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狐歌(上)》 楔子 十五,满月。 只是悬挂在天边的那轮圆月,却是一轮宛如蒙纱般的毛月亮。 毛月亮旁,微弱的星光也几不可见,沁着秋天凉意的风,挟带几许软土腐叶的气味,徐徐拂上他们的面,说不上好闻,但是,比起先前在黑洞里的阴暗潮湿,这气味已经十分舒服宜人了。 男子沾满泥尘的黑色靴履,一步步踩在积深的腐叶上,每一步都踩得极深,那是因为在他的背上,负着一个女子,所以脚步吃重。 他们二人身上的衣衫,已经是脏得看不清楚原来的颜色,像是涂了泥炭似的,黑乎乎的,在昏暧的月色下,他们的身形融成了一体。 元润玉伏在藏澈厚实的背上,一头散乱的发丝,教人瞧不清楚她的面容,在她的脸上也没几块干净地儿了,只有露出的颈项勉强可以看出她的肤色白皙,而且,是异乎寻常的苍白,甚至于可以说是透着灰的白皙剔透,看起来就像是长期没有晒到日头,显得有些病态。 她侧脸贴在藏澈的肩头上,或许是危乱至了极点,脑袋反而清楚了起来,在凉得透出寒意的风中,她充分感受到属于男人身躯透出的温暖,隔着单薄的衣衫,熨着她贴靠住他的每一寸肌肤,还有她被泥泞弄脏的脸颊。 她想……很不应该地在想,以前总觉得藏大总管一身的干净文雅,玉润般的脸庞笑深了,在左边颊上甚至于隐约可以看见一颗小梨涡,就像个大男孩般让人不自觉想要亲近。 只怕是谁也不会对他生出邪念,猜想他总是十分得宜的衣冠袍服之下,藏着一具肌理结实的修长身躯,无论是一动一静,都蕴藏着坚定的力量,这不想还好,一想下去,真教贞洁烈女也会无端端生出了邪念。 不由得地,她勾起嘴角,有点那么不纯洁地轻笑出声。 “笑什么?”在昏暗不明的月色下,看不太清楚藏澈面庞上的表情,只是听见她还有力气能笑,他也就放心了一点。 “想知道吗?” “嗯。” “那先叫一声姊来听听,好久没听你喊姊了,总像少了点什么东西,我浑身不对劲得紧。” “妳不是最讨厌我在口头上占妳便宜吗?”藏澈失笑,想她还能有心情与他扯淡胡闹,是好事一件,也就顺着她的心意接话。 “刚开始是挺生气的,想你藏大总管长我几岁,竟然一口一句姊的喊,我听得别扭,也觉得你竟然喊得出口,真是够厚颜无耻了,不过后来想清楚也就不觉得生气了,毕竟是你喊我叫姊啊!喊我娘也无妨,就当我元润玉多了一个好儿子孝敬。”说完,她哼哼了两声,一副我心开天地就大的豁然开朗。 藏澈笑嗤了声,道:“现在倒换成妳在占我便宜了,润玉妹妹,一张嘴那么不乖,没关系,不是妳的错,是哥没教好妳。” “现在不当弟,要当哥了?” “妳要喊叔也无妨。”如果不是背上负着她,以藏澈这语气,只怕会想耸耸肩膀,以示他的大人有大量,不与她小女子一般计较。 “哥。” 藏澈一怔,行进的脚步明显顿了下,没想到她会乖乖喊他一声“哥”,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听她那一声软唤,胸口彷佛有一块地方化了般,暖暖溶溶的,嘴角没自觉地翘上似笑非笑的浅痕。 “我喊你哥了,那以后,你会疼我吗?” “疼,一定疼。”不知道她在打什么心眼,藏澈也不管,拉长的嗓音带着笑,听起来像是带着拿她没辙的疼宠,或者,该说是敷衍的场面话。 “像疼眉儿妹妹一样疼吗?” “眉儿是我的外甥女,妳做什么拿她当比喻,妳们是不一样的。” 他的话说完,她没有立刻接上,突如其来的沉默,幽幽的,就像是昏胧月色下,缠得人就要喘不过气的丝缕,在他们的耳边,只能听见足下的腐叶被踩碎的沙嚓声,先前还不觉得,如今倒感觉刺耳得扰人心神不宁。 但他们不能停下脚步,藏澈表面上冷静,心里其实没有把握,知道在未能确定是否摆月兑追兵,也还未抵达安全之地之前,稍有片刻的耽搁,都可能教他们二人丧命。 想到她这些日子没少受的折腾,藏澈胸口发堵,不自觉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他只想早一步月兑离危险,越快越好,就算只是为了她。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不说话,但现在也不是追究的好时候,道:“不舒服就不要说话,我要加紧的走,可能会让妳颠得难受,妳再忍忍。” “我难受。” “什么?” 藏澈蹙起眉心,被她冷不防的一句“难受”给吓了一跳,“就不能忍忍吗?现在不能停下来,妳该知道──?!” “我说的是那一天。”她打断他的嗓音很轻,轻得像是一缕要飘远的苍白幽魂般,反而教人听了心惊胆寒,“眉儿妹妹受伤的那一天,听你为了眉儿妹妹对我说的那些责备的话,你说的那些话……你知道吗?我听了心里很难受,我知道你疼她,我是知道的,但心里就是……难受。” 最后一口气,元润玉没能收住,彷佛叹息般轻喟而出。 她缓慢地闭上双眼,似乎没像刚才那么疼了…… 但是她冷,她觉得越来越冷,冷得就连紧偎在藏澈如火炉般厚实温暖的背上,都渐渐感受不到属于他的热度。 藏澈恍若未闻般,保持着稳定的步伐往前走,他没能看见在月晕之下,伏在他背上的人儿脸色苍白至极,在半晌的停顿之后,才道:“覆水难收,已经说出口的话,我不能收回了。” 元润玉的神智开始有些涣散,但仍旧将他的回答听得一清二楚,知道他的意思是都已经过去的事情,如今何必再提? 是啊!都已经过去了,何必再提呢?徒伤彼此的感情罢了! 她浅微地扯开一抹笑,笑里透出几许没能掩进心里的伤感,“藏大总管说得对,计较这些,是玉儿太小心眼了,您大人有大量,别与我计较,那不……今日之前,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就此一笔揭过……可好?” 冷……她真的觉得好冷。 元润玉想多用点劲儿圈住他的颈项,想将他抱得更紧,却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她感觉背上沉重黏腻的湿濡从一开始的温热,渐渐被吹得冷却,随着不断地拓染开来,她的力气与体温也渐渐地流失。 “玉儿?”藏澈察觉到她的语气不对劲,这时,感觉到一股浓重的湿意从她身上的衣料渐渐染到他掌心,“玉儿,妳说话!” “……可好?”她的呢喃,虚弱得一出口就彷佛要被风吹散。 藏澈心里一凛,再不能按捺心中的不安,将她的身子往上挪抬了几寸,长躯伏得更低些,让她顺势伏在背上不掉下来,好让自己可以短暂空出一只手掌,当他将被沾湿的手掌伸到面前,在毛月亮的光晕之下,看清了那近乎狰狞的暗红血色之时,心在那瞬间也凉透了。 “玉儿!”他的心一颤,指尖泛凉,差点控制不住自己。 但藏澈很快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她轻放到满是厚厚腐叶的土地上,这才见到她的脸蛋苍白得透出了一丝惨青,然后,是在她背上弥漫开来的大片血迹,破开的衣衫之中,血肉模糊的伤口仍旧汩汩的在淌血,“玉儿,不准睡!妳给我醒着,醒着!” 他害怕了。 怕她这一睡,就不醒了。 “……揭过了,可……好?” 元润玉已经累得睁不开眼睛,她在心里叹息,终究还是被他发现了她受伤,但幸好,他们已经赶了好长一段路。 他会平安无事吧?她希望他可以安全月兑险。 “不好!我说不好!”藏澈从未有过如此失态的咆哮,但自从遇到这位“宸虎园”的第二代小总管,他就知道自己迟早会有这一天,“元润玉,妳怎么可以不告诉我妳受伤了!妳怎么可以天杀的不对我说实话!” 藏澈的胸口彷佛被塞了一团打湿的棉花,闷得教他喘不过气,他收紧修长的臂膀,将她牢牢地抱在怀里,试图温暖她的冰冷,他俯首,以唇抵在她饱满盈润的额心,放缓了语气,却是句句都带着阴狠,道: “妳听好,元润玉,妳给我撑着,妳要是敢这么闷不吭声的撒手,我跟妳保证,妳家的少爷绝对讨不到眉儿当媳妇,我也敢跟妳说,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京盛堂』端了『云扬号』,让他们替妳偿还欠我的债,玉儿……玉儿,妳不能……不能在把我搞得那么凄惨狼狈之后,才说要走啊!” 暗夜的天际,毛月亮的光晕明明灭灭,一如他们目下情况的昏暗不明,藏澈已经说不上心里究竟有多懊悔与焦急;这时,他听见大群人马脚步声由远而近的奔驰而来,危急之中,在他的心里,却只想到那春光明媚的一日。 或许,在那一日,在坊市上一团鸡飞狗跳的混乱当中,当他初见元润玉这个如桃花般灼华盛艳的女子,看她为了维护自家少爷,跳出来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剽悍风姿,那不经心的一眼,他就料到自己有一天会为了这女人,落得心乱如麻,狼狈不堪的下场。 所以他对她小心戒备,再三防范,从来就不愿意让自己坦白,让自己对她承认,那日的她,是如此地璀璨光华,美得令他早已是怦然心动…… 第一章 罗衣香渗酒初阑,锦帐烟消月又残。翠被梦回人正寒。唤蛮蛮。一半儿依随一半儿懒。 ──《一半儿?酒醒元张可久》 人说青出于蓝湛于蓝,这话搁在“京盛堂”的大总管藏澈身上,绝绝对对是当之无愧,或者该说这话,根本就是为这人量身打造一般。 此话怎说?咱们在这儿,话说从头。 今年的冬天,京城下了几场大雪,一直到过了除岁前几日才缓霁过来,虽然过年几日天候还是寒冷,但没有一场接着一场冻得钻心刺骨的风雪,人们已经是心满意足,沉闷了大半段日子的街坊热闹了起来。 不过,无论多寒冷的天里,京城东坊的“花舍客栈”里客人永远都是川流不息,这里的女厨娘们都是老厨娘陈嫂一手教,个个都是好手艺,从汤羹甜糕,到八宝填鸭、佛跳墙等等大菜,无不是脍炙人口的极品美味。 许多王公贵族为了能够一尝“花舍客栈”的美味佳肴,都愿意捧着大把银子前来光顾,不过,“花舍客栈”的当家之主对于逢迎巴结向来不感兴趣,这里的饭菜从来就不昂贵,就是普通的贩夫走卒,走进门来也能吃上一、两道好菜,酒虫馋起来,就算叫个一小盅酒过过瘾,日子也是过得去的。 因此,在“花舍客栈”里,常见富绅王公与三教九流的马夫贩户齐坐一堂,人满为患时,就算将军屠户并坐一桌也是有可能的,大伙儿再不乐意也不敢吭半声。 因为店家早就发话,小小客栈,开门就是要做生意,主随客便不勉不强,若是不接受就下回请早。 老客人们则是习惯了,反正几道好菜上桌,管他一大桌子上有几方人马,都是吃得眉开眼笑,酣畅淋漓,别说忘了抹嘴,连舌头也美得差点吞进去,在这个时候,谁还想到要计较什么?! 今儿个是正月初四,从子夜开始,商家们为了祈求生意兴隆,纷纷设宴迎五路财神,所以还是模黑的夜里,沿街就是爆竹声响个不停,一直到天大亮了,各地都还是传来鞭炮爆竹声响,好不热闹。 “花舍客栈”一直从小年夜关店歇息到大年初三,今天严格来说也不算开店做生意,只是按照往年的惯例,“花舍客栈”的东家会在初四这一日,邀请前来走春拜年的客人们喝“五路酒”,也俗称“财神酒”。 虽说是免费请人喝酒,店家的手笔却是一点也不马虎,百来坛好酒迭了几人高,就堆在客栈大堂里最显眼的位置上,随着客人不断上门,一坛接着一坛毫不手软地开封醒酒,空气之中源源不绝的酒香四溢,老酒鬼们一闻那香气,就知道是难得的陈年佳酿。 但在这一片洋洋喜气之中,若有一个人愁眉苦脸,就显得特别突兀,那人就坐在柜台后面,台上搁着一坛还未开封的酒,这人就抱着酒坛子,一脸哀愁却也怨恨地看着每个来铺子里讨喝“财神酒”的客人。 “恭喜!抱喜……” 此起彼落的贺年声,代表着更多人到访,会更快把酒给喝光……想到自己精心挑选备藏了几年的酒,就这样被牛饮,苏染尘就悲伤得要掉下眼泪,这不,那两圈眼眶已经红了。 但如果忽视掉他那一脸愁怨,人们很难不被他俊美无俦的容貌给吸引住,明明是一位男子,却是秀眉凤目,直鼻朱唇,肤色称不上极白皙,却是如凝脂般细致,薄腻的分布在匀称修长的男人骨架上,一身月白色的云纹织锦衣袍,将他已经十分逼近红颜祸水的姿容,衬托得更加绝色动人。 这时,终于有人看不过去他的自怨自艾,一名身穿玄色劲装,略显粗硬的头发乱扎成一束,外表粗犷高大的男人走了过来。 “喂,苏染尘──?!” “叫我苏小胖!” 苏染尘抬起头,一双幽怨的美眸从酒坛子之后探出,他生平最恨自己没有一点男人气概的名字和外表,明明小时候就胖得挺福态讨喜的,大家就喜欢叫他“小胖”,哪知道长着、长着,儿时的玩伴们都成了气宇轩昂的男子汉大丈夫,只有他很不偏不倚地往“妖孽”的方向一路迈进。 所以,他很坚持,什么叫苏染尘的妖孽他不认识,谁敢不喊他“苏小胖”,他就一定跟那个不长眼的人过不去。 就算那个人是在“京盛堂”里威风八面,一声令下谁敢不从的藏大总管,也不能例外。 不过,想到了藏澈,苏染尘的心里好过了一丁点儿,因为这位大总管严格说起来也不是什么气宇轩昂的男子汉货色。 那人一脸白净面皮,气质温润如玉,笑深了还隐约可见一颗小梨涡,年近而立装女敕起来,竟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想到自己不是唯一一个没长成顶天立地男儿郎的人,苏染尘心情好过多了。 呵!反正他再妖孽,也糟糕不过藏澈那个可耻的祸害。 ……对了,那个祸害! 苏染尘这下子又哀伤了,他多年苦心收藏,整整一百二十坛各色好酒啊……藏澈那个天杀的祸害竟然要他在这个大过年全数吐出来当招待,从来就嗜酒如命,对好酒如数家珍的苏染尘何止是心痛而已,根本就是严重内伤。 吐血啊! 看在男人眼里,苏染尘的天生绝色比起女人更致命,太过娇美的女人或许惹人怜爱,但是照顾起来总要多几分小心翼翼,大有不小心就把美人儿给捏死的提心吊胆,而美丽的男人就不同了! 至少,对屠封云与几名兄弟来说,偶尔会庆幸还好苏染尘的脾气不好,太过小心眼、刁钻,也太斤斤计较,让他们对他丝毫没有遐想,要不……还好,苏染尘的美仅限于外表而已。 “好好好,苏小胖就苏小胖。”屠封云做出举起双手投降状,至今没有人可以弄清楚苏染尘心里为何如此纠结“小胖”二字,“给你一个忠告,快别在这里继续哀声叹气,做脸色给人看了!等会儿陈嫂来了看到你这副要死不活的德性,怕不以为谁欺负你了?!” “我就被欺负了,还怕陈嫂误会吗?”苏染尘既无辜又委屈地撇了撇嘴,双手紧圈住酒坛,“我的酒啊……” 几个人都是从小就被“京盛堂”收养栽培,都是好兄弟,是一起同生共死的交情,屠封云自然知道苏染尘有多爱酒,见了他一副又是悲从中来的模样,心里也觉得不舍,但想到藏澈有过交代,他几次张嘴欲语,看着不远之外另一个好哥儿们桑梓做出打住的手势,他也只能乖乖闭嘴。 这时,门口起了骚动,吸引了大伙儿的目光,但那绝对不包括抱着酒坛子,埋头兀自哀怨的苏染尘,所以,自然也就没看见被他恨得咬牙切齿的藏澈,含笑翩然地走进客栈。 如今在京城之中,谁人不晓“京盛堂”的藏澈大总管?! 他虽然名义上只是“雷鸣山庄”的大总管,但是,实质上却是掌握“京盛堂”权柄的真正大掌柜,而从去年底开始,就不断传出要接掌“京盛堂”的新任东家,也就是雷宸飞的独生女──雷舒眉,是与藏澈感情极好的外甥女。 有道是:血浓于水,所以世人们无不笃定,往后藏澈在“京盛堂”里的地位仍旧会固若盘石。 藏澈在人们的灼灼注视以及迭起的道贺声里,步入了客栈,有许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商人们更是期待已久,就等着他的到来。 毕竟,在京城之中,无人不知“京盛堂”与“花舍客栈”的渊源,早料到了他会前来,听说,原来的“花舍客栈”是开在一处距离京城颇远的桃花林里,是雷宸飞的夫人──藏晴,在未嫁之前一手经营掌管。 当年,在她嫁进雷家之后,就把客栈交给厨娘陈嫂,如今“花舍客栈”搬移到京城也近二十年了,因为陈嫂的一手好厨艺,让这家客栈就算不依靠“京盛堂”的襄助,也已经在京城里建立了不小的名气。 很多老客人们都记得,那一年,重新在京城开张的“花舍客栈”里,除了伙计之外,经常会见到一位唇红齿白,模样极好看的男孩里外奔走,帮忙上菜端水酒,而后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就很少再见到他。 不久之后,很多与“京盛堂”往来的相与们就常看见,在当家雷宸飞或是李大掌柜身边时常跟随一名模样肖似的男孩,只是身长抽高了一些,长开的眼眉说是男孩,不如说是一位小少年,在大人们谈生意的时候,他就在一旁安静地聆听。 小少年静静的端坐着,摆放规矩的手脚不怎么动,细看之下,会发现连眼皮子也没眨过几下,但是,就连大人也觉得枯闷的生意经,他却是十分专注地听着,谁也不曾听他喊过半句苦。 曾有相与疑问那位小少年为何如此沉默老成,竟能捱得住不吭半声?对于这个问题,李大掌柜只偶尔代主子雷宸飞回答过一、两回。 他笑笑说:这孩子养在乡下地方,见识少,也不懂规矩,东家交代他出门只许带上眼睛与耳朵,要忘了自己有长嘴。 其实,李大掌柜只需要说这孩子是新进的小辟即可一语带过,但是,他却偏说那一番话让相与们上心,让人知道小少年受到雷宸飞的重视,往后在“京盛堂”的鸿飞腾达指日可待。 而那位小少年,就是后来的藏澈大总管。 在人们的眼里看来,藏澈的外表与姊姊藏晴一样,他们的样貌都是随了娘亲的,当年在寿县当地,藏家的夫人是出了名的美人胚子,所生的一双儿女都生得极白净好看。 第二章 走进客栈之后,藏澈月兑掉灰狐裘衣,交给一旁的厮僮,身为一名总管,他知道低调不张扬的道理,但身为雷宸飞的小舅子,他也知道衣着太寒酸,会教姊夫以及“京盛堂”丢脸。 凡事张弛有度,遇事从容不迫,处事果断明理,这是人们对藏澈除了温润如玉的外表之外,所持最深刻的印象。 除去裘衣之后,藏澈里着苍色的袍服,搭罩着一件霜色的外袍,都是实织锦云纹质地,他甚少着冠,梳得一丝不茍的男子发髻上扣着一枚形似方胜,质地极好的青金石,石上只修了面却无抛光,并且朴实没有刻纹。 藏澈一路含笑陪请客人随意自在,却是脚步没为谁停过,跟随在他身旁的几个护卫,轻而易举就将等着扑上来寒暄套交情的人们阻隔开来,谁也近不了藏大总管身旁,除非是他交代过要放行的老友以及兄弟。 其实藏澈一进门,目光就盯住了柜台,自然是因为一眼就看到了那地方摆明乌云密布,是有人在生他的气,他的脚步停在柜台前,淡敛长眸,噙笑地盯着在柜台上苏染尘那颗跟酒坛子黏抱在一起的脑袋瓜子。 “喂,苏小胖……” 屠封云想要开口提醒苏染尘,却被藏澈以食指点住嘴唇的手势制止,抬起长臂做了个招人的手势,立刻就见一名客栈的伙计端来早已备好的承托,上头搁着一只越州青瓷酒注壶,以及一个颜色凝重深翠,杯子里外均绘缠枝莲花纹,杯缘周饰朵梅纹的酒杯。 那缠枝莲花纹杯不寻常见到,但是屠封云等人一看就都知道那是苏染尘的珍贵收藏,是极难一见的珍品,这杯子于他而言有特殊用意,从来谁敢妄动这只杯子,这个苏小胖就跟谁拚命不讲理。 但如果这人是藏澈嘛!那就难说了,只是即便如此……众人在心里嘀咕完之后,都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半步,想了想,又退半步,闪远些为妙。 藏澈眼角余光瞥见身旁的人退得一个不剩,心里兀自觉得好笑。 他知道众人不是不相信自己的能耐,是更怕了苏染尘那张牙舞爪起来,简直要人命的烂脾气! 他朝着伙计努了努下颔,让人把承托搁在苏染尘的手边,在众人思考要不要干脆再后退一大步时,他反倒跨前一步,以修长的手指勾起壶耳,长臂刻意抬高一尺有余,清冽的酒液宛如流泉般,很快就盛满酒杯。 从小就常在“花舍客栈”里帮忙招呼客人,很多客栈里的纯手活儿,藏澈其实都还记得,他倒酒的手势掌握得恰到好处,酒盈杯满,多一滴则溢。 就在众人还弄不清楚怎么一回事时,苏染尘已经抬起了头,一双美目像是见了金子……不,这人向来不贪财,只有在见到杜康佳酿时,才能让他有如此激动的表情,他大喊道:“不可能!” 藏澈唇畔的笑依然徐浅,在场众人似乎只有他能听懂苏染尘那一句“不可能”所代表的意思,他耸了耸肩,不置一词。 这时,人们开始闻到了甘醇的酒香,既醇冽却又沁人心脾,竟然只是闻着这香气,就已经有种醺然的迷醉……那是什么酒?! 藏澈笑着为众人解惑,对苏染尘说道:“以这『九霞觞』偿还你苏小胖百来坛好酒,哥哥我不算亏待你吧!” “果然是吗?”苏染尘双手按住台面,激动地吞了下唾液。 “就连你自己也吃了一惊,我想,那位将三十六坛『九霞觞』当抵给『京盛堂』的老人家说的应该不是假话吧!” “三十六坛?!” “太少吗?”藏澈这话自然是故意反说,光是看苏染尘那一副既惊又喜的飘飘然表情,就知道他现在是心花朵朵开,只是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继续促狭道:“怎么?瞧你苏小胖这一脸生吞鸡蛋似的表情,难道还怨我让你把珍藏的好酒拿出来当『财神酒』招待客人吗?” “你你你──?!” 这人是哪只眼睛看到他还有怨气?是“九霞觞”啊!别说百来坛美酒换一坛“九霞觞”他都愿意,更何况是整整三十六坛?! “我如何?要知道我可是替你着想,若不把那百来坛酒给消化一下,你哪来的地方搁这些我为你新收的好酒?”说完,藏澈转头与一旁的屠封云和桑梓相视而笑,其中桑梓早就知道藏澈收了这批被视为仙酒等级的“九霞觞”,逼苏染尘吐出珍藏不过是逗他而已。 可不是吗?那一批“财神酒”里,其实有大半都不是苏染尘的藏酒,早就在抬出来之前就被换掉了三分之二,以在市面上能购得的上质好酒代替,只不过,这又是另一个给苏染尘的惊喜罢了! “我可以──?”另找个地方当藏酒地库啊!想到原本自己可以左拥最爱,右抱新欢,苏染尘顿时觉得心好……痛啊! “你可以什么?听你的语气,好像不怎么心怀感激嘛!也行,我本来就不贪图你的感激,你这个苏酒鬼,就继续埋怨我吧!我想在场的客人对于难得一见的『九霞觞』应该会很感兴趣,想要一尝才对……怎么了?”藏澈依然不肯对他说实话,垂敛双眸,似笑非笑地盯着苏染尘紧捉住他臂膀的双手,见他一脸又怨又恼,却又掩不住欣喜欢腾的表情,忍不住加深了唇畔的笑意。 “你这只臭狐狸!”苏染尘恨恨地说道。 “看来你还真的是对我意见颇多。”藏澈很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来人,开封醒──!” 苏染尘急忙扑上去摀住藏澈的嘴巴,让他再说不出半句话,整个身子几乎全悬空在柜台上,他咬牙恨恨地说道:“欠你一次。” 藏澈被摀得只剩下一双俊秀长眸,笑起来时,显得有些迷蒙,他微倾下首,挪开苏染尘的手,道:“放心,我一定给你机会还……喂,苏小胖。” “什么?” “年华始更,人歌舜日尧天,花灿东风,万象尽包新矣……我想自己真的把你气傻了,忘了吗?今儿个,大年初四,是你苏染尘又长一岁了。”话才说完,还不等苏染尘反应过来,藏澈已经转身对大家扬声笑道:“各位,今天是咱们苏爷二十一岁的寿辰,等会儿陈嫂会领着厨娘为大伙儿端出下酒菜,大家只管敞开了吃喝,为咱们苏爷添喜气,祝贺他长命百岁。” 明明在前一刻还恼恨着这人,这一刻苏染尘却被藏澈感动得眼眶泛红,强忍着没哭出来,其实,大年初四并非他的生辰,而是在十四余年前,他六岁时,教双亲丢失在大风雪里,然后被藏澈与桑梓捡回“京盛堂”的日子。 从此之后,几个兄弟就只记得他这个“重生之日”,至今,他还想不起来,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被丢弃,抑或只是爹娘丢失了他,遍寻不着而已,但是无论如何,他这一生能遇到藏澈他们几个人,与这些人成为莫逆,苏染尘心里由衷感谢上天待他不薄。 从来就以冷静闻名的桑梓,与屠封云看着苏染尘那张有着妖孽美貌的脸忍哭忍得通红,不由得相视一笑。 一直以来,藏澈最爱逗苏染尘这个小胖子,但最疼爱的人,除了眉儿之外,其次也就是他了。 无论外人们给藏澈的评语是如何的英明睿智,神通广大,也绝对不会比桑梓这些与他一起长大的哥儿们心里更清楚,从小被自家姊夫与李大掌柜一手带大的藏澈,其实根本就是护短护己到几近病态的人,被他视为自己人的好友兄弟,谁敢妄动就是与他藏澈过不去,就比如说,他欺负苏小胖欺负得再厉害,也不允许谁如法泡制动这个妖孽一根汗毛。 这个原则,让他在“京盛堂”当家几年,已经赢得了众多掌柜弟兄们的信任与忠心,“借其力,当给其食”,但很多人心里都有数,藏澈给他们过的不仅仅只是温饱与安稳的日子而已。 如今追随藏大总管,很多人已经不是看在他是雷宸飞一手栽培的妻舅,又或者是他为李大掌柜的爱徒,抑或是前大总管祥清最疼爱的孩子,而是对他真正的心悦诚服。 在藏澈说完之后,一时之间,大批人如潮水般涌上要向苏染尘道贺,只见他像是在挥苍蝇似的赶人,小心翼翼地捧起盛着“九霞觞”的缠枝莲花杯,这好酒配好杯,让他脸上的笑都快咧到耳朵边。 “糟糕!”藏澈的惨叫让苏染尘的手抖了一下,满杯的酒溢了几滴出来,“来人,快去问清楚,这一批『九霞觞』究竟签的是活当还是死当?要是活当……苏小胖,人家来还银子时,咱们这酒可是要还人家的啊!” “你你你……你说真的还假的?”苏染尘瞪着藏澈那一脸“你猜猜看”的模棱两可表情,气得双手直发抖,咆哮道:“……藏澈!” 藏澈与身旁的桑梓相视一眼,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伸手夺过苏染尘手里那杯“九霞觞”,仰首一饮而尽。 好,果然是好酒! 第三章 “这酒,就是鼎鼎大名的『九霞觞』?” “是,听说总共收了三十六坛,山庄里留了几坛下来,余下的都让瑶官拿去给染尘当生辰寿礼了。” “雷鸣山庄”的“卧云院”里,藏晴为她的夫君准备了一小壶的“九霞觞”,雷宸飞向来不是爱好杯中物之人,但听说藏澈收到了一批有仙酒之称的“九霞觞”,也不免觉得好奇。 雷宸飞颔首,捻起妻子为他斟满的那杯酒,盛酒的杯子呈淡青色,薄如叶片,还有着如叶脉般的乱纹,这是前些年,藏澈他们几个孩子合送给雷宸飞的生辰贺礼,其名为“自暖杯”,将酒注入其中,便自温然有烟,相吹如沸汤。 藏晴笑着注视她的夫君沉静地品酒,见去年才满五十的他鬓旁又添了几丝银白,自从七年前一夕倒下之后,他的双腿便不好使了,而在三年前的初冬,降下那年第一场瑞雪的清晨,像是早就预知了这一天,他很平静地在她含泪的注视之下,接受了自己再也不能迈出半步的残废。 她永远忘不掉那一日,他笑着对她说的话。 “哭什么?别哭,晴儿,我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诸多算计,注定要孤独至死,但是我何其有幸遇见了妳,如今的雷宸飞,有心爱的妻子,有喜爱的女儿,老天爷让我失去的,不过就是一双腿,我何憾之有呢?” 这些年,他出入都是坐着车轮椅,让人伺候搀扶,一切如常,唯有在这“卧云院”里,他不让任何人插手他的生活起居,包括身为妻子的她,最多也就只许帮个手,他的坚持让她知道,在这男人的骨子里,仍有着不愿意向任何人示弱的骄傲。 随着杯里的酒飘出轻淡的暖烟,“九霞觞”沉醇的香气也跟着飘散开来,比起以寻常手法温热的酒,更加温润顺喉,即便是烧刀子这般的烈酒,这自暖杯都能够驯化其中烈性,是以对如今的雷宸飞而言非常合适。 “我不嗜杜康,却也要被这酒香给迷了,果然不是凡品。”雷宸飞分几口饮尽杯中的酒,在藏晴要为他再斟满时,抬手挡下,“太过迷人心魂的东西,我向来不喜,所以,浅尝就好。” 藏晴笑着点头,二十余年的相爱相知,让她很清楚自己的夫君并非无情,而是有着超乎寻常的自制,他生平唯一的迷恋,就只有她一人,或许是此生的仅此唯一,所以他爱得无比痴狂,险些教她害了性命。 “不喝酒,那吃些茶吧!”藏晴取饼他手里的酒杯,连同酒壶撤到一旁,“我吩咐下人准备些茶食,在他们送过来之前,趁着今儿个天候晴朗,让晴儿陪夫君到院子里透口气,好不?” “好。”雷宸飞颔首,还不等她出手,已经自己推动椅子的木轮往外而去,如今“雷鸣山庄”里外的屋子都没有门坎,就是为了方便他进出,这时,他忽然一顿,回头对妻子笑道:“天冷,进屋去替我取一件狐皮毯子,妳也穿暖些,年前我让人为妳新添的紫貂氅子,还没见妳穿过。” 藏晴会意,点头道:“夫君的意思我知道了,我让人起火炉子,茶席就摆在院子的小亭里,我也给你取件氅子,好能够在冷天里坐得久些。” 心有灵犀一点通。 雷宸飞浅笑不语,先她一步出门而去。 天蓝如碧,阳光照得白雪皑皑,连日的大雪纷飞,前些年他们夫妻二人合手栽下的红梅却已经盛开了,白雪红梅,映衬得十分好看。 几个奴仆进来为主子设了火炉与茶席,很快地退下,他们二人一顿茶食吃得十分恬静怡然,雷宸飞亲手为他的夫人沏了杯茶,眉峰微挑,笑问道:“想什么?妳心里有事。” “是。”藏晴知道她的心事瞒不过她夫君锐利的目光,干脆点头承认,“我在想你刚才不让我再斟酒时所说的话,然后想到了瑶官,夫君,有时候我在想,我这弟弟会不会被你和祥清,以及李大掌柜给连手教坏了?” “瑶官”是“雷鸣山庄”的前任大总管祥清当年为藏澈所取的小字,他的意思是男孩子年纪渐长,日后若掌主位之权柄,在人前总不能“澈儿”的直喊,光听起来,就显得稚气不稳重。 依祥清的解释,他得“瑶”这一字,取之于无患木,他说,这无患木烧之极香,能辟恶气,一名“桓”,昔有神巫曰之为“瑶”,能符劾百鬼,擒魑魅,以此木击杀之,是以,世人竞取此木为器,用以却鬼无患,因而曰之无患木。 藏晴觉得“瑶官”这字极好,自然是赞成的,曾经的藏家是小盎之家,虽然她娘的出身极好,见识也不浅,但是她的爹亲只是一介寻茶商,不兴为孩子取蚌字号什么的,是以祥清能为她的弟弟取这个无论音形,抑或是涵义都是极好的小名,对于祥清为她弟弟所付出的用心,她由衷感激。 “我们把他教坏了?”雷宸飞一愣,随即失笑,“此话怎说?” 藏晴见他还笑得出来,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 “我是说认真的,如今的瑶官已经不是从前我认识的那个澈儿,他把你们几个人的手段和心计学得十成十,比一只狐狸还狡猾。” “是啊!他现在可真是一只狡猾的狐狸。”雷宸飞竟是意外地认同她的说法,笑里带着一点懊恼,“不过,我承认我们教过他手段与心计,但是,晴儿,妳真的确定瑶官的狡猾不是天性吗?要不,我怎么可能教他机关算尽,就是不肯接下『京盛堂』的当家之位呢?妳最知道我的性子,搬砖头砸痛自个儿的事,我会做吗?晴儿,妳那弟弟,比妳想象中更富心机啊!” “那还不是你们……” “不,不是我们。”他缓慢摇头,可不愿意白白接下她要扣在他们头上的罪名,“是妳弟弟太懂得举一反三,想想他在弱冠之年,虽为山庄总管,实际上却是『京盛堂』掌实权的大掌柜,妳记得,世人如何说他?” “我记得,那两年,他因为一些刻意迎合相与们的作为,台面上,人们说他是天生性格谦恭顺从,私底下则是嘲弄他胆小如鼠,懦弱无能,人们还笑你是聪明一世,胡涂一时,竟然把自己一手打下的江山,交给如此不中用的妻舅,说咱们『京盛堂』不出数年,必定被瑶官给打理得一败涂地。” “结果呢?”雷宸飞扬唇笑笑。 “结果是你说对了。”藏晴不愿意承认,但她的夫君聪明得教人自叹不如的感到痛恨。“瑶官虽然受你们教导,最后却是用自个儿的方法在收买人心,你说他比你更工于心计,让谁都以为他细心、亲切、慷慨而且诚实不欺,还记得两年前,扬州一处分号的掌柜被他的故友给骗了,最后款子收不回来,照理说来应该要被解雇才对,可是瑶官为他从中调解斡旋,终是将这件事情给圆满解决,那位掌柜德高望重,在『京盛堂』是位老人了,所以瑶官的处置方法,为自己赢了不少人心,更别说还有几次,掌柜们在质兑时,自个儿看走了眼,有些对象估高了,双方心里都有数,但瑶官坚持,是『京盛堂』自己打了眼,生意归生意,诚不欺客,反而让后来的人很乐意与『京盛堂』做生意,这次的『九霞觞』,那位老人家就是冲着瑶官而来,相信自己把宝贝带到这儿来,不会被欺骗。” 就在他们说话的同时,天空开始飘下雪花,细若撒盐,为红梅的艳色更增添几分蒙眬的美。 藏晴见下雪了,站起身,为她的夫君掖紧腿上的裘毯,“要是冷了就说,要是不冷,我再添些炭火,咱们再坐坐?” “再坐坐吧!进屋了可惜,这景色美,我想与妳一同欣赏。”雷宸飞以无比怜爱的眼神,看着妻子垂首敛目的娇颜,总是略显得薄厉的嘴角噙起笑。 “好,就再坐会儿。”藏晴笑着点头,为炉里添了几块精炭,回来将自己所坐的黄花梨交椅搬到雷宸飞的身边,与他就近偎坐在一起。 在他们的心里,都不约而同地有一个想法,与心爱的人,好花同赏,好景同看,人生至幸,莫过于此。 “晴儿,妳不必要过分为瑶官担心。”雷宸飞执起她一只柔荑,握在掌心温暖着,“有道是:燥性直如火不焚,柔性和似水常溺。意思是说,刚直的性子如火燥,但却不会使人焚伤,和缓的性格似水柔,却常会让人溺死。晴儿,妳想,这世上是被火烧死的人多,还是被水溺死的人多呢?” 藏晴顿了一顿,倾靠在夫君肩上的脑袋挪了挪,觅着了更舒服的位置,“人们见了火便害怕,自然不会接近碰触,而水性柔,常人便乐于亲近,所以,被水溺死的人当然比较多。” “瑶官便是那水,晴儿,正因为『京盛堂』是我一手打下的江山,所以,我才想将它交给瑶官,不教它让任何人辜负了。” “可惜他不想接下这担子。”她这话无异是在浇雷宸飞冷水。 “会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他心甘情愿接下『京盛堂』当家之位。”话才说完,雷宸飞就看见妻子美眸之中闪动着期待的光芒。 藏晴的心里确实万分期待,毕竟她的夫君虽不若瑶官表面无害,其实坏在骨子里,但天生的聪明善计,让他数十年来,在商场上始终立于不败之地,她的弟弟能遇此良师,也算是他此生的福分深厚。 “那我们的眉儿呢?” “妳说,我的『京盛堂』能寄望一个成天想当侠女的丫头吗?” 说完,雷宸飞与妻子四目相视,不约而同地莞尔失笑,想他们的眉儿成天做着行走江湖的美梦,身为她的爹娘,就算心里无奈没辙得紧,却也觉得这般天真的妮子可爱得惹他们心生疼爱。 藏晴看着自己倒映在心爱男人眼瞳深处的身影,伸手轻抚着他的额与眉,以及每一笔她所爱的坚毅线条,明明该是幸福的一刻,她却想起了就在几个月前,瑶官问及了当年藏家衰败没落的原由与经过。 那时候她是如何回答弟弟的? 她想,瑶官身为藏家的独子,当然有权力知道全部事情的经过,她对他娓娓道来,却终究因为心里担忧忌讳,将“京盛堂”与雷宸飞有关的部分,轻描淡写一笔带过,那时,她看着瑶官微笑的双目,心里却是忐忑,看不穿那一双与自己神韵肖似的眼里,究竟藏了什么心思? 瑶官对于当年的往事究竟知道多少?这是否是他不愿意接下“京盛堂”当家之位的原因? 藏晴发现自己无从猜测,她只希望,一切无事才好。 第八章 “鸿儿,把姑娘还给人家。”元润玉的嗓音很轻,唇边的笑容有些僵硬。 藏澈心里觉得不对,多看了她一眼,心里总觉得她的反应不似害怕,看似有些心虚,但还有更多的是故作镇静的心慌。 就在他心里隐约觉得不对之际,忽然,在人群之后传来骚动,其中夹杂着鸡与鸭,甚至于是猪只的叫声,然后,一道豪迈的粗汉嗓音扬声喊道:“让让……都让让!泵娘,你给俺买的鸡鸭和猪仔,俺都给你赶来了!不过,你给俺三两银子实在太多了,俺娘说做人贪心会被雷劈,姑娘,俺不要被雷劈,要长命百岁,好讨老婆养大胖小子啊……” 大老粗的嗓音还未歇落,就听见人们此起彼落的叫声,有人怕踩到鸡,有人怕沾到猪的臭气,有人则是衣袍被鸭当叶子啃,闪避不及,一个叠着一个跌趴下来,藏澈众人回头,只见一脸大胡子的粗汉赶着一群鸡鸭猪,在一团混乱当中走得最稳当。 藏澈与苏染尘等人一脸不敢置信,筹备了整整两个月的元宵庙市,至此是彻底毁了,这时,他们听见后头传来元润玉清亮的嗓音,对着大粗汉道:“老兄,没关系,你只管收着,就当作是我给你添娶老婆的聘金,藏大总管,这些鸡鸭是我给神明的牲礼,请莫嫌弃,鸿儿,你快交人啊!” 饶是从小到大,闯过不少祸事的问惊鸿,看到眼前乱成一片的场面,也是有点傻眼,被元润玉拉着袖子,愣愣地把怀里的雷舒眉推给距离他们最近的桑梓之后,就听她拉着他一边后退,一边对藏澈说道:“时候不早,藏大总管,我们先告辞,您老也趁早安置,咱们……后会有期。” 最后四个字,元润玉在藏澈回眸的瞪视之下,说得十分勉强,虽然心知是场面话,但是,她真的不愿说出口,以免一语成谶,跟他冤家路窄。 就在元润玉拉着问惊鸿要离开时,屠封云说什么也不肯善罢干休,“慢着,你这臭小子给我交代清楚……” “让他们走。”藏澈拉住屠封云,不让他追上去。 “瑶官,你别拉着我,那个臭小子他……” 藏澈看着元润玉与问惊鸿在众人让道之下,脚下的步伐踏得飞快,大多数时候是元润玉在拉着她家少爷前进。 “你口中的臭小子,是『云扬号』的大少爷问惊鸿,别惹他,这个人对付异己,是没有心肝可言的。” “咱们不怕他!”屠封云向来有话直说,虽然武功的修为一直比不上随便练一下就精妙绝伦的苏染尘,但是他不信自己对付不了一个登徒子。 “咱们是不怕他,不过,别逞一时之气,都是在商场上做生意的,不怕以后没有碰头的机会。” 自始至终,藏澈的语气都是冷冷淡淡的,目光无视领着鸡鸭猪的大老粗朝他而来,只是越过四散的人群,直瞅着那一对主仆不放,看着元润玉拉着问惊鸿,一脸的余悸犹存…… 哼!她也会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弄了这一群畜牲把整个场面搞得一团混乱,真是不得不教人佩服她的好本事! 元润玉自然不知道藏澈此刻心里如何想她,拉住了问惊鸿的袖子,不敢再让这个少爷离开她视线半步,果然她刚才就不该贪嘴,看见枣子做的糖葫芦就捺不住馋虫,让她家少爷先走,她取了现做的糖葫芦之后再跟上。 “鸿儿,你拿人家姑娘去对招,心里真的是有数的?” 问惊鸿顿了半晌,转眸看着她,久久,才扯开一抹带着些许狡猾意味的笑,拉长语气道:“有数,当然有数!” “真的?” “你不信我?我是真的有数嘛!我就想,如果真害她不小心被打死了,我大不了把她的神主牌位娶进门,让她死后有个归所,虽然我觉得那个姑娘是个疯子,少惹为妙,但是无论如何,神主牌总归是一块不能开口的木头,我想娘是不会反对的。” 元润玉在听完之后,倒抽了一口冷息,“鸿儿!你这话一定是诓我的,是不是?!” “是也不是,玉儿,你自个儿猜吧!”先是点头,然后摇头,问惊鸿看着她一脸诧异震惊的表情,忍不住炳哈大笑,迈开长腿,率先大步离去。 “鸿儿!”元润玉追在他的身后,就算心里知道他说那些话,不无故意逗她的成分,听了还是觉得惊心动魄。 从小她就被这位少爷弟弟玩弄于股掌之间,偶尔,他有些举动会让她觉得有些傻气,但大多数时候,她会觉得知子莫若母,夫人当年对她说的话,如今想来字句贴切,问惊鸿不傻不笨,甚至于只是一个表面纨裤,实则教人模不清楚深浅的人,所以她才总会觉得要是他有一点傻,其实是被她教坏了。 但夫人总是安慰她,说她没将问惊鸿给教傻,而是教会了他,在做事之前,想想自己该放在心上的人,心里多存几分忌惮,行事才不会太绝太狠。 不由得,元润玉想到了那一天夫人对她提过的事,不知道鸿儿是否也知情?如果夫人也向他提过,不知道他心里,是否与她一样感受?! ★★★★★★ 钟山龙蟠,石城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 相传,在三国时代,诸葛亮曾经在赤壁之战,出使东吴之时,以这话形容如今的金陵城,从此,金陵便以“龙盘虎踞”而闻名于天下。 然而,在商人眼里,金陵出名的不在于它的地形与位置优越,而是其独步天下的丝织产业,其中,缎子、罗纺、云绢、表绫等等的织品,不只是在中原有极大的名气,更是夷帮商人抢着要交易的商品。 既然有人抢着要,当然就有人会抢着织造贩卖,而无论是官营的织造局,或是民间经营的机户绣坊,在日久的发展之下,慢慢的都聚集开设在城里的聚宝门附近,在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坊街,算起来就有二、三十家丝造绣坊,天天可闻机杼声不断。 只是,此刻在金陵享誉百年的老锈『浣丝阁』里,却是一片死寂,而这一片死寂的原因,正恰恰好是所谓的冤家路窄。 开春之后,天暖得十分迅速,三月天里,金陵城里已经到处春暖花开,满城的桃花娇女敕迎春,少而淡的柳絮纷飞,为这春日美景添了几分诗意,不若京城里一逢春天,漫天的柳絮宛如雪花扑天盖地,惹人心烦。 虽是百年老铺,但是『浣丝阁』的门面并不铺张,只是两扇实楠木镂刻云纹大门,可以看得出来其古老的历史,以及曾经雄厚的本钱,虽然如今一切已成往昔,但『浣丝阁』的天孙蜀锦技艺依然独步天下,至今仍是一绝。 在今天之前,桑梓以为『浣丝阁』的绝技,是藏澈坚持要亲自来到金陵操办一切质当手续的原因,但是,在这丝庄门前见到女扮男装的元润玉时,忽然想到藏澈从来的个性就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绝对是有仇必报。 “元小总管,别来无恙。”藏澈从头到脚打量过穿着一身以牙白缠枝莲纹丝绢为底,猩红实织外袍为罩的元润玉一遍,她原本就生得明眸皓齿,昔日女装打扮只觉得模样娇丽,如今一袭男子装扮,光亮青丝以玉胜高绾成束,竟然颇有几分英气飒爽。 “藏大总管,好说好说,托您的福,一切安好。” 元润玉没想封在『浣丝阁』这件事情上头,『京盛堂』那一边竟然会是由藏澈出面,这几年,藏澈虽然名为“雷鸣山庄”的大总管,但是商号里的重大事务,都是由他一手运筹帷幄,她不以为他会轻易地离开京城,但显然的,是她料错了! 不过,世间事,事事难料,就正如她此次也本来不该出现在金陵,却一听到问惊鸿因为『浣丝阁』以及一些分号待办的要紧事,需要出一趟远门,最后会在金陵留一段时间,她便厚着脸皮去求夫人,表示想要一同跟随。 好些年了……原是连想都不敢想,但是,自从去年心上动过一个念头之后,她就想无论如何都要回到金陵一趟,哪怕什么结果都没有,她也想回来看一看,就想或许……或许会有些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而今儿个更是她自告奋勇,向问惊鸿表示要先到『浣丝阁』看一看,虽然这些日子,都有金陵分号的人在留意动静,确保『京盛堂』的人不会早一步占到先机,但总归她在商号里无事可做,所以就领着人过来一趟,没想到就在门口与藏澈和桑梓的马车碰个正着。 “小总管,要不要去请少爷过来……” 在元润玉身后,跟随着一名『云扬号』金陵分号的副掌柜,一脸担心地看着藏澈,对于这位『京盛堂』的大总管,他自然也不陌生,虽然如今一见,一副细皮女敕肉,仿佛才过弱冠之年的书生模样,实在看不出这些年来商场上传说的精明干练。 “不必,吴老别慌,没事的。”元润玉知道藏澈的名声让老人家有些慌张,她连忙安抚,“今天我们不过是来看看丝庄的状况,至于要质契券的事,还要我们两家正式约个日子,藏大总管,你说是不?” “这个道理自然。”藏澈微笑颔首,表情十分亲切,“元小总管,既然有幸与你们在门口碰头,何不一起进门去,同时商榷一下『浣丝阁』目前的状况呢?谁也没抢在前头,很公平,是不?” “这个道理也自然,藏大总管,您先请。”元润玉对他做了一个揖让的动作,退了两步,为他让出进门的路。 “凡事总有先来后到,元小总管先下的马车,自然是你们先进门。”藏澈也做出同样的动作,俊颜上依然是笑容满满。 “您先请。” “藏某担待不起这个您字,元小总管,请。”藏澈唇畔的笑痕更深了几许,轻声道:“元小总管不想与藏某在这里互让到天边擦黑吧!” 吴副掌柜看着客气无比的两个人,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倒是桑梓冷静旁观,最后是元润玉觉得再跟藏澈客气下去,这个人真的能够与她在门口互相推让到天黑,所以说了声“藏大总管客气了!”就领着吴副掌柜率先而入。 在元润玉进去之后,藏澈也提步要进门,桑梓跟在他的身边,伸手拉住他,压低嗓音向他问道:“瑶官,你想干什么?” 藏澈笑耸了耸肩,觑了桑梓一眼,“既然有争端,当然就要解决,逃避不是解决事情的态度,不是吗?” 说完,他拉开桑梓的手,转身走进门里,脸上唇畔的笑容犹深,只是那抹笑意,未曾有过些许,染进他的眼眸里…… 第九章 在三代之前,『浣丝阁』何家是以云锦起家,其中,以一种金线织满地,又被世人称为“金宝地”的妆花锦闻名,一直以来,这种金锦都是朝廷征收的贡品,能有这等技术,让『浣丝阁』在达官贵人之间名气不小。 后来,前两代的当家娶了一位川地媳妇,那位媳妇儿家里几代都是蜀锦的知名大家,她嫁到何家之后,便将一门好手艺教给了何家的织手,还凭着记忆绘了一本锦谱,惹得娘家人不满意她一心向着婆家的作为。 但是,这却让她在何家受到公婆喜爱,与夫君生了一子二女,美满终老,在那之后,许多官家夫人逢年节就会指名要买『浣丝阁』的锦匹添彩,一时生意大好。 不过,好景不常,在这一代,那个儿子继承了家业之后,不学无术,把偌大家产花在脂粉之地,最后败光了家产,不得已将『浣丝阁』质给了『京盛堂』以换取买丝料的三千五百两银子。 这本来是一个愿质一个愿当的买卖,要是『浣丝阁』本金利水付不出来,就归『京盛堂』所有,却不料这个何世宗竟然凭着两代交情,找上了『云扬号』,签下了买卖书契,把『浣丝阁』以五千两银子,卖给了问家,而如今,两家找上门来讨取,何世宗却是不知去向。 对于一个打着『京盛堂』名号,另一个顶着『云扬号』旗帜的客人,『浣丝阁』的老门房不知道该从何拦起,只能跟在藏澈与元润玉身后,叠不住地喊道: “几位爷……真是对不住,我们家少爷几天前外出了,没说何时回来,要是方便的话,请改日再……” 这时,几个『浣丝阁』的伙计长老听见了骚动,也都跑了出来,其中一个年纪约莫五十多岁的妇人,见了藏澈他们竟然不顾阻拦就闯进来,正想大声叱喝,却看见老门房一脸汗涔,在他们身后摇着手示意妇人别冲动。 藏澈先回头看了桑梓一眼,然后与元润玉对望,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一笑,最后由藏澈开口道:“请各位莫慌,我们不会伤害你们,与我们有交易之人,是你们东家,是非曲直,就待我们找到何少爷再谈,现在请你们放心回去工作,只是麻烦留一名熟手为我们带路。” 几个人面面相觑,最后由老门房留下来为他们引路,带着他们在庄子里四处察看,途中,忍了几忍,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我们少爷……其实是个大好的人,从来就没刻薄饼庄里的哪个伙计织手,他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之处,要是几位找到了他,还请手下留情,少爷他是何家的最后一点血脉,要是他有什么意外……拜托了!我老秦在这里给各位跪下了!” 说着,已过半百的老人家就要趴地跪下,但膝盖还未着地,就被元润玉给急急地拉了起来。 “我们都是年轻人,禁不起老长辈你这一跪,生意上的事情不关人命,我们自然也希望何少爷好好的,是不?” 问出最后一句话时,元润玉望向了藏澈,示意他也说句话,却见他只是耸肩笑笑,转身走进老门房带着他们来看的库料房,桑梓随在他身后走进去,两个人一起站在分门别类,规划得十分完善,也备得十足充分的库料之前,半晌,藏澈走上前去,拿起一缧染得极好的水红色丝线,转头把那一缧丝线举到桑梓的面前,勾唇笑问:“阿梓,你想到了什么?” 好不容易安抚了老门房,随后进来的元润玉看着藏澈手里那一缧水红色丝线,再扫视过架上齐备的库料一遍,回头对跟在她身后的吴副掌柜说道:“吴老,这事不对劲,『浣丝阁』一匹锦布在市面上,至少要价几十到百两之间,要是这些备料都能派上用场,织成锦匹去兑成银子,何少爷未必不能偿还『京盛堂』银子,当然也根本不必把他家几代的祖业以五千两的价格卖给我们,这事……大大的不对劲。” 闻言,吴副掌柜闷咳了几声,不知道该如何暗示他家小总管噤声,别把不该说的话,在敌手面前全曝了光,而藏澈与桑梓则是相视了一眼,不知道元润玉究竟是没心机,还是知道他们也瞧出了异样,不如在这时摊开来说清楚。 “我要说的,与元姑娘所说的一样。”桑梓在与藏澈交换眼神之后,走到他的面前,接过他手里那一缧丝线,在手里掂了一掂,在鼻尖闻了一闻,才又开口道: “这丝线货色并不陈旧,分明是以茜草新染而成,何少爷如果真的有周转不灵之处,又何必在要消匿踪迹之前,买下这批备料呢?瑶官,或许我们两家该合计合计,若是冒然争得你死我活,或许,就正好陷进对手设的局里了。” 最后一句话,正好被进来察看情况的老门房听到,他急得满脸通红,眼眶泛着泪,大声喊道:“什么……什么局?我家少爷是好人!几位爷,你们信我的话,他不是会做坏事的歹心人,他不是啊……” 这时,在门外忽然传来一道男子的嗓音,带着些许轻嗤的笑意。 “是或不是,老人家还是等事情大白时再说吧!到时候再看看究竟是你识人不清,抑或是何少爷真有难言之隐。” “鸿儿?!” 随着元润玉喊声一落,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门口,看见问惊鸿修长的身形倚在门边,挑起一边眉梢,以一双比寻常人更加深邃的琥珀色眼眸,笑着反瞅他们。 而在同时,一名年纪约莫四十开外的中年人越过他的身畔,直步进来,凑首在藏澈耳边低语了数句,半晌,藏澈点头微笑,低声交代了几句,便示意中年人可以先离开了。 在中年男人离开之后,藏澈含笑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问惊鸿身上,“看来,藏某与问少爷的想法都一样,只不过差别在你让元小总管先行,自己带人押后,而我则是让人押后进来,要彻查『浣丝阁』的账本,现在既然你我双方都不想吃这个亏,彼此人马也争执不下,何不我们各退一步,待事情调查清楚之后,再看如何厘清利益,问少爷意下如何?” 闻言,元润玉先是看了吴副掌柜一眼,看见这位老长辈心虚地别开脸,明显知道在他们进来之后,问惊鸿会带人有所行动,就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她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受,美眸望向问惊鸿,看见他也明显心虚地别开目光,专注在与藏澈的对话上,在这时,隐约地可以听到门外传来『浣丝阁』的人们此起彼落的叫骂与哭求声。 虽然,从小在『宸虎园』长大,知道生意上的事情学问很深,如今,在『京盛堂』的手里握有质券,而在『云扬号』这方面则是有买卖文契,而且,还是有官府凭证的官契,即便『浣丝阁』的人要报官来捉他们,告他们入侵门户,还说不准会被两方给反告回去。 夫人一直告诫她,生意上的事情,很多时候不能只讲情面,要她无论再不喜欢,都要试着习惯与释怀。 但她觉得自己很没用,总还是会忍不住心软……现在,『浣丝阁』的事情已经不是五千两银的事,而是与『京盛堂』之间的较量输赢,一点都大意不得,所以,鸿儿是对的,不把事情先告诉她,先做了再说,反倒是比较好的。 她从来都是知道轻重的,只是心里会偶尔失去该拿捏的分寸而已。 “玉儿。” 在结束与藏澈之间的谈判,决定两家商号先暂时把争端搁置一旁,待事情厘清了再做决断之后,问惊鸿走到元润玉面前,拉起她的一只手,半是安抚半是哄道: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今天只是查账而已,没有要对那些人做出什么处置,毕竟现在我们与『京盛堂』的人还谈不拢条件,但无论之后这个地方归谁,我都跟你约好,那些在这里做活儿的人,我一定想办法让他们一个都不动,让他们还是能在这地方做事,好不?” “一定?”元润玉抬眸瞅他。 “我保证,一定。”问惊鸿咧开笑,用力点头,“不生我气了?” “本来就没生气,但以后再敢骗我,我一定好好教训你,我只是会难过,但不会阻止你做该做的事情,这一点你最好搞清楚,知道吗?”元润玉语气虽然带着恶狠,但还是被他逗得止不住贝起明媚的笑。 “弟弟疼姐姐,舍不得你难受嘛!” “油嘴滑舌,不听。” 元润玉与问惊鸿从小青梅竹马,像这样的对话早就习以为常,然而,看在藏澈几个人眼里,却不由得心里暗暗惊奇,若论在商场上走动的年资,问惊鸿说起来也大概就这一两年的时间,比较活跃。 在更早之前,人们只知道『云扬号』有一个头脑十分灵活,却也十分会惹事的纨裤少爷。 然而,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问惊鸿崭露的锋芒,已经让商场上的前辈们充分明了“长江后浪推前浪”这道理绝非只是古人随口说说而已,但是,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在生意场上,那个神情总是带着三分佣懒,仿佛冷淡得没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更遑论搁在心上的问惊鸿,竟然会如此好声好气,去哄他家小总管开心?! 自始至终,藏澈眸光冷然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听说过沈晚芽让她的儿子与元润玉姐弟相称,却不料竟也让他们的感情好到如斯地步……莫怪那天元宵夜,元润玉会拼死维护,套上这等交情,一切就都说通了。 忽然,门口的动静引起了众人注意,先是桑梓,然后是藏澈,他们不约而同地看见一颗女子头颅斜斜地从门板后探出来,白女敕女敕的鹅蛋脸,略高的额头,俏鼻朱唇,怎么看都是一张漂亮的少女脸蛋,笑起来的时候,就像藏澈一样左嘴角边有一颗小梨涡,正是此次随着她家舅舅前来金陵的雷舒眉。 “找、到、了!” 就在问惊鸿也察觉门外的动静,随着也回过头,就看见雷舒眉笑得只见白牙不见眼仁儿的目光直瞅着他,一瞬间,他竟然没能持住平素的冷静,后退了半步,一脸“见鬼了”的表情,引起他身旁的元润玉心生好奇。 元润玉的视线从问惊鸿移到雷舒眉的笑颜上,想到上次她家少爷弟弟曾经随口说过雷舒眉是个疯子,那一天的详细经过,无论她再逼问,问惊鸿也像是不愿回想般,对谁都是绝口不提。 这教她对雷舒眉更加感到兴趣,因为,从来都是问惊鸿在惹事生非,找人麻烦,从来都是别人怕他,从未见过他曾真心怕过谁……她想不透,此刻,在他们面前的,明明是一张灿烂无邪的美丽笑颜啊! 这其中缘由……究是是怎么一回事呢? ★★★★★★ 『京盛堂』金陵分号—— 入夜时分,后院里,藏澈与雷舒眉刚让人撤下晚膳,上了消食的普洱茶与两样容易克化的细点,雷舒眉只随便啜了两口应付,端了其中一碟桂花凉糕,抱着她随身不离的小本子,就要溜回自个儿房里去。 但是,她才起身,还没能迈开步子,就被藏澈给按回原位。 “舅舅,你也想吃凉糕吗?那我分些给你。”说着,她似乎也觉得自己整盘端走太过分,取起银箸要拨些分给藏澈。 “那盘凉糕你大可以一个人享用,我不吃。”藏澈大掌捉住她的一只臂膀,任她使劲儿想挣开也不为所动,“眉儿,今天看问家少爷见了你之后,拉着他家小总管赶着离开,简直像见鬼似的,若是别人不知你,会以为是问家少爷那天做了什么亏心事,或是轻薄了你,但我太了解你的个性,我能保证知道实情之后,必定不与你追究,所以,现在你可以对舅舅说清楚,元宵那一晚,你与问家少爷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吗?” 其实,这也就是那天他为什么能够轻易让问惊鸿他们离去的原因,在他的心里很清楚,饶是个十恶不赦的歹人与雷舒眉对上,被占便宜的人也都不会见得是他家外甥女! “澈舅舅,什么见鬼似的?”听了半天,雷舒眉最不服气这句话,“我长得有那么可怕吗?好歹我不算花容月貌,也算是清秀可人啊!见了我就跑,是他太失礼,一定不是我的问题。”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眉儿,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藏澈略加重了语气,眼眸直勾地看着雷舒眉。 一时之间,两人相对无语,像是在较劲一样。 藏澈看着那肖似他晴姐姐的漂亮眼眉,其实,若是她的性情如同此刻的表情一样文静娴雅,其实不失为一个大家闺秀,兴许前来求亲的各家公子早就踏破他们“雷鸣山庄”的门坎了 但是,只要些许知道内情的人,都知道雷家的唯一千金性子有些疯癫,行事不按牌理,生平嗜练武功,最大梦想是当个行走江湖,锄恶扶弱的大侠女,却偏偏她是他姐姐好侥幸才与雷宸飞生下的血脉,身子骨较寻常人孱弱些,什么万年灵芝,千年人参,或是神仙大补丹,她从小就是当零嘴在吃,但是,别说内功,就是随便练些花拳绣腿,她要起来都能够自个儿打自个儿,教人看了是既心疼又好笑。 结果,就是她练不成武功,开始沈迷于写武侠小说,故事主角永远都是偶有奇遇,得了绝世秘籍,最后练成旷世神功的大侠女,只是也不知道是基于什么心态,无论多少人喜欢大侠女,最后,她都会喜欢上一个有点外表,绝顶聪明却是不学无术的小痞子,然后,结局一定是大侠女把小痞子锻链成一代大侠,从此神仙眷侣,手携手五湖四海任遨游…… 藏澈其实没怎么看过他外甥女的文章,只是每次出一本新作品,他就会听到苏小胖很无奈地吐槽结局,然后一边得意他又是新作品的武术指导,说雷舒眉也算有才,明明就不会武功,却只要他随便比划两招,说个两句心法,她就可以描写得十分生动精辟。 第十章 “眉儿?”藏澈低沉的嗓音里带着一丝催促的意味。 雷舒眉先是别开美眸看看门口,然后又转回头低头看着那盘桂花凉糕,一会儿又别转到另一边,看着窗边高几上一盆金盏银台开得正好,最后,叹了口气,才认命地回头看着她家舅舅,幽幽说道: “他是小痞子。” “什么?”藏澈一时会意不过来。 “我说,问惊鸿是小痞子。”雷舒眉想到问惊鸿比寻常男人白净深邃的脸庞,以及那一双像是会发亮的琥珀色眼眸,再想到她后来听说,他比她晚生了两个月余,年纪确实比她小些,就忍不住泛开甜甜的笑。 “把话说清楚,眉儿。” “苏小胖不是常说我的书里,最后侠女都会爱上小痞子吗?在我眼里,问惊鸿就是那个长得好看,绝顶聪明,又不学无术的小痞子,他日后必定有能力闯出一番丰功伟业,我既然有这份笃定,自然就要先下手为强,不让他被人抢去了,我要让他记住我这个人,与我纠缠不清,好为我们的将来铺路。” “你的意思是……”藏澈想后面的话不必再说下去,已经隐约知道那天的真相,也庆幸自己并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雷舒眉知道她舅舅后面没说出的话是哪几句,心里也不介意,毕竟她所做的也不是可以拿来招展风光的事情。 世人皆说她疯癫,她也无所谓,只是他们不知道她的外表似娘亲,个性却似她爹,骨子里流的是不择手段的精明血统,而这个事实,只有她的亲爹看得最清楚,只怕聪明锐目如她亲舅,也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自然,这其中有关系到她与亲爹之间的约定,所以,在舅舅面前,她大多时间也是装疯卖傻。 “澈舅舅,你说,那个问惊鸿与他家小总管,感情究竟有多好?”当藏澈的手放开她的时候,她反过来拉住他的手,有些担心地追问道。 “只怕不是一般的好。” “那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喜欢我?” “眉儿。”藏澈既然知道她的心思,就无法坐视旁观,对他而言,晴姐姐与眉儿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视的两个人,他会尽一切努力,不让她们受到一丝毫的伤害,他提起银箸,挟了一块凉糕到她面前的小碟里,然后扬起目光,眼里带着些许阴沈,“趁新鲜,吃吧!” “嗯。”雷舒眉知道澈舅舅这意思是要她留下来,他有话要对她仔细慢说,只好点头,也跟着提起银箸,挟起凉糕细嚼慢咽。 见她吃着,藏澈一边为二人斟茶,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想喜欢谁,宸爷说过由你自个儿作主,舅舅也当然就不会多加干涉,只是,问惊鸿究竟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书中笔下的小痞子,你可曾想明白这一点……” ★★★★★★ 冤家路窄,是能窄到什么程度呢? 元润玉心想,如果套一句以前她爹常对她说过的话,就是在人的心里越怕什么,那样东西或是人,就越会找上门来! 今儿个是元润玉来到金陵之后,第二回出门,第一回是前天去『浣丝阁』,回来之后,因为她与问惊鸿可能会在金陵住上十天半个月,所以,分号的孙大掌柜为他们腾了一个小院。 一个正厅,三个房间,天井还算开阔,屋角一株紫色的辛夷花开得正香,大致上还算干净。 孙大掌柜派了一个老婆子听她吩咐,所以花了半天清理,将物什归位,半天添购一些吃食,到昨儿晚上,已经就像住在自家里一样舒服,让问惊鸿笑叹这趟带了小总管一起出门,真是明智的决定。 所以,元润玉心里想不明白,昨晚之前,明明一切都是如此顺利完美,风平浪静,为什么老天爷不愿意让她继续平静下去,偏要让她连两次出门,都碰到藏澈呢?! “元小总管,真巧啊!” “是啊!真是无巧不成书,藏大总管,你也喜欢吃糖芋苗吗?” 闹市的一角,以粗布棚子拉搭出来的一个小摊前,藏澈与元润玉两人分隔两桌而坐,只是桌面小,隔得也不远,其中人手伸得长些,就能够构到对方,说起来话一点也不吃力。 此刻,两人都是笑容满面,在等着老板将他们点的甜食送上来之前,就像是许久不见的熟人般寒喧对话,元润玉犹是男装打扮,在旁人眼里看起来,还以为他们这对哥儿们交情格外的好,只有天晓得他们根本就不熟! 藏澈颔首微笑,道:“称不上爱吃,不过这糖芋苗是金陵的地道小食,从京城远道来此,不吃上一碗,似乎说不过去?”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就是没想到会遇见藏大总管就是了。”元润玉脸上犹挂着笑,心里暗暗叫苦,想摊主为什么不快点把东西送上来,她随便囫囵两口吃净就可以走人了! “原来元小总管这么不想见到藏某,真是教人遗憾。” “藏大总管莫要误会,润玉没那意思。”元润玉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有些不对,但应该也不至于让他得出这个结论吧! 藏澈转眸见她眉心徽蹙,一脸困扰的表情,半晌,才失笑道:“啊啊!是我听差了,元小总管说的是『没想到』,我却听见了『没想』,这一字之差,十万八千里远,元小总管,失礼了!” “不会,我不介意。”元润玉语气略闷,总觉得他脸上的笑容格外碍眼,看似温和可亲,但是看在她眼里,却教她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虚伪—— 从小到大,元润玉很少在心里如此冒然地评价任何一个人,但是对藏澈,她却是打从心眼儿里不喜欢,这个人的笑,会让她觉得害怕。 这时,他们各自点的糖芋苗终于端上来,扑鼻而来的香甜,让元润玉总算心情好些,她笑着对摊主说道:“老板,你刚才说我能从旁边的火熟行点烧饼一起配着吃,是吧?!” “是是,刚才你身边这位小扮儿也让人吩咐了两块烧饼,我这就去吩咐,也是要两块是吧?” “是,麻烦老板了。” “诶。”摊主虽是一脸麻子,身材瘦小,但五官面目却还不错,他腼觍笑笑,把巾子挂上肩头,转头三步并成两步去了不远外的火熟行,吆喝道:“毛老弟,我这儿再加两块烧饼,手脚麻利点,快点帮我送过来啊!” “没得加,我这会儿客人刚走,就只剩一块饼,你爱要不要,不要拉倒!”做饼的毛老弟嗓门忒大,立马吆喝了回来。 “你这是……我刚才不是给你吩咐了两块饼,怎么只剩下一块?毛老弟,你这是还要做生意不要?”摊主对着火熟行喊完,一脸歉意地回头看着藏澈与元润玉。 这时,一个身形庞大,分不清楚是壮是胖的年轻人以一个小巧竹篮,盛了一块烧饼走过来,大刺剠地把那个烧饼竹篮搁在藏澈的桌上。 “点饼的人是你吧!罢才我心里喜欢的豆腐娘子过来给我买饼,多买了几个,我心里一高兴,就都卖给她了!就剩一个,爱吃不吃,随你便,我这烧饼是正宗胡人口味,百年手艺,没吃到是你的损失,我今儿个摊要收了,这饼我不收钱了,请你吃!” 说完,既高又壮的毛老弟难掩一脸今儿个见到心上人的春风得意,回途在经过元润玉身边时,多看了她两眼,“好俊的小老弟,对不住了,做生意讲究先来后到,今儿个没你的份儿,改日请早。” 这话没说还不打紧,说了教元润玉哭笑不得,什么先来后到?那藏澈不是比豆腐娘子更早吩咐要买饼,怎么最后只能吃到一个“剩的”?! 不过,她没说话,就怕一个说错,被认为是在替藏澈抱不平……虽说,她也没必要为他抱不平,毕竟那个饼虽然是剩的,但至少是让人请客的,总比她就一碗糖芋苗,嫌吃不够,还没饼可以配着填饱肚子。 这一不想还好,越想肚子越饿,偏那饼竟然还特别香…… 藏澈勾唇笑了,看见她以不经意的眼神,瞟了他面前的烧饼一眼,他拿起烧饼,表面还有些热度,却不至于烫手,正是表皮香酥,极好入口的火候,却在这时,他以双手将烧饼扳成两半,破开的饼心沁出了些许热气,饼皮像是羽壳儿似的,发出了诱人的脆响,与几颗芝麻碎跌在桌上。 就在元润玉被那烧饼迸出的香气给引诱时,一只男人的大手伸了过来,手里是被扳成一半的烧饼,她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这只手的主人。只见他转眸朝她一笑,她眨了眨眼,第一次发现这男人唇边竟有颗小梨涡,再想看清楚时,已经不见了踪迹,但她却不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吃吧!总归也不是我花钱买的,刚才那个卖烧饼的人不是说了,正宗胡人口味,百年手艺,尝尝,说不定意外的好吃。”说着,藏澈把烧饼往她的方向递了一递,示意她快点接过去。 “小兄弟,你就吃吧!”摊主对着元润玉一脸诚恳地说道:“我这毛老弟做人不拘小睗了些,他喜欢转角豆腐店老板娘的事情,我们街坊邻居大伙儿都知道,都说他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不过说归说,还是必须夸他的烧饼真是做得好,比他家老头子手艺还出色,我到现在每天没吃上两三块,心里还会觉得那一天什么事情没做完一样!” 明明只是半个烧饼,却成功的教元润玉觉得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想她或许不该把藏澈想得那么坏,又或者,是看见那一抹带着梨涡的笑容,才让她对他有点改观? 她从他手里接过烧饼,说了声“谢谢”之后,先闻了下香气,无法忽略掉触手的温暖,忍不住香味的诱惑咬了一口,几乎是立刻的,与一起也咬下烧饼的藏澈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地说道:“好吃!” “我就说吧!毛老弟的手艺是一绝啊!两位客倌自便,我忙去了!”摊主听他们赞美烧饼好吃,一脸与好兄弟与有荣焉的得意表情,捉下挂在肩头的巾子,在麻脸上抹了两下,转身回到摊子前面继续忙着糖芋苗的活儿。 空气里飘着甜甜的香味,嘴里嚼着带着芝麻咸香的烧饼,配着稠薄均匀的糖芋苗吃着,就在这人来人往的街头坐着品尝,分外的有滋有味。 “谢谢你的烧饼,下次换我回请你。”元润玉不好意思白吃他的烧饼,在站起身离去之前,对他表示了善意。 藏澈坐在原地不动,抬头与她低敛的美眸对个正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瞳眸无论看过几次,都还是会被其中如乌玉般的光亮给慑住,本来没想过在这里遇到她,只是如今觉得遇见了也还不差。 他浅勾起一边嘴角,以极淡的嗓音笑道:“其实,你也是个挺虚伪的人,我们不过半斤八两而已。” 元润玉吓了一跳,比起被他说是虚伪而感到生气,她反而比较吃惊于他洞悉人心的本事,但下一刻,她又觉得自己该生气,想他凭什么如此说她?!只是一时气过头,不小心被气得有点结巴,一句话说不完全。 “什么……虚伪?有人……有人这么说话的吗?藏大总管,你、你难道是……是三岁小孩,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吗?我……不对,你的烧饼我一定还你!好与你……与你以后两不相欠!” “你敢说自己没在心里月复诽过我?”他挑起一边眉梢。 “但我没说出口!”话才说出口,元润玉立刻就后悔了。 “那看样子比起来,你还比我更虚伪呢!”说完,藏澈朗声大笑,像是听见了什么开心的事情,浑厚的笑声引来无数路人的侧目。 元润玉再不能更用力地瞪着他,深吸了几口气,勉强自己冷静下来,“总之,烧饼我一定还你,藏大总管,失陪了!” 说完,元润玉丢下几个铜子儿,拔腿就走,一直到老远的转角,都还能听见藏澈的朗朗大笑,直到确定他看不见她的身影,元润玉才停下脚步,一脸懊恼地把头抵在一面石墙上,把墙壁当成藏澈恨捶了几下。 话说另一头的藏澈,在元润玉离去之后,笑声渐歇,不多久,在他脸上平静下来的表情,显得很冷淡,若不是嘴角还有大笑过后,未能完全平复的浅浅勾痕,在一旁看着的摊主很难相信眼前教人感到有一丝寒意的年轻人,和刚才与另一个小兄弟说笑的人是同一个。 然而,只是须臾的平寂,藏澈很快的又恢复了一贯从容的浅笑,只是转眸望着元润玉离去的方向,似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因为揉着暖而软的女子芳馥,乍闻之下,只觉得馨香,一时辨不出是何种花香。 这个时候,一顶坐轿在摊子前面停住,一名年纪约莫四十开外,身穿一袭质地华贵锦服的中年人急急地从轿子下来,走到藏澈的面前,端详了他好半晌,原本欣喜的脸色添了几分激动。 “澈儿,真是想不到,竟然真的是你!你让人来找我……” “三叔。”藏澈自始至终,表情都是淡淡的,目光与中年人相对半晌,微笑道:“多年不见,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随我来。” 话落,藏澈站起身,掏出了一只碎银子搁按在桌上,转身率先离去,中年人先是一愣,随即向一旁的两位轿夫招招手,让他们抬轿跟着,然后自个儿徒步跟随藏澈的身后而去,不止地搓揉双手,一脸的大喜过望,仿佛对他而言,藏澈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 第十一章 隔日—— 『京盛堂』的金陵分号一大清早就弥漫着浓浓的烧饼香味,藏澈在得到通报后,人还未走到前堂,就闻见那熟悉的胡饼香味。 “瑶官,这些烧饼是怎么回事?”桑梓看见他过来,忍不住问道。 “怎么回事?难道,送这些烧饼过来的人没有留下名号?”藏澈不必问是谁送来这些烧饼,他的心里早就有数。 原本围在桌子边的掌柜与伙计们看见大总管过来,纷纷为他让路。 “就因为有留下名号,我才问你,『云扬号』的小总管给你送这一百个又零半个的烧饼,是怎么一回事?” “是她亲自送过来的?”藏澈掀开食笼的盖子,以竹编的盖子本来就透气,为烧饼铺底的粗棉布保温也能让热气充分透散出来,是以,当他掀开棉布的时候,烧饼仍旧热着,却没有闷住一丝毫的湿气,一个个仍旧表面干爽酥脆,就只有被掰开的那半个略干冷了些。 以竹篮裹粗布装饼过来,真想不到那个说话做事都是大刺剌的姑娘,有这一副好细腻的心思。 “不是。”桑梓摇头,语气轻淡,“送饼过来的人是火熟行做饼的老板,他说订饼的客人只交代把饼送过来,报上小总管的名号,你就会知道缘由,说这半个是还你的本金,一百个是利水,这是什么交易买卖?这本金和利水之间的数目悬殊会不会太大了些?” 闻言,藏澈忍不住大笑,想元润玉说过要与他两不相欠,却不料她不只还本金之后,还把利水加得那么足,光这一百个烧饼,足以看得出来她想与他撇得一干二净的力道。 他的目光落在最上头的那半个烧饼,想也知道这半个是元润玉亲手掰开的,他探手取起半个烧饼,光想到她掰开这饼时,肯定是对他一脸鄙夷恼恨的模样,他就忍不住笑得更加开怀。 在他身旁的众人,包括桑梓,对于他笑得如此开心,都有些愣了,不过就半个饼,值得他如此畅快?! “我就要这半个,剩下的,你们分了吃,别给我留了。”说完,藏澈也不加解释,就拿着半个烧饼回到后院去,一直到修长的身影消没在穿堂之后,都仍旧可以听见他的笑声。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桑梓面上声色不动,心底却有些讶然,正因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哥儿们,才知道藏澈从来里外都分得很清楚,对于外人,他未曾见过这位兄弟对谁显过真性情。 甚至于有些生意场上的相与,与藏澈交手数年,会面过无数次,却也不知道这个人笑深时,左唇畔会有一颗带着些稚气的梨涡,因为这人在人前,从来都不会笑得真心诚意,而能够逗他笑得如此欢畅的人,这天底下,除了一个苏小胖,只怕这元润玉是第二个。 藏澈的反应教桑梓不住心想:若说,苏小胖是多年的好兄弟,那么,那个元润玉,对瑶官而言,又代表了什么呢? ★★★★★★ 在让人送那一百又零半个烧饼去『京盛堂』之后,元润玉觉得自己应该要离藏澈越远越好,因为,她总觉得自己似乎被那男人挑起了某种程度的劣根性,竟然也跟着他一起小心眼起来。 不不不!她不能说他小心眼,不然又会被他说她在月复诽他…… 元润玉思绪一顿,想自己干嘛没事在意起他的看法! 可是,她真的觉得自从遇到藏澈之后,受到他不少影响,做了不少蠢事,更别说,她还故意掰开了半个饼当本金还他,这种幼稚到极点的举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是在挑衅…… 不成,以后真的看到他就要躲远些,虽然,她骨子里是想看到藏澈在收到她送的饼之后,是什么样的反应?! 无论如何,与他之间,是不相欠了!元润玉深深地感到自个儿好不争气,竟然因为这个结论而感到有点高兴得意。 春日夜晚,还带着些许寒意,元润玉坐在蘸堂阶前,就着厅内明亮的灯火,仰起娇颜,望着高高挂在天边的一弯上弦月,双手揪紧袄子,呼出的气息些许化成了白雾。 在她的记忆中,金陵的春天比京城来得暖,但这次回来,发现只是白日里暖些,夜里还是寒凉如水,她将双手收在袄子宽大的对袖之中,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畏寒的小老头,没有人知道她收在左袖里的右手,从袖袋里掏出一把黄铜钥匙,紧紧地搂握在手里。 她紧紧地握着钥匙,就连钥匙的刻痕陷痛了手心,她也没稍微放开手的力道,因为比起心里思念的痛,手掌心的那点疼,根本就不算什么。 爹,玉儿可以吗?已经可以了吗?我不知道,爹,都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已经可以了吧! 元润玉凝视着那一弯弦月,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反复地问,可是,直到她眼里都已经泛上了泪水,朦胧了月光,心里仍旧空落落的,没有人能来给她答案,一如明月沉默不会开口说话。 “玉儿。”问惊鸿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后,笑唤她道。 听见他的唤声,元润玉眨去了泪光,转头注视弯身坐到她身边的问惊鸿时,已经与寻常无异,只是有些不太高兴,撇唇道:“你还是不肯说与雷家小姐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问惊鸿没想到逃了两天,她开门见山问的还是那个雷疯子,他深吸了口气,又叹了出来,无奈道:“我说没事,你相信吗?” “不信。”她摇头。 “那就别信,玉儿,但我是真的不想提起她,如果可以,我真不想再记起她这个人。”问惊鸿掩面,颇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就让它彻底过去的意思。 “你怕她?” “从小到大,你见我怕过谁?” “夫人?” 听她哪壶不开偏提那壶,问惊鸿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只是琥珀色的瞳眸深处,却是没有半点怒意,脸色只绷了一下子,便失笑道:“对,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怕我娘,因为,从小到大,她没有一天不想办法整治我,身为她的好儿子,我当然希望她成功,可是,如果说承认她成功了,是不是我也同时就承认自己被她给治得妥妥贴贴,乖巧听话?” 他一脸既无奈又不甘心的表情,把元润玉逗笑了,她悄悄地把铜钥搁回袖袋里,伸出手拍拍他的后脑袋,就像她小时候每次安慰做错事情被骂的小少爷一样,虽然小少爷总是一脸不需要任何人安慰的倔强表情,可是,当她伸手时,他也从来没躲开,会乖乖接受她的慰问。 “你还是你,鸿儿,不是听话,是懂事了,这两年,夫人不止一次透露过她想好好休息的意思,那天,我听东家在对凤姨婆说话,东家说,夫人天性聪敏多思,难免偶有心力交瘁之感,但是,只要她还掌事一天,就不可能好好放松自己,让自己什么事情都不想的过好日子,所以,希望你能快点熟悉接手掌理的事务,让夫人能够放心把掌事之权交给你,我想,这些你也是知道的,所以,这两年才会想要努力,好为夫人分忧,是不?” 问惊鸿也不否认,只是笑着耸了耸肩。 “我还不够好,不及我娘。” “夫人说你容易得意忘形,所以不在你面前夸你,但是,她总是对我说,你做得比她料想得好太多,鸿儿,那件事……”元润玉忽然顿了一顿,像是难以启齿般,嗫嚅了几声,才又道:“夫人向你提过吗?” “……你是说,我娘希望我们能够在今年秋天之前订亲,明年春天成亲的事情吗?我无所谓。”好半晌,问惊鸿才笑着耸耸肩头,转头敛目,看着元润玉在月光之下,白净里透着些粉女敕的脸蛋,“玉儿呢?对于我娘心里的盘算,你可是真心乐意,或者,只是存着报恩的心思呢?” “我没想过,鸿儿,我只是觉得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再多的……我没想过,鸿儿,我不瞒你,我是真的没想过。”在说这些话的同时,元润玉揪紧衣袖,就怕自己的回答,让问惊鸿失望了。 问惊鸿看出她的心思,扬唇笑道:“玉儿,我们都一样,顺其自然吧!先不说我是否喜欢你,你知道,我娘为什么会喜欢你吗?” “夫人略说过一些,但我不是很懂,在『宸虎园』里,我的办事能力不是最强的,却忝居总管之位,说到底,是夫人太厚爱我了。” “我娘确实很疼你,这一点,连我这个儿子都要吃醋,小时候我也不懂,为什么你就是能讨我娘喜欢?我曾经有一度因此讨厌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当然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讨厌,怎么可能一直、一直、一直欺负我,还差点把我骗去卖了?”虽然事隔多年,想到自己差点被这个人卖给转仲的牙人,她还是有点恼恨,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还好没卖成,要不,明年我娶谁当娘子?”问惊鸿嘻皮笑脸,一句话把她说得脸儿通红,好让她别再追究下去,然后赶紧把话题转正回来,“言归正传,玉儿,那天,娘与我提起亲事时,也顺道与我闲话了几句,我们说起你,玉儿,娘说你有一点肖似她,但没说得太明白,我问她是不是因为你们都是孤儿,她说不是,后来她没说明白,我也想不透,因为,在我眼里看来,你与娘是南辕北辙,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玉儿,你说说,你觉得自己有哪一点像我娘?” 元润玉被他的问题给问傻了,摇摇头,“如果,你问的是我与夫人哪里不同,我说不定能说上一百个答案。” “所以说,你们真是南辕北辙,截然不同吧!”问惊鸿笑着说,只是他心里却也知道,他娘说话,从来都是有所本,只是旁人难以参透罢了! “不过,玉儿,别再说自己不好,你的努力,大家有目共睹,这些年来,对于一些饮食宜忌,以及一些规矩人情,该拿捏的分寸,你背得比谁都熟,做得又好,娘说,这一点,就连以前的她都不及你,你的个性,就是不允许自己在哪方面出差错,如果说我喜欢你哪一点,大概就是喜欢你很认真要把事情做好的一股脑热。” 第十六章 藏澈光看她的眼神,想也不必想,就知道她又在月复诽他,怎么这女人对她家少爷就是和颜悦色,对他就是一副心里老是不爽快的模样?! 他几不可闻地轻哼了声,转眸望向站在不远之外,一脸慷慨赴死表情的何世宗,话却是对着元润玉而说。 “在商言商,『京盛堂』不做蚀本的生意,只要能够拿到一个好条件,确保日后的和水收入,是谁来掌管我都无妨,只是,就轻易饶过他,你真的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大善事吗?” “我没想过要轻易饶他。”元润玉此话一出,教众人为之怔愣,看着她往何世宗面前走去,站定在他的面前,严声道:“何少爷,借钱还债,天经地义,我想这一点你应该没有异议才对?” “是是是……”何世宗一脸惶然地点头,“谢姑娘,这份大恩大德,我何世宗没齿难忘。” “你该谢的人,是两位爷,不是我,我只是慷他们之慨而已。”元润玉很难得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与笑容,她只要看着何世宗,想到这张脸的另一个主人从小就被爹娘遗弃,甚至于让他成为贱民之子,以断其出头之日,倘若天生出身如此,倒也就罢了,最可悲也可怜的,是亲生爹娘的狠心,致他于此,光只是想到这里,她就笑不出来,抿了抿唇,又道: “两位爷有什么条件,之后由你们详细说去,我只有一个条件,在找到你的亲弟弟之后,带他到官府撤了与我们『云扬号』的交易,向官府承认这笔交易是他所冒充顶替的,要他押供认罪,然后,借着这个机会,同时向官府承认他是何家小少爷,让官府撤销他的贱户身分,将他给认回何家,只是,要他认罪不容易,这一点,你能办到吗?” “办得到!我一定办到,一定……”何世宗没想到她所提出的条件竟然是认回亲弟身分,与他所想不谋而合,他眼泛泪光,双膝跪地,低头对着元润玉深深一叩,“何世宗代何家谢姑娘成全之恩。” 这一刻,藏澈的目光落在元润玉侧颜之上,看着她对于何世宗的叩拜不闪不避,但面上没有得色,只是淡淡的哀然。 看着她,他说不上心里是何感受,只是摇头苦笑,不明白为什么她可以为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如此好心设想,当真是半点也没有图谋吗? “你好奇我为什么会任着自家的小总管插手此事吗?”这时,在一旁的问惊鸿注意到桑梓看着他的目光显得有些疑惑,他勾唇笑笑,很快就猜到了桑梓纳闷的原因,以低得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嗓音说道: “你也看到了,我家小总管最见不得人家受苦受难了,但我娘就爱玉儿这一点,玉儿,是我娘给我找的『良心』,我娘不想我凡事做得太绝,想我做事留些余地,那方寸之间,依我娘的说法,那是留给我自个儿的后路,所以,说实话,何家的死活与我无干,又或者说,要不要逼死何世宗,只是在我一念之间,我不在乎这个人,但有玉儿在,想到她会难过,我便会手下留情些,但这份耐心也只对她而已,所以,你可以代我劝劝你家眉儿小姐,少缠着我,好吗?否则,要是我没了耐心,不留神伤到了她,后果,我不负责。” 桑梓看着问惊鸿,两人相视,久久不语,最后,桑梓从那一双琥珀色眸子里看见了不容玩笑的厉色,知道他刚才那番话,不是随口说说而已,那是一番再认真不过的郑重警告,要雷舒眉离他远些…… ★★★★★★ 那一年,那一天,曾经有个爱笑的七岁小女娃,被她十分俊美好看的亲爹牵着小手,一大一小走在金陵的街道上。 这是他们每一天必做的散心之行,每一天,他们从家里出发,走过宁静的街道,会先穿过弓箭坊,然后是四季永远飘香的花市街,接着是小女娃有点讨厌,总觉得有腥臭味的皮市街。 在路过织锦坊之后,最后,他们总会来到有许多刻印及卖书铺的三山街,小女娃的亲爹喜书,也喜欢在石上雕刻,所以总喜欢到这里逛逛绕绕,最后顺手捎买几本新书与好石。 因此,小女娃有许多雕刻着花鸟的小印章,都是出自她亲爹之手,但无论如何,她亲爹从不雕刻玉饰,随身随着香囊配戴的,就只有一只白玉佩,而且会以锦套覆好,如果不将锦套取下,谁也不会看清楚那玉佩上的纹饰模样,就连小女娃也只有在耍赖时,她家亲爹让她瞧过两次。 迄一天,柳丝抽绿,春城飞花,小女娃终于忍不住对着牵着她小手前行的亲爹问道:“爹,为什么我们要从京城搬到金陵来住?” “玉儿不喜欢金陵吗?”男人敛眸微笑,如玉润般白净的俊美脸庞,只是浅浅微笑,已经是说不尽的动人心魄。 “喜欢,也不喜欢,这儿没有人可以陪我玩,可是,爹了来金陵以后,不像在京城那样天天要上朝进宫去,有好多好多时间陪玉儿写字画画儿,还会教我下棋,那天,我写了一幅字,拿去给娘看,娘说,我来了金陵之后,字写得比在京城时好看很多很多了呢!” 小女娃很得意,空着的另一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圆。 “那以后爹再挪出更多时间,陪玉儿写字画画儿,玉儿可以多喜欢金陵一点吗?因为,或许我们要在这里再住上一段时间,至少,要有两年的时间回不了京城,就两年……玉儿,再忍忍,好吗?” 小女娃点点头,虽然心里还是不喜欢金陵,但也不想见亲爹为难,她无法喜欢金陵,因为来了这里之后,娘亲的身子就变得不甚硬朗,还有弟弟……最后,小女娃的爹没说原因,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好好的要来金陵,也不明白为什么爹会笃定至少两年他们都要住在这里,为什么云叔叔贬了爹的官位,却还给他们一座极舒适的府邸为家,还有好多好多为什么……直到许多年过去,小女娃还是没能弄明白。 那一天之后,好多年过去了。 如今,在元润玉心里仍有许多疑惑,得不到解答,却是对谁也不能提起,只能搁在心里最深的地方,任由岁月的尘埃一层层覆盖其上,但是她心里很清楚,无论多少年过去,岁月的尘埃将那些疑问埋得再深,她也不可能忘记,因为她仍旧在等……一直,都在等。 故地重游,近乡情怯—— 时隔多年,秦淮河依然一如她儿时的记忆,河面上除了商船之外,还有许多妆点得美不胜收的画坊,船上可见青衣女子凭栏娇笑,以她们的美色以及琴艺取悦买点的官家。 元润玉一早就从『云扬号』金陵分号出来,在金陵城里凭着自己所剩不多的记忆,一路的往前走。 她经过了几个街坊,花市,皮市……她的脚步一度停在了三山街的岔口,闻到了浓浓的书墨味道,她不必往里头走进去,就知道这条街上有许多刻印卖书的铺店,因为在她小时候,常常会陪着她爹来到这里。 她爹嗜读书,常说老书有其韵味,在京城的府邸里的藏书阁里收了不少,但是,他也喜欢看新书,总是喜欢在书喇刻印好,在谁都还没看过的时候,抢在第一时间入手,泡一壶茶,将书捧在手里阅读,分外有乐趣,他总说江山代有人才出,新作新篇读来总有意想不到的趣味。 如果,先前只是有隐约的印象,在经过了那一条书铺街,元润玉终于能够确定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过去,才能够找到她儿时的家。 这几天,她一直都在忍耐,忍着不去找那个地方,忍得心里十分难受,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想管了 其实,她从一开始就记得地址,只是不敢问人怎么走,在终于得到肯定之后,元润玉一刻也停不下脚步,最后忍不住提步奔跑,就只想要早一刻回到那个地方,哪怕只是早一瞬眼的时间,都好……她已经离开太久了!久到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了! 只是,当她终于站在那一扇朱漆大门之前,脚步像是被定住般,一动也动不了,她看着门上落的大锁,把手伸进怀里,握住了一把钥匙,紧紧的握着,就算那钥匙上的凹凸刻痕痛了自己的手心也不放开。 明明刚才还火燎般的急切,然而,当她这一刻站在这堵门前,却迟疑了,脚步甚至于还后退了两步,想自己是不是就此转身,当自己没回来过……因为她记起爹亲当年离去之前,给她留的话。 “……玉儿,爹已经吩咐了张伯带你回京,离开了金陵之后,若无十分紧迫,莫要回来,爹有些事情需要去办,等到忙完了,爹就会去外公家接玉儿,记住了,轻易别回金陵!” 在接二连三失去至亲之人,男人俊美玉净的脸庞添了几分消瘦,看在小女娃眼里,说不出的心疼,她扯着爹亲的手,摇了摇头。 “玉儿不喜欢外公,他总说娘是爹害死的,我不喜欢听他说爹的不是,爹,玉儿留着,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回京,好不好?” 听到小女娃出言指责长辈,男人的俊颜难得蕴了薄怒,“不许胡乱指说长辈的不是,玉儿,你外公只是气爹,心里还是疼你的,再给老人家一点时间,等到他伤痛平复了些,会再像从前一样疼玉儿的。” 她家爹亲的嗓音极好听,就连说话哄人,都教人听了像是吃了蜜糖般,暖暖甜甜的,哄得她相信外公在接受她娘亲死去的事实,平复过内心的伤痛之后,就会再像以前一样疼她这个小外孙女。 但事实是,当张爷爷带着她回京时,苏府已经是人去楼空,她与张爷爷只能投宿客栈,千方百计递信儿要联络外公,然而,都像是石沈大海般,直到张爷爷病得再也撑不住,去世了为止,如果不是遇见了夫人,只怕她也是凶多吉少,也不可能存活至今了。 “就一眼……爹,玉儿就只看一眼,可以吧!”元润玉喃喃自语,就像是给自己吃定心丸般,想要坚定自己的信心。 当年的一切,对她而言,就像是一个再也没有人可以给她解答的谜,她甚至于怕得不敢去找答案,但是她真的好想念……她想爹,想娘,甚至于也想不要她的外公! 她再度提起脚步,踏上门前台阶,想儿时的她,绝对料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有一天,会在心里深切地想念着这个她曾经决定自己永远不会喜欢的府邸,想再看一眼,哪怕只是一眼的熟悉,都可以让她安慰自己,过往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而不是一场虚幻而已。 终于,她将手里的钥匙对准锁上的小孔,伸入,旋转,开启,当门上的重锁被卸下的那一刻,元润玉觉得自己心里的锁像是同时被解开般,一阵春风吹来,仿佛同时吹起了锁上与她心上,经年累月,渐积渐厚的尘埃。 风徐徐,尘漫漫—— 仿佛是被那扬起的尘埃迷了眼,她红着眼眶,素白的柔荑按在两扇**之处,在泪眼蒙胧之中,缓慢地,推开了那扇门。 而就在元润玉走进门内之后,不远之外,停在街旁的一辆马车走下了一名男子,那正是藏澈。 他没想过会遇见元润玉,只是他的马车帘子有特殊设置,外人看不见马车内的动静,但是,他却能从车内往外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当马车经过街口,他无意中看见元润玉站在那座府邸之前,久久没有动作之时,心里觉得古怪,让人停下马车,却没有现身打扰。 却不料,最后她竟然能拿出开门的钥匙,把门打开进去,在她入门之后,他才下了马车,这时,他刚才派出去询问街坊的马车夫正好回来。 “如何?”藏澈转头问道。 马车夫回来远远看见原本深锁的大门竟然变成半掩,愣了一下,走到藏澈身边,答禀的语气有些迟疑,道: “回爷的话,这里附近的人们对那座府邸都是避而不谈,小的才问起,几乎所有人都害怕的跑开,没跑掉的就是一问三不知,显然是没住太久,只有一个在这附近讨了几十年饭的老乞丐愿意说上两句,他说,那里长年大门深锁,已经十几年没人敢靠近半步,就连宵小都不敢轻易动歪心思,听说,是因为那个地方曾经住了一位皇上的宠臣,人们都传说,那位宠臣位极人臣,当年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在朝堂上更是只手遮天,最后却不知道是犯了什么大忌讳,被当今皇上给下贬到金陵来,不过,来了不到两年的功夫,在一夕之间,那府里的人全不见了,听说,是被朝廷给抄家灭口了……” 第十七章 即便是年久失修,荒烟蔓草,藏澈依然可以从精细的雕梁画栋之间,窥见这座宅子昔日的夺目风华。 他进了门之后,循着前头被元润玉给拨踩开来的痕迹,来到了后院,七八株的桃花,多年未曾修剪过枝杼,如今再逢春暖,粉色的花朵,扑天盖地一般,仿佛把湛蓝的天空都染出了一层薄薄的嫣色。 空气中,淡润的甜,其中有一株桃花,显得特别幼小,只是枝头上的花朵同时备着三个颜色,格外抢眼。 元润玉就站在桃花树下,仰头看着开得正盛的桃花,她听见了身后传来袍服撩过草根的窸窣声,以为是与她约好的问惊鸿找到了地方,跟着她进门了。她没有回头,只是笑着开口道:“你来了。” 闻言,藏澈愣了半晌,想她大概是把他误认成谁,再听她说下去,就知道她将他误以为是问惊鸿了。 “小时候,你曾经问过我,我有没有自己的家,我说我当然有自己的家,你就很好奇的想知道为什么我没想过要回去,我没有回答你,只说有一天会告诉你,趁着这次来金陵,回到我在这里的家,我就想你也一起来看看,别嫌它现在的样子破旧,曾经,这里也是雕梁画栋,假山楼阁一应俱全的,云叔叔把这座宅邸送给我爹之前,据说,先前的主人也是讲究品味的皇商,花了不少银子在盖这座宅子,瞧,那儿一座望山楼……” 藏澈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了一座搭建在天然石座高台上的楼宇,虽然柱上的朱色泥漆已经斑驳,但是从那一座楼宇细致的形制,还是能够看得出来当初在搭建时,必定是花了不少心思与银两。 “小时候,我爹喜欢带着我爬上那座楼,站在最高的位置上,站在那上面,东边可以看见钟……往西边沿着过去,是富贵山与覆舟山,再过去是五台山与清凉山,还有好多好多……我爹都曾一一为我数过,只是当时年纪小,不喜欢花心思去记那些,总是每一次上去,心血来潮想知道时,就再问我爹一次,我爹总会不厌其烦的再教我一次,但也总是说,要我花心思记好,以防他不在了,我找不到别人可以再来教我,但是,我总想以后还有好多时间可以与爹在一起,不曾想过——” 一口气像是噎在喉咙般,让她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想到身后有问惊鸿陪着她看桃花盛开,心里虽然悲伤,难掩眸光水润,但仍能扬唇微笑。 “当年我与爹离开这里的时候,约好了来年的秋天,他必定回京城接我,云叔叔的生辰在秋冬之交,爹说无论如何,他要回京陪云叔叔喝一杯生辰酒,但是十几年过去了,爹却是连个消息也没有,后来,我才听夫人说,元府出大事了,云叔叔他……我想,外公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会举家迁移,如今他们去了哪里,我根本就不知道……外公不原谅爹,连我也不要了,他当年坚持带走娘的骨灰,在那个时候,就已经铁了心要与我和爹断绝关系吧!只有我爹还傻傻的相信,外公会替他照顾我,直到他来接我为止!” 说着,元润玉笑了声,声息里可以听见浓浓的哭音。 “……这些年,每逢十月,我就会给张爷爷扫坟送寒衣,每一年,我都会烧好多纸糊的衣服鞋帽给张爷爷,希望他在即将到来的寒冬里不会捱冻,可是我相信爹还活着,所以,从来就没给我爹烧过衣服鞋子,一次……也没有。” 元润玉再止不住哽咽,抬眸看着桃花,眼里的泪光,比桃花的颜色更加红润,她咬着唇,急道:“鸿儿,你听我说了那么多,你跟我说说话,说些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好……” “想你爹吗?” 来人一直没开口,元润玉一直以为是照着约定前来的问惊鸿,却没想到开口说话的嗓音,竟是藏澈! 她吃了一惊,迅速地转过身,愣愣地看着他注视着她的沈睿目光,感觉在他的盯视之下,真实的情绪无所躲藏。 她与他相视,久久,才勉强挤出一个字—— “想。” 哪怕只是再多吐出一个音节,元润玉都要感到心里的伤感会化成眼泪满溢出来,十多年了!如何能够不想? 她已经不再是当年天真年幼的小女孩,也已经渐渐的无法再自欺欺人,想她爹或许只是远行,就只待他把事情给办完,就会回来找她。 但是,她却也不敢去想,她爹……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去年十月的送寒衣,她甚至于一度动过念头,要为她爹也准备一份衣冠鞋帽,就怕他要是真的已经不在这世上,去了黄泉里,没有后人为他准备寒衣,怕是要捱苦受冻。 但是,后来她还是只准备了张伯的寒衣,并且,为了自己竟然动过念头要祭拜可能还在人世的爹亲,哭了一整个晚上。 藏澈一语不发,静静地看着她别开美眸,望着不远之外,一株三色的桃花正是盛放灿烂,笑笑地对他说:“那棵桃花树,是我跟爹亲手栽下的,有红有粉有白的桃花树不常见吧!没想到几年过去,已经长得比我高了!” 元润玉让自己的视线落在鲜艳的花朵上头,不想去看桃花旁的芒芦野草也快生得比她都高了! 他知道她是故意要转开话题,好避开心里的感伤,他想到了进来之前,马车夫对他说过的话,环视了整个院子一遍,最后看了那座望山楼一眼,冷不防地,他踅足往通往山楼的石座走过去。 “你要做什么?”元润玉追着他的脚步,来到望山楼的石阶前。 “既然都已经来了,你不想要上去看看吗?”话毕,藏澈看了下前方略显陡峭的坡阶,回头朝她伸出手,“这路看起来不好走,你牵着我的手。” 面对他朝她伸过来的男人大掌,元润玉只是迟疑了一下,就把自己的手交给他,随着他一起走上石阶。 他们一前一后,逐步拾上石阶,这一路,元润玉感觉从那宽大掌心间透出的温暖,与儿时爹亲牵住她的温度重叠在一起。 他的手,与她爹的一样,都是掌心厚实却温润,不似女子柔软,却也不粗糙,就连握笔长茧子的地方都一模一样,这个发现,让她忍不住红了眼眶,最后却是眨了一眨,没让泪水掉下来…… ★★★★★★ 直到今天,元润玉才发现,原来这一段石座阶梯,并非十分陡峭,只是小时候她的个儿不高,爬起来吃力,所以,每一次都要她爹紧紧地牵住她的手,她才敢一阶拾着一阶爬上去。 石阶旁,荒草蔓生,但是看在元润玉的眼里,却仿佛又见到了从前的花草扶疏,一个身穿月白锦衣的小女孩,不依地坐在一块阶上,嘟着小嘴,对从前就疼爱她,对她有求必应的爹爹撒娇。 “爹,玉儿没力气,爬不动了……” “再三步路,玉儿,你可以现在就折回去,但是,你就看不见今儿个天朗风清,群山绵叠的美景,说不定,今天还能看到夕阳西下,金川河像条金蛇一样蜿蜒发亮,多少次上来,你都没见着,就说爹骗你,玉儿,爹没骗你,从这里山楼真的可以见到金川河,你从一开始花了多少力气才爬到这儿,舍得不再上这三步路吗?停在这儿,至今一切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玉儿只想爹哄哄而已,可是爹就会趁机训人。” 在小女孩说完这句话之后,只见她虽然已为人夫人父,却仍旧俊美温润如谪仙般的爹亲怔愣了下,半晌,苦笑道:“玉儿也觉得爹很会训人吗?” 元润玉忘了当年的自己是如何回答她爹的问题,其实,她不讨厌她爹有爱训人的毛病,因为他的嗓音极好听,就算是教训人,也总是徐软沈绵,让人忍不住想要一直听下去。 这时,元润玉忍不住侧眸觑了藏澈一眼,其实,就算不牵着他的手,她自个儿留神些,也是能够爬上石阶的,但是,她还是没拒绝,没抽回手,不知怎的有些贪恋起这一刻被他大掌握住的温暖。 这些年,她不像孩提时常向爹亲撒娇的个性,很少向谁吐些什么苦水,也从来不轻易就认输,凡事能够自个儿办好,就绝对不假他人之手,一心想当个称职的第二代小总管。 虽然,即便她已经使出十二万分的努力,许多见着她的掌柜们以及相与们,都还是会在私底下说她的能力不及当年的夫人,可是,只要他们能够认可她的努力,她还是会很开心。 “还可以吗?”藏澈留意到她的目光,转眸笑问道。 “可以,我没事。”她点点头。 “留意跟着我的脚步,这儿杂草多,别绊着了。” 元润玉意外地发现这男人竟然也可以如此温柔对待他人,小小地讶异了下,轻“嗯”了声,低头敛眸,追随着他的脚步,踩着他踩过的地方往上而去,心里冷不防浮起了一幅她曾经看过的画面。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腊月寒天,下了一夜的大雪,天地白茫一片,夫人一时闲暇,看着雪霁天晴,想要到后园里去走走散心,东家坚持要陪心爱的妻子去,也坚持夫人一定要走在他的后面。 那一天,元润玉正好忙着让人把各屋院的炭火都添足,在百忙之中,不经意的转眸,远远的就看见东家与夫人一前一后,在雪地上散步。 东家走在前面,步伐迈得明显比平素还小,正好可以让夫人从容不迫的一个逐着一个踩上去,那一天,他们两个人明明在雪地里散步了小半个时辰,可是,等他们回屋时,夫人的暖鞋履面上没有沾上半点雪花,自然也就不会融成水,把鞋面给浸湿。 倒是东家的靴履上一大片湿痕,夫人让人去取一双干净的玄色暖靴,为东家亲手换上,笑着谢他走在前头,把雪给踩得平了,好教她走在他的脚印上,不会被雪给沾湿了鞋面,元润玉忘不掉东家嘴里说“没那回事”,却在夫人为他换鞋时,嘴角勾上一抹像是被奖赏的孩子气笑容。 那一刻,她未曾想过在将来会有谁陪她,为她走在前面,把雪给踩平,不让她再受到半点风霜,只是与小喜他们一起乐呵呵的笑了,最后被东家虎着脸赶出来。 而在被藏澈执握住柔荑的这一刻,或许,是因为夫人提了她与问惊鸿的婚事,教她忍不住想到,在她的余生里,走在她前面,为她将雪给踩平,不再让她受到半点风霜的男人,就是鸿儿了吗? 在她的心里,深信鸿儿成亲之后,必定会疼她,这已经是寻常女子终生难求的至幸,那为什么在她的心里,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像是少了什么一样,违着她的心思,极力的想要找寻填补?! 第十八章 当他们登上高楼,推开通往楼台上的最后一道门扉,年久未曾上油的门栓,发出了一声尖锐却也绵长,仿佛哀歌般的吱声。 在他们初踏出门坎之时,一阵刮来的大风,让元润玉站不稳脚步,藏澈从背后揽住她的腰,把她固定在身前半晌,低声问:“没事吧?” 元润玉被他从背后传来的胸膛温度给炙得脸红,飞快地摇头,没由来心跳得飞快,竟是忘记了动弹。 这时,藏澈像是察觉了什么,俯首在她的发丝上深嗅了下,这个举动让她吃了一惊,伸手按住被他嗅闻的发丝部位,转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却是不知道该如何问出口。 “我一直觉得你身上有股香味,只是似有若无,如今一闻,才知道原来是茉莉花的味道。”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藏澈又忍不住往她没能遮掩的发丝嗅了下,那气味揉着她发丝间的浅淡温度,格外的沁心宜人。 元润玉感觉一颗心就要跳出喉头般跳得十分剧烈,两个人前后贴抱在一起,亲近得没有一丝毫距离,而他明明就做着教人脸红心跳的瞹昧举动,却是十分自然,让她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别想太多,但越是告诫自己,就越是在意,就更克制不住心脏被他挑动的狂跳。 藏澈勾唇笑了,嘴角那一颗笑深了才会出现的梨涡若隐若现,让他一张俊秀白净的脸庞多了几分大男孩般的稚气。 先前,元润玉就觉得这个男人长得算是好看,但是,从小看惯了她家爹亲俊美清雅的外貌,以及后来随着问惊鸿一起长大,他也算是一个相貌十分出色的男子,所以,对于男人好看的外表,元润玉以为自己是可以免疫的。 只是,这一刻,她看着藏澈,竟是转不开目光,或许是刚才想到东家与夫人之间的相处,让她心里没由来地在意起藏澈的男人身分,不同于女子的阳刚气息,随着他说话的时候,轻拂在她的颊畔,让她忍不住想要躲开,却又不想做得太明显,被他说小家子气。 元润玉不太明白,为什么她老是喜欢在这个男人面前要强?!不想被他笑,不想被他看轻,却又常常被他气得反应过度…… “是茉莉花香膏。”她吞了口唾沫,才勉强从如擂的心跳之中,找回镇静的嗓音,“从很久以前,我们家夫人就会以辛夷为自己做香膏,在我及笄之后,每年茉莉花盛开的季节,夫人就会为我用茉莉花做香膏,我用惯了,也不觉得气味明显……风小些了,你可以放开我了吗?” 她忍不住出声提醒他,不想他再抱下去,会教他听见怦动的心跳声,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男人的怀抱可以如此炽热坚硬,鸿儿虽然也是体魄强壮,但是他们从小打闹惯了,已经到了抱在一起睡觉,她都不会脸红了……或许这样才好,要是每次被问惊鸿抱着都脸红心跳,她怕自己会受不了。 藏澈发现自己真的喜欢逗她,明明见她羞得耳根子都红了,却偏偏不立刻依言放开她,长臂锁住她纤细的腰身,发现她比他原来想象中还瘦,只是不会过分骨感,女子柔软的曲线顺伏在他的胸前,最丰满的tun部就抵在他的大腿上,原本微凉的身子,被他熨出了些微的热度,让她身上的茉莉花香味越发透散了出来,让他有种冲动,想要一直抱下去。 他轻笑几声,忍不住癌唇,在她的耳边低吟道:“一卉能熏一室香,炎天犹觉玉肌凉,我不介意继续扶着你,说不定等一下还会再刮大风,就继续抱着或许保险些?” 元润玉掩住被他气息吹烫的耳朵,回眸微恼地睨了他一眼,“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没人教过藏大总管吗?” 见她一边掩耳,一副既气又恼,但仿佛七寸被人掐在手里,不敢真的发火的可爱表情,藏澈必须很用力才能忍住不笑出来。 “玉姐姐这可是在与瑶官见外了?” “我……我在你眼里看起来真有那么老吗?”元润玉想也不想,月兑口问出,但话才问完,她已经后悔得肠青,不等他笑出来,已经激动地挣扎,“放开我,我能自个儿扶好,放开!” “哈哈哈……”藏澈大笑不止,不防她一个肘击,吃疼地放手,却见她一时挣得太猛,整个人倒向扶手,半个身子差点翻出去,他心下一惊,回神时已经将她紧拥在怀里,低咒道:“元润玉,你是嫌命长,想找死吗?!” “我……当然没有。”元润玉惊魂未定,小脸埋在他的肩上,喘着息,“无论如何,谢谢你。” “那么不喜欢我喊你姐姐?” “……你比我老。” 最可恨的是他在她面前装女敕装小的那些天,『浣丝阁』里根本没有人看出不对劲,就连老陶都以为她真的是他的“玉姐姐”,直夸他是上进的好青年,天晓得他比她年长七岁啊! 她的答案让藏澈为之失笑,她没出声,他也没想过提醒她,他们此刻的姿势有多亲密,男人的大掌按在她的背上,以为护持。 “这些年,你没想过要找你爹吗?” “想过,当然想过。” 经过刚才那一惊,元润玉再不敢轻举妄动,她侧转过娇颜,目光从他的怀抱里探出,看着不远之外,山楼之下,虽然多年疏于照顾,但仍旧应季开得金黄灿烂的大片连翘花,久久,才又开口道: “但是我不敢找,爹临去之前,交代过我不可以声张……我爹他的身分并不寻常,在我小时候,娘曾不经意对我透露过,我爹并不如他的外表一样,看起来俊美丰雅,与世无争,那些年,他为了一些目的,树立了不少仇敌,我怕找了会惊动他的仇家,我也怕,给『宸虎园』惹上麻烦,而且,爹当年教会了我一套密语,如果不懂得解密的数字间隔,是解不开我给爹留的讯息,那东西我就让人放在京城的某家书铺,挂在最显眼的地方,爹与我约好了,他会知道要去哪儿找我给他留的消息。” 说完,元润玉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敢对藏澈说出这些心里话,或许,是因为她心里有种微妙的笃定,笃定这个人或许会说话气她,但不会出卖她。 就在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藏澈心头一阵浮热,但是,她的话就像是一记挑拨,拨动了他心里的某根细弦,教他心头涌起一股冲动,想以最快的速度带她离开这座宅邸。 纵横商场多年,练就的敏锐心思,让他觉得这整件事情处处透出诡谲,在他心里,不希望元润玉出事。 “既然你与你爹已经有了联系彼此的方法,这个地方,你绝对不要再回来,听见了吗?我们现在就走,不许再来了。” 说完,藏澈以最快的速度拉着她下望山楼,途中握痛了她的手都不自知,直到他们又回到桃花树前,才见到问惊鸿到来,他看着他们两个人手拉着手,微微挑起一边眉梢,琥珀色的眸里闪动一抹质疑的光芒。 藏澈没让他有说话的机会,把元润玉扔给了他,沈声道:“带她回去,我让人过来收拾善后,以后,这地方不可以再踏进半步!” 说完,他转眸环视偌大的院子,看着被他们脚步踩过的倒草痕迹,怎么看都知道有人进来过,他想起马车夫的话,说附近的老邻居提起这座宅院便闻之色变,说这宅子就连宵小都不敢妄动心思……这一切,不可能只是因为这里有曾经发生过抄家灭门的传说。 一座废了十几年的宅子至今仍旧教人不敢接近,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至今,仍旧有人在监视着这座宅院,等着有人回来! ★★★★★★ “玉儿?” 问惊鸿看着自从上了马车之后,就静静地坐在一隅,咬着下唇,别说是只字,就连半声都未曾吭过的元润玉,忍不住轻唤了声。 像是没有听见叫唤般,久久,元润玉没有动静,直到听见马车外传来船夫熟悉的吆喝声,她急急地对着车夫叫道:“停车!快停下!” 还不等马车完全停下来,她已经跌撞地跳下马车,他们此刻就离秦淮河不到几尺之远,她跑到了河畔,掏出了黄铜钥匙,低头看着钥匙的尖端一点消不掉的朱红颜色,不知道是以什么颜料染上去的,然而,这颜色在她开锁之前是不存在的,如果不是藏澈提醒,她也不会留意到。 在她与问惊鸿离开之前,藏澈对她说道:“有人在那锁里做了手脚,颜料在锁的最底端,只有真正的钥匙能够碰触破开,你太大意了,即便是想回来,也该偷偷的才对,此地不能久留,我不能勉强你,但是,劝你一句,把钥匙扔了,就当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这间宅子里的善后功夫由我来做,元小总管,就冲着我喊过你一句玉姐姐,这份情当我送你。” “为什么?”她忍不住对藏澈问出这一句,不知道自己究竟期待他给自己什么答案。 只见他勾唇一笑,一颗小梨涡,淘气地逗留在他扬笑的嘴边。 “就冲着你可以为『浣丝阁』那些不相干的人尽力争取,不惜与我争执对抗的份上,为了你这个不相干的人,我想或许自己也可以冲动这一次,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此刻,元润玉的脑海里烙印着藏澈说完,转身离去,没再回头的修长身影,她站在河边,回头看了跟随她而来的问惊鸿一眼,咬唇弯起一抹明媚的笑弧,再回首面对河面时,已经没有丝毫疑问,扬起纤臂,将手里的黄铜钥匙扔进河里,再无留恋。 就在同时,从他们马车刚才过来的方向,天空窜起了黑烟与火光,人们大喊着“走水了”,相较于人们奔走的骚动,元润玉与问惊鸿却十分冷静,仿佛一切与他们毫无关系。 “鸿儿。” 元润玉唤他,却没回头,知道问惊鸿已经走到她的身后,她的嗓音极轻,低头看着河水汤汤,心里仿佛有些东西,如同这东逝的水般,再难挽回,“今天,先到来的人,怎么不是你呢?该是你的,不是吗?” 说完,她抬起娇颜,仰望着蓝天,面上仍是笑,却显得有些悲伤。 第十九章 问惊鸿走到她的身畔,探掌牵住她的手,在最初的一瞬间,感觉到她似有一丝挣扎,虽然很快就恢复了乖顺,让他执握着,但这种像是要拒绝他一样的情况,这些年来在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 他想起今天耽搁住自己前来的原因,如果不是半途遇上雷舒眉那个疯丫头,一路被她缠着,让他才想如何甩掉她的时候,她不知道哪根筋又出了差错,在路上看见一个地痞恶霸正带着手下,恐吓一个带着孙子做干货小生意的老妪,要姥孙两人快快离开,把他们的好摊位让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众人都还未及反应之时,一只带耳细颈酒壶已经飞砸上那个带头恶霸后脑袋,当那个比他还高半个头的恶霸转过头时,已经是头破血流,鲜血直下颈脖。 他听见雷舒眉轻嘿了两声,转头低眸不敢置信地瞪着她一脸喜出望外,简直是比得了金山银山还要高兴千万倍的表情。 看着她乐呵的表情,在那当下,他胸口涌起了一股想掐死她的冲动,而他不敢置信的原因,是在这段时间经常就被她纠缠的相处之下,让他知道这丫头的手脚有多笨,走在平地上都会因为莫名原因跌倒的她,竟然随便从一旁的摊上取饼一个酒壶,就能砸到恶霸?! “这一招我练了很久很久,真的!真的……”他可以看得出来,她很努力没有高兴得跳起来,在对上他简直想砍人的瞪视时,别过晶亮的瞳眸,呐呐道:“可是,真的没有想过能砸中。” 意思就是她不过想拿恶霸试试看自己练习的成果?! 有一瞬间,问惊鸿真的很想扔下这个疯丫头不管,但是,却被恶霸一行人视作她的同伙,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跟那一群人打起来,那时他心里想的是等他解决这一群人,下一个要解决的就是她雷舒眉! 想他问惊鸿从小被称为惹祸大王,但是,若要论惹祸的本事,雷舒眉这女人根本就是成精,教他自叹不如了! 最后在他终于撂倒那一群恶霸,趁着官兵尚未赶到时,将她带离混乱现场,并将她一个人扔在大街上离去之前,听见她在他身后拼了命的大喊:“下次换我出手救你,一定,你听着,我说一定!问惊鸿,你听见了吗?” 有一度,他真的很想停下脚步,回头问她这个笨手笨脚到鬼都要见愁的疯丫头,究竟是哪来的信心?! 但是,他终究还是忍住没有回头地离去,却没料到抵达那座宅院时,会见到他家小总管与没有比雷舒眉更讨喜多少的藏澈在一起。 那瞬间,他被自己心里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问惊鸿握着元润玉的大掌紧了一紧,“玉儿,回京之后,让我娘尽早进行我们的婚事,我想早日与你成亲,好吗?” “嗯。”元润玉如梦初醒般,回过神,转眸看着身畔的未婚夫君,她以为自己的回答或许会有迟疑,但是,她意外的没有。 她觉得自己刚才只是做了一场梦,梦再甜再美,都不若此刻握住她的男人手掌温暖,“鸿儿,我们回京吧!” ★★★★★★ “都烧光了?” 一连几日,京城的天阴雨绵绵,华贵的府邸内,主人院里的书房中,式式样样,就连笔墨纸砚,都是极讲究的,而此刻,它的主人穿着一袭平素最爱的月白袍服,四十岁开外的俊逸脸庞没有明显的皱纹,但是两鬓却皆已霜白,他看着跪在面前的手下,一脸的阴鸷冷酷。 “是。”在金陵的火灾发生不久,探子与同伴商量之后,便连忙赶回京城禀报主人,此刻,在面对白衣男人时,探子的脸色青白不定,“听说是附近的孩子在玩烟花,飞进了院子里,里头干草多,到了火势大起来的时候才被发现,火势散得太快,还烧死了我们当时在附近留看的两个同伴,在那个时候,附近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因为已经死无对证,小的不知道……” 白衣男人像是从这番话里察觉了什么不对劲之处,扬手打断探子的话,“朱丹香呢?被动过吗?” “似乎是有被动过,但小的不能肯定……” “该死!”白衣男人一脚将探子给踢倒在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为什么不能肯定?你当本侯是三岁孩子?” “小的不敢!”探子连忙跪好,拱手道:“启禀侯爷,因为那把大锁被烧得不复原形,小的实在验不出是否有被开动过,宅院走水时,现场有很浓厚的檀香味,后来官府勘查之后才知道,那座宅院里有一间屋子,所有桌椅柜子都是紫檀所制,而且,都是上质的檀木,烧起来香透十里,当天晚上,整个金陵城都是檀木的香味,那香味一直到隔天才消散了些,等小的带犬只又追朱丹香的气味时,小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犬只追到了金陵河畔一处就不再前进,只是小的等人知道朱丹香一旦染上,三天三夜不染他物,也不会消散,再加上整个金陵城到处弥漫檀香味,所以,说不定是犬只弄错了……” “是它们弄错,还是你们弄错?怎么在本侯看来,你们的脑袋比犬只笨多了!”白衣男子冷笑了声,“你怎么不对本侯说,那个可能持有钥匙的人开过门锁,后来一把火烧了整座府邸,最后畏罪跳河自杀了,所以犬只才会到了河边就无法继续追下去了呢?” “这……也不无可能。”探子吞了口唾液,头垂得更低了。 “混账!”白衣男人没想到自己随口扯的话,竟然没有被反驳,想他十几年就养了这些蠢材,这十几年来,金陵那里没有动静,他也疏忽了,竟然只留了一群草包手下在那地方! 如果,“她”还在他身边,依“她”的能力,必然是细心打点教,或许今天事情的结果会有不同…… 白映秋咬牙,想他竟然没用到去想起那个女人,不由得勃然大怒,如果不是这时门外总管进来传报,他只怕已经又是一脚踢到探子脸上去了! “侯爷,娘娘要侯爷进宫一趟,说是有要紧事与您相谈。”总管见气氛紧绷,小心翼翼地说道。 “要紧事?她能有什么要紧事?” 白衣男子冷笑了声,想他这个亲姐成天能想的,不就只有如何得到皇上的宠爱,让自己的儿子可以再更上一位?! 但是,她要是有本事能得到帝王的心,早就在十多年前,那个男人为她美言荐位,让她得帝王青睐,如愿以偿诞下小皇子时,她就应该能够得到才对,但这么多年来,她除了母凭子贵,得到妃位之外,再多也没有了。 白衣男人……当今的秋阳侯爷白映秋,痛恨地眯细了眼,想他当初如果不是轻信了亲姐的鼓吹,他如今又何必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在他的姐姐白迎春眼里,以为没有那个得到帝王一心宠爱信任的男人,她就能够得到帝王的爱,只要他这个弟弟能够在朝堂上掌握权势,她操控后宫与帝王的心,日后,就是他们自家的天下,享不尽的荣华,以及无上的权势。 只要除去了那个男人……元奉平,一个年仅十七岁就樱下状元金花,年未二五,就已经平步青云,官拜至刑部尚书,被先帝特允大内行走的绝美男子,至今,如此功绩,仍未有人可以超越。 这样一个聪明卓绝的人……当初他与他的姐姐究竟是发了什么失心疯,会以为只要这个人不在了,他们姐弟就可以取而代之?! 或许,是他的姐姐不该忘了,当今圣上会有一整年的时间,虽非专宠,但是对她青睐有加,是因为他央求了元奉平,让元奉平在帝王面前为她美言,最后才让她能有机会诞下一子吧! 或许,他也不该忘了,在他入朝之初,是元奉平处处为他提携帮忙,虽然,这个人总说他没在帝王面前献言,但是,他在同期之中,官位擢升得最快,想必是因为经常与元奉平为伍的缘故。 那个时候,当今帝王段竞云仍是二皇子,几乎是隔三差五,元奉平进宫与先帝商讨国事,出宫时,身后就会多了二皇子当拖油瓶。 在这两个人之间,像是有一条无形的带子拴住似的,想甩也甩不掉,几年后,二皇子以皇太弟之姿登基为帝,之后,他虽不及元奉平,却也是在官场上少年得意,受到帝王重用…… 就在白映秋回想从前,既唏嘘也痛恨之时,一名年轻小厮引着一名宫里的老太监进来,一见到这位老太监,白映秋倒抽了一口冷息。 老太监年约五旬,发丝尽白,一双含笑的眉目就像是两弯能杀人的刀,这个人正是当今皇帝身边的总管公公,白映秋见了他也要敬上三分。 “映秋见过李公公。”白映秋拱手。 “侯爷客气了!奴才今天是带皇上的口谕而来,对侯爷也就欠礼了!侯爷,还请移一下脚步,随奴才回去,关于金陵的那一场火事,皇上有些话,要当面与侯爷问清楚,侯爷,请。” 李公公做了一个恭请的手势。 “敢问公公,皇上的面色……” “侯爷以为皇上龙颜能够悦色吗?满屋子的紫檀家俬,一把火全烧光了,听说,烧出来的紫檀香味儿,十里外都能闻见呢!侯爷可知道,当年皇上费了多少心思,才收集到那一屋子的顶顶好的紫檀?” “不……不知道,还请公公示下。”白映秋额上冷汗微凉,心里却是苦笑,原来,那一屋子的紫檀家愀,竟都是御赐之物! 当年,元奉平被贬至金陵,无数朝臣,包括他,都以为这个人终于被皇上给厌弃不用了,却没料到,皇上许给这个人的,不只是一座精巧的宅子,就连最好的紫檀家俬都给备去了! “如今东西都烧没了,说与不说,有差别吗?”李公公眉目依然含笑,他打主子六岁起开始贴身伺候,后来那些年,与元奉平也是极熟悉的,自然,与年少时的白映秋也不陌生。 他走上前,伸手看似亲热,实则带着冷嘲地模过白映秋鬓旁的霜发,唉了口气,叹道:“侯爷,你这头发再白下去,只怕与奴才有得比拚了!要是不想与奴才一样早生华发,就早日找到元大人吧!别说我没给过侯爷忠告,金陵的这一把火,把咱们皇上最后的耐心给烧光了。” 第二十四章 大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然而就在这热闹的熙来攘往之中,藏澈与元润玉两个人相视而立,藏澈没有想到会在大街上遇见她,心情讶异之中,难掩一丝惊喜,在人群之中,他们就像是沧海之中不期然遇上的两颗粟子,却是无论人流如何推挤过他们身旁,两个人仍是一动也不动,目光胶着在对方身上。 忽然,一个孩子高高举着糖葫芦要追上他家爹娘的脚步,一个不留神的冲撞,差点让元润玉被撞倒在地上。 藏澈想也不想,伸出长臂将她给捞进怀里,在稳住两个人的身形之后,才敛眸注视着她抬起的娇颜,失笑道:“元小总管,我与你之间,到底是可以狭路相逢到什么地步呢?” 元润玉让自己的视线紧盯住他朗笑的俊颜,努力忽视两个人之间过分亲昵的姿态,勾起一边嘴角,笑着回嘴道:“人家说冤家才会路窄,你这说法,可是在说我与你是冤家吗?” “若我说是,你是不是要说,倒了几辈子的楣,才与我成冤家呢?” 藏澈以为她会很不以为然地反驳,却不料她只是耸肩笑笑,似乎听了很有趣的话,笑得无比灿烂。 “倒了几辈子的楣可是你说的,我连想都没想过呢!”她想对他说的是,究竟是几辈子的牵扯不清,才会让我不可自拔的喜欢上你呢? 听着她的笑声,看着她的笑颜,一瞬间,藏澈胸口的悸动,强烈到他无法对自己否认的地步,他知道自己该放开她了,然而,圈在她纤腰上的手臂,却像是有自己的意志般,不受他的控制。 他凝视着她那一双亮得不可思议的美眸,心里并不觉得自己与她已经许久不见了,或许,是因为偶尔心潮袭上,她这张白润秀丽的容颜,总会不期然浮上他的脑海的缘故吧! 元润玉不明白他为什么用如此灼锐的眼神盯视着她,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气息,她的目光,趁机扫视着他英气的眼眉与俊挺的的鼻梁,然后,落在他略薄的唇上,在他勾起的嘴角左边,一颗无损他男人魅力,倒添了几分顽劣的小梨涡。 梨涡很浅,但很令人印象深刻。 她咬了咬唇,很努力的才忍了下来,没月兑口而出,告诉他,这一段时间,无论在商场上多少人识他谤他,都说藏澈是个吃『京盛堂』米粮,受雷宸飞养育之恩,却忘恩负义的小人…… 无论如何,她都想对他说——她信他不是。 在刚才一个错步被他拥进怀里之时,元润玉的手揪住了他苍色的袍服平稳身形,这一瞬,她紧紧地揪扯住手里的那一块衣料,但就只是揪了一下,很快地放开,就像在这瞬间把心里的一个结放开了一样。 然后,同时推开了他,扯开柔女敕的嘴角,对他笑得嫣然而美丽,把没能告诉他的话,化在这一笑里,尽岸与他…… ★★★★★★ “我一直以为你这些日子,都是以『待月楼』为家,没想到……” 元润玉在藏澈的带领之下,来到了一艘泊在湖面上的画舫,一名小厮过来为他们搭板,让他们走上船。 “被老鸨赶出来了!”藏澈先上船,回头伸手搀了她一把,面色哀叹,煞有其事地说道:“最近到那儿找我的人太多了!让老鸨抱怨我一个男人,竟然比她家的姑娘们都还抢手,所以,就把我赶出来了。” 元润玉搭着他的手,走过长板,一直到上了船,他都还是牵着她的手没放开,今儿个的风大了些,船身微微的摇晃,但不甚剧烈,她其实自个儿走也无妨,但是藏澈的举动让她发现了一件事情,他是一个极会疼人的男人,哪怕只是一丝毫不确定,他都会尽可能的避免。 而这还只是对待她这个没有关系的外人,不知道他往后对待他的妻子,会是怎生的呵护呢? 元润玉不承认自己心口微微的刺痛,是对日后要嫁他之人的妒嫉,倒是为他的话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那是因为找你的人都不付钱吧!如果,指名要找你的人都需要付一笔银子,我相信,老鸨绝对会把你当宝贝供起来,根本就不可能舍得赶你走。” 藏澈回头与她相视,被她给逗笑了,“说起来,那老鸨没有你聪明,不然,可发一笔小财呢!不过,依你说,既然都要收钱了,那我干脆自立门户,自个儿发这笔小财,岂不更好?” 见他带着一丝顽劣的表情,元润玉知道他从老鸨赶他出来的话,就都是开玩笑的,想老鸨就算收不到半个铜子儿,也不敢赶藏澈离开吧!说起来或许不光明正大,但是,这次藏澈耍的这一招,让世人眼见他几年耕耘,已经是深深扎透『京盛堂』的根,他一手扯拉出来的人手与人脉,随口说上一个,都是在商场上喊得出名号,说得上身价的。 “敢问藏大总管,需要人手不?”她笑咧开来,也跟着他一起开玩笑。 跟他闹?藏澈挑起一边眉梢,一脸精打细算。 “你的话,二八分可以。”她二他八。 “四六。”她四他六。 总之是玩笑,她不介意狮子大开口。 “不行,最多三七!”他故意绷脸,轻“啧”了声,一副这么贪心的女子哪家养出来的表情,“要搞清楚,这可是我的卖笑钱,看在玉姐姐的份上,这已经是最多了。” 话落,两人再不可抑地大笑了起来,笑到不知道是船晃得太厉害,还是他们站不稳脚步,藏澈先停住了笑,看着她笑到要紧捉住他的大掌才能够稳住身形,那一双如黑玉丸般的明眸,亮得极不可思议。 元润玉感觉握住她的大掌收紧了力道,才后知后觉地止住了笑,扬眸望着他,才发现他正凝视着她,一时脸皮臊热,还好刚才笑得太欢,一双女敕颊早就透出了嫣红,倒也瞧不出来,只是,还不知道该接着开口说什么,就不约而同地听见一道柔女敕的女子嗓音从船舱里传出来。 “澈爷,你回来了,莲惜等你好久……” 藏澈一愣,眸色严厉地瞪了守在船边的小厮一眼,没想他竟然放人上来,再转过头看着莲惜时,已经是一贯的平和表情。 莲惜带着贴身女婢走出来,女婢手里端着一盅热汤,想告诉藏澈趁热喝了汤,正好见到他像是避嫌般放开了元润玉的手,她从小就在欢场中长大,早就学会了无论见着什么,都可以面不改色的本事。 “元小总管,没想到会在这船上见到你,来,莲惜给澈爷炖了一盅人参鸡汤,你也趁热一起喝吧!” 元润玉有半晌怔得回不过神,细细一想,她不该讶异藏澈会让莲惜也住到这画舫上来,但是突然间觉得自己是个闯入者,这种糟糕的感觉,让她想要调头就走,她摇了摇头,客气地说道:“不了,我……” 藏澈像是已经猜到元润玉接下来要说的话,扳按住她纤细的膀子,对莲惜说道:“既然是你一番心意,汤搁下吧!我会喝的,要是没别的事,你先回去『待月楼』,我与元小总管还有话要谈。” “是,澈爷,那莲惜等澈爷的召唤。”说完,莲惜带着丫鬟盈盈一个福身,把汤盅交给小厮,在离去之前,若有所思的睨了元润玉一眼,才向藏澈告辞离去。 “赶着回去吗?”直到莲惜主仆都离开了,藏澈才放开元润玉,俊颜上的表情不若刚才与她说笑时轻松愉快。 元润玉看着他,看不出他究竟是想赶她走,还是想要她留下来,不置一语得教她心有些发紧,半晌,她才摇了摇头。 “不,不赶着回去,今天是我的休日,明日一早,我要去拜访一些与『宸虎园』来往的商家,再过不久就要入夏了,府里的吃穿用度都会有更动,需要对送货的店家交代一下,不好凑一个时间把店家都请去『宸虎园』一起交代,想说就明儿个一起拜访,也不想进城出城再折腾一趟,为了方便起见,我今天已经向夫人告过假,今晚就歇在京城的一间客栈里,打算明儿个一起忙完之后再回『宸虎园』……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好,我老实说吧!今天我会遇见你,不是巧合,我答应了苏小胖来看你,他嘴里说不想,其实是挂心你的。” 他静默不语的眼眸,就像是两泓沈水,只是定定的看着人,都要教人不自觉地心慌起来,元润玉原来就没想对他扯谎,在他的盯视之下,更是毫不隐瞒,一股脑儿全托出了。 说完之后,她松了口气,心里却还是忐忑,无法从他莫测高深的表情看出真正的心思,想他或许要人赶她下船之时,却不料,见到他弯起嘴角,笑现出了那一颗小梨涡,就在她愣得转不开目光之时,听他说道: “看在以后我们说不定要合作三七分帐的份上,有一个秘密,如果你能答应不告诉苏小胖,我就老老实实对你说,如何?” 有时候,元润玉真的不太能够弄清楚这个人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老是被他要得团团转,可是却也好像不能怪他太会骗人,因为,看起来是她自个儿不争气,总是他一次次下饵,她就一次次上钩。 “嗯。”她点了点头,这次,也不例外地又不争气了一回…… 第二十五章 月光如银,在夜晚的湖面上,迤逦一层光亮,淡淡融融,如泼银粉似的,让水波扑在船身上的声响,都仿佛带着一点清脆。 晚春的风,凉中带着一丝微寒,甲板上,两张并在一起的小床,藏澈与元润玉各占了一张,在他们之间,则搁着一张小几,摆着几样食物和酒水。 藏澈让伺候的人都退下,元润玉看着他们的船离岸边还有好大一段距离,与世隔绝般,教她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这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与天上的一轮明月。 今晚的月盘又圆又大,明亮之余,也让人更加清楚地看见银月上朦胧斑驳的阴影,元润玉抬头看着夜空,唇畔勾着一抹很浅的笑痕,拚了命的不要让自己待在藏澈身边感到太紧张。 只是无论她表面上看起来多自在,在意识到自己与他正独处时,待在她胸口的那颗心脏,却是诚实无比的跳得比平常快了些,她不自觉地舌忝了舌忝唇,没发现自己做出了只有在紧张的时候才会有的坏毛病。 藏澈倒是发现了,因为她不只一次地探出一小截粉女敕的舌头,只有尖端那一小截,轻轻舌忝了下微启的唇间微隙就又缩回去,然后抿一抿,咬一咬,片刻后,那一小截粉舌又探了出来…… “你还饿吗?”他笑问道。 “什么?!”元润玉愣了一下,不懂他为何突来此问,摇摇头,“不饿,刚才吃的晚膳都还在胃里撑着呢!” 这一刻,元润玉觉得自己留下的决定做得太过鲁莽,好笑地心想她是想向自己与他证明什么?证明她可以在心里对他怀抱爱意的情况之下,把他当作是普通朋友一样看待吗? 如果这是她想要证明的事,那她今天是失败了,因为,当她在这艘船上见到莲惜姑娘的时候,心里还是觉得有一种快要喘不过气的难受,在那一刻,她想要逃开,用眼不见为净来逃避,好让自己心里好受些。 “如果不是饿了,为什么一直在舌忝嘴?”藏澈不知道她此刻心里的想法,自然也不想去探究,在他们之间的小几上,只有简单的酒菜,一壶酒,两碟小菜与一碟肉干,与以往陈嫂的好手艺比起来,简单到就像只是充数一样,但他今夜的醉翁之意,就在这壶酒上,至于是否寒酸,他也不让自己再想更多了。 听到他说她在舌忝嘴,元润玉吓了一跳般伸手掩住了嘴巴,后来想想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坏毛病,才放开了手,却是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许再舌忝了。 这时,她才发现有点不太对劲,在小几上,只有一壶一杯,在她的面前竟然是空的,“就一个酒杯?没有我的份吗?” “别急,给你准备了一样好东西。”藏澈取出了一个黄杨木盒子,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放在元润玉的面前,动手将盒盖掀开,在他掀去锦布之后,量身订制的小凹上,搁着一只白玉小手杯。 这时,他才抬起头,笑着对她说道:“葡萄美酒夜光杯,今夜没有葡萄美酒,倒是夜光杯,我给你备了一个。” 话毕,他取出夜光杯,在杯里斟了八分满的琥珀色酒液,交到元润玉的手里,看她小心翼翼地以双手端着,不敢置信地看着莹润的玉色真的在发亮,教琥珀色的天香酒液被衬得更加剔透,就像宝石般散发出光辉。 “觉得这杯子漂亮吗?”藏澈见她一副看愣的模样,笑问道。 “嗯!”元润玉用力点头,无法将视线从玉杯透出的莹润光芒移开,“触手温润,看起来却似冰肌玉骨,如果这句话是用来形容美人的,我觉得这夜光杯就是美人中的美人,初见就觉得出色,越看还越觉得慑人心魂。” “喜欢的话,送你无妨,不过别教苏小胖看见,这只夜光杯是他的最爱,我临走之前,借出来用用,或许没机会可以还回去给他了,他虽然收藏不少,不过少了这只最爱的夜光杯,肯定还是心疼死他。” 说着,藏澈似乎对自己又可以把苏染尘整得跳脚感到得意,扬唇笑笑,又啜了口天香酒,入口甘润甜美,只是在滑下喉咙之时,蕴藏一丝灼烈的喉韵,在刚喝的时候,无法领会其中的余韵,但喝顺了之后,会爱上那一股仿佛会钻进心坎里的暖热。 “这就是你说要告诉我,不许让苏小胖知道的秘密?”元润玉抬起美眸,见他颔首轻“嗯”了声,忍不住好气又好笑,“那我想,这杯子是苏小胖的,这酒应该也是他心爱的收藏吧?而且,还是数一数二的最爱那种?” “元小总管,敢问你是苏小胖肚里的蛔虫,抑或是我的?”藏澈没料到她竟然一猜就中,忍不住朗笑了起来。 “都不是,只是见识过你们之间的相处模式,知道你喜欢逗着他玩,还有,就是我听说他只许你动他的收藏,所以我想他应该已经猜到夜光杯是你拿走的,迟早他会来找你要回去的。” “所以,趁他还未找上门之前,我先把杯子送给你,只要你我不说,就只有天地知道,我怕什么?” “你把我当成是销赃的管道吗?这就是你用来对待以后要跟你三七分帐的好伙伴?!”元润玉投给他一记白眼,见他笑得更加肆无忌惮,好佩服他明明说的是一件坏事,但却说得脸不红气不喘,这种事情她向来办不到。 “你不怕他,难道我就怕他吗?只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更何况是人家的心头宝?我不要,但我今晚就要用这杯子喝个够本,日后杯子还给他了,我也不亏,反正自始至终,这夜光杯就不是我的。” “好,随便你。”藏澈勾唇一笑,她说的话他基本上都没有意见,只有一句不太同意,想告诉她,她或许应该怕苏小胖才对,那个人会让好友兄弟都为之忌惮的原因,可不仅仅只是有一副鬼见愁的性子而已。 但他最终只是笑了笑,没开口。 元润玉没听见他反驳说杯子不会有还给苏染尘的一天,不由得笑了笑,欣赏着杯中跟着一起发亮的天香酒,已经分不清楚那光亮是月光,抑或是玉石的光芒,最后,仰首将杯里的琥珀酒一饮而尽,把杯子递回藏澈面前,不管喉间似灼般滑开的热度,豪气万千地说道:“再给我倒满。” “这酒要慢慢品尝,不是给你拿来这般牛饮用的。”话虽如此,藏澈还是为她把夜光杯给添满酒液,自己也再倒上一杯。 “心疼了?” “那倒不会。”他耸了耸肩,“这次我给他偷搬了好几坛出来,绝对够你喝的,就只是怕你醉了而已。” 为苏染尘添新收藏,再偷偷搬些别的出来用掉,然后故意让那人知道之后,心疼得哇哇叫,一直就是藏澈最喜欢玩的游戏。 只是事后他会再补上些更好的,大概也因此,苏染尘明明气到牙痒,也仍未禁止他靠近自己的收藏,偶尔还会露出一副“怎么老大哥您最近没动静了?”的期待表情,摆明了就是有些收藏多了腻了,希望他可以搬走一些,然后贡献一些新品进来。 不过,所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苏染尘饶是防备再三,也不能防止藏澈次次挪掉用掉的,若非他的新欢,就是他的最爱。 搬来人家好几坛酒,还敢慷慨得那么理直气壮?!元润玉不知道他们兄弟两人最爱的就是这一来一去,弄不清楚到底最后是谁敲谁竹杠,谁又吃了谁的亏的游戏,默默地投睨了他一眼,真不知道在人生里摊上像藏澈这样的一个人,究竟是好是坏? 苏小胖,这杯子我不跟你抢,但这酒我喝进肚子里,是肯定还不了你了!元润玉在心里抱歉地说完,又啜饮了口酒,感受着酒液缓慢入喉之中,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香气盈绕口齿之间,果然慢品之下,别有一番美妙风味。 第二十六章 “那日,谢谢你。” 元润玉在他为她再倒满酒的时候,开口向他道谢,只见他愣了一下,随即失笑道:“我把你的家都给烧掉了,你竟然还感谢我?我还以为,你心里肯定是怨死我了,要不,陈嫂寿辰那一天,你做什么拿那种恨不得刮掉我一层皮的眼神看我?后来我想,肯定为了这件事情,你恨上我了。” “我……我哪有?!”元润玉想起那一天,顿时心虚了起来,总不能告诉他说,她其实是妒嫉他带了莲惜姑娘吧!她凭什么身分与他追究呢?她一脸正色,要为他的想法做一个纠正,因为往后,她不会再用那种怨妇般的态度对他,他们只是朋友,也只能是朋友。 “那天……那天苏小胖打从我们一进门,就想赶我们出去,我没被当客人,心里不开心,不行吗?” 藏澈闻言笑了起来,“元宵那天,你整他整得够呛的了!那一场庙会,从头到尾都是他一手操办,被你引进那些鸡鸭猪羊给弄得一塌糊涂,你们走后,他只差没捉狂。” “没有羊。”她很认真地把他扣在她头上的罪名除掉这一个,才说完,就听他笑得更大声,她鼓了鼓一边脸颊,缓了一下,才又说道:“而且,那座宅院不是我家,是云叔叔赐给爹的,所以我没有太舍不得。” “在你口中的那位云叔叔,该不会是当今……”他若有所指地一顿,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其实,只要略一猜想,再加上一些调查,藏澈就已经心里有数,那一天,当他看见那一屋子的紫檀家愀时也有些咋舌,大件紫檀木的数量当今已经十分少见,更别说件件都是顶好的料子,就算一件要价数万两银子,怕是有人出得起银两,也买不到那屋子里随便一件珍品。 如此手笔,若说出自当今圣上,这天底下最至高无上之人,就一切都说得过去了! 后来,他也回忆起来,在约莫十六七年前,他大概十三四岁时,曾经名动天下的御前第一宠臣元奉平被贬至金陵一事,可谓是轰动一时。 而在更早之前,关于元奉平这个人,教人所津津乐道的是他十七岁中状元,在檠天帝晚年便得大内行走的殊荣,在温和得近乎懦弱的大皇子段竞风即位之后,独排众议,一力主导立二皇子段竞云为皇太弟。 而在段竞云,也就是当今圣上顺利即位之后,一路为他扫荡朝中拥立段竞风儿子的异己之臣,助其坐稳皇位,相传,这个有天下第一美男子称唤之人,对敌人下手狠辣,并非是表面上看起来的良善之辈。 “对,是他没错。”元润玉点了点头,“我说过我留了密语给爹,做为我与他之间的联系方法,不过,我爹说过,知道那套解密法的人,还有云叔叔,一开始,那一套解密法,就是他们当年互相传递消息所用,想想真是讽刺,我在天子脚下,用那一位也知道的密语,联系另一个他欲除之而后快的人。说起来,我娘也是那一位害死的,如果不是他执意要把我爹贬到金陵,让娘随着爹一路舟车劳顿,也不会让我娘流掉当时肚子里所怀的弟弟。”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 藏澈的语气很淡,想起了在他的安排之下,在几年前摘下状元之位,进朝为官的陆雪龙,从小一起长大的几个兄弟里,在他的诸多盘算之下,大多都让他们离了京城,各司其职去了。 如今,还留在京城里的,除了苏染尘他们三个,就只剩下陆雪龙了,只是前两年,皇帝钦令他南下办差,即便往来京城与封邑之间,也总是公务在身,无暇多待,好些年,他不曾与几个兄弟如同此刻一般,把酒赏月,闲谈平生。 “是,是这个道理啊!所以也不能怨,是不是?” 元润玉点头,又饮了一杯酒,想难怪苏小胖会喜欢喝这酒,竟是越喝越着迷那一股从唇齿滑进喉咙的醇厚香气。 她抿了半晌,才又启唇道:“我娘小产以后,身子骨就不好了,我娘是外公老来得女,视若心尖儿的宝贝,娘死的时候,外公很伤心,一直说是爹害了娘,坚持把娘的骨灰带回京城,在娘死前,外公是很疼我的,可是,娘仙去之后,外公彻底把我与爹一并恨上了,爹曾经以为,外公不至于如此绝情,无论如何都应该会收容我才对,却没想到……呵!后来想想,外公举家迁走也好,至少,可以确保不会被元家的祸事给连累,而且,在十四年前,我也因此才能遇上了夫人,你知道吗?在我小时候,曾有一个会看命的人,到我家里,看了我之后,他说,我这一生灾祸不少,不过,只要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渡过的灾难越大,往后的福分就越大,果然,当年我没在街头冻死,就遇到了夫人,我想,那就是我的福气,此生最大的福气。” 藏澈沈静地听着她的每一字一句,眸色掠过一丝深沈,总觉得在她这番话里,似乎藏着另一个意思,一个不能对他明白说出来的意思。 元润玉在告诉他,也在对自己说,能够遇见夫人,在『宸虎园』里长大,最后被指给鸿儿为妻,就是她最大的福分。 这一生,她再无所求了。 藏澈不喜欢她此刻的眼神,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她是一个极坦率的人,可是,她在这一刻的表情,却有一种强作欢笑的虚伪。 她在隐瞒他什么? 元润玉在他仿佛要洞穿她心脏的注视下,必须很用力才笑得出来,也必须很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开口问他,如果有可能……哪怕只是一丝毫可能,他会喜欢她吗? 他会吗? 她不知道。 但她不能问。 不能问! 元润玉一再地在心里对自己大喊,但是,想说的话就像是要涌开锅盖的热气,她饶是紧紧地捣按住,都要被那强烈想要涌出的渴望给烫痛,痛得她想要在这一刻大声喊出来。 不能问……元润玉,你到底以为自己凭什么身分问他呢?你与鸿儿再过不到几个月就要订亲,来年春天就要成婚了,你凭什么问呢?还是,你只是狡猾得想要用他否定的答复,让自己彻底对他死心呢? 或许吧!她想要他否定的答复,回答她说根本就不可能喜欢上她,好让自己从此绝了这份心思,但是,她不想死心……元润玉绝望地发现,饶是他根本不喜欢她也好,她也不想对他死心,甚至于会想,她只是喜欢上他这个人而已,与他何干呢?他不需要知道,完全不需要…… 忽然,藏澈勾起了笑,在胸腔里闷震了几声,让她在意了起来。 “笑什么?” “你想知道?”见她点了点头,藏澈唇畔的笑意更深,一边为两人倒酒,一边说道:“我发现你其实不若外表凶悍,第一次见你时,以为你性格里应该有几分泼辣,但是,到了刚才,我才发现,你是一只老虎,却是一只纸老虎,外表看起来凶悍坚强,其实,骨子里根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莫怪人们都说,『宸虎园』的第二代小总管,比起第一代,差多了。” “你凭什么说这种话?虽然夫人当年确实出色,但我也不差啊!”说完,元润玉再一次讨厌起在他面前要强的自己。 “我没有说你不好,是你做人不够狠。”藏澈见她气呼呼地又一口饮干杯中酒,霍地一声又把杯子伸到他面前,他再帮她把酒满上,又说道:“你或许会咬人,但从来不忍心置人于死地,你的心太软了,虽然,听说『浣丝阁』上下对你感激有加,何世宗找到弟弟之后,也很感激你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但是,在天底下,并不是所有人,你不忍心伤害他们,他们也就不会伤害你,就这一点来说,你比起你家夫人,真的差太多了。” “你都不知道,我们夫人真的很疼我。”元润玉不想与他争辩她到底是不是纸老虎,只是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把夜光杯里的酒给喝掉,脑袋晕晕的,有一种飘飘然,忍不住想笑的开心感觉。 就是你这一点,我才说你是纸老虎!藏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不喜欢她说沈晚芽喜欢她的表情,比起感恩戴德,更像是只要沈晚芽一句话,她甚至于可以为之赴死的慨然就义。 但他最后只是苦笑了声,没再说什么,只是见她又饮掉最后一小口酒,忍不住佩服道:“我真没想到,你的酒量很好。” “有吗?”元润玉已经晕到不太记得他们刚才在说什么,有些迷糊地搔搔头,把手里的夜光杯推回到他面前,笑咧呵地瞅着他,心想她怎么不知道自己酒量好? 她想了想,笑得又深了些许,忍不住一脸自豪道:“那我算是天赋异禀罗!因为,今晚可是我第一次喝那么……多……酒……” “当心!”藏澈伸出长臂,及时在她从小床上翻倒之前,一把将她捞住,在将她抱进怀里之时,心底犹自惊魂未定。 第一次喝那么多酒?原来,她不是酒量好,而是早就醉了,只是表面上看不出来而已吗? 藏澈失笑不已,将她安稳地抱在怀里,才松了口气。 他低下头,看着她偎靠在他胸膛上的粉女敕娇颜,想起她好得意地说自己第一次喝那么多酒的兴奋表情,忍不住笑得更深,伸出大掌,以男人的修长食指轻滑过她的眉梢与眼角,蜷起手背,抚过她带着一点醺热的脸颊,然后是醉得不省人事了,却还憨憨扯开傻笑的红润嘴唇。 她那两片唇瓣,嫣红得像是涂了胭脂般,在一启一合时,可以看见红女敕之间,几颗如贝般的牙齿,还有刚才不住舌忝嘴的丁香舌。 “元小总管?”他试唤。 “……嗯?”她仍是笑,仿佛在找一个更舒服的位置,在他的臂弯里蹭了几蹭,呢喃道:“喜欢……你别笑……我……我是真的喜欢……” 听她用一种带着淡淡忧伤,却又有无限喜悦的口吻说喜欢,虽然不知道她究竟在说喜欢什么,藏澈却在这一瞬间胸口紧得发痛。 在他根本还厘不清楚自己对这个女子究竟是如何想法,已经再忍不住胸口的骚狂激动,俯下首,吻住了那一张与他同样都带着天香酒的气味,尝起来却更香甜几分的小嘴,舌忝开了那两瓣唇,深入地勾缠柔软的舌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