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月诛心》 第1章丧亲 我真正知晓自己的命运是在归和四十七年的腊月初四,这是我往后都常常梦见的日子。正是胭脂河一年中最冷的时节。 漠西的伊舍蛮人大举进攻中原边关,把铁蹄踏入了小小的胭脂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十四岁的我被七岁的弟弟死命地拉着,奔跑在慌乱逃窜的人群里,身后是村民们凄天厉地的哭喊和蛮人狂肆的笑声。 就在刚刚,我亲眼看见爹娘倒在了血泊里,这一切毁灭得太快,年幼如我惊吓得只顾掉眼泪,此刻已不知道被弟弟拉到了哪里。 他停下脚步,狠狠喘着气对我说,“姐姐,我们已经跑出了胭脂河,再往前跑就是边关的荒漠了。” 我木然地看看四周,草叶不生,满地荒芜。 蛮人的铁骑声突然清晰起来,我和弟弟都震了一下,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使劲推了推我,“你往东跑我往西跑,东边比较安全。” “我就你……就你一个亲人了,我不要和你分开!”我满心害怕,急得抽噎起来。 弟弟噙着眼泪,拼命忍住哽咽对我道,“你一定要活着!等以后安定了我就去找你!” 我只是大哭着摇摇头,此刻铁骑的追赶声已越来越近。 弟弟又过来推我,“跑啊!来不及了!快跑啊!” “我不要……我不要和你分开……” 他愣了一下,定定地看着我,“姐姐,可还记得自己叫什么?” 我讷讷地抽噎道,“唐……唐雍月……” “哈哈哈,这里有两个小的!”一个壮硕的大胡子突然率领着一队骑兵朝我们奔来,我被吓傻在原地。 “永远不要背弃你姓名。”弟弟紧紧抱了我一下,“我去引开他们,你努力朝东跑。”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向蛮人冲去,“你们这些粗鲁无礼的蛮人!还不快下马拜见爷爷我!” “找死!”大胡子顺手拉起弓,一箭就穿过了弟弟单薄的身体,只见他踉跄一下向后翻去,跌落进山坡下的滚滚黄沙。 我瞬间觉得全身发冷,绝望地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时间不知静谧了多久,我感觉自己好像沉睡在没有星星的夜里,身旁都是诡异的死气。我想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乖乖地等娘给我做枣糕吃就好,这时候弟弟一定很嫉妒我,因为他只能愁眉苦脸地背四书五经,做爹爹教他的功课。 弟弟一直是我们家的骄傲。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古诗,七岁能通诗词歌赋,他小小年纪就很聪明,听爹娘的话,又很护着我。相比弟弟,我痴长到十四岁,没读过书不会认字,性格也木讷许多,好在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娘也只希望我以后能嫁个老实人家,安然度日。 正这样想着,突然心头一惊,爹娘和弟弟都没了!我慌忙睁开眼跳了起来,一股力道伴着撕扯皮肉的疼痛又将我拉回,我这才发现自己被铁链栓在了一个木桩上。 “别傻了,你逃不掉的。我们被蛮人抓住,那就是生不如死。”说话的是紧挨着我的一个姑娘,约莫十六七岁,虽然脏兮兮的,衣服也很破烂,但长相还算清秀,她和我一样被栓在木桩上,确切地说我周围都是被栓着的年轻女子。 “我……我没有想逃,这是哪儿?” 那姑娘斜眼看了下我,“这里是鸣悲泉,快到荒漠的出口了,蛮人攻打中原时在这里临时驻扎的军营。”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成了蛮人的俘虏,爹娘和弟弟的死也是发生在我眼前的事实,不由一阵惧怕悲恸,开始呜咽起来。 “哭什么?你看看我们这些先来的,哪还有力气哭。” “你们……你们就不觉得……难过么?”我边哭边问。 “难过?你要真这么难过,就咬舌自尽吧。我被抓到这里已经三日,就算受尽折磨,也要在这里耗着……呸!那些臭蛮人!” 她虽然言语倔强,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眼里的悲戚。 于是我抬起拴着铁链的手,吃力地抹抹眼泪,“那……我也不咬舌自尽。” 她有些高兴,转头来问我,“怎么?没想到你还挺有骨气的。” 我摇摇头,“不是的……是我不敢死……听说死很痛苦……” 那姑娘随即鄙夷地瞪了我一眼,“原又是个贪生怕死的。” 贪生怕死……是啊,虽然并未意料到接下来等待我的会是怎样残酷的命运,但一想到死心里着实害怕,便也觉得能活一日是一日了。 “你是哪里人?今年多大了?” “我……我是胭脂河的,今年十四岁。” “这两天被抓的都是胭脂河的,我家住下游的村子里,今年十七岁。” “嗯……我家住上游……” 她蓦地笑了起来,“你倒老实得有趣!我爹是村长,从小就告诉我蛮人有多可恨,他们杀我们中原的子民,抢占我们夏朝的国土,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绝不能向他们屈服!可恨我不是男儿身,不然也要去战场上跟他们拼一拼!总之,我是不会背弃我的家国的!” 听她这样说,我突然想起弟弟的话,不禁喃喃出声,“永远不要背弃我姓名。” “你说什么?” 我回过神来,“没……没什么。” “你怎么总是一副呆呆的样子?我叫方采薇,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唐雍月……” “兄弟们,来解解馋!这边有好几个新鲜货!”正是杀了弟弟的那个大胡子带着一队兵朝我们走来。 周围的姑娘们听到他的声音反应都很大,不由自主地蜷缩在一起,就连刚刚还与我谈笑的采薇也颤抖起来。 “怎么了?”我后知后觉地问。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就被大胡子解掉铁链拎给了后面的一个士兵。“来,这个妞我前两天才尝过,野得很!” 成队的士兵们像饿狼一样朝我周围的姑娘们扑去,场面极其混乱,到处都是哀嚎声和求饶声,还有从蛮人嘴里发出的恶心呻yin声。 正当我慌乱不知所措时,一只厚壮的手掌狠狠地抓住了我的脸,我惊恐地看见大胡子正神色凶恶地盯着我。 “放开她。”一个身穿狐皮长袍腰佩短刀的男人走了过来。“她太小了,把她送去老囚那里关着。” 大胡子对他很是顺从,便松开手,我只觉双颊被捏得生疼。 “阿壁兄弟,为何要把这小姑娘送到老囚去?既然没什么用,我看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叫阿壁的男人深邃地看了我一眼,“她还小,对我们没有威胁,把她和老囚那些废人关在一起刚好。现下我们伊舍不是在为赫如公主的病祈福么,就给小孩子留条命吧。” “噢……”大胡子转了转眼球,“阿壁兄弟说得对啊,哈哈哈,好,来人!就把她给我押去老囚!” 一个士兵过来解掉了我身上的铁链,架起我就走。那时的我不知道这个叫阿壁的男人帮我挡住了多么险恶的情形,也不知道所谓的老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早就已经说不出只言片语来。 架着我的士兵把我带到一个大大的方形笼子前,我看到里面都是些重伤残疾的男人,他们身上都拴着沉重的铁链。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士兵已将我丢了进去,将我的铁链重新扣上。 我吃痛地爬起来环顾四周,这些男人们全都面无表情,眼神呆滞。我只好孤独地缩在笼子的一角,不一会儿,又有几个士兵拖着一个遍体鳞伤的男人走了过来,将他重重扔进笼子里,那男人闷哼一声却已无力爬起来。 “水……水……” 那男人看起来非常痛苦,我听见他在要水,便下意识地看看旁边人,我们面前都有自己的一小碗水,但是那些人对他的乞求全都无动于衷。我有些不忍心,伸手去拿自己的水想要递给他。 “小姑娘,我劝你别去搭理他,这个人是重犯,蛮人对他恨之入骨,要是被蛮人知道了可有你好受的。”旁边一个苟延残喘的老者对我说。 我只好怯懦地收回了手。 不知不觉已经日落,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偷偷看了眼那个男人,他还躺在原地,嘴唇已经干裂,奄奄一息地不知在念叨着什么。看见他这样,我有些犹豫,娘总告诫我,要心存慈悲多做善事,我要是见死不救,会良心不安。 于是我颤颤巍巍地将面前的水递过去,身旁的人都暗自叹息摇头,他见到水眼睛突然清亮起来,抬头看看我,终是没喝。 “你怎么不喝啊?” “小姑娘……谢谢你的好意……你还是……离我远点好……我……不想拖累你……”他吃力地对我说,声音极其嘶哑。 我因为自己的懦弱更加羞愧不安,只好用劲扶起他,将水递到他唇边,“你喝吧,我没关系的。” 他甚是感动,犹豫片刻才慢慢接过水喝了起来,我又扶他躺好,半晌后他恢复了些许力气,倒是能自己坐起来了。 “小姑娘……你救了我,可想过后果如何?”他缓了口气,幽幽地问。 我怔怔道,“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呀?” “小姑娘,不瞒你说,我正是夏朝的定安将军唐靖恩。此次西岭一战我军中计,不仅全军覆没,而且我也成了蛮人的俘虏。哼,这些蛮人企图通过对我用刑,逼迫我投降,殊不知我大夏的将士都是顶天立地的铁骨男儿,只要我不死,有朝一日定要杀回漠西,雪战败之耻,报夺城之恨!”他的眼神变得异常坚定,旋即又看看我,“所以蛮人可能会因我而对你有所不利,不过你别怕,今日滴水之恩,我唐靖恩必定不忘,我会尽我所能来保护你!” “我说大将军,你就省省吧,如今你都自身难保了还在这讲大话,看看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旁边一个胖胖的男人说。 第2章故事 我这才去细看他,他衣衫褴褛,发丝凌乱,脸上和身上都脏脏的,且布满狰狞可怖的伤口与血痕,从颜色深浅可以分辨出有的是新伤,有的是旧伤。看来蛮人确实很恨他,不然不会对他下这么重的手。此刻他听了那胖男人的话未免觉得失落,神色黯然起来。 “你……别难过……”我不忍地试探着去安慰他。 他苦笑一下,“无妨,如今落得这般田地,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听他这般说,本就凝重的气氛中又渲染了一丝哀伤,众人都静默了一会儿,他复问我,“小姑娘,你是怎么落入蛮人之手的?” “我……”想到爹娘和弟弟,眼泪又忍不住溢出来,“我们家住胭脂河的,蛮人打进来了,我……我亲眼见到爹娘和弟弟死在我面前……我……” 他见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微微叹息,“那你也是我大夏的子民了。这样,你没有了家和亲人,我就做你的家和亲人,反正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就让我来补偿你吧,可好?” “我……” “怎么?你不愿我做你的亲人么?”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他却说要做我的亲人,那我就可以重新拥有一个家,是这样的吗……但是现在的境遇,我们如何能有家呢…… “我……” “那你就是愿意了。”他打断了我的话,“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唐雍月……” 他蓦地笑开起来,眼睛亮亮的,“这么巧你也姓唐,那我们岂不是同宗?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唐靖恩的妹妹了,你看这个。”他从破旧的衣裳里掏出一小块晶莹剔透的白玉,上面还刻了四个字,可惜我并不能看懂。 “这是什么?印么?”我好奇地问道。 “可识得字么?”我无奈地摇摇头。“这四个字分别是唐,靖,嘉,印。唐靖嘉是我的弟弟,这印很是贵重,用的是上好的和田白玉,刻的乃是我弟弟的名讳而非字号,我和我弟弟各有一块,这是我大夏唐家子弟的身份象征,现在送给你了。” “不不不……这个是你弟弟的东西,我不能收的……”我忙摇手拒绝。 “他已经失踪许多年了,或许已经死了。”他顺势将玉印塞到我手里,“靖嘉六岁的时候,我娘带着他回老家省亲,去的途中发生了意外,马车翻下悬崖,我爹派了很多人去找,一直未能找到尸骨,转眼已经十年,直到我爹病逝,我娘和弟弟仍然杳无音信,他们应该早就不在人世了。” “怎么会这样……” “你把这印贴身放好,不要被任何人拿去,从此以后这便是你身份的象征了。” 我有些无措,拿着玉印不知该如何应对。 “人活着要有希望,我们应该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只要离开这里回到中原,你就再不用担心无家可归。不过,要想离开这里必定艰难险阻,如今你已是我大夏唐家的女儿,万不可再唯唯诺诺,知道了么?” “是我太愚钝了……”我深深低下头去。 他笑笑,吃力地伸手去模我额前的碎发,颤声道,“是你年纪太小,又生在淳朴的乡野之间,很多事还混沌未觉。你多大了?” “今年十四了……” 他叹口气,“我长你十一岁,若靖嘉还在世,也和你差不了多少。” “大哥……你不要太难过……我……可以这么叫你么?” “自然,你已是我唐靖恩的妹妹了。”他思量一下忽而问我,“你恨蛮人么?他们杀了你的爹娘和弟弟。” 我闻言用力地吸吸鼻子,满脸畏惧。 “你很害怕是么?这样的话,路是走不长的。”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是很怕,怕自己会死,怕自己不能坚持……” 四周静谧无声,快要入夜的鸣悲泉已经寒风阵阵,风声吹得呜呜咽咽,倒应了这凄凉的地名。大哥静静地看了我许久,然后说,“觉得没办法坚持的时候,就想想埋藏在你心底的恨,有了恨,你就能逼着自己很努力地活下去。” “觉得没办法坚持的时候,就想想埋藏在你心底的恨,有了恨,你就能逼着自己很努力地活下去。” 这句话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在我心上扎了一下,我蓦然了悟,方采薇和大哥都是因为有恨才会如此努力地活着么…… 不知怎么我觉得那天晚上的月光特别明亮,亮得都有些晃眼,夜里的风冷冷穿透过我单薄的身体,我的脑海里不断闪过爹娘和弟弟惨死的画面。 “夜深了,怎么还不睡?”歇息片刻的大哥复而爬起问我。 “我……睡不着。” “那么,我教你写字可好?” 写字?像弟弟那样能识文断理吗?虽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学好,爹也教导过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心里还是有些期盼,见大哥真诚地看着我,便轻轻点了下头。 “来,我先教你写自己的名字。” 我拖着铁链坐到他身边,他模了块石子,在地上划出一个字来。“这是唐的写法,我们的姓氏,你也学着写一个来看看。” 凑着蛮人巡逻点起的火光,我接过石子有模有样地跟着描起来。 大哥看了赞叹地点点头,“写得很好,你很聪明。” 我有些脸红,“不是的。以前弟弟学写字的时候,我有好奇在旁边看过一点。” “弟弟学写字,为何你不学呢?” “我爹说,女孩子学这些是没用的。” 大哥皱了皱眉,“那你喜欢读书写字吗?你想学吗?” 我愣了一下,“想……” “那就好。在帝都,女孩子读书写字再正常不过了。你很聪明,要对自己有信心。” 我点点头,“好……那再多教我些字吧。” 于是在昏暗的火光下,我跟着大哥开始学字,就好像聪明如弟弟那样才拥有的东西我也开始拥有了,一切都让我觉得新奇和振奋,我暂时忘却了丧亲的悲痛。 鸣悲泉的这片土地上,万物都好像沉睡过去。奇怪的是,蛮人虽然对大哥恨之入骨,却暂时没有再对他用刑,他便渐渐恢复了精神,一连几日都耐心地教我学字,有时还和我说些历史典故。我懂的东西越多,就越发地,想要和他一起逃离。 “把她给我放出来。”这天清晨,我被蛮人惊醒。说话的正是之前那个叫阿壁的男人。于是几个士兵打开了囚笼,解掉我的铁链押着我离开。 我一时惊慌,又不敢做什么反抗,倒是大哥想要起身阻止却被一个士兵狠狠踹倒,从口中吐出鲜血来。 “不要打他!求求你们别打他!”我叫出声。 那男人回头冷冷看了我一眼,“给我安静点。” 我忙闭了嘴,老老实实地随他们走。不一会儿我就被带到一个大帐前,那男人率先进去,旁边一个士兵见状推了我一把,“还不跟上!磨蹭什么!” “哦……”我揉揉疼痛的肩膀低头走了进去。 “跪下。”叫阿壁的男人提醒我,我只好照做。 “你与唐靖恩什么关系?”正前方有一个迫人的声音问我。 该不该说呢……他既这样问我,必定是知道些什么,可是他不直接杀我却来喊我问话,许是有别的什么意思。 “兄妹关系。” “你回答得倒挺老实,抬起头来。” 我尽量克制住自己微微发抖的身体,缓缓抬起头。 正前方有一个骇人的虎皮椅,问我话的人就坐在那儿。他约莫二十的年纪,剑眉星目炯炯有神,似天生带着股倨傲的气质,神情颇有些桀骜不驯,穿的是上好的冰山玉貂左衽之服,整个人看起来狂妄不羁。 “可知我是谁?”他深邃的眼眸紧紧盯着我,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压力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犹豫一下说道,“虽然不知……但是可以看出来,您是显贵之人。” 他偏偏头,“阿壁,你不是说这小姑娘愚钝无知才将她调到老囚的么,怎么这般会说话?” “王子恕罪,她的样子看起来确实很愚钝无知,阿壁也没料到她这般会说话,早知如此,断不会让她去老囚的。” 原来他就是蛮人的王子啊……没想到刚才说的话弄巧成拙了,我忙低下头去掩饰我的心虚。 他眼里闪过一丝凶光,“本来我以为你愚钝无知,还很好奇你怎么会有胆量亲近唐靖恩。现在看来,你是故意藏拙,比一般的中原人更为狡猾。阿壁,把她即刻处死!” “是。”叫阿壁的男人抽出腰间的短刀,毫不犹豫地向我走过来。 我一时蒙住,果真就要死在蛮人的手里了么……我还想着和大哥一起逃离这里……还想着弄清楚娘和弟弟临死前对我说的话…… “等等!”我伸手死死抓住刺来的短刀,慌忙中刀面上的几个伊舍文字闪得刺眼,几股鲜血从手缝中蔓延出来。 王子有些讶异,便挑了挑眉,对阿壁摆摆手,于是他收回短刀,我疼得赶紧捂住伤口,不住地倒抽冷气。 “你想说什么?”王子问。 看来实在无路可走了,脑海里回想起娘临死前对我说的话,我咬牙道,“我……想请您听我说一个故事。” 王子意味深长地扯扯嘴角,“倒是有趣,说来听听。” “是。”我死死握住手上的伤口,忍着疼痛说道,“从前有个好人家的女子,自小管教甚严,所以生得端庄秀美,温婉知礼。后来有一日,雪原雅连山上的玉狐变成了美公子,这公子容貌极为妖媚,听说人间女子都很规矩,便起了玩心去勾引她们。直到遇见了那个好人家的女子,却见她的青丝用一个乌木狐簪挽了个髻。狐公子一时好奇,便伸手去拿那个簪子,未料女子的青丝也一并散落下来,那女子有些窘迫,便问了狐公子一句话,您可知是什么吗?” “自然知道。”我有些错愕,他竟然知道? 第3章觉醒 “会说这个故事的人都不简单,你不用继续了。”王子紧锁着眉头打断了我的话,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而对阿壁说,“你带她去包扎伤口,再找几个人给她梳洗,以后她就是我的贴身侍女了。” 阿壁有些吃惊,怔了一下忙回过神来,“阿壁知道了。”我也跟着松了口气,娘说的果然没错,用这个故事可以从蛮人手里换回我的命,我终究是活下来了。 当晚我就被几个侍女带去鸣悲泉洗了个干净的澡,她们给我换上蛮人的打扮,还精心为我辫了发辫。之后阿壁来接我去军医那里换药,去的时候他问了我名字,还告诉我他叫伊舍壁,我才知道蛮人都以族名伊舍为姓,自己再另取一个单字名,只有王族才可用双名,且名中要有他们代代相传的字辈。正如蛮人王子叫伊舍赫哲,蛮人公主叫伊舍赫如,“赫”就是他们的字辈。 阿壁陪我进了军医的帐子,最近死了很多奴隶,正巧有士兵在那里处理尸体,我见他们动作粗鲁不免多看了一眼,竟发现其中一具是采薇。 “她是怎么死的?”我颤抖着指过去。 阿壁顺着我的手看了眼,淡淡地说,“她应该是被充入军妓的俘虏吧,与其活着受折磨,不如死了痛快。” 那样一个倔强的姑娘最终还是这样狼狈地死了…… “那我大哥呢?他现在怎么样?不行,我要去看他!” “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么?”阿壁抓住我的胳膊,“实话告诉你,今日唐靖恩又受了重刑,你就是现在去看他,他估计也睁不开眼睛来看你了。” 我倍感无助,泪水就要翻滚出来。阿壁松开抓住我的手,“如果你想活命,就给我安静点。还有,不要再随便说你大哥什么的,你是属于赫哲王子一个人的奴隶,是属于伊舍的。” 是啊……他说得没错……我只是用一个故事莫名其妙地换回了自己的命,但是我的命已经不属于我自己了。 阿壁拍拍我,“去那边坐着换药吧。” 军医看到阿壁,便和他说起话来,“阿壁将军,近来阿虎将军有些纵欲过度啊,你可得好好劝他,我说的话他不听啊,哈哈哈哈……” “阿虎兄弟最近咳得有些严重,可有给他开药么?” “阿虎将军那是早几年征战玉诀的时候伤了肺,那是什么地方?那可是雪原,他的伤不好治。” “他的胃最近也不太好,这荒漠风沙大,天气无常,实在不宜他养病。要不开点药给他缓缓吧。” “也好。待我给这小姑娘包扎完毕,就给阿虎将军开个药。” 阿壁突然想起了什么,走过来问我,“你今天给王子讲的是什么故事?” “没什么……以前我娘给我说的故事。” “那么,那个女子到底对狐公子说了什么?” 军医闻言抬了抬眼,“狐公子?可是玉诀当地的那个传说么?上次随军征战玉诀的人应该都听说过,不过那都是极少数的了。” “玉诀?玉诀与世隔离,你是如何知晓的?”阿壁惊讶地问我。 “我不知道……确切是我娘告诉我的……” “那你娘是什么人?你们又和玉诀有什么关系?” 我被他追问得慌张摇头,那军医见状忙说,“阿壁将军,有什么事你慢慢问她,王子这不都没说什么嘛。来,这是给阿虎将军的药。” 阿壁疑惑地看看我,伸手接过药包,军医又嘱咐道,“这里面有一剂马钱子,可要小心处理,内有剧毒,马虎不得。” 阿壁点点头,“知道了。”随即又对我说,“包扎好了,我们走吧。” 我忙起身跟着他走出帐子。小时候我娘常常说这个狐公子的故事给我听,那天蛮人打进胭脂河,我恰巧在山间采药,等我赶回去娘已经奄奄一息了,她拼尽最后一口气告诉我,倘若被蛮人抓住,这个故事或许能救我一命,还说与我的姓名有关,叫我务必记住。当时我还很不解,但是娘和弟弟临死前都提到了姓名,难道这里面有什么秘密不成?刚刚那军医说狐公子是玉诀当地的传说,可见其中大有渊源,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正想着,阿壁已将我送回王子的大帐前。 “怎么又回来了?”我不解地问。 “你是赫哲王子的贴身侍女,自是住在他的大帐里。”他神色严肃,“我警告你不要想耍什么花样,在你的身份没有明确下来之前,我会一直提防着你。” 我顺从地点点头,“知道了。” 他似是有些无语,便挥挥手,“进去吧。” 我转身刚想撩起帐帘,却见一个人走了出来,竟是大胡子。 “阿虎兄弟,你怎么在这?” 原来那个军医说的阿虎将军就是他! “咳咳,我刚和赫哲王子商量完战事,咦?这不是那个被送去老囚的小姑娘?” 阿壁看看我,“你先进去吧。”随即又招呼大胡子,“阿虎兄弟,遇见你正好,这是军医给你开的药,你拿去吧。” 看两人说着话越走越远,我想我的心里可能滋长出了一些与从前不一样的东西。比如被挑起的好奇心,比如想逃离这里的愿望,还有……比悲伤更有摧毁力的恨意。这些在我说出那个故事来换回自己的命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抑制不住地觉醒。因为此刻的我,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为了努力地活下去。 我撩开帐帘,只见赫哲王子正懒洋洋地靠在虎皮椅上闭目养神,我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只好不做声地立在原地。 “我说你是想在这里站成木头么?”他突然一开口吓了我一跳。 “没……没有,我不知道要做什么。” 赫哲王子瞪了我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唐……唐雍月。”我紧张地支吾作答。 他皱皱眉,“从今天起你就叫伊舍月了。” 我抬头有些为难,“能不能不叫这个?” “难道你想叫伊舍庸?倒和你挺般配的,既乏味又平庸。” “我的雍……我爹讲是雍容的意思。”我小声说。 他冷哼一声,“你现在是我的侍女,也就是奴隶,奴隶也配叫雍容吗?本王子说你叫什么你就叫什么。” “不可以的。”我有些委屈,“我不能背弃我的姓名。” 赫哲王子挑挑眉,顺手将案前的铁酒杯砸了过来,正正好砸到我的手肘上,我吃痛地揉了揉,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 “你哭什么!真是晦气!”他不耐烦地怒斥一句,接着又很是得意地往后仰了仰,“本王子告诉你,从今以后,你必须做好我交代的所有事。现在本王子要歇息了,你去外面给我找几个女人来。” 我有些吃惊,不由得脸红,只好擦擦眼泪,“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找。” “去姬妾们住的帐子里找。” “我……我不知道在哪……” 他脸色蓦地阴沉下来,想是被我气得不轻,我慌忙又解释了一句,“我还未熟悉这里的环境,但是明天我一定……” 他未及我说完便又砸过来一只铁杯,只是这次有意无意地与我擦身而过了。 “罢,我指不上你。”他长叹一声,“本王子要去里面歇息了,你就在这虎皮椅的屏障外面守着,听见了吗?” 我赶紧点点头,“可是……我睡哪?” 他站起身来,指着地上一小块羊毛毯子,“那里。”说完便大步走进屏障后的内室不再理我了。 自我成为赫哲王子的侍女后,蛮人便都管我叫“阿月。”其实赫哲王子虽然有些脸色善变,平时也没显露出什么凶残之处。 他白天总是和他的大臣将领们在帐内议事,有时会议到很晚,这时候就会让我在帐外守着。谈到机密之事便支开我,我就有了那么一小档空闲时间。在这空闲时间里,我一直在暗暗盘算着我可怕的想法,我想杀了阿虎将军为弟弟报仇,还有采薇也是因他而死的。可是我不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总会不停地想起爹娘和弟弟,还有大哥。我的行动不便,蛮人是绝对不允许我去老囚的,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大哥现在的处境。 转眼已经过了七日,我的手伤差不多也好了。正当我最后一次去军医那里换药时,我看见阿虎将军从帐子里出来。 “阿虎将军。” “咳咳咳,这不是王子身边的阿月嘛,咳咳……” “阿虎将军最近好像身体不太好啊,要多保重才是。” “咳咳咳,在王子身边服侍的人就是不一样,越来越会说话了。” 我不好意思地低头,看见他手中的药包。“这里面有一剂马钱子,可要小心处理,内有剧毒,马虎不得。”我想起军医说的话。 “那你进去吧,我还有事先走了。”他打断我的神思,我忙侧身让开他。 马钱子服用过量会致命,或许这是个好办法。不然……我去找军医多要些马钱子?可是我如此唐突,军医非但不会给我,还会招惹嫌疑。我摇摇头暗笑自己傻,便进了帐子。 “阿月,这是最后一次换药了,再过两日就可彻底痊愈。你放心,有我医治的刀伤不会留疤的,知道你们女孩子都爱美嘛……” “军医大人……你能不能……”我心乱之时竟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他轻笑起来,“哟,每回换药的时候你都不主动说话,今天怎么转了性子?别叫我什么军医大人,叫我百里大夫就行。” “百里大夫?你是中原人吗?”听到他的姓氏我吃了一惊,其实早该想到的,蛮人哪里懂这些繁琐的医术。 然而他却否定了我,“哈哈哈,我非伊舍人也不是中原人,我叫百里弦歌,乃东黎国人。”如今天下一分为五,位居中原的是夏朝,曾经大夏国力强盛,后来发生政变就分裂出越国,越国占领南边大片疆土,世称南越,北边有神秘的玉诀,中原以西是伊舍蛮人的地盘,而东部便是百里大夫说的黎国了。 第4章阴谋 “怎么?是不是觉得我一老匹夫名字却这么风雅?哈哈哈。”军医捋着他的山羊胡对我调笑道。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当军医呢?你是黎国人,他们还能这么信任你?” “这个嘛……哈哈……”他并不想对我多提,转而问道,“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我犹豫地看他一眼,“我想……要些马钱子。” 他吃了一惊,“你要那毒药作甚!阿月啊,要是想不开可千万别自杀,你看我,在这里不也待得挺好的嘛,人要学会随遇而安……实在活不下去了呢,你就找个绳子找把匕首,别糟践我的药了,这鬼地方药可不好弄,我这几天啊找小兵去胭脂河一带采药都快累死了……” “我不是要自杀……”我小声地说。 “嗯?”他眯了眯眼,“那你是……” “我……” 未等我想好怎么回答他,他就开口了,“阿月啊……”他叹了口气,“这杀人呢,最傻的办法就是下毒。你要知道,是药三分毒,何不把药性转化为毒性杀人于无形之中呢……尤其在我这,下的药多是猛药,你的刀伤那么深还不小心沾了水,你以为怎么能好得这么快还不留疤,是我给你的药里加了少许白附子,这白附子也是毒性很强的,所以我才叫你到我这换药,别人做我不放心。” “那阿虎将军你怎么就放心呢?”说完我就后悔了,暗骂自己怎么这么口无遮拦,以后还是少说话为妙。 百里大夫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也不知所谓地与他僵着。 静默许久,他若有所思地说,“阿虎将军是旧疾,那些药他自己有把握,你要是有心,就给阿虎将军补补身子吧。此次胭脂河一战不是俘获了很多好东西么,你去做食的帐子里要只鸡来,炖碗鸡汤倒是不错,尤其在服药后的半个时辰内最为滋补。” 我有些震惊,百里大夫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他为什么要帮我呢…… “我知道了……那……我走了……”我慌忙逃离他的帐子。百里大夫不是一个普通人,我分不清他是敌是友,关于玉诀和狐公子的秘密,还有他今天的言行,真是越来越可疑了,但是我竟然为了报仇愿意冒险去信他,无论如何,我都想要试一试。 傍晚时分,我得到王子的允许,提前去做食的帐子里要了个小锅,准备炖鸡汤。今天王子依然要议事到很晚,听我说要炖鸡汤,便留了他的部下们一起,其中就有阿虎将军和那个老板着脸的阿壁,平时吃惯了烤食的大家都很高兴。 琢磨着阿虎将军到了服药的时间,我也该把鸡汤端过去了,说实话我怕得要死,这阿虎将军虽然作恶多端,但是以蛮人的立场来看他反而是立了大功……不行,我不可以动摇,本来就是蛮人先侵犯我们的,他杀了我的弟弟,害死了可怜的采薇,胭脂河多少人死在了他的手里,他必须偿命!好不容易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偏在这节骨眼上,一个士兵叫我去百里大夫的帐子。 “他找我……有什么事吗?” “百里大夫说,他还要检查下你的手伤。” “那……等我给赫哲王子送了鸡汤再去吧。” “百里大夫说他给你上错了药,你得马上过去。鸡汤就交给别人送吧,这是个能打赏还能见到王子的好差事,那些侍女巴不得代替你呢。” “那好吧。”见身旁给公主炖药的阿然跃跃欲试,我便将鸡汤交给了她,她有些兴奋地问我,“这鸡汤要怎么炖啊?”我无意答道,“炖久一点才好喝,时间差不多了就送过去吧。”随后跟那士兵去了百里大夫的帐子。 我这一路都忐忑不安,心里不断动摇着,竟有了几分悔意。如果我杀了阿虎将军,那我和他又有什么区别,我怎么可以被恨意所蒙蔽呢……我是疯了吗……我竟然在杀人…… “你来啦。”百里大夫笑着看看我。 待他帐内的士兵都出去,我已顾不得是否上错了药,忙说,“百里大夫,你白天说的那些可是真的?阿虎将军吃完药喝了鸡汤真的会死吗?” 他嗔怪地瞪我一眼,又开始捋他的胡子,“不仅会死,而且会死得极其痛苦。” “那可怎么办!我不想杀他了!可是我已经把鸡汤交给阿然了!” “那就没办法了,我这里可没有后悔药吃。” 我急得眼泪在打转,“怎么办……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这样的……” 百里大夫走过来,柔声安慰着我,“我知道你不忍心,可你别忘了,有多少人是因他而死的,你可爱的弟弟,那个被折磨的年轻女子,他们死了都没能留一个全尸……” 我抬起头,讶异道,“你调查我?”他轻轻出声,“那又怎样?他该死。”我慌忙摇摇头,“可是,他会遭报应的,我怎么能跟他一样,出手杀人呢……” “活在乱世,没有谁是真正干净的。你知道么,过不了多久,就有两个人会因你丢掉性命,一个是阿虎将军,还有一个是代替你送汤的阿然。” “你……你是故意把我骗到这里的……你为什么要帮我杀人……又为什么要救我……”原来他不过是随便寻了个由头助我月兑身。 “嘘,有人来了。”他解开缠在我手上的纱布,换了个新的包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百里大夫,阿虎将军突然四肢筋挛,倒地不起,您快去看看吧!”有士兵进帐来焦急通报。 “好,我知道了。”他故作紧张地转身去拿他的药箱,对我说,“你也跟我一起。” 我紧紧跟在百里大夫的身后,他走路飞快,我觉得有些喘不过气。这一路的火光晃得我眼花,刚才通报的士兵说阿虎将军四肢筋挛倒地不起,我才意识到百里大夫说的猛药有多恐怖,我开始盼望着他救活阿虎将军来减轻我的一点罪恶…… 百里大夫一把掀开帐帘,直奔躺在地上的阿虎将军,我哆嗦着走了进去。赫哲王子一看到我,抬脚就把我踹倒,“贱奴!” 我吃痛地咳了几声,忙爬起跪在地上抬眼去瞧,阿虎将军正躺在地上痛苦地扭曲着,手脚剧烈地抽dong痉挛,他壮硕的身躯因不耐疼痛几乎拧成了一个诡异的姿势,百里大夫给他把把脉,刚想扶正他的头部就突然没了动静。 “怎么了?”一旁的阿壁问。 “阿虎将军死了。”百里大夫淡淡地说。 我的耳朵突然“嗡”地一下,死了?这就死了? 王子幽幽地瞪着我,“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我伊舍的大将军!我把你碎尸万段都不够给他抵命!” 我吓得瘫软,嘴里说不出来话,“我……我……” 百里大夫站起来,拍拍附在绒衣上的灰尘,“还请王子息怒,依我看倒不像是阿月所为。” 王子阴沉着脸,“那你说是谁。” “其实没有谁。阿虎将军的药里有一剂马钱子,这马钱子是剧毒之物,本来和我开的其他几味药中和一下也没什么。错就错在,这鸡汤送坏了事。” “鸡汤有毒还是两者相克?”阿壁问。 百里大夫摆摆手,“鸡汤有毒的话你们现在就不会安然无事了。至于相克嘛,两者没有同食,且药里的马钱子剂量小,是不会有事的。只不过,这鸡汤送的时间早了半个时辰,阿虎将军的药还没有完全消化,这才引起了中毒。赫哲王子,马钱子的毒性极强,恕百里回天无力。” 王子听了这话愤恨地指着我,“都是因为你!好端端要炖鸡汤,原来你别有用心!”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努力地把头贴向地面卑微地跪着,大颗大颗的汗珠从我脸颊滚下,生死存于一线之际,阿壁竟然站了出来。 “王子恕罪,是那日我带阿月去换药时,得知阿虎兄弟最近身体不好,才吩咐阿月找个时间炖鸡汤给他,还有兄弟们补补,未料会发生这种事……” 赫哲王子冷冷看他一眼,“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请王子明察。” “送汤的是谁?” “是负责炖药的阿然。” 赫哲王子眯了眯眼,没有一个人说话,气氛变得异常诡异,他又将视线移回我身上,“本来是你负责的,为什么又换成了阿然?” “百里大夫叫我去换药,我就把汤交给阿然了……”我稍抬起头,百里大夫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心下明了,犹豫片刻又说,“我明明告诉她汤要炖得久一点才好喝,她却早早端了过来……” “把阿然叫过来。”赫哲王子冷冷吩咐道。 不一会儿阿然就被带了进来,她一看到阿虎将军狰狞的尸体和我跪在地上的狼狈模样就吓得跌倒在地,不敢去看王子阴冷的眼睛。 “你平日是负责炖药的,想必知道马钱子和鸡汤混在一起会要人命吧?” 阿然剧烈地哆嗦起来,“阿然不知道……马钱子是中原药材,阿然实在不知情啊!” 百里大夫又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狠狠心便问阿然,“我都说了鸡汤要炖得久一点才好喝,你怎么那么急就送来了?” “我……我这边给赫如公主炖的药忙不过来,我看你那鸡汤已经炖好……我就……我就一时心急端了过来,赫哲王子……阿然真的不知道会有这种事啊!”她慌忙爬过去向王子求饶,王子只是冷哼一声把她踢开。 “以你还想给公主炖药?来人,她留不得了,把她拖出去碎尸万段!” “赫哲王子不要啊!阿月,你快帮帮我!我替你送汤是想邀功,不是想害人啊!” “我……”我任她拉扯着,声音嘶哑得无法开口。 王子厌烦地摆摆手,两个士兵便过来拖阿然,阿然惊惶得晕了过去。这事一闹,王子的大帐已经狼藉不堪。 第9章喜欢 阿壁的突然问候,给我带来了一丝暖意,然而到了晚上,我的日子又开始不好过了。 “阿月!”阿珠怒气冲冲地跑到侍女帐子里,揪着我的衣领就把我往外拖,留下一群侍女面面相觑,忽而反应过来,便都跟着聚在一起看热闹。 她把我拖出去狠狠推了下,“你这个小贱奴竟然学会跟我哥告状了!勾引了王子不够还要勾引我哥!呸!卑贱的中原人!” 我被她推得头发散乱,“我没有……” “你没有?”她上来就是一巴掌,“你没有我哥会好端端说我?你不是一直都很有能耐么?说一个故事就能当王子的侍女了,听说阿虎将军就是你害死的?阿然也是因为你那些破事才丧命的吧!你有能耐你再杀了我啊!杀了我啊!” 我紧紧捂住自己的脸,那些事我已经很介怀了,为什么要提起来刺激我……我哽咽地不停重复着,“我没有……我没有……” “还狡辩?”阿珠又将我拉回来,狠狠踹了我一脚,我重心不稳跌倒在地,她却笑得嫣然,招呼着旁边围观的侍女,“你们都看看,就是这个小贱奴,搅得这里乌烟瘴气!你们可都得离她远一点儿,省得什么时候被她害死了都不知道!” 我的泪水大滴大滴落下来,阿珠又满脸嫌恶地踹了我几脚方才解气,周围的侍女也便跟着她渐渐散了,我孤独而又狼狈地爬起坐在地上,没让自己哭出声。我竭力地忍着,握成双拳的指节因太用力而开始泛白,嘴唇也被我咬出了血,我的全身都在克制不住地颤抖着。 这就是我表达恨意的方式,渺小而无害。可恶的人继续可恶着,可怜的人依然在可怜。 我想赫如公主一定会风闻此事,没有什么可以瞒得了她。她或许把这都当作对我的一场考验,只是我并没有按照她的希望敢爱敢恨,我还在固执地隐忍。但是很快,更大的考验就来临了。 这天,我被公主传唤到望愁坡。望愁坡是鸣悲泉旁的一个小山坡,被蛮人临时做了法场,用以给俘虏行刑。我一路忧心如焚,难以揣测公主的用意,直到看见眼前的景象。 唐靖恩正被绑在一块木板上,两边各站了士兵,一个不停地用鞭子对他进行抽打,一个用烧红的炭木去烫他,满目苍痍的后背早已经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而他硬是咬紧牙关不出声求饶。我不忍地别过脸去,却见赫哲王子和赫如公主正端坐在前方悠闲地看。 王子发现我来了,向我招招手示意我近前,我稍顿了下脚步便走了过去。 “唔……好像瘦了。”他用手撑着下巴,懒懒地说。 “怎么?怕她在我那儿过得不好?”公主笑意吟吟地望向他。 “怎么会呢!”王子也回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倒像是个跟姐姐撒娇的小孩子,“不过,这段时间她也没出什么乱子,就让她继续跟着我吧。” “这才几日啊,你看看你那些成群的姬妾,都是我们伊舍草原的好姑娘,你有空惦记着阿月,不如多去她们帐子里转转。” 王子故作不满地撇撇嘴,“看来姐姐对阿月很是中意,不舍得还我了。” 赫如公主有些无奈地拍拍他的手,转而对我笑道,“阿月,你看看你身后之人,觉得他可怜么?” 我惶恐地回过头,只见唐靖恩已经支撑不住晕了过去,一个士兵端了盆冷水往他身上一浇,他便又闷哼着醒来。 原来他每次都是忍受着这样的极刑……原来这就是他无法委曲求全的原因……我快要抑制不住眼泪,忙转过头来睁大了眼睛,违心地说,“如此……不识好歹之人,没什么好可怜的。” “是啊,没什么好可怜的。”公主依然温柔地笑着,“打死他也无妨呢,是吧?” 我稍低了头,极力忍住的哽咽使我嗓子酸痛,“是的,打死他也无妨。” 赫如公主笑而不语,向行刑的士兵微微示意,唐靖恩被打得更狠了。我站得僵直不敢回头去看,他强忍着痛苦的闷哼声让我听得揪心,而我只能极力保持镇定。 好多次我都想替他求饶,可是我在害怕,我怕触怒了公主,她也会对我施加极刑,我怕面临我的是更加严峻的形势,我的懦弱终使我没有开口,却在我的心里多加了一道充满愧疚的伤痕。 我一直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感觉时间都凝固了。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是我眼花,我看见公主的一只手在不安分地摩挲着衣角,好像在掩饰某种情绪。转而我又想,许是她看得累了,因为唐靖恩并没有受刑太长时间就被拖了下去,很明显蛮人意在折磨而不是让他死。 赫哲王子遣散了众人,嘱咐公主要多休息,便派人护送她回去,随即向我走了过来。 “刚才让你受惊了?”他突然弯腰把脸凑近,玩味地看着我。 我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他伸手模模我额前的碎发,“好了,不想那些肮脏的东西。”他笑着牵起我的手,“我跟姐姐说把你借给我一天,走,我带你去看好东西。” 我被他拉着,一路招来不少惊奇羡慕的眼光,只得难为情地说,“王子,这样不好……” 他满是不以为意,“有什么不好?我们蛮人敢爱敢恨,从不藏着掖着。本王子现在喜欢你,就要让他们都看到。” 我实在不知道他说的喜欢是从哪里来的,无非就是觉得我有用又有趣。说得再功利一点,他深知嫁夫从夫的道理,收我做姬妾便是留住我最好的办法。只是那些他觉得我有用的地方,都是假象……我还是那个愚钝的我,并没有因为在别人的推波助澜下,杀了人立了功就能改变什么…… 他将我带至望愁坡最高的地方,这望愁坡本来荒无人烟,但是站在最高的地方,却能看见附近波光粼粼的鸣悲泉,再远些,天与地好像连成了一线,那里就是荒漠的尽头。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带我来这里。 “百里是黎国人,擅长阴阳异术,我从他那里要了个好东西。”他故作神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子,才只有半个掌心大,盒面光滑没有雕饰图案,看起来很是寻常。 “这是什么?”我闷闷地问。 他开心地笑了笑,“百里说,这盒子被他下了幻术,打开以后会有意想不到的景象出现。” 我皱皱眉,赫哲王子怎么敢轻易相信他?一个能操控玄幻之术的人不是很危险么? 见我神色凝重,王子说,“你别怕,百里在黎国的时候被下了血咒,如果他想杀人的话会走火入魔的。再说,这小木盒子想必也没什么杀伤力。” 他被下了血咒?我暗自吃了一惊,那么……在鸣悲泉的那个晚上,他是要杀谁? “喂!本王子要开盒子了,你用点心看一下好不好!”他突然吼起来。 我忙瞪大了眼睛装作无比期待,他这才满意地摊开手掌,用手指在木盒子的顶盖上轻轻旋了下,木盒子像被触动了机关一样咯吱咯吱地自己分解开来。 只见一股浓浓的白烟窜了出来,我掩住口鼻咳嗽了几声,便听见王子破口大骂,“这个该死的百里!拿的什么破玩意儿给我!” 然而烟雾渐渐散去,奇异的景象真的出现了。几百只彩蝶飞了出来,在我和王子周围翩翩起舞。此刻我只觉得满目绚丽,不舍移开视线。一只金尾凤蝶飘飘然停留在我的肩上,我便不敢再动怕惊扰了它。 “真美。”王子不禁赞叹道。风带起我的碎发,我的眼睛有些迷蒙,蝶舞光圈而我和他静静相对,在极致的美景里我觉得心情无比松快,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别让我醒来。多年以后我才懂得,什么是幻术,景幻而致心幻就是幻术。 “阿月,你就是我的月亮。我喜欢你,你要永远陪在我身边。” 这情话听起来真动人……像在胭脂河浣纱的女子唱的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蓦然清醒,抿抿唇轻柔地拂去肩上的蝶,如痴如醉的幻象顷刻间灰飞烟灭,再寻不到一点踪迹。“阿月不懂得王子的喜欢是怎样的一种感情,阿月喜欢自己的弟弟,但是阿月并不像喜欢弟弟那样喜欢王子。” 他显然对我的举动很是惊诧,看了看四周光秃秃的景色,说,“你喜欢你弟弟和你喜欢男人怎么能一样!” “要是不一样,那什么样的感情是喜欢男人那种呢?” 他有些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就是……就是……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他又大呼小叫起来,带着霸道的神色,“本王子喜欢你是你的福气,我只知道你虽常惹我心烦但是我不介意,你为我出谋划策让我觉得很愉快,所以我要收了你做姬妾,把你永远留在身边!” “王子有很多姬妾,每一个都比阿月漂亮,都比阿月高贵,都比阿月温柔体贴,想来王子以前在她们身上觉得更加愉快吧?”我紧紧看着他,他脸色有些阴暗,“但是时间长了,王子就会觉得乏味,更何况本就乏味的阿月呢?阿月从来都不是王子的月亮,阿月只是个奴隶。” 他有些着急地抓住我的胳膊,“从来都是她们讨本王子的欢心,何时轮得到我去迁就别人?可是为了你,我特意去找百里要东西来给你逗乐,你还想怎样?” 我使劲地摇摇头,“你对我好,以后必定会要我加倍回报。正如你所说,我们是敌人,不是么?” 我从他手中抽出胳膊,“对不起,尊贵的赫哲王子,阿月总是做噩梦,梦里是你们蛮人毁掉我的家园,我难过得要死却又不敢死,唐靖恩说要有恨才能逼自己活下去,所以我努力地适应这里的一切,甚至丢掉了尊严。可是,唐靖恩是夏朝的大将军,他有理由坚持下去,而我却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我只是单纯地知道那个狐公子的故事,其余一概不知,所以……王子不要想从阿月身上下手去征服玉诀了。阿月累了,不愿意再这样活着,对你们来说我是卑微的奴隶,对我来说,你们一样是低贱的蛮人。” 第10章陷害 他的眼眸沉郁下来,抽出配在腰间的短刀抵住我的脖子,“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冰凉的刀面贴着我的皮肤,我微微打着颤栗,是的我在害怕,可是我并不想求饶。“那你就杀了我吧。” 他愣了愣,显然没料到懦弱的我终于不畏生死了,于是邪肆地笑起来,笑容里带着些许残忍,“想死?我偏不。”他冷冷收回短刀,“你就安生待在公主那里,等着做我的姬妾吧。”他走过来捧住我的脸,作势要吻下去,我忙挣扎着向后躲闪。一阵风吹过,我有些头晕,竟脚底发软瘫了下去,他这才神色紧张地搂住我。 “阿月!你怎么了?” 我有些无力,却还是从他的怀里挣了出来,缓缓对他说,“求您放过我吧。” 他没再与我争执,只是一言不发紧绷着他好看的脸,眼看我转身离去。 那天晚上,赫哲王子神色阴冷地去找了百里大夫。 “你说,本王子哪里不好了?就没见过这么不识抬举的女人!不对,那个笨蛋太小了还不算是女人,我早该知道她愚钝无知只会给我找气!” 百里大夫好笑地看看他,举起一杯药茶,“要不您喝喝这个消消气儿?” 王子不耐地将茶推了回去,“你说闹成现在这样可如何是好?” 百里大夫自己悠闲地喝起茶来,还不忘捋捋自己的山羊胡,“有人是两情相悦无奈各自要强,终不得善处。而你呢,是一厢情愿,我不是说了嘛,阿月那个小姑娘吃了不少苦,你得多疼爱她,她才能知道你的好。” 王子两手一摊,“我对她好可她完全不领情啊。” 百里大夫笑着摇摇头,“你对她的好并不是她想要的,你得顺着她来。赫哲王子,本来你对她应是势在必得,你完全不用担心对她松一点她就会把这里翻出个天来,她还不是你的对手,顺着她些又有何不可呢?” “的确。”王子点点头,暗自思量一会儿,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如了她的愿,她才能令我如愿。” 我回到帐子时已经又累又乏,全身疲软无力,便找了块铺着毯子的角落随意一坐,闭目养神起来。 “阿月!”没过一会儿,便听见阿珠聒噪的声音,我下意识地蹙了蹙眉,不想理会她。 阿珠跑进来,环顾一圈发现了窝在角落的我,便勾起一丝阴险的笑,向我走过来,在我旁边歇息的侍女们都识趣地散开去,“原来你在这儿躲着呢,怎么?不舒服?” 她踱步到我面前蹲,“怎么变得这么憔悴了?是不是今天公主带你去看俘虏行刑把你给惊着了?别怕,我来给你看看。”她伸手要抚上我的脸,却被我死死抓住了胳膊。 我睁开眼,波澜不惊地看着她,她用力挣了挣,对我凶道,“松手!” “你今天又想出了什么花招对付我?” 她气急败坏,“松手啊你!晚上本来就是你守夜!” 我冷冷地甩开她的手,“现在还未到夜里。”见她满脸怨恨地揉着手臂,我调整了下有些激dang的气息,对她笑起来,“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今天王子私自带走我是去做什么了?” 她忙抬起头问我,“是去做什么了?” “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与我说说话。”我认真地看着她,“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和王子之间什么事都没有,我是不可能做王子的姬妾的。倒是阿珠你,无论背景还是容貌都能配得上王子,要是再讨了王子的欢心,正妃都非你莫属。” 她轻嗤一声,“这还用你说?” 我笑笑,“之前我是王子的贴身侍女,知道怎样可以讨他的欢心。其实你大可不必对我心存敌意,你若与我交好,我还可为你出谋划策助你一臂之力。” 她听了这话,明显动摇了,犹豫片刻问我,“此话当真?” 我笃定地点点头,她撇撇嘴,“如此我以后不欺负你便是。你快说说,怎样才能讨王子的欢心?” 我刚要开口,又被她捂住了嘴,“等等,我们出去说,免得被别人旁听了去。”她鄙夷地瞪了瞪帐子里的其他侍女,拉着我就起身往外走。 我只觉得脚下虚浮,任由她摆布。她拉我至帐外,小声问,“说吧,有什么办法?” 刚才与她周旋时我本意想哄她陪我去找百里大夫取些药,如此一来公主要是知道了也放心些,不过我转瞬却想到一个更好的计策,便对她和善笑笑,“鸣悲泉气候干冷,风沙大,我发现王子有些血虚肺燥,皮肤拆裂。如果你能帮他调理身体,他必定觉得你温柔体贴,对你越发喜爱。” 阿珠想了想,“赫哲王子与百里大夫那么好,怎么生病了不找他啊?” “他最是不拘小节的,这种不妨碍他的小毛病他自然懒得去说,不过你既然喜欢他,就要面面俱到,这种病拖下去慢慢就严重了,你应该主动点,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她兴奋地笑起来,“那就这么办!不过我不会治病啊,我该怎么做?” 见她已中计,我娓娓道出,“很简单,你只要找百里大夫多要些天门冬,然后加在王子的吃食里即可,这天门冬对这方面的药效是极好的。” 她用手模模下巴,沉吟片刻,“听起来不错。” 我忙靠近些执起她的手,继续说,“王子每晚都会出去随军操练,定昏时分回来要吃女乃糕油茶,眼看时辰差不多了,我刚好也有些不舒服,不如我陪你去找百里大夫?” 她感觉我的手微微有些发烫,脸色也很不好,便没了疑虑,“那就这么办,等会儿我找别人去守夜,走吧。” 我便与她并肩同行去找百里大夫。她一路按耐不住地兴奋,我却暗自想到,这阿珠果然很好骗,从前在胭脂河,我时常去山间采药,虽对医术不通,但这类普遍的药草我还有些常识。天门冬虽然能治血虚肺燥,但也可用作泻药,若是服用过量,后果自不用多说。到时候又能给阿珠惩戒,又可以报复下那个可恶的王子,都是因为他们欺人太甚,我小小地使下坏心眼应该不算什么吧,只是又要拉百里大夫下水了…… 我和她步行片刻就到了百里大夫的帐前,她迫不及待地就掀帘进了去,我抬头看看天色,将黑未黑昏黄朦胧,已到亥时了。等到夜里阿珠去给王子送吃食,我就刚好可以月兑身。 “那个叫天冬的,可以治血虚肺燥还有皮肤干什么的是不是?我放到吃的东西里面没事吧?吃了能治病不会有事的,对吧?”我刚进去就看见阿珠跟在百里大夫后面不停地追问,看来她还是对我有些不放心。 “是天门冬。”我出声提醒,“王子最近有些血虚肺燥皮肤拆裂,百里大夫应该也发现了吧。阿珠担心王子呢,想多讨些天门冬放进王子的吃食里,给王子调理身体。” 百里大夫回头看看我,此刻他又变成了之前三十多岁的老匹夫模样,皮肤有些沧桑,留着短短的山羊胡,五官较之他本来的面目有稍许出入,却显得很自然,如果不是我发现了他的秘密,绝对想不到这是易容术。 “真是巧了,王子刚来我这儿喝茶呢。” 阿珠瞪大了眼睛,“什么?那他人呢?” “去带军操练了。对了,我给你一些天门冬磨的粉吧,回去洒在吃食或汤水里就行。” “那可要多给些才能调理得好。”我接了一句,百里大夫无声地看我一眼,从旁边的药柜里拿出个小包药粉递给了阿珠,他显然明白我的用意,药包虽小但要全吃进去可有的罪受了。 阿珠接过药包,前后翻看了下,疑惑地问,“就这么点,有效果么?” 百里大夫捋着山羊胡笑道,“你全倒进去就知道有没有效果了。” 阿珠兴高采烈地将其收进怀里,“多谢百里大夫!那我现在就去准备准备,等王子操练结束!”她刚准备走又突然想起我,有些为难,“百里大夫啊……阿月她有些不舒服,不过应该没什么事,你给她看看吧,我得先走了。” “你去忙你的吧,我自己可以。”我对她说。 “反正你也死不了,看好了就回去歇着,别给我出什么乱子啊。”她警告我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此时的帐子里只剩下我和百里大夫,他招呼我走近些,“我听说了白天的事,看来你是给惊着了,脸色很不好,我给你看看。” 我听话地上前,“谢谢你又帮了我一次。” 他将手指搭在我的腕上把了把脉,“你是气虚,有心病。我说阿月啊,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呢,还有今天你真的不要命了?要是赫哲王子真的把你一刀解决了怎么办?” 我有些负气,“那刚好,反正我想死自己又不敢,他来帮我解决倒省了不少心。” 百里大夫无奈地摇摇头,坐了下来,“罢了罢了,我给你开些定神的药,你服了注意多休息便是。” “我不是来给自己拿药的。” 百里大夫蓦地停下手中的动作,“莫非你是……” 我点点头,“如今我已经豁出去了,能走一步是一步。他白天受的刑很重,我着实不放心。” 百里大夫轻叹了口气,沉思片刻只好拿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递给我,“拿去吧,上好的冰凝露,内服外用皆可。” 我有些感动,接了过来对他说,“谢谢……我……” 他摆摆手,“行了别在这磨磨蹭蹭的,时候不早了你去忙你的吧,我也要歇息了。” 我再不好多说什么,只觉得心里暖暖的,离去时忽而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便顿了顿脚步踌躇着问了出来,“我听说……你被下了血咒不能杀人,所以那天晚上……你本来是要杀谁?” 他没有看我,我不知道他低垂的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却只听见他极其疲惫的一声叹息,“别问了。” 第11章温情 我突然有点难过。 我抓紧时间地在夜色里快步行走,顶着朦胧胧的月光往老囚赶。我又感受到了这里独特的压抑气息,但是我没有迟疑,此刻我只想知道那个人怎么样了。 正走着我突然想起一件极其古怪的事,心里升起一阵后怕。为什么连着两次我都可以自由地出入老囚,而看守的士兵们却对我视而不见!是谁呢?是有心要帮我还是设计好的圈套? 我忧心忡忡地走回去,在一个看守的士兵面前站定,试探道,“今日唐靖恩又受刑了,想必我不能待太久吧?” 那士兵小心翼翼地悄声说,“所以你还是看看就出来吧,别逗留太久,要是被公主知道了谁给你的特许都没用。” 果然是有人提前打了招呼……我又说,“谁的特许都没用?王子的呢?” 他的声音越压越低,“我知道是王子叫阿壁将军来传达的意思,不过公主要是怪罪下来,没人保得住我们。” 原来是阿壁。我点点头跟他说,“我一会儿就出来。” 想到阿壁那次替我解围,还有他上次的问候,我宁愿相信他是在暗中帮助我而不是在设圈套。其实阿壁一直都对我很好,当初要不是他下令将我关到老囚我早就小命不保了,只是不知那次他抽刀杀我是不是真心,要是真心的话,他帮王子设圈套倒是极有可能的。 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那天他要抽刀杀我的画面……我好像在慌乱中看见……他的刀面上刻了几个伊舍文……那伊舍文……我好像在王子的书里看过一模一样的…… 多走几步我便看见了唐靖恩,忙定了定神不再胡思乱想。他正靠在笼子的一角,身影在黑暗中隐没。 “你……我来看你来了。”我近前低低地说。 他懒怠地抬抬眼,气若游丝,“我不是……叫你滚么……” “你上次说的滚倒挺伤人的,有本事你再像上次那样吼几声来听听啊。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力气找我吵架。”我没好气地说。 “我……不用你管……”他的脸被乱发遮住,语气还是透着股倔强。 我掏出小瓷瓶,不由分说地就塞到他的手里,“这是冰凝露,内服外用都可以,治你的伤的。” “我不……”他又想把药给扔了,我忙压住他的手,“你不是很想从这里出去么,就你现在这样没死就不错了,你怎么出去?我给你药,不是同情可怜你,我是希望你能好起来,到时候你骂我打我恨我杀我都可以。” 他紧抿着唇,身体微微颤抖着,我顺势把药牢牢扣在他手心,“我是因为你才能撑到今天的,是你告诉我要有恨才能努力活下去,是你教我写字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是你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给我温暖。所以……不管以后我们是敌是友,我都感谢你。你要知道,暂时的委曲求全或许可以让你峰回路转。” 我收回手,见他静静地闭上了眼睛,握着药的手却在暗暗发力,“我一定会救你出去,你要替枉死的人报仇。” 看守的士兵不安地往我这边张望了好几次,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我也不便过多停留,便深深看他一眼,他的情绪稳定多了,于是放心地说,“我走了,你多保重。” 我快步离开了老囚,还好没有出什么意外。又想到这个时候阿珠肯定去给王子送吃食了吧……不知道明天又会上演怎样的情形…… 然而我并没有等到明天,我在回去的途中就看见很多侍女围在一起各自小声议论着什么,本想绕一条路避过她们,却见是在王子的大帐附近,便走过去一探究竟。 难道事情败露得这么快?我问了问旁边一个侍女,“这是怎么了?” 她靠过来在我耳边小声说,“听说夜里阿珠去练场给王子送吃食,王子顺手分给了几个士兵,没想到他们吃了就死了。”接着又压低了声音严肃地说,“她在王子帐里问话呢,估计阿壁将军也保不了她……” 我大吃一惊,只是会让人月复泻的天门冬,怎么会死人呢……还有阿珠不是要等王子操练结束么,怎么又跑去了练场…… 我正想着,只见两个士兵拖着阿珠出来,阿珠满脸泪痕,情绪崩溃地喊着,“王子,真的不是我……是阿月在陷害我啊……” 我心乱如麻,哪里是我在陷害她,以如今的形势来看,肯定是有人想通过阿珠暗中加害于我,我恐怕又要被波及了…… 第二天,我打听到阿珠被软禁了起来,而这件事最终没有影响到我,我依旧做着公主的侍女,日子慢慢地风平浪静起来。我没有再去找过百里大夫和唐靖恩,王子也没有要处置我的意思,很多谜团藏在我的心里没有头绪。 “自打上次你观刑受惊以后,越发地沉默寡言了。”坐在白虎椅上的公主轻揉着额头对我说。 我将燃着药的暖炉放到案前,自从阿珠被软禁,公主已不再对我避嫌,这些事情都交给我来做了。 “阿月愚钝,怕笨嘴拙舌惹公主不快。” 她微眯了眼,慵懒道,“如此,等会儿我要去亲自看唐靖恩受刑,你就留在这吧。” 我吃了一惊,“公主,他离上次受刑才过了七日,恐怕他……” “哼,他死不了,”公主冷笑一声,“只要他不投降,我就要一点点地折磨他到生不如死!” 她漂亮的眼里泛起狠绝的意味,我深深感觉到她本身并不像卧病时显得那般虚弱,只是我不明白她为何要对唐靖恩如此残忍,仅仅是因为唐靖恩是夏朝盛名的定安将军,抑或是伊舍强大的对手么…… 我一定要阻止。 “公主大病初愈,不宜看这种血腥的场面,不如……”我规劝道。 “何时要你来教我了?”她冷冷瞄我一眼。 我忙低下头去恭顺地说,“那还是让阿月陪同您一起去吧,好方便照顾您。” 她没再看我,用手扇了扇暖炉,一小股青色的药烟升腾出来。 正午时分,天色一扫往日阴霾,太阳高高悬在云层之上,我随赫如公主再次去了望愁坡。虽然放晴,但风刮得依然很凶,公主穿了件纯白无暇的雪狐披风御寒,高贵的装扮更衬得她神色清冷。 很快唐靖恩就被押来了,和上次一样被绑在了木板上。 公主向我抬抬手,我忙把暖炉递给她,她接过用手随意把弄着,不经意地就是一句,“先抽一百鞭子吧。” 一声接着一声的抽打此起彼伏,我偷偷扫了一眼,这才一半不到,唐靖恩的后背已是血肉模糊,七天前的伤还没有愈合,如今正是痛得钻心蚀骨。他乱糟糟的头发总是遮着脸,只有双手在死死抓住木板,不肯说一句讨饶的话来。 如果不是因为报仇,他不会撑到现在……如果不是因为怕死,我也不会这般委屈自己。可是我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我不信上次在这里我对王子说的话王子丝毫不介意,我早就豁出去过一次了不是么…… 才抽了四十鞭,唐靖恩就晕了过去。赫如公主只是一个眼神,行刑的人就轻车熟路地拎来一盆水,毫不犹豫地浇了下去,他复而被激醒,不住地倒抽冷气。赫如公主依然没什么反应,继续用手不停地把弄着暖炉,眼眸低着也不怎么看唐靖恩。 不行,我一定要阻止。 “住手!”我忙冲上前伸手去拦,举高的鞭子已经来不及收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抽在我的手心,我顺势死死抓住不肯再松手。 一阵钻心的剧痛密密麻麻蔓延到我心里,而手掌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什么了。公主愤怒地站起来,“你疯了?” “赫如公主,阿月恳求您不要再对他施刑。您要让他归顺伊舍还是别的什么,大可采用其他办法。这个人不知好歹被打了这么久,从来没有求过饶,说明此法行不通啊。” “你好大的胆子!”公主面色沉郁地瞪着我,“留了你一条命,倒是越发不懂规矩了!给我让开!” 心脏好像快要跳出来一样,耳朵里就只有“通通通”的声音在撞击着胸口,“我不让。” 她冷冷盯着我片刻,四周静寂无声,忽而嫣然一笑,缓缓坐了下去,继续玩弄着手中的暖炉,声音懒洋洋的,“继续打。” 行刑的士兵闻言用了道蛮力,鞭子从我手中飞快划出,又拖了一道狭长的口子。还来不及感觉痛,士兵就又扬起了鞭子,毫不顾忌地劈了过来,我不忍再让唐靖恩痛苦,忙趴下去挡住他的后背,一道道鞭子抽在我的身上,我甚至能听见衣服被刮裂的声音。 才打了几下,可能是衣服有些厚,我并未感到疼痛难耐,只觉得此情此景倒和当初递水给唐靖恩时极其相似,我都是没想太多就去帮了他。其实我在心里还是把他当作好大哥,我做了那么多坏事,就当是赎罪吧…… “对……不……起……”只听得他似有若无的一声叹息。 我的眼泪滚落下来滴在他破烂不堪的衣服上,却看我前身一片殷红,满满地沾染了他的鲜血。行刑的人力道越来越重,我渐渐感觉后背一阵火烧,麻辣辣地疼。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鞭子突然飞了出去,我被猝不及防地拉入到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痛得直发抖,依偎在这温暖的怀抱中不能动弹,抬头却见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竟是赫哲王子。他微微皱眉,情绪复杂地望向赫如公主。 公主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出现,对眼前的一幕颇为吃惊,“你在做什么?” 王子抱紧了我,“姐姐,唐靖恩随你处置,但阿月,还是交给我吧。” 公主缓了缓神,语气清冽而目光凌厉,直勾勾地看着我,“为了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你与我作对?” 第12章休养 王子忙说,“我不是与姐姐作对,只是想试着去守护一个人。” 他将我横抱起来,再不多说什么便转身离开,我吃力地用手抓住他的肩膀,眼角余光瞥见公主阴沉的脸和大哥虚弱的背影。王子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沉稳,我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呼吸和心跳,心里竟泛起一丝异样的情愫。 这个人是我的敌人,总是对我很凶,还说很多谎话来哄骗我上当,我明明知道是谎话可是听到的时候仍然觉得很美好。 他说我是他的月亮。 他说要我永远陪在他身边。 他说他只是想试着去守护一个人。 除了爹娘和弟弟,再没有人把我看得如此重要了,我该不该相信呢……想到这眼睛微酸,我便闭了眼静静倚在他怀里。 之后我被安置在了王子的帐内疗伤,看着一点没变的摆设我微微叹气,总算是回来了……只觉后背又一片火烧的痛,倒笑自己吃了不少苦,接二连三地闹事前路已经越发晦暗。 “这些天你就老实待在这里,我会找百里来给你医治的,你不用担心。”他的语气竟是前无史例的轻柔。 我带着探究的眼光一个劲地去瞅他,他尴尬片刻又对我凶道,“看什么啊你!”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板起脸来,“没什么……我知道今天唐靖恩受刑,怕你又跟着去了会被吓到,谁想就看到这一幕……”他忽然又满脸气愤,“你是疯了吗!你竟然帮唐靖恩挡鞭子!” “你不也是疯了……”我淡淡地说,“你也为我拦下了鞭子……” 他正了正神色,认真地看着我,“那是因为我喜欢你,可是无论我说什么我做什么你都不肯相信我。” 他怎么又开始说起这种话来……再这样下去,我怕我会把持不住地喜欢上他……可是不管我身世如何,不管我来自中原还是玉诀,我的爹娘和弟弟确是被蛮人所杀……我和他永远不会有结果…… 我别过脸去,他便只静静看了我一会儿,说道,“我还要去忙,马上百里就会来,你再忍一下,有事喊外面的侍女。” 我听话地点点头,他这才放心离去。我叹了口气,强忍着后背的疼痛,已无暇去想其他。突然瞥见案前那一卷书还在,我便心思一动蹭过去拿,将书捧在手上一页页地翻,都是些差不多形状的伊舍文……但是……那几个字在哪呢…… 那几个我在阿壁将军的刀面上看到的字……我明明记得这书上也有……在哪呢……难不成是我看错了?也许是转移了注意力,我竟也觉得不是那么痛了。突然翻到中间的某一页,觉得字形很像却又不太敢确定,我忙定了定心神默记起来,自从上次跟大哥学字开始,我发现自己记东西还是很快的。 正看着,一个侍女带着百里大夫进了帐子,我忙把书放了回去。 “百里大夫,你来了。” 他嗔怪地瞪着我,好似在说“你怎么又惹祸了”,我垂眸有些不好意思,将手腕搭给他把脉。 又过了片刻,他收回手对我说,“转过身去我看看。” 我有些难为情,该不会要我月兑衣服吧…… 他见我扭扭捏捏,很是无奈地催促道,“快点。” 我只得转过身去,心里像小鹿乱撞,可是他连碰都没碰我,只是看衣服划出的口子便推测出我伤口的深浅,点住我几个穴道减缓了疼痛,又给了合适份量的冰凝露,嘱咐身旁的侍女每次应给我怎么上药等等。 我听得许多,不由赞叹道,“百里大夫,你懂的真多,又会医术又会法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神仙呢。” 他用一种“懒得搭理”的口气答道,“你想多了。” “要不你教教我吧。我觉得你那些个阴阳异术挺玄乎的,有没有那种被打了不觉得痛的法术啊……” 旁边的侍女偷偷笑起来,百里大夫也有些忍俊不禁,“你的话果真越来越多了,你连天上的星星都认不全,还想学什么法术。” “天上的星星?那不是都长一个样么?还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好奇地问,连同旁边的侍女也来了兴趣。 百里大夫摇摇头,“不仅不一样,而且天上还有二十八星宿,每个星宿都有自己的名字和含义。” “那你说说看啊。”我提议道。 于是他耐心地讲起来,“二十八星宿共分为青龙七宿,朱雀七宿,白虎七宿和玄武七宿,它们的名字分别是角、亢、氐、房、心、尾、箕、井、鬼、柳、星、张、翼、轸、奎、娄、胃、昂、毕、觜、参、斗、牛、女、虚、危、室和壁。” 他源源不断地说出一长串奇怪的名字,着实把我和那个侍女给震住了,不过我仍然记住了其中几个,心下微微一动。 “百里大夫,听见你说的这些我头都要炸了。”那个侍女说。 我忙笑笑,“你那里有关于星宿的书么?给我看看吧,刚好我能多学几个字,在这里养伤也挺无聊的。” 他捋捋胡子沉思道,“确是有一本比较简单的,你若感兴趣我回头叫人给你送来。” “那真是太好了!” 百里大夫收拾起自己的小药箱,对我说,“那我走了,你赶紧让她们给你上药,再不处理伤口会加重的。” 我直说“知道了”,旁边的侍女又听了他的几句嘱咐将他送了出去。 不久百里大夫果然托人送来一本《星宿小记》,我闲暇时便会细细翻看。转眼寒冬已过,虽然鸣悲泉地处荒原景色萧条,但还是能感觉到初春的微凉和清新,空气里满是万物新生的意味,不过就是风大了点,依旧是独特的呜咽声。 我后背的伤口处理得很好,有百里大夫绝妙的医术在也没有留下疤痕。这段时间我已慢慢觉得没什么大碍,也没人再来找我的麻烦,虽然和王子住在一起,但他很少再对我凶或是说些让我纠结的话来,我感觉生活有了无比的安逸。 这日,我心血来潮见外面阳光甚好,便想出去走走,正巧看到阿壁带兵操练回来。 “阿壁将军,好久没看到你了。” 他见是我,面瘫的脸有了些许礼貌的笑意,“原来是阿月,你的伤怎么样了?” “我没事,已经好了。”想起阿珠至今还在被软禁,我有些过意不去,“对了,上次阿珠的事……” “你不用介怀。”他安慰我,“这件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已经过去了。让她一个人静静心也好。” 我没想到他如此豁达,只是阿珠的事疑点很多,不知道他有没有发觉。 “阿壁将军,能把你的刀借我看看么?” 他有些疑惑,从腰间取下来问我,“这把么?” “是啊,看上去跟别人的不大一样呢,很漂亮。” 他将刀递给我,笑起来,“小心点,这是一把玄武纹镶玉柄短刀,很锋利的。” “唔……看起来很精致,不像是伊舍的刀。”我将刀小心拔出鞘掂了掂,刀柄稍沉而刀面却极其地轻,几个小小的伊舍文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我满意地笑笑,将刀收了回去,郑重地还给阿壁,“真是很漂亮呢。” 他将刀重新佩回腰间,看了看我,说道,“许久不见,气色越发好了。不过你即将成为王子的姬妾,还是少出来吧,多留在帐子里养养身体。” 我有些不敢确定他刚才的话,忙追问道,“你说什么?” 阿壁见我这种反应,想是意料到可能说错了话,便改了口,“没什么……叫你回去多多休息……” 我心里一沉,显然我低估了赫哲王子,我应该早就知道,越平静的生活越能酝酿出阴谋,看来我终究还是没有躲过这场算计啊…… 夜里下起了雨,稀稀拉拉扰得我无法安宁。我小憩了一会儿,只觉雨声越来越大,风里的呜咽断断续续,到最后竟还有白光闪过,隐隐中闷雷滚动,想是惊蛰了。 赫哲王子从外面进来,带了些许湿气,看见我已睡下,便自行进了内室歇息。我心绪紊乱,本来听到阿壁将军说的话极其愤怒,可是后来一想与王子争执是没用的。上次我已经把话说到那样的地步,他依然不为所动。 帐里熄了火,我感觉已经没什么动静了,推测王子已睡熟,便坐起身来。可能是环境渲染,我心里一片悲凉。来这里已经有些时日了,什么事都做不成,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帮大哥逃出去,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控制,我该怎么办…… 心下倍感凄凉,我掀开帐帘走了出去。外面正是狂风乱雨,巡视的火把被悉数浇灭,到处都是如浓墨打翻般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而四周除了风雨寂寂无音没有一丝生气,像被血水浸染的胭脂河,像永远暗无天日的老囚,我只感觉天地万物间独留我一人。 寒气有些渗骨,带着初春的清凉,贯入我薄薄的单衣。响雷乍起,一道惨白的闪电刺破苍穹,瞬间照亮了沉郁的夜空。我的衣角和发丝被高高吹起,暴雨如注将我全身淋透了个遍,连着眼泪也一并倾洒而下,与雨水混为一体,心里的悲恸被放大了无数倍,我就着雨声毫无顾忌地抽噎起来。 如今的我,孤苦无依身世飘摇,行差踏错都会有致命的危险。 突然有人在背后轻轻地拥住了我,我偏头一看,赫哲王子把下巴靠在我的肩上,正紧锁着眉头一言不发,雨水顺着他俊朗的侧脸流下,很快我们就被淋得睁不开眼来。 我心里一阵悲愤,用劲把他推开,向他吼道,“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要折磨我!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活在痛苦中啊!我现在是生不如死!” 他无声地站在雨中,看着我歇斯底里,“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话呀!你为什么不愿放过我!为什么要来动摇我!” 第17章安逸 溪水透彻见底,映照出我狼狈的模样。我蹲来细看,只见头发又枯又蓬,脏乱得像被炸过一样,额角顶着个又红又紫的肿块,脸上还有好几道污灰,衣服已经湿透紧贴在身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掉与血交融了的汗水,还散发出一股腥臭味,连我自己看见都觉得恶心。 我双手捧起接了点水,先迫不及待地喝了好几大口,再仔细地擦拭着脸颊,额角的肿块和手上的血痕沾了水让我刺痛不已。正用心地擦着,突然想到大哥给我的玉印,我不放心地向紧里面的单衣模去,见玉印还稳妥地在怀里揣着,这才长吁一口气。 从水中的倒影望去我的衣领大开,锁骨下方不到三寸处隐约可见一枚小小的红月印记,我拉了拉领口将其盖住,没错,我一直隐瞒了这个印记的存在。如果狐公子的故事能让有野心者千方百计地算计我利用我,那么这个印记将有可能为我招致杀身之祸,这或许是我解开姓名与身世的最后线索了,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既然没有死,我就要好好活着,是阿壁让我明白,赎罪不一定要用命来抵,活着可以做很多事,只要活着就有希望。阿壁死了,他的刀还在我这,我一定要替他正名,不让他白死。想来王子肯定发现了其他什么,不然仅凭放我走就杀了他太不合情理了。 我在溪边蹲得有些久,眼看怎么清洗也不干净,就想着尽快找到方向,离开这里再另做打算。我起身头部却传来一阵晕眩,突然感觉全身上下都虚浮着使不上力,便一头栽到了溪水里。一股冰凉的舒适感漫过我全身,浸透过我每一寸疲惫的肌肤。 我的意识渐渐涣散。 “娘,狐公子建立了新的国家以后,不会娶其他的女人吗?君王不都是有许多的妃嫔吗?”幼时的我天真地问道。 娘只笑笑并没有回答我,“月儿,你只要听娘跟你说的就行,不要去想其他的东西,知道了吗?女孩子家不需要懂那么多东西。” 见我有些委屈地嘟嘴,娘总会深深看我一眼,又移开目光去,暗自叹息道,“人都说天上好,却不知,高处不胜寒。” 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刻意要把我教得愚钝无知…… “姐姐,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弟弟看着我。 “唐……唐雍月……”我哽咽答道。 弟弟跑过来抱紧了我,“永远不要背弃你姓名。” 唐雍月……月亮……红月印记……和狐公子的故事还有玉诀有什么联系吗…… “为什么要这么做?”大哥颤抖着问我。 “因为你永远是我的大哥。我说了,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他将玉印递过来塞到我手里,“见玉如见兄长。” 大哥应该已经获救了吧……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回到中原……或许还有再见的机会…… “还不快去?”赫哲王子残忍地对身旁的将士笑道,那人立刻驾马上前。 在漫天的火光中,阿壁的头被割飞出去,手中的短刀也被打入了沙土。 一幕幕画面在我脑海里闪回,其实越到后来越会发现,人生就是这般无常。今天疼爱着我与我依偎的亲人明天就有可能发生变故;一直不问原由帮着我的百里大夫,也会突然有一天离开;背负着奇特身世的阿壁,本来应在战场上一展抱负,了却父辈的恩怨,如今却也身首异处抱憾而亡。 所以,只要太阳还会升起来,就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自己与水流合为一体,全身都轻飘飘的,我是快死了吧。 我仍握着阿壁的短刀,玉印紧紧贴着我的胸口,眼前是一片压抑的黑,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也没有云。 却见赫哲王子不羁的脸庞慢慢浮现出来,对我玩味而又稍带残忍地笑道,“不管你是唐雍月还是伊舍月,这辈子都休想离开我。” 我唐雍月若能活着,必定会向伊舍讨要家破亡亲之仇。 我开始懂得,如果不把自己变得强大,就没有办法保护想保护的人,这是早该明白的道理,也是惨痛的教训。 凉意渐渐散去,一阵柔和的温暖倾覆于我身上,舒适而又踏实。我睡饱了便安逸地伸了伸懒腰,缓缓睁开眼来。 此时的我不仅没有死,而且正躺在一个朴实的雕纹木床上,头顶上方的床梁刻着简易而生动的图案,几只蝙蝠脚抓古钱,古钱中开方孔,意为“福在眼前”。我对此再熟悉不过,原来胭脂河以及附近的普通人家都喜欢刻这样的床,心下便多了几分亲切。 看来我是被中原人救了。 这间屋子并不是很大,只有我一个人,破破烂烂水印还未干透的包袱和阿壁的短刀被放在了正中央的小木圆桌上,门窗闭合没有透风,虽然陈设寡陋没什么东西,但墙角处却别有用心地放了两小盆半支莲。想来救我的人虽然贫穷,但心思灵巧颇有情趣。这半支莲在胭脂河也很常见,喜光,耐贫瘠,看来这里还是离荒漠不远,又想到半支莲厌冷,初春时节在胭脂河养不活,许是这里比胭脂河还要靠近中原一些了。 我撩开盖在身上的蓝底碎花棉被,发现自己已被换上了干净的单衣,忙伸手探去,玉印不见了! 慌乱之余我正准备翻身下床,却见一个慈眉善目的婆婆推门进来。这婆婆发丝仍显乌黑,用蓝巾随意挽了一个髻,身穿青墨相间的麻布直裾深衣,虽有些上了年纪,但看起来容光焕发精神怡人。她见我坐在床边,忙把手里端着的米汤放到桌上,过来给我盖被子。 “你这孩子怎么起来了?也不怕受凉。” 我仔细打量着她,眉眼间有遮不住的神韵,想来年轻时也是个水灵的美人。 “你总这样看我这个老婆子做什么?”她模模自己的脸。 我深知冒犯,忙答道,“对不起啊婆婆,我……”开了口却又生涩地不知该说什么。 她慈祥地笑起来,“我给你拿衣服,你披上喝点米汤吧。” 心里顿时暖暖的,眼眶也有些湿润,只见她走到旁边的木柜子旁,翻来覆去挑了件水绿色的褂子,只是颜色有些陈旧,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就这件还算鲜亮,老婆子我一个人住,也没有女儿,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你也别嫌弃。” 我伸手接过,利落地套在身上,感动地说道,“婆婆,你真好。谢谢你救了我。” 她很是高兴,又将桌上的米汤端来,舀起一勺喂到我嘴边,“没那么烫了,你放心地喝。” 霎时满口米香,我忆起上次吃这些的时候家还在,短短一个多月已经发生了这么多变故,不由得一阵感伤,眼泪没防备地掉了下来。 婆婆吓了一跳,忙用衣袖为我擦拭,“孩子,这是怎么了?” 我将碗放至床榻边,忍不住地抽泣道,“婆婆……我好想家……” 她面色一豫,轻抚我的背,“乖孩子,别哭了,告诉婆婆你家在哪,等你身体好一点儿就回去。” 我难过地摇摇头,“我……我已经没有家了。” 婆婆想想道,“难道你是胭脂河的人?我听说胭脂河不久前被蛮人攻下了。” 我抽噎着点点头,婆婆忙说,“对了我在给你换衣服的时候发现有块玉印,想来是你的东西吧,我给你拿出来了。” 她将完好无损的玉印从袖里掏出来,小心放入我手中,“这应该是你的家人留给你的吧。” 我将其紧握在手,仍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嗯……谢……谢谢婆婆。” 她语带不忍,关切对我道,“你要是暂时没什么打算的话,就留下来和我住在一起吧。” 我说不出话,只不停地点着头。 “孩子,胭脂河被蛮人攻占已经一月有余,这么长时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 想起鸣悲泉的短暂过往,每日蛮人打扮,吃难以下咽的食物,活在巨大的悲痛和愁苦中,被不停的真真假假利用,还有那初心萌动的情愫和让我伤透了心的人,与此时的温暖安宁以及熟悉如家一般的气味相比,恍如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凝了凝眉,说道,“我被蛮人抓去,就在他们驻扎的鸣悲泉住了一个多月,他们倒没有把我怎么样,只是发生了很多事情……” 婆婆见我一脸凄苦,安慰道,“都过去了,你别想太多,在这里有婆婆照顾你。” 我点点头,瞥见桌上的包袱,对她说,“婆婆,那个包袱里都是我逃跑时带出来的首饰,你把拆下来改改样式,可以拿出去卖点钱。对了,这里是哪里啊?” “这里是平安镇的城郊外,再往前走上一程便是胭脂河了。两日前我去小树林采草药,见你淹在水里忙把你拉了出来,好在水没那么深,不过你当时全身都在流血水,把我吓了一跳呢。后来给你清理时,却没有发现伤口。” 原来我已睡了两日…… “是啊,那是我情急之下穿的别人衣服,血迹并不是我的。”我答道,忽而又觉惊奇,忙问她,“婆婆,你是怎么把我弄回来的?” “老婆子我身体还很好,你这小身板我还背得动。” 我有些过意不去,见她约莫五十出头,忙说道,“婆婆,你又不老,又长得这么好看,身体也健康,就不要一口一个老婆子了。” 婆婆闻言向我和善笑道,“平时一个人住觉得日子长,把人熬老了才这样说。既然这样,你就先在我这养着。本来这城郊外还住了不少户人家,西岭战事打响后基本都搬走了,如今倒还算安静。” 我有些好奇,“婆婆你怎么不搬走啊?” 她顿了顿,方答道,“噢,这么多年都是我自己,在这住惯了,不太喜欢镇里的热闹。” 第18章奇遇 “那婆婆你不怕蛮人打过来么?” 她拍拍我的手叫我安心,“本来胭脂河被攻占是要打过来的,但朝廷刚封了镇国公的独子为抚远大将军,前几日就去了鸣悲泉突袭,听说蛮人被打得措手不及,你应该就是在那时逃出来的吧。最新更新:苦丁香书屋” “那后来呢?”我忙追问道。已经过了两日,他,如何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蛮人从草原派的骑兵赶来,现下应该还在边关十六城与我们的将士互相对峙,想来战况应该很激烈。” 我心里又乱又急,虽然对那个地方恨透了,赫哲王子本性残忍也让我极其失望,可是心里还是忍不住地牵挂。 婆婆见我满脸烦闷,便温柔地帮我理顺额前碎发,“孩子,别费神了,先多多休息吧。” 我听话地随她扶我躺下,又给我掖掖被角,神色和蔼地端了碗出去。 我闭上双眼,一阵焦灼之气在体内徘徊游荡,使我许久不能安神。 凡事都要从长计议,既来之则安之,等时机再成熟一点,我就去帝都找大哥,想办法让他帮阿壁正名,恢复族史,顺便再调查一下红月和玉诀的联系,要是身世真的牵扯到玉诀,我还得去雪原一趟,如此一来前路又是未知之数了。想到一堆心事繁杂无章,我气闷得盖了被子又翻身睡去。 平安镇的城郊确显得朴实宁静,无人来扰。我又在这里休养了几日,体力恢复得不错,气色也渐红润,大概心绪渐渐安定了,比起在鸣悲泉的时候看起来更为健康。这位救我的婆婆姓邱,单名一个慧字,祖上也是富裕的大户人家,到她父辈却已中落,早年也是个知书达理的闺秀,难怪我看她气质出众,上了年纪更显温和。她丈夫早亡,留有一子也被征了兵去战死沙场,从此孤寡独身守在这里。 许是太久没有人陪她了,她对我极好,我也渐渐感受到从前在家时的安逸。尽管前线战事吃紧,但我和婆婆在这简陋的几间木屋里相依为命,也乐得其所。这温暖而无害的慈爱来得太突然,我犹如这十四年来一样不由得想去依靠,我享受这与世无争的生活,也害怕再次失去。 身体好些的时候,我就帮着婆婆一起做家务,陪她去林间采药,听她教我认识各种花草,我们把多余的草药和我带出来的首饰拿到镇里去卖,偶尔逛逛感受下城间久违的热闹,再匆匆返回那沉静的自然中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感觉千疮百孔的心正在被这无法抗拒的温情治愈,我好似回到了从前那个随遇而安的小姑娘,在没有纷争的世界里偷享安乐。曾经在我心里久久萦绕挥之不去的悲苦、仇恨、辛酸正在逐一淡化。我想一直陪着婆婆在这里生活,什么都不管了,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 原来不管我曾经有多悲壮的抱负,我仍是这大千世界里的俗人一个,惰性让我放弃了野心,不是爹娘将我教得平庸了,是我骨子里本就平庸。 这几日多小雨,蒙蒙如牛毛般,细细密密地下,人倒是觉得清爽。现下时节最好的是早晨,薄雾轻笼,林间开遍了点点绰绰各种颜色的野花,与林间新生的枝桠翠绿相衬,显得绮丽缤纷。到了正午,日头就上来了,艳阳高照,因靠近荒漠而越发炎热,多动一会儿便会出汗,总有错觉这是五月的夏天。而晚上依然风大,稍带着凛冽之意,吹得林子呼啦啦响,我和婆婆点的灯在这偌大的城郊显得微不足道,要是出去走动便倍感阴森。 今天我起了个大早,婆婆已经出去了,闲来无事我便开始打扫这几间木屋。清理一番,我又拿出阿壁的短刀细细擦拭。刀面越发光亮,锋口处闪着冷冷的银光,那一行小小的伊舍文有些耀眼,好似在提醒我不该忘了前仇旧恨,已经卷入的纷争哪里能这么轻易地月兑身呢。 我叹了口气将刀收回柜子里,开了窗见外面暖意洋洒,晴空明媚,心里舒坦了几分。之前自己每日愁苦着脸,庸人自扰,来到这以后不再多想其他,过得也愉快些。 婆婆出去已经有好一会儿了,怎么还不见回来,我微微有些担忧,出了门站在路口等着。 又过片刻,总算是看到婆婆挎着篮子回来了,我忙上前去迎,“婆婆怎么出去这么久,害我好生担心。” 她笑笑,伸手抹去鬓角的汗,“我去镇里将草药卖了点钱,顺便买了些苦菊回来给你吃,这苦菊在我们荒漠很难见到,听说春天吃了能清火,你这孩子啊有些性急,可得多吃点。” 我讨巧地笑笑,“太苦我就不吃了,婆婆去镇里玩怎么也不叫上我?” 她嗔怪地睨我一眼,“你这孩子,哪里是去玩了。” 搀着婆婆进了屋,我们便忙着开始做午饭,婆婆做了道苦菊瘦肉汤,味道清淡馨馥,入口微苦,我突然想起在我嫌药苦时给我枣丸吃的百里大夫,之前从鸣悲泉逃出来时身上手上都刮了几道血痕,额角也被砸伤,如今虽已完好,但百里大夫要是在的话,一定又会跟我念叨他的药有多厉害,不会留疤云云。这么些日子过去了,也不知道他在黎国是否安好。 转眼到了二月初二花神节,听说镇里会有赏花会,晚上还能提花灯游集市,我不禁动了心。 “婆婆,今天过节,我们去镇里玩玩吧。”我拉拉婆婆的衣角,她正专心地绣着花。 “平时我就不喜热闹,今天人肯定都出来了,我这一把老骨头就不往里掺和了。”她嘴角含笑地对我说道。 我撅撅嘴继续撒娇,“哎呀,您一点都不老,怎么还总这样说自己呢。” 她放下手中的绣活,拍拍我的脸,“好了好了,知道你们小孩子喜欢这些。”说罢从袖里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荷包递给我。 我欢喜地接过,仔细打量起来,这是个金线粉底的福字纹荷包,有“纳福迎祥”的美意,看着极为喜庆,颜色也鲜活,模一模里面还塞了碎钱,我有些不解。 “早给你准备好的,拿着钱去镇里玩玩吧,记得早点回来,别太晚。” 我忙抱住婆婆,偎在她怀里,“我一个人去,那婆婆你呢?” 她笑着轻抚我垂下来的发丝,“我呀,就种种花,绣绣东西,做好晚饭等你回来,如何?” 我只好点头,“那好吧,我很快就回来的,婆婆你不要总是绣花,对眼睛不好。” “知道了,快去吧。”她笑着摆手催我出去。 我不放心地多看了她两眼,她对我的大惊小怪很是无奈。 如愿以偿地进了平安镇,花神节果然名不虚传,街道上人山人海热闹极了。虽是白天花神灯还未点起,但花枝上已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剪纸。石砖墙,杨柳岸,满目琳琅之余不乏古朴清丽的韵味。 走了几步看见有家糕点铺,香味诱人风飘四溢,我便去买了些花糕准备带回去给婆婆吃。一路上,游乐的把式颇多,有装狮花的,有抛绣球的,还有挂彩笺的,我倍觉新奇停停走走,到处张望。 逛得久了我驻足站在一株桃花树下仰面,“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万紫千红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暗叹不知是谁把诗写得这么好,又惊喜自己已经很能认字了。 “这位小姑娘,你诗读得真好。”有人在我背后爽朗说道。 我怔了怔回过头去,却见一个身穿青色云纹曲裾深衣的男子立在我身后,他仪表堂堂,神采奕奕,正对我笑靥如花,这词用得真的一点都不过分。 “噢,这……这并不是我作的诗,是……是这树上的彩笺这么写的。”由于不擅长跟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成年男子,我讲起话来都结巴。 他继续笑得如沐春风,“我当然知道这不是你作的诗了,这不是每逢佳节人人都会说的民间俗话嘛,我刚才是说,”他突然把语气加重格外强调,“姑娘读得好听。” 我霎时有些模不着头脑,又看他穿着富贵,想来不会是坏人,便腼腆答道,“多谢夸赞。” 他笑意更深,一双桃花眼眯成了线,“姑娘不用客气。那什么,姑娘可否借我点钱?” “你说什么?”我惊呼一声,该不会遇到骗子了吧,现在连骗子都长得这么端正了?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我说,姑娘能否借我点钱?姑娘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还你的。” 我觉得不对劲,转了转眼珠子拔腿就溜,未曾想刚一个转身就被他挡在了身前。 “你,你要干什么!”我叫道。 “嘘,不过是向你借点钱,你这么紧张干嘛,”他稍弯了腰对我眨眨眼,“出门忘了带钱,姑娘你就借我点吧。” 我暗暗握紧腰间的荷包,与他周旋起来,“那你回家拿啊。” 他佯怒道,“我这不是不方便回家嘛。” 莫非他是被家里人赶出来的?不对不对,一定是离家出走的大户人家的少爷。不过与我何干! “这位少爷,你穿得不知道比我好多少倍,你找我借钱?别在我这逗乐子了。”我伸手推开他。 “我没跟你逗乐子!你这小姑娘怎么这般多话!叫你借我点钱怎么跟要你命一样呢!”他停了笑意慌忙拉住要走的我。 他说我多话……赫哲王子每次训斥我的不耐神情突然一闪而过。 我偏过头去瞪他一眼,“你以为这平安镇都是你家开的啊,你想叫谁怎么样就怎么样啊!” 他被我噎得板起了脸,这时一个胖乎乎的矮个子跑了过来。 “少……少爷,我我我……我没讨到钱。”他大口喘着气,一脸憨厚地对眼前这个男人说。 我挣开他拉着的手,不悦道,“我也没有钱。” 第19章绑架 “那这是什么!”他伸手指着婆婆给我绣的荷包。 我不耐地翻了个白眼,这人还真是不可理喻,蛮不讲理,缺乏礼教!他身后的矮个子问起来,“少爷,你怎么找个小姑娘要钱啊,这小姑娘看着就穷!” 我吃惊地张大了嘴,想骂又不知道骂什么,却见那男子故作潇洒得挑挑眉,“我们先不需要那么多钱,借的多了那就是抢,像她这种没多少钱的刚好,再说了,这种小姑娘好骗,容易就范,哈哈哈……” 矮个子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发出“噢”的一声感叹,附和着笑起来。 这两个无耻之徒也太得意忘形了吧!有没有长脑子啊!我面色铁青,懒得和他们多说,此时街道的另一头有几个人奔过来,边跑边喊,“少爷!快跟我们回去吧!” 我趁乱又想溜,却被那男子敏锐地揪住了衣领,“都是你!不早点借我钱害我被发现了!这回跑不掉又得回家了!” 我心里是又气又急,真是飞来横祸,他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怎么就赖在我身上了,外面果然不安全,我还是月兑身早点回去吧,不看什么夜市花灯了。 “你快放开我!再不放我喊救命了!这里人多别怪我不给你留面子!”我大叫道。 那几个喊着“少爷”的人跑了过来,看到我与他拉扯的一幕有些发愣,“少爷快跟我们回去吧,少爷你这是……” 他轻佻一笑,将我拎得靠近些,晃开手中的折扇对我轻轻摇了摇,只觉刹那一股妖风扑面而来,我翻了个白眼就晕了过去。 这人一定有疯症吧!这便是我最后的意识。 见我晕了去,那男子很是满意,稍稍用力扶住我,得意地对他身后几人笑道,“少爷我平时玩的障脑香对你们没用,对她一个小姑娘还是绰绰有余,我要把她一起带回府里,你们几个不准告诉老爷。” 红木雕花的窗子,四周整齐堆放着木柴和干草,光滑洁净的石板地面,房梁上没有一丝灰尘,这就是此刻我所看见的一切。很明显这是间柴房,而且是大户人家的柴房。 我双手双脚都被麻绳束缚,嘴里还被封了布条,见窗户纸上映了点点灯光,心里越发焦急,婆婆还在等我回去呢。那个脑子不好使的少爷,准是他干的好事! 可是无论我怎么挣扎都没用,倒累得出了一身汗。正当我一筹莫展时,那个少爷大摇大摆地推门进来了。他转身又将门关得死死的,见我颓在墙角满脸怨怼,不禁笑起来,“哟哟哟,眼神怎么这么不友善啊。” 他蹲,悠哉悠哉地取了我嘴里的布条,“怎么?本少爷带你回来赏花灯你不高兴啊?”说罢又用折扇敲敲我的头,“像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呀,少爷我平时理都不会理的。” 我知道和他发脾气没用,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那少爷你行行好,赶快放我走吧,就别搭理我了。” “不行!”他突然正色道,“我从家里偷溜出来,就是因为你跟我磨蹭才被发现的,我不能轻易放了你!” 我懒得跟他辩解,反正他也不明是非,只好有气无力地顺着他的话接下去,“行行行,都是我的错,你说怎么办吧。” 他面色骄傲,沉吟片刻神秘兮兮地说,“现在还未想好,反正你就先在这待着吧。” 我克制不住地向他吼道,“那怎么行!我还要回家呢!凭什么你找我借钱我就要给啊,那些人发现你你不能先跑啊,自己那么笨还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他闻言气得捏紧了布条又要给我封上,我大叫道,“救命啊!” “吵死了!”他打断我,“这是我府上,谁敢管少爷我,再说这是最偏的不常用的柴房,你当几个人能听见啊。” 我没好气地说,“那你为什么要偷溜,我再帮你溜一次,你把我放了。” “你当我有那么好溜?要不是今天花神节,我根本就没有机会出去。我爹给我找了个围棋师傅,天天找我麻烦不让我好过,我都快被他烦死了。” 就因为这个离家出走?走的时候还那么招摇,什么东西都没准备,什么后果都没想过,心里有一出是一出,从不计较其他,总觉得所有人天生就该听他的,果然是一个被宠坏了的无知小少爷。我不禁沉思,在鸣悲泉的经历让我凡事都会衡量一番,可是眼前这个人确实没什么心机,单纯得有些好笑,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怕他。 “你怎么突然安静了?想什么呢!是不是在心里偷偷骂我!”他突然问道。 这样胡搅蛮缠的性格倒是和阿珠有些像,我缓缓脸色,“那个围棋师傅都怎么找你麻烦的啊?” 他一想起来立刻满脸不忿,“还不是弄一些乱七八糟的棋局叫我解开,解不开就罚背棋谱,背不出来就不准出去,那些都是什么鬼玩意儿,我头都要炸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那说明你不适合学这个呀,你爹为什么不让你学其他的非要你学下棋呢?” 他也同样不解地摇摇头,“谁知道呢,我问他还跟我发火,然后顺便骂我不学无术玩世不恭什么的,烦死了。” 看他一脸憋屈,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心下有了一计,便对他说,“我教你个办法解出那师傅的棋局,你放我走好不好?” 他眨了眨桃花眼,“那好吧,什么办法?” “你先给我松绑。” 他不耐地瞪我一眼,凑过来极其不情愿地把麻绳松开,“行了吧,快说快说。” 脚上的麻绳被利落解开,我刚觉得手上一轻,便把他狠狠一推,他没防备地向后一倒,跌坐在了地上,我又趁机抽出他怀里的扇子,屛住呼吸对着他脸一阵猛摇。 他吃了一惊,反应过来后舒服地眯了眯眼,将双手枕至脑后,翘起二郎腿在地上躺得好不自在。见他没晕,我气得将扇子往旁边一扔,“少爷我吹得乐呵呢,你怎么不继续扇了?” “你这扇子上不是有迷香么!” 他睁开眼,对我悠然笑道,“这是那围棋师傅独门秘制送给我玩的障脑香,府里上到我爹,下到仆人,都随身佩携冰茶香袋,专门对付这东西,自然对我们是起不了作用的。” 什么围棋师傅竟然还会制香……我头大得很,只好说,“少爷是我不好,你别为难我了,快点放我回家吧。我家里还有个婆婆,她见我这么晚不回去还不得急死……” 他坐起来撇撇嘴竖起一根手指在我面前得瑟地摇了摇,“你说的,帮我解出棋局,我放你走。” 我愁眉苦脸地摊开手,“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我连围棋子儿都没模过,我怎么帮你啊!再说了,你本来就不该把我关在那里,小心我婆婆找不到我报官去,到时候查到你身上你就死定了!” 他一脸不屑地斜了我一眼,“有本事你试试看啊,总之你没办法的话,我就只好先把你关在这了。” 我憋了口闷气,又说,“不如这样,我教你一个办法,你明天用来应付围棋师傅,要是他没有为难你,你明天就必须放我走。如何?” 他这才满意地抖着肩笑起来,“如此甚好。快说,什么办法?” “只要你明天先发制人拿出一个棋局来请教他,然后这个棋局呢必须特别难,难到让他解不出来,他自然就会觉得很羞愧,不会去为难你啦。” 他微微蹙眉,“到哪里去找那么难的棋局啊?” “你爹那么希望你学好围棋,难道你们家就没有什么关于棋谱技艺的书么?” 他想了想,方从怀里掏出一本古书,“这个行不行?”见我有些讶异,又解释道,“那师傅天天为难我,我随身带棋谱,想办法作个弊什么的。” 我“哦”了一声将古书接过,只见书封上三个大字,天机密。我小心翻阅起来,书页都已经发黄,模起来有些脆,这书里面记载了密密麻麻的理论,每几页就有一张对弈的棋局图谱,很多古文我也看不懂,就随手往后翻了个看起来棋子走势极其复杂的图,招呼道,“喂,这张怎么样,看起来很难的样子。” 他好奇地凑了过来,只看一眼便深深拧起了眉头,“这么复杂!我怎么可能记得住。” “不复杂怎么能难倒你那个围棋师傅呢。” 他面色稍愠地捧过书,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随即又不耐烦地将其丢到我身上,“不看了,记不住。” 我小声数落他,“笨死了。”自己又翻回去细细阅览。 他见我看得起劲,眨眨那双不怀好意的桃花眼,“不如明天你就假扮成我的丫鬟站我身后,然后偷偷指点我怎么下好了。” 我刚月兑离侍女的身份,这回又成了丫鬟?他看出我的不高兴,又补上一句,“为了我们的计划顺利完成嘛,到时候成功了你直接走人,我绝不缠着你。”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警告道,“我告诉你,明天我必须走,你不要再耍别的花样了,我没空陪你这个小少爷玩,知道吗!” 他也不甘势落恶狠狠地盯着我,“本少爷说话算话!” 我头疼地继续默背棋谱,虽然在鸣悲泉发现自己的记性不错,但是这高深莫测的棋谱要看懂就很难了,背起来更是恼人。突然月复中一响,我模模肚子有些尴尬,“有吃的么?” “没有。”他几乎不看我,一个人丢着扇子玩,极其干脆地回答。 “我来之前不是还买了花糕么?快还我!”我将手伸到他面前。 “噢,我吃完了。”他的语气云淡风轻。 “你一个富家少爷放着山珍海味不吃,吃我买的点心干嘛!那是我准备带回去给婆婆吃的!”我吼道。 第20章故人1 “婆婆?你一个小姑娘,竟然嫁人了?那怎么不挽髻?”他有些吃惊。最新更新:苦丁香书屋 “不是公婆的意思,我问你话呢你赶快回答我!”我伸手拍了他一下。 他继续丢起了扇子,边玩边漫不经心地说,“闲着无聊,打开来看还不错,就吃掉了。” 我又在心里狠狠憋了一口气,只好不再搭理他,继续看棋谱。 “你别想着自己逃跑啊,我们府里大,你要是乱闯什么地方出了事就只能自认倒霉了,也别想着到外面问仆人怎么出去,他们没见过你就会把你抓起来审问底细,到时候我也不帮你。” “我又不是笨蛋,你明天别食言就行了。”我嘟哝道。 他沉默一会儿,突然又靠过来,面容柔和地笑,“我是平安镇尉迟府的少爷,单名一个晟,年方十八,貌若潘安风流倜傥,你呢?” 我有些无语没想理他,懒懒道,“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又好似捉弄般拉拉我的袖角,眼神慧黠,“说说看嘛。” 我一阵恶寒,冷冷道,“唐雍月,虚岁年十有五。” “唔……确实是个小姑娘。”他摆摆衣襟复而坐好,见我满脸嫌恶便不再胡闹了。 片刻后他便回房去睡觉,而我在柴房里坐了一宿默背棋谱,直到太阳升起,已觉脑袋浑噩,肩颈酸痛。约莫辰时,他来拉我去见围棋师傅。从昨晚到现在也不给我点吃的,真是没人性……也不把我打扮成府里的丫鬟,连洗个脸的水都没有,真当别人看不出来么,真是没脑子…… 我在心里不停地碎念,一路被他拉至小花园。这尉迟府果然是大户人家,花园里满目春色,各类花卉争奇斗妍,团团锦簇,时有彩蝶绕飞,莺啼婉转,精致得倒像是过路商人口中所说的帝都江南,却没有这里大漠孤烟直的本色了。 不远处林荫茂密忽现一座以石仿木的斗拱梁架亭,一个身穿黛蓝直裾深衣的中年男子端坐在里面,缓缓品着茶,石桌上摆放着一副精致围棋。 尉迟晟拉我进了亭子,那中年男子精锐地抬眼瞥了下我们,我忙抽手恭恭敬敬地站在尉迟晟身后,一副丫鬟不敢越矩的样,尉迟晟倒是不以为意,大大咧咧地坐在师傅对面。 “为师听你说,今日有新棋局想请教?”他徐徐问道,声音不紧不慢。 我偷偷去瞟,那围棋师傅的气质看上去很是儒雅端庄,蓄着一小撮八字胡,我又不禁想起了同样老成的百里大夫。 尉迟晟打着“呵呵”说,“老师,我这有个丫鬟,略懂棋术,先让她向您请教我再与您对弈一局。”说罢便笑眯眯地起身让开了,直推我坐过去。 “你干嘛!”我小声问道。 “突然忘了第一步怎么下,还是全都让你来吧。”他使了个眼色,把我强按到了石椅上。 这人怎么一点都不尊师重道,我满脸尴尬,对面的围棋师傅却轻轻一笑,“无妨,小姑娘开始吧。” 我俯首向他表示敬意,随即拈起一枚白子,凭记忆生硬地下起来。 可能前面这师傅在让我,他好像知道我下的是哪一局棋,便顺着我意让我步步得逞,我走势大好,心里却疑惑万分。然而没过一会儿,局势开始逆转,他下的每一步棋我都很熟悉,然而他却故意打乱了顺序,好似在按步骤跳着下,一会儿顺我意,一会儿反我意,使我一招乱致以招招乱。 我倍感紧张,尉迟晟也看不太懂,只是有些焦躁地在我身后绕圈圈,不时来凑一两眼。此时棋局白方已呈破败之相,围棋师傅便停了手,胸有成竹地对我笑笑。 “小姑娘是生背的棋谱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点点头,尉迟晟嚷嚷道,“怎么了?输了?” 那师傅继续问,“这盘棋可不好背,你是何时背的?” “昨晚……”我的声音细弱蚊蝇,尉迟晟却还在我背后不停念叨,“哎你怎么输了?” 师傅模模自己的胡子,对我赞赏道,“这份功夫可比你家少爷厉害多了。小姑娘,老夫送你一句话,善弈者谋势,不善弈者谋子。知道什么意思么?” 我摇摇头,他淡然道,“善于下棋的人看的是整个局势,不善于下棋的人看的却是棋子的得失。刚才我稍微变换下顺序你就自乱阵脚,是否觉得很熟悉却又无从下手?” 我感到有些不对劲,微眯了眼静静看着他,“果然高明,敢问老师此法唤何名?” 他会意与我默契一笑,“疑似故人来。” 尉迟晟毛毛躁躁地过来把我推开,大方坐到石椅上,先是皱着眉仔细端详了棋局一会儿,随即大袖一挥,将棋子糊得七零八落,“你这老匹夫欺负一个小丫鬟真不要脸,多大点儿事就不能让让么!这局不算,你们从头来过!” 我本来心里又惊又喜,听他这么一说,忙反驳道,“我不陪你玩了,我要回家!”围棋师傅怡然自得地模了模胡子,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此时我并不知道婆婆等了我一夜急得睡不着觉,大清早的便来镇里托友人找我,而她的友人,竟然就是尉迟晟的父亲,尉迟卫。 “都是我不好,她一个小姑娘在外面不安全,尤其昨天过节镇上的人又多又杂,我应该陪她一起的。”尉迟府的厅堂内,婆婆正紧皱着眉绞着衣袖。 尉迟卫忙扶她坐下,拍拍她的手叫她不用担心,“慧儿你先别急,许是昨日她在镇上逛夜市看花灯这才耽搁了,不会出什么事的。这样,我现在就派人去找,另外再找些人去城郊看看,万一她回家发现你不在呢。” 婆婆稍缓了眉头,面上还是凝重,“这次真的麻烦你了,但愿月儿真的没事。” 尉迟卫宽和地笑笑,“别说那些客气话,最近战事连连,你们住在城郊也不安全,等孩子找到,你们就先在我府上住着,我派人把你们要用的东西取来,反正我们也很久没见面了,老朋友在一起聚聚也挺好。” 婆婆还想婉言谢绝,却被他截了话头,“就当是为了孩子吧,别让她吃苦。”婆婆思量片刻,方矜持一笑,便也不再作声。 尉迟卫瞥见从厅堂门口路过的来福,这来福就是总跟在少爷后面的那个胖乎乎的小矮子。“来福,少爷呢?” “回老爷的话,少爷在花园和百里师傅下棋呢。”来福停住脚躬身答道。 尉迟卫沉吟一声,又吩咐道,“等他下好棋,你让他带些人出去找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穿一身水绿色褂子,个头不高,叫唐雍月。”说罢转头对婆婆笑道,“晟儿他平时总往外面跑,比起家丁们要熟悉许多,我让他一起去。” “十四五岁……小姑娘……水绿色褂子……个儿不高……”来福喃喃道,突然心里一惊想起来什么,暗叫不好。 尉迟卫见来福变了脸色愣在原地,不悦地大声道,“你在磨蹭什么。” 来福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回老爷的话,没……没什么……”刚要离开便被尉迟卫警觉地叫住,“你有什么事瞒着我?是不是少爷又惹祸了?” “回老爷的话,少爷他……他没……”来福慌忙跪下,嘴里断断续续。 “难道……这个孽子!”尉迟卫像是明白了什么,急急忙忙地就往花园赶,连同婆婆也疑惑万分,只好惊疑不定地跟了过去。 尉迟府花园的石亭里,我正与尉迟晟吵闹不休,一旁的围棋师傅自顾自地喝着茶。 “你不是说背个棋谱就能难倒他吗!怎么你输了!”尉迟晟对我嚷嚷道。 这家伙怎么说话不分场合的,我回敬道,“你有能耐你背呀!” “我背还要你干嘛!” “不要我干嘛就放我回家!你别耍赖!” 他刚要张口骂我,突然眼角余光一瞄,开始在石亭里抱头鼠窜,一边跑一边念叨着“完了完了”。我见他此举还以为他疯症上来了,却听背后一声呵斥,“尉迟晟!给我过来!” 他果然乖乖地停了下来,我讶异望去,一个面容威严的五旬男子正怒气冲冲地立在亭外,尉迟晟正了正色,唤了声“爹”便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尉迟老爷突然将视线移到我身上,从头到脚的仔细打量了一番,我正不知所措,却见婆婆赶了过来,神色焦灼,嘴上却关切地喊我,“月儿。” 我忙下了石阶去拥住她,“婆婆,月儿好想你。” 她抚了抚我垂下的发丝,叹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尉迟老爷闻言气得就给了尉迟晟一巴掌,“都是你这个孽障闯出来的祸!”急急赶到的来福见到这种场景吓得不敢吱声,跑急了也只好倒抽凉气。 尉迟晟用手模模自己的脸,眸色里满是叛逆,瞪了眼尉迟老爷就跑开了,来福这边气还没喘够便又要跟上去,尉迟老爷却发话道,“你站住,带二位贵客去房中休息。” 来福忙应承下来,尉迟老爷暂时压住了心里的火,展了展眉头对婆婆和颜道,“慧儿,我管教无方让你见笑了。这孩子没事就好,想必受了些惊吓,你带她先下去休息吧。” 婆婆也没好说什么,许是放心不下我,便回道,“叨扰了。” 我搀着婆婆一步步地往客房走,前面的来福边引路边擦擦额上被吓出的冷汗。我刚听见尉迟老爷唤婆婆“慧儿”,心里对他们的关系好奇不已,刚才发生的事差不多也猜出了几分眉目。 来福将我们带至客房外,说道,“二位先在这里歇息吧,这间是给夫人住的,旁边这间是给小小姐住的,稍后就会有丫鬟来伺候,有事您再吩咐。” 婆婆有些不好意思,和善笑道,“有劳了。” 来福摆摆手,“老夫人客气,如此小的先退下了。”说完便躬身离开,婆婆先进了屋,我好奇地探了探头,只见他恭敬地走了几步,忽而拔起腿就跑直到没了踪影,想是担心那个小少爷,我不禁笑起来。 第25章朋友2 他过来扶我,叹道,“再坚持一会儿,爬一点山我就用轻功带你上去,反正也不是很高。” “那为什么不直接带我飞上去?”我好奇地问。 他闻言没好气地对我吼,“你想累死本少爷啊!” 折腾了好一番,终于到了山顶,我双脚瘫软地踉跄几步,找了块地儿随意地坐下,身后的尉迟晟也面色泛白,走过来体力不支地倒在我身边。 我本不是爱玩之人,如此迫不及待地叫他带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想知道平安镇是否真的呈方形格局。眼底全景尽收,果然端方规正,包围住**中央的尉迟府。我不禁联想起来,在同样格局的尉迟府里,祠堂位于中央,祠堂是庄重之地,外人不得进ru,就连府中的丫鬟家丁没有允许都不能踏足,要是秘密藏在祠堂而不是柴房的话,一切都合乎情理,无需多作遮挡便能掩人耳目。 尉迟晟缓了缓气,对我说道,“你不是要送礼物么?礼物呢?” 我考究地静静看着他,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澄澈,正不解地回望着我。赫如公主曾经说过,人的眼睛会迷惑人的心,有时候你看着他的眼睛是一个样子,实则他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个样子。 我拿出怀里的香袋递给他,青底芽黄回字纹,里面装了冰茶。他接过放在鼻尖嗅了嗅,惊喜道,“你绣的?” 我点点头,从前在胭脂河的时候,一直跟着娘学女红。 他很是开心,取下腰间的香袋,将我绣的替了上去。 “你的生辰在何时?”他问我。 “十月初三。” “那是晚秋了。” 我满怀心事,也未应他,他见我突然变得沉重,以为我在感伤身世,便也没再多话,只静静与我看风景。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家药铺,我便停了下来。尉迟晟不解地问我,“怎么了?” “花神节那天我进镇里,是因为发现婆婆的身体不对劲,并非单纯为了看花灯,她咳得很严重,有时会咳出血丝来,但是病情反复不定,不像是肺疾。我想给婆婆买些药,却又不知道婆婆得的什么病。” 他想了想,忙说,“要不回去叫我爹找个大夫?再不济百里师傅好像也会医术,当时他给我障脑香,我就把府里的人都迷晕了偷溜出去,后来没办法他又配了好多冰茶香袋,他在这些方面啊,鬼东西可多了。” 我淡淡道,“我知道,可是婆婆会生气的,她不喜欢别人管她的病,有时咳得很严重也只是告诉我老毛病不碍事儿。” 尉迟晟这才想起来我与百里大夫熟识,听到这话也没了主意。 “哟,尉迟小少爷,今儿个怎么出来啦?又是溜的?”一个油里油气的声音传过来,我闻声望去,那声音的主人是个身着华服,方脸阔鼻的男子,走起路来摇摇摆摆,面上挂着轻浮的笑,身后跟了一群仆人。 尉迟晟眼里闪过一丝厌恶,只看着他不说话。 “我说你啊,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怎么也不到我家坐坐?宛荣可是闹着好几次要见你呢。” 我心里听得疑惑,却见尉迟晟转眼荡漾起笑意,作了个揖,“如此,小弟下次一定去黄兄府上好好拜访,到时再去看宛荣,今日小弟匆忙,还得急着回去,望黄兄见谅。” 说完他就拉着我要走,不料那人用手中的扇子抵住了去向,复而绕到我们面前来,“别介呀,咱兄弟好久没见,怎么就急着要走呢。”说完又不怀好意地打量了我一番,“噢……我知道了,小少爷是急着和这位小娘子回去快活吧,啊哈哈哈……” 尉迟晟敛了笑意,面色不善严肃道,“黄兄休得胡言乱语,这是小弟家中客人。” 那人却还是放dàng地笑,用手指着我和尉迟晟,对身后的仆人调侃道,“唉哟,你们看看啊,尉迟小少爷竟然喜欢这种没长大的小姑娘,好笑不好笑啊……” 他身后的仆人们都谄媚地附和着笑起来,我不由听得心里添堵,尉迟晟上前一步,义正言辞道,“黄兄,我警告你不要再乱说话了。” “小少爷不要这么严肃嘛,男人这点风流事儿我还不清楚?我是不会告诉宛荣的。” 尉迟晟再也听不下去,一个飞脚就把那人踹倒在地,我目瞪口呆,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动武。那人捂着肚子,在地上嗷嗷叫着,气急败坏地招呼那帮仆人,“还愣着干嘛!给我上!” 那群仆人慑于尉迟晟的气势,哆哆嗦嗦着上了,尉迟晟懒得对付他们,随手将扇子往他们脸上一挥,众人便都倒了下去。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抓住我的手挤出了围观的人群。 “小子!我不会放过你的!”那人还在地上恶狠狠地叫嚣着。 我忧心忡忡地问他,“这样做,不会有事吗?” 他毫不在意地潇洒一笑,“本少爷才不怕他呢。” “他是谁啊?”我又问道,其实我还想问宛荣是谁。 “黄啸天,黄府长子,跟我们家是世交,从小就那一副恶心样。” 我被他的话逗乐,“刚才谢谢你啊。” 他唇角微微上扬,甚是春风得意,“那有什么,他这也是往我身上泼脏水。” “咦?你这话是指我是脏水呢还是为我出头呢?” 他俏皮地眨眨眼,“我笨嘴拙舌的,你跟我较劲这个干嘛。” 这家伙……竟然学我说话!我作势要打他,他忙笑着躲开,“好了好了,你是我的朋友嘛,我应该的。” 平安镇虽处于荒漠地区,常年风沙大,才不过三月就有了骄阳如火的势头,但毕竟正值万物复苏的时节,草长莺飞春和景明,别有一番浓烈艳丽的美意。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百里大夫模模胡子,对着花园里的勃勃生机情不自禁地吟起诗来。 坐在我旁边的尉迟晟也频频点头,“不错,此乃百代文宗韩昌黎的《晚春》,虽然在帝都和江南一带,现在还春寒料峭,不过在我们这,倒更像是晚春了。” 与尉迟晟接触的这段时间,我发现他虽然玩世不恭了点,对诗书还是很在行的,武功也很不错。“你们两个呀,就别在我面前卖弄文采了,欺负我书读得不多。” 我随意地下着棋,每回百里大夫若执白子,第一步必走天元,下在天元需要中盘实力强方能得胜,这对他来说都不在话下。而我初学棋艺,习惯下星位。我细细琢磨开去,这分散于四周的九点星位不就刚好围着天元,与平安镇和尉迟府的格局如出一辙么。 天元的涵义深远,在最开始的时候便听百里大夫提过,《魏书·管辂传》曾记载,夫入神者,当步天元,推阴阳,探玄虚,入幽微。天元便是万物的本源和开始,我由此更加确定了秘密就藏在祠堂的想法。 “少爷!少爷不好了!”我们几个闻声望去,只见来福一脸焦急,慌慌忙忙地穿过花海,直奔石亭。 尉迟晟被吓了一跳,忙站起来质问他,“怎么了!” 来福擦擦汗,边喘着气边恭恭敬敬地站好,“少爷不好了,宛荣小姐来了,还把那天你跟啸天少爷打架的事告诉了老爷。老爷很生气呢。” 尉迟晟不屑地甩了甩袖子,“这有什么!本来就不是我的错。” 来福又苦着脸道,“可是老爷告诉宛荣小姐您在这儿,叫她过来找您呢。” “什么!”尉迟晟惊讶地简直要跳起来,开始像无头苍蝇般在亭里转来转去,这个家伙都不知道跑的么…… “宛荣小姐是谁啊?”我好奇地问,上次就很想知道了。 他愁眉苦脸地抱着头,“是那姓黄的妹妹,从小跟我一块儿长大,为人骄纵无理,就喜欢缠着我,比她哥哥还难搞。” 我不由地笑起来,“骄纵无理,还喜欢缠人,这不是说的你自己嘛,看来你们还真是天生一对啊,哈哈。”说完还跟百里大夫交汇了个眼色。 他继续绕着圈子,不搭理我的调笑,“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本少爷我今天就跟她拼了!” “你要跟谁拼呀?”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 “宛荣……”尉迟晟愣在了原地。 宛荣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来福,大步走进石亭。她身着鹅黄蕊蝶曲裾深衣,梳着漂亮的堕马髻,斜插镂花如意簪,下垂精巧流苏,一缕青丝绕到胸前,看上去粉雕玉琢,极其可人,只是眼里藏凶,有少许的飞扬跋扈。 “尉迟晟!你胆子不小了!竟敢打我哥!他以后可是你的大舅子!”宛荣用手指着尉迟晟怒骂道。 我跟百里大夫都忍不住嗤笑,她突然转过头来,一双漂亮的杏眼瞪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许是看到我普通的装束,眼里满是轻蔑地哼了一声。在西岭这边,大户人家都喜穿曲裾深衣,样式纹案都繁杂华美,再配以香袋玉佩,无不彰显贵气。再差点或看重简易的人多穿直裾,而我不着配饰,又嫌天气热穿了件素净的月白长衫襦裙,在她面前寒酸许多,这才被轻瞧了去。 “你就是那个勾搭上尉迟晟的小狐狸精?没想到样貌如此普通本事倒挺大!”我见她柳眉杏眼怒目圆睁,不由感叹这是个不好惹的泼辣主。 “这位小姐,可是与我有什么误会?”我不想与她纠缠,忙和颜道,又担心她会像上次阿珠一事般死咬着我不放。 她却懒得理我,冷哼道,“你自己心里清楚,”说罢又转头去拉尉迟晟,“你快随我回去给我哥道歉,还有我爹,他知道了以后很不高兴,否则你休想娶我。” 尉迟晟瞪大了眼睛,气得甩开她的手,“第一,本少爷绝不道歉!第二,本少爷绝不娶你!你要走快走,本少爷不欢迎你!” 第26章勾魂 宛荣惊诧地说不出话来,片刻才回过神,已是气急败坏,“你果真为了这个小狐狸精跟我翻脸?” 我被殃及有些气愤,刚想与她理论却被百里大夫握住了手,轻声道,“我帮你算过了,你流年不利易招惹桃花债和是非,所以还是别和这种小女子计较了,嗯?” 小女子……听起来是个好词儿。我有些委屈地将手抽出来,嘟哝道,“为什么别人可以随便发脾气我就只能生闷气……” 百里大夫闻言坐过来,亲昵地伸手揉揉我额前的碎发以示安慰,又朗声对宛荣道,“小姐请自重。身为一个大家闺秀却出言不逊恶口相向,举手投足间丝毫没有婉约仪容,实在有失礼数。”接着又再次握紧了我的手,“在下绝不允许任何人欺负阿月。” 宛荣气结又不好发作,尉迟晟忙补充道,“对对对,人家爹还在呢你怎么能骂人家闺女儿狐狸精啊,宛荣,我对你真是太失望了。” 百里大夫脸色一僵,悻悻地松开了手,拿起石桌上的茶盏喝了起来。我觉得有些好笑,气也就过去了。又看尉迟晟转变了态度,暗想这尉迟府经营的是古玩珍奇,而黄府做的是制铁的皇商生意,近些年战乱不断,古玩生意一落千丈,而铁器却需求增多,加上尉迟老爷痴迷于棋不善经营,自与邱家断绝关系后便一直仰仗着黄府,此时万万不可得罪他们。 宛荣也缓了缓脸色,扯着尉迟晟的袖子撒起娇来,“那你到底要不要道歉嘛!还说不想娶人家……要不是我爹,你们家能撑到现在么,我哥也是为我好多说了几句,你怎么就不懂呢……道个歉而已,我爹呀没叫你磕头就不错了。” 尉迟晟一阵恶寒,终是忍无可忍,再次拂去她的手,“别闹了!反正我是不会道歉的!” 宛荣被扫面子,跺跺脚放了句狠话,“好!我去告诉你爹!看你爹怎么责罚你!”说完便气冲冲地跑开了,一直杵在亭外的来福还被她狠狠撞了一下。 尉迟晟满脸阴郁,我和百里大夫也不好多说什么,来福更是揉着肩膀乖乖站在外面不敢靠近。片刻后尉迟晟突然发了狂地冲过来,将石桌上的棋盘狠狠砸向地面,棋子哗啦散落一地狼藉。我被他这气势震得害怕,百里大夫却暗自摇头,“啧啧啧,多好的榧木棋盘啊,就这么给砸了……” 我嗔怪地捣了他一下,却见尉迟晟盯着地面大喊大叫道,“本少爷忍了这么久!忍了这么久!你们凭什么!凭什么!” 自那日后,尉迟晟再没喊过我去下棋。婆婆听闻此事后也不免唏嘘,“倒是苦了那孩子,不过他以后要一己之力承担尉迟府的家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尉迟老爷整日痴迷于棋,确实也没有尽到责任,只一味地溺爱他,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感叹道。 婆婆叹了口气,告诫我道,“咱们寄人篱下,还是不要议论他们家事才好。” 我温顺地点点头,忽而又忍不住问道,“那婆婆……尉迟老爷以前也这般痴迷于棋么?” 婆婆想了想,方对我摇头,“我嫁人前他还对此一窍不通呢,说来我也觉得惊奇。” 我微微沉思,结合到我之前的发现,想必秘密很快就会暴露,等百里大夫找到锦瑟的踪迹,我也就可以和婆婆全身而退了。 “婆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她慈爱地看着我笑了笑,“当初答应住在这里,也是为你着想,你突然就不见了,婆婆心里又惊又怕,幸好你没出什么事,在这里好歹能保证你安全。不过你要是想回去了,婆婆随时去跟尉迟老爷辞别。” 我很是开心,偎在了婆婆怀里,“好,再过几日我们就回家吧。” 城郊的那几间小木屋,才是我和婆婆的家,就像我梦里未被摧毁的胭脂河一般,安宁祥和,与世无争。 之后我便将我的发现告诉了百里大夫,他思虑片刻从袖里取出一小罐瓷瓶。“这是我刚配出来的勾魂药,拿下人们试了好多次才成功的。” 我惊得目瞪口呆,“是……是毒药么?” 他摇摇头,满脸凝重,“不是,勾魂药喝下去会让人暂时失去意识,有问必答。” 他怎么这么厉害,什么东西都弄得出来。我小心接过,认真端详着瓷瓶。“你想给谁喝?” “如此贵重的药自然不能浪费,我要了解尉迟卫究竟把秘密隐藏得有多深。”他慢慢扬起一抹冷冽的笑容,好似已掌握了全盘局势。 天命如棋盘,人生为棋子,辗转吉凶不能只顺其自然看个人的造化,更要有运筹帷幄的本事。尉迟少爷只会被动接受,在自身范围内闹闹脾气,而百里大夫却不畏生死不拘小节,才得有扭转宿命的机会,这正是善弈者谋势,不善奕者谋子的道理。 当晚,尉迟老爷房里的仆人们退下后,百里大夫就带着我溜了进去。他在屋内设了结界,以保证不会被外面的人发现,然后将那瓶勾魂药滴进了正熟睡的尉迟老爷嘴里。 我在一旁看得紧张,也不敢出声打扰,百里大夫等了一会儿,方轻声问,“锦瑟死了吗?” “锦瑟……”尉迟老爷果然无意识地回答起来,我心惊肉跳看着这诡异的情景,“锦瑟……她走了……” 我和百里大夫都松了一口气,幸好没有死。百里大夫继续问,“她去哪了?” “她?她……不知道……不知道……她走了……” 百里大夫深吸一口气,“她的血咒治好了么?” “治好了……” “怎么治好的?”百里大夫忙问道。 “那个贱人……锦瑟那个贱人……”尉迟老爷突然很激动,断断续续地说道,“她将血咒转移给了慧儿……她说解药放在祠堂……但是我找不到……” 果然在祠堂!但是锦瑟又怎么会把血咒转移给婆婆的呢,我甚是不解。百里大夫有些焦灼,皱着眉迫不及待地问,“在祠堂哪儿?为何找不到?” “她说……要解开世上最难的棋谱才能找到……我花了十七年……解了无数棋局找了无数棋谱……都不知道什么样的是世上最难……” 我震惊不已,这尉迟老爷果然痴情,所谓沉迷于棋只是用情至深,我也终于明白婆婆那不准人查探的怪病是因何而起的了。只是尉迟老爷痴情之余未免过于古板,不寻求他法只寄希望于锦瑟的几句话,实在令人扼腕。 “是谁治好锦瑟的?她又是怎么将血咒转移的?”百里大夫接着问。 “不知道……她会妖术……锦瑟会妖术……锦瑟……这个贱人……贱人!”尉迟老爷又开始激动起来。 百里大夫叹了口气,点住他的安眠穴,他便不再说话沉沉睡去了。 “不问了么?” 百里大夫摇摇头,“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我抿抿唇,“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他看着我,神色意味不明,“去祠堂,晟少爷也在那里。你就先回去吧,谢谢你帮我,还有陪着我。” 我愣了一下,完全没有意料到。 “那天宛荣告了状,尉迟老爷就把他关在祠堂思过,对外只称他在闹少爷脾气不愿出门,因为尉迟老爷很怕别人注意到祠堂。”百里大夫解释道。 我微微出神,心里泛起涟漪。“让我先去吧,我想看看他。” 他带着探究的眼神考量我,我以目光迎了上去,他立刻会意,轻点了下头。 我和百里大夫一向如此默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暗示都能相通。 视线渐渐飘远,融合在寂静诡谲的气氛中。我在心里暗想,那个有着桃花眼,笑起来很澄澈,看着就很温暖,性子单纯烂漫的小少爷,我在不经意间触碰了你的心事,看见了你隐藏在暗处的锋芒。对不起,秘密就要揭开,真相就要置我们于决绝之地,只因我已学会了不尽用眼睛看东西,不尽听信于人言。 但我会记得你说过的,我是你的朋友。 子时,阴谋的气息如鬼魅般在这暗寂的夜里飘散,我穿过曲折的画廊,灯笼时而映过我的脸又复被黑暗吞没,身影投入这晦明交替里。背后好似有一双眼盯着,我不予理睬只快速往前去,留下步履踩过的碎碎月光。 不远处来福正拎着食盒疾步行走,我跟着他一路来到了祠堂。这里并无人看守,只上了道重锁,他谨慎地回头,却见我笑意吟吟地立在身后,吓得差点摔了手上的东西。 我虚扶一下,对他说道,“这么晚给你家少爷送饭啊?是不是老爷白天不让你们靠近这里,才在晚上偷偷模模?” 来福老实,听我咄咄逼人,咂巴了几下嘴也说不出什么,“月小姐……这……” 我笑意更甚,“我和他是朋友,让我来吧,好多天没见怪想他的。” “月小姐……你……”来福目瞪口呆,没想到我说话如此露骨,“这好像不妥……老爷吩咐过……不能……” 我从他手上勾过食盒,打断他的扭扭捏捏,“怕什么,又没人看见,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说罢又向他伸手,“钥匙给我吧。” “月小姐……”他哭丧着脸,手心不由得攥紧。 “瞧你胆儿小的。”我斜睨了他一眼,伸手去抢,他不好与我拉扯,只得松了手。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多谢了啊。”便径自走上石阶去开锁。 身后的来福偷偷打了自己几个嘴巴,暗骂自己办事不中用。 我开了锁,忙跨了进去,复而转身关上门,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祠堂内灯火通明,两旁有白纱曳地,不时随风扬起,显得飘渺悠然。每走几步便有烛台,燃得正旺。我走到最深处,见中央的供桌上立着一座座尉迟家先人的牌位,有种说不出的肃穆和压抑,这里实在太静了。 第27章真相 “怎么是你?”尉迟晟从我背后绕过来突然出声,着实吓了我一跳。 我轻抚心口,将手里的食盒拎给他看,“我代替来福给你送饭啊。” 他眉开眼笑起来,伸手接过便毫不在意地坐在了地上,“这么好,我看看都有什么好吃的。” 我也跟着坐到地上,精巧的食盒打开,里面有他最爱吃的蟹粉狮子头,花雕鸡,什锦冬瓜帽和海棠菇等。色味俱美,香飘四溢,令人垂涎欲滴,他忙拿起碗筷大口吃了起来。 有什么样的理由让他这样遭罪呢……情字误人,情字害人,又何苦连累了他。尉迟老爷固然痴情令人感动,但是这样弃子于不顾,实在难为一个好父亲。说来他对尉迟晟的爱想必绝没有对婆婆多,除了宠溺也确实没什么好给的了。 “唔……真好吃……你要不要也来点?”尉迟晟夹起一个狮子头往我嘴边递。 我轻轻推过,“你饿了一天,自己吃吧。” 他像是埋怨我不懂风情只好收了回去,又一个人闷闷地吃起来。 我不忍打扰这片刻的宁和,但是想到百里大夫,还是狠下了心。 “你不怕吗?”我幽幽地问。 “怕什么?”他有些不解,“这里是祠堂,有我们家祖宗的神灵保佑,难不成还有小鬼来犯?” 我正色望向他,“我一个外人在这里,你不怕我发现秘密?” 他闻言眸光一闪,冷冷放下碗筷,慢条斯理地用香帕擦了擦嘴,方问我,“你什么意思?” “我知道秘密就在这里,也知道你骗了我。” 他突然轻笑起来,神色让我捉模不透,“哦?说来听听。” “我曾问你知不知道你爹爱棋的原因和你娘的事,你当时告诉我你不知道。可是在柴房的时候,你却又对我说尉迟府里有秘密,而且秘密很有可能藏在棋谱里,应该是你娘留下的。前后矛盾难道你不自知么?” 尉迟晟的笑意寒了几分,“那不过是我自己的猜测,我确实不清楚。第一次你没有深问我自没有明说,后来去柴房我不是都告诉你了么。” 我摇摇头反问他,“那你为什么要带我去柴房?” “是你求我带你去的。” “你明明知道柴房里找不到秘密还特意大费周章地带我去?” “我想带你一起再去查探,也许两个人就能找到东西……” 我截断他的话,厉声道,“尉迟晟!好一招障眼法!你还要骗我到何时?” 他愣了愣,阴晴不定地瞪着我,我深吸一口气,又缓缓说道,“你每天缠着我,因为你不知道我和百里师傅的关系和底细,你怕我们联手找出秘密。你假意带我去柴房,正如你爹十七年来叫下人们偷偷把柴房打扫得干干净净,这些都不过是迷惑人的障眼法,让所有人都以为秘密在那里。你特意要我跟百里师傅帮你找秘密又不亲自告诉他,是觉得由我去说不会令他怀疑。你过生辰的时候说要带我去看平安镇全景,因为你发现百里师傅又开始琢磨些稀奇古怪的药,你要让我和他保持距离,必要的时候我在你身边还可以试着威胁一下他,假如我与你亲近了就更有可能倒戈阻止他的计划,对么?” 尉迟晟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眯了眯眼,只静静看着我。我几次在他的身上看到赫哲王子的影子,因为他们是相像的。只是赫哲王子善于隐藏,而尉迟晟因为苦于纠缠自己的宿命而不断地露出破绽。 “尉迟晟,我在屋顶上问你这里是哪里的时候,你就知道我可能发现了秘密在祠堂。如果你想到我能看出棋盘与格局的联系,你肯定不会把地图给我看。其实从我进来那一刻,你就做好了与我对峙的准备。”我看着他扬起一抹冷冽的笑意,“其实你心里,一直在这里等我,很久了吧?” 尉迟晟双手握拳暗暗发力,同样报以我一个阴森的微笑,“等你?” “你惹宛荣小姐生气,被老爷关在这里,以你的脾气不想溜?你不是有府里上下所有的钥匙么?怎么不找人开锁帮你出去啊?来福每晚给你送饭,你也可以趁机逃走,所以不是你跑不掉,是你不想跑。” 尉迟晟是一个不会跑的人,老爷来找他算账,他害怕,但是他不跑。宛荣小姐来找他道歉,他烦躁,他还是不跑。他自小就认定,无论怎么跑也躲不过该来的,正如他的宿命,日渐破败的家业他不喜欢也要承担,终日学棋以揭开秘密他不喜欢也要忍受,自己未来的妻子骄纵无理他不喜欢也要答应,跑又有什么用呢。 弟弟死的时候,我没跑,使自己陷入了囹圄之地。阿壁死的时候,我跑了,才换来这短暂的安宁。也许我的宿命也在我身后紧追不舍,但是我不愿松一口气让它赶上。教训,有一次就够了。 “我真是低估了你。” “你想是不怕我的。”我缓了缓神,叹气道,“你在这里守护尉迟府的秘密,敢吃我送来的饭菜,想必早就做好了准备吧?” 他轻笑一声,“我有宛荣之前给我的神农丹,任何毒药迷药都对我无用。” 神农尝百草,神农丹解百毒,这东西产自黎国,皇宫里才有,黄府做的皇商生意,赏下来几颗不足为奇。只是没想到宛荣小姐虽脾气坏了点,对尉迟晟还算大方。 他见我兀自沉吟,突然情绪激动起来,打翻地上的食盒,对我狠绝道,“总而言之,这是我们家的秘密,是我娘留下来的唯一线索,我若找不出来,也决不允许你们找出来!” 我冷冷回他,“你不是低估了我,是低估了百里师傅。他就在外面,我进来前他在饭菜里下了蛊咒之术,什么丹药都化解不了。” “你!”他突然扶住头,额上起了一层密密的汗,身形有些晃悠。 “我知道你心里很苦,你也不想这样,可是你没有办法拒绝。家命不可违,我理解。但我也相信你说的那句,我是你的朋友,我亦待你如此,绝不会害你。来福说你夜里常睡不踏实,想是忧虑繁多,今晚你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月儿……”他轻轻叹息,终是撑不住地倒在了地上,沉沉睡去。 百里大夫刚好推门进来,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自顾自地打量起整个祠堂。 我站起身来,双腿微微有些酸麻。“可知道秘密藏于何处么?” 他静静合目,呼吸均匀地沉寂片刻,方问我,“阿月,世上最难的棋谱是什么样的?” 我有些错愕,“我以为那是锦瑟随口说来骗尉迟老爷的,难道世上真的有最难的棋谱么?” “锦瑟冰雪聪明,早就发现了平安镇与尉迟府奇特的格局,所以才将计就计将秘密藏在这里。世上最难的棋谱,便是无子的残局。”他睁开眼缓缓说道。 “什么意思?”我忙问。 “相由心生,棋随人走,你信它在哪,它就在哪。” 说罢,百里大夫伸出双手,掌心燃起两团幽亮的冥焰,稍一用力便汇成一股玄光向前推去,供桌上的牌位顷刻间尽数消失,只静静放了个檀木匣子。我目瞪口呆,简直匪夷所思,百里大夫满意地微笑,从容走上前去。“别怕,不过幻术而已。” 我暗自感叹,锦瑟的法力应该比百里大夫差不了多少,他们本就异于常人,尉迟老爷和尉迟晟怎么可能找出秘密呢?难道锦瑟藏这个秘密,是本就想置婆婆于死地么?可是她明明能轻而易举地杀掉婆婆,为什么仅仅是转移血咒?婆婆除了偶尔咳得严重并无什么痛苦之处,也说不上是有意折磨…… 正百思不得其解,百里大夫便打开了檀木盒子,里面是一粒银色的丹药和一张纸条。我好奇地凑了过去,看清了纸条上的字。 “昔奉银丹于此,从玉诀羽上之命,待同病人来,以解忧苦。” “昔奉银丹于此,从玉诀羽上之命,待同病人来,以解忧苦。”我心里一惊,莫不是锦瑟早就知道百里大夫会来?他们习教的阴阳异术竟然还能未卜先知么? 百里大夫看穿了我的想法,微笑道,“从玉诀羽上之命,说明是这个叫羽上的人吩咐锦瑟这么做的。看来她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能治血咒的玉诀女人。” 我不由为他感到高兴,“那真是太好了,现在有了银丹,你不用找她也能治好血咒,真是太好了!” 他唇角微微上扬,宠溺地刮了下我的鼻子,感觉轻轻柔柔的。我却突然想起一事,“等等,你吃了这银丹有办法再配一个出来么?婆婆被锦瑟转移了血咒,我早就发现她身体不对劲了,你救一救她吧。” “无妨。”他对我温柔说道,“血咒对常人没什么太大危害,赫如公主的病就是因此而起的,只是她武功高强才显得严重。你婆婆手无缚鸡之力,过了十七年才开始不适,我给她开个方子,喝一段时间的药就能好。” 原来赫如公主的病竟也是中了血咒,难怪王子要留他一个黎国人在身边为公主治病。“公主的血咒,是怎么回事啊?”我不解地问。 百里大夫蹙眉,“我也不知道,在她身边那么久,没有找到一点线索。” 我突然感觉我身处的世界是这般深不可测,每个人的背后都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似真似诈的互相算计着,偿还冥冥中注定的因果业障,没有人知道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百里大夫静静走到一旁席地而坐,服了银丹屏息闭目运起功来。狂风灌进祠堂,将曳地的白纱高高吹起,合着呼啸的风鸣犹如在夜幕下肆意摇动的招魂幡。我不好打扰百里大夫,便陪在沉睡的尉迟晟身边,浓浓的药香飘散开去,映着明黄的烛火,我觉得头脑昏噩,渐渐有些睁不开眼来。 第28章婚约 这一睡便是好几个时辰,待我醒时外面已日上三竿,尉迟晟正坐在我身旁,身上还搭了件他月兑下的外衣,有淡淡的冰茶香。我刚想坐起,他便欺身压了下来,那张柔和俊美的脸瞬间在我眼前放大了无数倍,温热的呼吸徐徐扫过,我吓得僵了身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敢移动分毫,心里却像野马月兑缰般狂奔不止。 “月儿。”他低低唤我,眼里却是意味不明的笑意,“你怎么这么狠心。” 我只觉喉咙干涩,两颊像有团火在烧,“我……我……” 他轻笑一声,陌生的气息柔柔打在脸上,“我为了守护尉迟府的秘密骗了你,你也不至于把我弄倒吧。” 我想和他保持些距离,便使劲把脑袋往后缩,贴在地面上生疼,“我们都有自己的苦衷,你没伤害我我也没伤害你,有什么好计较的。” 他用力点点头,“那我不跟你计较,你也别跟我计较喽。” 我用手抵着他想把他推开,无奈力气不够,“你快起来,百里师傅呢?” 他作势又贴近了些,嘴角带着坏笑,“我醒来的时候这里只有你一人,祠堂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没有他来过的痕迹。” 看来他还不知道百里大夫找到了秘密一事,我该不该告诉他呢,我要怎么说他才会不难过。 “对了,”他伸出一只手暧mei地绕着我垂落的发丝,缓缓说道,“你怎么也睡过去了?百里师傅他找到秘密了么?” “我……我困了就睡着了……百里师傅他……” 正当我犹豫着不知该怎样作答时,祠堂的门“咔嚓”一声被开了锁。强烈的光线猛地照耀进来,我只觉刺眼本能地往尉迟晟怀里缩,站在门外的一群人看到我和他这副样子都惊呆了。 愤怒的宛荣小姐,错愕的尉迟老爷,发着抖的来福和身后一众大气不敢出的下人,此刻都在凝望着亲密相拥的我和尉迟晟。这一瞬的时间真漫长啊…… 还是他最先反应过来,忙跟我分离,拍了拍灰尘又伸手来拉我。我红着脸没有理他,自己站起身望着地面,不敢面对他人的眼光,手上还尴尬地拿着尉迟晟的外衣,一种羞耻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尉迟晟!亏本小姐拉下脸来找你,听说你被关到祠堂特意叫你爹放你出来,没想到你竟然在这里和这个小狐狸精苟且!”宛荣气得率先出了声。 “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和月儿什么都没做!”尉迟晟急忙反驳。 宛荣更是气急败坏,颤抖着用手怒指尉迟晟,“这么多人都亲眼看见了,你还想狡辩!我告诉你尉迟晟,你要为今天所做的一切付出惨痛的代价!”说完便气冲冲地掉头跑开了。 尉迟晟也气得说不出话,我懊恼不已,偷偷抬头往外瞥,尉迟老爷的脸此刻阴郁地可怕,众人沉寂许久,他方对尉迟晟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又对我们叹道,“你们两个随我去前厅。” 下人这才颤颤巍巍地随着老爷离开,来福慌张地跑过来,“少爷,您没事儿吧?” 尉迟晟憋了一肚子气,瞪了他一眼,“本少爷能有什么事!”便也拂袖离去。 来福擦了擦冷汗,哭丧着脸望向还在原地的我,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月小姐……你……” 我怨恨的眼神扫过去,冷冷丢了尉迟晟的外衣,“我没事。” 一路往前厅走去,灼热的阳光好似此刻我烦躁的心情,步子快了些就出了汗,最里层的单衣有些粘腻地附在身上。路过的下人们仍对我恭敬行礼,转身却窃窃私语着我和尉迟晟的事,心里不禁又冒起了火。 不过一会儿我便到了,此刻尉迟老爷正背对着前方,一言不发地暗自思忖着什么。尉迟晟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玩世不恭地把玩着腰间香袋,正是我绣给他的那只。婆婆也在这里,看到我忙起身来迎,神色担忧地整了整我有些褶皱的衣裳,只顾叹气却不说话。 尉迟老爷转过身来,声音有些沧桑,“叫你们来,是想商量件事。”他也扶着椅把坐下,缓缓对婆婆说道,“如今晟儿和黄家的宛荣小姐是不可能了,既然他和月儿彼此钟情,老夫也不再强求,就顺了小儿女们的意思,让他们择日成婚吧。慧儿,你我本也是世交,对这门亲事有何看法?” 我和尉迟晟俱是一惊,婆婆看出我不乐意,有些为难地说道,“月儿不懂规矩,想来无法适应这大家府邸的生活,更何况她还那么小,现在就让她嫁人有些不妥。” “我看月儿这段时间适应得挺好,说来十五也不小了,虽是虚岁但也不差这一年。重点是晟儿做的混账事,月儿不嫁给他也不行了。” “我都说了我和她之间什么都没有!”尉迟晟又暴跳如雷地吼道。 女儿家的清白名声是多么重要啊……我感到又羞耻又委屈,忍不住泪盈满眶。 “不管有没有,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的道理你不明白么?世风再开放也由不得你如此胡闹!” 尉迟晟怄气地偏过头去不予理会。 婆婆见状忙轻抚着我,关切劝道,“月儿,我看晟少爷和你处得挺好的,你不如就嫁了他,我相信他会对你好,只要你们一成亲,没人再敢说闲话。” 我噙着泪,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狠狠回道,“我不嫁。” 老实讲,我也渴望过相夫教子的安逸生活,从前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想我会百依百顺,可是我遇见了他,那个狂妄不羁让我动心让我流泪的赫哲王子。虽然此生有缘无份,但我也不想就此匆忙嫁人,更何况还是以这样羞耻的原因,我和尉迟晟只是朋友,怎么能以夫妻相对。 “我不嫁。”我又坚定地说了一遍,转身离开了前厅。 这样的行为举止还真是无礼啊……但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我突然好想百里大夫……百里大夫你在哪啊……教我个办法收拾残局吧……难道你又突然离开了么……果然是治好了血咒决定不再纠缠我了是么……可是你放过了我,命运却又不甘心地对我开了个玩笑…… 正走着,突然一道黑色身影掠过,我立刻停住了脚,小心查看着四周。 除了花草树木什么都没有,然而一抹冰凉悄无声息地从背后贴在了我的颈部,可以清晰感觉到血管被刺激得随脉搏突突直跳。我颤声问道,“你是谁?” “跟我走。”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严厉而决绝。 他伸出另一只手扣住我的肩膀,就在我以为他要带我走的时候,颈部的冰凉刹那间消失,一道强力将我推了出去,我腿脚不稳跌在了前方。掌心微微有些刺痛,许是被擦破了,此刻我已顾不得这些,忙回头看去,尉迟晟正和那个挟持我的人打得难舍难分。 那人着一身黑衣,相貌极其普通,身形灵敏轻便。百里大夫曾说过,做杀手或刺客的人都是走在路上不会引起注意的样子,所以他常常需要易容。那人的武功并不算上乘,被尉迟晟纠缠得稍显忙乱,便一个旋身将手中的匕首掷向尉迟晟,尉迟晟却极其迅速地用指尖将其打偏。 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看他二人交锋,心里虽急却也帮不上忙。不知道那人什么来头,之前总感觉有人在暗处盯着我,恐怕就是他。此时喊救命也无用,府里只有尉迟晟一人会武功,这回可能又要卷入到新的纷争里了。那人不想理会尉迟晟的攻击,闪了个身便来到我旁边,尉迟晟见状也使了个轻功拦在我们面前。 “想带走她,也要问问本少爷同不同意。”尉迟晟自负地挑了挑眉。 “让开!小心我对你不客气!”那人冷冷道。 “那你来吧,你抓她不如抓我,尉迟府的秘密就在我身上。”这家伙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如此以身犯险! 那人闻言轻哼一声,“哦?那就把你们都带走!” 我忧心忡忡,那人武功不好,却还被派来抓我,说明他自有旁的过人之处。果然他立时在手心燃起一团火红色的光焰,往尉迟晟打去。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我也被震得有些发晕,还没看清尉迟晟怎样便已经无意识地瘫了下去。 许久的沉寂过后。 “你把他抓来作甚?”一个清冷的男人声音响起。我从昏迷中醒来,感觉自己躺在一张软软的床上,空气里升腾着清甜的不知名香,思绪渐渐清明,却还是不敢睁眼。 “回禀莲大人,他是尉迟府的小少爷,他说秘密就藏在他身上。”听声音像是挟持我的那个人。我不禁在心里纳闷,这又是招惹了何方神圣? “荒唐。”莲大人的声音稍带愠怒,“尉迟府的秘密已经被弦歌所掌握,与你何干?滚。” 接着便是一阵细细碎碎的脚步声越行越远,而我周围鸦雀无声,死气沉沉。 “我叫百里弦歌,乃东黎国人。”想起当初还是军医的百里大夫说的话,弦歌……正是他的名讳。 我闭着眼睛不知情况如何,也感觉不到有人在附近,甚至静得听不到除我之外的呼吸声。正犹豫着,蓦地好似有人在轻笑,“别装了。” 我吃了一惊,这才不甘愿地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精致的厢房里。说话的人端坐在桌旁,悠悠品着茶。隔着床前搭下的菱花紫纱帘,我看他也是影影绰绰的,唯那一张侧脸,虽看不真切却也觉得惊艳动人。 他转过脸来,我伸手撩起纱帘向他望去,此人长眉明眸,生一双狭长的凤目,眼神虽清冷,却在不经意间自含妩媚。唇红肤白,鼻子很高挺,五官异常标致,束着发穿一身藕色华服,衬得气色极好。邪美的轮廓不苟言笑,给人一种妖冶疏离之感。我不禁看得有些痴了,怎会有这般漂亮的人!男生女相,实为仙姿佚貌,倾国倾城。 第33章对峙 尉迟晟忙站了起来,就要上去一探究竟,我赶紧抓住他,神色凝重地对他摇摇头,来福也冲过来死拉着他不放。本在一旁失魂落魄的尉迟老爷却突然将婆婆的遗体妥当放在地上,摆摆自己的袖子朝我们走来。 他胳膊上和背上有几处刀伤,正往外冒着血,自己却浑然无感。我不忍地皱皱眉,“尉迟老爷,你……” 他轻轻摇手,我便知趣地噤了声。却听他压低嗓子道,“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且让我上去会会,或许蛮人还能留你们一条生路。” 尉迟晟眉头皱得更深了,脸上满是嫌恶地说,“你在这里装什么本事啊,就你这样出去还不是送死!” 来福担忧地扯了扯尉迟晟的袖子,我却深知他虽心里有气,面色不善,说出这样忤逆的话来,心里却还是藏不住对父亲的担忧。 “让我去吧。我有办法逼退他们。”我沉声道。 “你别添乱了,蛮人找的就是你,你能有什么办法?”尉迟晟不悦地瞪了我一眼。 我不知怎样启齿,若是把我服了九冥散的事情说出来,尉迟晟怕是更稳不住气。我犹豫片刻,他们却只当我逞能。 “晟儿,爹对不起你,”尉迟老爷眼含泪光微微叹道,“是我害得你和你娘到这步田地,应由我来承担罪过。你娘还没死,这十七年来她肯定很记挂你,你务必要留下性命去找她,代爹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尉迟晟脸色倔强,声音却已哽咽,“你有话自己跟她说,现在这样算什么!” 旁边的来福也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密室上方的脚步声仍在悠悠转着,迟迟不离去。我心里焦急万分,又不知道出口在哪。 “你们也知道,在这里耗着没用,到处都是蛮人,我们根本就出不了城。我回来只是想确认你们是否安全,婆婆已经不在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也遭遇不测。蛮人要找的人是我,不会把我怎么样的,用我来换你们的安全,是最好的办法。” “不行!”尉迟晟很是愤怒,“你不可以向蛮人屈服,我一个大男人,怎能让你小姑娘以身犯险!” 密室上方的脚步声走着走着突然停了,我们不再争执全都安静了下来,想必那个在祠堂里的人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我知道不能再耽误下去,只得深吸一口气,冷冷道,“我喜欢赫哲王子,我再说一次,我只是担心你们才回来看看,没说以后要和你们一起。告诉我出口怎么走,我去跟蛮人谈。” 尉迟晟又想反驳,我不给他机会兀自对尉迟老爷道,“您是一家之长,说的话最管用,应该很清楚现在的情况,知道怎么做最有利。” 尉迟老爷皱着眉思索片刻,终是拂了袖子叹气道,“过来。” 尉迟晟气急败坏就要冲上前去,来福忙死死抱住他,我斜睨了一眼,“看紧你家少爷,若有闪失就保不住他了。” “你回来!你回来!不要上去!月儿你回来!”尉迟晟和来福拼命纠缠着,来福边哭边抱着他,几乎要被尉迟晟扯到地上也不松开,尉迟晟也不忍用武力伤他,只好不管不顾地对我叫嚣着。 尉迟老爷走到密室最里处,模了块最浅的墙面,将掌心覆了上去用力一按,出口就凸凸地显现出来,与进时如出一辙。 “顺着石阶往上走,有一道隐门,门边有机关,一按就能开,你出去后再将其关严即可。”尉迟老爷说。 我听得清楚,便点点头,抬脚踏上了石阶。往上几步,身后便传来轻微一声响,出口已沉闷地闭合,尉迟晟的叫骂和来福的哭泣声瞬间被阻隔,倒听不出来什么了。我定定心神,就着更加晦暗的光线往隐门走去。 待我站定,果然见门边有一暗红色的圆形机关,便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只听“咔哒”一声响,门外强烈的光线照耀进来,我将隐门关好,立于白色纱帘后静静望着。 站在祠堂中央的人正是赫哲,他听到动静后开始四处打量,我小心地瞥了眼身后的窗子,外面站满了成队的士兵。 “我在这。” 他闻声回头,见我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有些惊奇。 “你……”他很快反应地走了过来,带着探究的眼神细细端详我,饶有玩味地笑,“这里有密室?” 我微笑道,“让我再信你一次,放了尉迟府剩下的人,我跟你走。” 他朗声笑起来,随即拍拍我的脸,很是亲昵地对我道,“阿月,记不记得我说过,我最喜欢你总在关键时刻变得聪颖机智,不管你是投机取巧还是故作单纯,我都看在眼里。我把你留在身边就像是驯养一只还未长成的幼狼,不知道以后它会顺从还是反扑,不过想来它是要反扑的,你信我我可不完全信你。” “你不敢信我?”我挑眉一笑。 他愣了愣,“有何不敢?你若求我,我便放了这里剩下的活人。” “你们这些说话不算数的蛮人!我跟你们拼了!” 门外突然喧闹起来,赫哲微微皱眉,“怎么回事?” 一个士兵出列,恭敬答道,“赫哲王子,黄府的小姐跑过来了。” 我暗吃一惊,宛荣? “不是说了放她走么,她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赫哲很是不高兴。 “赫哲王子,那小姐说您杀了她的家人,她要和您拼命。” 赫哲轻蔑地冷哼一声,向士兵摆摆手,“送她的命不要就取回来吧。” “是!”那士兵立刻会意,转身退出去。霎时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便再无声息,整个尉迟府又回归到沉寂之中。 “你杀了她?你别忘了是她给你透露的消息!”我不可置信地怒声道。 宛荣虽然做了错事,可是性子过于天真,实没有什么威胁之处,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可恨赫哲不以为意,“是啊,所以我杀了黄府全家却给她留了条命,是她自己不要。” 我愤而挥手,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扇了他一巴掌,“畜生!” 赫哲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做,暴怒之下强硬地抓住我的手,恶狠狠道,“你越发长本事了!我告诉你,今天你不仅要跟我走,我还要烧了整个尉迟府来给你看看!” “放开她!”尉迟晟突然从后面举了把匕首冲过来,赫哲眯了眼,冷冷将我推到地上,侧身闪了过去,外面的士兵忙成队进来包围住了尉迟晟。 “无耻蛮人!有什么事你冲着我来!” 我从地上爬起,焦急万分,“你放了他,我跟你走,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快点放了他!” 赫哲闻言,高深莫测地望向我,语气森冷,“何故如此紧张?你喜欢他?” 我赶紧摇摇头,“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你快放了他!” “哈哈哈,你这自作多情的蛮人,我和月儿互相喜欢,早已定下了婚约,怎么?眼红了?”尉迟晟狂妄地笑起来,以为刺中了赫哲的要害,我暗道不妙。 “你给我闭嘴!别说了!不要命了么!”我急得眼泪在打转。 赫哲不怒反笑,唇边扬起一抹阴冷的弧度,“你们两个互相为对方着想,真真是让本王子感动啊。” 我心里害怕,忙低声恳切道,“你先放了他,我们回去再说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哦?你终于肯求我了?可你竟然是为了这个人来求我?”赫哲已经听不进去其他,在这件事上对我步步相逼。 “你这无耻蛮人别为难她,有种杀了我啊!”尉迟晟又气急怒道,我听得烦闷,此刻场面混乱,他早已失了心智,只一味逞强,再纠缠下去定要酿成大祸。 果不其然,尉迟老爷和来福突然从纱帘后面冲了出来,尉迟老爷高呼道,“伊舍的王子!你要什么尽管对老夫说,莫要伤了孩子们啊!”他身后的来福虽然吓得哆哆嗦嗦,却毫无退却之意,我头疼欲裂,两方便在这祠堂内对峙着。 赫哲有些不屑,“活人倒还挺多。想必你就是尉迟卫吧,你们府里的秘密我是一点也不感兴趣,所以要你这老匹夫也无用。” “杀了他们,然后把这给我烧了。”他冷冷吩咐道,随即紧紧抓住我的手,神色霸道地说,“阿月,你看清楚,我想要你你就一定会是我的,轮不到你来跟我谈条件。” “等等!”我大声阻止道,“你就真的这么确定?” 赫哲挑衅对我微笑,“不然呢?” 未来得及回敬他,一股腥甜就涌了上来,在喉间激烈翻滚着。我突觉不耐便张开了嘴,大片鲜红被呕出,如眩目艳丽的牡丹花落地生根,在祠堂干净的石板面上大肆绽放。头晕得很,我几乎要站不住,却仍是不停地往外呕血,一身绯色襦裙已被浸成妖冶的深红,在场的人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 就连刚才还很神气的赫哲也慌了神,忙扶住我,转眼双手和衣袍就被我的血濡湿。“阿月!你怎么了!阿月!” 我体力透支,很快就睁不开眼。尉迟晟回过神,发了疯地要冲出蛮人的包围,蛮人这才反应过来,齐齐举起手中的短刀向他刺去,危急之刻来福挤了进去将他压倒在地,“噗”地一声已是身中数刀。 “少爷……没事吧……” 来福的血溅在尉迟晟的衣衫上,尉迟晟大惊失色,忙痛苦唤道,“来福……来福!你怎么样啊!来福!” 包围外的尉迟老爷吓得瘫坐在地,我只觉九冥散的作用越来越强,胃里如刀割棍搅,周身发冷,耳边嗡嗡作响快听不清声音了。 我凭着感觉死死揪住赫哲的衣袍,吃力地说,“我死了……你能奈我何……” 我想我是一个没有定性的人。从沦落鸣悲泉到寄居尉迟府,我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打算,想过报仇,想过隐世,还想过追随赫哲。如今命不久矣,我凭单薄己力果然做不成事,倒害得众人落到如此境地。 第34章茹血 “阿月!你快告诉我你怎么了!阿月!”我已经听不太清周身的喧闹,只感觉赫哲捧着我的脸不断冲我吼道。“来人啊!快传军医!军医在哪里!” “赫哲王子,此次屠城并没有军医跟随啊!”一个士兵慌忙答道。 我昏昏沉沉,意识开始涣散,仍是一阵阵地往外呕血,“放……放……尉迟……” 赫哲着急地去擦我唇边和下巴处大片的血迹,无奈越拭越多,我已回天乏术,他不得已向士兵们传令道,“立刻撤军队出城郊,不得杀生,违者斩!” 听不太清了……他是这样说的吧……真好……尉迟晟肯定又要闹脾气不肯走了……不过有尉迟老爷在应该不会有事……这是我最后能为他们争取到的…… 我死死揪住赫哲的衣袍,嘴巴一张一合,努力地想要发出声音,他见状忙托住我后背,俯耳过来听。“阿月,你想说什么?” 我们互相算计,早就说不清谁欠谁得多,虽然无法分辨彼此的利用和真心,但是他此刻慌张无措的神情,或许能回应我这苦苦纠缠的恋慕。喜欢过,就够了。 “遇见你……是这辈子……最糟糕的事,可我……不后悔……”眼角湿润起来,温热的泪珠悄然滑过,我却突然很想笑,笑我自己太天真,笑我至死都喜欢这个本该恨透了的人。 那张曾经狂妄倨傲的脸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是哪里不一样呢,可能是眼睛吧,他的眼睛终于变得纯粹明亮起来,不再有其他深不可测的意味,就只有我而已,只有我。 还想多看一会儿,视线却越发模糊起来,我只好轻闭了眼去,想是阎王殿的小鬼不耐烦了,要来捉我下黄泉。 “啧啧啧,本军医不在,阿月王妃怎么变成这样了?”忽有一人悠然立于祠堂内,青衣飘渺模着胡子调笑道,“赫哲王子好久不见啊,怎的阿月王妃没生出小孩子来却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了?” “你!”赫哲一时气结,也说不出来什么。 那青衣男子浅浅笑着,抬手便有光柱,竟吸得我在昏迷中也隐隐感觉到发丝狂舞,裙带飘飞,转眼就已落入一个温暖而透着淡雅药香的怀抱。 我再次奋力地睁开双眼,却没有力气往上瞧,只瞥见那人下巴处有短短的山羊胡。 噢……他年纪应该不小了,我缩在他怀里觉得极其踏实,像小时候爹爹抱我那样,难不成是我已经来到冥界见到爹爹了?可是怎么还觉得异常疲惫呢? “爹爹……”我轻轻唤道,又撑不住地睡了过去。 “你要做什么!”赫哲愤起怒吼。 那人不过轻轻笑着,便已没了踪影。 “后会无期。” 都说人死之前会看到生平经历一幕幕地闪过,可是我好像只看见了爹爹,我感觉自己再次堕入了没有星星的夜里,沉沉的寂闷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要到哪里去,我很想记起什么,却怎么都记不起。 蓦地,好似有光亮。我看见自己和弟弟在混乱的人群里疯狂奔跑着,身后是蛮人穷追不舍的军队。我想起来这是归和四十七年的腊月初四,指引我的命运走向消亡的日子,我常常梦见那天的情景,这是无论去哪里都忘不掉的梦魇。 正哀愁着,一股清甜的凉意贯穿全身,缓缓流过心田。我本是无相蒙昧之物,此刻却觉得身形渐显,思绪越发清明。 不知怎的,有句话在我脑海里盘旋不去,它说,唐雍月是我的姓名,永不可背弃。 我慌得一睁眼,却觉光线强烈,又不忍地闭了闭。 “你醒啦。”有人在跟我说话。 我抬手稍稍遮挡,却见一青衣男子背对着我起身去垂下窗口的布帘,屋里顿时暗了许多。我这才想起自己是在服了九冥散后血崩之际被此人所救,可是这分明就是百里大夫啊,我怎么好像还喊了他一声“爹爹”呢…… 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我窘迫地清清嗓子,问了句无知透顶的话,“我没死啊?” 他果然很是鄙夷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只是这一眼把我给惊艳了。百里大夫恢复了本来的样子,没有再易容。不同于那晚在鸣悲泉旁冷冽的月色,此刻透过布帘的淡淡阳光扑闪在他白皙俊逸的面貌上,显得格外出尘。他眸色清亮,五官秀气与硬朗兼备,高高束着发,一身窄袖青衣利落净爽,似谪仙又似侠客。 我看得欢喜,完全无视了他不耐的神情。 “你是死里逃生睡得久了,才会变得这般痴傻么?”他边说边坐到床边,无奈地看着我。 我这才回过神来,忙问道,“我睡了多长时间?” 他撇撇嘴,“七天。” 七天……竟然睡了这么久…… 我又疑惑地看看他,“莲大人不是把你带走了么?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尉迟府?” 他不在意地哼了一声,说起莲大人来却是神色飞扬,“莲却那家伙趁我刚刚解咒还未恢复就把我从尉迟府带走,还擅自拿你来换我的自由,接着又把你交给了赫哲王子,最可气的是他还给你留了那么多危险的药,故意引你自杀。我和你是并肩作战过的盟友,他怎么能做出这种陷我于不义的事,总之呢,我很生气,待我恢复法力后就赶来救你了,莲却要回黎国复命,其实也对你心存愧疚,便没再阻拦我喽。” 我微微笑起来,许是他现在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再不用装深沉,说起话来也活泼得很。听他的口气,莲大人和他,还真是一对难得的知己啊。 “那你又是怎么救我的呢?” 他突然有些收敛地笑笑,“我是药人,我的血能解百毒,你喝了我的血,什么事都不会有,只是刚开始会虚弱一些。” 我吃惊不已,忙不确定地伸手去捋他的袖子想要一探究竟。难怪我在昏迷时觉得喝下了什么清甜如药香的东西,原来是他的血! 百里大夫却压下我的手,皱眉对我道,“别紧张,我什么事都不会有,只是最近会跟你一样有些乏。幸好你醒了,往后便可以服药,不然我也怕你把我的血吸光。” 我见他面上正经,说的话却逗趣儿,本来感动得要哭却又忍不住地笑起来。 他拍拍我的头,叹气道,“别做这表情,丑死了。” 我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忙揉揉快要掉泪的眼睛,平复了心情问他,“尉迟晟和尉迟老爷呢?” “你放心,他们没事。我去救你的时候正看见伊舍军队放他们走,如今他们正安好待在你旁边的屋子。对了,忘了告诉你,这里是西岭遥关的风雨楼。七日前我带着你和尉迟府那爷俩儿投奔这里,可招了不少白眼。” 西岭遥关,位于平安镇和中原地区之间,是西岭最后的屏障。这里有西岭军营常年驻守,虽然边关十六城尽失,但要攻打这里便是一场持久困难的鏖战,蛮人此刻应没有精力对付。只是如今遥关以西都是蛮人的地盘了,想来令人唏嘘不已。 百里大夫见我沉思,又独自发着牢骚,“晟少爷总是吵吵嚷嚷的,我见你伤势严重,从不许他来看望你,等你休息好了,我再让你们相见。” 我这会儿想起了平安镇被屠城的惨烈,还有婆婆的死,心里分外感伤。猛地想起一个人,便颤声问道,“来福呢?” 百里大夫闻言神色有些黯淡,“他是个忠心的,为了救晟少爷,身中数刀而亡。” 果然没猜错……那时情况混乱,九冥散又突然起了作用,我虽担心却无法顾及。再一次见证到悲剧发生,我不觉有些恹恹。 “你们打算以后怎么办?” 他平静地望向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摇摇头,忽感眼睛有些酸,“不知道,天下之大,却好像没有我的归宿。” 百里大夫看着我静默片刻,方沉声道,“我把阿壁的短刀从尉迟府带了出来,还有锦瑟留的字条,我给晟少爷了。” 本还在感伤身世飘零的我忙抬了眼,欣慰地对他笑笑。如此,也算是各有归处了。想到锦瑟的字条,心下有些疑惑,便转了注意问他,“对了,我有一事不解,既然银丹可以治血咒,为何锦瑟还要将其转移到婆婆身上呢?” 百里大夫听后向我耐心解释道,“其实我也是服了银丹后才知道,解除血咒还得有至阴命格的同性之人相助转移才可根治。据说这至阴命格的人世间少有,皆是聪颖灵秀之辈,但若无强大的主位压命则会一生沉浮,坎坷难安,恰如你婆婆。莲却将我带走,正是找到了这么一个人来相救。” 我有些发懵,听得惊奇不已。 “这人是个小男孩,是琴郎阁的老阁主找到的,老阁主说他是凤凰压命。以我和莲却的法力,算不出谁有至阴命格,由此可以知道,那个找到你婆婆救了锦瑟的羽上一定很厉害。” 我面有不忍,叹道,“救了你的那个小男孩,虽命有奇数,但小小年纪就被收入琴郎阁,从此一生都活在江湖争斗里,实在可怜。” 百里大夫却不赞同地摇摇头,“他的命,是躲不掉的。黎国那么多习教阴阳异术的教派,不论人力法力都极其强大,那你知道为何平庸的皇族还能巩固政权么?” “皇族有过人之处,还是按照你们的说法,是天命旁人动摇不得?”我猜测道。 百里大夫笑了笑,故作神秘地对我说,“都不是。凡法力高深到老阁主那个地步的人都传言,黎国即将大权旁落,所以他们要争的是整个天下,而不是区区黎国的半壁江山。凤凰压命之人生于乱世,或许能助有野心人夺权霸位,注定要掀起血雨腥风。” 江湖利弊与权术争斗从来都是在他人口中听说,我不喜,也与我无关。揉揉还有些昏沉的脑袋,我无心问道,“不说这些了,尉迟晟和尉迟老爷应该会去找锦瑟吧?” 第35章嫌隙 “是这样打算的。只是一连七日尉迟老爷都闷闷不乐,情绪低落,尉迟晟也好不到哪里去,暂时也就在这熬着了。” 我接话道,“只是,锦瑟的行踪也没有,说是要找实则困难重重。” “未必。”百里大夫好似胸有成竹般对我道,“莲却告诉我,赫如公主曾扮作帝都的乐坊舞姬,刺探密报消息,后来不知为何,被一个女人下了血咒才回到伊舍。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个女人便是羽上了,锦瑟是同她一起走的,想来极有可能隐匿于帝都。”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那你也要和尉迟晟他们一起去帝都么?” 百里大夫突然凑了过来,模模我额前的碎发,这些碎发已经有些长了,被他一模很是扎眼,我忙拍掉他的手,他轻笑道,“你觉得我会丢下你不管么?” “会啊。”我毫不犹豫地答道。他与我非亲非故,虽然我一直都挺依赖他的,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早晚会分道扬镳。 “不会。既然你现在没有打算,不如我们也一起去帝都吧,去找唐靖恩,顺便可以让他想办法为阿壁正名,这也是你的一个愿望。” 他如今已经恢复自由身,再没有什么束缚了,我很是替他高兴,也知道他是个重情义的人。只是我已经不想再去打扰大哥,我帮他逃出鸣悲泉的时候,他将玉印留给了我,其实我一直觉得不妥,很想把玉印还给他。 “是这样的,百里大夫,我想我不会去帝都。你帮我把短刀和大哥的玉印带过去吧,顺便替我问声好,我就不去了。”我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 他微微皱眉,很是不解,“你不同我一起?你的身世之谜或许可以在帝都找到答案,尤其是羽上……” “别说了,”我有些恼地打断了他的话,“现在你的血咒已经解除,我的身世再与你无关,我都不再计较,你又何故如此执着。” 百里大夫见我神色淡漠,便讪讪道,“生气了?” 我心里确实窝火,就因为这个疑似玉诀人的身份,引起过多少动荡,我并不是很相信百里大夫和莲大人因为法力缘故就能看出我是玉诀人,如果没有确切证据,我宁愿糊涂地过一辈子。事实上,我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再不要有人来窥探这个秘密了。 “你的血可以解百毒,本来能救阿虎将军的,却放任不管,间接害我一错再错,我不是想不明白,是不想多说。”我忍不住翻起了旧账。 百里大夫敛了眉目,面容也严肃起来,气氛突然僵持得可怕,“是,我承认,刚开始我听到阿壁问你怎么知道狐公子时,我就开始注意你,然后在你脆弱的时候害你一错再错,你可以说我自私和不择手段,但你要清楚,在你身边的人哪个不是为己谋利?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谁能做到毫无瑕疵。” 我闻言很是不悦,也不搭话,但心里还是理智地告诉自己,他说得没错,我已经不再天真无知,应该明白当下百字利为先的道理。阿壁对我很好,他最先怀疑我是玉诀人的时候,是非常提防我的。大哥与我患难与共,也曾为了名誉唾弃我,还有尉迟晟,虽与我相交却诸多隐瞒,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筹谋,再正常不过了。 “其实,我那日在鸣悲泉边,要杀的人是你。” 他幽幽望向我,眸中似有愧疚之意,我却并未像他意料的那般吃惊。不去追杀那几个侍女,偏等到离我近了再下手,说明目标是我。刚开始我也不解,后来得知百里大夫不能杀人,我便猜到他以身犯险是想试探我会不会玉诀秘术。只是我的确手无缚鸡之力,况且他看到了我身上的红月印记,有了别的推断,这才收了手。 我第一次提起的时候,他说别问了,我就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我知道。” 百里大夫一向与我默契,也不多作辩解。“既然你如此介意,我也不再过问,就当顺其自然吧。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我觉得此刻和他相处很是尴尬,他正好要走我便也不出声,只是怄气地转过脸去。直到听见那脚步声哒哒到了门外,才偷瞄一眼,窗外阳光大好,他的脸在光线映衬下显得苍白如雪,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刚才的气氛怎么就突然变得那么冷呢……是不是我态度过于强硬了……想着又是一阵心烦气躁,我只好憋屈地捶了捶被子,独自撒气。 翌日,我喝了风雨楼小二送来的药,给自己梳顺发丝,简单地用绳带在发尾绑好,换了件百里大夫准备的干净襦裙。打扮整洁后,拿出婆婆之前为我绣的荷包,将玉印放入其中贴身带着。暗暗对自己道,这些,是过去留下的最后念想了。 我又在房内转了一圈,好奇地打开一格雕花小柜子,里面有个精致的细软包袱,装了纹银和换洗衣裳,阿壁的短刀也放在其中。我心知这是百里大夫提前为我准备的,他最是体贴周到,昨日我却还因旧事与他争吵,实在过意不去。叹了口气,决定向他赔礼道歉。 出了房间向四周踱步,百里大夫只说他们住在我旁边,却没说具体在哪。正迟疑着,便见尉迟晟慌里慌张地从左侧的屋子跑出来,见到我后一脸欣喜。 “月儿!你真的已经好了啊!我正赶着来看你呢!”他冲上来就把我往怀里拽,紧紧地抱着不松手,我给勒得有些喘不过气。 “放……放开我!”卯足了力气把他推开,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他咂巴咂巴嘴,对我道,“我担心你,你怎么这样啊!脾气越发见长,都不可爱了。” “不跟你罗嗦,百里师傅呢?” 他神色微恙,“噢,百里师傅变年轻了,你就想的都是他,一点也不珍惜眼前人。” 我有些哭笑不得地打了他一下,“别闹了,快说,百里师傅呢?” “他竟然没跟你告别啊,昨儿个夜里他就离开了,也没说去哪里,只讲什么有缘自会再见。对了,他还给我们准备了盘缠,还有你服的药,也跟店小二安排好了。他让我劝你和我们一起去帝都,说什么你大哥在那里,能护你周全。” 百里大夫……总是为我打算……可我不过与他争了几句他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也不打声招呼,这算什么…… 突然觉得很是失落,又有些气愤,这个人怎么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每次都是突然走掉,以为这样别人就会惦记着他担心着他么…… 我面色不善地就要转身回房,尉迟晟欲言又止,想想在我身后喊了句,“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讲。” 我停下脚步,站在房前一动不动,稍侧了脸示意他继续。 “你昏迷七日,一直是百里师傅在照顾你。当时你血都要吐干了,是他直接割破了手给你喂血的,要不然就是神仙也救不活你。昨天他走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着也很虚弱……” 我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进了房间“咣当”一下狠狠关上了门。 外面的尉迟晟给震得吓了一跳,神色也逐渐淡漠起来。伪装一向是他最擅长的,但他眼底的冷郁无法掩饰他的痛苦,锦瑟的过去,来福的死,尉迟卫的日益消沉,都像银针般细细折磨和杵动着他的神经。 “看来女孩子不喜欢太过聪明善于算计的男人啊,无论为她做什么。”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又有了吟吟的温浅笑意,手握一把新的折扇,哗啦一声展开,悠然地转身离去。 此刻我却在房间被百里大夫搅得心烦意乱,忍不住拿起桌上的瓷杯,对着敞开的窗户口就砸。 “哎呀!”经过的尉迟晟吃痛地叫了一声。 清晨,我便被笃笃的急促敲门声给扰醒。本来就心里郁结整夜睡不踏实,给这一闹越发地烦闷,随手掀了被子下床穿鞋,许是用力过猛被子耷拉了半边到地上,我并不理会径自皱着眉头去开门。 站在外面的是尉迟晟,我没注意到他此刻的焦急神情,不善地斥了句,“你干嘛!” 他伸手就要来拉我,“我爹不见了!” 神经“突”地一跳,虽然这两天我没见到尉迟老爷,可是听百里大夫说他一直情绪低落地待在房里不愿出去,此刻突然不见了,该不会想不开吧…… 我虽然也紧张,但还是好言安慰尉迟晟,“许是在房里待得久了出去散心呢,你先别急。” 尉迟晟慌张地摇摇头,“他给我写了张纸条压在桌面,我觉得不妙。” “他写什么了?” 尉迟晟忙将捏在手心的纸条递给我,那纸条被他的汗濡湿,变得软塌塌的。我展开一看,只见工整的四排话,“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我没怎么读过书,还是从前在胭脂河听人念的时候默默记过一些,后来百里大夫也常教我些通俗易懂的诗词,只是这四排话看着像诗,又有点像佛家的道理,猜不透是何用意。 “这是佛家偈语,我没空跟你解释这么多了,只是佛家讲究四大皆空,我爹留这个不会出什么事吧……”尉迟晟心急如焚地看着我。“我就想来跟你打声招呼,这就出去找我爹,你待着不要乱跑,乖乖等我回来。” 我也觉得有些不好,忙沉声道,“我去披了衣裳,随你一起。” 与他毛毛躁躁地下了楼,迎面又来了个毛毛躁躁的身影,我一个躲闪不及和其撞到了一块,瞬间有些温热泼在了身上。杏色的襦裙湿了一大片,呈褐色的印迹看着极为突兀,药香从此间飘散开去。我诧异地抬头,这才看见面前目瞪口呆的店小二。 他迅速反应过来,“哎呀,这位小小姐,给你端的药都洒了呢,我这就去给你再熬一碗,不过这药钱可就得多补一份了。” 第36章尘埃 我伸手抹了抹襦裙上的湿迹,抓着他问,“对了,之前跟这位少爷一起住的老人家,你可看到他去哪了?” 店小二机灵地转了转眼珠子,“噢……那位老人家啊……嗯……” 尉迟晟终于按耐不住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我拉住暴躁的他,从袖口里掏出一点碎银递给店小二,“快说,他去哪了?” 店小二忙欢喜地接过,眉眼弯弯道,“那位老人家啊,今晨天还蒙蒙亮就出去了,我还在边打扫边犯困呢,突然看到他下楼啊给吓了一跳,就问他您这是去哪儿啊,他就自己念念叨叨说什么找有水的地方,我又问找有水的地方干嘛啊,他就说什么要洗干净了再走,然后死活不理我了……” “这附近可有什么有水的地方么?”尉迟晟着急地问道。最新更新:苦丁香书屋 那店小二闻言高抬了下巴,有些得瑟地看着尉迟晟,“噢……有啊……” “在哪?你快说啊!”尉迟晟大叫起来。 店小二白了他一眼,我又想掏碎银,却见尉迟晟恶狠狠地上前揪住他的衣领,“说不说!不说我打死你!” 我有些无奈,只听店小二颤颤巍巍地答道,“出了风雨楼往右拐,行半柱香的时间就能看到一汪大湖呢……” 尉迟晟听完狠狠撂下他,头也不回地飞奔出了楼,我对吓惨的店小二讪讪一笑,也忙跟了去。 由于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跑了几步便觉吃力得很,气都喘不上来,额上还冒着密密的汗。我只好暂时停下,弯腰扶膝,眼见尉迟晟没了踪影。不免在心里担忧,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好不容易顺平了气,我慢慢直起腰来,静静看着尉迟晟离去的方向。不料一阵风带过,他竟然又蓦地出现在我面前,将我搂在怀里使了轻功翩然而去。 心里暖洋洋的,在这种时候,他都没有丢下我。 没到半柱香的时间我们就到了那片湖。奇怪的是湖水俨然成了淡红色,才刚靠近就觉得腥气冲天。湖边陈列了一堆尸体,大多是穿着盔甲的,仍有三五个人在湖边打捞着。我这才了然,定是之前战事惨败死去的士兵被抛入水源处理,顺流漂到了这。 尉迟晟见到此番情景,有些出神,片刻后跑过去扒拉那些成堆的尸体。旁边的打捞者只淡淡瞥他一眼,便司空见惯地继续忙着自己的事。湖边的尸体大多是穿着盔甲的,所以身着布衣的尉迟老爷很快就被找到了。尉迟晟有些不敢相信地跪了下来,那柔和的面貌微微抽搐,他下意识地咬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垂在身旁的双手用力握拳,狠狠压在地面上。 我站在不远处静望,纵使这凉薄的场面只有尉迟晟和尉迟老爷与我有关,我还是感到了巨大的悲恸。我孤零零地站着,站在成堆的尸体旁边,跪下来的尉迟晟,佝偻着腰的打捞者,天地之间好像只有我还在固执而立。 眼睛微微有些酸胀,我抬头去看天上的日盘,炽热的光亮刺得我稍一合目泪水就流了下来。原来这世间比我悲苦的人还有很多……尉迟晟本是衣食无忧的富家少爷,如今家破亡亲该如何是好…… 这动荡的乱世,何时才能休止,还百姓一个太平呢…… 之后,我和尉迟晟用百里大夫留下的盘缠为尉迟老爷办了丧事,尉迟老爷是火葬的,尉迟晟将他的骨灰撒入了那片血湖。他说人死以后,尘归尘,土归土,但是他爹却糊涂了一辈子,临到终了才顿悟佛理,应让他洗涤过往纠缠,干干净净地走,早日获得解月兑轮回转世。 那片血湖依然腥气冲天,每日都打捞出不同的尸体,无人认领的都一并拉去焚成灰了。我微微皱眉,“这里的水并不干净啊,为何要撒到这里?” 尉迟晟舒展了眉头,眼神却很忧郁,那挂在他脸上的标志性笑容也好像渗进了透骨的哀伤,“总有一天会干净的。” 我望着尉迟晟好看的侧脸,心里很是不解,如今的他就像是那晚在屋顶上一样深不可测,那亮亮的桃花眼除了隐忍的泪水再看不出一丝透彻的涟漪,同样会给我这种感觉的便是百里大夫了,我这才发现我从未了解过他们的心事。 因为尉迟晟丧父,我暂时没再去想百里大夫,只专心陪在他身边。可是他除了越发沉默,也没有其他举动,连着去帝都找锦瑟的事情也搁下了。我们的盘缠快要所剩无几,店小二的态度也不好起来,我这才听说百里大夫刚把我们带到风雨楼的时候,老板娘很不高兴,说是会招致晦气,我虽然为以后焦急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夜里时分,刚想熄了烛火,便见窗外有个人影缓缓而过,悄悄打开窗子往楼下看,竟是尉迟晟。 尉迟晟最近总往血湖跑,一个人呆呆站在湖边沉思,旁边的打捞者也就见怪不怪了。只是这么晚,他不会还要去吧?血湖死气重,现在黑灯瞎火的,肯定更恐怖。可怕他有事,我没办法也只好硬着头皮披了衣裳缓步跟过去。 连跑带走地过了好久,终于到了血湖,果然见尉迟晟单薄立在湖边,身旁是几具打捞者白天未处理的尸体。我也不敢靠近,就在远处守着,不时打几个呵欠。 “你出来吧。”他突然背对着我道。 我忙打了个激灵站好,想想还是壮了胆子走到他身边。 “总是劳烦你跟着为我担心,对不起。”他淡淡地说。 我关切道,“你不要出什么事才好,早些重整心情,做日后打算,我才能安心。” 他微微垂目,叹气道,“如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见他愁眉不展,语气尽是悲凉之意,忙劝道,“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总是闷在心里会生病的,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也有语焉只是未到伤心处。”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看开了就觉得没什么了,哭又有何用呢。” 话是这样说,可他现在哪里像看开了的人,我不禁又担忧了几分。 他突然向前走了几步,混合着鲜血的湖水打湿了鞋面。他缓缓蹲去,将锦瑟的字条和尉迟老爷的字条拿出来放在一起,顺手投入了湖里,转眼就没了踪迹。 “说说你的故事吧。”他站起身微一偏头,目光沉静地看着我。 我的故事……我悠悠回溯着,从前的爱恨嗔痴好像遥远得如同上辈子一样,其实细细算来也不过才三个多月。我告诉了尉迟晟我在鸣悲泉的经历,还有我和赫哲的感情,却唯独跳过了狐公子和玉诀的部分。 “其实……你一直都很喜欢他吧?不管他有多残忍,做了多少坏事。”尉迟晟问我。 我轻点了下头,“是啊。不过我决定把这份喜欢深藏于心,毕竟从此我和他都一刀两断,再无可能了。” “如果他还来找你,你怎么应付?” 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绞着襦裙的衣带,想了想稍显苦涩地抿唇答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放心,我们是朋友,我会帮你的。”他浅浅对我笑起来,这笑容不再像以往如那和煦温暖的春风,倒像秋日凉意,虽略带清寒却倍感舒适。 我展颜回他,“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他便不再多想,拉着我要转身离开。虽然有他在身边,但是此刻的血湖静无波澜,附近夜色鬼魅,旁边还有正在腐烂的尸体,确实有些渗人的。我刚一抬脚便登时停了下来,尉迟晟有些不解地扯了扯我,“怎么了?” 我只觉心跳飞快,后背直冒冷汗,眼睛瞪得大大的,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有东西……在抓我的脚……” 有只冰凉的手正抓着我的脚踝,好似还有些粘腻。我愣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月黑风高的,活人只有我和面前的尉迟晟,旁边都是尸体,那抓我的是谁,我吓得不敢继续想下去。 这四周实在是太静了,尉迟晟皱皱眉就要过来,我却突然感觉空气中好似有微弱的呼吸声,忙抬手制止了他,稍定片刻只小心地偏了半边身子,低眉看去。抓我的是个男人,他嘴微张着,双目紧闭,半边脸埋在杂乱的头发里,身穿厚重盔甲,看上去并不像是尸体。 我不顾尉迟晟的担忧,缓缓蹲,用手去试探他的鼻息。 “他还没死!”我刻意压低了声音,惊喜叹道,接着又谨慎地移开他的手,他的指节已经有些僵,掌心里满是受了潮的泥土和已经干了的血迹,便细细地帮他擦拭起来,这个军人的手上有一层薄薄的茧。 尉迟晟见状按耐不住地走了过来。 “你这是要做什么?” “当然是要救他啊,他还没死。”我认真地答道。 尉迟晟俯身拽了拽我的袖子,“你开什么玩笑,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你竟然还要救他,你怎么救?” “先把他弄回风雨楼,咱们不是还剩点钱么,给他请了大夫再说。”我帮这人撩开遮挡的发丝,隐约可见他棱角分明的轮廓。 “那我们的盘缠就没了。”尉迟晟又说。 我睨了他一眼,催促道,“救人要紧,盘缠以后再想办法,你快帮忙把他背起来。” 尉迟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用手反指自己,“我背他?从这到风雨楼?” “不然呢?你要我背?” 尉迟晟被我一堵,只好不情愿地蹲下,我将那人的上半身用力托起来,靠在尉迟晟背上,调整好姿势让尉迟晟慢慢起身。尉迟晟毕竟练过武功,还是很有力气的,只是走了几步有些踉跄,我忙叫他小心,想想又不忍这么折腾,说道,“把他盔甲月兑掉再走吧,这样太重了。” 尉迟晟又慢慢地蹲下,我在后面扶住了这个男人,随即帮忙月兑去盔甲。“这样耽误不行,你用轻功先带他回去,我拿着他的盔甲慢慢走,回去以后找点热水先帮他洗洗,检查一下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