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街》 第1章 接连半个月,天天都是金灿灿的太阳悬在上空,使白水县的气温持续上升。在张逊眼里,夏天延长了。在他的记忆里,早些年的八月底开学,一进入九月就要穿长衣长裤。这些年,温室效应日益严重,夏天延长了至少半个月,甚至到了十月份都用不着穿长衣长裤。在他小时候,十月里都要穿夹衣或卫生衣了。他曾很羡慕有的同学身上有卫生衣穿。他直到读大学才第一次穿上卫生衣。他还记得那是一件枣红色卫生衣,穿在身上显得很笨,但在他记忆里倒是很暖和。这几年的冬天真不像冬天。今年过年,他回白水县,一点也感觉不到冬天的气氛,没看见几个人身上穿着棉袄。姐姐对他说,连续五年的冬天,白水县没下过一次雪。他在黄家镇中学读初中时,常常在学校和路上跟人打雪仗,有一次他将一个捏了很久因而很硬的雪球掷过去,还把对方的鼻子打出了血,吓得他觉得自己闯了大祸。 可怕的温室效应改变了南方的气候。 张逊这次回白水,是他捐建的张家财小学体育馆和运动场落成了。他被县教委和镇政府请来剪彩。他没想到九月的太阳会如此晒人。他站在三百米跑道的运动场旁,且还是站在一株樟树下,也感到燠热难耐。他记得七月里回来时,也没这么热。他感到夏天和秋天有点儿对换。运动场上站着近三百名学生。张家村没这么多孩子,这是附近村子的农民,见张家财小学建得有模有样,就盼望自己的孩子能接受好的教育,把孩子送来了。站在张逊一旁的是张家村村长四毛,四毛村长和张逊是孩提时代的朋友,而这所小学的建成,便是四毛村长促使张逊的结果。四毛村长说:“日你的,你功不可没啊 四毛村长请县教委主任讲话,接着是镇长讲话。镇长是个年轻人,早几年毕业的大学生。他大力颂扬了一番张逊的功德,说张家村之所以有了全县一流的小学,是因为张董事长用自己的智慧和劳动创造了财富后,不忘家乡人民的疾苦,关心家乡人民的下一代等等。他号召张家则小学的全体学生学习张逊。他对着麦克风尖声说:“同学们,你们将来长大了,成了大老板,发了大财,就要像张董事长一样——不要忘记故乡这片热土,是故乡这片热土养育了你们!你们要像张先生一样,对家乡人民要有所贡献 在mk镇长充满激情地说话时,张逊看着一张张孩子的脸,他们都是表情淳朴且严肃地望着他、四毛村长、镇长和教委主任。他们都是七八岁或十一二岁的男孩女孩,他们不像城里的孩子脸白白的。他们的脸都黑黑的,但那一张张愣愣的小脸上却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他似乎看到自己也站在中间——那个少年的他,望着此刻的他,他已四十六岁了。他的脸上不再写满理想和渴望,而是写满了沧桑和疲倦。 四毛村长接过麦克风说:“下面,请张董事长为同学们讲话,请大家欢迎 掌声当然是热烈的,比欢迎县教委主任和镇长的掌声都热烈几分。台下的这一大片小小的脑袋已从校长嘴里知道了,这所学校是他张董事长捐建的。他们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这个比他们的父亲来说要有钱得多的男人。他们都希望有朝一日成为他。 张逊扫了眼凝望着他的学生和老师,接过四毛递来的麦克风,但他却不想多说话,因为他想说的话都被县教委主任和镇长抢先说了。他说:“天气很热,不愿耽误大家和同学们的时间,我只讲一句话:我祝愿同学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讲的话完了 掌声又起,掌声一停,众人就拥着他去一旁的体育馆门前剪彩。那儿站着几个老师和两个女生,两个女生拉着扎了一朵大红花的红绸带,站在体育馆的大门两旁。张逊和县教委主任、镇长及四毛村长走上去,一个女生对他行了个标准的少先队礼,便把一把扎着红绸布的剪刀递给他,张逊走上去,剪断了由两个女生牵着的红绸带。于是体育馆的门被推开,学生们吆喝喧天地鱼贯而入,跑着嚷着,喧闹声如海浪一样拍打着张逊的耳朵。 张逊笑着,大家也跟着将笑容遍布在脸上。 蝉在树梢上叫嚣,吱吱吱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仿佛在庆祝体育馆开放。张逊看了眼天空,天空蓝蓝的,一缕缕白云在上空飘飞。他感到腰和手臂都有些酸疼,而这种生理现象,在两三年前很少发生。五十知天命,他想,天命之年也快来了,我操。 四毛村长说:“张逊哥,走,到办公室坐坐吧 校长也说:“张先生,到办公室休息休息 校长是个中年男人,剪了个莴笋头,一张脸黑黑的,那是下地劳动时被太阳晒的。 张逊笑笑,“不休息了,我还有事。们们忙你们忙 张逊回到家里,觉得累,就躺到床上睡觉。母亲端杯茶进来,放到他床旁的椅子上,椅子上放了个烟灰缸和一盒中华烟。母亲说:“你的茶 母亲已七十几岁。一张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头发都白了。一双眼睛浑浑浊浊的,含着一种老人的沧桑感。“妈,我昨晚没睡什么觉,我要睡一下 “你睡母亲说。 “任何人来找我,都说我不在。也别叫我吃中饭,我醒来了再吃 母亲说:“我听你的 张逊待母亲退出房间带上门,便点支烟,吸了口。他瞧着窗外。天空蓝盈盈的。阳光在树梢上闪闪晃晃,树梢摇曳不止。一只麻雀在枝头上喳喳喳地叫。他按灭烟蒂,睡下了。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他在梦里着见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男孩,背着黄书包,在两边是槐树、樟树和杉树的小路上疾步行走。很多只蝴蝶在山坡上飞舞,它们是生物之花,在空中飘扬。它们不要到哪里去,它们也许没有目的,它们只是尽情地飞。那个男孩在梦里拼命地追赶着一只蝴蝶,那是一只色彩斑斓且美丽无比的蝴蝶。他努力地追赶着它,很想逮住它。它飞着,采集花的精髓,这朵花上栖息一瞬,那朵花上工作片刻。男孩就是抓不到它。 醒来后,这个梦让他想了半天。母亲推开门,见儿子醒在床上,母亲说:“你醒了?” “几点了,妈?” 母亲说:“快一点钟了吧 他发现自己没睡多久,但他觉得他睡得很香。母亲又说:“黄镇长和四毛村长都来过了,我说你在睡觉,他们就说等下再来 他很平和的样子呷了口茶。 ( 第2章 吃过中饭,他坐在门口抽烟,瞧着九月的村庄。从门口望出去,是一片绿绿的农田。田里的稻子正在抽枝结穗。几个农民的孩子在稻田间的小路上走着,结伴而行,去学校读书。他想起了《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那首歌。二十多年前,他在大学里读书时,一听到这首歌眼前就出现此番情景。一个老农民赶着一头牛在另一条路上走着,那是条水牛;一个年轻农民骑着一辆摩托车在那条路上颠簸不止,他很快就超过了老农民和那条水牛,不见了。天上传来飞机飞过的声音,声音很厚重,随后又是一片沉寂。他抽完烟,转回房间,从包里拿出日记本,坐到桌前写日记。他写下了这几天的事情和感受,他刚刚画上句号,手机就响了。 “喂,哪位?”他拿起手机说。 对方是方林,他的情人,她说:“你在哪里?” “我在白水 “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下午镇政府还要找我谈什么事情……这倒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想在乡下休息两天。我很喜欢闻乡下的空气,一到乡下,我就可以懒散点儿 他合上手机,脑海里立即闪现了方林的形象。她不是一个年轻女人,她长着一张忧郁的瓜子脸。年轻的时候这张脸并不忧郁,而是很漂亮,是他的追求和向往。那时候她是知青,而他是农民。他正想着这些,大姐和大姐夫走来了。大姐说:“小逊,你回来了 “嗯他回答大姐。 大姐是五十几岁的人了,是这片土壤上长大的女农民。她穿一件淡黄色长袖衬衣,一条黑裤子,脚上一双布鞋。大姐的头发已白了很多,尤其在鬓角处,差不多全白了。他感觉大姐这几年老得很快,早两年大姐看上去还像个中年妇人,一眨眼就同一个老年女人一样了。他心里有点悲伤。大姐是个很好的女人,他小时候,大姐很照顾他。在他读高中以前,他的衣裤和鞋袜从来都是大姐替他洗,他读高中时,大姐才哭哭啼啼地出嫁,而那时候大姐已二十好几了。大姐说:“茜茜还好吗?” 茜茜是张逊的大女儿,“茜茜还好他回答大姐。 “茜茜读书用功吗?”大姐说。 “还行他回答。 大姐夫放下一袋米,事实上是把五十斤早稻米倒进米缸后,又跟在灶屋里忙碌的母亲说了几句话,才转身进来看他。“张逊大姐夫鼓着两只牛眼睛叫他。 大姐夫是个十足的农民,只晓得种田种菜和种西瓜,其他的一切,比如湖南省长是谁、国务院总理是谁;比如中东战争、海湾战争,他一概不知道。他只知道什么季节种什么农作物,给农作物施什么肥。大姐夫还是个老实巴交又缺言少语的男人,见人难得说上几句话,因为他的思想从不在交往和语言上,而是在农作物上。他满脑壳都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朴实的唯物主义思想。大姐夫说:“在家里要住上几天吧?” “明天走 大姐夫咧嘴一笑,露出了一排黑黑的牙齿。大姐夫长了一张方方的脸,皮肤黑黝黝的。大姐夫在一张靠椅上坐下,打量了眼房里的四壁。张逊递支烟给大姐夫,大姐夫一看是中华烟,咧嘴一笑说:“啊,这烟好贵哩 大姐说:“你大姐夫节约得同鬼样的 大姐夫咧嘴笑笑,笑得很憨厚。 “你过年送给他的两条精白沙烟,他到现在都舍不得抽大姐说。 大姐夫很节约,身上充分具备着农民的吝啬。大姐夫从小穷得同哥哥共一条裤子穿,也就更加舍不得用一分钱。大姐夫身上穿的白衬衣,还是张逊几年前丢下的,大姐夫至今仍拿它做出客的衣服穿。大姐夫说:“我就是舍不得,那些好烟,我留着待珍贵的客人 “大姐夫,烟留着会起霉,钱留着会变水他对大姐夫说。三年前的冬天,他出钱为母亲和二姐二姐夫修建这幢两层楼房屋时,曾也给了大姐十万元,让大姐也重新建栋住房。但大姐夫却把那笔钱放到农业银行存起来了。去年,他曾劝大姐夫建房,大姐夫答应得好好的,但转背就把他的话抛到脑后,仍然舍不得动用那笔钱。张逊说:“大姐夫,我告诉你,十万元现在还可以建一栋房子,再过两年,也许二十万元都建不成房子了 大姐着急道:“唉,你大姐夫宁可过叫化子生活,也不想用存到银行里的钱 张逊走到窗前,冲窗外吐口痰。天空一派明媚,近处的山林绿绿的,而远远的山脉在阳光下蓝蓝的,只是比天空的蓝色深沉一点。那边,半里远的地方有一个山包,山包上有一些枞树,还有一些农民们不再理睬的板栗树。板栗树是一些不成材的树,从前村里人都把板栗树和枞树的枝桠砍了当柴烧,现在农民们大多烧煤,也就没人理睬那些树木了。在那处山包的后面,就是知青屋,方林曾住在那处知青屋里。一只画眉飞到窗前的树梢上,吱吱吱地叫着。他盯着这只漂亮的画眉鸟。 大姐说:“钱只要进了他的口袋,就莫想出来了她是指大姐夫。 张逊看见四毛村长和那个长着一张大嘴的镇长走来了。镇长一边走,一边冲着手机说话。他觉得现在的乡干部还是挺好过的,因为现在的农村不像过去那么穷了。他转过头,看一眼大姐和大姐夫,说:“镇长和村长来了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跟他们一家人打招呼,张逊笑笑,让他们在沙发上坐下。大姐忙为他们泡茶,四毛村长说:“大姐,好久没看见你了 大姐说:“鬼话,早一向在村口上还碰见了你 四毛村长哦了声,记起来了道:“对对对,那一天村头的张狗家正在杀狗 镇长说:“说起狗,我好久没吃过狗肉了 “想吃么?想吃我就去称几斤狗肉来大姐说。 “那很好啊,”镇长咧嘴笑笑,“我还真的很想吃狗肉 张逊笑笑,掏出钱包,拿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让大姐去村头买狗肉。大姐出门走了,几个男人便坐下来谈事情。 傍晚,二姐和二姐夫回来了,二姐是从镇上回来,而二姐夫是从牌桌上下来。二姐夫不像大姐夫,有的人天生勤劳,有的人天生懒散,二姐夫就是天生懒惰的男人。有很多东西是与生俱来的,懒惰和好赌在二姐夫身上就是与生俱来的。当年他追求二姐时,到张逊家来,还假模假样地干活,比如帮母亲劈柴或帮二姐扫地抹桌子。一结婚,他再来他家,就大老爷样的,往椅子上一坐,一杯茶一支烟,瞧着二姐抹桌子和扫地,纹丝不动。这就是二姐夫。如今,要找二姐夫,只有到麻将桌或骨牌桌上寻他,他保准在。他已被镇派出所抓赌的抓过几次了,但仍然和他的朋友在牌桌上相见。 “输了还是赢了?”四毛村长看见他,便笑着问。 二姐夫答道:“惨败 镇长一听便张大嘴巴问:“输了多少?” 二姐夫皱皱眉头说;“八十块钱 二姐说:“你总有一天会把家产都输掉的说着,她盯了老公一眼。 二姐夫申辩说:“这一年里,我整体上还算是赢得多 二姐说:“你赢了好多?” 二姐夫就数着他赢的次数,哪天赢了多少,哪天又赢了多少。 二姐夫今年有五十岁了,但仍然有一颗顽童的心。据二姐和母亲说,他除了春插、双抢和秋收,这三个农忙季节下田干活外,其他的日子,每天有十二三小时是在牌桌上度过的。不是在这家农民的牌桌上,就是在那家农民的牌桌上,他打牌都打到七里外的镇街上去了,而且还常常一打就是几天。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谁总有一天会死在牌桌上,恐怕说的就是二姐夫这样的人。二姐曾想让二姐夫跟着张逊干事,但他没同意,他宁可每月白给二姐夫几百元,也不会让二姐夫跟着他,因为往往一粒老鼠屎就打坏了一锅汤。 大姐摆好了桌子和碗筷,对大家说:“吃饭了,吃饭了 张逊忙号召大家吃饭,“吃饭吃饭他对镇长和四毛村长说。 ( 第3章 早晨的阳光和和煦煦地射在窗台上。空气里夹杂着泥草和粪池的气味。他并不觉得这种气味臭,相反,他觉得这种气味比城市里的空气好闻。无论是长沙还是北京,城市的大街小巷上都弥漫着汽车和摩托车的尾气,而这种尾气就是导致地球升温的直接原因。在他小时候,九月里的晚上,已开始盖被子了。如今九月的晚上,盖床毯子还不能从头盖到脚。他走到窗前,他的左边是一轮金黄的朝阳;右边是一片农田,光芒四射的太阳照耀着绿油油的农田。农田那边是一幢幢农舍、树木和山林。农舍上飘绕着炊烟。新的一天降至张家村了。 吃过早饭,他决定到父亲的坟上看看。他刚把手机放入口袋,手机就响了。他掏出手机,一看是北京王作家家里的电话号码,就接了。他用五万元买了王作家的一本长篇小说,又用六千元一集诱惑王作家改他的长篇小说为电视剧本。 “怎么样?”他问王作家。 “今天何导邀我去天津,一起去吗?” “我现在在湖南 “你怎么又到湖南去了?”王作家说,“我以为你在北京 “家里有点事 “我想跟你讨论剧本。我想把小说中的那个父亲变成一个很自私的人,这样就有戏了。你觉得呢?” “我不这样看,我觉得就那样很好 “但何导觉得父亲吝啬和自私,就有戏可做,知道吗?” “你们总是要出戏,结果拍的东西都显得过于做戏了 王作家在手机那头笑了笑,“那我把你的意见告诉何导 “那你告诉他吧 “你什么时候回来?” “过两天就回来 王作家说:“假如何导坚持要把父亲的性格变动这是何导觉得父亲身上没戏,没戏就显得单薄,你明白吗?” “不。我不这样看张逊说。 张逊合上手机时想,王作家是自己想把剧本中的父亲变成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他觉得他们这些作家和搞电视的都有些胡来,想怎么弄就怎么弄,结果弄得电视剧愈来愈没人看。 二姐夫愣头愣脑地进来,一进来就放了个响屁。他坐到沙发上,拿起沙发上的中华烟,点上一支吸着。“小弟,跟你扯一百块钱看他望着张逊。 扯一百块钱既含着借的意思,又含着要的意思,“扯”字就是这么含糊不清。“又要去打牌?”他笑着瞧着二姐夫。 “不是打牌,你二姐把我口袋里的钱都收走了 张逊笑笑,打开钱包,扯出了一张百元钞,丢给二姐夫。 二姐夫把钱放进裤口袋,吐口烟,很客气地说:“小弟,你在家多休息几天 “我也想多休息几天张逊说。 二姐夫在他房间坐了一支烟的工夫,就出门了。张逊估计二姐夫又去打牌了。农村里有很多闲人,因为农村里只那么多活干,要忙,你总有干不完的农活,今天侍弄一下蔬菜地,明天到田里薅薅杂草,后天给花生地浇浇水。但懒一点的话,除了三个农忙季节,你天天都可以睡大觉和玩。这就是农村,伸缩性很大。农村里,一部分闲人涌到城市里打工;另一部分闲人就成了二姐夫这样的角色,以赌为乐。 他的手机又响了,是妻子打来的,问他什么时候回北京。他回答妻子:“我在这里还有点事,乡里想办一个砖厂想拉我投资,我正在同他们谈 妻子说:“那你谈完事早点回来 他合上手机,伸了个懒腰。妻子现在完全归顺他了。早几年,妻子——这个省会长沙长大的女人,对他的乡下姐姐姐夫和父母表示出了轻蔑,他当时气得真想揍她一顿。从前他为自己的农民身份感到卑微和羞耻,现在他丝毫不在乎自己曾经是农民。“我是一个农民,尽管我早已拥有了城市户口,我骨子里还是农民他对他的一些好朋友说。他曾经有一种疯狂的征服欲。他要征服城市里的男人和女人,这不是报复而是征服,报复是具象的,是复仇;征服是侵略性质上的心理活动。现在他不再这样想,他觉得,身为一个男人,他干得很漂亮。打他过了四十岁生日后就清晰地意识到生命很短暂,一年一晃就逝去了,人活一天就少一天。所以他变得平和了。这两年,在用钱方面他也不再像农民那么吝惜,没钱的时候,挣一万就是一万。当钱达到了一千万或两千万时,意义就从价值转换成数字了,只是数字的增减。钱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好好地善待自己和享受自己的成功。“我现在对赚钱没兴趣了,我看重的是人的价值他对他的朋友说。 他决定到父亲的坟上走走,跟父亲说说话。他出门,母亲问他上哪儿去,他对母亲说随便走走。他迅速上了山。这是一座长满了油茶树的山,但也不是纯粹的油茶树,还有杉树、樟树和槐树夹杂在油茶树中。山上杂草丛生,而在杂草中,这儿那儿总会露出一处处石碑,石碑下躺着一个个曾经在这个世上走过一遭的男人或女人。张逊的父亲便在其中。父亲的坟前有一棵杉树,一旁还有一棵槐树,背后是油茶树。坟上爬着许多藤蔓,两旁尽是狗尾草和霸王草,有些草业已枯黄。坟旁有一簇野生的小黄花,指头大一朵,在九月的阳光下闪耀着。他把缠着碑石的野牵牛花拔掉,抚模着碑石。他想起很多年前,父亲第一次带他上黄家镇街上玩的情景。那时候他读小学二年级,也许是三年级,那是暑假,他记得那是“双抢”后不久的一天。那天,父亲带他走到一处冰棒箱前,问卖冰棒的女人冰棒好多钱一支,女人说白糖冰棒三分钱一支,绿豆冰棒五分钱一支。父亲站在冰棒箱前犹豫了下,掏出三分钱为他买了一支白糖冰棒。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吃冰棒。 父亲死于五年前,死于胃癌。父亲的胃病是饱一餐饿一餐造成的。要不是父亲当年勒紧裤带支持他读高中,后来又找亲戚朋友借钱支持他读大学,他哪里会有今天啊。他这么想着时,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一看是方林家里的电话号码,就接了。“你今天会来吗?” “家里还有点事他对方林说。 “我还以为你今天来呢,我都向公司请了假 他忽然觉得应该跟她见上一面,于是说:“你晚上不要出去,我会来 ( 第4章 方林的卧室布置成粉红色,粉红色顶,粉红色席梦思床,粉红色窗帘,这一切造成房间里闪晃着粉红色泽。席梦思床很大,是新港牌席梦思,在长沙它属于过得硬的名牌:床的弹性强,韧性好,任人在床上捣腾也不容易损毁。在荧光屏上,即使是十吨重的推土机愤怒地从新港席梦思床上碾过,也安然无恙。这个广告很能促销,张逊就是看了这个忘不了的广告后,指导方林买这种席梦思床的。这是一套三室两厅两卫的新居,是他特意买了送给这女人的。它坐落在长沙郊区,它的后面是一片年轻的树林,它的左边是偌大一个水库,水库边是一大片橘树林。他喜欢这个地方,房价不贵还是其次,重要的是这儿的空气显得比市内的空气略好。市内充斥着含铅的一氧或二氧化硫气,这儿有-些树木的气味。 你厌恶一个女人,你会躲得她远远的;厌倦却不定哪一天又会回来,因为兴趣失去了还会重新建立。比如说你对哪个女人很烦躁,可是换一天你又不会烦躁了。厌恶是心理上的对抗,厌倦只是情绪上的活动。而当你情感上的化学分子改变时,你又会产生喜欢。张逊在方林身上就是这种感觉。他几次想同她分手,但他总觉得她身上有一些别的女人身上找不到的东西。他与很多女人都发生过性关系,但他就像一只大雁,总会飞回来。这幢房子是他三年前替方林购置的,而三年前方林住着单位上那种一室一厅房,厨房和厕所都窄小得只能供一个人进出,建筑面积加阳台和楼梯的一半还不到四十个平方。方林一直盼望有朝一日改变自己的住房条件。他为她改变了。 她从厨房走出来,上了趟厕所,洗了澡,披着一件睡衣进了卧室。她已不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她老了。二十多年前他是白水县黄家镇的一个年轻农民时,她那时候在他眼里是个高不可攀的美女,就好像高不可攀的珠穆朗玛峰。当年她插队落户住到他家里,每天早晨站在他家厨房门前漱口,他只能在背后偷偷觑着她苗条的身材和浑圆的臀部。那时候,他深深地觉得她就是他心目中的一只蝴蝶,而他什么都不是。一年后,这只蝴蝶飞离了他家,住到了他们自己建造的知青点——那是一幢土砖黑瓦屋,门前有几株桃树和板栗树,还有三棵杉树;他经常到知青点去玩,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看见她,而她连正眼也没瞅过他。 她跟他同年,比他小月份,刚满四十五岁。她已皮松肉垮了。**已起了皱褶。脸上也有了皱纹。尽管她经常用睡眠来美容,一天要睡十个小时,剩下的时间也只是看看电视和报纸,但岁月不饶人,该离去的已从她身上离去了,该来的也来了。她的一头青发是美容师做的一番手脚,每三个月她都要进一次发廊,闭着眼睛让年轻的美容师为她那黑白参半的头发大干一番,直到每一根头发都乌黑发亮为止。假如他不阻挡她,她都愿意去为他隆胸,让松松垮垮犹如两只皮囊的**重新鼓胀起来。他反对她这样做。他说:“没必要,你怕你还是二十岁?你都四十岁了。你已经没青春了 说这话是五年前,那时候她明显感到自己变老了而想力挽狂澜。他告诉她任何人都逃不出时间隧道,当你生下来,你就坠入了时间隧道。鱼可以从网里逃月兑,运气好的苍蝇可以从苍蝇拍下逃月兑,但上帝不会让任何一个生命从时间隧道里月兑逃。 方林在他身旁坐下,拢了拢一头乌发。她只是洗澡,没洗头。她昨天才从发廊出来,头发上飘扬着一股洗发精的香气。他不太喜欢闻这种香气,这种香气有点冲鼻子。他说:“我感到身子骨酸酸的。我太累了 “我跟你揉揉吧她说。 她开始替他按摩头部,手指在他额头和太阳穴上努力按着,似乎要把他额头和太阳穴上的皱纹拉神。接着她又按摩他的肩膀,为了很好地按摩他的腰身和肚子,她把系着睡衣的带子解开——这是一件棉质睡衣,金黄色,上面印着抽象派设计师绘制的花纹。她在他腰上按着,随后在他白晰的肚皮上亲了下。他没发胖,肚子平展展的,肚脐眼就像一粒纽扣嵌在肚皮上。裤衩裹着他那萎缩成一团的阳物。她结过两次婚,先后同六七个男人有过性关系。他是她最喜欢的心肝宝贝。她爱他,把他当成了她的归宿。她已不是那种被别的男人想方设法引诱的女人了。她从别的男人对她失去了兴趣上看出自己已人老色衰了。 “呃,你要是能把我弄起来,我就干你一下他鼓励她说。 他昨晚从白水转到她这里,她本想跟他**,但他没挺起来。她看他一眼,“我不想让你干。你已经不行了,你要爱惜身体 “这没什么他说。 在他腿上按摩,她将手放到他大腿根部,一路捏下去,直到脚跟。她这样来来回回干了五六次,又掉转身在另一条腿上这么干着。随后,她让他翻过身,骑到他背上,在他背上很用心且热情地按摩着。 他感到很舒服,感到身体酥酥的,感到酸疼的筋骨渐渐恢复了,还感到一股暖意腾空而起。他被她坐在身下,她的私隐处热乎乎地贴在他腿上摩擦。他感觉到了一股滑腻腻的暖流。他曾经反反复复地痴迷在她这股暖流里。他在其他女人身上找不到这股暖流,也许他找到过,但值得他眷恋留连的还是她身上的这股暖流。她身上的暖流犹如春潮一样泛滥,常常使他心醉神迷。她是他的初恋。他说:“可以了,让我翻过身来 她起来,叉开腿站在床上。他翻转身。她没穿胸衣,也没穿内裤,一片黑森森的丛林在他眼里晃荡。“坐上来他的一愣一愣地直了。 “你真要做?”她说。 “你逗起了我的情绪他说,“亲爱的,它已经很硬了 她模了模他,“真的很硬了她说了句。 “来吧 她笑了,格格格。他把她搂过来,她的身体非常依顺地偎到他身上。他拨弄着一枚**,那枚**在他拨弄下由软变硬了,像一粒话梅呈现在他眼里。接着,他的手伸进了她的那片茂密的丛林,她的那片丛林早己下大雨了,湿漉漉的。他说:“哇,你下面已泛滥成灾了。 她轻声说:“我有三个月没碰过男人了 “再有三个月,你不就要偷人了?”他逗她说。 她丢了个媚眼给他,“偷你呀 ( 第9章 北京的十月十分迷人。这是个不冷不热的日子。这天,张逊和老婆在王府井大街漫步。他陪着老婆进出这样那样的商店,老婆在疯狂地采买自己喜欢的衣裤和鞋袜。她有很久一向(方言:一段时间之意)没上街了,她觉得她身上的秋装已经过时了,她得重新武装一下。她搬到北京住的这两年里,基本上没进什么商店,即使进也只是匆匆一瞥,从来也没认认真真地逛过商店。 他陪着她,就像一个保镖紧跟着漂亮的夫人。徐红买了很多东西,他-只手上提了三四个包,包里全是老婆买的衣裤和皮鞋。她也一只手上提了三四个包,装着同样的东西,所不同的只是样式不同罢了。两人走到奔驰600前,把大包小包都扔到后座上,他松了口气,快吃中饭了,采购任务也圆满完成了。他说:“回家吧?” “回家老婆也一脸累了地回答说。 他们坐进奔驰车,她亲了下他。他对她懒慵慵的样子一笑,发动了汽车。汽车徐徐向前驶去。他对她说:“我喜欢北京的十月,这种天气舒服 老婆说:“如果要我说,我觉得北京的冬天好过。长沙的冬天冷死了,没暖气 他说:“那倒也是 汽车在金灿灿的大街上行驶着,他心里有一种想吐的感觉。近一段时间,他觉得他的肠胃不太好,好像吃什么东西都难以消化,总是打着酸嗝。他还感到他的精神不佳,总是很疲劳的样子,实际上想睡觉又睡不着。 “你开车小心点她见他开车很猛,提醒他说。 “没事 “我一想起我买了这么多好衣服,我就想到哪里去玩老婆说。 女人就是女人,他想。女人穿了漂亮衣服就想到哪里去走走,希望有人注视,且获得男士们的赞美。男人们穿名牌衣服是为了体现身份和实力,女人则是为了漂亮。 老婆又说:“真的,我们晚上去看一场电影吧,我们还没在北京看过一场电影 他眼里闪现了小秦,他倒是同她看过几场电影。如果要看电影,他也不会同老婆去看。他一直觉得小秦身上有一种高贵的东西。你能感觉到她是个高贵的女人,但你又说不清那种高贵是什么。高贵不是标签,不是衣服,是一种气质,它的内核应该是藏在血液里。 老婆说:“最没意思的就是你 “怎么啦?”他愕然地盯一眼老婆。 她不像从前那么秀美了。她在他心里的美好感觉正在一点点退化。他很吃惊,他怎么会对一个又一个的漂亮女人渐渐失去好感。而且近来他都没了**,老婆要跟他**,他就是挺不起来,整个就像一只雏鸡萎缩着。而在一年前,只要女人在他面前月兑下衣服,他的阳物一蹦就挺了起来,仿佛是一只老鼠窜出地洞一样,活泼泼的,骄傲得很。但这半年,**似乎在一天天减弱。以前有两天不干这事,阳物就很不听话。现在半个月过去了,那东西连半点挺起来的迹象都没有。昨天夜里,徐红嗷嗷地要跟他干,可无论她怎么揉捏,它就是不起来,就如一只小小的晕鸡仔。 “我不行了,”他一脸惭愧,“真的不行了 她失望地瞪着他。 他只能让她失望。他从前从没让她失望过,相反他总是以坚挺而骄傲。这些天,那东西似乎不是长在他身上,面对秀色可餐的女人也无动于衷。他暗暗吃惊,还很哀伤。一个人一旦力不从心,就意味着走向衰老了。“我太累了,”他找原因说,“看来我得补补身体 “你这家伙在外面搞多了老婆责备他说。 “没有,我在外面很老实他说。 (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1990年的日记: 3月2日晚 我三十六岁了,一不留神就进入了中年。想想自己小时候在农村里吃的那些苦,又想想现在这具三十六岁的躯体,心就酸酸的。我是一个流浪儿。我虽然有家,有老婆,但我情感上还在流浪。我的根在农村。我经常想起我小时候读书的一些事情,想起我的那些小学同学,他们现在还是农民,在家种由、种西瓜,活得很简单,但他们活得比我快乐。 一个人进入中年也就产生了困惑意识,对自己走过的路产生了怀疑,对自己一贯坚持的东西也有了动摇感,甚至对自己一度喜欢的名字也有了怀疑。张逊?谦逊的逊,是不是我的这一生为人太谦逊了?我读小学时叫张小毛,进初中时,我把名字改成了逊。那时我已懂了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的道理。人应该骄傲吗?有人说该骄傲的还是要骄傲,但有人说骄傲就意味着你失去了迎接新东西的心理准备,就会走下坡路,从而一败涂地。谦虚呢?如果你是假谦虚就是虚伪,真谦虚就是无知,还意味着你缺乏自信。自信是从哪里来的?自信是从骄傲中派生的产物。一个人没有自信,这个人就完了。父亲说:你在单位上,第一要学会做人,第二才是努力工作。人是活在人际圈子里,老子曰:不敢为天下先。但在我看来,人人都想争先,争第一。你生活在这样的人群中,就别无选择。 我读了研究生,获得了硕士学位,但有什么用?社会上流行着一句这样的话:穷得像教授,蠢得像博士。这就是说我们这号人。一些比我蠢一百倍的个体户都能赚到钱,我为什么不能赚钱?也许我赚了钱,刘小专的精神病就会有所好转。因为一个女人过上了富人生活,也许一切就转危为安了。刘小专让我很痛苦,使我不晓得自己应该怎么做。茜茜两岁了,为了她将来的幸福,我也要放弃走做学问的路。这个时代不是做学问的时代。 3月12日 早上起床洗脸漱口时,我冲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脸,洗手池上挂着一面椭圆形镜子。我老了。脸上太阳穴处竟蓦地出现了几颗米粒大的紫斑,我相信我开始走下坡路了,身体的鼎盛时期过去了。刘小专是个精神病患者,一个要靠药物维持正常生活的女人,如果离开药物,许多奇奇怪怪的荒诞的东西就会涌进她的脑海,让她做出荒唐的判断而想与世隔绝。药物的作用就是压制她的大脑胡思乱想,药物名叫高抗素,配着一种名唤安坦的药一并服食。从一天两粒高抗素渐渐降成了一天半粒高抗素,但不能停,一停,她就失眠,接着就有奇怪的思想钻入她的脑海,让她变得过于敏感和变得格外自尊或自卑。两年来,我对她总是小心翼翼,我并没放弃努力,总是鼓励她正视人生,正视生活,不要在乎别人怎么看她。 小专说:我晓得我拖累了你。你还爱我吗? 我不爱你爱谁啊? 时间是直线发展的,人在时间这条轨道上一天天衰老。两年前我还觉得刘小专很漂亮,自己也年轻,看到电视荧光屏上年轻人蹦蹦跳跳,我还没有距离感。但这两年,面对荧光屏上那些年轻姑娘和小伙子的脸,再瞧镜子里自己的脸就觉得自己老了,不再是那种青春焕发的面孔了。再看刘小专,一张脸黄黄的,一双眼睛也黄黄的,没有神,像两颗烂板栗。刘小专今年三十五岁,美丽的青春已如晚霞消失在山那头了。 一九七八年初,我由一个农民迈入大学的第一天,发现一个很漂亮的女学生坐在我后面,坐得笔直,一张鹅蛋脸,鼻梁挺挺的,一双眼睛黑亮亮的,两片红唇抿在一起。我感到吃惊,她是哪里掉下来的仙女?我曾经在黄家镇电影院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感觉她就是电影里的那个冬妮娅!有一天上体育课,那已是挨近期末了,我第一次找刘小专说话。她就站在我一旁,看着体育老师测验男同学赛跑,我鼓足勇气说: 刘小专你是长沙人吧? 我是。刘小专简短地回答。 在刘小专眼里,我是个十足的农民,剪着个锅铲头,脸黑黑的,尽管有半年时间我没在田间劳动了,但身上仍充满了农村青年的气味。刘小专当时一百个看我不来。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十点钟,我突然光临了她家。那天下着小雨,一早就阴雨绵绵的。她在家里睡懒觉。我敲门,她起身开门,很吃一惊,是你?她望着我。 我当时一脸绯红,生怕她把我拒之门外。我当时自尊心很强,也很自卑。 我端起她递给我的茶说:我到书店里逛了逛,看了看书,想起你,就到你家里坐坐。 哦,你还真会找。她说。 我有狗的鼻子,能闻到我想找的人。我从小鼻子就特别灵敏。 我们说了很多话,直到刘小专的母亲买菜回来。那天,我没在她家吃饭,虽然我很想在她家吃饭,但我饿着没吃。我说我还有事就告辞了,其实我没一点事。 我是在读大学三年级时与刘小专好上的,这是因为我学习上非常刻苦,成绩总在班上名列前茅而渐渐赢得了她的青睐。在大学里,学生学习成绩的好坏似乎很能决定一个人的前途。身为农民而被人看不起的我,心里憋着一股狠劲。有一天——那是十月里一个天空蓝蓝的日子,下午时,中文系与外语系进行篮球比赛,我在一旁看。刘小专也在一旁看。当时她很漂亮,一张脸白白净净,一双眼睛含着一汪秋水。我一直想和她接近,而她一直在疏远我。那天,她没避开我的目光,反而在迎接我的目光。她剪着短发,穿着绿灯芯绒列宁装——这是那个时代的装束。在一九八○年,人们还没有讲穿讲吃的心理,艰苦朴素还是中国大地上大家一并提倡的。尽管她的穿着在当时并不突出,但她天生就是美人坯子,穿什么都好看。晚上有场电影,你看不看?我说,我请你看电影。 她迟疑着说:晚上再说吧。 那天晚上看的是日本故事片《追捕》。整个操场上挤满了学生,黑压压的人群都瞪着银幕上的杜丘,看他如何同一帮邪恶势力斗争。我和刘小专坐在一起。刘小专很专注地看电影。我能嗅到她发际的香气,我能闻见她皮肤的毛细孔里透出的馥郁。我从生下起,从没有如此近的与一个城市姑娘坐在一起!她太美了,她身上的一切都是我向往的。 3月20日下午 我很想把自己的过去一一回忆起来,这样我就可以更爱刘小专一点。孔子曰:温故而知新。有时候回忆一下过去,就会对自己原来爱的人好一点。这些天,我有些怀念逝去的时光,我想这就是怀旧心理吧。 记得我在二十年前很渴望当作家。我的作家梦是从看了高尔基的《童年》那部小说开始的。我迷住今天让我脑壳晕的刘小专,便是我的作家梦。我记得看完《追捕》那部电影后的有一天我走进教室,刘小专坐在桌前看一本厚厚的书。我走过去说:什么书? 《简?爱》。 我在校图书馆里借过这书,我说:这本书非常好看。 她一笑。后来我和她就走出教室散步,我们在林荫道上走着。傍晚时分下了一场雨,地上湿漉漉的,树叶上还时不时有一滴雨水掉卜来。没下雨了,她说。 我浑身是劲,我是和一个城市姑娘在林荫道上散步,她是我眼里的仙女。一些青蛙在草丛里发出呱呱呱的叫声;有同学唱歌的声音从寝室方向传来。我们默默走着。我不晓得说什么好,因为要说的话太多了。我找了另一个话题道:你有远大的理想吗?我迫不及待地抛出了我当年的伟大理想。我想做一个作家,做一个托尔斯泰那样的作家。 托尔斯泰? 是的,我要写一本像《战争与和平》或《复活》那样的大作品。 她看着我,是用一种审度的目光瞧着她眼里的我。 我非常喜欢《复活》这本书,我认为我也能写出这样一本书。我充满一种想表达自己的**说,我之所以选择读中文,就是要成为一名作家。 她说:真的吗? 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是斗士。我说,我在农村里长大。我父母还在我二十二岁时就催促我结婚。我就是不肯结婚,我觉得我还有前途可奔。假如我当年听了我父母的,我和你今天就没缘分见面。我若结了婚,就要养家糊口,哪里还有心思读书学习?我父母当年要我结婚时,我硬是抵制着父母的要求,坚持走自己的路。 我是乡下人,但我有伟大的理想。我要让她有这种认识。她有了这种认识,便会淡化我的乡下人身份。我脸一万有一种被远大的理想浸洇开来的激动。我一定要成为大作家。 她被我迷住了。我的理想让她感动。那时候她很健康,对这个世界还不疑三疑四。我也被自己感动了,我反复强调说:人只要朝前走,什么事都能干成。 后来有一天,我去了她家。那是六月里一个星期天,那是一个郁闷的天气,一个没有太阳但却闷得让人受不了的天气。她坐在家里看书,她哥哥打着赤膊坐在竹床上抽烟,露出了一身举重运动员的肌肉,手臂看上去特别壮大。你好,我尽量用这三年学的长沙话说,顺便看了她哥哥一眼,她哥哥瞪着我。 这是一个粗蛮的汉子,长着一双肉皮很厚实的眼睛,这双眼睛明显看我这个乡下人不来。你们是同学?他故意这么说,声音闷闷的,像远远的天上打闷雷。 嗯,刘小专对他哥哥撒娇的样子说。 举重运动员看妹妹一眼,咧嘴一笑,露出了两排颗粒很大的牙齿,黄黄的,沾满了烟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逊。 刘小专端着一杯茶走上来,递到我手上。刘小专在我对面坐下。我望着刘小专。举重运动员对我说:我一听你说话的口音就晓得你不是长沙人。 我是白水县人。我说。 举重运动员脸上稍稍露出了一点不屑。刘小专对她哥哥说:哥,张逊的成绩很好。 举重运动员轻慢地哦了声后说:读书就应该成绩好。 那天中午,我留在刘小专家吃了中饭。后来我就时不时上刘小专家,一去刘小专家就表现出非常勤快的样子,看见什么事情就做什么事情,一心想讨好刘小专的母亲和哥哥。刘小专的父亲死了好几年了,刘小专也就是一个母亲和一个哥哥。刘小专的母亲渐渐觉得我是个可靠的老实人,且有事业心。假如当年我不那么追她,也就不会有今天的痛苦。现在想起这些,宛如上辈子的事情,或者说是前世欠了刘小专的,如果真有前世的话…… ( 第17章 6月23日夜 我觉得我和徐红谈不到一块,我急于想找人倾述,而她关心的是她自己的生活。在早两天的谈话中,她告诉我,有一个年轻人追求她,但她看不上。他们去唱过歌,但仅仅就是唱歌而已。与她同租一间房子住着的女朋友的哥哥喜欢她,送了一束玫瑰花给她,还约她去喝了两次茶,但她也不喜欢他。徐红说她不喜欢他那张脸,那张脸看上去没什么知识,说话一点也不幽默,而且为人小气。我感到要博得徐红的欢心,就不能小气。 李新那狗婆养的半晚上打电话给我,说他看了那一半稿子,很吸引人。我心里非常不舒服。他是把我做农民看的,这个畜牲!出来吃宵夜不?李新在电话那头笑着问我。 我骂他说:你神经病。 他在电话那头笑,然后说:跟你讲正经的,我想看下半部稿子。 我心里又高兴起来,他的胃口被我吊起来了。李新这个家伙文学品味等于零,但字还是认识不少。他又说;你什么时候把下半部稿子给我? 明天。 明天我到你社里来拿。 我不喜欢羊肉还没吃就惹一身臊。我说:你明天上午到我家来拿吧。 我放下电话,觉得自己可以弄几个小钱了。我的思想又滑到了徐红身上。我记起那天她跟我谈她和她男朋友分手的原因时她说:他是个小痞子,我那时对他那么好,他还在外面搞女人。她说到下文:去年三月的一天,他的一个朋友急着找他,因为他俩做的一笔业务有麻烦,他当时住在长城宾馆,几个人一起做一笔生意。我只好去找他,我打他的手机,手机关机,打他的bp机,他不回话。我觉得很奇怪,只好亲自去了。 我并不知道他在外面搞女人。那天是早晨,六点多钟吧,我去了长城宾馆,走到他房间的门口,敲门,没人开门,我问服务员,服务员说房里有人。我要服务员开门,服务员拿着钥匙开门,里面闩着,服务员又把门锁了。我一个劲地叫门,门就是不开,后来门开了,里面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人,门就是这个女人开的。她一脸心虚。她说:你找谁?我冲进去,房里没有我男朋友,但窗户开着。那是二楼,窗户旁边有根下水管,可以攀着下水管爬下去。我看下面,下面没人。我说:你是谁?我敲了这么久的门,你怎么这时才开?她是鸡,她已经想好了回答我的话:你敲门,我爱开就死,不开就不开,你管得着吗?我气得脸都白了,她算什么?我说:李坚是不是住这间房?她说:我不晓得谁叫李坚。我走了……回到家里,我打李坚的传呼,他很快回话了。我问他,他死活不承认。我要他回家,他晚上才回家,我 问他,他还是死活不承认,他说他昨天晚上在湘潭。气死我了…… 我回想她这番话,我觉得她也很孤独。我比她更孤独。我不晓得我面前的这条路怎么走!我可以爱我女儿,但我却再没有力量爱刘小专了。 6月26日下午 我没事,拿着一本厚厚的《史记》,随手翻开一页是“苏秦列传”,我轻轻松松地读下去。我忽然对战国时期的苏秦产生了浓烈的兴趣。想想吧,苏秦出生于农家,一点也没政治背景和靠山,然而却成功地佩带了六国相印,成了战国时期的一个大政治家。 苏秦出身贫寒,却能做六国宰相二三十年,如果他没有大智大勇,又怎么能走到这一步?一介书生,却将六国玩于股掌之中,我不能不佩服他。 苏秦其实也受过挫,他在秦惠王那儿就受了挫。他原来想投靠秦国,但秦惠王不重视他,他没趣地回家来,还受到了嫂子的冷落和讥笑。苏秦后来佩六国相印后,衣锦还乡,苏秦的嫂子怕苏秦报复而小心伺候着他,苏秦笑曰:何前倨而后恭也?嫂委蛇蒲服,以面掩地而谢曰:见季子位高金多也。苏秦喟然叹曰:此一人之身,富贵则亲戚畏惧之,贫贱则轻易之,况众人乎! 这就是你我存在的世界,几千年来都如此,富贵则亲戚畏惧之,贫贱则轻易之。几千年前如此,几千年后仍如此。只要有人类存在就一定有富贵或贫贱之分。我一定要让我周围的人也像苏秦的嫂子一样,前倨而后恭。我不在乎我的过去,重要的是在乎我的将来,努力就会有将来,不努力就没有将来。 6月28日晚 上午八点多钟,我还在梦里,李新打电话来说:我今天来拿稿子。 我还以为你不要稿子了,我说。 我到广州去了三天,我马上就来。 你来就是。我心里颇高兴,我还以为他不打算要这本稿子了。 刘小专走进来,头发乱蓬蓬的。我要是不提醒她收拾一下自己,她就不收拾。早晨她除了漱口洗脸,其他事情就一概不干了。我说的其他事情是指女人适当的化化妆,比如把头发梳好,或脸上打打润肤膏或抹两笔口红什么的。她似乎很不在乎这些。然而我是男人,我留意这些。我说:等下李新会来,你稍为打扮一下。 李新来做什么?她说。 他来拿稿子。 什么稿子? 一本武侠小说稿子。我说。他马上就来,他骑摩托车,很快的。 我起床洗脸漱口,刘小专就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发。我漱完口,走进卧室,她正对着镜子抹口红。她在镜子里看着我,我也在镜子里望着她。她的脸显得有些儿浮肿,肉显得松懈。她说:你现在在外面搞些什么事?从不跟我说。 她举着一双迷茫的眼睛瞅着我,我也很迷茫地瞧着她。她的迷茫是不知道我干些什么;我的迷茫是我怎么还和她生活在一间房子里。 她说:可以了么? 她是指她化的妆可不可以及格了。我还能要求她什么呢?她有病。我说:可以了。 我晓得我现在不漂亮了。你嫌弃我。 没有。我只能这么说。 十点钟,李新穿得非常讲究地来了。李新在我眼里是个公子,嘴里总是讲穿讲吃。衣服是什么牌子啦,裤子是什么牌子啦,皮鞋是什么名牌啦,袜子又是什么名牌袜子啦等等。长沙市哪家饭店的菜好吃,他都晓得。他就是这样一个爱玩的角色。 我批评他说:你说就来就来,我等了你一个多小时。 我被两个朋友拖住了。他笑笑。 我本来要到社里去,我说。 刘小专将一杯茶递到他手上。他说:刘小专你说老实话,张逊欺负你没有? 去你妈的。我骂了李新一句。 李新笑笑,刘小专也笑笑。我说:黄老板看了那半稿子吗? 黄老板说他不懂文学。抓选题是我的事情。 你们分了工的? 很明确地分工,我负责与编辑和作者打交道,他负责与书商和出版社打交道。 李新把上半部稿子还给我,他说:我感觉写得还可以。 我随随便便的样子扫了眼稿子,将另一半稿子给他。我说:快点看,作者昨天晚上还打电话给我,说有一个书商找他,想要稿子。这当然是没有的事,但这样说可以吊起李新的胃口。因为只有好的东西才抢手,如果把它视为垃圾,谁会理睬? 李新坐了半个小时,走了。有人打他的传呼,叫他去有事。 ( 第18章 7月8日晚 武侠小说《黑铁刀》让我生平第一次尝到不劳而获的甜头。此前,我也得到过某些书商塞给我的犒劳,那最多是几百元钱的红包,那不算赚钱。这本《黑铁刀》让我第一次赚钱就赚了一万五千元。在我的一生中,这是我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钱。我的工资只一百多元,加奖金也就是两百多元。一万五千元钱简直是巨款! 一万五千元是这样来的。李新看了全部稿子后,立即打电话给我,们们准备出这本新派武侠小说。大家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赚钱。他出这本书是为了赚钱。我把稿子给他,也是为了赚钱。我不赚钱,我会把稿子退给朱马。我们社里的总编是个对武侠小说深恶痛绝的老派知识分子。他深感现在的读者素质很低,都去读武侠小说了,世界文学名著和当代文学作品受到了不应有的冷遇。所以他极力反对z出版社在这些事情上推波助澜。他是个老派知识分子,痛惜江河日下,世风不古。 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知道托尔斯泰、巴尔扎克?总编感叹说,金庸、梁羽生、古龙倒是年轻人挂在嘴里说的东西。我一看见我儿子捧起《笑傲江湖》看通晚,我就头疼。 总编深恶痛绝武侠小说的原因一自了然。他儿子——一个在财经学院读大学的大学生,不好好读书,却把精力放在读一本又一本的武侠小说上。所以,z出版社在总编的影响下,坚决反对出武侠小说。 我拿到了二万二千八百元钱稿费和八百元犒劳费。稿费是以六十元钱一千字付给我的。我说这是作者坚持的,如果不是六十元钱一千字,作者就不愿将稿子给大路书店,因为海峡出版社等着要这部书稿。当然这是我胡诌的。六十元一千字已是相当高了。如果是我们出版社,最多付作者三十元一千字。就是已经有了名气的作家,出版社想跟他出书,也是付三十元一千字。李新只想出五十元钱一千字,但我说作者坚持六十。如果李新坚持只付五十,我也会把书稿给他,但李新把我视为好友,相信我,还是付了六十。 那天李新把我约出来吃饭,当然还把他的合伙人黄老板也约了出来。三个人走进一家名叫映山红的餐馆吃中饭。李新让我打电话给作者,说他只肯出五十元一千字。你打个电话给那个朱马,李新用轻蔑的口气说,就说我只肯出五十元钱一千字,不然我就不要稿子。 李新太把我做他的好友看了。殊不知在当今这个商海大潮冲天的社会,朋友都是假的,钱才是真家伙。我满口答应,走到收银柜前,装模作样地拨了号码,拿起话筒喂了声。 你是小朱不?小朱哦。跟你说,我朋友看了稿子,打算要你这部武侠小说。现在有一个这样的问题,就是我朋友只肯出五十元钱一千字,你看行不行?哎,你也不要在乎五十六十么,只要书出得漂亮就行了。就这样好不好?哎,你不同意?你要书稿?我再跟我的朋友商量商量。哦,我现在在外面,你要不要同我的朋友说几句话?不说。也行,那就不说。好吧,我再打电话给你。就这样。再见。 其实我根本就没接通电话。假如朱马知道李新肯出五十元一千字,说不定会跟我磕头作揖呢。我打电话时,黄老板和李新都坐在桌前看着我打电话,当然都听见了我说的话。 怎么办?你们也听见了,我跟作者通了电话。作者坚持要六十。我笑着说。 六十就六十,无所谓。黄老板不想斤斤计较说。喝酒,喝酒。 当天晚上,李新就按三十八万字,六十元钱一千字,付了二万二千八百元稿费给我。另外还给了我八百元钱,表示犒赏我。我一一照收不误。我决定以二十元钱一千字付朱马稿酬,这样我就只要给朱马八千元。 7月13日晴 李新拿到稿子并不足以说明就可以出书了。他还得找我给他搞一个书号。我跟贵阳出版社打了个电话,找了我那个出版社的同学,那个人姓马,是个年轻人,在北京大学读研究生时我和他是同学,他比我高一届。马编辑说:行行行,没问题。 他要看下稿子。我对李新说。 李新说:那当然。来去和住宿的一切费用都归我出。 今天贵州出版社的马编辑坐飞机来了。 我跟李新去机场接马编辑。李新借了辆老上海,开到黄花机场,等了两个小时,马编辑出现在机场出口。他一下飞机就大声埋怨说;飞机误点了足足一个半小时。 我们握手。 马编辑留恋他的同学我说:好久没看见你了,你还好吗你? 我说:还好。 我们把马编辑安排在蝴蝶大厦住下。蝴蝶大厦的住宿费还能接受。晚上我们一起进餐,马编辑对我非常客气,他说:怎么样?调到我们贵州出版社去? 我说行。 马编辑就孩子般地笑笑。 我发现马编辑脸上有孩子般的单纯,也许这是读书人的一个境界。马编辑和我不是出自一个导师,他是学当代文学的。我在这样那样的报纸上常常着到马编辑的名字,他成了一个书评家,在报纸上到处一顿乱批评,还骂出了一点小名气。他骂过张贤亮、骂过王蒙,骂王朔骂得最凶。我其实打心眼里看他不来,因为他是靠骂人出的名,出得很不道德。假如他是写书出了名,我会佩服他,但是骂人谁都晓得骂,所以我心里瞧他不来。 晚上,李新请马编辑听歌,我作陪。随后又把马编辑领到美容美发店按摩,让一个小姐在马编辑那肥胖的身躯上捏来捏去。他长得很胖,胖得像一头猪。 十二点钟,我们从美容美发店走出来时,马编辑大谈湘女不错。李新笑笑,说:那很容易,你弄一个湘女到贵阳去么。我们湖南的妹子最多情了。 我们把马编辑送回蝴蝶大厦,当马编辑肥胖的身体走进电梯后,李新说:马编辑蛮。我有一个朋友,开了家鸡店,开在新开铺,请他去打几炮,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昨天上午我们去了那家鸡店。鸡店当然不叫鸡店,叫恒园饮食店,楼上楼下,背后是一片杉树林。鸡店的老板是个女人,丈夫在一家工厂上班,丈夫的舅舅在公安局当了个科长,能摆平一些事情,所以女人就暗中开了个鸡店,专门经营熟客生意。李新对我说,饮食店的四个小姐,两个常德妹子,一个益阳妹子和一个浏阳县的妹子,他都睡过。吃饭时,他问马编辑看中了哪个姑娘。马编辑支支吾吾,最后说他觉得益阳妹子不错。 你真有眼力,李新夸奖马编辑。就这个妹子最骚。 马编辑笑笑,眼睛亮亮地盯着益阳妹子,充分表现出的本相。这样我就有一百个理由看他不来。假如他不那么道学家样地大写批评文章,我不会看他不来。看他不来的原因是我觉得他太假了。一个人如果太假,你就会看他不来。 益阳妹子身材高挑,长一张桃子脸,脸上布满了桃红色。吃饭吃到半途上,李新就把马编辑推到楼上的一间房子里休息,随后叫益阳妹子上楼去伺候。那种伺候是可想而知的。有些事情你一下子就可以想出八开(方言:大半),就是指这些事情。好生招呼我的这位贵州朋友,李新对益阳妹子交代说,不然,招呼我打断你的腿。 益阳妹子对李新做了个鬼脸,上楼去了。 马编辑当然被伺候得很快活,尽管他下楼后矢口否认他搞了那个益阳姑娘,他只是让那个姑娘做了下头部按摩。但我们心里都有数,我们在楼下等了一个半小时,这一个半小时可以干完很多很多事情。我们笑笑,走了。 7月16日雨 马编辑被搞定了。他本来只打算在长沙呆两天,结果呆了五天。这是他觉得长沙很好玩。那家暗娼店的四个姑娘,都被他睡了,这就是马编辑,一个写文章骂这个作家是痞子,骂那个作家只晓得写地摊文学的道德捍卫者。现在我明白了,此人越是道德捍卫者便越是可疑。马编辑就是个例子。要是你在报纸上看他写的狗屁文章,你甚至会觉得他很左,你还会觉得他这人一定是个高尚的殉道者,是个为理想和真理而奋斗的人。但在我眼里,他是个色鬼。他的人格已经分裂成八瓣了。今天他走时带走了武侠小说《黑铁刀》。 ( 第19章 8月3日晴 我送了一台格力窗机给徐红,并亲自将空调安装到窗户上,在安装的过程中弄出了一身臭汗,一件苹果牌衬衣的背上湿了一大片,这让徐红非常感动。当空调的安装大功告成后,我到水龙头下洗手,不敢奢望向她要毛巾地用手捧起水洗脸。徐红走过来,将自己洗脸的毛巾递到我手中,这是我的洗脸毛巾,干净的。她特意说。 我笑笑,接过毛巾洗了脸,然后揩干,无意中觉得毛巾有一股香味。我把毛巾递给她时说了声谢谢,她笑笑,将毛巾挂到了衣架上。冷风开始扫荡着室内的热空气,一会儿后,燠热就被拦截在门外。我坐到一张方凳上,她坐在床上(房里只有一张椅子)。我面对着空调,身土的汗迅速收了,空调的风将我的头发吹乱了。她说:谢谢你啊。 谢什么,你接受了我送你空调,我很高兴。 徐红的父母还在她读初中时就离了婚。徐红归父亲抚养,不久,徐红的父亲娶了个有个儿子的女人进屋,从此她的周围就热闹不堪。她很厌恶继母,那是个十足的麻将婆,一赢了就张口大笑,一输了就痞话连篇骂骂咧咧,俗不可耐。徐红一踏入社会,第一件事就是在外面找房子,离开了那个除了要麻将就是只心疼自己的儿子的女人。徐红住的这间房子是她和一个姑娘一并租的一套两室一厅房一人住一间。 要是这是你的房子,我会送你一台分体式,考虑到你将来搬走时好带走它,所以就送你一台窗机。窗机没什么不好,就是有压缩机的声音。 你让我好感动,她说。我请你吃晚饭吧? 我愿意她请我吃晚饭。无论怎么说,这是向前发展了一步,看来空调送得很有必要。要是不送空调,她就不会请我吃晚饭。如果不是钱来得容易,我也不会送空调。说来她应该感谢她不认识的朱马,是那个益阳伢子写了本武侠小说,而这本小说让我有钱买空调送给她,从而使她觉得我为人大方,不是乡下人的作派。好感便油然而生。 乡下人之所以小气,是乡下人没工资可拿。每一分钱都是靠卖鸡蛋和卖小菜积攒的,用一分就失掉了一分。所以乡下人小气就在所难免。但在我对城里人的观察中,我感觉很多城里人也很小气,用我们白水话说就是抠得新鲜。其实很多城里人不过是第一代城里人罢了,他们的父辈也像我一样曾是农民,或者他们的祖辈曾是农民,身上也和我一样流着农民的血,并没什么贵气可言也就没什么了不起。我以前自卑是我觉得他们出生在一个好地方,而我生长在乡下。城市是一个大染缸,我已被染成玫瑰色了。这是魔鬼的颜色。 我和徐红来到街上,街上热浪冲天,油烟味、汽油味和垃圾的沤臭味在这沉深的黄昏起着一种推波助澜的作用,使炎热的天气变得更加燠热难耐。天空像铅一样重,压在长沙的上空,使遭遇了一天暴晒的城市更加郁闷。阴沟的臭气冒出来了,充斥在大街小巷上。 今天有四十度。我说。 我们走进一家有空调的餐馆,但感觉一点也不舒服。人多,好几桌男女在喝酒、吃饭、抽烟,乌烟瘴气的。我们坐下,我点了几个小菜,她说:你怎么只点素菜? 天热,不想吃肉。 一桌饭只花了三十几元钱,她付的款。我没争着付款。我们走出餐厅,我说我要回家了,我要洗澡,身上汗巴巴的。她再次说:谢谢你啊。 她说完这话时,用一种感激的眼光看着我。 我想我已经走进她的心了,如果我没走进她的心扉,她不会用这种眼光看我。我很高兴。她说:我好高兴的。我不再害怕晚上热了。这几天,半晚上热出一身汗,我就爬起床洗一个澡,又睡。一个晚上要洗几个澡。 我想像着她洗澡的情形。她见我不说话就一笑,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前天。这两天我们没联系。我想她在等我的电话。我不想跟她打,我是个已婚且有了女儿的男人,追求得激烈了她会反感我。我现在也说不清我到底爱她什么!爱她年轻,爱她漂亮,未必仅仅就是这样?我心里有一种对她毫不留情的征服欲。 8月11日晴 我遇见了方林。在我已经彻底忘记这个女知青后,她出现了。 生活就是这样,你需要什么的时候,她会远离你。当你已不需要了,她会找上来。上天就是这样作弄人。你愈想要的东西就愈得不到。当你绝望地放弃时,它会突然而至。我和方林在省有线台的门口相逢了。我去为女儿的生日点歌。她去电视台打一则广告。两人碰面时,都一愣,尽管有这么多年失去了音讯,但脸上的轮廓都没改变。张逊?她率先认出我。 她老得简直叫做不行了,那个在我心目中美丽的女人,如今成了个正宗的黄脸婆。发胖了,一身的肉。我甚至都觉得这不是她了。她自然不是那个二十岁的女知青,而是一个三十六七岁的胖女人。我说:要是你不认出我,我都不敢相信是你。 我现在好胖的了。她为自己的胖一点也不遗憾,反而一脸高兴。 她又说:前年,我们几个知青回下乡的地方玩,才听说你在z出版社工作。 是的。 你真不错,读了大学,还读了研究生。像我,当年太没追求了。 我绕开这个话题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 我请她吃饭。那是一家简陋的餐馆,没怎么装修,我想她也只配和我坐这样的餐馆吃饭。她不再是那个美丽的女知青。我们说着话。你现在在哪里? 在一家合资公司做事。那是个香港老板,待我还不错。 我说:你为香港人打工,我为国家打工。 出版社的效益好吧?方林盯着我说。 马马虎虎。 她一笑,我在《长沙晚报》上经常看到署名**的,写一些读书笔记,那不是你吧? 不是我。我叫张逊。 我以为那是你的笔名。 白居易说:名为公器无多取,利是身灾合少求。名和利两件事,最好少去碰。 她说:你小孩好大了?又说:你妻子好吗? 她问了我很多话。我们吃饭,都喝了点啤酒。随后我送她回家。我叫了辆的士,在车上,她对我说:我现在是一个没什么可炫耀的自由人,一年前,我离了婚。 我觉得这是什么信号一样。你和你丈夫怎么就离婚了? 合不来。他性格孤僻。她抽口气说,和他一起过日子是一种受罪。 我把她送到家门口,她请我上她家坐坐。她住一套一室一厅房,老房子,家具一目了然,是那种老式家具,一大件一大件的;沙发上有她扔下的内衣内裤;一台十八寸的黑白电视机搁在高高的五屉柜上;房里没装吊扇,一台台扇立在木茶几上。她一进门就拧开了电扇。我家里稀乱的,她对我说,但房子还算凉快。 我也确实感觉到室内比较凉快,似乎有一些凉爽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她为我削了个苹果,要我吃。我咬了口,一点也不甜,但还是努力吃了。 我在方林房里没坐多久就走了出来。我很想哭。这么多年没见面了,第一次见面,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好像心爱的花瓶被某人不小自打碎了,或者说好像养的金鱼,由于没换水喂食而死了一样。我想哭,不是哭她,而是哭岁月流逝得太快了。我们认识在十八年前,那时候她是我眼里的女神,那么青春靓丽,像仙女下凡。现在…… 8月16日有感 在我还是农民的时候,我心里只装着一个女人,那就是我多次梦见的方林。我曾想送一样东西给方林,就是把心掏出来送给她。但她不会要。她是女知青,我是农民。方林曾经使我一度深深的自卑,甚至想自杀。我想,如果当年方林没刺激我自强不息奋发向上,我今天的历史就会重写。如果我当年和方林结了婚,现在我也许就还是农民。 假如我当年结了婚——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又怎么会埋头考大学?假如我当年得到了方林的爱情——这也是不可能的,我就不可能再追求别的东西。一切都是命运安排。 我从来就没想过我会再遇见方林。我只是想过她也和我一样生活在这座城市里。长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从没想过我会遇见我的初恋。十多年前,我曾经向方林求爱,当时她感到我很好笑。她说:你说什么?你想到哪里去了?你要晓得我不会在农村呆一世的。而你会在这里呆上一辈子,因为你是农村户口。 我哑了,木木地瞪着她。 那是在摘茶的日子里,那是大队上要知青把谷雨前茶摘下来,当时几十个男女知青便分头上山摘茶,将一棵棵茶树上的女敕绿的新叶掐下来。大队茶场就在我家屋后,方林在摘茶的途中,跑到我家喝茶。我和她说这番话是在我家门前的坪上,坪前栽着几棵桃树,此刻桃枝上开满了即将衰败的桃花。我想一定是桃树给了我勇气。我说: 我自己都难过,我为什么会爱上你。 方林感到好笑地打量我一眼,见我满脸痛苦便说:不要爱我,这不可能的。 这些事情发生在七十年代,但都在我记忆的仓库里储藏着。如果没遇见方林,我可能不会再想起。很多往事是突然被唤起的。当你遇见一个什么人,那些被抛弃的往事又会呈现在你眼里。我遇见方林时,二十岁的我便从记忆的深海里钻了出来…… 8月17日续记 我想起了昨天没回忆起来的事情。我曾经动过方林的念头,那是在我二十岁的那年冬天。那天的天色很好,纯蓝的天上浮着一朵朵白云。那是二月份,很少在二月份有这种一片蔚蓝的天色。阳光如金粉洒在大地上,使我身上暖融融的充满激情。二月是农闲季节。记得那天我已做好了她的一切准备。这种准备就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假相。这种准备里还有一份悲壮,那就是她后情愿接受枪毙。 当时知青点只有两个知青,她和一个男知青,其他知青都回家过年了。他们知青抓阄,她运气不好,抓的阄上写着守字,于是她留下来守屋。我走进她的房间时,她坐在床上看书,门虚掩着。你真的好漂亮,你是我看见的最漂亮的姑娘。我脸上很激动。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丑的女人,她一点也不在乎我赞美她。 我走过去,想在床边坐下。 她喝道:莫坐在我床上,我最不喜欢伢子坐在我床上。 伢子是指男孩,是湖南话。我觉得这是一个大好时机,如果此刻不大胆地扑上去,我就再没机会干她了。我想来个先斩后奏。 她看出了我的意图。你想怎么样?你敢碰我。走开。 我盯着她,脸几乎挨到了她脸上。 你想干吗?你有这个胆子?她说,你只要动我一根毫毛,我就要你晓得我的厉害。 我我我没别的意思,我红着脸心虚地说。 我当时真想抱住她,让她无法挣月兑我的爱,她即使叫和反抗,我也不松手,即便她打我的耳光,抓我的脸,撕我的耳朵,我也绝不松手。我很想上天会赐给我征服她的力量。 但上天没给我这种勇气。那一切都是我脑海里对可能将发生但永远也不会发生的事情的想像,一种渴望女人的虚拟。上天不会让我把想像付诸行动。假如我不爱这个女人,上天不会在乎我怎么干,因为我太爱她了,上天就阻止了我的企图。没有一个男人有胆子他深深爱恋的女人。没有。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时,他的身上只有爱,没有野蛮。如果他动粗,那他就不是爱,而是**横溢。 ( 第20章 9月22日晚 我打了个电话给方林。她现在是个孤独的女人,她独自一人吞噬着这份孤独。我想她不会再瞧我不来,我的农民身份改变了,在出版社工作,在她眼里,我成了个不错的男人。 我们在电话里说话。晚上有空吗?我问她。 有空。 她回答得很爽快,我想她可能一直在等着我邀请她。我说:那我请你吃晚饭。 她在电话那头笑了,声音很好听,有点像日本电影里夏子姑娘的笑声。她说:好吧。 我眼里出现了二十岁的她的身影,那时她真让我动心。 晚上我们约会了。我的初恋方林准时出现在我眼里。我们约在长沙大厦前见面,她在我约的时间里准时到了。她化了点妆,衣着也比昨天穿得漂亮,看来她是把我放在心上的。假如她不在乎我,她就用不着梳妆打扮。她的脸蛋比昨天显得光洁。当然这是化妆品达到的效果。我很高兴。我们进了电梯,走进了旋转餐厅。餐厅里没几个人,但有空调,把炎热的初秋拒绝在玻璃墙外。一颗火红的夕阳悬在远远的山巅,一朵朵红云在高空游荡。城市的喧嚣声传不到高高在上的旋转餐厅里。一支小提琴曲从音响里播放出来,很优美地在餐厅里萦绕。她认为这是享受。她说:其实人要想得开。我以前觉得我活得太认真了。 我想她这是开导自己,又是开导我。我想她肯定度过了很多个寂寞无聊的夜晚。假如她生活很丰富的话,她不会贸然说出“人要想得开”的结论,这是一个女人很朴素的心得啊。我看着她,餐厅里的光线使她的脸显出了几分丰韵。我笑了。我说:你说得对。 吃过晚饭,我们又坐了气(方言:一会儿)。月亮升了上来,嵌在墨蓝色的苍穹上,又大又圆又皎洁,像一个巨大的银盘。圆月旁有一轮很大的彩色晕圈,使月相显得很漂亮。月亮真迷人,看见吗?方林说,指着月亮。以前在知青点,晚上我常常望着月亮出神。 我分析着她这句话的用意。我看着她。她瞟我一眼,迅速把目光移开了。我感到她说这话似乎是在提醒我什么。我还感到她说话的语气里有点酸楚的东西。这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发出邀请的声音,一种愿意走进回忆的声音。在那种回忆里,我是一个追求她的男青年。那一刻,我脑子里就装着这些判断,我并没激动。虽然一种想干她的思想从我心底深处冒了上来,就仿佛一股浓烟从烟囱口冲出来一样。我说:方林,我一直在找你。 她扭过头来看着我,嘴巴动了动,没说话。 走吧,我们到哪里去玩玩。我说。 我们走出旋转餐厅,走到了炎热的大街上。我们并排走着,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与匆匆走着的行人擦肩而过。我感到我对她的爱其实已消失了,但**还在,那是旧的感情和旧的友谊的延伸。我想干她。我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一种征服欲在我心里燃烧。 我们到哪里去玩?我问她。 她一笑,回家吧?她说,街上好热的。 半个小时后,我们走进了她家。她为我泡茶。我说:谢谢你。 我们坐在沙发上,于是一切都按照该发生的事情进行。最开始我们说着她所知道的其他一些知青的事宜,某某发了财,某某因犯了什么法而坐了牢,某某出国了,某某知青患了鼻癌就要死了等等。我明显感到这一切老朋友的现状和去向促使我和她的友谊递增了许多,促使两人深刻地意识到世界是残酷的,人是不经老的。 我们彼此瞧着对方。这一连串的回忆使我们萌发了旧情。**使双方都忽略了各自的缺点,开始了新的篇章。我搂着她。我把手伸过去时以为她会做出拒绝的姿势,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很顺从,就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倒在我怀里。我的手径直奔向她的**,她的**很大且很肥。我起先是隔着衣服模她的**,抓了几把,手就伸了进去。她看着我。我说:我们做吧。 一切进行得毫无诗意,但都充满激情。她开始是看我怎么干,但马上她就自己来了,骑到我身上。我们干得大汗淋漓,干得气喘吁吁。她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叫声,那种叫声很刺激我,让我更加卖力更加疯狂。还记得十四年前的冬天,我到你房里去的事么?我问她。她点点头。我又马上说:那天我是打算你的。 她笑了,当时我很害怕,但我装做不怕你。 你当时晓得我想你? 不,我不晓得。 那你害怕什么? 我感到那天你走进来时目光直直的,像疯狗的目光。她回忆着说。 我当时就是只疯狗,只是还没疯得那么厉害。我说。 她很开心。我们换着姿势**。我们好像都失去了很多宝贵的东西,我们想拾回一些。尽管我现在对她的感觉,在心理上是一种蔑视。但我仍然能在这具肥胖的身躯上找到快乐。她也很快乐,她说她好久没干过这种事了。她很亲昵还很放浪,像一只发情的老母狗。 11月7日雨 今天下了场大雨,长沙的街上水流成了河,哗啦哗啦的。我本想到出版社走走,但雨太大,就没去。我有两个月没写日记。我太懒惰了,我觉得我不是文化人了。我是文化人。 我和方林建立了良好的性关系。她喜欢**,很投入。上个星期我们接连做了三次,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拥抱到一起,都有一种想把青春捡回来的心理。是的,岁月在我和她脸上都留下了痕迹。都是朝着四十岁的门坎迈进的人了。生命是短暂的,就是活一百岁也只有三万六千五百天,很少有人活到一百岁。按八十岁计算,一个人的一生还不到三万天。我已活了一万三千多天。留给我的生命也就是一万多天,而说不定哪一天我可能又会突然死亡。人生是不可预测的。 一个人从出生的那天算起,到他满二十岁,这七千多天里,他的生命不属于自己。它属于他的父母和学校老师。在我身上,我有一万天是在农村里逝去的,懵懵懂懂的就把一万天挥霍了。后来又读了四年大学,三年研究生,又把二千五百天丢给了大学老师。我的导师总是布置我看这样和那样的书。那段时间我简直就是为老师活着。回想起来,人为自己活着的时间确实不多。小时候父母守着你,读书时老师盯着你,工作了同事和领导挤对或压迫你,使你生活在一种夹缝中,而不是生活在自己的自由天地里。 今天就写到这里,李新打电话叫我有事。 12月2日 昨天,我和方林去看了场电影。电影是外国影片,很好看。方林被电影感动了,看完电影,她久久地回想着电影里的事情。她说:唉,人活在世上是追求什么呢? 追求自己爱的东西。我说。 可是当一个人懂得生活后,他就老了。你不觉得吗? 她说得对极了。她是个聪明女人。我发现她天资很高,假如她当年不主动上山下乡,而是继续读书,她说她就走了另一条路。一九七二年,她主动要到农村里锻炼。其实她那时可以不下乡。一个人一步走错了,他就只能在这条错误的路上走着。方林说。 我们在街上走了很长一段路。我这是第一次和老婆之外的女人看电影。我们走回家,她为我煮了碗面。我吃面时,她坐在我对面,我觉得她的笑容里有一些拾回来了的漂亮,就好像你找回了你丢失的发夹。我觉得她和我接触的这几个月里,她变得比我第一次遇见她时要漂亮些了。我觉得你变漂亮些了,我说。 你使我寂寞的生活里有了很多阳光。 你爱我不?我问她。 最开始不爱,只是喜欢。现在我爱上你了。我还有什么呢?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需要你爱我。她很快乐地模了模我的脸。我把面吃完,抽了支烟,她就要我上床。 她开始月兑衣服,先是月兑西装,接着月兑毛衣,然后把裤子月兑掉,把棉毛裤褪下来,两条白白的胖腿于是展露在我眼里。接着她上床,把两条胖腿塞进被窝,这才月兑白衬衣和乳罩。她的**已被她的儿子嘬干了,垂落下来,如果乳罩里没有衬垫,那**就很难看。好在我并不看重她的**。她钻进被窝,等着我。我三下两下地月兑掉衣裤,钻入被窝,搂着她温暖的身体。她蜷缩在我怀里,像一只大猫。我抚模着她的背。 她抬起脸看着我。她的眼眸有些浊黄,不是那种橙黄。她的眼角有了些细小的鱼尾纹。我感到我抱着的是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但我仍紧紧抱着。我以前是那么爱她。 我爱你。她说。 我想着她住在我家时的情景。那时她是个多么可爱的姑娘啊,叫我父亲伯伯,叫我母亲伯妈。那时她是我眼里的女神,是高不可攀的喜马拉雅山。现在,这座喜马拉雅山已坍塌了,再没骄傲的东西了,就像一朵美丽的花凋谢了。她在我想这些东西时,把我的头抱得紧紧的,将自己的整条舌头都伸进了我嘴里,在我嘴里打转。我们在愉快中进入**,然后才累坏了地躺下。我点上一支烟抽着,她把头压在我肩上。我睡了一觉,醒来已是深夜三点钟。我起身,穿着衣裤。她说:你今天就莫回去了。 我说不行。我说我不回去,刘小专会睡不着。 其实我可以在她那儿睡一晚,但我不想睡。我不能让她对我有更多的奢望。我们走到一起是一种缘分,但并没有惊涛骇浪的爱情。要我去努力地爱她,恐怕已做不到了。 ( 第25章 5月10日睡觉前夕 今天是星期天,已连续下了半个月雨,每天都阴雨绵绵,没一天出过太阳。这就是长沙,一座破破烂烂肮脏不堪的城市。这个城市每天都在下雨,空气湿湿的,以致桌子凳子都湿湿的。晾在凉台上的衣服,一个星期了仍没干。上午,李新找我,我当时睡在床上没起床。钱从银行里取出来了。他说。 李新一直拖着不肯付稿费,拖了一个月,总是对我说过两天付,什么银行的电脑坏了,取不出钱啦;什么会计的私章丢了,以致很麻烦啦;什么今天本来要去取钱,又遇到了什么事啦等等。前天,我对他下了最后通碟,你再不付钱,作者要稿子了。我说作者逼着我要稿子。李新担心再拖,作者真的会把稿子拿走,于是让我去拿钱。 钱是四万八千元,李新让我点了,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李新瞅着我,你自己可以得好多?我说我一分都得不到,我是帮朋友的忙。 李新就笑。我把三万元存进银行,便打了个电话给朱马。我说我拿到稿费了,问他什么时候来拿。他很高兴,问我在哪里。我当时正在司门口银行一旁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我的斜对面是妇女用品商店。我说我在妇女商店门口,他也没问我在妇女商店门口干什么,他说他一刻钟内到。不到一刻钟,他就骑着单车来了,身上被毛毛细雨淋得透湿。 时值中午,我说到一家饮食店吃点东西吧。他说:好。我们走进一家面馆,我请他吃面。我把一万八千元递给他,我说:这是我刚为他拿到的全部稿费。我要他点下钱。 朱马一挥手,不用点,我不相信你,还相信谁。 我说:一共一万八千元,你还是点一下好些。 朱马扫了眼周围的人,周围很多人,也不是很好点钱。我不再坚持。朱马把一大叠人民币拿出信封,很笨拙的样子点出一千元,塞给我。他说:张老师,拿着。 我拿得够多了。我拒绝说:不行,我不要。 张老师,辛苦你了。你要晓得,不是你,这本书等于是白写。他一脸真诚地说。 我说我不好意思拿你的稿费。 我们是朋友就不要说这些,朱马说,把一千元塞进了我的西装口袋。 我想他要是晓得我把他的稿子卖了四万八千元,我侵吞了三万元,他会指着我的鼻子大骂我吸血鬼。我又想其实一个人不了解另一个人是很悲哀的。朱马不知道我欺骗了他,于是就很感激我。这是他的悲哀。 朱马很瘦,一副可怜相。闲聊中,朱马告诉我,他妻子最近经常外出,喜欢进舞场,他很苦恼。我怀疑他妻子有背叛他的倾向。我说:你妻子经常同什么人跳舞? 她的同事。他说。 朱马脸上没了早几个月见面时那种自信,有的是一种苦恼,甚至是哀怜,就像一只病狗站在你面前,表示出可怜的样子。我说:那你要注意你妻子,不要她出去跳舞。 朱马的妻子我见过,很性感。那时我就怀疑朱马守老婆不住。一个女人一旦十分漂亮,那就会面对很多诱惑。有的诱惑是能置之不理的,有的诱惑却抵挡不了。我怀疑他妻子遇到了抵挡不了的诱惑。朱马算什么?说白了一个迂腐的青年,只知道在家里冥想,想一些张飞打岳飞打得满天飞的故事。一个男人如果给自己漂亮的妻子自由度太大,势必就有可能戴绿帽子。这个世界上,漂亮的女人并不多。如果你妻子漂亮,你不加以管束,绿帽子就会如大雁一样朝你飞来。如果我将来娶了徐红,我不会让她一天到晚在外面疯。 我要马上离婚。徐红在等着我离婚,我不离婚,她不会和我上床。 5月16日夜 李新曾经常到我家玩,有时候打个电话就来吃饭,吃了饭,一聊天就总是要到半夜,什么都聊,谈自己也谈同学,天南海北的神聊,所以他当然就晓得刘小专是什么人。刘小专从来就不干涉我的生活,对来访的同学和朋友都很客气,忙完她的,她就去睡觉,从不多说一句话。这让李新和其他人都认为刘小专是个温柔贤惠的妻子。我说:她有精神病。 李新睁大了眼睛。我又说:我带她去看病、吃药,尽量照顾她关心她,总想把她从另一个世界里拉出来,但一切都是白做。她仍然在她的世界里行走,那个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我要跟她离婚。我的幸福被她夺走了。而她的幸福被病魔掠去了。这不能怪我,你无法想像跟一个不正常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是什么滋味。我和她生活在一起,每天面对的就是两个字:凄凉。如果我不离婚,那就意味着要跟刘小专永远生活在一起。我受不了。 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李新疑惑地望着我。 一种叫做高抗素的药在她的中枢神经里与病魔抗衡,制住了病魔进一步猖狂下去。那是一种表面现象,由于药物的作用,她表面上显得很正常。但一旦药物一停,病魔又露出了它的狰狞,很可悲。就是这样。 所以你要离婚?李新说。 一个人只要是舍弃自己,不会遭到别人谴责,但舍弃他人,就会遭到舆论谴责。一个人是看重舆论还是看重自我?是看重真实的生活还是看重虚伪的生活?我和她在一起,实在是一种虚伪的生活。我非常虚伪,她使我成了个虚伪的人。我不骗她不行。 我说这番话是在大路书店。我并不是说给李新听。他配听我倾吐衷肠?我是说给在一旁忙着的徐红听。徐红在一旁忙着,时不时卖一些书给走进来的顾客,他们是这座城市里的读书人。他们不进新华书店是因为黄泥街的书可以打折,所以他们就来黄泥街。大路书店既做批发,又兼零售。徐红时不时望我一眼,虽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但我晓得她在听。 傍晚来临时,我在书店里吃了盒饭。李新邀我去玩麻将,他说他昨天就被别人约了,我说我不去。他既然已被人约了,我去干什么?徐红说她晚上要上她姑妈家去。她姑妈的女儿英语不好,要她去补习英语。我和他们分手后,就径直向方林家赶去。她生日那天,我送了她一枚金戒指。方林不在家。我走到她窗户下时,一抬头,发现她房间的窗户黑洞洞的。我在这幢楼前孤独地站了一个小时,然而我没等到她回来。 刘小专还没睡着,见我回来,看着我,蓬头散发的。我没理她,我想如果我不狠心,我们就没法离婚。刘小专问我哪里去了,我说玩去了。我走进我的房间,她跟着走进来,继续望着我。她说:你一天到晚在外面玩,书也不看了。 我并不想一天到晚在外面玩,我只是不想面对她这张肌肉松弛迟钝的脸。 6月7日凌晨二点 我在办公室里住了半个月,为了离婚,还得住下去。 我买了张行军床。白天,我把行军床收起来,晚上我将行军床打开,铺上席子睡觉。人一旦下了决心,什么苦都可以吃了。楼下有食堂,办公室离厕所也不远,我没感觉到什么不方便。如果我不这样做,恐怕一世也离不了婚,要离婚,就得摆出离婚的姿态。 我今天是在办公室里写日记。今天是六月七日,气温二十二度。不冷不热。 我刚刚跟徐红分手,我把她送回了家。昨天下午我打电话约她吃饭,她说她已被一个高中男同学约了,她已经答应了对方,不好失约。我感觉徐红对我的感情是若即若离的那种,就是说她在琢磨我这个人。她心里在权衡利弊。女人不像男人,事先总要前思后想。徐红与她的男朋友分手后,对选择男朋友很慎重。我如果不离婚,她不会跟我过分亲密。徐红是那种比较看重男女关系的女性。有些女人很浪漫。徐红不是个浪漫的女人。 我接了个电话,贵州的马编辑打来的,聊了几句天。 徐红今天穿一身白衣裤,衣服紧贴着她的身段,裤子肥大,倒喇叭式样,上大下小;脚上一双白白的耐克旅游鞋;一只光洁的胳膊上挽着一只漂亮的红皮包。她站在街口上真打眼,显得那么漂亮和窈窕,以至一些行人经过时,不由自主地要回头多看她一眼。我觉得她是为我打扮。我很高兴。你真漂亮。 那当然,她自信的神气说。 她这是第一次用这种口气说话,说话时脸上还透出几分女人的娇气。她是个二十二岁的长沙姑娘。我在她这么大时还在农村里,每天面对着远山,面对着蓝天胡思乱想。我每次看见你,都觉得你愈来愈漂亮了。我说。我晓得女人要捧,你愈捧她就愈高兴。 真的吗?她斜睨着我,脸上泛出一种红光。 我们沿街慢慢走着,走进了一家餐馆。一个男服务员迎上来,将菜单递到我手上。我一心要讲点排场,就点了好几个贵菜,男服务员一一记下了。服务员离开后,我对徐红说:我现在没住在家里,住在办公室。我正在办离婚。我就要拥有新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徐红的脸在白衣领的衬托下红灿灿的,两条胳膊被阳光晒成了很健康的颜色,一双手绞在一起,手看上去小而纤细,小手指的指甲上涂着红油,使小手指变得极醒目。她轻轻地哼着歌,那是一首很好听的流行歌曲。我听着,边抽烟。我能和她坐在一起,就很快乐。在我心中,她就是战国时期的西施,三国时期的貂蝉。她就是一切。徐红突然问我: 你觉得你孤独吗? 我揣模她问话的意思。她又说:我想我活着的价值是什么?仅仅就是活着?我有什么追求?我干的事有什么意义?有我干不多,无我干不少。我活着的价值在哪里? 活着的价值就是活着,我很高兴她跟我说这些,这说到我饭碗里了。大家都想干一番事业,但不是每个人都干得出一番事业。不是每个人都是爱因斯坦、爱迪生和钱学森,也不是每个人都是**。我曾经也思考过关于活着的问题和关于价值问题,后来我觉得活着的意义就是活着,没有人可以剥夺你活着的权利,这就是人活着的意义。至于你提到孤独,孤独感是与生俱来的,人一生下来,它就存在于你大脑里,就好像耳朵生在你脸两旁。 你也有孤独感? 每个人都有,这是人类共有的特点,它同你的生命共存。但你如果多用心去爱这个世界,孤独感就会相应减退。孤独感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产物。把自己融入到大自然中,多多地感受一下动植物的生命,你的情绪会好一些。孤独感只是一种情绪。 最近我老想,我活着是为什么,我干吗活着! 你想的问题太严重了,你抢了哲学家的饭碗。我说,在哲学家眼里,人生是孤独和荒芜的。你现在想的是我几年前想的问题。会过去的。你肯定在给自己下一个结论,急于找一个定义来安抚自己。但这只是一种灰暗的情绪在控制你。时间会回答你。 我们从价值观谈到孤独和爱情,随后又谈及她过去的男朋友。我们谈了很多话,一桌饭吃了两个多小时。她不再是应酬我。她也没再叫我张老师。她把我做她的朋友看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开头。我说人要有希望,希望是一种品质,它存在于精神之上,它是虚无之中的一束光。你的灵魂就是向着这束光扑去,犹如蛾向火扑去。 你觉得生活是美好的吗?她偏着脸问我。 当然是美好的。当你受伤的时候,它会使你愈合。我说。一个人不要只看着眼前,要往前看。这是我读大学时一个大学老师说的。眼前也许你什么都不是,你一无是处,但会改变的,生活会变,你也会变。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这是真理。人的心情是因环境和人而异。我们都有健全的身体,这就是上帝对我们的恩赐。如果你不这样想,你就会变得很糟糕。 ( 第26章 6月29日上午 z出版社是一家吃饭的人比做事的人多的出版社。z出版社六十四人,但只有十几个人有编辑能力,大多是废人,在出版社混饭吃。社长、副社长;办公室主任、副主任;发行部主任、副主任;八个编辑室的主任副主任等等,随便一数,行政领导就有二十几个。还有一些人天生就懒。但人人都装出干事的模样,按时上下班,然而却是在办公室里聊天或看报。大家都看在眼里,都不说,因为这是社会主义的大锅饭,大家吃。z出版社的黎社长曾是个作家,写了几本贫下中农分田到户后,积极性调动起来了,且有了闲暇时间学习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的小说。现在没人再去读他的小说了,所以他就跑到z出版社来当社长。 黎社长五十岁,高高瘦瘦,戴副眼镜,很知识分子的模样。很知识分子的人,要么清高,自诩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要么就虚伪,肚子里有一点知识,但为了体现自己更有知识,就极力做出知识分子相来诱惑你。清高的人是没有伤害性的。他一心清高去了,他不屑伤害你;虚伪的人就说不定了,你比他强,他就要等待机会搞你一家伙,或者绞尽脑汁爬到你头上去。就我对黎社长的观察,他介乎这两种人中间,不是十足的清高,也不是十足的虚伪,就是说既有点清高又有点虚伪。这就是黎社长,就像我们大队的大队书记。 z出版社是个大家庭,黎社长是家长。黎社长还是个不任人惟贤,只任人惟亲的家长。这一点最像我们大队书记。这其实是黎社长的弱点,所以他用的一帮人,基本上都做不得事,只晓得跟着他叫。这位前作家当然也想干出点名堂来给上面瞧瞧。z出版社里能干事的编辑分三种类型,一种类型属于高傲型,手里执着很过硬的文凭,也确实有点眼光,编过几本受到上级领导表扬的书,他们眼里没黎社长这个人。假如有,那也只是表面上有。因为他们觉得他们不要靠谁吃饭,相反,他们清晰地意识到黎社长要用他们。另一种人就是自视自己有本事,于是不把黎社长提拔的干部放在眼里,开口闭口都没有一句好话的人。这种人让黎社长最头疼。第三种人就属于我这种类型的人,本事么,文凭已经说明了,做事么,大家也看在眼里了。做人么,既不叫叫嚷嚷,也不自命不凡。我这种类型的人,在z出版社就我一个。黎社长用四只眼睛在z出版社寻找做事的心月复,找来找去,最终找到了我头上。 我比较欣赏你,你做出成绩而不骄傲,年轻人能做到这一点就很不错。黎社长对我说。 黎社长说我做出了成绩是有根有据的。 我编了一本书,是我的研究生导师写的,试论什么什么。没想在全国获了一个精品图书奖。z出版社这几年来,还是第一次拿到全国精品图书奖,奖是在北京颁发的,在图书领域里,是全国最高奖。 我导师写的这本破书,其实没一点价值。一百个人,有九十九个人看不下去。这是理论性太强了。其实也不是理论性,而是把一些冷僻的词语堆砌在一起,一个观点其实用一种直截了当的方法解释就行了,但是我的导师生怕别人看不懂,就进行迂回曲折,先扯一气(方言:一会)毫不相干的事情,然后才回到正题上。他相信他是这样说,别人就理解了。一个破观点一扯,就好像毛线裤扯发了线缝,让你模不着头绪。就是这么一本——自称自己有坚实的理论基础的我们总编——也读不进去的破书,一本只印了两千册,却有一千册压在仓库里喂虫的破书,居然获了最高档次的图书奖。 我导师这本试论什么什么的书,起始于八十年代初,竣稿于八十年代中,历时五年半。然而没一家出版社肯出这本试论什么什么。去年我到北京出差,拜访导师,导师在家里长吁短叹,说人心不古,说他这本书稿在北京的八大出版社游了一圈,最终又回到了他的书斋里。我见导师盯着桌上的那堆稿子唉声叹气,一同情他,就说拿到我们z出版社来试试,导师就很高兴地给了我。我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一审意见,东拉西扯引经据典地写了五页,交给编辑室主任,编辑室主任只读了我的审稿意见就签了意见,下结论说这是一本理论性很强的好书,然后送给总编把关。总编看了一个月,咬着牙把这本世界上没几个人会有耐心读下去的试论什么什么看完了,但是仍然有点模不着头脑。总编叫我去,对我说:我是断断续续看的。年纪大了,记性差了,前面看的都记不清了,这本书到底是说什么? 这是一本学术著作。我对总编说。我觉得我们社不但要出挣钱的书,还要出几本赔钱的理论书,以此提高z出版社的档次。学术著作不挣钱,但可以提高我们社的知名度。 三句话就把总编搞定了。总编是个好大喜功的人。他身上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在他当总编的有生之年里出几本流芳百世的好书,试论什么什么,既然他都看不明白,那就只有后人才能看懂了。我的导师就正是他这样的人,喜欢玩深奥。我的导师早就在理论的圈子里走火入魔了,他讲课和说话都是舍近求远,这一点也和我们总编相像。试论什么什么之所以得以出版,完全是因为总编看不懂。假如他懂了,这本书就很难问世。 试论什么什么之所以能获奖,那是因为试论什么什么没有政治问题,而且评委们不是导师的学友就是导师的弟子,而我的导师在事先又跟几个权威评委打了电话,请他们看看,提提意见。他们觉得我的导师年纪一大把了还如此谦虚谨慎,真不容易,就毅然投了试论什么什么一票。我和黎社长去北京领的这个奖,在火车上黎社长老是用爱才的目光打量我,觉得我是他手下的一名干将。我比较欣赏你,你做出成绩而不骄傲。黎社长在北京就这么赞许我,回来几个月了,在社里仍用一种欣赏和爱才的眼光打量我。 这本试论什么什么改变了黎社长对我的态度。 7月3日晴 中午,黎社长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走进我办公室找我扯谈。又有什么新的选题?黎社长问我。黎社长见到我每天早晚都在办公室里,就以为我在更加努力的工作。他那错误的判断使他主动走近我这个乡巴佬。我其实也是不把黎社长放在眼里的人,但我没那几个人做得那么敞。我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看着这个对我愈来愈有好感的社长。在这段时间,我觉得我犹如一处荒凉的山岗上的一根狗尾草,在秋风中抖索。我以乎看到一只蝗虫正在啃噬我的心。早晨醒来,我都不晓得自己睡在哪里。我真的想大叫一声,有时候还想哭。 我说暂时还没有。 再搞一个奖吧,小张?黎社长对我亲切地笑着说,在我桌前坐下了。 我确实有点受宠若惊。我不会乱说话,这可能是乡下人的本性吧。我说:是的,我还需要你进一步放权给我。我想到了《魔鬼谷》那本书。 黎社长又用一种爱才的目光打量我,脸上很有一种要提拔我的样子看着他的属下。你先好好工作,他对我许愿,再搞一个全国奖,有机会,我会让你挑重担。 挑重担就是让我当个小官。 我做出一脸感激的样子望着他,我也需要人赏识。我说:谢谢社长关心。 黎社长点点头,表示已经接纳了我的谢意。你手上搞了什么好稿子吗?黎社长说。 八十年代末很多作家都弃笔不写了,一打电话催稿子,作家们就说:还写什么写。或者回答:我现在下海了。作家们不写作,出版社就没事干了。出版社一年总要出几本书呀,假如不出书,那还叫出版社?作家们的破稿子到不了位,编辑不急,黎社长急了起来。黎社长这样一问,我马上想起了《魔鬼谷》那部书稿。李新去了趟贵州,但贵阳出版社的马编辑因写阴阳怪气的批评文章而走红,忽然就调到某刊做理论编辑去了。所以李新没弄到书号。我比李新还急,假如这本破小说出不来,那三万元就泡汤了。我看着黎社长,我想着怎样使他跌入圈套。我一脸认真的样子说:我手头有一本稿子,六十万字,我觉得还不错。只能这样开头,不能说写得好。黎社长也和总编一样,对武侠小说不感兴趣。 一本什么稿子?黎社长盯着我,写什么的? 新派武侠小说。我这样回答,自由来稿,我看了,故事引人入胜。 如果出版社稿子很多的话,黎社长可能会起身走人,好在那些所谓一流二流作家都暂时罢笔了,该轮到三流作家粉墨登场了。黎社长说:总编看了吗? 我还没跟总编说。 有政治问题吗? 政治问题肯定没有。我笑笑,要有政治问题也是明朝的政治问题。 性方面呢? 性方面绝对干净。我说,我是清道夫。 黎社长看着我,在思考是不是也弄一本武侠小说。 我说:其实可以这样。用不着社里投资印书,找一个书贩子出钱,社里出一个书号,书出来了,名誉是社里的。社里没一点风险。 黎社长瞅着我。 我说:贵阳出版社和海南岛那家出版社都是这样做的。今年社里好像没什么书出版…… 黎社长点上烟,身为社长的他,当然希望社里多出书,高品位的也好,通俗的也好,总之得出。哦,这样吧,你给总编先看一下,看看他的意见。黎社长说。 我预感这本书会出来。我说:好,当然。 接着他问我对社里有什么看法。我说没什么看法。我说社是他的社,他等于一家之长,他是父亲,我们是儿子。我说得很肉麻,但是他爱听。有的人是希望当父亲的,黎社长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们还说了很多别的,黎社长关心起我的家庭来了。我对他说我正打算离婚,因为刘小专有神经病。黎社长脸上露出了理解我的怜悯。假如他有一个神经病老婆,我也会用这种眼光看他。 7月5日随感 徐红无疑对我很有好感,今天我在大路书店和她聊天时,我感觉她看着我的目光不同。爱情在转变她的目光,爱让她观看我好的一面。我记得培根曾说爱是愚之子也,这是说爱情是愚蠢的果子。培根还说在人生中,恋爱只是招至祸患。我曾在读大学时,记笔记记下了这些话。我当时觉得这是真理。现在我要反对它们了,我觉得恋爱使人变得聪明,爱情能让人幸福,怎么是招至祸患呢?当然也有招至祸患的,董卓为此付出了价值,闯王李自成称帝后也葬身于此,他的部下当年不霸占吴三桂的爱妾,也许就不会有清兵入关,那么清朝政府就得从中国的历史中一笔抹煞。但是平常人并不会因为爱情而丧失高位或财富,因为高位和财富不在平常人身上。像我,翻了船也只是脚背深的水,没什么损失。所以爱情只会滋润我。 老子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你不去争,谁能打败你?争只会产生烦恼,不争烦恼就消失了。烦恼是病魔,它只纠缠那些爱慕虚荣的人。他们都是病人。 7月14日傍晚 我可能要走运了。作者在《魔鬼谷》里写了些正义的东西。这是总编看了《魔鬼谷》这部破武侠小说后对这部破小说的评价。 我想他没搞错吧?这是一本张飞打岳飞的鬼扯腿的小说!我说:是的,我也这样看。 有些东西还是要删,总编说,爱情点到为止就行了,不要写动作。这个作者年龄多大? 我告诉总编三十岁。 那他还是读了些书。总编说。 我差不多要笑这个老头了。朱马在这部武侠小说里,借用了几首唐诗和宋词,而那些唐诗和宋词连中小学生都能背诵,而且朱马也是牵强附会地胡扯进去的。 这就是读了点书?我怀疑总编八成老糊涂了,或者眼光有问题。我说:那是那是,作者的文学修养很高。 我还有什么话说?我只是向出版社要一个书号,不然书就出不来。如果总编手上的名家稿子多,他是绝对不会看《魔鬼谷》这部书稿的。好在那些名家都在家睡觉,没想到要奋起直追,才轮到总编屈尊看《魔鬼谷》。我不用担心三万块钱变水了。 ( 第27章 7月19日夜 今天,我打了个电话给李新,让他请我们黎社长吃饭。黎社长这人的地位已摆在z出版社了,要的只是一份尊敬。尊敬还不容易给么?尊敬又不是银子,要多少可以给多少。我对李新说:把我们黎社长请到华天酒家去,二流酒家三流酒店,我们社长看不上。 三点多钟时,李新坐着一辆本田轿车来了。这是他一个做房地产朋友的车,他借了来,他要在黎社长面前表现他的气派。当时瞌睡虫正在我眼皮底下交战,致使我眼睛都打不开。中午我想睡午觉,但没睡成,太热了,汗在背上淌着,浸湿了席子。长沙一到七月,气温就持续上升。我这间办公室前面,是一块完整的水泥坪,坪两边的樟树和梧桐树全耷拉着脑袋,树叶被炽热的太阳晒得都蜷曲了,好像枯了一般。坪上的热气直往房间里钻,又不能关窗户,关了窗户会更加闷热。因此我没法进入午睡。 李新来时,我正坐在办公桌前打瞌睡。李新身上再也没有书生意气了,倒是遍布着商人的气味。一股铜臭味。你何解(方言:怎么)一副没醒的样子?李新对我笑着说。我说我昨晚没睡好,中午又没睡午觉。李新就笑笑,你这是自己找罪受。 外面太阳很大,七月的太阳正烧烤着这座城市。我看着窗外的太阳,瞧着耷拉着脑袋的梧桐树。城市里污染太严重了,土地枯干,空气里到处都是二氧化碳,那么多汽车、摩托车排放的废气毒害着人的身体。我想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反面,文明是好的,有益于人类进步,但是它的另一面却在破坏人类赖以生存的环境,污染着阳光、空气和水的纯度。我小时候,即便喝田间的水也不会生病。现在呢,我姐姐说,就是喝井水也要烧开。这是因为滥用农药和化肥的原故。那些农药和化肥渗透到了井水里,污染了井水。空气被污染了,河流也遭到了破坏,没有一片阳光是纯净的,这一切都是工业文明带来的负面作用。我的导师在他那部试论什么什么的书里说:貌似人的动物,其实是地球上最无情和最贪婪的窃贼。二十世纪是科技高速发展的时代,科学技术成了这个时代的权威,领导着世界潮流,原子弹、氢弹、中子弹等等吓死人的核武器都造出来了。这是人类盗劫了地球的精髓。有人反思这个时代说,这是人类在毁灭自己的生存空间。我的导师还痛心疾首地说,现在还没有一颗星球可以接纳人类生存。火星是一颗冰冷的行星,木星虽然有十几个地球那么大,但组成木星的板块是流动的,就像活跃的火山。水星和土星皆如此。没有一颗行星在将来的某一天可以容纳人类光临。即使月球也不行。月球的引力那么小,既无生物又无植物存在,它能给人类提供什么?短短几十年,地球上的一切都在加速变化,其最明显的是气候。这种地球变暖的气候,乃一种危险的信号。不定哪一天,人类最终无处可去,找不到家园,也找不到树木了。 黎社长坐进本田轿车时问李新这是不是他的私车,李新咧嘴一笑。是的,这部轿车是我的。他一脸坦然地撒谎说。 黎社长说:不错呀,这辆车看上去很新么。 z出版社也有一辆轿车,是一辆黑上海,等于是黎社长的专车。黎社长到局里开会,或者到宣传部开会,就坐那辆破上海。那辆破上海时常烂在路上,使他只好打的回家。黎社长也许在想,他当着z出版社社长,可是却还没有这个书贩子好过。黎社长说:好,还是干个体户好,为自己打工。我们这些为国家打工的,到头来不过是拿一张退休证。 黎社长情绪不怎么好。因为有个编辑今天拍着桌子同他在办公室吵大架,骂他主观。黎社长最怕别人骂他主观,因为他认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客观的人。他觉得他今天被下属骂得不是地方,他满肚子委屈。还在办公室里,他就在说这事,现在他又捡起了这事。我自认为我是个比较客观的人,他措词委婉地道。偏偏他说我主观。你们看,当领导也要受气呢。 那个编辑向他要副编审职称,而副编审和编审的职称都受到了出版局的限制,社里就没评他。这本来没什么,但那个编辑自视自己劳苦功高,年纪又四十好远了,平常还喜欢写一些偏激的评论,骂这个作家,骂那部电影,就像我的同学马编辑,也就不把黎社长放在眼里。我说:那是个写了几篇破评论就自以为自己了不起的角色。我又说:他这个人性格孤僻(我是说那个编辑),为人也刁钻,在社里没有号召力。他说你主观,并不代表其他人也说你主观。我拍黎社长的马屁说:我倒觉得你是个好领导,做事非常客观。 黎社长看我一眼,还是当个体户好,不受这些气。黎社长说。 人的承受能力是依据地位的高低来的,地位越高承受能力越低,地位越低承受能力越大。一个人越有成绩,越受到社会的肯定就越听不得不同意见。要是谁骂我主观,我会毫不在乎,要是谁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坏,我也会毫不在乎。但假如我是社长或者局长,我可能就在乎了。因为地位变了。当你能领导人的时候,你就希望人人都说你公正。 今天在华天酒家请黎社长,无意中我看到了黎社长身上有一个弱点。他。在华天酒家喝茶时,他说了句这样的话:这里出出进进的小姐都很漂亮啊。这句话就像一张招贴画一样贴在我脑壁上了。如果我做书生意,如果我有用得着黎社长的地方,我就要在这一点上攻破他。李新抓住这一点问他:社长,我们一起去做一个按摩吧?黎社长眼睛一亮,但他毕竟是五十岁的人,且当了三十年**员,还是考虑到了影响什么的。黎社长摇摇头说:算了。 如果今天是两个人,我和他,或者他和李新,我敢打赌他肯定会做。但今天是四个人,我、李新,还有那个司机,他就推卸了。他说算了时脸上有层遗憾,我捕捉到了。 8月3日深夜 我这两天很想女儿,想听听她说话的声音。我打了个电话回家,我想同女儿说几句话,接电话的是刘小专。我说:我要同茜茜说话。 刘小专说:你还有脸打电话回来? 我沉默了下说:刘小专,离婚的事你考虑了没有? 我哥哥说,你要离婚找他。 我脸上就火辣辣的,想起了前举重运动员打我的那一拳。我说:别拿你哥哥吓我。 刘小专把电话挂了。我又按了电话号码,但再没人接,直到接通的声音变成忙音。我看了眼窗外,所见的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我觑着梧桐树,梧桐树上挂着白白的像鼻涕一样的东西。我打了徐红的bp机,徐红回话了。我说:你在家里吗? 我在睡觉。 我突然很想见到她。我克制又克制的**终于像洪水一样冲了出来。我有好久没碰一下女人了。你不会出去吧? 好像不会吧。她说。 我放下电话,我想我今天要冒一下险。我不想再玩这种猫捉耗子的游戏了。我一直想给她一种正人君子的形象,但这太累了。我在她身上花费了很多时间,我不想再浪费时间。我走在上午十点钟的太阳下,经过一家花店时,我买了一束玫瑰,十九朵,其寓意是天长地久。我敲门,她开门。她马上捂着肚子笑,那样子像笑破了肚子。好像我这个乡下人就不应该送花。我心里既有些羞惭又有些恼怒,脸皮陡增了几层,我说:你懂得我的心。 她瞥我一眼,脸上升起了一抹红晕。谢谢,她说,接过了我手中的玫瑰。 她把那束玫瑰接过去,插进花瓶,拿着花瓶去水龙头下盛水,接着她就捧着一瓶红红的玫瑰走进来。她把花瓶放到桌上,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心里燃烧着一炉情火。这几个月,住在社里,晚上除了面对办公桌,就是面对着书本,心里嗷嗷的却又无处发泄。我一看见徐红,激情就在全身奔涌,以至我都感觉身体发烧了。我说:我可以亲亲你吗? 她慌忙回答:不可以不可以。 就亲一次可以吗? 不可以,她说。 我心里燃烧着一团火。我模一下你的手总可以吧? 你像个小流氓,她说。 我笑了,我可不是流氓,我是真正爱你我才有勇气送花给你。爱给人以勇气。 她觉得很受用,望着我。我感到她的目光有些异样,有些妩媚。我从没在她脸上见到过这种目光。我继续说:其实我一开始就爱上你了。但我很自卑,一直不敢向你表白。 她说:你好让我感动。假如我是站着,她就不会说这句话了,因为我的**已直挺挺地顶着裤衩,不肯退缩。假如我是站着,她就会看到这个景象。但我是坐着,她就看不到我身上丑陋且疯狂的一面。她被我带进了爱的国度。她也需要爱情。 我勇敢地抱住了她,吻着她。那一刻,我感到我是非常神圣的男人,是上帝造的亚当,她是我的一根肋骨变的夏娃。这个时候她不再高傲,也没有任何做作,因为她的武装已被我解除了。她赤身**,闭着眼睛,享受着我的。她发出了那样的声音:啊、啊啊。 我们**了。我认为**是神圣的,是上帝的旨意,它既快乐又美好。人活着就应该享受爱,如果你把**看成肮脏的,你自己也就活得肮脏。人在死亡面前是平等的。秦始皇是十分伟大的皇帝,他死了几千年了,那个时代的老百姓也死了几千年了。人往天平上一站,只有重量的区分,没有权力的区别。活着是一种美,存在就是真理。很多人把真理弄得很玄,似乎真理只有一个,是星光,是腾空飞翔的雄鹰。其实处处都有真理,朴实得你随处可见,就好像树木和花朵。但哲人们觉得这样的话,世界上就没有东西可以卖弄了,于是就把真理拉进了迷宫,让你觉得你寻不到真理。其实真理没有那么难找。比如说人是铁饭是钢,这就是真理。真理非常朴实,不会耍任何花招。耍花招的是人。我总觉得众口一词的话反而值得怀疑,阴谋就藏在众口一词里。众口一词就是走极端,但真理与极端无缘。希特勒的助手戈培尔说谎言说一千遍就是真理。他号召日耳曼人清洗犹太人,提出这样的荒谬观点,说德国发动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之所以失败,是因为犹太人。他做到了,莱茵河两岸的德国人相信了他,开始仇恨起犹太人来,并大开杀戒。这就是众口一词带来的灾难,什么事情一到了众口一词的地步,就会出问题。“文化大革命”中有一句这样的话: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其实群众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群众并不晓得睡在**身边的,中国的第一夫人是个妖孽;也不晓得**的亲密战友**正图谋不轨。所以说群众的眼睛是看不见的,群众最为谗言所支配。 8月23日中午 我这半个月每天都沉浸在爱情的海洋里。我喜欢“文化大革命”中唱的那首歌《深深的海洋》。我现在就在深深的海洋里泡着。她的身体是海洋,是任凭我浸泡的爱的海洋。我感觉到了身为男人的幸福。我很爱徐红。她楚楚动人。我感觉她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徐红的皮肤非常好,光洁得如丝缎。她的**挺挺的,睡下去也仍然耸立着。**很小,像两粒黄豆。要是在农村里,你运气再好也别想拥有这样美丽迷人的女人。我暗暗惊讶,我怎么会和她搞到一块?我身上还有很多农民意识。我得努力培养出城里人的样子。 你爱我吗?在**中,我禁不住问她。 她说:爱。 我说:爱我什么呢? 爱你整个人。她说。 我非常狂热地爱着她。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她很灵动,常常晓得我心里想什么。她的身上云集着女人的全部优点。我不晓得她以前的男朋友怎么肯舍弃她!难道还有比她更理想的女人?至少,在我的生活圈里是没有的。 ( 第28章 12月13日雨 我有四个月没写一篇日记了,有时候想写,又懒得提笔。今天我很高兴,我终于和刘小专离了婚,在前举重运动员横加干涉下,我还是离了婚。女儿判给了刘小专,她要女儿,是离婚的条件。 半年来,刘小专借口自己有病,要我找她哥哥谈,大概这也是前举重运动员的主意。我同前举重运动员打过电话,前举重动员对我说,离婚可以,除非我肯从他胯下钻过去,表示我是条狗,而不是人,如果不愿意钻胯也行,那就到公共厕所舀一碗粪吃下去,否则就不要提离婚的事。曾经为刘邦打天下的韩信,以背水一战而大败赵王的韩信不就钻过一个醉汉的胯吗?钻胯还是可以考虑的事,但我不会去钻前举重运动员的胯!他凭什么要插手到我和刘小专离婚的事里来?他以为他有一身蛮力就了不起? 我没找前举重运动员,我自己跟刘小专谈。刘小专捂着耳朵不肯听。我就请了律师。我让律师去找刘小专。律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长一张胖脸和一双小眼睛,走路常常夹着一只公文包。律师把刘小专唬住了。刘小专不怕我,故意跟我抬杠,但她不太敢跟律师打交道。律师身上有浓烈的狐臭,脸上还生满了邋遢胡子,刘小专不爱看律师这张胡子拉碴的胖脸,更忍受不了律师身上的狐臭。我也忍受不了律师身上的狐臭,我跟律师说话,都尽量坐在通风的地方,以免受狐臭包围。但我还是很佩服他,他很能干。 这几天,长沙天天下雨,冬天在不知不觉中来了。办公室里没装暖气,我垫的东西很少,被窝都睡不热。有时候睡了一晚,早上起床,脚还是冰凉的。我要去买一床棉絮。黎社长同意替我想办法解决房子,我老住在办公室也不是办法。只要有房子,我就可以进入正常的生活轨道了。我只有一个思想,珍惜接下来的几十年。 12月19日傍晚 我们z出版社的编辑都在混日子,反正是吃公家的饭,拿国家工资,也就没几个人发狠工作。一九九一年,z出版社只出了些翻译作品,但译得也相当粗糙,不是专业人才的译作,说穿了是大学外语老师为了挣几个稿费翻译的作品。假如是一流作品,在他们的翻译下就成了三流;假如是二流作品,在他们的翻译下八成就成了四流。因为他们不是翻译家,甚至都不是搞文学的,其译作漏洞百出,语句也不通。 一九九一年,z出版社只出了十来本当代作家的书,而这些当代作家都是十足的三流作家,只是他们感觉良好,自视自己是一流罢了。一流作家的作品都在北京的出版社出了,z出版社最多能抓到二流作家的作品。但二流作家们都很有实力,不定哪一天就成了一流,所以二流作家都觊觎着一流刊物和一流出版社,他们的目的就是想成为一流名腿。z出版社在全国最多算得上三流半出版社,也就是介乎二流和三流出版社之间。z出版社在出版界既不是二流,也不是三流,这是出版界对z出版社的共同看法。现在,黎社长想把z出版社弄成一流出版社,他在大会上提倡要把我们z出版社办成一流出版社。 黎社长很有抱负。这可以理解,首先,黎社长是个精力充沛的男人。一个人只要有精力就很想干事;其次,黎社长很想扮演一个改革者,他认为整个出版界是一潭死水。黎社长是一九八二年调入z出版社当副社长的,工作了四年才升至社长。他在出版社干了九年,当然晓得出版界的弊端在哪里。黎社长在大会上说:现在社里准备了一套改革方案,过几天就出台。我们要打破出版社的僵局,向前迈进一步。我希望我们社的每一位编辑手里都抓着一流作者。我相信,只要大家努力,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 黎社长提出的改革方案并不是神话,也不是什么秘密武器,大家早就晓得了。黎社长看到社里的编辑工作没有积极性,就想把编辑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其宗旨是把编辑推到市场上,让编辑去抓好稿子。黎社长的想法和意图大家都晓得。z出版社的编辑都在过大老爷生活,而出好书就得付出辛勤的劳动。有汗水才会有收获。这是黎社长在大会上强调的。 z出版社的人都想过一种不劳而获的日子。要体现自己的价值,是要付出代价的,其代价就是绞尽脑汁。谁也不愿意为公家绞尽脑汁,因为这种绞尽脑汁的待遇和没有绞尽脑汁的人的待遇一样。大家同在一个屋檐下,吃着同一碗饭,你努力工作如果并不会增加工资,那么你就用不着努力工作。大家都不努力,你干吗要努力?这种状况在z出版社已存在多年,现在黎社长是想打破这种状况。黎社长对我说:好好干,多抓几个作者,搞几本好书出来。 黎社长希望出版社多出几本好书。 大家都在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等着黎社长的新招,还有点看笑话的味道。我希望新招诞生,因为新招含着编辑承包出书的性质。这样,我就可以一只脚踏在出版社里,一只脚下海。正所谓进可以攻,退可以守。 12月27日下午 不知怎么回事,一想到将和徐红结婚,我心里又没底了。我有一种茫然感,倒不是我不爱她。我很爱她。但我深深感到家庭是爱情的坟墓。爱情是相思,假如家庭产生了,相思就取消了。如果爱情没有危机感,爱情就会离你而去。这是一条真理。 家庭是彼此在很近的距离内憎恨的场所,家庭是筛子,爱情都从筛子眼里漏掉了,留下的是家庭琐事。家庭产生时,两人还能品尝一下爱情的甜蜜,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接下来就是彼此欺骗、猜忌和憎恨。这就是现代家庭。现代家庭充满了裂缝。裂缝总是存在,就跟黑夜总是存在于白昼之后一样。当爱情的新鲜感过去后,裂缝就产生了。刚刚熬出来的糨糊是粘在一起的,可是当水分挥发后,糨糊就开拆了,一条条弯弯曲曲的裂缝会展示在你面前,不再有黏性。正因为如此,存在主义的先驱者萨特一辈子都没结婚,他跟西蒙?波娃的爱情便是若即若离 的范本。还有很多哲学家都没结婚,他们都看到了爱情带来的累赘。 1992年的日记: 1月12日小雨 星期三的上午,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朱马的老婆打给我的。那个女人姓马,现在读者可以理解朱马为什么用这样的笔名了。朱马姓朱,名伟刚,但他却用老婆的姓做名,可见朱马是很爱老婆的。朱马的老婆名叫马小丽,很性感。 马小丽个子在一米六左右。在我眼里,世界上有两种这样的女人,一种女人一眼就能感觉到她相当性感;另一种女人是让你慢慢感觉到她很性感。马小丽是第一种女人。她给我的印象是第一眼就很性感。她身段特别好,胸脯挺挺的,腰身很细,臀部却肥大。她长着一张小小的鸭蛋脸,脸上的五官分开来看,好像并不怎么样,但合在一起,确实有几分姿色。 马小丽打电话给我,说朱马自杀了。我木了,木木地瞪着窗外的天空,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就在早两天,朱马还打电话给我,想约我出去聊天。我当时约了徐红,没答应他。我问他最近写什么东西,他对我说他没写,他要休息一段时间,调整一下心态。现在,从他老婆嘴里却突然传来了他自杀的消息。假如那天我和他见面,安慰他,也许他就不会自杀。他是生活在宋朝或明朝的人,满脑壳都是宋朝或明朝的侠客故事。他不属于这个时代。他感到异常孤独。然而没人能读懂他的孤独。 我放下电话,调整了下自己的情绪,就匆匆下楼去骑摩托车。这是一辆重庆80型摩托车,这辆车等于是朱马为我买的,买车的钱来于《魔鬼谷》那部武侠小说的稿费。西伯利亚来的冷空气在大街上扫荡着,将灰尘和纸屑扬起又放下。天阴沉沉的,一种就要下雨或下雪的样子,不过这几天都是这种样子,除了下毛毛雨,什么也没发生。我真希望下一场雪,看看下雪后的景象。我骑着摩托车,直奔朱马生前的住址而去。我觉得自己腿发软,浑身无力。我对自己说,小心点,别被朱马邀走了。我把车速放慢,我要尽量使自己平静。马小丽胳膊上戴着黑纱,但脸上并没什么悲伤,至少我没感觉到她脸上的悲伤。 你来了。马小丽看着我说,既没激动,也没内疚。 朱马曾经为她很痛苦,说她喜欢跟某几个男人上舞厅跳舞。朱马写完《魔鬼谷》后,之所以没再执笔写东西,就是因为他老婆让他苦恼。几个月前,朱马到我办公室来玩,就对我说马小丽现在变了。我当时并不关心他的马小丽。我当时还陷在离婚的痛苦里不知所措,就像一只鹿暴露在猎人的枪口下于是不知所措一样。此刻,我看着朱马的妻子,我有谴责她的权利吗?似乎没有。我目光里的哀怜是对死者的一种歉疚,假如我晓得他会死,我就不会那么“剁”他。朱马生前没朋友,马小丽说,他感到最痛苦的就是他在长沙没一个朋友。 哦。我随口哦了声。 你是他在长沙惟一的朋友。马小丽说。 我盯着马小丽的眼睛,我感觉她眼睛里有一种忧郁的云翳,只限于眼睛里。这是她脸上打了油脂,嘴唇上还涂了褐色口红,而这些油脂和口红掩饰了她脸上的忧伤。我倒觉得她这个时候不应该化妆,一是这个时候没人看她脸上的妆,其次也不好。 他给你留了一封信,她说。 信里没什么东西,信里只有苦难和对生活的厌倦。语气很凝重,仿佛有一种熏人眼睛的氨气从信纸上飘升起来,熏着我的眼睛。我说:朱马是怎么自杀的? 他把卧室的门反锁了,割断了左手的动脉血管。她说。 我瞧着墙上的镜框,镜框里镶着朱马尖瘦的面孔。朱马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照片很明显,这也是他常常戴着眼镜的原因。假如他的眼睛不是一只大一只小,也许他就不会天天戴着副宽边眼镜。另外,朱马的嘴唇上嘴唇较薄,下嘴唇较厚,是一种地包天的命相。我时不时盯一眼镜框里的朱马,暗暗对他说:对不起了,对不起了。但愿你老弟的灵魂得到安息。我深深后悔自己不该那么狠地压榨他的劳动价值。朱马,原谅我。请你千万要原谅我! 2月20日 朱马的死,让我那几天的心情非常灰暗,好好的一个人,说死就死了。这让我越益感到人就是一个过客。佛教说:人死如灯灭。朱马这盏灯已灭了,他留下了两本书,《黑铁刀》和《魔鬼谷》。但这两本书能留下多久?五年十年?鬼晓得! 过年了,我得回家过年。徐红不愿意和我一起去乡下过年。她说她有同学聚会,再说我们还没结婚,她不想去。我没坚持,我自己回了趟乡下。我走在那条通往我家的山路上时,心里真有些心潮澎湃。山路两旁是枞树和板栗树,山坡上是一片绿油油的茶林,金丝鸟和山雀经常在这片茶林里飞来蹦去。享受着它们的生活。在茶树与茶树之间,经常种着黄豆或花生,那些山雀和金丝鸟却是这些农作物的捍卫者,把企图侵害这些植物的虫子消灭了——那是滋润它们肌体和羽翅的食物,它们需要它就同人需要吃蛋白质的食物一样。 父亲更老了,背都驼了。我叫父亲不要再那么发狠做事,我告诉他说,人生只是一个过程。父亲直点头,表示他什么都没放在眼里。母亲也老了,头发全白了,还掉了不少。他们养了我两个姐姐和我,该轮到他们享享福了。假如我有能力,我就要让父母们享享清福。 ( 第33章 12月30日下午 我的一个在山东工作的研究生同学来了长沙。他是个山东大汉,身高一米九五,假如他手脚灵活点,那他就可以去打篮球。他那高大的身躯就像铁塔。他来长沙,是他去了趟深圳。他本可以坐飞机回山东,但他想利用这个机会见见我,改成了坐火车。他打算在长沙乘飞机回山东。他长得五大三粗,但说话做事都斯斯文文,骨子里是个文化人。他是孔子的后裔,姓孔。在北京读研究生时,我叫他孔老二。我们两人同一个导师,导师说他的脑子没有我活,但他是个认死理读死书的执拗的人。他认准了什么,那就是真的认准了什么。不像我,认准了,又可以突然放弃。他坚持着做学问,生活自然就贫困。看看他的衣着,你就会觉得他没混出名堂来。他还穿着五六年前,在北京读研究生的那件所谓太空棉袄。 你好你好你好,孔老二握着我的手不松道,张逊啊张逊,你老兄怎么样?一般一般,我说。 你老兄发财了吧,你老兄歪点子很多的。孔老二赞美我说。 我们说了很多话。后来我们上饭店吃中饭,随后才上我家聊天。孔老二一走进我家就说他感觉很好,这好像是走进了一个温馨的家。他确实是这么说的。晚上,他就睡在我家。他对徐红印象好极了,觉得她年轻、漂亮、温柔、贤惠等等。他把一大堆美好的词语都堆砌在我老婆身上。他眼睛发亮,一会儿訇然一笑,一会儿摩拳擦掌,-会儿打一个饱嗝,忘记自己是孔子的后裔了。他在我家住了两天,两天里我们天南海北地神聊。他告诉我,他正在翻译劳伦斯的书,已经翻译了三本。他非常喜欢劳伦斯。他打算译完四本,梳理一遍,就把它们交给海南那家出版社。研究生毕业的这几年,他都在家翻译劳伦斯的作品。他还编了几本书,都是一些中外名家写的随笔和散文。古典的,现代的和当代的。 书出来了吗?我问他。 没有,还放在我书案上。我曾经把它们交给我们山东的出版社,山东的出版社又把稿子退给了我。我就再也没往外寄。 孔老二,一共有多少字? 八十万字。 你把稿子寄给我,如果有可能,我替你出。可以出成四本书。我说。 孔老二很高兴,说他这次没白来长沙。他回山东后,一定把稿子寄我。我和他是一个导师,在一间寝室里住了三年。毕业后,孔老二分到了山东的某所大学教书,我进了出版社。如果能帮他什么,我会帮他。他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专读圣贤书的角色。在这方面,他又是孔子的后裔。他走时,我把他送到民航售票厅坐大巴。我心里酸酸的,难得他还有一份情意来看我。湖南、山东天隔地远,鬼晓得还能不能再见面! 1993年的日记: 1月11日夜 我和徐红第一次吵架是我二姐夫来了又走了的第二天。我二姐夫想在长沙找点事做,他找我替他找事。他是个木匠,又懂泥水活,他想在城里承包一个小小的工程,赚几个钱。我没跟二姐夫找事做,事实上是找不到。二姐夫在我家住了三天,走了。徐红有点嫌我二姐夫脏,比如我二姐夫把痰吐到了客厅的地上,觉得错了,忙用穿着拖鞋的脚去擦。我能理解,在乡里长大的二姐夫,在堂屋和睡房里随地吐痰的二姐夫,一时忘记了这是在他小舅子家。徐红用一种看乡下人不起的眼光不屑于跟我二姐夫说话,这让我极不舒服。 你看我们农村人不起,我说。她瞅着我,问我什么意思。我说你对我好并不能说明你心好。你要是对我父母和姐姐姐夫好,才说明你是真好。我说这话时,脸上有点凶。我这个人从小就学会了孝敬父母,和她生活在一起,好像就不能孝敬父母了。刘小专至少还去过我家五次。我们也是在长沙结的婚,但刘小专按我父母的要求回黄家镇又办了十桌酒席。后来过年过节,加起来还去了四次。徐红不愿意去我家。结婚那天,我姐姐问我们会不会回家办几桌酒席,徐红拒绝了,理由是她很忙。其实她是不想去。我想罢了,你不去就不去,还为我父母节约了一笔开支。但我二姐夫问我们过年回不回家时,她不跟我商量就回答说:不去。我觉得她太武断了,我父母并不希望我娶一个瞧他们不来的媳妇。 你是城市里的臭小姐,我恨恨地说她,看我们乡下人不起。我恨她不愿去我家。又说:我父母对我抱的期望很大。他们希望我找了一个好老婆,我不想他们看见你不在乎他们。 我就是不在乎他们。我就是不喜欢你家的人。我连你也不在乎,你拿我怎么样?她不讲道理的神气盯着我说。 我不希望你只关心我一个人,我说。我想把我父母接到我家里过年。 行啊,你把你父母接来住,我住回去。她说。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晚上她把背对着我睡,不准我动她。我把手放到她肩上,她把我的手拂开。我说我爱她,她说我假惺惺。我把她搂住,她把我推开,起身到另一间房子睡觉 去了。我心里有一炉火,觉得自己找了个没趣,继而觉得自己用自由换取她的爱情,颇有些损失惨重。想想过去刘小专,她对我听之任之,对我的行踪视而不见,对我的言论充耳不闻,其实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这样我就有很多空间自由活动。现在呢,一切都要向徐红讲明白,甚至还要看她的脸色行事,生怕她不高兴,就觉得自己犯贱。我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想想孔子说的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心里就更有气。 i月15日上午 我的生活就是一切都是为她高兴,而我自己则一点也不高兴。任何一对夫妻,当一个人的言行一切都得尊重另一个人的意见时,那个人会高兴吗?快四十的人了还找一个小女人来管,这不是自找倒霉?有时候我真想对着她吼叫一声你以为你是谁?但临了,话一出口却成了这样的句子:我发现你真可爱。这是为了避其锐,她在生气时我跟着一并生气,不就发生战争了?既然娶了这副闹药(方言:毒药),你就得采取得过且过的战术,以守为攻,伺机行事。孙子在他著的《虚实篇》里说: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又在《谋攻篇》里献计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看来我得运用一点孙子兵法对付这娘们。谁叫我娶她做老婆?目前,暂且只能运用孙子的以逸待劳的计策……一个家庭里老是女人在指手画脚,你就觉得自己是个他妈的废物。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 ( 第34章 十二点多钟,张逊把有线电视台播的一部香港鬼片看完,打个哈欠,就上床睡觉。床是新港席梦思床,徐红睡在床上看书,看梁凤仪写的通俗小说。他钻进被窝,她忙指出说:“莫贴着我,你的脚冰冷的 他原想用脚到她身上取暖,她嫌他,他又把脚缩回,背对着她睡觉。但他是个不关灯就睡不着的人。以前和刘小专做夫妻时,他想睡了就关灯。现在是徐红把着台灯开关,她想睡了就要求关灯。她不想睡,他就别想关灯。他想到这里就叹口气,觉得自己找了个对自己颐指气使的小老婆。他下床,拿了本书看。两人看到一点多钟时,徐红说:“睡觉吧她说着下床去了下卫生间,走回来就把灯关了。 张逊闭着眼睛睡觉,然而徐红却把手搭到了他肩上说:“过来 他听话地转了过去,她就把他接到怀里。“啊,小乖乖,睡觉啊她对他说。 他想他变成她的小乖乖了。他呼吸着她**上散发的暖气,那种暖气里有茉莉花香味儿。他很爱她身上的这种香味儿。这种香味儿似乎是从她的毛发细孔里飘飞至他的鼻孔。他在她脖子上舌忝着,顺溜儿舌忝到了她的**上。她在黑暗中说:“想我了?” 他于是更加热烈地在她身上舌忝着,就像一只公狗舌忝着母狗。她开始有了感觉舒服的哼哼声,他于是进入了她的身体。她释放出大量的生肉气味。那不是茉莉花香。 上午九点多钟,两人被电话吵醒了。电话的分机在床头柜上叫唤,犹如一只怪兽对两人尖叫。电话是孔老二从山东打来的,问他收到了他寄给他的书稿没有。他说还没收到,孔老二说:“我寄出一个星期了 “哦他随便答了声。 孔老二在山东叫道:“操,你说话没精打采的 “我才醒来 “跟你的年轻老婆干了一晚吧,这个时候才醒来?” “不是,昨天晚上读一本书读得太晚了 孔老二猜测说:“你小子还有心思读书?是读你老婆那本书吧?” 两人聊了几句,才道再见。张逊起床,漱口洗脸完毕,拧开一听洪大妈八宝粥,吃了,接着去z出版社。门卫兼收发室的老张叫住他,让他到一本肮脏的登记簿上签名,当他签完名,老张就指着桌上的一大包牛皮纸包裹对他说:“就是这包东西 他瞟了眼邮寄人地址,山东济南,就锁了下眉头。孔老二寄来的稿子。老实说,他后悔自己念同学之情,太爽快地答应了孔老二。现在这个山东大汉真的把稿子寄来了,他提在手上觉得沉重无比。他走进办公室,把这一包邮件撂至桌上,就拿起他组到的一个河南作家的长篇小说看着。这是一个三流作家写的小说,甚至都称不上是三流作家。这是一本中啰啰唆唆的书,写农村里的改革,村长如何自私,一个副乡长又如何利用职权搞女人,故事琐碎,错字连篇,他实在没办法看下去。他之所以硬着头皮看,是他手上没有长篇稿子,他想让作者改改,改好了,说不定就出来了。他没理睬孔老二寄来的稿子,连包裹也懒得拆。 三天后,孔老二又打电话给他,问及稿子一事。他说收到了,但还没看。孔老二在山东说收到了就好。他放下电话,打开邮件包,一大叠稿子滑到桌上。孔老二是个做事精细的人,他把复印的书稿订成十本,用碳素墨水笔标了页码,书名为《名家散文精选》。张逊拿起一本,翻开一页,看到的第一篇散文是朱自清的《背影》。他把目录扫了遍,全是中外名家,福楼拜、莫泊桑、契诃夫、屠格涅夫、普希金等等;中国作家也是一大片,沈从文、郁达夫、老舍、茅盾、巴金、丁玲、冰心、周立波、陈荒煤等等;当代的中国作家基本上都收到了:如汪曾祺、王蒙、邓友梅、蒋子龙、韩少功、张承志、张炜、张贤亮、何立伟、叶兆言、苏童、陈村、王安忆、池莉和方方等等。他把目录检索完后,兴趣就昂然起来。这都是名家,虽然不说是家喻户晓的名家,但至少读书圈内都晓得这个阳世上存在着或者曾经存在过这些人。死人是用不着付稿费的,而活着的这些作者,付个二十元一千字就够了。他伸个懒腰,看着这些名字,就仿佛看见了一叠叠人民币。他就像一只饥饿的狮子嗅到了梅花鹿的气味。这些作家都是他的梅花鹿。 回到家里,他把孔老二的一大叠稿子搁到茶几上。这些稿子并非孔老二抄写,而是孔老二从这本杂志那本旧书上复印的“硕果”。他思考着怎么操作这套书。他想只要炒作到位,肯定能挣钱。徐红半夜醒来,见他还坐在客厅里抽烟,“你还不睡觉?” “我在想这套书是我单独做,还是跟别人合作做,还是给社里做 徐红说:“你哪里来的资金自己做?” “我就是想怎样搞到资金 “这可不是几万元能吃得下的事徐红看着他,“这没十几万是拿不下的。光纸张就要几万元 张逊看着徐红,“我在想怎么炒作这套书 ( 第35章 张逊把孔老二编的八十多万字的名家散文选整理成四本书,分别为《外国名家生活絮语》、《中国名家生活絮语》、《现代作家生活絮语》和《当代作家生活絮语》,二十万字或二十二万字一本。他把它们装订成四本,重新编了页码,写了书名,拎着走进了黎社长办公室。黎社长那天正坐在桌前看局里下达的文件,见他的爱将拎着一捆书稿进来,就摘下老花眼镜,笑眯眯地瞧着下属。 张逊是社里惟一同他签协议的编辑,他心里有点感激张逊,不是张逊,他就下不了台。“小张,”他笑着说,“我想你该有什么大动作了吧?” 黎社长说话完全是一种爱昵的语气,张逊笑笑,把书稿放到黎社长的桌上,自己坐到一张木沙发上。“我准备出这四本书他对黎社长说。 按协议规定,社里只审稿和出书号,出书的资金由编辑自筹,社里不承担任何费用。黎社长翻了翻张逊编好的书稿,“你一下子搞一套书,”他看着张逊,“你找书商合作没有?”他只是看了眼书稿就明白,这动辄就是十来万的事情。 “这事情你堂堂社长就别操心了张逊说。 “这个书号我批,”黎社长说,关心地瞅着张逊。他不希望他的爱将贴本,“小张,你赔了本,社里是不管的哦,你考虑清楚吗?” “我有把握张逊说。 z出版社也出过类似的书,在几年前,虽然不是散文,却是名家的中短篇小说精选集,也是出了一套。但销得并不理想,仅仅只是保本。这套书现在还有一些积压在仓库里,好在这类书虽不是畅销书,却是长销书,新华书店时不时打个电话来要一点。黎社长担心张逊出的这套书也会是社里这套书的下场。黎社长递一支红塔山烟给张逊,啪地按燃强力28代打火机,屈尊为下属点烟。“小张,社里那套《名家中短篇小说精选》你有没有?” “我仔细研究了这套书,”张逊吸一口烟,望着黎社长,“这套书三本,是一九八七年出的。在一九九七年,这套书还是合要求的,但现在看这套书,纸张、封面设计都太差劲了。我一直很留意黄泥街,我发现黄泥街书市上,越是偏高档的书走得越好。我那天在湘海书社调查,看见一个广东来的书商,书的内容都不看,见到高档的书就这本订三千册,那套两千册。现在是一九九三年,生活水平已提高了两个档次,书不再是拿在手中看了,还是装饰品,装点着客厅和书房,以前的住房是两室一厅,没书房。现在都是三室两厅、四室两厅。在广州、深圳,还有五室三厅和六室三厅的公寓。这些人买书有两种心理,一种是自己也看书,比如下海的知识分子;另一种是装点门面,自己不看书,但书房里要有书。我准备针对这两种买书的人做文章,把这套书做高档些,让这些中产阶级看了想买 “你说得还是有道理,”黎社长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前期投入会更多 张逊笑笑说:“回报率也会更高 ( 第36章 第41章 第42章 五月是充满鲜花的季节。所有接受阳光抚照的孕育了一个春天的植物,都会在五月份展示它们的美丽。这是植物对大地和阳光的回报。它们展示自己并不是给人类看,它们只是生长、开花、结果地走完它们的生命历程。但人类把感情投射到它们身上了,觉得它们很美丽。五月悄然而至。五月给张逊带来的是那套丛书。名家生活絮语印得非常精美。在一九九三年,充斥在黄泥街书市上的是一些印刷质量低劣的书,封面很差,纸张也很差,就如地摊杂志。一九九三年的时候,黄泥街的书店尽管鳞次栉比,却没有几家书店的书摊上摆着几本高档且漂亮的书,大部分都是以经营地摊文学和武侠、通俗小说为主。有几家出版社办的书店虽然也有几本好书,但毕竟还没在书市上占主导地位。邓老板看着张逊带给他看的样书,非常高兴。“这是精品书,”他把四本书与他书店的其他书比较,那些书顿时就黯然失色,“这样的书有收藏价值 这是五月初的一个星期三的上午,这一天阳光和煦。假如这个世界上有哪一天的阳光和空气是让张逊喜爱的,那就是这一天。这一天的天空明净,能见度极高,你似乎能看见上帝在上苍对你隐隐约约的微笑。“我是动了全部脑筋的张逊骄傲的神色说。 “你到底是编辑,做出来的书就是不同邓老板赞扬他说。 小限也在旁边瞧着这四本书,左看右看,挺着即将临产的大肚子,脸上的孕妇斑使她的脸显得浮肿难看。“这套书怎么样?”邓老板问她。 “还可以吧小限说。 “你这套书应该会好走邓老板说,对着这套书动起了生财的念头,“是这样吧,你把二渠道的发行全部交给我,我就要四万套,或者更多一点都没关系 张逊从邓老板脸上读到了一个字:钱。生意人是绝不会轻易帮什么人的,生意人就是生意人。邓老板做书的历史很有几年了,积累了很多经验,对什么书能赚钱有一种直觉。张逊从他说话的语气里嗅到了铜臭。张逊拼命掩饰住脸上的得意,颇有几分迟疑的样子说:“我还有几个朋友,是大路书店的老板,李新 “李新我认得 张逊马上表示无奈的样子说:“他是我大学同学。在这套书未印出来以前,也就是还没和你谈以前我就找过他,他答应帮我销三万套 邓老板瞪一眼张逊,“你把二渠道的书都给我发,我发五万套他递支烟给张逊,“我的发行网络比大路书店大得多。大路书店是以做武侠小说为主,黄老板现在忙于玩股票,李新是二老板。我熟悉他们的套路 “我和李新在大学里时是很好的朋友,再说李新简直是我和我老婆的牵线人,我食言就不太好。这个事……”张逊把话说到这里就打住了,看着邓老板脸上的反应。 邓老板脸上果然有几分不快,他很想独占二渠道的经销权。“你莫在黄泥街同时搞两个书店销,我先跟你销五万套,假如书好走,我还可以增加数字邓老板说,把一口烟吐到张逊脸上,“你要相信我 “我再想想张逊不表态而是这么说。 在八十年代,随便一本什么破书出来,发行十万册二十万册都毫无问题。进入九十年代后,书就不像八十年代那么走俏了,购买力自然下降了一个档次。但尽管如此,九十年代初,书商购书却不像现在开口这么小器,什么三百册五百册的。在九十年代初,书商一开口就是三千册五千册,几万册书随便就销掉了。那时候下岗的工人还没今天这么多,书价又便宜,电视台的节目时常枯燥乏味,老百姓下了班,回到家里还有闲暇工夫看书。那时候很多工厂还发得出工资,而工人也安于现状,而安于现状的人是有精力购书买报的。早些年,虽然也有盗版书,但盗版书的质量格外差劲,错别字连篇,让人不屑于购买。所以随便什么书发个几万册就跟好玩样的,若是在报纸和电视上炒一炒,发十几万册也未可知。 “现在书还只印出两万套,”张逊说,“我先把两万套全部给你发。这总够朋友吧?” “行,有你这句话就行。“邓老板也不再坚持自己的想法。 那天下午邓老板就去银行提了两万套的款,到西湖路汽车市场叫了两辆货车,和他一起上s印刷厂一手钱一手货地提书去了。 就好像上帝非常关心这个名叫张逊的男人。上帝肯定是有些厚此薄彼的,有时一个人一启动就遇见了扫帚星,而有的人一下海就捕到了大鱼。张逊就是后者。书在湘海书社只是摆了半个月就销了个干净。这个广东书商要五千套,那个湖北书商要三千套,半个月就销完了。“我还要五万套,张老师邓老板对他朗声说,脸上很高兴,“一个新疆人要一万套,我己经答应他了 张逊高兴得嘴巴都合不拢,脸上的笑容就好像雨水一样往下掉。这个时候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悦了。“好的好的,”他说,“书马上就可以出来了 “你要守在印刷厂晓得啵?”邓老板告诫他说,“什么事情都要趁热打铁 “我昨天还在印刷厂。我现在和江厂长是铁哥们 张逊从湘海书社出来,看着黄泥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心里快活极了。以前他走进黄泥街,只是一种冷淡和嫉妒的心理,觉得这些人都赚了钱,而自己却囊中如洗。此刻,他觉得自己也是黄泥街这支书商队伍里的一员了。他嗅到了一种鲜花的味道,也许那不是鲜花味,而是铜臭气味。但对于张逊来说,任何鲜花的芬芳都不及铜臭味那么好闻。他一脸快乐地走进大路书店。李新一看见他走进来,脸上非常有意见的样子。“你他妈的太不够意思了。你什么意思?”李新瞪着他,他当然晓得名家生活絮语销得好,而销得好就是赚钱。 “书马上会出来,最开始只印了两万套张逊说,“现在印了五万套,你要的两万套一个星期之内会有货。我保证 李新还是有意见,“你不够意思。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要晓得我们是同学 张逊拼命解释,心里却得意辉煌。没想孔老二编的一套名家生活絮语居然这么抢手。孔老二很有眼光,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汉却是个斯文人,想起也好笑。李新同他说话时,他就想着孔老二。他想他今天要打个电话给他。孔老二这位福将赐给了他运气。孔老二是个有福的人,但他的福不能自己享受,于是上帝把他的福转嫁给了我张逊。有的人自己能发财,有的人自己发不了财,但他能让别人发财。孔老二是这种人。 ( 第43章 第44章 早晨的阳光在茶色玻璃上一晃一晃,使茶色铝合金显出了一片暖暖的黄色。一进入十月,阳光就改变了照射的角度,它伸入凉台,爬到窗户上跳跃着,使你有冬天就要来了的感觉。张逊起床,走到凉台上。一大片这些年耸立在长沙街头的高楼大厦和远远的山峰跃入他的眼帘,朝阳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上熠熠生辉,反射出各种颜色和光亮。如果这个世界上什么是焦土,城市就是焦土。放眼所及之处,全部都是房屋和街道。 吃过早餐,徐红出门了。他打了两个电话,就坐在桌前写日记。他还只写了几行,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对方是省新华书店的袁济。 “你好久没安排工作了,你不记得了?你还欠了我一个人情袁科长说。 他曾答应请袁科长去某某地方玩一趟,在长沙的某一个娱乐场所有鸡,他也只是听湘海书社的邓老板这么说。那天他同袁济谈事时,曾兴致所致,许愿说哪天他请他到这样的一个场合去玩。他早就忘记他的许诺了,没想袁科长还真的铭记于心,居然向他来讨这个愿。 “是的是的,可以可以他在电话这头对袁科长说,“晚上吧,晚上我打你的bp机,我来安排。这一向我有事,所以把这事抛在一边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放下电话,马上就同湘海书社挂了电话。接电话的正是邓老板,邓老板在话筒那头大大咧咧地喂了声,那声音从他的胸腔里飙出来,输入话筒,通过电线传播,再由电线送进听筒传入张逊的耳孔,听上去仍然底气十足。张逊甚至能看到他喂时的那种神态,那是一种自己赚了钱的神态。那种神态里对自己所从事的事业充满了自信。 “喂什么喂?”张逊在电话这头跟他开玩笑,“喂女乃哦 “张哥,你好邓老板在话筒那头笑道。 “上次你跟我说的那件事,还有印象没有?”张逊问邓老板。 邓老板莫名其妙地说:“什么事,张哥?” “就是那天我们一起吃晚饭时,你说那个娱乐场所有小姐陪睡觉,不记得了?” “哦,你是说这件事。是的,我在那里还搞了两个小姐邓老板说。 小限生了个大胖儿子,生下孩子后就在家里休产假,所以邓老板说这事就毫无顾忌。“你想去开开荤?”邓老板笑道,“要我作陪不?” 张逊不想要他作陪,张逊是要请袁科长玩女人。袁科长有这个嗜好,而袁科长又是他的书进入一渠道的关键人物,他只有巴结的份。邓老板在二渠道可以称得上是黄泥街的老大,但尽管他是二渠道的老大,却没法进入一渠道。他假如介绍他和袁科长认识,那邓老板就有了杀入一渠道的路径。张逊做这本书所赚的钱,邓老板只晓得一半,张逊没向他说真话。生意人是不能说真话的,假如他说真话,就不是生意人。张逊不想让他和袁济认识。张逊说:“不要你作陪,只要你告诉我到了那里找你的哪个朋友 “找黄宝,黄宝是那里的经理 “你要跟黄经理先打个招呼吧?” “你张哥要去玩,我打个招呼,他绝不会怠慢你邓老板在电话那头海道,“黄宝是我小弟的同学,我看着他长大的,我一句话,他就会招呼得你祖宗样的 张逊心里踏实了,总算能把自己在袁科长面前夸的海口兑现了。他松一口气,写完日记,他微笑着瞧着窗外的天空,感到自己可以不出门而运筹帷幄。但他躺到床上休息时,马上又不放心了。他那天在袁科长面前说话的口气,是与娱乐城的经理是好朋友。假如他陪着袁科长去该娱乐城,而在袁科长面前向黄经理毛遂自荐自己是邓老板的朋友,那他不牛皮破产了?袁科长之所以向他提及此事,是因为他那天向袁济保证某某娱乐城绝对安全,他到那里玩过多次,没一次遇上公安战线的突击检查等等。不行,他在带袁济去之前,得亲自去踩点,以免袁济在那儿感到不安全。如果得罪了袁济,那等于是丢掉自己的一半财路。 他骑着摩托车赶到湘海书社,邓老板正在同两个外地书商做生意。他让邓老 板带他去某某娱乐城考察。邓老板说:“我走不开,我店里没人 “我是放下很多事情来的,”张逊对邓老板说,“你不陪我去,我会对你有意见 邓老板一笑,“那你先坐一下 一个小时后,邓老板就同张逊一起上某某娱乐城去了。邓老板骑着一辆本田双排气管摩托车,他不屑于张逊骑的重庆80,“你赚这么多钱,不换辆好车?”他觑着张逊。 “暂时还不打算换,”张逊说,“我们社里的人现在都盯着我,都怀疑我赚了钱,我换摩托车,那不就证实了他们的猜测 “赚了钱就赚了钱,怕什么怕?”邓老板很干脆地说…… “你不在单位,不晓得单位的险恶。越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单位,情况越复杂 他们说着这些,骑着摩托车驶近了某某娱乐城。某某娱乐城坐落在五一路,从前这幢房屋是一家公司的招待所,由于招待所没人住,所以就重新装修一番,改成了某某娱乐城,集桑拿、美容美发、听歌和唱卡拉ok于一身,一时成了老板和经理们出入的场所。两人把摩托车停好,步入娱乐城,原来黄经理也只是娱乐城的部门经理,也就是充满的桑拿按摩部经理。黄经理二十几岁,年轻而英俊,待人不冷不热,很有礼节的相。几个人坐下一聊天,张逊马上就同这年轻人套上了近乎,原来这年轻人也是学中文的。 “你也是中文系毕业?”张逊很感兴趣的模样问黄经理,“怎么没去当教师?” 黄经理淡淡地说:“我毕业时,系里把我分到了黔阳师范。我没去 “那你的档案关系现在搁在哪里?”张逊问他。 “搁在人才交流中心黄经理说。 他们说了半个小时话,邓老板就要走,牵挂着书店。张逊也觉得没有必要再坐下去,告辞时他特意叮嘱一句;“我晚上会带一个朋友来玩,你晚上肯定会在吧?” “在黄经理说。 ( 第49章 1月26日阴 我父亲死了,他还没来得赢享福就离开了人世。我二姐夫打电话告诉我时,我就哇地哭了。我父亲再也不会用慈祥的眼睛看着我了。他的那双眼睛特别温和,像老黄牛的目光。知道老黄牛吗?你赶它犁田,你用鞭子抽它,它也不会怒吼,只是甩甩尾巴。我的父亲就是一头老黄牛。这个平凡而又伟大的男人从此再也不会在这个世界上说话和笑了。我难过得想大哭一场。我接到电话是晚上九点钟。父亲病重的消息,母亲和姐姐都没告诉我。二姐夫说父亲不让他们告诉我,以免影响我工作。父亲患的是胃癌,这个病是他为了我们姐弟能吃饱肚子,自己饿出来的。我小时候,家里很穷,很少有一餐饱饭吃。那时候村里的工分很不值钱,一天十分工才两角七分钱。也就是说我父亲干一天才有一两角七分钱的收入。我母亲在家里种点小菜和喂猪喂鸡,全家六口(加我女乃女乃)就靠父亲赚工分分得的钱买油买盐穿衣和交学费。父亲每年都要欠一债,以致亲戚朋友都看着我一家人讨厌。我读大学时,由于没有学费可交,父亲又卖猪又卖鸡,还跑到山上挖草药卖。直到早几年父亲才把所欠的债还清,而有些亲戚朋友的钱他都欠了十几二十年,以致别人都忘记了。 可怜父亲还没安心享一天福,自己就告别了人世。我很久没哭过了。我哭了,呜呜呜。我不想哭出声让人家听见不好,我咬着毛巾哭。此刻我眼睛又湿了,泪汪汪的,什么也看不见。我看见我父亲躺在病床上,手脚伸得笔直,闭着眼睛,身体却冰凉冰凉的。 3月12日早 我有一个多月没写日记。有几次我拿起笔,但却提不起写日记的兴趣。父亲的死对我的打击简直是毁灭性的。我这样说是我觉得人活在世上再怎么争再怎么斗,你总斗不赢天意。人从生至死都是天意安排。我父亲劳累一辈子,他自己也没想到他会死得这么快。我们村里活到**十岁的老人有好几个。可是我父亲还只七十岁就上了黄泉路。父亲死时那么瘦,整个就是皮包骨头,病魔把他身上所有的营养都掠去了,弃下一把干硬的骨头。我痛恨这一切!哲学家叔本华说人生下来就是受苦的。我父亲就正应了叔本华说的话。 及时行乐吧,张逊。没有不死的人,没有永恒的生命。死亡是终极,死亡是黑洞。有人说男人是为了成功而活着,那是一句屁话。所有的人都应该是为体验而活着,体验自己存在的欢乐,就像鸟儿一样,它们没有烦恼,只有欢乐。每天,我窗前的树梢上就有雀儿嬉闹,叽叽喳喳个不休。我深深感觉它们是幸福的,它们一醒来就在迎接新的一天! 3月13日11点 今天我到了s印刷厂,江厂长正在办公室里训斥小王。小王是车间主任,是江厂长一手提拔的干部。江厂长一脸沉郁。他训人时,为了表示他的威严,就势必要拉长脸。你怕不怕他拉长脸是你的自由,他拉不拉长脸是他的自由。你是车间主任,你懂啵?江厂长吼小王说。你上班时间打牌,唐厂长批评你,你还顶嘴,你胆子不细啊?我要扣你这个月的奖金。我还在门外就听见江厂长这么说。你可以走了,江厂长挥挥手说。 小王退出办公室后,江厂长扔支烟给我,把拉长的脸变成了笑脸。你赚这么多钱,怎么不买台汽车?他瞅着我扔到沙发上的头盔说。 名家生活絮语在s印刷厂印了十五万套,江厂长心里有一本账。所以他应该是晓得我赚了好多钱。我以前跟他说,我是做四五折给书商的,我还说后来印的商不肯要,我就做三折给了书商,等于是纯粹为书商印钞票,我只是搞回了成本。但尽管这样说,江厂长仍然推算出我赚了四五十万。我以前告诉他,我只在这套书上赚了二十万,他说至少要乘一个二。前两天打麻将,我故意输了六七百元给他,我也故意做出输得很惨的情形,出牌犹犹豫豫,生怕放炮一样。我不能让他看出我对输几百元钱无所谓。江厂长是一团老姜,生活中见识的东西多,尽管他为人相当豪爽,但老老实实说,如果他知道我赚了很多钱,他也会不平衡。我的这套《劳伦斯情爱小说选》,又是放在他厂里印,我只能同他把关系搞好。 我哪里赚了钱?我对他摆摆手,我要是能买得起汽车,我早买了,还要你嘱咐! 你莫在我面前哭穷要不?江厂长盯着我,我江某又不找你借钱。 哪里哪里,我笑笑。 我没在江厂长办公室坐多久,我到车间里去看《劳伦斯情爱小说选》的进度。我开印就是十二万套。邓老板要三万套,李新要两力套,省新华书店的袁科长答应三万套。我多印了两万套,一是我做好了他们添货的准备;其次徐红也有销两万套的信心。我开了个书店,注册的名字写着徐红。黄泥街有一家书店的老板因吸毒,把书店活活呷光了,我们把那家书店盘过来,给了那人三万块钱。我明白若想成为中国的一个大书商,自己就要有一个阵地,且要建立一个强大的发行网络,如果自己没有发行网络,那就是被动的。好在徐红在黄泥街混了几年,认识了一些北京、西安、上海和武汉的二渠道的书老板。我自己还打算上北京、西安、上海和广州跑跑,与那些大城市的新华书店建立联系。中国这么大,如果工作做到家,销个二三十万套应该毫无问题。我只是印十二万套,并不是蛇吞象的壮举。 小王叫我说:张老板。小王不叫我张老师,而叫我张老板,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叫我。小王脸上没有了在江厂长办公室的不愉快。我说:封面开始印没有? 己经开印了。小王说。 我走过去看封面,封面设计得很漂亮,印得也很精致。与名家生活絮语相比,我更喜欢这套书的封面,庄重而典雅,摆在书柜上,我相信它一定十分醒目。书商请什么人设计,设计成什么口味,这一点至关重要。一本好书,由于设计不好,这本书会走不动;一本破书,由于包装讲究,也能走得很好。你的口味决定了设计者的口味,你的品味低,设计者绝设计不出高品味的东西。这是相应的。如果书出得差,就勾引不起购买者的兴趣。不是人人见了书就掏钱买的,反过来也不是人人都不买书。 3月23日晴 我给了小王两千块钱。在一九九四年,对于一个大老板来说,两千块钱不过是他喝一瓶高档的xo,但对于在s印刷厂当车间主任的小王,两千块钱可以让他买一台爱妻型小天鹅全自动洗衣机。他结婚不到两年,由于他老婆家里困难,所 以他除了一台彩电和一台中意冰箱,其他电器还没进屋。我给小王两千块钱,是让他敦促工人快些把书印出来。江厂长到蒙古去考察了。市政府组织一些当厂长的出国旅游,由于没什么钱,就只好请他们去蒙古骑马、喝马女乃和瞧烤羊肉。但总算是出国,好玩。 我把小王拖到餐厅吃饭,让他呷酒。s印刷厂的中层干部都能呷酒。江一湖提拔干部有一个标准:就是看他要提的人会不会喝酒。他会问对方:你能呷酒吗?你要是夸口说:能呷半斤白酒。江一湖会大笑,表示他看上你了。接着他会让你到书记办公室等,等书记找你谈话,让你向党组织表态,表示你走马上任后会努力工作。这当然是玩笑话。但是玩笑话里有一半是真的,那就是他提拔的干部都能喝半斤白酒。就是唐厂长——那个一直未婚的女人,勇气来了也能呷半斤猫尿。s印刷厂的每一个中层干部都是酒坛子,他们以喝邵阳大曲和北京二锅头为乐事。所以很好招呼。假如他们是喝五粮液或酒鬼酒,那就难应付了。 我买了一瓶邵阳大曲立在桌上,小王用牙齿起开瓶盖,我们就着几个下酒菜呷起酒来。我以前没什么酒量,可是同这帮家伙混多了,酒量就增加了两倍。呷酒呷酒,我对小王说。小王对我单独请他呷酒有点受宠若惊,因为我是江厂长的朋友,似乎辈分和地位都要比他高一个等级。他是个二十几岁的脑子很活泛的年轻人。他说:谢谢谢谢。 我塞给他两千块钱时,他不敢接。不要不要。要是我们江厂长晓得了,会把我吊起来打一顿。江厂长说话兑现的,跟圣旨一样。 我笑笑,我不会让江厂长晓得,你就放心拿着。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书快点出来。他拿了。他的眼睛被两千块钱刺激得闪闪发亮。在农村里,我得出了一条经验,一个人受了礼和没受礼就是不一样。受了礼,他就觉得他欠了你什么,没受礼,他就觉得他没欠你什么。区别就有这么大。人在人情在,礼轻情意重这些俗话里确实包括了很多做人的道理。两千块钱是小事,但小王拿了两千块钱,责任心会增大一倍。这就是两千块钱将产生的效益。 ( 第50章 4月5日清明节 徐红在我身上嗅到了别的女人的气味。她鼻子尖,一下就嗅出来了。这是一个广西姑娘身上的气味。我并没与广西姑娘**,因为我不喜欢“穿着袜子洗脚”。我请袁济在某某娱乐城玩时,袁济要了个姑娘,我也叫了个姑娘。我那个姑娘是广西人,二十来岁,她因为想讨我欢心就在我身边做娇艳状,时而把头靠到我肩上,时而把脸偎到我怀里。我只是搂着她,结果她身上的气味传播到我身上了。不是肉的香气,是另一类的香水香气。她一心想招男人喜爱,自然往身上打了很多香水,而这些香水就从她身上转嫁到了我西装上。 徐红见我那么晚回来,一下子就嗅到了我身上的香水气味。她已睡了一觉,我回家开门的声音把她吵醒了。我并没存心吵她,她在睡觉时就牵挂着我没回来,我一回来她就醒了。你哪里去了?她问我,睁着睡意矇眬的眼睛。我如果不坐到她身边,也许她就闻不见我身上的香水气。她刚从梦中醒来,嗅觉就特别灵敏。她突然用鼻子猛吸一口,你身上有香气。她警觉地坐起身,扯过我的西装又嗅了遍。你身上怎么会有这种香气?哎呀,你背着我搞女人了啊?不错吧。你们这些臭男人,还说爱我一辈子,滚一边去。 我骗她说我跟教育出版社的朋友坐在湘江宾馆喝茶,其中一个朋友身上带着一瓶男士香水,我觉得他身上有一股香气,他就把一个非常精美的香水瓶递给我看,我觉得好玩,就喷了点到身上。徐红把话筒拿给我,要我跟那个朋友打电话。我说不好,我一打电话,他会笑话我。徐红一针见血说:你根本不是同男人在一起。就我对编辑的了解,编辑都是邋遢鬼,稍为爱干净的也不至于带瓶香水在身上!你撒谎还不行。她硬要我交代我跟某个女人在一起。我当然不会交代。我交代了,把柄就落在她手上了,反过来她就有理由背叛我。猜测会消失,事实却不会悄然而去。我一口咬定我说的一切,这事儿直闹到四点多钟才平息。 我睡到上午十点钟才醒来,徐红已不在屋里,桌上也没什么吃的东西。这几个月,她对我比以前好一些,常常为我煮一碗面或者煮两个鸡蛋放在桌上,待我早晨醒来后吃。今天桌上却什么都没有。她生气了。 4月12日晚 《劳伦斯情爱小说选》我印了十五万套。本来只打算印十二万套,但临了我又决定印十五万套。我们社的一个编辑说他要-万套,他说:我能帮你销一万套。我想他既然能帮我销一万套,那我就多印两万套,于是就印了十五万套。结果我们社的编辑——他老婆在袁家岭新华书店旁开了个小书店,临了又改口说他先要一百套,并且还是替我代销,这是说先销书,销完后再跟我结账。他耍了我。我不晓得他是什么用心,是故意害我,还是随口吹牛?我把这事同何炬说,何炬大笑。 你去相信他?何炬龇牙咧嘴道,世上再没人让你相信的话,也不要相信他。你晓得他在我们面前讲了你多少坏话吗?我说不晓得。讲了你一箩筐。何炬说,我最看他不起。本事又没本事,书也没编过一本好书,说人家的坏话却如数家珍。 我现在得把十五万套书销出去。 湘海书社的邓老板以五五折要了三万套,他是个爽快人,一次就把三万套的款全付给我了。《劳伦斯情爱小说选》每本都有三十五至四十万字,在版式设计上我留的空白处较多,一打开就显得很漂亮,不是那种密密麻麻的感觉——那种感觉让读者见了就眼睛疲劳,每本书都有十五六个印张。我一律定价十五元一本。四本书为六十元一套。五五折是个什么概念?就是五六三十元,再拿一个五乘六,也就是三十三元一套。每本书的成本费为四块五角钱,四本书的成本费是十八元,三十三元减去十八元,余下的十五元便是我每套书该赚的钱。用十五元乘三万套,得数为四十五万元,也就是说我在理论上可以赚四十五万元。 大路书店的李新要了二万五千套。他觉得这套书从封面到版式都设计得非常不错。李新相对邓老板而言,明显高一个档次。邓老板说他不太喜欢这套书的色调,李新却对这套书的色调大加赞赏。说看上去很高雅。李新把四本书摆在桌上欣赏。你这杂种书越做越好了。他又说:劳伦斯不见得有这么高雅,他是个通俗文学作家。 我不在乎劳伦斯是什么作家。我只在乎他进书的数量。十五万套书,还剩 九万五千套。袁科长出差去了南京,我得等他回来。我得在他身上多动点脑筋,他是一条大鱼,如果我钓他不到,这套书在我手上就会砸锅。新华书店的征订单上反馈的结果是一万七千套,他本来只打算要二万套,我得鼓励他销五万套。我要引诱他成为我的推销员。 4月15日雨 袁科长的老婆在长沙纺织厂工作,早在两年前就已下岗在家当厨师了。袁科长的老婆对我说,纺织行业在一九九○年以前,是长沙市的重点纳税单位,现在成了长沙市的亏损大户。袁科长的老婆便是从昔日繁忙的车间里退下来,整日坐在家里看看电视和报纸的纺织女工。袁科长的全部工资都得交老婆,一分钱都不能少。他不但有一个读初中的儿子,还有老婆要养,而老婆的身体又是二套子,也就是勉勉强强,常要看病吃药。 这就是袁科长的家庭。两室一厅房,儿子住一间,他和老婆住一间。 我想能让袁科长损人利己不顾一切的行为就是塞钱。我站在袁科长的客厅里就动着这个脑筋。袁科长的客厅里摆着一张旧了的沙发,一张方桌,一组白漆矮柜,矮柜上搁着一台二十英寸的日立彩电和一台收录机。袁科长在卫生间洗澡,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老婆坐在另一头,正昂着头津津有味地看电视。她是个四十岁的女人,很胖,但那种胖是虚胖;因为脸上的血色非常差劲。袁科长洗了澡,走出来,揩着**的头。南京好玩吗?我问他。 没玩,是开会。袁科长说。袁科长把头发揩干,走进卧室去换穿西装。我跟进卧室,从包里拿出两万元,我说:这是两万元。你数一下。 袁科长接过牛皮纸袋,瞥一眼门外,门外没人走动。他打量了眼室内,打开柜子,把牛皮纸袋塞进上面一层的衣服底下,用衣服遮着,关上柜门。走吧?他对我说。 我们约好了一起出去玩,当然是去某某娱乐城玩。袁济就爱这个事,就同江一湖好赌一样。我笑笑,随他出门,走到街上,上了一辆的士。去某某娱乐城,我对的士司机说。司机开着车向前驶去,袁济拿出烟递一支给我,我又说:在南京玩鸡没有? 没玩,袁科长说,我去的这几天,南京正扫黄,抓了很多鸡,剩下的鸡们不敢出门。 我们说着这些,到了某某娱乐城。照例是洗桑拿,他照例要打炮。我没心思碰女人,我脑海里装着几万套书,我要让它们变成钱,不然它们就成了一堆废纸。我倒是真正洗了个桑拿,让一个青岛的桑拿师给我按摩、搓背,他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手指很有劲。洗完澡,走进厅堂坐下休息,等着袁科长。大约等了十分钟,他出来了,他只做了一个点。时间还早,我拖他去吃夜宵。他对我说:我玩的是一个川妹。你那个怎么样? 我其实没干那个事,但我不能说我没干。假如我说我没干,我和他就不是志同道合的同志。我说:我那个是个益阳县的乡下姑娘,皮肤很粗糙,没什么味。我的旨意不是同他谈女人。我拉他吃宵夜,是还要让他多销三万套。他不是个体书商,他是新华书店,销了书,他是为公家赚钱,没销也是公家赔。我现在就要迫使他为我销书。我们走进天心炸鸡店,在一张桌前坐下,我叫了啤酒和炸鸡,慢慢吃起来。此刻是十点多钟,又是个春雨绵绵之夜,没什么人吃东西。你还跟我销三万套怎么样?我们吃到投机的时候,我突然转到这个话题上。 袁科长望着我,用不好拒绝我的口气说:到时候再看要吧?好走,我会找你。 这句话的意思可以这样听:不好走他就不要了。他又说:书店毕竟不是我自己的书店。 我咬着他不放。我现在就得让这套书迅速变成人民币。我说:你在新华书店干了这么多年科长,与全国各地的新华书店都有联系,你打电话让人家要书,未必人家这点面子都不给你?他们当地的出版社出了书,他们如果向湖南销,势必就要找你。我又说:你一个电话打到上海,你要他们走个两千套或三千套,未必他们就那么不给你面子? 他说:今年书不像去年前年那么好走。 我晓得我应该下药了,如果不下药,这个事情就谈不拢。我加码道:我再给你三万元,你还受三万套书,怎么样?他看着我,在想我说的话的分量。我又说:明天一早,我就送三万块钱给你。凭你的熟人关系和面子,我就不信你销不掉这些书!再说有《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垫底,我不信《劳伦斯情爱小说选》就走不动。 袁科长是色财都想占尽的男人。他改口了,他说:我考虑一下,明天答复你。 我要的就是这句话。他回到家里会睡不着,他一下子可以得五万元,假如他不要后面的三万套,他就要损失三万元。如果这个男人贪色,他势必也贪财。贪财的男人不见得个个贪色,贪色的男人几乎无不贪财。色和财是一对孪生姊妹,袁科长不会只要姐姐不要妹妹! 4月26日晚 袁科长果然要了五万套。z出版社给新华书店的书都是以六五折给,我也不能例外。这套书是以z出版社的名义出的,当然就得以六五折给他。一套书定价六十元,六五折就是三十九元。新华书店要一套《劳伦斯情爱小说选》,就得付我三十九元。除掉成本费十八元,我能赚二十三元。五万套就是用二十三乘五万,我在理论上能赚一百万。拿三万套来说,按利润二十三元一套计算,理论上我可以获六十九万,这是拿二十三乘三万所得的数字。但我得付袁科长三万,我自己得六十六万。如果我不付这三万,我就挣不到六十六万。 这是任何一个懂行的人都可以推算出来的数字,袁科长也能算出来。但他不是站在出版社我的同事的立场上想我又赚了多少钱。他是这样想:如果我不进后面的三万套,我就得不到另外的三万元。至于书进来了,销不销得动,那是以后的事。就算销不动他也有借口,他可以说他错误地估计了这套书。他以为有《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垫底,这套书会抢手。结果出他所料。最多在经理面前装下孙子,说自己对市场估计不足。 昨天,我和袁科长去s印刷厂拖书,我们站在一旁抽烟,等着工人往解放牌卡车上码书,他对我小声说:你这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其实我并没给他出难题,给他出难题的是他自己。不是我难倒了他,我没有那个能耐。是三万元把他难倒了。 我说;你会有办法的。 他拍一下我的肩膀,我其实一点底都没有。他说。但是,老子怕什么,反正老子是为公家进书,亏又不是亏我袁济。 这个世界上最没责任心,却又最贪婪的就是这种人。我敢说,任何公家单位里,十个搞销售的,有九个半是这样的人。只要是生意人都不会放过他们,他们是这个国家最薄弱的环节,你只要掏出一定的“米”,就把他们搞定了。就我对历史的了解,贪婪的人是最好战胜的。你想打败一个朴实和貌似柔弱的人倒还真困难,你想战胜一个貌似强者的贪婪者,却很容易。所有的国营企业,之所以债台高筑,都是这些人弄出来的。他们是国营企业的掘墓人,他们给国营企业送葬。报纸上说某某企业上当了,从国外进了一批废旧的机器,亏了几百上千万美元。这就是说,连国外的资本家也在对这些人下药。湘海书社的邓老板对我说:阳世上,只有公家的人最好收买。我对袁济说:邓老板说他跟你是好朋友。 袁济没反应过来。哪个邓老板? 湘海书社的邓老板。 袁济还是没想起来。我说:你贵人多忘事。 所有的领导都喜欢听你称呼他为贵人,哪怕小小的科长亦如此。袁科长对于书店里那些站柜台的营业员来说,他当然是俨然的领导。就是表面豪爽的江厂长对他也比对我客气,因为他是科长。改变自己的地位有两个途径,一个途径是走仕途;另一个途径是挣钱。你有了钱,就拥有了高质量的生活,有进口汽车,有别墅,有打工仔车前马后地跟你提草鞋。有了这一切,你的地位就提高了,你就会赢得世人的尊重。 ( 第51章 5月23日西安 此刻我在西安。我还有四万多套书走不动,邓老板说这套书定价高了,六十元一套。名家生活絮语只有三十八元一套,所以走得好些。邓老板没有添货。一个月了,他还只销了一万一千套。那套名家生活絮语在他店里销时,一个月销了三万套。他认为之所以没那么好销,主要是书价贵了。我自己的书店,目前只走了三千多套。为了使这四万套书转换成钱,我到了西安,还打算上东北三省走走。 西安我有一个读研究生时的同学,他告诉我他认识西安的几个实力较雄厚的个体书商,他还同西安新华书店搞销售的一个副经理熟。 西安是古都,汉朝和唐朝都建都于西安。这是一座拥有王气的古城。我在西安的北方大酒店住下了。我给我的同学打了个电话。他见我到了西安,就迅速赶到了北方大酒店。 你好你好,你老兄胖了点。朱大为说。 朱大为想必不是北方种,个子很矮,只有一米六三,他的祖父如果不是个侏儒,就是从南方逃命逃到西安来的矮子。朱大为读研究生时瘦得同猴子一样。假如我和他站在一起,硬要你猜我和他谁是北方人谁是南方人,你可能会说我是北方人。一是朱大为的个子矮,其次他长着一个广东男人特有的突额头。朱大为比以前胖了,但还没胖到难看的程度。脸上有些浮肿。做学问的人脸上都有些浮肿,这是他们缺乏锻炼,其次缺乏阳光照射。他一见面就跟我谈起孔老二。孔老二在一个月前来了趟西安,来开会。朱大为张牙舞爪地说,他说话时龇牙咧嘴,还有手舞足蹈的辅助动作。孔老二在我面前大吹特吹你。他送了一套名家生活絮语给我。他说等你把劳伦斯小说选寄给他,他再寄一套劳伦斯小说选给我。 朱大为用不着等孔老二送了,我带了一套《劳伦斯情爱小说选》给他。他咧开嘴叫道:哎呀,印得很漂亮。精品精品。他目不遐接地欣赏着四本书的封面和封底。我喜欢我喜欢。 你有什么书要出版吗?我问他。你有的话,小弟帮你出力。 我正和我们学校的几个同事在整理明清小说。不过你不会感兴趣。朱大为说,你感兴趣,光靠你个人力量恐怕也不行,有四五百万字。一开机就是上百万的投资。 他又说:我们已同古籍出版社联系好了。事实上是出版社的一个编辑请我们几个教师做这件事,把古旧小说的文言文改成白话文。你对古旧小说没兴趣吧? 我对古旧小说兴趣不大。我说。 我们去吃晚饭,吃西安街头的麻辣烫。朱大为硬要请客,说是尽地主之谊。我们吃过饭又回到宾馆,躺在床上聊天,直到半夜他才走。他活得很失意,他连副教授都没评上。倒不是他学识浅陋,而是他不会处理关系。在他脸上,有一种孤独和灰暗的东西,就像阴影。当他不说话时,这种阴影就很明显。 5月25日夜于西安 北方大酒店的收银柜里有个姑娘很漂亮,也许用漂亮两个字还亵渎了这姑娘。她长着一张极美丽的脸蛋,又像鹅蛋脸又像苹果脸的脸蛋。鼻子端庄,嘴唇正正的,有棱有角,一双正宗的月牙眼含满秋波。我觉得她可以去演西施或王昭君,怎么不挑她去演西施或王昭君呢?有的姑娘的漂亮里含着轻佻;有的姑娘的漂亮里含着木讷;还有的姑娘漂亮是漂亮,但没有气质。在这个姑娘身上,一切都有。既漂亮,又温柔,气质也可以打一百分。从她身上你似乎可以领略到西安作为古都的一切。一切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姓什么我也不晓得。我只是觉得这样的女人假如在银屏上露一次脸,观众势必就记得她,她就会被媒体炒热而红起来。我今天看了她很久,她也偷偷看了我几眼,她当然不晓得我是干什么的。 宾馆大堂经理是朱大为的学生。朱大为对我说他叫了两个西安的书商来与我认识,我很高兴,和朱大为坐在大堂一隅边聊天边等人。大堂经理发现了朱大为,走过来叫了声朱老师。朱大为愣住了,半天才认出这个年轻人。还是年轻人提醒他,他才认出对方。年轻人说:朱老师,你不记得了?有一次我交一个空作文本给你,你让我站了一节课。 朱大为读研究生前在西安的一所中学教语文——据他自己在大学里对我回忆说:学生都不听他的,因为他个头太矮,而有的初中生都比他高出一个头。朱大为终于回忆起来了。哦,朱大为张开大嘴哦一声,你是我十年前教过的学生。你叫什么来着…… 李小兵。李小兵赶紧回答。 对对对。你现在在这里做什么工作? 我在大堂里负责,李小兵一笑,禁不住还是要卖弄一下说:我是大堂经理。 我瞥一眼站在收银柜里脸蛋端庄秀美的姑娘,她的目光正投向我们这个圈子,她的经理走到了这里。她看见我把目光盯着她,她把目光移到了别处。我猛然想起孔子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想孔子的话一定是针对这样的姑娘说的。我对李小兵说:那个姑娘很漂亮。 这是湖南来的大老板,朱大为在他的学生面前吹我。我没想到朱大为也学会了这一套。所以说,现在的书呆子也沾了些世俗气。古时候那种视金钱如粪土的知识分子,恐怕这年头没几个了。李小兵看我一眼,那是年轻人对中年人审视的目光。那种目光很机敏,一下子就认出了我绝非等闲之辈。我这次来西安,穿得很考究,一身的名牌,皮尔卡丹西服,金利来衬衣和领带,脚上是意大利鳄鱼皮鞋。我的这一身装束,对于不识货的朱大为来说,等于白穿了。但李小兵能识别真伪。他在宾馆里整天就是应酬一些有钱人,虽然摘不到花,但花的样子总看见过。他马上对我露出了尊敬。他掉头,对那个姑娘说:小秦,你来下。 小秦走路的姿势很优美,用风姿绰约四个字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既不像模特儿走路那么做作,也不是一般女人走路那种吊儿郎当相。小秦走路是那种舞蹈演员的形态,腿绷得笔直,胸脯挺得老高。这是湖南来的大老板,李小兵介绍我说,坐下说说话吧。 小秦含笑坐下了。小姐贵姓?我问她。她回答说免贵姓秦。我问她是不是秦始皇的秦,她点头说是的。我说:小姐,你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美丽的姑娘。我总结出了一条经验,就是女人要捧。在这个阳世上有两种人特别爱听赞美之词:一是漂亮女人,一是当官的。你要是同领导打交道,拿出对付女人的那套办法,准灵。女人和领导的耳朵就是为听好话而长在脸的两旁。我又说:我见到很多女孩,但没一个让我一见倾心。 小秦脸红了,看一眼李小兵,又看一眼朱大为。朱大为瞪着两只色迷迷的眼睛瞅着小秦,那情形可以把小秦吃了。小秦说:先生过奖了。 我们没说几句话,朱大为邀的两个书商就走了来。朱大为在我和他们之间相互介绍时,小秦起身走了。我的全部精力回到应付两个西安书老板上。我请他们吃饭,把他们拉到我房间看劳伦斯这套书,一个书商表示他要一万套,但他有一个要求,就是在西安二渠道只能由他这一家发行,否则他就不要。我答应了。谈了付款方式后,书商便告辞了。朱大为羡慕地看着我说:这套书你自己能赚多少钱?我说我没钱赚,主要是为了做一套漂亮的书。 朱大为说:我不信。 我也没打算让他相信。我也不想告诉他如果这套书全销完,我可以赚两百多万。 5月27日于西安 小秦的皮肤生得真是没得说的好。她脸上没什么汗毛,而手腕上的汗毛像一层薄薄的绒霜,比我女儿茜茜身上的毫毛还要细小。我真想看看她的身体,看看她背上和臀部上的汗毛是什么样子。她说话时举止十分文雅,一点也不轻浮或娇羞,更不傲气。我说我们有缘。她愣愣地盯着我。我又说:小秦,你让我想起孔圣人整理的《诗经》里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似乎没听懂。她没想起孔圣人是谁。也许她这一辈子从没听人说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话。孔圣人生活于二千五百年前的鲁国,今天的山东某地,现在的年轻人没几个人会去看《诗经》。孔老二曾说现在的年轻人没有知识,连孔子的思想也模不清脉络。朱大为说孔老二有偏见,说现在是科学信息爆炸的时代,文化和知识的内涵都扩充了。孔子时代,难道有原子弹和宇宙飞船吗?那些生产原子弹和宇宙飞船的人,那些生产电视机和电脑的人,并不见得人人都读了论语诗经礼乐,但你不能说他们就没有文化。朱大为曾指着孔老二说:你在自然科学面前就是个白痴,而你问搞自然科学的人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是谁说的,他们也会张口结舌地望着你发呆。但在另一个领域里,他们又是你和我的老师。让你去造一颗原子弹,你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 这个话题在大学里争论的结果就是:并不一定你很懂古文才有文化,也不能说你不懂古文就没文化。文化的内涵扩大了。小秦不晓得孔圣人是谁,但她晓得孔子是谁。她那颗十九岁的脑袋不晓得孔圣人是后人对孔子的尊称。我说:孔圣人就是春秋时期的孔子。 小秦一笑,你是孔子,我知道。 朱大为这一天要去喝他一个老教授的寿酒,我一个人吃饭无聊,就叫李小兵和我一起吃饭。我并没让李小兵叫小秦,但李小兵是个乖巧的西安人。有的人天生就善于领会领导和老板的意图,李小兵就是这种人。他叫来小秦陪我吃饭。他自己没吃完就被另一个人叫走了,留下我和小秦吃饭说话。我很高兴,能同如此美丽的姑娘共进晚餐。小秦,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岁。她笑笑说。 我们说了很多话。我问了她的学历,问了她在这里做事拿好多钱一月,还问了她的家庭和父母情况,我没话找话说,她一一回答了我。后来她说话就越来越随意,于是露出了女人应有的娇媚。她同我说起了她的向往。她说她最向往的事情就是全国各地地飞,今天飞到这个城市,明天飞到那个地方。她说:我想做旅游小姐。 她的理想并不吓人。男人同女人的交往越深入,就会发现女人其实很单纯。当然以我四十年的阅历来审视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得出这种结论难免不肤浅。我们吃完饭时,李小兵又匆匆赶来,于是我们说话的方向就改变了。后来我们分手,我对小秦说,哪天她休息的话,我想要她当我的向导,陪我上华山玩玩。她欣然答应。她说好。她说她星期二休息。 ( 第52章 5月30日于西安 西安新华书店的老晏在我手上进了两万套《劳伦斯情爱小说选》。老晏比我还小几岁,但朱大为叫他老晏,我也就跟着叫老晏。老晏跟我差不多高,瘦瘦的,第一眼给你的感觉是个正直的人。有的男人给你的感觉是奸诈;有的男人给你的感觉是势利小人;还有的男人给你的感觉是个俗物。老晏给我的感觉是个稳重且正直的人。 老晏是我的好朋友,朱大为说,我们认识几十年了。我们是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的。 当我把《劳伦斯情爱小说选》递给他看时,他没说什么话。他只是翻了翻,然后把它们放下来。这让我感觉这个比我小几岁的老晏很懂得自己的分量。朱大为把他叫来,并不是他有求于我,而是我有求于他。他抽着烟,说着书商界的其他事情。这让我感觉他为人稳重。一个生意人最要紧的是要学会察颜观色,假如你不会察颜观色,你就什么生意都做不好。老晏是那种厚道而又刚愎自用的人,这种人不喜欢听大话,讲究实在。老晏把厚道和刚愎自用这两种性格很好地糅合在一起。有这种修为的人大多想在仕途上推进,而不屑于在商业上发展。黎社长也是这种类型的男人,只是黎社长迂腐一些罢了。 老晏说:我考虑一下。 我不晓得他要考虑什么?进书就进书,不进书就不进书,考虑是什么意思?我说:好好好,你考虑一下。我很希望你能进一两万套,我会记你老晏的情。 老晏瞥我一眼,仍然坚持说:我会考虑一下。 我从他脸上读不到收获二字,看来他不是一个好打交道的人。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昨天下午,后来他匆匆走了,留下朱大为大骂老晏鬼相。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朱大为说老晏,这几年他变成这样的人了。看上去成熟了,但我觉得他变蠢了。 朱大为说他和老晏小时候是很好的朋友,一起爬树,一起游泳,一起打架,从小玩到大。但自从老晏当了这个鸟官,就想走仕途。这算什么官?朱大为不屑于老晏走仕途道,混得再好也只是个处级。我们学校,处级干部甩一层,还不是上班骑单车,出门搭公共汽车。 朱大为是站在我的立场上说老晏的闲话。此前,朱大为在我面前夸海口说,只要是他出马,老晏总要买他一点面子。现在老晏好像没买他的面子,他就很生气。我从朱大为的话里揣测老晏,老晏走的时候丢下了一句话,说他明天答复我。 老晏其实是要避开朱大为。在老晏嘴里,朱大为嘴巴多,是个没瓶子盖的人,守不住秘密。老晏特意对我强调说:不要跟朱大为说我们之间的交易。朱大为人是个好人,但他喜欢吹牛,喜欢什么事情都到处讲。我不大放心他。似乎他是个政治家,而朱大为是个牛皮客。我当然做了保证。如果我不做保证,这件事就没法干成。 我们在宾馆的酒吧里聊天时,老晏直言不讳地说,这是个没钱就无法活下去的社会。他说,我的资产(他用了资产两字)还没达到不考虑钱的程度,假如我也到了那一步——钱对我无所谓的那一步,那么新的我就诞生了。老晏说他学的是化学,但他更喜欢哲学,喜欢笛卡儿,喜欢培根,喜欢尼采和萨特的存在主义。我读大学时接触过培根的论说文集,读过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和悲剧的诞生及论道德谱系,也读过萨特的存在与虚无。我投其所好地跟老晏谈起了哲学。我并不能说我因为读了几本哲学书就懂得了哲学,我正是陶渊明老先生说的“好读书,不求甚解”的那种人。但尽管不求甚解,也足以应付老晏这种自称爱哲学的人。我们在酒吧的一隅谈了很多尼采和萨特,边喝着茶。最后,我才把话题引到《劳伦斯情爱小说选》上。假如不是为这套书,我干吗要同他坐在这里闲聊这些已作古的人?他们尽管对西方文化有着巨大影响,但影响我们中国人的还是诞生在二千五百年前的孔孟之道和老庄思想。我想中国人并不需要用西方哲学来武装自己,有孔孟和老庄的哲学滋润我们就足矣。假如你把孔孟和老庄的思想一齐吃透,你就是一个大哲学家,大圣人。 劳伦斯这套书,我给四个扣给你。表面上是六五折,实际上是六一折给你。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抽着烟,一副思索的模样。我诱惑他上钩:我带了五万元来,存放在酒店的寄存处。如果你同意进两万套,我马上给你四万八千元现金。 他伸出了一个手掌,五个手指张得开开地对着我,五万,他说,我就进两万套。 我瞧着这位大谈西方哲学的老晏,由衷地笑了。假如我说五千,他不会动心,但五万却让他勃然心动。我装做思考了下说:五万就五万。其实四万八和五万出入并不大,但我不能那么爽快,那样他会觉得我还有油水可捞。做人不要露锋芒,我从读孔子的书里把握了这个心得。所谓君子泰而不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就包含这些道理。 他说:明天上午你到我们书店来,我们签一份合同。 6月1日儿童节 我打电话问徐红书在店里走得怎么样,她告诉我又走了五千二百套:一个浙江的书老板要了两千套;一个福建的书老板要了一千套;一个广西书老板要了一千二百套;还有江西的一个书老板答应要一千五百套,另外还销了几个要几十套或上百套的。我很高兴,这证明这套书还是好走。我告诉她,我在西安己签了三万套的合同。她很高兴,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还有几天,我还要到成都打个转身。她在电话里说:我爱你。她说这话时,我正心有旁骛,想着小秦,明天她休息,我们己约好了明天去华山。 放下电话,我脑海里就展开了一些艳遇的想像。我喜欢这个十九岁的西安姑娘,西安作为历史文化名城来说,比长沙更具地位和伟大。就我的历史知识,我好像记得大大小小十几个王朝都建都于西安。长沙作为历史名城,在历史上最多就是州府,无论从文化的内涵和底蕴上看,都不及西安。小秦不像我这个饮着湘江水长大的,身上还沾着农民气味的男人。我觉得要是我能和小秦有什么故事发生那就不虚此行。 也许这只是一相情愿,也许小秦是出于一个西安人的热情好客。也许她只是把我做一个大哥看,并没察觉我对她的企图。一切都得随缘。我反对宿命论,但有时候我又是个宿命论者。《增广贤文》上说:命里有的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 6月2日晚于西安 我在游华山中,最大的收获就是让小秦对我不断流露出佩服的目光。这是我的英语讲得非常流畅。我和小秦坐缆车上到北峰,再从北峰向南峰攀爬的途中,遇上了两个美国年轻人,一男一女,我有意同他们搭讪,一下就接上了火。我用英语向两个美国人介绍华山的历史。我劝两个美国人玩了华山就该去嵩山。嵩山有一个少林寺,一千多年前,梁武帝朝代,印度达摩大师东渡大海,从中国的广东登陆,来到了嵩山少林寺,面壁十年,后收二祖神光为衣钵传人,从此使禅宗一脉在中国发扬光大了。我还告诉两个美国人,湖南的衡山是蓄佛、道于一身的山,也值得他们一游。我成了中国旅游社的一个小厮。两个美国人很高兴,听我用一口流利的英语说中国的山山水水,指点江山。我为什么那么卖力地卖弄我从读书中获取的皮毛知识?就是因为小秦在身旁。我一边同美国人交谈,一边又殷勤地把美国人的提问翻译给小秦听。我成了美国人与小秦之间的桥梁。小秦瞪着眼睛看着我,她一边听我说,但更主要的是被我流利的英语所慑服。 我自己也没想到在大学里所学的英语,居然在华山派上了用场。想想要是我没学好英语,我今天又怎么能使小秦对我加深印象,甚至产生崇拜的心理?她的目光里对我流露出了崇拜。后来我和她与两个美国人在山上的树林里吃东西,我继续用英语同两个美国人交谈,向他们介绍中国的风景区。两个美国人为认识我而高兴,表示出神采飞扬的模样。我却做出谦虚的样子。我们又一起下山,众多游客都觑着我们这一行人,小秦更是目光闪亮地盯着我,她在想我真了不起——但愿我在她心里获得了这种重视。一些游客埋下头来小声议论,当然是议论我们四人,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世上的大事小事,常常是由一个偶发事件就扭转了事态的发展趋势。 下山后,天已经黑了。我们走进一家餐馆吃饭。吃完饭,美国青年要买单,我抢先买了,因为我不想让小秦看到我吃美国人的饭菜。随后,我租了辆的士,四个人就向西安赶来。的士进入西安市内时已是深夜十二点钟了。两个美国人在西安宾馆下车,我们分手时,美国人掏出一百美元要付车费。我推开了美国人的美元,请他走路。我让的士开车走,小秦瞅着这一切,没说话。当的士载着我和她穿街走巷,驶到一幢楼前时,我记住了旁边有一家饭店,名叫好好饭店。她下车,看着我,目光里流露出了对我的深切留恋——也许这样说还为时过早,但我觉得那种幽暗的目光里确实有着丰富的内涵。我说:明天见。 我现在坐在桌前,想着她。我觉得她太美好了,让我不忍心毁坏这种美好。想想今天游华山的一切,颇有一股甜蜜的滋味,仿佛一泓清泉流入了干枯的农田。此刻,她在家里会怎么想我?我感到我今天做得最漂亮的就是没占那个美国人的便宜,假如我吃饭时让那个美国男人买单和付的士费,我今天所做的一切就掉价了。 ( 第57章 如果张逊今天不去友谊商店为女儿买鞋和水彩笔,他就不会再次碰见方林;如果他不是十一点钟走进友谊商店,他也不会再次碰见方林;如果他不走到儿童鞋帽柜前,他也不会再次碰见方林。话又说回来,假如今天方林不来为儿子买足球鞋——她儿子酷爱踢足球,己经踢烂了五双鞋子;假如她是上另一家商店买鞋子,他也不会碰见她。 两人于两年前分手后,于今天在友谊商店的鞋帽柜前相遇了。 他对一个年轻的女营业员说:“小姐,请拿双快七岁的女孩穿的旅游鞋 而她当时正脸对着柜台检查一双她将为儿子买的旅游鞋的质量。她掉转头来,看见是他,他也发现了她,他高兴地叫道:“方林,是你 说来说去,在他的脑海里怎么也抹不掉这个女人。他很想把她忘记,但他感到他无法把她从记忆里删掉。倒不是他天天惦记她,但隔那么一段时间,她又会强烈地占据他的脑海,让他想她此刻在干什么?她是不是还是一个人过?她结婚了没有?他跟她打过两次电话,都是晚上,但都没人接。他当时猜测这个女人是不是正跟某个男人睡觉?在他记忆的深处,她是个不可能不要男人抚爱的女人。他打量着她,她穿一身橄榄绿衣裙,脸上化了点淡妆。 “想不到是你!”他说。 她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你这鬼,”她大大咧咧地说,“我以为你死了呢 他们毕竟有过那种关系,说话就没有遮拦。“我死以前,至少要跟你打个电话他说,“我心里一直还牵挂着你,你还好吗方林?” “老样子!”她偏着脸蛋说,“你现在在哪里?” “还在出版社,你以为我会到哪里去?” “我以为你去了美国 两人说了气话,买了鞋子,方林又陪他上文体用品柜买了水彩笔。两人走出商店,街上车辆行人川流不息的,但天却是个阴阴郁郁的天,一种要下雨的相。“就要下雨了 张逊扫一眼大街上的车辆,自己骑的摩托车不怎么漂亮地呈现在他眼里。“我们是回去还是到哪里去坐坐?”他问方林。 方林笑笑,偏着脸儿。 张逊心里诧异,觉得她比以前还妩媚了几分,继而又想她本是个很懂妩媚的女人。那种曾经在一起相亲相爱的热情,又在他心里燃烧起来。他根本没忘记过她。天老爷这时落下了几滴雨。“干脆我请你吃中饭吧?“他说。 两人走进前面的一家餐馆,餐馆里没什么人,服务小姐迅速热情地迎上来,又是泡茶又是递烟。两人坐到餐厅一隅,张逊问她:“你还是住在那里吧?” 方林点点头。 “找了新老公没有?” 方林说:“有个男人要跟我结婚,我又想嫁又不想嫁。他说他很喜欢和我搞 张逊很久没听过女人说下流话了,忙瞪着她。“怎么你不嫁给他呢?” “我不嫁,他是个老男子汉,五十岁了。没劲 方林一点也没比两年前老,反而还显出了几分妖烧,看上去比两年前还动人点儿。两年前,两人**时,她总是喜欢骑在他身上。她**时很疯狂,不像有的女人躺在床上让男人操。她不喜欢男人在她身上作威作福,反过来她喜欢在男人身上作威作福,她有把男人坐在身下和用两手掐着男人脖子的癖好。他想起这些,不觉会心地一笑。“那个男人不行?“ “不行她说。 他笑笑,“他有老婆吗?” “有。儿子都大学毕业了她说。 他摇摇头,为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晚上来得很慢,但还是来了。他打了方林的呼机,她回话说她在医院里看一个病人。他骑上重庆80摩托车,径直驶到附二医院的大门前。街上湿漉漉的,有些低洼处还满是水渍。下午落了一下午雨,把三十几度的气温降到了二十度。她匆匆走来,她的身影在街灯下袅娜娜的,她的脸蛋在街灯下居然有几分迷人。“我这个同事就要死了,好可怜的 他发动摩托车,她坐了上去。“你们以前关系好不好?” “很好她贴着他的后脑勺说,“我们坐一个办公室,她的工作是负责接待和打字。每天她都要把整间办公室打扫一遍,比我勤快多了。所以我说,好人没有好报 “好人应该有好报 “鬼话她说,“我再不相信这句话 整整一个晚上,方林的心情都在这个将死的女友身上。无论是坐在巨洲酒店喝茶,还是后来坐在玉楼东吃宵夜,她的情绪都很低落。她觉得人生太可悲了。十二点钟时,他把她送回家。两人进得屋里,他一下抱住她。她说:“我要洗个澡,我觉得我身上好臭的 她进卫生间洗澡,他走进她的卧室。枕头上摆着一本《废都》,这是一九九三年最畅销的小说,他翻开书,翻到折页处看着。她光着身体走进来,正用一条干毛巾揩着**上的水。她的**己垂落下来,她必须依赖衬托起她那对**。她的肚子上已有了些脂肪,但还不算难看。她说:“你傻看着我干吗?” “我喜欢看你他把她抱在怀里。 她在他脸上嗅着,就像一只母狗嗅着一只公狗。“我们干吧,来呀 他感觉到一股温暖将他包围了。上帝塑造女人,既是为了繁殖下一代,也是为了消耗男人的精力,免得男人在这个世界上无止境地搞破坏。人具有创造力,反过来也具有毁灭性。人在创造一类事物时也就在毁灭另一类事物。上帝想来想去,只好让女人去吞噬男人的精力,以免男人们去发动战争或搞破坏。 ( 第58章 z出版社发行科里有一个年轻人叫小马,小马仗着自己有一个身坯,喜欢在z出版社讲教脑壳。如果你的父亲是省长,你可能就什么都不怕,因为你有一个省长父亲替你扛着。小马的父亲不是省长,但他也什么都不怕,这就是讲教脑壳。讲教脑壳即讲狠。 社里开分房小组会议,只要他意识他没有房子住,他就会跑来瞎吵。又比如他们科里关于发奖金的事开会,他也会瞎胡闹一气,吵得你觉得这个会没法开。讲教脑壳就是无理取闹。任何一个单位都有讲教脑壳的人,他们活得不顺心,他们也要你活得不顺心。 小马从新华书店一个年轻人嘴里得知,新华书店进了五万套《劳伦斯情爱小说选》,堆了满满一仓库,同卖老鼠药一样卖不出去。回来后,他就在社里大讲怪话,说张逊坑了公家肥了私人;说社里收的书号费收得太少了;说黎社长包庇张逊,肯定同张逊沆瀣一气。他怀疑张逊起码印了八万套书,社里只按五千套书收的管理费,太便宜张逊了。如果黎社长没得好处,黎社长会这么便宜张逊?小马的这一大套言论在z出版社变成了**,炸得z出版社里人人都瞠目结舌,怀疑黎社长和张逊利用出版社搞鬼。 “我操他妈,”黎社长终于忍不住生气了。知识分子并不是不晓得骂人,脾气来了,也就不管斯文不斯文了,“这些人多么眼红你呀!社里议论开了,说我包庇你。当初我让他们搞承包,没一个人敢承包。现在你赚了钱,他们又眼红了。中国人怎么都是这副德性?” 听黎社长说话的口气,好像黎社长不是中国人,而是日本人似的。张逊在这个时候没选择傲气,而是选择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态度说:“让他们去说吧 “现在不是说的问题,社里有人提出要追加这套书的管理费黎社长看着张逊,这是他的爱将,现在这位爱将却为他惹了麻烦,“昨天下午你没来,社领导开会,杨社长在会上提出说,要收回你同社里签的合同书,还要追加这套书的管理费 张逊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黎社长又说:“现在他们抓住了你的把柄,说你欺骗社里,说你大大超过了印数,光新华书店你就发了五万套。他们怀疑你二渠道也发了三至五万套书 “没有张逊说,“这套书二渠道不好走,因为定价太高了 “你在二渠道发了多少?” “一万套张逊说。 “哎,都是小马。这个人说话从来就没遮拦黎社长说,“杨社长会找你谈话。昨天在会上,我表态说我退出处理你的事情,以免别人认为我袒护你 张逊从黎社长办公室走出来,进了美编室。何炬坐在桌前设计封面,看他走进来,大声一笑。“听说你现在成了百万富翁?”他对张逊佩服加羡慕地笑着说。 “我离百万富翁至少还有十万八千里 “那就是九十万富翁,要得了要得了 张逊笑笑,脸上露出一种凄然。这个时候他如果把得意呈现在脸上,他就会更加麻烦,会遭遇更多的敌人。现在,整个社里的同事都对他有看法,认为他发了大财。他更要做出没发财的样子。“我成了百万富翁,我还会在乎这份工作?” “他们说你这套书赚肿了何炬说。 赚肿了的意思就是赚得很多。张逊说:“畜牲赚肿了 张逊没心思与何炬多聊。张逊感到黎社长的大权渐渐旁落了。身为知识分子的黎社长太正直了。太正直了的人是没人敢巴结的。假如你为人很正直,谁会巴结你?一个特别正直的人是没有朋友的。黎社长在z出版社就是特别正直的人,因此没人愿意和他相处。他的大权被杨社长渐渐削弱了。杨社长为这个人说话,为那个人说话,而且确实为那些人争得了一些既得利益,比如职称解决了,比如住房调整了,而那些人均是社里的中层干部。他们渐渐就成了杨社长的心月复,他们觉得杨社长靠得住,而黎社长靠不住。所以社里有些事情就变成了杨社长说了算,而黎社长说了却不能算数。这都是这一两年里起的变化。黎社长也晓得自己说话不灵了,有人都敢当面顶他了。办公室的何主任就是其中一个。 办公室的何主任可以理直气壮地冲他说:“这件事情我办不了 办公室的何主任还可以说:“这件事情要问杨社长,这件事在杨社长的职权范围内 办公室的何主任甚至大声申辩说:“杨社长不会同意 张逊感到黎社长的权力越来越小了,最后他会被杨社长架空。杨社长虽是副社长,却比黎社长有手腕,会笼络人心。黎社长很想多栽花少栽刺,这恐怕是知识分子的弱点。一个知识分子假如想成为一个人人都说好的好人,他就不晓得权力为何物了。黎社长过了五十岁后,就很想成为人人都说好的人,对这个提出要求的人说考虑考虑,对那个提出问题的人说研究研究,结果搞得人人都对他有意见,因为他没解决任何问题。老百姓当然希望当领导的替他解决房子啦职称啦等等问题,你不帮他解决那你就不是领导。杨社长可以同这个人解决,同那个人力争,所以杨社长是z出版社里很多人的领导,而黎社长却成了众叛亲离的角色。假如你当领导,也想在人人面前做好人,你也会像黎社长一样,人人都不买你的账。 ( 第59章 杨副社长的办公室与黎社长的办公室打隔壁,杨副社长的办公室里摆着两张办公桌,坐着两位副社长办公。一位是杨副社长,另一位是邓副社长。邓副社长专管后勤,是个转业军人,在z出版社没什么根基,做人自然很平和。邓副社长在部队里当过首长的警卫,可能在部队里看首长的脸色看惯了,很会见风使舵。黎社长得势时,他是黎社长的人。现在邓副社长又成了杨副社长的帮凶。邓副社长不可能摇身变为社长,他的背景和张逊一样,是农村。古人云:朝廷有人好做官。他的官不可能做起来;其次他不是知识分子,在出版社想做一个社长,你不是知识分子就滚一边去。杨副社长大小也是个批评家,专门写一些影视批评文章,且捞了个编审职称。所以杨副社长很可能在某一天成为社长而在z出版社一统天下。这是z出版社的人都能预测的前景。邓副社长不傻,在工作上也就极力配合杨副社长。 杨副社长让何主任把张逊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你坐杨副社长指着一张木靠椅说,脸上的表情很严肃,因为他认为张逊是黎社长的人。 杨副社长早就把他当眼中钉了,之所以没整他,是他觉得时机还不成熟。现在杨副社长觉得时机成熟了,他要在黎社长的爱将身上开一刀,这一刀成功了,那么黎社长在z出版社从此就威风扫地了。杨副社长之所以要在张逊身上用功,还因为张逊也成了众叛亲离的角色。假如张逊没赚钱,而是亏得一塌糊涂,那么他就会很有亲和力,偏偏情况恰好相反。 “你这套书发了多少万套?”杨副社长不动声色地问张逊。 张逊想:你这一套我都会。张逊说:“没发多少。这套书亏了 杨副社长扫一眼张逊,说:“你欺骗了社里他的办公桌上就摆着一套《劳伦斯情爱小说选》,“你的印数写着五千。但据我们调查,光是新华书店就进了五万套 “那是新华书店的人乱说,没有那么多张张逊回答。 杨副社长阴险的样子一笑:“如果没作具体调查,今天我也不会叫你来谈 张逊不敢怠慢他了。 “你是以六五折给新华书店的,”杨社长继续翻弄着劳伦斯那套书,“你在二渠道发行了多少,我们也调查了。据调查的人回来说,大路书店目前已经销了一万五千套;湘海书社销了两万多套;金山书店也销了一万套 “绝对没那么多张逊说。张逊想就算社里派人去黄泥街调查了,而大路书店和湘海书社都说了真话,但只要他回去后跟他们说,他们就可以反过来说他们只销了几百套或几十套。“他们纯粹是为了炒这套书而这么说 “我们就算你一家书店一万套的进数,也是三万套杨社长推测着说,看着张逊,“三万套,加新华书店的五万套,就是八万套。社里决定收你八万套书的管理费 张逊瞧着杨社长。 杨社长咳了声又说:“社里决定,按你这套书码洋的百分之八收管理费 所谓码洋就是这套书的定价,如果按六十元的百分之八收费。六八四块八,用四块八乘八万,则是三十又万四千元。z出版社从没收过书商的管理费,因为收不到。个体书商总是把印数减到最少的程度,三千册或三千五百册什么的。比如一本书定价十元钱,以三千册计算也就是三万元,按百分之五或百分之六收取管理费,以六乘三,社里只能收到一千八百元。出版社很吃亏,便把管理费提高到百分之八,但就是百分之八,社里也只能收到二千四百元。所以社里就索性改成将书号做五千元或八千元卖给个体书商,即使个体书商大量地印书,亏了或发了社里都不予理睬。这就是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的卖书号。现在杨副社长要按百分之八收取《劳伦斯情爱小说选》的管理费,这是存心要他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 杨副社长盯着张逊,“你这个星期得向社财会室交三十八万元 张逊说:“我没印那么多书,也没钱 杨副社长阴阴地一笑,“你好好考虑一下再回答我杨副社长玩着一支银灰色派克钢笔,他经常拿着它在这个中层干部那个中层干部递来的发票单上签名,让他们上财会室报账。假如你也有一支能在这张发票或那张发票上签字的笔,你也会拥有很多坚决站在你一边的下级。“我告诉你,社里作出的这个决定是集体决定,不会有更改了 ( 第60章 张逊苦闷了三天,社里现在对他“发难”了。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失落和被动。社里现在没人理睬他,都用一种观察事态发展的目光注视着他。他现在不再是他们的同志,而成了一只猎物。他是一只羚羊,而他的同事都成了狮子的同类。这种感觉让张逊很不是滋味。现在张逊感到不是交钱的问题了,如果交钱,有人会认为他到底是乡下人,还不是搞路的。搞路的是长沙话,其实应该说成是搞事的。但长沙人喜欢把事说成路字。要是长沙人称赞你说:你是搞路的,并不是说你是修路的,而是说你是搞大事的。 这天晚上,张逊拎着一个包走进了黎社长家。黎社长家里很朴实,好的领导和无能的领导家里都很朴实。黎社长刚洗完澡,正用电吹风吹着不多的几根头发。黎社长把张逊领进书房,让张逊坐到一张折叠椅上。黎社长能在自己窄小的书房内接待客人,已经是很高的规格了。假如你不是黎社长的亲信,你还真的别指望走进他的书房哩。“张逊啊,”黎社长语重心长地说,“这一次我帮不了你哦 黎社长也是个聪明人,在张逊进门的那一瞬,他就晓得这个年轻人是来求救了。他现在在z出版社的地位和处境都很微妙,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他又说:“不要怪什么人,所有的人都是凡夫俗子,你赚钱赚得让凡夫俗子们眼红,这是很正常的 张逊打开包,掏出五万元人民币。“黎社长,收下吧他对黎社长说,“这是我对你的一片感激之情。不是你支持我,我张逊也赚不到钱 黎社长把张逊拿出的五万元人民币重新放进包里。“小张,这使不得他说,“我不能收你的钱。我收了你的钱我就更不好为你说话了。我现在为你说话,我还能理直气壮。我收了你的钱,我就不能理直气壮了 “我并不要你为我说话,我只是来感谢你 “我领了你的心,但我不能收你的钱黎社长说,“再说五万元钱也改变不了我的生活。你还是留着再进一步创业吧。以你的能力,我觉得你可以自己打天下,用不着依附在出版社这个臃肿的机构上。出版社人多嘴杂,干事的人少,吃闲饭的人养了一大堆。而这些人坐在一起就是说三道四。一个人要搞大路,就得到自由的天空下驰骋 黎社长又说:“要是改革开放提前十年,我也不会在出版社干。一个人能有自己的天空多好!我赚到了什么?五十几岁了还只是个处级,说从政这算从政吗?退子休谁还理睬你一个处级干部?我是看透了。在出版社是干不出名堂的,整个儿就是为国家打工 张逊来找黎社长,没想黎社长把一肚子苦水泼了出来。堂堂的一个社长原来也这么懦弱,也难怪别人觉得他靠不住。现在的人都想找靠山,假如你不是一座靠山,人家就会离你而去,去找他认为可以是靠山的人。杨副社长就成了某些人寻找的靠山。“你在z出版社的地位是最高的,”张逊试探着黎社长,“你都觉得不公平,那我们又怎么活?” “唉,你根本不了解我黎社长说,“我这个社长位置,社里觊觎的人多着呢。有的人甚至在背后造谣说我会调文化局,你看可不可笑?” “谁在背后造这种谣?” “你这一两年忙你的生意去了,你不晓得社里现在复杂得很。唉,不说。你自己去问吧。有些事情从我嘴里说出来,传出去就不好了 “是杨社长他们吧?” 黎社长又点燃一支烟,看一眼窗外的夜空,一弯月亮悬在远远的苍穹上。“你其实很有才,办事也有条理——”黎社长突然把话顿住了,叹口气。 他不晓得黎社长要说什么,既然黎社长这么需要人支持,为什么又劝他出去干?他在黎社长家坐了一个多小时,后来黎社长家来了客人,他只好起身告辞。他想把包留下,他觉得他能有今天,其根源是在黎社长身上。但黎社长叫他把包拎走。黎社长说:“小张,你忘了包黎社长把包提起来放到他手中,送他出门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心我领了 这是七月里一个不太热的夜晚,时间只是十点钟,他决定去方林那里。这一向他太紧张了,紧张得脑袋都胀疼胀疼的。现在他要去放松一下。他把摩托车驶到方林住的那幢老房子前,举目望去,方林家的窗户透出了绿色灯光,绿色是窗帘的颜色。他敲门,门开了。 “你怎么跑来了?“她非常快乐的样子看着他。她没想到敲门的会是他。 他把包放下,往沙发上一坐。她的头发垂落在肩上,她留着长发,长发使这个女人显得几分妖烧。她把一些散落的头发拢到脑后,偏着脸看着他。“你呷凉开水还是呷茶?” “有凉开水就呷凉开水他说。 她替他倒了杯凉开水。他喝了口,放下杯子。她坐到他腿上,把温暖的胸怀贴到他脸上。她曾坦然告诉他,这两年她和三个男人相好过。一个是死了老婆的,比她大七岁;另一个是离了婚的,比她小两岁。再一个就是最近才分手的那个 五十岁的老男子汉。她说她经历的男人很多,但没一个真正对她好。从她嫁给第一个男人起,她就发现男人都是很自私和自恋的。他想这个女人其实很可怜,心里就腾起一片激情。他说:“**吧?“ “你今天晚上不走好吗?我想要你陪我睡一晚。我这几天尽做噩梦,好怕的 “那我今天晚上睡在你这里 她感激地捧起他的脸亲了下。他们上床,她不急不慢地舌忝他的身体。她干得很卖劲,她是那种对男人很尽心尽力的女人,这也是张逊离开她又回来找她的原因。他被她侍弄得很舒服,满脑壳的麻烦犹如一窝蜂飞了出去。他觉得他仿佛是一只躲藏在从林里**的鹿子…… ( 第65章 洗完桑拿,做完按摩,回到房间里己是深夜一点钟。张逊很兴奋,一时睡不着,就拿起朱大为扔在这里的一叠书稿翻看。这一叠叠书稿是朱大为同另外三个大学老师于不急不躁中弄出来的。这一叠叠书稿的原作者都是死了几百年的人。这套书是朱大为等几个人从台湾和香港及上海三四十年代出版的文言文和自话小说里整理出来的。b大学的图书馆里收藏了很多这方面的书,他们把书借出来,复印好,再进行整理。有些小说连标点符号都没有,他们就给古人的小说断句,标上顿号、逗号和句号——因为现代人是不可能费一番心思去读没标点符号的小说的。他们还把繁体字改成简体字,还把明清小说里极为下流的内容作了些删节,又担心出版社将他们的心血弄丢,就索性输进电脑,打印出来。他们想得很周全,当老师的人总是把可能出现的困难都想像到了,就因为他们是当老师的。 张逊只是翻看了一遍名叫《杏花天》的小说就预感这套书好做,兴奋之下他又翻看了一遍《听月楼》。他更加觉得这套书能赚钱。这是明清白话文小说,读来不会有语言障碍。我操,他想,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他读着,直到早晨六点钟才扔下书稿睡觉。 上午十一点钟,他醒了。他出门,先是去餐厅吃中饭,接着又缩回房间继续看这部书稿。朱大为给这部书稿取名“明清小锐选萃”,他觉得这个书名不吸引读者,脑海里蓦地跳出另一个书名:“明清风情小说选”。什么东西一攀上风情二字,就会有读者,又是明清时代的风情,说不定还会逗起一些专家学者和教授的研究兴趣呢。 因为有四五百万字,他一时也读不完,就慢慢地一篇篇地读。一个下午他才读了十分之一。傍晚,他和小秦去街上吃西安的麻辣烫。他很高兴,觉得这些天有事做。吃过晚饭,两人步入一家夜总会,喝着茶,吃着水果,听着一些西安和北京歌手在乐池里喊叫。他的心不在欣赏这些歌手唱歌,而在想怎样炒作这套书。听完歌,他送她回家。他说:“你真好 她很温柔的样子笑了笑。 次日,他继续在房间里读书稿,朱大为打电话来说:“我马上来 他拒绝了。他说他要看他这部书稿,从而决定出不出这套书。朱大为觉得事情重大,也就放弃了来陪他聊天的念头。一个白天,他都沉浸在明清男女之情的小说里。他读得很仔细,一边看一边做记号,将它们分类,好决定做几本书出。不知不觉中他都忘记了时间,门铃响了,他以为是服务员送开水,便说:“进来 来者是小秦。她告诉他,她见他还没下楼就过来看看,他一看表,七点四十五分,就非常抱歉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都忘记时间了 他们去了西安市一家百年老店,吃羊肉泡馍。她告诉他怎么吃,还告诉他明天她休息。他说:“那好啊,我在酒店里缩了两天,正想逛逛西安的商店,也顺便买样礼物送给你 她说:“我不要你送我礼物 “行,但你不能拒绝陪我上街他瞅着她说。 她嫣然一笑。 吃过羊肉泡馍,两人在街上漫着步,领略着晚风吹抚。他边走,边思考着这套书的封面将如何设计,是古籍型还是现代派味道。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最后她好像累了,站着不动。他说我叫辆车吧,她嘟着嘴唇指了指街口说:“我到家了 他恍然大悟,“真有意思,”他说,“我们不知不觉就度过了一个很愉快的晚上 她有几分缱绻的形容淡淡一笑。 回到酒店,他就想着她脸上的那几分缱绻。他感到他们之间会有故事发生。 早晨八点钟他被电话吵醒了。朱大为问他看完了稿子没有,“还只看了五分之一他说。 朱大为说:“怎么样?” “我已经有了想法 “要不要我来陪你说说话?”朱大为很高兴地在电话那头说。 他说等他彻底看完了书稿,再见面。放下电话,他就忙着漱口洗脸,他和小秦约好了,九点半钟在拐入小秦家的那条街口上见面。他穿上金利来衬衣,打上金利来领带,出门,向他爱慕的姑娘奔去。上帝已让这个漂亮的西安姑娘站在街口等他。他招了招手,她上了车,的士就载着他俩驶到了西安最繁华的街上。两人下车,开始逛商店,他执意要送她一样贵重的礼物,他一走进商店就直奔金银首饰柜,查看着一样又一样金项链和金戒指。他挑中了一条镶着一颗红宝石坠子的项链,标价一万八千元,但这一天是这家大商场开业周年日,金银首饰一律八折。他皮包里没带那么多钱,却有一张牡丹卡。他问营业员牡丹卡能不能用?营业员说可以用,他就买下这条项链,让营业员戴到小秦的脖子上。 营业员用欣赏的目光打量了几眼,赞美道:“小姐,你戴了真漂亮 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他们继续逛街,然后上一家漂亮的餐馆吃饭。回到北方大酒店已是下午四点钟,他喝了酒,她给他泡了杯浓茶解酒。他点上支烟,瞧着她脖子上的项链。他说:“真漂亮她下意识地模了模脖子上昂贵的项链,他说:“我不是说项链。我是说你 她腼腆的样子笑了了。他被深沉的瞌睡纠缠着,他说;“你看下书吧,等下我们再一起去吃晚饭。我睡一个小时他按灭烟蒂就睡下了。 他不晓得自己睡了多久,他在梦里感到有人捏起了他的手抚模着,还在他脸上亲了下。她是想告诉他,已经七点钟了,他已睡了三个小时。他睁开眼,她就坐在身边,唾手可得。他抬手搂住她,问:“几点钟了?” “七点了 他睡了个好觉,他把她搂到胸前,她一点也不忸怩,反而还主动吻他。在他经历过的好几个女人里,她是第一个主动吻他嘴唇的女人。他感动了,把她抱在怀里,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她比他更热情,更大胆,努力地亲吻他。他没想到他爱上的这个西安姑娘比他经历的那几个女人既热情又奔放得多。他说:“我爱你 她回答:“我更爱你 他解开了她的衣裙,一具姣美的身躯非常激动人心地躺在他眼前。她皮肤那么光洁,那么好,身上的每一根线条都那么明快。他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他伏到她身上,舌忝着她尖而挺的**。她的肚脐眼圆圆的,像一颗圆圆的纽扣嵌在她光洁的肚皮上,又像一个小小的神秘的黑洞。他的舌头伸进了这个黑洞。她悄声说,她想要他。他进入了她的洞穴,进入得比较顺利。他发现她不是处女。他说:“你以前有过这方面的经历吧?” 她点点头。 他哦了一声,却感到更轻松和更愉悦。 ( 第66章 张逊从西安回来己是九月初了,长沙的阳光不再是炎热,而是秋天的明丽。他回到家,家里只有小保姆。他给徐红打了电话,说他已到家了。他放下电话,便躺下休息。 昨天晚上,他跟小秦做了两回爱,而像这种情况,他只是同刘小专结婚的那段时间有过。与徐红,从来就没有过一晚两次的事情。两人四点钟才睡觉。她一早就爬起床上班了,他还想睡。但朱大为八点多钟就来敲门,将他从睡眠中揪了出来。他恨不得把朱大为掐死。朱大为见他满脸疲惫,打精神不起,就关心他说:“你没病吧?你眼泡脸肿的?” 他当然不能说他是和小秦相亲相爱的结果。朱大为尽管自称颜回,却是个嫉妒心很重的男人。从他贬低这个贬低那个的谈话里,他发觉他还蛮有嫉妒心的,而真正的颜回是没有嫉妒心的,所以他不能把他和小秦相好的事告诉他。“还不是被你这套书害的 朱大为大为感动,执意要请他吃早饭。两人就在西安的街头吃了两碗涮羊肉。他以为吃了两碗涮羊肉,朱大为就会告辞,但这个孤独的男人还要缠着他。回到酒店,他说他想睡一下,朱大为就说“你睡吧,我看看书”。他当然就没睡,两人一直说话到中午。他走进大堂与小秦告别时,朱大为同保镖一样站在他身旁,以致他无法同小秦说上一句亲昵的话。 他在回想着这些事情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是被放学回家的女儿弄醒的。女儿放学回来,丢下书包,跑进卧室,见爸爸回来了,就毫不客气地跳到他身上,大叫一声“爸爸”,他一睁开眼睛,女儿已骑在他身上了哎呀,小学生,你回来了 女儿说:“对,我回来了 “你今天挨批评吗?” 女儿说:“没批评也没表扬 他跟女儿说了气话,玩了一气。徐红回家了。她穿一身灰色休闲服,大披领,露出了她修长的脖子。“哎呀,你还晓得回来?”她瞧着他,“我以为你不晓得回来了 他看出她脸上很高兴。 晚上来得很快,夜幕一下子就降临了,一座喧闹的城市步入了漫漫的黑夜中。女儿八点钟就主动上床睡觉了。女儿已从丧母的迷惑中走了出来。她还很小,所以痛苦不会在她身上滞留多长时间,更多的新奇的东西等待她去寻找和捕捉。十点多钟,两人关了电视上床,徐红需要他的爱。他抚模着她,她也抚模着他,但他却少了那种久别似新婚的激情。 她奇怪他挺不起来:“你走私了吧?”她是指他在外面搞了女人。 “没有。我的心不在这上面他说,“我脑壳里想着怎么做这套明清小说。 我还想不晓得我们社里还会不会给我书号 她非常恼怒他,“这个时候想这些事情干什么?” “当然要想,我已答应了朱大为把这套书出好他的小弟弟硬不起来,他就只好在这件事上打转转,“你要晓得,我对做这套书有很多想法 他们谈了很多,以致她的性要求在听他谈论这套书将遇到的每一个细节时,渐渐隐没了。他实在无能为力,他为了逃避她继续对他提出这方面的要求,他爬起床说他要写一个计划。他不是写计划,而是坐在桌前写日记。他写完日记,她已进入了梦乡。 早晨,他被徐红捏弄着弄醒了,这会儿他的小弟弟挺挺的。男人在睡觉后,云集在脑海里的能量都下降至小弟弟上了。基本上男人梦醒时,那玩艺儿都是直的。这是一种无可厚非的生理现象。两人做了爱。她很有激情,他尽量满足她,以免她对别的男人生出非分之想。半个小时内她进入了三次**,看来她真的是性饥渴。 “我己经够了她说。 他勉强完事后也说:“我现在四十一岁了,也该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她为他煎了两个鸡蛋,盖在面上。他吃了,又到铺上睡了个回笼觉,十点来钟他再次醒来,觉得体力又恢复了,便决定到社里走走。自从上个月发工资那天,小马在办公室里揍了他后,他就再没踏进z出版社一步。他打了铁哥的bp机,铁哥回话了,这个长沙教脑壳用一种嘶哑的声音说;“我还在床上没起来 “那个事情了难没有?” “也许他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吧,你不晓得?” “我刚从西安回来 “那你可以去你们社打听一下铁哥说。 张逊有一种报了仇的快感。“我就去,中午我再跟你联系 ( 第67章 z出版社并没几个好心人,也许有,但他们却隐藏得很深,人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形容。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好心人除了慈善基金会和红十字会里有那么几个外,剩下的都躲到庙里去了。张逊被小马打得鼻子出血,脑门上凸现一个包,除了何炬脸上体现出几分同情外,社里没几个人不暗中快乐。小马被几个不三不四的人打得住了医院,社里同样议论纷纷且同样高兴。一个让他们眼红,一个让他们讨厌。自以为自己聪明过人的张逊,被社里的教脑壳打了,而社里的教脑壳又被外面的教脑壳打了,一些人就觉得都活该。 张逊步入z出版社时,几个同事就对他嬉笑着,那种见到他的快乐,只有用 眼睛才能感觉到,而用语言却无法描述。“哎呀,好久没看见你了,你到哪里去了?”他们问他。 他回答说:“到西安去了 “小马也挨了打,不晓得是哪个喊人打的他们说这话时都用侦探的目光盯着他。 张逊暗想:我假如能够被你们看出,那我还姓张?张逊故作吃惊:“真的吗?” “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他们说。 在美编室里,当只剩下张逊和何炬时,何炬说:“他们怀疑是你喊人打了小马 “我没有 何炬盯他一眼,晃了晃硕大的脑袋,“我觉得打得好 张逊感到何炬在套他的话。这个时候他如果利令智昏,把柄就落在对方手上了。何炬也是个侦探,他也有侦探癖。张逊笑笑,“这是恶人有恶报他说。 接下来,他跟何炬谈明清风情小说选的封面设计一事。但何炬向他推荐了美 术出版社一个姓刘的角色,“我那个朋友以前是学国画的,搞古籍书设计,一碗饭 “我就先找找他张逊想也许何炬的才能已经用尽了。 黎社长坐在桌前看一本稿子,那是一本写“文化大革命”的小说。社里出这类小说很慎重,所以他要亲自看。黎社长见张逊走进来就抬起一张大权旁落而凄迷的脸,这让张逊感到人一得志,就是小人也春风得意一脸灿烂,人一失落,再高贵的人脸上也是一派荒凉。在z出版社受到颠覆的黎社长,尽管想掩饰大权旁落的痛苦,但怎么也不可能彻底化掉心中的失意。黎社长装笑地看着他的这个遭人非议的爱将,“你去西安了?”他说。 “对_张逊说,“我这一次去西安收获很大,拿了一好书稿回来……””他说了很多,黎社长竖着耳朵听他说,点上一支烟,一脸迷茫相。他猛然感到跟黎社 长说这些东西恐怕没什么用了,也就戛然而止,看着他尊敬的黎社长。 尊敬的黎社长果然“唉”的一声叹口气,“现在,社里的一些人都对你有看法 “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我实在做人做得小心谨慎的 黎社长摇了下头,“你这套书恐怕只能找别的出版社了……” 张逊从黎社长办公室里走出来时,心里对这个好人产生了一丝同情。做人不能太好啊,做人也不能太为别人着想,太为别人着想,自己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一抬头迎面碰见了何主任。“哎呀,好久没看见你了何主任对他十分客气道,“听说你到西安去了,西安好玩不好玩?去兵马俑看了没有?” 张逊说:“那当然去了 张逊想何主任怎么会对他陡然客气起来?但他马上想明白了,小马的挨打,使何主任对他肃然起敬,这就更证明何主任是个小人。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办公桌上已有了一层灰。他打了铁哥的bp机,约好在长沙饭店见面。他蓦地感到他在z出版社变得愈来愈孤立了。他们跟他说话都是用一种疏远的口吻,连何炬也不愿跟他画封面了。人都愿意跟自己匹配或比自己差一点的人玩,没有人愿意跟比自己强盛的人玩,更没人去找圣人玩。假如你是圣人,大家就会离你而去,因为你太完美了,相形之下凡人自觉自己太猥琐了。他想:为什么同事们都疏远我?是嫉妒我赚了钱,还是因为社领导在排挤我而使他们不敢对我表示友谊? “小马挨打的事,与你无关吧?”黎社长见他一人坐在办公室,就走进来小声说。 “我去西安要书稿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就好哦,有人这样议论,我想也不可能 张逊看着黎社长,“黎社长,我的工资问题,你还是要帮我说说话吧?” “这事儿不好办哦黎社长摇摇头,“在社里中层干部以上的会议上,有人提出说要追加你的书号管理费,你不交书号管理费,就停发工资 张逊笑笑,每当他觉得无望的时候就由衷地笑笑。 ( 第68章 长沙饭店对于长沙来说,并不是一个高规格的饭店,但对于铁哥他们来说,长沙饭店就称得上高规格的饭店了。说来说去,这些长沙教脑壳也只是长沙的小混混,踩着钢丝走路,假如一不小心掉下去了,那就掉下去了。他们只是这个社会阴暗面里的勇士,是不能站到台面上说话的。张逊并不想跟他们交往,但他们替他出了口鸟气,请他们再吃一顿也没什么。他们在长沙饭店的一角坐下,他们三个和他,他们三人脸上都挂着了立了功的表情。 “老子走进去问,哪个是小马,小马以为是找他谈业务的,便看着我说,我是小马,你找我?”一个说,“我找的就是他,我盯他一眼。‘你出来下’,我对他一招手,他还不晓得他要挨打了。迟疑着站起身,跟我走了出来 “我看见一个人跟着他走了出来,”另一个说,“我走上去,铁哥也走了上来,他见形势不对,想往回缩。我一拳打在他脸上 “他说:‘哎呀,你们打人哎。’”一个说,“我们是搞么子路的?就是打人的。我捡起放在地上的铁棍,一铁棍捅在他肚子上,他哎哟叫了一声 铁哥阴险的模样笑笑:“他还想跑,我一铁棍打在他腰上,打得他往地上一扑……” 张逊听他们三个人抢着表功,觉得很有意思。想想这些长沙教脑壳,一个个又单纯又聪明,却没把聪明用在正道上,又觉得他们实在可怜且必定不得善终。吃过饭,他就同他们分手了。他不希望再见到他们。他看了下表,两点多钟,他去书店打了个转身,老婆和小宋在,小肖不在。老婆说小肖发书去了。他问老婆今天是不是又走了几套书?徐红说: “刚才一个贵州的书商要三百套《劳伦斯情爱小说选》 他在书店里呆了十几分钟,就去美术出版社找何炬向他推荐的刘美编。美术出版社在人民路,一幢五层楼的办公楼耸立在他眼里。他走进去,向一个人打听,那人告诉他,刘美编的办公室在四楼。他上楼,走进一间乱糟糟的办公室,乱糟糟的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乱糟糟的男人,均是邋里邋遢且不修边幅的艺术家。“请问刘国华是哪一位?”他问。 一张宽大的脸昂了起来,一头乌发一脸胡子,一件灰色的t恤衫上沾着些水彩。“我是何炬介绍来的他说,递支烟给刘美编,“我有一套书的封面想请你设计 刘美编一听业务来了,脸上就有了笑容,忙请他坐下,还为他倒了杯开水。他开始向刘美编说这套明清风情小说选,他将出十本,十本书既要区别,又要统一,而且他希望十本书摆在书柜里时,背面是十个漂亮的仕女图,但不能一样,情态和表情都要不一样。“我只有一个要求,既要典雅,又要漂亮,还要勾起读者购书的** 刘美编说:“你是三个要求 他们谈了很多,刘美编把自己设计的封面照片拿给他看。他因为需要他设计封面,对他就分外恭维,其实有些封面设计得也不怎么样。他走出来,握手告别时,他感觉这个画家的手掌很大,也很有力,握着他的手故意使了下力。他笑笑,感到人人都有点表现欲。 几天后,他拿着十篇他挑选出来的书稿到了画家家里。他走进刘美编家时,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幅漂亮的国画女人体,一边还有两幅素描女人体。家里就同他的办公室一样乱糟糟的。桌上、沙发上、椅子上到处乱丢着衣服和书籍。刘美编将沙发上的衣裤拿开,让他坐。 “我一个人在家,”他解释说,“所以屋里稀乱的 “一个人好,”他赞扬说,“一个人可以随便乱搞 他把十篇明清小说交给刘美编时,刘美编说:“即使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我们先小人,后君子。你让我设计这套书的封面,你打算付好多钱设计费?” “你们一般是什么行市?” “八百元一个封面,我跟黄泥街的书老板都是这个价 张逊觑他一眼,“只要你设计得让我中意,我给你一万块钱 “我只能尽我的能力……” 张逊打断他:“我就是要你尽你的能力 刘美编很高兴,他没想到对方会在八百元的基础上不但不减,反而还往上加了两百。他说:“我会努力设计好,直到你满意为止 张逊拿出一个信封,内里装着两千元人民币。“这是两千元,你点一下 刘美编点了遍,“对,两千元 张逊让他写一个已收两千元预付款的纸条,接着他又把自己的意图重新复述了遍。这一次,刘美编听得就很认真,因为他得按张逊的意图设计。“我要做得古典和雅致,还要风情万种的样子。我要做一套非常高档的书奉献给读者,从纸张到设计都是一流的 刘美编说;“我脑壳里已有了明确的构思,这个构思都让我自己激动了 张逊想学美术的人只怕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人,都对自己充满信心。何炬如此,这个刘美编亦如此。十点多钟,他走了出来,抬眼一看月亮,月亮金黄金黄的,迷人极了。 ( 第73章 一九九五年于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降临到这个演绎着一幕幕为功名利禄而挣扎的尘世上,上帝首先创造了时间,接着创造了人,然后制造很多功名利禄让这个世界上最有智慧的生物去你拼我抢。成功者在这个充斥着**和厮杀的世界上,做的不过是一场又一场黄粱美梦。人生有痛苦,有烦恼,有喜悦,有欢乐,所以成功只是相对的。在一九九五年元旦的那天深夜,张逊独自坐在凉台上望着夜空,听着雨声,忽然就有了这种非常明晰和悲观的思想。 他是在方林家的凉台上坐着。方林睡了。他们没有**。他的整个心思都摆在《明清风情小说选》上了。两万套书,只销了五千套,还有-万五千套压在s印刷厂的仓库里没动。十点钟时,他打了袁科长的手机,想在袁科长身上多动点脑筋,怂恿他在进五百套的基础上再进两千套。袁科长在利与义的权衡中,毕竟还是看重自己的乌纱帽。他保留了乌纱帽就还有进钱的机会,假如他为这套书丢了乌纱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一个人一旦没有人求,就失去了其存在意义,因为谁都不需要他了。袁科长不想这么快就告别官场,袁科长说:“我当然想多进书,但我的压力太大。你要晓得,不少人眼睁睁地盯着我这个位置 张逊坐在凉台上想着这些,想着怎样把这套书推销干净,边听着雨声。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己塞满了烟蒂。晨曦呈现在天际时,他才决定上床睡觉。他钻入被窝,他那两只冰凉的脚把方林冷醒了。她的身体犹如一壶温开水,热乎乎的。她抽口气说:“你的脚冰凉的 她又说:“你一通晚都没睡?” 她把他拥在温暖的怀中,把他两只冰冷的脚夹在她大腿之间,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这个男人。“睡觉,别想了她说,“会销出去的,我还要等着你送我一套三室两厅房 他觉得她的身体很温暖,就像母亲的身体焐着患了感冒的孩子。他睡着了,睡得很沉。醒来时,她已不在家。桌上有她留的纸条,上面用一支圆珠笔写着:“保温杯里冲了牛女乃,锅子里有两个煮熟的鸡蛋,一定要吃。方林留言他觑了眼墙上的石英钟,十一点钟了。他揭开保温杯盖,牛女乃还是热的。他步入厨房,灶上的锅子里果然有两个鸡蛋。他把鸡蛋捞出来,鸡蛋已冷了,但他却顾不得那么多地吃了鸡蛋,心想这个女人真晓得心疼男人。 回到家里,他第一件事就是给朱大为打电话。朱大为在家,一听是他的声音就说了声新年好。“彼此彼此他说,问他,“书收到没有?” “没收到 “我寄了有一个多星期,应该要收到了 “我天天都上传达室去看有包裹单没有……” 张逊不是要同朱大为说这些。张逊打断他的话说:“你要写几篇好文章吹捧吹捧。你还要那几个与你一起编明清小说的教师写写文章 “我肯定会这样做的 “你不这样做就害了我。因为书成本太高了,销不动 朱大为在电话那头沉默着没说话。 “我不怪你,书赔本和赚钱都是我个人的事,与你无关张逊说,“我只要你写几篇文章,至少你要写两篇,一篇谈自己为什么要编这套书,要跟祖先的文化遗产联系起来谈。另一篇你就用化名写,就是说随便捏一个名字,大骂这套书 “骂?” “对,骂。骂它们是老祖先们留下来的糟粕 “我可以找人骂它,我自己不想骂 “那更好。除了在你们西安报纸上发,还要在全国性的报纸上发几篇文章 “你要求发在什么报纸上?” “《中华图书商报》、《文论报》、《青年报》、《新晚报》和《南方周报》等等。你要那几个人多写批评文章,要轮番在报纸上轰炸 “你可以找孔老二写几篇。孔老二对我说,他欠了你的情 张逊听朱大为在电话那头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孔老二欠他的情,心里就越益觉得自己做得对,假如他向孔老二说他赚了几百万,那孔老二就会是另一种看法了。所以生意人说老实话是行不通的。“孔老二跑不月兑的,我会找他 “孔老二写这方面的文章最拿手了 “你的稿费,等几天,等我手头不那么紧时再付给你 朱大为在那头反倒不好意思了,似乎自己很对他不住。“稿费不稿费无所谓,我只要你不亏就行了。我的稿费你不要考虑,只要书出来了就行了 他想知识分子真的好打发,三言两语就可以搞定。他跟朱大为在电话里谈了半个小时,随后他拨通了孔老二的电话。孔老二一听是他的声音,立即高兴地骂了他一句说:“我操,新年愉快。你最近忙些什么?明清什么小说怎么样了?”他接连提了一连串问题。 “我就是跟你说这套明清小说,这套小说走不动。所以我找你 孔老二在电话那头声音哑了:“找我?” “需要你的大手笔写两篇文章骂这套书 孔老二透出如释重负的声音。“那没问题 “这套书如果不骂,可能就砸锅了 孔老二在电话那头笑了笑,“我们可以好好策划一下怎样宣传 “你有什么点子?” “你寄个四五套书给我,我们系里的两个教授,在古典文学上,在全国学术圈内,也可以算得上是权威。我分别代你送一套,请他们写文章吹捧。我再跟你找两个专门研究明清小说的研究员写,他们也都是教授级,在全国各报刊上经常发表论述的。我跟他们是朋友,我请他们写,这点面子他们会买。我再找两个报社的人写文章骂,一通狠骂,你看怎么样?” “很好。我马上就用快件寄书给你 孔老二又说:“我会尽力,谁叫我欠了你的人情 张逊再次感到自己不说真话是何等伟大。假如他那时一得意,将实情告诉孔老二,那孔老二就有一种吃了亏的心理。他放下电话,决定上北京一趟,送一套书给刘教授(他们的导师),导师在这方面是顶尖人物,学养和人品都很高。社会科学界没人不知道刘教授,假如你不知道刘教授,那你就不是搞社会科学的。他还想请刘教授搞个名堂,他再送些书给另一些专家学者,请他们也写几篇文章。现在的人,不读书,只看报,在报纸上看到文章骂这套书或鼓吹这套书,就会产生购买欲。这个世界上,这种人很多。他打电话到书店,小肖接了。他发指示道:“你马上把十套书打成包裹,到邮局寄个快件……”他说了孔老二的地址和邮编号码。接着,他又打电话到民航售票厅,报了身份证号码,订了明天飞北京的机票。接着,他又打方林的bp机,方林很快回话了,他告诉她:“我明天去北京 两人原约好明天去郊外玩玩,散散心看看大自然,在田间散散步,放松一下紧张的大脑。看来这个计划只好取消。她有些失望道:“好吧,你回来了就给我打电话 张逊放下电话时想,她现在完全把他当成了老公。她打消了找个伴侣的念头。她的同事于早一向要跟她介绍一个男人,她都没去见面。她对他说他爱她,她很高兴,假如他讨厌她了,她也不会痛哭流涕。她说走的路和看的事多了,爱爱恨恨离离合合,这就是人生。 ( 第74章 刘教授是个极为朴实的老头,他身上的衣裤,没有一件逾百元,如果有,也是他儿子或媳妇送他的。他的一生,只跟裁缝打交道。假如一个打劫的人闯入他家,一定会觉得这次行动太没预见性了。如果碰见他,怀疑他把钱藏在内衣或内裤里了,像很多处事谨慎的老头一样,而勒令他把衣裤一件件月兑掉,那个抢犯会顿生失望,甚至还会同情他。他除了罩衣罩裤还像那么回事外,里面的衣裤都是他穿了几年或十几年的,有的布都磨融了,且补了补丁。 刘教授住着一套四室两厅房,使用面积有一百三十个平米,但家里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只有一台二十英寸的日立牌彩电,那也是他八十年代末期买的。刘教授每天必看新闻,这是他关心国家大事;另外,他喜欢看京剧和古装戏,但他老骂古装戏,说那些古装戏都是胡扯一通,把历史都搞错了。刘教授不是没钱,他的工资是学校里最高的几个老头中的一个。刘教授也不是像某些老头一样特别悭吝,一心把钱往银行里存。刘教授的钱哪里去了?到希望工程上去了。还在希望工程这句时髦的口号提出来的许多年前,他的薪水就朝希望工程的建设上源源不断地流去了。刘教授是贵州人,就像张逊一样出生于农民家庭,但那是个大家族,一个村子就是一个家族。刘教授每隔几年回一次贵州老家,亲自考察村子里的贫困户,决定了哪些孩子应该读书了却又没钱读书,回北京后,便将他的工资分成一份一份地一一寄去,以免村子里一些利欲熏心的家伙扣下他寄去的薪水作别的用途。这就是刘教授,他从七十年代初就开始负担一些素不相识的孩子读书了,他已经负担了整整二十年。那些孩子中有一些孩子发了财,后来来找他知恩图报,他把他们一一批评回去了。 刘教授就是这样的老头,一个为下一代乐此不疲地奉献自己的爱心的老头。 刘教授很器重张逊,认为他的衣钵只有两个人可以接受真传,一个是张逊;另一个现在在复旦大学教书,而那个学生因过于发狠读书,把身体读垮了,常常躺在医院里治病。刘教授觉得张逊的脑子是他教的一批批学生中最活的,肯用脑子是张逊的长处,不是那种人云亦云、一知半解就行了的学生。刘教授一直认为,张逊一心做生意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张逊步入刘教授家时,刘教授正在午睡,他老婆开的门。这是一个业已退休在家的女人,也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老太太。张逊叫了她一声“师母”。老太太笑笑,把丈夫叫醒了。刘教授高高瘦瘦,长着一个极为聪明和博爱的脑袋,在他的脑袋里功名利禄已是付诸一笑的东西了。“老师,送一套明清小说给你张逊看着目光睿智且一脸慈祥的导师。 刘教授面对这套书也很惊讶,护封是进口铜版纸,上面还有一层亚光膜,坚硬的辽阳板上还附了层塑胶纸,塑胶纸上烫着金字:明清风情小说选。“是不是想要我写篇文章呀,小张?”他用不着张逊开口,就晓得张逊来此的目的。 “有这个意思,老师 “你怎么想起做这方面的书?” “其实这套书已打扫得比较干净了,朱大为打扫的 “朱大为?这个朱大为!”刘教授对朱大为不感兴趣,朱大为在他的记忆里是个花拳绣腿的男人,就是说书读得多,但都是一知半解。他扫一眼张逊,觉得这个学生离他的冀望愈来愈远了。“当年我要是把你留在北京,也许坐在我面前的你,就是另一个人刘教授看着这个曾经常常冒出一些新认识和新看法的学生说。 刘教授当年很想留张逊任教,但他没有人事权,而学校领导非常误解他,一直把刘教授视为一个沽名钓誉的角色。任何有成就的人都有对手,对手对你的成功充满了嫉妒,你越成功他就越嫉妒,就好像幸福和痛苦是一对孪生姊妹。对手在学校领导面前造他的谣,说他的成果是剽窃学生的研究所得。现在的人都喜欢相信坏事而不愿意相信好事。假如你说某某某拿出自己的工资资助公益事业,他会逆反道:那还不是想做好人,假模假式。假如你说某某某放了一把火,把银行烧了,他会感兴趣地惊喜道:真的吗?这就是当代的芸芸众生。刘教授树了一大帮这样的敌人,他们在学术界“臭”刘教授常拿鸡毛当令箭,想自创一套体系。现在刘教授已退了休,不再上课,但时常还是有旗帜鲜明的文章发表在杂志或学刊上。 “我还是想回到做学问的路上来,”张逊说,“我赚了钱,再来做学问 刘教授笑着瞧着他曾经认为很有发展前途的学生,深深感到世风不古。孔圣人弟子三千,他从教四十年,所教的学生也不下于是三千,但孔圣人有七十二贤弟子,而刘教授认为能继承他衣钵的弟子不过七八个,而如今这七八个弟子里,没有一个深居书斋。他深深叹口气说:“名利伤身啊 老夫子又在教育他了,张逊想。刘教授是一千年前的人,他感兴趣的东西都是一千年前的东西,诸子百家、汉唐文学、唐诗宋词和流传下来的各丞相的奏折等等。他生活在今天,那是因为他前世积德所致。你要是问他《我弥留之际》是谁写的,他也许会瞪着两只茫然的眼睛望着你,你若是问李白、杜甫的一首什么诗,他会马上背诵给你听,并向你阐释这首诗出来的原因,它当时的背景,哪个朝代的哪一年,当时杜甫在干什么,或者李白在干着什么,说得有根有据,听上去好像他跟他们都很熟一样。这就是刘教授,一个思想在那个年代,人却生活在当今的人格分裂得一塌糊涂的、没有钱却很爱仗义疏财的老夫子。 张逊在他家里耗了整整一下午,一边聆听他教诲,一边想着法子把老家伙往自己设计的路上引诱,这比引诱袁科长上钩要容易。因为老家伙发了一番感慨后,又变成不谙世故的老顽童了,答应近期内给他写两篇文章,从侧面谈谈这套书,并向他推荐了在社科院工作的两位他的老朋友,那两位老学究是专门研究明清小说的。张逊在教授家吃了晚饭,再三答应以后要多来看看教授,便起身告辞了。 ( 第75章 次日,张逊执着刘教授写的便条,便去社科院会了另外两位老学者,这两位老学者则是另一类型的老人,他们比刘教授要通人情世故,他们说起刘教授都是一副同情的腔调:“刘老先生是个大好人听那口气,似乎是没人理解刘老先生这个大好人一样。他们的衣着不像导师那么朴素,而是很讲究。张逊在两位老学者家分别坐了一个小时,感觉他们比刘教授世故,不是刘教授那种直言快语的老夫子。张逊同其中一位老先生有一段这样的对话: “久闻先生大名,先生在学术界是顶尖人物 “过奖过奖,没有大名,小名小名老先生笑眯眯地回答。 “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我读过先生很多学术著作 “哪里哪里,比起你的导师刘老先生来说,差远了 “我编这套书,费了很多周折,还需要您支持 “应该应该,扶持年轻人是老夫应尽的职责 “我导师说,您是做真学问的,不像一些人沽名钓誉 “读了五六十年书啊,”老东西感叹说,又自愧弗如道,“学问也害人。还是你们年轻人好,你们年轻人生活在好的时代,将来大有作为 张逊告辞时想光凭这些话来分析,老先生也要比恩师会做人。老先生说是应该涉足一下这套书,并把这套书提升到了古人留下的文化遗产的高度。“有人认为明清小说,大多是婬秽小说老先生批判这种观点说,“老夫认为这种观点是错误的,明清小说里也有很多值得研究的东西 张逊想要的就是这句话。 几天后的下午,他送了一台小天鹅全自动洗衣机给导师。导师家当然有洗衣机,但不是全自动,而是八十年代中期买的那种双缸洗衣机,且外壳已锈迹斑斑,虽然能用,但就像一台火车在他家客厅里开着一样,轰隆轰隆的。那天张逊特别觉得头疼,他坐在导师的书房里与导师说话的声音完全被洗衣机洗衣的机器运转声覆盖了。 “导师,您该换台洗衣机了他说,“这哪里是洗衣,这像家庭工厂开工一样 导师说:“听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什么了 导师是舍不得买,也可能是没钱买,因为他的工资几乎全部寄给家乡的父老乡亲了。那天他在导师家吃晚饭时,师母告诉他,每当学校开工资的那天,教授就拿着工资亲自上邮局去寄一千一百块钱,分别寄给十一户贫困家庭,资助他们 的孩子上学。最近,又有两个失学孩子的父母写信给他,希望得到他的资助,因为他们确实没钱供孩子读书。“老刘又把留下来的生活费克扣一半下来,寄去了师母说。 张逊觉得这里面好像含着欺诈的故事,便说:“是不是老家的人在行骗……” 师母摇摇头,“老刘看了信后,打电话到县教委,县教委都知道老刘其人,马上派人去证实了情况属实后,老刘才寄钱过去 张逊看着真正做到了克己济人的导师,不免从心底露出了尊敬。导师笑笑,不在乎别人怎样看他。他并不想扮演圣人,但他的所作所为,已足以让他成为一个救苦救难的圣人。假如孔子再世,也会称赞他有博大为怀,仁义合一的心境。 导师见他弄了台洗衣机进门还是很高兴,他批评张逊说:“哎,小张啊,你这是让我欠你的情啊,这不好啊。夫子曰:无功不受禄啊 “导师,你功德无量啊。您对我的教化还少吗?我一想起您,就自愧不如 导师笑笑,“你这家伙,开始吹捧老师了。这不好,这不好 张逊在教授家坐了一个小时,当洗衣机安装好并试过后,他便离开了导师家,尽管导师和师母都要留他吃晚饭。导师已入道了,吃东西以半饱为准则,家里没什么菜,如果他留下来吃饭,师母就得上街买菜,而此刻是北京的冰冻天气,街上滑溜溜的,万一师母于买菜中一不留神摔倒了,那不就成了老子说的福兮祸所倚吗?所以他坚持要走。 街上北风呼啸,雪花飘扬。好在他穿着一件皮大衣,除了羊毛围巾在护卫着脖子外,还有狐狸毛领在外围抵御寒气。一辆的士驶来,他招手让它停下,钻了进去。他回到书店里时,小秦、小宋和小宁(北京小伙子)正围着电脑设计出来的广告画看,一个蓄着长头发的青年站在一旁抽烟,他穿一件烂棉袄,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 小宁说:“师傅,这是我的朋友小李,他是中央工艺美院的毕业生,现在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 无疑,桌上的这幅招贴画便是这个穿烂棉袄的小伙子设计绘制的。小伙子一脸艺术家的神气伸出手同他握着,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小宁说:“这是他设计的,师傅,你看看 张逊瞥着这张招贴画,招贴画上印着明清风情小说这套书,倒七本,竖三本,倒是有点味儿,还把仕女吹箫的那幅图放大搬到了招贴画的上方;上面还有三四句广告语,什么明清禁毁小说精选,什么腰缠七尺剑,朝天一炷香等等。“谁想出朝天一炷香这样的广告语?” 小宋说:“我从书里面摘出来的 “腰缠七尺剑还可以,把朝天一炷香删掉他指示说,“朝天一炷香这句话太痞了,谁都能感觉到它是指什么。广告语既要调动起读者的胃口,又要含蓄。找一句别的话 “其他呢,师傅?”小宋问。 “其他就这样定了张逊再看了看招贴画后说。 有一个书商走进来要进这套明清小说,他翻看了一气后说:“我要一百套,打几折?” “五八折 “能不能再低一点?” “不能 “五五折?”这个书商说。 这个书商自称天津人,三点钟时进来过一次,这是第二次进来,看来他很有诚意购这套书。小秦望一眼张逊,回答说:“五五折我就没钱赚了 张逊没吭声,他看小秦怎样做生意。小秦最终以五六折完成了这笔生意。天津书商打开运动员背的那种桶袋,桶袋上面搁着两本杂志和一本书,他把杂志拿开,里面则是一叠叠百元一叠的人民币。他拿出六叠,请他们数,小秦、小宋和小宁就分别数着一叠叠人民币。小秦数得很快,毕竟在大酒店的收银柜上干过一年;小宋其次,小宁数钱就跟捉虫一样,可见他以前与钱打交道很少。他跟天津人说话,天津人说:“我以前是写小说的 他笑笑,递一支烟给天津人,天津人接过烟,抽着。 干完这一切,天色已晚。他和小秦走出来,只见华灯初上的都市一片雪白,这样的景色,在长沙是不可能见到的。两人穿过马路,回了家,走进房门,小秦便依偎在他怀里说:“亲爱的,我煮饺子给你吃,家里有饺子 他在她脸上亲了下,“那我吃你煮的饺子 吃过饺子,他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她走进卫生间洗澡。她洗了澡,穿着她在王府井百货大楼买的睡衣走过来。这是一件枣红色上绣着白梅花的棉质睡衣,软软的棉布垂落在她尖挺的**和浑圆的臀部上。她的里面什么也没穿,于是一切就那么诱人。她走过来,偎在他怀里。她像一只猫,蜷缩在他一旁。他觉得她很可爱很可爱。无论身材、相貌及气质,都是他以前爱的女人无法相比的。她的气质胜过了当年的方林,她的身材比当年的刘小专匀称,她的相貌比徐红更漂亮。她真值得他爱。他说:“你将来想嫁一个什么男人?” “嫁你这样的男人 “我现在根本就没办法离婚 “我等。等你离了婚,我们就可以结婚 他抽口气,“我现在的这个老婆不是我以前的那个糊涂老婆,很精明的他告诉她,“所以要离婚,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懂吗?” “我晓得,我不在乎她说。 他把一只手伸进她的睡衣,抚模着她的**。两人在沙发上做起爱来…… ( 第76章 四月的北京春风和煦,楼与楼之间的树木花草及街两旁的树木全吐着新绿,体现着勃勃生机。一些常青树木长出了满树的新叶,那些陈年老叶纷纷掉落了。在小秦的窗前是一株叫不出名字的树,冬天里树叶全掉光了,仅仅是一些光光的树枝刺着天空,似乎就是几天的光景,这些光光的树桠上忽然就长满了女敕女敕的绿叶,令张逊着迷。白过完年,张逊就一直呆在北京,这期间他去了西安、成都、上海,再从上海坐火车到杭州和南京,最后才坐飞机回北京。他喜欢北京。北京的大街明显要比长沙的宽广,且比长沙的大街干净;北京的高楼也比长沙的高楼建得有气势。另外,北京的阳光也比长沙的阳光柔和一些。此刻是长沙的梅雨季节,天天阴雨绵绵,简直让人烦死了。张逊觉得北京好,在北京他不算什么。北京有最大的官,也有最有钱的老板,还有最好的车和最漂亮的女人,还有最好的大学和最有名的科学家和专家学者及作家、艺术家和大导演,就连最有名的歌星影星也在北京。 如此天才汇聚,名人纷呈,你要嫉妒都嫉妒不过来,也就没人去嫉妒你了。张逊觉得在北京这个逾千万人口的大都市里,他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在长沙,他赚了钱,z出版社的人就对他吹胡子瞪眼,把他视为这个社会的抢劫犯。假如他身处白水,县政府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把他抓去坐牢。这就是大都市和小地方的区别。大地方里大人物多,大人物树大招风,他们把视钱和新闻热点都招到他们身上了,谁还会留意他张逊?张逊觉得他到北京来发展的思路是对的。在北京他感到轻松和自由,没有在长沙的那种四处设防的压抑感。 这天上午的太阳很好,和煦而又充满生机。小秦觑着窗外花坛上盛开的鲜花,忽然对他提议说:“我们去照相吧?我们在北京还没照过一次相 张逊买了一台尼康照相机,在上海买的,里面有一卷胶卷,还剩了十几张没照完。“我们去故宫照相吧?”他说,“我只是在读研究生期间,在故宫门前留过一张影 她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下,表示快乐道:“我听你的 他想她到底是个小姑娘,脸上还有几分童稚气,尽管她已二十一岁了。她梳妆打扮得很迷人后,两人出了门,坐进一辆的士,向故宫驶去。小宋打他的手机,小宋告诉他,一个苏州人打电话到书店找他,苏州人要他回电话过去。张逊按了苏州人的手机号码,这个苏州人就是张逊在留芳宾馆里结识的那个苏州书商,是邓老板的朋友。 苏州人说:“你发财了,知道吗,有人帮你发财呢?” 张逊莫名其妙:“谁帮我发财?” “那些在报纸上写文章骂这套书的人,在帮你发财 张逊大笑,“对对对 “有人看了文章就向我要书,还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好一些人问我还有没有这套明清风情小说。告诉你,我还要五百套 张逊说:“好好好,我马上要他们办 苏州人说:“只要政府一禁,一骂,你这套书就会走俏 今年过年的时候,他在家里接到朱大为的电话,朱大为在电话那头问他看了《中国读书报》没有,他问他怎么啦?朱大为说他在《中国读书报》上写了一篇大骂这套书的文章说清朝政府都三令五申禁毁的婬秽不堪的小说,居然在改革开放的今天搬上了舞台,这是不是一种对伦理道德的践踏呢?是不是对社会进步的一种嘲讽呢等等。张逊听了朱大为的话大笑,笑得口水都流了出来。朱大为告诉他,另外还有一篇骂这套书的文章,不过他没看,而是另一个编这套书的人告诉他的,那篇文章发在《文论报》上。他不晓得那篇骂这套书为婬秽书目总汇的文章是出自何许人的手笔。张逊也找了那篇文章看,看后大笑,因为这个人骂得好。他就是要人骂这套书,只有骂才会有人买了看。几天后,他在翻看《中国读书报》时,又无意中发现了一篇文章指责这套书是把人引入歧途,说这套书居然还出得如此精美,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他又笑了,打电话问朱大为,朱大为说不是他叫人写的,那个署名“伟伟”的人也不是他。上个星期,他在《羊城晚报》上读到一篇骂这套书的文章,批评这套书玷污了今天的文化市场。他打电话问朱大为,朱大为说他没叫人写。他又打电话问孔老二,孔老二说《羊城晚报》上那篇文章不 是他叫人写的,但《文汇报》上陆续登出的两篇骂这套书的文章是他指使人写的。 “还不够,你自己还要写两篇文章骂骂他说。 孔老二在电话那头说:“那我就在山东写两篇文章骂骂 “不,要在全国性的报纸上骂,最好是到《人民日报》或《光明日报》上骂 “好的,我先在山东骂,再在《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上骂孔老二说。 张逊又拨了朱大为的电话,说:“你现在的任务是赶快找人写赞扬文章,这很重要 朱大为说:“赞扬的文章我已经请人写了三篇,凡是我送了这套书的,我都叫他们写了文章。我自己也写了一篇,发在《青年报》上 “你还要那几个参加编书的人也写写他说。 “他们都写了朱大为道。 “还要写,还不够,要炒得沸沸扬扬他交代说。 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把这套书销掉。这套书于这几个月中已销掉了一万一千多套,还有八千多套已从s印刷厂转了出来,存放在一家纺织厂的车间里,那家纺织厂已停了两年工,成了一些书商存放书籍的仓库。张逊与苏州人通完话,马上打电话给小肖,要他马上给苏州人发货。在苏州人要求添货之前,天津书商、湖北书商、广州书商和本地的北京两个书商已分别添了货,两百的,一百的,五十的,八十的,不等。 “他是添货最多的张逊对小秦说,“我太高兴了 “我们发了,”小秦叫道,“哇!我的妈呀 的士在他们的高兴中驶到了**广场旁。两人下车,张逊在金水桥上为小秦照了三张相,小秦也为张逊照了两张,两人步入了故宫。故宫里游人很多,中国人外国人都有,男男女女,大人小孩,东走西瞧,一片嘘声,这无非是为皇宫的奢华所惊叹。想想康熙、雍正、乾隆皇帝活着时于这皇宫出出进进,便能想像当年皇帝们生活的奢靡。小秦不断地让他照相,他便不断地为小秦照,小秦在这里摆一个动作,在那里摆一个姿态,他很认真地捕捉她身上释放出来的瞬间的美丽。他感到她真是风情万种。随后,他们在太和殿的石阶上坐下了。张逊却索性躺下了。小秦见他躺在冰凉的石阶上,说:“你会着凉的 他对小秦说:“我要沾沾皇宫的王气,祛除身上的邪气 他躺了一个小时,为自己的未来默祷,脑海里出现了自己小时候躺在家乡的树下听蝉鸣的情景。那时候他十几岁,是个穷小子。他的手机响了,电话是西安的老晏打来的,他要进五百套《明清风情小说选》,因为很多人都到书店里打听这套书。他决定进五百套。 “你什么时候来西安?”老晏问他。 “明天就可以来西安他说。 他于上个月到过西安,一是去接小秦,二是销这套书。他和老晏在西安饭店见了面,他请老晏喝五粮液。他送了套书给老晏,老晏说:“书做得好,就是太贵了 他说:“我给你五个扣 老晏摇摇头:“你这套书我不敢进,以后你做别的书,我们再合作 此刻,老晏忽然向他要五百套,这让他心花怒放。他想那些跑进书店问这套书的人,一定是在这张那张报纸上读到了骂这套书的文章,于是触发了他们的好奇心。小秦走拢来,他对小秦微笑着说:“我明天去西安 小秦道:“去西安干吗?” “老晏要五百套书。老晏要见到几万元回扣,才肯打汇款 ( 第81章 一九九六年春节,他是在张家村度过的。这一年春节,他已不是只身回张家村了,他开一辆黑亮亮的崭新的皇冠轿车回家,车里不但坐着老婆,还坐着茜茜和笑笑。笑笑半岁,一双眼睛黑亮亮的,脸型很像他。这从前很高傲的老婆,不屑于上他父母家办喜事的徐红,现在已被他彻底征服。事实证明,他极为能干。她和他结婚时,他并没什么东西,不过是几年工夫,他就成了两千万的富翁。她不能不佩服他。她甚至都到了崇拜他的地步。 他把女儿带到那所破烂的小学前说:“爸爸在你这么大时,就是在这个破小学读书 茜茜觉得很稀奇地打量着眼前这所校门歪歪斜斜的学校,学校旁是山坡,山坡上长着很多枞树,还有几株毛栗子树。女儿的学习成绩不怎么出色,学校期中考试或期末考试,女儿没一次打过一百分。“爸爸小时候在这样的学校读书,你一定要上心读书听见吗?” 女儿说:“听见了 一个人中上吊着绿鼻涕的剪着个锅铲头的孩子从校门里走出来,偏着脸觑着他们一家人,脸上露出了无限的羡慕和好奇心。徐红说:“农村里的孩子真苦 “我就是这样长大的张逊说。 母亲和姐姐在家里迎接他们一家人。村里人见他开了辆漂亮的高级轿车和领着个美貌的女人回来,纷纷奔走相告,于是涌来了很多村民,他们既是来看他,又是来看他的女人。他们都抱着农民的好奇心,满脸的羡慕。 一个农民当着众农民说:“逊伢子,你如今比县里的张局长都混得好哦 张局长也是张家村人,是一九七八年当兵出去的,前年转业到县民政局当局长,被村里视为最有出息的男人。在农民眼里,当局长比当编辑多几分出息。另一个农民指出说:“张局长坐一辆破吉普,上次回村,还烂在路上,让我去推车,怎么跟逊哥比哦!” 还一个农民说:“张局长不错,逊伢子更不错 张逊只是笑,边睃着老婆和女儿,觉得美丽迷人的老婆为他脸上争了光。 大年初一一早,四毛村长上他家拜年。“发财发财,恭喜发财 张逊让他坐,递中华烟给四毛村长抽。四毛村长道:“咦哟,抽这么高级的香烟 张逊说:“过年么,抽抽好烟 两人聊天中,四毛村长谈及了小学重建一事。四毛村长说:“我现在已集资了一万三千二百三十四元五角。但还远远不够。镇政府又没钱拨给我们,唉 “建一栋校舍要多少钱?” “那要七八万哦,”四毛村长回答,“光是建一栋教学楼还不够,还要相应地建六套教师住房,总不能让我们张家村的老师住破房子吧?黄家村、何家村的教师住的都是带厨房厕所的两室一厅呢。我不想委屈我们张家村的老师 张逊突然想为张家村做一件好事,想想刘导师把自己的工资都分成十一等份汇给家乡的贫困孩子读书,就更想行善积德,也很想为其父亲留下美名。父亲把一生都奉献给他和两个姐姐了,到头来什么都没留下。他对四毛村长说:“我有一个想法,我可以捐建村小学,全部资金由我一人承担。我不但要建校舍和教学楼,还要修一个运动场,要有跑道和篮球场,还要建一个体育馆,就是落雨时,学生也能在室内上体育课。农村里走出去的孩子都不会打篮球,你还记得吗?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们读初中时才第一次接触篮球和乓乒球……” “记得记得,当时我还以为乒乓球是鸡蛋呢四毛村长说。 “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用我父亲的名,我建的学校只能叫张家财小学 四毛村长大笑:“好的好的,张家财大伯地下有知,一定含笑九泉呢 “你同意了,村支委们也同意的话,你就把集资办教育的那些资金,统统退给村民,村里人都没什么钱,能集到一万多元资,己经很不错了 他们谈了一上午,一些来看张逊新媳妇的村里男人,也参加了他们的讨论。张逊的姐姐和母亲做了两桌饭菜,一桌饭菜他们一家人吃,另一桌饭菜便是张逊和村里人一起吃。 晚上,四毛村长和几个村支委都来了,一起讨论张家财小学建造一事,直到晚上十一点钟,张逊才把他们送出门,一抬头,一弯银月就悬在苦楝树梢上,山村里除了忽然爆发出来的狗叫声,便是汩汩的流水声穿越着寂静的村庄。 ( 第82章 第83章 现在我们要抛去三年多的时间。这三年里,他做了六套书,但再也没一套产生了《劳伦斯情爱小说选》那么大的利润,更不要说像明清小说选给他带来的巨额财富了。六套书里,有四套书赚了钱,但四套书加起来所赚的钱,也不到两百万。而另一套社科方面的书,由于印刷的册数过多又没走动,亏了十来万元。还有一套是一个北京作家的文集,刚好保本。一九九五年后,书市开始滑波了。一九九六年和接下来的九九七及一九九八年,任何一家出版社和任何一个书商,都不敢冒冒失失地印书了,你尽管印五万本或者十万本,但也许你再怎么努力,你也只能销掉一万或者两万本,剩下的三万或者七万就是老鼠药了。这里面有很多原因,一是中国的老百姓对文学或艺术不再关注;其次很多小说让他们看后大失所望,觉得作家距他们的要求愈来愈远;第三,大量的有闲阶级都下了岗,他们曾经是上班时间也要捧本小说打发时间的,现在他们连吃饭的钱都成问题,又怎么腾得出余钱购书看?第四,很多人觉得看看报纸和电视已足矣,因为报纸和电视都是快餐文化,信息量大,适合当代人的心理需求。还比如电脑出来了,一些人成了网虫,而另一些人却成了电游迷。再比如电视愈办愈合老百姓的胃口,很多电视连续剧或电视节目都看不完,还有什么心思去看书? 经历了一九九六年和一九九七年的书市疲软后,很多书商都纷纷改行了,有的去做房地产生意,有的去干股票,还有的想从事电视连续剧的生产。张逊就是其中一个。传说《宰相刘罗锅》赚了几百万;传说《英雄无悔》也赚了几百万,等等。张逊不再在做书上动脑筋,转而想尝试投资拍电视连续剧。他相信假如找到了好本子又找到了好导演,那么回报将是巨大的。他已做了市场调查,二十集的电视连续剧是最受观众欢迎的。他善于汲取别人的教训,他的一个朋友投资拍摄了一部十集电视连续剧,结果砸了。其原因有二,一是十集电视连续剧短了,这对电视台及电视机前的观众没有吸引力;其次,没请一两个名演员挂帅,这是他的朋友在战略上的失误。他的朋友为了省几个钱,结果拍了部好些电视台都不愿意掏钱买的电视连续剧。他在他人失败的基础上,认识和决定了自己的发展方向。 ( 第84章 让我们进入一九九九年,回到第一章的第十节,沿着第十节的路子走下去, 你很快就会看到胆大且聪明的张逊,正一步步向死亡逼近。人都是要进入死亡的,死亡是终极,所以哲学家叔本华悲观地说,人一生下来就是向死亡走去。庄子也说:人之生之死之。那也是说人一生下来,便向死亡而去。叔本华是西方的近代哲学家,而庄子是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中国。庄子还曰:死生,命也。一位伟大的哲人尚且这么看,何况我们这等平庸之辈。 张逊早晨起来,吃着妻子煮的水饺,他只吃了几个就没胃口了。他把碗推开,对徐红说:“怪事,昨天晚上我梦见了朱马。你还记得《魔鬼谷》那本书不?” 徐红回忆了半天,终于哦了声,“记得。怎么啦?” “我梦见朱马向我要稿费他说,用一种凄凉的目光望着她,“他在我梦里说:‘你现在有钱了,你何解还要克扣我的稿费?’他向我索要稿费。你看奇怪不奇怪?” 徐红也做过类似的梦,她于早一向梦见李新来她家做客,问她“张逊在不在”。她说:“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我还梦见过李新她把她梦见李新的梦告诉了他。 张逊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他问她:“李新在你梦里问我在不在?” “是啊,我说你不在。李新就走了她告诉他。 那天上午他就没一点精神,人好像被霜打的枯草一样。他不明白怎么会突然梦见朱马,这个被老婆抛弃而自杀的作者,这几年从来没光临过他的梦境。他已经忘记了世上曾经有这样一个人。但昨晚的梦里,朱马伸出了瘦骨嶙峋的手,向他索要稿费,对他说“你何解还要克扣我的稿费”。他在日记里写道:我并不迷信,一个人要是迷信,就会活得很迷惑。很多人做生意,投资项目,事先都要择日子和时辰,什么日子什么时辰开业或剪彩,自己给自己套上了迷信的枷锁,把希望和好运都寄托在算命先生信口胡诌上了。这已不是个别现象,而是普遍现象。这是台湾和香港老板带到大陆来的一种生意文化。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人生则是一场梦,一场困惑的梦。我认为人生只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一个从这处荒芜的地带跋涉到那处荒芜地带的过程,一个从荒芜中来又走进荒芜中去的过程。人生常常要干很多傻事,在干傻事时,还以为自己很聪明,只有事后自己才能看出自己干了一件蠢事。人都是疯子,疯狂,具有极大的破坏性。老虎和狮子不会去破坏什么东西,它们活着就是活着。但人却对任何一种生命都构成了巨大的威胁,包括对人类自身。由于人清晰地意识到他什么都带不走,所以他就什么都破坏。历次战争都是例证。战争都是聪明人与疯子发动的,一个借口就大开杀戒。越有智慧的人越有病,这就正所谓越聪明的人越反动……这是张逊一生里写的最后一篇日记,写于一九九九年十月里某个上午的十一点钟。 中午,女儿茜茜放学回来了,她就读的小学离家很近,学校做广播操的口令声,如果刮南风的话,便能光临他们的居室。茜茜十一岁,像个懂事的少女了。茜茜快乐的神气叫他说:“老爸这是她在香港电视连续剧里学到的口语。 茜茜有时候显得沉郁。这让他很担心,担心她长大后也像刘小专一样突然就精神失常。就两个女儿来说,他更偏爱这个没有了母亲的女儿。他说:“今天老师表扬你吗?” “没表扬也没批评茜茜回答。 茜茜的学习成绩一般,从来也没拿过一百分。“你现在读五年级了,要多努力一点 “晓得了,老爸茜茜不屑他说教道。 徐红对茜茜说:“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饭菜是徐红亲手做的。保姆是河北姑娘,她不会炒湖南菜,徐红就自己掌勺。 “演员找到合适的没有?”吃饭时,徐红关心他即将投拍的电视剧。 张逊准备投资拍一部当代题材二十集的电视连续剧,是王作家根据自己的长篇小说改的,导演已决定下来,是个年轻人,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的,所谓第六代导演。现在就是女主角谁演的问题。有几个名角,目前手上都有戏,都跟别人签了约,腾不出时间再来演他投资的这部电视连续剧,而没名的几个女演员,他对她们又信心不足,因为这一投资就是四五百万,万一砸了,那不是看着银子变水吗?他说:“还没有 “剧本改好了没有?”徐红问他。 “还在修改 小女儿笑笑业已四岁,她插嘴说:“爸爸,吃过饭,要跟我讲故事,听见吗?” 笑笑长得很漂亮,相貌要比茜茜漂亮点儿,很像徐红,还有一点像他,一双眼睛长得水灵灵的,美丽无比。他看着笑笑说:“晚上跟你讲一个故事 “不,那要讲三个笑笑要求说。 笑笑喜欢听他讲他小时候在农村里生活很苦的故事,听他讲他读书的故事,听他讲捉田鸡和捉黄鼠狼的故事,听他讲狮子和老虎的故事,听他讲大灰狼骗小白兔的故事。在他心里,笑笑似乎比茜茜聪明点儿,也强霸一些,这让他很高兴。这样的女孩长大了,至少不至于被别人捉弄或欺负。他说:“好吧,我欠你三个故事,我回来再讲 他不可能再跟女儿讲故事了,因为死神已派朱马来向他打招呼了。死神并不是神,而是一种预兆。吃过饭,他走进车库,坐进奔驰600轿车,他打开启动开关,电子点火器滋滋滋地响了下,居然没启动。他感到奇怪,这辆奔驰轿车买了不到一年,难道就会出问题?他又拧了下启动钮,点火器又滋滋滋地响了下又熄了。他再次打火,汽车启动了,声音很好听,与以前没什么两样。他倒车,掉头,驶上了一条水泥马路。 十月的北京是非常好过的,秋高气爽,大街上给人一种明丽的感觉。但他也感到北京虽然大,人口却太多了,到处都是行人车辆。他打了小秦的手机,小秦说:“我在公司里 金山文化影视公司在朝阳门的一幢大厦里,这是一幢三十层的大厦,白蓝两色相映,十分雄伟气派,白色是贴得井然有序的瓷砖,蓝色乃玻璃幕墙。金山文化影视公司在二十八楼,从窗口望出去,北京市的东南面尽收眼底,肉眼所及处无不是一幢幢房屋和大厦。张逊常常站在窗口遐想。他相信只要努力,财富是不会拒绝努力的人的。他停好车,匆匆走进大厅,大步流星地走进电梯。电梯在二十八楼停了,他走出电梯,走进了他的公司。金山文化影视公司已成立一年了,但还没有大的动作。他曾经想拍一部古装戏,但谈崩了。小秦正站在桌前整理文件,她穿着一身钻蓝色大披领西服,内里一件一眼望上去质地很好的衬衣,头 发剪成了新颖的男发,看上去极为青春靓丽。她的瓜子儿脸上有一种高贵的气质,还有一种绝对温柔的美。她已不再是几年前那个在西安北方大酒店的大堂收银柜里站着的十九岁的姑娘,她已二十四岁,比起三十岁时,她显得更漂亮和更成熟了,像一只熟透的苹果。 她一笑,“刚才王作家打电话问你在不在 他用一种夸奖的口气说:“你真美,我要建议何导让你演这部电视连续剧的女主角 “我才不演呢她表示不愿意当演员。 办公室很大,有二百七十个平方,分成了一个个磨砂玻璃隔间,当然就有执着各种文凭的年轻人。他们都是他在北京招聘的年轻男女,有的负责与报界和电视台联系,有的负责与作者和出版社联系,有的负责与工商、公安及政府部门打交道,还有一个北大毕业的年轻人专门负责看小说。他的工作就是发现了好的小说立即向他推荐。这半年,他已向张逊推荐了十几部长、中篇小说,但目前还没一篇被张逊看上。他把一张马脸从玻璃隔间里探出来说:“秦姐,你这么漂亮,不当演员太可惜了 小秦说:“有什么好可惜,别逗了 张逊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天津的号码,就想不是王作家,就是何导演。对方是王作家。王作家说:“过来吧,张总。我的本子彻底改完了,何导很满意,结尾他看了很激动 王作家有自吹自擂的毛病,大凡天下的文人都有自吹自擂的毛病。张逊不敢相信这个王作家,王作家改完第一稿给他看时也这么说,说他自己都很感动,说有些地方简直是神来之笔,结果满不是那回事。“何导在吗?”他问王作家。 王作家说:“不在。不过,他确实很喜欢我改的下半部 他们在手机里说了一气话,王作家说他看中了一个姑娘,是天津人艺毕业的,很适合演这部电视连续剧里的一号女配角,比原来定的那个强多了。何导也有同感,觉得这个演员的气质和味道都适合电视剧里安排的那个嫉妒心很重,又爱耍小姐脾气的角色。何导有意让他去天津看一眼,假如他也中意,何导就准备上她。对于能找到更好的演员,他当然感兴趣。他答应赶到天津吃晚饭,见见他鼓吹的那个女演员。 下午,他召开了一个公司董事会,还分别和两个执着他认识的北京朋友的推荐信来找他的女演员见了面,她们都希望能上他将投拍的电视连续剧。他一一把她们打发走,已快六点钟了,他赶紧和小秦上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