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颈玻璃》 第1页 书名:长颈玻璃 作者:李庸和 文案: 多年以后,我依旧忘不了在合租里的那些夜晚,从门缝里看见阿齐的每一个场景。 他坐在书堆旁心神专注看书的坚毅而高大的侧影,那安安静静屏息凝视的神情,是那么热切的想要得到知识,仿佛就可以向命运前进,再推近一点点够向水中月的机会。他通过书堆沉淀下来独自面对孤独,也许就能从命运里获取最实惠而向上的馈赠,大约他也在对未来的渴望里拼命寻求慰藉。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花季雨季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每个人都是主角 ┃ 配角:每个人都是配角 ┃ 其它: 第1章 混蛋 也许事情要从几年前说起,我遇到阿齐的那一天开始。当我的记忆里逐渐有他的存在时。 才认识阿齐的时候是在合租期间,那时我大学毕业不久,因为就近实习的工作地点而租了房。 初从学校搬出来,急寻落脚点,不管租房环境好坏,不管室友是人是鬼,也不管房东是何方神圣,一切从急从便宜,没能多挑。因我没大挑,租房还算速战速决。 等安定住下之后,才后知后觉忐忑起来。室友是个青年人,一切不详。只是从房东那里得知这位青年叫阿齐,并在整理新住处时发现上个租客留下来的纸条,那位租客写道,对面房间的小子是个混账! 上位租客的提醒,加深了我草率租房的担忧,更何况我已从某些有过合租经历的人那里听见一些新闻,新闻即是关于各人室友的种种恶行。所以倒霉的她们老提醒我说,趁早打消对室友抱有任何好的幻想和念头,那是非常愚蠢又没有生活经验的。 当下为生活所迫的人,也只好将那张纸条揉成一团扔掉,尽量抱着侥幸继续朝当前的路走下去。想到在对方那里大半也有可能担忧新来的租客的情况,这样换位思考,我受用了一些。 当初我抱着侥幸成为了他的室友,事实上,我真是幸的。但是在我不知道自己是幸的情况下,前期也闹了不少自以为是的尴尬。 我住下的当天,室友没有回来的迹象,在我忙活大半天整理好住处,做了卫生,烧了顿饭吃,又洗漱休息后已是深夜。搞不准对方就是半夜才回家,年轻而需要发泄血性的人,值得庆幸的是如果有那种行为,起码没有在合租屋里乱来。在不了解室友的前期,我的胡乱猜测也许也很混账。 可能水土不服……不服厨房的水质,灶台柜上的霉菌,租房脏旧的环境,以至于我在一大早顶着黑眼圈蹲了很久的厕所,尽管那是一座马桶,但我不太能接受除了自家以外的马桶,更何况它的坐盖已坏掉,我也只好费力蹲上去解手。 因为蹲得腿麻,有些贫血的我扶着墙出来打算回房再躺上一会儿。还没走几步,我和突然出现在廊里的高个子青年同时发出受到惊吓的声音,碰头的瞬间甚至以为遇到了入室抢劫,醒神些后记起我有了一个室友。 且不先说他乱头粗服。然着宽松素服,披头散发又气色差的我也没好到哪儿去。我才撩开些长发露了点起码的微笑,对方已先清冷道了一声你好。 我同回一声你好,报了名字和新租客的身份,等面相疲惫的他也做了差不多的介绍,我加快脚步即回房拾掇了自己。 初次见到阿齐的那个清晨,我没来得及刷牙洗脸,身上混着拉肚子的臭味儿,以这副狼狈模样见到了我从学校出来后的第一个室友。当扫过他外形上的不修边幅,最终看清他的样子后,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所以仓皇回房收拾了自己。 事实上,他的确有一副混蛋的长相。使愚昧肤浅的我先入为主的认为他昨晚在哪个夜场厮混去了。 即使他拥有混蛋的长相,也不能使我掉以轻心,该防备陌生人的日间照样防备着。 为着礼貌与友好,我在做早餐的时候多做了一些,但是没有提醒他吃,只是洗了自己的碗,将早餐留在了餐桌上,然后去做实习生了。 出门前,我瞥到了他换下来的鞋子上有泥巴,便卑鄙地联想到了他的性趣,于是更加不讲道理的认为他是个混蛋了。综合上个租客留下来的纸条,我在路上不停地思索起来,首先上个租客很可能是个女人,这是在她曾经用过的房间和厕所的痕迹上推断的,以及她咒骂对面房间的青年是个混蛋。 这个清早我莫名其妙给阿齐定义了混蛋的标签之后,又围绕着他的混蛋继续猜测他和上个女租客发生过什么。 我有时候就是这么胡思乱想。 在合租上,我们双方始终保持着生活上的距离感,彼此都安静的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最重要的是不给对方在合租期间添麻烦。我洗过头发一定清理厕所的发丝,保持卫生。他也暂时没发出过什么奇怪的声音,而且除了第一天见到的他不太整洁,后来几乎没有过,这个男人在房子里还算体面。厨房几乎只有我一个人用,而卫生区域分别包揽着轮流打扫,搭配得愉快。 第2页 依着其他过来人的遭遇,我简直是中了大奖。 唯一不放心的是在安全隐患上,别说认识很久的人也人心隔肚皮,更何况男室友是个不太熟悉的人,且不详人品。 由于我的不太放心,晚间睡觉时会反锁房门,也会搬点东西抵住门,还在枕头底下备了一把锋利的剪刀,也许很不自量力,但能使我安心一些。 其实入住不久,彼此安静的好感很快又降低了,我还把他当作轻佻的人,因为有天早上他去上班前说好像在哪里见到过我,我的脸庞使他感到熟悉,说这话的同时,他头一回正眼细细打量了我,那种目光使我感到不自在。我开始觉得他不礼貌,他混蛋的标签仿佛在我眼前有了色彩,像素画上了颜料,像黑白电影升级成了彩色电影,由此生动了起来。 他还搭话唤我,俗仪,你姓什么呢?俗仪是哪两个字? 我回答,姓任,礼俗的俗,仪态的仪。那天粗略介绍自己的时候,我好像是只告诉他,我叫俗仪。 他听后长噢一声,脸上出现恍然而轻浮的笑容,他说他以前有小学同学也叫这个名字。他只说了这么一句。我以为他有同学也叫俗仪,没问是否连姓氏也一样,因为没大放在心上,同名是件很正常的小事。就我表弟的名字来说,也有很多相同的,他叫李伟。 从他说好像见过我,我内心就嘲笑他以为自己是贾宝玉,但其实他是个很老套的轻浮人,接而我又夸张联想起他和上个女租客之间的恩怨情仇。不久后,我发现他确实可能有不良动机,因为我在后来的夜跑时间里发现,他有时候也在跟着我跑步,但是保持着距离,如同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生活一样,像一道影子,默默在光下移动。他也并未搭话,只是安静在后头跑着。 这令我心里生出一点怪异,他又使我不自在起来。而且前些天我夜跑时,他只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我运动没多久,他也开始运动了?保持警惕的我才不会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有样学样做跟屁虫呢。 于是我暂停了夜跑锻炼,直到某天乘公交车遇到某种情况,才解除了我从一开始对他的误会。 下班高峰期公交车上人很多,人挨人也是正常,但我左边的陌生男人直使我不舒坦,他若有若无地触碰着我,这触碰不似无意的,他自己似乎也产生了一些心虚的肢体动作,眼睛东瞟西瞟,吞咽口水频繁。 我疑虑自己是否过于敏感时,人头攒动的车内有了点动静,一位戴深色针织帽,穿得灰暗的熟脸出现在我视线里。他努力挤了过来,一边低声朝周围的人说些见谅的话,然后到达我附近后,用瘦高的躯体隔开了那个令我不舒服的男人。他虽然试图想替我撑出点空间,像往常一样保持距离,但车上实在是太拥挤了,他的胸膛不免就贴到了我的肩膀那侧,温乎乎的。 我忽然有点紧张起来,但这种情况的不自在并不同之前一样,这是一种关系还没到达亲密空间所产生的自然反应。且鉴于他的英雄举动。 阿齐单手抓著上面的拉环,一只手揣在裤兜里,站稳后向我寒暄起来。大约也怕被人当作不怀好意的男人,突兀挤过来的他才想起来要寒暄一二。 从车上起,避免干巴巴的,互相一路说着日常话走回了合租屋,但他进了房门后就像一池刚有涟漪的水渐渐宁静无声息了。 为了酬谢阿齐,我将自己晚上的食物分了一半给他。让他房间的门缝逐渐变大时,我有了一股冒昧感,因此停下推门的动作,先敲了敲。他同意后,我探头进去的第一感是这间冷淡的房子好空,除了床、桌子和台灯这些基本的家具好像就没有什么了,很是空空荡荡的,只有书本叠得最多,在床边都能堆成床头柜了,书并不崭新,也不算旧,看起来就好像这是他常用的又宝贵的日常用品一样。他此时也正坐在床畔边,双手里拿着某本看到了一半的厚书,被打断后,便看向了我。 阿齐其实很少对着人的视线看人,也不经常说话,常常在房间里不知在做什么而安静地呆着。我突然觉得之前认为他是轻浮人是很没有由来的。现在我才知道他在看书,看得晚饭也不大吃。 所以对于我分给他的食物,他好像真的挺高兴的,也有可能是客套,为了不拂人的面子。 ………… 某天我又要出门夜跑时,察觉后来的他也跟着出门,我突然像喝过酒一样冲动起来,把他堵在门口,兴师问罪道:“嘿,你为什么老跟着我?” 由我以这样的态度开了头以后,之前的老实人也变得玩世不恭起来,“朋友,我想这路不是你家的。”他说完,自顾自整理好运动服就越过我下楼了。 第3页 我悻悻跟了上去,现在是我故意要和他并排跑步,跑起来的时候,他转头看了我一眼,正儿八经失笑了。我便试着问他,“难道你也喜欢跑步?” 他承认说:“就……锻炼吧,看书看久了,运动运动也好。” “怪不得连晚饭也不吃。”我以为他也在保持身材什么的。我说那话时,他又失笑了,让我有点儿受不了,不晓得有什么好失笑的。 他却说:“晚饭是忘了吃,因为经常遗忘,以前是被别人遗忘,后来是被自己遗忘,其实晚上不吃也行。” …… 跑着跑着,他来来回回抿嘴又微一张嘴,接着忽又问我,“俗仪,你还记得刘笑齐这个人吗?” 啊? 我确实从心底给啊了出来。 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是刘笑齐。” 我顺口说,我知道啊。他真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的眼神突然有了些神采,但接着我又说,我知道你名字了,那天早上就记住了,不用再介绍了。 他便没再说什么了,接下来的跑步,没有说话声,静悄悄的,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倒也没有什么自不自在,因为跑起来累得够呛,他除了指点我要怎么样呼吸不累,也没说什么话了。 第2章 实习 虽住同一个屋檐下,但是他的确像一抹影子,没有存在感。所以有时我很疑惑,这样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室友,能让上个女租客骂他混蛋。 我和阿齐平日里除了一些客套的招呼,几乎没什么交集,他深居简出的,我是指除了上下班和偶尔出门,他几乎只呆在房间里,对着他那书堆能变成看书石像。我还调侃过阿齐,他看书的时候要是做个动作,把手肘抵在腿上,手背抵在下巴上就能变成思想者了。对于我的调侃,他只腼腆的淡淡一笑。 偶尔的闲聊里,阿齐说,他高中毕业后干了几年辛苦活计,后来开始确定理想,现在才学习摄影,在附近的影楼里实习,工资很低,只有一千多块。当我听到他的工资时,着实纳罕,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只是纳罕而已。加上房租,大抵没剩几个钱,又想到他不吃饭也是难怪,自然省了一笔开销。 据我所知的,在影楼实习是很辛苦的,好像也是个体力活,什么都得做。 原想照顾照顾他的生意,也许因为他那很低的工资使得我同情起来,心里就产生了一些想法,想以私人的名义请他给我拍写真,但由于我也还在实习期间手头并不宽裕,所以暂时将这想法往后推了推。我便也免得再去找影楼拍个人写真,一来完成了一个愿望,二来能照顾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一举两得。 不过很快,我就拥有了能拍写真的这笔钱,因为还在实习期间过节回家时,父母硬塞了些钱给我。 当我找阿齐做这比小生意时,他半张着嘴有些吃惊,扭捏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时,支支吾吾地说,他实习得并不久,还没能学到什么,只学了些皮毛。 他就这么以没信心提前出师的由头婉拒了我,但很感谢我的想法。 我倒是认为他很谦虚,不管他那想推荐摄影大师给我的心意,我点名了要他帮我的忙,还告诉他找熟人方便自由多了,除非他不想帮我的忙。 对于这单生意,看得出来阿齐很用心,那几天里他忙碌着在合租屋里都做起了功课,连下班时间也给推迟了,只为了多学习学习。他其实也不是第一次给人拍,但正儿八经这样做生意的还是头一回。拍前做的准备和拍摄过程中,他给我的感觉好像有点儿紧张,明明该是摄影师安抚客户,他这样紧张,我反倒自在了。我风趣告诉他,能成为未来摄影大师曾经的第一位客户,我很荣幸。 渐渐的他投入后专注起来,有模有样的,时而严肃拍摄找角度,时而逗笑我进行抓拍,他之前的那点紧张感自然就被全神贯注的状态给甩到了九霄云外。 我还发现,他工作起来,眉头老能皱出一个字——川。像个年轻的老头儿。我一嘲笑他,他就恢复了腼腆的年轻人状。 他开头夸过我的笑容后,我逐渐用力过多,表情不受控制的变得奇怪了,他正好抓住复仇的机会,也调侃人说,我后来的笑脸像整容过度的僵脸。 一来二去斗了点嘴,都被对方适当的揶揄逗出了自然笑,拍摄还算顺利。 好像从这次拍摄过后,我和室友便逐渐熟悉了。 没过几天我在客厅用笔记本电脑做文档时,出来接水的阿齐一本正经地朝我说道:“你不要在马桶上蹲着上厕所了,马桶盖子已经修好换了新的。” “你偷看我上厕所?” 第4页 我面不改色的继续在电脑上做事,在听到水从嘴里呛出来的那种声音后,我才将视线转移到阿齐身上去。 他自然没和我对视,沉默中,只有饮水机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阿齐就着衣袖擦了擦嘴周的水,一边过来扯了几张纸巾擦干地上的水滴,低着头慢半拍地回答,“马桶上面每天都有鞋印。” “不好意思,给你添了麻烦,弄脏马桶。也是,不止我一个人在用。不过,这句话还道出了一个信息,我没有便秘。” 他破功一笑后,将手抬起摸了摸后脑勺,语气和缓道:“没事的,本来盖子坏了也不好坐,我只是担忧你踩坏马桶而刺穿臀部,发生血案。” 我只是沉浸在既麻烦又枯燥的文档里。他以为我不信,没过一会儿,即搜了踩坏马桶发生血案的图片给我看。我只看了一眼便感受到后背和臀部发冷发热既发颤,以是皮笑肉不笑谢谢了阿齐。 说话间,我的word文档突然闪退,做了很久的文件竟然丢失。我先是不可置信一愣,接而心脏频繁咚咚跳动,我揪住头发,整个人像野牛似的蠢蠢欲动的暴躁起来,屏幕简直如同一块向我耀武扬威的臭破布。 “怎么了?” “你不会用眼睛看吗?” 阿齐见我脸色不对,他瞅了瞅我的电脑,有眼色地走开了。过片时,他又过来了,落坐于一旁,摸过电脑的鼠标说,他帮我找回来试试。 我见有一线生机,忙为之前的无礼向他道歉,他原谅得轻巧,说这是人正常的情绪,他没放在心上。 只冲他肯过来帮忙,我也知道他断没放在心上的。 他东点西点的竟真把丢失的文件给恢复了回来。我才一副好脸色说。“行啊,小伙子,没见你有电脑,却有‘妙手回春’的技术,让我起死回生。” 他抿嘴含笑说,他一个老同学蛮懂电脑的,他才略知一二了。因为闪退的问题,他还帮我瞧了瞧系统和其他方面。 解决了当务之急,我想起了什么便问他,“对了,修好马桶盖子多少钱?一人出一半。” 他眨了几眨眼睛,沉吟着说他反应给房东,房东修的,不用给钱。 我又随口问他,盖子是怎样坏的,我看他屁股也不大。 他莞尔说,不是他弄坏的,是上个住我房间的人弄坏的,他也不知是怎么坏的,可能很多人用过的原因,渐渐坐坏了。 我一听,又觉得屁股发痒,并认为我之前蹲在马桶上解手算是不错的选择,还好现在换了新的坐盖,没那么膈应人了。我又开始对他和上个女租客浮想联翩,于是不怀好意地问阿齐,上个租客屁股大吗? 他一愣,皱眉成川,收缩嘴唇,好一副厌恶人的神态。只淡淡说了句不知道,端走水杯回房去了。 见他这副表情,他们没有鬼才怪呢,又或许是我问得太冒昧了,虽然熟了点,也没到可以随意说那话的地步。 我记得在租房合同上写明,承租期间被承租人损坏的,通常是由承租人承担。依此,我见房东还算有良心,后来碰见了打招呼时,我还特意谢谢了房东太太。 房东太太一脸茫然,想了想说,她不记得有帮我们换过新的马桶盖子。 我才渐渐悟了出来,大抵是阿齐不想我出另一半的小钱,才扯了个谎。明明是比较困难的人,却还穷大方,默默将盖子给修好了也不要室友的分担。 我知道后,查了查换马桶盖子需要多少钱,便折半把钱放到他房间里去了。但他回来后仍旧将这小钱还给我,还说赚了一笔拍写真的闲钱,他负责修缮原先公共区坏的地方,也就是我入住前就坏了的地方,是应该的。 见他那么坚持,我只好把钱收回了。 话说,艺术照一个月左右的样子才拿到,我可没有安慰他才再次夸他的摄影技术,我认为他完全可以出师了。他还是那么谦虚,感到不好意思,认为我那是行外人的夸赞。但那组照片确实令客户心满意足了,更何况他还给我打了折扣。 由此说起了他在影楼实习的经历,阿齐回想着慢慢吞吞又断断续续地讲,刚开始幸苦其实到没什么,是一个磨炼心性的过程,开始得跟着师父出外景打光,提东西,铺婚纱。刚学的时候在夏天,那时候天气很炎热,每天大汗淋漓的,衣服都能脱下来拧出汗水。 师父不干的都得他自己干。 他那位师父年龄比较大,似乎不是很想教他,对于师父而言,他就只是需要拿个东西,搬个东西,找个东西……所以起初什么也学不出来。于是什么都得靠自己看,自己留心观察,这样也能学,但是学得很慢。 他刚开始是碰不到相机的,提了很久的工具,才开始在拍照前准备灯光,道具,场景之类的。师父上来坐着拍完后,他便得麻利些收拾场景,把灯光道具归位,然后带客人换下一套拍摄服装,准备下一套服装需要的东西,有时候没做好一点细枝末节的事当场就会被破口大骂。他的师父脾气不是很好,又是他们的主管,于是必得把这层关系搞好,不然就会被挤兑,甩脸色。毕竟师父是这个公司的股东,加上在那间影楼里呆的时间也是最久的,所以也没人敢同他顶嘴,及违逆命令,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第5页 少说话多做事方能周全些。 阿齐作为实习生,年龄不算稳重,又从未接触过摄影,因此经验也不够,容易被前辈欺负,什么事都使唤他去做,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因此他提点我,在实习期间不要什么事都答应着替别人做,否则别人会越来越理所当然,做好自己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既然师父脾性古怪,不愿授业,他也不埋怨,自己慢慢研究,下班后常去老同学开的小网吧在网上学习,又省吃俭用报辅导班,所以现在起码学到了四五分东西。 我听着他的经历,不知不觉心理不平衡,就仿佛我也在影楼里实习了一遭一样。 你不生气吗?我盯著他问。 阿齐坚定地凝视着前方,不卑不亢地说,肯定还是得自己努力得到别人的认可才能得到尊重。 我喝了一口冷水静气,又不禁将杯子重搁在桌上,对上他说,虽然现实好像是这样,但是本末倒置了,自己可不能做这样本末倒置的人,你又没有做什么坏事,也没有大毛病,为什么不能得到起码的尊重。 同样,我也没有能力和技术,去要求别人得对我怎么样尊重。他平静地喝完杯中的温水,和我道了一声晚安,让我早点休息,便径直回房去了。 那天晚上是我和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的室友阿齐第一次敞开交谈。 可我半夜里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喉咙里也卡了东西一般,因此翻来翻去睡不着觉,最终我爬起来写了张字条贴在了他的房间门口。我写道,只需要一个条件便够了,那就是生命。 第3章 孝成 某天我加班后回家看见,阿齐居然也用起了厨房,还邀请我一起吃饭。他做饭好吃得像外婆的手艺那样,嘴里散发出来的菜香,从舌尖蓓蕾上直传入了心里,令人倍感亲切家常,又有一点儿他个人手艺的独特滋味儿。 于是我感慨,“你做饭非常好吃,怎么不天天用厨房呢!买点菜也不是很贵哎,下一顿馆子吃得钱,可以吃很多天了。要是我能经常一下班就吃到美味,那就好啦。” 每当有任何夸赞他的话,他那小媳妇般腼腆的神情就会出现,我也乐得见到他那副表情,所以一而夸再而夸。 “以前也经常做饭的,后来由于一些原因就不做了。”他解释。 “什么原因?那这个原因最好消失。” “说来话长,”他笑呵呵地道:“已经消失啦。” 我再次询问什么原因,他长话短说是因为上个室友。 瞬间,我耳朵的精神像兔子一般竖立起来。再一细问起来,他才说上个室友将厨房搞得很邋遢,吃过饭喜欢把充满油渍的碗盘堆积在池子里;柜台上东掉一点米饭,西掉一点肉菜从来不捡不擦;整个厨房像铺满了潲水一样,又乱又脏又臭。 基于这样的环境,一到晚上蟑螂泛滥。蟑螂太多了,甚至都爬到了房间里去。起先他也忍不住收拾过,但每次替人擦屁股,人家后来干脆一次也不收拾了,全摆在那里,蹬鼻子上脸的。争论也讨不到好处,还拿他是个男人来说事。 所以他就不用厨房了,免得每天增加负荷。 我睁大了眼睛,忍不住叫上帝,“那你为什么不据理力争啊?那你该拿她是个女人来说事!” “不想再闹不愉快,跟女人争论自讨苦吃呢,再说了抬头不见低头见。”他苦笑,刨了口米饭塞满了嘴。 “再怎么息事宁人,起码能照常生活,用上厨房吧。” 他便不语了,默默地吃饭。 根据我和阿齐短暂的相处,他为人还是不错的,对人的容忍度也好,以至于我更好奇上个女租客能有多恐怖了。 因此我又挑起话题,吃着饭含糊不清地告诉他,你知道吗?上个租客还留纸条说你是个混蛋,搞得我很防备你,以为你真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哩。 他露出感到荒唐的笑,我见这笑容必然不简单,又打破砂锅问到底,让他讲讲上个女租客。 他似乎终于忍不住了,说他自己也不是背地里讲坏话,就是陈述事情经过。 我喜欢听关于合租室友的这种新闻,这样对比下来,我就会在这枯燥的生活里,发现自己的幸运了。 他也不知先从哪里讲起,但由于内心憋闷,还是把乌七八糟的事情一吐为快了。 他先自称遇到上个室友后,他就做过掏发男孩,洗碗工,环卫工……于租房里再一次体验了另一种底层生活。他经常要倒她堆在那里的垃圾,不然流汤滴水的;每天都得清理厕所和地上的头发,跟遇到了灵异事件一样,永远清理不完;厕所常常被她霸占,一是放满了她的化妆品护肤品,二是她呆在厕所里的时间久得他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厕所的镜子呢老被搞得花不溜秋的,和马桶一样脏得极快,打扫的速度及不上她弄脏的速度;夜晚这人总要发出使人恼火的噪音,一敲门提醒她,她却比谁都要委屈,又开始恶人先告状来反骂他…… 第6页 他说着说着又止住了说下去的欲望,唉一声说,原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生活习惯不同罢了,不说了,吃饭吧。 生活习惯不同的前提是建立在不影响别人的基本上。 我是有理由相信他遇见的这种女人,因为在学校住宿也是什么人都能见着。 我十分同情阿齐,“现在好受多了吗?那我呢?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要是有的话你直接告诉我,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我生怕自己有哪些没注意的行为,自己不记得,无形间却添了很多麻烦。 他的眉头渐渐皱起,浮现像之前回忆上个女租客那样的表情。 我不太自信地试问他,“难道我也有什么地方……” 话未说话,阿齐促狭大笑起来,比起在这之前他脸上所有浮于表面的笑,这的确算得上是大笑了。这回他不再故作姿态来唬人了,喝了点水吞下嘴里的食物,他面容和煦,又仿佛长者那样语重心长道:“我遇到过很多奇奇怪怪的室友,但像你这样的,几乎死绝了。我是说,俗仪……你很好,不只是外表上是女孩子的样子,生活上也是完全的女孩子。我遇到的一些女租客,她们只是在臭皮囊上很会伪装,实际上躯壳下面腐烂得混臭不堪。” 不知怎的,我倒还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甚至对他给我的评价生出了一点感动。于是平时没大看书而语言苍白的我,只能笑嘿嘿地评价他三个字,你也是。 吃饭间,我发现他不怎么动香辣的菜,自己只吃那点清清淡淡的食物。 你不吃辣吧? 他说,自己口味轻。 我果然很容易地猜到了。那么,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口味要重一些呢?原来是从我之前分给他的食物里看出来的。 饭饱茶足,我想起之前那位女租客的“光辉事迹”,不禁马上抢着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与厨房的卫生,生怕落得个混臭不堪的下场。 阿齐见我这激动的架势,不禁也站起来一起收拾着说,他……他来就可以了。 我故意逗他玩,因说,别别别,我怕哪天你也跟别人这样说我。 他那张长而清俊的脸立刻涨红了,惭愧又臊得脸肌都明显了起来,半天蹦出一句孩子气的话。以后你再打破砂锅问到底,我也不说了。 我马上止住了揶揄,澄清道:“别别别,我开玩笑的呢。” 我和阿齐又熟了点,熟到能相互蹭饭了。那天他和一个朋友要去聚餐的时候,都叫上了我。也不是吃什么八珍玉食,只是为他叫上我而又小小的感动了。我工作回来还是工作,没能在天还亮的时候吃上下午饭。晚回来的阿齐接了个电话后又准备出门了,这时候我刚好完成工作,伸了个懒腰,肚子又将将和打屁一样控制不住的响。 于是走到门口的阿齐停住了脚步,回头邀请我一起出去吃饭,他也是和一个老同学吃饭去。一听有他的朋友,我赧然一笑,恬不知耻地麻烦他,替我打包回来就好了。 他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也不好意思地笑,说他这个朋友喜欢小酌怡情,喝酒喝有些得久,他回来的话可能有些迟,左右是在附近的夜市大排档吃饭,我吃完了马上回来都行,他那朋友不拘泥这些。 于是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个点了,自己在家做又懒得,叫外卖也不知该吃什么,不如跟着室友蹭吃蹭喝,有什么吃什么。 到了深巷某处的大排档,这里显然与外面热闹嘈杂的景象不同,在这静谧的犄角旮旯里我以为生意不会太好,哪里知道入蓬内一见,客人并不少,只是很奇怪,这真与外头的热闹不同,不仅深巷安静,连客人们也都安静得多。 最后一排角落里的某个人举手像领导一样,笑脸打招呼,张开手向我们挥了挥。 阿齐便引我一起过去了。 那是一只像抓过猪油的手,既油腻,肤色又不均,黝黑的手上有些白点。比起其他根手指上没修理过的指甲,小指上的指甲更是长,指甲缝里的污垢叫我以为他是干粗活的人。 我还在想这人的手,阿齐便向我介绍说:“他是孝成,我的初中同学和好友,跟我一样姓刘。” 当孝成以不怀好意的眼神盯向我们时,阿齐又开始介绍我了,“这是我的小学同学,任俗仪。” 阿齐可能是怕被误会和起哄,我便没多添一句嘴说是室友。 孝成突然没劲儿了似的,他那种打量朋友妻的目光顿时消散了。赶忙离座后前倾身体来和我握手,他脸上挂着令人觉得廉价的笑容,一边说着你好你好。 这样混臭不堪的手活生生要和我亲密接触了,我稍微一握便收回了手,借口饿了马上坐下来杵了杵筷子要准备吃。 第7页 其实他们动筷子之后,我才开始夹的。他们开始聊天吃宵夜后,我也一边吃食一边偶尔搭话。我竟然很自便,没有平常那种因为生人而多少受拘束。也许这和孝成不大体面有关,他要是光鲜亮丽的,在大排档里也是个整衣危坐的作派,我想我就不能那么自便了。 吃着食物,我不由地打量起面前的孝成和阿齐来。 天渐冷了些,孝成上身穿得很暖和,最下头却很凉快。他脏脏的夹克里是扣错了扣子的衬衫和起求的灰色秋衣,军绿色的松紧裤被穿得松散宽大还拖地,也许因为脚上是一双底薄的人字拖。他脚上的大拇指有神经抽动似的,不断去夹二拇指,然后就会拱一拱大拇指的关节。有时候也会用脚指头去挠另只脚的脚心内侧。 至于阿齐整个人再正常干净不过了,看了一眼孝成,再看看阿齐,就会解了心头上的一股油腻。 这两个人反差强烈,是怎么能做朋友的呢?阿齐前些天还讲过女人的混臭不堪,到了男人这里就不作数了吗? 平常吃毕,我从没打算立刻就走,蹭吃蹭喝擦擦嘴巴走人的事我不大干得出来,但由于我看着脏兮兮的孝成碍眼,心里巴不得要走。正好阿齐提了一句你文件不是还没做完吗? 我就立刻想起来似的,嘴里说着打算得走了。 孝成客套地问我,不谈谈人生再走吗?工作放一边,多放松放松才好。 我谈不来人生,我会敲电脑键盘。我在玩笑中带上了工作,以便脱身。 说起电脑,阿齐一本正经又介绍了一次孝成,讲孝成才是实打实的搞电脑的,开了一家网吧,还包修电脑,总之对电脑掌握得很多。 原来孝成就是他所说的会电脑的老同学。 也许孝成真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得阿齐的欣赏,愿意与之成为多年好友,并宵夜畅谈。 好不凑巧,孝成的小酌怡情被打断了,他接了一通电话后,嘴里骂着一个老太婆事儿多,便遗憾说有事要先走了,谈不了人生了。 孝成先和我们道别后,阿齐转头问我,能不能等他吃完这剩下的菜再走?他没有浪费食物的习惯。 我坐着也是坐着,也忍不住动筷子把剩下的一起吃了。 因这最后将孝成的分量一起吃了,我和阿齐的肚子胀得一直起来就不舒坦。 大半夜的怕积食,我们先散步消了消食。路上又说起了孝成,他问我,他这朋友看起来是不是很邋遢?嘴里说话也粗。 我笑笑点了点头。 他就说,其实孝成内心是个很干净的人。 比如呢? 阿齐想了想,看着月色告诉我,刚刚孝成是因为隔壁邻居的一个老太太才事先离去,那个老太太是留守老人,也和孤寡老人差不多了,有子女相当于没有,老伴儿先一步去世后,更是无人照顾。有什么问题,常常要去麻烦孝成,一来二去,孝成好像成了她儿子似的,随传随到,孝成虽然嘴粗,但心里是记挂着隔壁的老人家的,总说她比自己还要造孽可怜。 虽然孝成的小网吧在外观上像黑网吧,但是比那些富丽堂皇的大网吧正规多了,他从不让学生在他的网吧里上网,除了需要电脑办学习事的学生,他就把前台的备用电脑给学生用。 ………… 如此说来,孝成是个很有原则的邋遢好人。 等肚子不再那么鼓胀之后,我问阿齐要不要一起夜跑,反正也都下来了。 “你跑步的理由是什么?刚刚吃得太多,减肥吗?”阿齐笑了笑,眼睛弯弯的,和此时天上的玄月一样。 “不是,是因为心情而跑。”我的回答似乎不令阿齐感到诧异,他只微微颔首,就和我一同跑了起来。 大汗淋漓之后,不良的情绪和一天的疲惫也随着咸汗蒸发在了污浊的空气里,继续被人们吸入,陷入一种循环。 跑完步轮流洗了澡。 我让了阿齐先洗,男生在厕所呆得时间极快,我收拾了一下房间他就出来了。免得让对方久等,谁快谁先用厕所,那样轮到我的时候不用想着后面有人在等,也能安安心心地用厕所了。 我从厕所出来时,路过阿齐的房间,他的房门好像总是透出一条缝隙,我也总是从这条缝隙里看见,他开着台灯坐在床边看书。 青年看书的样子从影子里体现了,那抹人影是那么的高大,映照在整个泛旧的墙壁里,甚至是有棱有角的墙角上,这在微弱灯下长大的人影仿佛要顶破那间房子,给冲到外面去哩。 第4章 夜游神与馈赠 阿齐明明吃得清淡,作息规律,平常没见其大喜大怒,却患有一种睡眠障碍。 我记得我读书住宿时的舍友祁玲也有这种毛病,但她的程度还好,只是在凌晨一点左右按时从床上起来,然后像游魂一样来来回回地走,只在宿舍里进行痴呆游走,没给谁造成什么困扰,她梦游的话还没到会开门的地步。但她在清醒时才是最吓人的,因为她为了吓唬人,故意同我们讲了一些有的没的,也不知那是她失心疯编的,还是以讹传讹听来后夸大其词。只说,有一个卫校的宿舍里,住了七八个女学生……那到底是七个还是八个?? 第8页 祁玲当时正引人入胜的要讲,却被她的上铺打断了,她没一通好气对发问的人说,鬼知道有几个,差不多得了,她也是知道个大概。祁玲原是住上铺的,因为有梦游的毛病,因此和下铺对换了下位置,免得梦游时给跌下来摔着了。 就七个学生吧,还有一个位置拿来放大家的东西,不然挤得慌。从祁玲讲述第二句这里,就可知我们原来的住宿是挤得慌了,所以连讲旁人的故事,也都还要投入一点幻想。 那七个女学生,都是护理专业的,但是其中一个人有梦游症,有梦游症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不少宿舍里总有一个要梦游的。可怕的是,这个梦游的学生每天一样在凌晨一点多固定起床,不同的是,她一点多要走出宿舍,两点左右回来后继续上床睡觉。大家睡眠都不错,没太多人发现这个情况,只有一个夜猫子知道,起初夜猫子并不知道舍友是在梦游,还以为她出去上厕所什么的,向她打招呼也不理会。由于这种情况发生的次数多了,终于引起了夜猫子的怀疑,有一天夜猫子便跟上了舍友的步伐,尾随而至,惊发现舍友来到了实验楼里。 半夜三更的,夜猫子没胆子再跟上去,毕竟实验楼里浸泡了些尸体标本。 后来夜猫子将此事告诉其他舍友,但没有惊动会梦游的那位,就是想看看,她在实验楼里到底在做什么呢? 等到下一次舍友梦游,其他人借着人多胆子大,全跟上去看了看。她们的这个舍友竟然对着大体老师念念有词,甚至吃掉一些动物尸体的小标本。 最终这个压力过大而梦游的女生便退学了。 我当时听来,便炮语连珠地问祁玲,实验楼晚上不锁吗?保安在干嘛呢?有人进了实验室挪动过东西,标本缺斤少两老师不查吗? 其他舍友原本陷入了祁玲所说的事件里,被我这么一问,纷纷都疑虑起来。上铺的还嘲笑她说,你讲的这故事,明明更害怕的应该是你自己。 于是祁玲不服气了,那几天里尽搜罗一些梦游误杀人的故事讲给我们听。有些新闻倒是真的。后来我们威胁祁玲,要联手去和辅导员反应,让她换宿舍去,她才消停下来,不拿梦游来吓人做文章了。 毕业不过几月,我又碰到了另一尊夜游神。 某个晚上我学习到深夜,喝多了水后出来上厕所。却见阿齐直挺挺地坐在客厅里,半睁着眼睛看向客厅里的旧电视,但是由于机顶盒没被打开,电视机上并没有画面,只有蓝屏的微光映在他身上,他整个人也是蓝幽幽的,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诡异。 我将手捂在心口上喊了他好几声,他也没反应,我心下便猜测他可能是梦游了。 由于不了解梦游症,我没敢再去喊他,只是检查了下阳台的玻璃门有没有锁好,即回房锁上门睡了。 在阿齐没怎么影响我的情况下,我倒没和他本人提起此事,但是后来他频繁吓我一大跳,导致我晚上内急也不敢出去上厕所,我就不得不提醒他了。 因为有时半夜出来,迎面撞见幽魂一样痴呆无神的黑影,能吓得我差点失禁。而且喜欢苏联,又喜欢听苏联战歌的他,夜晚静静坐在客厅里,放起了抑扬顿挫的歌曲,那半睁着眼睛的模样仿佛鬼上身了,真在听音乐似的。在那种情况下,这画面简直诡异得不得了。所以后来,他即使白天在阳台晒着太阳,听苏联战歌时,我依然无法欣赏这节奏磅礴,旋律深情又透着忧伤的音乐了。 还有时候他嘴里凄苦地呓语,阿公和爸爸,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呜呜哽咽。甚至有一次我听见他毫无情绪而麻木地说,他不是□□的儿子。 阿齐的梦游在我看来是比较危险的一种,因为他能开房门,能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所以对于阿齐的情况,我很惶恐。想到他做菜那么娴熟,会不会梦游时做菜将睡梦中的我给切了呢? 总之,那段时间因为阿齐的梦游症,我对白天的他都避而远之了,生怕他对我印象深刻起来,哪天不经意得罪他,他在梦里处理我时真把我给处理了。而且我胡思乱想的坏毛病又来了。或许上个女租客的种种行为导致阿齐格外记恨她,他一梦游起来攻击了她,这人就不得已搬走了,于是愤愤写下他是个混蛋的话。 好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能绕着他是个混蛋在想象里做文章。他要是从一开始知道我这些想象,保准不会愉快。 想着,我大不了晚间不上厕所,房间门锁了也还安全,就是担忧租房也不是在一楼,万一他打开阳台的玻璃门不慎坠楼,又或者他晚上开门出去,门没被他关上,正好给小偷坏人入室的机会呢。 第9页 为着这些担惊受怕的事,我特意去找了祁玲了解梦游的情况。因为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所以约了见面。 她反倒对我找她的事而兴致勃勃的,调侃我这种铁树棍子长了枝条了,因为以前我一向独来独往,从不干报团取暖的事,认为一个人能过得最自在,能随意支配时间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平常和舍友们是有距离的,后来她们连聚餐都不叫我了。我也因此将那些原本有可能拿来应酬的时间,放在了对自己来说更重要的事上。 我同样提起了祁玲的外号夜游神,来引出自己想知道的事。 祁玲告诉我说,梦游其实没那么可怕,像他们这种只是□□,是没有攻击力的。而且梦游症里伤人的占极少数。一般来说儿童容易梦游,而成年人梦游的话,可能是遗传,或者精神压力过大。梦游的人其实是可以叫醒的,不过要温和一些…… 她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让我对未知的恐惧减少了,也就安心多了。 我才想和阿齐提他梦游的事,但那几天我们都早出晚归的,或者时间错开,没有多少碰面的时间,大多打了个招呼匆匆而过。 但是我在公司聚餐后回家的一晚,又撞到夜游神了。阿齐老样子坐在客厅里看没画面的电视机,我蹑手蹑脚靠近,在他耳边大喊了几声他的名字。 他仿佛听不见,眼神依旧涣散,没有焦距。我正想再次叫喊,他又从沙发上起来进行游走。我不知道该怎么唤醒他,于是上手对他又摇又拽的,结果他忽地跪下来抱住我的双腿,嘴里模糊不清地呜咽。 我怕得一巴掌拍到了他脑门上,他终于从梦游里醒了过来。当他发现自己在客厅里,茫然而又恍然,我同时把他之前梦游的事一起说了。 之后将祁玲给我说过的一些话传达给他,希望他调节一下自己的压力情况,应该就会减少梦游的症状了。 阿齐很局促地说了一声知道了,便开始嘀咕自己为什么会抱着我的腿,还跪在我面前。 我扯了个谎调节气氛说,刚刚把我当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跪呢,还祈祷他师父早日让位给他。 他摸摸头更是赧然,低头说,那很可能是工作压力大了就复发了梦游症。他还觉得奇了怪,以前在影楼压力最大的时候好像也没梦游过,怎么现在才发作。 那么很可能上个女租客神经大条得连理都懒得搭理他,以至于都不知道他在梦游,哪里像我这种敏感又神经兮兮的。 后来,孝成来合租屋里做客的时候,我们都还一起讨论了阿齐的梦游。起初孝成来时,我嫌他邋遢,离得远远儿的,吃饭也假装要去看电视,把饭菜赶了些到碗里,坐到沙发上去吃了。 等都吃完了饭,趁阿齐上厕所的时候,我向孝成搭话,问他知不知道阿齐梦游的事。 孝成一副你找对了人的表情说,阿齐以前没地方住的时候,同他住过,将他吓住了。印象深刻的一晚是阿齐从床上坐起来,过一会儿又走到门口站着,孝成问他干什么的时候。阿齐说,等一会儿有人要过来。还有的时候一晚上都在说梦话,东一句西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又渗人。 鬼附身了,做下法。接着我又透露,阿齐梦游时常叫爸爸、阿公和妈妈。 这时孝成便不语了,因为阿齐也从厕所里出来了。 阿齐在梦游时似乎告诉了我,他的童年并不幸福。但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不久,我的电脑出了点可大可小的问题,想到可以拿到孝成那里去修,便同阿齐说了一声,向他打听孝成的小网吧在哪里。 阿齐说正好今天他要过去,他们今晚自作小火锅吃,又邀请我一道去了。 我去后发现,多了一个眼生的小女孩。但是在她眼里我才算是眼生的老女人。 我把电脑交给孝成时,阿齐还没开话,他就先留我一起下来吃自制的清汤火锅了。还介绍了一下坐在桌前眼巴巴等火锅的小姑娘。这是他的妹妹刘偲嘉。她穿着干净粉嫩的小洋裙子,上头套了件呢子小披风,下头是洁白保暖的蕾丝连裤袜,扎的两条辫子翘在肩膀上头,那张小脸很有福气,眼睛又大,看起来有安静的玩偶那么乖巧。 是表妹还是堂妹呀? 孝成说是亲妹。我竟想不到这么美丽的小姑娘能是孝成的妹妹。我纳闷儿了,怎一个长得没精神又邋里邋遢,一个瞧起来像个小精灵又惹人怜爱? 我还以为孝成的住处一定和猪窝一样,没承想,他这老居民楼的房子里里外外除了旧些,还井井有条,挺干净的。 等阿齐和孝成进了厨房再弄些肉菜时,偲嘉便直直地盯向了我。她抬起下巴用鼻孔仰视我,信心十足地说,你一定在想我哥哥这么邋遢,怎么会有我这样的妹妹,对吗? 第10页 我一愣,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又人小鬼大地问我,你是阿齐哥哥的朋友,是吗? 我恩一声后。她胸有成竹地说,她是阿齐更老的朋友,五岁就认识阿齐了,我是后来的,肯定没她跟阿齐亲。 我一来劲儿想逗逗她,故此顺着阿齐上次跟孝成那么介绍我时说,我还是他小学同学哩。接着又掰起手指头认认真真地算了起来,算我七岁上小学,二十三岁大学毕业,那么我跟阿齐有十六年的相识情分,比你这小不点的岁数都大多了! 我的一本正经,实在是气坏了偲嘉,她不甘心地转头哼一声,抱著手臂不理人了。 等阿齐和孝成出来,偲嘉那挤兑我的小模样消失了,表情简直像天上的云一样瞬息万变,又变得乖巧惹人爱起来。还真是差点看走眼了,在现实里遇到个年龄最小的演技派。哪里就和玩偶一样乖?分明就是个小妖怪。 期间有他们在的时候,偲嘉可甜了,还亲热乖巧地唤我姐姐。等他们一不在,她又开始叫我阿姨了。 席间,小偲嘉居然也喝了点酒,她红扑扑着一张脸说,等她长大了,也要跟阿齐哥哥一起租房子。她还嘱咐我,不许欺负她阿齐哥哥,要是谁欺负了,她第一个咬谁。 阿齐可没把偲嘉当成小孩子来笑话,还忙解释,大家在一个屋檐下都是很和谐的人。 ………… 吃饱了又喝过些酒便从孝成家离去,他家楼下漆黑萧条,得走到街上一点才好打车。在路边的时候,阿齐莫名其妙地问我一句,你想起来了? 我转过头去瞧他,指了指自己,“你在跟我说话?” “不然呢?”一阵冷风吹过,他将手揣进了兜里取暖。 我疑惑着撩了一下耳发,茫然道:“想起什么?” 他摇摇头笑了起来,清爽地道:“想起我们是小学同学啊。” “哈?” 阿齐的微笑陷入了这片老旧居民楼的黑夜里,“偲嘉明明跟我说,你气她我们是小学同学,这小丫头还跟我生气呢,因为以前我说过我认识最久的女性朋友只有她一个。”他低叹着,又自言自语道:“偲嘉和我说悄悄话的时候,我还真以为你想起来了呢。” 我记忆里可真没有刘笑齐这个人。我启口想说来着,他突然换了个话题,“其实你搬来之前,我跑步是在清晨跑的。” “那么你是真的在跟着我跑?”说完,我环视了一下无人的四周。 他微微颔首,温声说道:“在你来之前,我们便宜的租房附近就出过事了,治安不是很好,听说还有女生开门回家时被盯上,遭遇了不好的事。我开始注意到你夜跑后,默默在后面跟着跑,索性把锻炼身体的时间改成了晚上,早上也能多睡会儿了。”他咧嘴一笑,“这是同窗馈赠。” 既然他以为我是他另个小学同学俗仪,增加点熟度,再持续这种馈赠,也没什么不好。 我就收住了我记忆里没有刘笑齐这个人的话。 这晚,喝过点酒而上头的我,移步上前大方拥抱了阿齐一下,我抱那一下还以为抱到了石头,这家伙简直是又僵又硬的。我也咧嘴冲他一笑说,原来是这样才跑在后面的啊,谢谢你,那,这个拥抱是我的馈赠。 第5章 小偲嘉 别说小偲嘉不算喜欢我,连待见我都困难,不管是女人、少女还是小女孩吃醋,都不叫人省心。 小女孩呢,还算好的了,至少喜怒哀乐是放在表面的。她来做客时,还淘气地在阿齐门口挂了个牌子,准确点来说是挂了一张她画的a4纸。上面写了几个字,最重要的是针对我而言的,欧巴桑那都算是被误伤了的。 欧巴桑和俗仪禁止入内,偲嘉未婚夫重地,女人免进! 阿齐很不好意思地为偲嘉向我道歉,他说没想到我和他相处得好也能被偲嘉整,不过还好没整到我身上来,不过我最好还是检查检查自己的东西,如有损失,他会负责赔偿的。 他这话很不简单,似乎包含了什么。果不其然,我不一会儿又听到上个女租客的事了,据阿齐说,因为上个女租客入住期间的不文明行为,被偶然来做客的偲嘉盯上了。她捉了很多只蟑螂放在女租客的一些物品里,比如拉开被套和枕套的拉链,装了些活力四射的蟑螂进去,防止它们跑出来;往厕所占满架子和柜子的护肤品里随机选了几瓶,把死蟑螂放进去浸泡;将女租客掉在厕所和地板上没打扫的头发捡起来,分散开来,撒在衣柜那一排排过气的名牌衣服上;将厨房留了多天的潲水灌入女租客的饮用水里…… 我正喝着保温杯里的热水呢,听到这些,嘴里才喝进去的水如数流回了杯子里。阿齐从茶几上抽了一张纸友好递给我。我接过擦了擦下巴后,连忙搁下杯子,奔入房间和厕所检查了一番。 第11页 真是万幸,偲嘉还没对我出手。目前看来,我是有一场恶战要预警的了。 也幸好我讲卫生,没有什么可以被她拿来做文章的。阿齐说,偲嘉和被整蛊的女租客吵架时,气势毫不输于大人,她不卑不亢炮语连珠质问女租客。这屋里大半的蟑螂,难到不是阿姨制造出来却没打扫的垃圾引来的吗?地上的头发从阿姨身上掉下来,没被扔进垃圾桶,难道不该回到阿姨身边吗?留下的食物可耻的没吃完就算了,居然还不知道把罪行收拾一下!用再好再贵的化妆品,和用充满细菌的死蟑螂来保养阿姨,我看,都是一样的结果。为什么要让住在同一个房子里的人承担你的糟糕呢?!阿姨作为成年人,比起我,还有什么脸面提懂不懂事? 从一开始我便没有小看过偲嘉。她果然是一个很厉害的小角色。 以至于她后来频繁来做客,我都疑神疑鬼的,生怕遭了什么暗算。有她在,我的视线时时刻刻注意着她,以免她碰了我的什么东西我没能察觉。但我假装示以友好,用照顾小孩子的理由来正大光明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嘴上虚伪地说,怕她磕着碰着饿了渴了。等她走后,我也得把我的地盘和所有物翻个底朝天才能勉强放心下来。 自从上次去她家吃了一次火锅下来,她知道了阿齐的新室友我的存在,便时常过来走走了。真像他的未婚妻来监视异性房客似的。我很后悔那一次把电脑交给孝成修的举动,而招来了这个小冤家。 加上她同我说话时,总故作老陈。我也忍不住一讲她整人的事,而朝她说了一句,你要是有勇气对你亲哥哥刘孝成也这样,那才算厉害。 偲嘉在那一刻身体内外都没了人小鬼大,她口齿伶俐的能力消失了。她眼神黯然片刻,没有和先时一样总同我拌嘴。通常我说一句,她能顶十句。这下,她总算没话可说了。她只是静静把阿齐爱看的关于苏联的黑白电影换成了迪士尼动漫。过了一会儿,她耸耸她的小肩膀说,其实她看不懂列宁格勒保卫战。她也不懂什么世界大战,不懂苏联,不懂纳粹。 那她为何还一直看? 噢,她想再靠近阿齐一点点。 偲嘉问我能不能给她讲解一些,最好讲得通俗易懂。 很抱歉,我也不太了解列宁格勒保卫战,世界大战,以及苏联,所以不敢乱讲来误导她,倒是了解她已知道的又痛恨的日本侵华。 至于纳粹的话,我粗略讲述了一下德国纳粹集中营,偲嘉便很快明白是像侵华那样的事,她皱起眉头表示知道了。 而阿齐太喜欢去了解苏联这个已解体的国家了,我因此说过他前世是毛子战死列宁格勒保卫战的沙场。 ………… 我还奇怪偲嘉对我的态度怎么好了些,都愿意这样和我搭话了,原来是需要利用我了。十月份半天气又冷了些时,偲嘉倒对我热情了些,她打了一通电话给我,向我宣布,她要和我休战哩。通过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她觉得我不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所以呢? 偲嘉声音清脆地说,既然我们要开始成为朋友了,应该互帮互助。 哈? 她下定了决心似的,承诺我如果帮助她,她会报答我的。 我可不敢要她的报答,免得她像“报答”上个女租客那样来“报答”我,那简直倒了大霉,要是晚上我被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乱爬,一抖开来是蟑螂,我能吓得魂不附体。 所以对于要和她做朋友的事,我得慎重考虑。 但听到她接下来的话以后,我还算确定她不是个太坏的丫头,但也保不准我什么时候不经意间得罪她却不自知,而被无形下套。 偲嘉首先表明下个月是阿齐的生日,她的存款不够给阿齐办一场快乐有排面的生日宴。试着问我能不能一起凑个钱给他买个蛋糕,不需要太大,有个完整的蛋糕就行了。然后和她一起排练某个节目。末尾,她再一次承诺会报答我的。 我问她怎么不找孝成。 她的理由奇奇怪怪的,说孝成是个看见生日会发疯的人,而且他就是个不过生日的人。 哪有看见生日会发疯的人?这真是个又好笑又假的理由。 我倒没去问她为什么。以为那是她为了给自己亲哥省钱,专门来算计我的。 偲嘉在电话那头等待我的决定,她虽然给了我考虑的时间,却没给我挂电话的权利。让我权当现在是在进行一场会面谈话,更何况她现在借的是同学的手机,所以不便挂电话之后再等我的答复,希望我能尽快给出一个答案,她就快要上课了。而且她向我拨出这一通电话是废了很大的勇气,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好,因为她也知道她之前有些时候太没礼貌了,因此请我原谅她因为太喜欢阿齐而排斥我,竟这么能屈能伸地向我道歉了。 第12页 她也还算尊重人,虽然很期待我的同意,但是没有着急地催,也没有再说别的,来试图用大人的同情心和她儿童的弱势地位来博得好结果。 保险起见,我问她要排练什么样的节目,她告诉我就是唱一首迪士尼的英文歌,唱时再跳个简单动作的舞,不过当天要穿上特定的衣服。保险起见,我又问她要穿什么样的衣服。嗯……她说没什么,就是王子和公主的礼服。 那我能穿公主的裙子吗? 她还以为我在试探她的诚意,轻松地决定说,如果你也要扮演公主的角色,我们可以扮成两个公主一起唱歌。 那好的,我答应你。 如果公主的裙子能正常点而不浮夸那就更好了。不想穿王子的礼服是因为怕她小孩子的欣赏水平会奇奇怪怪的。就像我小的时候喜欢死亡芭比粉那样。如果她的公主裙风格浮夸,我也能退一步以不合身的理由来穿上自己的裙子。在短短时间里连后路都想好了,我也真是不容易。我才发现和小孩子相处并不简单,需得留心设防一二,还要有预料后果的本事。 因为不能使阿齐知道我们的准备,所以偲嘉认为在合租屋里排练不那么保险,来得太频繁了也怕引起怀疑。她希望我下班以后,要么去学校接她,要么去网吧巷口找她,我们可以在小巷子附近的空地上排练。孝成一般都呆在网吧前台的长椅上打瞌睡,不会出来打扰到她的,除了到要回家的时间。 让你哥知道了又怎么样? 偲嘉很担忧地说,怕她哥大嘴巴给泄露出来,她哥的脑筋有时候不是很正常。 来自妹妹对哥哥的评价,在真实生活中一点也不过分。别说吵架,我同我表弟小时候就能打得很激烈,这还是隔了一对父母没经常见的。更不必说偲嘉和孝成这对每天生活在一起的亲兄妹了。 我想到有时候要加班,甚至回家后也得用电脑加班,向她说明了时间上的问题。她沉吟一会儿说,时间问题上她这里倒没什么,因为她成绩很好,从不会被学校留下来,每天都准时放学。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有些臭屁。不过她小小年纪说话有条有理倒是真的。孝成却跟她相反,说话语无伦次。我真怀疑当初孝成没在母亲肚子里吸收走的精华,被后来的偲嘉完全吸收了。 偲嘉那头的上课铃声响起了,因此她加快语速一气呵成说完话就挂了。她毫不疙瘩地说,安全问题上她还是个小孩子需要特别注意,总不能她一个小孩子东跑西跑地来接我下班,所以排掉我加班的时间,我正常下班后,就去网吧的巷口找她。 她的确是个机灵的孩子,时常偷偷用孝成的手机给我发短信问我今天是什么班,如果加班的话,是在家里加班?还是在公司加班? 如果在家里加班的话,她偶尔还会过来等我。每次发完短信她就会将我们的短信抹除,也就是删掉和我通信的证据。 也有时候她会用她有钱同学的手机给我打电话。所以我就存下了偲嘉同学和孝成的电话。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因此有一天偲嘉用孝成的号码给我发短信时,被一旁的阿齐给注意到了。当时我在电脑上加班,他咦一声瞅向我亮屏的手机问,你和孝成有联系了吗? 我乍一下收回手机,除了这动作突兀,我接下来的表情和话都还过得去,我笑眯眯说他怎么能看人的隐私呢,能有什么联系,不过是电脑上的问题请教他罢了。 是吗?阿齐注视着我的神情,又笑笑说电脑有问题找孝成是很明智的选择。 后来我将孝成号码的备注给改掉了,改成了小麻烦,因为一直是偲嘉在用这个号码和我联系,我潜意识里觉得这是偲嘉,也就没觉得打这个备注有什么问题了。 但是在阿齐看来,我的一举一动有待观察,而且令人怀疑。比如我盯着小麻烦的短信嘴角不知不觉扬起,阿齐便挠挠头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看个短信笑成这样。 我便正色理了理仪容,瞥一眼近在咫尺的阿齐,谐谑嗔他,我看手机笑一下就谈恋爱了,那你跟偲嘉打电话笑两下岂不是结婚了。 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并正经解释,他只是把偲嘉当作自己的小妹妹,我怎么能跟那个孩子一样胡闹,瞎编排他。 我又冲自己的手机笑了三下,利用揶揄自己来让他无话可说。我笑三下现在金婚了,别打扰我了昂。 阿齐觉得我还没有偲嘉那孩子正经呢。 我这都是为了谁?夹在那对年龄差距过大的未婚小夫妻里,被他们同时嫌弃了。偲嘉当起老师教我唱歌跳舞时,有模有样的,由于我肢体动作过于僵硬没少被她嫌弃,要不是我有经济来源,她都想找小学生来合作了。而且她的英文字正腔圆,模仿能力很强。她每天都要听英文听力训练自己的。 第13页 这段时间和偲嘉一起排练节目,我开始怀疑我和她的年纪是否搞错了,这个孩子除了淘气的时候,平常认真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孩子,说话像个大人,做事也像个大人。没让我觉得轻松,反倒令我这个真正的大人头疼嫌弃自己。我也只能发发牢骚给她取了个天山童姥的外号。 嘿,我喜欢天真蠢笨的孩子,不喜欢懂事老成的孩子。 第6章 童年的根基 星期三,偲嘉在巷口等我的时候,同一个小矮子发生了矛盾,也许更应该是小矮子攻击了她,其实我也不想叫他小矮子,这样就变得和他一样了。 但他始终围绕在偲嘉身旁故意扯着嗓子问,你爸是开网吧的,那你妈是不是开酒吧的? 那是我哥。即使偲嘉重复解释,那长得猴精的小矮子还是故意说孝成是她爸,还骂她是骗子。 我妈做过护士,你眼睛如果需要□□的话,我找我妈以前的同事帮忙给你移植。偲嘉的眼睛压根不看向他。 隔了一点距离,我看见那小子捡起地上的石头要砸偲嘉,我顿时不知哪里来的气,大叫一声先震慑住了他,再冲过去把偲嘉护到了身后去。 那家伙举起的石头最终还是扔了出来,幸好没砸到偲嘉头上去,还好只是砸到了我腹部上,虽然痛,也还受得住。他边逃跑边还欠揍地做鬼脸说,偲嘉只有瞌睡虫爸爸,是一个没有妈的草孩子。 放你娘的屁!你这个骨头发贱的小杂种! 我撸起袖子准备教训他去,他已在拐角处跑得不见踪影。而偲嘉当时环抱住了我,一面替我揉了揉肚子,一面冷静地安抚我,“不用理烂鬼头家俊,我们巷子里的一些孩子都不喜欢他,可怜又可恨。嗯……虽然说脏话不好,我哥说也不好听,但是你刚刚……酷毙了。” 我愣了片刻,她以为我没听清,又重复一遍,你酷毙了! 在偲嘉说前半段时,我几乎以为她要批评我了。 就冲偲嘉第一次夸我,我非得要她带我找到人家里去,再好好出一口气。可是她与我对视一眼后,看向西南方说,到了家俊家,也许你就不会想再出气了。 我确定我要为偲嘉找回一口气,因为她被这样欺负从没找过孝成,她觉得这种事情没必要跟孝成讲,她都懒得理可怜虫,直接无视才是最好的。这时候我又觉得她是个孩子了。 我要和那小子家里人沟通,除掉她的后顾之忧。 七拐八弯到了犄角旮旯里,隐约听到孩子的哭声。这时偲嘉提醒,再转一个弯便能看见家俊的家了,我们先不要贸然上去。 我转弯后下意识继续向前,偲嘉又把我拉回了拐角后面,我正常音量地问她拉我干嘛,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目光集中起来盯向墙前的一方。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不远处的一排平房前,家俊正被一个胡子拉渣的男人提过来提过去地打,打得还不轻,起先光是用那双粗砺的手便能将他虐待得哇哇直叫,接着似乎觉得用手不痛快,竟捡起堆在门口的细竹条往家俊身上狠抽,抽得小衣服都破了,更是抽得小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喊自己错了。 还有一旁蓬头垢面的女人也参入这场暴行中,嚷着让人听不懂的语言破口大骂。她穿着臃肿的睡衣……叉腰的手却瘦得皮包骨,发黄的指甲很长,除了黄,甲缝里倒也干净,没见有什么污垢。 家俊最终被提着后衣领塞进了一个铁笼子里,他的母亲依旧骂骂咧咧的,但看不出来她在骂谁。他父亲有个肿大的酒糟鼻,熄火后走到门口的凳子前,提了提裤腿蹲下去,满眼心疼地看着凳子上和地上被打翻的老白干,嘴里一边臭骂家俊,小废物!小白眼狼!要了我的命哟! 然后这个可怕的酒鬼竟好笑地趴到地上去,像牲口一样舔起那两滩缓缓流动的酒。 我这时,竟只能干巴巴地讲,家俊爸妈看起来很不好欺负,还是胡搅蛮缠的那种,哦? 偲嘉和我在墙边依旧静静地看着,在笼子里抖动的家俊早在发现我们之后,哭声便控制得越来越小了,为了不让自己大哭后抽噎,他整个人都无可奈何地抽动了起来。 他就是学他爸妈的。他经常被他爸暴打一顿后,关在狗笼子里。我看见过好几次了,他可能觉得丢脸,觉得我在看他笑话,就向我找茬了。他也老是找别的孩子的茬,也喜欢用拳头欺负人。偲嘉终于说话了,像个导游一样解说了暴行的背后。 好吧,我又觉得我才是孩子了。 她又告诉我,家俊的妈是精神病,时好时坏。 我是说哪里瞧着奇怪。看着家俊,我觉得自己的童年很幸福,幸福得足以支撑我一辈子有信心走下去。而他们,需要一辈子去找回童年的根基。 第14页 于是我嗟叹,怎么偏偏就遇到了这对父母。 偲嘉回头望向我,一双黑黑的眼犹如两个空旷孤单的房间,眼神又有着陷入沼泽后最终的寂然,嘴巴却生动得一张一合起来。“你觉得很少见是吗?可是,在成千上万个角落里,有很多很多幸福的那一小撮人看不到的不为人知的事。” 我试图打马虎眼糊弄过去,“你这个孩子,小小年纪……”我本想像个讨厌的大人说懂什么呢,可是我最终坦露了真实的情感,“尽说些……让我难过的话。” 她恢复了点没心没肺的感觉。只说自己模仿哥哥和别人谈人生来着。 我问偲嘉有没有想过帮助家俊。 没有用的,只能靠时间快点过去。她又低头想了想,还有她能多包容家俊一些。 我扬了扬手机给偲嘉看,告诉她,我拍下的那些证据应该能报个警,警察来了能威慑一番他们也好。 两天后,到下一次去巷口找人排练节目的时候,偲嘉一看见我显得可高兴了,她蹦蹦跳跳地过来拉起我的手说,警察来过后,有天家俊偷偷摸摸跟着她,她还以为家俊又要欺负她,没想到,他向她道歉了。 后来,我们走到空地唱歌练舞时,这次是家俊在墙角一旁偷窥。我们叫他过来,他如惊弓之鸟一溜烟给跑了。这小鬼头还像飞鼠一样敏捷,过了一会他又飞奔过来用东西砸我们,我正想咒骂他老毛病犯了,低头一看那是几包小时候吃过的很便宜的零食。 偲嘉撕开零食吃得津津有味,也硬塞了些进我嘴巴里,我一边嚼着一边说早不吃这些东西了,她还是自己吃一口,又塞一口给我。 廉价的零食快吃完的时候,我也想起我们的排练同样进入尾声了。突然恍惚起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就和室友认识的小孩三天两头厮混在一起,并且是挤出时间来的。 但到了那一天深夜里,我又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天是星期五,偲嘉放学得早,她应该等我多时了。而阿齐这天上晚班,离回合租屋还早得很。他早上很开朗地给我打招呼,念及今日的特殊,我还请他吃了早饭。 下午,我和偲嘉先去街上把蛋糕提回来后,便开始布置房子了,最后将早就包装好的礼物堆放在阿齐床上。我还没到发工资的时候,一样是穷人,既想准备好的礼物,又想量力而行,便只有买很多本书,包装在不同大小的盒子里绑上精美的蝴蝶结,像圣诞节在圣诞树下堆满了礼物那样,摆出个人多礼物多的排面来。反正这是阿齐喜欢的东西,我还拿的出手。 陷入书中世界的时候,就会短暂脱离我这样的人生。一年到头里,常常有很多段时间,我都拿来疯狂地看书看电影,让自己陷入其他不同的人生中。阿齐曾经如是说道。 这么多本礼物书中,其中有一本书是偲嘉送的,这是她今年给阿齐做的礼物,一本插画童话书。本子是她用线载起来的,不管是一页一页的封面纸张,还是里面的创作内容,全是她动手亲自制作的。但是她不给我看。因为第一个看的人除了她,一定得是阿齐。 偲嘉只肯折腾我,不肯给我点好处。 老实说,那迪士尼的歌舞节目我都快排练吐了,她仍然不放过我,在阿齐回来之前,紧张地拉着我继续排练。她的两条迪士尼公主裙很有电影里的特色,她穿上裙子真像个小公主,但我穿上像在生硬的玩cosy。裙子是巷子里一个老裁缝帮她做的,因为她闲来无事时常在裁缝店帮忙做些细碎的事,便得来一个人情。 晚间排练了好几遍,热得妆容花了,准备的饭菜都凉了,那该死的阿齐人间蒸发了一样,半夜三更还没有回来。所幸考虑到生日宴结束后会很晚,我白天去接偲嘉的时候同孝成打过招呼说,她在我这里过夜。孝成一点也不疑惑我们一大一小什么时候玩到了一起,看起来还很熟的样子。也不怕我把他妹妹拐走,他只管在他的长椅上躺着打瞌睡,有人来了,便翘脚起来开一台机子。走前,偲嘉不要我邀请孝成去参加生日宴,很认真的单方面替孝成拒绝参加小型生日派了,他们兄妹俩都挺奇怪的。 阿齐回家以后已是凌晨了,想到他有可能在外面过了个生日,我都不知道自己合着偲嘉傻乎乎的在客厅等他干什么。 偲嘉大约看见我一脸不痛快的样子,她趴到我耳边说悄悄话,阿齐除了她哥是没有朋友的,他不可能在外面过了生日。 说完,她立马打开音响放起配乐,再飞快拉着我一起到跑到门口去,按开明亮的灯,便手舞足蹈开始了迪士尼歌舞的表演。我将等得萎靡的脸孔拍了拍,提起笑容和偲嘉唱唱跳跳起来。 第15页 阿齐被突如其来的音乐和两个大小人影弄得呆滞了。他两眉扬起出现很多额纹,同时木讷拍了拍脸自问,他是不是喝多了出现幻觉了。 接着他挺胸抬头站得更好了,还睁大了眼睛来看我们。 终于将这歌舞表演完毕,我们欢欢喜喜将面现笑容的阿齐推到桌前,迅速打开生日蛋糕插上了蜡烛,便异口同声又唱起了生日歌。 他看见那块蛋糕的时候,嘴里发出感叹声,那长长的一声哇,哇出了唱歌跑调的样子,似乎是过于感动而颤抖得变声了,活像一个从没过过生日宴的乡巴佬。 偲嘉早就高兴得满头大汗的了,她兴奋地让阿齐赶快许愿吹蜡烛。饭菜毕竟已经冷了,我们先分食了生日蛋糕填肚子,才重新热了饭菜吃得狼吞虎咽。做这顿饭我还算轻松,因为偲嘉忙前忙后地帮忙,我连拿个盐都不用拿,她眼疾手快便给我递过来了。 将将吃完饭,我们又一起将今晚注定幸福的阿齐忙慌慌推进房间看礼物,他看我们的架势,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房门一撞开,顶上的灯一亮,含笑的阿齐缓缓凝住了,仿佛被这一瞬间再次来临的幸福感给定住的。 他在床前站了很久,低眼一瞬不瞬盯着那些堆起来的礼物时,看起来好像半睁着眼的状态,我又以为他突然陷入梦游哩。 我和偲嘉探头观察他的神情,为自己感到自豪,也笑嘻嘻地互相在他背后戳来戳去。阿齐良久没有反应,我们疑惑着再一次看向阿齐的时候,发现他仍然沉默着纹丝不动,怔怔地立在那里,眼眶发红起来滴下了越来越多的透明泪线,顺着他的脸悄无声息地流动。 见状,偲嘉踩到床上去用手给阿齐擦了擦眼泪,还很有情调地哄人。傻瓜,今天是好日子哭什么呢?以后的每一年都有偲嘉陪你过,你这辈子的第一个生日派对,我很高兴和俗仪姐一起为你办成了。 阿齐终于回过神来了,他拥抱住偲嘉顺势将她抱起,谢谢了她后,便侧身来握住我的臂膀说,俗仪,也谢谢你,真心的。 我拨开他有些发冷的手,在一旁刻意酸溜溜又膈应人地道:“对我就一句谢,把偲嘉抱了个满怀,那天谢谢你的时候我也拥抱过你,绷得跟什么似的,今天也不补个拥抱给我,这儿这么多礼物可都是我准备的。” “你那些礼物都是买的,我的是费时熬夜做的!”偲嘉开始傲了。 我们正比礼物,阿齐忽然将我和偲嘉一起抱住了,然而更是将我和偲嘉给按在一起,简直是拥抱中的拥抱。 他说,希望你们以后也像今天这样相处,那就是最好的礼物了,对我现在来说,没有什么比朋友们和睦相处更好的事了。 第7章 童年的根基2 我说错了,那一天的深夜里,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更应该是第二天的凌晨里,我觉得之前陪着偲嘉做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洗漱完毕进房入睡前,阿齐从偲嘉的小书包里搜出一本童话书塞给了我,他千叮咛万嘱咐,在偲嘉睡前,一定要给她讲着美好的童话故事,使她安然入睡,虽然麻烦了点,但他还是很不好意思地拜托了我,最好在她睡着后我再安心睡下。 我要是不赶快答应好,又将忍不住编排他们。把他的小情人交给我,他看起来很不放心。睡个觉能有多大的事儿? 爬上床后我和偲嘉一起并排躺下,她诚恳为我们的关系做了一个总结。“俗仪姐,这些天,我们真正的成为了好朋友,我从没和哪个女生一起度过这么快乐的日子,然后晚上再一起这样亲密躺下来说说话,除了和妈妈。”她红嘟嘟的小嘴巴一闭,顿了顿,又微微张开无比清楚地说道:“但其实,我妈妈和爸爸已经死了。” 我蒙然一转头。 “我不知道我那些心里话,能不能像好姐妹那样告诉你。”她靠近了我一些,睫毛随着眼皮闭上又睁开时,显得那么浓密美丽。 “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你觉得你足以信任我了,那就说吧。”我侧身枕住自己的手臂,等待她。 她呼吸几个来回后,娓娓道来,“在我五岁过生日的时候,去动物园的路上,我们一家三口出了车祸,妈妈护住了我,所以我活下来了。去动物园之前,我和哥哥经常吵架、打架,而且出事前夕他晚上打游戏打到很晚,第二天早上睡懒觉起不来,就不想去,爸爸妈妈和他就吵得很厉害,最后他还重重地摔房门把我们关在外面。路上,爸爸和妈妈又因为哥哥吵了起来,然后我们在高速公路上就出车祸了。” 我先前竟认为那是小孩子在撒谎占便宜,我为那小小的心理感到罪恶和愧疚。 第16页 沉默良晌,喉咙发干的我才启口说了些什么,“所以孝成不喜欢过生日,不论是谁的,对吗?” 偲嘉冲我点了点头,她继续说:“后来每年都是阿齐哥哥偷偷给我过的生日,会买小蛋糕给我吃。可是他每年生日,我都没有太多钱,只能送点小礼物和卡片。……我以前在重症监护室的时候,每天都很痛很痛,痛得快不行了,但是有天我睡得糊里糊涂时,听到阿齐哥哥对我说,偲嘉意为美好,像父母希望你美好活着那样继续活下去。我就流着眼泪,非常非常努力地活了过来。” 偲嘉尚能平静地述说,我却鼻塞泪流,她还好心地爬起来将纸巾抽给我擦脸,并安抚我,一切都过去了,她已经不太难过了。虽然生日那天会很难过,是爸爸和妈妈的祭日,但她依旧要吃蛋糕,以后的每一年依旧会长大。不像哥哥,再也不过生日,不吃蛋糕了,他好像停止了一样。 这一晚我第一次和偲嘉一起同床,睡前的她一开了这个口,便不停地说起话来,东拉西扯的,仿佛在缓解什么。她还讲她以前自闭过,在重症监护室的时候孝成也不愿意来看她,后来心理医生和阿齐哥哥终于治好了她。那个时候阿齐和孝成也只是普通的高中同学,却那么关心她,是世界上除了亲人以外的,最关心她的人。 所以偲嘉很希望能成为阿齐最亲爱的人。 我闭上眼睛听着偲嘉讲过往被尘封的那些事,不敢睁眼再看见她那张稚嫩的脸孔。她还以为我睡着了,便摇了摇我,把那本随身揣着的童话书塞给我,和阿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神态拜托我,让我读到她睡着为止。不然她会很害怕睡觉。因为出车祸前,她在车上是昏昏欲睡的状态,一觉醒来所有的可怕都降临在她身上了。 我坐起来给缩下去的偲嘉掖了掖被角,便开始生动地讲起故事来,讲得她昏昏欲睡也没停止,她睡眼朦胧的时候还问我,以后她可以经常过来睡吗? 我觉得她睡醒后可能都不太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话,但这也不是什么为难事,我自然轻声答应后,安抚她继续睡下去。 白天我醒了,身旁的偲嘉已经不见了。我以为她一大早收拾包袱被上早班的阿齐送回家去了。等放心出去刷牙洗脸时,却看见外面桌上摆着香喷喷的食物,不是什么面包片之类很好做又干巴巴的东西,是一些小菜和一碗热乎乎的有太阳蛋的面条,看样子才刚做好。 而偲嘉的小身影在厨房里忙碌,她站在凳子上娴熟地洗平底锅,看起来一点都不笨拙。 “你在干什么?多危险啊,快下来,我来收拾就行了,赶快吃你的。” “我在回报你。”她回头看了看我,粲然一笑,继续清洗手里的锅碗,“我正想叫你起来呢,我已经吃过了,那份是你的,你才是赶快吃你的。” 这个孩子屡屡带给我惊奇。 我都忘了要刷牙,不知不觉坐到桌前吃起了那孩子做的早餐。一点怪味道都没有,很好的手艺,可见不是第一次做吃的。 我正一迟一缓地吃着面条,又看见偲嘉拿起扫帚来扫地。每当我来一句你干什么的时候,她同样重复她在回报我的话。 她打扫卫生的模样也毫不笨拙,那小小的身子比我这种拖沓的大人还麻利。扫完了地,竟还撅起屁股用帕子来回擦地,真个来来回回,奔来跑去的。 想起那日她家中的环境,我打探道:“你家该不会是你打扫的吧?” “不然呢?”她起来吸了一口气后,继续俯身擦地。 我嘴里的太阳蛋都掉了,“你哥也太……懒了吧,让你这么小的小不点干活,其实你不用这样报答我,我以后需要你的时候会说的。” “可是除了学习,我现在只有做卫生做饭很拿手。”她停下来擦了擦汗,又斩钉截铁道:“我哥不是懒。” “那是什么。” 她低头继续干活,思索了一番,最后说道:“我不知道怎么讲,嗯……我哥的行动能力,经常跟着父母死掉那天一起死了。” 我渐渐食不知味,偲嘉说出来的比喻突然刺痛了我。 “哥哥活着很累,每天都充满了负罪感,那么我作为小妹妹,能做的是让他活得再轻松哪怕一点点。他放弃上大学,供我念书,所以我尽可能地去回报他,也要更努力的学习。”她脸上的汗水滴下来时,开头那一瞬间我还以为是眼泪。 因为今天星期六休息,偲嘉要在合租屋再玩上一天,她亲自打电话给孝成报备以后,反而像姐姐一样嘱咐他一些琐事,才挂掉电话。 偲嘉是个很固执的孩子,我只得任由她收拾屋子,她顺便还把阿齐的房间收拾了,最后沮丧地认为没收拾到什么,因为我和阿齐都是干干净净的大人。这时候她格外希望我和上个女租客一样邋遢一点,那样她回报我后,也就能踏实得多。假如我真是上个女租客那样的人,她和我也交不上朋友了,首先她就会把人给得罪掉。 第17页 干完了活,偲嘉打开电视机,又放起了连我都看不进去的那种苏联战争的黑白电影,然后我也枯燥地坐在沙发上一起看了起来。 后来,偲嘉还真就三天两头过来和我睡在一起,我们是一对年龄相差很大的交心姐妹。有时候我还得听她讲,她在上学的路上遇到什么啦,在学校里的同学怎么样啦……她也希望我讲讲白天职场里的同事,但我还是尽可能地回想起小时候,讲一些有同龄感的事。 一到晚上和她一起磕唠,给她讲故事也都还好。她惹人爱时是真惹人爱,恐怖时也是真恐怖。某次我睡到半夜里被什么声音给扰醒,清醒些听见客厅外面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又见身旁的偲嘉不见了,房门也半开着。 我疑神疑鬼地出去瞧,偲嘉居然和梦游的阿齐一起坐在客厅里,对着那蓝屏电视机看,一大一小人影朦胧,声音飘忽。 她正在给阿齐讲美人鱼的故事,但是她把那条美人鱼的名字换了,叫偲嘉,并称美人鱼公主是真正配得上这个名字的人,公主太美好了。不像她只是空顶一个名字的壳。 阿齐则偶尔发出一些声音,或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他俩简直让人瘆得慌,我还以为自己梦见什么孤儿怨的恐怖电影了。 他们愿意怎么来便怎么来,我掩实了些门当看不见,免得去劳神费心,让自己睡不好觉。 偲嘉其实很久没经常过来玩了,因为她说,以前住在我房间的女人是个很讨厌的巫婆,还掐过她,又让阿齐同巫婆的战况更紧张了。 怕了偲嘉那比较独立的小祖宗,我也就不想随随便便去干涉她什么。 其实我也挺好奇那丫头的创作,在她没来做客的某日,我便向阿齐借书了。 他当时问我借哪本。 我说借未来大作家刘偲嘉所著的那本,他愣了一愣,和我一起感到好笑起来。刚开始他不愿意借给我,我死缠烂打他才勉为其难借了。 我翻开来看之前,甚至有点小激动,虽然我也不知道我在激动什么,可能是因为我和她是姐妹吧。 前面也就是她那晚说的经历,她在这本著作里向阿齐表白了,她心里的愿望是长大以后嫁给他,请他一定要等她长大。后面则是她梦幻的想象,想象她长大一些后和阿齐谈恋爱,出来工作后变成阿齐的未婚妻,最终步入婚礼的殿堂。而他们的主婚人竟是孝成与我,但证婚人是我,伴娘也是我。最后,她还画了他们结婚时给孝成跪拜敬茶的场面,我笑得门外的阿齐都听见了。 难怪阿齐先前不愿意借书给我,原来是为她这些像模像样的理想和未来而害羞。 由于我笑得太张狂,一脸通红的阿齐最终进来和我抢上了刘作的书。 阿齐在抢的过程中埋汰我,既然我那么喜欢刘偲嘉作的书,让她本尊再创作一本就是了,更何况她和我的关系现在比和他还好,我还愁什么,犹豫什么呢? 他终于抢走后,不忘戏弄地朝我说一句,你也是那么得喜欢偲嘉,那就快去找她吧!没准儿你们今晚又在一起讲小时候。 嗯,然而我还是喜欢天真而蠢笨的孩子,不喜欢后天懂事老成的孩子。 第8章 感谢 你真的是这辈子第一次办生日吗? 我像往常一样同阿齐闲聊。 阿齐嗯了一声,将削好的水果分给我一半。 不会吧?你爸爸妈妈不给你过吗? 我……父母离婚,我跟着我妈,她……很忙,没空。阿齐吞吞吐吐地回答了,似乎还有什么难言之隐,最后还不知所措摸了摸头,再一次向我道谢。他的确从小就盼着过一场生日,所以,他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偲嘉和我。 他感谢我,我却为自己的贸然感到抱歉。 后来,我也得真心感谢他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吃坏了肚子,在肚子发痛时思来想去,早餐和午餐也没吃什么不寻常的东西,甚至忙得匆匆塞了几口饭都没来得及多吃。由于还在上班,我在岗位上坚持着,认为痛过便好了。 白天一阵一阵的疼痛幅度还能忍忍,谁知到了晚上闹腾得越来越厉害,腹部开始剧烈绞痛起来,再接着整个腹部都是不可逆转的疼痛,仿佛有刀子在对我的肚子行刑。 我开始意识到我不能再以工作为重了,便丢下手头的工作,颤抖着勉强穿上外套和鞋子,打开房门缓慢移动出去了。合租屋这时格外冷寂,一个人影都没有,老天算好了折磨我的日子似的。平常喜欢过来做客的偲嘉没来,今天明明早班的阿齐不见踪影,该过来收租的房东也不来敲门收租。 我靠着忏悔的意志摸物倚墙出门,这样的疼痛使我极度懊悔有拖着病忍忍且过的习惯,以前的小病小痛还能使愚蠢的自己感到骄傲,不用吃药便能自愈,真的又侥幸又愚蠢。 第18页 想着下楼打到出租车即刻能触到光明,直接被送到医院得到救助,即使我肚子那块儿再钝痛如行刑中,浑身再软绵如无骨的一滩泥,毛孔再冷汗如房子潮湿冒水,我依旧没停止过一步。但是在楼下看到阿齐回来的瞬间,我整个人顿时散架似的,所有凝聚起来的超负荷的能量被他那张熟脸给击溃了,我身上的支撑力彻底软了,一屁股便跌坐在了墙根边,像个凄惨的冤死鬼一样,朝他伸出了虚弱发白的帕金森手。 他明眼一见了我的境况,马上连走带跑地过来了,但我还是觉得他和老妪杵拐杖慢腾腾地走没有区别,这是疼痛使我视觉放慢的效果。 阿齐终于握住我冰冷的手试图扶我时,我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他一边吃力地扶起打滑的我,一边焦急无措地问我怎么了。 我没气力再去废话什么,喘着气吐字如金道:“带我去……医院……别叫救护车……打车都行。” 阿齐扶得我晃晃悠悠的,加剧了我腹上的疼痛,见我努努嘴要说什么,他终于和我心思相通了,果断背起我朝外奔去。从租房出来前,我已意识到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肚子疼,但在阿齐背上的时候,我依旧请求他,先不要联系我的家人,问题不大的话,医药费先替我垫着。 我已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到达的医院,也记不得是坐车还是他全程背我去的,只记得我痛得神志不清时,隐约知道自己要做阑尾炎手术了。我开始恐慌起来,因为活二十几年来从没有做过任何手术,正在经历疼痛的我也时刻惧怕疼痛与未知。 因这恐慌使我清醒了一些。 那时候我还是个很担心性命生死的人,既想念家人,恐生命流失,又不想告诉家里人自己生病的事。我躺在紧张移动于医院长廊的病床上,脑子里还在想这些琐碎而重要的事,更在周围这些即将救我性命的人群里,只存有一股执念地盯著一个人——阿齐。 记住我之前说过的话。我迫切希望通过我的眼神传达想法,就那么盯着他,渐渐便陷入黑暗中昏厥了。 疼痛在我醒来那一刻似乎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活过来了。 我深刻记得我在医院里醒来时,沉重撑开眼皮看向了模模糊糊的周围,刚一看清面前的病房,我的眼睛又模模糊糊起来,因为我开始流泪了,完完全全相信自己还活着,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感动,虽然不见得是什么大手术,但情绪在事前事后无法克制那种颤栗和夸张。 在那之前,我曾经在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隧道里找不到方向,就那么孤单地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长长的隧道周围四处都是呼唤我的声音,有父母家人,有曾经好过一时的同学,有亲爱的偲嘉,甚至还有来敲门叫我交租的房东的声音,最后一个人则是阿齐叫我还医药费。 而我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阿齐。 连带着他那双沾着眼屎又透着关心的眼睛,一起使我无比感动。 在我得知做手术加上醒来不过短短几小时,我为那睡了几天几夜的夸张错觉感到赧然,比阿齐的眼屎被我提醒更叫人赧然多了。因为我张口第一句是,我睡了几天了? 做手术加苏醒虽然只有几小时,但我住院确确实实得住几天。医院里有值班的护士,床头有呼叫按钮,吃饭有人叫卖,一个人也不是不可以。我不想再麻烦阿齐了,但他记着我帮他过生日那次,头一晚在病房的陪护床上守夜了。他觉得我第一晚应该会很煎熬很难过,但是后来的几晚他从合租屋洗漱过后还是来守夜了。又说念及我们是小学同学,加上平常我为人有礼貌,人品好,照顾我一二是应该的。 而且他次日下午还把偲嘉接过来探望我了,其实准确来说,是偲嘉听说我做手术住院后,主动要过来探望的,连孝成也跟着过来了,他们还客套地买了水果和牛奶。 偲嘉踏进病房后便皱鼻说道:“其实我很讨厌医院,但是为了姐姐,我还是走进来了。” 接着我得知她和我有着同样不好的毛病。孝成作证指她每每生病都闷声不响的,还要藏着掖着,直到不行了被发现。而她那么辛苦撑着,只是为了躲避来医院。 阿齐不忘给我们的关系说一句旁白。看来,偲嘉是真正的认可俗仪了,要偲嘉认可一个人是很不容易的。 其实偲嘉也很好奇我的阑尾炎手术,在一旁于细节上照顾我时,没失掉小孩的天性,开始东问西问起来。为了唬掉她生病不来医院的毛病,我夸大其词讲述我从小病拖到做大手术,顺便朝他们挤了挤眼睛。 偲嘉听得入迷,在我格外细致说到由浅到深的疼痛时,她的嘴里也不禁发出咝咝的声音,我便看见她微张的小嘴里,一点红的舌尖轻抵在门牙上,上唇上张的弧度,使她稚嫩的脸颊两边都出现了浅浅的法令纹。 第19页 这使一旁的孝成和阿齐无声偷笑起来。 讲完病痛后,我嘱咐偲嘉以后一定不能拖病,有可能拖着拖着变成了无法再治的不良疾病,如果因为害怕来医院,失去了……她的第二次生命,留下了孤零零的孝成,以后也再见不到阿齐,那不是很不划算吗? 事关她的第二次生命,除了她就再无家人的哥哥和鼓励她活过来的阿齐,她再也无法用她对医院的恐惧来拒绝了,因为这对现在的她来说,是更大的恐惧。也许我知道她为什么恐惧来医院,于是又对她说,来医院看病的时候,她可以一直有人陪伴,孝成不在有阿齐,阿齐不在有我,再不济找其他认识的人。 以至于偲嘉走的时候,还反过来宽慰了我,她在我汗臭的脸上亲吻了一下说,她不知道我的家人为什么也不在,但她这几天放学后都会过来看我的,一直到我出院为止,出院了她还会来找我玩儿,我也得去相信每天是有人来看望我的,一个人呆在医院的时候不要灰心。所以她把她每天揣着的童话书塞给了我,让我见书如见她,无聊了便读一读美好的童话让心情活过来。 阿齐那旁白又说,偲嘉已经把我当作哺乳期的生命那样对待起来。 而全程不多话的孝成,不明喜怒哀乐的在他们身后静静凝视我,甚至牵着偲嘉离去时,也神情异样地回头看了看我。 而我只是报以友好地冲他微笑。 人走后,阿齐拆开牛奶箱子的时候,在里面发现了偲嘉做的一张贺卡,看起来很精心,打开后中间是她剪出来的两个立体的小人,笑脸手牵着手。她大致写的是我们是好朋友,我将会得到来自她最真挚的友情治愈,她会默默保佑我快速恢复的,请把卡片放在枕头下睡觉,一觉醒来无病无痛,妖魔鬼怪速速离开。 我失笑着如她所愿,将卡片放在枕头底下保佑自己,到了后来的一个晚上,她的卡片却没能驱掉夜游魔。 不仅偲嘉害怕医院,我也有点儿害怕了,医院住院部的磁场似乎与我不太合,我晚上睡不好觉,多梦且是噩梦,大多睡得浅。其中一晚,我才睡得好些了,嘴上又突然发痒起来,润冷冷的,跟果冻挨到了唇似的润软。一睁眼是一个大脸黑影笼罩着我,我头皮瞬间发麻,心惊时整个人动弹不得,也怕扯动伤口,不敢发力轻举妄动。 我害怕得只好闭上眼睛,默念福生无量天尊、阿弥陀佛、阿门…… 心里□□着,我整个人似乎开始舒坦了,呼吸通畅了些,嘴上不再有异样堵得慌,鼻息频率正常了,上方也不再有压迫感了。我松了一口气醒过来,冷不防看见那道黑影在房间里并未消散,我顿时又僵住了,等回过神来想起什么,我便意识到那黑影不是什么鬼影子,而是梦游的阿齐! 我也没出现意识苏醒而身体未醒的睡眠障碍,而是被突然的可怕唬得一动不敢动。 我不晓得阿齐又哪儿来的压力致使梦游发作,大抵是想催我还医药费,没好意思张口,夜间魔怔了……又游走起来,做了那种荒唐动作。 导致我后来看见他总不自在,我也没开口索赔精神损失费什么的,还揣度着斟酌了一番,免得他感到夜长梦多又荒唐的梦游起来,我即使是借钱也先硬还了他垫付的钱。他这人面上总是客套得很,笑着说不急,但他那副梦游的躯体着实着急吖。 第9章 玫瑰花 即使还了阿齐钱,也不见他的梦游症好转。而且我还账时,他竟朝我说谢谢。在我郑重表达了谢谢之后,又纠正以他的角色应当说不客气。 他摸头憨笑,仍然谢我。 我这个室友有点儿傻。多半他把钱借给别人时,当了不少孙子,因此给当惯了。这年头债主当孙子是常事,多的是债户没脸没皮充当大爷的。 话说回来,出院回去之后,阿齐梦游比之前还要频繁多了。我有时劝他要不换个地方得了,不是换工作,只是换个工作的环境,也许没现在那么糟糕。他默不言语,我便认为他是个不管遇到多大压力都持之以恒的人。可是到了那么一天,我也不能察觉他内心曾经的波涛汹涌,以及他命运上发生的转折。 从我病后直到痊愈那天,阿齐就像这场阑尾炎,从很早以前埋下一个种子,复发后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和我的阑尾炎一样,被生活摘掉了。也和我腹上恢复得不错的疤痕那样,淡淡的,没在我这面生活里留下什么痕迹。 起初我的感觉只是阿齐凭空消失不见了,他很多天没有回合租屋,早晚都不见了踪影。而且他的房间本就空荡,东西都带走后,也没造成什么失落感,反而觉得这间房一直是这样的。偶然间我与房东太太搭上话,才确定他真的退了房不辞而别离开了。 第20页 按小时算,在他离去时长的一个周末里,我回到家中正享受其乐融融,突然的,我脑海里划过阿齐曾经说过我们是小学同学的话。于是,我回到卧室翻起了储物箱里所有的毕业照和同学录,如预料中的,小学毕业照和同学录压在最下面而铺了些灰尘污垢,书里甚至还有小小的爬虫蠹鱼。 我在毕业照上找了大半天,难以找到阿齐的脸孔,我们班的男孩子当时大多都又矮又挫的,时隔多年,不少人变化极大,不好找也实属正常。因此我一页一页翻起了同学录,终于在里面找到了一个叫刘笑齐的人,绰号齐天大圣。看见他姓名的那一刻,我不知哪里来的心潮澎湃,翻本子的手都由心而颤抖了。 他说的是真的,他的记忆从没有出错,出错又对任何事抱有怀疑的那个人是我。 我们竟然真的是同学。 同学录阿齐填得很简洁,有很多空未填,但爱好广泛。他喜欢的颜色是每一种颜色。梦想是一家人在一起幸福美满。想去的地方是每一个地方。留言是他摘抄组起来的句子。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莎士比亚 决心只不过是记忆的奴隶,它会根据你的记忆随意更改。——莎士比亚 书籍是朋友,虽然没有热情,但是非常忠实。——雨果 同学乃同好,也是我真挚的朋友——刘笑齐 希望我生存下来,来日再次见到同学们——刘笑齐 从这一天起,我心里正开始发生一些小变化,在他离开以后。 如果阿齐只单纯的是我大学毕业后遇到的一个室友,而曾令我心生怜悯,我没必要他搅和什么,像以前那样淡忘一些过客仅此而已。但他曾经又是被我遗忘的一个不起眼的同学,似乎又有什么牵扯住了我。 我是个很独立的人,从读书到毕业,一向独来独往,除了父母和他,从来没麻烦过谁,也没被谁麻烦过,而对父母也尽可能的不去麻烦。我第一次想去真正的了解一个人,他突然的离去实在是很不简单。当夜我失眠思索一番,认为我得先找到他。 我早下班的一个下午找去了孝成的网吧,经过巷口我便回忆起我和偲嘉排练歌舞的那些日子,说实话我还真挺想念那孩子的。除了父母,我就没想念过谁。 走到这家时间网吧的前台,收银人听到来人的响动,虚起眼睛从长椅上懒洋洋地起来,下意识问我身份证,以及要充几小时的钱? 等他揉眼看清了我,愣了一下,笑问我是不是电脑又坏了。 “偲嘉呢?”我环视了一圈屋内,除了鼠标点击声起伏,还有一些打游戏者的咒骂声,网吧里还算安静。 “她出去玩儿了。”孝成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你要是想找她,我帮你出去大喊一声,她就回来了。” 我摇摇头,“偲嘉我自己能找,你帮我找阿齐吧。” 听到我这话,孝成接连打哈欠的嘴都停下来渐渐收住了,他慵懒躺回了长椅上,双手抬起交叉枕着乱蓬蓬的头,漫不经心道:“你找阿齐干嘛呀?他不就在你们租房里吗?” “你作为他的好朋友,难道不知道他搬走了吗?” 孝成吸了吸鼻子说不知道,还好奇阿齐是不是欠了我钱,我才到处找人。他总是一副对什么事都随心所欲又不关心的样子,对他妹妹是那样,对阿齐也是这样。所以他这反应,我摸不准他到底是在装蒜还是真不关心。 于是我倚了过去,用手指的关节敲了敲柜台,让他丫的别装蒜。末了,也好声好气请他告诉我阿齐的行踪,如果阿齐真有什么困难,我也能帮帮,我们可都是同学。为了拉近关系,我还同孝成讲,同学的同学也是同学,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这么点儿事也神神叨叨不讲,忒不够意思了。 可孝成永远是那副到死不活的死猪样,我拿他这样的态度确实没折儿。只好去外头的胡同里找偲嘉去了。 偲嘉见到我后,高兴得扑了上来抱住我,直说她想我了。 我故意生气质问,“想我了怎么不过来玩?” 她叹气道:“我哥说了叫我别老过去打扰你,你要工作很忙,忙得都生病了,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晚上过去还得劳烦你讲故事,你晚上也休息不好的话劳神伤身不好。” “你跟我还讲什么打不打扰啊?你过来陪我,我那叫忙里偷闲。嗯……没别的了?” “还有阿齐哥哥搬走了,我哥说,我更不好来打扰你了。” 总算是抓住了一个重点,看来孝成是知内情而不透露。我便向她打听,“搬哪儿去了?” 她失落地说不知道,虽然她也很想念阿齐,可是孝成不告诉她阿齐去了哪儿。现在手机也防得紧,她都摸不走了。 第21页 我越发确定阿齐是有了什么事,才搬得突然。 暂时在孝成这里探不到什么消息,我回去时还顺道去了一趟他原先的影楼打听打听,可影楼里的人都说没有刘笑齐这个人,我正胡思乱阿齐的学徒身份是作了假,他们又说倒是有一个叫刘齐的人,但是刘齐还没实习完就离职了。 为了确认自己有没有找错,我请影楼里的职员给我看了看刘齐长什么模样,那确实是阿齐的模样呀,那么刘笑齐是怎么变成的刘齐??? 我糊涂了。他难不成还有两个名字,一个平时关系好的叫着玩儿,一个工作了正儿八经叫的? 这一天我回家后情绪有些沮丧,却站立在他曾经的房间外面呆了半晌。我脑海里忽然浮现一种好笑的想象,想象阿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一回头撞上了我的视线,看见了我在身后注视他。但其实没有,他不存在没有回头,不存在安安静静地看书,甚至是他这个人也不存在,他刘笑齐的名字更不存在。而只有孝成和偲嘉的存在能证明他过往的立体。 有些天后我又去找了孝成磕唠,倒没有先继续打听阿齐去了哪儿。 我只是向孝成请求,把他们中学的毕业照给我看看,因为我实在找不到小学毕业照那张上面他在哪里。 孝成想了想告诉我,毕业照在家里,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只能明天看看。 于是,我第二天又过来了。 孝成找到了他们的高中毕业照,其实是偲嘉找到的,孝成对这种东西才没有放在心上,还是偲嘉以前收纳东西的时候给收好的。 我们仨儿坐在时间网吧的前台,并排挤在一起看照片。要不是清新的偲嘉坐在中间除味儿,孝成身上那味道能把我给熏吐。 又要不是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的意志力时不时被那游移的味道给勾走,也能将我慢性催吐。 少年的阿齐真的很不显眼,他那时个子并不高,皮肤状态也不好,有些偏黄,不算黑,所以长着发红的痘痘很明显。他以一副沉默的神态隐藏在班级里,他的半边身子被身旁高大些的同学遮住了。 我瞬间为这冒出来的想法失笑,怎么能在照片上看到他的沉默呢?大抵就是我在想象中感受到的,仅此而已。而我也注意到了照片上的孝成,他们在以前和现在都截然相反。还是孩子时期的孝成体面整洁,蓄着清爽的短头,个子在班级中还算高挑,站立得很直。 我们仨儿竟同时叹了一口气,但只有我和偲嘉面面相觑,也读懂了彼此的叹息。当我们看向孝成时,他的视线还停留在毕业照上的某处。 又注视了一会儿照片,我请孝成讲讲阿齐以前。 孝成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他只说,阿齐总觉得自己在这世上没有存在感,也没什么朋友,上学时也属于默默无闻的那种。确实也是默默无闻的学生,除了跟他走得近些,真没有朋友。 所以如果当时如果我记起阿齐是我的小学同学,他应该会很高兴,也感到很亲切。 阿齐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家伙,但是常人却不大能见得他的独特。我们仨儿都这么认为。 可是没人知道阿齐的过去,也没人知道阿齐的现在,除了看似漫不经心却不肯透露的孝成。我还想再进一步了解事情的时候,孝成烦请我和偲嘉让一让,叫我们一边儿看照片去,他便又躺回了时间网吧的长椅上开始打瞌睡了。 我还真不想坐他那充满体味儿的发臭的长椅上呢,偲嘉也撇撇嘴走开了。当我们坐到一边儿去的时候,我拿出小学毕业照,自以为诱人的诱惑孝成,想不想知道阿齐小时候长什么模样呀? 其实是我借此勾引他来给我找出阿齐。 孝成睡着不为所动,也不晓得他是真嗜睡,还是一天天的假睡避世。 你要是告诉我阿齐去哪儿了,我就把他照片给你看。 咕噜咕噜……呼…… 孝成那野猪似的鼾声真不像是装的。 我没引诱到孝成,反倒把偲嘉激动坏了,她兴奋转动着她那黑亮的眼珠子,比机器人还缜密的在照片上扫描,没一会儿便找到了阿齐,便立刻指着一丑乖的小萝卜头直叫这是阿齐哥哥! 他小时候原来是长这个样子,我还真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不过他以前和现在长得天差地别的,就像现在的孝成和以前的孝成。 看得久了些,才能在那小萝卜头脸上找到阿齐的影子。 我好奇偲嘉为什么能立马找到阿齐。 偲嘉用了小王子的故事结合了她自己的话。因为他是我的那朵玫瑰花,不管他是重新长了花瓣和绿叶,还是曾经掉光了花瓣和叶子,我都能认出我星球上的这朵长了脚的玫瑰花。 第22页 第10章 普通人 我再次去时间网吧找孝成时,他并没有在长椅上打瞌睡,只是坐在前台撑着油头,一双眼似张未张,不知道对着谁说话似的喊,俗人,你又来了。 名字的外号果然是相通的,已不止有一两个人因为我名字里带俗这个字,而称呼我俗人。虽然他并没有朝着我说话。 面前的人精神气形象点来说与打醉拳的人很相像,似乎昏昏欲睡,又似乎醒着。而他那微微的眼神似乎注意着我,又似乎注意着他的网吧。 我料定他知道我来意,所以不敢打草惊蛇。只说来找偲嘉玩呢,于是他请我自便。 我和偲嘉在里屋窃窃私语商量过了,等玩得晚了,我们顺其自然去吃个饭,再实行咱俩的计划。 不过是想试着偷孝成的手机给阿齐发短信。我和偲嘉合作起来,一个牵制住孝成谈人生,一个机灵点神不知鬼不觉摸走手机。 手机是摸走了,摸得还有点儿顺利,像是孝成故意放水给我们摸走的。但偲嘉发了短信后也不见阿齐回信,她急得打草惊蛇,拨了一通电话过去,阿齐喂了几声,一听是她的声音,安抚了几句哄人的话便给挂了。他表示自己近来很忙,等忙完这段时间再回来陪她玩。但是他不透露半点自己的情况,偲嘉仍然很担心。 我打过阿齐的电话,他可没接,果然孝成才是他最信任的朋友。嘴里拿我当朋友,实际上防我防得跟什么似的。但是他连偲嘉一起防,也忒说不过去了。 偲嘉愁得整日坐在巷子里唉声叹气。我好不容易休息一回,原打算带偲嘉去散散心,大方请客招待她,但她挂念着阿齐,哪儿也不肯去。 我其实已经不打算再打听阿齐的下落了,以我的立场来说着实好笑,如果没有多年前的同窗情分,如今也不过是萍水相逢。 眼见偲嘉郁郁寡欢,这时,常在她家上网的一个小伙儿雷子,路过逗弄她,还说他晓得阿齐那小子在哪儿,不过有个条件,得让他得点儿好处。偲嘉便把她哥的网吧给卖了,信誓旦旦向那位占便宜的客人保证,只要找到阿齐的下落,以后来上网她免费给他加时间。 我赶那人一边儿上网去,没好气骂他骗小孩子寻人心切。他却拍拍胸脯发誓,阿齐真在某某夜场上班,他前天去玩儿的时候还遇到了呢。 如果我们不信,去那夜场找到阿齐,再给他加时间免费上网的好处也不迟。 我总算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让偲嘉知道了,那地方小孩儿能去吗?于是偲嘉投来热切的目光时,我只能一口咬定刚刚路过的网虫是个骗子。 偲嘉便不把寄望的眼神放在我身上了,撑起下巴自己默默思量起来。我又怕她人小鬼大自作聪明去夜场找人,马上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保证我会帮忙找阿齐的。 这下,她又央求我带她一起去。 我确实不能自作主张带偲嘉去,他们有他们瞒着的用意,孝成发起脾气来大抵不寻常。 我和偲嘉沟通一番,幸亏她听得进去话,最后我只答应她帮忙捎信,也叫阿齐别忙坏了身子,多过来吃饭。 眼下为了偲嘉不乱跑,我须得去沟通处理了。 我去雷子所说的夜场找人时,下意识说是找刘笑齐,等他们说没这人后,我才回想起刘齐这名字。 没来前,我不觉得在这地方工作能有什么。 可是我等阿齐的期间,在一个包间外面隐约看见里面哄闹的场景,但那些男人大多西装革履,却人模狗样的,挤着几个女职员娱乐,她们则陪着作笑。这帮老瘪三一面逮着人家灌酒,一面作出那副关心后辈的油腻模样,说话间手也放到了她们的肩膀上摸来蹭去。一口一个妹子哥哥的,全是他们酒上头了自己起劲儿。 我越来越靠近里面时,肩膀忽地被人往后掰了过去,我不悦地转头,正眼一看,那穿衬衣马甲的服务员正是我近日在找的人阿齐。 他将我拉离了包间附近,到了僻静些的地方说话,点上一根烟抽了起来。“你要是进去了,怎么收拾?不愿意去这种聚会的女职员早走了,剩下的也是有点心思的,别多管闹出什么事不好收拾。” 我直愣愣看了一会儿这变得有些陌生的男人,他似乎瘦了,黑圆圈也明显了不少,那紧绷的脸庞在这种场所的灯光下越发显得坚硬和窄长,奇怪的是,他明明在这种不见阳光的地儿工作,皮肤反倒黝黑了些。 我半天才嗫嚅出一句问候来,“你怎么了,还好吗?” 他继续吸着烟仿佛才和这种地方匹配,光影里他的表情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只看清那双浓黑的眉稍微蹙着,却不大同他以前给人摄影那样的皱眉,多了一种距离感和冷漠感。 第23页 我又朝他提醒道:“以前有女性在,你是不会抽烟的,也不会听见你说……那样的话。” 阿齐低下头摁灭了烟,问我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还猜是孝成说的。 我斩钉截铁道:“不是,是网吧里的人告诉偲嘉的,我怕偲嘉自己来找你,就帮她来找你了,还帮她带了一封信,她让我转告你,对自己好点儿,别把自己忙坏了,有空多回去吃顿饭。” 他鼻音微重嗯了嗯,手里摩挲起我双手递给他的信。接着他开始赶人了,要是我没什么事的话,他就不招待我了,得工作去了,劝我别在这种地方多呆。 阿齐转身要去忙时,我却扯住了他的手臂,反问他,“那你呢?你为什么在这种地方呆?你为什么放弃了理想,搬了家,来到这里工作?” 阿齐的回答只有一半。时间短,工资高,有时候还能拿到不少小费,一晚上就能拿好几百。还有酒水的提成也能赚。这是不太废时间来得很快的工资,只需要他熬一熬夜。 可是…… 没有可是…… 我和他都相对的沉默起来了,虽然谁都明白成年人之间的距离和隐私,或者更是一时的难言之隐不便透露,但我依旧拖着要走的时间,想要听他向人倾诉。 阿齐终于肯笑了笑使人宽心,讲自己只是这阵子忙,等忙过了,会重新拿起摄影机学习的。 我不清楚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一刻我拍拍他的肩膀,朝他道了几句话,便示以鼓励的微笑。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决心只不过是记忆的奴隶,它会根据你的记忆随意更改。希望你生存下来,来日再次见到同学我。 阿齐缓缓抬头到一半停住了,他的头又渐渐低了下去,肩膀微微颤抖起来,脚步在原地转了半圈,人逐渐背过去后微微颔首了。他虽然没面对面对着我,但相当郑重地说,俗仪,我一定会再次真正见到你。 但是生活总是使阿齐以狼狈的样子被我撞见。我明明快放心地走了,也好回去给偲嘉交差,却无意看见并听见有人不怀好意地戏弄阿齐。他在这里所谓的“朋友”称呼他为阿骑,马字旁的骑。他们说他是被那些母狗骑的阿骑。说完便都挨挨挤挤捧腹大笑起来。 我真不明白他们那种人为什么对他怀有如此大的恶意,随随便便可以说出对旁人不负责任的话,而且既显得他们本人非常龌龊又将他们家庭的模样公之于众。 我克制著脾气,仍然试着同这种人讲道理。我走上去对他们说,开玩笑的时候应该注意对方是否觉得有趣好笑,如果只有你个人觉得有趣,显然这并不是一个玩笑,而是无耻的嘲笑。 我一说了这些话,他们又夸张大笑得前仰后翻,并且相当无赖承认他们就是在无耻嘲笑,关我这臭婆娘什么事。 阿齐当即挡住了我,反倒请他们谅解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姑娘,竟朝这群人道歉。还压低声音跟我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一下冷淡下来看着阿齐了,片刻后朝那群痞子马仔淬了一口,点明了他们这辈子都只能在底层过着腐臭的日子。阿齐捂住我的嘴,又当和事佬冲他们道歉,立刻拉着我出去了。 他这时还生硬地朝我发脾气,“你能不能不要再这么犟?你骨头能有多硬?你多说几句又能换来什么?没看见他们是什么人吗?” 我盯住他,超乎自己意料的,脾气变得哀怨而尖锐了。“是,我就是硬骨头,哪怕为了一口气我也想要把腰撑起来,可是你呢?你只会妥协,忍让,换来了什么?表面的平和吗?你不断的弯腰,别人才更容易从你身上踩过去!你只会把问题埋得越来越深,自欺欺人,装出一派和平的圣人样。” 他一愣,脸上生气的样子消散了,神情逐渐哀伤而平静,他自嘲着笑了,转身走向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虽然大家都是普通人,但是我更是泥地里爬着不得喘息的人。你只站在你自己的立场上那么冲动,你走吧。”他不轻不重的声音,随着他进入夜场深处的身影,也隐隐约约的。 这场争论像一个被推倒的充满了裂缝的玻璃瓶,顷刻倒下后,无数不规则的碎片顿然扎满了我这种普通人的自尊心。 使我好几天都萎靡不振,并且恢复不过来,去找偲嘉时,我也都到死不活的样子,害得她以为阿齐出了什么大事。 再加上我新来的室友简直是上个女租客的翻版,面对这样厚颜无耻的人,生活里少不了不顺心和争吵。 我整个人心力交瘁起来,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头顶上是阴云和阴雨。 第24页 如果不是为了方便和安全,我一个女人都不愿意再与同性租房子。 我后来,还故意邀请偲嘉来做客。 人和人果然是有区别的,相比她阿齐哥哥受委屈,她发功厉害得我都退避三舍,现在我受了委屈,她竟端起个大人的做派与我说教。人得学会忍耐,也要把握好生气的度。 我说,你朝我一个大人说些废话?有趣儿吗? 偲嘉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的,不知是在打感情牌忽悠我,还是真心实意为我好。她说,其实她不是不想帮我,当初她不择手段整人,给阿齐添了不少麻烦,让本来就穷得叮当响的他更穷了,赔了人家不少钱。 出气是好受,钱没了,理亏了,不值得。这最后一句话她说得一字一顿。 我问,那就不能跟她们那种人一样,不要脸一点吗? 她摇了一摇头,不出所料地回答,不能。还说她得听阿齐哥哥的话,才能得到他的心。 这算得上是重色轻友么。 第11章 对不起 偲嘉为了阿齐总是有事可做,她又开始写了几封问候的信,做了些情意绵绵的小玩意儿,还有可口的饼干零嘴儿,托我得空时给他送去。 她充满了希望的模样真是美好极了。 我只得暂时应着,她那堆信物我都堆放着没给送去,因为上次的不愉快导致我没想再去见阿齐的面,也不想再打扰到他,使他艰难的生活感到难堪。 但那游手好闲的网虫看到偲嘉心心念念着阿齐,话糙埋汰她,小姑娘家家毛都没长齐,念什么人不好,非得念那种人。 偲嘉懒得理他的话里有话,她只坐在大石头上,面朝生了青苔的墙面,专心致志地用粉笔在上头画阿齐。 我原先还在随身携带的电脑上写报告,一听雷子口无遮拦的话,登时横他一眼,让他不会说话就把嘴巴闭上。 雷子依旧很没有眼色,一副贼兮兮的样子靠过来说话,像有什么惊天大秘密似的,非将手掩在嘴边同我说,阿齐被包养了,他们那种又伺候富婆又伺候玻璃,你知道吗? 我忽然想起那群流氓叫他阿骑,但很快又挥去了这荒唐无稽的念头,讥笑雷子是居委会大妈。 偲嘉也停止了在墙上画画,冷不丁拿粉笔灰撒向他,使他头上黄毛变白毛。她并言之凿凿地指雷子嫉妒阿齐长得好又努力工作,更嫉妒阿齐有姑娘死心塌想他,像他这种蹭吃蹭喝蹭网的人,无所事事起来跟女人一样叽叽哇哇,非愚则诬造谣人,还想免费上网,免费去公厕吃粑粑还差不多。 雷子被小丫头片子精辟的词汇量堵得悻悻地走了。 我完成手头工作后也跟着回租房了,因为新室友总是发出噪音,我近来都去了偲嘉那里静心。 雷子的话使我到哪儿都不能静心了,隔天下午我还对着偲嘉做的一堆小东西出神,似乎是时候给人送过去了,老拖着也不是回事儿。每次偲嘉问我阿齐收到礼物时的样子,我都只能说记性不好给忘了。即使这样,她还是在等我慢慢想起来再告诉她。 我又一次去了夜店找阿齐。 到了那里,他的同事替我指了路,等我隔了一段距离看见他人后,马上冲他招了招手。但是不晓得他是没看见我,还是有工作要做,人一转身朝反方向的位置走开了,我一跟上去,他还走得越来越快。 到后来,他竟然出了夜店,头也不回的继续走,甚至跑了起来,跑得越来越远。 我抱着纸箱子撵上去,在熙来攘往的街上四处寻他,正打算放弃把偲嘉的礼物亲手交给他时,终于在马路对面远远儿地看见他了。 他颓唐坐在马路牙子边,手臂搭在两膝上,头又垂在臂弯里。 我耐心等着红绿灯,可几十秒的红灯像过了几分钟一样,我只好盯著他,注意他的动向,免得他又给跑了我还不知道他朝哪儿跑。 等匆匆过了马路,我来到他的身旁坐下,说明了来意并将礼物放到了他两膝之间的地上。 他的头在手臂上蹭了蹭,还是没抬起,过了一会儿,我才蹲下去弯身将头朝上从底下窥视他。他察觉到后挪了挪位置,闷闷地道:“我知道了,东西放这儿就是了。” 我依旧从他膝盖底下的缝隙里窥视他,我以为他已是泪痕涟涟了,不晓得怎么宽慰他才好,正打算奉上我那可怜的工资暂时借给他。 他的头渐渐便从膝盖上抬起来了,看清他面容那一刻,我顿时哑然一惊,那是一张满是淤青的脸,格外的平静。 沉默一阵,他的喉结动了又动。 我看了阿齐的脸半晌,迟缓触上他那发黑的皮肤。 “不关你的事。”“对不起。” 第25页 这两句话都是在同一时间说出口的。 我坐正了些,不去看他那张令人难受的脸。“因为我的冲动,你被盯上了,挨了打,为什么不关我的事。” “正是不想被你误会是这样,所以才躲开,但是我想了想本就不关你的事,躲你就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一样,我想通了才把头抬起来的。”阿齐渐渐蹲到了我面前来,继续天花乱坠地解释,“他们看我不顺眼的话,迟早上手。跟我共事的一个人提醒过我,他以前也混,还跟过大哥,这哥们虽然喜欢吹牛,但有些话他说得很实在,那些十几二十几岁的毛头只一心想混上去又没有脑,这种人惹事不瞻前顾后,好大喜功,动起手来完全不要命,轻易喊打喊杀,只管冲,连基本的是非观都没有,怎么指望他们听得懂人话。那些混混在局子里进去出来都是家常便饭,少惹为妙,他们的命就此隐隐能看到头,你也说他们一辈子在底层过腐臭的日子,既有些可恨又让人同情,让让又如何,我用最低的成本,几句话的功夫哄下他们,达到我自己生存的目地,我还较真恼什么?等我离开了,以后也不会再遇到他们,我还有其余的路要走,做自己的正事要紧。” 虽然阿齐如此说,我仍然愧疚于他。 他剖心置腹后,岔开话题分散我注意力,饶有兴致翻起了偲嘉的小礼物,侃侃而谈偲嘉离不得他,他得空了是要多过去吃顿饭,只是他现在抽不出身,白天晚上都在打工兼职赚快钱。 我注视着他接到礼物的神态,好回去讲给偲嘉听,嘴里却不知不觉地说道:“明明见过很多的钱,也曾经不把这个钱当回事,但现在偏偏就困在这几个钱里。” 阿齐翻小箱子的双手一停顿,一只手里拿的小玩意儿也缓缓放下了。他轻笑着说:“我也没有见过很多的钱嗄。应该说,我明明没见过多少钱,从来都把这些钱当回事,但偏偏这辈子就困在这点钱里庸庸碌碌。” 我也岔开话题说其他的,却偏偏又踩在了他的不如意上。 我发牢骚说:“你到底叫刘笑齐还是刘齐啊?你说你叫刘笑齐,小学同学录上也确实是刘笑齐,可我去影楼找你的时候,他们说你叫刘齐。” 这时他说起了自己小时候拾过荒,有一段时间认认真真跟着外祖父拾荒过日子,那时候他和母亲关系破裂,他便投奔同样贫穷的外祖父去了,睡在脏兮兮的棚户里,每天醒来要面对四周堆成山的废品垃圾,和外面未知的狼藉。 他外祖父倒不让他干太脏的活儿,只让他去小区里、公园里那种环境好些的地方捡废品。有一天他拖着一麻袋捡来的废品,继续在草堆里寻找可回收的垃圾,走走停停到了公园户外器材健身玩耍的地方,那日是风和日丽的星期天,大人孩子特别多。草坪上,不少大人看护着无忧无虑的小孩玩滑滑梯,还有和他同龄的孩子也乐此不彼地玩着。 这温馨平常的场面就这么冲击到了他,他在一旁看了很久很久,捏着手里的变形易拉罐,突然感到自卑了。这自卑就像海上来势汹汹涨潮的咸水,潮涨潮落后,在他心里逐渐趋向平静地扑腾。他还坐到了长椅上,看着那些同龄人玩了大半天。 正是那天他想通了,回去好好上学,继续吃他母亲的,用她的,穿她的,他的一切都让他母亲来负责。他倒想让他父亲负责,只是出生后便没见过他。 后来他放假也始终帮衬着外祖父一起拾荒,直到老人家去世为止。外祖父是这个世上对他最好最和蔼的亲人,去世后还把大半辈子辛辛苦苦拾荒的积蓄都留给了他,只是家里境况不好,他没能用这笔钱上大学,读到高中已是极限了,后来还得帮着家里还债。所以外祖父死后,他就从刘笑齐变成了刘齐。在外祖父的第一年祭日时,他自己跑去了户籍所在地改了名字。 末了,阿齐吃着偲嘉做的甜甜的夹心饼干说,只有以前的人知道他刘笑齐的名字。所以,俗仪也是以前的人。 在这一刻,我很后悔我不经意间对他做的一件事,那就是忘记。在学校对谁都不关心的我,正也忘记了他的童年其实有我的参与,可是我却忘得一干二净。我很后悔,我忘记了曾经认识的阿齐。 而他记得从小学开始的每一位同学,虽然有些记忆模糊了,但是他竟然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和当时他们幼小的脸。 在这样的愧疚下,我还向他透露之所以鼓起勇气再过来见他的面,是因为雷子造谣他做那行去了。 此时他默然许久,才嗫嚅着嘴唇道:“我曾经有过那个念头,对不起。” 说完,面前的人以清澈的眼神凝视着我,像我之前触碰他的脸庞那样,触摸起了我的脸庞,甚至渐渐抚上了,托住了。他宽秀的手上有干过活儿留下的痕迹,那些小茧使我的神经格外敏感于来自他的触碰。 第26页 我对视上他,试问道:“现在,你在跟我说对不起吗?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呢?” 他的手却离了我,看了看灰尘厚重的地下那些天生忙忙碌碌的蚂蚁,站起来低声道:“当然是在跟我自己说。” 我只能深深噢一声来结束谈话了。 我们准备一起离去时,有一个收废品的瘦弱中年女人缓缓从我们面前路过,她皮肤蜡黄黄的,稀疏的燥发上沾着一些脏污的渣子,神情看起来很疲惫,却费力蹬着堆满废品的三轮车,那双细脚绷得很紧,紧得脚踝上多条青筋涨涨地鼓着。 阿齐便把衬衫从裤子里扯了出来,将小礼物都倒在自己怀里后,空出了小纸箱子塞到了三轮车后面,压在那大纸板的中间。 三轮车后面晃了一晃的时候,我又瞧见纸板缝里钱票子的一角。 在我看见这点儿之前,也许他看见他的外祖父了。 一起走到他工作的地方得分道扬镳了,我征求他的同意,以后来找他时先电话联系,从此在门口等他出来即是了。 即使如此,还是碰见了常在这处游荡的那群马仔,阿齐下意识将我护到身后去,可他们一看见我,又过来找茬挑衅了。 我看看阴影里的他们,又看看被门口霓虹灯映着的阿齐,一看到他脸上颜色变幻的淤伤,便陷入了某种迷幻里去。在此时,我盯着他脸上的伤,他过去被打时的幻象也同时打在了我的光明上,由此,我开始看不清他了。 我缓缓站出来,向那群地痞认真地道歉说。那天是我们开不起玩笑,错的人是我,真是很抱歉。 阿齐愕然回首时,我已选择离去匆匆上了一辆出租车,不同他那样回头。我上车时,前面大马路两旁花天锦地的景象已糊得像是下雨了一样,幸而他没有亲眼瞧见我的异样。从那场谈话的后劲里一触即发后,不可收拾的异样。 多年以后,我依旧忘不了在合租里的那些夜晚,从门缝里看见阿齐的每一个场景。他坐在书堆旁心神专注看书的坚毅而高大的侧影,那安安静静屏息凝视的神情,是那么热切的想要得到知识,仿佛就可以向命运前进,再推近一点点够向水中月的机会。他通过书堆沉淀下来独自面对孤独,也许就能从命运里获取最实惠而向上的馈赠,大约他也在对未来的渴望里拼命寻求慰藉。 然而这一切,早已被生活碾得支离破碎。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章 美丽 很早起来时,天还没亮。 我也没能一个好觉,起来简简单单吃了点早餐,便换上运动服出门了。一打开门,却见一道高高的黑影在外头徘徊,我还没看清,心头一跳,下意识要关门。 那人的手顿时伸入门缝中,及时说了一声是我,我才没压着他的手。他的嗓音虽然听起来像生病发炎发哑了一样,我还是认出来了。 来人穿着单薄的便服,一头短发凌乱,绷着鼻青脸肿的脸,即使脸上增添了不少红紫又发肿的新伤,他那血丝蔓延的双目,被冻红的挺挺的鼻子,还有破皮又干裂渗血的嘴巴,在整张脸上也同时很醒目。他直直立在门口也不进来,平常黑得发亮的眼睛如断了气的生命般寂然,结痂的嘴巴不住地微动,身上有一股霜露的冷气。互相看了片时,他牙颤地问我,你为什么要道歉? 我又将他浑身上下看了一遍,也终于问道:“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糟糕?” 他仍然重复,“你为什么要道歉?” “你打什么架?你现在什么状况你自己不清楚吗?你那天讲得道理哪儿去了?” “我做我的道理,你道什么歉?!我给人道歉就好了啊!你怎么可以?!”阿齐一双眼越发红肿了。 “谁道歉不是道歉?” “这不一样!” ………… 我们在门口僵持着,一度很不愉快,令我害怕以后也会这么不愉快。 缓了缓,我让他在外头等一会儿,便立刻回屋换了衣服提走电脑,等我出来时,他又不见了。我给他打电话,手机也关机。 我只好将电脑斜挎上,赶快下楼希望来得及追上他。刚到楼下,便见阿齐倚靠在楼道里静静地抽烟。他见我下来了,打招呼时摁灭了烟头。我们不再有无形的硝烟火气,又变得平平常常起来,比如他说来都来了,带我去吃一顿早餐。 我嘲笑他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出去吃早饭吓死半个人。我果断拉上他的外套,将人拽上了一辆出租车,带他去了医院检查有没有内伤,免得他因为我打了一场架,有了内伤不知,后知后觉发作身亡了,我才叫冤。 除了脸上的皮外伤,他还有些软组织骨折。所幸也没什么大问题。 第27页 一起吃了顿早饭,又分道扬镳,各做各的事了。 医院一别,我们再见时,已是临近过年期间。 因为偲嘉的缘故,不管过了多久,我和阿齐好像总是能见到面。 年底,偲嘉央求我们一定要聚在一起放孔明灯,我们几个便一起出来陪她放了。 我瞥见偲嘉的孔明灯上写了,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这种惆怅的诗句。后面还写了什么没偷看到,她面红耳赤不给我瞧。 偲嘉小小年纪也真是早熟,会哀叹情场的失意。 我又东张西望看其他人的,阿齐掩住了字也没给我偷看成,而孝成没什么好看的,一片空白,什么也没写。我最看不透,想不透的人也就是孝成了,他看起来虽是浑浑噩噩的,我总觉得他比我们清醒。 至于我,写的不过是保佑大家安康顺利的平常心愿。还有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这是在遇到他们之后才意识到的,我多么希望每一个孩子都能有一个幸运的童年。 等四个孔明灯都磕磕碰碰放上天空时,我才看见阿齐只写了三个字,对不起。 原来他也还记着上次的事,我嘲讽他一向能忍,怎么我当时学乖站在他立场上,他就忍不住冲动了。 阿齐叹气说,道理在我身上实行后莫名刺眼起来,他怎么想都不痛快,就再也忍不下去了。总有一天他要强大起来,让那种人跟我道歉,而不是我因为他,向那种人道歉。 我告诉他,我不需要,他好好生活下去就好了。 在黑暗中,阿齐不知不觉拉上了我的手,察觉他自己的温度冷冰冰的,又给松开了。我头朝向一边笑了笑。等他搓热手,又和我牵上了。 见我不主动也并未出声回绝,阿齐渐渐低声说了些话,“虽然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也不是能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但是我还是想自己能有一个希望,让我更努力地走下去,为着一个未来。我能感觉到你对我也有好感,虽然不确定,我还是想开口问问你……” “好啊。”我同时微微颔首,以示同意。 于是,他给了我一个很寻常的承诺,“俗仪,我会好好工作的。” ………… 冬月一个宁静的夜里,我终于和阿齐在一起了。当时偲嘉和孝成在一旁追赶着玩耍,我才昧着良心夺了好姐妹的心上人。 不过后来几个晚上,偲嘉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因为阿齐和我们聚少离多,所以在过年这个难得放松的档口上,我们仨儿都腻歪在一起。 那晚怡情悦性去看了一场电影,借着乌漆嘛黑的场所,阿齐的手便渐渐搭在了我肩膀上,我也缓缓往他身上靠过去。然而偲嘉那妮子的眼睛在黑暗中都无比雪亮,她突兀来一句你们在干嘛呀? 周围人的视线都看了过来,仿佛我们在电影院做了什么龌龊事一样。 我和阿齐立马清清嗓子整装分开了。我解释看电影看得快睡着了,阿齐说他就把肩膀借给我靠一靠了。 偲嘉疑惑那为什么阿齐的手抱住了我呢。 我们干哈哈地轻笑,一个打马虎眼说偲嘉看错了,一个讲自己肩膀酸便伸长手臂活动筋骨。 因为偲嘉在,我们愣是搞得像在偷情一样。谁也没敢开口告诉她,不过是怕她伤心难过,或者生我们的气。 娱乐至深夜,我们照例先送偲嘉回去,把她送上楼之后,我和阿齐走在灯光昏暗又阒无一人的老居民楼下,他唤了我一声俗仪,我脸转向时他便低过头来,将脸缓缓挨近了,我们额头也碰到了额头,鼻子也触上了鼻子,暖热的呼吸都互相呼在对方嘴上,差一点点亲吻到时,楼上掉了什么东西下来,噼里啪啦直响,顿时令我们分神了。 他摸了摸头,我干笑一笑,没再继续下去。我们挨来挨去走了一会儿,片时走到一电线杆底下,都借着在电线杆上的倚靠,又开始酝酿气氛了,快成时,一旁的草丛里又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们这回不再理异样,半夜三更的以为是什么猫猫狗狗,继续要行事下去,一道清亮的声音便出现了,这声音问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在她家楼下亲嘴,不然她以后每天经过这里都会想起失恋的心痛。 我和阿齐被偲嘉的凭空出现弄得三魂六魄惧散,忙像给领导道歉一样同她说对不起,我们氛围尴尬地把她送上楼后,夹着尾巴做情侣灰溜溜地走了。 那个氛围绝佳的晚上到底也没吻成,到后来很长时间里也无法接吻,因为偲嘉的样子和话总魔性的浮现在脑海里,仿佛在冷静失落地监视我们一样。 偲嘉有一晚过来挨着我睡时,晚上做噩梦还断断续续说了梦话,我起初不知道她是在说梦话,还浑身出冷汗地想回话。 第28页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愧对她,只敢背对着她回,人的情感控制不住,难免的。 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呵呵呵……你以为我除了你,就没有朋友了吗? 我…… 我转过身想好好宽慰偲嘉来着,才发现她的不对劲,原来她并不是真的在质问我。 我和偲嘉没上演她梦里狗血的姐妹抢男人的戏码,在现实里她大大方方把人让给了我。 第二天,她吃着早餐与我沟通交谈,很郑重地嘱咐,她把阿齐交给我了,希望我能好好对待他。 她还审我,是怎么背着她和阿齐对上眼的。 我仔细回想了下,我和他这段缘分的前进应该得感谢那几个痞子的促进。但戏剧性的由多年前的同窗情谊开始这段缘分,又因为那次清晨的争吵想明白了点,但那不是自私的争吵,那是一开始为了对方而出现的不良情绪。 当然,他那糟糕的工作也辞掉了。 过年之后,他这个人虽然很忙,忙着做各种各样的工作,但不管有多忙,他一天不落的空出时间给我打电话。可我还是觉得我和他是异地恋,因为见面的时间,一点也不多。 不过也只是那阵子。后来他稳定下来重新担任了汽修的工作,这是他高中毕业后曾经熟练的职业,工资在眼下相对稳定可观。又偶尔做些兼职,也有了时间和我相处。 我有时候会去汽修店找他,看着他干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儿,不禁想知道他是否放弃了摄影,他回答得很迟钝,闷头做事想着。他想好了才回答说,人也有可能会厌倦当下的梦想去喜欢另一个梦想,但是他没那个资格,至少现在还不能知道对摄影的理想有没有厌倦,以他现在的情况也只好用业余时间来学习。 阿齐其实并不喜欢我来汽修店找他,而且他每次来见我都打理得干净整洁,总是尽量在我面前保持良好的样子。可我并不在乎他在干什么样的活儿,像他说的他会努力好好工作那就足够了。而且对于他会很多种技术,并且能自学完善,我是由衷钦佩他生存的能力。 阿齐因此对我说,你有一个优点,从不吝啬夸赞人,常常给我勇气和信心,你给了我任何人从来没有给过的。 事实上,我还有一个缺点,一理性起来深思熟虑后,是一个无情的人。 我也真诚去告诉他,因为你不是上帝,所以没法看见那些别人欣赏你,在乎你的瞬间。 你真的觉得我不差吗? 当阿齐露出他的不自信时,我觉得有些人有种可怜又孤独的病症,那就是意识不到自己的美丽。 第13章 春分 春分,二十四节气,太阳直射点北移,仲春之月,令会男女。 我和阿齐有幸相聚于郊外踏春。 大地仿佛生命的健康值,春意盎然。当植被持续在阳光下生长的时候,经东风拂过,只面前这一面积的响动,便如同辽阔潋滟的绿海,净生灵的眼睛。太阳下折射出来的或深或浅的绿光,随风涌动起来,簌簌轻响,使人惬意的置身于此后,身魂似乎变作羽毛飘浮其中。 在这样的景色里,我们做着认为最放松又喜欢的事。都晒在温暖的日光下头,各自专心于兴趣,又感受着身旁的人。 我于一旁弹着吉他轻唱小曲,阿齐则在草丛花簇里找角度练习拍摄。当太阳的温暖逐渐过热之后,阿齐有些出汗了,他突然中止摄影花草,放开嗓子喊我一声俗仪以后,瞬间抓拍到了我,不过是抓拍到我一直注视他的神态。 阿齐开始笑得和他拍得那些野花一样,他那张脸上的笑纹,有它们含苞欲放的样子,有生机绽放的明丽,也有动人心弦的弧度。 我仿佛还闻到了那股属于他的汗涔涔的气味,由风涌动过来带着花的芬芳和他这男人的味道。他整体的容貌奇异的也和今日升分一样有了变化,变得更不同了,相信那一刻在他眼里我也是很不同的。 但我触摸不到变化,也无法看到它的形状,我很清晰地知道,它在我心里借着春分更茂盛的生长发育起来了。 在那个我感到神奇的瞬间,我有了一个决定。但是这个决定,在我们用过晚饭后,傍晚去江边踱步时,也在他继续摄影期间启口的。 回家见见我的父母吧。说完,我仍然看着他捣弄相机的样子。 在他清楚明白我的话以后,一下子停止了摆弄摄影机,他将视线转到我眼睛上说,他还没有准备好。 我向他解释,这不是什么很重要的像订婚一样的见面,只是普通的见见,回家吃顿寻常的饭,让他们知道你的存在,因为家里也有关心这方面,所以没什么好隐瞒的。 第29页 他的双手又摆弄起他的第一个摄影机来,然后告诉我,他需要想一想。 过了一会儿,他向江边夕阳西下的景色摄影时,轻声地道:“你对我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我吹着江面拂来的风,拢了拢不薄不厚的外衣,看着他拍的那面夕阳缓慢沉下,迟迟答道:“有时候我的灵魂想依附在你的身上,体会你的人生,和你一起面对种种。更想在你笑的时候,感受你的快乐,你不知道你笑起来的时候多有魅力。” “……真的吗?谢谢你又让我成为了刘笑齐。其实,都已经走过来了,想开一点,我那些都不是事儿。”他微顿后,抬起头又措辞婉转地道:“爬在尘埃里望着望不到的广阔宇宙,在想象中给予自己一种释然的光亮。” “嗯?” “我们居住的这颗地球,对我们来说无比巨大。而对我们来说无比巨大的地球,在偌大的宇宙里也不过是不值得一提的尘埃,也应该是组成宇宙一部分的尘埃,然而,人再努力也不过是宇宙里连尘埃都算不上的微物,但又是像寄生虫一样,属于依附它的一部分,人们放肆又内敛,奢侈又节约,残暴又温柔。我们太渺小了,又太贪婪了,还很……复杂。”他说话间,始终目光深邃地望着前上方,似乎试图从天空里望到宇宙的一点半点。 “虽然如此,请珍惜浩瀚宇宙分给微小的我们,这非常非常小的,像碎片一样的片段吧。” “那如果片段结束,你希望我们这微末的片段能定格在什么时候?”阿齐侧过身来,微笑着扬了扬自己手中的摄影机。 我将双臂搁在栏杆上,歪头枕上去,凝视着他又轻又淡像泡影一样的笑脸。”我希望定格在你年老后安详睡过去的时候,因为在你老去安详睡过去之前,一定是幸福的。” 渐渐的,阿齐靠过来后,也将手放在栏杆上枕着,拍了一张我们在夕阳里仿佛昏昏欲睡的照片。 之后,他讲述了宇宙的各种星宿,我谛听间仿佛去了宇宙一遭,使人恍若隔世,当思想回到现在,意识到了自己,得着眼于当下最不迷茫的事了。 阿齐认为,我们应该再了解了解对方。或许一起去旅游再好不过了。 但他叹息,别说旅游,他还痴心妄想地想着宇宙,事实上从出生起,他从没有出过国,从没有出过我们现在呆的这个省,从没有出过这个市,甚至没有回过祖籍所在地。 他提出的一起旅游后再去见见父母,我欣然接受了。 我们去过地球的北纬三十度,俯瞰自然风景,当黄昏橙色的云彩映照在雪山尖部分,它像被冻成金字塔形的橙子口味雪糕,下半身没有冰雪的矿物质山,在阴影里暗沉沉的像巧克力底座,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但阿齐认为,加上后面的天色,不规则的云彩,以及雪山顶部,更像大自然亲身所描绘的一幅抽象油画。 我们去过北欧看极光,那些在深空幕布上化开的柔曲幽光,在一排排铺着雪的树林上面,似笼罩这一方生灵的神光,护养滋补着它们,而周围的点点星辰又仿佛将自己的能量聚集起来输送给极光,成为它的万众后盾,莫名使人安心,也不担心那几股大的幽光会消失了。 我们去过仙境般的海岛,在明珠生晕般的太阳底下,懒躺于沙滩上,感受沙粒的热度与酥痒,休息后又潜入湛蓝清幽的海水里,与海生物友好亲吻,并抚摸嶙峋粗糙的焦石。 也去过闻名于世的巴黎圣母院,仰看那辉煌高耸的建筑,在庄重典雅的教堂里,透过细致的彩色雕花玻璃去想象圣经中的故事………… 虽然资费紧张,在附近小地方上短暂的旅游过后,我们在电脑上足足奢侈了,换了一张又一张国内外的风景建筑,过了一把眼瘾。阿齐精彩绝伦的描述屡屡使人置身其中,包括他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的种种食物。 为了显真,我们在宾馆还多住了一晚看图看视频体验旅游,我头一次将从前没看过的纪录片,与阿齐一起看得昏天黑地。为了提神,他又拉着我一起喝啤酒,观看巴塞罗那的球赛。 这是我生平一次贪玩旷工,并且是借病旷工,我甚至没有旷过课,所以这种体验又新鲜又刺激,即使我们并没有从春到冬,从南半球到北半球去那些地方旅游。 慈的确较关心我的婚姻状况。 当我带阿齐回家吃饭之前,她虽然不太了解他,依旧热情张罗着饭菜,很郑重的准备一番了。她和爸自己的穿着甚至也都细心起来。 饭桌上,慈依旧显得那么热情和关心,一边给得体的阿齐夹菜,一边探问各种隐私状况。例如她问,是做什么工作的呢?首先问到这个问题时,她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东坡肉给他。 第30页 阿齐回答,一边工作一边主要学习摄影。 那么工资是多少呢?慈问第二个大问题时,又给他夹了一块嗷嗷张嘴的鱼头。 我插话替他回答说,我们年轻人的工资都是差不多的。 慈又问那么以后搞摄影的工资呢? 这个就说不准了,但市场是不错的。我想一句话替阿齐混过去,慈依然要问个准确工资。阿齐依着我的话从容地说,市场的确发展得开,以后攒足钱了开个摄影工作室,将这项慢慢做起来,起码要比打工的工资多。 当慈问向一个大问题之前,又夹了一块皮嫩肉饱的大鸡腿给阿齐了,连爸也夹了块油亮的肉墩子堆进他饭碗里去。 阿齐有所沉吟,大约在想如何给一个即使不满意也过得去的回答。我便从他碗里夹了些肉过来给自己,埋汰二位只关心他一个人,不要太热情让人吃撑了。末了又帮阿齐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我努努嘴指他不靠家里,想靠自己,跟我一样是有志气的。 我的意思,阿齐非常认可。 爸虽然话不多,偶尔同阿齐说说客套话时,也关注着慈问阿齐的那些问题。从他旁听的态度上便可以知道了。 这顿饭我吃得有些消化不良,更不必说被当成猪一样塞的阿齐了。 不出我所料,送阿齐走后,慈渐渐显露了失望的样子。在阿齐来之前,她已了解到他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但在这顿饭以后,她才开始念念有词地讲,离异家庭的孩子到底不太好,心理多多少少是有问题的。 慈背地里的不满意也算适可而止,嘟哝几句过后没再说了。她似乎以为,我和阿齐发展得不久。至少现在她还没担心到那种干涉的地步。爸倒没说什么,也许他想说的慈都说了,也许他不太嫌弃阿齐,同样觉得人家有骨气呢? 阿齐没有问我父母的态度,我也不主动告诉他,依旧如常生活下去了。 我已带阿齐见过父母,所以也希望他能带我去他家吃顿饭。 他有些含糊其辞。 我察觉他似乎在我家那顿饭以后,有一点微妙的冷淡,想着家里人那日的步步紧逼,他没什么异样反应那才奇怪咧。 一天傍晚,我们在路上走着的时候,我瞧见不远处一个身形矫健的男人正在慢跑,他快过来的时候,我小推了阿齐一把,立马分开整仪容,调侃说有靓仔。 我看向他时,他竟然也在整理仪容,用眼睛瞥向另一旁,掩嘴悄悄告诉我,他也看见靓女了。 我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但其实阿齐已洞悉了我的举动。 他向我袒露心扉,其实该忐忑的人是他,他尽量不去触碰那些话题,只是在逃避自己的自卑。他有时候很自卑,又时候很自信,在遇上我之后,这种交替的感觉更明显更强烈了。 第14章 杜姨 如果除去睡觉的时间,阿齐应当算是在一所理发店里长大的。 所以他生存的技能还有一项,那就是理发的技术,帮着他母亲做事做得多了,会些基本是不大困难的。 发廊在一条昔日热闹,今日却萧条的老街上。现在这里的青年人很少,老年人居多,这里的老人不是摇着蒲扇围坐讲话,便是在路牙子边搭桌下棋,也有的在商店里头打牌,或是在茶馆里头喝茶。阿齐称这条老街现在是等死街,不过,是那些老人自我调侃的。 在他小时候这条街还不像现在这样祥和与萧条,那时候因为周围的灯红酒绿,热闹又混乱,当不良生意和地痞横行时,警察不免常过来走动走动,现在全然不一样了。包括她母亲的身子,也快和老年人相同了。近来杜姨的身体和精神都差,所以理发店是关闭的状态。 阿齐说,因为习俗的原因,他并不称呼他的母亲为妈,而是称呼姨。因此我也只需要称呼他母亲为杜姨便好了。 大抵是杜姨身子不好了,阿齐才没有通知过她我的到来,我们反倒更像是来探望病号的。 杜姨的气色确实很差,她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长形脸恹恹的,头发很凌乱。见到我们后,她起来无措地责备阿齐,怎么带朋友来不事先告诉她。 在得知我是他的女友以后,杜姨更是慌忙地端茶倒水,也有可能是她身子不好的原因,总是手抖腿颤,才显得那么慌忙无措。我和阿齐自然不要病号来招呼,一同将她按回了里屋的床上去歇息。 里屋睡觉的地方十分狭小,近乎只能放下床了,我们坐在这里得时刻贴着冷冰冰的墙壁,且四肢受到拘束。不免使我联想起香港的棺材房,如果待久了,使人身心格外压抑。 这里似乎没有阿齐生活过的痕迹,我无法想象他们母子多年挤在这样小的地方一起睡觉的场景。幸亏杜姨很快说明阿齐出去工作以后,她便把附近原先租的房子退了,如今,她一个人住理发店里很划算。她只口不提欠债的事。 第31页 阿齐倒是加了一句还因为欠债。 杜姨瞪他那一眼后,见着他脸上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太友好的笑,又似乎心虚起来,马上岔开话题说其他的了。她以手梳头,撩起稀疏的头发很快绑住了大部分头发,但还剩一些黑白混杂的散发掉了出来,垂在她松弛的脸庞,扫在充满小疙瘩的颈纹处和嶙峋的肩膀上。 当杜姨整理过头发后,又起身穿鞋,认为自己应该做一顿晌午饭给我们吃上,毕竟我第一次来见这里,毕竟阿齐难得回来一趟。她围绕着心疼我俩的话,碎碎念的。 她虽然生着病,却硬催促阿齐去附近的市场买菜买肉回来,然后热情和蔼地招呼我。 饭后我们坐着聊天不久,杜姨看起来更不舒服了,她忙回里屋搜了些钱出来,塞了几百块给我,将我和阿齐推出门去,叫我们到外面好生逛逛,这屋子里对我们年轻人来说实在太无聊了。 从理发店侧门出来以后,没走几步路,阿齐心事重重地替我打了一辆车,让我先回去了,他还想带杜姨去医院看一看。 我后来还来探望过杜姨,但她只要一不舒服,几次三番便想方设法地赶我走,自己勉强着,犟脾气不肯让人照顾。 不过我们两家似乎是有进展的,但似乎单是我和阿齐的进展。工作起来一月里休息时日并不多,我们既想回家,又想一起度过。因此只要休息日在同一天,便时常去我家或者他家吃顿团聚饭了。 阿齐常过来和爸一起喝小酒,他们有共同的语言,多次谈天说地后,爸心里那杆秤似乎渐渐偏向阿齐一点了。他评价阿齐谈吐不俗,好好工作的话以后多多少少有点出息,最重要看得出来对我很好。但爸探问我,老实说,阿齐家条件是不是不太好。 我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勉强轻嗯。他已知道了些苗头的话,大概是阿齐婉转透露的了。 不过呢,他希望我最好能嫁个条件好些的男人,以后活得轻松点,他明白我们这一代各方面压力都大。不过哪一代又不是呢? 慈的态度却另有一番掂量的了,她知道了阿齐某一件很扣分的事,难怪她从开始到现在依然不能满意他。慈在和我挑他毛病时,絮絮叨叨说了出来。 二十多的人了,没一点存款不说,还倒欠债,你们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她要是拿挑女婿的目光来挑剔她的孩子,兴许她的孩子羞愧起来,会更努力一些。 我在内心自嘲过后,嘴上却说,各有各的过法,有闲钱时过享受的过法,没钱时努力生活的过法,生活又不是一直都倒退,往后会上涨的。 慈却嘲笑我,涨什么呀?你以为你谈朋友是在炒股咧?我看你以后也被拖累的,到时候,别跟炒股失败的一样,要死要活跳楼去咯。 您就别再夸张了。我只好不痛不痒地劝她。 直到那次慈对阿齐说,现在厮混归厮混,以后的路不一定一起。大致意思是我的条件也需要稳定,除了嫁个好点的男人,没有别的出路,请他最好放过我。 我并不是急脾气,但慈干涉到了我的意愿,我态度才足足明确起来。她自然知道我的脾性,反被我拾掇一顿后,也不多嘴当着阿齐的面直白说不好的话了。 慈其实是个嘴硬心软的妇女。在我透露阿齐经历过的一些事给她听,她又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 往后慈即使嘴里常叨叨,我们过来吃饭时,她做得每一顿不比以前差,还更丰盛了些,说他男子汉家家的瘦得跟排骨精一样,跟她闺女走在一起,把她闺女衬得跟猪八戒似的,请他多吃点,壮一点精神不说,更有力气干活儿了。 有一次我先动筷时,她还问我,你怎么跟猪似的先吃上了? 在慈眼里,吃饭最能体现一个人的教养与体面了,阿齐也只有在饭桌上的态度是很令她个人满意的。 虽然她现在还不愿意把我托付给他,端看他往后走的造化了。 和阿齐比较起来,我的休息日显然要多几天。 因挂念杜姨身体差,我也时常买些吃食去理发店走动。她精神好些的时候,便会撑起身体来工作,能挣一些是一些,希望能减轻阿齐的负担,不再拖累他。 有时候我也因为好奇,试着问杜姨家里是欠了什么债务? 杜姨开头含糊其辞的,过会儿又说自己身体不好,需要昂贵的药,反反复复的。 是什么病她倒不和我说,叹息身上各种毛病都有,说不太清,不如死了干净。 直到我看见她病发那一次,才明白那有多么多么的痛苦与可怕。 她每每将要病发前,必要赶人走,甚至在理发店开张的时间把客人都给赶走,最后关门谢客。但后来阿齐在的那一回,沉重地请我帮帮忙了。 第32页 杜姨刚开始好声好气的请我走,到后来变了一副可怕脾气焦灼急切的要我走。我双腿在那两位的夹击下不知往哪儿迈了。犹豫的这点时间,阿齐已关上了理发店的玻璃门和卷帘门。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帮助杜姨。 杜姨病了还胡乱摸出烟颤抖着抽上,脖颈和头部一扭一扭的,渐渐濡湿的发遮住了些她深陷的眼睛,当头发隐约遮住她收缩的瞳孔后,她仿佛才有了点安全感,身子却不断扭动起来往后靠。 阿齐似乎在屋里找药,现在只有我照看她。 我缓缓挨近她,劝她别抽烟啦。 杜姨倏然醒神,她抬目一盯,渐露凶光的眼神在头发后面有些肆无忌惮,她怕冷似的将另只手放在腿上来回摩擦,牙颤着仍然赶我出去。她眼里忽然蓄了些泪水,又可能是她打了个哈欠后,鼻涕眼泪像感冒那样混流了,她以这副面容哀求我出去。 她的目光一时可怕,一时无助,让人不知如何是好。我只是耐心地抚摸她硬凸凸的脊背,让她放轻松。 当她身体神经质地抽动着,阿齐便从屋里找出一根粗绳往她身上套。 杜姨此时再也坐不住了,撕破了脸似的,她突然大动作推搡我,非得撵人出去,自己却站不稳。我们三个人顿时混乱起来,把理发店里的东西撞得乱七八糟,直丁零当啷作响。杜姨摔在地上的那刻,不等阿齐唤我,我已上去帮忙了,但他却要我按住躁动的她。 阿齐竟泰然处之将人捆绑起来。 杜姨被自己的儿子结结实实捆绑住了,她像极了一条蠕动着的虫子,被某个来势汹汹的敌人捕食后,陷入暴戾的垂死挣扎里,既痛苦扭动着,又毫无目的地乱爬。 当有了意识时,她艰难爬向自己的儿子,匍匐在儿子的脚下,万分低微地求药吃。 阿齐无动于衷,疲惫地注视着她。他的喘息声在室内就象火车鸣笛发出来的那种哀鸣感,透着一股嘶哑,抑郁地在狭小空间里回响。 当看见她身上有一些针孔痕迹,我缓了过来终于碰了碰阿齐,忧虑急切地问,是癫病吗?给姨药吧!还是需要打针? 你要是这么认为,也算可以。但她的药就是挨过去,今天我给她下了一剂猛药,这个猛药就是你。阿齐镇静地说。 杜姨病疯起来的样子和我见过的羊癫疯患者一样难以控制。杜姨的皮肤四处起鸡皮,动时衣服翻起来,瞧见她长的一些疮都烂了。她似乎病痛,又似乎发痒,湿发甩来甩去,浑身时而畏缩,时而扭动。眼神既惊恐,又凶恶。仿佛一个人的七魂六魄被吸出来不能聚成一个整体,分外得诡异。 她总是求我们给“药”,后来更是破口大骂,尽是些污言秽语,甚至辱骂阿齐就是□□的儿子,一辈子只能是□□的儿子。过会儿杜姨又软软求他,让她最后一次痛快后,她立刻去死,不再拖累他。 我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想原谅您?我想成家了母亲!如果您真的想要我有一个家,那就靠意志,靠为了我们挨过来,你这次买“药”的债我也像以前一样帮着还清,你只需要挨过来就好了,我也求求您了。阿齐揽了揽他的女友,也就是我这个目睹他母亲病发而不知所措的年轻女人,用我来提醒着地上年老色衰的杜姨。他拉着我一起面对像得了癌症的病人,试图给她的意志一股支撑力。 可是没有用,毫无疑问,在剧烈疼痛的折磨下,杜姨现在似个精神错乱的疯子,简直六亲不认。 不知闹了多久,她才平息下来,昏死过去。 这个再一次衰老的女人从床上醒来之后,仍然流着眼泪和鼻涕,骨瘦如柴的身体也时不时小颤。我用帕子帮她擦脸的举动,令她像看亲生女儿一样看我。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还向我问好,清醒地问我,孩子,有没有被吓着。她看着我,整个人抽抽搭搭的,最后涕泗横流,我又得帮她擦脸了。 我克制住自己点头的冲动,只摇了一摇头,她便声泪俱下,好一副惭愧的模样喊道:对不起!我对不起齐仔!对不起你们! 没事儿,只要挨得过去,一切都好。见我宽慰人,杜姨伏到床上去抽噎了,似乎无颜面对我。 缓了一会儿,她找起了阿齐的下落。 我说,阿齐去买肉买菜了,要做饭给你恢复元气。 ………… 我是真正的自愿面对杜姨,甚至单独面对她。 当阿齐现在并不再隐瞒自己的家庭,让今天的行动,毫无保留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使我做出理智的选择,使他不再畏畏缩缩愧对于我,以及我的父母。 第15章 支配 也许就像阿齐小时候那样不相信她有这种熟悉又陌生的病,当我再次面对杜姨的心情,也是这样感到思维混乱,新奇又恐惧,甚至是离奇的。 第33页 她有一副毁坏的精神和身子,使得她一个在十几岁时某部分便坏死的女孩儿,终无可奈何成为一个恶劣的病母,比之等死街在生死边缘的老年人们,她早已跌入真正的深渊地狱,她过去已既不年轻,又不成长,而是游离于品质意识之外,停止了年纪。但思想在历经深渊之后,才迟迟出现,却遗憾的只能被周而复始的折磨给支配了。 在她的思想突然强大,彻底扼杀年纪的前夕,她把她千疮百孔的过去几乎告诉给了我。 开始她有一个贫穷的童年。 然后她有一个病入膏肓的青春期。 在她青春期的时候,她和一个流氓生了一个儿子。许多禁忌,她无药可救的阶段几乎都尝试了一遍。她曾经逃学辍学,外宿不回家,恋爱堕胎,以致与前夫厮混,堕落在那些不良嗜好里,于是大半生都只得活在一个戒之中。 阿齐从高中开始便想办法在学校开小卖部赚钱,周末兼职打工,替她分摊一部分债务。好不容易短暂平静一段日子,她再次犯了病,欠了债,阿齐只得放弃自己的理想工作,又开始到处打工挣钱了。 对于我这种仿佛没有青春的人来说,一度理解不了杜姨那种病来如山倒的青春期。正如两个世界的人,没有交集时,只偶尔远远看一眼对方的世界,继续平行生活下去了。 杜姨拉着我的手朝我诉说,其实穷,她的儿子倒还能忍受,但精神上的穷常常使得他感到绝望。她一直以来既没文化又不讲理,对他的教育非打即骂,脏话连篇的,又喜欢说没饿着他,没让他衣不蔽体来当借口捂住事实。明明是她该对孩子负责,偏偏他这个单亲家庭的孩子赶上来被她压榨,日日夜夜活得那么辛苦。她这辈子活得就跟畜生一样,让她的儿子也迫不得已过上了小畜生的日子。 她把阿齐那些身世通通都告诉了我,包括他有着怎样一个生父。梅姨的前夫大部分时间都在犯事坐牢中循环,也就是说他现在还可能是监狱服刑人员,早留过了案底。 当我还在忧虑这段感情的期间,杜姨骤然去世了,死因不明,不确定是病故,还是药量过度而死掉的。 那段时间,借用偲嘉的话,阿齐整个人也随着杜姨的暴毙而停止了一样。 他的睡眠障碍越发严重了,同时患上了失眠症和嗜睡症,整个人沉默懒散,空闲时昼夜混乱,可能他以前已如此,只是还不明显,没严重到让人发现的地步。以前他每次和我见面,都洗干净重换一套整洁的衣服。他从不希望自己以那又脏又臭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大多保持良好的模样。现在他似乎无心在乎这些,随性了起来。 他平常也不太和来修车子的客户交流了,除了工作所需的那些话。但他和老板是旧识,老板念在他丧母和过去的情分上,挺宽容的对待他,甚至希望他放一个假再回来。 可是阿齐拒绝了,他只是机械的工作,不再练习摄影,连书也不爱看了,要不然就是常在他们这里住的地方睡觉。 只有我还能把他叫出去,叫到郊外去散心,只要不呆在他睡的地方,做什么都行。偲嘉往往是陪在他身旁呆着,时而和他说说话,时而做自己的事。孝成则偶尔和他通话很久,不过高谈阔论,喋喋不休的多半不是阿齐。 但只有我把他弄哭了,我引得他哭出来的时候,他全身都仿佛依靠在我身上,不过他的重量一点也不重,只是我的内心沉重,从杜姨把那些事情告诉我一个人,我和阿齐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那么沉重忧虑,甚至感到难以呼吸。 在他哭出来的时候,他混乱地说了好些关于他自己的事。他从童年开始,已常常梦见家人处在不幸之中,甚至出现各种清晰残忍的画面,每一个画面他都记得那么清楚。无论是糟糕透顶的杜姨,勤劳踏实的外祖父,还是未见过面的父亲。他们在他梦里所经历的,都是怪诞使人恐慌的。 比如他的外祖父被另一个拾荒的流浪汉霸占了地盘,还被扔到了山洞一样的厕所里,厕所里有一个魔鬼,每个人都怕它,只能看见它映在墙上的恐怖黑影。他为了他的外祖父冲了进去,没有遇到什么,只捡到了外祖父的一块遗骸,但这块白森森的尸骨很大,他拿着它,就像一个野人拿着块野兽的骨头。以后他都在沙漠中长时间的行走,拿着他外祖父的那根骨头一边哭一边走,醒来的时候自己也确实在哭。 对于他的生父和母亲,他讲得不那么详细了,只粗略地说,生父长得比巫婆还奇怪,顶着一张渗人的脸,不仅茹毛饮血,还喜欢在丛林里追杀他。而杜姨老是和不同的男人交.媾,有时是和多个男人一起,满屋子都是不穿衣服的黄花花的□□,以及他们的生殖器,满眼丑陋与恶心。 第34页 最近他又梦见了我,他说这是不幸的征兆,他开始感性起来,他说我现在像他的空气一样,他离不开我了。 我彻底止住了欲言又止的话,认为自己得再陪伴着开导他一段日子。 我陪伴阿齐度过了严重的不好的状态,直到他的失眠症和嗜睡症减轻,恢复了些活力。在他振作起来的时候,有一天他瞧见我在看警察破案的纪录片。他兴致勃勃地说,既然我那样喜欢警察和军人这种光明的职业,要不他考虑入伍,或者去考个协警再转正,让我和我的家庭更满意他。反正他现在有大把时间可以去做选择了。 我悲哀地凝视阿齐,说着他们有些人是警察世家,军人世家的话。 而你……你的父亲是什么?是监狱服刑人员,牵连三代的,你既不能做警察,也不能做兵。就像我们以后即使有孩子,一样受影响。那一刻我同情着他,可怜着他,也真想朝他说出后面这些话。 但我只拿他的年龄来搪塞,以及违背内心告诉他,我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并且希望他一辈子都不要去碰这种可能会牺牲的职业。 阿齐终于提醒了我,那个不肯面对现实的我,我迟迟想起了自己考虑过的重要的事情。 品尝过青涩又浓郁的爱情,我逐渐倒向了现实的水平面。那天他在屋里睡着,我叫醒了他,当面和他大致说,我不想过他那种日子了。 我们互相对视一会儿,阿齐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于是他才睡醒的慵懒神情没了,而出现一种超现实的清醒,渐渐的,和他过去的梦一样有些怪诞,他漆黑发亮的眼睛,他消瘦的脸都变了,顿时被寂寞笼罩,仿佛将永远笼罩下去,整个人被重回来的萎靡和懒散包围束缚,带回那无法挣脱的沼泽地里去。 阿齐微微颔首,同意了。 过去他身上有一种既老实又明亮的气质,也就是有种令女人能安心的感觉。此后,我可能再也无法感受到了。我只好最后一次拥抱他,跟他道别说,我走了,以后不再来了。 他同样和顺地进行道别了,甚至谢谢我陪伴他这么久。 我从屋子里出来,并没有走远。我暂时没力气走出去,无声靠在他看不见的墙壁一侧。接着我听见,他在放声念着什么,我小心翼翼看过去,他背对着门口,坐在那张一米多的床垫上,拿着自己的某本书进行朗诵。 我在一旁流着没有知觉的泪。 事实上,即使杜姨痛改前非仍然在世,阿齐也还清债务,我亦会做出现在的选择。我不在乎阿齐以前那泥地里的生活,使我心生恐惧的,是他直系亲属里有人坐过牢。假使我对阿齐负责,将来便不能对自己的孩子负责。我们生下来的孩子从一开始在某些未来里就被抹去了资格。 我已经二十几岁了,没有任性的资格了。但我时常有一种错觉,我以为自己才十几岁,但是十几岁时是不会喜欢我现在的心里路程,也不会想去承认我最终会变成现实里的大人,选择了未知的马路大道,而不是崎岖小路里的幸福。 我开始记恨我那份理智,它从来不问我愿不愿意,它总是替我做出了平庸的决定。 而我终不会去告诉阿齐事实的真相,那就是我们离别的原因。他是一个悲观主义,我恐他会因此失去接受幸福的能力。即使我对其他女人自私了,成为了不知情者憎恶的罪人。 我和阿齐离别不久,在家人的安排下和别人相亲了。 倒霉的是这位先生的车出了点问题,我在车上睡过去,并未发现他开到了哪里去。于是我在那天见到了阿齐,他很沉默,就像我们分开那天沉默的神情一样。之后这位先生继续提起他之前的话题,喜欢什么车,了解什么车。 我对他说,我也挺喜欢车的。但是,我喜欢车却又晕车,所以忍受着呕吐去喜欢了。 聊得还算愉快,但是我和这位先生无缘了。 在阿齐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是个很容易厌倦感情的人,我很快厌倦了那些新的该死的相亲,在新的时候就厌倦了。唯一厌倦了又能恢复新鲜而反复想起来的,却是那个活得如蝼蚁般的男人——又贫穷又富有的阿齐。 后来我还相亲了不少次,有一天去相亲的路上,我记得那条路,记得无比清楚,在六月二十那天,我在厌烦的相亲中有些叛逆了。我明明想要拐进通往他所在的那条路,但是车流量大,我无法换道驶入,于是在那瞬间,我放弃了自己内心的叛逆。 六月二十那天,我开车的路上想换一条道路行驶,可因为错过了转弯,我和我人生里那些中规中矩的选择一样,直行下去了。 第35页 第16章 消失 六月二十那天错过了一个转弯之后,此后阿齐消失了。 他永远消失了,他的形状带着被拾起来的憧憬,仿佛消失在了人类行走的路上。他又可能沿着梦里的沙漠,去寻找他的祖父去了。 但我有时候又能看见阿齐,他老像梦游时那样在屋子里出现。我发现,任何美好的事物都变得恐怖起来,无论是悦耳的声音,还是美丽的形状,它们将不断可怕的重复,变成另一种困住我的噪音与画面。 我体会到了他所说的怪诞。 在我洗澡的时间,隐约听见他常放的那首苏联战歌,我迟疑着捂住耳朵,最后闭上眼睛立在洒头下淋水,让自己清醒过来。洒头里尖尖细细的密水淋头顶上,更像屋檐棚上跳动的声音,哗啦啦,哗啦啦的。 我仿佛躲在了这副沉重的躯壳里避难,可是没有用,我愈发呆滞了。声音在我紧紧捂著耳朵后竟然分外清晰,耳朵的封闭只隔绝了外界的嘈杂,除了头顶被隔着的水声,这如附骨之疽的响声从我脑子深处欢快地响着。 我真不知我是什么时候放弃了,手无力垂了下去,也不知道我睁开的眼流入水后有无疼痛。当呆滞消散,我看到眼前的厕所已水漫金山。 地漏又堵了,我现在的室友功不可没。 地漏是阿齐在的时候一直负责的事。有他在我,从不操心房子的里里外外。 他搬走的时候我就料到会如此,但我现在才感到他的第二次消失对我来说影响过重。 在他消失的日子里,我甚至收到了莫名其妙的能困住我的录影,每当这个录影关不掉,又会响起他曾经爱听的歌。我还接过几通查不到痕迹的电话,对方在过问我阿齐的事。这种恐惧,似灵魂被吓得离体,挣脱不出躯壳,黏糊糊被扯了回来。 我开始穿梭在当下与他走去的另一条轨道中。 阿齐消失的那几年,我在期间相亲过不少次,也和别人谈过几次,但都无疾而终。 春日明媚的一个上午,阿齐终于出现了,我和他在曾经一起去过的郊外相遇。现在这里已经发展成了旅游景点,来来往往的人破坏了这里的宁静与美丽。 他当时在光下摄影,他看到我后大大方方走了过来,然后与我聊天,聊他这几年去外地的状况,刚开始很辛苦,到了付出有所回报时,这些辛苦也算不得什么。他在另一个城市开了一家工作室,后来公司的雏形便发展起来了,他很意外自己能有这样的眼界,将摄影的工作发展至此。 那天遇到后,我们又有了联系,可是我摇摆不定的。他买了房子,买了车子,他觉得他有资格去见我的父母了。 我告诉他,这不关物质的事。 他开始等我的回答。 我真受不了没有他的生活。我终于向他承认了我们分开的原因。我希望我们能一起想个办法。可是他有好几天没再来找我。 以他的性格似乎放弃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他又打起精神找到我说,他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两个方法,一个是我们丁克,过高质量的生活,自由自在的。另一个是如果我真想要孩子,那么可以把孩子的户口上在孝成家。 这真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父母刚开始不太能接受,在我们的影响下,潜移默化接受了。反正他们的心理没有青年人能熬。 刘笑齐,终于成为了我的先生。 如果是在六月二十那天,我早拉他去领证,那么将更好了。 晴天霹雳的,当混乱病态的精神恢复过来后,我的意识清醒了。我总是不断想回到过去改变事情的发生,加上精神的错乱下,这些美好在脑子里越来越像真实的了。 刚开始最痛苦的,是每当我沉浸于幻觉里时,记忆唤醒了现实里真正的画面。 事实上,真正的记忆应当从我后来遇到孝成开始。我向他打招呼问好,是他先向我提起阿齐的,真的,我宁愿我那天……甚至是一辈子都不要再碰到孝成和偲嘉,非常希望命运让不知情的我杜绝遇到他们。 我同孝成说,我和阿齐已经没有联系了,见到他的时候,帮我问个好,你告诉他…… 我想说一些鼓励的话来着。 孝成当时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奇怪,如同周围的某些植物在冬日里死寂了一般,显得孤零零的。他看着我说完后面的话,原先近乎麻木的脸,露出一点讽刺又悲凉的淡笑。 他轻声的生怕惊动什么似的说,阿齐没了。 什么?我大脑一片空白,转不过弯来了。 他换一下语言又重复一遍,阿齐自杀了。 你那些真挚的话,去祭拜的时候,尽情说吧,又可以安慰你自己,又可以让他保佑你。孝成还和我幽默了两句,好像站在生命一旁冷眼看着世界,没有感情似的。我已遗忘了他说的其他话,只记得这几句。 第36页 他的正常就是最不正常的,既不骂我,又不太伤心,他仿佛一开始便没和我这人停顿说话,而与我擦身而过了一样。 独留生命气息至少像一株小草的人,在原地逐渐枯萎,腐烂。 再也没有那几个字冲击力更大更直白的了,活生生泼了我硫酸似的,而这硫酸竟是我自己制的。 我当时忽然先笑了,茫然一会儿后,一时再也笑不出来,也无法哭出来,就那样开始了行尸走肉。 后来我试着跑步,高抬起头跑着,眼睛始终看上方,上方是两行葱葱郁郁的绿叶,中间是微灰的天空和几根电线。渐渐这景色模糊了,好像车窗上下雨后沾满了水,使玻璃上的景物糊而不清。 我闭上眼睛,在黑暗微红中一晃一晃的,不可控制的要倒,而我的躯体使自己平衡着跑下去。 渐渐前面的路和地铁甬道那般幽邃。 很久后,我的头没力气抬起来了,只好平视前面的路,那些在傍晚散步的人们仿佛灵魂一样,在近视的我眼中是那么模糊,那么缥缈。我甚至希望穿过所在的空间,朝阿齐奔跑而去。我痛骂他懦弱,可他回应我,为什么要用他的病,来显出自己的健全和强壮。 于是,他把他的病传染给了我。 我收到的录影,是一个男人麻木绝望的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接通的电话是有人控诉我的恶行。 对方总是在提醒我,阿齐死了,在六月二十那天,死于自杀。 而他生前最后求助的人是我,我感应到了,却没有向他驶去。我是个凶手,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的电脑和手机同时被黑客恶意攻击,我甚至找上了孝成,怀疑他是背后的黑客。每当那些恶意骚扰出现,我都会打电话指责孝成不要再做这种无聊的事,他通常默默在电话那头受着,我渐渐不再怀疑他了。 除了孝成,我那些相亲对象都挺受不了我的,因为我经常把他们当成某个人,他们受不了我有时候的自言自语,受不了我恍惚起来哼同样曲调的歌。 终于,我中了慈的预言,我在感情上炒股失败,要死要活起来,那是我第一次有了轻生的念头,尝试结束生命。因为我不能判断,是否因为我,他走向了灭亡。他遭受生活的冲击时,一定有我加的一股力。 我在医院虚弱醒过来,看见了父母,悔恨着痛哭流泪,可是我没见着他。这一次住院,我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这又不是梦,是我和阿齐之间一幕幕的回忆。 这是我生平头一次在外人看来那么愚蠢。 我活至青年,在冲动过后,对家庭更有归属感了,除了家人和那份罪行,我没有在乎的人,没有在乎的事,对任何事不在意,但是,依旧想努力地呼吸下去。 可现在我就像一滩没有结果的死水,只有跑步还能唤醒我。后来我渐渐好转,因为我发现我所怀疑的黑客,只是我停不下来的思考怪物,我敞开心来让自己面对它,直到慢慢送走它。 我见到偲嘉那天她也朝我跑过来,只不过那是充满怨恨与失望的。她很久不见我的面了,她终于肯见我的时候,冲过来拼命地打我,我只好紧抱她来赎罪,她累得气喘吁吁,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她痛苦地说,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并且,她再也不要见到我。 她抽泣着,主动见了我这一面,说出无情的话,毫不犹豫拉着孝成走了。 思考怪物也让她生了病,这种病简直像瘟疫一样四处传播。我不想再加深他们的悲哀,只想要守护他们。 我想要他们一起面对怪物和瘟疫,并且送走它们。 我诚恳请求孝成为偲嘉过一场生日。 他没有我想象中的翻脸,也没有不良情绪,仍然叫人看不透。他默然良晌,只是像一个老父亲一样点了点头。 庆幸的是在办生日之前,我让孝成脱胎换骨了,我都不知道他为何默许我的摆弄。也许他不想拒绝一个与他们同病相怜的女人,也许为了伤心的偲嘉。 分工做饭开始,池子里有双指甲过长的手先洗起了菜,直到现在,我也难以相信那是一双男人的手。 我终于握住了孝成的手腕,劝他应该修理一下指甲。他收缩了手,和偲嘉以前说的那样并不愿意。 我找出随身携带的指甲刀,对继续洗菜的孝成说,偲嘉最想要的礼物应该是看着以前的哥哥回来。我说完这一句之后,才帮他修理指甲,他似乎在想着该不该剪掉的时候,我已上手开始剪了,他也只好默许了。 那些被剪飞的指甲弹得到处都是,我便问他,看见你的长指甲掉在洗菜盆里,你感到害臊吗? 他似乎无言以对,单手搜出打火机后,将一根烟叼在嘴上点燃,含着不间断地吸气与吐气。 第37页 换一只手剪指甲的时候,我拿掉他嘴里的烟,嘱咐他,为了偲嘉的健康,他最好戒烟,免得他老在室内抽,养成了习惯,让同一屋檐下的人遭罪。 你这娘们…… 他第一次粗俗地称呼我,接着说不下去话了,无奈暂时放弃了爱好。 一帮他拾掇起卫生来,我又不禁替他修理了头发,最后请他去洗澡,换掉穿了多天的臭衣服。我似乎驱散了他表面的懒散,使他重新变回来了。 他终于以当年的容貌为自己的小妹妹过了一场生日。 当日,我们买了一个华丽的蛋糕,做了一桌子美味的菜肴。偲嘉放学回来后虽然对我很冷漠,但看在孝成的改变上,她还是过来吹了蜡烛许了愿望。 我盛了三份蛋糕,偲嘉又盛了一份摆在旁边插上三根蜡烛。她大口大口塞蛋糕,也塞些饭菜,她吃得一塌糊涂,同时流着泪。她吃完后对着那份没有动过的蛋糕说,今年生日我有了一个非常大的蛋糕,想分享给你,但是你不在,真是遗憾啊。有得必有失,幸运的是,你走了,我久违的哥哥回来了。 在那以后,孝成都保持起卫生了,起码在表面上他做得很好。 偲嘉伤心过度时,似乎不太吃惊孝成的恢复和他改善的态度,如果这些早在以前就做到,那该使她多么的惊喜和欣慰。 第17章 尾声 我常常过来走动,即使偲嘉对我不理不睬的。 有一天她终于理会我了,但带给我的却是伤心,我明白她对我的用意。 她用电脑上放了一段视频给我看。那是学校过节时表演的节目,在班级上偲嘉家被挑中了,不清楚是孝成不愿意参加亲子节目,还是偲嘉更愿意邀请阿齐,总之与偲嘉一起参与节目的是阿齐。 他们的话剧表演不像其他班级那样选用了老题材,而是班主任充当编剧,创作了环保题材的小童话,讲述人类破坏环境,污染森林,使小动物们备受摧残的故事。 视频上,饰演动物的大人孩子一起哭泣时,阿齐在其中饰演带着妹妹找不到家的动物,路过这片受到破坏的森林,虽然不属于这块地盘,仍然见者伤心,加上思家更是哭得情切。 大人孩子们皆放声假哭,只有阿齐正常哭泣,因为他是真的在痛哭流泪,渐渐那些假哭的大人孩子都被阿齐的真哭分散注意力,哭得没那么大声了,继而显得阿齐的哭声大了些。偲嘉也在一旁边假哭边一愣一怔地看他,几乎快忘了演戏。在老师的提醒下,她才没有光看阿齐哭,继续表演自己的角色了,但始终分心望向阿齐。 阿齐时而呜呜地哭,时而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他沉浸于此,丝毫不难为情,比电视上那些专业演戏的还要动情悲惨,眼睛都肿成了一条缝,嘴巴不由自主地张着发出呜咽来。阿齐作为舞台上那只成年的动物,似乎绝望极了。却丝毫没有表演的痕迹。 如今,我和偲嘉看着视频,也随着他落了满脸的泪,两个人互相对视后,像对方的一面镜子。她告诉我,其实阿齐没有彩排过,他第一次上台就直接演了,因为那天孝成老拉肚子没能来,临时叫阿齐过来救场的。在题材的立意上加之阿齐这一哭,直接使偲嘉的班级领了一等奖。 有的观众为他的哭戏动容,有的感到滑稽而笑,也有的同样看愣了。 这是他去世前几个星期的事了。 阿齐走前,已将自己最宝贵的财富都送给了偲嘉,也就是他珍贵的摄像机和所有的书本。 因此,她也有了他的习惯,坐在床边翻那堆书看。今天她看的是前苏联作家高尔基的《童年》。我也陪她一同坐在床边渐渐专注看书了。 翻页的时候,她看了我几眼,低声告诉我,她不再怪我了,因为孝成说,阿齐的决定绝不是草率的,而是一个成年人深思熟虑的决定。 于是她最近常常在想,为什么鼓励她活下去的阿齐,没能活下去。为什么曾在她危在旦夕时如此漠然的哥哥,也一度自暴自弃的哥哥,继续活了下去。为什么她现在手里这本被翻破了的《童年》的主人不在后,又换了一位相似的主人。 我没有多此一举告诉她,因为我知道,年幼的她已不幸的在明白当中了。 往后我和偲嘉常常像他以前一样,坐在床边静静看书,当看起他曾经翻了无数遍的书,我有种出乎意料又前所未有的宁静。 翻完他最喜欢的那几本书,我看见他的每本书后面都写有一些精简的读后感,以他这个视角的读书人的体会。有一些还有他的自问,例如他在《童年》那本书末页写下,为何童年如此漫长? 我还在其他书末页看见这些话。 第38页 生日那天是妈妈最痛苦的一天,不止是□□上的,当时妈妈的处境很孤苦无助,以后也一直是的,从未有过好的改变。 在我二十三岁生日的时候,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时刻,爱我的小女孩和我才开始爱上的姑娘一起为我演唱了关于爱的歌。 上半生里,周围的爱与情,都以遥远模糊似一团云雾的状态远着我,当它接近时,我以为那是一种恩赐与垂怜的礼物,在认为能接受未来失去的孤独后,我不自量力地去触碰它,终使自己跌入一段很长的新的寒冷里,而没能度过这段寒冬季,再鼓起勇气走向那片春日。 所有的生命都是孤独的,连自己也不能是每一刻的自己,生命一代又一代的延续幸福与孤独。 ………… 因为我开始念孝成对偲嘉不好,不关心她,陪伴她的时间少。他终于确定了聘请一个员工替他管理网吧的事。时间网吧开了好几年,已都稳定了。听偲嘉说,最初帮助孝成撑起小事业的是他那些同学和校友,更少不了阿齐日夜奔波的宣传。 孝成现在有大把的时间陪伴偲嘉了,时常接送她上下学,他们甚至会一起来接我下班。 我在换心情的时候,重头来过,换了一个不需要老是加班的公司。 于是那一大一小时常在路口准时等我,每当孝成牵着偲嘉来接我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某一个人,他如今的容颜竟已完全倒流回过去,变得年轻朝气,嘴里再也没有粗鄙的话了。他的小妹妹说,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在本质上从未变过。 渐渐的,我发现我生活里多了一件可期待的事。 我开始每天期待下班后,看见等待我的那两个人影。 我们仨从春走到冬,从下雨走到晴天,一直这么走下去了。 当淡淡的幸福包裹住我们后,有时候也会想起某些永远的遗憾,而感怀起来。那一年冬天,偲嘉已从女孩蜕变成了少女,但她似乎还无比怀念着自己做女孩儿的时光,便对着窗外的鹅毛大雪慨叹,卖火柴的小女孩一定很羡慕我,因为我现在又饱又热。可是我却很羡慕她,因为她永远停留在了做女孩的年纪,而她饥寒交迫擦亮火柴的时候,能看见自己最亲爱的人。 她微笑着说,自己和阿齐之间是关于救赎与延续,她和他的故事直到这一生结束,才算真正的开始。 那么我和他之间呢? 在他这短暂的一生结束时便悲痛的结束了。 这大抵是一个生来幸运的人,对一个童年悲惨者的愧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