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故不归》 第1页 书名:思故不归 作者:远黛眉山 文案: 战火随春的暖意一同往南飞,广袤的华土上处处弥漫着硝烟,生灵皆伴着飞溅的火光而眠,而生。爱侣在此苍茫中相识相爱,却不知依地而生的烟火,终将阻隔他们至余生。“我在远隔万重山河的地方念着你,却无法再见你。愿我亡故后,子孙可将骨灰随挂念,一同带至你身旁。好教你知晓,我从未忘过你。这是我不顾你是否婚生的自私,你大可不必原谅我,只需记住我。”(男女主在战火中相爱,却无法相伴余生,故事可能写得比较偏正经一点)(一周一更,一次两到三章,,一章两千字左右,周末更新,熬夜更新让我的头快秃了,我是医学生,原谅下) 内容标签:爱情战争 民国旧影 年代文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故(男主),何以思(女主) ┃ 配角:林雨逍,何从游,顾汶, ┃ 其它: 第1章 故土一梦 今夜的小雨朦朦下落,一寸方砖染上湿意,旧式台灯发散着泛黄的微光。随雨声一同下坠的,还有钢笔落在信纸上的声音。一只毫无细纹与粗茧的手牢握住笔,从笔尖游弋至手腕,再到肩膀,最后是框在金丝眼镜下的眼。眉目很是深情款款,睫毛略长,像是会挠动人心的小爪。 雨声暂歇,笔声也不甘独唱,兀自停了下来。忽听得男人轻呼一声,举起双臂,而后将信纸装入信封中,端端正正写了个“家父沈复容收”,便翻身上了床。摘下眼镜,喃喃道“英国今夜的雨真是下得惬意,不知中国今夜如何了?” 与此同时,同在英国留学的何以思刚刚洗漱完毕,刚刚翻开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读阅。边看边用钢笔作着标记与备注。约莫翻过二十页,便推开凳子,起身上床去,熄掉了灯。 男人名唤沈故,听从家父的话,来到英国进修设计,今年正将毕业回家。何以思同沈故一般,均是听从父亲的话,以求洋之益处,为自己所学的医学更精进。 这夜的梦好似天上飞纵的雨,涌入了沈故和何以思的梦中。虽不同人,却有同梦。梦中的他们均为一个声音所呼唤,便是故土的声音。此时的中国正被列国所虎视眈眈,天上的细雨已无法解列国之饥渴。沈故和何以思今夜的心中多了一丝愁绪,当回国,当回国! 约莫三月过去,由秋入冬,厚衣裹上了身,也是沈故回国的日子。沈故穿上了时下英国流行的毛呢大衣,衬身得不行。一米八六的个子,幸而腿脚伸展,皆是长长匀称,不然穿上这大衣,不免得贻笑大方。 由飞机的梯子上下来,老远便看见一张写着沈故二字的牌子举得高高的。沈故立时挥挥手,朝牌子走去。 “故故啊,在英国有没有多穿衣服啊?瞧,瘦了不少呢!心疼死我了!”沈母揪着沈故的大衣领子左右瞧了一遍。 沈父听罢,直说“他已二十三岁了,你还当他是小孩子吗?” “不管故故多大,在我眼里,他只是个孩子。”沈母不甘的瞪了沈父一眼,“哪有为人父母不惦念孩子的,我瞧着就你铁石心肠!” 沈故听着年近知命的父母无奈笑笑,对着父母说“是是,我不仅是个成人,更是你们的儿子,我还是朋友的朋友,老师的学生。现在,我们可以回家了吗?我好想吃徐阿姨做的红烧肉啊!” “妈妈你不想,就只知道徐阿姨的红烧肉,看来我是养了个白眼狼啊~”沈母嗔怪着戳了下沈故的额头。 沈故憋着笑意道“怎会?我还是最念着您的甜汤圆。” 沈父听着母子的对话,挥挥手说“天凉,先回家再听你们两母子把谈吧!” 凉风萧瑟,只余三人背影行远。今年上海的冬天到底还是比往年更冷冽些! 第2章 相遇 归家不过三日,冷冬便让上海覆了一层水晶似的薄透的霜。沈父有意栽培沈故,便命他去苏州,参加一位名叫何从游的青年为新设医院所举办的宴会。想来二人年纪差距不大,理应成为好友,也好叫何从游教教沈故,这生意场上的门路。买了个新进的留声机叫沈故带去,放在医院里应该很是相衬,偶尔听听音乐,也不至太过沉闷。 苏州果然是江南属地,秀气得不行,虽是十二月份,仍然小小的放着晴,晒得人心里暖融融的 。沈故由此携着留声机下了火车。下了火车,一眼就瞧见一位小巧的姑娘,穿着西式碎花露肩长裙,高举写着沈故名字的牌子,左瞧右望。倒是与沈故父母的迎接方式不谋而合,沈故笑笑,拎着箱子快步跑向姑娘。 这姑娘长得不赖,柳眉圆眼樱桃口,眼睛里藏着雾水朦朦,倒是个江南的好女子。尤其是眉眼,让人不自觉想起《石头记》里温婉的林妹妹,有股子从眼里透出水纹的柔和。 第2页 走到姑娘近前,沈故抬手打招呼道“你好,我是沈故,请问你是?” 姑娘先是放下牌子,甩了甩胳膊,抬头向沈故说“我是何从游的妹妹叫何以思,今天兄长实在忙不过来,叫我来接你。” “嗯”,沈故点点头,“那我叫你以思行嘛?你应该是很累了吧,火车途长,也不知你等了多久,我们要即刻赶去,还是找个地方歇歇脚?” “先找个地方歇脚吧!听说你是刚从英国学习设计留学回来,我也是在英国留学,但学的是医学。可惜没早点认识你,不然就能有个伴儿了!”何以思昂着头向沈故说,边说话,边拿起牌子,在前领路,往咖啡厅走去。 沈故礼节重,便从何以思手里拿过牌子说“留学的确磨人心智,总是与洋人为伍,瞧不见几个国人。一群人里就自己一个外国人,确乎是让人平生出一种异类感来,像是满地枯叶里参杂着的新叶,只渴望再回树上去。” 何以思见沈故如此有礼,也就没再要回牌子,只心下萌生出一点好感,回道“我在国外时,总想着要回国,现在回国了,又莫名想起国外来。眼下带你去,也是咖啡厅。人总是如此,被折磨透了,满脑子想离开,想远走高飞,可果真离开,又开始怀念起来。你说说,这算是活找罪吗?” 沈故想想,耸耸肩膀,表示这个问题,他也没法回答。何以思看着他的动作,笑笑也不再说话。 到了咖啡厅,喝过饮料,又匆匆找了个黄包车,行到游汶医院处。何以思便领着沈故先去见兄长和父亲,顺手从沈故手里拿过牌子,放在医院的楼梯下。 何从游跟何父此时正在医院二楼,二楼被区分成了左右两个片区,左边可用作用餐处,办宴会方便,右边则是病床房,布置得也不赖。沈故见到何从游跟何父,摘下西式帽点头问好,说“我叫沈故,家父沈复容年事已高,不便远行,特此派自己来,略备薄礼,不成敬意。预祝游汶医院开张大吉!” 何父听罢,笑得晃晃头说“那这世上岂不要多几个人病了?”众人闻何父此话,均笑得前仰后合,沈故由此也放下了自己的拘谨,随众人同笑。何从游拉过沈故,对着他说“我与你父亲可算忘年之交,他说让我多带带你,学学生意经,你可一定要在苏州多待几日,好叫我完成你父亲给的任务啊!”说完,从桌上拿过一杯香槟递给沈故。 沈故接过,一饮而尽,喉结攒动一下,便空了高脚杯。 何从游又接过空杯,放在桌上,拍拍沈故肩膀说“舟车劳顿辛苦了,我叫我妹妹带你去何氏公馆歇息一番。你与她同是英国留学回来,大概有许多话可说。”然后便“以思,以思”的叫着。何以思正同自己母亲,一并答谢来客,听见哥哥叫自己,不乐意地撇撇嘴,拉着母亲的手晃晃,去找了哥哥。 何从游先是答谢沈故送来的留声机,说是很喜欢,而后让何以思带沈故去休息,为其安排住所。 何以思领着沈故去了公馆,找了间采光不错的屋子,命仆人清扫,换上干净的枕被,还燃起一柱檀香除味。将一切收拾好后,何以思带沈故吃了饭。问他累不累,若是累,便先行休息,自己的房间与他的房间只隔着一间屋子,有事找她很是方便。不累的话,可以和自己一同去书房看书,明早若是有空,还可一同赏腊梅品茗,腊梅开得很是繁盛瑰丽,配上由花瓣上雪水煮的茶,别有一番滋味。沈故笑笑,说自己其实不很累,便随何以思一起去书房看书。 何以思带着他去了书房,进门就闻见檀香味幽幽袭来。见沈故脸上显着困惑,何以思解释道“苏州属南方,易潮易生蚊虫,点上檀香,可防止蚊虫坏了书籍跟木头。” 说完,何以思伸手拿起一本《红楼梦》来,指着书说“我知道你肯定看过,但是我手里的这版是当年的原版照样子誊写下来,比你看过的任何一版都要回味无穷。” 沈故伸手去接,回道“我倒是要看看,是如何不同?” 二人就此看了彻夜的书,直至父母和兄长回家,才依依不舍地去睡觉。临别前互道了"good night!"。 也不知为何,今夜的星水如此透亮,斜斜地照着院里的腊梅,腊梅在深夜里也静悄悄地含着花瓣,待到天明才舍得舒展筋骨。 何从游与何父谈论彻夜,回家仍是举杯对酌。直至无意瞥见星光四亮,才洗漱干净,上床歇息。 第3章 清晨的一枝梅 何从游多年早起的习惯并不因晚睡而改变,他仍如往日一般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想到要带带沈故――这个与自己年纪相差无几,却因为念书和从商而有着截然不同人生的青年,于是坐在客厅里等着沈故起床,并喊起何以思,预备顺便带她熟悉医院。 第3页 坐在客厅里看书,偶然抬头便望见绯红的一树梅花绽得傲气,想起医院中被消毒水腌渍多日而苍苍的顾汶,放下书,起身去往树边折了一枝梅。很像顾汶,有消毒水也掩不掉香味,幽幽地袭向每个经过她的人身旁。沈故因为初来乍到,也不贪觉,自觉起得不晚,走向客厅看见端端正正坐着的何氏两兄妹,还是不免羞燥。随着两人坐汽车,赶往医院去。 到了医院,何从游一路跟医生护士打招呼,分外热切,手上握着一枝梅花,幽香暗暗翻涌。他径直走向一个病房,沈故和何以思跟着,何以思悄声对沈故说“是去见顾汶姐姐,姐姐是哥哥的爱人,相貌十分明艳冶丽。可惜相貌与性格相差很大,因为小时候姐姐友人的亡故,害了抑郁症,本来都好了七八分,因为近年连绵不断的战事,又复发了!唉~汶姐姐真是生不逢时,活着和平年代多好啊!”沈故不语,只是摇摇头。 进了病房,便看见顾汶倚在布满白色的房间里的白墙上,身下压着一个白枕头。忧愁令她的眉眼生出泪水,额心泛出愁思,身体已渐瘦下去,像是独立在风中的细柳,扶风而动。尽管病痛仍在,却掩不住她由天而赐的恰到好处。身形与面目皆是顺畅,犹如海中遨游的鲸,生来即为海而生。不同的是,顾汶为这世界的苦痛而生。她是敏感又娇弱的昙花,馥郁芬芳,却只可存活片刻。 何从游将梅斜插入瓶中,上顾汶近前搂住她的肩膀,太过瘦弱,像是钢笔底下的纸片,不消使力,便浸得透透的。轻抚两下,把她的头发压往耳后,柔声往顾汶耳边说“友人的孩子前来赴宴,带了新式留声机,我昨天放你房间里了,还买了几张碟片,也不知你喜不喜欢。”然后起身将留声机摆放好,放上黑色胶片。将指针旋转放入一圈又一圈的纹路中,轻轻拨动到始点,指针顺着凹槽一圈又一圈转动。触及之时放出歌声,迤逦曼妙,也好似战事,疯狂而热烈地展开。 沈故和何以思静静地站在门外,看着何从游和顾汶。多年后想起来,沈故觉得这个清晨于何从游和顾汶而言,太过美好也太易破碎,像是笼着玻璃罩的灯,轻轻碰一下就碎个彻底。 “快进来啊!”何从游朝沈故和何以思招手,笑着对顾汶介绍到“这是沈故,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刚从国念完书回来。”然后转头向沈故说“这是顾汶,我爱人,最近病了,放她医院清静些。” 沈故和何以思就此进入病房,顾汶看着他们笑笑,聊了会儿天后,何从游就带着沈故去熟悉应酬,留何以思陪顾汶聊天。“女孩子嘛!总是会有说不尽的女儿心事,让她们多聊聊!”何从游眼里带着笑。 由于医院新近设立开张,对于仪器药品什么的要采购,要货比三家。何从游除却回家吃饭睡觉的时间外,几乎不得好生休息,连看顾汶也是到医院谈生意才顺带。但是也让沈故见识到了,何从游是如何活生生造得出一个医院。 一次仪器设备的招标中,招标商们瞧着何从游不过二十三四,便明晃晃地一起抬价,抬了百分之五十。何从游不急不慌,只上台说“什么价也别想蒙我,我年轻不代表我比你们知道的少到哪儿去。大家都在苏州过活,要养家,要顾着妻儿,做生意要诚信,要真心实意。你们集体抬价我是知道的,你们觉得我在苏州初来乍到,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吗?那你们也不好好想想,我是怎么开得起这个医院。早年我也是学医的,认识的人也不少,各位老板既然觉得我何某人无才无德,不肯真诚做生意,那仪器设备我可以托关系到国外买去。只是各位也知道,现如今这战事一触即发,千万别把货砸手里,弄个家破人亡。我初到贵地,想着依托各位,既然叫各位瞧不起了!那今天就对不住,你们可以都走了!恕不远送!”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又给商贾们留了面子,沈故只是由衷地佩服。只要是不傻的人听完这番话,肯折折价,今天孤立无援的何从游就会广结人脉,为他们招揽好处。 商贾们也果真不傻,纷纷降下了家。最后,何从游甚至以贴近成本价的价格,拿到了仪器设备。这是喜事一桩,另有一桩是心理医生说顾汶现在可以回家静养了,但不能够受刺激,顾汶是一个容易接受外界给予的刺激的人,她只能接受一张白纸样的世界。何从游于是预备将药品采购完后,带着他们去赏梅。院子里有,可太少,显得孤立清冷。沈故此时已经待了一周,沈父发过电邮问过安好,便让他待个几个月才许回来,多学习总是不错的。沈故也不错,学了些对付无赖的话术。 第4页 梅花点缀寒冬,院子里热闹了起来,有点人情味儿。顾汶无事可做,就每天煲点汤,等着他们回家喝。 苏州虽冷,可总还不下雪,第一场雪什么时候落下,没人可以预知到。大家都喜气洋洋地等着雪的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更文是真的慢,大家可以积多了再看,看完可以发句话啊什么的,就发个句号都行,我觉得好空啊!爱大家哟! 第4章 旗帜中的呐喊 一日,大家照旧起床,照旧去喝粥,略有不同的是,今日的门外似有呐喊声以及重重的脚步声。 管家着急从门外跑进来,提着旧式褂衣前面的褂子,向着正喝粥的何从游跑去,俯首往何从游耳边说“终于是起义了,这些个学生娃子不唬人!一个个手里举着旗说要将留在中国的外来客请出去,阵仗可大了!” 何从游放下汤匙和碗,拿出绢帕擦擦嘴,绢帕上绣着游汶二字,底下是红的梅。对管家说“莫慌!我早知会发展到今日这般,只是不想如此之快,只怕战事也将近了,你可看见带头的是何人?” 管家只说是个学生娃子,别的一概不知,何从游还是去医院,带着沈故和何以思。走前抱抱顾汶说“不必担忧,这只是思想和社会进步的产物罢了!你上过学,知道的。” 顾汶点头说“我不担心,我现在独独只记挂你一个,你好便行!” 何从游笑笑,领着另外两人坐车去医院。 沿途中何从游问沈故“可有婚配?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按理说父母早订下姻亲了吧!” 沈故腼腆地笑笑,“没有,我家不兴这些,反是学着西洋的自由恋爱来的。我父亲只说,夫人得找一个两情相悦的,称心如意的,不能够匆匆订下,那样不够正式。” 何从游单手靠在车窗上,撑着下巴说“年轻人的确要该讲究这些,不然算得什么年轻人!” 而后,车外响起学生的呐喊“滚出去”“同志们”“……”此起彼伏,好似海面上翻滚的波涛,一阵一阵拍打在车身。车内几人从车窗内看见车窗外,分明只隔一块玻璃,却将他们与□□学生的距离拉得好远。 “到底还是太过年轻气盛,沉不住气。今天的天暂且变不了,只怕地府里要多几个冤死的亡魂喽!”司机收回投向车窗外的视线,紧握方向盘说。 车内几人闻听此言,直沉默至医院门口。 何从游叫何以思先去跟着主刀医生们学习学习,然后叫沈故同他去办公室。 办公室里燃着檀香,味道很浓,有些刺鼻,想是受了点潮。 何从游叫沈故给他父母打个电话,发电报太慢且不够私密。告知沈父,恐怕近几个月会风平浪静一阵子,突然爆发些什么来,叫沈父乘早收拾家当,将生意都转向,来苏州做买卖。上海是海港,又是最繁华的地方,若是有点什么事,只怕先受其害的正是上海。他何从游正是早料到如此,才举家迁往苏州。 沈故不傻,时事如此,由不得谁有半分犹豫。今日的学生搅和着旗帜已叫众人心慌难安。如今是十一月初,上海早在五月末便显现了学生起义一事。他迅速打电话通知父母,叫他们尽快处理好来苏州。 沈父老江湖,听完这通电话,便即刻开始处理在上海的生意。匆匆奔赴苏州,与沈故他们相会。 到了苏州,沈父和沈母简单吃了一餐,沈父就同何从游到书房密谈。顾汶煮了壶普洱茶为他们送去,冬天普洱更厚更暖身些,还加了点枸杞子。 沈母见到沈故,并未多言,反而是对何以思增了几分兴致。顾汶她是早随沈父识得了的,只感叹美人命虚,要顾汶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莫再多想。 “林黛玉早是旧时代的了,顾汶你暂且抛抛黛玉的伤春悲秋!时代在进步,思想也得进步些。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知道吗?你没办法救得了所有人,感叹完了,日子还是得自己好好过活!”沈母拉着顾汶的手说,顾汶听罢,只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沈母看见何以思,很是喜欢,便开始问何以思的家长里短,是否婚配,沈故合不合适。弄得沈故和何以思在一旁面红耳赤,顾汶用手帕捂着嘴笑得咯咯咯的。 沈母倒是不以为然,直说“现在的孩子,怎么净传些腼腆留下,是该学学洋人的大方!” 然后继续与顾汶攀谈些苏州的局势了,经济了。何以思悄摸带着沈故去外面玩,她想着沈故也是不适应这种场合的。 “我母亲是不是太热情了啊,你会不会觉得不舒服?”沈故搓着手问,别过头看何以思。 何以思笑笑说“不会,我喜欢伯母这份热情,有话直说,不用像想数学题一样想个半天。” 第5页 沈故注意到出来得匆忙,何以思仅穿了件长袖洋裙,薄得紧,即刻脱下自己的大衣搭在何以思肩上。何以思笑笑,并未推诿。 路过一个烤红薯的摊子,何以思停下说想吃。两个人买了许多,拿出两个,边回家边吃,余下的给家里面的人。 何以思一路走着,矮跟皮鞋一路“哒哒”地敲着地面,裙摆随着腿律动起来。 何以思走了一会儿,问沈故“你没有交女友吗?”脸上浮现起了红晕,不知是冬风太过瑟瑟,还是心跳过于快了。 沈故眨了眨眼,吸了口气说“嗯~去国外留学,在国内也一直因为我父亲生意的缘故,四处搬家,没有时间!你呢?” “我啊?”何以思放下红薯,抿嘴说“我小时候被管得很严,虽然父母做生意隔我远,但是去哪里都叫着个亲戚看我。”说完,摆摆手,晃了下头,作无奈样。 随后两人陷入沉默,气氛中氤氲着暧昧的气息,好似春日初就的蜜糖。 第5章 玻璃花瓶 沈父沈母在何家住了几日,沈故便与父母商量,外出租一栋小公寓,毕竟总住别人家,还是不甚方便。沈父同何从游说过后,何从游并未挽留,只说找公寓此事大可包在他身上。 何从游父母自医院设立那日来过后,就返回国外做生意。何从游和何以思很少能与他们见面,与何父忘年交也有部分寻求父母的温暖的缘故。他知道,沈父他们肯定不会在自己家久居,早早安排了人寻找一处离自己家近的宅子。 最后敲定隔了两条街的一处宅院,满院都是竹子药草和花鸟,原来的主人因为最近局势太过不稳,决定去台湾定居,因此价钱上也占了个大便宜。走去何氏公馆只要约莫五分钟,院子本身够静,恰有“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热闹,只可惜,现在是凛冬! 沈故随父母去往宅院,自己挺喜欢,尤其喜欢一只画有翠鸟梅花的玻璃花瓶,与主人家夸了几句花瓶好看,主人家就赠予了他。一式两只,左右相称,他将左边的一只包好,准备给何从游。何从游知他何意,顾汶最近总抱怨没有一只好看的花瓶,不然就可以插花了! 花瓶送到顾汶手上,顾汶仔细摩挲了一番,笑着说非常喜欢,欢欢喜喜地跑去拿梅花插进瓶子里。 宅院和公馆外是人声鼎沸的,混杂着叫声脚步声。警察们拿起警棍斥责□□的人,一位老警官看不下去,说“你们想要命还是想要变革?没有命了,又如何去变,快回家去吧!这不是你们区区数十人能改变的。” □□的领袖举起拳头说“我们正是要以命去博取变革,以命来换取国家对现在面临的危机的重视,倘若没有人愿意付出鲜血,谁能明白此事不可为?你们是聪明的,总是缄默着,可家国都要没了,谁还容你去沉默以对。” 警察们没人再劝,他们都有妻儿,没办法如同这群青年一般站出来。在作为一个热爱这片土地的人之前,他们首先是作为丈夫,作为父亲而出现的。他们止住脚步,让这群青年□□,青年们举起旗帜,扯起横幅,迎着冬风前行,并不回头。 “他们终将改变这个时代,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刚刚劝诫的老警官说。 何以思出门去望,恰巧逢见沈故前来。沈故知道她好奇,便陪她去□□的队伍旁看看。 “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何以思边朝□□队伍走,边问沈故。 沈故想了一会儿说“为了他们理想中的国家,没有人能忍受自己的国家陷入战乱,还是士气低迷的一方。” 何以思想了想问“我可不可以成为他们里面的一份子?” 沈故惊讶地“啊!”出声,“你可以,但是你不能。”他停下脚步,搂住何以思的肩膀说,“你的家人不可能让你和他们一样处于险境中,我也一样。” 何以思不语,只向队伍看去。她心里面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女性的部分被认可太久,久到自己都忘记了自己的理想。做一个如何的人?她心里想要做一个有大义的,能成为鲁迅先生口中的勇士那样的人。虽然久居国外,但面对着明明白白不一样的脸庞,她没法凭空生出亲近感来,她一直在打探故土的消息。但是在为国捐躯之前,她也必须得想想,家人为保她的平安无虑,付出了青丝转华发的代价,甚至于过年过节也不能吃上一顿团圆饭。 她停住脚步,这是第一次屈服,并不由心肝肺腑发出的屈服。 何以思牵起沈故的手,往回走。 沈故不说话,但他知道,她听进去自己说的话,沈故开始懊悔,自己毁了一颗勇敢的心。沈故期望这颗心复苏,又希望它永久沉睡,思想太复杂,连大脑也搞不明白,是要它生亦或是死。 第6页 □□催促感情的萌芽生长,也使战争的稻米发酵。何以思无意识地牵起沈故的手,本将往家的方向走,但偏偏步子往苏州河的方向踩去。 细柳失掉绿色,唯有光秃的柳条不舍离苏州河太远,连冬天也陪着它。 沈故呼吸,呼出泛白的雾气,套在皮质手套下的手微微沁出细汗来。他的头不知怎么,发僵到微微转向身边人都不能。“或许这是喜欢!”沈故咽了下口水想着。 没人开口说话,只静静地望着在凝固的河水形成的薄冰下不动的苏州河,浅浅映着黄昏的光彩。 “定醒黄昏,足照苏州河。”何以思转头看沈故,“该回家吃饭了!”何以思笑笑。还是牵着手,没放开。 一路走回家,送何以思到家门口。放开了手,看见何以思脸上有冬的雾气在柔化她的脸庞,很是细腻。说完“see you tomorrow!”,还是活着梦里。回去写日记,日记里写到“将白天的雾霭化作冬日的黄昏,去照射苏州河,我是清醒的,抑或是醉酒的,‘定醒黄昏,足照苏州河’,你是苏州河?或者是落日的余光!我不知道,也不明白,只是心里从此多了一个难平的息肉,在肆意生长。see you tomorrow!” 关上门窗,冷气袭来,最后一口热气混合上最后一股冷气,是入梦的好时机了。 “晚安!”从两地同时传来,被子盖在身上,梦里有蒙娜丽莎的微笑。 第6章 局势的速转 一大早起床,何从游慢悠悠洗漱好吃早餐,拿起报纸开始读。只看见首版用硕大的字体标着“上海已现危机”,看完报道,何从游即刻穿好衣服,打电话联络了自己在上海的朋友。 “打不通,一个也没接电话。”何从游靠在顾汶肩头说,“我没办法,已经找别人去打听了。汶汶,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顾汶只拍拍他的后背,说“不会,你早就告知过了啊,怎么会呢?时事政治前,你我都太过渺小,我们无力控制全局!” 顾汶心里异变,但不言语,她感受到心脏被巨大的重物压住,窗外传来的空气带着灼烧的味道,有人在低低的抽泣,但是她无能为力。她想:我坠落在星球表面,除却拥有灵魂以外,这星球上,别无其他属于我,连一小粒灰尘也是。她只有何从游要顾及了,父母早就因病离她远去,她没办法抛下何从游。 沈故和父母吃早餐时,也看见这份报纸,只连连感叹“幸好跑得早,我听说很多人从昨天晚上就失掉音讯了!”沈母抚抚胸口,接连咳嗽了好几下,沈父看见,上去轻拍沈母后背说“要不然去看看吧,这都咳嗽快半年了!” 沈故皱起眉头问母亲“为什么我不知道?我回家的时候,您也没咳嗽啊!” 沈母连连摆手说“不碍事的,不碍事的!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不用担心!” 沈故不听,自顾自地给何从游打了个电话说要带母亲去医院看看,由于太过急促,没注意听见对面的声音恹恹的。 到了医院,即刻安排体检,项目多,做了一天才做完。累得沈母直说,再也不做了! 等结果完全出来要一星期,沈故也恰好要随何从游去往外地一星期。家里的女眷们,全权依托给沈父照顾。 一星期回来,听说北平林家要为主人办个六十大寿的宴会,邀请了何从游家和沈故家。何从游打算带着何以思去见见,沈父挂记沈母的身体,叫了沈故去。三人结伴去了北平。 沈母的体检报告也出来了,没给沈故看,沈父说没什么大碍,就是有点支气管方面的病。本来沈故执意要自己看体检报告的,但听何从游说,自己看过,的确无碍,才放下心来,去往北平。 到了北平的宴会,送了礼之后,随仆人去往会厅。装扮得很是富丽堂皇,酒水甜品什么的都不缺,精致十分。 何从游向何以思和沈故低声说“这家有两个儿子,大的叫林逢慎,第二个叫林雨逍。两个儿子里面,我最是欣赏第二个,同他们做过生意,林雨逍实在是个天生的生意人,大儿子则差了很多,做事也不果决。真可惜!老爷子准备将位置传给老大。” 沈故好奇道“老爷子不知道谁更适合些吗?怎么会给一个老大啊!” “当然知道,但是老爷子娶妻有二,当初承原配发家,答应过百年以后,把主权给老大的。二儿子是后来的妻子生的。”何从游说。 随着钢琴声响起,皮鞋从旋梯上的声音一下一下对着拍子响起,是蹭亮的,一尘不染的一双鞋。脚步不与地面胶着,来人肩宽腰细,将西装衬得很好,腿长长的,脚步声果断。 他下楼,看见何从游,笑着走过来打招呼,顺势从侍者盘子里拿了两杯红酒。 第7页 “好久不见啊!从游兄,”他自然的叫着,把红酒递给何从游,又回头看何从游身旁的何以思说“想必这就是你的妹妹以思吧,真是基因好,一家子都标志!”自然而然,没有他五官的疏离感所带来的不亲近,让人很是受用。 又旋过身把另一杯红酒递给沈故,继续笑着说“你不用说,看你的样子,和你父亲沈复容很像啊!果然虎父无犬子。好好玩玩,刚从国外回来,好好适应下国内生活,我以后说不定有求于你呢!”然后走去拿了一杯橙汁给何以思,说了声“今天好忙啊!我要去照顾其他客人去喽,失陪,有空再聊!”抱怨也是笑着,像是没糖吃的小孩子在撒娇。 看着他走远,何从游说“这就是林雨逍,让人佩服吧!不过二十六七,把任何人都牢牢记着,给所有人留足面子,没人会拒绝和他做生意。” 沈故点点头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和林雨逍一样呢?大概一辈子也做不到他那样的自然。 隔得近,听见有人夸林雨逍比他哥哥能干。林雨逍回到“怎么会!我哥比我能干太多了,只是我爱炫耀罢了!”然后一饮而尽手里的红酒,喉结上下滑动几次,脖子上泛起红润来。脸上还是微笑着,并无变化。 何以思也忍不住夸了下林雨逍,“说话滴水不漏,为人又不似脸上透着的那般漠然,他真的是很厉害啊!” 何从游只是晃晃头,仰头把酒喝完,他明白,林雨逍再厉害,也不会令家中改变主意,把掌权人更改成他。相反,这份厉害是把利刃,不过让家里人对他的意图横加猜忌罢了。他从一开始就是弃子不是嘛? 宴会办完,由林雨逍领着他们去酒店,说是要让他们多待几天才许走,路迢迢,山长水远的,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让何从游和沈故去睡后,林雨逍问何以思“以思妹妹,可否婚配了?” 何以思摇摇头说“没!” 林雨逍笑得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说“那好,晚安!你一定会有一个好夫婿的。” 然后帮何以思放下行李,就走了。 何以思心很乱,她懂得林雨逍字里行间的暗示,她没法不将今晚的时光用来想林雨逍。他聪明能干,礼貌,文质彬彬,偏偏是林家的弃子。他的经历,他的一切,叫何以思想抱抱他。可是沈故呢?何以思不愿再想,关掉灯盏,便开始睡觉。 第7章 北平一夜 北平毕竟是北平,人人都起得早早的,吃饭也不细嚼慢咽,囫囵吞下,就急着去工作。 林雨逍是这其中的异类,他慢条斯理,缓缓将黄油涂满面包,慢悠悠地吃一口,再喝一口牛奶。 何以思稳了昨夜的悸动,林雨逍递过来面包,里面夹着小番茄,何以思在英国时喜欢这样吃。说了谢谢,然后接下,一口咬下,小番茄的汁水和黄油混入口中。是酸甜的味道,混合着莫名的迷恋。 林雨逍没有一直盯着何以思看,他只看自己手里的《李尔王》,封面有磨损的痕迹。 待到众人吃好早餐,林雨逍笑笑说“今天雨逍想要带各位去参观北平的古迹和风景,我父亲和哥哥实在是太忙,只能由我这个闲人来带。希望不辜负各位大老远来一趟北平。” 而后不动声色地走到何以思背后,待到何以思起身,就给她把凳子拉开。低低说了句“美丽的小姐,该有如此待遇。” 何以思只说句谢谢,便不再言语。 沈故在一旁深吸了口气,故作大方问林雨逍“请问林先生要带我们去哪里呢?北平好玩的地方,我听说北平最是不缺玩处。” 林雨逍意识到沈故的隐隐的气,心下意识到沈故该不是同何以思有一段情。如果真如此,他的追求便更显有趣,心下想想,脸上溢着笑意说“我们不去什么长城故宫之类的地方,人多,再好的景也显得俗。不妨去郊外的汴安寺,景好安静,时下正值冬季,汴安寺会做独特的斋食,我个人最是喜欢不过。各位意下如何?” 林雨逍朝明明是在朝在场的十几人问这话,眼睛却只盯着何以思。 沈故被忽略在一旁,何以思触及林雨逍的目光,有些慌张。抓紧手包说“那岂不是要上山,方便吗?我怕路太滑!” 林雨逍摇摇头说“汴安寺不在山中,是设立在山脚下,车辆可以开过去,不必担心!”还是带着笑。 何从游望着林雨逍看何以思的眼神,暗下心惊。他早有听闻林雨逍的浪荡子名声,虽然工作能力的确不错,但私生活确乎一塌糊涂。听说过几次影星名媛为他自杀的消息,何从游不想妹妹招惹上他。更何况,浪荡子还是个家里的弃子,如何能给妹妹幸福呢? 第8页 何从游借故家里打来电话,带着何以思去房间。 “妹妹,你不可以招惹上林雨逍那种人。”何从游拉着何以思的手腕说。 何以思不解地皱起眉头,“为什么?我觉得林雨逍人不错啊!” 何从游将从他人处了解到林雨逍的一切合盘托出,说“以思,你自己想想,就算他待你真心,他自己在家里都举步维艰,你当真有能力去处理他家里的事吗?他比你整整大了七岁,比你多活这七年,看过的风景比你看过的多得多,他真的肯定下心来,好好同你组建家庭吗?两月前,还有一女子为他轻生,我不希望你也如此。哥哥希望你好好寻觅一位良人,不求钱财多少,只求你平安幸福。”拍了拍何以思后背,便走出了房门。 何以思不知这许多,远想不到他的彬彬有礼下藏这这样一份浪荡。她觉得,林雨逍的浪荡和努力不乏有作为弃子的自暴自弃和拼命。他对于过往的女人都是逢场作戏,恐怕甚至会将自己作为弃子的脆弱展现给那些女人。一旦女人们显出同情,便再也离不开他。女人们爱上一个男人,并非是臣服于男人的强大,而是怜爱他的一切,并擅自为他展现的伤患处编上一个可怜得紧的故事。这便算是坠入情网了! 何以思想着想着,笑了笑,连她也无可避免地被吸引。她不也正擅自揣测他二十六年来的心理吗?他果然是个磁铁,路过的女人,总不由自主被吸引。只是,他自己知道自己的魅力吗? 何以思加了件毛领外套,下去与众人集合。 预备去汴安寺的十几人中,有一个同何以思差不多年纪。已难自矜,连连望向林雨逍。林雨逍不拒绝这样炽热的眼神。看来,他是知道的。 女孩一路跟随林雨逍,上了同一辆车,何以思则与何从游,沈故一辆车。何从游坐副驾驶,因为路途尚远,假寐了一下。 近来家中和医院的事让他头疼不已,战争已是箭在弦上,什么时候开始他不清楚。刚刚上车前看见十几辆军车驶过,车上满满当当全是懵懂的少年兵,为了守护边界,他们的牺牲是必然。 沈故问何以思“你觉得林雨逍如何?”声音里有化不开的纠结,还是极力保持温和。 何以思听出沈故的言外之意,说“很好,是一位很有趣的人。” 沈故叹气,含着小小浓浓的幽幽怨怨地说“你该知道的,我问的问题,不是要这个答案。唉~” 何以思忍住笑意,心下想,林雨逍固然是致命的鸦片,可是沈故才是她心心念念的想要。她是有过一夜的动摇,但能激起她怜爱的,唯有醋意满满还哀怨的沈故。 何以思故作镇定地说“那你想要什么答案?”把眼睛对着沈故低垂的头。 沈故抬头,猛然对上何以思的眼,又缓缓低下头,摩挲手掌说“我不知道,这该由你自己决定,我只是突如其来的担忧,这本不该有,可谁叫我喜欢你。” 何以思对这沈故的坦白毫无防备,脸一下窜红,只好将头别往车窗外说“你瞧,这些树也换了行装。同人一样,树是会变的,可最终,也还是会绿回来的。” 沈故得知何以思的心意未改,低垂的脸上终于泛出一层笑意。也将头别往车窗外,看着光秃秃的,积着雪的树往后退。 心中喃喃着“春风又绿江南岸!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第8章 沦陷 待了一周,林雨逍不断示好,又不断和其他女人一起。像是幼稚的孔雀想开屏引起配偶的注目,却又担忧自己会自降身价。 何以思只是不回头,同沈故谈着战争,谈着书籍。林雨逍总是手里晃着酒杯,旁边立着佳人,眼里却只有何以思。 林雨逍开始担心自己是沦陷的那一方,一开始的主动和胜券在握,通通幻化作灰烬,涌进他胸膛,描摹成何以思的样子。他快要抑制不住自己的迷恋,快要显现出一副肝肠寸断的郁郁样来。他是不许自己这样的,家里的事,让他处处高了一份傲气,他不能,也不许。 于是,他只是趁别人不注意他时,瞥一眼何以思,酒还是照饮,佳人还是在身侧。 何从游觉得待了一星期,是时候该走了。领着沈故跟何以思向林雨逍父亲道谢,又感谢了林雨逍的款待,委婉地说自己家中有事,要回去了。 林雨逍不知怎的,在何以思回房收拾行李的间隙,到了她房里。是压制不住的冲动,他想,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要走?不打算好好道别吗?”林雨逍摸着桌子上的花瓶说,何以思在床边收拾行李。 “刚刚已经是道别了!”何以思放下手里的衣服,“林先生觉得不是吗?” 第9页 林雨逍不知道该回些什么,捏着花瓶里面的黄菊只是望她。 何以思走到他近前,发现自己实在太过弱小,只到他胸口。“不管你对于我们之间有什么想法,一星期而已,我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割舍不下的。你很快会有新欢,我不是唯一的一个,你比我更懂!”胸膛起伏着,何以思花了些勇气去说这番话。 “我,”林雨逍耸耸肩,“我确实是不够好,但我确实割舍不下!”眼里闪着细小的光,水润的,温和的,淋过雨的无助的小狗眼里才有的光。 何以思有一刹那被打动,她想抱抱他。但嘴上只能回着“你根本不清楚,你对我是新鲜感,还是爱。那只是你长期以来,一旦想要就唾手可得,而现在失败的反叛。我未必不喜欢你,但我们就是没有可能,而我也不希望给你任何可能性。” 林雨逍不语,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自己的鞋尖,说“我可以抱抱你吗?没有别的意思。” 何以思点头,林雨逍上前。手绕得很松,没怎么用力。 林雨逍自顾自地说“原来我和其他女孩子一起,有一个女孩子我印象很深。她彻夜给我打电话,说叫我去见她,叫我答应同她复合。我觉得她实在太过固执,她很好,只是我们不合适。她最后自杀了,自杀之前,电话铃声响得很嘈杂,我接了,她的声音很平淡,很清晰。我永远记得她告诉我的,‘你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喜欢’,我听完说‘我知道啊,我不配’。所以我家人不喜欢我,尽管我能力比我大哥出众很多,所以她听完我说我不配,立刻跳下楼,那几天我连报纸也不敢看。”林雨逍肩头有些抖动,他拼命扼制住,“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别人眼里明明是完美的人,到了自己这里,就一文不值起来。我付出那样多的努力,没人在意。我跟每个女孩子在一起之前,都会问‘分手你会想不开吗?’,她们每个都笑着说不会,最后哭着打电话问为什么,然后往死亡的沼泽游去。你说,我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何以思拍拍他的后背,说“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你未必要活在你大哥的阴影下,你也可以脱离你家的产业去自己做,未必比不过现在。对于女孩子而言,你的的确确像是鲜艳的花朵,没人不爱花。但你自己也有错,你要是不想对她们负责,拒绝就好了,不要给她们莫虚有的希望,叫她们牵肠挂肚。” 林雨逍深吸了口气,放开了手,缓了下情绪,又是笑吟吟地看着何以思,说要送她最后一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 于是,何以思在床边收着衣服,林雨逍坐在桌边看她。直到何从游过来叫何以思可以走了,林雨逍才挥挥手,笑意盈盈地说“后会有期!” 何以思也回一句“后会有期!”便拖着行李走了,瓶中的黄菊方才开始枯萎。 回去的路上很是无言,静默的氛围谁也不肯敲碎。 沈故帮何以思把行李送回家,说了句“好梦!明天见。”就转身预备回去。 何以思问沈故“你不想知道我和林雨逍的事吗?我觉得我不该瞒你。” 沈故只是笑着摸了下何以思的头说“我相信你,所以就不问你;我好奇,但是应该由你来决定告不告诉我;我尊重你,因为我爱你!” 何以思舒了口气,昂头笑着对他说“那我想告诉你的时候再告诉你!”跳着回了房间。 沈故笑着回了自己家。 通过报纸,电台,街上人们的议论纷纷,不难得出,整个国都沦陷了的消息。苏州也快了! 何从游很是头痛,他只是睡前吻吻顾汶的额,叫她不要担心,顾汶也乖巧的应着。 沈家的小宅子里面,沈母还是咳着血,沈父焦急着,直说“一星期的治疗,怎么反而加重了病情?”他们也得到沦陷的消息,沈父忧虑沈母的病,沈故忧虑苏州是否安全。 大家夜里都在想着不同的事,忧愁着,焦虑着。 顾汶睡不着,起床去走走,看见何从游睡着也紧拧的眉头,她心里很不好受。 顾汶知道外界的消息,知道最近一个星期从外地运送过来多少伤员要医治。她的心揪作一团,她抬头望向明月,从未感觉自己如此渺小。她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如果哪一天苏州也沦陷,战乱开始,她要找一个离何从游远远的地方,安安静静地面对死亡。只要自己一个人去面对,她不想让别人为她承担这份痛苦。那么大一块巨石,压到她一个人身上就好! 第9章 eve 战火果然飞窜而至,军人们握紧枪支端坐在汽车上,排出黑烟,车子踏上不归路。来不及与亲人告别,有的军人方才十六岁,抹掉眼泪,眼眶红红的,眼睛望向车外。 第10页 医院还在运转,最近战乱有些吃不开,药剂什么的猛然涨价。何从游每天都在与军人高层打交道,接收伤员。搜寻药剂的重任落在何以思和沈故肩上,何以思找到以前的同学,拼命交涉。沈父忙着隐瞒沈母的病情。众生都是忙碌着的,唯有顾汶。 她看见车上的军人路过,走远,看见城郊冒起黑烟,听见收音机里的广播员急促的播报着战事,听见卖报的孩子叫喊着苏州瞬息万变的未来。她的心脏隐隐做痛,吃下两粒止痛药,抚抚胸口。 看着尚未枯败的梅花,残雪上升起黑烟,再不是太阳先升起,顾汶对着梅说“时间快到了!”。 沈故忙了一天回家,听见沈父大声骂沈母“你要瞒沈故到什么时候?你的病是拖得的吗?……” 沈故忽地心下一沉,快步走向沈母沈父,问“你们瞒我什么?妈,你生什么病了?”眉头拧着。 沈父叹气,晃晃头说“你妈得了肺癌,已经是中期了!”手无力地垂着,奄奄的,像是残的花,败的柳,没有生机。 沈故不能接受,深吸一口气,缓了很久,才说“去医院看过吗?能治?不行我们去国外,只要能好!妈,我没办法接受没您的日子,我才从国外回来没多久,我……”泪水从沈故眼角涌出,他抱住沈母,只是哭,隐忍着,却抵不住眼泪的奔涌。 沈父拍拍沈故的背。沈故很小就去国外,少掉父母的关心是一定的。但是这孩子每次都只写信说很好勿念,不知道忍掉了多少不开心,才十几岁就知道不给父母担忧。 第二天一早,沈故就带着父母去游汶医院,找医生检查治疗。医生看了,说“可以治好,但是你知道的,沈故,现在医院的药和设备,医生什么的,都很缺。中国现在在战乱,没办法好好治疗,如果可以的话,我建议你去国外!” 沈故说谢谢,然后让沈母住院观察。沈故脑子里很乱,现在战乱,他没办法抛下何以思他们独走。可是,只让父母独身去往国外,他也固然不肯。 他安顿好父母,就立刻去找何从游。他知道何从游很忙,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办才最好。 何从游不惊讶,放下手里厚厚的一沓文件书信,对沈故说“我会在一个星期以内为你找好国外的医院,你母亲的事情我早知道,你放心,不要太慌!” 沈故鞠躬谢谢,继续找何以思一起忙活。他发现何以思最近很是忙碌,时常到夜间两三点才睡,明明买药剂的事情白天就忙完了。 今天同何以思做完工作,已经是八点半。沈故想着带何以思放松一下,也让自己放松一下,就拉着何以思去苏州河边。 何以思一路话很少,只是嗯啊的,当沈故说到自己母亲时,何以思转头给沈故说其实自己早知道了,但是怕沈故担心就没说。 沈故还是面色不改,自嘲到“原来只是瞒着我,可我已经二十三了呀!”从地上捡起石子,扔到河里,石子翻了几个水花就缓缓沉下,沉到水地,失掉踪迹。 沈故和何以思不说话,开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忽然沈故捧起何以思的脸,问她“我很没用吗?连自己母亲生病了,也瞒着自己。” 何以思摇摇头说“不是,你很有用,只是你父母担心你一时接受不了而已。” 沈故放下手,环抱着何以思,靠在她肩头,低低啜泣。 喃喃念着“我要去国外带母亲治病,可能好长一段时间不见你,你不可以喜欢别人,尤其是林雨逍!” 何以思笑笑说“你怎么那么脆弱啊?我和林雨逍没关系的。你乖我不就不喜欢别人了,我最喜欢你啊!”哄小孩的口气,摸摸沈故的脸,朝他脸颊亲下去,亲到咸咸的泪水,看见他一米八几却软似棉花的心,何以思半开心半伤心。 沈故不想只是脸而已,朝何以思的嘴唇覆去,没想太多。今天的他太脆弱了,像是回到不给糖吃就会大哭的年纪,但现在他可以是那个年纪。 亲到何以思的脸泛起绯红,冷空气里冒出看不清的白雾,苏州河的灯光太暗,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热气氤氲在周遭。灼热的,虔诚的,萦绕在爱侣身旁。 “夜太黑,今天该回家了!”何以思假意咳嗽着说。 沈故“嗯”了一声,牵起何以思的手往家走。 送她到家门口,摸摸她的头,毫不犹豫地吻下,蜻蜓点水般飞逝的吻。 何以思慌慌地跑回家,说“拜拜!早点睡啊!” 沈故笑着走回家,瞥见冬夜的雪缓缓下落,落到他的手心,又化成水渍。 顾汶也看见飞雪下至,等到何从游回家,为他把西服外套脱下,叠好放在衣架上。 第11页 何从游喝了点酒,显而易见的气氛微醺。脑中闪过“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这样一句诗。 关上门窗,听着雪落到梅树,屋顶又至整片大地的声音。爱人的身体比雪要更有吸引力些,百看不厌。何从游想。 今夜的雪微微颤动,反复覆满又抖落,随天边星光闪坠的节奏律动,直至消融掉气力,迎见天幕的晨光闪烁。此夜难眠! 顾汶失掉所有想法,尽情迎合融入这片星光。望见红梅绯红上暗入一点白色,失掉焦距的眼看见的是白雪落在血泊之上,渐渐融化在血水中的模样。 何以思远在国外的父母仍在忙碌着,听闻国内战事四起。放心不下,打了个电话给家中,何以思接起来,听闻父母要他们卖掉医院,逃往国外。何以思不知如何,只借托太晚,明天给哥哥说,叫父母早些休息,不必担心。 夜的凉风吹掉夜间有关沈故的雾霭,何以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第10章 死期终至 今天天气回暖了些,何从游有点赖床,捂在被子里不肯起。顾汶笑笑,去厨房煮粥。 汤勺搅着搅着,听见一声枪响,勺子掉在地上。顾汶蹲下捡勺子,却许久未站起来,她从勺子泛起的水光里看见了自己逝去的父母和朋友,还有青年军人远走的卡车。 过了许久,顾汶起身,把勺子洗干净,换了另一只来继续熬粥。 饭桌上,顾汶对何从游说“从游,我有朋友约我去沁春湖玩,我想去!”头没有抬起来,只是低头喝粥。 何从游边喝粥边想,自己近来的确忽略了顾汶,整日只忙着工作,让顾汶散散心也好,便答应了。但是说下午六点去接她。 顾汶抬起头,笑得很开心,说好! 送何从游去工作,给他系好领带,衣服也是顾汶挑的。何从游走时,顾汶亲了亲他,说“我爱你!”,何从游没有多想,毫不犹豫回亲过去说“我也爱你呀!”。 顾汶穿了身雪白色色旗袍,印花图案是红梅,一枝从腰际升向左胸口的梅,其余地方是点点的梅花花瓣。衬着顾汶久病未愈的脸色,竟别样动人。 顾汶跑去问何以思,自己穿得漂亮吗? 何以思看看说“汶姐姐穿什么不好看?这身很衬冬天。” 顾汶开心地出了门,叫司机送她到沁春湖,就让司机回去了。 时间是正午,冬日的太阳夹杂着白雪反射的光,处处都是亮亮的,却不晃人的眼。沁春湖边最多的是梅花,顾汶折下一枝,捏在手里。 当初何从游就是与她在沁春湖初遇的,那时顾汶的父母还没走,何从游还很年轻,在读书,也是学医。 何从游见她第一面就说“你像梅花,顾小姐。不是为冬日独立枝头,独占群芳首,而是不屑与万花争一点春!”然后折下一枝红梅送她。 女孩子嘛,总希望自己是特别的,不希望自己和别人一模一样,那样有什么活法呢?随时随地就给人取代了,独一无二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词啊!它象征着,没有任何人能取代掉自己在这个世上的位置。 顾汶坐在亭子边赏梅,包里带了梅花露酒,暗暗浅浅的红,透过玻璃瓶也嗅得见的花香。暗潮涌动,争先恐后朝顾汶游弋;湖里的鱼隔着冰层摇头摆尾,感叹冬天的虚无。顾汶喝了一口酒,倚在亭子的雕花围栏上,眯着眼睛回想过去。 待到半瓶酒喝完,顾汶拿出一瓶安眠药,全部倒在掌心里。最近她睡眠不好,叫何从游给她拿了两瓶。 望见黑烟弥漫天际,顾汶忽地有了勇气,一下子把药吞下,喝光了剩下半瓶酒去帮助吞咽药片。 她拿出纸笔,开始写遗书。 吾爱何从游收,信封这样写着。 亲爱的从游: 我是顾汶。 当你看见这封信时,我想我已不在人世。我对你不起,我知道。 我与你在一起的日子的确很快乐,可这并不足以消弥掉我过往的痛苦。甚至于连你也陪我一起痛苦起来。这是我所不想,也不愿见到的。你是知道我父母的逝世的,也知道我朋友的自杀,我没能帮助他们太多,我好像一直是以弱者的身份苟活在这世间。 最近战火四起,我看见年轻的军人抹掉眼泪奔赴战场,听见卡车的轰鸣声远走,我才发现自己的渺小。我是非常没用的,连自己的苦痛也没法控制! 每到夜晚,我看着漫天星光,总睡不着。脑子里想的是今夜又有谁化作繁星高挂在漆黑的天幕,他再也摸不着人间的万物了,真可惜!他只能遥望世人了,他无法触及,他会否后悔呢? 我想我没办法正确又客观地看待人间,没办法看清生死赋予人的意义,没办法想明白为什么年轻人要去往一条不归路。我毫无办法,我是弱者,我无能。我的心脏被垃圾填满,脏兮兮的,没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第12页 你或许不明白什么叫抑郁,现在我来告诉你。情绪的颤动伴随着悲歌的哀鸣,止不住的白猿在隔岸啼啸,一阵风刮过,留下几道伤痕,或许,这就叫抑郁。我无法抚平伤痕,无法治愈它,只能任由它腐烂,现在我的心脏已经坏掉了!于是我决定去做一枝梅,只在冬天盛开,你只能在冬天看见我一个。 怎么说,不清楚,不明白,很迷惑。好像什么东西都少掉一个名为答案的东西,低头时,答案不在脚尖上;抬头时,答案不在流云之端;平视时,答案不在于风雨和地平线之间。奋斗得来的东西,竟然也还需一份额外的努力,万事来之不易。我终其一生去寻找我活着的答案,但是没办法找到。 我现在明白了,我活着是为了感知快乐,也为了承受苦痛。我想我得去追随繁星,只在冬日与你相见。 再见,我还是爱你! 顾汶留笔 顾汶写完信,把信纸塞进信封里面,放回包中,躺在亭子的长椅上。她的眼中渐渐散失焦距,天色逐渐黯淡下来,鱼儿不再游动,水纹静止,风不再刮,一切静止在顾汶逝去的瞬间。只有梅花依旧幽幽发散着清香,润透顾汶尚未冷掉的身子。 到了六点,何从游叫司机送他去沁春湖接顾汶。 远远看见顾汶躺在长椅上,暗暗责怪她迷糊,不知多加件衣服。嗔怪着走去,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拿在手中,预备给她穿上。 看见木桌上的安眠药,盖子放在一边,药瓶空的。何从游止住了心跳,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向顾汶,探过她的鼻息,拼命按压她的心脏,又疯狂叫喊的。 何从游一下子慌了神,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头皮一阵阵发麻懵圈。用大衣裹住顾汶,把她的包一并拿上,飞奔进车里,叫司机赶快开去医院,要最快的速度。 抱着顾汶,感受着她的温度一点一点降下去,始终没有回应。叫医生抢救,在门口边抽烟边等,头发被揉得乱糟糟的,领带也歪斜着,西装起了褶皱。 何以思和沈故匆匆赶来,发现何从游说不出话,只是抽着烟,眼睛里满是红血丝。 何以思看见顾汶的包,翻开就看见信,把它递给何从游,就静静地陪他等待。 今夜的繁星里多了一颗叫顾汶的星,她不是很亮,但是周围的星星分给了她一些光芒,现在她比其他星星要亮一些,一眼就看得见她! 第11章 流火莹星 何从游抽完了一盒烟,拿着信,揉揉太阳穴,清醒了会儿,把信打开。垂着头看信,走廊很静,只有信纸翻动的声音。 沈故握着何以思的手,有些发凉,何以思靠在沈故肩头,沈故清晰的感受到何以思跳得迅速的心脏。她在害怕,在隐忍,没有一滴泪流下来。只是闭着眼睛假寐,呼吸有些断断续续,眼眶红了,没有泪。 何从游看完信,一言不发,直到医生从手术室出来。晃晃头说“院长,没有救了,送过来的太晚,身子凉得不像话!我用尽方法,太晚了,太晚了!” “好,你去休息吧!快五个小时,你也很累了,带着护士们先去吃饭吧!我想和顾汶道个别。”何从游尽量用平稳的声音说,但还是有些乏力。 医生带着护士们全部走掉,只安慰何从游斯人已逝,不要太过伤心。 沈故和何以思跟着何从游进病房去看顾汶。顾汶脸色白得不像样子,腮红打在脸上,却浮起来,口红有些花掉,眉毛被擦掉半截。何以思轻轻拍哥哥的背,不说话。 何从游牵起顾汶的手,吻了又吻。何以思匆忙跑出去拿座椅上自己的包然后又跑进来。沈故接替何以思去拍何从游的背,发现何从游的背脊比往日弯了些,有些颓靡。 何以思拿出手帕,手帕上还是梅花图案,下面绣着游汶二字。为顾汶擦掉花的口红,然后细心用自己的口红补上;把被擦掉的半截眉毛细细描摹好;浮起来的腮红用粉扑轻轻扫掉,换成了不易浮起的腮红膏,手指轻轻点上,又抹匀。 然后何以思拉着沈故往外走,把房门拉上。沈故有些动容,眼里噙着泪光,低着头看何以思。何以思拉下他的头放在自己脖颈处,摸摸他的后脑勺以示安慰。 等了好一会儿,何从游才出来。勉强挤出个笑容说“顾汶走了,我们还是要活着,明天给她办个风风光光的葬礼,让她葬在我们何家的祖坟。以思,你给你顾汶姐姐挑张最好看的照片镶在墓碑上。沈故,麻烦你给我发下顾汶葬礼的请柬,我现在好像没办法做这件事,有些拖累你了!你母亲的事恐怕要再延后一些,介意吗?” 沈故摇头说不介意。他们一起回了何从游家,少掉顾汶热情的说今天的菜色,就像少掉太阳的日子,阴沉沉的。 第13页 何从游简单洗漱,就回房睡觉。环视了下卧室,才发现它的空空荡荡和整洁,衣架上挂满了何从游的衣服和顾汶的旗袍洋裙。空落落的,没有人气,也不像家的样子。 电话响了,何从游接着。 “从游啊!今天我打你电话很多回了,管家一直说你还没回来,你知道的,战火飘到苏州了!我们不过是几个商人罢了,医院的投资,我们现在想撤下来,你也知道,最近接受的都是些伤员,挣不到几个钱!我们有妻儿老小要养!唉~”何从游的生意伙伴长叹了一口气说。 “知道,我会尽快将医院转手的,我自己也没办法负担了!”声音有些沙哑,“我会尽快把钱给你们,只是时间上要你们稍微等一等。你知道的,现在脱手,没那么容易!”何从游扣着电话机说。 “好好好,有你保证,我们就放心了!”合伙人满意地挂断了电话。 何从游呆滞在电话机旁,无声息地开始哭,泪水掉在桌上,花瓶的梅花已经枯败,花瓣掉在桌面上。 何从游爬上床,抱紧被子,努力闭上眼睛睡觉。他必须得有精力去应付明天的事,去面对外面的战火。 窗户没关,窗外的梅花开得还是一样灿烂,盈盈的星光映照在何从游脸上。他太累了,太需要睡眠去掩盖他近来的不快。 沈故坐在何以思床上,抱着何以思。沉默了一会儿说“以思,你说说顾汶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方式,这样的时间走掉?” 何以思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想,这是对于汶姐姐而言最合适的时刻,也是最合适最恰当的方式。” 沈故不语,抱何以思更紧了些。 何以思问沈故“如果我也学汶姐姐,你会怎么办?我是说,我学汶姐姐去做一些你不喜欢的事,你认为不合适的事,比方说我做了地下党。” 沈故抬头盯着何以思的眼睛说“我当然很不希望你去做我不喜欢的事,可是,你自己喜欢是很重要的。像是地下党什么的,我害怕你会有危险,我不希望你去做,知道吗?” 何以思陷入长长的无言中,瞥见窗外的星星闪烁着莹莹的光。 又过了一会儿,沈故说“太晚了,早点休息!” 何以思拉着沈故的衣角说“我今天一个人睡不着,你可以在这里陪陪我吗?”恳求里有些可怜的气氛。 沈故没有拒绝。何以思躺进了床的最里面,让沈故好有个睡的地方。还好,床足够大,两人可以保持一定的距离。 沈故牵着何以思的手,让她不必害怕,今夜有他。何以思小小的“嗯”了一声,就睡着了。 沈故翻过身对着何以思那面,透过星光看见她的脸,也睡了过去。 战火还在飘,顾汶化作天上的莹星,地上的红梅,始终独特地伫立在世间。 第12章 亡灵哀叹 葬礼匆匆举行,来的人不是很多,顾汶的棺木上放着满满当当的菊花,黄的白的,一股脑儿被镶在上面。 何以思挑了顾汶一张回眸的照片,放在鲜花铺垫的棺木上,有一瞬间,大家都认为这是梦一场。葬礼实在太过平淡,大家的情绪还在顾汶自杀的惊讶里尚未走出,便要步入悲痛与惋惜里去参加她的葬礼。 外面战火还连着天际飘飘,四处流亡的人很多,而在这里,就已经全然黑白了! 往地底下挖出个方方正正的坑,把棺木放进去,新制的碑石太过仓促,连墓志铭也没刻上,墓碑上镶着亡人的旧照。待到亲故都告别走完,何从游捧着一簇梅花款款至墓碑前。 他倚着石碑,手抚旧照,一遍又一遍勾勒照片上旧人的脸庞。梅花放在碑前,有些散乱,混着纸钱和香烛的灰烬,染上一层无意义的灰色。 他始终隐忍痛意,把墓碑旁的土都松动了些,一枝一枝地将梅花没入土层,又把土压实,浇上点水。然后对墓碑深深鞠了一躬说“汶汶!你死掉了,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但对我而言,对一群与你有关的人而言,却是一个属于你的时代永久而彻底地结束了。” 而后大步流星地走了,没有回头,没有犹豫。 约莫一星期后,沈故母亲的事情才处理完毕,定好了去英国的机票,因为沈故对英国比较熟悉。 何从游早就知晓何以思和沈故二人的情义,在商量沈故母亲去哪儿住院治疗的时候,何从游就问过何以思“要不要和沈故一起?不要后悔了才知道珍惜。” 何以思想了一会儿摇摇头,何从游叹气不语。 收拾好行李,家当在逃往苏州时早已悉数变现。“现在走也好,仗都打到苏州了,这儿也待不了多久!”沈父叹了口气说。 沈故一言不发,回想昨天送来了三十几个伤员,有短腿的,有失掉手臂的,有迷迷糊糊问医生自己‘还可以见到家人最后一面吗’的。 第14页 他们中的大多数只有十几岁,最大的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七八,皮肤上全是炮弹的灰烬,嘴唇干裂处结着大块大块的血痂。战火很是无情,沈故问过医生“这些人有多少能救活?”。医生摆摆手指头比了个五。沈故问“是只有五个人吗?太少了吧!” 医生长长地吁了口气,说“我是说没有,他们这些一道防线的军人,离炮弹最近,受伤最重。医院的消炎药根本不足以消毒,就算勉强活下几个人来。你看看,肢体都是残缺的,等他们清醒过来,也会因为心理治疗跟不上……唉~” 沈故沉默了良久,才离开医院。 今夜几个亡灵对着疮痍的大地哀叹,几个活人要奔赴死亡,几个年轻人要去往战场。一切都是未知,人类很是无知,他们最是渺小。 何以思知道沈故明天就走,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挽留是没有必要的,讲些什么呢?她不是期期艾艾的人,不是哭哭啼啼的人,她该如何对待沈故的离开? 没等何以思先反应过来,沈故问她今晚忙不忙。何以思没有拒绝的理由,应邀约定黄昏后见面。 沈故在苏州河边等何以思,觅了个亭子,带了两瓶花酒和两个杯子。杯子是碎花纹的,似裂未裂,颜色艳艳中显着厚重。 何以思匆匆赶来,小喘着气解释“今天医院突然多送几个病人来,人手不够,要我帮忙。” 沈故拍拍她的后背说“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多等一会儿没什么!别急。” 何以思笑笑,看见花酒,眼里放出光来。沈故倒上两杯,一杯递给何以思,一杯自己昂头饮下。何以思也喝下一杯来,发现杯子是小茶杯,心下生出暖意来,不知是酒还是情,催得脸红。 迎着月光,沈故定定看着何以思,眼里有化不开的情愫,顺着月光滑到何以思脸上。 “说实话,以思!”声音有些许严肃,“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或者是出于同情还是友谊的喜欢。”沁出点悲伤来,声音还是温温柔柔。 “我……我当然是喜欢你的。”何以思忽然少掉点勇气回答这个问题。 沈故听出她的犹豫,不说话。自己斟了杯酒,一口饮下。有些怨尤地说“可不可以坚定一点呢?我实在不喜欢听到这样的声音。你骗我吧!”分明在埋怨,还是温柔,让人觉得这是说情话。 何以思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说“我觉得我们没可能了!你知道吗?你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想,我不会等你,也不会跟你走。” 沈故终于放松说“这不是我问的问题的答案,你重说。” 何以思抬头看他说“我喜欢你不假!” “那就够了,不必多说什么!我会等到你觉得你可以的时候。”沈故还是温温地说。 此后是长久地无言和饮酒,酒喝完,酒瓶斜斜地放在一边,杯子也歪斜着,人已经走掉了。 不愉快的夜晚,阑珊灯火不再,只有伤痕和血液随雪花飞逝而下。骨殖消融泛出的磷火中,有沉重的叹息声,止不住哀叹着。 第13章 隔海而望 依旧是冷瑟的冬天,只是今天没下雪,风也不大。沈故和父母今天坐飞机去英国,好像什么都会随着离去而消融掉。 沈故一直等到去机场也没看见何以思来道别,他心里面是存有些许期望的。频频回头看,走着走着停下步子,去检票也慢吞吞。他的心里有小爪子在搔动,叫他不肯太快离开。 直到飞机广播开始说,沈故他们乘坐的航班即将开始起飞,何以思才下定决心从众多的人里跑向沈故。 何以思眼神很是坚定地望着沈故说“沈故,我爱你!” 沈故听到,耳朵有稍纵即逝的绯红,他上前搂住何以思说“我也爱你!” 何以思在他怀里,闭上眼睛,手环抱着他的腰,软语道“我想做完我该做的事情再去找你,现在不行。昨晚,我实在太过分,对不起!” 沈故摸摸何以思的后脑勺说“没关系啊,我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事要做,但是我会一直等你的!” “如果你等得久了,不想等了,你可以不用等的。”何以思悄声说。 “怎么会呢?”沈故有些嗔怪道。 广播再次响起,何以思放开沈故,踮起脚去吻他,沈故低下腰。 吻她万千,还是想念,还是不舍。 何以思推开沈故,红着脸叫他快上飞机,沈故说“好!”,又抱了何以思一下。转身跑去登机,频频回头,步子不停,脸上泛着笑意。 何以思松了一口气,在想自己是不是能活着见到沈故。何从游在何以思身后,上前拍拍何以思的后背。 沈故走后,何以思隔个一星期,就要给沈故寄信。好在信件运输够快,两人信息时间差别不大。 第15页 何从游将医院倒卖给一个上海来的商人,听说这个商人有军方的关系。将各方资金悉数打到他们的账上,何从游总算可以暂时歇一会儿。 这天,何从游坐在客厅看报,报纸上大标题写着日军抓到地下党的名单,附着一张图片,是个女士,脸上有不卑不亢的笑意。看见何以思换上衣装,就问何以思“以思,你今天有什么事要出去吗?我觉得你最近有些忙啊!” 何以思抬头回答“我在英国的同学找我去聚会而已!最近他们回来,比较忙。” 何从游“哦”了一声,继续问到“爸妈让我们俩尽快赶去国外,和他们一起,国内局势实在太紧张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 何以思停下整理衣装的动作,有些呆滞。 “嗯?以思!我问你想好什么时候走了吗?我觉得越快越好呢!”何从游见何以思久久不回,问到。 何以思总算有点反应,但不是回答问题,而是匆匆说时间要到了,自己先走了。 何从游摇摇头,喝了一口咖啡,继续看报。 到了一月底,何从游再也等不急,日军的手已经伸到小民众的家里。急急忙忙订好两张过年前的机票,赶着年前去父母哪儿。 何以思不情不愿到了机场,衣服也没收拾几件。等到检完票,何从游过了关卡,在等何以思。 何以思忽然停住,对着他说“哥,对不起,我想我不能去,我有自己在做的事。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 何从游叹气,有些怒意地说“我早知道你在做什么,以为你只是玩玩,你想好了吗?以思,这可能会要了你的命,我是你哥哥,应该尊重你的决定。可是,你真的想好了吗?” 何以思提着行李,手攥得很紧,坚定地说“我想好了,一开始就想好了,我从来都是这么想的!” 何从游很无奈,过去抱抱何以思,说“那你记住,我们永远爱你,也很高兴培养出这样一个你。” 何以思看着哥哥回头走了,眼睛还是放在自己身上,微笑着挥别了何从游,听见他大声说“记得写信!!”,回了一句“好!”,就回了家。 原本待在这里更久的是父母和兄长,没想到是在国外待了十几年的何以思最终留在这里。 何以思在何从游走后,就把自己家作为据点传递消息,也就更少给沈故写信。在过完年后,变卖掉宅院,坐上了去往北平的车。 林雨逍听说她来北平,主动地到车站去接。何以思并未惊讶,林雨逍倒是觉得她比第一次见面时更多一分镇定自若在里面。 随林雨逍去他家,何以思直言说“我做了地下党,你不怕吗?” “哪方面的怕?”林雨逍开门,“是怕连累父母吗?还是怕连累我自己,我没什么值得怕的!” 何以思随他进门,发现除了仆人以外,没看见有其他人。她瞬时明白,林雨逍再一次被抛弃,心下有点莫名沁出的哀愁来。 “怎么不见其他人?”何以思试探着问。 林雨逍大大方方笑着,牙齿整齐地显现出来,说“他们说要去国外,我不想去,我吃不惯国外的菜,就留在这儿了!”然后凑近何以思的耳朵说“放心!这次是我抛弃他们。” 何以思无奈着他的乐观,在他家住了下去。 林雨逍依旧时不时带女孩回来,但是没有一个留在家里超过一个月。 何以思也会偶尔在不忙的时候发问“你就没有特别喜欢的吗?留下一个来不好吗?” 林雨逍只是笑着说“是你说过我不配的嘛!我就不要耽搁别人了,好好自己活着就行。” 何以思唾弃他,总是嘘声。 日子更难过,春夏秋冬随着沈故走掉的那个冬天离去,三年转瞬就过了。 沈故从过年以后,就没再收到回信,寄出的信件也通通被寄回来。听闻国内已被日军占领多地,安慰自己,早晚会收到回信的。 可转瞬三年过去,沈故再也按耐不住,订了张机票回国。 飞机悬在天地之间,景色变幻到自己熟悉的样子,沈故有些紧张,手心渗出汗来。 还有十几个小时,先缩进毯子里面睡一觉,就会到上海。再由上海坐转苏州的火车。想着想着就睡了过去。 第14章 故地重游 空姐小声喊着“先生,先生,到了!”手小幅摇着沈故。沈故悠悠转醒,掀开毯子,拿下行李,下了飞机。 上海他生活了很久,才三年而已,变化却大到不敢认。外国人遍地走,穿着武士服的浪人手里拿着刺刀,有脸上脏兮兮的小孩子在卖报叫喊。 他去见了自己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也识得何以思。 朋友热切地聊着天,询问沈故母亲可还安好,沈故说“其实刚去两年的时候,我母亲就亡故了。癌症嘛,我们不能苛求些什么!她爱漂亮,化疗得头发都掉光了,所幸买了几顶假发,也陪她开开心心过了两年。” 第16页 朋友叹了口气,只感叹世事无常。 沈故问起朋友“你知道何以思去哪儿了吗?很久不见她,也没什么消息,我写的信都被寄回国外了。” 朋友嬉笑说“还想何以思呢?但是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只听说把房子卖了,去了北平,有人见她和一个男的住一起。但是吧!具体位置,我也不怎么清楚。你的信被退回去很正常,要知道,”朋友忽然悄声凑近沈故的耳,“每天都有地下党被抓,抓到以后就给杀掉。怎么会有人敢四处传消息呢?” 沈故不语,和朋友去一处餐馆,吃了顿饭,就匆匆告别,赶去苏州。 苏州这时是阳春三月,到处都发散着盎然的生机。 沈故去敲了敲何以思家的旧宅,他还是不信何以思会卖掉宅院,远走他乡,甚至于嫁作他人妇。自从何以思不回信后,沈故失掉与国内的一切联系,这些回忆和母亲的死一并压在他心头。 门被敲响,还是旧模样,只是漆色褪了许多。 开门的人夹着嗓子问“谁啊?”穿着旗袍的腰肢像是苏州河畔的柳条儿,摆动得婀娜。只可惜,这不是故人! 沈故有些弓着身子回答,对方太过小巧,他希望更平等些,“请问这个宅子的原主人去哪儿了?您知道吗?我是她的亲戚,刚回来就听说宅子被卖了。现下,寻不见她人!您知道吗?” 女子回答“听说是往北平去了,说是去投奔自己亲戚朋友。也是,这乱世,一个弱女子能做的也就只有寻求庇护了!” 沈故止不住心跳有些快,呼吸过分急促,扶住门框说“那您知道具体是北平哪儿吗?”手扣着门框,指尖发白,掉下些木屑和干枯成壳的油漆来,女子在门内,没有看见。 女子摇摇头,沈故道别,他忽然丧失勇气去北平。漫无目的地走,直到走向苏州河边的一个亭子,当日是在此送别的。 亭子现在有些残破不堪,不难见出有烟熏火燎的痕迹,还有刀痕。有人在此受过刑,血渍生长入木头的纹路之中,沈故心有些揪起。 忽地,双膝跪地,西装裤被绷得有些紧,上身的西服随沈故用手抓心的动作,自顾自地皱起些纹路来。前额用发油固定好的头发垂下一绺,他的身形被紧紧绕身的西服全然衬出,像是受教的耶稣基督。 痛楚持续了二十分钟,沈故起身,不动声色地从上衣兜里摸出一盒万宝路来,点燃它。这是在他母亲尚未过世的时候学会的,他的痛苦无人与说,只有靠些外界的东西来缓解一下。 烟抽完,灰烬通通随风奔逝,额前的发被忽略,西服勾勒沈故坚毅的背脊,依旧是长手长腿,宽肩窄腰,只是现在更为挺拔些。 沈故订了返回国外的机票,检票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一眼,便知道身后是空空如也。他昂头前进,路过的女士为他侧目惊呼,只有沈故自己知道,这些呼声和目光中,再也不会有一个叫何以思的女孩子的。 在沈故跪地之前,远在北平的何以思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她不想连累林雨逍,放弃向林雨逍求助的机会,只打算回去把重要文件拿走。 林雨逍在家,手里捏着个盒子,红丝绒的材质,上面有烫金,上排印着英文的“spending time with loved ones.”,下排印着“与所爱之人虚度光阴!”。 看见何以思进门,林雨逍从沙发上起来,上前抱住何以思,把盒子晃晃,打开,里面是一枚钻戒,款式很是精简。 何以思有些错愕。 林雨逍笑着说“唉!别多想!只是我认为女孩子该当有一枚钻戒去相称她的美丽,我觉得你需要一枚。” 何以思松了一口气,并未接下,反而是急匆匆走进房间收拾东西。边收拾边说“我暴露了!我走以后,你把我留下来的东西通通一把火烧掉,我不想连累你。你放心,我在你家住的这几年,没有人看见过,只要东西烧掉,你不会被牵连!听见了吗?” 林雨逍听见她说的话,也不由得震惊,他说“我不怕被你连累,只是你这样真的走得掉吗?以思,你需不需要我帮忙?”戒指和盒子一同掉在地上,掷地有声,但声音被厚的毛呢毯子吸收掉。 何以思回说“我当然有机会远走高飞,”她挥挥手里的文件,“但是这些东西呢?它关乎到的不止我一个人的性命,我不可以这么自私!” 林雨逍搂住她的肩膀说“如果你连命都没有了,你所谓的存亡怎么见得?你如何让这么多人,你所爱着的人活着。算我求求你,你愿意和我共度余生也好,和沈故也好。起码,你要活着呀!” 何以思不说话,掰开他的手,继续收拾东西,文件已经装好进皮箱里面。 第17页 林雨逍知道自己无力阻止,只好任由她走。 走之前,何以思说“能不能不要告诉沈故我的死讯,起码,我说起码等战争过去,全国安定下来才可以告诉他,行吗?” 林雨逍点点头,油然而生一股挫败感,他竟然没有能力去救回何以思这样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沈故跪地之时,何以思已经把文件交给自己的上家,带着空箱子被堵截在巷子里面。 在闪烁的枪火的光芒里面,何以思依稀看见全国的烟火绽到高空,扩散出许许多多的小火花,大家都喜气洋洋地迎来解放。这群人里面有何从游和她的父母,有林雨逍,有沈故,独独少掉个何以思。 第15章 孤坟茔冢 林雨逍是最后见到何以思的人,他拼了命才在巷子里找到奄奄一息的何以思。 首先冲击视野的是浑身的鲜血,血红覆盖掉她白皙的肌肤和今早刚换的蓝色连衣裙,地上也被染红了一片,何以思眼神有些涣散。嘴里喃喃着“沈故”“文件”,句子不成章法。 林雨逍冲过去抱住她,泪水已经止不住掉在她身上,融进她不断冒出的血水里。 准备抱起她去医院,但是何以思神智清醒过来,用极度羸弱的声音说“不……不用了……,林雨逍,我好累啊,我可以……休息一会儿吗?” 手垂下去,再也没能起来。林雨逍抱着她在巷子里,感受她的温度一点点降下去,感受她的血一点点渗进自己的衣服里,透过皮肤涌进自己的心脏。 最后带她回家,为她清洗身体时,数了一下,拢共有二十六个弹孔,一颗颗挑出来,想着她该是有多痛。 把戒指从盒子里拿出来,套在何以思的无名指上。换上最新的丝绸旗袍,以前何以思老说想穿。 林雨逍止不住泪,本来被家里人瞧不起也不会哭,怎么今天就这么脆弱呢?林雨逍擦了擦眼泪。 最后把何以思葬在北平郊区的一座青山上,临近汴安寺,是林家的祖坟。林雨逍想:这是我最后的一点自私,以思,我想你会原谅我。 不是烈士,死得悄无声息,何以思的一生就在二十二岁戛然而止,甚至于来不及和家人,爱人,朋友道别。但始终会有人记住她的,有人记得何以思是拥有何等高贵的一缕魂灵。 二十六颗子弹被镶嵌在墓碑上,碑石上写着一句“让她安稳地睡上一觉!”。 林雨逍通知了何从游,让他等国内安稳下来再来告别,毕竟还有两个老人。可以对着老人说,何以思和自己结婚了,生活得很幸福,叫父母勿念!不要通知沈故,这是何以思的遗愿。 何从游的回信上,有点点斑驳的泪水痕迹,信的字体写得不是很规整,断断续续的,可以知道写了很多遍。 林雨逍每到初一十五总要去到何以思坟冢边告诉她战争打到什么时候了,大概还有多久能结束。 十年春秋一晃而过,林雨逍见到战争过去,迎来曙光。他又见北平三月,枝丫上绽满花骨朵儿,汴安寺的钟声响彻周围的大地,给何以思的坟前放上今天的报纸,林雨逍就回了家。 许久不开的信箱里多了一封信,来自国外,写着何以思收。林雨逍心里打起鼓来,毫无预兆地,沈故写来了一封信。林雨逍叹了口气,大概是沈故从何从游父母那里得了消息,说何以思在他这儿。 打开信封,信里写着: 亲爱的以思: 你还好吗?我问得有些多余是吧! 那我告诉你,我在远隔万重山河的地方念着你,却无法再见你。愿我亡故后,子孙可将骨灰随挂念,一同带至你身旁。好教你知晓,我从未忘过你。这是我不顾你是否婚生的自私,你大可不必原谅我,只需记住我。 十二年不见了,我仍然忘不掉你,我觉得你太过心狠,太过健忘,忘却了等我的誓言。或许是我远走太久,你无法等待的缘故,或许是我那寄不出的信件的缘故。 现在,我不求与你同裘,只望与你同穴。无论你是否愿意,你必须给我个答案了!你怎么能一直逃避呢? 爱你的沈故, 1946年3月1日. 今天是十五了,信寄了十四天。林雨逍躺在沙发上,启开一瓶香槟,拿出高脚杯…… 远隔重洋的地方,沈故靠坐在皮椅上,身后是书柜,柜子上摆着书籍和奖杯。这些年,沈故做设计师获了不少奖项。 沈故也听父亲的话,和其他女孩子一起过。但是,他想他不能在和别的女孩接吻时,脑子里还是何以思的样子,这对别人太过不公。 在他从苏州回来没几年,父亲也亡故了,死前叫沈故不要太过执着。沈故点点头,执着到现在,孑然一身到此时。等收到回信后,沈故想,他就不再执着。 第18页 他收养了一个亲戚的孩子,经历战争,父母亡故了!孩子名叫沈彻,今年约有十六了,很是聪慧。 沈彻敲敲门,说“爸,出来吃饭了!” 沈故应了声“知道了!”,就关上房门去吃饭。 天大亮,林雨逍从沙发上醒过来,敲敲头,清醒了下。洗漱过后,换了件衣服,往何以思的坟冢走去。 到了,从墓碑上撬下一颗子弹来,放进当年的戒指盒里。 叫司机开车回家,走到书房里面,翻找出信纸,先将地址填好,封面写好沈故收。 又喝了一杯香槟酒,才细细思索,他如何将这十年的经历叙述给沈故听。 想了很久,才又重启笔盖,写下这封信来。信写得很长,但是收件人有足够的耐心看完,所以不必担忧。 林雨逍写到深夜,才把信装好,贴上邮票,上床睡觉。明天就把信寄出去,睡前想了几遍。 梦里的林雨逍又在巷子里见到何以思,依旧是无力感萦绕他的身体,又是再哭一遍。 林雨逍有些生病,他总梦见何以思死去的巷子和浑身是血的何以思。这些年总装着坚强,但一回到梦里,就知道自己不堪一击。 林雨逍醒来,把信给邮差,叫他寄出去。又回到床上睡觉,梦里已没有血红色,何以思盈盈笑着,像当年初见的样子。 第16章 与思长眠 沈故在四月中旬收到了信,署名是林雨逍,有说不出的挑衅。 坐到书房,把信封打开,掉出一枚子弹来,有锈迹,不难见出有些年头了!沈故的心忽然急促地跳动了一下,难免往不好的地方想去。 打开信,很长,但是等了许多年,也不介意,就此开启了痛苦的有关过去的回溯。 尊敬的沈故: 你好! 我是林雨逍,你应该知道了,现在我要告诉你有关以思的一切。无论如何,你该看完这封信。 我想子弹你应该见到了,加上寄给你的那一颗,这样的子弹总共有二十六颗。我认为你是个聪明人,应该不难想象这些子弹都是从以思身上取出来的。 因此,我要告知你有关她的一切,有关她死之前的一切。 在你去往国外,与她失联的时候,她来到了北平。我自作主张地去接她,把她带到了我家。 我想,你也应该早知道,以思不是一个毫无理想的人,她对得起她所受过的一切教育以及读过的每一本书籍。她在回国的初期,就加入了□□,并且一直秘密为他们传递消息。 如果你有为这个消息感到惊讶的话,那么算我林雨逍这次误判了人。以思她总觉得你是不知情的,因为你有表达过自己的不喜欢,所以,她从未明确告知你。 她和我在北平生活了两年多,我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没有别人所诉说的任何过分亲密。你大可放心这点,我虽不是正人君子,但对朋友绝无贰心。 正当你回国找她的时候(这个消息是我后来听别人说的),我得知以思暴露身份,有尝试劝说,但显然,她并非一个如我一般,贪生怕死的小人。所以,死亡成为了她不可避免的最终归宿。 我是在巷子里找到她的,彼时,她已经奄奄一息,我无力挽救她的生命。我见证了她的死亡,见证了她的生命随着血液一点一滴地流逝。 我这些年一直遭受着梦魇的袭击,我的魂灵备受诘责,我无法忘记她的瞳孔在我眼前一点点扩散。 她的手无力地垂在我腿上,鲜血浸润我的衣服,触及我的皮肤,我能感受到血液钻入我的每个毛孔。 她常常对我说起,她哥哥的顾汶姐姐,我因此知道了顾汶自杀的消息。她告诉我,她不是不害怕,恰恰相反,当看见顾汶离去的时候,霎时想到自己也吃下药片,垂死的模样。但是她不能害怕,因为何从游,因为沈故,她的害怕只能在梦中。 我想,那时的以思同现在的我一样,每晚都回到顾汶死亡的时刻,而我是回到以思死亡的时刻。你没抱着死去的人,感受她的尸身逐渐变凉的感受,你不会见得这份敬畏和可怖。 她现在葬在我们去过的汴安寺旁边的林氏祖坟,尚有二十五颗子弹镶嵌在她的墓碑上,你大可以自己找到。 她的遗言是她很累,可不可以睡一觉,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自作主张地长眠下去了! 我不知道,你会在什么时候赶回来见她,无论你是否婚生,这是你所必须追溯的有关她的一生。你得去爱她这样一个人,无论她是否为人称赞,无论她是否是一个英雄。她有自己不可磨灭,值得尊敬的尊严。 若有来生,我更希望她爱上的是我,起码我不会叫她这样失掉爱的死去。尚未遇见黎明的曙光,便叫暗夜夺取性命。 第19页 林雨逍, 1946年3月16日留笔 读完信,沈故紧紧攥着信纸,他从未想过,自己居然这样无知。在何以思第一次表达想要进□□队伍时,在自己要出国时,自己不应该如此迟钝。 给何以思的爱实在太少,对她的魂灵如此不敬,对她的人格这般轻瞧。她拥有的坚毅是自己乃至林雨逍都比不上的,她如此圣洁。 看着子弹,想象着它划过火花,刺破空气,滞留在何以思身上的任意一个部位。沈故把它捂在胸口,感受子弹穿越时光带来的温度。 林雨逍不知道沈故看到信会如何做想,也不在意他如何想。摩挲着何以思的照片,林雨逍想到何以思说自己会孤独一生的预判。 林雨逍的确孤独了一生,他爱过一个正值佳年的豆蔻少女,可惜少女的爱是不问对象的,少女是易逝的昙花。被子弹击中的少女是林雨逍此生的爱,爱人既已远逝,又与谁相伴余生呢? 林雨逍对着照片感叹到“以思啊,以思!你怎么知道送的戒指不是我的真心呢?可惜你爱的不是我,我给你带戒指,也不知你情不情愿。” 沈故还在书房,呆滞地看着窗外,手心紧握子弹。 沈彻上楼叫沈故吃饭,见他久久不应,沈彻很是心慌。 沈故说“彻儿,你不必担心,只是你现在十六了,有能力照顾好自己吗?我想我找到她了!” 沈彻错愕,接着是点头。他从来到沈故身边就知道何以思的事情,他知道何以思是如何一个瑰丽少女。现在,沈彻愿意让沈故去寻他的以思,只因这是他的一生。 沈故笑笑,安排律师把财产全部给了沈彻,就坐上去北平的飞机。 找到了汴安寺,去密密的碑石里找属于何以思那一块。二十五颗子弹悉数镶嵌在碑石上,看上去像她此生不羁的勋章。照片上的她永远留在芳华,笑着迎接这个世界的黎明。 沈故把带回来的那一颗子弹塞进它原来的孔洞之中。然后到汴安寺削尽了头发,做了一名僧侣。青灯长伴,唯有不断诵经之时,才可以忘却故人的苦痛。 林雨逍时不时来看沈故和何以思,直到他们死去那一天。 两人的骨殖被葬在何以思坟墓的左右,从此与相思长眠,共度春夏秋冬,看尽世间斗转星移。 第17章 some supplement 何从游后来陪自己的父母在国外生活,当战争结束,他才带父母回国去拜祭何以思的坟墓。能拜祭的,也唯有这方坟墓罢了!他自然也存私心地去往苏州,去到顾汶的坟前,献上一束梅花,塑料和绒布制的,回来时值秋季,没有新鲜梅花可采。 这些年,由于林雨逍和何从游的配合,何从游父母并不曾得知何以思逝世之事。 何从游接连失掉爱人和妹妹,也并不就此弃掉生的希望。反而认真做生意,去捐助同顾汶一样患病抑郁的女子和同何以思一样为理想而献身的人。只是那时的女子并不明白,择生而死是病患,心里受到压抑会得病,而病是可以治愈的。 何从游没有再婚娶,一个人伴着父母走过了短暂而又漫长的余生。直到他的尸首被运回杭州,与顾汶同穴,墓碑上楷书分明地写着“汶汶吾妻,爱如所生,不改半分!”。 林雨逍偶尔还是会嘲笑沈故出家的行为,拎着酒去寻沈故,但沈故每次都只饮茶。 林雨逍从不曾提起,他在深巷觅得何以思之前,究竟翻了多少个巷子;看见何以思时,车前灯像是黑夜里冲破暗巷的野兽,活生生展示了何种的血腥;他也不曾提起,送了一枚戒指给何以思,而今何以思有那枚戒指相伴长眠于土。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笑着说“我还是不配有人伴我一生!”,然后仰头将酒饮下,喉结滑动,酒入肠中。 在死之前,林雨逍拿出一枚戒指,与送何以思的是一对,他把它戴在手上,想着这是最后的私心。套在无名指上良久,最终还是摘下,戴在食指上,呢喃着对戒指说“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爱着你,或许,是我不服输吧!”。 沈故每年要与沈彻联系一次,在沈彻二十一岁时,也学成回了中国。每每过节,总要与放纵的林叔叔和沈故一起。 沈故捧着经书,念着经文,闻着檀香袅袅袭来的味道,有时会忘却掉一切不快。 每每想起何以思,沈故都有憾意,但他同样也是不言语的。他从见到何以思第一面开始回忆,平心而论,不算是一见钟情的。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甚至是爱上的呢? 大概是林雨逍出现,而他发现何以思开始动摇的时候。在那之前,沈故只知道何以思是最合适他的,无论家世还是相貌,至于爱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可是林雨逍的出现让沈故感受到危机,感受到醋意。他是清楚看见林雨逍抱着何以思的。那一刻,他有些想走进去打林雨逍一拳。但他是君子,不该动手,于是他默默退出房门,跑到自己房间捶床。 第20页 他后来对何以思的爱,是超过他这个君子的控制范围了的。当何以思坐下与他谈论林雨逍时,他害怕到近乎崩溃,但还是平静又温和地说话。最后,他还是拿自己往日的自信赌一把,押在自己会赢回何以思上面。最后得知结果,他大获全胜时,他也只是温温地笑。直到死去时,沈故也还是含着笑意的谦谦君子,没有脾气,不计输赢。 没有人了解过去的他,已经将所有的赌注押在一个女子身上,并且不动声色地赢得了所有。但是他最后也满盘皆输,输在他误认为这个女子同他认识的所有女子一样柔弱。他早该知道的,毕竟她从不流泪。 他们的人生,是人类史上最不起眼的一小个片段。甚至于通通失掉生命,而不将这份片段利用血缘的纽带延续下去。因为这个片段,已是他们生命中最不可磨灭的,最为隽永的故事。故事毋须已任何形式传承下去,它已是当事人的所有,值得被他们永久地自我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