然中,连身后那抹走近的墨色都没有发觉。 “你们两个,”墨鸦在他们身后停住脚步,沉着一张脸。男孩仰起头来向后看他,发觉他脸色不对才赶紧转过来。 “竟然一起偷懒。”墨鸦斜了那白鸟一眼,那鸟直觉气氛不对,忙不迭从男孩怀里跳出去挥着翅膀飞进远处广阔的天空。 墨鸦眯起眼睛迎着日光,待那鸟飞远才对男孩说:“再有下次,我会宰了它。” 男孩沉默,他本来想解释,可墨鸦说的不错,那样确实算是偷懒。至于后面的话他觉得少年更像是随口说说,哪有和这样可爱的小鸟过不去的? 墨鸦瞧出来男孩的不在意,他凝视着那纯净的瞳孔,心里压了几分火气。 “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吗。” 这冰冷语气中夹裹着阴寒杀意,让男孩一个激灵想起来墨鸦的身份,他怎么忘了,人命对他来说尚不值钱,何况区区鸟雀。 可是,“为什么?”他抬起头问少年,他不信仅仅是那短暂的休憩就能让少年动了杀心。 “为什么。”墨鸦反问一声,轻蔑不屑的讥讽笑意把男孩问得楞在那里。 “刚才我没有收敛气息,你尚且没有发觉,如果是敌人呢。难道我教你,是送给别人杀的?!” 墨鸦这话严苛,却不无道理。男孩被骂,心里多少有些不高兴,此时却也知道整件事从对方的角度来说确实是自己的不对。总是这样,总是他对,男孩说服自己向他认错,承诺以后不会再放松警惕。 墨鸦瞥他一眼,面上的凝重渐渐松动下来。“态度还凑合,这次不罚。” 见少年不再追究,男孩在背后偷偷松口气,他内心深处不希望墨鸦和他生气。至于那只小白鸟,自己下次见它时要小心些了,实际上少年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迁怒,自己不能真的连累了它。胡思乱想的男孩眼角扫到墨衣少年已经走近崖边,悬空着腿坐在最外边的石头上,连忙也追了过去。 “你今天没事吗。” “半天得空,来看看你。” 崖顶清风依旧持续的吹拂,刚才的一人一鸟换了一大一小的人。男孩觉得就这样呆着不说话也很好,墨鸦在他身边让他觉得心安,至少没那么孤独。不过少年显然不这样想,伸手给男孩一个爆栗。 “还不去练习?” “马上。”男孩摸摸额头,不算很疼。 等到日头渐渐偏移到正中,男孩再次睁开眼睛。他看到墨鸦手里正玩着两片黑色的羽毛,忍不住开口。 “我以前不知道你是用这个做武器。” 男孩想起来以前墨鸦睡觉的时候手里也夹着羽毛,当时只是觉得怪异,直到那次比武他才知道墨鸦竟是用羽毛作为暗器使用。墨鸦见男孩凑过来,便把手里羽毛分他一只。男孩捏着羽毛来回看着,好像在找什么玄机。 “这么软,你怎么用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看他手里剩的那枚,好像那只才是厉害的武器,他自己这枚只是墨鸦拿来哄他的。墨鸦大笑一声,把那只毫无差异的羽毛也丢给他。 “乌鸦虽然没什么本事,教你还是绰绰有余。” “你肯教我这个?” “当然,光学轻功又不能杀人。” 虽然男孩不喜欢杀人,但他下意识将这个问题忽略过去,而且就算他不喜欢,也不反对多掌握一种有力的本领。只是他现在有一个更加关注的问题 “可是你天天都不在。” 男孩板着脸,那话里的抱怨却显而易见。墨鸦绕有兴味的瞧着男孩,好像那蓝色的短毛都因为这个委屈的耷拉下去。 第35页 有这么个小家伙依赖着的感觉对刺客来说实在是太珍贵难得。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胡乱地把那柔顺的蓝紫短发揉的翘起来,男孩偏头也没躲过去他这出神入化的速度,只能拿一双漂亮的眼瞪他。 “放心,过两天我就教你。” “你没事了?”男孩忘记了头顶正接受的蹂躏,眼睛里一亮,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嗯嗯,忙过了自然就闲了。”墨鸦对他眨了下眼睛,抬头望望已经在头顶的太阳。 “我升了主事这么久,就剩下你没请。今天心情好,我请客。” 三十八 两人坐在一家饭馆二楼临窗的位置,饭菜还没上桌,无所事事的男孩扒着窗子看对面的建筑。 “紫……紫兰……最后那个字是什么?” 他扭过头来,手中指着对面街口一片已经完工,只差装修的豪华建筑,那虽然没有装饰却依旧气派的门口停着一架牛车,做工精细的牌匾正被劳工从车上卸下来。 他看到墨鸦随手玩着茶杯,连头都没抬就回答了他。 “紫兰轩。” “你都没看怎么知道。”男孩收回自己白白动作的手,对墨鸦敷衍的态度有几分不满。 “这家馆子建的这么气派,又在如此繁华地段。”墨鸦把手中杯子向桌上一放,明明没看他用力,瓷器与木质碰撞的声音却重重传进耳朵。“我怎么可能没听说过它的名字,你实在该动动脑子。” “……”就是在骂他蠢喽?男孩哼一声,也没了接着看外面的兴致,他坐回来不再说话,墨鸦也没出声,由他自己憋气。到底是孩子,一会便被别的事情吸引了注意。 “他们在看你。”男孩小心的向四周张望。正是中午,二楼的座位几乎满了。男男女女各色人物,不少人将目光向他们这边投来,还有不惧的一个劲上上下下审视二人。 墨鸦笑,右手肘部撑在桌面,捏着下巴,做出个相当悠闲的动作。 “因为我比较好看?” 男孩一口茶呛了喉咙,扭过头去对着旁边咳了许久才缓过来。 “什么啊,”他向少年抱怨,“不是你叫我保持警惕的吗。” “嗯,那我该好好夸奖你喽。” “切。” 看到男孩不屑的样子,墨鸦玩笑心起,忍不住逗他。 “或许他们是在看你,小子。” 男孩半信半疑,他又环视一圈,大家的目光仍是若有若无的在他们身上扫过。 “我有什么好看的,他们一定是觉得你眼睛那里很奇怪。” “你哪里不好看,一开始我以为你是女孩子。” “你才是女孩子。” 男孩气鼓鼓的样子像炸了毛的小公鸡,原本漂亮纯洁的眼睛更加有神。那一瞬间墨鸦不由得暗自琢磨这小子长大了不知道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要是不受伤破相的话该是个美男子呢?前提是他能长大。待到发觉自己已经想偏,他咳一声把话题拉到了其他地方。 “女孩子又怎么了,你可不要小看她们。” “我知道,鹦姐姐和小鹂都很厉害。” “你不知道。” 墨鸦这四个字咬的比其他的都重。 “女人的手腕,有时候远比男人厉害的多。” 男孩好奇的看他一眼。“怎么讲?” 可是少年却笑着不再说话,任男孩怎么问也不回答,一直到饭菜上来,男孩的注意力被香气吸引,墨鸦才慢条斯理的开口,自言自语一般。 “美丽的,才是最危险的。” 结账走人的时候,墨鸦在门口外边停住,目光一直望着远处那新建的紫兰轩,过了好一会儿才叫男孩跟上离开。 “那会是个什么地方?” “你现在不需要知道。” 他们沿着路边和普通人一样走着。正值响午,街上人来人往,和每天一模一样。但若仔细看去又不大一样,今天是这些人,明天又换了新的人,消失的人去了哪里,还有哪些人没有出场,谁也不知道,包括老天爷自己也不知道。 墨鸦尽量不去想这些问题,他把自己奇怪的想法归咎于今天的放松。虽然他和周围的人一样靠两只脚慢慢走着,事实上他依旧是朝不保夕的刺客,将军一句话便能让他们所有人赴汤蹈火,眼前这些看上去和他一样的人,如果将军有令,那他们只是他为了活下去的筹码,随手可以抹杀的。 当然将军不会下那样毫无道理的命令,他可是要面子的人。 墨鸦觉得自己近来想的太多,伤春悲秋的事情向来是那些笔杆子做的,何时轮到刺客?不过要是这么一直想下去,最后弄出些条条道道的,是不是也能开立门户,自成一派?那个时候,自己也叫个什么子。什么子呢,墨子被墨家占了,鸦子……太难听了。 第36页 起个好名字真是重要。墨鸦叹口气,转头看向身边左顾右盼的男孩,小不点对从没来过的一带很是新鲜,那些奇奇怪怪的货摊和店家都能轻易吸引他的目光。 还是有起个好名字的机会不是么。 “十七。” 男孩收回乱逛的视线,抬头望他,等着他继续。 少年却迟迟没有说话,好像刚才根本没叫他,只是男孩的幻听。 “墨鸦,你叫我了么。” 眼前不远已经可以看到将军府高大的牌匾,墨鸦的心里也突兀的压抑下去。他深吸一口气,把所有关于外面的事情都压到了脑后。 “我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男孩眨眨眼,不明所以。 “下半年我亲自教你,你会很辛苦。” “嗯。” “你也不要认为我是个好说话的人。” 墨鸦说着这话的时候,他周身的气质仿佛在一瞬间改变,变得陌生而冰冷。他径自跨进门去,男孩看到路过的巡逻队向他恭敬行礼,一个个弯下腰去谦卑的称他为大人,而少年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只是象征性的点点头,让他们继续巡逻。直到巡逻队远去,少年才转过身来,用同样淡漠的眼神遥遥望着他。 “还不跟上。” 男孩咬牙,他在那一瞬间觉得,墨鸦和自己是一样的。 连自由去笑的权利都没有。 “是。” 他只能说出这一个字。 三十九 墨衣少年说的没错,练功实在是很辛苦。前一两个月墨鸦忙于刺客团事务不大盯着他,现在一有空便来催促他进行属于速度类刺客的功法练习。男孩有时候觉得,墨鸦真正训练起他来比那些教官还狠。 这当然不是说墨鸦对他的态度很差,而是说训练本身的难度与强度,不只是在身体上,更有心理层面。男孩记得他有次心情太糟,在崖边调息静坐时无论如何都无法入定,而他们这类功法则要求时刻保持冷静从容。墨衣少年几次疏导无果,竟一把抓起他领子把他拎出悬崖外,悬空举在那里。只要少年一松手,男孩便会毫无疑问的坠下山崖摔个粉身碎骨。 四肢没有任何借力点,身体悬空,下面是空无一物的山涧,最底下的树木远的看不到,再看一眼便会头晕目眩。呼呼风声中男孩一动也不敢动,一滴冷汗顺着脸颊滑进领口。 “现在心静了么?” 墨鸦这话冷的能掉出冰渣子,只要他回答不对,松开手指只是再小不过的事情。 男孩早就忘了自己为什么心烦,脑子里只剩生死这等大事,他现在只敢微微点头,生怕动作剧烈会滑脱出去。待少年再把他放回来时,他发现自己的腿在发抖,后退了两步才站稳。 “是不是之前对你太好了,你才敢这样不用心。”墨鸦摇头,深吸一口气复又耐着性子教了他一遍功法要诀。 成为一名合格的刺客要学的东西太多。锻炼体能,修炼内力,练习暗器手法,训练反应能力……少年一样不落的教导他。如此多的项目,男孩只有早起晚睡才能完成少年每天给他定下的任务。不过墨鸦并不是休假,因此经常看男孩开个头便赶着去自己的任务,走之前会板着脸警告他不许偷懒。男孩有时候会对着他离去的背影偷偷做个鬼脸,却从来不敢真的偷懒松懈。 为什么呢?他大抵明白唯有如此才是对两个人最好的。既能增强保护自己的能力,也不让墨鸦为难。至于说为什么不想让墨鸦为难……从一开始两人就不是敌对关系,他们俩在偌大的将军府里作伴,加上师徒的特殊关系,男孩认为他们该是很亲密的。 每天被训练塞满,也就很少有余力生出乱七八糟的想法,男孩差点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些,忘了他最初的恨意。但是,少年给他种下的那个梦想却随着男孩每天的提高越来越清晰,仿佛实现它的那一天越来越近。也是因为这个,男孩才强迫自己按着少年的要求去做,不去质疑对方。 但是名堂颇多的训练中有一个训练项目男孩一直很是抵触,墨鸦看出来之后反而抓住不放。 “你必须得学会挨打,不仅仅是能忍疼。” 男孩把头偏到一边去,你说着轻松,挨打的又不是你。 “躲的太慢,护体内力调动的也不够。”墨鸦在院子里坐着,说完这话小腿就踢了出去,而男孩十有八九躲不开被踹倒在地,墨鸦就顺势嘲笑他两句。每当这种训练,身上总是被对方揍得火辣辣的疼,耳朵还尽是讥讽奚落的语句。他打心眼里觉得墨鸦太过分了,就是灭绝人性。但是到了夜间,墨衣少年在灯下一边给他上药一边给他指出缺陷,那认真的样子又把他堵了回去,满腔的愤恨就无从发泄。 第37页 这半年的日子简单而忙碌,男孩印象最深的是那怎么睡也消不掉的疲劳。而墨鸦所谓的不好说话,大多体现在训练任务的完成上,在完成之前,他不许男孩有一丝的松懈,甚至不介意用恐吓暴力的手段,而完成之后,他倒也不怎么管他,毕竟他自己也忙的脚不沾地,一天到晚飞来飞去。 时光总是太快,这一春秋也眨眼而过。不知不觉中男孩已经可以躲开墨鸦一半的攻击,虽然是明显放了水的。暗器也有了准头,虽然只是用最初级的飞镖。而最让男孩兴奋的,是那一天墨鸦在院子里指着墙头,教他怎么用轻功一下子翻过去。 那是他第一次练习飞,结果比墨鸦想的好上太多,虽然结果依然很丢人。 所有的步骤要点少年都做了示范,然而男孩还是没能成功翻过去,体内运转的内力在他半个身子越过后就耗没了,他一下子失了继续的动力卡在那里。 “不错不错,我原以为你会飞不高在墙上撞了鼻子。”墨鸦仰头看着那挂在墙头下不来的男孩,忍住笑对他张开胳膊。 男孩红着脸在墙头上跪爬起来,对着墨衣少年扑下去。落入怀中时他听到少年再也忍不住的笑声,愤愤的把头偏过去不看他。 四十 临近年关,韩都那晦暗的天空也时时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男孩便又多了清扫院中积雪的工作,不然练功的时候会打滑。 最近又不怎么能见到墨鸦了。好几次清晨男孩起来的时候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而推开房门看时地上白茫茫一片连个脚印都没有,他会在那里发上好一阵呆,脑子里都是关于墨衣少年踏雪无痕的想象。 “最近……任务很多?” 男孩好不容易抓到个空隙问回来取药的墨鸦。少年正低头翻着箱子,听他问出这种刺探任务隐秘的问题不由来了火气,问这种问题在他们这一行是明摆着找死呢。 “又忘了?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 男孩楞楞,背过身去靠在门框上,眼睛转而望向依旧在飘雪的天空。 “没有忘,我不会问别人这种问题。” “问我就很安全?你以为我不会杀人灭口?” “……” 男孩偷偷回头瞧了少年一眼,少年背对着他翻箱子连看都没看他,他只好转回来继续盯着雪花数数,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虽然不希望你存着害我的心,但我还是得再告诉你一遍。除了你自己,对谁也不能完全信任。”墨鸦临走时拍拍他头,男孩看到少年背后的包袱不由皱眉。 “什么时候回来?” 少年扭动脖子对着他歪头,危险的眼神让男孩一个战栗连忙解释。 “我不是问任务,我是在问你的事。” 似乎这番解释起了作用,少年把自己的头慢慢摆正,嘴角也压不住的翘起来。 “白马非马的意思?小子还敢跟我玩这个。” 男孩暗中松了口气,又莫名其妙的得意起来。 “你算着吧,不出意外就是十天。过了十天没看见我的话,你就祈祷你的下个师父能有我这般好脾气。” 墨鸦转身离开。空荡荡的院子里雪花又落了满地,男孩一边挥着扫把一边盘算起日子,十天过后……就是除夕了? 墨鸦本人心里也直发怵。自给他升了主事,例行汇报三天一次,这半年来没少在将军面前晃悠。排任务的时候因为自己的身份少有超出五天的长任务。而事实上这半年也异常平静,没发生什么惊险困难的事件,好像将军改了性不想再用他们。事实证明将军没有变,这次可好,一件事就把他们整个刺客团折腾得没法安宁。姬无夜和张开地在朝堂上为了过冬粮的事又针锋相对的干上了,表面上双方是和和气气,私底下则暗潮汹涌,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拿出来挑刺。他们一边防着那边派来的人探他们将军的底细,一边琢磨着怎么才能拿到对方的把柄。又因为在朝堂发言时牵扯上几个或聪明或耿直的大臣,更是乱成了一锅粥。墨鸦每天光是整理刺客交上来的监视记录就够头大了。而他这次出去是为了给一个忙糊涂的刺客处理烂摊子,这家伙在杀人的时候竟给对方留了口气,也就留下了直指将军的罪证。这事偏偏赶在这么个节骨眼上,将军震怒之下已经把那刺客打的生不如死,没几天好活。老主事一边胆战心惊的劝着,一边把墨鸦支出来叫他赶紧把主查这件事的人解决掉。 哪有那么好办,张开地能不派人跟着?还有那些记录案情的卷宗被保护的太过严密。墨鸦偷偷把花狸调来才从那官员口中套出了那些东西到底藏在哪。剩下的杀人和消灭罪证倒是他擅长的了,下手果决无情,做的百无一疏。 第38页 虽然有惊无险,墨鸦总觉得这次不同以往,乌鸦的敏感告诉他整件事不像看上去那样。即使他这边困难多磨,他却总觉得对方意不在此。 而事实确实如乌鸦的直觉,后续发展出乎他们预料。这些都是乌鸦回来那天才浮出水面的事情,他一踏进将军府就得到了消息。 青鹤折了。 将军的左膀右臂,夜幕中第一等的人物,死在了除夕的早上。尸体已经就地处理,只有同行者带回来的信物。墨鸦仔细翻看着老主事递过来的信物,确定这是真的。 “青鹤的任务是将军特意安排的,他死了,得有人接着去做。” 墨鸦点点头没说话。 “红鸾已经去了,你做好准备。” 所有这些事情男孩都不知道,不止他,许许多多的人也不知道,不知道韩都繁华荒淫的背后,隐藏在夜幕里的秘密。 不过男孩知道一件事,他的乌鸦按时回来了。墨鸦曾说十天,他就一天天数着,这感觉又和当初他失踪的那阵似得。少年开玩笑的话他从来不敢当玩笑,乌鸦说什么下一个师父的话就是任务很危险的意思。除夕是最后一天,从早他就格外忐忑,手足无措。直到黄昏,素白的天地间出现了一抹清晰墨色,他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少年一身风尘,面容清瘦,但好歹是完整的回来,没有缺胳膊断腿。 进屋后墨鸦抱怨连口热水都没得喝,男孩尴尬自己忘了烧水这事。少年想了想就拉他出去,说除夕不在这里呆着了。 可是出去又去哪里呢?这天的商铺大多关门停业,只有门口红红的灯笼映着红红的桃符,雪也红的像血。 男孩裹紧衣服,一步一步跟着他穿过了大半个韩都,回头一望,路上只有他们四行脚印。 第五章 四十一 “去哪儿?” 风声越来越小,不知不觉没了声息。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墨色的空中没有星子月亮,唯有街边各家紧闭的大门处有烛火透过或红或黄的灯笼皮在雪地上打出一片片昏暗的晕彩。雪花飘飘下落的姿态格外轻盈,落在鼻尖上刺凌凌的痒。 长长的街巷上没有行人,前后远远望去都是轮廓模糊的街口,再远就是看不到的无尽黑暗。偶尔有人声犬吠从旁边的围墙里传出来,传到耳中时也遥远的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而他们身处的这个寂静世界,干干净净,只有他们两个人,顶多再加上随着光影变幻的影子。 “冷么。” 前面的少年这么问着。 他们行走之间习惯性的差了半步,这种距离只要一伸手就能牵到对方的手,但是他们不会那么做。少年依旧穿着他那常见的黑衣,却在出门前把身边的小孩子用一件棉衣包的严严实实。 冻坏了关节会很麻烦。他是这么说的,仿佛一切都只是为了他的训练着想。 男孩使劲哈出一口白气,仰头看着,那白气向上还没飘散到少年胸口高就消融不见了。 少年笑笑:“还有心情玩,那就是不冷。” 墨鸦带着男孩在或长或短的街巷里穿行,远的男孩已经记不清路。一番七扭八拐后,他们停在了街尾一家小店门口。店门虚掩着,头顶上的白纸灯笼在夜里有几分突兀。墨鸦推开门,带起的门风扫了雪花进去,男孩犹豫一下,便跟着少年跨过门槛。 店里冷冷清清,只有店老板在墙角守着廉价的碳火。那是个头发花白的佝偻老汉。他们坐下没多久他就端上来两碗冒着热气的汤面。店里只有一盏昏黄的小油灯,索性放到了他们那桌,老汉就着灯火点燃了烟叶,在他们旁边坐了下来。 “这是你弟弟哟?” 老汉眯起眼睛借着灯光打量男孩,男孩正喝着碗里暖胃的汤,听到他这么问也抬起了眼睛好奇的看向对面,想知道墨鸦怎么回答。 少年笑了,手拄着插在碗里的筷子,仿佛心思根本不在吃饭上。 “算是吧。” 他过分轻松愉快的样子让男孩恍惚,像是在梦中见到他,梦中的他不是一个杀手,而真的是一个带弟弟来吃饭的哥哥。 “这话可傻,总不能是你捡来的弟弟吧。这世道,自己都养不起还捡个拖累?”老汉扁扁嘴,又砸了口烟。 墨鸦瞧着男孩,恰好男孩也看着他,小家伙好像因为拖累这个词闹情绪了似得。 “不会,我有营生。”墨鸦挑了面条往嘴里送。“将来这手艺传给他,他也饿不死。” “哎……手艺,可惜了我这手艺,也没个人来接。”老汉叹气,花白的发丝在昏黄灯光中抖着,好像门口那白灯笼投出去的光。 “你多大啦,叫什么?” 老汉粗糙而温暖的手落在柔顺的蓝紫头发上,那头发因为融雪的缘故又湿趴趴的。男孩觉得这时光放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老乞丐的手也是这样。 第39页 “十岁,叫十七。” “正月十七生的吗?嗯,冷天生的,命硬,不像我家那个。”老汉笑眯眯的看他,“过了年可就十一啦,大孩子了。” “我倒真希望他一下子变成个大人”墨鸦苦笑一声转了话题,“老伯,你这面真不错。” “嗨!说是好吃,你倒是给我捡个徒弟来,我看你这个弟弟就不错。” “那可不行,他得学我那个。”墨鸦对着男孩眨眨眼睛,“等哪天我教不了他了,再让他来学这个。” …… 他们走的时候,那老汉嘟囔一声,抄着手望着门口的白纸灯笼发起了呆。 男孩紧追两步赶上少年,雪已经停了,厚厚的一层,一踩一个坑。 “他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吗?”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少年打着哑谜随意敷衍着,男孩也不好再问。 走着走着,男孩发觉脚下的路不太对。 “不回去?” “过一会。” 男孩深一脚浅一脚,少年却稳当的多,他们越走越靠近郊外,灯光越来越稀薄,而背后的远处,那些明亮把屋顶积雪烧的灿灿。 他们停在了老城墙的脚下,四下里阴暗寒冷。墨鸦仰头望了一阵那黑漆漆的垛口,半晌低下头来。 “十七,想不想有个自己的名字。” 男孩一怔,直愣愣的望向少年。他刚才说什么? 自己的, 名字? 那一刻,稚嫩的心底生出了莫名的躁动不安,似乎有什么东西冲出虚伪的平静,就要破土而出。 “我说过,你会飞的时候,就会有自己的名字。” 少年的目光落在了头顶辽远的夜空,那无边无际的浓黑似乎要把所有人都淹没。男孩在一边看着他,夜色昏暗中,长身而立的墨衣少年仿佛与那噬人的黑暗渐渐连成了一体……不是,是他要被那黑暗吸进去一样!他惊慌间抓住了那人的手,冰冷的触感把他所有的其他感官都切断了。 “飞上那儿。” 少年把手轻轻抽出来指向头顶,男孩随着他的指向看到了那幽森的垛口,他听到对方如梦呓一般的低语。 “让在我走之前,知道你的名字。” 四十二 “你要去哪里?” 男孩这话冲口而出,一瞬间打破了他们身边沉重的几乎喘不过来气的压抑,而少年身上笼罩的阴霾也似乎随着他这话烟消云散。少年眨眨眼睛,里面深藏的茫然退却,嘴角也勾起常见的弧度,他低下头来凝视着男孩,那熟悉的样子让男孩好一阵恍惚。 “这么关心我?”愉悦上扬的尾音让男孩觉得刚才的全部都是他的错觉,但他知道不可能是错觉。 “你刚才说你走之前,是什么意思?” 墨鸦单手叉腰,偏了头看他。“真的要听?” “嗯。”他那双眼睛在暗色中依然璀璨似星。 “啊……这可违反了规矩,”墨鸦连连摇头,随即却又笑一声。“就这一次,下不为例。不过,你得先飞上去。” 连日风雪,破损的老城墙墙面上也冻了冰霜。那垛口足有三四人高,男孩打量着几乎直上直下的墙体琢磨着怎么才能上去。墙体破损,那些方方正正的青砖也没了完整形状,坑坑洼洼的倒是有利于攀爬。当然,普通的攀爬不行,那些滑溜溜的冰附在上面根本没法落脚,但对于他们刺客来说,这不能是难题。 “好,我上去,你告诉我你去哪里,还有我的名字。” “嗯,”墨鸦随声应了一句,带着几分好笑的神情。“你能上去再说。” 事实证明这确实是一件有难度的事情。四周寂静,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们。男孩一次次起跑,一次次纵跃向上,却一次次或踩空或打滑,摔下来落在厚厚的积雪中溅起一地雪沫子,他只能爬起来继续运气跳跃攀登。而墨鸦就站在城墙下面数着男孩摔下来的次数,男孩摔进雪里的彭彭声清晰传进耳朵,他却只是数数,其他的话一句不说。 又是一次,男孩从他自己砸出来的雪坑里坐直,揉揉膝盖关节扭头问少年。“我选的路线不对么?” “二十一次。” 墨鸦淡淡的目光从他身上离开落在了远处的更楼,再过一阵就是子时。他转回来对男孩说。 “我只等你五十次。” 男孩咬牙,站起来脱掉了身上裹的厚重棉衣,里面单薄的麻衣在这样的冬夜实在是没什么作用,既不能保暖,也不能防摔。男孩原地跳了几下,感受着身子重量的改变,继续开始追求他的目标。至此,少年的眼神里才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几不可见的微微颔首。 这样才对,轻功是保命的功夫,必须舍弃全部来练习。 可是舍弃全部来练习的东西,仅仅是保命的功夫么?墨鸦望着男孩上上下下的身影,脑海里模模糊糊掠过去很多光影,却没有任何影像能清晰的停留下来告诉他答案。他依稀记得自己和男孩这般大的时候,学会飞就是他生命全部的意义。 第40页 男孩的手已冻得通红麻木,身体也摔得火辣辣的疼。这一次他在下面准备了好久,哈着气来来回回的走动,观察着头顶上的凹凸。墨鸦饶有兴味的瞅着,如果没记错,这是第三十五次了。 不完美,却很成功,小小的影子几次窜动,在内力耗尽时双手把住垛口处横斜出来的青砖,连蹬带爬的把整个身体挪了上去。墨鸦长长出了口气,弯腰捡起地上的笨重棉衣。他左右望了望,竟直接向一旁走去,顺着不远处隐藏在暗处的残破楼梯一级级登上来。直把趴在地上喘气的男孩惊得目瞪口呆。 “你耍赖。” “我又没说我要飞上来。”墨鸦把棉衣扔给他。“一会你可以走下去。” 男孩接过衣服来披上,他看到墨鸦沿着那垛口坐下,正在眺望远处红红黄黄的明亮灯火。他过去紧挨着他,隔着一大片雪白,那些绚丽的色彩放佛是他们一生也接触不到的美丽,即使他们刚才是从那里经过,也依旧沾染不上一丝温暖。 男孩吸吸鼻子,把那些莫名其妙的忧伤强行赶跑,他对少年抱怨。 “我上来了,可我还是不知道我的名字。” 墨鸦被他这话逗笑,眉目间满是轻松。 “傻小子,我的意思是说,你现在有资格为自己起名字了。” 纯黑的夜空渐渐多了杂色,一片雪花悄悄落在了男孩头顶,男孩没去在意,因为他现在很奇怪。“你是我师父,不给我起名么。” 少年微微低了头,披散的墨发垂落在肩上。他的目光落在男孩不知道的远方,低沉着声音,头一次认认真真地给男孩讲那些他还不能完全理解的话。男孩似懂非懂的听着,雪花一片片飞进他的脖子,冰的他把自己缩进了棉衣。直到很多年以后,男孩才渐渐明白了那时少年语中的含义。原话他早已记不清,他只记得自己循着他沉稳惑人的声音步入了一个奇妙的世界,那里面有天空,有流云,有无际的山川海洋和无拘无束的翅膀,而拨开云雾后,还有他们终其一生去寻觅的梦想。 少年说,这是一份礼物。 定义自己的自由,可不是人人都有。记忆中的少年对他笑着,在除夕雪夜,将这份礼物郑重交给了他。 这样的话……男孩摇晃着脑袋,虽然那时的他还没有弄明白这份自由是多么的来之不易,但他知道这意味着自己接下来可以做什么。于是年幼的他含着满腔的兴奋,将自己埋藏在最深处最向往的东西告诉少年。 我将来要比你飞的还高,还快,就像你说的那个比所有鸟都厉害的凤凰。所以,我要起个凤凰的名字。 少年在短暂的呆愣后微笑着点头,很是正经的对他建议,就只叫凤凰么? 嗯……男孩思考着,转而望向墨衣少年,他的肩头落着好些细腻的白雪,那些轻盈的纯白附着在柔软的黑羽上,美丽的放佛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好像一碰就会完完全全的消失。这样的脆弱美丽,就如同少年口中那个奇妙的世界,那个他们终其一生寻找的方向。 白。 男孩眨眨眼睛,对少年说出了这个字。 白,凤凰?少年念着这三个字,眼睛里突然有了奇异的光彩。 男孩点点头。 嗯,太长的话你可以叫我白凤,你说过凤是公的。 白凤,白凤……少年将这个名字翻来覆去的念着,笑意越来越明显,他一把揽过正期盼着得到认可的孩童,朗笑出声。 好名字好名字,白凤,白凤凰…… 男孩也得意的笑着,他大声的回应着少年叫他的名字,冰凉的雪花飞了满嘴都不在意。 他那时还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个由他自己定义的名字,这份少年送给他的珍贵礼物,将伴随他终生,带给他无限活下去并不断飞翔的勇气和希望。 四十三 有了新名字的男孩很是开心,他再不是缩在角落里无人发觉的肮脏小鬼,他是白凤,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白凤。纷纷扬扬的雪花铺天盖地,笼了整个宏伟壮丽的韩都也盖不住他眉宇间的神采。墨鸦捏捏他那笑不拢的小脸,带着轻松的笑意。“白凤,以后你要靠你自己了。” 脸上有冰凉的触感,他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脸拯救出来耳畔就传来少年诀别一样的话,他心里骤然一沉,急急抓住他的那只手。 “你到底是怎么了?和平时一点都不一样。” 墨衣少年放佛完全没注意到他的焦虑,仍用他那能把白凤急死的懒散语气,绕了九九八十一个弯解释着。 “在这个乱世中,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下一个明天。” 白凤飞快的转动着自己的脑筋,墨鸦今天说的话实在隐晦,像是要告诉他什么却又碍于将军府的规矩没法挑明。他想来想去,其实他们担心的问题无非是生死,于是他把自己想到的拿出来问他。 第41页 “你遇到危险了?” 墨鸦赞许的点头,但是却没有回答他到底是什么危险。“你不需要为别人的危险担心,顾好自己是你唯一要做的,不要以为这很容易。” “因为所有人都靠不住,你只有靠自己。” “墨鸦……”白凤扬起头直直望向对方,他眼角精致的墨纹是他的标志,也是一种有效的伪装,惑动人心亦掩饰住他眼中流露出的情绪。白凤努力看去,想看清他眼中到底是什么,现在他眼中流淌着的目光是不是就是他一直渴求的东西。然而远方的灯火照不进他们这方小小的阴暗,这个愿望只能成为遗憾。 “墨鸦,我想问你个问题。” “别太蠢。” “……”总是浇自己冷水,习惯性的无语后白凤再次开口。“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墨鸦有短暂的怔楞,片刻后他笑一声,揽着孩童的那只手拍拍他的肩膀。 “我要知道就好了,养你这只小凤凰真是太辛苦。” “哪有。” “哪里没有?你看,又和我顶上了。” “……”白凤哼一声,小声嘟囔着,在对方笑眯眯的表情中把自己的尴尬强行压下去。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要去哪里了吧,不许耍赖。” 墨鸦这才收起玩笑的样子,确认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正正经经的给他讲了一遍将军手下的势力和夜幕的内部组成。 “这些你都要记清,一个也不能忘。另外,还有隐藏在更深处的高手。” “红鸾青鹤武功很厉害吗?”白凤眨眨眼睛,“上次演武会我看到他们了。” 墨鸦眼神落在阴暗的夜,他轻轻开口。“很厉害,但青鹤今天已经死了,就没用了。” “死了?”白凤诧异,照墨鸦的说法,青鹤红鸾名列一等,是将军最为得力的助手,比他师辈的刺客都要得到重视,怎么会这么快就死了。 “青鹤死于一个特殊的任务,这项任务还没完,需要有人继续去做。” 白凤心中一凛,如一道星光穿破乌云,今夜所有的疑问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他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是你么?”“不错。” “可是他们都完不成的,为什么要让你去?” “你要学会看清,”墨鸦轻轻叹出一口气。“对于他们来说,保住自己最为重要。而将军也不愿意承受更大的损失。而我,身份刚刚好。足够重要,又死不足惜。” “今天和你说这么多话是怕以后没了机会。不过就算有机会我也不会再费这口舌。别人的说教总不如自己得来的教训。只是希望那教训不要让你丢了性命。” 墨鸦望着天空,用余光对着白凤眨了一下,飘飘雪花落在眉角眼畔,如画如梦。 四十四 任务的安排墨鸦只猜中了一半。 新年后没几天红鸾负伤归来,禀报办事不力任务中断。意外的是将军虽怒,实际上却没有怎么罚他。墨鸦在一边暗自称奇,心下已隐约猜出个所以然来。这任务的重点在于保密,红鸾这一次出去虽然没有进展,却把青鹤弄出来的窟窿全补上了,是以将军怒气未盈。 一番安排,这任务终究是落到了墨鸦手中,出乎意料的是还饶上了一个侍卫统领。在将军面前时,红鸾分析任务庞大不易,需要改变以前单枪匹马的策略,多加人手进行掩护。正赶上侍卫统领在旁,一腔热血毛遂自荐,将军略一思考便点头同意。 直到出来,墨鸦还云里雾里不太相信,侍卫统领脑袋没进水吧,刺客们唯恐避之不及,他还赶着送死不成? 他二人沿大路径直走到校场,这里地方开阔藏不住人偷听。侍卫统领挥挥手把那几个对打的兵士赶走,两人才说起话。 “我就想看看,难住你们这群小鸟的是个什么厉害玩意儿。”侍卫统领拍着他肩膀大笑,正值壮年的汉子英勇威武,面相较之将军有几分忠厚。 “统领,我想说……” “你不用说,肯定又是你们刺客那一套,什么小心谨慎不可走漏消息,老子都他妈会背了。” “不错,任务不同于行军。” “就烦你们说这个,拿老子当傻瓜。”汉子摇摇头,“你小子不会也和他们一样,看不起我吧?” “哪里的话,”墨鸦无奈的笑着解释,“这次全仗统领帮忙。” 他们匆匆商议了人手安排,约好出发时辰便各自回去准备。中途墨鸦去了趟暗部调拨人手查阅卷宗,之后回了小院养精蓄锐。 这次墨鸦只从暗部里带出一个名唤赤鲤的刺客,人如其名精通水性,此次任务想必用的到。侍卫统领自带一个精锐小队协助任务。 傍晚时分,墨鸦听到院里轻微的破空声,知道是白凤那小子又没走门直接翻了进来。自从除夕那天突破自我,他的轻功倒是颇有长进。今天墨鸦不在,他该是去了训练堂。 第42页 白凤一进屋就东找西翻,撸起袖子擦药,墨鸦看到他胳膊上有一块不小的乌青。 “这次是谁打的?” “鸬鹚,他第一次来。” “第一次?”墨鸦回想着暗部里的那些人,这鸬鹚该不是赤鲤的徒弟吧。因为专长不同,平日排任务数鲤鱼最闲,所以他有时间亲自带徒弟,不过这次他也躲不开了。 “你把那鸬鹚怎么样了。” 白凤停下来瞧了墨鸦一眼,眼神里有几分不明显的得意。 “他腿折了。” “……” “教官已经给他接好,说没事。” 墨鸦揉揉眉心,谁不知道整日游手好闲上蹿下跳的赤鲤最宝贝徒弟。看来得好好赔赤鲤一顿酒了,他只要一想起鲤鱼那小子呼天抢地的样子就头疼,一点也不像个刺客该有的样子,就是任务太少给他闲的。 白凤已经收拾好自己,他瞧着少年那副苦恼的样子不由好奇。 “墨鸦,不能打鸬鹚吗。” “不是,你随便打。” 这次换了白凤无话可说。 小刺客们打架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师父们也认可这种促人成长的斗争,若非伤重到废了根基的话他们犯不着追问,何况白凤还占了便宜。只是以赤鲤不靠谱的为人,墨鸦料定他会借题发挥讨酒喝才一时头疼,实际上他现在更多的是在算计再过一个时辰就该动身了,这一趟路远,还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 “你上次说的任务……”白凤观察着他的脸色,看到墨鸦的眼神渐渐变得危险冰冷只好改了话。“我不问了。” 乌云遮月,冷风扬起地上雪屑。 男孩去鹦歌那里蹭课,墨鸦自去将军府后门与众人汇合。人已到齐,侍卫统领的精锐小队有十人,一行共十三人。 “乌鸦,这次去哪?”赤鲤矮小灵活,一身夜行黑衣遮住了他脸侧细长的刀疤,骑着马慢慢悠悠晃到他们队头来,无论什么话语都带着玩笑的语气,暗部里的各位早见怪不怪,侍卫统领也不作计较。 墨鸦扫了一眼队伍,见这些人军姿整齐,精神饱满,知道是精锐无疑。确认无差错之后他点点头,宣布了前进的方向。 “东鲁,桑海。” 四十五 “我说墨老板,”赤鲤嗅着开了坛的酒,眯起眼睛一脸陶醉。“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任务内容是什么吧。” “当然,你有知情的权利。”墨鸦点点头,把在小队那里嘱咐事情的侍卫统领叫到他们这边。汉子搓着手,骂骂咧咧踏着积雪走过来。 “今年这雪不要钱,冻死他个王八羔子。” 他们这支小队伍现在看起来完全不是昨夜里出发的样子,经过乔装改扮后化作了一支小商队。精锐战士们扮作雇工兼保镖护送一辆装运香料的马车,他们三个领队顾忌面子商议着扮作老板和管家。侍卫统领嚷嚷着自己一看就不像生意人,执意作个强悍的管事,两位刺客恭敬不如从命,扮作一起出门经商的兄弟。他们早已出城,现下天色圌欲晚,城镇又不见影子,只得在林边雪地里露宿一宿。 “穿这个真不习惯。”赤鲤拉拉自己最外面套的一层青色衣衫。面料舒适做工精致,确实是富有人家才穿的好衣服。墨鸦也同样换了打扮,不过仍是习惯的黑色。在这层掩护下,他们藏在里面便于行动的杀手服和武器就全然看不到了。最不习惯的其实是侍卫统领,他那身盔甲不得不脱。 “哼,这任务说来也太话长,原来你们天天干的净是这种窝囊事。”统领踢开一层雪就地一坐,愣是把赤鲤的酒抢过去直接往嘴里灌,赤鲤惊得目瞪口呆,捶胸顿足。 “坑这黑乌鸦一次酒容易吗!给我留口啊!” “再多嘴回去让你连巡一个月。” “哎你看这人!舞权弄私连酒都贪,我现在还是红老板呢,老板的酒都敢抢!” “就是抢了怎么着吧。” 墨鸦忙拦住撸袖子就要干架的两人,笑得无可奈何。“到城镇我再请兄弟们,现在先说正事。” 他们这些人说到底是为将军办事混口饭吃,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敢打敢杀能偷会抢。他们几个的差别在于侍卫统领是军队出身,跟了将军多年的老部下,上过战场杀人不计。而两位刺客则常年隐在暗处做些见不得人的任务,要的是功夫和伶俐劲。细说起来赤鲤与墨鸦也不尽相同,赤鲤不是从训练营里来的,他少时在江湖浪荡,被将军重赏招了来一直做到现在,这些年过去了还是存着些江湖痞气,大家早已习惯。 将军要的无非是权,财,威望。有权则有利,多年来韩王对他唯唯诺诺,可不代表着大臣们也如此,相国张开地是最棘手的一位,也是他们这趟任务的根由。 第43页 青鹤此人内敛谨慎。将军放心他,便把监视张开地势力的事情交给他。他最主要的任务是观察朝中诸位谁与之结交,并且探清这位相国手下的得力干将,府上是否也供养刺客之流。年底时,他发现相国府派出去了一支小队伍。这队伍粮草充足,显然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加之护送严密低调,像是里面有什么重要人物。事有蹊跷,他禀报之后继续追踪,竟不想就此殒命。红鸾接手之后,他查到了杀死青鹤的高手并设套解决了那人,虽然负伤,却堵住了那人报信的嘴,毕竟死人不会说话。 那只队伍不会知道他们已经引起了别人的注意,这是将军的想法。 可刺客们不这样想,他们与将军立场不同。多半就是个诡计呢,在队伍中埋下高手,把他们骗过去一个个杀掉来瓦解将军的势力。他们常年的危机感让他们宁愿相信事实就是这样,所以把这任务视为有去无回。 “就算是圈套,我们也只能硬上?”赤鲤嘟囔着把酒坛子翻过来,已是一滴不剩。 墨鸦面上没有多余表情,淡然看着面前两人沉声陈述。 “这是命令。” 侍卫统领撇撇嘴,拍拍身上落的雪花。 “说了这么半天,我们的任务就是弄清他们去干什么?直接追上抓一个来问不就行?老子不信什么高手能杀了咱这么多人。” “红鸾逼出了口供,”墨鸦摇摇头,“他们去的是桑海,那是齐国的地界。这种情况下不能不小心。我想将军的意思是最好能抓到他们私通敌国的证据,用这个来打压相国。” 听他这话,侍卫统领惊得张大嘴愣了半晌,好久才干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那天我也听见了,怎么就想不到这么多。哎呀呀,还是你小子聪明。” “切,是我们刺客都聪明好不好。”赤鲤毫不客气的回敬,揽过墨鸦肩膀拉长了语调。“还要小心我们被抓到,反给将军落个叛圌国罪,所以我们才要乔装打扮偷偷出城。我红老板说的对不对呀,管家?” 双方又是剑拔弩张,墨鸦发誓他们这回再打起来他绝不再拦。 四十六 对于墨鸦的不告而别,白凤本以为自己已经很习惯,何况这一次还在除夕那天提前告诉了他,可实际上他并不能做到毫无感觉。次日一觉醒来身边的床铺仍旧整齐干净,他这才确定那人是真的走了。这时候对着空荡荡的屋子,他发现自己心里还是不怎么好受。 少年在除夕雪夜对他说,离别的话只说这一次。 墨鸦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就算以后白凤已经成长到可以独自面对从黑暗中袭来的腥风血雨时,他也再没和他说过道别的话。白凤同样记得,便也不和他说。 不道别就不会分开?不是那样的好寄托,他们只是太清楚自己的命运,既然早已知晓又何必再提。他们的生命不由自己掌握,每个人都已经做好了死亡的觉悟,不过每个人的想法又有不同。 不赚够本老子才不死呢。 这话白凤是从鸬鹚那里听来的,他们打了一架之后反而成了好朋友。鸬鹚说这叫不打不相识,白凤觉得有那么点道理,问是什么典故,鸬鹚挠挠头说他这些奇奇怪怪的话都是从他师父赤鲤那里得来的。 “鲤鱼师父对我特别好,可惜不能带我出去。”他们两个的师父都不在,训练课结束后会偶尔坐在外面的树下聊天。鸬鹚的脸色苍白透着股病态。白凤后来才知道这是常年在训练营里面带出来的病,他能活到现在简直是奇迹。 因为我会装死啊。鸬鹚对白凤解释他是怎么在决战中活下来的,这跳脱的理由让白凤忍不住伸手去捏他的膝盖。 “哇啊啊,这个是真折了没骗你!” 对这样的孩子白凤觉得很亲近又很遥远,他们像是来自两个相隔的世界,偏偏站在了临界点能互相清晰的看到,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结界能触摸到对方。 “哎……鲤鱼师父说,如果他这次没能回来,让我想办法逃出去。”鸬鹚小声对着白凤耳语,那单纯的样子让白凤半晌回不过神来。三年训练营的生活还没让他养成对别人的警惕吗。 “我觉得你不一样,虽然你杀了张老大吧,我看的出来你不想动手。” “他姓张?” “嗯,你来的晚,不知道。” 白凤垂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鸬鹚好奇的追问他才开口转了话题。 “如果你师父……你又怎么逃出去呢。” “这个啊,”鸬鹚嘻嘻的笑着,没心没肺的样子偏生让人觉得胆寒。“逃不出去就是死嘛,横竖我这个样子早晚也是死在这里。” 第44页 白凤楞楞的傻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接话,反倒是鸬鹚自言自语的续了下去。 “希望下辈子生个好人家,最好是能再碰见鲤鱼师父。” 白凤的心莫名其妙沉了下去,半晌才故作轻松拍拍他。 “你刚才还说要赚够了才死呢。” “已经够了呀,”鸬鹚笑的开心,“遇见了鲤鱼师父,还有你这么个能听我说话的朋友,多好啊。” 这样就够了?白凤眨眨眼睛,不是很能理解面前这个大他三岁的苍白孩子。用鸬鹚的说法,他有一个肯听他说话的墨鸦不就够了吗。 是的,只要他就够了。多年后的寂静月夜,立在枝头的白凤不由湿了眼眶。 鸬鹚死去的样子白凤亲眼看到了,那得到解脱的轻松表情让他一阵迷茫。不过那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他们现在得不到关于师父的任何消息。 醉仙居。 偌大的酒楼透着萧条气息,陈酒却是一顶一的好。保镖们围着两张桌子喝酒,老板和管事自己占了一桌。 “你疯了吧,和她说那种话。”侍卫统领哈哈笑着指点赤鲤,扭过头来和墨鸦调侃。 “你听见了吗,他居然要个婊子等他。” “你胡说什么,她真的在等我!不信路过的时候让你们见见,我早晚要娶她的!” 墨鸦笑笑,联合身边的侍卫统领抢过赤鲤手里的酒杯把他架回马车。 “我想他是喝多了。” “那可不,一看就酒量小,来来来,还是你小子来跟老子喝。” 四十七 他们宿在客栈,完完全全按着商旅的样子来。夜幕降临,墨鸦借着烛火在房内检查门窗,赤鲤则大大咧咧倒在床上唉声叹气。 “墨老弟。” 听闻,双手搭在窗上的墨鸦用余光瞟了他一眼。 “酒醒了?” “根本没醉好不好!” “哦?” 墨鸦将窗子合上,转回来坐在桌边。伸手给自己倒上杯茶却不急着喝,唇角的笑意透着几分玩味。“要是没醉,你就是真喜欢那个女人,甘愿为了她受这几年苦?” “这不怪她!她和别的那些不一样,值得我如此。”赤鲤红了脸直直坐起来,面上有几分激动。“老子不是没见过女人,分得清真情实意和虚情假意!” 真情实意?墨鸦眼神黯淡片刻,随即不甚在意的挥挥手,似是在嘲笑赤鲤,又像是在嘲笑自己。 “莫忘了你我的身份。” 这一句话如一桶冰水,赤鲤被当头浇下,脸上也从激动的涨红恢复到了苍白。他在床沿垂着头坐了许久才压低了声音。 “乌鸦,咱们是兄弟吗。” 墨鸦忽然觉得好笑,问这种问题估摸是酒还没醒吧。不过这是要酒后吐真言了,他现在无聊,倒是可以听听。 “想不想说全在你。” 赤鲤抬起头来眯缝眼睛,望着少年嘻嘻笑将起来,全然是江湖上浪荡游侠的做派。 “那会儿咱几个玩的多好,你还喊我大鲤鱼。” 意想不到,墨鸦原以为鲤鱼会说点风流史,谁知竟扯起了他们小时候的事情。他也只好跟着笑一声。 “你这个贱脾气也跟那会一模一样。” “哎呀,我是没变,你可是变了许多。“赤鲤盯着他上上下下的观察,摸着下巴尖在那里评判。 “你刚来那会儿跟个小面团一样又白又软,现在……手感不晓得怎样,长的倒是不赖。你就说吧,你后来和铁鹰关系那么恶劣是不是他对你耍了流氓没负责?” 少年搭在桌上的右掌指尖倏忽冒出了一截黑色,在烛火下也带着渗人的寒意,他忍住没将羽毛发出去,对面的赤鲤这才眨巴眨巴眼睛把手里举的掩护物枕头放下。 “想死直说,我给你痛快。” “所以你是……心虚了?” 管事突然听到隔壁老板的房间里传出一声悲戚的低吼,忙大声询问并冲出去帮忙,没想到差点撞到开门出来的墨老板。管事定睛一看,他衣冠整洁不像出了大事。 到底怎么了? 没事,他自己撞地,我拦不住。 啊?管事探过头去隐隐瞧见红老板捂着脸从地上爬坐起来,幽怨的目光正向他这边扫。 你们休息,我看看别人去。管事像躲瘟神一样脚底抹油,心说赤鲤这小子今天该不是撞邪了吧。 墨鸦送走人后,赤鲤干脆坐在地上不起来。他抬头讨好的向墨鸦解释。“我错了我错了,你武功这么好怎么可能受欺负是不是?” 墨鸦居高临下斜他一眼,没说话。 “所以这个流氓肯定是你先耍的……娘咧别来真的啊!” 新一轮战斗很快就结束。 捂着头的赤鲤抱怨墨鸦下手太重,墨鸦把伤药扔过去,讥讽他身手太慢。 第45页 “我这不是为了活跃气氛嘛,要真打水里见啊!” “有话直说,别绕弯子。” “你叫我怎么说?”赤鲤忽然低落下去,一改不正经的嬉笑换了严肃深沉。“实话和你说吧,我觉得我这次不一定能活着回去。” 墨鸦心中一动,何止鲤鱼这样想,他们哪个人没有嗅到这次任务里面的危险?但是他现在只能装作不在乎。 “你若是这么想,很容易死。 赤鲤不置可否,他凝神听了一阵确定无人窃听才继续。 “乌鸦……我,想托付你个事。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上,老子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也就今天拉下脸来求你。” 难不成是帮他那个红粉知己?墨鸦已经做好了嘲笑他的准备。 “等你死的时候再说。” “不是,你先听我说了,我想说的是鸬鹚,也就是我那个徒弟。” 这回答依然出乎意料,墨鸦挑眉来了兴趣。 “怎么?” “我知道这孩子活不长,当初选徒弟那天也是这么想的。” “那为什么还要选?” “嘿,说到底,你可能也不了解我们这些江湖侠义,鸬鹚要是跟着你们,肯定活不到现在。” “所以你是出于一片仁慈才把他捡回来。”墨鸦冷笑,“你总是不记得自己的身份。” “如果我没能回去,我不求你帮他多少,只求你别让他死的太痛苦。” 赤鲤的眼神太过灰败,完全没了刚才的神采飞扬,墨鸦也陷入了沉默半晌没有回话,他想到了白凤,因此他大概能理解赤鲤的意思。 如果白凤也面临死亡……死的不痛苦对于他来说也是种慰藉。这相处的半年说一点感情都没有那是骗人。 当然最好是能好好活着,让他亲眼看看这个天赋异禀的孩子究竟能创造出什么奇迹。 烛火跳动,墨衣少年率先有了动作,他转身来到窗下。 “今天我去查他们的踪迹,明天换你。”话音未消,人已不见。 赤鲤再抬头看去时,洞开的窗子里飘进了点点落雪,如同红粉佳人头上的梨花。他记忆里的女子,温婉明媚,在肮脏的泥潭里仍努力绽放出纯洁无暇的兰瓣。只可惜啊,老子再不是江河里自由的鱼儿能带你远游,变成了养在缸里的一只王八。 这辈子怕是无缘啦,赤鲤茫然的笑着,没准最后的最后在那个什么奈何桥上还能见到呢?到时候我等着你咱一起走,再叫上鸬鹚那个小子,我李笙也算有妻有子了。比起乌鸦这群兄弟岂不是强上许多? 他忽的啐了一口,骂一声刺客真他娘的不好干。 四十八 墨鸦归来时已近拂晓,天空仍布着残存夜色。他从窗子里跳进来,紧接着就听到了客栈院子里公鸡的打鸣声。 “你跑哪去了?”赤鲤凑过来绕着他左看右看,“还以为你死在我前面,正伤心呢。” “不过多逛了几个地方,”墨鸦唇角勾起,从怀中取出个小布包扔给他。“查到他们留下的踪迹了。” 天气回暖,雪是再也不下了。白凤伸个懒腰把笤帚扔到了角落里。昨天修习课时千面和小鹂偷偷约他们今天下午府外见面,白凤回头看了看鸬鹚便点头答应。现在算着时间差不了。 “白凤!” 听到鸬鹚拍着院门叫他,白凤忙锁了房门迎出去。他们四个小孩最终聚在了离将军府不远的一条巷子深处。左右无人,白凤和鸬鹚虽然来了却不明所以,问到底是什么事。 “鹦姐姐出去了。”小鹂玩着自己的小辫子将目光转到千面身上,千面干笑一声。 “师父说让我多出来看看人,观察各种人的举动对练功有好处。” “所以……”白凤和鸬鹚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读到了同样的意思。 “所以就出来玩一次嘛!你们两个现在不也没人管吗。”小鹂咯咯笑着,辫子上的小黄花一抖一抖像是娇嫩的蝴蝶。 韩都好玩的地方不少,不过那些场所大多是为大人们准备的,就算最普通的商铺也不会欢迎几个小孩子进去随便玩。四个孩子里面数鸬鹚最大,他不得不承担起掩护的责任,每次他一马当先进去,后面三个小鬼见机行事。其实他们兜里有钱,师父的住所就那么大点,随便翻翻就能找出来放钱的地方,但是他们常年生活在艰苦的训练中,对物质的追求也就被压到了生存的底线。这刚一出来他们还不适应,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故此他们几个被好几家店老板当成了胡乱跑进来只看不买的捣蛋顽童,不耐烦的要赶他们出去,每到这时鸬鹚就会问上一两件小东西,做出个正经的客官样。 “啊……这些店里都是些什么没用的啊。”他们四个已经看遍一条短街,小鹂站在街头抱怨。“吃的,不能多吃,衣服,一练功就划破,小木头动物要是拿回去肯定会被师父发现了。好没意思。” 第46页 白凤听到小鹂这样说也无可奈何,他本来想或许该给墨鸦弄点茶叶,可是直到他们出了茶叶铺他都没想起来他们经常泡的那一种叫什么。失落之余他发现千面和鸬鹚站在一边窃窃私语,眼神诡异好像在商量什么事。 “喂!你们干嘛呢!”小鹂双手叉在腰上,直觉告诉她这两人一定在商量什么猥琐下流的东西,那眼神也太奇怪了。 “我刚和鸬鹚说呢,想去紫兰轩那里看看,”千面对着他们挤眉弄眼,“你们俩小,就别去了。” “紫兰轩……”小鹂突然红了脸,“不许去!你要是去了,我再也不和你出来玩了!” “你……” “是啊千面,那种地方人多眼杂,万一被他们看见我们,对师父也不好。”鸬鹚拍着千面的肩膀劝解,千面一脸郁闷,不情愿的点头称是。小鹂这才满意,突然她一拍脑门又开心起来。 “你一说我才想起来,那些女人有什么好,不就是脸上涂的多嘛。跟姐走,姐涂给你们看,比她们好看多了。” 千面追着小鹂去了,白凤眨巴眨巴眼睛满脑袋的雾水,他转头问笑眯眯望着前面两人的鸬鹚。 “紫兰轩到底是什么地方?” “一个新开的妓院……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这是城内最豪华的一间了。” 白凤哑了口,他倒是知道那种地方是干什么的,这样一想他也觉得千面的提议不妥,尤其当着女孩子的面说去。他抬头向前面望去,看到男孩正追着女孩,女孩子精灵古怪,男孩子机警硬朗,混在熙攘人群中倒是一幅温馨的画面,那笑声一直传到他们这里。 “他们……” “是好朋友吧。”鸬鹚拉着白凤跟上他们的脚步。“不过也不一定,待我问问。” 他们四个在小酒楼吃晚饭时鸬鹚提出来这个问题,小黄鹂甩着她可爱的小辫子用脆生生声音回答了他们。 “是好朋友哦。” “对,和小鹂呆久之后,我好像也会那种笑了。”千面指着自己的脸,那脸上轻松自然,白凤看过去倒是比原来的阴冷形象正常的多。好朋友?能让一个人改变这么大么。 刺客不需要好朋友,毕竟那太危险。脑中忽然冒出来的少年声音把他激的一个冷颤。这句话墨鸦曾跟他说过,他记得墨鸦说的时候满不在意,似是以为他早就知道。确实,昔日的朋友为了生存可以毫不犹豫的取对方性命,就连他自己都是这样。可是人真的不需要好朋友吗?明明在一起是那么的愉快,就算最后心伤,这短暂的欢愉也令人贪恋……白凤再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他面前的那盘好菜基本被那三位抢光了。他们笑他吃个饭还能愣神,白凤只好打着哈哈将事情揭过去。 酒足饭饱,四人在桌上闲聊。 “马上就得回去了,不然会被发现的。”小鹂趴在桌上垂头丧气,抱怨轻松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鸬鹚倒是无所谓,白凤知道他的意思是活一天便赚一天。千面没说话,他的目光全在店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上,想是为了完成师父的指示多观察路人。 白凤仿着鸬鹚从赤鲤得来的思路来想他未想完的问题。至少他们现在还是好朋友,没有什么难题来阻隔他们的友谊,这就已经够了不是吗。至于未来?未来太过虚幻,值得珍惜的只有当下。 这是他第一次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得出来的独特结论,他开始有自己成型的思想,再不是只会凭情绪的小孩。不过他没打算和墨鸦讲这些。今天发生的一切,将是他们四个人共同的秘密。 四十九 墨鸦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算得上合格的刺客。事实上不论身手还是头脑,胜他者寥寥。明知身为刺客需时刻保持谨慎警惕,他偶尔也会在无人处狂妄的自赞一声,毕竟何人不年少。 然而他现在头一次觉得自己不适合刺客这个行当。因为他心软了,尽管就整件事来说算不上是他的错。 “乌鸦,别这样不高兴啊。”赤鲤干笑着摊开手,头顶日光透过发了新芽的树枝落在身上,林间只能听到他一人的声音。“滥杀无辜这种事情明明你也不爱做,事情发展成这样不正好嘛。” 墨鸦一言不发,脸色阴沉的让人发怵。侍卫统领站在一边瞧着这俩人大眼瞪小眼一头雾水。他咳了一声清清嗓子。 “我说乌鸦小子,鲤鱼说的有点道理,那个农家小子就算看到咱们也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你要是不放心,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那怎么行。”赤鲤叫了起来,“好歹也算我救命恩人,而且他什么都不知道!” 墨鸦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直觉这事不符合刺客的作风却找不出理由来反驳赤鲤。赤鲤说他不喜欢滥杀无辜虽然只是个猜测,实际上他确实不喜欢。 第47页 所谓无辜,指的是任务目标以外的人。杀掉任务目标是刺客的工作,杀其他的人则看他们自己想法。大多刺客不喜欢牵扯上任务以外的人,至少这样能让他们觉得自己还是有感情的人,是人的同类。 墨鸦沉默了许久,最后转过身去。 “随你。” 赤鲤咧嘴一笑,赶上去拍着他肩膀讨好,他向对方保证。 “如果出了问题,自然由我来负责。” 这件小事实在是小。前前后后近两个月,他们尾随丞相府车队悄无声息到了桑海,分派任务时赤鲤留在桑海外监视。期间赤鲤水土不服,单独行动的他擅自在桑海外找了间农户养病,病好离开之际没有下手灭口。墨鸦气则气,但是仔细想想赤鲤在那里住了一阵子,几乎一个村子都见过,总不能屠了人家一个村。赤鲤见对方已经不再追究便询问他桑海里面的情况,墨鸦皱起眉反倒把赤鲤吓一跳。 “不顺利吗?” 墨鸦摇摇头,他对于七国语言多少知道一点,在这里也露不出什么马脚。那支车队的任务让他们很是不解,张家车队一路低调小心,到了齐国后反而变得大胆,简直是招摇过市。他们对旁人毫无顾忌的解释是为了护送韩国张家的小公子求学。他们尾随着车队看到了小圣贤庄,也躲得远远的见到了那位张家的小公子从车上下来。 “跟踪的时候我怎么没看见那个小公子?”赤鲤疑惑不解,“你也没看见对吧。” 墨鸦点点头,平静的脸色像是毫不意外。 “所以极有可能那张家小公子早就在桑海?趁我们进城时不注意混进了车队。”鲤鱼眨巴眨巴眼睛。“可是消息网不该漏掉这样的大事情啊。” “他们对外说这位小公子头一次来儒家,拜完了师,下月初一就返程。” “这才在儒家呆十天,未免太短了吧。” “加上你的说法就不短了。” “照这么说……是咱们的内部出了问题么,乌鸦,这可是个大事,马虎不得。” 两人陷入沉默,如果是将军的消息网出了问题,那么牵扯上的可是他们整个夜幕的性命。墨鸦望了一眼天色,他们选择在白日见面是因为他们伪装出来的身份比刻意避人耳目要方便不少。 “我会想办法进去小圣贤庄看看,你还是在外面监视,切记不可再沾惹上无关之人。” 赤鲤摆着手,脸上尽是无奈。“好啦好啦你放心。乌鸦,我头一次觉得你这么啰嗦。” “小心些,我觉得桑海城里面,聚集了别的势力。” “哦?又是哪家?” “这个等我再探,既然消息网已经有错,便只能信自己。” 侍卫统领在一边等着,见他们自顾自说完话了便不满的嚷起来:“那我做什么?” “你?”赤鲤哈哈一笑,“当然是继续卖咱们倒来的货啊。” 五十 能和聪明人办事是很幸运的,可如果这个聪明人是你的对手那实在是糟糕。 墨鸦很不想对上儒家这一群狐狸,然而情势所迫他不得不这么做。他自觉潜入小圣贤庄不被发现的可能小之又小,但他对于脱身有着十成的把握。所以即便是月色朦胧的不宜天气,他依然胆大的溜了进来。 不过,似乎被发现的过快了啊。以至于他怀疑对方能掐会算,算准了他会在今天来所以特意等他。 昏暗幽长的回廊,前前后后高悬的灯笼被一阵一阵的冷风吹灭,晦暗月光拉出人物剪影。张良,张子房,小小少年就从从容容的站在那里,微笑着眯起眼睛,要与他做一笔不可思议的交易。 “你会答应的。”面容清秀的少年保持着独特的贵族优雅,礼节恭谨的挑不出错,哪怕对面是一个无情阴冷的杀手。 杀了这个小算计鬼儿怎么样?墨鸦心里不是没冒出这个念头,然而一旁隐匿的剑气令他安分的没有动手。在人家的地盘上还是收敛起来的好。 不过少年人终归是少年人,思虑起事情来总是欠那么几分周到。他给墨鸦开出的条件很诱人,也很不可信,谁不知道利益与风险共存。他是这样说的,如果墨鸦肯放他们安安全全回到韩国不再刁难,那么他将提供给他一个人名和证据。 显然,这个人背叛夜幕,是消息网上的断点。 到时候不管这个人是真背叛也好,还是被栽赃也罢,对于墨鸦来说,只要将这些东西报上去就是大功一件。而对于张家来说,打乱夜幕就足够了。 看上去很圆满,然而墨鸦也明白,如果夜幕乱了,他自己也面临很大的风险。况且没拿到张家车队来桑海的真实目的,将军能满意? 真实目的么……小狐狸笑得善良无辜,他清清嗓子。“我有一个故事,你可否想听听?” 第48页 墨鸦没什么反应,少年就自顾自的讲了下去。他特有的清朗嗓音在夜风中一出即散,本来玄秘的故事就更加虚无缥缈。他讲完之后,墨衣少年忍不住冷笑。 “虽然扯淡,但是能拿走交差了。” 少年无奈笑笑,满是理解的同情让对方没辙,不得不感慨这小鬼还蛮有一套独特的处事方法。在他的讲解中,阴阳家已暗中支持秦国。而在阴阳家的传说中,东方隐藏着天道的秘密,他此来便是查阅小圣贤庄中典藏的天下典籍,为了韩国的未来殚精竭虑。 “我已经展现出了合作的诚意,希望阁下也不要让子房失望。”小狐狸又作个揖,诚恳的语气像是对多年老友。 真实的目的恐怕不是他讲的这些,墨鸦也不想在这里多追究,他自己会再去暗中探查。但是他对姬无夜的忠心到底有几分他自己都不清楚,仅根据这几天的动静,他知道张家还没有借助齐国扳倒姬无夜的胆子就足够了。 刺客走了,空荡荡的走廊里只剩小少年,然而下一瞬他的身边便多出一个黑影来。 “你啊,刚才是不是有意提醒他。” “什么都瞒不过师兄。”小少年摇头苦笑,“不过你觉得他能明白么?” 黑影被月光照明了轮廓,气质文雅眉目柔和,儒家颜路轻轻叹口气:“那也是个聪明人。” 张子房沉默许久,颜路拍拍他的肩膀即将转身离去,离开之际他听得小少年问他。 “我们这样做也算得上君子所为吗?” 颜路回头看了他一眼,小少年尚且幼稚的脸庞上透出一股少年人常见的哀伤,清澈眼眸直直望向他等着回答。颜路转过头去。 “子房已博览百家群书,当知事无定论。” 人去楼空,月色清明。张良仰头望着稀疏的星斗不语。利用姬无夜的刺客引开多事的阴阳家,若那些刺客就此死了,倒是因为儒家的缘故。不过他已经提醒了对方,再想不到也怨不得他。这些人既然能一路安然无恙追到桑海想必有几分头脑,他还是很期待对方能活着回去实现他们的那笔交易,除掉那个人,夜幕元气必损。 无所谓阴谋,这世上只有计高一筹,成王败寇。 第六章 五十一 小圣贤庄丢了样重要的东西。这消息七拐八传最终还是传到了墨鸦耳中,他举起自己空空的双手,明明什么都没干却被扣了这么个大帽子。 好想杀人。 那小鬼暗示的意思是执着于神秘力量的阴阳家老早就盯上了儒家,那么现在一定会分出力量来追缴偷了东西的他。看来这桑海是呆不得了,阴阳家他早有耳闻,虽然真正的交手没有过,传闻中他们功法奇诡多变,难缠的厉害。 墨鸦已经拿到了足够的消息,张家小公子近日也要启程,赶上他们一起也能分散点追兵。墨鸦打定主意,通知卖香料的队伍弃了伪装连夜离开。 即使已经谨慎到方方面面,他还是低估了阴阳家的本事,或者说,他低估了自己。他没想到自己这样的小刺客竟会招惹上阴阳家的长老。 墨鸦和统领小队找到城外赤鲤的栖身之所时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这个小村竟在一息之间被屠杀一空。 尸体陈横在各个地方。屋内的床上,灶台边,水井旁,落了残雪的农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姿态各异,仿佛还保留着生前的动作,然而他们几乎是在同时毙命,连逃跑的动作都来不及做出就变成了历史里微不足道的灰尘。他们扭曲的表情合着鲜血震撼着每一个看到的人,二百多条性命就这样被人无情的草草终结。 谁?是谁们做的? 墨鸦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他忍住不适感去查看尸体上的伤,侍卫统领也指挥手下搜寻活口。致命伤都是同样的穿刺,被某种东西直接捅过了整个身体。血淋淋的皮肉翻卷,内脏脑浆淌了满地,飞虫在里面胡乱的飞动,恐怖而恶心。下手利索没有活口,即便是无知的婴儿也惨遭毒手。墨鸦细细检查着,一颗心渐渐沉入冰川。 待他彻底看完,浑浑噩噩回到村头统领那里,他的双手在克制不住的发抖。这是他头一次对现实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相同的手法,一个人,一个人就能在一瞬间抹去二百多条人命?! 本以为已经可以从容面对任何血腥,屠灭满门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然而面对这样的惨景,他竟还是忍不住想要逃避,究竟是怎样残酷的心,怎样惊人的能力才能让一个人毫不犹豫在眨眼间杀掉这么多无辜之人……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现在惨白的有多难看,满脑子里都在想象勾勒那幕刚才发生惨景,一击毙命,大规模的阵势布局,这是五行阴阳中的哪一种?木?土?还是金?极度的恐惧中头脑不受控的极速运转,墨鸦几乎陷入了魔怔。直到肩上一沉,属于活人的温度才让他缓缓回过神来。 第49页 “小子,冷静点。”侍卫统领拍着他的肩膀沉声劝慰,墨鸦转了头欲言又止。 “虽然说你在刺客里面已经足够出色,但是你刚才在害怕,对吧?” 此时侍卫统领严肃睿智的眼神像是能看破内心,他一阵无言。他自然不能承认,即使对方说中了事实。 “怎么说呢,老子是上过战场的人,见过的死人比你见得活人还多。”这位统领斟酌着自己的用词。“你小子还年轻,早晚要适应这些个场面。” 墨鸦点点头平复下自己的心绪,没有时间给他软弱,他必须冷静镇定的面对所有变故。只是,他似是不经意的问对方。 “你们会杀这些无辜的人么。” 统领一顿,哈哈大笑起来,那笑中也杂着点听不出来的意味。 “你以为屠城只是说说?不杀不抢上哪里弄东西来犒劳弟兄。” 尽管心中还压着层层重量,墨鸦表面上已然恢复。他现在在搜寻赤鲤留下的记号,这家伙真是命大啊,墨鸦把牙咬的发出吱吱响声,让统领找地方隐藏,他自带三名精兵去寻找鲤鱼的踪迹。 等他找到赤鲤时,赤鲤的精神状态几乎与死人无异,眼神里再没有一丝光彩,身上不停的流着鲜血。 “活着就吱声,不要浪费药材。”墨鸦踢了踢躺在河边一块大石头上的鲤鱼,从随身包里掏出伤药绷带。 “……”鲤鱼的眼珠转动看到了墨鸦,他便支起身体坐好让对方帮忙处理。很快的他的目光有了生气,变得深邃而内疚。 “你说的对,我不该在那种地方养病,阴阳家是冲我来的,连累……” “闭嘴。”墨鸦手一紧,把绷带死死勒在他胳膊上。 五十二 “我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女人。” 赤鲤缓缓站起身,他叫人们都站在石头上远离地面。墨鸦虽然疑惑但是依然照做。他转而问鲤鱼:“她是什么身份?” “听旁边喽啰喊她什么少司命,应该是位长老。” 墨鸦仔细回忆着关于阴阳家所能了解到的信息,奈何实在是对不上号。 “这位少司命什么特点?” 赤鲤认真的想着,半晌一本正经的回答他。 “漂亮。” 墨鸦握紧了拳直想把他打进河去,赤鲤连忙闪身。“别急,她功法为木,那些村民就是她幻化出来的木质藤蔓贯穿的。” “木……”墨鸦住了手似有所思,他抬脚点点脚下石头。“金克木?” “咳,顶多是个防备,直接站地上估计她一会就能找来。好像地上这些破树叶子都听她话给她办事一样……对了,她发色浅绿,很稀奇。” 墨鸦愈发觉得对手实在强大,单凭一息之间杀掉二百人的本事就足够骇人,听赤鲤的描述更加难缠,在小村若非他躲进了水里也活不到现在。当时鲤鱼潜在河道里悄悄游走,那女人现在还在四处寻找他,估计很快就能找来。 “下一步怎么办?” 听到一向有主张的墨鸦居然询问自己怎么办,赤鲤正想调侃,却因为出色的观察力只能僵住表情嘿嘿苦笑两声。 “乌鸦,咱们的兄弟就做到这里吧。” “什么意思。” 赤鲤长叹一声,脸上苦恼的皱缩实在可笑,墨鸦预感不妙,此时他亦发觉了四周气氛不对。 “当初我说,出了问题由我负责,没想到来的这样快。” “乌鸦你要小心,这女人会查看人记忆的邪术,所以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你们的行踪!” 墨鸦心中一动张口就要骂他,赤鲤却把两样东西拍到他手里顺势一推将他送出三丈外。 “走!” 墨鸦握紧手中物件,迫人威压带着成熟草木气息已可轻易察觉。鲤鱼……混蛋!可他只能咬牙转身,提气纵跃间专捡林中碎石落脚,转眼便隐入灰暗林间望不到痕迹。 赤鲤唇角一勾,脚下滑动的同时三名精兵惨叫响起,他们的身体被地上突然长出的绿色藤蔓绞杀,新鲜热血溅在鲤鱼的脸颊宣布了死亡的消息。 “还不慢。”鲤鱼咂嘴,对着缓步走近的素衣女子摊摊手。“可惜啊,你再快也比不过鸟儿。” 女子转着一双美目不说话,眉宇间却有一股浓浓的不屑。 “鲤鱼很想和你玩玩,美女赏个脸呗。”虽然是嬉笑,赤鲤那玩世不恭的瞳孔中却多了严肃认真,脸颊被鲜血沾染的细长刀疤也随之显现。 …… 小村。 “怎么回事!”统领一边吩咐所有人上马一边询问眉头紧锁的墨衣少年。 “路上解释。”墨鸦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河边方向,随后迅速转过头来催动快马带领众人向相反方向而去。一行人疾驰远奔,马蹄踏起烟尘蒙了头脸也顾不得。墨鸦紧紧握住手中的缰绳,心绪变化中险些将那粗糙的绳索捏断。快一些,再快一些!让他至少能把剩下的人带回去! 第50页 “鲤鱼那小子呢?” “他要拖住那女人。” “几分胜算?” 墨衣少年再没有回答,侍卫统领却从他直视前方的眼神中看到了答案。 必死无疑。 …… 将军府。 鸬鹚与白凤一道打包了晚饭,回去时照例停在了小院门口。 “哎?”鸬鹚抬头望向夕阳时却意外发现了头上奇妙的景象,那泛着金色的屋顶上落着一排遍体乌黑油亮的鸟雀。 “是乌鸦。” 白凤望着那些鸟雀目光柔和了几分。这些乌鸦以前经常能看到,与墨鸦很是亲近,导致他一度觉得墨鸦就是这些乌鸦的亲戚转世。不过墨衣少年许久不在,这些鸟有日子没来了,今天怎么……难道墨鸦要回来了吗?也不对劲啊…… “鸬鹚,他们走了多久了?” “我想想,八十多天了吧。” “原来这么久了……” “是啊!我都忘了鲤鱼长什么样子啦,哈哈哈哈。” 白凤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几声,回想着墨衣少年的样子。 还好,他还记得很清楚。 他压下心中莫名的异样与鸬鹚道别,这一天,又要过去了。 五十三 白衣女子双手合十,绿色藤蔓将年青刺客吊在半空,奇妙的浅绿符文来回穿透他身体将带出来的信息一点点反馈到女子手中。刺客已是奄奄一息,可还是提着精神不在乎的笑着,白衣女人绕有兴味瞟他一眼,慢条斯理的开口。 “你真是个怪人,一个杀手还讲侠道。” 这是赤鲤第一次听到她讲话。 “刚才我还可惜你这么漂亮却是个哑巴,你们阴阳家是不是都喜欢装残废。” “我便告诉你也无妨,省的到地下还乱嚼舌根。”女子白净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意,她满意的收了内力,刺客便被重重摔在地上。女子红唇轻启,天籁般的嗓音如同最典雅的歌唱。 “木性,坚韧无言。” “无盐?那不好,该加点糖。”赤鲤大笑,血已将他自己身下土地染红,但他好像没有感觉一样,一丝不肯示弱。 “呵……说说你吧。你以为,自己刚才就很英雄了?”白衣女人没理他的调侃,反而微笑着蹲下身子瞧他,碧绿的瞳孔尽显美艳妖异。 “刚才那个人叫墨鸦,对吗?” 赤鲤凝视她隐含戾气的眼睛,突然他再次笑了,带着几分得意骄傲。 “你追不到他的,他是这世上最快的鸟。” “是吗,”白衣女人素手扬起,细小的枝蔓绕着她的手臂如小蛇蜿蜒。“你还活着,这就是他最大的漏洞。” “难道你还要给我治好不成?” “那倒不是,”白衣女子笑的残忍,“你的记忆,足够告诉我他下一步会去哪里了。” 白衣女子转身离去,出人意料的是她没有对刺客下最后的杀手,许是自信于自己的判断。 死亡已不可避免,赤鲤在失血的昏沉中望向纯净的天空,发觉这最后的时光竟有很多事可想。 他自幼闯荡江湖,潇洒不羁浪迹天涯。在最多情的年纪遇到了世上最好的女人,虽然相见无期,也聊胜于无。至于后来?后来他想为女子赎身但是没有钱。他想来想去便去做了刺客。 去他的,还不如当小偷逍遥自在。 当刺客时也认识了不少人,那会儿他们兄弟几个玩的不错。乌鸦在同辈中最小也最机灵,他记得小乌鸦曾抓住他问大鲤鱼你游得有没有我飞的快。 游不动啦……赤鲤眼前渐渐黑了下去,嘴角的笑意却越来越浓。算算这辈子也值了,老子最后英雄一把,你可别感动哭了。 不过还是对不住啊,在这个女人面前鲤鱼连自杀都做不到,你可千万别被她追到。老子替你夸下了海口,要是一会在底下见着你一定把乌鸦毛揪光摁到黄泉里揍。 …… “分开。”墨衣少年下了命令,七名精兵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最后把目光看向他们直接的上司。 侍卫统领沉默一阵摇头拒绝了墨鸦的要求。少年凝视对方片刻,随即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月黑风高。 “别这样。”短暂的休整,侍卫统领在无人处轻轻拍拍少年肩膀。“难道你想和鲤鱼小子一样?” “……不会。” “任何人都会有私心,可前提是——保住自己。” 侍卫统领一改往日的豪放野蛮形象,现如今的他倒像是一个十足阴谋家。也是,将军的老部下怎么能没点本事。坐在石头上的墨鸦抬起头来,嘴角露出了冷酷的微笑。 “我以为认识你很久了,却好像从来没认得你。” “你没见过战场,不晓得那些道道。”这人忽然又和蔼可亲起来。“你听没听说过诱饵?” 第51页 “当然。” “那些人是保不住的,不如牺牲了他们保住最有价值的人。” “你么?” “哎,难道你不想活着?”侍卫统领苦笑一声,他颇有些尴尬,可随即用刺客们熟悉的长官口吻重重提醒少年。 “墨鸦,别忘了你的身份。” 刺客,死亡与暗夜的赞美者。常年行走在幽冥地狱的他们摆脱不掉血腥泥潭,这里没有光,没有希望,一切善良与美好他们都不配拥有。 少年瞳孔骤缩,手掌不自觉的握紧。侍卫统领观察到他的变化十分满意,他继续向下说。 “你得清楚,那些村民是赤鲤害死的,正是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才造成这个结果。” “你别被那个小子所谓的侠道弄糊涂了,你想分开救那七个人的命,你就不怕他们被那女的抓去索取记忆?早晚是死不如死在关键的地方。” “因我们而死的人已经很多,所以我们必须活下去才对得起他们。套用你们刺客的话,不论是什么手段,任务必须完成。我们的任务,就是活下去,把消息带回去交给将军。” “一切为了最终的目的,所以我要像以前那样再给你安排一个任务,我和你一起做。” 不知是春寒还是夜深,墨鸦只觉得身子如坠落冰河一般寒冷,这冷刺破血肉直钻进了心里。他放佛沉在无底的深渊,声音从遥远的水面模糊着传来,却在临近耳畔时清晰的悚然,炸的他几乎失去了思想,变成缠绕他一生的噩梦。 “回到韩国前,杀掉你在路上看到的每一个人。” 五十四 杀掉……所有人…… 侍卫统领自去小队那里检查众人情况,墨鸦沉默一阵,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多了一只黑羽,本该凝视羽毛的目光有意无意向身后瞟去。 一个慌乱的身影狼狈地从树后滚出,此时这本该英武的汉子脸上满是惊恐,他跪在少年面前,强作镇定的声音有明显的颤音。 “墨鸦……大人。” 墨鸦瞟了一眼,他记得这人姓魏,是一名新从下面晋升来的士兵。 新兵身上颤抖着,他没法对这位刺客说自己什么都没听到,他已经知道了自己不久的命运,无论如何都会死,或者是被自己的上司当做挡箭牌扔给那个可怕女人,或者是被眼前的刺客灭口。他张张嘴,诺诺出声。 “大人,小人家住将军府外民巷,小人斗胆……求,求大人劳累,给家中妻儿传个死讯!” 他把头重重磕在地上,在一片死寂中等着最残酷的现实。恐惧是如此清晰而漫长,他的喉咙在紧张的吞咽,这是他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 然而这漫长过于真实,他终于察觉不对,大着胆子抬起头。 士兵诧异的张大嘴巴,眼前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人。他抹抹眼睛的湿润,随意挑了个方向踉跄着向林中逃去。士兵劫后重生的表情落在上方一双黯淡的眸中,墨衣少年落在最高的树尖,肩头摇动的黑羽保持着与他同样的沉默。少年直直仰起头颅面向无边无际的夜空。这是最后一个没有血腥的夜晚,从此之后,他将再也不期待黎明。 …… 追缴他们的人多了起来,不止阴阳家。侍卫统领断定是消息网上的那个断点不想让他们回去,为此不惜勾结外面的势力。必须杀,任何看到他们踪迹的人都有可能被敌人利用。 他们走最快最近的路线,除非必要,不入城镇。 第一日,送货的商队在与他们擦身之际永远停在了荒野;夫婿下田劳作却再也回不来的妇人们哭倒在村口。 第二日,齐国新上任的官员死在了上任的大路上;路边冷去的乞讨小儿被扔进了乱葬坡。 第三日,没有名气的流浪班子彻底失去了生机;要财要命的山寨群龙无首土崩瓦解。 第四日,第五日…… 少年指尖的血液从未干涸,旧的血迹还未风干,新的就迫不及待覆盖上去。 他们过河时,浸在水里的衣服散出去红色,引来腐食的鸟虫。 少年已不再使用羽毛,因为那些数不清的黑色利刃早已经用光。 若一击之后人还在挣扎,他会下意识再补上一刀。脑子里木木的想,羽刃钝了,回去要好好磨磨才行。 十……一百,三百,五百…… 多少了,多少了……他不敢再数,那些数字越来越变得不认识,组成他们的无数的“一”如同诡异的符文分解变化成枷锁将他四肢紧紧缠住,重重碾压绞索着带动他抬起手臂去切开下一个喉咙,补充进新的“一”。那枷锁随着新养分的加入变得越来越粗重,直把他压的喘不过气,他毫不怀疑最后承受不住的他会被吞噬进去变成里面毫无差异的“一”,湮灭在死亡的虚无中。 第52页 到那个时候,恐怕再也没有人记得他。 空中经过的几只乌鸦在他头顶盘旋,少年僵硬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捻住落下的一枚鸦羽,嘴角浮现出了诡异的微笑。 我这样的人,怎么配。 五十五 “公子!怎么办!?” 同样通向韩国的大路上,数匹快马疾驰,在他们身后幽冥绿火闪烁,白色缥缈的傀儡紧跟,黑色的爪子五指细长尖锐,抓到人便是五个血窟窿。 小少年被众人护在中间,温润的眼中多了杀意,他有条不紊的指挥大家前进的路线,尽量争取借地势拖住这些傀儡。 “诸位放心,相国的援兵马上到了。”他握紧佩剑,朗声安定人心,他知晓这些傀儡的主人碍于后面儒家高手的围困不能亲身追击,只要他们再坚持一阵便能化险为夷。 马蹄奔腾,马匹劳累不堪,终于在倒下之前接近城镇,青砖城墙在暮色中厚重内敛,稳重的令人心安。张子房看到前方空中闪起的信号,轻轻出了一口气。 进城之际他向远处无尽的天空遥遥望了一眼,那些刺客想必也不好过吧。 …… 将军府小院。 白凤怕自己把墨鸦的东西搞乱所以早早搬了回去,既然只有一个人,那么在哪里睡也就没什么区别。少年许久许久都没回来,白凤告诉自己不要在乎,既然没有消息,那墨鸦一定还好好活着。他又想着少年那屋子里不知道落了多少尘土,小心推开房门,夕阳余晖斜斜透过淡黄窗纸映出空墙前漂浮的微尘,腐旧阴寒的气息让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他心里莫名内疚,拽了扫帚抹布进来清扫,决定今晚就呆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白天的对打耗光了他的精气神,他刚把床榻上弄干净上下眼皮就打了架。他看了看空荡荡的床,把手里的东西一扔直接扑了上去,念着只打个盹就好。 模模糊糊中他好像听到了墨衣少年的声音,他一阵惊喜意外,墨鸦回来了?寻着声音抬头望去,只看见远处一个不甚清晰的背影。白凤爬起来向他跑去,却在半路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这是在哪儿?空茫茫灰仆仆的分不清天上地下,那墨色的背影也显得十分陌生。 白凤试探着叫他,“墨鸦?” 那人稍微偏了头,给白凤看到一个模糊的侧脸,很快那人便转了回去,径自向前大步行走。白凤不由自主疾跑追上,那人便伸出手来牵住他。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白凤抓住那只苍白冰冷的手,努力的抬头去看,却只能看清一个同样苍白尖削的下巴。他磕磕绊绊的跟着那个人在灰色浓雾中行走,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不知道过了多久后,在白凤的忐忑中,眼前灰雾中渐渐浮现一个巨大的黑影,像是能吞噬人世所有事物的黑洞。恐怖袭上心头,他张大嘴巴,冷气直直灌入肺腑,他用尽力气放声喊。 “别走了!” 身边的人闻声停下了脚边,他刚要松口气,握住那人的手却突然一空。头顶上被轻轻拍了两下,熟悉的声音带着陌生的疏离轻飘飘的落了下来。 “你别过去。” 白凤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那人重新有了动作,他在向着那可怕的东西缓缓前进。不,不行!他猛的冲过去抱住那个模糊而疯狂的背影。 “墨鸦!” 他惊醒,额头的冷汗一滴滴淌下来浸湿了怀里的柔软,那是一卷被子。月光清晰的照出他眼中的慌乱,他喘着气,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这样奇怪的梦。 墨鸦,墨鸦……月色依旧温柔,三个月的压抑悄然释放,年少的思念在这一刻变得疯狂,他突的勒紧怀中柔软,发泄一样将头深深埋了进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不回来! …… 水中倒影在月下随着水纹变化,少年毫无生气的轮廓硬生生变得灵动。他们的队伍要在这林间小河边进行短暂的休憩,好能有精神继续踏上归途。此起彼伏的轻微鼾声在背后响起,墨鸦静静听了一会,远处也没有异常。 他目光扫视河岸,折了一种草叶,伸出手指点了水将草汁抹在眼角。一小块勾画的墨色随着他的动作变浅消失,露出里面眼皮下明显的青影。他愣了一会,发皱发涩的脑袋想不起来自己有多久没有休息。 身后踩在砂石上的脚步声沉重踏实,他知道是老上司向他这边过来。他看着侍卫统领鞠了把水灌进口去,舒服的轻叹一声后对他说。 “你歇会儿,我盯着。” 少年便直起身子,目光寻找着可以休息的地方,一边找一边顺口问:“还有多远到韩国。” “我以为你知道,快到了。那女人……真被咱们甩下了?” 第53页 “不会。”少年摇头,没再继续向下解释。那女人怕是碍于其他的势力虎视眈眈而迟迟不敢动手。 谁都明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首先必须有人去做螳螂才行,至于是螳螂割掉黄雀的喉管,还是黄雀咬掉螳螂的大刀,各凭本事。 终点即近,再不出手便竹篮一场。 这蝉儿头顶上钢刀明晃晃的悬着,瞬息之间就会落下来宣布残酷的开始。 五十六 六名精兵的尸体被藤蔓搅碎,面对令人作呕的血腥,墨鸦发现自己竟可视而不见。 也对……本就该如此。墨鸦面不改色,侍卫统领却一脸难看,显然没想到这女人竟如此强势,六名精兵连一击都承受不住。此时他竟然有点后悔,毕竟这些人曾是自己生死与共的部下。 他们被平地而生的层层藤蔓阻拦在韩都城外,这里是一望无际的荒野与偌大丛林的交界,只要翻过矗立在丛林深处的一座山头便能看到城池。眼前的女子竟不知何时放弃了追击改变策略,提前在这里等着他们。不得不说这人实在是大胆的出乎意料,竟敢杀到家门口来。 这么大的场地这点人怎么够呢,墨鸦嘴角勾起,双指捻起一路补充的羽毛,数条黑线笔直射向女人的方向。白衣女人保持着优雅的微笑纹丝不动,那些黑羽从她发髻擦过,飞向丛林深沉,逼出了隐藏在里面的蒙面杀手。 二,四,……十。 “有点多。”墨鸦对着侍卫统领笑笑,好像他没有想到自己这一下子捅了马蜂窝。 “呵,没事,这群喽啰早晚都会跳出来。” 统领说着抽出自己锋利的宝刀,气运丹田,眼中闪烁起战斗的火焰。墨鸦双手交叠从胸前分开,十指间重新出现了柔软的黑羽,带着寒冷的杀意蓄力待发。 白衣女人肤白似雪,秀发飘逸,她稍稍转头向后看去,一双碧绿玲珑眸子在那些蒙面刺客身上缓缓扫过。女人身后,数十条成人大腿粗细的藤蔓如巨蛇吐信,躁动不安。蒙面刺客同样小心翼翼做好了防御姿势,他们的上司只要对面那两个死,如果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美艳女人和他们目的一样就省的他们出手,但若是敌人就太不妙了。 …… “白凤你今天也去悬崖吗?”鸬鹚在小院门口抱着胳膊问推门而出的蓝发小子,白凤点点头说这是习惯。 “每天都去一样的地方有什么好玩的啊……”鸬鹚摇摇头,“外面那么大,你就不去别的地方看看?” “你认得什么地方?” 鸬鹚连忙说自己不知道,他央白凤想个新鲜地方好跟着去换换气。白凤拗不过他,想来想去想到了半年前的事情。那次演武会,少年偷偷带着他去山林玩。那次他们去了北边,南边一点没看。他和对方讲了,鸬鹚眼睛一亮。“就去那里吧!咱带上武器,碰见老虎都不怕。” …… 白衣女人遵循着阴阳家的神秘原则,藤蔓出手攻击的竟是身后蒙面的刺客,两个反应慢的直接被串成葫芦。显然这位少司命是要先清场再和墨鸦他们好好算账。东方隐藏天道的秘密再也不允许外泄,在场的人自然都要死。 “该死的……”一双阴冷眸子隐在丛林暗处,见此局势他冷笑一声带上面罩,纵身跃出落在女人与两人中间,他哑了嗓音大喊。 “夜幕的恩怨咱们自己解决!先一起杀了这女人!” …… 白凤让鸬鹚在溪边好好呆着等他回来,他自己要爬上那条横亘在林中的山脉去练习感受气流。鸬鹚兴高采烈的要求同去,白凤果断拒绝了他,功法不外传。 他捡了最高的山头,当他爬到最高处刚要呼出一口大气时,映入眼中一切让却他赶紧捂住了嘴巴。 远处林外众人中那个极速蹿跃的墨色小点,熟悉的让他眼眶发涩。 是他,一定是他! 他在那里怔怔呆了一会,待回过神,他小心的翻过山头一点点滑下,握紧匕首,蹑手蹑脚向那群人的方向摸去。 五十七 少司命为她的自大付出了代价,她根本没想到这些愚蠢的刺客除了搞暗杀,还会玩心机。 混战中,眼角勾着诡异纹路的人讽刺她不过是个阴阳家的弃子,竟敢这样张狂。 白衣女人拧眉,随即轻蔑的瞟了少年一眼似乎在嘲笑他的胡乱猜测,可她手下的藤蔓却滞了一瞬。 少年的脸上满是嘲讽,他说若不是弃子,怎会让你孤身一人奔波千里。 她不在乎,想着那又如何,阴阳家长老本领超常,一个人便抵千军万马。 可是接下来少年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如惊雷打在了她的心上。 “你不是五灵玄同。” 第54页 “胡说!”她在那一刻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慌,她一直在掩饰,为何还是被人看出来! 不是五灵玄同,这是她长久以来最深的自卑与遗憾。她的体质混入了土性,所以她没办法修习属性精纯的万叶飞花流。五大长老中其他各位都瞧不起她,东皇对她的态度也似是而非。 这次任务之前,她偷偷听月神与东皇提过,木部新进的一批学生里,有几个纯净的木灵玄同体。 难道这么急着要把她换下来吗!?心思千回百转,聚气凝滞,她的功法循环在刚才她开口的一刻便被迫中断。 糟糕,被他骗得开口了……这位温柔娴静的少司命终于撕破了伪装,神情变得疯狂狰狞。 “木性已乱,诸位还不动手?!”少年放肆大笑,嗜血瞳孔却冷冷注视面前美艳女子。阴阳家流出的消息不多,昼夜返程途中他一刻不停的想该如何对付这样神秘的女子。终于他想起来师父曾对他讲过的五灵玄同,记起女子那草木气息中混进去的不协调的厚重。 无暇白衣渐渐多了她自己身上淌出来的红色,十名高手的围攻足以将功法混乱的少司命重伤。 不能死在这里。少司命双手结印,一圈粗重的藤蔓带着奇幻绿茫平地而起,似最坚硬的盾牌拦住众人的攻击,众人不知这闪烁异彩的屏障还有什么名堂,纷纷退开。好机会!她借力登在藤蔓凸起,只要她能在这一息弹跃远飞,那么她自信这些人中再无人可以留下她! 灵灵美目,白衣若仙,女子眨眼已跃入高空羽化飞升。头顶上方,一片阴影悄悄遮住了她明亮的眼睛。 怎么可能!少司命不可置信的仰头看向犹在她上方的墨衣少年,自己踩着藤蔓才能到如此高度,这个人怎么做到的! 你追不上他的,他是这世上最快的鸟。 那名刺客的话突然在耳边回响,那话里的得意骄傲是对她最大的讽刺。 少司命苦笑,这乌鸦许是只三足金乌呢,我这东海扶桑永远只能承托而望。空中是乌鸦的领域,她眼睁睁看着数条黑线穿透自己的白衣,染出大片猩红。 阴阳轮回转,但求来世安。 墨鸦转身落在丛林树尖遥望女子下坠的身体,苍白的唇开合。 李笙,走好。 劲敌已除,他转而望向树下那些蒙面刺客,这些人虽然看不清五官,墨鸦却几乎可以将他们个个认出。 何必遮遮掩掩,大家共事多年,还不能互相死个明白? 他突然望向那名最后出来的蒙面人大喝一声。 “红鸾前辈!” 所有人有一瞬间的呆滞,这份寂静随后被侍卫统领的粗矿笑声打破,他一步滑近墨鸦注视的那名刺客,大声喊到。 “这个王八蛋交给我!你去收拾你那帮孙子!” 点在枝头的墨鸦面上再无表情,看着从四面八方慢慢围拢过来的昔日同僚,心再一次沉下去。 他记得这个人一闲下来就会和他念叨韩都各大酒馆的特色佳酿; 这个人曾和他一起任务,在暴雨中相互支持守了半夜; 这个人每次排任务都会死皮赖脸的和他磨,求他多派个帮手; 这个人…… 那绞动着他四肢的杀人锁链再一次活动运转,咯吱吱的摩擦声刺的人头疼。无数的面孔在他眼前晃动,哭的,笑的,恐惧的,死去的人在指责他是魔鬼……他止不住的冷笑,嗜血欲望在这一瞬间空前强烈。他突然觉得自己想的太多,想那么多干嘛,他是刺客,刺客不该存有任何仁慈与同情! 这一刻他冷静的过分,冷静的近乎疯狂。他那地狱使者一样阴冷的神情让所有人犹豫不决。 黑夜的死神终于抬起手臂,掌侧羽刃再一次亮出微弱弧茫。他要杀掉所有人,活,下,去! 五十八 似曾相识的场景是每一个从训练营里出来的孩子都经历过的,只有杀掉对方才能让自己活下去。那个亲身经历的场景对于如今的白凤来说已经过去了接近一年,回想起来恍若隔世。 他本以为墨鸦不在的三个月,自己的进步已经足可以让少年惊讶且满意,毕竟现在他也可以飞檐走壁,将对打的对手掀翻在地,却没想到在这种场面下仍无能为力,简略一看便知他的功夫连拖住一名刺客都难。 如果,如果他能再强大一点……他咬紧了牙,后悔自己在这三月期间为数不多的偷懒。要是自己一直刻苦……可说什么都晚了,现在的他只能悄悄蹲在树上,尽全力收敛自己的气息,透过层层稀疏的枝条窥看这一场战斗。自从被墨鸦带出来,他还没有杀过人,而看墨鸦杀人也仅有很久之前那一次表演般的比武。如今这场厮杀比那次更为凶险,也更加憾人。墨衣少年的动作快到他几乎看不清,只能看到一个个残影周旋在数名刺客之间,而这些刺客中也有极快的,他们放佛形成了默契,一旦这名刺客牵制住墨鸦的速度,其他人便齐齐夹击。而远处的侍卫统领与第一刺客红鸾,刀剑相向一时胜负难分。两边各自胶着,似是无解之局。 第55页 如果这样下去,少年早晚会被耗跨。 白凤手指捏在树干上,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扶着树干缓缓起身,蓝紫色短发下的湛蓝双眸紧紧盯着远处的战局,追随着墨色的熟悉身影。冷汗顺着脸颊滑落进脖颈,他的右手指尖突兀的多了一根白色羽毛。 这根羽毛是那只小白凤凰掉在悬崖边的。 白凤深吸一口气,用他全部的精神来回忆墨鸦教他的动作,模拟着少年常用的姿势向柔软的羽毛中灌入他还不算精纯的内力。他知道他能做的只有这一击,一击之后是生是死,取决于他能模仿的程度与天意。 脚下轻点,他腾身跳向另一段树枝,而在他出发之际,一道快若流星的白线悄无声息划破空气,直逼那名缠住墨鸦的刺客。 刺客惊觉背后袭来的杀气与面前少年如出一辙,震惊之下他以为面前的少年竟会分身之术。就是这一瞬间的恍惚,他露出了致命的破绽。而墨鸦自是不会放弃任何机会,欺身连击将他逼入死境,众人回护已晚。 白羽力尽落地,柔软而不起眼,眨眼便被众人脚下飞溅的泥土遮掩,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有躲在另一棵树上的白凤自己知道。 墨鸦知道么? 他当然不知道,他的眼前只剩下那些五花八门的武器路线和各有特色威力的招式,脑海里只剩下毫无差别的杀戮。 时间漫长的如同星辰变化,再过上千万年也像没什么改变。 …… 当面前只剩下一名刺客时,墨鸦站在那里硬生生挺直着自己的身体。他的眼前阵阵发黑,伤一定不少了,但是他不能去看,万一把自己吓死了呢?侍卫统领与红鸾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不知道他们打到哪去了,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活人。 那名刺客显然状态也不怎么好,脸颊上一道细长伤痕,显然是被黑羽割伤,气喘吁吁的端着自己的武器护在身前。 他在害怕,为什么这一个人就能将他的同伴一个个送入黄泉?他们明明都是将军府的刺客,差别竟如此之大。难怪红鸾大人会那么不放心他。眼前这个局面,他自觉一个人是无法打败墨衣少年的,所以他的目光在游移,寻找着脱身的路线。 只是他不知道,看上去精神尚佳的少年已是强弩之末。他已经奔波了太久,也战了太久。只要这名刺客不跑,没准一会少年就能自己躺下。 天意,有时候就是那么回事。 刺客转身遁入深林,墨鸦追出去,到林子外缘就再也追不动了。 他借着树干支撑,喘息之余突然察觉到另一个气息的存在,这时他才隐隐约约联想到刚才战斗时的不对劲。 林中还有人。 精神再次绷紧,黑羽对准远处一条树枝蓄势待发。一眨眼的事情,狼狈身影从树上摔下来,少年本能的提起羽刃向对方袭去。 “墨鸦!” 炸响在耳畔的声音惊慌中带着点委屈,生生的让少年在羽刃接近喉咙的那一刻住了手。半跪在地上压迫着对方的他使劲摇摇头,努力保持清醒去看面前跌坐在地上的身影。 眼前世界尽是昏昏沉沉,一片阴影中格外夺目的蓝紫短发,漂亮的湛蓝眼睛……无垢无暇,遥远的仿佛来自上一世的熟悉感让他分外无措。 而白凤一动也不敢动,沾满血渍的羽刃还带着温度,对方周身未褪的杀意浓重,显然少年的神智还没从杀戮中恢复过来。两人这个姿势保持了许久,脖子发僵的白凤才大着胆子又轻轻唤了一声。 “墨鸦?” 少年闷声不响,干涸涩然的头脑渐渐舒缓,眼中的杀气也慢慢淡去换了茫然的颜色。终于,他喃喃一声。 “白……凤?” 五十九 “白……凤?” “是我。”男孩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凝视着他,小心翼翼伸出双手握住墨鸦僵硬的手腕将自己的脖子从羽刃上挪开。 万籁俱寂,灰暗林间只有他们二人的呼吸声。 墨衣少年在短暂的呆滞后突然呼出了一口浊气,他收了手顺势向后跌坐在地上,周身杀气褪尽,嘴角的弧度渐渐自然。他以右手撑地,向对面尚且年幼的男孩张开自己毫无危险的左臂,白凤眨眨眼睛,几乎是毫不犹豫就扑进他怀里,少年被撞的晃了一下才慢慢揽住他后背。 肩头小家伙的颤抖能轻易感受到,他不是白凤,所以他以为白凤是在害怕刚才他要杀他的事情,无奈轻笑。 “还在怕?” “不是。”白凤用力摇摇头,抱的更加紧了。 他不可能不害怕,但是他相信墨鸦不会真的杀了他。 他不敢相信将军府里的任何人,除了少年。 每当想到少年或许哪日不在了,他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无端恐惧让他不敢再向下想。 第56页 冲进鼻腔的满是腐朽的血腥和泥土味,墨衣上的血也染到了他自己身上。可他头一次不在乎这些东西,他只要抱着的少年是活的就好了。他从来不能完美控制自己的情绪,只能靠冷漠的面无表情来掩饰内心波动。现在他连这个都做不到了,眼中渐渐萦了水汽,直到见到墨鸦的这一刻 ,他才知道他有多想他。 背部有一下一下的触感,是墨鸦在静静的拍着他犹在颤抖的后背,生疏不连贯的动作也温暖的让他吸起鼻子,满足的扯出个难看的笑来。 “我梦见你去了个很黑的地方。”他和少年这样说着,声音像哭过后那种带着颤的平静,他的胳膊吊在对方脖子上不愿意下来。 墨鸦听闻愣了片刻,他抬头望向枝桠间的苍白天空,眼睛里空茫茫如笼罩了重重迷雾。他开口,声音也像缥缈的雾气。 “是,很黑。” 当那咯吱作响的锁链终于停下时,他仿佛已经在无穷无尽的夜中游荡了百年,寒枭喑哑,鬼火磷磷,流淌的粘稠血河总也望不到头,河中森森白骨向他伸出惨惨白爪。那些头骨张合着零落的牙齿,无声的邀请他加入这无限的沉沦,将他一点点吸引过去。 他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光,看不到黎明的希望。他将化为血河里的腐料,忘却自己的过往,沦为毫无人性的工具。 直到那一刻白凤喊出他名字,细小的星光穿破层层阻隔帮他看清脚下的路。他猛的刹住步伐。 白凤真的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吧。即便他这辈子恐怕再也逃不出永寂的黑夜,却不会被那些红血白骨惑了神智。他想伸出手去摸摸男孩柔顺的蓝紫短发,最终还是因为指尖沾满的鲜血泥污而把手垂了下去。 好在这个世上还有人这样全然的信赖着他,肯扑进他这魔鬼般人物的怀抱。 他嘴角不自觉的轻挑,眉宇间多了无奈。这小子知不知道,这样的毫无防备,他轻轻一动就能将他杀死。 算了,我又怎么可能杀你。 微风穿过枝桠,呜呜的似人低语。而遥远低窃的对话在风声中就几乎听不到了。 “你怎么走了那么久。” “这一次远,看见海了。” “海?什么样。” “等你长大了自己去看。” “嗯……你伤的重不重?” “不知道。” “啊?” “麻了。” 白凤忙不跌的从他身上下来,他拉住对方正要仔细检查,谁想墨衣少年却在这时一言不发向后倒去,惊的他连声大呼。 “墨鸦!” 枕在残叶沙土上的少年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他偏过头来让白凤知道他没死过去。 “让我歇一歇。” 白凤楞楞的呆了半晌,揉揉自己从见到他就一直发红的眼眶。 “好。” 六十 墨鸦阖目静静躺在那儿,白凤就在他身边默默坐着警惕四周的动静。 他不清楚那个逃跑的刺客会不会回转,也不知道那两个相拼的人谁会先出现。过了一阵他听到墨鸦对他说: 别担心。 他转头看向少年,墨鸦已经睁开了眼睛。他接着对他轻轻说,他歇了这一会儿就能起来接着打。 白凤楞楞望着他失血疲惫的脸色,心中难过的波动也来不及想是为什么。他动手从他那里拿了一片羽毛,站起来坚定的对他说,我也能打。 你?墨鸦撑着地坐起来靠在树下,带着探究的目光扫过眼前的男孩。 “你好像,长高了点。” 白凤摸摸自己的头顶,说你都三个多月没见我,当然会长高,而且我将来肯定比你高。少年嗤笑出声。 “你以为我多老,难道我不会再长吗。” 他俩有一句没一句的低声说着,林中始终静静悄无声息,就连飞禽走兽也因为那场激战而不敢回来。 …… 侍卫统领出现时,沉重踉跄的步伐第一时间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他从荒野那边来,经过刚才的战场,停下来数地上的尸体。墨鸦知道他在找他,可他也没力气去大声招呼他了。他遥遥看到侍卫统领手里提着个圆滚滚的物什,心一下子放松下来。 那必定是颗血淋淋的人头。 统领寻着血迹找到他们时,表情瞬时变得轻松滑稽,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大笑。 “这么多血,我以为最后看到的是你的尸体。” 墨鸦向他解释,那不是他一个人的血,还有逃兵的。 统领将手中的人头一丢,那头正好滚到白凤脚下,他不自觉的后退一步紧靠着站到了墨鸦身边。统领眯起眼睛打量他,开口却是对墨鸦说。 “这小子是谁,跟你这么好,难不成是你偷生的儿子?” 白凤被这奇怪的推测搞懵了,反而是墨鸦把他拽到前面来,满脸的揶揄。 第57页 “他是我徒弟,按辈分叫声爹也不过分。” 白凤被这一番调侃气的直想打人,但是俩伤残在这一坐,他对付谁也不是。索性一点脚上了树,不再看这两个不正经的家伙。 “不错。”侍卫统领仰头望着树上的小家伙,“有点你的样子,你的轻功,不能没个人接着。” 墨鸦微微笑着,心里埋的那点憧憬也止不住的翻滚出来,他压低了声音和对方打赌。 “他将来,飞的一定比我高。” …… 短暂的休憩中,统领突然重重叹了一声。 “这事之后,老子就不干这差事了。” 墨鸦靠着树休息不说话。 统领瞄着他的神情认真问:“你小子,想不想来侍卫队这边?” 少年慢吞吞的回着:“哪里都一样。” “不一样。”侍卫统领急着向他介绍,“你在暗部天天跟自己人打来打去多窝囊。侍卫队这边,只用听将军的,手下人也都是兵,好管的多!” “老子一走,接班的是谁?你小子除了太年轻之外什么都好,把兄弟们交给别人老子不放心。” 墨鸦摇摇头。“结果还不是将军定?” “你以为将军没那个意思?”统领笑的有几分尴尬,他又叹了一声。 “我毕竟老了。 第七章 六十一 刺客赤鲤留下的两样东西中一样是他的身份信物,至于另一样,墨鸦在溪边交给了鸬鹚。 那是一只朴素的玉簪,鸬鹚接过去,脸上皮肉抽动不知是哭是笑。 鲤鱼说过这是拿给师娘的。 他小心翼翼把那只簪子收好,再说不出一句话。 白凤默默静立不知该如何面对鸬鹚,要他们这种从小被培养成杀手的人来做安慰人的事情实在强人所难,他只能深深垂下头来代表他的难过。 墨鸦仍记得赤鲤嘱托他的事情,于是他简单打量了眼前的孩子,身材细瘦,脸色病态,确实不似能在将军府熬久的样子。 “多大年纪?” 鸬鹚一直在沉默,白凤只好小声替他说,十四。 统领在一边皱起眉头欲言又休。依他看来,这赤鲤的徒弟资质未免太差。墨鸦却点点头,道这个年纪已可以出师。 “三天之后,暗部报道。” 墨鸦语气平淡,即便此时身上狼狈仍未处理,果决气质却一丝不减,他似乎已经把这个孩子当作了共事的同僚。白凤生出几分惊诧,只有短短三天时间?三天之后,连自己都打不过的鸬鹚就会拥有一个真正的杀手身份,这让他一时难以接受。 他沉默的跟在他们后面,直到将军府气派的正门出现在眼前,他听到墨鸦叫他按平日的安排去做。现在他要和统领去将军那里交任务,此次涉及太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虽然答应下来,白凤心里仍挂着石头一样不安,他坐在屋顶上望着渐渐西沉的日头发呆,心烦意乱的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想去看看鸬鹚,却觉得两人之间好像隔着些看不见的东西,想知道墨鸦怎么样了,又不知道向谁打听消息。他重复自己今天射出白羽时的动作,却再也没法做到那样完美精准。 飞鸟归林,扑棱棱的挥翅声从空中闪过。夕阳斜映下门口出现了一道阴影,他向下看去,认出是那位美丽的女刺客,她扬起头问墨鸦回来没有,白凤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没事便好。”鹦歌叹了一声,细碎刘海下的眉宇间有不明显的失落。“你告诉他,我今晚走了。” 白凤眨眨眼睛,突然从上面跳下来问正要离开的女刺客,他和小鹂什么时候会成为杀手。 女刺客回眸,眼中流淌着淡金色的浅浅余晖,虽然她的眼里干干净净根本没有泪光,白凤仍觉得她是伤感的。 “十三那年。” 白凤目送女刺客离去,他算算自己的岁数,那也就是还剩下一年多的时间。 出师之后成为杀手,是否会和墨鸦分开。白凤嘲笑自己的胡思乱想,根本没凭没据的事情自己竟也去乱猜。 所有乱七八糟的想法终止于睡眠,他头一次庆幸夜晚的来临。 …… 少年在第二日清晨归来,他安安静静处理好周身的伤,却在重新打水的时候惊醒了迷迷瞪瞪的男孩。 “墨鸦……” 清醒过来的白凤趴在桌子边上新鲜的瞧着少年用奇怪的草汁清洗自己的眼角。那些墨色的花纹在草汁的作用下淡去,逐渐露出里面被覆盖的皮肤。 他想象过眼角没有花纹时少年的脸,面色白皙,双眸亦有神……但想象归想象,他从来没见过。在他的想象中那张脸应该是很好看的……至少没有现在浓重的青黑眼圈滑稽。他心里不好受,却也忍不住咬住下唇扑嗤嗤的笑,跳下椅子催他去睡觉,说剩下的他来收拾。 第58页 …… 待他蹑手蹑脚溜进屋去看少年时,诧异的发觉对方正楞楞的对着屋顶发呆。 “这一时半会睡不着。”墨鸦转过头来对他解释。白凤左顾右盼,索性把一面镜子推到他面前来让他自己看该不该睡觉,少年皱紧眉揉揉额角。 “头疼?” “嗯。” “你别动。” 白凤伸出手去按在对方头顶,回忆着老教官教的穴位揉按,眼神专注,手下动作生涩而缓慢。 “两个地方没按准。” “哦……”他将指肚偏了半分。“这样?” “对。”墨鸦将眼睛阖上不再说话。 六十二 墨鸦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导致白凤总觉得他会饿死在睡梦中。为了不打搅他休息,白凤就不再进他这边的屋子。 隔日午后他从外堂跨进来,一眼看到墨鸦正坐在桌前看一份图样,清亮日光就从他身侧穿过落在少年身上。少年眼角的墨色纹路已经重新勾画好,新的线条色感饱满,衬的人神采更加出色。 “你睡好了?” 白凤走过去盯住他眼角,似是要透过那些墨纹去看下面的青影是否还在。 “没事了。”墨鸦低着头继续看手中的东西,白凤瞄了一眼,那上面画着许多奇奇怪怪的线框图案,旁边还标着许多字,鬼画符一样让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 墨鸦捏着下巴半天没吭声,白凤以为他不想说,没想到还是得到了回答。 “这个叫……雀阁。” “雀阁?”白凤眨眨眼睛,“是什么地方。” 墨鸦把图样收起来解释。“府里最高的那个。” “画的那个楼啊……一点都不像。”白凤嘟囔着,“那个雀阁什么时候才能彻底修好?” “你想看?” “好奇而已。” 少年不再说话,指尖一下一下慢慢敲着桌面似乎在思虑什么事情。白凤瞧着,突然若有所思,手指指向少年手中握着的图样。 “墨鸦……你不会也,看不懂吧。” 稚嫩的声音带着鲜明而压抑不住的讥笑,他在少年发难的前一刻蹿了出去,落在院里继续放声大笑。少年冷着脸,眯起眼睛缓缓夹出一截黑羽。 “对,对不起!” 白凤慌了神色,忙不迭飞到墨鸦看不到的屋顶上,像是斗败了的小公鸡。墨鸦停了片刻,不屑的哼了一声收起羽毛。 “臭小子。” 那时墨鸦确实看不懂复杂的工程图纸,何况里面还包含着各种精巧机关。只是他为什么要看这些呢? 原来侍卫统领那日并非胡说,他果真有举荐墨鸦的意思。过程虽然不顺利,结果却令人欣慰。 正式的交接在半月之后,老统领乐呵呵的跟他说,简单,新来的时候办好一件事就行了。 这件事是监工雀阁。 夜幕暗部的事情他无需再管,只要全权托付给下任。这无人知晓来历的下任当然不简单,经过消息网断裂、红鸾篡权这些事,夜幕可以说是翻了天。将军震怒之下决心重整夜幕内部。他安排了直系的心腹去接替墨鸦,实行新的手段来管理他的利刃们。 将军很欣赏墨鸦。这个俊秀少年从去年开始引起了他的注意,越来越展现出深不可测的实力。这半年来交由他的任务每次都做到完美,此次虽然有损失,却带回来了确切的消息。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少年头脑清醒,武功出众。更重要的是,他足够恭敬,颇有自知。 最终他大手一挥,叫老统领先好好教导他一阵。 墨鸦没想到这半个月他竟是扎在这一堆图样中度过的。他觉得自己要先搞清里面的条条道道才能看出来实际修建时的差错,才能确保施工无误。他向那些老师傅请教的时候,老统领就眯着眼睛在一边听着昏昏欲睡。 “你这样认真也对……哎,这么看来也不简单。”侍卫统领拍着自己的脑瓜。 “将军很重视雀阁。”墨鸦拿着矩比划图纸上弩箭的大小。“嗯……这面墙装两排弩箭会不会太重?” “哎呀小子别问我。”老统领忙摇头,“你就不能省点心全让他们看着办?反正你就是个监工,随便逛逛,让他们给你报告进度就行了。出了差错也……” 他突然住了口,出了差错会怎么样,以姬无夜的性情,他们这些人恐怕一个也跑不掉。 但是这种活计对于他们这些武人实在太强人所难了吧! 不过……他斜眼看着和那负责全面设计的老师傅仔细研究的少年,心说这小子对这些玩意好像挺感兴趣的啊。 他突然回想起前不久,那老师傅大着胆子问墨鸦想不想做他的徒弟,墨鸦自然是拒绝,那老师傅还一脸失望,说可惜了这么好的悟性。 第59页 老统领哈哈笑起来,一群疯子。 六十三 等墨鸦弄清那些设计之后,整个人再一次变得低落。他经常默默坐在远处的树上望着一个个渺小的人给那宏伟的建筑添砖加瓦。 他之所以对那些玩意儿充满了兴趣,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让自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刚过去的那些日子仿佛无尽梦魇,残忍的要吞噬他仅剩的人性。 现在他表面上好像离开了那个黑暗世界,实际上根本没有。 他听说夜幕有了新的结构,四凶将的说法渐渐传出来。 现在将军时不时给他布置新的任务,像是拿他当了心腹,依然去干那些刺客做惯的勾当,仿佛他还在暗部里一样。 这些任务没有一个光明正大,它们在无情的嘲笑着他的幻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的处境。 泥潭只能越陷越深。 他在将军身边直接听从命令,接触到更多的秘密与阴谋。知道的越多,越无法挣脱。 他的手上,鲜血从未退去。只要将军有令,他一个人可以在短短的功夫里毁掉一个家族。 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红鸾连自己的徒弟都可以毫不留情的下手了。 在黑暗中太久,人性又算得了什么,目标只剩了一个,就是活下去,哪怕毫无意义。 鲤鱼死了,当年的兄弟一个不剩,鹦歌走了,这一趟不知几载春秋。他不想再多关心其他人的事情,大家仅限于认识就够了,毕竟谁也不知道谁会死在谁手里。 他心里压抑着无穷无尽的东西想发泄出去,可只能生生的忍住,一个字不敢说。 白凤对此一无所知,仍然将他当成最信任的人,每天飞来飞去沉浸在轻功提升的兴奋中。 每次看到这样的白凤,墨鸦总觉得心里有种奇怪的冲动。 这个小不点天生与别人不一样似得,想的很多,做法也常常令人吃惊。 他真心信赖着他,一边反驳着那些说教一边乖乖的听他的话。以至于墨鸦有时候觉得,他们的关系应是世界上最亲密的。 他不止一次想把他所有能拿出来的好东西毫无保留全送给他,好像这样做就能弥补他自己的遗憾。他想教给他举世的轻功,授予他无双的暗器技巧,甚至是将他能做出的每一个笑容都送给他,连带着他不敢和人提起的最美丽动人的梦。 那个有关自由的梦,他自己都快抓不住了。 墨鸦念着小不点的名字,白凤。那是他自己起的名字,很好听,却不太适合这里。 他的眼睛很干净,像是蔚蓝的天空。 墨鸦费力回忆着自己幼年时的事情,发现模模糊糊忘却了很多。唯一觉得白凤和当时的自己是有几分像的,但又不全一样。 乌鸦这辈子是逃不出去了,那么白凤呢? 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对白凤怀了怎么样的期许,他现在只能小心翼翼的看着他,教他如何变得强大,怎么样去保护自己。他首先不希望白凤因为某些意外而送了命。 虽然很不想承认,在这孤苦无期的岁月里,他是他最后的温柔,仅剩的慰藉。 “墨鸦!”白凤在树下招呼他,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得意与兴奋。 “怎么了?”墨鸦悠闲的支着一条腿从上面看他,嘴角勾起的弧度放佛从未变过。 白凤点脚,转眼间轻轻落在了他身边的树叉上。他告诉墨鸦自己已经练好了羽毛,他该遵守承诺教他新的东西。 “嗯……教你这个怎么样?”墨鸦抬起自己的右掌。日光下,掌侧的冷茫隐晦难测。 “这个叫什么?” “我叫它,羽刃。” 六十四 自从墨鸦回来之后,白凤的功夫可以说是突飞猛进,像开了窍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墨鸦按着白凤手掌的大小给他打了个小些的羽刃。这东西轻便隐蔽,白凤很是喜欢。 他依旧常去山崖练功,只是他现在再也不似当初那般慢吞吞跑着来去,提气轻身,几个腾跃间就看不见人影。有时街上人多,他便直接从屋顶上走,今日亦是如此。 鸬鹚? 他刹住脚步,趴在屋檐上看那个在人群中挤着的小少年。粗粗一算,他们该有半年未好好说过话。倒不是白凤没去找过他,只是每次鸬鹚都不愿多聊,一见即散。 此时鸬鹚神色匆匆,眉间藏有忧虑,冷冷的气质与以前完全不同。白凤转转眼珠偷偷跟了过去。他看到鸬鹚四下观察拐进了一条脏乱的巷子。白凤探出头来,那里面只有一家店,是家萧条的小妓院。 白凤皱起眉,不知道鸬鹚进去是为了消遣还是别的。然而没过多久小少年便垂头丧气走了出来。白凤思索片刻翻下来一拍他后背,鸬鹚惊的迅速转身,手中锋芒一闪而过。 第60页 白凤回退避过,这才看清了他手中利刃。 “是你啊……”鸬鹚松口气随即问他。“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正想问你呢。” 鸬鹚沉默片刻,“我来找人。” “谁?” 鸬鹚给白凤看了一眼当初鲤鱼留下来的玉簪,他要找到那位师娘交给她。 白凤不明白为什么鸬鹚现在才来找。鸬鹚一脸阴郁,他说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 鸬鹚脸上变色,他推了白凤一把。“你赶紧离开,当什么都没看到。” 白凤心中一凛,不详预感涌上心头。“你和我说,到底怎么了!” “我……”鸬鹚咬牙,他一跺脚。“昨天任务失败了,今天我一直没回去。” 白凤惊白了脸色,现在已是黄昏,墨鸦曾讲过这正是清点人员之际,新的夜幕管理更为严格,这种情况还在外逗留会被直接当做叛徒处理。 “你赶紧回去,没准还能赶上。”白凤推着他走,鸬鹚却站在那里不动,反而是笑了一声。 “那个目标看到我了。” “怎么会……”白凤愣住,为了任务的保密性,如果泄露了行踪,杀手是要被处理掉的。 “昨天同行的刺客正在找我,你赶紧走,千万别被他们当成同党。”鸬鹚说的诚恳急切,他的目中似有水光。像极他们初识那天,即便他被他打断了一条腿,也仍忍着眼泪和他说。 你好厉害,以后请多关照。 白凤的手在发抖,他们是那样好的朋友,现在他却对他说他要死了,你赶紧走。 “你别放弃,我去想办法!”白凤猛的转身向将军府飞奔而去。鸬鹚苦笑一声,望着他的远去背影轻轻摇头,何必再去连累旁人呢? …… 狂奔的白凤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怎样才能挽救鸬鹚的生命。他想过和鸬鹚一起杀了那个寻找他的刺客帮他逃走,但那结果就是暗部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他们将招惹上一批高手。 墨鸦会有办法吗?白凤不敢细想少年的反应,他靠着一股子犟劲找到正在监工的墨鸦,急切说出刚才发生的事情。墨鸦从树上跃下,阴沉着脸问他。 “你要救他?” “是,有什么办法?” 墨鸦的神色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狠戾,白凤看着他犀利阴冷的眼睛不由自主开始发慌,他听到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 “你找死吗。” “我……”白凤没了底气,他本以为经过一年多的训练自己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忘不了当初朋友死去时的画面。他以为他能改变,可现实仍是无能为力。那些血腥的旧事刺激的他不肯就此放弃,他也不明白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对墨鸦大声说。“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墨鸦眼神变幻,脸上却冷静的没有任何表情。突然他伸出手按住白凤的肩膀,尽量用和缓的语气对他说。 “你好好呆着别乱跑,我去看看。” 六十五 白凤站在原地呆呆望着墨衣少年远去的背影,晦暗的眼睛中满是动摇。鸬鹚的死境,墨鸦的训斥,往事的刺激,一幕幕画面纷纷乱乱遮在眼前,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慌乱。 墨鸦能救下鸬鹚吗?白凤脑中飞速闪过各种可能,但是下一刻他重新想起墨鸦的话。 刚刚,他只是说去看看。 去看看…… 白凤瞳孔一滞,他猛然意识到,少年可能只是不想让自己再管这件事,甚至不惜用这样的理由骗他。 可恶。白凤不知道自己是更恨少年的敷衍还是更担忧鸬鹚的处境,咬牙向墨鸦离去的方向追去。 墨鸦落在白凤说的小巷,地面上的尘土有战斗过的痕迹,甚至还有点点暗红的血在残存的暮色中隐匿了起来。 他很清楚谁也救不了鸬鹚,但他没想到白凤的反应如此激烈。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疏漏竟已如此严重。 他对他太好了,从来没有逼他做过什么不情愿的事情,就连白凤在训练营中得来残酷教训也随着时间淡化,所以他不知道很多时候人是无可奈何的,只能接受现实。 就连一向不守规矩的鲤鱼也会说,不求你别的,只求别让那孩子死的太痛苦。 墨鸦轻轻叹气,他们做师父的总有操不完的心,好像从每一刻都能看到徒弟的未来。他本以为这些无奈可以晚些再让白凤知道,毕竟那些心理负担对修习轻功也是负累,却没想到现实一点时间都没有留给他。 已是秋末,白凤很快就满十二岁。再有一年他便得自己去面对夜幕里的黑暗。如果接下来的时间里他这不稳定的脾气一点不变,墨鸦毫不怀疑这个小不点连鸬鹚都熬不过。 他寻着现场遗留的蛛丝马迹去找那个鲤鱼托付给他的孩子,至少现在他得先完成他们大人之间的约定。 第61页 白凤的速度还远远赶不上墨鸦,他追到小巷时这里已经再没有一个人影。他借着旁边小妓院门口暗淡的灯笼观察地上的痕迹。回忆少年教他的追踪技巧,犹豫再三才认定一个方向追去。 …… “墨鸦大人?” 月下荒野,高挑的少年单手握住弯刀,一半脸庞沉在阴影中。他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语气中是令人无法指摘的调侃。 “此等小事,怎敢惊动大人。” “刺头,你要是男人就干脆点!” 鸬鹚被高挑的少年踩在脚下,身上诸多伤口淌着血水。但这些都不足以致命,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高挑少年另一只手中的瓷瓶,那是化尸散。活人粘上那药同样会被融化,不同的是死人不会觉得痛,活人则会受到地狱般的折磨。 墨鸦目光冷冷,他一来看到的便是这个场面,所幸的是那瓷瓶还没被打开。 这个高挑少年他认得,他最初是鬼鹰的徒弟。鬼鹰失势后他曾想拜墨鸦为师,被墨鸦拒绝后转而去了红鸾那里。 这一家子人好像都和他过不去,他皱了眉头正要说话。 “你……” “墨鸦大人!”高挑少年打断了他的话,“在下鹰隼,将军赐名。” 将军?! 墨鸦一滞。红鸾已伏诛,这个少年是怎样在这种情况下不受牵连反被赏识? 他回忆起那天的杀戮中,发现这个人根本没有出现。 鹰隼…… 尽管已万分戒备,他仍是一幅淡淡的模样,用上级的口吻指责高挑少年。 “这样处理,不妥当。” “呵,”鹰隼脚下用力一碾,无视鸬鹚的咒骂,他歪头笑着,手指一动将瓷瓶塞子弹飞。瓶身缓缓倾斜,里面碧绿的液体渐渐涌出黑暗在月下泛起光泽。 “那依大人看,该怎么解决?” 六十六 夜中视物的本事有高有低。白凤一直不愿承认在这方面他比不过墨鸦。但比不过只是相对,这毫不妨碍他看清眼前的一切。 秋草戚戚,冷月给叶上干涸的血迹渡上清辉。他呆呆的站着,脚下躺在那里的是昔日好友,只不过这人再不能起来和他说话。 逃不出去就是个死嘛…… 枯树下鸬鹚曾笑着和他说这样的话,脸上的不在乎令人不解,但是他那一双朦胧的眸子好像已经看到了今天。所以现在,他的脸上很安详,甚至还带着些微笑。 白凤慢慢弯下腰去,湛蓝眸子里空洞的只剩下一只深色黑羽,他伸出自己颤抖的手指去抚摸扎在鸬鹚喉咙的那只柔软。耳畔突兀回响起少年傍晚的话语。 他说你别乱跑,我去看看。 白凤抓紧那只黑羽用力抽了出来,粘稠的红色被黑色吞噬,一点也看不出。这就是你去看看的结果……白凤睁大自己的眼睛,努力不让里面的湿润汇集成完整的水珠。他觉得自己应该流泪,却又有什么力量从心底告诉他不行。茫然痛苦中,无神而游移的目光终于扫到了一边完好直立的瓷瓶。他愣了一会,记起来那是什么。他曾给他讲过,别随便碰。 现在他宁愿自己是个傻瓜,这样就能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东西。可事实无法逃避,这小瓶子放在这儿,墨鸦的意思显而易见。他甚至能想象出他放下这瓶药的动作与神情,那双深沉无波的眼睛透过短短的时空凝视他,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肯对他解释一句。 “鸬鹚……”他哽咽,低低念出好友的名字,那声音随着清冷的风消散在夜色中。 将军府小院。 屋里点了灯,墨鸦指尖捏着份早已烂熟的图样,目光久久停在中间不曾移动。他知道自己在愣神却仍是听凭思绪肆意展开。 他其实是在等白凤回来。 鸬鹚确实是墨鸦杀的,他抢在高挑少年实施虐行之前完成了他和赤鲤的约定。对于事实,墨鸦没有一丝掩饰的意思,如果白凤真的追出来看到了结果,那么正合他意。 白凤需要长大,为了以后能顺利的活下去,他需要提前经历黑暗。这次是个开始,他甚至给他留下一瓶化尸散暗示他处理掉尸体,虽然以他的估计这个小不点下不了手。 他已尽力,至于白凤能做到哪一步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墨鸦轻轻叹出口气,转而回忆起鸬鹚死去的那一刻,鹰隼嘴角露出的嘲笑太过刺眼。墨鸦闭上眼睛推测着,那个高挑少年一定是在想,这位墨鸦大人太过心软。 冷笑一声,墨衣少年看看时辰起身收了图纸。那小不点今晚恐怕是不会回来,那么也不必留灯。 六十七 白凤再回来时已是天明,好在墨鸦此时仍在将军府,旁人就不敢对他怪异的举动多嘴。他避开人多的路径回到小院,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墨衣少年正在低头检查储藏的暗器,七零八落的部件摊了一桌子。 第62页 他就背着光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用那双染上漠然的冰蓝眼睛冷冷望着他。 墨鸦淡然抬头,平静无澜的目光放佛不用白凤讲出来他就什么都知道。小不点皱眉,半晌把头偏到一边去,脚下纹丝未动依旧矗在那里。 墨衣少年觉得他这般别扭有几分可笑,这是在等着他先开口解释? 可他又能解释什么,事实就是那样简单。至于其他的说教,以前就把道理讲了一遍又一遍,这小子从来过耳不过心,现在再讲倒可能起反作用。 所以他低下头去继续忙手里的活计,白凤等了一会没听到声音,眉头渐渐松动,冷冷的眼神变得犹豫,他又把头转回来,继续沉默的望着对方。 寂静,只能听到铁质暗器与木桌的碰撞摩擦声,仿佛时光凝固于此。 许久之后,墨鸦终于将完好无损的器具收好,臂弯里抱了生锈缺口的废物,起身慢慢走到门口。白凤仰起脖子,蓝紫刘海自然向两边垂下露出他那双充满质问的眼睛。墨鸦却只是轻轻歪头示意白凤让开。 少年这毫不在意的态度让白凤咬牙,他似被激怒,下一刻就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举到墨鸦眼前。 瓶子完好,塞子紧紧的塞在上面。捏住瓶子的小手因为莫名的情绪而颤抖着,脏兮兮的指尖粘了许多新鲜泥土。墨鸦顺着看过去,只见白凤睁大的眸子正直直凝视他,小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倔强。少年伸出一只手接过瓶子,手里的重量告诉他,满的。 少年的嘴角翘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轻轻开口。 “你在挑衅。” 白凤没动。没错,他就是要告诉少年他根本没有按他的要求去做。他没有将好友的尸体销毁,而是以寻常人的方式将好友入土为安。即便这后果可能很严重,他已经做好少年对他发怒的准备。可是少年只是收好药剂,转过头去。 “你太任性。” 话如羽毛般无关痛痒的轻轻落下,白凤肩上一沉,再反应对来少年已经把他推到一边走出门去。他急急转头用目光追着少年远去的背影,攥紧的拳头在胸前抖动,少年的反应让他原来满腔的冲动像砸在了棉花上一样无可奈何。他跺脚,用力将拳头锤向门框。 痛,能成为一种意外的发泄方式。 他在无人的院落里大肆击打那些坚实的物体,一拳一拳中似乎可以就把心中所有压抑着的东西全部抖出去。那些混乱的感情挤在小小的心里几乎要他发疯,往事一幕幕浮现,往昔生动的音容笑貌如在昨日。 他仿佛看到训练营中一起去摘山果子的伙伴在树上嘻笑着对他招手,窝里的小鸟被他们惊的四处乱飞,看到鸬鹚与他在长街上慢慢走着讨论店铺里的玩意儿,夕阳将天边云彩烧的绚丽温暖。 往昔的轻松快乐短暂而可笑,转眼他就看到数不清的尸体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冷月倾斜,他们胜出的几个人在角落里瑟瑟着不敢入眠,面面相觑不知道未来究竟如何。 眼前渐渐朦胧,他隔着水光看到过去模糊的光影,他看到身着墨衣的少年牵着他的手在漫长的时空中缓步前行。就像那次演武会出发之际他领着他在拥挤的队伍中穿行,无论身边是什么喧嚣杂乱都和他无关,他只要牵住来自他的温暖就够了。 可是那人却喜欢回过头来问。 我就可以相信吗? 少年不止一次这样提醒过他,他还想哪里有这样的,骗人的人怎么会去提醒对方。 现在…… 白凤力尽而坐,眼睛酸涩作痛,仰起头呆呆望着院落小小的天空。 六十八 那日之后他们的日子仿佛没有太大改变。墨鸦仍旧忙着将军交给他的任务,白凤虽然别扭却也发奋练功学习。那件事如同没发生一样揭了过去。 也只是如同。 白凤的话比以前少了,恢复几分他幼时刚来的样子。墨鸦的话反而渐渐多了起来,闲下来会在无人处和他讲以前不肯多说的任务细节。 白凤就在一边默默听着不吱声,少年也不在意他听没听进去,自顾自回忆着那些凶险与诡计。白凤瞧着少年的样子发呆,他觉得墨鸦和以前很不一样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同。按照以前他肯定会和墨鸦说出这一发现,但是现在他更愿意隐瞒住不说。 这改变让他明白,自己也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实际上墨鸦没有和他讲太多,总是隔上好几天才觉得有些老故事已经无关紧要可以拿出来做个例子,同时也不忘抹去人物真实姓名和准确时间。就是这样的简之又简,故事仍然黑暗而恐怖,压抑的人心悸。别扭的小孩当然也会有听烦的时候。 “你不怕我抖出去?”这一日他用这个理由噎住对方,在对方深沉的目光中转身飞跃远去,消失在灰白而广阔的天地。 第63页 冬雪纷飞,一片片冰冷落在身上,寒意直逼心底。 白凤停下脚步,转过头远远回望他们刚才待过的枯树,发现再也看不到那个孤单的墨色身影时才松口气,眼神中却又露出挣扎。 是不是,过分了点? 那天墨鸦回去的很晚。白凤眯着眼睛,窝在被自己团成一卷的被子里小心翼翼听着他那边的动静。他听到少年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进了屋,接着又响起杂乱的打水烧水音。 他又听了一阵,知道少年是准备沐浴了。撇撇嘴正要睡下却被突然的木桶坠地声震的一颤,倾撒的水声像浇在他自己头上一样。来不及咒骂自己的软弱,他匆匆披了衣服跑出去。 地上一片水渍狼藉,少年扶着墙站在边上低头揉着额角,木桶摔在脚下浸湿了大片衣衫。 “你怎么了?” 少年闻声缓缓抬起头来,白凤这才发觉他是喝了酒的。 “没事。”少年单边嘴角勾出个小小的弧度,但是朦胧暗淡的眸子令他这笑没有一点风流痞气,反而让白凤心里堵的难受。他凑近拿走那只木桶,转而去扶少年坐下,扑入鼻子的浓重酒气里混着其他刺激的甜腻味道,他皱眉。 “你去哪了?” “……喝酒。” “还有呢?” 墨鸦瞧着他,好像不懂他的问题。白凤见他也不像很清醒,索性直白点明。 “你身上有胭脂味。”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陈述的语句让他说的气鼓鼓,像是墨鸦犯了什么天大而不可饶恕的错。果然少年被他这般怪异的表现逗笑,拉住他解释。 “是……我说错了,是喝花酒。” 白凤这次听懂了,忍住一股尚且薄弱的无名火气问他。 “为什么去?” 墨鸦怔住,半晌却转过头去大笑,笑的厉害甚至咳起来。白凤不知所措,干脆把他扔在那儿自己去收拾地上的狼藉。 六十九 白凤动手收拾时,墨鸦就趴在桌上随手抓了个空杯子随意摆弄着。 “什么日子了?” 白凤闻声顿住,随即抬头向少年看去。他怀疑少年尚不清醒,但除却脸侧薄红,对方那副淡淡的表情却不似醉酒之人。 他略一思索,“腊月十五。” “过年,你就十二。” 少年自言自语一样说着,慢吞吞的,因此即便某些词句含糊,白凤也能听清。 “明年,后年,对,下一个新年之后,你就要进暗部。” 暗部年龄门槛宽泛,十一二照收不误,十七八亦不算老。但是历来跟随师父修习最长只能三年。因此不能说等白凤再大些才加入,十三岁是必须的了。 说到此,墨鸦再没了话,他扔下手里的东西叫白凤去睡觉。白凤犹豫片刻,指着仍未烧开的水。 “你自己能行?” “小子,你以为……你来之前,我怎么过的?” “那好……”白凤转身,半道却又停住再次狐疑的打量他。墨鸦好笑的眯起眼睛直摇头,白凤尴尬之下干脆的大步离开。墨鸦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轻轻叹息一声。 “往后,不再给你讲那些了。” 白凤肩膀一颤,随即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迅速关上房门将自己隐在黑暗中。听着外面的动静,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慢慢顺着身躯攀上。 即便那时他心里有微妙的起伏,依旧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任性。很多年后这也成为一道尖刺扎在他的回忆里,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毫不怀疑自己会拎起那天的自己狠狠揍上一顿。 那时少年明明是那么的在乎他。作为一个冰冷无情的杀手,硬是去学儒家的孔夫子想尽办法教导他。他本可以任他自生自灭,却执着的尝试各种方法磨练他这只小雏鸟。白凤最不喜欢听的那些,其实是少年最不愿提起的过往,可他还是肯把那些丑恶的旧事翻出来,用平静的语气告诉他哪些可以借鉴。 他只是怕单纯的雏鸟想象不到将要面临的风雨。而那只雏鸟却认为故事里的乌鸦不讲道理冷酷无情,和那些坏蛋没什么区别。 至于那天的少年究竟喝了多少才会手不稳摔了木桶,白凤没有准数。尽管后来搞清了其实是其他的原因才会导致少年去逛花楼,但他不敢就此说和自己那天的任性一点关系都没有。 再加上日后墨鸦曾与他开玩笑。他说那种地方,给钱就会有美人对你笑,为什么不喜欢呢。 白凤一度觉得他这话无聊且无理,后来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在白凤面前,少年从不吝啬自己的笑容。而墨鸦,他连那些虚假的笑都觉得好看,自然是因为除了那种地方,他所面对的只有来自对手残酷而暴虐的嗜血冷笑。就算是最为亲近的白凤,脸上也少有其他表情。 第64页 实际上墨鸦本人没觉得有白凤想的那般委屈凄惨,那时他虽然对任性的孩子很是无奈,却也不想因为这个发脾气。说到底他也明白是他自己自作自受。既然白凤不喜欢,那他又何必去讨他嫌弃。不讲,两方欢喜。 他劝自己,不成熟的孩子不喜欢被大人指指点点,可以理解。 等少年打理好自己,酒也醒了大半。裹了被子窝在床上,回想着大家素来的做法。 最后一年一般来说是跟着师父尽可能的实战,所以他才这么急着给他讲那些条条道道。 出任务……白凤这傻小子,能行么? 七十 去年老天把存了几年的雪花一次撒完,今年除了放点盐粒子意思意思,天气干冷的地上全是口子。 除夕那夜墨鸦加值,白凤自己一边熬着一边打呵欠,实在无聊时竟主动翻起那些冗繁的诸子言论。 一知半解,看一行跳两行,小孩子在看到一个字的时候慢慢停住了目光。 是他的名字,凤。 小手抚摸着竹简上那个字,刘海下湛蓝的眸子渐渐变得迷离。他知道那段文字是什么意思,只是同样的解释,孩子的想法与那些名家总是有很大差距。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他不想探究里面的深层含义,随手把竹简扔下,窝在暖和的火边费尽力气去想象那个不该存在于世的画面。这般努力的想着想着脑子就发了昏,头也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的耷拉下去。 …… 墨鸦搓着手回来,外面冻的他一边跺脚一边思念自己温暖柔软的被窝。没想到的是一开门首先看到的是趴在外间桌边睡得正香甜的白凤。他皱眉,臭小子,熬不住就回自己床上睡,在外面算怎么回事?凑近轻轻拍打小孩子的肩膀。小孩子只是偏偏头,眼珠在眼皮下转动,却是一点要醒的意思都没有。 此时的白凤正在做梦,他看到天上有一只美丽超然的凤凰。凤凰伸展脖颈优雅长鸣,展翅而飞,洁白的羽毛泛着金色日辉。而他自己,似乎是趴在凤凰的背上,一样能俯瞰天地。 墨鸦见叫不醒他,撇撇嘴把自己披在外面满是寒气的外衣扔在一边,伸出双臂托住小孩子的腿把人抱了起来。 “小子,看你明天还有脸没……”墨鸦低声打趣,抱着他向他自己的西屋走去。 白凤从没想到自己能飞到这么高,他跟着那只凤凰翱翔于九天之上,头顶是广阔蔚蓝,向下望只有缥缈流云。正兴奋间,他却突然发现凤凰不见了。但是他没掉下去,等他再一看,原来是他自己变成了那只凤凰。 这样就可以随意的飞了……他兴冲冲的在那里盘旋,尽情的撒着欢,快乐的把内心深处的想法大声喊出,你看!我比你还厉害! 话语骤然停下,他发现了最严肃的问题。他想让看的那个人,在哪儿呢?茫茫天地间只剩下雪白的流云和他自己,没有一个可以和他交流的生命。前所未有的失落孤寂席卷蔓延,他在莫名的恐惧下挥动翅膀,想要尽快找到那个人。 墨鸦用脚尖碰开房门,借着外间的灯光看清了床榻位置,正要走过去把怀里的白凤放下。怀里的小孩子却突然抓紧了他胳膊,搭在他肩上的小脑袋也贴在了他的耳朵上。 “乌鸦……” 软糯细小的声音带着丝丝委屈。墨鸦怔怔,半晌才明白过来他是在说梦话,笑一声准备继续动作。谁想到白凤抓的更紧了,四肢牢牢扒住,直把少年弄的抱着不是放下也不是,僵在了那里。 墨鸦觉出几分好笑且头疼,耐下性子轻声哄他。“小子醒醒,好好睡。” 白凤迷迷瞪瞪半睁了眼睛,一颗心仍自沉浸在孤独离群的恐惧里。混乱的大脑还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只觉得自己飞了很远很远,久久的被绝望与疲累折磨。这猛然间找到了熟悉的人,怎么肯放手?嘟嘟囔囔,声音模模糊糊传进对方耳中。 “跟我一起……” 听见这霸道的孩子话,墨鸦心头泛起一阵深深的无力感,这一下子连着值夜的疲倦也涌上,寒冷与倦意让他一刻也不想多耽误,只想赶紧倒头就睡。这样也就没了心思和小孩子拉锯,他劝自己睡哪儿不是睡,摇摇头叹气,单手抱着人,另一手抖开铺盖。 最后一次,以后不许了。 他这样和迷迷糊糊的孩子说着,也不知道小孩子记没记住。 第八章 七十一 过年对于他们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事情。 不知何时起,白凤发觉墨鸦师父看向自己的眼神和以往不大一样了,那沉水般的眸子里仿佛隐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愁绪。可当他再细看,那人就会疑惑的回视,眼神中那点忧虑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65页 这事儿在白凤心里结了疙瘩,怎么样也放不下。终于,在一个日暮,他借着庭中树木跃到了屋檐上,对坐在那里出神的少年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开春的晚风依旧寒凉,却少了刺骨的凛冽。墨衣少年扬起头来,眉头稍皱,对他的问题有一丝不解。 “你这样很多天了,是任务吗?” 自上次鸬鹚的事后,白凤一直少言寡语。现在他说话依然简洁,若非久伴的熟悉,墨鸦也不见得能懂他的意思。 墨鸦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摇摇头,末了看着小少年嗤笑出声,直把白凤唬的一愣一愣,不明所以。似乎不忍心再看这小子纠结下去,墨鸦终于肯开口解释。 “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办。” “什么?” “你的训练。” 他慢条斯理的说着,举起自己的一条手臂搁在眼前,目光流连在腕侧锋刃折射的点点余晖。白凤低下头反思了一会儿,复抬起头来问他。 “我不够好?” “不是不够好,是没有用到实处。” “那该怎么做?” 墨鸦的叹息轻微到身边的白凤也没有发觉,他喃喃着,似乎只是在对自己说话,然而音量足以让白凤听清。 “得杀点什么,林子里……这个时候熊快出来了。你自己不行,我又……” 墨鸦没有再说下去,白凤却明白了他的难处。很久了,墨鸦一直忙忙碌碌没个停歇。他是侍卫统领,负责将军府的安全,可那些暗处的任务并没有饶过他,日夜轮番折腾也是寻常。 小孩子容易急躁,他心里生了烦闷,有一半是替墨鸦抱不平,心疼他眼下被纹路覆盖住的淡淡青影。至于另一半,则是对自身的不满。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那么没用,不是事事都要别人来操心,他回答的语气多了几分坚定。 “我自己去。” 然而墨鸦的回答更为斩钉截铁。 “不行!” 通常来说,这样明显的拒接会激发小孩子的好胜心,但长久的杀手培养确实磨练了白凤的心智,所以他压下心中的波动并很快忘了那一丝不快,清醒的要墨鸦给他一个理由。 “对你来说,还太危险。”墨鸦已经收了羽刃,指尖捻出一根羽毛把玩。“你永远不知道暗处潜伏着多少野兽,他们都在等着你的疏忽。” 白凤在心里悄悄的反驳,表面上却没再有什么表示。墨鸦转头盯着他面孔瞧了许久,就在白凤尴尬的以为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的时候,对方收回视线并站起了身,最后一束余晖将他的身影拖在瓦楞上,颀长而孤寂。 这个夜晚,他仍要去扮演索命的死神。 白凤目送他远去的身影直至不见,望向天际稀疏的星子陷入思索 七十二 没有那么多的人可以让杀手来练习杀人的本事,真用大量的人命来作练武的牺牲品未免天理难容。所以实战训练的一大半要靠捕杀野兽。 墨鸦不肯让白凤独自去深林。在他看来那太危险。再是天生的好苗子也要先跟着老猎手熟悉了野兽凶性才行,而白凤已经有许久没杀生了。 只身陷于危机四伏的森林,随时会受到攻击。这些攻击可能来自剧毒的虫蛇,可能来自凶狠的獾狼,也可能来自难得一见的兽中之王。但不管是哪一种,精神稍一松懈就会死于非命。 白凤对此不以为然,他从训练营里熬出来,什么血腥场面没见过,杀过的飞禽走兽数不胜数。他相信自己有在那种情况活下去的能力。 这天墨鸦任务完毕摸黑回来,诧异的发觉小子没去睡觉,而是在黑漆漆的屋里等他。 “怎么了?” “我自己可以的。” 墨鸦没有点灯,他弯了腰,一双隐在黑暗中的深色眸子借着微弱月光,轻松看清了小少年脸上的自信。 “如果你被一群狼围住,该怎么办?” 白凤想了片刻,给出了自认为正确的回答。 “全部杀掉。” “小子,你刚才的犹豫已经让你丢了命了。” “可是!……” 白凤没能再说下去,唇上粗糙的触感让他乖乖闭了嘴,他知道那是墨鸦手上常带的皮套。一股血气从那皮质上窜了出来冲进鼻腔,他蹙起眉头。 墨鸦见他安静下来,突兀的笑了一声转身向床榻走去,白凤听到他接下来的声音变得轻松且带着几分愉悦。 “知道我今天回来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啊——” 白凤不由得凝神屏息,墨鸦卖的关子他总是乐意收下的。 “想——明天带你去哪片林子好。听他们狩猎回来的说东边有熊脚印,可真是稀奇。” 第66页 白凤睁大了眸子直直望向那模糊的身影,他能猜到墨鸦现在的神情,一定是皱着脸皮故作愁苦,而那眼底却憋着笑。不知为何,他本来沉重的心情突然化成了一盏在夜空中轻盈飘起的明亮天灯,原先的不快一扫而光,他张张口想说些东西来表示,最终却只说出了三个字。 “太好了!” 这样的回应倒叫墨鸦有一分意外。他略一思索,明了大半,于是板起面孔训诫:“提前说好,你别以为是去玩。” “我知道,我这就去休息,早点起来准备。” 白凤兴冲冲的声音跟着他的脚步一起远去,原地留下个墨鸦茫然无措。他眨巴下眼睛,疑惑的喃喃。 “奇怪……怎么这么高兴。” 但是第二天早上并没有鲜红的太阳,突然阴沉的天色昭示着一场风雨。墨鸦倚在门口一阵摇头,连道怪事。而白凤瞧着外面的天空难掩失望,好不容易来的机会就这样失去了么,等墨鸦下次有空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墨鸦斜了眼角打量着他,慢悠悠开口。 “将来执行任务,也是风雨无阻。” 白凤眼睛一亮。 七十三 然而这风雨比墨鸦预想的还要大。 稀疏的枝叶无力阻拦雨势的冲击,扑头盖面的雨像把人按进了河里,明明是白日却黑压压的不辨东西。墨鸦后悔的直肝疼,不止一次惋惜这珍贵的休假没有用来蒙头大睡。 “也许我不该这么爽快的带你出来。” “你!说!什!么!” 白凤在震耳的雨声中扯开嗓子大喊,双手牢牢抓紧斗笠的系带。他觉得自己身上这件薄薄的蓑衣在这种大雨里好像也没什么用,但是斗笠好歹能让眼睛逃离被腌的命运。 墨鸦深吸一口气,吸进了满腹的湿腥水汽,胸口被刺激的发疼。他也不多说,拽起白凤的胳膊就朝林中一个认定的方向深入。 白凤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再一次攒足了力气发问。 “去哪儿!” 可是墨鸦没有回应他,只是在他手心点了两下。白凤回想墨鸦以前是不是提到过的一些暗号,他不记得有这种手语,那就是随意安抚他吧。 最终,墨鸦带着他找到了一个隐在层层枝叶后的洞口。白凤瞧着那黑团团一片只有车轮大小的口子,愣愣的不知道该不该钻进去。墨鸦弯腰朝里面扔了块石头,听了会儿就把他推进去了。 白凤一扭头,只见紧跟着进来的墨鸦朝他眨了下眼,却是颇为愉快的样子。 “秘密基地。” 墨鸦没有点火,他们面对面坐在一片昏暗中,滴水的蓑衣被扔在了旁边。凹凸不平的干燥地面给人安全感,白凤睁大了眼睛朝四周看,希望借着微弱天光看清洞里的情况,墨鸦瞟了他一眼,伸手把洞口的枝叶拢上了。 “太黑了。”白凤小声抱怨。 “你需要光?” “我想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 白凤对这样敷衍的说辞并不满意,仍自顾自的张望。 “再看,大妖怪吃了你。” “……” 白凤嘁一声,把头扭到了一边。 “我又不是小孩了。” “也对。” 洞里陷入沉默,雨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格外明显。时间久了,白凤渐渐打起瞌睡,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听到墨鸦叹息样的声音。 “你确实不是小孩了。” 白凤猛的惊醒,却只听见缓慢而有节奏的哒哒声,是墨鸦的鞋底在一下下敲击地面,他似乎在想什么事情。没过多久,墨鸦向他讲起并不适合小孩的故事来。 “这个洞是我们跟着将军打猎时发现的,住过虎,死过人。” “没什么好看的。” 故事简短的要命,显然墨鸦不愿多讲。白凤想象那样的场景,难逃血腥。但白凤总归是幻想,而对于墨鸦,那却是真实的回忆了。 ”知道这地方的人还有几个,以后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别来。” 白凤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原本猎熊的训练计划中途泡汤,变成了在这老虎洞里偷闲。他又想起很久前在训练营的日子,野兽虽常见,凶猛的猛兽其实没有多少。他思来想去,憋了半天,一句孩童话就冲出了嘴边。 ”老虎到底什么样?” 墨鸦似乎被什么噎了一下,停了会儿才笑着说。 “大妖怪样。 ” 七十四 二人在老虎洞里着实无聊,然而雨势不歇,便是他们有心勤勉,野兽也窝着不出来了。估摸将近傍晚的时候,雨声才渐小。墨鸦比划了个无奈的手势。白凤明白墨鸦的意思,今天是白白过去了,却也只能点点头,怅然若失。 “你不开心?” “今天不是一无所获?” 墨鸦二指捏了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 第67页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今天真是个——”墨鸦顺着拖长的语气伸了一个在白凤看来做作无比的懒腰,“放松的好日子。” “真的?” “你觉得这有骗人的必要?” 白凤轻笑一声,一直预备猎杀的紧绷神经也放松下来,他把笑眯起来的眼睛朝向墨鸦,“看来今天并不是一无所获。” “小子,你很关心我么。” “你是我师父。”师父的字眼一出口,白凤只觉得陌生,他们素来不以师徒相称,早在他们认识的第一天,墨鸦就禁止了师父这个称谓。所以他改口。“你是墨鸦。” 墨鸦没有回应。他拨开洞口枝叶,才拨开一条缝隙,绚烂灿烂的霞光就迫不及待闯了进来。白凤把脑袋挤过去,登时只恨眼睛不够广视八方。本是蔚蓝天空无边无垠,此时暮色浮染,夕阳肆意流泻暮光,将那些终于没了雨水的雪白云团晕染成或紫或红或无法言述的瑰丽色彩,偏偏雨后的天空澄澈的要命,每一种色彩都似琉璃般泛着动人的光芒,不,明明是琉璃羡慕天空的色彩,依样而学。一道道光芒从天而降,在苍翠的林中跳跃,而林中积攒的雨水也不甘示弱,尽情倒影着天空美丽的色泽,诱的暮光在水面、在枝叶间穿梭不歇。在白凤为这美景怔愣的时候,墨鸦已经拉着他从洞里钻了出来。彩光们发现了隐藏在这角落里的飞鸟们,于是便热情的奔涌过来,为他们也披上一层珍稀的光辉。 墨鸦拍拍白凤的肩膀,弯腰凑到小少年耳边,唇边的笑意毫不加掩饰。 “今天我要和你说点事情。” 白凤偏头看去,墨鸦眼睛里也流溢出夕阳那般耀人的金光,而在那里映出自己的影子却是一脸被震撼的呆像,丢人的厉害。于是他挑起了眉,让自己也变得神采飞扬。 “你说,我听着。” “以前我对你说,不要信任任何人,包括乌鸦。但是今天我不骗你。” “开始接任务之后,你会做很多你不喜欢的事情,比你预想的还要多。你会改变很多以前的看法,再过段时间你可能会觉得,你的乌鸦师父没有那么可靠。” 白凤听闻此话直皱眉头,墨鸦则不在意这些,他似乎更在意怎么斟酌自己那些少的可怜的字句,才能把他对白凤这个徒弟的担忧与在意交代明白,又不显得自己啰嗦。 “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任务,但是杀手的日子也是日子,没有必要去思考太多并为此承受不必要的负担。可能老天没那么慈悲,你瞧这种美景,我们也有福气享受。但是你以后要记得一点,没有什么比这点更要了。”墨鸦说着直起身子,转而望向天际那最绚丽之处,他一字一字咬的清晰。 “你得活下去。” 白凤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夕阳刺目的美丽直灼的他眼睛发痛,但是他依然睁大他那比天空还蔚蓝的眼睛,用力去记住这片叫飞鸟想溺死其中的天空。 七十五 白凤的半年实战期并没有因为师父的忙碌而取消,墨鸦拜托训练堂的老师傅帮忙带带这几个师父都不在的孩子。白凤,小鹂和千面,三个年岁比较小的孩子都还没有正式进暗部,老师傅一口答应,这一届就剩这仨孩子,在哪儿教不是教。 他们三个跟着老师傅在韩都郊外那片莽然的森林里折腾,有时候去的远了,五六天都扎在外面。小鹂对这样的日子很是满意,鹦歌姐姐走了,她一个人势单力孤,心里着实不踏实,和大家伙在一起还能少担忧一些。千面则有些顾虑,毕竟在林子里他的伪装技巧很难得到锻炼,他更希望跟着师父出任务,唯一让他有几分安慰的是能与小鹂和白凤说说笑话,不至于憋闷死。而白凤渐渐也习惯在身上各处藏上好几样暗器药品,逐步适应了各种节奏的战斗。 难追的兔子小鹿只是开胃小菜。他们在丛林中遇到了很多情况,其中的惊险波折不再细表,白凤有时会怀疑自己真的活下来了么。凶猛的狗熊,野猪,甚至是成群的狼,他们都遇上过。当白凤把已经发钝的羽刃切入最后一匹狼的喉管时,指尖已经僵硬的感受不到狼血的热度。 “杀,杀完了吗?”小鹂气喘吁吁的问白凤时,她的一只眼睛里因为腌满了狼血快睁不开了。白凤抖着嗓子大声回应她,背后的千面几乎是应声而倒。“可算,可算……” 老师傅摸摸额头的冷汗,起初是呵呵的笑了几声,之后便大声的笑将起来。晚上他把狼肉分给几个孩子的时候,就着烈酒问三个狼吞虎咽的孩子。 “活着的滋味不错吧。” 孩子们使劲点着头,嘴里大肆的咀嚼顾不上说话。 第68页 这天晚上他们在树上露宿,这已是最后一个月了,师父们叫他们回去做最后的准备。望着天上银闪闪的大月亮,小鹂偷空发表了结论。“我们比原来厉害多了。”见千面和白凤都瞧着她不反驳,她便继续说,“咱们在山里训练的时候,十个人也弄不死一只狼。” 白凤把分给自己的狼皮带回去给墨鸦的时候,少年拎起狼皮看了看伤口,指着那处伤痕告诉他这个位置再往上一指能更省力。 “不过……”墨鸦掂量着狼皮的重量,唇边弯出了发自内心的笑意,“你们几个提高不少啊。” 白凤松口气,这才敢把自己那枚已经磨损的不能再修复的羽刃拿给墨鸦,墨鸦拉起他的手比划一下。 “大小也不合适了。小子,你长高了多少。” 白凤摇摇头,墨鸦歪着头瞧了他一会儿,伸手穿过他肩膀把那蓝紫色的发尾握成了一小把。 “个子没怎么长,头发可长了。” “帮我剪了吧。” 墨鸦直摇头,随手把那枚破旧的羽刃扔到了桌面上。 “傻小子,就快见新上司了,好好打理,别丢我的人。” 七十六 暗部里要来三个新人,这件事大家伙都知道,而此时这三个新人也正在为全新未知的生活准备着。 白凤一向起的早,剃头的师傅刚放下挑子,一回头,小伙子已经排上第一个了。老师傅一边给他修剪,一边连连惋惜。 “啧啧啧,这头发好,小伙子不知道爱惜啊。” 咔嚓几剪刀下去,那过了肩的蓝紫头发就又恢复成飒爽利索的模样。白凤正要打道回府之际,却瞧见小鹂站在不远处的街角张望,那少女独有的娇俏面孔上挂着灿然的笑意,似有满腹的喜悦将盈溢而出。白凤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街巷穷尽之处,那越来越近的窈窕身影熟悉的叫人雀跃。 鹦歌回来了! 师徒久别,小鹂忍不住兴奋,如普通人家的孩子一般向鹦歌扑了过去。鹦歌便弯了膝盖接住女孩,笑着拍拍她的后背,抬起头却是对着慢慢靠过来的白凤眨眨眼睛。 “快起来,都是大姑娘了,别叫白凤这小子笑话。” 小鹂甩甩脑袋,满是不在意。 “他呀,反正平时我也没少笑话他。” 白凤没吱声。确实,半年的林中训练谁都没少闹过笑话。鹦歌见白凤这般坦然的模样只得忍住笑,紧接着便问他们的近况,是否已经进入暗部。果然,鹦歌是猜着日子特意赶回来的。鹦歌听二人讲明天才会正式进入暗部,便随口嘱咐他们几句,说的都是最寻常的那些话。他们也明白,外面不方便多说,于是小鹂问鹦歌现在是否回去,鹦歌刚要点头,那双晶亮的眸子却似发现了什么直盯着两人看,把两人盯的一头雾水。 “有什么不妥吗?”白凤低头瞧瞧自己,身上那件素色的练功服已经洗过,在林中刮破的地方也已经修补好,没有沾染什么奇怪的污渍。小鹂歪头一想,顿时明白了鹦歌的意思,笑嘻嘻的伸出一只手来。鹦歌低头拍拍腰间的口袋,笑声中夹杂着哗啦啦的钱币碰撞声。 日落西山。 白凤回到小院门口,竟在原地踌躇不前起来。他挺直了腰板,却觉得自己过于做作,稍一放松,又觉得前后不得劲。正别扭着,隔着门板传出墨鸦在院里打趣的声音。 “你是翻墙还是走门,再不进来可就把你当嫌疑人等抓进来了。” 白凤暗自咬咬牙,压平了嘴角尽量装出一副淡然的样子,让自己的脸看上去不那么僵硬。他双手一推门板,紧跟着跨步进院,扭头向刚才传声的方向望去。 墨鸦的嘴角本是噙着笑的。乌黑的门板一开,他正准备再多说几句逗逗这小子,却被一角雪白晃了眼睛。他不自觉的挑眉,目光中也换了审视的意味。来人正是刚刚有型的少年年纪,落日斜照,裁影清俊,雪白衣衫沾染了大片的暮霞,肩膀装饰的金属泛着细小的光泽。晚风飒飒吹进堂院,卷起那衣摆在空中耍了个花儿,暮色便在衣上波滚,直直的映入上面一双清澈蓝眸。蓝紫短发拂过英俊眉骨,却是遮不住那份神采。 白凤。 墨鸦犹在愣神,白凤到底是少年心性,左等右等不见墨鸦开口,忍不住出声询问。 “怎么样?” 他话里隐藏几分惴惴,墨鸦自然是能听出来。他心里觉得白凤这样子很好看,可不知怎的,他现在却没办法直接就那么和白凤说。人心很小,就拳头那么大,可墨鸦觉得那里现在有很多很多的话,很多很多复杂的想法,这些东西找不到突破的口子,只能憋在心里来回翻滚。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有少年刚成为他徒弟时的样子,有少年第一次飞起来的样子,这些混乱的过往甚至夹杂着他自己少年时的片段。 第69页 他面上渐渐挂起白凤熟悉的微笑,对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闭口不谈,只是问了句最简单的问题。 “你自己挑的衣服?” “鹦歌姐姐回来了。” 墨鸦眯起眼睛又看了一会儿,白凤不自在的摆摆手。 “不可以的话,我换回去。” “没什么不可以的,你这样去暗部,不输阵势。” 白凤兀的松口气,暗自为得到了认可而高兴。 “我还以为,你会嫌弃这衣服太容易脏。” 墨鸦故作高深的摇摇手指。 “只要你足够快,灰尘也追不上你。” 七十七 转过天来,白凤临行前终于迟疑着问出口。 “没有要嘱咐我的吗?” 墨鸦摇头摇的干脆利落,似乎为了证明确实没有什么要说的,他把唇紧紧抿成了一条上翘的弧线,一声不吭。白凤有短促的停滞,紧接着转过头去迈入茫茫晨曦。墨鸦原地瞧着他轻松翻过墙头一片苍绿,直到一声熟悉的女声响起,他那僵笑的表情才生动起来。 “他走了?” “看来白凤已经不是第一个了。” “叫女孩子久等可不是明智的选择。”鹦歌轻轻拂去额头发丝沾染的露水,她那一双琉璃似的眸子因为晨雾氤氲着浅浅的水汽,温柔的像她上次离开后的一季暖春。墨鸦长长舒了一口气,鹦歌这趟总算平安归来。。 “小鹂已经去了一刻,小白鸟再快也追不上了。” “他们几个总要分出先后。” “是啊,你说的对。” 暗部并不是什么不见天日的地方,说穿了只是将军府众多建筑中一个不起眼的阁楼罢了。白凤没少在这门口经过,只不过从来没有真正的进去。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埋葬了太多的东西,叫日后道听途说的人们平白冒出一身冷汗。 “你来晚啦。” 白凤刚从半空中落下脚来,压低的女孩子声音就从背后传出。他转身瞧见小鹂和千面正躲在暗部门前的一棵古树后,看样子是在等他。任白凤再怎么年少无知,他也明白了二人的好意,心中一暖,那份隐藏的忐忑便跟着去了几分。他正想和二人说话,那黑洞洞的门里迈出一个人影来。晨光落在年轻杀手白净的面上,他举举手里的竹册子,脸上挂着和善的笑意。 “虽然是老熟人,也得点名。” 他三人面面相觑,眨巴着眼睛不知该作何反应,他们只觉得眼前这人不可思议,刺头何时这么彬彬有礼了。 “白凤,千面,黄鹂。”鹰隼的目光从他们三个人身上扫过,轻轻点头,转身叫他们跟上自己去见见在暗部管事的上司 之后,他们的杀手生涯正式开始了。 第一个任务立刻就分配了下来,他们要审讯一名犯人,从这必死无疑的人嘴里套出他背后的主使是谁。 “今天必须问出来。”鹰隼在地牢入口叮嘱三人,以免叫里面的犯人听了去。他领着三人去那间牢房的时候,顺手将放置刑具的房间指给了他们。白凤匆忙一望就从半开的窗户中看到了那些刑具上斑斑的血迹,小鹂也好奇的瞧过去,拉着千面小声猜测那些怎么使用。鹰隼停下了脚步。“开着这窗户是给押解经过的犯人看的。” 在打开牢门之前,他又补充了一句。 “什么手段都可以。” 鹰隼说毕便匆匆离开,只留这三个新人站在敞开的铁门前。白凤凝神,里面有微弱浑浊的呼吸声,合着腥气一起从里面冒了出来。不待迟疑,他们便进入了阴暗潮湿的牢房,完成任务要紧。 “呀,是个姐姐。”小鹂轻吸口气,将门口的烛火再挑亮一分,虽然那人被绑在黑暗的墙角身上又多有血肉模糊的地方,仍然能轻易的看出是个女人。千面凑过去踢了踢一处伤重露骨的地方,那女人明明清醒着,眯着乌青的眼睛,却连疼也忍着不叫。 千面转回来问道:“你们想怎么审?”他这样问着,目光却一直飘向小鹂。小鹂低下头思索了一阵,一摆手示意他们出来再商量。 “你们俩,那方面行不行啊。” 白凤还没明白小鹂是什么意思,千面却连连摆手。 “不行不行,这血肉模糊的,我怕将来再办事一想起来都软。” “没用……”小鹂啐他一口,眨巴下眼睛看了白凤一眼便直摇头。“你恐怕更不行了。” 白凤这时才反应过来小鹂说的是什么,一张脸不自觉烧了起来,亏的地牢里暗看不出来脸色。 “那,你们两个总能找条公狗来吧。” 白凤蹙眉,千面却抢先开了口。 “没问题,但是你觉得只凭这个她能招吗?” 小鹂垫脚向那牢房张望一眼。 第70页 “她刚才是不是没看到我?” “没有,她只看到了我。” 小鹂绕着自己的发辫,笑的神秘兮兮。 “那就演出戏好了。” 七十八 很久之前墨鸦对白凤讲过,越美丽的越危险。白凤早已认同,他见过林中那些绚丽的色彩,这些超乎寻常的美往往伴随着致命的毒素。 现在他身边的少女是很美丽的。少女初成,那份青春的气息是想遮也遮不住,何况小鹂从未想过遮掩。平日里她喜欢穿些色彩鲜明的衣衫,发上点缀的装饰总是令人想起翩翩的蝴蝶,即使是不得不穿黑黢黢的夜行服,她也会把衣服上的绑带扎的整整齐齐。 很多时候,美丽是支撑一个女人活下去的动力。希望本身虚无缥缈,这种虚幻的东西却拥有美丽的特质,那么反过来把美丽作为希望也不是毫无道理。现在,这位美丽的少女,已经决定要毁去另一个女人的希望。 白凤记着小鹂给自己安排的戏份,所以他现在只是在那间小地牢外静静听着里面的动静。实际上他不想多听,发情的公狗和无法反抗的女人,他们只是犯下了新的暴行。 千面拉扯着那几条狗出来的时候,白凤扫了一眼,野狗的下半身脏毛杂乱成团,染透了黏着的血。 “不开口吗?” “一直又骂又哭的,力气真足。“千面皱紧了眉头,似乎不愿回忆刚才看到的画面。”现在死过去了。” “那就进行下一步吧。”小鹂叹口气,“这位姐姐太坚强了。” 他们三个把这个女刺客蒙上块布,装在板车上拉到了城外的乱葬岗。因为鹰隼的吩咐,没人来拦他们。 千面把女刺客踢下了车,示意两人在远处坟头藏好后,便将一管刺激的药物在女人鼻下晃了晃,紧跟着千面便退回车上,架着那板车远去了。 “记好了吗?你一会尽量少说话,只要露出点杀气就好了。”小鹂已经换了身穷苦百姓的打扮,身上披着老旧的白布,臂弯里挎着个破篮子,装了薄薄一层纸钱。 绝望与希望的转换,会让人坚固的心出现裂缝。 逃出生天的女刺客刚刚猜测出自己出现在乱葬岗是一种侥幸,尚不及检查自己的伤势,便觉出有人在靠近。 来人却是个天真可爱又可怜的农家小姑娘。 小姑娘对血淋淋的惨样怕的要死,却依然战战兢兢地凑过来给陌生的大姐姐包扎伤口。 这恐怕是十年来对她最好的人了。可笑,最好的人居然是个陌生人。 “我命不久矣了……”女刺客轻轻的叹,却突然咬牙住了口。 有杀气在逼近。 她一把按住那小姑娘的手,往手心里塞了只破碎的耳环,密语传音。 “快跑,把这个拿到城东李记铺。” 小姑娘惊讶,犹豫不定,女刺客拼尽了力气再次传声。 “再呆在这儿你会死的!只有那儿安全!” 小鹂心底冷笑,恐怕我这个小姑娘一到李记老板那儿,转眼就成了新魂吧。 不管怎么样,戏还是要配合的。 她提起群角就跑,身后的动静却让她顿住了步伐回头望去,提着裙角的手心冒出了一层薄汗。 那人不是白凤。 七十九 “那么,那个人是谁?” 屋顶上,墨鸦相当配合的买下了白凤卖的关子,他把望向天边晚霞的视线转到白凤面上,显然一副求解的好奇样。白凤本应该为吸引了对方的兴趣而高兴,此时却因他这做作的神态,怀疑其有哄孩子的意味,暗藏不悦。 但故事总要说完,这又不是茶馆里能书接下回。 “那杀气出现的早我一步,我就没有行动。” “来的人是女刺客的同伙,我本以为他是来杀小鹂的,没想到他连那女人也要杀。” “小鹂为了保命,不得不显露出武功。” 墨鸦点点头,手指敲着自己的膝盖。“你现在平安无事,是你二人打赢了,还是有别的变故?” 白凤撇撇嘴。 “我们快取胜的时候,鹰隼来了。” 让那家伙白抢个人头。 墨鸦看到了白凤眼中的暗火,想象了一下小家伙内心的憋闷,差点忍不住大笑出声。 “总之,你们今天的任务完成了?” “嗯,那家店铺是谁的产业,夜幕很清楚。” 墨鸦轻叹一口气,“虽然投入的有些多,不过你们是为了任务,也就……” “鹰隼也这样说。” “什么?” 白凤的眉间显出几分局促。“他说为这个口供,不值得演这么大一出戏。” 墨鸦没说话,算是默认。晚风吹拂,屋檐上匍匐的枝叶瑟瑟作响,像极了乱葬岗上纸钱飞舞时的声音。白凤张张口,他忽然就很想问墨鸦,对于这出戏本身的情节他是怎么想的,且不提夺取一个人的生命,只说在一个女人临终时还要毁掉她的尊严和仅剩的良心,这件事是不是错误残忍的。但是直到太阳完全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群星涌上夜空,他也没有问出口。 第71页 他想,如果墨鸦给出了答案,那答案只会让他更加难过。 等他把那些莫名的情绪压下去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把白日发生的事情揭过去了。 “……还有件事,我要搬出去了。” 既然进了夜幕暗部,就要执行任务。任务的保密性不允许不同任务的杀手一同起居。以将军的财大气粗,这种耗费财力的模式显然还能长久的负担下去。暗部划给他们三个新人一处单独的住所,意思是他们三人在短期内一同行动。 “我知道。” “你知道?!”这下措手不及的反而是白凤了,那点不知如何道别的悲伤立马烟消云散,顶替上来的是一股独属少年的火气。“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早点知道你也没有时间收拾,晚点知道你就赶紧行动吧。” 白凤捏紧了拳头,努力克制自己恼火的声音。 “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快一起说了。” 墨鸦不急不慌的摸着自己下巴,眨巴着眼睛思索。 “嗯……好好干,你都来了三年了,鬼山那边估摸在等着你们领徒弟。” “徒,徒弟?!” 白凤傻在了原地,他第一天进入暗部,自己尚觉得无所适从,怎么就要为人师,教人杀人了呢。怎么办?难道也得像墨鸦一样,领个小徒弟在新分配的院落里天天教导吗? 怎么办,怎么教…… 墨鸦瞧着他那木头呆样,竟一拍掌大笑起来。 “傻小子,骗你的哈哈哈哈。” 白凤一僵,如释重负。他此时却不觉得怎么生气了,大概是因为那种可怕的事情没有发生,这足以令他高兴。 他瞧着墨鸦笑弯的眼眸,似乎从天上割了片儿星海藏在了里面。 应该只有我能看到吧。 “我会不会有师弟?” 他问的急切突然,墨鸦一愣,摇摇头。 “将军知道我没空教。” 八十 白凤当天晚上就搬了出去,墨鸦在屋顶上歪头瞧了瞧他肩上抗的行李,只是瞧了瞧,并没下去帮把手。都在将军府里,能有多远呢。 头一个月,他们三个新人每天都会接到各式各样的任务,花样出奇的多。有时候鹰隼带着他们做,有时候叫他们自己完成。三个小家伙整日东奔西跑的,时刻不敢放松。今天是刑讯逼供,明天或许就被派去整理案卷,这次是埋伏暗杀,下次或许就是监听监视了。三个人也不总是在一起,分工合作之类的事情,鹰隼也给他们好好安排着,这一个月完全是有意的让他们熟悉各种任务。鹰隼的态度叫三个人有点不解,刺头一向不好相与,怎么如今这般为他们着想了? 白凤不知道墨鸦平时都在做些什么,大家都在将军府里走动,却很少能碰上面。不过他也没功夫多想,毕竟他自己的事就足够他头大。任务被塞的满满的,学不完的要求和规矩,根本抽不出闲暇思虑别的。 但是这样的日子也并非毫无乐趣,他们整理案卷的时候,飞扬的灰尘把他们三个变成了小灰猫,几个人面面相觑一阵,哈哈的笑到肚子痛。恰好被进来拿密卷的鹦歌撞见,骂他们笑什么笑,可是还没骂完她自己也乐了。 鹦歌回去说给了墨鸦听,墨鸦抿着嘴嗤嗤的笑出了声。 他们本来不需要什么问候,没听说什么不好的消息,就是平安了。分别时若有若无的复杂情绪,就任其若有若无,这些谁也描不出轮廓的波动,在枯燥的日子里如同尘埃,渐渐的就落到角落里看不到了。 之后的日子变得飞快,城外山坡上的树一层一层的绿了,深深浅浅的绿,明明只是一个颜色愣是让人有万紫千红的错觉。傍晚时分,小鹂站在树杈上,她仰头望向刚升起的弦月,算起了日子。 “又快到演武会啦。” 白凤手里的动作一停,过了一会才继续用溪水清洗手上的血迹。千面故作大咧咧的拍拍白凤后背,假装要把血拍他背上。 “别闹,你刚才根本没动手,没有血。” 千面被白凤戳穿,尴尬的吸吸鼻子又望向小鹂。 “前两年都没叫我们去看,今年怎么说的?” 小鹂刚要回答,眼角却瞟到白凤事不关己的样子。她跳下树来,不满意的嗔怪。 “白凤,你听听呀。” 白凤只得转过来认认真真的点头,小鹂这才满意。 “今年呀,鹰隼要上喽。” 白凤一顿,千面抢着问。 “那我们呢?去是不去呀?” “去呀,但是……好像我们也得表演点什么呢。” 第九章 八十一 小鹂所谓的快,是两个多月的时间,准备演武会这样的大事,自然要早些。然而他们要在演武会上表演什么,不由他们自己决定,不过是上面说怎么样,他们就拼尽所有的去满足。三人说了一阵便换了话题,商量着怎么才能把任务现场收拾的更干净些,而刚才的那些关于演武会的话好像被彻底遗忘了,直到永不停歇的时间叫他们不得不重视起这件事来。 第72页 暗部对于新人的信任在一步步提高,他们甚至被安排去了邻国执行任务。临行前他们三个人合计,也许因为这个任务他们恰好错过年度比武。暗部怎么安排他们管不了,毕竟每年这种时候都有不少刺客因为任务是回不来的。 某一晚在外露宿的时候,白凤望着天上的星子,意外失眠。此时他们距正式进入暗部已半年有余,白凤杀人的手法日渐成熟,虽仍是一身少年气息,却越发冷冽。 这半年多里他做过不少噩梦。噩梦终归是噩梦,清醒后便可以把所有的内疚不安抛到脑后,所以他依然能够出色的完成任务。 他有时也会愤愤不平,死去的人是他们的同胞,这些人里多的是比他们更有价值的生命。为什么每个人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难道丝毫不会被喷到身上的鲜血触动吗? 这个问题他没有质问任何人,他知道自己不能信任将军府里的刺客,这也是他一直以来被灌输的理念。 任务,吃饭,休息。日复一日,他想象着未来的年复一年,内心竟没有多少波澜,仿佛他已经完全习惯这样枯燥而恐怖的生活。 现在,有一块名叫演武会的石头投入了刺客们泥沼深渊般的日子里,激起不大不小的波动。 白凤还记着两年前他唯一看过的那次演武会。在夜晚的营地,他第一次听到乐人们演奏的美妙音乐,第一次看到花枝招展的侍妾们妩媚撩人的身姿,豪华奢靡的场面诠释着将军无与伦比的权势。 不过所有奢侈的场面都已经模糊成了零碎杂乱的色块,拼不出具体的形状。而他依然清晰记得的,是那样的晴空朗日,那样的瓢泼大雨,所有的一切都孕育着变化的可能,每一刻都充满了波折离奇。他在山林中自由奔跑,在帐篷里窃窃私语,在简陋的棚子里观看了举世无双的生死之战。现在,他闭着眼睛假寐,脑子里回忆着过去真实发生的梦,那些场面清晰的就像他还在那一季旧夏里。他想着想着,就突然想起了墨鸦,少年两年前的模样一下子全涌入了他干涩的头脑。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样子,扯着猎猎红绸的样子,带着孩童悠游山林的样子,翻身上台比试的样子……全部的全部,一瞬间把白凤所有的胡思乱想挤出了脑海,只留下一个人鲜活的影像。 白凤猛的睁开眼睛,缓缓坐起身。 这一刻的怅然若失前所未有,他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四五个月没看见墨鸦了。 演武会就能再看见吧,他是侍卫统领,肯定跟在将军身边。 这样的话,也就十天了。 白凤又算算任务的进度,低声喃喃。 “一定赶得上的。” 八十二 演武会这种说大不小的事项,自然不止一个人惦记。 转过天的清晨,白凤几人尚未清理干净露宿痕迹的时候,远在韩都的将军府中已是有了奔忙的仆役,虽然他们压着脚步不敢惊主人,到底是为这冷冰冰的建筑添了鲜活的生气。 鹦歌刚刚交回任务,这次一来一回又是一月。她从暗部中出来时,身上的晨露尚融去。她环视着府内的景象,眼中的冷酷寒意也随着朝阳渐渐淡去,当她遥遥望向某个方向时,温柔的眸中顿时增添了几分隐晦的欣喜,人也从原地飞身而去。几瞬之间,她已是借着将军府内恢弘林立的建筑,一下下飞跃到了雀阁那最高层的屋顶。 入目是墨鸦的背影,熟悉的身影立在檐角,墨色的衣角正在飒爽晨风中飘动,她还看到一只皮毛黑亮的乌鸦正拍着翅膀悬浮在墨鸦伸出的手臂附近,似乎是在享用着什么美味。鹦歌理顺了自己耳畔的发丝,开口问候时轻声细语,似是怕把人惊吓到跌落罢。 “乌鸦,我回来了。” 墨鸦自是早发觉了鹦歌,他身子一动不动,只回过头露出一个明晃晃的笑容。 鹦歌一怔,惊奇与笑意一同浮现在脸上。她缓缓靠近一人一鸟,目光停留在那只十分乖巧的乌鸦身上。 “你又搞出什么新鲜玩意儿了?笑的这样扎眼。” 墨鸦嗤嗤儿的憋住气音,吞回了笑声。 “我给你看点有趣的。” 乌鸦已经将他手中的食物一扫而空,却依旧停在空中不肯离去。墨鸦伸出食指画了个小圈,口中念念有词。 “绕着鹦歌美人飞一圈。” 不待鹦歌对那句玩笑话反唇相讥,那只油光水滑的乌鸦竟真的一头向她撞来,鹦歌已经做好闪避的准备,这乌鸦却在即将相碰之际一歪小身子改为绕着她飞了一圈,还特意停在她眼前的空中嘎嘎的叫了两声。 “这,这是驭鸟术?” 鹦歌大为震惊,这般本领或许存在,但她可不信会出现在自己的同僚身上。在她看来,要想与鸟儿心意相通,要么是豢养多年的默契,要么是使驭之人有通灵的天赋,你要说墨鸦一直在偷偷的养乌鸦……他连自己都养不好还养什么乌鸦。鹦歌瞧着墨鸦得意的样子,强压着内心的震撼,别扭的开口。 第73页 “这乌鸦还会什么?” “那可是多了去了,不过今天不能累着这小家伙,亏得昨天晚上它帮我值夜,我才睡个好觉。” 似乎是为了应和墨鸦的话,这乌鸦拍拍翅膀落在了墨鸦肩头,亲昵之态显然。 鹦歌捏着下巴陷入思索,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一大一小的乌鸦。墨鸦被她瞧的久了才摆摆手投降。 “这乌鸦还能助我作战,不过具体是怎么帮的,即使你是鹦歌也不能知道。” “切,你自己用得上就行,当我会羡慕你这只蠢、乌、鸦、吗?”鹦歌把这三个字咬的极重,也不知道她是骂的一只还是笑的一双。 “也对,鹦歌这样美丽的女人要是驯养鸟儿,那鸟儿一定也是美丽极了。” “啧,轻浮油舌,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到处夸女人漂亮吧。” 墨鸦眨巴眨巴眼睛,颇为无辜。 “难道美丽不值得夸赞吗?” 鹦歌呸他一声,挥挥手试着叫那只乌鸦离去,墨鸦轻轻颔首,那本在犹豫的乌鸦当即如离弦之箭飞速的逃离了气氛诡异的现场。 鹦歌轻咳一声,恢复了往日的谨慎稳重。 “演武会怎么样?” “你若是问我的情况,我这次不必比试,只在将军身边听命。” “我猜也是,咱们这辈肩负重任,合该隐藏实力,威慑之外不必出场。” “所以,你是在问那些小家伙们,可惜他们的安排并非我们所能掌握,他们是否能赶回来还未定。” 鹦歌怅然。 “许久未见小鹂了,颇有些想念。你呢,你不似我常年在外,能经常照应到白凤吧。” 墨鸦却露出了相当古怪的神情,掐着手指算起来。 “快半年了吧,一直没怎么见着那小子。你要是不提,我都忘了咱们都是有孩子的人了。” 鹦歌怎听不出这双关语,虽然她明知墨鸦可能只是想在白凤的辈分上占个便宜,但是平白无故的捎上她又算怎么回事?况且这蠢乌鸦不可能察觉不到吧,他应该早就知道,应该早就知道我对他的情谊吧!虽然不可能实现,但他这样戏作笑语……墨鸦这次是着实触怒了鹦歌。 只见又羞又恼的鹦歌脸上一红,惯用的冰羽脱手而出。 “墨鸦你找死!” 八十三 不论墨鸦是找死也好,无心也罢,鹦歌终究是不会下狠手去伤他,打上一场反而算个切磋。他们一起咬牙走过了年少时那漫漫无光的日子,在一个个生死考验中顽强挣扎,相互扶持到今天这种地步,这番情谊已是深刻如海,岂是一般的男女情爱可比。但是,就算他们之间有再深沉的情感,在血腥恐怖的人生里,这情谊也不能将他们拉出苦海,只能说是做个慰藉。 白凤当然不会思考这些隐藏在人心角落的细微波澜,他现在尚且是个毛头小子,思虑的事情只有眼前,更何况他现在的情况很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呢?他想起来很久之前他有一个朋友,那个朋友曾被他打折了腿,而现在轮到他来吃这份苦头了。他坐在干燥的枯草上,关节错位的左腿早已经被千面接上,小鹂的眼眶依旧发红。 “白凤,我那天真怕,怕你以后飞不起来了。” 白凤抿着唇一言不发,实际上他的额头手心里全是汗水。他在回想中也会恐惧,如果那个敌人没有中了千面的毒的话,自己的这条腿恐怕是真的会废了。腿废了并不会致命,但是他潜意识却在想着,如果不能飞了,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千面和小鹂实则也不好过,千面的肩膀被戳了个窟窿,早先是白凤先给他止的血,现在缠着厚厚的绷带,时不时疼的他冷汗直下。而小鹂则是腰腹中了一掌,都过去三天了,依然气血凝滞无法运功。 不是他们大意,而是任务太过艰难。被追杀的即使是只兔子,也会在生死关头勇蹬老鹰,何况是人呢。不过,他们到底是完成了任务,从某种意义上,完成这任务可以说是很令人骄傲的,那可是一个世代习武的家族,个个都是好手。至于这家族是怎么得罪了将军,就不是白凤他们能被允许知晓的了。 三个伤病返程的速度实在太慢,他们也在发愁,演武会能不能赶上不重要,别被暗部当做偷跑了才是,虽然这种任务没有明确时限,时间过长肯定是会受到责罚的。 这担忧却很快就因为一个发现消散了,而他们的行业经验也因此多了起来。 不同于追杀的过程,返程的他们完全可以走上大路,不必绕着弯子哪里偏僻去哪里,直接走最近最宽的官道就是。若说太过显眼,定是忘了千面是谁的传人。于是三个人扮作投奔亲戚的兄妹,一路扶持回到了韩都。他们进城门的时候正是黄昏,差点又要露宿一宿。 第74页 他们三个来交任务,鹰隼正在偏室整理书册。 “明天就是演武了,本不清楚你们何时回来,就没安排你们的次序。现在你们三个又都受了伤,更是不宜出场。明早寅时,所有人集合去演武场,你们三个自愿吧,但若去就绝不许迟到。” 天很快就黑透了,三人出了暗部作别,本来他们应一起回住所,但是那两位念着师父回来不易,怎么样也都要去见一见。白凤拄着木棍在路上走着,很快,他就回到了他们三人的小院。 他们走了半个多月,屋子里满是尘土味道。 八十四 月亮只把半个身子藏在乌云后,屋内此时并非不见五指。小鹂与千面各自去寻师父不回住所,松懈下来的白凤在门口被尘土激的打了个喷嚏,之后却发起了呆。 他想起来自己也是有师父的。 他们从未以师徒相称过,因此师父这个词对白凤来说十分陌生。他最常喊他的是墨鸦,可是这个词现在也稍显生疏了。就在十天前,他在夜里不可抑制的回忆起他们的相处时,却只是将过去的记忆翻滚,根本没有近期的画面。到底是有多久没看到墨鸦了呢,任务压在身上时他不觉得什么,现在突然放松,多股奇怪的情绪就从心底涌上来占满了胸腔。 他也想和伙伴们一样去看看墨鸦,但他脚下却没有移动分毫。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他,难道就这样拖着一条断腿去给他看吗?何况明天又是演武会,墨鸦一定会早早的去集合,现在去打扰他合适么,他清晰的记得他在墨鸦身边学习时墨鸦是如何的忙碌,疲惫的少年永远缺乏休息的时间。 墨鸦一定很忙,不然的话,这半年里怎么也该抽空来看看自己的情况吧。 白凤突然愤愤,就算是有空也不一定会来吧,他向来是教自己不要信任任何人,只要保证自己好好活下去。墨鸦怕是巴不得自己忘了他这个师父,早日独当一面。 白凤自觉自己想的过于复杂偏激,情绪上无法好好收敛,要是真这么去了恐怕会惹出别的麻烦。墨鸦不缺风趣亲和的时候,但严肃起来却叫人从心底畏惧。 可白凤转念又一想。伤筋动骨,怎么也得休息上一阵。夜幕若还想有效利用自己,不该过于压迫。这样的闲暇,就真的不去找他么。 白凤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额前的刘海晃动着拂过眉骨。他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明明这么大一个人了,却为了这种小事纠结如斯,算个什么男人。 于是他简单擦擦脸上的泥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就去找墨鸦了,他甚至为自己此时任性的果决感到得意。 熟悉的院落里还亮着灯。 墨鸦手里原本是在研究着什么东西,听到外面一顿一顿的声音他只觉得奇怪,而当房门打开,看到进来的人是白凤时,他的神色剧变。白凤清晰的看到对方的目光已经落在自己那条腿上,墨鸦素来苍白的脸上此时是没一点血色了,白凤下意识的想解释说没事,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墨鸦已是到了他身前蹲下来仔细的检查着。 半晌,墨鸦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看来你小子是打算吓死我。” 这么快就不担心了?白凤撇撇嘴。 “我本来是想装的更惨一点的。” 八十五 墨鸦站直了身子时,白凤只是稍微仰了点头,这才发觉自己的个头和对方差的不是很多了,他甚至兴奋的伸出手来简单比划了一下。他目光中流露出来的得意太过刺眼,墨鸦不由哼了一声。 “小子,你还差的远呢。” “再过一年肯定追上。” “再过三年你也没我飞得快,现在连腿都折了。” 白凤吃瘪,却不服气。 “看着吧!等我好了一定超过你。” 墨鸦不回应他这些闲话,叫他赶紧坐下也好躺下也罢,别晃晃悠悠杵在门口扎他眼睛。白凤摇头晃脑的看了一圈,熟门熟路的坐在了墨鸦的床上。 “啧啧啧,回你自己那屋去。” “我原来那屋你肯定没收拾,根本睡不了人。” 虽然双方都表现出一副很是嫌弃的样子,但也算很融洽了,毕竟白凤之前还在担心自己会不会没有话和墨鸦说,那岂非太尴尬。可墨鸦并没有再往下说,他又回到了桌边研究自己手里的东西。 白凤静静看了一会。 “你不休息吗?” 墨鸦笑一声,捡起桌上的零部件让他望了一眼。 “难不成你帮我做?” “这是什么,也是任务吗?” 墨鸦的神色变得有点叫白凤看不懂了,他一边继续捣鼓那些玩意,一边慢悠悠的开口。 “不算任务……但是有用。你那银刺用的怎么样?” 第75页 “还算顺手,但是没有之前的羽刃好用。” 在白凤进入暗部之前,他自己那把羽刃就在训练中磨的不成样子了,而且大小也不再那么贴合,是以他现在用的是墨鸦后给他寻来的银刺。 “羽刃的材料又少又贵,再过一阵,等你手掌定型了再给你做。” 白凤点点头,墨鸦却因为关注手里的家伙没再往他这边看,那些金属零件在他手中发出或沉闷或清脆的低响。白凤顺势向后一倒,铺着垫子的床实在是比草稞子里舒服多了,他伴着那零碎的声音,满意的合眼休息。之前白凤也曾看到过墨鸦整理暗器,而且墨鸦偶尔也会琢磨着做出点新鲜玩意儿,这个人总能给自己找到事情忙。不知过了多久,白凤觉得安静的奇怪,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向墨鸦那边瞟去。 墨鸦手里的动作已经停了,他像是在发呆。白凤顺着他那茫然的视线看去,发觉是落在他自己拄来的木棍上。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灯光太昏暗,白凤看到墨鸦那双如琥珀般动人的眼睛里,竟有细微的水光。 白凤忙闭上眼睛,喉头发紧不敢出声,又过了好一会,才又听见零件卡合的声音,而墨鸦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和之前没有任何不同。 “你不能骑马,瘸着腿会掉队,明天你就不要去了,休息吧。” 白凤把脸埋进枕头,闷闷的嗯了一声。 八十六 夏季的天,明的总是太早。墨鸦出门的时候白凤在门口目送,一扭头就瞥见了一线曙光。 半天光阴糊里糊涂过去,今年的演武会说不上有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墨鸦规规矩矩的守在侍卫统领的位置上,眼睛看着比武的各个方台,心思早已跑到了海角天边。他们的将军倒是看的津津有味,说这些小辈的刺客武艺不错。 这话让就在将军身边侍卫的鹰隼欣喜不已,连忙下跪拜谢。将军心里得意,似乎为了显示自己评判不假,将军向在场的各个不同职层的统领许了赏:台上有看的顺眼的直接领走作个副手,也让小孩子们见见风雨,早点成为锋利的兵器。 不过这些人又是多高的眼界儿,寻常的本事本就不能入他们眼中,何况又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将军的面子没法不照拂,只夜幕里几个下层的小统领点名了几个孩子,孩子们知道副手比之前的地位好些,便也乐意。但如此寥寥,将军自觉威严有损,又不好发作。最终半命令半赏赐的许他们半年里为自己找个副手。 实在找不到呢?过去半年了谁还记得这层面子问题。 间隙的时候,花狸猫凑到墨鸦身边来,掐着把阴柔的女人声音大大方方的向他讨酒钱。 墨鸦也不多废话,直接与他约了城北小酒家,与那紫兰轩相距甚远。 不过这种平庸萧条的小地方,也没资格与那大名鼎鼎的新秀相提并论。但显然花狸毫不在意这请客地点的不入流,只要酒香,人够豪爽,足矣。加上不请自来的鹦歌,着实是场欢宴。 “你们两个,先把正事说完再喝。“鹦歌捏着酒盏笑劝,毫无以身作则的样子。她的视线从二人身上扫过,实则内心满是感慨。 他们是同一批的刺客。昔日同僚或死或离或不知所踪,时光滔滔筛选泥沙,能停聚片刻实属天赐。或许他们不曾深交,但毕竟同是过去的见证,就如同这陈旧的小楼。 当然,交换情报才是此行正事。 “公子韩非已从桑海启程?” 墨鸦轻轻点磕木桌,若有所思,甩出这条消息的千面一笑了之,不肯再多提。鹦歌瞟了墨鸦一眼,欲言又止,末了释然自酌。 后来,他们胡聊海谈扯到了自己的徒弟。 “乌鸦,让我说呀,你就让白凤跟着你,我听小千儿说这小子受了伤,你舍得他再往外跑?“ “有什么舍不得的,小鹂都没让鹦歌儿娇养,白凤这混小子怎么就这么好命?“ “鹦哥那是一般人吗?是不是呀,鹦哥哥~“ “快滚。” …… 隔天傍晚墨鸦回去的时候,白凤还在他那儿,他正懒洋洋的垮立在屋檐上晒着毫无意义的太阳。墨鸦揣着胳膊倚在院子大门上,歪着头望了他一会,白凤弹弹肩头的白羽,低头向他一乐。 “是不是发现我特别帅?” “还不算丑。” “切……” “你是愿意回来跟着我,还是愿意继续在暗部?” 白凤诧异,忙不迭从屋檐上面跃下凑到近前。墨鸦瞧着他除了落地的时候轻微趔趄一下,完全看不出来腿是新接好的。墨鸦撇撇嘴,就这么点伤,前几天装的跟孙子一样。哼,也没准是白凤厉害呢?单腿独飞,天下无敌。 第76页 白凤则忽略了墨鸦那讥诮的目光,厚着张俊脸继续刚才的话题。“跟着你是怎么说?继续在暗部又怎么讲?” 墨鸦伸手作势要赏他个爆栗,白凤躲了,墨鸦便叉了腰换成一副看傻瓜的嘴脸。 “这都要我解释。” “喂,明明是你什么都没说清啊。” “我正缺个副手,谁都行。” “哈?“ 白凤眨巴眨巴眼睛,反应过来后略一思索,嘴角噙上狡黠。 “那我可得考虑考虑。” 墨鸦无所谓的拖长了语气。 “随你,只是提醒你一句,你前面可有很多人排队。” 八十七 不论其中是怎么怎么曲折,如何如何迂回,年纪轻轻的白凤终归是做了侍卫统领墨鸦的副手,叫将军府里不少人眼热。 谁都知道墨鸦大人是将军的得力下属,深得将军信任,尚未弱冠便是身兼重任。且这位并不是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虽见不着他执行任务的神勇,将军府的众人却皆是见过其御风登高的风采,真如闲庭信步,叫人叹一声实乃高手。府内的杀手刺客们听说墨鸦收了个毛头小子作副手,不知内情的人不由闲话,连带着仆役老嬷也交声议论。白凤又不是耳聋目瞎,他听烦了,就以比墨鸦更嚣张的姿态抢着飞上了雀阁尖顶,让质疑他的人哑口无言,连将军也点头不语。墨鸦的轻功本就惊世骇俗,这样的人物如今又出了一个,一身白衣眩的人眼痛,虽不知他杀人手段几何,轻功却是一等一。 夜幕白凤的名声就是从此时渐渐盛起。最开始出名是因为墨鸦的缘故,白凤撇撇嘴,也只好把那点介意扔到了脑后。 两人之前相处的久,如今再次碰面,墨鸦总是不自觉随了老路,老想把小孩子撂一边他好自己忙去。往往是前脚刚迈出去,想起来缺个人,扭头叫他跟上。 巡府算是小事,毕竟敢惹将军的人一巴掌数的过来,外面小蚂蚁虽多却不值得在意。有时候墨鸦就把差事扔给他,自己去找个太阳地睡觉。白凤也不废话,他前天傍晚见墨鸦离去匆匆,猜得出墨鸦昨夜任务没得上休息。不过他掐着换班的点儿,一结束就落到了墨鸦睡觉的那块屋檐,墨鸦慢悠悠睁开眼睛,瞧着他只觉得好笑。 “起来,比一次。” “这次你又拿什么输给我。” “这次我不会输的。” “你这话每天都要说一次。” 白凤硬厚着脸皮继续磨,之前他能抢飞上雀阁,显然是墨鸦放了水的,这叫他怎能服气。却不想之后再约着比试,竟一次也没赢过,少年要强好胜,怎么也不肯将此事略过。 “嗯,今天就和你比一次,但是不管输赢,一会你小子都得跟我去任务。” “那当然,输了是我自己的缘故。” 白凤只见墨鸦恍惚笑了笑,下一瞬已是拔地而起向西掠去,连句召呼都不曾留下,白凤一跺脚紧追其后,才发现夕阳平射的刺眼。 白凤直想骂这乌鸦怎么挑这破方向,又怕一张口乱了调息,只得化愤愤为动力。 八十八 他们从将军府蹿出来,于市井街巷中飞檐走壁,不多时就出了城。夕阳没入山坳,只留残光的时候,白凤瞧见前面的墨鸦收势落在了一块大青石上,显然是他又输了。白凤不曾想过耍赖,因此眉头只是一皱,便也安安稳稳的落在了墨鸦身边。 “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墨鸦互揣了双臂,望着他们来时的城郭,把他们的任务念了一遍。 白凤不解。 “任务说拔去李家老小,为什么又说活捉一名少女,难道是将军看上了她,李家不肯?” “这少女并非李家之人。她本姓张,和咱门的相国大人是远了又远不知道远到哪里去的远亲。”墨鸦阴阳怪调的拖着长声,然而这幽默并不能使他们这沉闷的气氛活泼起来,他摇摇头继续往下讲。“她偷了将军的东西,一路逃进了李家,那李家为了莫须有的面子,包庇了她。” “她偷了什么东西?我怎么不知道将军府失窃了。” “这个嘛,就不是你该问的问题了。” “那,现在?” “黑透了再去,我比较习惯。” 夜半三更。 人命如草芥,杀手若快镰,不过眨眼的事,李家走廊上十数名打着呵欠犯困的家丁便浑浑噩噩入了黄泉,见了鬼差尚不知死,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被杀。“也许无知的死去,也算一种幸运。”白凤在心中暗道。眼下他们正立在大堂之上,对面是面色惊惧抖如筛糠的李大人,这位大人已是瘫坐在地,言语不能。而在他身后,是一位面带英气的二八女子,这女子正欲上前,一个尚年幼的小丫鬟却张开胳膊拦在了她身前。 第77页 “要动小姐,就先杀了我!” 白凤的眼光闪了几闪,将视线投向墨鸦。大堂里烛火跳跃,仿佛墨鸦脸色的表情也随着光线的明暗发生了变化。 白凤听到了一声轻笑,这笑声极淡,淡到像一声叹。他再看时,只见那李大人面容扭曲,双手乱抓,咽喉处扎着根黑羽,喉咙里嗝吱吱的响,只有出气,再没有进气。 小丫鬟脸色煞白,就要瘫倒,张小姐身子一僵,晶亮的眸子凝了寒霜,墨鸦好似没瞧见这两人的反应,慢悠悠说道:“张姑娘,将军要见你。另外,那枚信物,你最好是现在就交给我。” “你做梦!” 墨鸦不置可否,他只是一步步的向两女靠近,一把扯住那小丫头扔给了身后的白凤,小丫头不会武功,直接摔在了白凤脚边。 “她这么护着你,你要是肯配合,说不定我还能放过她。” 张小姐听闻这话,脸上却是忧色重重,欲言又止。墨鸦仍是笑眯眯的和善样子,白凤心里却阵阵发寒,他清楚极了,就算张小姐老老实实交出东西,墨鸦也是不会放过小丫鬟的。 小丫头忽的一伸手往嘴里塞了什么东西。 白凤俯身一摸,登时懊悔自己的大意,没有及时控制住这小丫头的动作,叫她把重要物什吞了下去。正不知所措,墨鸦已是把张小姐制住捆缚,走了回来。 “傻丫头!”张小姐哭喊一声。 “你看见她吞下去的是什么?” “像是枚玉石,指甲大。” “正是这东西。” 小丫头情急之下脑子糊涂,她怎能考虑到自己这翻动作岂能逃过杀手眼睛,她自认把小姐托付的重要东西放到了好地方,她刚噎过气来,还不待明白,便是两眼一黑,再没有知觉。她脖子上的大窟窿里喷出血来,溅湿了墨鸦的肩羽。 白凤惊诧,“你这是做什么?!” “本来也是要死的。” 白凤哑住。 “你出去吧。” 白凤木然走到门外,很多声音刺进了耳朵,他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又觉得没必要在意。 “畜生!你住手!……傻丫头……呜……” 他还听见利器隔进肉体的钝响,血水泥泞的滋滋声,还听到一声轻轻的金玉碰撞之声。 他一拳砸在了廊柱上,俊脸僵硬的像茅厕里的臭石头。 八十九 第二天,白凤立在角楼檐上,远远望见那张小姐被送进了雀阁。墨鸦紧跟着侍卫从将军的议事厅出来,立在廊下一片儿清风地里,望向雀阁方向自言自语。 “样貌八分有余,聪明也有一分,只差了分运气。” 隔了几天,另有一位美人在仆妇的簇拥下走进了雀阁,她进门的时候正撞上几人抬着一具女子尸体出去,惊得花容失色。 白凤仍听从墨鸦的命令执行任务,闲暇时仍喜与之比较轻功。在外人看来或许无聊,但于当事人而言并非如此。墨鸦再了解不过,他亦曾年少,大抵知晓那一场场比试意味着什么,但是他又常常生出不确定来。 “也或许我根本不知道这小子在想什么。”墨鸦暗道。 在他眼前,白衣少年立在街巷之上的民宅屋顶,望着一只只飞鸟向如血夕阳振翅而去。墨鸦瞧着那背影,思绪竟飘飘悠悠回想到很久之前,那时候白凤还是个小孩子,身高仅仅到他腰,一伸手就能按住头揉乱稀罕色的头发。他刚收下白凤的时候,迟迟不肯给他定下名字,十七十七的叫了很久。想到这的墨鸦突然笑了一声,那时的他自己尚且是个朝不保夕的小家伙,能不能活下去还两说。在领收徒弟之前,墨鸦也是跟着一位师父的,他仍能记得那汉子眉梢的疤痕,记得那汉子扭曲却真诚的笑容,也清晰的记得他是在哪里埋葬了师父染血的遗物。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忆起这些旧事来,仿佛一个老人。他明明年轻的很,刚刚二十岁的年纪,只不过是睡得觉少了点,不至于比同龄人多算出多少日子。他回忆起白凤刚来时的那会儿,他是有一次机会摆脱这种日子的。那次他被铁鹰逼出了将军府,少年意气用事铁了心的不回来,直到被红鸾找上门来才认真思考去留。 为什么留下呢,仅仅是因为不高的几分胜算吗,明明九死一生的事已是寻常。是不甘心么,不甘心徒有本领却草草收场,还是不放心,不放心将军府里寥寥的知己?可不管他当初如何思量,却没人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了。好在结果不错,他回来后安安稳稳的当差,拖拉着一个小孩子把几年的日子一点点的过了下去。白凤幼时小小的影子仿佛还在墨鸦眼前,小孩子咬着牙在墙下一跳又一跳,一跳比一跳远,一跳比一跳高,突然就翻上了墙头,看向他的时候也不用费力仰头了。 第78页 “你在想什么?” 少年清脆的声音突兀,生生打断了墨鸦的胡思乱想,他挑眼去看白凤,少年俊朗傲然的样子合着夕阳余晖落在眼里扎的厉害。白凤身上藏着隐隐的戾气,不是人见人怕的显眼,而是只有他们杀手才有的感受。墨鸦能察觉到白凤心中藏着很多想法,然而白凤本人可能也理不出他自己在怨恨着什么。 不应该是这样…… 可又应该是哪样呢?少年依旧是一身白衣端的潇洒,看上去不正常的反而是频频发呆的墨鸦。 “喂,你怎么了。” 墨鸦扬起了唇角,摇摇头。 “难不成你是在担心以后和我比试的时候会输了?哈,今天我可是只差一尺就超过你了。” “有了这一尺,就会有下一尺,如果刚才还继续的话,你就追不上我的影子了。” “切。” 白凤扭回头去,原本嚣张的神情对着暮色慢慢恢复了冷淡,他心中生出了怅然。比试之时,那般无拘无束的畅快无人能懂,如久旱甘霖,似雪中炭火,尽可忘却一切污秽阴暗之事,投身速度的比拼,专注单纯的武学。然而快意稍纵即逝,此时夜色一层层堆上来,压的他闷闷,远近层叠亮起的如虹灯火也无法挑起他丝毫的兴致。他记得自己的身份,记得自己在夜里是多么可怖的存在,他深吸一口气才问出惯问的问题, “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墨鸦懒懒的靠了过来,大大咧咧的将一条胳膊肘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白凤瞟了墨鸦一眼,却没多说什么。 “今天雀阁又来了一个姑娘,和我去看看,听说眼睛的颜色很稀奇哦。” “……有什么好看的。”白凤暗自松口气,既然这话都说出来了,今晚肯定是没有任务的了。但是一想到墨鸦将要做的事情不免头疼。从那张小姐之后,雀阁里就没断过美人,而墨鸦几乎是次次不落都要看个清楚。虽说摸清美人究竟对将军有没有威胁是侍卫统领的职责所在,但是未免过于仔细了吧,连容貌分数都要评判出来。 “美人如花,没人欣赏岂非太可惜。” 白凤瘪瘪嘴,那怎么不见你夸我帅啊。 九十 苍穹为鼎,山川为炉,天下局势如那一锅云霞,在天地间蒸煮不休。而韩国的天,自然也在不歇的变化着。 墨鸦自然是能发觉到,将军的敌人们似乎拧成了一股绳,渐渐的成了气候。至于这背后是谁在引导,这并不是刺客们必须知道的。但最高处就那么几个人,贸然多出一个,突然消失两个,有点眼光的都心知肚明。公子韩非是个厉害人物,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银发少年也是个厉害人物。厉害人物太多,墨鸦觉得混碗饭吃更加不容易。白凤跟着墨鸦奔波,也落了个一知半解。好在将军不需要太聪明的手下,他只需要他们忠心。 历经半年,白凤愈发成熟,这体现在他眼角眉梢的自信,那股子戾气虽在,倒不至于让墨鸦担心。轻功比试日复一日,白凤屡战屡败,也越战越勇。 这一日傍晚,墨鸦迎风一望,却望到了有趣的事情。将军的猎鹰在捕捉猎物,渺小的身影,雪白的翎羽,落在眼里实在是熟悉,墨鸦不自觉瞥了白凤一眼。 白凤一怔,这是山林里的那只小凤凰,陪伴他练功的小白鸟。 墨鸦轻笑,这只小凤凰倒是好命,交了个好朋友。既然是白凤的老友,自然不能亏待,所以他随手一指,转而对白凤说:“我们比比,谁先救下那只小鸟而不伤了猎鹰。” 不过几瞬,比赛便有了结果,猎鹰愤愤而去,小凤凰落在了两人手中。白凤从墨鸦手中接过瑟瑟发抖的小鸟,在白凤小心翼翼的包扎下,小鸟渐渐恢复了正常,亲昵之态尽显。对于这般的亲疏有别,墨鸦无所谓的撇撇嘴。从前,这只小鸟总是耽误白凤练功,他没少恐吓这一人一鸟。记仇也是应当。 “你是乌鸦,死亡气息太重了。”所以小凤凰才害怕你。 白凤是这般解释鸟儿的行为,墨鸦怔怔,没有多说。乌鸦代表死亡,这话是墨鸦自己说的。自己说是一回事,被别人说是另一回事。他墨鸦是冷酷无情的刺客,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魔鬼,手中沾染了无数的鲜血。但再怎么说,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过,他不会计较这种事情。刚才发生的只不过是他们枯木一般的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罢了,即使这个小插曲的主题是拯救,也不能妨碍什么。 白凤抬手放小鸟远去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层层叠叠的灯火在韩都里亮起,好似太平盛世。墨鸦眯眯眼睛,他想起来雀阁又来了一位新人,不用打听什么,一定很漂亮。正如寻常,他大大方方的邀请白凤去欣赏,而白凤也如以往一般的嗤之以鼻,勉勉强强的跟着去看了。 第79页 可是当墨鸦透过窗户向里望见那窈窕的背影时,一丝阴霾垄上了心头。乌鸦的预感向来很好,他的知觉告诉他,这个漂亮的女人不是花瓶,在她迷人的皮肉下,隐藏着许多东西。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想杀了将军的人太多太多了,而想杀将军的女人,也不在少数。 他这么想着,白凤却已经离开了。 第十章 九十一 墨鸦发现,白凤好像对雀阁里的这位女子越来越在意。就连在巡逻的时候,那双湛蓝的眼睛也时不时的溜向雀阁的方向。 她叫弄玉,是紫兰轩出了名的琴姬,一打听就能知道。 她很安静,不似其他的女子或哭哭啼啼,或一脸喜色的期盼荣华富贵,她只是静静的跪坐,虚抬双手,弹着根本不存在的琴,抒发着不为人知的心声。 她很美。这是墨鸦能给出的评价。虽然之前已经对其姿容打过分数,但墨鸦自知做不得数。她的美丽,不能简简单单的用语言描述。那不是能用好看来等同的概念,她的美,不仅仅是皮肉,还有那在深处的东西。 墨鸦在一瞬间生出了恐惧。 他猜出她是刺客。一名刺客外表再怎么平和淡然,内里必然是暴力杀戮,充斥着残忍腐朽的气息。而她给墨鸦的感受,却是表里如一的干净。这样的干净美丽,代表着危险,代表着致命的危险,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因为你根本无法察觉到她是刺客,或者说,她从来不是一名刺客。 这难道不是很可怕的事情么?举个毫不相干的例子,河神娶妻,河神怎么会是杀人的凶手呢,但少女还是死了。 注定有人因她而亡。 但白凤显然没有墨鸦这样的感觉,他很好奇,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他希望亲耳听到弄玉在心中弹奏的曲子,所以他悄悄地将一张琴放在了雀阁的桌台上。 很快,他听到了一生中最动听的音乐,看到了百鸟来朝的异象,宛如梦境。这是弄玉创造的奇迹,一曲招引百鸟,她明明是九天的仙女。这首曲子,是空山鸟语,是自由的鸟儿飞翔在无拘的山谷中,这是百鸟的梦,也是人的梦。 墨鸦赶到时,他看到了那在高空中盘旋不去的鸟雀,也看到了那个傻小子怔愣的模样。当然,他也听到了那首曲子。他不通音律,却并非毫无感觉,那曲子,像他在空中聆听到的风声。但这充满希望的乐曲却让他的心沉入谷底。 血腥来的太快。 重兵把守的将军府怎么会平白无故多出一张琴,还是在将军姬妾的房间里,这是要整个韩都的人都笑话将军府的防守能力,拿将军的女人做饭后谈资吗,将军找不到元凶,或者说他根本没派人调查便杀了十数看守之人,他们的尸体就挂在显眼的地方,以儆效尤。墨鸦在绞刑架下站了许久,紧紧攥起的拳几乎掐破了手心。 他没有把白凤供出去,他隐瞒了白凤的逾越。这代价实在太大,令人窒息。是他没有想到这种后果么,不,以他对将军的了解,他自然是能猜到这种结果。 尸体的阴影被月光拖拉在地上,淹没了他的身影。他想起来很多死去的人,有他的任务目标,有被他灭口的知情者,有激战时误伤的无辜路人……太多了,他数不过来。眼下这十数条人命,只不过是添了新的杀业。 他低下头,哑着嗓子笑了起来,苦涩的声音低到连他自己都听不到。 三更时分,他回到了自己的住所,一步一步,悄无声息的走近了白凤的床榻。借着微弱的月光,他出神的瞧着白凤的侧脸,月色将少年的轮廓镀上了浅浅的银边,丰神俊朗,如玉一般的模样。他甚至想伸出手去摸一下少年的脸颊,可那手却抖的不成样子。 他担心了那么多年的情景终是比任务中的意外提前到来,为此小心翼翼看守数年,所做出的一切努力尽数白费了。 他清楚的知道,白凤已经招引了杀身之祸。虽然墨鸦不会将他说出来,但是这件事发生在将军府,那就一定还有其他人知道白凤的行径。 白凤什么都不知道,他还太小,他甚至没有资格参加将军的会议,甚至不清楚傍晚发生的屠杀是因为什么。 “墨鸦……”白凤动动眼皮清醒过来,“是有任务吗?” 墨鸦摇摇头,转过身离开了。 九十二 白凤眼睁睁的瞧着墨鸦离去,一阵细细簌簌后他坐直了身子,在茫茫夜色中陷入思索。 他已经在这个艰难的世道中活过了十四个春秋,还能拥有多少年则是个未知数。他捡起一枚白羽,一点点揉弄着上面细腻的纹理,月光温柔的抚摸过沉思的他,却没有一丝慰人温度。 第80页 他的人生过于单调。过往的记忆模糊殆尽,他依稀记得自己也曾有过自由的岁月,然而那日子太短,而他也太过懵懂。后来,他开始接受训练,用接受这个词如同嘲讽,因为不管他接不接受,他的生命就被握在了别人手中。 他恨过,或者说,一直恨着。 他活的无比压抑,常年的血腥与阴暗几乎要将他逼疯。那些不是简简单单狠下心就可以不在乎的,而是真正的沿着地狱边缘,看着旁人的惨剧,就像在看自己的末路,剜心刮骨。可偏偏每个人都对鲜血淋漓的事实视若无睹,就连墨鸦也只是劝他不要想太多。 为什么,生命如此廉价? 他不知道去问谁,只能将所有的质问与怨恨压入最深的心渊,装成潇洒无情的样子,因为他还不想死,因为“活下去”是所有生命的本能。 唯一能让他有所慰藉的,是飞上天空的渴望。这个念头深深的扎在他心底,尽管他经常忘记自己为什么如此执着。 从没有人教过他乐理,但他天生自通一般的,听懂了雀阁上的空山鸟语。 弄玉…… 她的名字很好听,人也很美丽,但这些都不重要,在她的琴声里,白凤似乎找到了一些问题的答案。或许答案本身也不重要,他只是需要有个人能大胆的与他讨论这些问题,即便弄玉是用这种含蓄曲折的方式与他交流。他不知道有个词叫知音,但毫无疑问,弄玉已经成为了他心里特殊的存在。 他不傻,他隐约察觉出了今天将军府不宁静的缘故。然而墨鸦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是刚刚,他明明特意来找他了,却还是像无数个任务之后淡淡的招呼他回去一般,再无其他表示。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隐忍、沉默、甘于黑夜,墨鸦,为什么你也总是这样?! 白凤握紧了拳,那枚白羽几乎被他搅碎。 他本想继续把这些压入深海,但命运却在此时回应了他之前的呼唤,与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九十三 白凤很快就再次看到了墨鸦。他们站在郊外的悬崖上,这是他们常来的地方,落在眼中的尽是熟悉的风景。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几分出乎白凤的意料。 墨鸦今早接到了将军确切的命令——杀掉白凤。但他现在只是把白凤狠狠的教训了一通。白凤不仅不觉得委屈,反而觉得快意。原来,你也不是冰冷的杀器,你也会为无辜死去的人而恼火。没错,你和我一样,就算你外表再怎么冷酷无情,你的心里,明明藏着与我一样的煎熬。 接下来的逃亡,顺理成章。虽有不舍,白凤习惯性的遵从了墨鸦兵分两路的建议。 他们会分开,各自经历一段艰苦的逃亡岁月,三餐饮露,天地为寝,日夜不得安宁。但若是有运气撑到将军死,那可真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即便是在六国覆灭,大秦统一后,他们也会凭着自己的本事闯出响当当的名声,随着大势再次相聚于江湖。 然而这只是故事的一种写法。白凤只是在里面多插了一句,下面的情节就全部变了。 白凤要去救弄玉。他要带她走,浪迹天涯,去看空山,听鸟语。 是弄玉的出现,才让他们不得不下定决心逃亡,是她给白凤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会,让他看到了自由的一线曙光,所以白凤觉得,她不应该在往后的日子中缺席。 可是白凤听懂了空山鸟语,却没听懂凤凰涅槃的决绝。 他在逃离新郑的前一刻回到了雀阁,眼睁睁的看着弄玉刺杀失败,被将军以酷刑报复,他不忍,于是他出手了。 白凤从未低估过将军的武功,但显然他还是没有预料到将军这样厉害。他怀抱着服毒濒死的弄玉,被将军的刀风压迫的无法离开半步,直到墨鸦出现在他身边,引走了将军的攻势,他才得以喘息。 墨鸦说,他是来换命的。 一语出,在场的另三人心中皆是掀起了轩然大波。乌鸦落满了房梁,他们是被弄玉之前的心弦之曲吸引,也是来为自己的君王送行。 尽管眼前的局面前所未见,将军就是将军,他不会任由这愚蠢的属下引导思路,何况这属下再一次的没有遵守他的命令,没有用他给的刀杀掉白凤。既然不想活,那就一起死吧。 这一场生死之局,在开局的那刻,墨鸦问被白凤抱在怀里的弄玉,你的解药在哪儿?他的声音不高,刚刚好能让白凤听到。弄玉心领神会,她亦不忍这只雏鸟送了性命,所以她说,城外。 这下,白凤肯走了。然而不待他冲近轩窗,雀阁的机关启动,这座华美的建筑在一瞬间变成了真正的铁笼,将三名刺客牢牢困在其中。墨鸦暗叹,还是不够快。他当然知道雀阁里有多少埋伏,因为这地方是他监修的。 第81页 九十四 雀阁机关重重,而这一层中,则有难以破开的牢笼铁条,更有装足了箭矢的弓弩,可连绵发射三次,墨鸦对此心知肚明。 白凤从未见过这种阵仗,他虽隐约知晓,却不知这座楼阁中暗藏的杀机暴露出来的时候竟是如此骇人。 弩声响,箭雨发。墨鸦面上凝重,手中鸦羽弥天散去,如一只只悍不畏死的黑鸟,以柔弱身躯精准的接下一支支刚猛利箭。这防御几乎要耗去他的全神,他必须清晰的洞察全场情形,不敢也不能漏过任何一支利刃,因为任何一处威胁足以致命。就在他凝神之际,一股声势远超寻常弩箭的气息凌然袭来,若惊雷破空,若巨鲸出海,他堪堪转头来看,只望见姬姓将军持弓的动作正欲放下,而他自己的胸口已然被长箭贯穿,甚至那箭矢连停留都不屑,依然沿着既定的路线向下一个目标疾速奔去。 他需得更快。 白凤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太快了,太快了,电光火石间,那只利箭刹在了他眉心前,而箭尾,正被墨鸦牢牢抓在手中。锐利箭势在僵持中被墨鸦拼力抵消去,此时,箭身上一簇鲜血才肯蜿蜒坠落。 似乎,也不是很疼。墨鸦这么乱想着深喘几下,直起了腰背,转身正面姬无夜。白凤的眼中起了雾气。 托将军的福,墨鸦想到了一个逃脱的好办法,以身为饵,诱得将军再发一箭,破去屋顶桎梏。他算对了,他也走不了了。 可是白凤必须走,他不应该折在这里。 白凤终于含着眼泪离去,他忍着哽咽,望着头上破碎的天空跃跳而起,身后诀别的是他朝夕相伴之人,怀中捧托的亦是生命之重,他几乎摇摇欲坠从天掉落,但是,脚下却有熟悉的黑羽迎上来,送他展翅。 再之后,弄玉死了,白凤加入了流沙。 白凤没有亲自回去看,就算墨鸦侥幸没有因为那伤势死掉,背叛了将军,也不会有活路。流沙领头人卫庄也这么跟他讲过一次,别想了,那个人死透了。 是他不够强,是他太任性,是他害了他。白凤强行把这些念头压在了心海最深处,否则他会疯,会活不下去,会对不起那个人辛辛苦苦换来的命。 那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吗? 放眼天下,白凤渐渐明白,原来人活世间,整个天地才是牢笼。如弄玉所言,能获得自由的,只有心。可是他做不到,他心底深处锁着一个人,因这个人的死而产生的内疚与自责如层层枷锁绑缚住了他。 那天的故事,白凤不知又梦见过多少次。流沙的训练与任务塞满了他的身心,可夜半惊醒时,他甚至还会幻觉那个人还活着。墨鸦一定会笑他吧,居然幻想着这么不可能的事情。 有时他想要忘却,又立刻狠狠的唾弃自己,你就该记着,时时刻刻念着他。他的生命不止这一人一事,可他觉得,就算把一生全部都拿来悼念这一人一事,也没什么。 一年,两年,白凤的轻功越发卓越,甚至有赶超墨鸦巅峰实力之态,他的身姿也越发挺拔俊逸,但是那些想法反反复复似乎也没什么改变。白凤在流沙中独来独往,闲下来的时候他望着苍天浮云,心中并不是如他面上一般平静,他会暗暗的思量。 他不想我这样的吧,可我就是任性。 九十五 流沙是一个很独特的组织,它的诞生并不仅仅意味着腥风血雨,它似乎还孕育着什么奇特的东西,那是能改变这个世界格局的庞然大物。但是这些对于白凤来说过于高远,他最想要的,不过是变强。如果他足够强大,那么他或许会想象一下流沙为世界设计的未来。 为了变强,白凤在流沙中吃了很多苦头,比他曾经吃过的一切苦头都要苦,但是除了生死,没有什么苦是人吃不消的,而且,他并不是孤身一人。 说不是孤身一人也不恰当,因为他的伙伴是一只凤凰。 这只凤凰确实是当年那只小白鸟,它见证了白凤的半生,也可以算得上故友。那日逃出雀阁后,白凤本以为连它也不会再见到了,没想到的是在仅仅两个月后,在一次执行流沙任务时就在山沟里碰见了它。那时的小白鸟正在进行所谓的凤凰涅槃,在白凤看来犹如蚕茧化蝶,并没有传说中的天地异象,只是体型似乎稍微长开了点。小白鸟的运气不好不坏,涅槃时碰上了猛兽袭击,可转眼又被白凤救了,这么一算,它承了白凤不少情,便打定主意跟着白凤报恩。 起初这凤凰就如同寻常家鸽一般飞在白凤头顶引路,许是涅槃的好处,这鸟的身躯居然日渐庞大,到后来竟可以承载白凤飞行。一人一鸟成了流沙独特的风景。托凤凰的福,白凤似乎掌握了与百鸟沟通的技巧。 第82页 有些话不能与人说,与鸟儿说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很多次,白凤历经劫难死里逃生,一身血迹趴在无人的荒野时,这只凤凰就会在一边默默的陪着他。有一次他偏头看着在一边惶恐不安的凤凰,轻轻笑出声来。 “我刚才想,其实死了也没什么可怕的。” “因为……可以和他在一块,你记得他吧,他也救过你。” 白凤说完这句,咬着牙爬将起来翻坐在地上,开始着手处理几可见骨的伤口,蓝色的发丝因为粘着血迹贴在了脸颊上,随着他嘴唇一开一合的说话而抖动。 “但是我得活着,他虽然注定不能长命百岁,至少也该活到而立,我得替他活了这十年,再给自己活十年,才够。”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陷入了回忆的沉默。两年过去,即使那一日的场景在脑海中翻滚时依然泣血惊心,他也不会再丢脸的魇住,将自己陷入危险,他甚至开始拥有胆量去回忆更多的旧事,那些故事要温馨甜蜜的多,他曾经觉得自己不配享受回忆的快乐,但是他现在却怕自己忘了他,想记起有关他更多的事情。凤凰低头轻轻蹭着他的背部,让他靠着自己休息。 漆黑潮湿之地,伴随着酸涩吱呀的响声,微弱火光透进,一条黑影在那飘渺的衬托下小心翼翼摸索进来,他轻轻放下手中所托的东西,那本来细微的钝响在这寂静中也颇为震耳,黑影慢慢蹲下身子,向角落里低声唤道。 “大人?墨鸦大人?” 九十六 “他一定……过的不好。” 幽暗寂静的地牢中,低沉微弱的声音似风中摇摆的烛火,喑哑不堪。穿着打扮似是狱卒的汉子摇摇头,劝慰角落里的犯人。 “白凤大人他当年就那么厉害,我听说流沙里都是高手,肯定非常安全。” 听了这话,角落里瘦骨嶙峋的犯人似乎在发笑,这一笑,又夹杂了不少咳音。 “大人?他才多大……” 狱卒轻手轻脚的为他顺气,憨憨一笑。“墨鸦大人您也没多少岁数,我只有叫大人的份。再说已经两年多了,白凤大人该是过了十六岁,成人了,自个儿能行。” 犯人似是过于疲累,沉默了一阵才低声讷讷。 “我养他四年,他得记我十年……重情,不知道像谁。” “像大人您啊。” 狱卒这话接的顺嘴,窝在角落熬着伤病的墨鸦不由一怔,他甚至开始转动酸涩晕眩的头脑回想自己这辈子怎么和重情这个词有联系的。 “当初在桑海,您放我一条生路,我一家都很感激。”姓魏的狱卒弯下腰身收拾起尚有些残留的瓦罐陶碗。“虽然您说我本来就无辜,不该死。可要是换了其他的大人,老魏也就回不来啦。连鲤鱼大人那么精明的人都愿意挡在大人面前,一定是因为墨鸦大人对人太好了。” 狱卒这番话诚恳,夹杂着的善意略带几分沧桑,墨鸦愣愣的听着他讲,只觉得晕眩的更厉害。怎么可能呢,他墨鸦要是个好人,街上随便寻个凡人都该积够功德飞升成仙了。 不过,也许是换命救人有点好报呢,箭伤贯穿胸肺,眼看不活了,没想到最后还是留了一口气,更奇迹的是姬无夜竟然没有气的捅了他暴尸三日,反而是找人来吊他一丝气息不灭。墨鸦起初以为将军要用他来逼白凤现身,可他也没见事态有什么进展,不过一个人质能得到什么信息,顶多真的找到白凤时把他拉出来见上一面。至于墨鸦从清醒过来之后受了多少酷刑重罚则是难以数清,将军想必是盼着他生不如死。 乌鸦还真是好运,墨鸦暗自哂笑一声,左右现在还活着不是,有什么苦熬不过去呢,熬不过去就是死,而死对于日夜被伤病折磨的墨鸦来说则算是很幸福的一件事了。更值得他庆幸的是,这半年,将军似是将他给忘了,那些折磨人的手段有很久没对他施展了。 “墨鸦大人,其实……其实将军一直没有对外说过您还活着。” 墨鸦轻轻点头,心知最近看管的松懈老魏才敢说这话。这般情况他也曾推测过,那大概是姬无夜不想在当下就招惹上流沙,毕竟白凤那小子的天赋值得流沙付出些了不得的赌注,万一姬无夜逼的急了,保不齐流沙那边会下阴手以绝后患,倘若就这样悄悄留着他的命,或许将来还能作一个杀招把白凤策反呢。就这样想着,墨鸦的脑袋中一阵嗡鸣,疼的不允许他继续想下去了,但他咬着牙,一声没坑,他还想听老魏接下去的话。 “昨天我看见鹦歌大人了,人比之前消瘦不少。老魏不敢跟她说您的事,您别怪老魏怕死。” 老魏说完,眯起眼小心去看墨鸦的脸色,一片昏暗却是瞧不清,他凑近了,却只能听到如梦呓一般的低语,模糊的分辨出来不过是别告诉她四个字。 第83页 九十七 “他一定以为我喜欢她。” 又是一年新柳绿,密林深处孤冢青。白凤双手环抱靠在树干上,蓝色的发已经及肩,比天空更加惑人的眼眸凝望着昔年少女的安眠之地。 “她不属于牢笼,所以我会想着带她走。” “我当时没想多远,我只是想逃出去,孤身一人或者与谁作伴,其实没什么关系。” “没有他我也能好好活着,可假如他还在……” 凤凰伫立在他身旁,静静聆听着主人难得的多言。有风穿过惹得林中一片细细簌簌,娇小谍翅携来了新的信息。 姬,无,夜!白凤咬着牙蹦出这三个字,他的双拳紧了又松,最终狠狠砸在了身侧的树旁。 这条完整的信息是姬无夜即将迎娶红莲,卫庄计划在大婚之日动手。白凤恨,他恨自己还不够强大,不能手刃仇敌,在这场计划中只能做一个辅助甚至可有可无的角色。 但是他依然会去将军府,哪怕要面对那揭不过去的伤疤,他也要亲眼看着姬无夜坠入地狱。 将军府显眼的地方都布置了喜庆的红色,雀阁反而是一片冷清。自从侍卫统领反叛之后,这座华美的牢笼就被废弃了,将军似乎看上一眼就会厌烦不已,他那忠心顺从的属下们重新修了更高的建筑将其挡去,雀阁真正变成了门可罗雀的“雀阁”。 姓魏的狱卒在雀阁门口望了望灰暗的天空,又摸了摸手中提着的木盒子,转身向楼内走去。他在楼梯处摸索到了一块突起,打开了通往地下的暗门。那里面关押着曾经背叛了将军的侍卫统领。老魏曾经也是将军府的精兵,自桑海回来后就降职做了个不入流的狱卒。对老魏来说这已经是万幸,若是墨鸦与老统领点名他是个逃兵,他怕是难逃一死。将军府即将有一场大喜事,赏钱比往日多了些,伙食里也有了荤腥,这叫他心情有几分愉悦,再加上墨鸦今天的状态似乎不错,有力气同他讲上几句笑话。 “红莲公主今晚就嫁过来啦。” 墨鸦回忆了一阵,轻轻笑道。“听说是韩国最美的人,可惜没机会看。” 老魏摇摇头。“大人走南闯北见识多,就算是老魏,当年攻城略地,见过的婆娘也多着哩。” “不一样。”墨鸦出神的凝望着黑暗的虚空。“公主,自然不是寻常人家的美人可比。就像……” 就像寻常鸟雀,怎可与凤凰相比呢。 韩都迎来了一场盛大的节庆。红花铺满街巷,喜乐连天不休。人们探头探脑的围观着公主的仪仗,不敢靠前。白凤匿在酒家高楼一角,眼中蓄满寒冰。 入夜,将军府中灯火通明如若白昼,美人英雄,似是佳话。廊檐屋角是满目的红色,像极了浴血之火。有光则有暗,这世界上不存在燃尽一切的火焰,所以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即便是成千上万的明灯也照不清那些暗藏的杀机。 于是某一瞬,兵戈起。 九十八 卫庄与姬无夜的死斗只是开场,流沙聚起的杀手们冲破将军府的壁垒,与府内暗藏的高手激烈过招。四下里仆役奔走哭号,不乏被挑飞丢命者。似乎每一场杀戮都会伴着烈火,将军府里屋瓦相连,很快就变成了一片火海,燃亮了整个韩都的天空。 老魏家巷子离将军府近,他半夜被烟雾呛醒,爬起来跑出去一看就瞧见了将军府中燃起的弥天大火。他突的就慌张起来,倒不是怕将军出了差错因而丢了饭碗,他忧心的是关押在雀阁下面的墨鸦,就算没有被关在那个地方,那位大人伤病加身连站立都难,他自己是逃不掉的啊。 嘈杂中夹杂着兵刃相接的声音,老魏心头起火,一跺脚就让老妻带着儿女快跑,他自己把压在箱底的长刀抽出来,像他当年上阵冲锋一般,提刀就迎着那大火冲去。还没等他冲近大门,一声历啸破长空,惊得他仰头望去。 凰鸟在天,仙人凌波。 可他抹抹眼睛再一看,瞬间狂喜涌上心头,扯开胸肺大喊。 “白凤大人!!!” 白凤已然目睹了姬无夜身死的惨象,可这不足以让他心头泄恨,他亦不愿去看那一场杀戮,正心绪不宁,欲催动凤凰返程。这一声撕心裂肺,沙哑至极,终归是给白凤听到了。将军府这地方,还有肯叫他大人的?他皱皱眉头向下一瞥,看见一个渺小甚至有点猥琐佝偻的汉子拼命的向他挥手,嘴巴开开合合,再听也听不清。 是什么?白凤眯眼认着他的口型。救,……救救……墨,墨鸦大人?! 墨鸦?! 脑中轰然一炸,白凤几乎是从半空中一跃而下,惊得凤凰长鸣不止急急追赶。白凤落地未稳一把拽过那汉子,胸腔里跳动的器官似乎要裂开。 第84页 “他在哪?!” 老魏似乎是被白凤这一声不亚于他的嘶吼吓怔,结巴的说出来雀阁地牢几个字,掏出钥匙的时候差点弄掉在地上。白凤抢过雀阁地下的钥匙,转身狂奔化作疾风,一晃便不见了身影。 要赶上,要赶上! 谪仙般的身影失了从容,疯魔一般腾跃在一片片欲将他吞噬席卷的火焰上,眸中被火光映照逐渐变得紫红。 墨鸦,墨鸦,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 黑暗的地牢中渐渐有了光,上面的火一定很大。墨鸦狠狠的咳上几声,他的眼睛和耳朵已经没过去那么灵敏了,但是外面震天的杀喊哭号不难听见,烟熏火燎的味道也在不断加重。 就到这儿了吧?其实也没什么可难过的,将军现在要是还活着,应该很是暴跳如雷,要是将军已经死了,那他这个叛徒岂不是比将军活得还长久?不亏。 他伸手托着膝盖慢慢的屈起了腿,简单的动作却疼的额头上冒处一圈冷汗。他轻轻抚摸着早已扭曲变形的脚踝,可惜啊,经历这么久的黑暗,还是想再看一眼天空。 他身上越发寒冷,眼皮越发沉重。即将闭目之际,前方骤然一亮,汹涌的火光刺的他几乎要彻底瞎了。可是他却忍不住的扬起了唇角,闭起的眼角处因一道模糊的影子有了潮意。 鹦歌旋身跃上高墙,脸颊上是漆黑的烟尘和猩热的鲜血,衣摆被大火烧的破烂,墙下的敌人苦于烈焰无法靠前追击。她似有所感,猛的向雀阁方向望去,只见那滔天火光中,一道狼狈却不可阻挡的身影怀抱一人闯出摇摇欲坠的高阁,转瞬凌霄于空。 她愕然,转而想起当年打听到的只字片语。 长空凤吟,神兽赶至,将那一对渺小的身影接应了去。 鹦歌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眸子中闪着晶亮的光,白凤,你终于,终于将他也带走了。她笑意不止,泪水仿若清浅溪流将脸颊冲的泥泞。鹦歌不再停留,倩影滚落高墙后,从此匿迹于滚滚红尘浪。 高空上冷风列列,呼啸声灌耳,白凤坐在凤凰背上,小心翼翼为怀中人挡去寒风,他的视线久久胶着在日夜思念的脸上,唯恐错过一眼。 他看到他喉结滚动,吐字辛苦,便低顺了脖颈,认真去听,竟是劝慰他不要自责。 白凤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喉头的梗塞咽下,轻轻把头贴上他的脸颊,柔声回应他。 “放心,我不会。你安心睡。” 凤引碧落,流云霁月,朗朗风清,天将明。 九十九 五年后。 山谷中自有一片乾坤悠悠,古树成荫,凉阴习习,鸟蝶环绕,空地中一带竹篱环着木屋。 木屋小门吱呀开,白衣人一手牵一手扶,带着墨衣人缓缓步出。 “不必这样小心。” 墨鸦笑说,他虽行的慢,那些旧伤已不觉疼痛。白凤只是弯了唇摇头。 “你少管,我喜欢。” 墨鸦咋舌,就好像被他拉扯着的不是自己似的。 时如逝水,韩国早已荡然无存。这些对于二人倒没什么感触,故国留给他们的过去太过不堪,何必去维护,倒是流沙赤炼似乎还念着些什么。提到流沙,白凤忍不住蹙眉,再开口竟带上了几分抱怨无赖。 “你就不能歇歇,卫庄让你做机关你就真去啊。” 墨鸦一怔,笑的愈发无奈。 “那你请大夫治我做什么,养好后难道就做个闲人?” 白凤撇嘴,一旁在地上逗乌鸦的凤凰使劲憋笑,终于还是发出了怪异的鸣叫,挨了白凤一记眼刀。 他们在林中徐行,行至溪畔并肩而坐。白凤已不再年少,他的肩膀足够承担起自己的人生,甚至还能再多加上一个人的,可是眼前这个人似乎还是当年那样,不肯松懈一丝一毫,不肯心安理得的接受莫名的好处。白凤憋了会闷气,再扭头一看墨鸦怡然从容仰望苍穹的神态,又觉得自己想的那些都算个屁,所有的不痛快眨眼烟消云散。 墨鸦还活着,他此生唯一的这个人还活着。 早些时候他一度怀疑这些只是个梦,每天时不时就会突然问一句,把墨鸦烦的要死。很久之后,他这颗心才算踏实下来。墨鸦在林中养伤,他本来想也住在这里,卫庄不满他这般疏于任务,指示医者一顿好劝把各种道理都讲出来,白凤才肯罢休,但之后这里也就免不了隔三岔五的打扰了。至于将来,若是墨鸦真的去做那什么机关术,至少都在流沙,自己也是可以放心的吧? 墨鸦。 满心里都是眼前这个人的白凤深吸一口气,轻叹一声,引得墨鸦好奇侧首。 “怎么了,小子。” 白凤便回过头来同样瞧着他,板住了流沙白凤有名的死人脸,认认真真的问了一句话。 第85页 “死之前,一直在一起吧?” 乱风起,幽雀成双登枝去,青叶儿落清溪,不知情几许。天地一片细簌,林中轻巧飘出了浅淡字音。 “好。” 第十一章 成双番外之《面》,推荐在59章后观看 天现异象,乱世大劫。 墨家的黄毛小子一条腿迈出有间客栈大门,跟着就是一声惊雷,瓢泼大雨当头浇下,硬生生把这位天下第一神偷又请了回去 异象啊异象……都怪张三先生一张乌鸦嘴。他跳进门去不甘心的瞧着外面锅底一般的天色。哎,连老天都和他对着干吗。 盗跖磨磨蹭蹭退回到一张桌子边,泄气的向后一坐,额头翘起的两簇黄毛都耷拉了下去。而他对面,蓝发的俊秀青年不慌不忙取了杯子,给自己斟了杯冷茶。 有间客栈停业,前堂后厨连带楼上,此时竟只有他们两人。潮湿冷风穿堂,呜呜如夜半鬼哭,可二人明白,即便外面阴暗无光,实则连晌午都没过。 如果不是来交换例行情报,墨家盗跖与流沙白凤也不会约在这个地方,毕竟这里已经算不上安全。 “不走?” 白凤的声音向来优雅却含着戏谑,外加天生自带的一股冷清,让人听起来总是在赞赏的同时忍不住咒骂。而这位墨家的神偷则更多了一层愤愤,明明两人多次平手,这小子仍不改自己的狂气,压的别人尴尬而憋屈。所以他一笑反击了回去。 “你不也没走?让我想想……有句话叫什么?落水的凤凰啊,他不如鸡~” 他无限拖长的语气在茶杯迎面砸来之际停顿。一言不合就开打是他二人常态,你来我往间也正好消磨这等待的无聊时光。 对于白凤来说,实则也没有多恼怒。打架嘛,随便找个借口就行了。 等他们各展完神通,活动开筋骨,店里的桌椅仍惊人的整齐,除了一笼筷子翻倒洒在地面,就连白凤扔出去的那只杯子也满当当的放在桌上。 “所以……这到底是谁碰到的?”盗跖指着地上散乱的筷子,这一架的输赢就看它们了。 白凤眼神望向门外,盗跖跟着看去,只见暴雨如柱,仍是看不出停歇的迹象。不过他已经明白了白凤的意思,是风。 “又是平局。”盗跖干咳一声收了筷子,大咧咧往座位上一坐,白凤则倚在门口望着重重雨帘不说话。 安静, 尴尬。 盗跖自诩风流倜傥,这场面冷下来倒像是他自己的错,他正琢磨着找个话题暖和暖和,不想肚子里一声咕隆把他自己弄的手足无措。 白凤耳力出众,自然知道了对方的窘境。但他这次并没有出声讽刺,因为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连夜奔波加上刚才的热身,消耗着实不少。 不过,这里是间客栈啊。 盗跖已经光明正大遛去后厨,不出片刻却垂头丧气的回来,在白凤看戏的眼神中把空空双手一摊。 “有米有面,奈何……”奈何不会灶台事。 雷声阵阵,雨声不歇,白凤闭上眼睛感受自己剩下的体力。半晌他睁开眼向后厨方向走去。 “你还不信我?” 盗跖低头玩着桌上的茶杯大声喊,只听到白凤远远的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堂堂流沙白凤凰,冷面孤傲的神秘男子,这样传说中的人物只该出现在大场面用如风气质闪瞎世人,此时竟窝在厨房小心专注的对付手中面粉……不过也能闪瞎世人就是了。半天不见人来寻的盗跖在门口惊掉了下巴,用手托回去才结结巴巴的说。 “你,你谁?” 白凤没搭理他,盗跖忙不迭多加了两把面粉进去,在对方冷冷的眼刀下讪笑着求他多关照并伸出去一只手指。 “交换,一套图纸如何?” “……两套,不同意就滚。” “好,好,没问题……那个,少放葱花。”盗跖摸摸鼻子,苦着脸心说班老头你可别怪我,一顿饭难倒英雄汉嘛。 可随后他又忍不住感慨起来,没想到这冰渣子一样的小子居然还会下厨。 其实白凤会这门手艺,纯属巧合,追溯起来时间也久远。 一十二年前,秦灭韩,掳韩王安,以其地置颍川郡。 再向前倒半年,韩都王城一片升平,意图掩盖饥困百姓四处流亡的真相。 流沙有了新据点,赤练那会还作着公主,白发男人传信安排他们转移。白凤慢悠悠的在麒麟后面跟着,跟着跟着故意掉了队。 向来没人管他,他那般的功夫无人不放心。 他不知不觉走上了大路,混在褴褛流民中,一步步的节奏与寻常人无异。 前方一个破败无主的路边小摊,想是被慌乱的主人匆匆丢弃。正午的日头晃眼,他想了想就过去捡了个地方坐。 第86页 那时他一身整洁飘逸的白衣,发色稀罕,格外的与众不同,但凡有眼力的也不会主动来亲近他。 他的目光落在来来往往的人群,偶有好奇的瞧他一眼后就匆匆加快自己的步伐。 这就像那些无知的年岁里他们落在屋檐上看到的,下面熙熙攘攘同样是姿态各异的世人。他突然就希望有个人能停下来与他聊上一两句,和那个时候那个人做的一样。 “小伙子……” 苍老年迈的声音飘过来。白凤点头,那刚来的老者便颤巍巍坐在了他对面揉着腿脚。 他看着这老者,越发觉得有几分眼熟。 “哎,这世道哦……”老者眯起眼睛点上了旱烟。 熟悉的语气,熟悉的烟味。 白凤记起来了,这是新郑那家小面店的老板,店门口常年挂着奇异的白纸灯笼。 很多时候,记忆不会被忘却。它们只是被藏在了角落里,在一个意外的时间不经意的出现,撞痛每一根神经。 他就这么记起了他们度过的第一个新年,在风雪中晚归的少年把他包的严严实实,带着他在韩都条条街巷中穿过,走出去很远很远也没有找到迎客的店铺,直到拐进了这家所在的小巷。 门扉开合间扫起雪花,白纸灯笼的光阴森渗人,他紧紧跟在他身后进去,门外空旷的雪地上只有他们四行脚印。 汤面升腾的热气驱散所有不安恐惧,那时的老伯问少年,这是你弟弟哦? 在昏暗的光线下,少年笑着说,算是吧。 老者抽着烟叨叨他,这世道……自己都养不起还捡个拖累…… 这世道…… 面前的老伯再一次重重叹息,花白的胡须比那时长了一寸。他确实已经很多年没再去过那家小店。故人故事,总能激起人慨叹的欲望。 他问老伯,还记得他么。 老人抬头眯起眼睛盯了他很久,忽然和蔼的笑了。 记得记得,你是那个小子的弟弟嘛。头发这么个颜色,好认。 白凤心头一松,因为他们都记得同一个人而对老人额外生出了好感。 一个人记一个人太久,那个人会变成梦一样不可寻。如果有旁人来作证,那这个人才是真实存在可捉摸的。 老人习惯性的攀谈,你哥哥呢?还是干打猎的差事吗? 白凤怔住,熟悉而陌生的酸涩翻涌上心头,半晌才摇摇头。 哎……就是嘛,太危险了,还没我做面的好。老人咬着烟嘴摇头继续问白凤,你呢?他以前总是吹自己手艺好,你学的怎么样?还是跟着他干了别的? 白凤轻轻咬住嘴唇,老人察觉到不对,烟也不抽了,小心翼翼观察着他发白的脸色。 怎么啦? 白凤还是没有说话,老人环顾四周也没寻到其他人影,他犹犹豫豫的问。 是不是你哥哥…… 白凤点头了,透过脸侧蓄长的蓝紫发能看到下巴尖挂着滴小小的水珠。老人沉默一阵突然重重叹了口气。 他和这个年轻人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那个娃儿啊,也那么大就没了。 多厉害也受不起那个罪哦,天天在林子里跑,狼虫虎豹,哪个不要人命? 我跟他说别跑啦,和我一块开店,安生。 说不赚钱……哎…… 白凤这才明白他那家店门口为什么一直挂着白灯笼。 其实我那个娃啊……聪明着呢,要不是老婆子的药钱也不会冒那个险…… 老人抹抹眼角的湿润。 见笑见笑,多老的事了,老头子还拿出来和人叨叨。 两个陌生人最近的时刻之一,同病相怜。他们无需说话,那些相似的,充实而虚幻的回忆足够他们感动怀念。白凤觉得这样很好,那些记忆清晰生动,就好像他思念的那个人还没走远一样。 他们无声的坐了许久,直到日头偏了角度暗淡下去,不得不走了。 老伯,你要去哪? 老人已经恢复了和蔼,他点燃刚才熄灭了的旱烟说,不知道,走到哪里算哪里吧,你呢? 我有新的地方去,或许会回来。 哎……好呀,还能回来看看。老人猛的吸了一口烟,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 小伙子啊,我老头子这辈子也不剩什么亲戚朋友了,可是这个手艺不是吹的,没人接实在是太可惜。 我可是记得那会,我跟你哥哥要你当徒弟,他说什么等他教不了你的时候再让你学我这个。 我也不要你非得拜我为师,就多一个手艺有什么不好。 白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放佛那人说的笑话真有穿越时空的魔力,他竟然就那样答应了。 那之后,红莲出嫁,姬无夜身死,流沙显世,紧接着韩国却覆了。 他因为任务去过很多地方,高山沧海,南疆北塞,他也回去过旧都,不论哪里,再没见过那个老者。 第87页 他每次按着他的方法做,味道和当初几乎一模一样,让他不禁感叹老人的教学技巧,明明那时只是示范了一遍又教了他一首口诀。 也没准是他真有那个天赋呢? 桑海的雨天潮湿冻人,腾腾热气再次驱散寒气。 盗跖不可置信的拍着桌子,面前的碗已经空荡的汤水不剩。 “哇,味道太好了吧,再来一碗!” 白凤没有回应,目光越过他肩膀落在门外雨幕,放下自己的碗筷起身,嘴角勾起温柔的笑意。 “我走了。” “啊?雨还没……”盗跖转过身去,看清后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门外不知何时出现一个撑伞的瘦削身影,墨色的着装几乎湮没在雨中,骨节分明的手中还提着另一把伞的伞柄。白凤走近,接过他手中未湿的新伞。 “怎么走这么远?” “没事做。” 白凤打开伞步入雨中,墨色的影子回头向店里的盗跖打了个招呼。盗跖挥挥手,大喊慢走不送。临末又加上一句,墨老哥,明天我去找你玩啊!有新玩意儿给你看。 墨色影子疑惑,偏头看向走在前面的白凤。白凤知道盗跖指的是那两套图纸,他可不好意思说那是自己收的面钱,正准备找个话题岔过去,不想心头一触,往事竟在此时翻涌,所以他直接驴唇不对马嘴的说。 “雨停之后去看海。” 语气果决根本不像在征求意见。伞下的墨色影子挑眉。“你不是早就看过了?” “上次是我一个人。” “那,好吧。” ——end———————— 涉及正文设定: 1.鸦哥对机关设计的兴趣最初始于监工雀阁 2.空山剧情后大概两年,墨白第一次重聚,此番外鸦哥未愈。 3.海,什么样? 你长大了自己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