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津+番外》 第1页 《迷津》作者:碎鸦 文案: orthopedics|怪虐的|没几个正常人|苏州话挺多 练笔小破文,一个中篇故事。 黄龄《信仰》(cover张信哲)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边缘恋歌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明安,许夷然 ┃ 配角:许炎,谭静,谭向真 ┃ 其它: 第1章 上 先秦左丘明在《左传·桓公六年》中写道——“公之未昏于齐也,齐侯欲以文姜妻郑太子忽。太子忽辞,人问其故,太子曰:‘人各有耦,齐大,非吾耦也。” 后人将“齐大非偶”这四字用以表达辞婚者“门第势位卑微,不敢高攀”的心理。 时代再怎么变迁,古人留下的道理始终适用。这不,苏州姑苏区就有这样的一户人家,实打实地复刻了“齐大非偶”的典故。 *** 仲夏未半,六点刚过,天际昏黄,余晖融进金鸡湖水,湖畔耸立的“大裤衩”刚亮起夜灯,与斜阳交相辉映。 金鸡湖大酒店门口,一句“参加许夷然同学升学宴的宾客请至二楼”在门顶的迎宾指示灯上不间断滚动。 着花衬衫与短裙的许夷然生得娉婷玉立,正靠左站在门口,挽着外公的胳膊迎宾。 外公谭向真对她眼皮上五颜六色的大亮片不满了一天,这会儿还停不下唠叨:“倷小娘鱼搞得呼里吧啦,野野哗哗的(你个小姑娘搞得花里胡哨的,没边没沿)!” 许夷然天生狷介任性,在寻常人面前都不知天高地厚,唯在外公面前会有所收敛。她微微向外公略驼的肩膀侧头,撒娇:“阿嗲,我叠为这样噢,倷囡囡哪不漂靓啊(外公,我故意这样的啊,你外孙女不漂亮吗)?” 谭向真是家里最宠她的人,此番被哄得眉开眼笑,双眼都眯进了褶皱里,直把食指冲她额头一点一点:“小鬼丫头!” 许夷然得意,总之今天是她金榜题名、蟾宫折桂的大喜日子,她还不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原本啊,她家有个难以根除的老愚昧,那就是重男轻女。素日里除了外公偏爱着她一点儿,其他长辈都当她或有或无。许夷然自小像个畸零人,为给自己争取一些目光和地位,她除了发奋学习也没别的法子。 同龄人中有她家这个底子的,大多都不怎么学,随随便便考个雅思托福,买到国外的学校就算完事儿了,可她偏不愿意。 幸好,她算是心比天高,命又不薄的人,十年寒窗苦读终让她收获了自己想要的,也借此在众人面前好好地风光了一回。 亲朋好友来了好几拨,个个都对她赞不绝口,许夷然面上没有显山露水,心底早就傲上了天。 “叫你们以前小瞧我!”宾客一越过她上楼,她就开始现原形,疯狂翻白眼腹诽。 时近六点半,门口驶来一辆漆光黑色的奥迪a8l,牌照打头是“沪n”。车停稳,驾驶座下来一个着一身黑色西装的高个年轻人。把钥匙交给泊车保安后,他边整理袖扣边朝酒店迈步而来。 许夷然老远就与他的目光对上,连忙慌乱地收回。低头看脚尖,她听见外公热络地喊:“明安来了啊!” 男子出声,音色温柔敦厚,似乎习惯了说普通话,所以猝然拾起的吴语显得有些蹩脚:“诶,阿嗲,我来啦!” 许夷然这才抬头,用余光瞄他。 男子发型利落,侧脸尽显干练精神,鼻梁高挺,上有傍晚的余晖勾勒,许夷然看得出神。 冷不防,她的小心思被他的寒暄打断:“夷然,恭喜!交大是个好学校!” 嘁……这是夸人还是自夸呢?他不也是交大出来的吗?许夷然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这个话茬儿,转了转眼珠回道:“哥,你晚上不用加班吗?” 他盯着她,眼里尽是笑意:“我都推了,再忙也得赶回来参加你的升学宴啊。” 许夷然抿嘴不作答,把雀跃的心绪藏得很好。 酒店迎宾的礼仪小姐慢步走至男子身边,微微鞠躬抬手引他去到客名册上签名。他颔首,在转身前挪步凑近许夷然面前,悄悄在她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许夷然茫然地盯着他笔挺的背影,低头小心翼翼地摊掌,看清掌中的物什后,她旋即扬起嘴角微笑——是一枚松香。 那厢男子已经立在到客名册前,匆忙在已签的名字里扫了一眼,眼里忽而闪过一丝无人可察觉的黯淡。 礼仪小姐礼貌恭敬地给他递笔,男子抬掌婉拒,从上衣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支深黑色钢笔,拔了笔盖将笔尖悬停在名册的空白处。 笔在镶金边的白纸上落了一点墨渍,随后如游龙疾走,赫然留下遒劲有力的三个字—— 许明安。 第2页 *** 夜色悄然笼罩了金鸡湖,大酒店二层宴客厅里,此刻正觥筹交错。 厅前正中半米高的舞台上,仿古镂空窗下正坐着一位素手拨琵琶的旗袍女子,启口舒绻,收音纯细,唱的是评弹《姑苏行》—— “踏石阶,走雨巷。雾润情思,雨淋闲愁,烟霭锁魂乡。吴侬软语如歌唱,侬伴花芬芳,小桥流水情,人间似天堂。趣高弄清雅,何言赏孤芳,人在画中走,江南好风光。” 只可惜,台下宾客个个都忙于高谈阔论,没有几个肯耽于这美妙的音色里。许夷然不由感慨,外公这个费尽心思的设计真是多余。 桌上摆的菜肴极尽油荤,她吃了几口就失了兴致,索性一边低头玩手机,一边听长辈们话家常。 坐在外公三把椅子开外的方脸中年男人,就是她父亲许炎。这会儿她大舅正隔着桌子与他攀谈:“明安是不是大学没毕业就自己开游戏公司啦?诶哟,真是年轻有为啊!” 许炎不善言辞,笑容和话语都很腼腆:“唉……哪里哪里,都是年轻人闹着玩的,指不定亏还是赚呢!” 此话一出,他身边的妻子谭静坐不住了,连忙埋怨他:“你这话怎么说的?我们明安就是有出息,你平时不怎么夸他就算了,在这种场合还不给他面子?!” 大舅尴尬,讪笑两声。许炎更是难堪,立马噤声,埋头一言不发地往嘴里舀鸡汤。 谭静说到兴头上,一脸自豪地抬手抚上身旁儿子的肩膀,对着她大哥笑得明艳:“我们明安啊,又优秀又独立。你就说说吧,他这个年纪的,有哪个能做到像他一样,不靠家里一分一元的赞助扶持,在外头自立门户闯荡梦想,还这么成功的?” 大舅和大舅妈都点头说是,进而满桌子的亲戚都来应和。谭静笑得更灿烂:“就是吧?可有出息了!” 许夷然在一旁听得心烦意乱,怎么莫名其妙间,许明安又把她的风头给抢了?她不才是今天的主角吗? 而此刻处于荣誉嘉奖中心的许明安却无动于衷,一脸平和,平和中还带着点严肃,正对着手机屏幕目不转睛。许夷然打这边一瞧,猜出个一二,他十有八九是在处理公务。 她自诩机灵聪慧,可这下却失算了,许明安压根不是在办公事。 他低头不断滑动着拇指,其实是在逛电商网站,挑选笔记本电脑。 许明安的内心一直很平静,甚至对排山倒海袭来的阿谀奉承有些嫌恶。严格来讲,他根本不算这个家的人,这也是在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这事儿要扯,说来话长,那得从谭静嫁给许炎那年说起。 *** 五十年前,苏州的水平尚离现在的一点五线城市标准相差甚远,工业园区还没兴起,市区经济全靠地产行业带动。各方地产大户崛起,其中拔类出群的,便数谭氏地产的董事,谭向真。 谭向真人脉广丰,善于交际,加之头脑好,收购地皮的眼光一向独到精准,不假多时就跃居成为全苏州最成功的地产商。 按说以他这样,理应吃穿不愁、金山累累、高枕无忧。可老天就是算计得很公平,给了他谭向真富甲一方的命,就得从他身上拿点什么筹码来交换。 这筹码就是他的小女儿,谭静。 谭静长到二十岁都很正常,与他人无异。可越往后家里人就越发察觉到,她行为怪异,脾性乖张。一开始都以为她是爱犯公主病,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谁知后来情况愈演愈烈,她开始时不时出现说胡话、发痴妄想、四肢抽搐僵麻等症状。谭向真方才大感不妙,带她找专家一查,原来她患上了精神分裂症。 幸而症状较轻,以谭家的条件也能请得起最好的医生,未过多久,谭静的症状就有所缓解。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几番折腾下来,病是得到控制了,这女儿的名声还是坏了。 谭向真愁啊,女儿嫁不出去可如何是好? 不过谭向真处事一向泰然镇定,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他还真怕女儿嫁不出去?更何况以他家这水平,实在不行就入赘个上门女婿呗,他就不信这年头,还有人不肯为金钱名誉而折腰的? 嘿,还真就有人折了腰,这人就是谭静的大学同学,义务服了两年兵役回来的许炎。 许炎家世一般,放到现在得被贬谪到小康线以下。自相识后,他就一直偷偷地爱慕谭静,连去了军营里都忘不了她,时常在大半夜找到班级合影里的她睹物思人。 穷蛤/蟆恋上白天鹅,换谁都有这个自知之明。唯他许炎没有。 兵役服满,拿到两万补贴的许炎原以为会乐上一阵子,谁知一回家就得到了父亲病逝的噩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他得知了谭家正在招婿的消息。 第3页 哎,这不就是得天人相助嘛?许炎当即被兴奋冲昏了头脑,一马当先担下这个美差事。毕竟既能抱得美人归,又能挽家庭于既倒,换了谁不乐呵啊?不乐呵的都是缺心眼儿! 可婚后,许炎才发现,缺心眼儿的,只有他自己。 他首先得知了谭静患有精神分裂并未痊愈的事,可为时已晚;继而又发现谭静这人拉强霸道得很,不仅家里家外事事都要她说了算,还口口声声威胁他:“倷要不让我生个儿子,倷系系特算哉(你要不让我生个儿子,你死了算了)!” 许炎能咋办?他跟送子观音又没交情,要儿子就给儿子……果不其然,越想什么越不来什么,谭静十月怀胎,千盼万盼,盼来个姑娘。 这姑娘就是后来的许夷然。 那许明安又打哪来的呢?这得聊到许炎有过命交情的挚友,成杰。 成杰不仅是跟许明安睡上下铺的室友,一道入伍后,还是和他同在一个班的战友。血气方刚的男孩,最易在为理想风雨共济、摸爬滚打时产生最深的友谊。更何况成杰还是将他的命从戈壁滩孤狼口下救出来的恩人,许炎早就起誓,此生只认成杰一个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成杰这人的经历还有点特殊,入伍前跟个姑娘谈恋爱,把人肚子搞大了。后来姑娘生下孩子丢给他,自个儿跑了。老实善良的他舍不得抛弃这孩子,就干脆交给老母亲抚养,等退伍回来后再把他养大。 许炎还记得,有天打完靶,他跟成杰在食堂排排坐,对着手中的馒头狼吞虎咽时,成杰忽然哭了。许炎吓得不轻,忙问:“你这是干什么?” “我想我儿子了……”成杰拿沾着草絮的衣袖抹眼睛。 “你儿子起名了吗?”许炎也不安慰,随口问道。 “起了,我姆妈起的,叫成安……‘平安’的‘安’。” 还以为回来后,许炎能实现他“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承诺,结果许夷然还没满百天,成杰就因为在路上见义勇为,解救一个被电线杆压倒的路人,受牵连被高压电打死。 许炎悲痛欲绝,又得知成杰母亲病危,旋即找谭静商量想收养成杰遗孤的决定。 原本还怕谭静的重男轻女是有底线的,再怎么着也得是她亲生的,可没想到她听完,二话不说就点头答应了。许炎那叫一个又惊又喜,过继手续办得风风火火,顺顺利利就将成安接了过来。 改了姓还不算,许安许安,怎么听都不像是他们家的人……谭静觉得不妥,抢着在中间加了个“明”字,这才有了后来的许明安。 一安一夷,求个平安顺遂,倒是一对人人称赞的好名字…… *** 金鸡湖面如镜,圆月落在水中,夜风偶至,吹动月斑。 许明安伶仃立于湖心亭中,身后是李公堤,抬眼是流光溢彩的摩天轮。他长叹口气,精瘦的左掌掩风,右手持火机点燃一根烟。 马路上的鸣笛声被夜风捎到这里,已由湖水吞了一大半,所以四周很安静,他低垂眼帘,对着指尖的火苗与烟气发呆。 每回踏上故土,他都不由会想起一些尘封的记忆。 会想起被接到许家前一天的事—— 幼小的他跪在奶奶病床前面,听她哭着用喑哑的声音对自己说:“安安弗要觉得命苦噢,倷就当是给人噶做寄倪子,寄倪子有福气(安安不要觉得命苦噢,你就当是给人家做寄儿子,寄儿子有福气)!” 会想起刚进许家大门那天的事—— 那时的他对容貌审美还没什么概念,却在见到谭静的第一眼,就心生“这个阿姨很好看”的念头。那种好看是一见如故的好看……许是他长久地缺乏母爱,所以才会对她将在他生命中充当的身份倍感亲切。 谭静也一样,对他热情万分、亲爱异常,满口“我的好儿子”,牵起他的手就领他到许夷然的摇床前。彼时她说了什么话他已记不清了,许夷然在摇床里的样子他也很模糊,尽管那是他和许夷然此生的第一次照面…… 不光是以上种种,他时常也会想起,和许夷然形影不离的那些寒暑假…… 记忆的阀口将将要被拉开,他的肩膀落下轻盈的一拍,随即传来他再熟悉不过的清凉嗓音:“哈哈被我逮着了吧?又在偷抽烟!” 许明安微微低头,扬起嘴角轻笑,垂下手老老实实地捏着烟,未再拿起过。 “这都能被你找到?”许明安盯着湖水,向身旁的她打趣。 “谁说我找你了?”许夷然满脸不屑,“我吃饱了出来晃晃,晃着晃着吧,哎嘿,碰巧就看见你了!” 许明安看看手里的烟,烧得已经差不多,便将之按灭在铁制的便携烟灰缸里。最后一点火星彻底熄灭时,他眼里的光彩也淡了下去,嘴角微带着苦涩,他问道:“你那个男朋友呢?没陪你一道?” 第4页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江南寄名习俗——古代,人们为了自己孩子健康长寿、幸福美满,往往有给孩子寄名的风俗。江南一带,家长怕自己家“福分”不够,因而去找一家福大的人家,把自己家小孩名义上算成那家福大人家的孩子,从而使孩子顺利成长。那户福大人家的家长,便成了这个孩子的寄父(寄爷)、寄母(寄娘),那个孩子便成了他们的寄儿子或寄女儿,这两户人家便结成了“寄亲”。 第2章 下 许夷然男朋友叫张浩宇,与她同班,有着这样一个特殊的身份,自然今天也在场。 说起两人在一起的经历,亦可以谱写成一本青春洋溢的校园小说。执笔的人应当是张浩宇,因为是他锲而不舍苦追了许夷然两年,才终于和她在栀子花开的毕业季修成正果。 情窦要开未开的年纪,大部分人的荷尔蒙都始于外表,所以起初应当算是一场不经意,张浩宇在某一天忽然就觉得许夷然的相貌与气质都很戳他的点。 这之后就是漫长的追求之路,在此以前张浩宇一直挺混不吝,还在校内校外、低年级高年级认了很多姐姐妹妹。自对她倾心以后,一夜之间浪子回头,快刀斩乱麻,将这些花花草草择得干干净净。 不少人问过许夷然:“你都拒绝他两年了,怎么一毕业又答应了?” 许夷然也不晓得如何回答,思来想去也只有道:“总觉得你们都出双入对的,我也想试试,再说他也确实还行,对我挺好!” 朋友听了,都损她是渣女。她心里倒没所谓,说要试试又不代表要伤害他,更何况,谁说感情就一定要公平? 思绪被许明安轻轻咳嗽的声音打断,许夷然扭头看他在夜色中平静的侧脸,耸耸肩回答:“他跟同学在打王者。” 许明安低笑,语气平和地发出来自业内专业人士的嘲讽:“你们都高中毕业了,还玩王者?” 许夷然学他的语气:“怎么?不给玩啊?” “那也不是……”许明安抬手,松泛两袖的袖扣,声线忽而变得很沉,“囡囡……” 似有熏风翻书页,许夷然被他这久违的称谓轻轻拨了一下心弦。她正过脸来面对湖水,小声应答:“干什么?” “你喜欢玩什么游戏?”他问,“我可以根据你喜欢的游戏挑选配置,给你配一台好的笔记本。” 自心底而起的温暖包裹整个心房,多亏夜色做了很好的掩盖,许夷然的面部表情看起来还算正常:“交大大一可以带电脑吗?” 许明安笑得欢快:“当然可以,不然我也不会老早就开始替你考虑了。” “顺便,囡囡,我会再送你一把琴,一把更衬得上你的琴。” 恰好此刻,一阵微风拂过,湖畔的音乐喷泉在变幻的灯光中升起,送来悠扬的小提琴音,奏的是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许夷然吞进欲说的话,抬肘抱臂在胸前,长长地深呼吸一口。 她笑着问:“哥,记得这首曲子吗?” 许明安侧过身子低头看她,抬手轻轻拂过她的头顶:“记得,g string。” 要如何不记得呢?许夷然第一次站上舞台与乐团合奏,拉的就是这首。许明安以往从未对古典音乐有过涉猎,甚至连兴趣都没有过,然自那次起,他就彻底着了古典音乐的道。也许是静立在台中央起承琴弓的女孩太有魅力,也许是巴赫在这首曲子里灌入了强大的魔力,总之他立刻一发不可收拾,连带着手机播放器里的流行歌曲纷纷退位让道。 《g string》在某种程度上,也算得上是兄妹俩共同度过的,那些夏日的背景曲。 人常说一首歌曲会替你记忆刻录一段时光,许明安很是同意。 譬如此刻,婉转的调子伴着喷泉哗哗的水声袭来,就好像顺带捎来了那些湿热的阳光,悸动的蝉鸣,以及与她并肩看过的山塘街光景…… 从苏州到上海,坐高铁只消半小时的车程,许明安在这三年里来来回回、走走停停,忘不掉的又何止是这首《g string》。 他的英文发音很纯正,“string”这个单词含着好听的卷舌音,像以前他给她辅导英文功课时一样,单词表上的每个词都读得很标准。许夷然垂下眼帘,从口袋里掏出他送她的松香,摊于左掌心,以右手食指轻拨。 “哥,我先不用它,等你的新琴。” 许明安转身,迎视她皎洁的目光,也探食指到她掌心的松香上,与她细小的指尖反向交错,微笑着回答:“好。” *** 谁也参不透为何大人总在入了某个年龄段后,就有不尽的话要说,尤其是在这种几世同堂阖家欢乐的场合,似乎能从盘古开天地一直扯到同事买新车。兄妹俩在湖畔站了足有四十分钟那么久,回宴会厅一瞧,热闹的气氛只增不减。 第5页 许夷然刚落座,喝得满脸通红的谭向真就转头撺掇她:“囡囡桑猝港仔句挨哦(囡囡上去讲几句话)!” 许夷然愣住,面露为难:“弗莱三哦(不行哦)……” “该个有啥个啊,该搭呒不外人噢(这有什么啊,这里又没有外人)!” 许夷然扭扭捏捏,偏偏一桌的亲戚都凑起了热闹,一个个伸头过来催她上去:“夷然去嘛!老早明安升学宴上讲得不就挺好?” 许夷然心里暗暗不爽,索性站起来板着脸说了句“上厕所去”,旋即转身就走。 从闷热聒噪的大厅里出来,许夷然一边把玩着口袋里的松香,一边一脸愠色地朝厕所踱去。或许换做别人,都不易对她五官里这些微妙的怒意有所察觉,可许明安不一样,他对她的了解程度,已经达到了只看一眼就知道她心里有什么情绪的地步。 碰巧他从厕所出来,正用纸巾反复擦拭着手上的水渍,迎面碰见她,慌忙顿住脚步问:“囡囡,怎么了?” 还问呢?方才的恼火嗔怨不都是因他的名字而起……许夷然不想回答,身子一侧就从他身边错了过去。 许明安怔愣,反应过来后立刻转身,抬手将纸巾扔进垃圾桶里,随即不放心地迈步跟了上去。 这厢许夷然对身后多出来的尾巴不得而知,一心只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世界里。 从小到大她对许明安的感情一直很复杂,俗话都说长兄如父,更何况是他这样完美温柔的长兄,许夷然自然是无论如何都讨厌不起来。可她太讨厌这种总是活在哥哥光环下的憋屈感,明明她才是许家谭家的亲生血脉,为何到头来她才像是那个被收养的? 不过她又不会去怨艾哥哥,说来古怪,她只是渴望自己能与他一样优秀。 到酒店精装修的洗手间里溜了一圈,没上厕所她就走了出来,站在公共水池前对着镜子发呆。抬手按压下眼睑晕花的眼线时,镜子里忽然由远至近走来一个男孩的身影,把认真想心思的她吓了一大跳。 许夷然生气:“张浩宇!你吓死我了!” 张浩宇生得一副阳光大男孩的标准模样,她含怨瞪他,他却不怒反笑:“夷然,一会儿他们几个说要去纯k唱歌,你去不去?” 许夷然语气不善:“不去!” “为什么?” “我哥回家了,我要陪他!” 那头许明安正在墙外犹豫该不该走,听见许夷然软软糯糯的这句话,不自觉笑了起来,将抬未抬的脚又收了回去。 “你哥什么时候不能陪啊?过几天大刘他们就要去学校了,就当我们送送他们呗!” “不去不去,都说了不去了!” 这番唯我独尊的口气,许明安甚是熟悉。 许明安双腿微微向前伸,将脊椎中段全贴在墙壁上,从口袋里拿出那支黑色钢笔,在手里摩挲把玩。这笔浑身一股低调的风格,除笔帽上的金色帽夹没有其他多余的点缀。许明安横过笔,双手抓握,右手轻轻一用力,将笔帽拔了下来。 笔杆中下段变成了和帽夹一样的金色……稍稍旋动笔身,一行镂刻的小篆映入眼帘—— 明安,愿前程远大。 许明安只需要看一眼,就觉得分外安心。 墙内的人还在一来一往地拌嘴,对着空荡荡走廊微笑的许明安始终舍不得抬脚离开。 “夷然!你是不是不爱我了?”张浩宇任性地向心上人撒娇。 “什么呀?你怎么又扯上这个了!”许夷然似乎有所逃避。 “你喜欢我吗夷然?”张浩宇放软了语气,在许明安听来,极为暧昧。 那头许夷然犹犹豫豫,答了一句:“一般般,不讨厌……” 随后里面是一阵拉拽声,伴着张浩宇的轻哄,和许夷然的推拒。许明安听见,心里不是滋味。合上笔帽,他抬头,用余光偷瞄靠外侧的一排镜子。光线大盛,让内侧那排水池前的景象在每块镜子里得以一览无余—— 高大帅气的少年,此刻正抬手让坐在水池边缘的女孩朝他低头,随即他拥着她的后脑,雀跃无比地贴上她的唇。 *** 姑苏区,晋府水巷别墅。 天光大好,阳光灿而不烈,是个能在花园里流连的美妙下午。 圆桌上摆着两壶茶,一壶正山小种,给谭向真喝;一壶苏绣,给谭静和许炎喝。另有一盘桃酥、几碗鸡头米,备着给他们解馋。 谭向真举起茶盏,先闻再抿后品,放回桌上时转头看向正对着笔记本的许明安:“明安啊,公司业绩还好吧?” 谭向真习惯讲苏州话,但也不代表他不会说普通话,只不过是有种磕磕巴巴的砂砾感罢了。 许明安将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尊敬地看着外公:“挺好的,这两年国内游戏市场新秀不多,竞争力并不大。我相信以我们公司的实力,想要长久立足并不难。” 第6页 谭向真很满意,连连点头:“晓得了,好!好啊!有出息!” 对面的许炎双手环握着茶杯,对着杯子里浅浅的水面发呆,嘴巴张张合合,终是抬头对许明安说:“明安,创业固然好,也别忘了正经学业,毕业证书还是得拿的!” 许明安刚要答“知道”,一旁的谭静立马忿然作色,对着许炎指指点点:“你这人也是奇怪,别人讲东你扯西!明安脑子比你清醒,他对自己未来该做什么事,该走什么路,那都是有规划的,我都不敢太过干预,你还想操心?” 许炎收声,连带着整张脸都冲着桌面埋了下去。许明安替父亲解围:“爸说得也没错,我确实应该把毕业证书拿到的。” 谭静抬左腿,搭上右腿,歪着身子夸夸其谈:“你爸就是爱做无用功!你说你这么聪明的人,能不知道毕业证书的重要性吗?他呀,就是一天到晚以为自己有多厉害,好像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他知道……笑死个人了。” 一时间圆桌周围形色各异,谭静得意嬉笑,许炎默不作声,许明安眉头微蹙,谭向真微笑看戏……独独缩在最里边玩手机的许夷然,一副置身事外、漠不关心的样子。 其实这在谭家是常态,那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桌上茶壶的影子在不知不觉中偏移,谭向真徐徐开口,扯开话题:“明安有没有谈朋友啊?” 方才还沉浸于手机的许夷然闻言迅疾抬头,望向了许明安。 许明安抬起键盘上的双手,慢慢合到一起交握,内敛地微笑:“阿嗲,您放心,我谈了会告诉您。” 这是个会令长辈们有些失望的答案,而许夷然却低头,悄悄提起嘴角笑。 谭向真用大拇指刮着茶壶把,不甘心地问:“你和苏溪还有没有来往啊?” 许明安愣住,许夷然的笑也凝在了嘴角。 苏溪何许人也? 谭向真这样交际颇丰的人,甭论是只为生意,还是单纯的志趣相投,免不了有几个经常走动的挚友。 苏家就在其中,打此园中起身往东看,头顶天空有片树叶形状云朵的那幢别墅,就是苏家的老宅。苏溪是苏家的独女,因和许氏兄妹一道长大,不少人将她与许明安视作青梅竹马。 对于许明安来说,知书达理的苏溪确实是一个可以聊得来的知己,但他从未再往更深入的方向想过。老一辈的人哪里知道呢?只道这俩各方面都优秀,站在一起像对金童玉女,又言两人若是结亲,对谭家苏家都有好处,所以都把眼睛盯着他们,巴不得月老在他俩中间绑上几条红线。 看着外公满眼的期待,许明安的答案也很有分寸:“偶尔会联系,但是我们最近都太忙了,所以来往得少。” 谭向真稍稍满意,撇着嘴说:“还是要经常走动的……苏溪是个好孩子。” 有人满意,就有人不满意。许夷然暗暗咬牙,从桌上拿起一碗放凉的鸡头米,用勺子舀了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 许明安温顺地答应:“嗯,我晓得的。” 茶壶的影子依旧在悄然变化,慢慢朝苏宅方向偏。 许夷然对着碗口发呆,心里堵得慌。许明安抬头看她,与她心不在焉的目光对上。 今天的鸡头米太甜,许夷然愤愤,比那天下午吃到的还甜…… *** 许夷然一直不太喜欢苏溪,说不上为什么,真要掰扯一个理由,那就是觉得她太装。 许明安刚上大一时,苏家还没搬走,每逢暑假苏溪常来他们家串门。 她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开着空调都尤感燥热的下午。 家里没人,只有兄妹俩。挂钟上的时针指向三点一刻,许夷然正匍匐在书桌前,与一道解析几何“大战三百回合”。 许明安先是轻轻叩了几下房门,经她懒懒地应允后端了一碗鸡头米进来,坐到她身边,笑着问:“又不会做了?” 许夷然接过鸡头米,把题册全部推到哥哥面前:“你帮我看看,我先吃着。” 许明安向来不会拒绝妹妹的要求,拿起笔就开始分析题干中的条件:“嗯,我来拯救囡囡了哈……已知抛物线y^2=2x-1,点a(2,0)……” 许夷然舀了一勺冰凉送进嘴里,又很快抱怨:“你放了多少糖啊?太甜了!” 许明安停笔,转头疑惑地说:“嗯?我只加了一勺啊……甜吗?” “齁死人了!”许夷然搅着勺子,对上他黑亮的眼睛,忽然顿住手指,迟疑道,“你要不信的话……你尝尝?” 许明安思忖了片刻,欲起身,被眼疾手快的许夷然拽住手:“你干嘛?” “我再去拿个勺子。” “至于吗你?”许夷然拉他坐下,把手里的勺柄对向他,“你就用我的!” 第7页 磨不过她,许明安让步,笑得腼腆,接过勺子送了一小口进嘴里。 “啊……”他轻叹,“还真有点甜。” “不是有点,是非常!”许夷然纠正。 许明安微微挑眉,从她手里拿过碗,哄道:“是我的锅,我对不起囡囡,这就去重新弄一碗!” “哎不用!”自刚刚起,许夷然拽着他的左手就没松开过,这回攥得更紧,“你还是帮我看题吧,这个更重要。” “行。” 坐回书桌前,接下来的许明安一直很认真专注。许夷然在一旁偷瞄他的侧脸,悄悄拽出书底下压着的草稿纸,在上面用铅笔一下一下地勾线。时不时停下笔,她会再抬头看一眼。 “你是在算题吗?”冷不防,他的声音凑近耳边,将她吓得火速把草稿纸塞回书本下。 “啊……我,对啊,我也算算。”许夷然对上他迷茫的表情,眼都不眨地撒谎。 许明安还真信了,一本正经地说:“好,那我们比赛,看谁先算出来。” 这不正好合了她的心意吗?许夷然爽快地答应。他恢复刚才的姿势,她也再次把草稿纸轻声抽了出来。 描完额头就是鼻梁,许夷然边画边偷笑,正在兴头上,突然听见楼下有熟悉的嗓音在喊:“明安!明安——!” 不盼什么,非来什么,许夷然瞬间拉下脸,志兴索然。许明安抬头,看向窗外:“好像是苏溪?” 许夷然冷哼:“不是她还有谁呢?” 那个每回吃饭都只吃一丁点儿就放下筷子说饱了的苏溪,那个过年一起玩闹教育她女孩子不能太吵的苏溪,那个一见许明安就两眼放光还假装矜持的苏溪…… 许夷然心烦气躁,愣在刚勾好的鼻梁下缘戳出一个洞。 许明安受世故礼节驱使,还是站起来快速跑到了楼下迎接苏溪。 许夷然就在这段时间里猫在窗沿偷看,一边看一边假想两人的对话内容。 “明安,今天天好热啊,你在家做什么呢?”她捏着嗓子冲空气问。 “在家教夷然做题。”她又沉下声线。 “啊……这样吗?我还想着请你陪我一道去看电影呢,电影票我都买好了。” 学了几下觉得无味,她直起身子坐回桌前,一把抓过题集,决定自食其力。 半晌后许明安回来了,带来的话居然与她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囡囡,那题你等我回来帮你看可以吗?苏溪有两张音乐会的票,请我陪她一道去看。大概晚饭后我就能回来,你先做其他题……” 不知是不是每一个妹妹都对她的哥哥有极强的占有欲,总之许夷然一看见苏溪就不爽,这样的经历在前在后还发生了好多回。许夷然还以为自己是因为讨厌苏溪,才会有这样的心理。故而她一直坚定,只要许明安不跟苏溪在一起,跟谁都可以。 *** 许明安这次不能在家待太久,用完晚饭就得开车回上海。 谭静给他后备箱里塞了大包小包,教他这个怎么煮,那个怎么烧,生怕他饿死在异乡。 临行前,停于晋府门口的车子前灯在夜雾里照出两束锥形通路,长辈们都回了家里,只有兄妹俩站在车旁。 许明安靠在驾驶座的车门上,刚欲点烟,看到许夷然冷漠的表情又作罢。 “囡囡……”他叫了她一声,话落又不知道该接什么。 许夷然亦沉默,垂下眼帘走到他跟前,抬手帮他整理衬衫的领子。许明安视线向下,落进她的双目中。 整理几番后,她退后,笑着说:“好啦,开车注意安全!一路顺风!” “嗯,”他轻声作答,“给你选了一台电脑,这两天应该就会送过来的,到时候有什么使用上的问题,随时问我。” “那不问你还问谁啊?” “小提琴的话,我准备去上海的高端乐器行里帮你选,所以你再等等。” “嗯,不急。” 江南一贯如此,夏夜的风总是又湿又热,连带夜色里的人心,也变得黏糊糊。 许明安抬手看看腕表,垂手的瞬间问道:“囡囡,你希望我找……什么样的女朋友?” 许夷然不敢抬头直视他,模棱两可、含糊其辞:“你喜欢就好咯,我又不能帮你决定。” 许明安抿唇,眼角下弯,把她的话放在牙尖琢磨:“嗯……我喜欢的吗?” 许夷然背着手转了九十度,拿侧面冲他:“对啊。” “好,”许明安也转身,手搭在车门把上,“最近如果有空可以来上海玩……” 顿了几秒他补道:“也可以带上你的男朋友,我请你们吃饭。” “唉……知道啦!”许夷然不看她,仿佛嫌他太啰嗦,扬起手掌对着他的方向潦草挥了挥。 第8页 车门被拉开的声音。 “行,那我走啦!” 车门被关上的声音。 夜风又起,青草吐香。车子发动,车前远光变近光。 许夷然霎时转身,面向车窗喊他:“哥,上海见!” 车窗早就被降到了最底,许明安一边塞上蓝牙通话耳机,一边转头冲她笑:“好,上海见!” 车子启动,不快不慢,将与她之间的距离拉了好远。车窗里的乐曲飘出来,散进姑苏温柔的夜色里…… 巴赫,《g string》。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许明安太温柔太美好了,我不想虐他了twt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叔、轨迹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上 早起,气温宜人。 许夷然拎着小行李箱从二楼走下来时,谭静刚在餐桌上摆好早餐,睥睨了她手里的箱子一眼,满嘴数落:“倷猝玩子天啊(你去玩几天啊)?弗就后朝委噶嘛(不就后天回家嘛)?” 许夷然撇嘴,面无表情答道:“我欢喜(我喜欢)!” “拎勿清,搞百结叶(没脑子,瞎搞)!”谭静素来如此,极吝啬对女儿温柔。 “小娘鱼嘛,宁她猝了(小姑娘嘛,任她去了)!”倒是捧着报纸坐到桌边的谭向真帮孙女打圆场,说完扫了一眼桌子,又招呼女儿帮他拿点雪菜来,“盐渍菜哦!” “哎哟我晓得哦!”厨房传出尖细的烦躁吆喝,一大早给人一种要干架的既视感。 谭向真搅搅稀饭,夹起一只生煎放到许夷然碗里:“囡囡多吃一点!瘦成什么样子了!” “到了上海啊,去明安公司看看,我腿不行跑不动了,你就当替阿嗲看看!”他满脸笑容,很是憧憬。 许夷然持筷子在生煎包上一戳一戳,将陷儿里的荤油挤出来,点头:“我晓得,肯定会去的。” 上高中时总心心念念高考后的暑假,想着能彻底解放。结果真到这时候了,许夷然又觉得空虚没趣。大概是同学多多少少都去外面转了几圈,唯独她一人近两个月都待在家里,还要时不时跟她妈拌嘴,遂把这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安逸。 于是那天许明安一提,她立马就决定要去趟上海玩玩。 一顿早餐,依旧充满了东家长西家短,谭向真父女聊得热乎,许炎父女则一直低头安静地喝粥。 吃好,由许炎开车送许夷然去高铁站。路上许夷然已忍不住兴奋,望着窗外探头探脑:“爸,你有没有想吃的上海特产?我给你带回来!” 许炎专心开车,随口回道:“不用,你安心玩。” 顿了一下,他似乎想起什么,忙问:“你跟那个男同学不住一间房间吧?” 许夷然正喝水,差点没噎着:“那当然!” “那就行,你还小。”许炎话说得委婉。 中国上哪都是“人从众”,更何况是在假期高峰。许夷然排了好久的队才过安检进站,迎面就是早早候着的张浩宇。 张浩宇今天穿得尤为浮夸骚气,橙色t恤搭配白短裤和红球鞋,令人窒息的色彩搭配,乍一看把许夷然晃得头晕。 但他自我感觉良好:“夷然!我帅不?” 许夷然干笑:“你开心就好。” 临上车还有二十分钟,许夷然已经收到哥哥的信息:“囡囡,到高铁站了吗?” 许夷然低头微笑,认真回复:“到了!一会儿就能上车了。” “好,等你。”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到许明安打这三个字时,温柔的神情。 旁边张浩宇看见许夷然偷笑得十分诡异,连忙侧过脑袋要看她手机上的内容,被警觉的许夷然一把推开:“干什么?!不许窥屏!” 张浩宇委屈,嘴翘得老高:“我看大刘他们谈恋爱,手机都可以互相交换看的,还录了对方的指纹……” 许夷然白他一眼,嘲讽:“我手机里还真没什么东西,倒是你的手机吧,呵,我不敢保证……” 是真的没什么东西,许夷然没打诳语,只是她莫名就不喜欢自己在和哥哥聊天时,有旁人跑来窥视聊天内容。哪怕今天不是张浩宇,是她妈或是她外公,她的反应也会一样。 小吵小闹不算什么,上高铁时张浩宇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一路上都揽着许夷然的肩膀。 “夷然,”依票找到座位,高铁徐徐开动时,张浩宇忽然鬼鬼祟祟地压低语气,凑到她颈边,“我们晚上把房间并到一起吧!” 许夷然大惊,坐直身体离他老远:“我不干!你想都别想!” 怎么说呢?老一辈的人还是经验多,来之前许夷然想都没往这方面想,居然还真被她爸料中了。自张浩宇提了这个要求起,后来的半个小时她就浑身不自在,不由自主在脑子里胡思乱想了起来。 第9页 这种糟糕的心绪在见到等候于终点站外的许明安时,灰飞烟灭。 许明安今天穿得较休闲,但在人群中依然扎眼,许夷然将车票往闸机口里一过,就迅疾冲到他面前。 碍于年岁的增长,以及旁边还有其他观众,许夷然忍住往他怀里扑的冲动,局促地捏捏拳,朝他仰起头:“哥!想我了没?” 许明安笑,摸摸她的头:“你说呢?” 张浩宇随后跟上来,礼貌地喊了一声:“哥哥好!” 许明安对他点点头,嘴角有残留的笑意,眼里很平淡:“嗯,你好。” 张浩宇上前一步,拉起许夷然空着的右手,一脸崇拜:“我经常听见夷然提起你!今天终于见到了!你好厉害啊,自己开公司,牛逼!” 许明安眼帘微垂,视线转到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上,捋平嘴角,语气有些疏离:“你过奖了。” “那我先带你们去吃饭吧?现在离两点还早,宾馆应该不能check in吧?”他率先引开话题。 许夷然重重点头,两眼放光:“好!哥我要吃哥老倌!” 许明安替她拎起箱子,走在前面,回头注视着她:“现在去可能要排队了,不过我知道有一家人稍微少点的,就是有点远。” “没关系!”许夷然走得快,和张浩宇牵着的手在半空中一甩一甩,许明安瞥见,把头转了回去。 张浩宇几乎集结了所有这个年纪的开朗大男孩的性格特点,尤其是话多,坐上许明安的车后,他一人在宽大的车厢里说起了单口相声:“夷然你知道吗?哦你应该知道……苏州河不在苏州,南京路不在南京,其实都在上海哈哈哈,还总有人搞不拎清这两个地方。” 许夷然懒得理他,在副驾驶一边帮哥哥整理仪表板上的零碎物件,一边问他:“哥,我什么时候能去你公司看看?” 后头旋即有一个激动的男声涌到前面:“我也要去!” 许明安转动方向盘,温和地许诺妹妹:“你想去的话,下午我就带你去。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你可能会觉得无聊。” 许夷然还未来得及有回应,张浩宇又抢着问:“哥哥你公司里是不是有好多好多游戏?有xbox吗?有switch吗?有没有鬼泣?哇我真的好想玩鬼泣!” 许夷然头晕,望向窗外翻白眼。许明安客气道:“有xbox和鬼泣5,但是其他的没有。” “我去我哥公司是帮我阿嗲调研的!又不是带你去玩游戏的!你可以留在宾馆等我,我回来了再一起去别的地方玩。”许夷然实在忍不住,不耐烦地说道。 “宾馆多无聊啊,”张浩宇咕哝,“你又不陪我。” 一阵猛刹车,底盘一晃。许夷然吓得够呛,看向许明安:“哥,没事吧?” 许明安下颌绷得很紧,面无表情地松开刹车换油门:“没事。” *** 许明安的公司开在徐汇区,在一栋新建的高层写字楼里占了两层楼的空间。不大不小,里面的员工也是一码的年轻人。 从装修美学到工作模式,俱给人一种轻松自由的闲适感,许夷然刚进门就对这里一见倾心,甚至扬言:“我不上学了,来给你打工!” 许明安失笑:“上不上学你自己选,反正我也能养得起你,打工就算了,你毛手毛脚的。” 说者可能无心,听者却是有意。许夷然没对后半句的调侃感到生气,倒是因为前半句话愣了神。 每在路上偶遇一个同事,许明安就会向他们介绍:“这是我妹妹,许夷然。” 许夷然喜欢他念自己名字时,那种字正腔圆的发音,像玉石之声一样清亮好听。她小步跟在后面,盯着他高大偏瘦的背影,一时心悸,大步上前挽住他垂在身侧的胳膊。 许明安脚步一顿,低头看她盈盈的笑脸,嘴角一抬:“囡囡是不是又长高了?” “是吧!我也觉得!高考前我才到你这……”她抬手,在他大臂中下段一划,又上移了几公分,“现在都到这了!” 走进他的办公室,扑面一阵清爽冷冽的中性香气,与四周简易冷淡的装修风格确实很相符。此刻没外人,许夷然才扭扭捏捏地跟哥哥说起一路上憋了好久的话:“哥,我跟你说,张浩宇想跟我换到同一个房间……” 许明安正站在饮水机前接水,闻言没有转身,背对着她问:“那你……会怎么决定?” 许夷然不假思索,果断地回答:“我觉得很奇怪,反正不太想答应。” 水流声骤停,许明安捏着杯子转身看她,表情严肃,开口的嗓音却温润:“那就,不要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 爱极这种暧昧游离又不点破的感情状态!!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0页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笑一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下 年轻人的公司习惯将作息往后推,故而许明安一般在晚上九点过后开会。许夷然和张浩宇吃完饭乘地铁回到宾馆。 刚出电梯,见走廊上没人,张浩宇一把将许夷然堵在他的房间门口,低头要亲她,被许夷然躲开。 “夷然,你晚上来我房间吧!”他不依不饶,到了这会儿还在坚持。 许夷然皱眉,气恼地抵着他的肩膀往外推:“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想!” 外墙隔音效果差,窗外有高架桥上的汽车声传来,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声音,走廊很寂静。 许是将她的推搡当成了“欲拒还迎”,张浩宇低头就要往她脸颊上蹭,看起来十分急切:“夷然……等上了大学我们就要异地了。” 许夷然气急败坏,身子往下一低,从他胳膊下面的空隙钻了出去。 她迈至自己房间,死死靠在房门上,呈防御姿态,眼神也狠厉得直白:“张浩宇,你要这样我明天就换别的宾馆!” 张浩宇在那头懒懒地转身,表情微窘地看着她,嘟囔:“有必要吗?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许夷然攥着房卡的手指一紧:“你懂不懂什么叫拒绝?!no means no!” “诶行吧行吧……”张浩宇挠挠鼻子,说了句她听不清的话,转身开门进了房里。 站在房门前,许夷然还惊魂未定。方才那一下她是真的无比恐惧,她深知他口中的“换到一间房”意味着什么,毕竟张浩宇的动作神态像极了扑到蟠桃上的猴子。倘若她态度没那么坚决,他绝对会当场把她衣服脱了。 颤着手开门进屋,许夷然第一个动作就是反拧门锁并挂上锁链。 后退坐到床上,她不禁开始思考自己与张浩宇的所谓“恋情”还是否有必要进行下去。诚如那句“得不到时什么都不介意,得到时什么都介意”,她自始只是想在阔别青葱岁月时谈一次简单美好的恋爱,现在一看,似乎一切都要朝着更复杂的方向迈进。 打算暂放思绪先去洗个澡,外面又传来张浩宇的敲门声。 隔着门板,他说话的声音嗡嗡:“夷然……我错了,我跟你说对不起,你把门打开,我们聊聊天吧。” 甚是啼笑皆非,许夷然直摇头:“我听见了,不用打开门说了。想聊什么微信吧!” “夷然……”他央求了好几声,拉长的话音最终缓缓降了下去。 待听到挪脚离开和关门的声响,许夷然才长舒口气,瞬间澡都不敢洗,拿了手机就开门逃离。 未假犹豫,她的直觉就是去找许明安。 许明安当时正在和员工商讨下一季度的工作计划,反扣在桌面上的手机轻轻响起不一样的震动声,他立马停下手头的事,起身出会议室接电话。 “囡囡,怎么了?”看都未看屏幕,他就知道是谁。 “哥,我能来找你吗?我晚上不想住宾馆。”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彷徨无助。 许明安抬手看看腕表,回答:“可以,你来找我,我现在还在公司。” “好!”如获大释。 员工们原本都做好了大战通宵的准备,点外卖的点外卖,泡咖啡的泡咖啡,谁料老板接了个电话回来后,竟然下达“今天的会议明天再开”的通知。满会议室爆发出兴高采烈的欢呼,纷纷起身收拾细软要解放。临走时有人发现开心的不止他们,在办公桌前码摞文件的老板居然面含春风、笑意盈眶。 这还不算,今日有多出奇呢?许明安居然破天荒不是最后一个走。 挤在满载电梯厢里的员工,与站在门前的老板对视,个个都哑口瞠目。过半晌,一个身材微胖的员工默默走出来,手臂向厢内一伸,毕恭毕敬地对许明安说:“老大,您请。” 许明安没拒绝,点头微笑,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下到一层时,许夷然已经在前台处候着了。看到哥哥迈着长腿向她走来,她眼睛一热,跑过去挽住他的胳膊,倾诉也紧跟而至:“哥,我都吓死了。” “怎么了?”许明安打完卡,望向她的眼里尽是关切。 “哎哟,我觉得张浩宇疯了!他非要我跟她住一间,我都拒绝得很明白了,他就跟不懂一样!刚刚我来的路上,还不停打电话问我去哪了……卧槽,我差点就直接骂他,‘滚恩哆娘个青膀咸鸭蛋’!” 许明安表情严肃地听完,被最后一句逗笑,很快又收了笑容。把她肩膀一揽,他轻轻拍她肩头:“好,那就不回去了,你晚上睡我那儿的客房。” *** 与苏州同中有异,上海虽有属于旧世纪的余韵,但光影变幻间,摩登的气息更浓更烈。走在街上,吴侬软语掺杂着五湖四海的语言,更像是一个文化大熔炉。 第11页 把车停到附近的停车场,许明安决定带妹妹在街上晃晃。 许夷然心情舒畅,三步并作两步,东张西望:“哥,我上回来上海还是高中前,现在来感觉又不一样了。” 许明安插着兜与她并肩:“是啊,上海发展很快的。” 人行道上,右边是挂满细碎灯光的梧桐树,左边是一爿爿风格别致的门面。许夷然步子迈得小,无心就落在了他后面。 许明安察觉到,慌忙停步转头看她。 许夷然还在埋头踩地上的砖缝,抬头与他温存的目光对上,两人同时失神。 “哥。”“囡囡。”默契十足。 许明安笑,双眼黏住她期待的目光:“想不想一起喝一杯?上海有很多不错的酒吧。” 毫不犹豫,许夷然点头:“想!” 地砖上有月光,一高一矮的影子又挨在了一起。 许明安打趣:“先约法三章,不许喝醉,不许待太晚,也不许跟阿嗲说!” 许夷然抬手,向他伸小拇指:“哦了!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笑容在许明安脸上越来越明亮,他举起手掌包住她的小拇指,摇了摇:“不许变!” 但毕竟是人生第一次进酒吧,又不胜酒力,许夷然想不喝醉很难。两小杯低度数果酒下度,她已觉双颊在发烧,眼前在冒金星。 厅内灯光昏暗,许明安要凑近才能看清她的现状:“囡囡,是不是喝醉了?那我们不喝了,回家吧。” 二人离得近,许夷然嗅到有来自他言语间的酒香,那似乎是一种更烈的酒,可为什么他还这般清醒呢? 她啄啄昏沉的脑袋,拖拽着嗓音回答:“好——” *** 许明安在上海的住宅不大,两室一厅,沿袭了他一贯的冷淡低调风格。进门灯一点,许夷然对强光猝不及防,猛地闭眼,再睁开时一睹了房子的全貌。 寻常觉得他的眼睛会说话,今日一看,原来在他住的地方,一砖一瓦也都会说话。说的是什么呢?是关于他的一切性格与品行,还有他生活的点点滴滴。 给许夷然煮了一锅醒酒汤,许明安先去洗澡,她就在屋里顶着晕眩的脑袋四处转悠。 客厅分两区,一区是灰色沙发与正对面的电视,另一区陈设一张全白的书桌。许夷然看到桌上立着一张相框,慢步走过去,好奇地低头。视线迷离间,她竟发现—— 相框里是她的照片。 桌上物件都很齐整,台历下面压着一本摊开的草稿纸,她伸手随意翻了两张,旋即失语。 有张纸上被熟悉的字迹沾满,写的都是“明安,愿前程远大”。 这是她送给他的祝福语…… 当年许明安还差一个月就要高考,恰逢许夷然读完全本查尔斯狄更斯的《远大前程》,于是她专门订做了一支毕加索钢笔,思前想后,决定在笔身上镌刻这句话。 许夷然不知心里何滋味,合上本子塞回去,她捂着心口坐到桌前的椅子上。 浴室推拉门一响,着睡衣的许明安湿着头发走出来,到客厅门前看了她一眼,转身朝厨房走去:“醒酒汤应该好了,我端给你喝。” 许夷然沉默不语,夜风急了一阵,阳台帘起又落下。 他端着一碗气味刺鼻的汤走来,刚洗完澡的五官显得很清爽。站在她身前,看见她迷茫的神情,他笑:“傻了吗?来,喝了会好受点。” 许夷然被动地接过碗,鼻头一皱:“唉……能不能不喝啊?这气味真奇怪。” 她与人讲条件很少成功,唯独许明安会惯着她。他抬手背在她脸颊上探了探,发现没那么热,便饶过她:“好,那就先不喝……如果你一会儿难受得厉害,再把它喝了。” 许夷然“嗯”了一声,扭头看向桌子上的照片,呢喃:“这好像是我初三暑假照的……” 许明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对着照片里的豆蔻少女点头抿笑:“是啊,你那时候还是短头发。” “哥……”她唤他,他转过头来她又不说话。 “嗯?”他声音低沉又温柔。 “你就这么想我啊?”她抬头,弯起嘴角问。 许明安眼里有一晃而过的局促,抬手揉揉她的头发:“可不吗?谁让我和囡囡最亲。” 顺着这个动作,许夷然又坐直了一点,似乎在用肢体语言回应他的手掌。 夜风又起,帘卷帘舒。莫名试探的旖旎气息在缄默的两人之间流转,望着许夷然嫣红的脸,许明安忽而冲动,收紧移到她后脑的手,向她低下了头。 许夷然瞬间清醒过来,在他鼻尖落到咫尺时往后一退。 “囡囡……”他好像有些失落。 “哥,”她垂眼,犹豫地说,“之前那件事,苏溪好像看见了……” 第12页 *** 十八孟秋,迈入大学校园的许明安在国庆节放假回了趟家。 同窗情谊在这时最深最烈,刚刚才东奔西走的人又有机会聚到一起,聊一聊大学的新鲜事儿,槽一槽不如高中同学好的新同学。盛情之下,许明安当晚在聚会上喝得酩酊大醉,幸好还有意识安全走回家,只不过进门被谭向真好生骂了一通。 人在醉时,会下意识想见最思念的人。故而许明安换鞋上楼后,直奔许夷然的房间。 房间亮着大灯,许夷然正坐于桌前,撑着额头疲倦地在作业中挣扎,听见响动,回头看步履有些踉跄的哥哥。 “哥,你喝多啦?”她惊奇地问。 许明安坐到一旁,笑:“还好吧……我觉得我没喝多,囡囡有不懂的题吗?我脑子挺清醒,还可以帮你解题的。” 他喝多的样子乖顺里还有点叛逆,许夷然觉得好笑极了,伸手捏捏他的耳垂:“你喝多啦!去睡觉吧!” “唉……”许明安长叹口气,起身站到窗子前,引诱她过去,“囡囡,你过来,现在天上有颗特别亮的星!” 许夷然半信半疑,扔下笔走过去,抬头一看,大失所望:“哪有啊?我看是你喝多了眼前冒的星星吧!” 风起帘动,许明安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站在地上霜里。许夷然受到感染,也不发声,陪他一道安静。 夜空本就很好看了,有无星星又何妨啊…… 不觉中,两个人挨得愈来愈近,几乎就到了肩踵相摩的地步。情愫在不明时最迷人,许明安突然朝她转头,搭住她的肩膀吻上她的唇。 许夷然怔愣,但没有反抗,不知不觉就落入他眼中的黑夜。 唇齿相碰,气息交缠间,她不仅尝到了酒味,还尝到他比酒还浓郁的危险情/欲。 窗帘在风的撩拨下轻轻抬起,蹭了蹭二人的脚尖,许夷然向前靠近哥哥,抬手勾住他的脖子。 就在痴缠快至不可收拾的地步时,门外响起走动声与对话,许明安火速松开了她,退后好几步急喘。 许夷然也一样慌乱,目光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囡囡……”她听见他在身旁轻声唤她,“离开苏州,很想你。” 不知他是不是特意把第一人称筛去了,总之他这句话听起来很游离,向前一步嫌多,向后一步又不甘心。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留她在窗前呆立了很久,全身的滚烫一时消褪不去,她得让风再多吹一会儿。 窗帘时不时就翻动,她低头看向窗外,花园围栏外正站着一个身影,毫不避讳,抬头用冷淡的目光与她视线相对—— 那就是苏溪。 第5章 上 望月茶楼,茶盏叮当,三弦俏皮。 台上在唱《白蛇传》,男女双档:“一年几见当头月,但愿得是花常好,但愿月长明,人长寿,松长青,但愿千秋百岁长相亲,地久天长永不分。” 许夷然喝了三大盏茶,仍不知撑。谭静嫌她模样懒散难看,狠狠戳了一下她塌下去的肩膀,用的是气声,可语气端的叫一个凶狠:“倷喊苏伯伯了没有啊?!” 许夷然皱眉,余光瞥了一眼正对面乐乐陶陶的苏氏父女,不耐烦:“我喊过了啊!” “自己耳朵不好没听见……”她在心里腹诽。 苏父听见,笑眼和稀泥:“喊了喊了,夷然很懂礼貌的!” 谭静转瞬就换了笑脸:“哎呀,你客气哦!我们夷然眼头木屑(呆头呆脑)的,我真怕她不晓得这些事。” 许夷然发现,但凡苏父转头看向她这里,苏溪就会把笑容收起来。女性的直觉一向很准,尤其在观察对象是同性时,这种直觉会准到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地步。 台上女角儿摇曳着身姿下去了,男角儿挪凳子到中间,换了曲《狸猫换太子》。谭静捻了一粒瓜子夹在牙齿间,听得入神。苏溪扭头看她,关切地问:“阿姨,最近您和爷爷身体都好吧?” 谭静又把瓜子拿下来,攥在指间慢条斯理地拨,言笑晏晏:“蛮好的呀,谢谢小溪呀。” 苏溪想了想,又问:“不知道最近明安身体怎样……感觉他应该会很累……” 呵,终于切入主题了。许夷然低头,暗自翻白眼。 一听“明安”二字,谭静瓜子也不拨了,来劲得很:“哎呀小溪你关心他啦?你可以自己去问他的哈哈!我平时给他打电话他都不怎么说的,噢哟有代沟了啦!你们关系好,你问他肯定会说的!” 苏溪脸红,嘴角的笑忍不住:“没有啦阿姨……也就是好久没跟他联系了,正好想起来了,就问一问。” “晓得!”谭静眉飞色舞的,一直在笑,“我晓得哦!” 谭静的嗓音又尖又细,离得又近,传过来像要割裂许夷然耳膜似的,她假借撑下巴的动作,把食指伸进了耳朵里。 第13页 苏溪受到鼓励,开始直白了起来:“其实我过段时间要去趟上海的,到时候……我替您看看他。” 换了只手撑下巴,许夷然慢悠悠地插话:“他挺好的啊,每天跟我打电话都很开心,谁说他累了……” 空气有一瞬的沉寂,许夷然忽然感到大腿一疼,低头发现谭静做了美甲的手指在狠狠拧她,面上咬牙切齿:“你懂个屁!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 “……”许夷然疼得吸气,脚一跺甩开了她的手。 谭静冷眼威胁她:“你要再这样你就赶紧滚回家!” 本想赌气一句“回家就回家”,可转念一想,许夷然又不服气就这样低头,便横着眼瞪回去:“我才不回去!是阿嗲叫我一道来的,你管不着!” 逞完一时口快,许夷然不顾她的反应,站起来就往厕所大步流星地走去。 后头评弹词曲不换,又从头唱了一遍:“谋夺正宫叵居心,狸猫剥去皮和尾。调换真主不该应,忙将狸猫把太子换……” 许夷然躲进厕所给许明安打电话:“哥,你在忙吗?” 那头明明有人聊天的声音,可许明安还是回答:“不忙啊,囡囡有事吗?” 他似乎走动了几步,很快话筒里就安静了下来。许夷然无聊地拽动水池边的抽纸:“我今天算了算,怎么还有十天才能去学校啊……我已经不想在家呆了。” “为什么?”他问。 许夷然老实答道:“你说呢?我跟老妈半句都聊不下去……” 许明安轻叹口气,安慰:“再忍忍吧,只有十天了。” 心有灵犀就是不一样,许夷然感动。平素里她跟闺蜜或是张浩宇抱怨自己跟母亲关系紧张,他们的回应无一不是:“她毕竟是你妈妈啊,你让让就好。” 她听一次就反感一次,都什么年代了,还来“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那一套? “囡囡,”趁她不说话,他赶忙笑着讲,“我这几天帮你跑了几所琴行,看中了好几把琴,弄得我都有点选择恐惧症了!要不还是等你来了,我带你一起去选?” 一句平常的言语勾起她无限的憧憬,许夷然微笑:“好呗……” 二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了起来,说的多是些生活里的琐事,但这碗电话粥依旧可以煲很久。许夷然腿站麻了,就靠着墙根蹲了下来,眼皮刚抬,看到面前走近一双纤细的腿。 顺着腿往上看,苏溪正对着镜子,把漠然的侧脸留给她。 “先不说了,回头再聊哈!”许夷然匆匆对话筒耳语,旋即火速挂了电话。 苏溪抬手拨耳际的头发,并拿出口红按在唇瓣上补色。 “夷然……”刚补完色的艳丽嘴唇开合,“我看你也十八了,应该懂点事了。” 许夷然怔神,扶着墙砖站起来,语气冷硬:“什么啊?我挺懂事的啊……” 苏溪一副懒得跟她计较的样子:“我建议你多听听家里长辈的话,别老是做一些令他们生气难过的事,毕竟你是他们养大的。你阿嗲那么疼你,万一哪天被你气坏了身子,你得后悔死。” 话里有话,许夷然又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明明白白。她攥着拳头,佯装镇定:“谢谢你哦,你可真会说话,平白无故咒我阿嗲,回头他要真出什么事,你是不是也得有一份?” 苏溪脸色骤变,高跟鞋尖一转朝向她:“你跟明安比,真是各方面都差远了!” 许夷然耸肩:“你的梦中情人又不是我,你管我好还是差……” 爽极,看着苏溪僵直的面部轮廓,许夷然就差当场爆发出大笑。她走到水池边洗洗手,离开前不忘朝苏溪弹了两下水珠,在她愤怒的眼光中嘚瑟无比:“姐姐,口红挺好看,就是你没涂好……” *** 许夷然到上海的第一天,许明安放下所有手头的工作去接她。 兄妹俩所受到的差别对待是在日常生活中见微知著的,想起他当年大一入学,那可是除了谭向真,全家都出动的阵仗。如今轮到她,只能一人拽着个28寸的大行李箱,稍不小心就被上海站密集的人流吞没。 许明安在人群中找到她,二话不说卸下她的背包,将她手里的箱子接过去,一脸心疼:“累狠了吧?” 许夷然大大咧咧,竟还笑得出来:“不累啊!刚刚我还拎着箱子下楼梯呢,你不知道,旁边路过的男的,都拿震惊的眼神看我!” “辛苦辛苦,”他笑,“一会儿带你吃顿好的补补。” 走了几步,手机响了,她拿出来一看,不由呢喃:“只有阿嗲疼我。” 谭向真给她发了条微信问她到没到,大概用的是手写输入法,第二个“到”字还打成了“倒”。 第14页 许明安不需问,就知道她的意思,腾出手在她脑门上蹭了蹭,擦去她满额的汗:“不止他疼你。” 行人来回穿梭,许明安面对她站立,像在逆流。许夷然笑着看他:“明白。” 由于离入学报到还有两天,吃完饭,许明安得先把她的行李拉回家里。路上遇见下午时段的高峰,堵车时许夷然望着窗外,小声问:“哥,之前听苏溪姐姐说要来上海……她来过了吗?” 肉眼可见他把握方向盘的双手一愣,随后用叫人听不出情绪的语气回:“嗯,我请她吃了一顿饭。” 车子好不容易驶上高架,一旁的大楼仿若被拦腰斩断。许夷然平静地说:“我跟张浩宇十天没讲话了。” 许明安上眼睑一抬,企图从后视镜里看她的表情,奈何她坐在视角盲区。他低声问:“为什么?是他惹你生气了吗?” 许夷然沉吟片刻,答:“也不算吧……我估计我们也快结束了,反正我也不喜欢他,以后又得异地,没什么好继续下去的。” 许明安没说话。 “之前虽然没主动追求过恋爱这东西,但是有时候看别人谈恋爱,我心里也痒痒的……结果谈了又发现不是这么回事,怪失望的,”她整理了一下坐姿,短裙下面是交缠的光洁的腿,“可能还是得互相喜欢吧……” 车又在高架上被迫停留,许明安索性熄了火,调试车载mp3播放古典音乐。钢琴徐徐由前奏过渡到正曲时,他从前座递过来一件西服外套。 许夷然愣住:“干嘛?” “把腿盖上,”他没回头,“我空调温度开得低。” 许夷然接过来,老老实实地搭在腿上。西服面料滑而不廉,深灰底面上有浅黑色格子纹路,不细看难以发现。许夷然双手搭在西服上,不由慢慢把衣服攥进拳心。 快二十分钟了,前方机动车排起的长队半分未移,许明安心烦意乱,几度向开窗过一过烟瘾。 许夷然看透,坏笑:“你抽吧!我不介意。” 闻言许明安惊讶地回头,目光落到她腿上的西服外套:“这你都能看得出来?” “不知道某人在独居的日子里,烟瘾进长了多少呢?”她揶揄。 他无可奈何,笑着开窗,顺带掏出一根烟叼进嘴里。刚欲点火,后排的她一声大叫:“别动!放着我来!” 许明安微微侧转身子,将火机递给她。 许夷然起身的动作很急,西服直接从腿根滑落到地上。她专心于为他点火的“工作”,前倾身子趴伏在他的椅背上,俯首凑到烟前。许明安侧颜的气质清冷安定,与她手中的火苗形成极强的反差。 火苗凑到烟头下面,可他迟迟不吸气助燃。 许明安走神了,偏离的余光一直盯着妹妹日渐抽条的身姿。一开始无意看她压在裙腰里的上衣下摆,后来又无心打量她笔直的双腿。 “哥。”被她拽回现实,他对上一双奕奕的眼眸。 烟头下缘的火舌欲燃又死,死而复燃,许明安醒过神,深吸一口吐气,捏下烟夹在指间。 “怎么了刚刚?”她疑问。 “没事。” *** 霓虹灯起,夜色降临。 许夷然在哥哥家清清爽爽洗了个澡,吹完头发边玩手机边等他回来。 其实舟车劳顿已让她十分困乏,但他说要带夜宵回来,她就是把眼皮黏在眉毛上也得等。 手机没什么好玩的,左不过漫天的娱乐八卦和同学们刷了屏的美食照片。她丢下手机,在客厅里呆立半晌,歪头看向他漆黑的卧室,心下一动,跑了过去。 许明安卧室可真叫一个寡淡如水。一码的灰色床品三件套,两立深黑大衣柜,六面空落落白漆墙。就连灯光也是冷调的,许夷然站在门口,轻轻叹气:“真是一个性冷淡……” 自小他的卧室对她就是全透明全公开,哪怕她在不懂事时,曾经无数次弄乱过他的书架,弄得他收藏的邮票东一枚西一张,他也从未对她有过指责怨怼。 慢步到床前,许夷然不禁想起,六岁以前她还常溜到他的床上,与他一道挤被子午睡。 她睡觉向来野,有过经验的人都直言她像从山上抓下来的泼猴,独独许明安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 “你睡相很乖。”他每次都这么说。 嗅到熟悉的属于他身上的特有气息,她双手微微颤抖,再醒悟时发现自己已经趴倒在他的枕头上。 “唉……”舒服到长声喟叹。 辗转几下,她听着楼下遥远的鸣笛声,徐徐将脸冲下压在了枕头上面。 十一点过半,许明安紧赶慢赶终于抵达公寓楼下。 下车前他伸手探了探打包的牛蛙面条,深怕它被放凉了,现在赶去重买还来得及。 第15页 “记得明天中午前把报表发给我。”下达完最后一道命令,他退出了公事专用微信。他有这样一个仪式感,那就是进门前得把公事处理好,所有的案牍劳烦都不应当带到家里。更何况,今晚还有人需要他全神贯注的陪伴。 进电梯时许明安给妹妹发:“我在上楼了,没睡吧?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牛蛙。” 显示屏上的楼层数从1跳到10,对面依然没有回音。许明安笑着摇头:“这就睡了?” 还是……她在怪他回来得晚?他连忙补充:“囡囡,对不起,明天我一定早点下班。” 仍旧没回,许明安有一些心慌,出了电梯后直奔自家门前,按密码的速度几乎破了他有史以来的记录。 门开,客厅内的灯都大亮,清新的沐浴露香味扑面而来。 许明安进门换鞋,将面条放在餐桌上,扫视了一下周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唤:“囡囡?” 无人应答。 他蹑手蹑脚地走去客房,点开灯又见床上空空。他蹙眉,试探地往自己房间一望,迈步轻声走过去…… 昏暗的床头灯下,许夷然果然在他的床上趴伏着熟睡过去。被子被她压在下面,睡衣下摆向上翻折,露出浅浅的腰窝。 许明安立在卧室门口,长久地屏息。 应当随她去,他今晚就睡客房罢。他先是这样想的。 可当床上的人脸一转,用压扁的嘴巴冲向他,嘴里还声声咕哝时,他又换了主意。 该给她盖上被子。如此想着,他走了过去…… “囡囡……”贴在她耳根轻唤,他想抱着她翻个身。而许夷然睡得很死,毫无动弹。 “夷然……”他放大音量,伸手向她腰下缘穿过去,试图捞她起来。 窗外越来越静,与之相反的是他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哥……”许夷然终于转身仰躺,半眯着眼睛,也不知说的全然是梦话,还是在梦话里掺了几分清醒。 许明安没动,拿渐渐深沉的眼神凝视她。 渐渐睁开双眼,许夷然与他对视,良久后抬起手臂箍住他的后颈。 “囡囡。”他低语,覆身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不能用正常的三观来评判哈!我写得爽你们看着爽就完事儿!(偷笑)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叔 2个;拌柚子皮、今天变得不怂了么、木子tender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今天变得不怂了么 21瓶;随鸣歌 7瓶;李小白爱西洋李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下 听见车水马龙的声音,听见航班在夜幕中摩擦而过的呼啸,都不比彼此交缠的急促喘息更清晰。 许明安实属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典型,即便是没开灯,躺在下方的许夷然依旧能看见他上身分明有劲的肌肉轮廓。处/子破身都疼,何况许明安在这方面的经验也无几,但好在他温柔,知道照顾她的感受,哪怕所有的脑神经都已经被贪欢的刺激迷乱所麻痹。 这下澡白洗了……许夷然心想。 大概是背德感在作祟,没有人开口说话,而给予对方动作上的回应却越来越猛烈。 刚开始二人的相接处还很干涩,随着一声又一声床板摇晃的声响,被子里渐渐传出水渍的黏音,许夷然主动拿双腿缠紧他的腰,有种将要窒息而死的古怪兴奋感。 许明安也一样,于紧致中冲撞收缩,恨不能融进那又湿又热的甬道里。 释放时两人俱发出沉沉的低喊,落入彼此的耳内,而后在余韵中紧紧相拥。 “囡囡……”许明安先开的口,等了好半晌她仍旧沉默不语。 许明安忐忑,移动嘴唇贴上她的额头,小声呢喃:“你是不是怪我回来晚了?我明天不会了……” 许夷然没力气说话,在他细吻的摩挲下轻轻摇摇头,说话的声线软咍咍的:“我没有呢……” “我抱你去冲个澡?”温和低沉的声音移到她耳后。 许夷然呆愣片刻,点头。 客厅里的灯还亮着,与他刚回家时无异,桌上的面条大抵是糊透了。许明安体贴地在许夷然身上搭了一层毯子,再将她横抱去浴室。 浴室里,许夷然洗完澡的痕迹还在,混着沐浴露香气的水汽没散尽,地砖也余留着潮湿。许明安弯腰,让她躺进浴缸里,然后抬手去够水阀。不料许夷然忽然伸手拽他,将身上的毯子拿开递给他,光洁的身躯就这样直白地横陈在他眼前。 “哥,”她笑着仰头看他,“你是第一次吗?” 水阀被拧开,温水落到她双脚之间。许明安蹲下来,双臂搭在浴缸沿上,盯着她笑:“嗯。” 第16页 水自脚底漫起,渐渐抵达许夷然的腿根,她在湿滑中坐起,与他头碰头,笑得狡黠明媚:“那我能拥有你的第二次吗?” 闻言,许明安的眼神深邃下去。几声响动后,浴缸中的水瞬间涨到缸沿下端。 凌晨十二点,上海夜未眠…… ***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此话应当是孔子所有的思想遗产中,许夷然最同意的一句。她和哥哥的关系在潜移默化中变了,要具体形容,她也说不上来。总之这种暧昧的不可公之于世的秘密关系,令她痴迷到发狂。 而许明安亦然。 学校没有每夜查寝清点人数的规定,故此逃寝成了许夷然开学以后的常态。 初秋,今日上海多云,时针刚拨过六点,天幕昏黑了一半。刚吃过晚饭,二人肩并肩瘫在沙发上。许明安瞥了一眼妹妹餍足的表情,抬手搭在她饭后平实的肚皮上,揉了揉打趣:“我手艺好吧?居然让你吃了半盘鱼……” 许夷然张臂伸懒腰,脑袋一歪靠在他肩膀上:“比妈做得好吃多了!” 许明安盯着她的脸微笑,片刻后俯首凑至她面前,触了一下她殷红的唇:“囡囡喜欢吃,以后我就经常做。” 许夷然挂着他的脖子坐到他腿上,宽大的t恤领口松松垮垮:“你老实交代,上回苏溪过来,你是带她出去吃的还是在家做饭给她吃的?” 许明安围住她的腰,掌心贴着她的腰窝,笑得无奈:“当然是带她出去吃的……我才懒得给她做饭。” “那还行。” 餐桌上还摆着残羹冷炙、筷箸碗盘,许明安双腿一用力圈抱着她站起来,面对面问她:“你吃饱了吗?吃饱了我得去洗碗了。” 许夷然嘴角一勾,赖着不下去:“那我要是没吃饱怎么办?你再做几个菜?” 今次才发现,原来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性冷淡。这不,话音刚落,他的眼神就在她挑衅的目光中变得欲望迷离,旋即手臂发力,抱着她向卧室走去—— “那我喂你。” *** 要开门下车时,许炎犹豫了半晌。抬头看看茶楼店口的牌匾,彷徨到底要不要去。 也不知苏溪怎么会约他在这里见面,左右两人也就在谭苏两家的聚会场合打过几次照面,话都没说上几回。而且这丫头还在电话里神叨叨的,千叮咛万嘱咐他们的这次见面一定要保密。 自入赘以后,许炎的性子和尊严就被磨没了,变得畏首畏尾 ,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吓成惊弓之鸟。出了大事拿不定主意了,就等着老婆做决定。反正他习惯了缩在谭家父女后头,隆重的场面也没他说话的份儿,久而久之,几乎失去了与人社交的能力。 手在门把上一触一离,反反复复好几回,就在他满头大汗想要爽约时,苏溪忽而出现在车门外,轻轻叩了两下玻璃门。 她笑得很得体:“叔叔,您终于到了。” 许炎尴尬,苦笑着点点头,打开车门。 “小溪等很久了吧?路上有点堵车,不好意思哈。”懦弱的人往往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撒谎成性。 苏溪一眼看穿,但不道破:“没事的叔叔,我也才刚到不久。” 许炎锁车,从口袋里掏出帕子在额际擦了几个来回,跟着她往茶楼里走去。 定的是二楼卡座,旁边的红木窗子对开,让街景一览无余。老远有服务员吆喝待客:“诶——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下头正厅亮堂,中心靠墙位置有一半尺左右舞台,台中女角儿身着旗袍,斜抱琵琶,泠泠音色,狎而不淫。此景此乐,合该是孵茶馆的闲暇情致,而许炎无心享受,双臂缩在腿中央,紧张得像等待训话的小赤佬。 苏溪端起茶壶为他添茶,语调温柔有礼:“叔叔,大中午的叨扰您过来,真的不好意思……要不是事情严峻,我也不会这样做的。” 许炎动都不敢动,任由面前的茶水满了杯子。他窘迫地咳了两声,才说:“小溪啊,你就说事吧!” 苏溪五指叩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待许炎的表情越来越不安,俄顷严肃地开口:“叔叔,不知道您是否发现明安和夷然的关系不寻常?” 许炎一愣,脖子僵住,头抬得很机械:“你这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要说的话苏溪也没放在齿间咀嚼,直接和盘托出:“不瞒您说吧,我已经很多回看到他俩,做出一些……十分逾矩的亲密行为了,这么说不知道您懂不懂?唉,我也是想了很久,才决定告诉您的……一开始我还打算跟谭阿姨说,但是吧,谭阿姨的性子毕竟急一些,万一听完忍不住冲动怎么办?虽然说他俩不是亲的,但这正儿八经的伦理道德哪容得了这样越界啊?” 第17页 许炎大惊,略微浮肿的双眼睁得老圆,颤着手伸向茶杯要喝口水压惊,还差点没把杯子给打翻。 “我想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苏溪添油加醋,“我的心情还是很复杂的。毕竟,我父亲早就内定要把我嫁给明安了……我跟明安也算是有感情的。唉……也许是这夷然不懂事,小姑娘嘛,我也能理解。您也别慌,先别告诉谭阿姨……” 许炎岂可不慌?双手发抖沉沉落下杯子,望着她结结巴巴地问:“你说的亲密……什么意思?” 楼下女角儿刚好唱道:“见池中戏水有两鸳鸯……” 苏溪看了看窗外,回过头来冲他一笑:“像亲亲抱抱这些,我都撞见好几回了……您说现在俩人都在上海,不在熟人眼皮底下了,那更得做出什么举动啊?”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也还行,不算太那啥,就怕……所以,祈求平安吧(。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葵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上 仲秋,镜天无一毫。白日青光照进交大校园,石楠树上结满了果实。 下课铃刚响,许夷然率先抱着课本冲出教室,心心念念回宿舍洗个澡就去哥哥公司找他。坐在她旁边的室友发现被她落在抽屉里的手机,醒过神来举起手机喊她时,她早已一溜烟儿没了踪影。 许夷然一路快跑回宿舍,抢在人还不多时成功闯进电梯。 宿舍是小高层,最高可达十五楼,许夷然住第十四层。电梯轿厢安全上升到十二楼,别的学生都走空,只剩她一个人。门刚合上,忽而一阵天旋地转,轿厢在猛烈的震动后停了下来,连带着楼层显示屏也黑了下去。 “诶?什么情况?”许夷然算镇定的,没有大喊大叫,更没有哭。虽然心里疑惑又惊恐,但她还是稳下心神,伸手在四面摸索了起来。她原是有轻微的幽闭恐惧症,能冷静到这种程度已然不易。可能是所处环境特殊,她相信学校应该会尽快解决,所以并没有往可怕的方向想。 应急联络系统传来“刺啦”的电流声,片刻后里面有人喊道:“同学!同学!你放心啊,我们马上派人来维修,你就待在原地不要动哈!维修人员马上就到!” 许夷然哭笑不得,她不待在原地不动还能怎样?难不成会幻影移行穿门而出? 靠在冰冷的墙上,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立刻伸手在身上所有的口袋里翻找,想着万一手机还有信号呢?给哥哥打个电话或是发个信息什么的……她也不至于越来越害怕。 黑暗中她的气息愈加紧张急促,而上下口袋都被她翻遍了,也未找到手机。 密闭的空间里,时间的流动似乎都失去了意义。她抬腕将手表贴到眼前,使出浑身解数也看不清现在到底是几点。不知刚刚那人口中的“马上”是多久,总之她觉得自己已经等了很久……门口除了偶尔有学生来回走动的声音,依旧没有所谓维修人员的动静。 不妙的是,许夷然很快发现自己的呼吸开始困难,出气之后难有进气。她慌忙蹲下来,一掌按在胸口,一掌捂住口鼻。 事出有因,许夷然害怕密闭黑暗的空间也是因为童年的阴影…… 话说当年谭静生完女儿未满六年,精神分裂的症状蠢蠢欲动,有轻微的复发。不仅如此,她复发时的症状还跟初发时不一样。她开始经常躁狂暴怒,做出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举动。说得俗点儿,那就是……不发病的时候还挺正常,伶牙俐齿的像个人样,一旦发病,活脱脱就是个疯子。 她发作时连许炎都得避让三分,躲得老远不敢靠近。 毕竟是女儿,旁人再怎么怕都可以,谭向真却不忍,那真叫一个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想了个法子,只要女儿一发作,就把她锁进顶层的空阁楼里,为免她神志不清时伤己害人。 就在一个寻常中午,谭静再次犯病。那天的阳光与今日一般清澈明朗,许夷然醒来从床上爬下来,家里其他人还在睡梦中。小孩儿都这样,总在迷茫的时刻想要找妈妈。她在屋子里到处走,一层逛过了没有,就把二层也寻一遍……似乎是老天刻意要安排之后的那场虚惊,所以让满屋的人都睡得很死很沉,这么个小人踢踏着步子来回跑了那么久,也无一人察觉。 找遍两层都无果,许夷然把目光望向了通往阁楼的楼梯。 许夷然扶着栏杆,三下五除二地爬上了顶层阁楼。 她先是趴在门板上静静听了一会儿,听到有窸窣声,便奶声奶气地冲里面喊:“妈妈?” 第18页 门里的谭静听到呼唤,迅速冲到门后,双掌在门板上重重一拍,险些把门外的女儿震倒。 “囡囡,救救妈妈……”谭静在里面哄诱,“帮妈妈开门,进来陪妈妈……” 许夷然不懂,但谭静的求救令她焦急。她拧了几下门把都徒然,挫败道:“妈妈我打不开。” “囡囡好孩子……”谭静在门那头笑得狰狞,合起的手掌反复搓磨,似乎迫不及待,“你听妈妈教你!你看到右边墙上挂的钥匙了吗?你把它拿下来,插进门把上的小孔里,就能救妈妈了!” 许夷然后退仰头,果然看到有把钥匙悬挂在墙上。她跳了四五下,始终拿不到,谭静都急了,一个劲儿地催促:“够得着吗宝贝?” 许是这一声亲昵的称谓给了她动力,许夷然再次跳起时成功拉到了绳子。落地时她用力一拽将钥匙拽下来,兴高采烈地说:“妈妈我拿到了!” 谭静狂喜,在门里激动地跺脚:“好囡囡,你把钥匙对进那个孔里,然后向左拧两圈,就能救妈妈了!” 许夷然聪明,立马领悟,按照妈妈的指令行动,很快将门打了开来。 阁楼四面无窗,密不透光,仿若一个四四方方的黑匣子。门打开的瞬间光漏了进去,许夷然抬眼就是谭静煞白无血色的脸。 “妈……”还没等女儿喊完,摇头晃脑的谭静就粗鲁地把她拎起来,掐着她的脖子带进黑暗里。 阁楼最角落里有个大纸箱,抽风的谭静已走火入魔。一边念叨着莫名其妙的呓语,一边把许夷然摔了进去。无助的哭闹在她耳边,比一阵轻风还要不痛不痒。她蹲下来将箱子合紧,然后搬起一旁的凳子压到箱子上方。 完成这一切的谭静站起来,有种尘埃落定的舒畅感。随即她转身逃出门外,并关门上锁。 晋府水巷是全苏州数一数二高档的居民区,墙体自然厚实稳固,隔音效果好得出奇。故而许夷然明明哭得撕心裂肺,传出去也被消音成细小的猫啼。 谭静跑下楼,冲进最外边的房间里,把熟睡的许明安推醒,在他莫名其妙的目光中喜不自胜地说:“明安,以后我们家就你一个了!好不好?妈妈的爱全部给你!” 她把钥匙扔到地上,开始前后晃着身子自言自语:“我才不要女儿,我要儿子……” 已经七岁半的许明安脑子转得很快,从本该被锁在阁楼里却忽然出现在面前的妈妈,以及她这一番诡谲异常的言语里察觉出妹妹有危险……慌忙掀开被子跳下床,捡起钥匙疾驰上阁楼,他有意为之将动静闹大,终于把谭向真和许炎惊醒…… 听见隐隐约约的哭声后,许明安顾不上许多,慌里慌张开了门就往里冲。 “囡囡!”他在黑暗中大喊。 “哥哥……”许夷然在箱子里无力地拍打,发出的声音气若游丝。氧气不足,她已经支撑不住。 一下一下的拍打帮助许明安准确地定位,发现妹妹竟被压在一个纸箱里,他一度惊骇到四肢发麻。 “囡囡在这儿……哥哥!”许夷然用尽全力发出呼喊,生怕哥哥找不着她。 许明安急出眼泪,一边抽泣一边奋力将椅子挪下来,成功解救已经奄奄一息的许夷然。 他蹲跪在地上,伸手抱住蜷成一团的许夷然,轻轻拍打她发颤的后背:“囡囡不怕,哥哥找到你了……” 他恍惚间记起,以前如果自己和妹妹受了惊吓,外公都会帮他们“喊魂”。于是许明安抬头,生疏地模仿外公的动作,喊道:“夷然不怕……夷然回家啦!” 楼下谭向真正拦抱着失控的女儿,小心翼翼地指责她:“哎哟豁边了(糟了)哦!倷昏特栽(你昏头了)!” 许炎背靠在楼梯栏杆上,畏畏缩缩看着父女俩,全然一副看怪物的眼神。 彼时许夷然已心力交瘁,伏在哥哥怀里,紧紧拽着他的衣服不肯松手。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仿佛只有他是光…… *** 又等了许久,许夷然的精神已至崩溃的边缘。她抱住脑袋大口吸气,周身的黑暗化作厉鬼,在童年阴影化身而成的魑魅相伴之下,一道向她幽幽地游荡而来…… “哥……”她埋首于双膝间,徒劳无功地与侵入百骸的凉意作抵抗。其实她一直认为哭泣是弱者无能的表现,但她当下真的完全忍不住。她开始想念许明安的拥抱,那是现在……不,是她这辈子唯一能感受到的温暖。 越来越晕眩,许夷然深感意识已达阈值,每一个下一秒都有可能是她坚持不住的瞬间。 遽然,门外一阵错乱的脚步声,随即有人隔着门板大喊:“同学!你还好吗?你别急,啊!我们马上就救你出来!” 第19页 话音刚落,电梯轿厢又是一次剧烈的摇动,一阵强烈的失重感后,许夷然发现那些喧闹声都升到了她的头顶。 从那些人慌乱的交谈中,她听出来,原来轿厢往下坠了半米。 她失笑,脸颊靠在冷墙上,自叹倒霉。 头顶你一言我一语,像一锅沸水凌乱不堪,许夷然听得愈发绝望,怕是一时半会儿都逃离不了这里。 就像往这锅沸水里倒了一大瓶冷水,许夷然霎时听见一声熟悉的男音拨开头顶的七嘴八舌,充满力量地降落到她耳中:“囡囡!是你吗?” 许夷然猛地扶墙站起,抬头用力喊:“哥!是我!你放心,我没事!” 许明安安慰她:“不要怕,你会没事的,他们已经在想办法了,一会儿就救你出来!” 分明他对她说话时沉稳冷静,一抹身转向援救人员时,话语又变得异常焦急狠厉:“你们动作能快点吗!我妹妹有幽闭恐惧症,她等不了太久的!” 开始响起机械运作的噪音,许明安再次开口时,许夷然觉得他的声音很近,似乎就是趴在门缝边递进来的……她双唇一颤,想象他西装革履趴在地上的画面,可真是滑稽又感人。 “囡囡,你怕吗?”噪音之下是他大声的呼喊。 许夷然破涕为笑,抬高嗓子回答:“其实有一点点……” 他在上头顿住,半晌都未出声。良久后噪音暂停,强烈的反差让四周尤显寂静,就在这时,许夷然听见哥哥用苏州话念道:“小囡小囡不要哭,肚皮饿了吃冷粥,咸鸭蛋,酱汁肉,小囡吃了还要哭?” 许夷然一撇嘴,抬起手掌盖住眼睛,双肩颤抖,无声痛哭。 朗朗之声念了三遍,被再次运作起来的机械打断。噪音中,电梯门被拉开了细窄的一条缝,渗进一道灼眼的白光,伴着许明安温暖的呼唤—— “囡囡不怕,哥哥找到你了!” 心之何如,万丈迷津啊……也许只有我能找到你。 第8章 下 问起许明安是怎么知道她被困的,他先是一言不发,笑着轻拍她的头,随后把她的手机塞进她手里:“我该怎么说你呢?其实应该讲你丢三落四……可是,要不是你把手机忘在教室里,被你室友捡到,我大概现在都还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 许夷然不好意思地讪笑:“嘿嘿!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嘛!” “好,”许明安抬手,一脸正经,“说前半句就可以,后半句没必要。” 一场劫难之后,两人居然都十分平静,并排在林荫道上散步,仿佛平常模样。 “你刚刚给我念的童谣是哪首啊?怎么我都不记得了。”行至一片花坛边,许夷然站上坛沿的石砖,与他视线平齐。 许明安双手插在口袋里,平整的西服衬得他修长俊逸,美中不足的是,领口下缘还粘了些灰尘。 “那是你还不会走路的时候,我经常给你念的。其实它有调子的,只是刚才我不太好意思唱……” 许夷然笑,神秘兮兮地一歪头:“那……今晚睡前你给我唱。” 她抬手,在他领口上拂了拂,又问:“哥,今天公司不忙吗?” 许明安一愣,抬掌包住她的手,云淡风轻地答:“不忙。” 可刚刚那会儿,他口袋里的手机都震动好几回了……许夷然一脸怀疑:“真的假的?” “真的。”许明安手指收紧,笑着点头。 浮云秋声,他在阳光中伫立,忽然轻声唤她:“囡囡……” “嗯?”东张西望的许夷然回过头,凝神于他温和好看的五官。 许明安张臂,微微对她挑眉,从容燕笑:“来。” 许夷然大喜,向前一跳落进他怀中。她紧紧勾着他的脖子,两腿挂在他的西服外套上,双脚上的帆布鞋在他身后交缠。 “我重了没有?”温热的气息就落在他颈边。 许明安收紧手臂,宠眄地答:“没有,很轻。你得多吃点。” “那还不得明安大厨再努把力?”许夷然低头向下看他鞋跟后的地砖,笑得眼角下弯。 “好。”大厨乖顺,对她可谓是唯命是从。 毕竟是在三五成群、人员往来不断的校园里,光天化日之下如是缠抱在一起还是影响不好,将许夷然平稳地落在地上后,许明安牵着她走到一旁的长椅上坐下。 “囡囡,”他拿出手机和蓝牙耳机,塞了一只在她耳朵里,在开音乐前问,“还怕吗?” 许夷然扭头看他,浅笑:“刚刚其实蛮怕的,但现在我的心定下来了。” “不用喊魂了?”他打趣。 “当然不用!我又不是小孩了!” 许明安低头在手机上点来点去,问道:“听歌吗?” 第20页 “还是《g string》?”许夷然用余光瞥了一眼屏幕,看见他把所有弹出的消息通知都划干净。 “不是,这次换首别的。”他嘴角一弯。 阳光在眼前来来回回的脚步间穿梭跳跃,气温和宜,偶有微风乍起,无声无息,所以只能用触觉感知。也许是因为刚从黑暗中逃脱,此刻的许夷然觉得眼前的所有都分外可爱。 身旁的人一声轻叹,手掌落到她的手背上。耳机里有前奏徐徐响起,是她非常陌生的旋律…… “每当我听见忧郁的乐章,勾起回忆的伤。每当我看见白色的月光,想起你的脸庞。明知不该去想不能去想,偏又想到迷惘。是谁让我心酸谁让我牵挂,是你吗?” 许夷然不禁转头问:“这是什么歌?” 许明安按了暂停,明澈的阳光勾勒在他侧颜边缘。 “张信哲的歌,叫《信仰》。” 是一个不属于他们年代的歌手,许夷然忍住想开他玩笑说“老派”的冲动,安静地任他将歌曲续播。 “我知道那些不该说的话,让你负气流浪。想知道多年漂浮的时光,是否你也想家?如果当时吻你当时抱你,也许结局难讲。我那么多遗憾那么多期盼,你知道吗?” 此番粗略一欣赏,调子还挺抓耳动听?就是这词愁苦了些,许夷然在“你知道吗”四字结束后,匆匆摘下耳机还到他手中:“不听这么悲的歌!” 许明安似乎还沉浸在歌曲里,被她冷不防弄得一愣,随后局促地曲起五指握住耳机。他面上有些她难以察觉的失望,在简单拾掇后还是微笑着答:“好,那不听了。” *** 谭静最喜在天气好的时候招待一群姐姐妹妹到家里,搓搓小麻将喝喝下午茶什么的。儿子走后她日子难捱,可这女儿一走就不一样了,她觉得生活舒坦多了。要不是家里还有个许炎,可得更快活些…… 姐妹聚会,无非就是用来磨磨洋工,打发打发即将迈入晚年的闲暇时间。不过谭静要比在座的都多上一个目的,那就是趁机炫耀炫耀她的好儿子。但凡谁不让她炫耀儿子,她就得跟谁急。 譬如现在的许炎,居然在她已经为儿子准备好一番夸辞正欲讲的节骨眼儿上,跑出来焦急地问她家里的厕纸怎么没有了。 满桌的姐妹们都笑得东倒西歪,谭静大感丢份,脸一拉,冲着他指手画脚:“昨朝就叫倷猝买(昨天就叫你去买),倷阿有尼朵啊(你有没有长耳朵啊)?!拖拖拖!日不做,夜磨嗦(该做时不做)!倷用节头骨擦擦算咯(你用手指擦擦算了)!” 许炎在一旁低头哈腰,一句都不敢反驳,等她说完,慌忙跑回屋里。 姐妹都笑:“俚哪哼该样戇胚啊(他怎么这么傻逼啊)?” “哦哟弗讲了弗讲了哦!”谭静气得虚脱,只想把刚刚的不愉快统统忘记。 这下合该没人来打扰了吧?谭静换了笑脸,将左边的小臂轻轻搭在桌子上,坐姿婀娜,右手在空中一点一点,要姐妹们都安静听她说话。 不料刚开口,坐在正前方的张太太突然一惊一乍地插话:“哦!谭静啊!不得了咯,我得跟你讲件事情,差点都忘得了!” 谭静皱眉,眼一斜翻了个白眼:“哎呀你搞快点,搞快点讲完!” 张太太倾首,神情隆重:“我倪子(儿子)也在上海哦你晓得吧?” “晓得啊……”谭静一脸无谓,拿起杯子嘬了口茶。 张太太语速变快:“俚起先是搞金融滴,后首来,也猝了游戏公司哦(他开始是搞金融的,后来呢,也去了游戏公司哦)……” 谭静耸肩:“乃末呢(然后呢)?” 张太太一声叹息,也不知眼里的担忧有几分真假,总之语气中的惋惜挺足:“乃末啊,我今朝上半日才听他讲滴,讲明安搭人个大公司合作一个项目,弗晓得为啥个呒不去哦?个末现在大公司弗乐意了啊,要明安赔好多钱嘞!(后来啊,我今天上午才听他讲的,说明安和人家大公司合作一个项目,不晓得为什么没有去哦?那么现在大公司不乐意了啊,要明安赔许多钱呢!)” “咣当”一声,雕剪红牡丹的小茶杯掉在地上,碎了个四分五裂。 谭静猛然站起,双目圆睁,浑身颤抖:“倷昏说乱话吧(你胡说八道吧)?!” “大实话!”张太太表情诚恳,又叹了口气,“听讲啊,要赔不少哦……” 作者有话要说: 将方言打出来也是为了让这篇文章的苏州味更足^^ 第9章 上 都知道许明安是不依靠家里的扶持资助,独立建成游戏研发公司的。可鲜少有人知道,其实公司的股东不止一人,他还有一个合作伙伴。这人叫steve,加拿大裔,是留学交大的中加混血。两人在学生会结识,在开发国产游戏的想法上一拍即合。 第21页 素日里许明安主掌游戏研发设计,steve负责公司财政和营销宣传,两人对半兼分股份,配合默契得当。 经商之道,唯诚唯信。其实二人合作这么多年,之所以一直相处融洽无间,就是因为他们都十分秉承信用至上的理念。尤其是steve,作为一个来自信用大国的人,更是把诚信看得比足金还珍贵。 故而许明安上次的突然爽约,打得全公司上下都措手不及,更让steve陷入难以排解的盛怒之中。 “明安,我真的想象不到这会是你做出来的事情!” 数天以来,二人已经有过很多次当面对峙。 许明安道歉的态度很诚恳:“抱歉,因为当时我妹妹出了事,我必须得赶过去。原本打算去去就回,没想到拖了很久才解决……你放心,这次意外造成的所有损失都由我来承担。” steve觉得很荒谬:“意外?!你把它称为意外?你知不知道我们丢失的是全上海,乃至全国最顶尖的营销宣传伙伴?那天之前我还问过你很多遍,需不需要我也在场,如果需要,我可以不出差,留在公司里!是你承诺你能搞定的,结果呢?!” 许明安亦觉理亏,说什么都显多余。他攥紧拳头,无奈地颔首:“是,我是承诺过,结果我搞砸了……所以这一切我都会承担。” 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应当是他不再去计较过程,而是结果怎样就怎样。 steve以怀疑的视线打量他:“我现在严重怀疑我们继续合作下去的可行性……你说你要承担损失,可从长远角度来看,这损失的并不是一点点,并不只他们开口要的违约金!没有他们给我们即将出品的游戏做宣传,就很有可能直接影响游戏早期的销量!如果短期之内找不到新的合作方,游戏就得推迟上市,这些损失你算在内了吗?” 站在原地喘了口气,steve解开外套的扣子,叉腰继续说:“还有啊,你知道这一季度有多少竞争对手吗?我相信你不是不知道吧?本来公司上下信心十足,这下好了,全搞砸了!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这就叫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整个过程许明安都保持沉默,虚心接受对方的批评,毕竟是他有错在先,无论如何他都没有资格再开口辩解。 而steve将许明安的沉默看作是认错态度不诚恳的表现,心里的无名火烧得更旺,气得两手一甩转身而去:“whatever!你自己收拾烂摊子吧!” *** 下午三点,星海琴行。 许明安接过老板手中强力推荐的小提琴,谨慎地以两手把持,仔细端详琴的全貌。 “许先生,这把阿玛蒂是我专门托朋友从意大利带过来的,个则好啊(这个好啊),纯种高档欧料,绝对货真价实……”老板说得兴奋,自己给琴拍起了掌,“您要送的那位小朋友现在考到几级了啊?” 小朋友……许明安微笑:“她是我妹妹,十级已经考过了。” 老板旋即眉飞色舞:“哦哟,那这把琴配令妹可再合适不过了!一般技术水平不行的,都驾驭不了它的呀!” “那,您听听!”老板上前两步,指尖轻轻拨了一下琴弦,“这音色是不是纯正又洪亮宽阔啦?这高音会跑,中音又满,低音还沉……您替令妹入手这把绝对是上乘之选!” 许明安哪里听不懂这类巧言令色,左不过是为了把生意做成罢了。但经他仔细打量,这琴确实能担得起老板口中夸赞的七分,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之前带许夷然逛了很多家挑了数十把,纠结到后来,她都投降倒戈,说随便买买就行,偏偏他一直不满意。自古美玉配佳人,轮到琴上面,也是一样的道理。 许明安思忖片刻后问道:“那它的价格是?” 老板一听,有戏!立马拍掌:“做生意嘛,图个主顾都开心!您这么爽快,我也给您最实在的价格!这把在别家卖少说得要十二万,您今天要是带走,就十万拿走!我再给您配一个上等的小提琴盒!” 许明安低头,视线在华贵精致的琴体上犹豫流连。要赔给合作方的违约金有十五万,出于责任心与愧疚感,他自发地想要对这段时间跟着他忙这个项目,却因他过失而功亏一篑的下属员工进行补偿抚慰,至少需准备十万左右…… 光这些动用完他存款中的活期,已不剩几许。买基金的钱又暂时动不了……他开始夷由踌躇。 老板见他表情不对,即刻动用“煽风点火”的话术:“许先生,送给重要的人嘛,还是得用点心的!您说是不啦?” 许明安怔愣,捏着琴弓的手指收紧,随后深吸一口气回答:“好我就要这把。” 第22页 “哦哟我就说您是爽快人的啦!来来来,您看您是刷卡呢,还是走现金?” 与欢呼雀跃的老板比起来,许明安倒显得镇定很多,虽然他心里也确实很开心,甚至已经提前预想起,许夷然接到这把琴时会出现什么样的笑容。 他从钱包中抽出一张银行卡,递给老板。又想起什么,赶忙抬头问道:“老板,能找人帮我在琴上刻一句话吗?” 钱一付,还有什么是不好说的?老板答应的时候想都没想:“毛毛雨(小意思)!您讲讲要刻什么话?” 许明安抬手,将他递过来的票据翻转,拿出钢笔在上面的空白一挥一扬,洋洋洒洒写下一句圆体英文—— “yiran, wish you great expectations. (夷然,愿前程远大。)” 作者有话要说: 害!我已经无法自拔地爱上许明安!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笑一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下 上海外滩,灯烛辉煌。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跨过万国建筑群,十里洋场,热闹非凡。站在高楼上一览黄浦江景,外白渡桥在夜幕里亮起数条弧形光带,轮渡在起皱的黑布上熨烫而过。无怪每一个来上海的人都对这里心向往之,它确实能给人以精神和物质上的双重享受…… 初次体验和异性在酒店住一间房,这个共同的体验对象自然是许明安,不过目前为止,做东房费的这位“大老板”仍未现身。许夷然站在阳台边,舒爽地吹了很久捎带着江水的夜风,身后才响起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她回头,懒倦地靠在栏杆上,与刚进门的许明安遥遥对视。 许明安今日上身只着一件衬衫,至脚跟都是低调的纯黑。他手里拎着小提琴盒,隔着好几米的距离背衬东方明珠的许夷然微笑:“公司有点事情,耽误了一会儿。” 许夷然眼神不变,抿唇不作答。 从灯光里走过,他来到她身边,替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囡囡,不生气吧?” 她佯装别扭,答得模棱两可:“还行吧!” 许明安冁然而笑,把琴盒递给她:“打开看看。” 许夷然接过盒子,掂了掂还觉得挺沉。她期待地蹲下来,将盒子妥善平放在地毯上,掀开盒盖,在看到里面做工考究、成色精美的琴时,忍不住惊叹出声。 “amati?”她转头,目中盈满惊愕,“这个牌子很贵的!” 许明安在她身后半蹲,替她捋了捋肩后的头发:“我们夷然……值得最好的。” 许夷然动容,目光落在琴侧板边沿的烫金英文字母上,久久不愿离开。她肩膀斜向后偏了偏,轻声问道:“哥,想听我拉琴吗?” “想。”他又怎会说不想? 江上熏风解意,她握着琴颈徐徐站起。面朝他,背对外白渡桥上璀璨的光,她将琴架在锁骨上,左颊支于腮托。 许明安后退,后撑双臂席地而坐,仰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她。 许夷然煞有介事地握着琴弓屈膝颔首,向他行礼。 “好久没练了,如果表演得不好,我哥得多多包涵!” 许明安嘴角的笑很温和,似乎在此刻什么话都是多余的,轻易一句就会扰了氛围,所以他一言不发。 持弓的手臂抬起,许夷然站立的姿势很松弛,二人脚尖只离半米。 许明安迎风点了根烟,一边抽一边专注地听曲子。这世上断不乏不识古典曲中意的人,其中大多都图个乐呵,或是讲出去显得有身份。许明安也难听懂,但他不属于前者的任一种,他听音,其实听的是那个人。 琴人相衬,相得益彰,他的顾虑在看到这一场景后全部消散。 许夷然确实因为久未练习生疏了很多,奏到后来她自己都听不下去,泄气地垂下双臂。 “怎么了?”许明安不解。 “真难听……”顿了一下,她又小心地补充,“我是说我退步了,没说琴不好。” “练练就好,”他笑,面前有白雾弥散,“这琴配得上你,你也能配得上它。” ——至少在我心里是这样。 许夷然将琴稳妥地归还给琴盒,伏跪下来趴在他身边。 “你说这上海,纸醉金迷、物欲横流的,要想立足生存下去是不是很艰难?”左右也没什么话题可聊,许夷然学他仰躺在地上,望着明珠塔尖,怅然感慨。 许明安脑子里还在牵挂那场变故,可面上得表现得毫无异样。他乐观地说:“就看想要什么样的活法,我倒是觉得,如果不盲目追求物质上的享受,排除那些虚妄的念想,想在上海脚踏实地地活下去也不是很难。” 第23页 许夷然转头,盯着他的侧脸,总感觉他心事重重,又摸不透。 她亮堂直白地问:“那你呢?你会追求物质上的享受吗?你开公司,拼命赚钱,难道只是为了所谓的梦想?” 许明安沉默了,低眸看向手里的烟,火苗在风的助燃下烧得很快。 他扭头与她对视,随即嘴巴印上她的额头,轻轻蹭了蹭。 “嗯?”等一个答案等到都急了,许夷然拿手肘推了推他。 “因为我不想回苏州,想留在上海。”他这样答道。 许夷然呆滞地抬眼:“就这样?为什么啊?” 他在家可是人人亲宠的天之骄子啊…… 许明安撑起身子,与她挨得更近,笑得卓荦明朗:“我问你,你以后想回苏州吗?” 这不明摆着明知故问嘛……许夷然顿然摇头,态度坚决:“我才不想!” 许明安听完,微妙一笑:“所以啊……” “所以什么呀所以?”许夷然呆傻,没从他的回答里领悟半点信息。 许明安扔了烟,将她从秋凉沁脾的地上抱起来,话依旧说得委婉神秘:“你以为我有鸿鹄之志吗?不是的,我只有燕雀之心……” ——就只想永远陪着你。 *** 这酒店的床垫太软绵,许夷然总觉得不舒坦。他在她身上起伏粗/喘时,她要给予迎合才能让快/感最强烈。可这床垫忒恼人,动不动就让她陷落下去。 许夷然一手紧紧揪着床单,一手朝床头够去。许明安见状停在她内里,沉声问道:“囡囡,怎么了?” 许夷然一把抓住大枕头拉拽下来:“垫在腰下面。” 许明安失笑,低头亲她一口:“我们囡囡现在这么有经验了?” 许夷然脸红,歪过头不看他。腰部有了支撑,她感知到他在内里发胀的触觉更加明显。她抬腿曲起,在黏腻的暧昧水声中小声咕哝:“你动呀!” 好不容易天时地利都有了,这人和怎么又在作怪啊? 窗外有轮渡声声,屋内尤显安静。许明安迷恋她下颌的光景,亲亲蹭蹭许久,而后有意逗她:“怎么动?”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冲到颅顶,许夷然坚持不住,也顾不上其他,直白赤/裸地将腰肢向他送了两下,催促:“就是你刚刚那样,你怎么停下了哎呀!” 许明安双手落回她的腰肢,轻笑出声:“那你叫我一下,我就听你的。” “哥……”她毫不犹豫,倒戈投降。 “换一个吧。”他可真会磨人! 许夷然仰起脖子急喘两下,抬臂圈住他的脖子,已然迫不及待:“明安!明安!” “诶……”他应答着,将她悬抱而起,挪至床边抽/动了起来…… 地狱般的热烫将二人包围,很快整张床单都一塌糊涂。许明安要了两回,结束的时候许夷然已经瘫软在床上,丝毫没有力气再动弹。 这之后他们交缠相拥,聊些天南地北,扯些风花雪月。许夷然困极,很快就眼皮坠坠,坚持不住进了梦乡。 许明安正沉迷观察她的睡颜,偶尔还要提防她胡乱蹬来蹬去的腿。猝不及防,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他转身,伸手拿过手机,见屏幕上是父亲的通话邀请,瞬间手足无措起来。 平日父子俩除了文字交流,就从未通过电话的方式联系。更何况现在都快十二点了,他爸怎么会突然打微信电话给他?许明安扭头看看妹妹,帮她盖好被子后走下床。 “爸,还没睡吗?”最终还是接起,他毕恭毕敬地寒暄。 许炎在那头轻咳两声,然后提了个莫名其妙的要求:“你在哪呢?把视频打开吧,让我看看你!” 第11章 上 要问许眀安是怎么逃过这一劫的,其实说难也不难。应付许炎这种粗枝大叶,横又横不过三秒的人,岂不是三十六计随便用……许明安说自己正在开晚会不方便,恰得四周都寂静,可信度也算高,就算糊弄过去了。 不过许明安扯谎的时候心都在战栗,末了许炎还问了句:“你晓不晓得夷然睡了没啊?打电话给她不接呢?” 许明安当即一愣,反应过来后连忙道:“不晓得啊……这个点大概是睡了,小孩嘛,开学事情多挺累的。” “哦……”这个应答若有所思,且似乎意味深长。 挂完电话后,又见steve给他传了条短讯,大致是在说d公司上线了一款新游戏,销量口碑双收,宣传合作方就是先前被他搅和黄掉的那家。余的话也没多说,可许明安看得出来,steve一字一句都满含着怨艾诟责。 莫名就有些烦乱,许明安给自己倒了半杯红酒,跑到阳台上看江景吹风。人都是这样的,荒唐纵情过后总得面对理智与现实。他也不愿意细想太长远的事,毕竟那样太消磨他的希望与信心。 第24页 轮渡载着一群轻歌曼舞的人过去,他晃晃酒杯,一口饮尽。那头许夷然忽然喊他,他放下杯子回到她身边。 “哥……怎么起来了?”她刚睡醒的声音带着棉絮感,轻轻翻了个身精准地钻进他怀里问。 许明安关灯,搂紧她合卺,在黑暗中亲吻她的额头,随后淡然而有力地回答:“没事,睡吧。” *** 许炎又在一个午后得苏溪的邀请,来到上回见面的茶楼。他不够世故,想不通这丫头怎么对他的家事比他还猴急。只是在这事上他一人也拿不定主意,既然她找他商讨,多一个人多一个头脑,他索性就去了。 楼下换了个男角儿,唱的似乎是《杜十娘》。这曲子一般在宾客没来足时,作评词开篇来唱。许炎对楼下扫了一眼,果然没坐着几个人……也对,今儿这天凝地闭的,谁跟他们一样有心思来茶楼啊? 苏溪见他双手无处安放,便善解人意地把茶果盘往他面前推了推。过半晌后她切入主题:“叔叔,上回跟您说的那事,您有主意了吗?” 许炎这厢刚抓了一把瓜子,闻言又放了回去,收回双手在大腿上搓了搓:“啊?我……我能有啥主意?” 苏溪唇角一勾,又状似忧心地问:“您没跟阿姨讲吧?” 许炎眼珠转了转,猛摇头:“没有!没有没有!” “那就好,”她又笑了起来,“慢慢来,主要还是得好好教育夷然,让她明事理。” 许炎叹气:“唉!教育她这事还轮不着我!以前都是他妈和他阿嗲的事!” 苏溪倒了两杯茶,后往壶里看水,做这一系列动作时她说道:“上回……我去上海找明安,闲聊叙旧的时候啊,明安跟我说了件事……” *** 许夷然在六年级到初一这个阶段尤为叛逆,班上哪个丫头越狂越恣意,她就跟着后面鬼混。像烫头发泡网吧,穿奇装异服这类事,都不算什么了。最可怕的是那群丫头迷上了欺软霸弱,而许夷然觉得新鲜,也就跟着后面一起…… 也许是青春猎奇心理在作祟,也许就只是因为她想以此来与家人相忤逆。总之谭静懒得管,谭向真也管不了,越管她还越妄为。 那时候许夷然的初中与许明安的高中隔了老远的距离,十中在姑苏区,而星海实验中学在工业园区,坐公交起码得四十多分钟的车程。 一天下午放学后,一高年级的太妹头子问许夷然:“10班有个女的,肥得像个猪噜噜,还天天化妆骚得很,看得尼阻(恶心)!我们准备拉她到外头的公共厕所教训一下,你去不?” 许夷然兴奋:“行啊!人多不多啊?” 太妹头子:“想凑二十个人,就差一个了,你来了就齐了!” 许夷然好奇:“怎么个教训法?” 太妹头子一脸得意:“我们排好队,一人上去扇个十倪光(耳光)!” 许夷然立马就答应了,问完集合时间跟地点,背上包屁颠屁颠就跑去校门口买奶茶喝。 买完奶茶天还大亮,西边的夕阳看着也不昏黄,倒像朝阳似的。她拎着奶茶走到集合点,太妹头子已经领了几个姑娘等着了。许夷然雀跃得要命,比起回那个没有人情味儿的家,这事可有趣多了。 就在她竖着管子要往奶茶里插的时候,一只有力的胳膊忽然拽住她往旁边拉了好远。 许夷然气恼,抬头一看,旋即吓得不敢做声。 刚放学的许明安穿着校服,正一脸怒意,眼神冷冽地看着她:“许夷然,你是不是彻底不想好了?” 许夷然一哆嗦,不敢讲话,手里的奶茶袋子被她捏得哗哗响。 许明安眼神一深,伸手抢过她的奶茶就往地上一砸:“你烫头发、打耳洞、喝酒泡网吧,这些我觉得没什么,我都可以纵着你!但你不可以参与校园暴力,你有没有换位思考过,万一今天等着被打的是你怎么办?你还能像现在这样笑嘻嘻的?” 许夷然吞吞口水,负隅顽抗:“我不是还没打吗……” “没打是因为我来了!我不来你不就去了吗?”许明安气极,捏在她手臂上的手指都在发抖,“那个被欺负的学生没有爸爸没有妈妈?万一她也有个哥哥呢?你想想,他们不会担心吗?凭什么就活该被你们欺负?就因为你心里的怨气没地方可发泄?” 听到前面许夷然都仍旧没什么动容,独独他那句“万一她也有个哥哥”的假设令她一下子心空。她所有的倔强和不羁在那一下瓦解,眼睛很快就红了,低下头小声说:“也不是我的主意……只是她们约我去,我就答应了。” 许明安抬眼,看了人群一眼,语气依旧严厉:“你这就叫破窗效应,因为看见别人往地上扔垃圾,你也跟着扔,而且不会觉得羞愧,反而还把责任推到带头的那个人身上,其实呢,你跟他们有区别?” 第25页 “你觉得妈妈给你带来了阴影,觉得这个家让你活得不快乐,那你想过吗?你和这些人要做的事情,会给那个受欺负的人带去多少阴影?很有可能,这种痛苦甚至会伴随她的一生!你‘许夷然’的名字将会是她一辈子的噩梦!” “你希望这样?”许明安低头,直直地盯着她怯懦游离的眼睛。 许夷然犹豫了,但碍于面子,依旧不肯低头认错。 许明安叹气,松开抓着她的手:“我一放学就做公交车来了,一会儿还要回去上晚自习,这些话我忍了好久,终于说出来了……反正怎么想随你吧,你要跟着她们去也是你自己的事,不过如果你这么做了,以后我不认你这个妹妹。” 许夷然傻住,眼瞧着他迅速转身,留给她一个干净的校服背影。 她急了,赶忙小跑跟上去,拽住他的衣袖,声线颤抖:“我……我不去了,哥!以后我都不这样了,对不起!” 许明安没回头,但也没甩开她,只说道:“你跟我说对不起干嘛?你应该跟你自己说对不起。” 他步子迈得大,许夷然跟在后面拼命地赶:“不是,我说对不起是因为我惹你生气了……” 未有回音。 许夷然抬手抹了把泪,大喊:“哥你不能不认我!” 许明安停住,回头时表情平静:“那你晓得错了?” 许夷然点头。 “以后还会参与这种事吗?” 许夷然一个劲儿地摇头。 “好好学习晓得吗?别让别人看不起你,越是不受待见,就越要活出个人样来。” 许夷然呆愣,立刻噙着泪回答:“晓得了!” 以为他这就要走,毕竟时辰也不早了,谁知他轻轻叹口气,无奈地问她:“奶茶在哪家买的?” “啊?”许夷然眼睛一眨,不解。 “我问你在哪一家买的奶茶,哥再给你买一杯!”许明安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忍俊不禁。 许夷然给他指了路,许明安迈步前向她伸手,暗示她牵上来。二人站在奶茶店门口点单时,许明安还语重心长地说:“囡囡,考到星海来。” 许夷然闻言抬头看他,他侧脸背对着西边,彼时天际已经擦上一道余晖。 眼泪已经干在眼角,她坚定地笑了:“好!” *** 讲完,许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喝了两口茶后,他抬头瞄着她问:“那你……你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啊?” 苏溪微笑:“可见明安在夷然的成长过程中,起了多重要的作用。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他这样的存在一定是无比温暖,甚至可以依赖一生的……所以到后来她会产生一些,不正确的、畸形的心理,我也能够理解。” 云里雾里,许炎算是听懂了七八成:“那你有什么主意吗?” 苏溪食指在杯沿上敲了敲:“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事要是到后面太难办的话,还不如让明安先成家呢……您觉得呢?” 许炎听了,默不作声,暗自思索了起来。 楼下三弦连奏几声,男角儿扬着嗓子唱道:“我今朝当了你郎君的面,把一件件一桩桩,都是价值连城异寻常,何妨一起付汪洋……” 第12章 下 进入十一月,长江中下游一带的气温降得都很快,再加上气候湿冷,多数人都很难熬住。这其中就包括许夷然,还有谭向真。 许明安先是在吃午饭时接到谭静的电话,说谭向真风寒与胃溃疡齐发,情况很不乐观,连夜被送去了医院。许明安回话说抽空会回去看看他,刚挂完电话又接到许夷然说她突然发高烧的消息。 他问体温多少,许夷然略显不安地回答:“……39。” 许明安立刻丢下午饭要赶去找她,她在那头拒绝:“不用,我室友陪我在医院挂点滴……一会结束了我去你家吧,你公司有事,不要为我耽误了。” 许明安依然不放心,纠结着要不要跟steve讲一声通融一下,那头许夷然感觉出来,忙说:“早知道我就不跟你讲了……你别来,正常下班了再过来。你把我当什么了?我有那么娇气吗?” 许明安听着,笑了:“好,那你先照顾好自己,我晚上回去陪你。” “知道啦!放心,发烧而已,又不是啥大病。” 许明安又给谭静回了个电话:“妈,我有个同学的爸爸是苏大附属医院消化科的教授,我回头把他的联系方式给你。阿嗲有什么情况及时通知我,我这两天可能暂时还赶不回去……夷然也生病了。” 谭静很是不快:“小娘鱼病了好得快,怕啥子?倷阿嗲才是最应该担心的!” 许明安无奈,想说39度也不是那么轻轻松松就能好的……但他太了解母亲的脾性,犹豫了半晌后还是作罢。 第26页 “总之我先把他的电话给你吧,他会看在我的面子上尽力帮忙的。”他说完就挂了。 回公司时steve刚开完会,见到他表情立马变得疏离冷峻,还用英语对身旁的员工说:“bear in mind what i said. inform me first if there is something wrong. (记住我说的,如果出了什么事第一个告诉我。)” 许明安不想自讨没趣,礼节性地对他笑笑,随后绕开他走了。 虽然他处事一向温和,有话都愿意好好说,但这也不代表他愿意一味地去讨好,如果他该弥补的都弥补了,可对方依旧无理可讲,那也就算了。他也不是拿得起放不下的人,又或许,他只在对待许夷然这件事上很难做到放下。 晚上开了长达四个小时的会议,商讨新游戏的设计进程和最终宣发时间,结束之后,许明安又留在公司处理了几份文件,最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 屋里只留一盏灯,许夷然抱着毯子在沙发上蜷曲而卧。 许明安小心合上门,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坐在她旁边的空位上,用手背探她的额头。 许夷然睡得浅,马上就醒了,将嘴巴露出毛毯,惺忪着双眼看他:“哥……这么晚啊,累了吧?” 她喉咙沙哑至极,再加上手背感受到她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许明安焦心:“回来之后量过体温了吗?有没有好点?” 许夷然咳了两声,胡乱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有一点退了吧……我没量呢,但是我感觉出了汗以后好一点了。” 许明安低头,与她额头相对:“吃了吗囡囡?没吃的话,我先给你量个体温,帮你擦擦汗,顺便煮点稀饭给你?” 许夷然没什么力气,勾住他的脖子点头:“好,我还没吃……吃不下去呢。” 许明安笑,揉揉她的耳垂:“我煮的东西你肯定吃得下去的。” 他起身进厨房,淘了一锅五谷米,加了水后放在电饭煲里煮。之后又接了一盆温水,拿着体温计走到沙发边。许夷然已经从毯子里坐起,全然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两颊泛着颧红,头发都汗湿了。 许明安挤了一把毛巾,把她抱在怀里,抓着毛巾往她上衣下摆里面探。 兴许是觉得痒,又兴许是因为害羞,许夷然笑着挣扎:“你把毛巾给我,我自己来。” “你自己来哪里擦得好啊?背上你擦得到吗?”许明安温柔地揶揄,伸进去的毛巾已经从她的肚皮漫过,到达她胸前。 许夷然本就潮红的脸这下更红,她哥的手探进了她胸衣下层,毛巾紧贴着皮肤在上面摩挲。 “哥……”她软着声音唤他。 许明安不发声,又把毛巾抽出来在水里过了一遍,伸到她的背部。 “阿嗲也生病了……你们呐,真是天气一变就不会照顾自己。”本不想告诉她,但阿嗲算是她最亲的人之一,许明安也不想瞒她。 许夷然立马坐直,紧张地扭头问:“生什么病啊?严重吗?!” 许明安安慰:“老毛病,胃溃疡……好好调养,应该问题不大。你放心,我找了医术特别好的医生帮忙。” 这才稍稍有点放心,不过许夷然还是低声担忧地说道:“阿嗲这两年身体越来越差了……偏偏我又来上大学了,要是能在家里照顾他就好了。” 许明安叹气:“老了嘛……哪个老人没点病痛的?” 替她擦完汗,他把毛巾扔进水里,拿起茶几上的体温计,甩了甩塞到她腋窝下面。 “量的时候别动。”许明安将她转过来,面朝自己,揽着她的腰紧紧环住她。 许夷然仰头盯着他,发现他眼下氲了一层浅浅的黑眼圈。 “哥,今晚好好睡觉。”她说。 许明安低头,与她对视:“好,今晚我们都好好睡觉。” 说完他凑上她的嘴巴要吻她,被她躲开:“我发着烧呢!你也不怕被传染了!” “不怕,我抵抗力强。”他随口一说,就亲了上去。 他先是含住她的双唇,在上面轻舔了几下,随后将温热的舌头探进去,与她的舌相缠。他对她的唇瓣又吸又碾,气息热烈,似乎怎么做都嫌不够。许夷然碍于夹着体温计,又不敢有大的动作回应,只能半张着嘴任他胡来。发着烧的脑袋晕晕乎乎,她有种随时要腾空飞起的虚幻感。 许明安尝够,离开她的唇又亲亲她的鼻尖,笑道:“我估计这下/体温计得爆表。” 许夷然翻白眼:“你还说呢……” 许明安将下巴衬在她头顶,力道适中地抱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囡囡。” “嗯?” “晚上我抱着你睡。” “好啊……” 第13章 上 没过两天许夷然的烧就退全乎了,好起来后又变得生龙活虎。 第27页 而事实证明,许明安对许夷然的担心太多余,对谭向真的放心又太早。 许明安当天下午抽空开车回了趟苏州,在苏大附属医院的消化科诊室里,他同学的爸爸拿着化验结果告诉他,谭向真是胃癌早期,应该转去肿瘤科。 许明安当即愣在原地,总怀疑报告结果有没有可能是误诊了:“我阿嗲身体一直还行的,虽然这两年没以前好但……但是他吃东西都很规律的,这怎么可能呢?” 教授叹气,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么一番说辞:“胃癌这东西也不是说规律吃东西就能完全避免的……它的病因有很多种,有可能是癌前病变,也有可能是遗传基因导致的。这个结果……我确定它是无误的。” 许明安失语,一下子涌上很多心绪,除了震惊与悲伤,还有很深的愧疚悔恨。即便知晓就算他早点赶回来也不可能让谭向真的癌细胞都消失,他也应该及时回来的,而不是对阿嗲的身体那么放心。 教授安慰道:“我先提醒你,虽然胃癌是恶性肿瘤,但只要病人保持乐观、积极治疗,是可以延长预后期的!我们医院就不乏很多这样的例子,有的病人甚至能多活十年之久。而且他目前也只是早期,情况还是很乐观的。” 许明安若有所思地听完,强忍着没有崩溃,拖着虚浮的脚步出了诊室,在住院部走廊找到谭静。 谭静一看儿子凝重的表情就猜出一二了,眼泪“唰”地一下潸然而下:“明安啊……你得跟妈妈讲实话啊……” 处在他这个辈分和年纪的人或许就得这样,不仅得做好情绪的自渡,还得忙着去照顾长辈晚辈的心情。他不是能刚强到让情绪绝对不外露的人,只是他有责任在身,必须逼自己做到。 “妈……是胃癌早期,”他艰难地说了实话,“但医生说了,保持好的心态还是有希望的。” 谭静步子一晃,随即往旁边一倒。许明安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任她趴在自己肩头痛哭哀嚎:“我的天啊!作那个老孽哦!这可怎么办哟!你阿嗲要是走了,我能指望的就只要你了……” 这话说得也是遏绝,叫走廊里的旁人听去了还以为他们家就他们祖孙三人,似乎当另外俩不存在似的。许明安听了不想回答,只能扶她到椅子上坐下,没什么语气地安慰道:“不会的,我们要乐观。” 谭静浑然上半身都倚在了他身上,抽抽噎噎没有休止:“明安啊,你也晓得的呀!妈这辈子最在乎的就是你跟你阿嗲了……妈命苦,没你们活不下去的呀。唉……我这真的受不了哦,接受不了哦……” 许明安目视着对面的白墙,心里想的却是要如何告诉许夷然这个噩耗。 谭静连哭带咳,霎时发出一种好像要喘不过气来的怪声。许明安连忙扭头察看,却与病房门口的许炎对上了眼。也不知这许炎在这究竟站了几多时间,是不是把刚刚的话都听去了。许明安沉默片刻,和他打招呼:“爸……” 许炎捏捏裤缝,犹疑地问道:“这事跟夷然讲了没有啊?” 许明安摇头:“还没有……晚上回苏州我再跟她说。” “哦……”许炎看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仰仰下巴,又问,“你晚上回去要跟她见面啊?” 许明安眉头微蹙,觉得这问题有点莫名其妙,刚欲回答,被谭静抢了先:“明安啊,你不用为了这件事特地去找她的呀!什么时候告诉她都可以,她又帮不上什么忙……你可别把自己累坏了!” 又是一句令他十分不明所以的话,他有些不耐烦,忍不住回道:“妈!都是一家人,在这个关头上了,你能不能放下你的那些偏见啊?阿嗲平时最疼夷然,他出了事不让夷然知道,像什么话啊?” 嘿,还真别说,没怎么听过儿子当面忤逆自己的谭静听了这话,旋即就不作声了。 许明安从椅子上站起来,悉心交代几句转科室的事,进去看了眼沉睡中的谭向真,就打算回上海了。 走到电梯门口,许炎在后面跟上来拦住他。 “明安,抽个空把夷然带回来看看你们阿嗲。” 许明安放下搭在“下楼键”上的手,转身看着他回答:“晓得,我会带她回来的。” “嗯……”许炎细细打量儿子的表情,“夷然跟她那个男朋友,还在不在谈啊?” 许明安愣了愣道:“不在了,开学后不久分手的。” 许炎眼珠对上看了看,搓搓手:“那你跟苏溪相处得怎么样?” 许明安既疑惑不已,又觉得可笑:“我跟苏溪……?我跟她不就正常相处吗?” 他顿了顿,问:“爸,你怎么好好的,想起来问这些啊?” 第28页 许炎马上把目光移开,挪动脚步缓缓后退:“没什么……就操心操心你们找对象的事,不说了不说了……你开车小心哈!” 满目粹白的走廊上,许炎转身后的背影显得局促又心事重重,许明安站在原地看了很久,隐隐在心里涌出一些不安来……可要追溯这不安的源头,他又怎么也理不清。 *** 吃晚饭时许夷然就看出哥哥的不对劲,在他起身要收拾碗筷的瞬间,她坐在原位叫住他:“哥,你还没告诉我阿嗲情况怎样呢……” 许明安停下正往垃圾袋里倒残汤的手,拽下一张纸巾擦了擦,而后坐回椅子上。他看着她,面色在镇定与不安中切换:“囡囡……我希望你不管听到什么结果,都先不要太冲动。” 许夷然下嘴唇抖了两下,将双手交握到一起,微笑:“你说吧,我不冲动的。” 许明安捏紧双拳,半晌后喟叹了一声:“阿嗲他……查出来是胃癌早期。” 听到这个消息,许夷然没有立刻慌乱。出乎意料,她竟然很平静,平静地低下头,平静地东张西望,又平静地哽咽了起来。 “怎么可能呢……”她语调没有起伏地问道。 许明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换了一种面对天灾人祸时,人们最常采用的安慰话术:“只是早期,积极治疗还是有很大的恢复可能的。我听医生说,目前癌细胞也没有扩散,现在有一种进口的靶向药,控制癌细胞增殖的效果很好。我已经嘱咐他了,就给阿嗲用这种靶向药……” 于灯光下静坐的许夷然面色惨白,缠在一起的手指不停地颤抖,许明安一眼就知,他刚刚的这段话其实没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他无奈地再次叹气,从椅子上站起来,蹲到她面前。 “囡囡,万事要向好的一面看。”他抬头,灯光从她碎发的边边角角泄下来。 许夷然抿嘴,哀而不伤:“你要我怎么才能向好的一面看啊?” 许明安抬起的手将将要落在她腿上,又收了回去:“我知道阿嗲是你很重要的人,对我来说也一样,可是囡囡啊……你想过吗?总有一天我们还是得跟他告别的。” 许夷然苦笑:“我长这么大吧,好像也就两个人是真的对我好。我记得阿嗲一直很疼妈妈的,以前她发病再严重,阿嗲都还是护着她。但就那回不一样,那回妈把我压进箱子里,阿嗲唯一一次对她发了火……唉,这些你也晓得,但是我就是想说。” 许明安点头,将她的右手从她的左掌中抽出,攥在自己手中:“我都晓得……你的所有想法,哪怕不说出口,我都了解。” 许夷然张开五指,穿过他的指缝。 “但愿阿嗲能再多活几年,我一定好好陪他孝顺他。”她小声嗫嚅。 “嗯,会的,”似乎这样的回答尤显苍白,可这时候要说什么也都无用,许明安微微起身,前倾亲上她的额头,“无论如何,都有我陪你。” 眼角挤出一滴泪,许夷然开起玩笑:“别说大话了……你比我老,指不定谁一直陪谁呢……” 许明安亦笑出声,拇指在她眼角轻轻一抹:“那不如这么说吧,我们俩,总有一个能一直陪着对方。是不是?” 叹气会传染,听到这句的许夷然不自觉也叹了口气:“哥,在你那么小的时候,你奶奶就离开你,那时候你是不是也很难过啊?” 许明安席地而坐,手臂微微一用力,将她带到怀里。 “那么小的人哪懂什么啊……”他轻声说道,“我甚至都没有领悟过来,我唯一的亲人要离我而去了。要问我那时候怎么想的,我也记不太清了……真要说的话,大概像我最珍贵的一件衣服被人活生生抢走了。说来似乎有些冷漠无情……” 说着说着他的音量降了下去:“偶尔,我也会怨怪他们抛下我的……” ——但幸好啊,我因此遇见了你。 许夷然一言不发,缩进他臂弯里。 “有烟吗哥?” “有啊……怎么?你想抽?”他笑着反问。 许夷然蠢蠢欲动:“你抽吧,然后……给我尝几口。” 许明安没有拒绝,扶她一道站起来,揽着她的肩膀走到阳台上。打开窗子让一束月光与夜风一道融进屋内的灯光,他点了一根烟,抽了两口后递给她。 许夷然探过脑袋,就着他的手吸了一口。 就这么来来回回,让一团又一团的烟雾裹着他们无言的思绪穿过窗缝飘走。 上海何时沉睡?地上灯火总亮过白昼。 第14章 下 不幸中的万幸,谭向真醒来后对自己病情的反应很坦然。这之后的心态也一直很乐观,还时常同家里人开玩笑:“弗要愁头怪脑,我砸墩得很,老白脚,弗是啥子短棺材的人(不要杞人忧天,我结实得很,老不死,不是什么短命的人)!” 第29页 许夷然抽闲暇时间回来看了他三回,三回都在迈入病房的一瞬间没忍住掉了眼泪。谭向真就笑她:“哦哟歪!萨体搞得该样作骨头啊(什么事搞得这么娇气)!哭得像天上落雨一样!” 许夷然亦觉丢脸,可看到活生生的一个人变成这般病恹恹的样子,她无论如何也把持不住眼泪。病床边的谭静看了,白眼一个接一个:“哭什么哭啊?倷阿嗲还好着哩,呒不出息的么老紧(没出息的东西)!” 门口的许明安闻见这话,极度不爽,差点没冲进去叫她仔细想想是谁当初得知消息后,第一个哭得昏天黑地的。 许夷然权当她不存在,凑到谭向真手边趴着,温柔地说:“阿嗲啊,倷会藏明伯岁滴(你会长命百岁的)!” 谭向真抬起插着针头的手,慈爱地拍拍她的手背:“那当然哦,阿嗲还要看夷然结婚呢!” 恰在这时,拎着水瓶的许炎走进病房,闻言回头瞧了一眼门口的许明安,又把目光转回在许夷然的头顶。 谭静哼了哼,翘起二郎腿:“她结婚?也要有人愿意娶哦!” 谭向真侧过脸埋怨地剜了她一眼。 许炎不作声,将水瓶放到床头柜边,闷咳两声后对谭向真笑着说道:“不管是夷然结婚,还是明安结婚,你都会在场!” 一瞬间许夷然和许明安的表情都有了微妙的变化,幸而前者正低头,后者靠在门外,都没人能察觉。 谭静忙热络起来:“对滴对滴!不管怎样明安结婚你要在!” 话音落,病房里只剩仪器的低鸣与谭向真含着浓痰的笑声。许明安忽而迈步进来,将趴在床边的许夷然轻轻拽起,对着长辈礼貌地说道:“阿嗲,爸妈,我先带夷然回上海了……她晚上还有课的。” 三人反应各不同。 谭向真抬手对外摆了摆,笑眯了眼:“猝哦猝哦(去哦去哦)!弗要管我(不要管我)!” 谭静脸一拧,转过去不看他们。 而许炎抬头将视线直勾勾地落在二人的手臂相接处,欲言又止。 许明安对他一颔首,就将许夷然带出去了。 坐到地下停车场的车子里,二人都未主动说话。许明安降下车窗抽烟,任钥匙插在锁孔。 许夷然侧头望着窗外,吸吸鼻子后先开口:“爸说得也对,总有一天,你要结婚,我也要结婚的……” 许明安胸口起伏了两下,大口抽吸几口后扔掉烟头,升回两侧的车窗,随即猛地抬手抓住她的胳膊,倾向副驾驶座狠狠掠夺她的双唇。 许夷然没有推拒,在澎湃而来的热情中抬双臂绕上他的脖子,以致死的热切回应。 *** 十二月底,全上海充满了洋节的热闹气氛。圣诞余韵还未殆尽,跨年的喜气又洋溢至各个角落。 许夷然本没什么劲头去迎接新的一年,但听闻谭向真近来治疗效果不错,她复又有了希望。 公司筹办年终总结,开会商讨时steve忽然说了句:“我来总结吧!年底最大的成就就是,吹了一个项目!” 说完他兀自大笑了起来,平日与他关系更好的员工也都跟着哄笑。许明安听了,面无表情地不作反应。在会议结束的前一刻,他站起来正声说道:“这次我做东,给每个人发点礼品和年终奖金,算是犒劳大家过去一年的辛劳。” 在场都欢呼起来,唯有steve垮了张脸。 散会后steve跟上来,对许明安冷言讥讽道:“你别以为给他们点甜头,他们就会向着你。在职场上,有诚信和实力的人才能得人心!” 许明安失笑,索性将话说明白:“steve, so you’re nning to partpany with me?(你是不是打算与我分道扬镳?)” steve脚步一顿,嘴角敧歪:“maybe i am.” 许明安没再回答,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此番一来,许明安的态度也很明显,在分发完丰硕的奖金与礼品后,直接从年会上缺席。他想,虚长这么多岁也没任性过几回,何妨这次就任性个彻底。 跨年当晚,许明安切断所有可联系到他的途径,专心留在家里陪妹妹。 全上海,跨年最热门的top景点就是外滩。尽管早年发生了严重的踩踏伤亡事件,但也不妨碍城内外的人在这一天对那里蜂拥而至,似乎不尝一下打车排到几千名开外的苦头,就不罢休。 其实许明安一开始也考虑要去外滩凑一下热闹,许夷然却比他理智:“不去不去,有什么好去的!又不是没去过,上次不还……” 讲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一红,停住不说了。 许明安笑着从沙发上坐起来,凑到她面前,哄她继续:“上次不还什么?” 许夷然抓起一个抱枕往他怀里一扔,别过脸嘀咕:“明知故问!” 第30页 客厅里只留一盏瓦数最低的灯,此刻光影陆离,暧昧异常。许明安把抱枕抛至身后,向前将她压倒在沙发上,旋即伸手探入她的毛衣下缘。 许夷然隔着毛衣握住他极不老实的手腕,觉得太痒,所以笑着摇头求饶:“哥……” 电视屏幕上正直播外滩跨年的场景,人影攒动,摩肩擦踵。许明安将厚实过分的毛衣撩至她颈边,倾身在她胸衣周围裸/露的肌肤上亲吻吮吸了起来。 电视里主持人语速快到惊人的播报声在衬托下显得音量极小,她耳边尽是他双唇与她肌肤的缠嘬之音,以及两人衣物相互摩擦的沙沙声。 许夷然曲起双腿,环住他的腰,双手无助地抵上他越来越低的肩膀。 许明安动作急切,越过她温凉的腹部向着她的腿下疾驰。恍如有温热的水从腿间淌过,许夷然剧烈地喘息,在被他撩拨至高/潮迸发的一刻禁不住用双腿夹住他的脖子。 一阵颤动后,许明安爬上来,撑着胳膊与她对视,唇上还有盈盈的水光,调笑道:“囡囡这次很快啊。” 许夷然羞愧不已,怪他含笑的目光忒恼人,便立刻抬头吻了上去。 二人相叠,吻到情深处,许明安挺进她体内,并很快不顾一切地用力抽动起来。每每直抵她的最深处,听见她动情的吟哦,他下一次□□就会更急更用力。 电视上有嘈杂的人声,混着一室的水声。 “哥,我不行了……”许夷然在第二次欲/望的制高点来袭时,禁不住尖叫出声。 许明安喘了几下,将她上身从沙发上抱起,二人呈叠坐的姿势赖在沙发边缘。这种姿势的切换带给许夷然致命的快/感,她慌忙抱住他的双肩,抵死与他相撞。 许明安居然还能分神调侃:“舒服吗?” 许夷然快要崩溃了,低头轻轻咬住他的脖子,而后在战栗中释放。 电视正好在此刻转播跨年的钟声,许明安迎着撞钟声的节奏,将自己也送上顶峰。 主持人激奋地喊着“新年快乐”,他在她湿热的包裹下低吼着结束。 空气终于沉寂,随之,属于情/欲的气息在每一寸蔓延开来,许明安抱着妹妹躺倒在沙发上。二人都精疲力尽,但依旧唇舌不分。 “新年了啊……”许夷然轻声感慨。 “嗯。”许明安温柔地应答。 惊涛骇浪之后的海岸上,沉默似乎是无边无际的。也不知他们延续这个姿势躺了多久,总之等许夷然从昏沉中清醒过来,再瞥向电视时,屏幕上已经播起了她十分陌生的电视剧。 狂欢过后的惆怅来得很突然,许夷然蹭了蹭哥哥的下巴,没头没尾地问:“哥,你是那种得过且过的人吗?” 许明安翻了个身,将她圈得更紧。只是等她沉沉睡去,他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第15章 上 公历新年一过,农历新年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儿。江浙沪这一带鲜见飘雪,人们全靠气温的骤变来感知隆冬三九的到来。 今年交大寒假开始的早,许夷然不想一个人先回家,就把行李全搬到哥哥家里,一直住到他开始放假,再一起回苏州。 临行那天是腊月二十四,即苏州传统的小年。站在门口贴春联时,许夷然下拉围巾,露出嘴巴呵出一团白雾笑着说:“我之前问上海的室友他们小年是哪一天,她说,‘阿拉上海宁不过小年,只有小年夜的啦’!笑死我了……” 许明安正高抬手臂将春联上缘的胶带按服帖,闻言回头对她笑了一下。 许夷然在他明亮的微笑里恍神,愣了愣才念叨道:“也是奇怪,这上海跟苏州才隔多远啊,习俗就差这么多了……” 许明安背对着她说:“都是这样的,人也是这个道理,哪怕是一个祖宗生的,长着长着也会生出许多不同来。” 将写着“夷远平安”的横幅递给他,许夷然在后面戏谑:“比如妈妈和阿嗲?” 许明安暗笑,转过头来睨她一眼:“这话你敢不敢在妈面前讲啊?” “我当然敢!”她想都不想,脸上的表情端的叫一个不羁无畏。 这话不假,她确实敢,自打看清谭静对她没什么感情后,她也就慢慢地把母亲这个身份从心底抽离了出去。她许夷然一向是爱恨拎得清的人,对她不好的,她绝不会自找虐地去留念。 适逢春节返程高峰,许明安开一段路就会堵上一会儿,窗门紧闭外加空调热气作祟,车厢里憋闷得紧。许夷然难受不过,于是打开车窗和电台换换心情。 电台里刚放完新版《红楼梦》的插曲《飞鸟各投林》,主播紧跟着在渐渐落下的尾声中念道:“原著中有一段描述,我每每读来都会潸然泪下。‘黛玉死后,宝玉往黄泉路上寻她,碰到两个小鬼,问他做什么……’ 第31页 “‘此阴司黄泉,你寿未尽,何故至此?’ “宝玉说道:‘适闻有一故人已死,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 主播顿了几秒,接道:“‘故人是谁?’” 此刻车厢里很安静,许明安低着头点烟,一旁的许夷然轻声跟着主播念了起来,竟然同步:“‘姑苏林黛玉。’” 随打火机“啪”的一声,一团烟雾上升,沿窗缝钻了出去。许明安将烟从嘴边拿开,转头盯向她。 许夷然感受到他的目光,扭头回以一个微笑:“这段我也喜欢,看了很多遍。” *** 年三十儿,许明安起了个大早将谭向真接回家里过年。有钱有地位的人,不愁没人上赶着倒贴,谭家便是如此。往往年关还没过呢,络绎不绝的拎着礼品来拜年的亲朋好友就差把门槛踏烂了。 今年赶上谭向真大病,他提前打了招呼,没事就别来打扰他休息,谭家这才得了消停。 大头得留到年夜饭,午饭图个清减,一家人吃的老鸡汤下面。 许夷然不喜油荤,拿勺子别了油花匆匆就着汤吃了几口面,就吃不下了。许明安见状,将自己碗里的鸡腿夹到她碗里。 那头许夷然刚要接,对面的谭静冷着脸怒哼了一声:“不给了鸡翅吗?小娘鱼不好好吃主食,净抢别人碗里的。” 许明安深吸一口气,拿筷尖压住鸡腿,将它按进妹妹碗中的汤里,似乎在用无声的动作与母亲对抗。 谭静看到,上身一僵,微张的双唇颤抖了起来。 谭向真规劝:“给她吃就是了哦……谁吃不都一样的嘛?” 许夷然捉着筷子,将视线从碗中移到谭静脸上。 气氛一时很诡谲,半晌后许夷然抬起嘴角一笑,嘚瑟地低下头,在谭静愤怒的目光中啃起了鸡腿。 面前的转盘猛地打了个转,只听得那头的谭静将整锅鸡汤都从转盘上撤走,而后摔了筷子,用全屋子人都能听见的音量骂道:“册那!” 众人司空见惯,直接无视谭静这般无缘无故的脾气。谭向真清清嗓子,放下碗问许明安:“明安啊,公司最近怎么样啊?” 许明安没过心,随口一答:“挺好的。” 抽了新筷子回来的谭静随即追问:“诶?明安啊,上次我问你你也支支吾吾的不讲……你跟人家公司谈生意没谈成,要赔钱那件事后来怎么搞的啊?” 这一问还得了?要知道,在场除了谭静和许明安,其他人都是不知晓此事的。许夷然立马按住哥哥的手臂疑惑地问:“什么赔钱啊?” 许明安捏着筷子,偏过头来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啊?”谭静不依不饶,“我都晓得的!清清楚楚晓得的!倷今朝必须跟我讲明伯(你今天必须跟我说明白)!” 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许明安有些不耐,不由望着她冲了一句:“什么讲明白啊?!” “哦哟歪?”谭静把手搭上谭向真的胳膊,拍了好几下,“爹爹倷看看!敢冲我了噢!” 许炎见此场景,端着空碗送到水池,而后默不作声地背着手扬长而去。 谭向真叹了口气,理智地问外孙:“明安啊,倷就讲讲吧,啊?早前倷出该事,倷姆妈担心得要命哩!” 三方眼神的逼迫之下,许明安没得选择,只能微微皱眉,模棱两可地答:“也就是之前和别人定下的宣传方案,结果我因为事情耽搁了没签成合同……赔了点违约金罢了,没大的事。” 谭静脑袋一偏,眼神精明贼气得很:“因为什么事情啊?” 许明安低头:“不方便说。” 谭静听了,刚要发作,被谭向真劫了话茬:“是不是谈对象去了,啊?哈哈哈……” 一句话说得人跳,一句话说得人笑。谭向真这句接得好,属于后一类的典型。方才还阴云堆积的谭静立马见了阳光,笑得合不拢嘴:“真的啊?噢哟呵呵呵,那好!那好!那我不问了!” 虽然猜得八竿子打不着,但许明安还是长舒口气,有种虎口脱险的安心感。他低下头,在碗里搅着面。忽而他觉得有种凛冽的目光一直在灼烧侧脸,转过头,果然对上许夷然满是质疑的双眼…… *** 全国春晚刚开始没几分钟,整个晋府水巷都开始起伏烟花燃烧冬夜的声响。 水巷偏东有条人工河,挖注的初心全然是为了美观,但死水终会死,如今它已经没有什么欣赏价值可言。穷冬的空气在河面上走了一遭,流上河岸时汲满湿湿的水汽,许明安在这样的环境中点烟,手背都被冻出了青筋。 许夷然抱着一捆冷烟花找到他,表情很冷漠,见他好半天也没搭理自己,气恼地问:“你那个事情……是不是就是我被困在电梯里那天发生的?是不是因为来找我,所以让你没谈成生意?” 第32页 许明安张嘴,呵出的白雾不知是气息见低温化成的水汽,还是他吐出的烟。 许夷然抢着说:“不许骗我!你骗我我看得出来……” 许明安很无奈,低头淡笑:“嗯,是的。对不起,瞒了你这么久。” 许夷然难受得心脏拧作一团,原地跺了两下脚,恨自己成了他的包袱:“许明安你听着啊!下次要是再有类似的事,一切以你的工作为先!不许因为我耽误了你的公事……我都这么大人了,出什么事还缺你不可了啊?” 活像小孩在撒气,又非放不下一副大人的口吻。许明安失笑不已。 许夷然气急败坏:“你听见没有啊?!” “听见了听见了……”还是笑,态度一点儿都不诚恳。 许夷然索性心一横,模仿他用过的威胁手段:“你下回要是不记着,我就不认你这个哥!” 似乎是起了作用,许明安果然就不说话了。 许夷然心满意足,蹲下来将烟花放到地上,挑了两根站起来捏在手里点着。突燃的花束在夜幕中一分为二,一根给他,一根留给自己。 “囡囡,”一直安静的许明安忽然开口,“你看这些一蹦一跳落下的星火,像不像逃逸黑洞的反粒子?” 许夷然一头雾水:“什么啊?你别跟我提物理,我高中毕业就再也不想碰这东西!” 许明安对着火花微笑,接下来的语句更是莫名:“宇宙会坍缩,时间会倒退。” “嗯?” 天上地上都有月亮,许明安忽略了她疑惑至极的目光,笑着靠近她,揽住她的肩膀与她共看面前的烟花。 ——宇宙会坍缩,时间会倒退。 ——如果有那样的一次机会,我一定第一个找到你。 *** 南方的冬天就是这点儿不好,外头湿冷得要命,室内开暖气又干得遭罪。谭静三心二意看了几场节目,一旁的许炎忽然歪头睡着,打着震天的呼噜,连带着节目声音都听不见了。她实在待不下去,就披着小毛毯出了门透透气。 也不晓得苏溪他们家今年在哪里过的除夕夜,谭静想到此,就想晃到东边看看苏家可亮着灯。 到了苏家门口,探头探脑瞄了好一会儿,发现里里外外俱是一片漆黑,她紧了紧毛毯,大失所望。 “洋活(洋气)噢,搞不好又是猝国外过年了……”酸里酸气地念叨着,谭静在路灯下转过身。 此举后她顿在了原地。 原来她匆忙的目光好巧不巧地落到了人工河岸,看见一对相偎相吻的男女—— 一个看着像许明安,一个看着像许夷然。 第16章 下 谭静想得没错,苏家果然够洋气,举家在年二十七出发去了美国,一直到正月初三才回来,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来谭家串门拜年。 在谭静心里,早就将苏父苏母看成未来亲家了,故而她将每一次会面都看得格外隆重。这不,离约定的晚饭还早得很,她已经在翻箱倒柜找自己那件最体面华贵的正红色加绒唐装。 “要死快哉(要死啦)!搁哪猝了啊(放哪去了啊)!”跪在地板上,她就差将整个上半身都埋进大开的柜子抽屉里,一边找得焦头烂额,一边急躁地骂骂咧咧。 许炎睡得好好的被吵醒,在床上咕哝着翻了个身。 这本就是个无辜的举动,传到谭静耳朵里倒成了有心的。她气得把一整个抽屉往外一拉,转身一屁股坐地上,指着他什么难听骂什么:“猪头三啊!勿切粥饭咯(吃屎了)!没看到我找衣裳找得切力(累)死了啊?睡得跟个猪样的!温吞水的死相(不热情的死样子)!” 许炎闷声长叹口气,从被子里坐起来,头发还乱作一团:“我哪里晓得你的衣服放在哪哦?” “那屋子就这么大,还能掉了?”谭静发出尖锐的叫喊,“你起来哎!帮我找噢!” 许炎皱眉,将脑袋埋到被面上哀嚎:“大过年的,你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谭静叉腰,气焰更涨:“就是大过年的,我才要穿得出趟(上台面)一点哦!都像你一样的,一年到头都邋遢得要死啊?” 左右闹成了这样他也没心思再睡觉,许炎慢吞吞地从被子里抬出双腿放到地上,光是穿拖鞋就用了半分钟有余。 谭静急得直拍地板:“搞快点哦!” 这人要摊上一个要什么就非得立刻得到的性格,那正是要了老命。许炎崩溃不已,趿着拖鞋一脸无奈地来到衣柜前。他方要伸手拉上排的柜门呢,被谭静一吼:“那上头的我都找过了!” “那你要我往哪找啊……” “哦哟歪!你还问起我来了?找衣服都不会找啊?我找过了你就不能再找找啊?!” 第33页 真叫一个莫名其妙……许炎无话可说,又没胆子发火,只能老老实实地打开所有的柜门在里面穿梭搜索起来。 谭静得了闲,挪动身子靠在床边,手口并用地指挥起来:“翻过了的衣服叠好噢!别搞得乱七八糟的!” 似乎看许炎为自己忙前忙后是一件极享受的事,谭静愉悦地叹了口气,从床头柜拿来锉刀低头磨起了指甲。 可这该找的柜子都找过了,许炎依旧落了个两手空空。 “你是不是放到别的地方猝了?”许炎回头,抹了把汗问。 “不可能!”从锉刀上抬起视线,谭静一副斩钉截铁的模样,“要不……你到你柜子里找找?” 许炎表情一滞,随即慌了起来:“我……我柜子有啥好找的?你的衣服还能放我柜子里了?” “那讲不好噢……”谭静扔了锉刀慢悠悠站起来,朝他衣柜走去,“万一是阿姨洗完衣服放错了嘞?” 许炎原地反应了好半晌,随即大踏步子冲上前拦住要开柜门的谭静,语调拖了好长,似乎在央求:“真没有哦……” 这就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了,谭静怀疑起来:“干嘛?金柜藏娇啊?” 许炎讪笑,结巴起来:“怎……怎么可能?” “那我还偏要看看!”谭静说着,推走他拉开柜门。 “娇”固然是没有的,给许炎十个胆子也不敢有。让他提心吊胆的其实另有玄机—— 谭静翻找了两下就发现了他藏在最里面的铁箱子,端出来边打开边好奇地问:“啥个老东劲啊(什么东西啊)?” 许炎双手一扒,死死按住了箱盖,言辞恳切:“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看不看无所谓哦!” 谭静狠狠盯着他,双臂朝怀里猛地一带,把箱子从他手下带离。不等他再有任何反应,她很快把箱盖掀开,映入眼帘的是满箱的红钞票。 屋里霎时没了声音,二人对峙,谭静的怒火在爆发的边缘,许炎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许炎啊……”谭静讽笑,“我看你是早早就盼着我死了吧?我说你怎么每回上交的钱都不对劲呢……啊?原来自己藏着小金库呢?” 许炎低下头,瑟缩着身子。 谭静接下来所说的可谓是难听至极:“哦我晓得了!你是不是给你和你女儿攒棺材本啊?” 许炎依旧不说话,只是垂在身侧的双手捏成了拳。 “我跟你讲哦,这钱被我看到了你就别想着要回去了……”谭静盖上盖子,把铁箱死死扣住,“以后你每个月的花销啊,都得记个账,到月底了拿来给我看,多一分一毛我都要追究!” 说完,她腰一扭转了身。 门外热热闹闹,门内清冷死寂。许炎盯着老婆摇曳得意的背影,双拳止不住地发颤。大概是被“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心理壮了胆,他恶向胆边生,旋即抬腿扑了上去。 许炎哭了,边哭边哑着嗓子喊:“那是我的钱,你还给我!” 二人扭打在一起,谭静尖叫着拉扯他的头发:“你的钱不都是我们谭家给的!你个臭不要脸的!” 箱子被踹了老远,掉了个个儿吐出一地的红钞票。许炎急着想去捡钱,使劲将她往边上推。 谭静还剩几个指甲没磨好,锋利如刀鞘,对上他的脖子就是一阵抓挠。 许炎实在忍受不了,仰起脖子大喊:“你有心思管我!不如去管管你的儿子女儿!” 语音落罢,两个歇斯底里的人都安静了下来。谭静呆呆地坐起身子,还在思忖揣摩他这话的含义,脑中又浮现起除夕当晚看到的场景。 终于解脱的许炎背对着地板蹬腿一滑溜,滑到铁箱和散落的私房钱旁,手忙脚乱地拾捡了起来。 “许炎!”谭静抬手潦草抹了两把头发,正对他坐好,“你是不是晓得什么?你刚才讲的话是啥个意思?” 许炎俯着身子喘气,非要等钱都收紧了箱子里,盖子盖紧了才敢把视线挪移。 “没……没什么意思。”把箱子抱进怀里,他又怂了起来。 “你今朝给我讲清楚!”谭静五官都绷紧,下巴颤颤巍巍,“我儿子跟你女儿怎么了?!” 第17章 上 豆觞之会,最后一道松鼠鳜鱼上桌,这就算齐活了。 着宝蓝洋装的苏母热络地搭着谭静的肩膀,两人脑袋挨在一起,大耳坠碰到一处叮当响。 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苏母拿过一旁的礼盒放在腿上展示:“妹妹啊,我跟你讲噢,这花旗参好的嘞!补气养阴,健脾润肺,我给你们买了好多,你们都喝!尤其是谭叔叔,一定要多喝喝!” 谭静美得抚掌大笑:“哎呀你好客气哦!尽为我们糟蹋钱!” 第34页 “哪里的话呀?”苏溪微笑着插话,“咱们两家都这么久的交情了,这都是苏家该做的。” 谭向真昨晚闹胃疼,本没什么精神,被这话逗乐,连声夸赞:“苏溪丫头真懂事!” 满桌的佳肴,热气四散,却无人问津。许明安有些无奈,毕竟长辈不动筷晚辈就得候着,这是规矩。他倒还好,就怕睡懒觉没吃早饭午饭的许夷然饿了,于是转头看她,却发现她在发呆。 “囡囡?”他低头唤她,“怎么了?” 许夷然依旧发怔,良久后才回过神:“啊?” “怎么发呆啊?” “哦……”许夷然揉揉额头,“昨晚睡不着,愣是到了四点多才睡着,头有点昏。” 许明安听了有点担心,抬手搭上她的额头:“是不是饿了?我先给你盛碗饭?你吃完了就去补觉吧!” 许夷然刚想回答,对面的谭静忽然冲许明安喊道:“明安啊!眼神这么不好啊?你看人家苏溪旁边留了个空位呢,坐过去呀!” 这话一出,除了许炎,满桌的长辈都露出了暧昧的神情,苏溪的眼中也充满了期待。 许明安瞥了谭静一眼,又把头低下去,专注地看着许夷然。 “诶?”谭静拍拍桌子,“怎搞的不听我讲话了啊?” 谭向真喝了口水,咳了两声也劝:“明安,去陪陪苏溪。” 苏父苏母都不做声,齐齐将目光安在了许明安身上。 许夷然抬头,对上哥哥的视线涣散,用唇语说道:“去吧。” 许明安好像犟上了,坐在位置上纹丝不动。他动起筷子夹了点菜送到许夷然碗里,然后看着谭静平淡地说:“妈,夷然不舒服,我坐她旁边好照顾她。” 谭静一愣,脸迅速垮了下去。 苏溪的笑容僵在嘴角边,佯装善解人意地说:“没事的,夷然妹妹更重要嘛!” 谭向真关切地看向外孙女:“囡囡啊……怎么搞的啊?” 许夷然敲敲太阳穴后抬头,将欲回复,谭静嗤鼻:“还能怎么搞啊?都睡了一整天了,还不舒服?我看是睡多了头昏哦!” 许夷然放下撑在额际的手,懒懒地搭在桌子上。她本就被一种有如铁棍在搅拌脑浆的头昏感逼得喘不过气,谭静尖利的分贝渗进耳膜里,更是让她窒息。她扶着桌子站起来,疲倦地说道:“苏伯伯苏婶婶,抱歉我身体不太舒服,先去休息一下,你们吃好喝好……” 许夷然才刚站起,扶着她胳膊不肯松手的许明安跟在后面站了起来。这架势明眼人瞧了都明白,他是要把他的宝贝妹妹护送回房间。 谭静阻拦了两声,没什么作用,许明安就像听不见似的陪着妹妹头也不回地走了。 若不是碍于眼前有外人,依谭静的性格早就把这窗户纸给捅破了。她心里惴惴,看了眼身旁的苏溪,向对方求助。 苏溪多精啊,同她交换了个眼神,点点头就起身跟了出去。 *** 许夷然的卧房是整个府邸里唯一背阳的,经年得不到阳光的眷顾,入了冬更是湿冷阴寒。许明安从衣柜中抱出一床大被子,将许夷然裹了个瓷实,而后转身开空调。 “别开……”许夷然眯着眼睛轻喊,“太干了,我会睡不着的。” 许明安顺从地放下遥控器,坐到她身边:“闭上眼睛睡觉,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许夷然从被中抽出冰凉的手,缩进他掌中:“哥,我昨晚一闭上眼睛,就想到我被关在箱子里的画面……特别黑,我怎么喊你你都听不到。” 许明安心口发紧,将她的手攥住:“那是你做噩梦了,别怕……我不会让它再次发生的。” “我知道是我噩梦,”嘴巴藏在被沿下,许夷然靠双眼传递笑意,“也知道你不会再让它发生。” 窗玻璃严丝合缝地卡着窗沿,有风乍起,刮过玻璃发出怪鸣。许明安注视着妹妹合眼,低头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十岁以前也常像这样守在床边等她睡着,许夷然好发梦,从梦魇中惊怔吓醒是常有的事。许明安那时就时刻牢记一个任务,一定要做到在妹妹受到惊吓的第一时间出现—— 然后喊她回家。 *** 苏溪在走廊打理富贵竹枯老的叶子,回过身来,许明安已带上门从卧房里走了出来。 二人对视后,许明安旋即别开脸。 苏溪勾唇一笑:“明安,夷然睡了?” 许明安不回答,只点头。 “江南的冬天难熬,夷然太瘦了,身体不好也是正常的……”苏溪抬脚,走向他身侧,“你也别太担心了。” 许明安支起靠在墙面的身子,向右不动声色地与她拉开了几寸距离。 “明安,我以前一直觉得你是一个沉稳成熟,内敛不外露的人,”苏溪抱臂于胸前,薄背挺直,仪态优雅,“可后来了解多了,我发现你也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 第35页 许明安抬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她:“什么意思?” 苏溪身子一偏,右肩抵上墙,拿试探的目光瞧他:“你对自己的感情,太不会掩藏了。” 餐厅里传来推杯换盏的声音,许明安隐约感觉到什么,连呼吸都断续了起来。 苏溪发出轻笑,放下手直起身来从他面前绕开。 身影交错的一瞬间,她直视着前方低声说道:“你和许夷然的那点事,我们都看出来了。” 第18章 下 正月初五,艮牛耕春。早饭刚过,许明安得开车将谭向真送回医院。 许夷然虽然连着两天都没睡好,晨起后脑袋晕晕沉沉地提不起劲,但也还是坚持要随车陪外公一道去……于是乎,这就有了母女共乘一辆车的尴尬场景。 许明安大二的时候在家人的资助下买了这辆车,到如今驾驶技能已十分老练,车开得平稳,车上的人坐得也舒坦。谭向真赞叹不绝:“哎呀……我就是现在死也心满意足啦!我的外孙子外孙囡都有出息哦!” 许明安缓缓转动方向盘右拐驶过十字路口,略含怨怼地说:“阿嗲,大过年的不要讲这种丧气话!” “呸呸呸!”谭静从后座拥到前面来,拍拍父亲的肩膀,“爹爹,倷还要在明安婚礼上讲话嘞!” “哦!哦对对对!哈哈哈!”谭向真张大嘴巴,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侧过身来怜爱地看着外孙,“明安啊,听到倷姆妈讲的了吧?赶紧结婚!可晓得啊?” 许明安抬眼,用余光打量后视镜。镜子里,后座的许夷然一直将黯淡迷茫的目光聚焦于窗外,似乎对前排的热闹充耳不闻。 他收回视线,眼及前方闪烁的黄灯时慢慢踩下刹车,好脾气地回道:“阿嗲,我……暂时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谭向真目光一斜,疑惑地“哦”了一声。 “为啥个啊?难道是……苏溪那丫头弗(不)愿意啊?” 红灯秒数很漫长,许明安轻声叹了口气,语气正经地回答:“和她无关……阿嗲,我跟苏溪不会在一起的。我不喜欢她。” 谭静趴在副驾驶的座椅上,闻言气得猛拍他的胳膊:“倷又在自说塞话(自说自话)了!不欢喜苏溪倷欢喜哪个啊?!” 此“啊”字的尾音扬了个声调,充满试探与城府。 许明安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将视线转到窗外的倒车镜。他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敲几下,说道:“我现在还年轻,不想那么早就考虑结婚的事情。上海那边的公司也才刚起步,每天事情都很多,能空出的时间很少很少……我想先闯出一番天地再说。” 谭向真安静地听完,表示理解:“明安也是随我年轻的时候,事业心重。” 谭静企图旁指曲谕:“哎哟我倒但愿他是真的这么想哦……现在的年轻人,搞得不好就走了歪路,拉都拉不回来!” 红灯变换成绿灯,前方的车子慢慢移走,许明安将视线从倒车镜上不舍地移开,徐徐踩下油门。他想了想,还是跟谭向真诚恳地道歉:“阿嗲,对不起。明安是真的还不想结婚……明安也相信,不管早或者晚,您都能亲眼看到我成家的。” 谭向真从肺里咳出两声沙哑的笑,连连点头:“好哦好哦!其实啊,倷快乐就来塞(行)了!” 闻言,谭静撇着嘴退回后排座位,扫视到一直发呆不语的许夷然时,她转了转眼珠,又兴奋起来:“哎?那明安不急,就让夷然先嫁嘛!夷然又弗要搞事业滴!将将好,还能给家里冲冲喜!” 话音才落,许明安猛踩油门,在大马路中央急停了下来。此举令后方好多车子都猝不及防,狂躁地鸣起了笛。 “明安啊,这咋搞的啊?才夸倷开车子稳哦?”谭静表情夸张,歪着身子明知故问起来。 谭向真也心有余悸,不停地拍着胸脯。 许明安扭头察看许夷然,却见她将脑袋靠在窗子上昏昏欲睡,对此插曲没什么反应。 转回头来,他重新启动车子,并有些气愤地责怪起母亲:“妈!你把夷然当什么了?这都21世纪了,你脑子里怎么还有那些愚昧迂腐的思想啊?!什么冲喜不冲喜,这话你也说得出来?” “我怎么说不出来啊?”谭静下巴一扬,颇有种要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她什么都做得出来,就别怪我说得出来啊!” 许明安扣着方向盘的手指暗暗发力,一旁的谭向真听得云山雾罩,回头发问:“谁?做得出来啥个了?” 此时医院就在前方五百米处,谭静透过前窗瞧了眼住院部大楼,也许是怕真相刺激到父亲,思忖半晌后还是闭了嘴。 “噢哟没啥个哦!倷就当我讲了昏话!”她再次靠回椅背,由于动作太大,不小心打到沉寂无声的许夷然。谭静吓了一跳,随即触电般收回手,一边瞪女儿一边甩着手呼喊连连,“痛死我了!” 第36页 *** 将谭向真安置到病房后,谭静说要陪他一会儿。许明安默默退出房间,在关门之前往里望了一眼,不由感慨——这人真是矛盾双标的感情动物,对一个人要多无情有多无情,对另一个人却能做到情深似海。 他先转了个趟去取外公的检查报告,顺便向主治医生聊表了些人情。 在往回找许夷然的路上,许明安的脚步愈来愈慢。他看着手里的报告单,心情沉重异常。结果显示谭向真有不少指标不是很乐观,箭头要么向下要么向上,与标准值的偏差都很触目惊心。 他抬头,在一楼大厅找到许夷然的身影,同时将报告单一揉,塞进口袋里。 许夷然近来也不知怎么了,状态特别不好,坐着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问她她也不清楚,只解释是住惯了上海他的房子,忽然回到老家反而还认起了床。 许明安心疼地坐到她身边,揉揉她的头顶,双唇靠上她的额头抚了抚:“囡囡,再坚持几天,我们回家住。” 许夷然打了个哈欠,靠到他怀里:“哥,我想去金鸡湖。” “嗯?你不早说?”许明安笑开,牵着她站起来,毫不犹豫地答道,“走,现在就带你去!” 故地重游,又至金鸡湖畔。与上回不同,寒冬给湖面添了几分萧索的意味。远处的“大裤衩”显得高处不胜寒,背面的李公堤茕茕伶仃。 许明安坐在长椅上,面对着湖水抽烟。一根接一根,燃烧无形的愁思。 许夷然肩上搭着他的外套,一动不动地望着天际发呆。 第三根燃尽,许明安长叹口气道:“囡囡……我猜,妈和苏溪……应该知道我们的事了。” 许夷然没有回答他的话,依旧维持着淡漠的表情和无神的目光。 “囡囡?”许明安收起刚拿出来的一根新烟,扭头看她。他以为她生气了,气他一下子抽这么狠。 他抬手,将她凌乱的发丝拨到耳后,轻声问道:“唉……那床你也是从小睡到大的啊,怎么会突然睡不着呢?” 许夷然额头顶上他的脖子,环着他的腰抱紧他:“不晓得……我最近老是梦到我妈骂我打我,大概是这个房子给我的阴影太多了,而我们在上海又太快乐太自由了。” 许明安沉声低笑,轻拍她的肩头安抚她:“晓得了晓得了,我们夷然就是想家了对吧?” “嗯呢。”许夷然吸吸鼻子,在他怀里蜷得更紧。 天光一暗,堆在西边的云渐渐散布到湖水上端。冷风卷起枯叶,从面前的水泥地上扬过,向着湖水义无反顾地投身而去。 许明安拉紧她身上的外套,拿出耳机给她戴上,又放起那首《信仰》。 “想知道多年漂浮的时光,是否你也想家?如果当时吻你当时抱你,也许结局难讲。我那么多遗憾那么多期盼,你知道吗?” 许夷然神情怏怏,再次在唱到副歌前摘下耳机,塞回他手里。 “哥,我不想听这么丧的歌。”她眼皮一搭,闷闷地说。 “好,那不听了。”许明安收指,将耳机揣回口袋。 湖水起皱,风越来越刺骨。许明安点起第四根烟,随第一口白雾长叹:“囡囡……” “嗯?” “等你心情好点了,把这首歌听完好吗?” 第19章 上 熟知并深信墨菲定律的人都知道,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会有那么几个例子来佐证定律的根本内容。那便是,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正月上旬还剩三天,许明安每分每秒都满心期待着回上海的日子,并热衷于在网上挑选一些新的宜居的家用品。他想给大床换上一张更软更助眠的床垫,好尽快让妹妹从失眠的苦恼中解脱出来。 午饭时,谭静又向许夷然念起重复了两三天的唠叨:“回了学校要专心学习,别老是去打扰你哥。等天暖了,我会经常去上海看你是不是又不乖乖待在学校了!再不行呀,我就请个人去陪读!” 严重缺觉的许夷然近来反应都很迟钝,那厢她妈嘴巴张张合合好几个来回,她却一点回音都没。 “听到没有?!”谭静不耐烦,拿筷子狠狠敲了一下她的胳膊。 许夷然吃痛地缩回手,瞪着眼睛和她对视。许明安下了座位挡到二人中间,一边检查妹妹的手臂一边埋怨母亲:“你为什么永远学不会好好跟夷然说话啊?” 许炎一直作壁上观,吃菜时发出响亮的咂嘴声,偶尔挑挑眉,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谭静又将矛头转向他:“切饭就切饭,塞吐水声覅那么响(吃饭就吃饭,口水声不要那么响)!” 许炎不情不愿地瞄了她一眼,嘴上却老老实实地收了声。 第37页 “明安啊,”待儿子回到自己的座位,谭静的语气又温柔了起来,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我还是要讲的噢,倷要豪燥轧个雨朋友(你要赶紧找个女朋友),晓得伐?” 许明安给许夷然舀了碗汤搁在一边放凉,眼都不抬地回道:“没兴趣,也没时间。” 这顿饭吃得真叫一个不痛不快,谭静一人活在自己的频道,还强行拉着在座的其他人听她无聊的单口相声。许明安和妹妹吃完,就赶紧带她拿行李,准备逃之夭夭。 不多时,许炎独自背着手晃悠到许明安的房间门口,张望了两眼后踱了进去,还警惕地将房门关上。 许明安正收拾数据线,回头望向他:“爸?有事吗?” 许炎有些局促,一会儿敲敲墙面一会儿检查儿子衣柜的门锁好没有,过了好半晌才说:“明安,有些话……我还是决定找你单独聊聊。” 有预感他要说什么,许明安从床头柜前直起身,转身面向他:“你先坐吧。” “哦,不了……刚吃完站着消消食。” 之后是长达一分钟之久的沉默。 许炎慢步退到墙角,歪着脑袋抬手抠了抠头皮,清了清嗓子说:“明安,我的话呢大概也没什么分量,不比你妈……但这事吧,我还是得跟你说上几句。” 许明安垂眸,装傻:“什么事啊?” 许炎低头叹息一声,再仰起头:“你听爸的吧,你不能跟夷然在一起。” 许明安握拳,再抬眼时眼神清亮:“爸,这是我自己的事。” “你怎么……”许炎皱眉,急得往前迈了一步,“这怎么可能只是你自己的事呢?这是我们一家子的事啊!你也不想想,这全家上下的能容得了你俩在一起吗?传出去不闹笑话吗?” 许明安微笑,淡然地回:“严格来讲,我又不算这个家的人。夷然……似乎也没被你们当成家人。” 许炎抹了把脸,语气无奈:“再怎么说,外人眼里你也是我们家的长子啊!而且你听谁说的?谁说我们不把夷然当家人了?我们都把她养这么大了,吃得也好用得也好,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啊!” 许明安微微挑眉:“还用听别人说吗?” 好像大部分父母都有这样一个心理,认为他们供你吃穿用度,你就理所当然该做他们的附属品。许夷然就像是这样一个附属品,她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过父爱母爱,但父母又不会对她放手,不断用金钱和所谓的“养育之恩”来加深她骨子里的负罪感——“我们不爱你,但我们养你,你就应当对我们感恩戴德。” 许炎又何尝不是谭家的附属品?许明安甚至觉得,他更像是一个为谭家延续香火的种马,因为没给成儿子,顺应着也就没什么地位可言。 大概是也想到了这一点,许炎脸色一变,眉目一横,气恼地说:“不管怎样!你不能跟她在一起!就算我管不了,你妈也不会允许的!” 瞧吧,关键时刻还得把谭静挡到前面。许明安失笑,将身子又转了回去:“就说这么多吧,我要收拾东西了。” *** 由于新游戏定在春季上市,故而今年公司的假期很短,又或者准确来说,是许明安不安心给自己放太长的假。初八回公司的员工也不多,除他之外就是几个平日里亲信的下属。许明安亲自上手,领着他们将公司里里外外来了个年后大扫除。 直到正月十五过了,公司员工才全部到齐。有人不由感慨:“老大,你真是我见过最负责的领导了……唉,也不知道steve老大什么时候能跟你和好……” 许明安听了,随性一笑:“把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我也管不了了。我现在只希望新游戏能顺利上市,毕竟我们在里面灌注了很多的心血,这是我最大的新年愿望。其他的……我还真不在乎。” 那人听了深受鼓舞,刚想说些什么,被许明安的手机铃声打断。 来电的是个陌生的本市号码,许明安疑惑地接起,那头问道:“请问你是上回给夷然手机打电话的大哥哥吗?我是她的室友。” 许明安握着手机走到落地窗边,礼貌地回答:“你好我是。” “太好了,我还怕我打错了……哥哥你好,我就是想问一下夷然是不是去你那里了?” 许明安皱眉,心里有些惶惶:“为什么这么问?她不在我这里,这个点她不应该在上课吗?” “唉……是这样的,夷然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开学这几天总是逃课。前几次都是躺在宿舍睡觉,我们还以为她晚上没睡好就随她去了,但今天她不在宿舍啊……打她电话也不接。辅导员找到我们了解情况,我觉得直接联系她爸妈对她也不太好,所以就想着先问问你……” 第38页 许明安捏紧手机,担忧在心里无限放大。回想起近来许夷然在他面前的表现,除了还是经常睡不好,作息不规律,他倒没发现什么别的异常。 逃课不是许夷然会做得出来的事,在初中那次他教育她之前还有可能,但那之后是绝不可能发生的。许明安急了起来:“她最近在学校的表现怎么样?” “看着……还好啊?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跟我室友都觉得她有点不一样了。啊,还有,她晚上都不睡觉诶……好像每次都到四五点钟才睡,去上课的话也会趴在桌子上睡,叫都叫不醒的那种。” 许明安不安地对着楼下张望了一眼,匆匆与对方作别:“好我知道了,交给我吧,我会找到她的。还得烦请你们先稳住辅导员,不要告诉她爸妈……” “嗯嗯这个我知道的!” 许明安挂了电话,开始在走廊里踱起步来。他拨通许夷然的电话,不间隔地打了四五回都没人接。 方才与他说话的那人瞧见他如此焦头烂额,关切地问:“老大,出什么事了?你别吓我……” 实在是他这鸦飞雀乱的样子太惊悚,公司上下谁人何曾见过老大这样不淡定啊? 许明安捏着手机转身,额前的短发已经被汗浸湿,仓皇无措地问:“这边你能找几个人帮我顶一下吗?我得出去一下,有很急的事。” 那人迷茫地点点头,又忐忑地追问:“老大,你没事吧?看着我心有点慌。” “没事。”许明安深吸口气,将眼里的焦急忙乱拾掇好,转身取了外套和车钥匙就向楼下狂奔而去。 节假高峰的尾声还没过去,路况很拥堵,几乎每条街道都是车错毂接。许明安一边得专注开车,一边还得不放弃地联络妹妹。断断续续过了五个十字路口,电话也起码拨了二十几回,依旧徒然无功。 他一把将手机从车载支架上掰下来,凑到嘴边给许夷然的微信发了个语音:“囡囡!你跑哪去了?接电话!” 等红灯时,许明安恍惚想起大一时也有一个出现类似情况的同班同学,而且因为缺课的次数太频繁,事情闹得还挺大。几乎是辅导员和他所有家人都出动,甚至还动用了心理辅导老师。后来幸好是一场虚惊,只是他那段时间密集在夜里打游戏,导致生物钟颠倒、精神状况不太好罢了。 想至此,许明安撑在颊边的手一顿,火速将手机再次攥过来。 抬眼看看红灯的秒数还剩许多,他打开了搜索引擎,在问题栏里犹豫又不安地输入:“总是失眠是怎么回事?” 出结果网页时,他还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生怕看见什么极为恐怖的答案。 然而,现在的搜索引擎所囊括的功能都形形色色,往往也不能帮助人十分精准地判断。从上滑到最底端,再惴惴不安地翻了好几页,许明安没找到什么答案,倒是看了不少医院广告和中医养生处方。 绿灯亮起,他焦躁地猛踩油门,将手机甩到副驾驶座。 恰好在这时,手机响了一声——许夷然给他回信了。 “我在睡觉,在家。” 在看到的那一瞬间,许明安真乃什么样的心情都有。他又欣慰又气愤,险些没直接发条语音过去骂她。心脏反反复复又升又坠,连过探头时都没注意减速。 嫌开车太慢,许明安就近找了个地方停车,然后一路坐地铁飞奔回家。 许夷然果然在床上安睡,在他到家时睡得还很香。 许明安站在床边急喘,盯着她的睡颜又不忍心起来,想着让她先睡一会儿,等醒了再教育她也不急。 方转身,床上的人就醒了,在被子里翻了一下发出细软的呼唤:“哥……” 许明安仰起脖子长呼口气,好脾气地坐到她身边扶她坐起,在她迷茫的视线下严肃了表情:“许夷然,你最近为什么总是逃课?” 许夷然哈欠连连,竟然还有点委屈地嘟囔:“不想上课,听不进去。” 许明安耐下性子问:“为什么听不进去?你总是这样会被学校处分的……而且既然你从开学就有这种情况了,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许夷然皱眉,手按在被面上不停做着小动作:“我不想说啊……说了你又会担心,又没什么,大概过段时间就会恢复正常吧……”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许明安岂肯就此放弃追究,“是张浩宇来找你了?还是妈又跟你说了什么?” 许夷然出现了烦躁的表情,推开他的搀扶钻回被窝里,语气也很不耐:“什么啊……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啊?就是我晚上总是睡不着嘛!晚上睡不着白天就想睡啊,上课也没精神啊……哎呀你别吵我了我要睡觉,困死了!” 第39页 她躺回去没几秒钟,就睡着了。许明安坐在床边,不出声响地注视了她良久,心情复杂更甚。 第20章 下 拂晓,刚入睡的许夷然从一场似乎漫长无望的梦里醒来。 她呆在床上一动不动,仰脸盯着头顶的一片黑暗,悄悄转头看见哥哥还在身边安睡,才稍稍安心了一点。 这个梦的内容很是陆离诡异…… 她先是梦到自己被谭静拎起来掼进一个黑箱子里,又被她拽出来从窗子扔了出去。再之后画面一转,她跟哥哥牵手坐在谭家花园里,外围站着许多或陌生或熟悉的人,朝他们身上丢垃圾。而在最后一段梦里,她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变成了一个披头散发、面容枯白的怪物,就连哥哥见到她的第一反应都是害怕地后退…… 许夷然僵直着脖子,不敢大声喘气,无垠的寂静里,好像有谭静的声音在她耳边嘶喊:“就是你拖累了明安!” 她轻声掀起被子,光着脚窃窃地冲过一片黑暗跑到盥洗室。 打开灯,她呆立在镜子前,时而歪歪脑袋,时而眨眨眼,想看镜子里那个容貌正常的许夷然是否会动作同步。 万幸,此番一检测,她还是她自己。 许夷然低头打开水龙头,并掌接了一捧水泼到自己脸上,随后顶着挂满水珠的脸再次望向镜子。夜色阒静,她满含惊色的双眼在灯光下显得极怪异。 “我想睡觉,”她开始对着镜子自言自语,“我什么时候能不再失眠?” 动静惊醒了浅眠的许明安,只见他一脸忧心地快步走过来,将许夷然的拖鞋放到她脚前。 “囡囡……”他还以为她在梦游,都不敢大声喊她,确定她有意识后才蹲下来握住她的手,“囡囡乖,把鞋穿上。” 许夷然很听话,闻言将双脚伸进了鞋笼里。 许明安拽过一条干毛巾,轻柔地帮她拭净水渍。整个过程她的表情都很迷茫空洞,仿佛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许明安望着她垂下手,心口一窒。他觉得此刻脑中有一个答案在渐渐清晰明朗化,可他非常不愿意去承认。 “囡囡,”他将她的手搓热,艰难地开口,“明天哥哥带你去看心理医生好不好?” 也许是这一句问题触到她绷紧的弦,许夷然旋即抽回手,十分抗拒地回答:“我不去。” 许明安叹气,伸手把她带进怀里:“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得知道,失眠就应该找心理医生看的……也许是因为你最近太累了,也许是因为内分泌失调,总之原因有很多,我们早看早调整好啊……你不觉得晚上睡不着很痛苦吗?” 许夷然摇头,嘴角丧苦地耷拉下去:“我不,我自己会调整好啊!没必要去看的!” 许明安拨开贴在她额帘的碎发:“囡囡,你听话好吗?你已经说了很多遍自己会调整好了,可是这都快一个月了。” 许夷然急了,在他怀里挣扎起来,起了哭腔:“你能给我点时间吗?你别急啊!” “我怕你难受我才会急啊!”许明安焦心至极,语气忍不住重了好几分。 许夷然依旧摇头,又哭又笑,趴到他的肩膀上:“我真的没事……我好得很,别带我去。” 最怕她用这般央求的语气跟自己说话,许明安再无可奈何也只得服软。他安静地思忖了一会儿,将她横抱起来往房间走去。 “那你乖乖闭上眼睛睡觉。”把她放回被子下面,许明安轻轻蹭蹭她的额头,温和地安抚道。 “好……哥,晚安。”她在他左颊上回以一个点水般的吻,乖顺地闭上眼睛缩回被子里。 许明安回了句轻柔的“晚安”,一动不动地在床头守了许久,直到她沉沉睡去。 残冬的长夜里,要等待天明是极消耐力的事。许明安站到阳台上,打开窗子任寒风倒灌。老远有纵横交移的灯影,他点上一根烟,愁思顷久,在烟烧尽时抬起手机,往搜索栏中输道—— “精神分裂症有没有遗传性?” *** 遭逢多事之秋,许明安的开年生活注定不会顺遂。 这天他刚将许夷然送到学校,亲眼看她进了校门,刚要打道赶往公司时接到了steve的催命电话。 steve在那头怫然大怒,伴着摔砸东西的声音对他大喊:“上网了吗?看新闻了吗?d公司今天出了款新游戏,从剧情到人设都跟我们要上市的产品撞了九成!你能给我个交代吗?啊?游戏从创意到经手设计都是你在负责吧?许明安,我对你的容忍已经到了极限了!” 许明安惊遽,大脑一片空白。他不明所以地答道:“这怎么可能呢?到上市之前我们的设计方案都是对外严格保密的,绝不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第40页 steve讥笑:“cut it out(省省吧)! 这事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你们设计组有内鬼,背叛了公司泄露了内部的机密!这人要么是你,要么就是你管的人……许明安我告诉你,从你这段时间接二连三的表现来看,我就可以直接断定,这个内鬼十有八九就是你!” 比起被冤的无力感,许明安更痛心游戏创意被剽窃的事,这在他眼里算得上一场浩劫。他揉了揉太阳穴,将车熄火后冷静地回道:“steve,你要知道,这个游戏是我和组员夜以继日拼搏出来的心血,别人我不知道,总之在我心里几乎没有什么比它更重要。我怎么可能做得出来这种事呢?” 事已至此,早就对他抱有成见的steve已然什么都不受用,狠狠甩下一句“我劝你尽早引咎辞职吧”,就把电话掐了。 之后许明安驾车一路飞猛地疾驰,赶在半小时内回到了公司。 会议室的空气凝结,所有人都屏声敛息。steve将手中的纸杯捏瘪,冷睨着正对面的许明安问:“so……你打算怎么办呢?” 许明安站起身表态:“我会争取跟d公司那边取得联系,同时也会调查我手下的员工,尽快找出这个内鬼是谁。” steve听了直摇头,笑得直哆嗦:“行行行!你演,你继续演,我看你怎么把这个戏圆下去。” 这是当着众人的面短兵相接了……在座被迫当观众的人都埋下头不敢说话,许明安倒很坦然,眸中的眼神清白无秽:“给我三天,我会证明的。” 这世上大概只有许夷然会懂许明安对这份梦想的坚持。 像所有在青春期时对游戏产生兴趣的男生一样,许明安投入了很多的时间与心血在体验与研究各大公司的游戏产品上面。不过他又与他人不同,他不光只是热爱玩游戏,更希望自己也成为一个有作为的游戏开发者。一开始,旁人只摇头叹气,认为他玩物丧志,成了个纨绔少爷。而他不声不响,靠自己的努力将所有的冷眼嘲笑变成了最后的荣耀光环。 谭家人和许炎享受的便是他这个光环,并不在乎他曾经费力拾过多少台阶,付过多少汗水,只道他是玩游戏玩出出息来了,年轻人的所谓热血,在他们看来宛如无稽之谈。 故而许明安不愿意失败,在他的世界里,一半是许夷然,一半就是为之不懈前进的成功。轻易拿走其中一样,都会叫他的世界就此崩塌。 站在走廊望远,会后的公司又恢复了正常的运作,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马不停蹄地敲击着键盘……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响起,侵入许明安烦乱的思绪。 他低头,从怀中掏出那支珍贵的钢笔,反复在笔身上摩挲。 那句“愿前程远大”,永是他向着磨难开战的军旗。 *** 伴着粗中带脆、脆中含柔的三弦声,小音响正不知疲倦地吟唱:“墙外欢呼墙内喘,凄凄风雨赴黄泉,离了人间未了缘……” 谭静在暖和的病房里昏昏欲睡,脑袋悬空,一起一伏。 床上的谭向真面戴呼吸罩,安详地躺在睡梦里。上午他莫名地精神极好,满面红光地拉着谭静扶他绕医院转了两大圈儿,外面冷得很,他只在病号服外套了件棉袄,也不觉冻。这会儿终于知道累了,躺床上一动不动地睡死过去。 护士例行查房,轻手轻脚推门进来,凑到床前看了看。 此一看不得了,护士大惊,按响唤铃的同时叫醒一旁瞌睡中的谭静:“你父亲这是晕过去了啊?” 谭静吓得魂飞魄散,从空病床上滚下来,双手止不住地哆嗦:“怎……怎么会呢?上午还好好的,午饭吃了一大碗……我不晓得啊?我以为他睡着了……” 冲进来几名医生,扑到病床旁检查谭向真的情况。谭静从地上爬起来,拽住床单要冲上前,被护士拉到一旁:“你先冷静点!别干扰医生工作!” “内么卵内么卵(不好了不好了)哦!倷们覅(不要)吓我哟!格么完结哉(完了)!”她不停挣扎,叫唤连连。 护士听得头痛:“这还没下定论呢!你慌什么呀?” 此话一落,那头响起医生的初步判断:“应该是急性呼衰,赶紧插管清异物!” 闻言,谭静崩溃了,胡乱挥舞双手,还波及到了无辜的护士。她疯狂哭喊:“救他救他!我爹爹不能死啊!” 护士闪避不及,已经被扇了好几记耳光,环住她的双臂也没松懈:“你冷静点!没看到医生在救了吗?!” 在医生的指挥下,护士将赖在地上瘫瘫倒的谭静拖拽出病房。房门一关,谭静旋即慌得失了心智,从口袋里拽出手机抖着手按号码:“我要找明安!找明安来!” 第41页 电话接通,那边的许明安似乎正在忙碌公务,连应答的声音都显得很敷衍。 “明安啊……”谭静凄怆的哭声回荡在走廊里,一声呼气后差点没接上来,“倷阿嗲出事了哦!倷阿嗲不行嘞!倷赶快来哦!” 许明安在话筒里一愣,随即急切地追问:“怎么回事啊?妈你冷静点,把情况说清楚!” 谭静抬手捂嘴,企图咬虎口止住哭泣。这时病房门打开,一名医生走出来,对着护士和谭静表情严肃地说:“心力已经衰竭了,下病危通知书吧。” 这话音量不大不小,混着谭静再次爆发的嚎啕一道被许明安听了去。他在那头长长地深呼吸,焦心之余还是镇定地说道:“妈你先稳住,我马上带夷然赶回去。” 第21章 上 驶入苏州市区,天已经擦黑。 隐隐约约感知到事情不好的许夷然一路不发一言,许明安只能从她腿上不停颤抖的手判断,她有多惶恐不安。 即便在过去的每一天里,都不忘给自己做心理建树,告诉自己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态。但真到了可能要去面对的这天,谁都猝不及防,都仿佛从没准备过一般。 于许夷然而言,她的家人只有两个,一个此刻正悲伤地坐在她身旁,另一个正徘徊在鬼门关头。 痛苦在沉默无言时力量最大,许明安不想再这样下去,空出一只手捏紧她战战的手指:“囡囡,万事有我。” 许夷然被忧虑冲昏了头脑,说起胡话:“那你能让阿嗲不要死吗?” 许明安沉默,片刻后将车速降下来,把她的手拉到自己心口:“我不能……但我想,我能让我一直不离开你。” 许夷然隔着墨黑的玻璃,看到的是儿时同谭向真一道戏耍的蒙太奇片段。那些光影带着无比熟悉的气息向她涌来,却又不肯让她抓住,总一闪而过,而后匆匆消融在夜色里。 她难受地哭了,要失去阿嗲令她悲痛,没有阿嗲的家更是想想就令她窒息。 自幼畸零,根孤伎薄,举目唯有两人可以依靠。如今成人,该回报了,其中一人又要远走。 也不知为何她突然变得这般不能控制情绪,好像一下子成了情绪的奴隶。即便听见许明安有力的承诺,看见他一直坐在旁边,许夷然依旧绝望,甚至盼着自己可以立刻消失。 一刻也不耽搁,赶到医院时,病房里除了谭静和许炎,居然还有苏溪。 谭静一见儿子就宛如得救一般飞扑到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倷阿嗲不行了……” 从进门的那一刻起,许夷然的目光就定格在了病床上。她脚步沉沉,慢步至床头,从被子里牵出谭向真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抚摸。 眼泪掉下,而她面上依旧平静,甚至还能微笑:“阿嗲,倷睁开眼睛看看夷然呢……” 谭向真平躺的模样与他以前每个午间在摇椅上小憩的姿势无异,不过一场大病让他枯槁了很多,本该丰润的脸颊凹陷了下去。年中他明明还算硬朗有精神的,现在却变成了这副惨相。许夷然乍一看,觉得十分陌生。 整个病房,可能要数苏溪是最理智冷静的,于是她走到许明安面前说道:“谭爷爷是癌症并发的急性呼吸衰竭……发现的时候耽搁了最好的抢救时间,现在陷入了深度昏迷。医生说……” 她顿了顿,将语气变得哀婉:“得看造化。” 许明安双臂支撑着垂垂欲倒的谭静,目光却一直黏着在许夷然和谭向真身上。苏溪轻柔的话语似近似远,他听来觉得很不真切。 人之将死,就连呼吸机的低鸣都像是对大限的倒数。许夷然侧脸贴在被面上,顷刻将那一块的白色晕得全湿。 “阿嗲……倷走了,夷然就没人爱了。”她这样淡淡地说着,传到许明安耳里宛如刀割。 苏溪在此刻转动眼珠,盯向许明安。 而哭得眼花脸肿的谭静居然冷哼了一声。 “哭什么呀……现在是哭的时候吗?”许炎靠在窗边嘀咕了一声。他以为自己声音很小,但其实所有人都听见了。 谭静迅即从儿子怀里站起,转过身来对着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你有没有良心啊!床上躺的是你的救命恩人诶!你许炎要是没我们谭家,你就是个什么都没有的窝囊废!” 霎时间,二人又吵作一团。苏溪还会去拉一拉,许明安直接放弃由他们去了。 “别吵了!” 许夷然奋力一喊,喧沸的空气又降了下来。 原来是谭向真醒了,此时正眼皮半搭,露出浑浊的双目。他看着最疼爱的外孙女,用尽全力抬手替她抹眼泪。呼吸罩下他的声音很是模糊,但许夷然听清了,说的是…… 第42页 “囡囡莫哭。” “都别吵啦……”谭向真闷咳,咳中有浓痰阻遏在喉咙间的怪声,“我啊,还有话要交代……” 谁能比自己更清楚自己的事呢?死也是一样的道理。谭向真此刻很明白,他所剩时日确实不多,甚至很有可能在天亮之前就会撒手人寰。不趁着现在把遗嘱后事都交代好,怕是之后就来不及了…… 夜深一灯明,五人围于病床前,谭向真语速很慢,直到凌晨一点才算交代完…… *** 大概是情绪波折太大,许夷然刚出病房就晕倒在地。倒之前她踉跄地撞了一下门板,随后在地上滚了一圈,五官狰狞,手脚发颤,嘴角还有白沫。 苏溪是跟在她身后的人,见状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恶心的,慌忙躲了老远。 许明安拨开前方的人,毫不犹豫地将妹妹抱起来,一边往护士站冲一边大喊:“救人!” 一声呐喊,整个走廊的感应灯通通亮起。 护士拥过来接过他怀里的许夷然时,他手臂上已经沾满了白沫。苏溪走上前拿着纸巾要给他擦,被他抗拒地躲开了。 许明安只关心妹妹的情况,一直跟到急救室门口。 意外发生十分钟后,谭静才姗姗来到儿子身边。她不仅对急救室里面的女儿漠不关心,还对满脸急色的儿子很是怨气:“她阿嗲都要死了,她还在这捣乱。” 许明安捏紧拳头,隐忍的怒火就要迸发。 “明安,我晓得倷在想什么……但我劝倷啊,豪燥(赶快)死了这条心。不然倷阿嗲在天上,也不会瞑目滴。”谭静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说着最刻薄的话。 抢救的医生在这时推门出来,问:“你们谁是家属啊?” 没有人站出来,除了许明安。 医生打量他几番,往旁边走了几步:“借一步说话。” 许明安跟了过去,面向医生时刚好能看到不远处表情漠然的谭静。说矫情点,门里明明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而她表现得竟像刚好从这里路过。 近景中,医生的嘴巴闭合了几下:“你妹妹有过什么精神方面的病史吗?” 远景里,白光照下来,衬得谭静尖细的眼角冒寒光。 许明安屏息,徐徐摇头。 再次向远聚焦,谭静悠悠地往这边瞥了一眼,又很快转了回去。 对焦拉近,眼前的医生叹气:“根据我的经验,应该是癫痫性精神分裂样精神病……不过还得等后续检查再下定论。” 第22章 下 忙了一夜,许夷然的情况稳定了下来。不知是否得了老天的眷顾,那边的谭向真也暂脱了生命危险,只是陷入了长久的昏迷。 许明安一夜没睡,守在妹妹床头。翌日一早,他就请了精神专科的专家,来给她问诊。 依旧是墨菲定律在起作用,问诊检测的结果既出意外又不出意外,许夷然果然得了癫痫性精神分裂样精神病。 单独谈话时,医生问许明安:“你们家族有长辈得过精神分裂症吗?” 许明安几乎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能点头。 “以你的观察,你妹妹出现这些前兆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医生将一张纸推到他面前,上面列了十条精神分裂可能会出现的前兆。 那十行潦草的字像刀片,刀尖直冲许明安的心瓣膜反复凌迟。他垂眸,哑声回答:“失眠,大概是从年前几天开始的……伴随的也有兴趣的减退、情绪的反常……” 其实他留了几条没说,那纸上的“反复照镜子”和“自言自语”都在许夷然身上发生了好几次。并非要刻意隐瞒情况,只是这个过程对他而言太痛苦了,哪怕之前预想过几次,也未曾料到会这般痛苦。 “兴趣减退……能举几个例子吗?”医生秉承对病人负责的态度,事无巨细总是没错的。 许明安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眼白已全部胀得猩红:“在学校她总是逃课……也怪我不够细心,前几天才问过她的辅导员,其实从上学期开始,她的成绩就很差了。” “还有……”许明安将右手伸进口袋里,捏着钢笔艰难作答,“她以前很热爱拉小提琴。但是……” 但是怎样呢?许明安觉得倘若再说下去,自己的心脏一定会爆裂。回忆起来,似乎她很多异常的表现在很久以前就出现过,只怪自己太粗心,竟然毫无察觉。他还一直坚信自己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她的人,到头来,他跟那些冷漠的人根本无差。 医生不再勉强,点点头:“我了解到你和她目前生活在上海,所以我建议你带她去上海找一家好一点的、专业一点的精神专科医院,为她治疗。其实你妹妹的情况算发现得早的,好好治疗,是有治愈可能的。” 第43页 许明安拿着病历单,出门时靠在走廊的白墙上蹲了好久。 医院禁烟,他就只能靠回想抽烟时的感觉来舒缓达到阈值的脑压。面前往来有人走过,一些人追着迎接新生,一些人赶着面对死亡。 原本,许明安以为,衡量自己世界的天平哪怕在理想那头倾斜了,也还有许夷然在这头拉拽。现在看来,似乎两头的砝码都在垮塌,他的世界摇摇欲坠。 *** 许夷然静坐在床头,对空无一物的白墙发呆。 床头柜上放着她从阿嗲那里拿来的小音响,一首接一首地播着评弹。 许明安在门口站了有多久,就从小窗里偷看了她多久。方寸玻璃里,她比满目的白还要透明。 推门进来时,许明安已经把脸上所有有关悲伤的表情都脱卸掉。他步履很轻,说话的声音也很轻。 “囡囡……”坐到床前,像重复过无数次那样,他低头亲吻她的额头,“饿不饿?” 许夷然忽视了这个问题,嘴角一弯,平淡地笑:“哥,我真恨她。恨她选我做女儿,恨她把这个病带给我,我真的很恨她……我希望她去死。” 许明安低头,替她掖好腰侧的被子。 “我的人生是不是毁了?”许夷然突然伸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背,“我居然得了这个病?我和我最恨的人得了一样的病……我会不会也会像她一样发疯?像她一样失去情感,变得冷漠无情?会不会像她一样,每天都想着怎么弄死我的女儿?” 许明安沉默地向前倾,将下巴搭在她瘦削的肩膀上:“许夷然,你不会……因为你有我。” “等我彻底疯了,你也会走的。”许夷然苦笑,开始对他的拥抱产生抗拒。 “你变成怎样我都不走。”许明安贴上她冰凉的脖颈,反复摩挲。 “囡囡,现在医疗科技很发达,”手掌扣住她的后脑,他用暗力将她往自己怀里带,“很多得了这种病的人,后来都治好了,都依然正常健康地生活着。我会给你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会一直陪着你……总之我有绝对的信心,你一定会痊愈。” 许夷然和他交颈,话语尽是无奈:“她也治好了啊……可你觉得她像是个正常人吗?” “你和她不一样啊……”一夜未眠的许明安声音沙哑了很多,充满着疲倦的颗粒感,“她性格有缺陷,即使不生病也会做出很多不正常的举动。但是囡囡,在哥哥心里,你一直是最善良的人。等你治好了,你还会像以前一样的。” “哥……我哪里善良了啊?”她声线怆然,“我干了这么多坏事啊……我以后也会成为你的累赘,你不觉得,带着一个神经病在旁边,会耽误你的人生吗?” 明安明安,明日平安顺遂。他应当有最美好最繁花似锦的前程,为什么要囿于她的拖累? 许明安心急了起来,死死抱住她:“许夷然,我没你不行的。你不要说自己是累赘!” 病房里有淡淡的苏水味儿,许明安松开怀抱,双手扣住她的脸颊,逼她望进自己澄亮坚毅的双眸。 “囡囡,我们都豁出去吧,好不好?”他咬牙,语气倒不像在问话,而是直接向她递出邀请。 许夷然瞬时失语,因为她看见许明安在哭。 他痛哭的样子很克制,目眦尽裂,眼中胀满红血丝,额前青筋密布。看她不说话,他更着急:“夷然,你不想回家吗?哥哥还要带你回家的……” 回家,回上海,回那个使他们自由的庇护所。他们会一起烧菜,一起在阳台抽烟;在那张宽大的沙发上做/爱,在每一个新年到来的时刻相拥。 许夷然想到以上种种,露出向往的神色。她以额头轻轻撞向他的,笑道:“好,你带我回家吧。” 也许许明安从未设想过,随着时间的迁移,病情越来越重的许夷然会变得多么可怕。因为在他心里,这个人会永远是他记忆里的样子…… 会永远是他的家。 病房很安静,走廊亦没有喧闹。清冷天地,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 得过且过,又何尝不是一种活法? 许明安凑近她,在吻她之前说了一句话—— “我的勇气和你的勇气加起来……” 足以对抗一切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结尾的话出自王小波。 第23章 完结章 然而,一切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轻易。不知是他们的勇气不够,还是面前的山太高,让他们难以跨越…… 许明安趴在窗沿上抽烟,视线里,楼下川流的汽车在白雾中模糊。 许夷然闹腾了一上午,哭喊自己身上有很多虫子在爬,问他能不能帮她捉光。他什么办法都用了,假意替她拍打,用花洒在她身上冲水,反复折腾,依旧徒然。最后他只能给她喂了半粒安眠药,在卧房里播放《g string》,让她沉沉睡去。 第44页 医生说她的病症为青春型,此类型起病急且重,患者长期困于妄想幻象里,往往很难治愈。这些话他没有告诉她,而是全部咽进心里。在她面前,他永远只会这样说—— “你会好的,万事有我。” 他有时候甚至会有一个疯狂的想法,倘若刚刚过去的新年就是噩梦开始的号角,那他宁愿在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带她一起赴死。 这段时日里,许明安的生活很难熬,可以“步履维艰”来形容。 许夷然休学了,他放心不下,又舍不得将她送到医院里,故而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待在家里陪她。 因为妹妹意外得病,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带她求医上,而全然忘记了当初给steve的“三日诺言”。三天过后,所谓的“内鬼”没有找到,steve从公司撤资,并撬走了近乎三分之二的员工。 他一开始还想挽留,连想找steve亲自向他鞠躬道歉的决心都下了。可后来他听闻steve去的就是d公司……那一瞬间,他明白了所有,也放弃了所有。 其实许明安从来不信什么所谓的“宿命论”,大抵是因为他以前过得太顺。等到命运将磨难一股脑倒进他的生活,他抬头看到四面都是张牙舞爪的恶魔时,也不得不相信。但他又能怎么办?似乎除了点上一根又一根的烟,他什么办法都没有。 许夷然似乎是醒了,房间里开始传出动静。 许明安叹气,将烟扔掉,匆忙赶到她身边。 “哥,还有虫子在爬,好多好多虫子……”许夷然盘坐在床上,用手使劲抓挠自己的颈子,所过之处,皆是触目惊心的红。 她像想吃糖却要不糖一样开始打滚,哭腔沙哑凄厉:“你帮我抓掉!哥你快点帮我抓掉!” 许明安冲上前,将她不安分的手掰离她惨不忍睹的皮肤,紧紧攥住手心里:“囡囡!没有虫子!你看着我,看着我!” 许夷然听不进去,始终匍匐在被面上。 许明安心里有一波又一波的烦躁绝望,但他不想承认。他明明是愿意为她舍弃一切的,她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忍受。 于是他将她从床上拽起来,逼她与自己对视:“许夷然,你先静下来!你听我说……” 他开始解她的扣子,后用手掌在她的皮肤上轻柔拂过,掌心下面是骇人的滚烫。 “你看,我帮你把虫子弄走了,已经没有虫子了。” 许夷然稍稍安静了一点,颤着双唇缠住他的脖子:“哥,我变成怪物了。” “没有啊囡囡,你怎么会是怪物呢?”许明安抱着她轻轻摇晃,无力又痛心地低声哄道。 她浑身都是汗,蹭到他身上是黏腻的触感。许明安无奈地叹气,含住她不安的唇热烈地亲吻。 *** 早起,亲眼看许夷然吃完药,趁她睡回笼觉时,许明安得回一趟公司处理剩下的事。 许夷然今天还算正常,其实她也不是每天都会发病,大概一星期两三次的频率。 临走时她还从被子里伸手,给哥哥打领带,并笑着对他说:“加油!” 许明安很恍惚,仿佛看到四年前的她,站在家门口给要去高考的他递了杯热牛奶,而后告诉他——哥,你一定能成功。 许明安放心地走后,整个屋子都死寂。许夷然缩进被子里,没睡着,而是用手机看了一整部的《万物理论》。 她哭得稀里哗啦,所有感动的情绪到达极点,又因谭静的一呼电话戛然而止。 谭静告诉她,谭向真刚刚断气了。 还告诉她,她哥哥的公司本该前途光明,是她的频频牵累导致新产品上市失败,合作股东撤资,进而倒闭。 “倷还想害我们家多久?倷个害人精放过我们好不好啊!” 挂断后,这句话一直在许夷然的脑海里盘旋。她躺回被子里,伏在哥哥的枕头上,仿佛这样就能亲吻他的脸。她想到《万物理论》里,霍金决定放手,给简更好更幸福的生活时,他问道:“how many years?” 简回答:“the doctor said you had two, but now we had so many…” 诚如她在之后所说的“i loved you. i did my best”,许夷然觉得哥哥业已尽了他的全部。也许许明安要的是曾经那个正常、健康、快乐的许夷然,而不需要现在的她。谭静说得并没错,她该放过他们了…… 许夷然想着,穿上鞋,走到了阳台上。 记忆澎湃如泉涌,混着高空的寒风一道向她袭来…… *** 谭向真在陷入深度昏迷前,是这样交代后事的。 他让兄妹俩都走近一点,并将他们的手拉到一起,喘着气说道:“倷们俩啊……有血缘关系滴。” 往事残忍无情,写下的都是叫后人啼笑的孽缘。 第45页 原来,当年成杰深爱的姑娘就是谭静。 那时谭静还未确诊精神分裂症,撇去她的家世不言,在寻常人眼里她也曾是一个大大咧咧、开朗爽利的可爱姑娘。成杰与谭静在一起这事儿,几乎全系的人都知道。有人羡慕,亦有人笑成杰是头贱驴,妄想攀豪门罢了。 但年轻的恋人罔顾世俗,爱得又浓又烈,只争朝夕。 许炎作为成杰最好的朋友,又作为谭静的爱慕者,他们的恩爱总大方赤/裸地呈在他面前,叫他反复受折磨,永远挣扎在最强烈的嫉妒与对好兄弟的愧疚间。 友情与爱,他只需要在其中选择一个,即能得解脱。 许炎选了后者。至少,他认为自己选了后者。他灌醉了成杰,强/奸了谭静。 未曾想迷/药在中途过了劲头,谭静醒了,而眼前的这个魔鬼以及他的所作所为成了刺激她发病的导/火/索。但一旁睡死的成杰,对此一无所知。 四个月后,谭静在确诊的同时查出怀有身孕,时长不多不少,差不多正好足四月。因为她状态不稳定,医生认为高胎龄流产对她有风险,所以谭向真一咬牙,决定让她秘密生下来。 生的是个儿子,刚从谭静眼前抱走,谭向真就将他装进一个纸箱里,送给了医院门口的成杰—— “儿子倷带走吧!我囡囡倷别想见了!” 故事到这里,已十分骇人。往后的事则更叫人哭笑不得…… 成杰稀里糊涂地将儿子领回家,他老母亲还算清醒,带二人去医院做了亲子鉴定,确定这娃就是成杰的亲生儿子,方才愿意收留。 只是那头的谭静还蒙在鼓里,一直以为许明安是许炎留下的孽种,对他深恶痛疾。 真相一直留到许明安奶奶在弥留之际,才向谭向真揭开。 当晚,病房外头呼号着穷风。屋内明明温暖宜人,而兄妹俩却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谭静哭晕作一滩,许炎则一直缄默无声。 苏溪这个外人,听完全部后,直接当着许夷然的面弯腰吐了一地的呕泄物,直起腰时还不停干呕,连连叹道:“太荒谬了太恶心了!” 谭向真笑笑,讳莫如深:“倷们兄妹俩啊,以后要心齐。弗管发生啥子…… “倷们是永远的亲兄妹。” *** 许明安正堵在回家的路上,接到了许夷然的电话。 话筒里有风声,她轻悄悄地唤他:“哥……” 其实公司里的事并未处理完,只是许明安突如其来一阵心慌,觉得很不对劲,就赶紧冲下楼开车准备回一趟家。 他听见呼唤,心脏一抽,连忙喊道:“囡囡,你没事吧?是不是害怕了?你别怕,我马上回家陪你。” 许夷然彼时已经坐在了窗沿上,脚下悬空,对着车流不息的马路。 她笑:“哥,夷然什么也给不了你……要是没病还好,我现在得了这个病,只能拖累你。” 甚至连夜里起身照镜子,她都觉得自己变成了谭静。 信号灯一转,前方的车子挪移得很慢。许明安连按喇叭,紧张欲狂:“许夷然!你不许说这样的话!你现在在家吗?你等我回来!我求你!我求你等我回来!” 许夷然哽咽,又哭又笑:“我在家啊,我在我们的家。” 车流终于稀释了些,许明安猛踩油门,心脏跳到喉管。他似乎明白可能要发生什么,切出电话报了警,而后对她央求:“那就好,你待在家里等我!我今天哪儿也不去了,陪着你!陪着你好不好?” 远眺,满目是偌大繁华的上海。高楼林立间,许夷然望见了很多,望见她似乎没有什么希望的未来,也望见许明安应当远大美好的前程。 她又往下伸了伸腿,只留一手撑在窗沿上:“哥,《信仰》我听完了。那后面的歌词,也是我要对你说的话……” 许明安睁大眼睛紧盯着前方的路况,泪水肆意盈满双眼。 就快了,只消再过一条街,他就能到家。 “囡囡,等我回家。我求你!我求求你!” 话筒传出这句声嘶力竭的呼喊后,许夷然扔掉手机跳了下去。 都说将死之人,眼前会有一盏走马灯,将ta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光过一遍。 可许夷然再也来不及告诉许明安,她的走马灯上,每一寸时光里,全是他的身影。 明安,愿前程远大。 我此刻方知信,我才是你度不过去的迷津。 -the end- 作者有话要说: 嗯,完结啦!这本来就是一个很短的故事。 番外我也不确定到底要不要写,看大家的反馈吧。其实到这里结束就很好了。 第24章 番外·夜归人 初初遇见许明安,我二十六岁,他刚过而立。 第46页 在他负债累累过后刚起家的新公司楼下,这个满身深閟的男人用锐削的侧脸与我的目光打了第一回 照面。总一副淡淡的模样,孤清的眼睑垂下,仿佛要小心后面藏着的湖水掉出来。 我随意逮住一位近旁的员工好奇打探:“他就是你们老总?” 员工似乎很自豪,又似乎很悲悯:“是呀!他可厉害了!” 我是听说过的,有关他一波三折的创业史。 据说七八前的他,在游戏制作界算是个卓荦超群的风云人物,大学未毕业就与同学办了公司。可惜后来高开低走,新游戏未能上市就胎死腹中,扫地关门时也走得狼狈。这中间似乎发生了不少事,但我不得而知。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用来形容他这段往事,我自认为是很合适的。 不过倔强的人不会轻易认输,他拾起士气后又卷土重来,很快便杀回业内风云榜。 虽然为了再次创业,背了很多债…… 我领了工牌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望着新电脑前的一片空白,心里有些杂七杂八的感念,可以用“恍然如梦”来概括。 因为当初投递简历后,老实说我觉得自己没什么胜算。竞争者全都个顶个地拔尖,不论是毕业院校还是能力,我都不如他们。我都做好了玩一玩来走个过场的准备,谁料面试完就收到了上岗通知。 我笑着跟我妈说:“你女儿这就叫祸福相依,天不亡我!被个臭男人甩了,职场上却得意了。” 有关这个臭男人……前情我已不太想提,毕竟我花了半年才从那些烂心情中拾掇干净、重见天日,也不想承认我对他还有什么妄想。 故而那段时间我没有什么谈恋爱的想法,一门心思全扑在工作上。 说起来,真不知道是许明安吸引了我,还是我忽然起了歹念刻意去靠近他。 第一次在公司里的偶遇,我记得很清楚,是发生在入职后的第十天。 那天我因为睡过了黄金起床时间而迟到,过了打卡机就一路惶惶然直冲电梯,恰巧在进电梯门时与形单影只的他目光相撞。 我们都一愣,随后各自转开眼神。比起他的漫不经心,我的反应要窘迫很多。 背对他,我偷偷瞄着眼前的反光镜收拾头发。倏忽听见他说:“齐然?新员工对吧,我记得你。” 我怔了一怔才知道他是在跟我说话,回身一笑纠正道:“齐澜……不是齐然。” 顿住,我又补充:“老板。” 他脸上有一霎那的不自然,消逝后报以极礼貌友好的微笑:“抱歉,我记错了。你好,齐澜。” 就是那一下,我在他温舒柔和的神情里看到了些熟悉的影子——这影子令我慌乱至极。 我被针狠狠刺了一下。 财务部与ceo办公室在一层,无形之中我和许明安多了很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机会。 短短二十天的观察间,我发现他很爱穿黑灰色调的衣服,这跟他本人冽泉般的气质很相符。有时候碰见他在休息区抽烟,总觉得他身上的悲伤有海样深;有时候坐在会议室里听他作报告总结,又认为他举手投足间都是自信的魄力。 真是个故事难书的男人…… 第二次偶遇发生在距离公司大楼三四条街的黄陂北路上。 来不及奇怪这个人怎么没用车子代步,阳光如水的人行道上我俩相向而遇。他记住了我的名字,停下来唤我:“齐澜。” 我笑笑:“老板好。” 那天是休息日,于是我问:“你也来逛街?” 他摇摇头,没直接回答,只说:“不用喊我老板,叫我明安就行。” 我又被针刺了一小下。 “这不太好吧?” “没事,他们都这么叫我……”他眼神温和,“叫老板也太生疏了。” 之后我们同行了好一段路,在岔路口要分行时街角有家咖啡店外放起一首歌,他听见这首歌,猝然失神,旋即我见过的……那海样深的悲伤又回到他身边。 “听过吗?”他问我,我茫然摇头。 “许美静的《都是夜归人》。”他回答着,嘴角有晦暗的苦涩。 “你的爱已模糊,你的忧伤还清楚,我们于是流浪这座夜的城市。彷徨着彷徨,迷茫着迷茫,选择在月光下被遗忘……你忘了吧所有的厮守承诺,谁都是爱得没有一点的把握。也别去想哪里是甜蜜的梦乡,还是孤单的路上自由的孤单……” 这歌很好听,我也在歌词中或多或少听出了自己的往事。 不知道他听出的往事是怎样的,总之那天临别时,他想起什么回头对我说:“许美静命运多舛……后来得了精神病。” 这话莫名其妙,听得我思维错乱,像个精神病。 第47页 我们真正的交集变深是在我转正之后。 许明安开始有意无意地频繁照顾我,无论是关于工作还是生活,这让我不免得意:“这人怕是对我有意思……” 我的得意没过多久就得到了证明,他在一个深夜给我打电话,在阒静的背景里问我:“齐澜,能不能做我女朋友?” 我惊得手里的水杯一掉,再次被针重重一扎。 冷静后思量半晌,我觉得可以答应,自小我的审美就很单一,不管是外貌、气质还是性格,他每一点都符合,我又为什么要拒绝?即便每回看着他,总让我想到那个令我伤透心的男人。 于是我问:“你喜欢我?” 他想了许久,平静答道:“是喜欢的。” 应该说,这个答案距离十分肯定,还差了三分。但无所谓,我这个年纪都已经看得很淡,更何况他都奔三了。 我遂回道:“那好,我答应你。” 我跟他的恋爱实在平淡如冷白开,幸得在同一处工作,除了上下班天南地北地聊一聊,好像也没什么多的波澜。 我了解到他老家在苏州,还经常在聊天过程中被他母亲的来电打断。他母亲好像是个极能说的人,隔老远都能让我听见话筒里的咿呀聒噪。 许明安的反应则十年如一日的寡淡,令我频频猜测他们母子关系应该很一般。 交往了三四个月后,我妈妈就让我带他回家吃饭。我不太情愿,也期盼他不要情愿,谁知他听了也只是略一踌躇,而后便爽快答应。 这还不算最让我意外。 真正令我窘极的是,餐桌上我妈热情地问起有没有结婚的打算,他竟然泰然自若地答:“阿姨,我愿意娶齐澜。” 那一刻我团绉在一起的心,又叫针刺了好几下。 过后则很自然,我们的相处都是奔着结婚而去的。 哪怕我们的感情是那种,往潭中掷一块石子都惹不起什么大水花的。但我想早早安定,他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他喜欢我,我喜欢他,日子能过就行了。 在一个暖冬,许明安带我回了趟苏州。 不过他似乎很不爱苏州这个地方,一过市界脸就拉了好长,进他家前我往他面上一瞥,那眼里的寒光比巨碑还沉,重重压在我心上。 百闻不如一见,我终于得见那个从来只在他电话里叽叽喳喳的女人。 他母亲过于善谈,满口苏州话,十句我有八句都听不懂。而他父亲则一直畏手缩脚,静在一旁一言不发。 “结婚来赛格(结婚好的)呀!”这句我听懂了,并且从她的神态里判断出,她对我合该是满意的。 临回上海前我们在小区还碰见了一个姣好端庄的女人,手里牵着一个正蹒跚学步的小孩,见到许明安很热忱地打了招呼:“明安!回来啦?” 立了一会儿,许明安态度漠然地点点头。 随后那女人看向我,眼里浮现些许惊讶,又转瞬即逝,被了然的笑意代替。 “你好。”她对我莞尔一笑,就像在对老熟人寒暄。 我客套地自我介绍:“你好,我是明安的女朋友,我叫齐澜。” 身旁小孩不安生地哭闹两声,她弯腰哄了哄,抬头看着我回道:“你好,我叫苏溪,明安的朋友。” 当晚我坐着许明安的车子回了上海,苏州千古的月光漏进来,随车厢里某首不具名的古典乐曲摇漾,我心里的冲动一燃,忍不住问道:“明安,你是不是有些往事没告诉我?” 彼时我是这样想的,要是他愿意对我坦诚,我则亦然,我会告诉他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然后混上他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一道开窗丢出去,再也不见。 而他也只是扭头深深望我一眼,随即握住我空着的手,笑道:“没有啊……齐澜,我是喜欢你的,你放下心。” 或许我潜意识里还是放不下心的,但还是佯装很放心,答应了他的求婚。 想到这里,我理了理婚纱裙摆,抬眼望向站在走廊幽深尽头的他。 迈步过去和他牵手,瞥一眼门口的迎宾牌,我在心里默念——我嫁的人是许明安,他娶的也是我齐澜。 仲夏未半,六点刚过,天际昏黄,余晖融进金鸡湖水,湖畔耸立的“大裤衩”刚亮起夜灯,与斜阳交相辉映。 天早晚要黑,我和他携手,要做一对夜归人。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完成任务!! 腆着脸要点评论和评分!写啥都可以!俺给你们甩小红包!^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