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相思锁》 玲珑夜 魔界傅及之原的运城素来盛产玲珑石,入夜以后,城中点点玲珑彩光,仿若深嵌暗极的苍茫广宇,和明净素月一同倒映城中湖水,交相辉映,溢彩流光。 不少眷侣在此互许永生相伴,至死不渝的誓言,日后分手甩起脸来,想起当日的良辰美景,鱼水情深,也格外兴奋爽快些。 不过就算这运城再如何美不胜收的漂亮,也难抵消我倒霉过后的抑郁难平。 初到运城,我四处逛了逛,然后在临颐阁很低调地要了一只油纸包好的烧鸡,我揣着烧鸡走了一会,思考着先吃翅膀还是脖子,而后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倒在幸福的晕眩里。 我出来办事,有时会带上阿妗,或者说是我们成旭冥洲的风令。药经毒理,她烂熟于心。从前带不带她,都没有被下过药,偏生的这一次,委实栽大了。 醒来以后,鸳鸯交颈的红罗床帐亮瞎了我这没见过世面的双眼,扯开罗帷,我看到梨花木的案桌上还在燃着绮亭城特产的印着催情二字的香。 豪奢的大堂,红木雕花窗。 我坐在镂空的桐木房梁之上,静默地看着下面的众位,几乎又是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最高客位的,余珂之地的少主绛汶。 他大概就是属于那种,无论在何处都会甚为醒目,哪怕戳瞎观者的双眼,都能被注意到的人。 地面上的人中,绛汶率先反应过来,依旧悠然自得地打开坠着剔透碧玉的十六骨青松折扇,打量着房梁上的我笑道: “纤腰如素,长发如鸦,白愈璧,美无瑕。安城主,方才说备了个绝色美人在罗帐里等着我,你看可是这位?” 他说的十分漫不经心。 我心下一顿,想起在三千白梨盛开的日子,绛汶侧身看着那一片胜雪的繁景,将我送他的荷包扔在春雨浸湿的地上,同样漫不经心地对我说:“挽挽,昨日之事不可留,徒为今日增烦忧。” 我沉下目光,转头看那运城的城主安德,他几乎是用恶极的眼光看着我,双手搓了搓掉的基本没毛了的头皮,拍拍手掌,恨恨地指着我说: “给我捉住那个不识抬举的东西!” 我一边看着其他完全被忽视以后,又在仆从带领下乖巧离开的客人,一边好奇安城主的倚仗的是何方神圣,就看到我们冥洲丢失的那些死魂陡然出场,方才所有的不快当即一扫而光。 我除了微笑着感叹时运真济,还不怀好意地瞥了一眼安城主。 此时的安城主实在懒得管我,他正对着绛汶,狗腿不已地陪笑低声说: “少主且宽心,死魂所练皆为狠招,配合极好,共攻一个手中毫无兵器的女子,她根本没有胜算。不下一炷香功夫,必可以把那销|魂的妖精送到您床上去。” 绛汶坐在垫了妖灵貂皮的客椅上,静默地端着茶盏,看着碧色茶水中舒展开的都弘叶上下沉浮,不曾答话。♀ 可悲的安城主并不知道,不要说把我送到他的床上去,我就是自己爬上去,大概也是不能翻云覆雨的。 因为我们做事,首先要讲究一个兴趣。没有兴趣,就不能发展。 我手中没有能充当武器的东西,月兑了外衣攥在手中,便听到安城主响亮的哂笑。 死魂的包围圈越缩越小,待到他们将要靠近,我转身从梁下翻上,所有的死魂于刹那间消失不见。 安城主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面门上的褶皱似是被我多气出来几道子,抖着双手喘着气道: “你、你你做了什么?这这可是打不死的人间死魂” 我看着整个大堂内均已倒下的侍卫,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继而回答他说: “这确实是打不死的死魂,而且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只是再打不死的死魂,归根结底,都是要我们” 安城主回视了一圈,像是想起来什么,倏尔浑身颤抖,脸色苍白不堪,猛地一声跪倒在地。 我继续刚才没完的话,却是看着不动声色的绛汶说道: “都是要我们,成旭冥洲管的。” 无尽边际的成旭冥洲以执掌轮回和分辖人界而闻名八荒,只是在整个魔界,更加广为知晓的是,若对成旭冥洲有所触怒,便断无活路。 我跳下梁木,抽出白缎正准备绑紧安城主回去复命,一边比划着这肥硕的身子到底要用我多少缎子,一边又有点心疼。 绛汶就在此时,神色淡漠地收起扇子,从座位上款款起身。 安城主如获大赦般跪爬到他身边,想要抱他大腿又不敢抱他大腿,想要扯他衣角又不便扯他衣角,内心纠结地像是上坟一样,最终,选择以楚楚可怜盈盈泪光的眼神,像是被召选的妃子一般含羞带怯地看着他。 这种无声胜有声的能耐,看得我毛骨悚然地一阵哆嗦。 按理来说,在知道我打不过绛汶的情况下,我应当热情洋溢地对着他点头哈腰,卑躬屈膝,好求活命。 然而事实是,不是你想识时务,你就能变身成为俊杰。 不过此时看到这场景,我多半是回忆起当年,也有个弱柳扶风般不胜羸弱的娇柔姑娘,有着一头比安德城主浓密飘逸得多的秀发,同样以这种救我,我便以身相许,夜夜侍寝的目光看着他。 我忆及当年,恼羞成怒,开口就道: “怎么,你又要帮他么?你就偏要护着我要抓的人,连这种档次的都不放过!绛汶,你的口味到底有多重?” 绛汶听完我的话,先是一愣,而后万年不变地笑得云淡风轻,他一脚踹开面前挡着的安城主,腿风勇猛且决绝。 我记得,当年那使了同样招数的美人可不是这个下场。 可见,爱护你的秀发和体形,是一件和生命一般重要的事情。 安城主哀嚎一声后,绛汶走过来,反手用银制的扇柄勾起我的下巴,嘴角上挑,颇为玩味地说道: “挽挽,你何时听到,我要帮他。” 我生平最讨厌有人勾我的下巴,就算它长得尖,说话怎么不好好说? 于是我抬手就拍掉那冰凉的扇柄,又一次失去了趋炎附势的机会,看着呆怔的安城主,想到他大概是发现了我们两个早就认识,略有些绝望。 “既然你不管,我在此谢过。即便他是运城城主,私盗死魂之罪,也必须” 我尚未明白过来,绛汶扯住我的袖子将我带进他的怀中,浓黑的箭矢自我耳边呼啸而过,近半之深地扎入大堂木柱中。 惨白的烟雾顺着箭身四散而开,待至箭羽,散落成末。我望向窗外,那射箭的人影早已消失不在。 绛汶低头看着我说:“你还是这么漂亮,只是反应慢了太多。” 我回答道:“对安城主这般做事妥帖的人而言,除了给我灌以迷药,软骨散也是必不可少的辅料。”他闻言呵呵浅笑两声,却是抱紧了些。 我接着说道:“多谢绛汶少主救命之恩,我从前也为你挡过几刀,今日就算两清,我也不拿东西来谢你了。” 绛汶想开口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放开了手,落座在方才的位置上看着我,笑得莞尔动人,然后一言不发。 我拎着白缎的缎头准备从窗户走,几年不见,他除了外貌更为俊朗外,也更加喜欢无声胜有声的能耐了。 我双脚踏上窗栏的时候,突然想起我们冥洲雪令的话,有些顿悟。 雪令大人曾经这般教导过我们,莫把陌路人看你可怜赠送的回光返照,当成了示好。 ( 相思结 摘月楼内,玉蓉花树下多了个修长挺拔的身形,将我满院盛放到交织互错的玉蓉花,生生衬出个黯然光华。♀ 我不知夙恒冥君他站了多久,但他的衣袍和墨色长发上,都掉了几片素丽的绮色花瓣。 而那张俊美到基本无可挑剔的脸上,浅紫的凤目依旧一望而不见底,透着即便处于天地洪荒的动荡,也安之若素的沉稳如常。 夜风微凉,几盏竹编的八角壁灯,在明灭中轻微摇晃,明纱掩映时,自灯下方,四散开来的斑驳倒影沉于馥郁暗香,缓缓浮动至拉长。 我颠颠地跑过去扑进夙恒的怀里,在他硬实的胸口蹭了蹭,抬头目光灼灼看向他,浅紫凤目仍是美得勾魂夺魄,看得我在他怀中一颤。 夙恒俯来轻吻我的额头,在我耳边问道:“这几日如何?” 我回答道:“还好。过几日想去趟凡间,无常说新近要勾走的魂魄执念过深,又生了个死魂。” 他点了下头,凭空掏出个精致剔透的瓷瓶,递到我的手中:“夜落迷药和软骨散混用性烈,喝了它好得快些。” 我接过瓷瓶抓在手里,抬起脸看了他一眼,又偏过头看他身后的玉蓉树:“你总是什么都知道。” 我踮起脚来亲了他的侧脸,无限感慨道:“不过我觉得你真好。” 夙恒恩了一声,笑的低沉,紫眸于暗处都显出华彩般潋滟粼粼的明光。 我腰间挂着的月令鬼玉牌,于此时开始发出十分轻微的簌簌声响。 鬼玉牌是催工的一把好手,完结的时候拖得越久,它就越是吵吵闹闹,至最末期完成之时,它简直就演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尖叫,听者无不谓之丧心病狂。 我看向夙恒道:“我现在去冥刑司,处理掉这次带回来的东西。” 夙恒收回揽在我后背上的左手,摘去我发上的一片花瓣,然后回答道:“好。” 成旭冥洲的冥刑司,是专攻于求实与审查的好地方,冥刑司往上,隶属于雪令的掌管范辖。 我找到雪令的时候,他正端着一小盘瓜子,坐在冥刑司正院的石凳上,看虎背熊腰的刑司司长伏赢他,调|教院中站成一排的新人。 伏赢见了我后抱拳作礼,带着新人们出门离开。 偌大的院中,晚风吹起雪令素白而宽大的袖摆,他向我这边看过来,笑得温润非常。 我坐在雪令边上,看他把那盘瓜子放在石桌上,转过头来对着我问道:“找到死魂了?” 我献宝一般将外衣包出的包裹递给他说道:“丢失的死魂都包在这里,当时掌控他们的安城主被我用白缎绑着,交给了主管审讯的媚刹。” 媚刹她当时,一听说来了新货色供她逼问,激动地看着我的双眼都泛着充血的光芒,我看她迫不及待撸起袖子,提着安城主,风一般冲进刑室,一副谁要挡我干就我就干了他全家的样子,十分放心地离开了。 雪令接过包裹,伸了个懒腰,叹气道:“人界的死魂不好收,是人尽皆知的事。得了死魂还能控制,更非一件小事。”他继而顿了一下,然后问道:“怎么你今天身边没跟着火使和土使?” 我答道:“都尚在风令处养伤。” 雪令笑了一声:“原来你不仅自己不愿找解百忧治伤,连下属也往风令那里跑。” 院中华屋内走出个拎着酒壶衣衫不整的颀长人影问道:“谁方才叫了我名字?” 他走至石桌旁边,看着雪令说:“你酿的酒总差了那么一点味道,不过也还算得上好。” 解百忧又仰头对着酒壶闷了一大口,清露酒顺着他的下巴缓缓流下,几缕深黑长发,略弯地挡在衣领微敞的胸前,他看着那盘瓜子,皱着眉头说道:“这蛊虫怎么还没有孵出来?” 我瞬时离那盘瓜子跳出有一丈远,解百忧又狠狠闷了一口酒,用眼角扫我一下,低低笑道:“不过是最简易的瓜蛊,竟又把你怕成这样。” 我从前常常因为法力和武学不够精进而受师父责罚。 冥界第一药师解良死后,他的儿子解百忧代替了他在成旭冥洲原来的位置。 因为有解百忧这位医经药理上的天纵奇才,所以每次师父容瑜在罚我的时候,从未担心过刑罚过重会有什么后果,把我打包成有九条尾巴的毛团,扔给解百忧就走。 解百忧那一屋子的各类蛊虫与草药,是我成长中但凡想起来,就一脸辛酸泪的深深阴霾。 我摊开双手说道:“自小我就知道,离你的蛊虫远一些,它好我也好。” 他没有回答,将那酒壶压在桌上,手指摩挲着壶身,突然开口道:“杜宋长老已将茗罗安葬,过几日你可要去看看她?” 雪令抱着那包死魂,起身向里屋走去,打了个哈欠说:“我同你打赌,她定要从蒲柳山庄回来后才会去,二位,这么晚了,我先失陪了。” 漫天的火光盖过一层又一层涌起的热浪,一群褐红的绦虫像蠕动的长条,密密麻麻,爬满整个即将倾塌的房梁,浓稠的黑血从墙缝中渗透流过,于烈火中生出一阵寒凉。 隐约可见房屋最中央,有个浑身熊熊火焰的妇人,抱着婴儿的羸弱身躯声嘶力竭地嚎啕,依稀像是在叫夫君。 我睁眼醒了过来,翻了个身,往夙恒身边靠了靠,想起梦里那妇人的绝望深刻进了骨子里,丝丝难相离,又往旁边靠了靠。 夙恒伸手搂过我,翻身将我压在身下,他的声音素来清衡,静夜里却略显勾人低沉:“怎么,挽挽睡不着?” ( 广寒秋 冥君的寝殿,夙恒的右手按在我的肩上,低头吻下来,薄唇微凉。 他的左手从上往下解|开我的衣扣,而后从衣襟处伸了进来,我往被子里缩了缩,他下手就有些重。 轻薄如银的月光,夹杂着茂盛菩提树的气息流泻了一地,越过层叠的琉璃宫墙,穿过雕饰了大彼岸花的楠木菱窗,于床帐处倒映出夙恒身形的修长。 夙恒只披了一件外袍,我从他高挺的鼻梁向下看,精壮的胸|肌看得我一阵晃神。 晃神之际,夙恒一|插|到底,疼得我蜷了起来,他的紫眸浅有波动,轻不可闻地叹息道:“还是太紧了。” 他把我翻过来的时候,我的额头上已经有了细密的汗,把脸埋在枕头里道:“君上第七次了我明天还要去蒲柳山庄” 夙恒重重|顶了一下,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拨开长发划过我的背脊,俯在我耳边声线沙哑又暗沉魅惑道:“叫我的名字,挽挽。” 晨光熹微,我披了衣服正要下床,跨过夙恒时他就睁开了漂亮至极的双眼,我跨|坐在他身上,看着他说道:“今夜我子时后才会回来,到时候就直接回摘月楼了。” 我向床下走去,夙恒拽住我的手腕,我回头看他,夙恒那松垮的外袍略有些滑下,不过素锦纱帐内难看真切,我顿了一下问道:“不让我去?” 他松开了手,对着我说道:“挽挽想做什么,我都会让你做。♀”而后纱帐边点点银光汇聚,夙恒于那堆银光中拿出一把薄削的长剑递给我:“昨日我让左司案磨了磨血月剑。” 蒲柳山庄的密林,我坐在树杈上,看向桐树下那些跪着的人,为首的那位中年男子,或者说掌持蒲柳山庄数十年的庄主,终是开了口。 “求月令大人饶恕我等贝|戋命,小人无知,召来月令大驾。若是我等提前知晓那几箱珍宝是冥洲所有,断不会有犯分毫。” 言罢,他便将头低伏了地。我身边那枝干处抱树正好眠的少女兀自睁开了眼睛,清目一扫而过,恍然不知现状,满脸尽是迷茫。 我用剑柄顶了她的肩膀,她正色看了我一眼,姿态决绝地偏过头去。我对下方跪着的人说道:“你吵醒了我家阿花。” 他闻言十指尽数抠进了泥土。 冥洲四令,出一取命。 庄主大概是直觉到今日来了两位,不怎么好,但就此坐以待毙不符合他一贯的风格,于是他开始十分坚韧不拔地不住地磕着头: “求花令大人息怒,饶恕小的,小的哪怕死后堕了畜生道,也还会记得报答大人的恩德二位大人就是我的亲姐姐!” 庄主的身量偏于肥胖,他这样下来,虽不见气喘,但满身横肉颤抖,也显得有些诚意了。♀ 可惜我身旁的花璃对庄主的话,和他颤抖的诚意,以及那声情并茂的姐姐都是全然的置若罔闻。 我反抓了剑身,想到只叫过一个人姐姐,敛了衣裾跳下了树:“仅劫了钱财也罢,何劳我动手?可是,领头的女子” 我尚未说完,为首那男子左后方的少年突然抚袖站了起来,他直直抬头后愣神地看着我,脸上满是一片惊羡之色,原本要说的话也只换成了: “仙仙女。” 堂堂魔界,哪里来的什么仙女。 其他人听了这话,皆为原状低着头,不吭一声不发一语。只是那为首的中年男子开始抑制不住地轻微喘|息。 我缓缓地蹲下来,极为温和地小声问他:“怎么,你儿子?”他抖了一会,吭声说道:“那日的事,和我儿子没关系。” 我尚未回答,那少年回了神,结结巴巴地说:“月、月令大人休、休休得欺人太甚,那、那那日我们蒲柳山庄这这这几十人不过一、一时色色|迷心窍” 我想了想少庄主方才的话。一时色迷,然后一晌贪|欢。他这样磕巴地说起来,倒是显得这事仿佛平淡地如同斜阳替换朝日,没有什么稀奇。 不过被他们那样对待的茗罗,却是个稀奇的美人。我记得一直跟在茗罗身后叫姐姐的日子,她坐在锦鲤游弋的湖边,弹得一手好琵琶,偶尔抬起头,容颜美如画。 可是那一天看到茗罗的时候,她双手的麻绳依旧系得死紧,全身尚且遍布着青紫的掐痕。一片浓稠发黑的血污,挣扎痛苦,刻骨到死不瞑目。 那时雪令觅晨在一旁说道:“在魔界,这样的事算得上常见,只是茗罗从侍有些倒霉罢了。”风令苏妗偏着头对我说:“她既然喜欢上了凡人,就已经是冥洲的弃子。” 对于少庄主和他的部下们,那样对待别人的时候,就是百无聊赖之时的稀松欢愉,而当自己成为案板上等着刀俎的鱼肉,就又是别人欺人太甚。 结怨报仇,受者未必知错,施者未必解月兑。 我缓身站了起来问:“你方才说,同他无关么?” 庄主犹豫片刻,还是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我站在庄主身边,他的袖口突然射出暗箭,我闪身时剑鞘扫过他的脖颈,他咳了一口血卧倒在地上,歪着脖子断气。 蒲柳山庄的少庄主看着地上冰凉的尸|体,跪倒在地张口顿了半晌,最后挺直了身板,义正辞严地说道:“他、他乃是罪有应得。” 言罢,像凡人割袍断席,不屑与世间污浊为伍,愤愤不平地跪着移动了几下,离那尸|体更远了一些。 这样的浩然正气,指的竟然是地上横躺着的庄主。 我低下头问少庄主:“你愿不愿意,用蒲柳之刃换命?” 话刚出口,一个跪着的人说:“若是想要命,尽管拿走,绝不可同我庄世代相传的宝物相提并论。” 方才庄主被杀,这人一声不响,此时却愿意用命来抵,冷场并没持续多久,不仅继承了审时度势而且将其发扬光大的少庄主抬起头来。 他说:“刀刀刀刃就就在我爹的鞋、鞋里,左左左脚上片,右右右脚下片。” 他身后的人全部倒抽了一口气,而方才那发话的男子,已经在低声咒骂。那人还没有骂完,头上温热的血倏尔溅开,额前致命的伤口上还稳稳地插|着一把斧头。 树后俏生生站着的秦铃,怎么就认了斧头。 秦铃用斧头用得极其顺手,仿佛是当做了惯用多年的暗器,哪怕用的时候四下狼藉,也不会改了她没有表情的表情。 只是周围看到的人难免慌乱,少庄主爬了过来:“不知月、月令大人坐下的土使大、大人也来来了,还请放、放过我等” “你亲手把刀刃交给我,我必然让你回家。” ( 清露重 少庄主爬到了庄主身旁,双手抖如漏筛,月兑下庄主的鞋后,从鞋顶开口处取了刀刃。♀ 他正欲转身爬回来,跪在最边上的黑衣男子突然从袖口掏出尖锐的匕首一把刺来。他还没有过来,脑袋就缓缓地掉了,颈|血一溅三尺。 我手中血月剑上腥|红的血顺着勾月的纹理悄声流下,在快要到达剑尖的时候,像是被什么饮尽一样骤然消失,仅留下如同未染过血的剑面在银光中凛凛森寒。 月色明朗,照出少庄主白得如同死|人一样的面庞,他双手将刀刃高高举过头顶,树上的阿璃密音传声道:“上刀刃有断肠草,下刀刃有三步倒。” 我回头看了看秦铃,她点了点头,十分敬业地拿出准备好的锦盒,接上刀刃后盖上盒子退回了原地。 少庄主如释重负,像是没感觉自己的脸色已然开始有中毒的青紫,再次俯身恳求:“月月令大人当守诺。♀” 少庄主咬着牙齿,切切碎声道:“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我从前有一次因为练剑偷懒半个时辰,拿着鬼玉牌去冥洲黑室里受笞刑,又饿又冷,总觉疼到了极致。 茗罗偷偷来看我,她带来的冒着热气的姜汤被我打翻,她拽着我的手腕恍然道:“来月信了。” 我被她带出黑室回了摘月楼,冷汗流了一整晚,她照顾了我一整晚,第二日去刑堂领罚。 那时候冥君夙恒不在,代掌冥洲的是师父,我大概也像现在的少庄主这样,于事无补地跪在师父面前求他放了她。 我弯下腰来对少庄主说:“你放心,我亲手送你回家。” 密林里开始下起细雨,雨落处,红红点点,雨落尽,万籁俱静。 我扛着剑鞘,看秦玲倒化尸水。阿璃拍了我的肩膀,从袖口拿出花令鬼玉牌,十指交错着覆上,待到花令鬼玉发出淡色的绿光,她开口说道:“木使那边的人,也清理完山庄了,我们走吧。” 我闻言看向秦玲:“你和阿璃先回去,把锦盒交给杜宋长老。”秦玲答了声是,随即站到了阿璃身后。 花璃美眸微亮,一挑柳眉问我:“人已杀光,蒲柳之刃也到手了,杜宋长老让我们震慑傅及之原的任务也成了,你还要到哪里去?”她握着花令鬼玉牌,未等我说话又转过身去开口道:“算了,你要到哪里,我也不管你,总归早点回来。” 暮雨凄切,薄雾连天,帘幕般密集的雨点里,四下清冷寒凉一片。 这里是成旭冥洲与断祁荒原的交界点,断祁荒原是整个冥界的放逐之地。而在冥洲与荒原的交界边上,偶尔有被放逐到穷凶极恶的兽怪撞破结界,在这个边界处一番肆虐。 无人管那个结界是否牢固,是因为被惩处的冥洲下属,死后就葬在这。 我看向眼前半人高的石雕墓碑上,只用炭竹浅刻着茗罗二字。 茗罗在第一次为了凡人触犯冥洲戒律,降为从侍之前,是上一任的火使。她和秦玲一同在我还是毛团的时候跟在身边,记不得有多少年。 我对着墓碑说:“你喜欢的那个凡人书生,说是此生不能嫁他,要是有意外托我照顾他的那个书生,我去看了他几次,他过得很好。” 雨珠顺着碑石滑下,入土即有难辨踪迹的萧索,人间更迭繁华如梦,白驹过隙消逝世事,焚尽十丈软红,而后相思成灰。 我接着说道:“他变卖了你送他的宝物,让母亲喝了你的续命汤。他娶了富商的女儿,纳了貌美的侍妾,生了三个孩子。我最后一次去看他,他在教长子临摹书法。” 淅淅沥沥的雨声渐大,荒原少雨,我想起划界的结界在下雨时会变得比往常薄。 不远处传来刺耳的凶狠嘶嚎,一群张着血盆大口体形庞大的兽怪,奋力揪扯撕咬着结界,领头那只格外力大,将结界扯出一道口后,同其它一众猛冲而入,直直向我这边跑来。 我握紧血月剑,看那大概有一百多只的兽怪源源不断从结界破损处涌入,不知今晚要负多少伤才能回得去,或者可能就回不去。又觉得身上淋不到雨点,这雨似是莫名其妙地停了。 激荡的劲风缠着暗色白光狂猛一扫而过,那一众兽怪发出痛苦至极的嘶鸣声,倒在地上散成灰影。剩余的锋芒停滞在结界上,破损之处骤然收拢,闪现出完好时才有的流动的光。 我惊讶地转头一看,是把黑玉骨的青竹伞,夙恒撑着伞站在我身边,手背搭上我的额头淡淡道:“全身都淋湿了。” ( 平沙垠(三) 江婉仪夫君的亲姑姑,就是当今的太后,新君的嫡母。♀ 有位出身姜沉贵族世家嫡系的风流公子,向来喜欢音律和美人,更兼有洁癖。如今为了下狱的发妻,不吃不喝跪在姜沉国的正南门门口已有三天三夜。 不过凭他那副身板,怎么能跪这么久,自然是因为我给他灌了冥洲的汤药。 那一日我蒙着面劫了他的马车。这位公子豪气万丈地说,只要放了他,多少钱都不是问题,但他要赶着救他老婆,当下就塞给我厚厚一沓的大额银票,感动得我在灌药的时候又多加了几份的量。 如若江婉仪是个男人,事情无疑会好办很多,尤其在朝堂之上。不过作为化解江婉仪怨念的利刃,这位公子他现在绝对不能死。 酒楼客栈,集市前后,官府门口。 凡是人多的地方都有征战过沙场的士卒静坐,他们穿着军队的衣服,坐得不言不语,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庞大规模。 我其实并不寄什么希望于同江婉仪打拼过的,时处高位的将领们。他们已从战场上退下,有了娇妻美妾,正在享受人间难得宝马雕车和富贵荣华。 而没有兵权的高位武将,在朝堂上的地位,甚至还不如中位的文官。 他们在江婉仪下狱时,当朝还能劝阻国君三思,但当感到事成定局,也并不准备拿出什么家当,力挽狂澜。♀ 江婉仪她抛头颅洒热血,让将士折服钦佩,可是当年跟着她的副将,或许心中一直隐约记得,军营里屈于一个女人位下。 而更为重要的是,不同的环境决定了不同的感情。 在草木皆兵的黄沙战场,和高床软枕美人膝旁,定有不同的意念。当日的珍宝,可能就是今下的稻草。 所以说凡人心智不坚,因为境况一变,人心即变。 不过这又本就是人之常情,并没有什么好难过。 但对于回师的士卒而言,却又是另一番境界。 他们回来之后,仍旧继续从前的日子,穷苦依旧穷苦,辛劳依旧辛劳,泯然众人地鸡鸣而起日落而息。 但是战场上的经历,是他们不同于常人的资本,而当这个鹤立鸡群的厚重资本被诬蔑,成了通敌叛国的沦丧,如何能视之无物。 江婉仪阳寿已尽,但我要让她知道,戎马征战的那些日子,她的一切都有人肯定和记忆。 一边在监狱里来几个杀几个地砍死那些想要来操纵江婉仪身体的妖兽魔怪,一边还要把这些士卒聚在一起,都委实花了我不小的力气。 若不是国君都由天界的紫微星君掌管,碰都碰不得,我真想给那个国君一刀让他卧床十天半月,再将那位浣锦侍妾剁成个渣。 他们这两个祸害,想了这样的点子,将好好一个忠君报国的将领,变成了一个满腔愤恨的囚徒。 不过浣锦这个姑娘一心只要主母的位置,我在他们家翻箱倒柜,倒腾出来她和国君各路谋臣的来往书信,然后书信都到了那位公子手里。 没想到公子他看了信以后,难过地差点哭了,让我心里有点愧疚。 贵公子不愧是世家出身,即便被娇宠着长大,也颇有些风范。 因为世家们奉行的,是心不狠就站不稳。 他当夜就带着几个奴仆,将浣锦捆在院子里,没有问她一句话,就下令让奴仆们把她活生生地给杖杀了。 之后他就赶去了正南门端端正正地跪着。 火使成佑不愧是新人,他向我表示了对浣锦这么想当主母的姑娘,会不会也一腔执念拼成了个死魂的担忧之情。 我点头夸赞了他的问题,继而答道,若是浣锦当真是个不屈就的充满节操的姑娘,她就不会做官妓。但为保坚贞而自缢之类,又是因为服从自己所认为的道德,所以死魂其实很难出现。浣锦她做官妓的时候尚能忍受,做妾的时候却觉屈辱,只是因为看到了能往上爬的好位置。 她只是想要站得更高,有更多外表华丽的噱头,然后给自己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无常将浣锦带走的时候,我远远看向成佑,他给了个口型道大人英明。 麻烦的人不讨厌,讨厌的是添麻烦的人。 现在的国君就是这么看那位跪在正南门的公子的。 因为新君并非太后亲生,于是太后还是颇为含蓄地同国君说,她觉得江婉仪时下入狱并不合适,文人们鼓噪地也有些过了,郢城内外都有毫无身家或者身家微薄的大拨士卒平静地闹事,杀了便会有民愤,是不是能缓一缓。 太后对娘家人的护短是从她三岁就体现出来的,而那位已经跪了十天十夜的贵公子,不巧恰是她唯一的哥哥,年过五十才有的独子。这位哥哥撒手人寰之际,握着妹妹的手老泪纵横地表示,一定要帮忙照顾年幼的儿子。 太后第一次被这个侄子气晕了,是在这侄子流连花街柳巷有了好几个美妾还迟迟不愿成婚之后,对着她说他很敬佩那个战功赫赫的女将军,于是他想娶她。太后震惊的时候,这位侄子还欢天喜地补充道,他自己是个闲职,娶了她以后也绝不干涉她行军。 这样就可以既保持着她的战功,又来当他的老婆。 而第二次,就是听闻这位侄子跪在南门口要求重审江婉仪叛国一案,最让她和国君吃惊的是,那副自小锦衣玉食,豪奢养大的标准公子身板,怎么就能撑了十天十夜,简直就是匪夷所思到完全让人不能理解。 他们自然不能理解,冥界第一药师解百忧的汤药,那自然是顶级的好,谁用谁知道,真是不枉我冒着遇到蛊虫的危险,在他的药架上使劲掏了一大把。 与我预想的有稍许不一样的地方,是在朝堂上居然还有一些人,抛开曾经被女镇国公压在头上的不平,看在江婉仪曾经的汗马功劳上,于当今这个好时机,为了她而说话。 更不一样的是,这个领头的人,居然是当年的九军侍郎。 当年被撂翻在地的同样出身豪庭贵族的九军侍郎,在这么多年的宦海沉浮中,已经是举足轻重的内阁辅要。 曾经的年少轻狂早已散于流逝的时光,余下只是几番清流与勋贵间甚为不易的模爬滚打,才得来的老练圆滑。 我看了他的神智才知道,江婉仪下狱时,他不是默然不救,而是多年的为官之道,让他知道有时候要先静观其变。 正如新君也不敢立刻杀了江婉仪,怕横生枝节便先关押,这位内阁辅要,也认定静观其变后才能一举成功的道理。 这个道理甚至让他无顾于,做一只忤逆新君的出头鸟。 而现在,他抛却已经保持了十几年的中庸之道,面对着一心掌权的新君,挺身跪在正和殿最中央的晷线上。 初生的绯色朝阳,透过正殿装饰着玉石的栏窗,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暖色的金黄,他在朗声中抑扬顿挫道:“江镇国公一案,百般蹊跷,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请我王重审此案!” 他的同党之人深谙唇亡齿寒之理,于此时一同跪下,这样内阁的人已经多半倒戈。随后几个武将跟着跪倒,其余武将也再不敢站着。暗投于太后的臣下也没敢忘主子的命令,对着新君拜伏在地。 有了第一个挑起的人,对江婉仪有些许佩服或是顾念的人,都不再考虑其他,新君在上,他们都知道新君在想什么,却也都弯身跪下为江婉仪求情。 正和殿里的朝阳明媚到刺痛新君的双眼,他的面前,跪着几乎大半的朝臣,异口同声,却振聋发聩道: “请我王重审此案!” ( 平沙垠(四) 我在监狱里砍了第八十七个操纵江婉仪而不成的魔怪时,她被典狱长亲自开门给放了出来。她的夫君站在门口迎接她,扶着她上了挂着平安结的楠木马车。 回家的路上,江婉仪的夫君给她撩开马车的车帘,她看到曾经和她一起上战场的兵卒们,一个个排列着跪在路边。 这么多年来,她作为一个女子过得其实很苦,战场上刀光剑影里她没有哭,而现在,泪水点点打湿了她的衣服。 当晚他们吃过饭后,公子说他还要为江婉仪展示一下他人生中第一次下厨。 江婉仪站在他身后,看他在厨房里忙得满头大汗,伸手帮了他一把。 公子这时候,突然停顿了手头揉面团的活,然后抹到了白面粉的脸就这么不自知地抬了起来,对着江婉仪说:“从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没用,又觉得你有些不想看见我,所以很害怕招你讨厌。我有时候又总想故意气你,好让你除了练兵打仗外,还能注意到我。” 他的语气有着很明显的委屈,好像流连花丛,是一件让他可以拿来赌气的事。但是对于一个用众星拱月的方式养大的富贵闲人而言,他有些被惯坏了孩子的那种特有的,正常人不怎么容易理解的道理。 公子低着头,紧张地想切土豆又切不开地接着说:“虽然我年纪比你小两岁,但是我现在觉得自己还是很有用的,你也不讨厌我是不是?” 江婉仪从他手里接来土豆,只一下就生生掰开,答了声是。 公子双眸闪闪,有些兴奋道:“你常年在黄沙场上,定然没见过那些特别山清水秀的地方,过几日你调好身子,我带你去好些地方看看好不好,我敢保证你一定会喜欢。♀” 江婉仪在面团上撒着面粉的手停顿了下来。 他看向她的时候微抬着下巴,俊秀的脸上显示出溢于言表的骄傲道:“我给你谱了一首琴曲,明日我弹给你听,九拍的琴音,整个郢城除了你夫君,没人能弹得出来。” 这位素擅琴技的公子爱妻听了以后,却有些愣然地回答:“我不懂乐曲。” 公子毫不在意地拂袖说:“你是我喜欢的人,我懂的东西你管它做什么。” 他们两个最后只弄出一个有些焦糊的大饼,贵公子的人生中,根本就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粗糙的东西。 他虽然有些看不下去,但是想到这是他妻子给他做的第一顿饭,还是咬了一口,吃了一半以后点评道,还真是好吃。 当夜木槿暗香,繁星似锦,江婉仪抬头看天,说这些星星真是漂亮。 她夫君又很兴奋地说,自己在他们的卧房上搭了一个天台,那里可以看得更清楚。 于是过了一会,她的夫君就靠着她,坐在天台的藤椅上看着满天璀璨耀目的繁星。因为实在很想表现自己,他还带来了名贵的焦尾琴。 江婉仪看着他期待的眼睛,从善如流地说,你弹一首曲吧。 传说中整个郢城只这公子一个人会弹的九拍音律婉转响起,十指交错琴声绕耳,手法繁复余音悱恻,倏尔又急转变徵之声,宫商角徵羽五音依次凌厉挑开,锵锵然如战场刀戈。♀ 只一会,仲春的晚风渐起,琴声戛然而止。 公子站起来想抱着她回房歇息,这时江婉仪开口:“不要走,我想再看一会。” 她夫君解下外衣盖在她身上。江婉仪说:“我平常很少看星星,但是很喜欢,因为不是夜晚,一般就要去行军。” 她夫君回答,那我以后天天带你来看,没有星星也不用行军。 江婉仪笑了起来,她一笑,十几日前被那个卫兵戳了的伤口开始泱泱流出血迹,但是夜色浓重,不易察觉。 江婉仪转过头来,她被常年的风沙和刀剑磨出粗茧的手,慢慢地搭上他锦缎的袖口,看着她的夫君接着说道:“沉之,我心里很高兴。”然后又好像自觉还不够一般,又补充了一句:“我真的很高兴。”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柔声叫他的名字,一声沉之,激动得他有些微微发抖。 一片薄粉的木槿花瓣,被晚风吹到那锦缎的青色袖口,公子他正准备将花瓣拂走,就发现江婉仪的手,了无生机地在颓然间落下。 他赶紧握住那只手,而后掌间一片死物般的冰凉。 这位闻名郢城的贵公子踉跄了一步,抖着手去探她的鼻息,然后挥袖就碰翻了他视如珍宝的焦尾琴,古琴素来娇贵,当即落地摔碎。 江婉仪的魂魄站在我身边,被我召来的两个无常套上了锁魂链,我拿起死魂簿看到她的名字已经消去,如此她就又是阎王生死簿上的人。 江婉仪被无常牵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夫君。 他抱着她已经冰凉的身躯,一遍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在叫到他嗓子干哑到血腥的时候,终于沉郁地哭出声来。 我正欲回冥洲,却发现有些不对劲。 无常面前出现了横空挡路的血月剑,木使和火使一左一右拦住了他们,两个无常押解着江婉仪的魂魄,转过头来看我,弯腰行礼以示不解。 我知道这位世家贵公子对江婉仪一往情深,也知道他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是个被娇惯到了不得的性子,却没有想到他既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通红的血丝密密缠上他的双眼,他明明呕了一口血,却没有吐到江婉仪的身上,而是很彪悍地把那口血全咽了回去,他定睛看着江婉仪,眸色鹣鲽深深。 他这种模样,让我瞬时有了猜想,而后分外忧伤。 不远处果然又来了两个无常,看着被血月剑困住的同伴,还是向我行礼道,要来勾走那公子的魂魄。 看他们两个怎么勾都不上手,我打开了死魂簿,夏沉之的名字赫然在册。 世间为情所困的男女有千千万,痴痴缠缠惹人恋,酸酸楚楚无人怨。 阴阳相断天人永隔也有,不是情未埋入骨髓,深入血泪,只是没有这位公子这样,到不了手就将自己魔障掉的性格。 真不愧是一等的豪奢世家惯出来的混账孩子。 我在心里深深同情了一把姜沉国的当朝太后,竟然有这么可怕的侄子。 血月剑寒凉出鞘,倒映星辉折出森冷的剑芒,将四个无常都困到了一方。 我拉过江婉仪的魂魄劈开锁链扔回躯壳,继而从一个无常手里抢来了记录夏沉之生死的纸片,怕他嫌自己阳寿短还会魔障,提笔给原寿加了六十年。 然后我想起还有江婉仪,在背面的空白处给她补了个同增。 四个无常均被我吓呆,没接我手里生死簿的纸,只一个躬身弯腰答:“事已至此,不敢有违月令大人。只是大人手里的这张簿纸,没有阎王的印鉴不能施行。” 我才反应过来,确实要有印鉴,就用月令鬼玉牌摁了一下,这纸没有反应。但我转念突然想到,夙恒他那天晚上递给我冥后掌印。 来人界的之前,看那掌印还在地上,我看它这么贵重,还得随身保管。 阴曹地府皆属于冥洲,不过月令的地位动不得生死簿。 从怀里拿出暖玉冥后掌印,我往那纸张上一盖,顿时金光四溢,直将四个无常又惊呆。 他们当即行了跪礼,脸色更加苍白,为首的抖着身道:“小人有眼无珠,不知月令还是成旭冥后,冥后殿下和蔼可亲深藏不漏,小人请殿下宽宥请殿下宽宥” 死魂簿上夏沉之的名字已消去,四个无常在被我放了以后感恩戴德地跑掉了。火使想开口问我什么,但看到秦玲没有反应,就什么也没说。 我转过身来看夏沉之,他发现江婉仪悠悠转醒,有些不敢相信地再探她的鼻息。 江婉仪看着他的手说:“我是觉得有些困,睡了一会,并没有事。”模到了鼻息的夏大公子,终于放松了绷直的身躯。 泡桐木搭造的观星天台上,晚风徐徐,微有凉意,地上横卧着断成两半的焦尾琴,江婉仪开口:“家里有些冷清。” 夏沉之锦缎的绣竹华服贴在藤椅勾花扶手上,青衣白衫,容形俊秀。 他伸出手紧紧抱住江婉仪,口气坚定地说道:“那我们一定要多生几个孩子,孩子一多就热闹,越热闹越好。” ( 谢池春 素纹白衣,腰间佩剑,两条长腿交叠搭于沉香木桌,手中原本黯然的琉璃灯盏,渐渐光辉错落,他半支着下巴抬眸看我说:“几个月不见,真是长本事了。” 冥洲王城的朝容阁内,我低头观摩青石地板,细若蚊蝇叫了一句师父。 我师父他森寒地冷笑了一声,然后接道:“你的胆子都够改生死簿了,还记得我是你师父?” 墙角桌顶攀枝香炉幽香静郁,美人榻下垫着绮绣蜀锦,乌木柜阁倒挂镂金套环花瓶,偶有误闯便划过浅光的流萤。 师父容瑜与雪令同岁,比夙恒冥君稍有年长,是冥洲史上最为年轻的长老。 长老地位仅次于无可超越的冥君,雪令因此很反感别人说他和我师父是同龄人。 若我不是被师父一手带大,这个时候我可能会说,看在死魂簿上名字已消的份上,请师父轻罚。 然而多年经验轻车熟路地告诉我,这个时候,开口就是死作。 师父站起身向我走过来,还未靠近,我刷地跪在地上开口道:“我不知好歹狼心狗肺,犯下此等滔天大罪,让皎如玉树临风美如深潭微澜的师父为我担忧,若不去冥洲黑室求重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我师父将那盏修好的琉璃灯重新挂在厅内的梁木柱上,转过身来看着我说:“本来看在死魂簿名字消去的份上,准备让你功过相抵,可你既然没有办法原谅自己,那便去吧。” 我呆征在原地,看着师父多年如一日的俊朗风姿,心下悲痛道:“师父都原谅我了,我怎么好意思忤逆师父。” 他勾着琉璃灯的翠绿藤萝银边,侧眼看过来,一双琥珀色美眸深深浅浅:“挽挽,不去也可以,只要你自己告诉我,是如何动了那没有冥洲掌印,就行不通的生死簿。” 而后,他往月令鬼玉牌里下了个黑室领罚的咒,手中缠结着解咒的白光,等着我开口。♀ 解百忧开门的时候,我没有握住门框,晃了几步扯紧他的袖子。他伸手过来很是仗义地扶了我一把,害他手上沾了大把的狐狸血。 他身上兰亭青竹酿的气息还未消除殆尽,微皱眉头问我道:“你又如何惹你师父进了黑室?” 这个问题就像是你吃过饭了吗,是一种含蓄地客套,就像其实不是真想知道你吃没吃过一样,它的答案不怎么重要。 解百忧喊了两个名字,药阁中我隐约看到两个款款走出的婢女,这是昏倒前最后入眼的场景。 我翻了个身咳嗽,咳着咳着就醒了过来,床边站着的解百忧拎着个酒瓶,沉默不言,让我为打扰他月下把酒感到于心不安。 却没有料到他扫我一眼以后,接着说道:“这是自你会化形以来,第一次因伤来找我,你这伤风令要治疗十日,我只要五天。” 在术业上成就非凡的人,除了旁人望尘莫及的天赋异禀,自身矢志不渝的宵衣旰食,可能还兼有一颗高贵的自尊心。 我开始思索怎么好好表达一番,对他卓绝医术的推崇和赞叹。 解百忧将酒瓶放在了桌上,扔过来一个白瓷瓶,随意道:“这里的药膏每晚在后背上擦一次,五日痊愈不留疤。过一会我让女婢来给你上药。” 他喝了一口酒继续说:“这五日,你定要记得忌烟,忌酒,禁房|事。” 然后解百忧看着我,似是想起来什么,不甚在意地喝了口酒,转而又说道:“对了,本来就没有人和你做第三条的事,那便不用管了。” 他的话音刚落,床前暗色流岚浮动,白光闪过之后,墨发掠起紫衣拂地,夙恒的手抚上我的脸,我立刻坐了起来,后背的伤口就有点疼。 解百忧的语气中,带着十足的震惊讶然以及不能置信道:“属下见过君上。” 夙恒坐在床边,我刚往他怀中靠去,就看到解百忧停顿了半晌,嘴角微抽地掩门而出。 夙恒的右手从我手腕脉搏处移开,扶上我的肩,语声淡然道:“我不过晚归一日,就看到你这个样子。” 我抓着被子的手一抖,然后回答他说:“我每天都上药,不会留疤的。” 夙恒听了我的话以后,修长的手指从我的右肩划至脖颈,最后抬着我的下巴,用力一捏道:“怎么不来找我?” 我转过头来看他,咬着唇道:“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事事都要找你。” 他放开了我的下巴,浅紫凤眸平静无波,凉薄的手指从我半敞的领口伸了进去,掌心划过左乳|尖,我浑身一颤,然后他在我高耸的胸上狠狠揉捏了一把,疼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俯身在我耳边说:“原来你还知道疼。” 夙恒的手停在我挂于胸口的月令鬼玉牌上,而后他将绳子解开,鬼玉牌被拿了出来。 他抬手幻化出夹着细碎刀片卷成狂风涡旋的掌中阵,鬼玉牌被扔了进去,黑雾中刀片相碰的刺耳尖锐之声磕绊,而后狂风消散黑雾不见,只余下完好无缺的月令鬼玉牌。 我有些不忍心地捡起饱受摧残的鬼玉牌,定定看着夙恒问道:“你对它做了什么?” 夙恒的墨发拂过床沿,他伸手将我揽在怀中,漂亮至极的紫眸微挑,淡淡开口道:“不过让它从此不能被下咒。” ( 青玉案 洛芙蓉 静女其姝(一) 人界的赵荣国地处高江以南,自古为农繁商茂的鱼米之乡,哄堂一月自春风,酒香人语百花中,同沉姜国和文楚国一起,被时人并称为江南三天府。♀ 赵荣国有四大清流贵家,而其中又以平宁谢家为首。 平宁谢家以高德清骨之家训,因立国左相谢微的功成即退位而为人所知,被忍辱负重囚于塞外二十载仍未投降的文将谢班而发扬光大,在赵荣国的全境,负盛誉已数十年有余。 一夜即能暴富,百年方成贵族。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无论在朝在野,平宁清流谢氏的嫡系子弟,都恪守自小习得的修身养性。其家族名望之高,已经到达了赵荣之内鲜有人不知的地步。 怀揣着钦慕之心的路人在谢家门口的石狮子上模一把,都觉得自己沾染了高洁风骨的清流之气。 谢云嫣作为谢家嫡系一脉的长女,出生在平宁郡采莲南塘秋的盛夏。 径下叶田田,鸳侣醉留连,她的名字,在“云”字辈之后,取义来自言笑嫣嫣。 谢云嫣七岁以后,开始由她的父亲教习书法,此后严冬酷夏,寒来暑往执笔不辍。 她父亲的书房外,养了成片一青如黛,绿影蔽天的长竹。 她彼时脸型微圆,因为肤白,乍看起来像个讨喜的白团子。 白团子指着窗外笔直挺高,雪里弄春潮的茂林修竹,用软糯的声音问她的父亲,为什么竹覆雪尚且坚。♀ 平宁宣纸上,白团子的父亲用端正楷体写了本心二字,叫白团子她自己参悟。 我将玄元镜立正了些,心想清流贵家就是不一样,平常的孩子七岁时认全字就已经是了不起,谢云嫣七岁时还要对着字悟道。 这一年的雪下得日久而厚重,云开千树挂雾凇。 平宁从前不曾有过这样的先例,官府尚且未准备好开仓接济,谢家的仆从就已经在运着大批米粮和冬衣去城郊处的善缘铺。 谢云嫣坐在父亲的马车里问:“为什么不说是我们谢家在行善,反而要借用寺庙的名义?” 谢父伸手模了模云嫣的垂髫发髻,看向马车外说道:“谢家受清名已过,日中则昃,月盈则食。” 谢云嫣不是很懂父亲的意思,她想了想回答道:“太阳至午时后西落,皎月自盈满而亏损,所以我们做事图得是利人为己,而非为人所知,爹,是不是这样?” 谢父俊容带笑,从怀中拿出一块鲤鱼玉坠递给她,挑开窗帘,没有答话。 谢云嫣接了过来,将那块鲤鱼玉坠挂在脖子上,藕节一般稚女敕的手,反复摩擦鲤鱼玉坠上被精细雕刻的纹路。 到了善缘铺,谢云嫣黑亮的双眸看向她父亲,音带乞求地说道:“爹,我想去帮忙。” 谢父和她一大一小两双相似的眉眼对视了一会,终是推开车门,叫她早点回来、 协调众人的是谢家的某位管事,远远从辆不见标记的马车中看见了大小姐,惊得手中米粥差点洒了出来。 更可怕的是大小姐她,居然居然还跑了过来。 她即便是跑,也无改自幼养成的走步习惯,在皑皑白雪地上,留下一串间距相同,脚印笔直的痕迹。 管事立在原地看那今日着装朴素到贫寒的大小姐,弯下腰来询问她。 谢云嫣抬头看向他答道:“你们拿纸碗的时候,要蹲身去木桌下的箱子,但是我只要弯腰就可以递给你们,我可以帮忙吗?” 管事看向那辆不见标志的马车,躬身将谢云嫣带到了善缘铺旁边。 听到风声而赶来的灾民排了一条长队,凛冽冬风刮出紫红冻疮的双手接过冬衣和米粮,有人道谢,有人到手就转头而归。 有个鹤发鸡皮老妇人,拿手中的竹杖,敲打着施舍米粮的木桌台,用尖利的声音说道: “我的孙子正是不能饿的年纪,我不过多要一份而已,你们推月兑来去,不过是看不起我这老态妇人!” 管事正欲和事,没有站稳的老妇人却腿脚一滑摔倒在地,她开始絮絮叨叨地哭诉:“儿子儿媳走得早,留下个养不活的独苗,阎王爷行行好,把我这没用的老人家带走吧,也省的叫人瞧不起” 老妇人正挡着施粥处和放着米袋的木桌之前,后面排队的人渐有私语窃窃,谢云嫣费力地提着三袋米走到老妇人的跟前。 她站在清扫后仍旧没过脚踝的积雪中,脸部稚女敕的皮肤冻得微红,声音软糯地对老妇人开口说:“我爹和方丈做事,不敢私下做主,佛法善缘,这两袋米是寺庙给的。这一袋是方丈给我的粮食,可我不喜欢吃米饭,也吃不掉这么多。一共三袋,您收下可好?” 老妇人看了她一眼,拿到三袋米粮便不再念叨,双眼空茫地接了下来。 老妇人跌倒时被用竹杖赶到一边的男孩子,从他的女乃女乃手里夺来一袋粮食,不言语地递到谢云嫣的面前。 谢云嫣用谢氏培养出来的标准足迹,向后退了一步,双眸清澈地看向他说:“我不是白给你的,我还会去你家吃饭。” 身形清瘦的男孩子被他女乃女乃拉扯了一把,终是应答一声好。 回马车的时候,谢云嫣接过她父亲递过来的紫砂手炉,开口说道:“助人便是为己,为己则当助人。这可是竹立深雪的本心所在?” 谢父只是看向渐沉的暮色,对驾车的车夫说道:“回府吧。” 吐蕊芳春,采莲时夏,锦带盛秋,风霁隆冬。 四季更替几次之后,养在清流谢家的嫡长女云嫣,抽穗拔节成明眸皓齿的清丽美人, 她即便是只静立在地,也美如空谷幽兰,双眸剪秋水,十指拔春葱。 谢云嫣出身名门的娘亲,在百花争丽最丽为云嫣的春园里,停下脚步来看着她,微有细纹的眼角欣然含笑地说道:“吾家有女初长成,云嫣今年便要满十五了。” 赵荣国风俗,是在女子将要十五时才可以谈及婚事。而平宁谢家在婚嫁之事上向来极为慎重,门当户对是摆在第一位的要务,几道精细挑选下来,多得是举案齐眉的伉俪良眷。 这其中也有一些例外,比如谢云嫣至今未嫁的姑姑。 谢云嫣的姑姑刺绣红梅的锦团扇面微挡了上扬的唇角,眉眼灵动地看向她接道:“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不知这赵荣各家公子,谁能有幸娶了我家云嫣。” 谢云嫣脸颊微红如开莲,她没有接话,她想到了几日前游湖时遇到的蓝衣公子。 那位公子身姿颀长,俊眉修眼,在竹篙小舟上和着她的琴曲,吹了一首高山流水般相辅相成的长箫。 她和她的琴曲,都在那碧波徜徉的春湖上,漾起了怦然不歇的波痕。 曲终人约见,隔着画舫兰舟的纱帘,谢云嫣含蓄地谢绝。 公子手执长箫对她说道:“在下定齐国魏氏济明,慕平宁谢家名声已久。” 谢云嫣外出一向低调,她纤长的十指按着尚且还颤有余音的琴弦问道:“公子怎么知道,我是平宁谢家的人?” 魏济明笑得理所当然,他这样直直地看向纱帘兰舟内的绰约美人,语音和缓地说道:“泛舟琴音矜高自持,却又婉转清丽,手法娴熟老练,曲调却娇女敕滴水,除了平宁谢家的长女云嫣” 魏公子隔着船向纱帘内扔过来一枚青松玉佩,继续接话道:“我不知道哪里还有这么合我心意的姑娘。” ( 静女其姝(二) 赵荣当下的国君从前喜好美色,年轻时广纳后宫,到了行将就木,要死不活的年岁里,膝下已经有了十几个儿子。 谢云嫣的上一辈,有她的父亲和姑姑,以及两个在赵荣都城的朝堂中为官已久的叔叔。 谢家清流之党秉承君意,效忠于王后所出的太子一派,虽然不是中流砥柱,但也是辅佐政务的要员。 国君病弱之时的太子固位,需要的是不服就杀的铁腕强权。 但是这位赵荣太子,生来一副慈悲心肠,不听幕僚谏言,不伤手足情念,和他排行第五的弟弟比起来,简直不像是一个爹生的。 太子身陷计谋被废以后,仁德的名望,储君的积威,使他在朝中仍有望复辟。 而后这位五弟弟,接管政务铲除其余党的手段,狠辣到让人心惊胆战,除了血染都城的一场肃清,五弟弟还觉得,比起杀鸡儆猴,他更欣赏摔玉震瓦,他需要几个极能震慑旁人的活靶。 比如,在赵荣负有盛名,却无人敢动的平宁谢家。 即便是再雄厚的家世背景,在雷霆王权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这一日的傍晚,谢府异于往常的安静,谢云嫣的父亲收到了从赵荣都城寄来的,出自他弟弟亲笔的血书。 当夜,谢云嫣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她的后背出了一层透凉的冷汗,她端着烛台挑开阁楼的竹帘,半夜里刀剑相撞,妇孺哭喊的声音和她打了个照面。 她的指甲陷进了手臂里,直到那凝霜雪的皓腕被掐出了猩红的血来,她才方知这不是惊恐骇人的午夜梦魇。 素兰熏香的梨花木房门被粗暴打开,谢云嫣拿起锋利的剪刀,等到看清来人时,却发现竟是她的姑姑。 她姑姑胸口的剑伤还在冒血,一身素染白衣被浸透成了刺目的朱红,充血的双眼见了她只说了一句话:“走,活下去” 谢云嫣跪在地上扶她的姑姑,秀雅美人在谢云嫣的怀中十指紧攥着她云纱的袖口,拼着最后的力气说:“云嫣你是谢家的血脉无论发生什么你要活下去” 谢云嫣怀中人那双往昔明媚的水眸开始无可挽回地涣散,曾经名冠平宁却终身未嫁的美人姑姑在将死前挣扎而费力地喘着气说:“丁卫丁卫你终于来接我了” 十年前的布衣街有个名叫丁卫的俊美画师,一日只卖画三幅,后来他自称所行有辱名门清白,站在奔腾的高江边跳了下去,尸骨不复。 可是丁卫跳江,在平宁是个笑话。 谢云嫣的眼泪滴滴打湿在她姑姑身上,紧跟着就有手持铜剑的黑衣人走进了门槛。 谢云嫣抬起脸来看着他,泪痕不仅没为那张清丽绝伦的面容减色,反而显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楚楚动人。 那柄尚且还没有沾染谢家人鲜血的铜剑,在指向她颈间的时候骤然停顿。 月光模糊而泛红,谢云嫣的脖子上,那块被精细雕刻的鲤鱼玉坠,在晦暗烛火的照应下掩映出温润的光泽。 眼前的十五岁少女云鬓杏眼芙蓉面,蒙着黑面的杀手却想起了多年前雪飘数月的苦寒之冬,有个挂着鲤鱼玉坠,仿佛粉雕玉琢的漂亮小女孩杏眼清澈地看着他说: “我不是白给你的,我还会去你家吃饭。” 当年终日寒冷潮湿的斗笠巷,清瘦的少年和他的女乃女乃在解开第三袋米的绳索时,发现了一对小巧的纯金手镯。 后来他的女乃女乃急病去世,他用金手镯换来的钱将老人下葬,此后他一直在家里等着她。 他饿到头昏脑涨也藏了碗精细的米粮,可他到底是没有等来她,即便他等到了草鞋穿底,布衣磨破。 在他知道这世上有种善意的谎言时,他被人带走做了杀手。 而这一刻,他终于又遇到了这个让他从青涩少年时就开始心心念念的女孩子,可惜也是这一刻,他知道若非他死,就是她亡。 铜剑的指向变成了梨花木的房门,黑衣夜行的杀手背对着她说:“从西南角的后门走,那里没有人。” 谢云嫣紧抱着毫无气息的姑姑,颤着声音说:“我要和爹娘一起走。” 持着铜剑的杀手站到了她的身后,他粗糙的手扒开了扯在姑姑身上的谢云嫣。 月色刻骨寒凉,他握着她冰冷的手。 四下只有透心的叫喊和阴森的剑光,他压低声音同她说道:“你没有爹娘了,但是你要活下去,别怕。” 他本想抱她一下,如同梦里曾出现过的那样。 可是他正持着厚重而锋利的铜剑,他不能抱着她,他若把剑放下,他就不能保护她。 昏暗的月光洒在西南角的后门上,云纱长裙的谢云嫣在宵禁的长街上漫无目的地往前跑,而后乌云蔽月,本就还有些料峭春寒的夜晚,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拔凉暮雨。 这一晚明为宵禁,满门的屠戮却没有引来一位官府的救兵。 谢云嫣并不知道谁有胆子绝杀平宁谢家,然她现在却也明白,既然身负祸害,她不能去往日交好的平宁贵家门阀。 天大地大,无处有归家。 宵禁长街尽头的小巷拐角,谢云嫣靠着墙壁,淋在雨中站了一夜,从痛苦地佝偻着背哭,到无声地站得笔直,她也花了一夜。 黎明起色,乌云渐开,客栈里反行的定齐国商队途经长街转角,谢云嫣站了一夜,终于等来了她要找的人。 领头骑马的蓝衣公子,看到了一位浑身湿透曲线毕露,倒在他面前的清丽姑娘。 魏济明抱起高烧的谢云嫣时,她的袖口滑出一块尚有余温的青松玉佩。 恍惚中谢云嫣听到有人眷恋情深地在叫她的名字,这个声音叫得极为温柔动听,叫得她生出一种,仿佛自己失去了一切,还有这声音的主人来任她倚靠的感觉。 ( 静女其姝(三) 定齐国地处赵荣国以南,雨水丰沛,四季明媚,却是各处多山。 多山使之易守难攻,却也因此少田欠耕。因而历代国政都是看重农商,提拔武将,却轻视文理。因为文字与纸笔,不能给他们带来最直接的利益。 定齐国常与周边诸国互通有无,以此来弥补不足。而定齐国都城上京的魏家,因为同各国交道买卖甚广,跻身都城的豪奢富贾已有十余年,正是上京炙手可热的新贵。 这个世上有这么样一种男人,他不仅年轻俊朗,文武双全,富贵无边,最为要命的是,他居然还尚未娶妻。 这种男人的存在,就是为了让已婚妇女恨不相逢未嫁时,让未婚少女心念君兮君不知,猜想能与他缔结良缘的是怎样惊才绝艳的女子。 魏济明其实是个相当挑剔的人,他的母亲给他悉心准备了好几桩婚事,却都被他一一推拒。 只因他想娶的妻子,定要出身绝佳的清贵名门,自幼娴熟礼仪与六艺,温柔体贴,细致入微,当然也必须要殊丽貌美。 可惜整个定齐上京的姑娘里没有一个,满足这么严苛的条条框框。而邻近的赵荣国平宁郡,却有一位条条应准的谢大小姐。 作为一个自小被家族培育的挑梁生意人,魏济明坚信没有啃不动的骨头。自从到了平宁,他日日派人蹲守谢家门庭,只等谢大小姐出门,来个不经意的偶遇。 终于某一日的机会来了,伺候的仆从恭敬,簇拥的美人云鬓,马车不见丝毫雕饰,只有碧湖画舫上有浅浅雕刻的幽兰纹理。 湖上水风吹起了纱帘的一角,魏济明清楚地看见了心中被猜想数遍的谢云嫣,扔出玉佩之前,他都只感到满心的惊艳。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魏济明在离开平宁的前几日,曾经带着繁重的聘礼单去谢府上门求亲,却被委婉地绝了心意。 他那时只知道谢家不纳妾,谢女只为妻,却不知道原来谢家还有不与商户门庭联姻的规矩。 日日用雪参燕窝娇养起来都没有问题的门第,年年为岳家送上几车珠宝都很轻易的豪庭,却会有人不愿意。 他当真是拜服平宁谢家。 然而经商之人必定要有几条官场来往的暗路,魏济明收到平宁某官突然的来信,告知他谢家已然穷途末路,让他清者自清。 这下魏济明觉得自己,同名动平宁的谢大小姐也是注定缘浅,但是作为一个从来不信天上掉馅饼的生意人,他不想天上居然会掉美人。 返回定齐国所需的旅途劳顿,喜欢骑马的魏济明首次坐了马车。 浑身湿透的谢云嫣被他扒了全身的衣服,谢大小姐的肤质白皙剔透,魏济明给她换衣服的时候,眼睛就没有离过她。 怀抱着谢云嫣的魏济明,听到回访而来的探子同他说,平宁谢家在昨晚被一夜灭门。 于是他的双手抱得更紧了一些,他在昏迷的谢云嫣耳边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见她有了反应,心中怜惜之意更甚。 他便是在这个时候,下定决心要娶她。 魏济明将谢云嫣带回魏府之后,出手极其阔绰,高价请来了上京最好的几位大夫给她治病。 她醒来的那一日,环顾四下有两个服侍的婢女,见她坐起,立即去报了信。 魏济明风尘仆仆从魏家店面地赶回了家,眼见谢云嫣芙蓉面上一双楚楚杏目水润汪汪,看得他的心都要化了。 于是他的语气不自觉地极为柔和,他同她说了很多脉脉情深的关切话。 他第二次去看谢云嫣的时候,她正坐在书桌边校准房内书册上的别字错行,她的字迹风骨隽永,一笔一划都优秀到可圈可点。 见到魏济明,谢云嫣抬起头来看着他,手中的毛笔溅出了几块细小的墨点。 魏济明看向那些比定齐当朝史官写得还要出众的字体,满意地牵起她的手,握在手心看向她说:“你大病初愈,做这些干什么?” 谢云嫣高烧后尚有喑哑的嗓音答道:“云嫣承魏公子救命之恩,望能报答一二。” 魏济明开怀笑了几声,紧握住她的纤纤细手问道:“救命之恩,你以身相许如何?” 谢云嫣扯出他攥住的双手,扶椅直直跪下,她看着他的双眼说:“滴水之恩尚当涌泉相报,云嫣愿长伴公子,但请公子准我按赵荣之礼守孝一年。” 魏公子同意了,此后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的母亲。魏父几年前因病辞世,魏济明的母亲听闻儿子将谢家嫡长女搞到了手,她十分惊讶。 魏母本是个芝麻文官的庶女,心中十分仰慕那些清流世家,即便知道谢家遭逢离奇的不幸,对这个还没有见过面的云嫣姑娘,心中还是没有排斥之意。 谢云嫣侍奉在魏母左右,教习魏济明庶妹们的课业,编校魏家藏书里的错处,甚至还是算术的好手,正如魏济明想要的那般,完美柔顺而贴心。 他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要娶她。 这一年的日子过得很快,魏济明成婚的消息遍历了上京,接到请帖的达官贵人众多。 当夜芙蓉**,红被翻浪,烛火明灭,一夜缠绵。 在这里我不得不说,玄元镜它是一面有节操有智慧的好镜子,该快进的时候快进,该模糊的时候模糊,我本来准备好了瓜子看他们成亲的这一段,结果影影绰绰什么都没看见。 第二日微晨,谢云嫣全身酸痛地起身,魏济明在一旁扯住她的皓腕说:“我知道你们谢家的女婿不可纳妾,你来谢府之前,我曾有两房侍妾,都送去了别庄嫁人。作为我的妻子,你还要参与魏家所有的账务,云嫣,我不会瞒你任何事。” 她回头看着魏济明,下床对他行了定齐国的妻对夫之礼。 魏家的账目繁多,到了魏济明这一代,因为往年的不断开张新铺却未曾仔细统筹,生了许多死账和空账。 谢云嫣并不怎么会看账,但她胜在勤奋好问,自小又精通算术,不用算盘就能准确心算。 她在魏府的这一年又各处耳濡目染,账本弯弯绕绕也能转过来。她埋首在书房一个月,写了指节厚度的变更稿,又反复删改,变成了十几页。 但她转念又想到自己才刚刚开始完全看理账务,担心定齐的诸多规矩会被她冒犯,最后只总结了算法摘要,手笔薄成了一张纸。 她将整理完的账目和那张纸交给魏济明的时候,她的夫君身形有些发颤。 魏济明一手的账本都散落在了地上,他的怀抱急忙而热切,被他紧抱在怀的美人谢云嫣,有些喘不上来气。 魏济明模着她的长发,鹣鲽情切地柔声说道:“云嫣,我的云嫣,能把你带回家,是我求了多久才得来的运气。” ( 向天盏 奈河桥边,堆砌的三生石紧靠思量江水,彼岸六道轮回光华,缤纷如火树银花。♀ 我看着谢云嫣饮过孟婆汤,她走过奈何桥的步履,还一如生前那般曼妙而轻盈,每个魂魄都不尽相同,但有些东西却可能在此生被镌刻进骨子里。 我顺着来时的路走出了督案斋的朱红门,长长的磨石青道,尽头就是满院玉蓉的摘月楼。 我走到一半的时候,面前突然出了一道透明的屏障,我低着头看到浅金纹色的白衣,细致扫过整齐拼接的石板,而后有那秉公执法的声音说道: “慕挽,第二次在人界有伤一国之君。” 我想起定齐国君那晚被吓得刷白的脸,还有那把定死在墙上的锃亮砍刀,有些羞愧地抬头,看着远道而来,一脸肃穆的紫微星君说道: “犯下这样的事,不知怎样才能弥补罪过,星君可否指点一二?” 紫微星君走哪带到哪的那叠文书,被他啪的一声合上。 他双手垂于袖沿,情理都不容地说道:“你在冥洲身居高位,非我亲来动不得你。现下同我去天界,司命星君断案后,自有惩罚。” 我想起第一次伤害一国之君的时候,那时我初到人界,不习惯用障眼法,不巧碰到个腰间围着一圈黄玉,个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富贵年轻人。 这位年轻人很有礼貌地问我一晚卖多少钱。 随即他还手握巨额银票地表示,只要加量,他就加价。 我当天明明穿得很保守,他这样的话,让我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受到了伤害。 我看他表现得这样有钱,就恶意希望他放一把血,指着远处的兰亭乐坊说:“妾居兰亭,舒情楼顶,君若有意,子时相聚。♀” 东俞国的兰亭乐坊舒情楼,那真是走进去就要挥金如土的地方。 可惜我不知道这位将黄玉当成腰带的年轻人,竟是东俞即位不久的新任国君,更加想不到他竟然,当晚在舒情楼找到了携手一生的爱侣。 可是这位爱侣,并非色艺双绝的乐坊姑娘,而是来找乐坊姑娘的—— 色艺双绝的翩翩公子 尽管根本过错在于牵线凡人的月老,我还是在天庭司命星君的面前,写了份一万字的检讨手稿。 我后退了一步,紫微星君本要放出捆仙绳,而后居然收了绳子,直接握住了我的手腕,白衣扬起间,看着渐渐腾起的云团道:“卯时能到天界。” 他的手非常凉,握得很紧,我扯了两下没扯掉,看向他背后说道:“师父” 紫微星君蹙了眉头,看着手中的文书回答:“上次带你去天庭,你便用这句诳语,耽误了行程。” 几道利光破开屏障,白雾卷过云团,我站在墙边,看着紫微星君说:“这次没有骗你。” 素纹白衣飒飒,我师父他手握未出鞘的长剑,侧身对着紫微星君,高挑的身形挡住了被破屏障的星君。 我只看见师父他琥珀色的双眸一片清浅道:“冥洲的人犯了错,也是我们冥洲来罚。让星君随意带回天界,我并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规矩。” 紫微星君对着我师父,称述条例一般的语气回答道:“除了本为凡人,动了凡界国君的人,都该由我处置。” 师父手中幻化出浅金色的信鸟,那只信鸟一飞冲天,直直往上界飞去。 而后他将长剑佩于腰间,对紫微星君说:“星君言之有理,我已将始末由那只信鸟告知司命星君,若他仍觉得慕挽当去一次天界” 师父走到我身边,继而云淡风轻地接道:“她到时候再去。” 紫微星君显然感到有些糟心,他对我说:“即便不去天界,你也要写一份检讨文书交给我。” 紫微星君一定有着某种收集文书的癖好。 我在摘月楼写着检讨的时候,心想这去不去天界基本没有区别,去了也是一份检讨,不去还是一份检讨,就连司命传回来的信鸟都说 他只要一份一万字的就好。 师父和紫微星君坐在我身后的金丝木椅上,两位法力高深者看着我写检讨,我感到自己有点紧张,发挥不出来,踌躇了很久,都只有一千字。 哪里有写春|宫心得的那种泉涌一般浩瀚灵感。 我又苦苦思索一会,起身往沉香木柜走去,我刚刚站起,紫微星君就说:“你不在桌案上写文书,站起来做什么?” 我转过身来,定定看着他回答:“我觉得饿,吃不饱没有灵感。” 紫微星君他整理天界文案的手停了下来,继而说道:“你的法力武学,竟然还停留在需要吃食而果月复的境地。” 我蹲下来开柜门的手抖了抖,他的话里话外,都洋溢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厚重嫌弃。 柜子里有我心爱的地瓜干,还有准备明天去找夙恒剥的一筐山核桃,风令送我的云片蒸糕,和一罐罐丹药。 我本来准备拿地瓜干的手,在回想到紫微星君那种来自天界的语气时,转而伸向了排列整齐的丹药。 我不记得哪一瓶表面很高贵的黑玉瓶里,装的是糖豆。但这一柜子的东西都一定是可以吃的,我就随便挑了一个黑瓶。 师父一直半支着下巴看向窗外,他这种无事可做的模样当真非常少见。 紫微星君仍旧一副我好忙别来烦我的样子,在金丝木卓上将天界文案铺了个满,布了个天道星宫的罗盘,内里是正在旋转的命格乾坤。 我坐回自己的书桌,将黑瓶放在案上,开始一心一意地补检讨,简直掏心掏肺,字字泣血,见者落泪。 就这样磨蹭了两个时辰以后,终于写到了九千字,我欢喜地打开了黑玉瓶,像吃糖豆那样仰头倒空了它。 然后我喝了一口案桌上的茶水,觉得这药粉的味道确是很甜,但是绝对不是我收藏的零食口味。 我一边继续写字,一边想那只有我知道法诀开门的柜子,怎么会有我不认识的东西。 我写到第九千八百字的时候,心里就凉了。 我记得,好像上次风令给我的那一瓶,据说是只要一点就必定能成事的催|情药粉,正是用着这般精致的黑玉瓶装着。 我很想现在问问她,要是不小心一次吃了一瓶,会有什么结果。 写到一万字的时候,我开始觉得非常热,将笔搭在砚台上后,我走到金丝木桌边,将厚厚的一沓文书双手递给紫微星君。 当他冰凉的指尖划过我的手心,我终于体会到了那瓶风令珍藏的催|情药粉是有多厉害,炽热从手心不可抵挡四散蔓延,我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我转过身背对这两位美色过人的法力高深者,走向楼梯说道:“夜色这样好,我出去散散心。” 却哪里想到紫微星君那个麻烦的神仙竟然叫住我说:“你没有署名,回来补上。” 我左手的指甲嵌到了楼梯的软木扶手里,现在的夙恒冥君该是在冥君书殿,可这是他批改冥界所有上呈奏折的时间,无人可进殿内打扰他。 我慢慢地走回金丝木桌,师父站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支笔评价道:“你的动作真是越来越迟缓。” 我一边飞快写字一边回道:“所以我要出去散心,思索怎样进步。虽然有师父这样的好师父,但是修行还要靠自己。” 师父闻言坐在我旁边,冷笑一声,听得我心里发毛。 紫微星君满意地收拢了所有文书,瞥了我一眼道:“若你第三次有伤国君,便是冥君殿下亲自出面,都要去天界受审。” 这个爱庭审爱公正的样子,只比右司案差了一点。 紫微星君站在窗口,腾云后消失不见,我看着站起来的师父,觉得自己鼻梁骨都在充血,扶着墙壁向楼下跑去。 华光冉冉,宫灯曈曈,冥君的书殿外,两个冥司使拦了我的路,其中一个开口道:“月令大人如有事,还请稍等片刻。” 正于此时,殿内走出另一个冥司使,他对着我说:“君上口谕,请月令大人随在下进来。” 我进了冥书殿的大门后,没有跟着这位冥司使走,就直接奔向了内殿。 菩提叶影婆娑,白玉回廊百千曲折,留下那位冥司使震惊地在原地错愕。 殿内夙恒紫衣流云,他面前那张宽大沉色檀木桌上,冥界八荒的奏章堆得很高。 夙恒站了起来,我踮着脚尖亲了他那张俊美到无可挑剔的脸,他揽过我的腰问道:“脸怎么这么红?” 我的手腕上是掐出来的道道青紫,抱着他的腰,我将脸埋在他胸前道:“我真的快要难受死了。” ( 入鸾歌 微月透帘拢,萤光夜碧空,我仰着脸,眼泪汪汪地看着夙恒说:“我喝了一瓶药。♀” 我攥着他紫衣暗色龙纹的宽大袖口,继续说道:“不是故意的。” 琉璃华灯明光煌煌,夙恒在我面前站得高挺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挑开我的衣领,白纱层叠的外衣簌簌落地。 他牵过我的手腕,倾身吻了那几道掐痕,菱窗外交错叶影葱茏,他的薄唇微凉。 我转头看向殿门,紊乱着呼吸浅浅叫了一声: “君上” 帛纸书章落地的声音微响,我转过脸来,看到夙恒已经将沉色高桌上所有奏章,都挥袖拂到了地上。 他将我抱上宽大的沉色檀木书桌,左手伸到我背后解开纹纱衣结,我伏在他的肩上,同样在全力解着他的衣服。 夙恒的右手撩开我的裙摆,顺着我的腿一路摩挲往上,在他伸进一根手指的时候,我的脸颊紧贴于他精|壮的胸肌,声音细微带着哭腔地说道:“君上” 他闻言以后,在我耳边声音清衡道:“湿成这样,又绞得这么紧。” 他的手指又前后抽|入了些,继而高挺的鼻梁骨抵着我的耳根,低沉勾人道:“你不放松,我怎么进得去?” 我抱着他宽阔的背,颤声道:“君上进来好不好我不怕疼” 夙恒终于抽出了手指,津|液溅湿了白纱裙摆,我揪紧他紫色外衣的袖口,看着他勾魂夺魄的浅紫凤目,细声哀求道:“君上” 夙恒扯过我的长裙,最后的衣服都散落在了地上,他微凉的手划过我光|果的后背,继而分开我的双腿,将我的腿盘在腰上后,猛然贯|穿到底。 我勾着夙恒的脖子嘤|咛出声,他清俊至极的脸贴着我的脖颈,揽过我的腰说:“你今晚这样,我会伤到你。” 我紧紧绞着他粗长的分|身,舌忝着他的喉|结说:“伤我吧求你了” 夙恒的双手都握在我的腰上,这一次比从前哪一次用力都要狠得多,他每抽|入一下,我都因这样粗暴的撞|击而眼前闪烁。 我的指甲嵌入手心,在断断续续的呻|吟中小声说道:“君上轻一点” 夙恒的手从我的腰间划到了胸口,满手揉|捏着低沉声线对我说道:“挽挽,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在这样猛烈抽|入不知道多少次后,第一次的滚烫终于全然射|入,我的额头抵着他的肩,微声说道:“君上不要了” 夙恒将我翻了一个身,我的双手支在宽大的檀木书桌上,他微凉的手按着我的肩,倾身靠在我的耳边,略有沙哑的声音重复我的话道:“不要?” 他再次用着我难以承受的猛然力道撞击,清衡勾人的声音沙哑道:“挽挽,才刚开始。” 我撑在沉色檀木桌的桌面上,随着他狠厉的动作前后颤动,散乱的长发铺在桌面上,我含着眼泪细声哀求他道:“君上求你轻一点” 明灯煌煌如昼,我身后夙恒正在更为猛烈的贯|穿和抽|出,他握着我的手臂,像是用力一下就会被他掐断掉,而后低沉沙哑道: “你这样的声音,叫我轻一点?” 他一顶到底,我的指甲划过檀木桌面,颤声继续细微哀求道:“求你了太重了” 夙恒紫衣的暗色龙纹袖摆拂过我的长发,他的手划到我胸前揉捏,愈加用力道:“今晚第一次求我,是让我伤你。♀” 我眼眶盈泪迎合他的力道,抵在檀木桌面上,除了细弱呻|吟难以说出话。 第二次喷薄而出的炙热射|进来后,我颤身伏在桌上,鼻尖薄汗轻声道:“君上你还要批改奏章” 夙恒终于抽了出来,一带而出的水渍打湿了檀木地板,我转身看着他,全身酸软想要下桌,他伸手将我牢牢按在桌面,凉悠悠的指尖摩挲在我的肩头。 然他一停下来,风令那瓶珍藏的药粉又开始发挥效用,我双目含泪地看着他,红透了脸颊,咬着唇道:“夙恒我还想要” 夙恒紫色凤目深深,欲|色未褪,他倾身吻着我的唇,继而是下巴和锁骨,他身下我细弱呻|吟断断停停。 夙恒的手将我的腿向前压,直到膝盖抵在了胸口,他再一次挺身而入,我咬着唇偏过脸细声道:“君上” 他双手紧按着我的腿,压在我身上狠烈抽|插道:“多少催|情药,让你看起来这么欠|干” 我眯着双眼浅浅嘤|咛,檀木书桌隔着我的长发摩擦着后背,我看着殿顶的檀木横梁,那里的十六角金玉琉璃宫灯,都像在前后摇晃。 我小声叫到喉咙干哑,勾着夙恒的脖子,终于又等到他重重顶入,再一次滚烫的满|射而入,让我轻喘着发不出声。 檀木桌面上已经潮湿一片,我坐起来软身靠在他怀里,眼雾迷蒙问道:“从前是不是都没有用过全力?” 夙恒微凉的手揽在我背后说:“这次也没有。” 我闻言抖了一下,膝盖碰到他又一次的硬|挺,我微弱细声道:“轻一点” 第二日傍晚,窗外浅雾迷蒙,我红透了脸披着衣服坐在夙恒身边,他高挺的鼻梁勾起完美无瑕的侧脸,宫灯不曾黯然地通透煌煌,映下他手中的八荒奏章。 直到刚才才刚刚结束 我端茶杯的力气也没有,蜷在他身边的椅子上看他,靠着椅背看那堆奏折越来越矮,有些奏折被布了乾坤掌阵,有些奏折被打开了幻天真境,有些明白为什么冥书殿的门禁那么严。 最后一本被批完以后,夙恒扫了一眼殿外的高木长门,随即便有两个冥司使跪地进门,其中一个说道:“承君上传召,属下即刻搬走八荒奏章。” 两人始终低首搬着奏折,最后弯腰行礼,合门而退。 我从椅子上下来,坐到了他的腿上,他搂着我的腰,手指微挑开我的衣领,看着我脖子往下红痕交错的印迹,抚着我的脸颊说:“伤到你了。” 我埋首在他的胸口,很有些委屈地回道:“那么多次都那么重” 夙恒的手搭上我及腰的长发,在我耳边清衡开口道:“挽挽,嫁给我。” 我仰头亲他的喉|结,伸出舌头来浅浅打转,手指伸到他的衣领里面,在胸膛上反复研|磨,夙恒将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口,勾起我的下巴道:“挽挽,再来一次你受不了。” 我滑下他的膝盖,跪在他面前解开他的衣裤,看着那果然硬起的骇人粗|长,犹豫了一瞬,还是抬头看着夙恒清俊至极的脸,而后张嘴含住。 夙恒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清浅的呼吸急促道:“挽挽,起来。” 我很少不听他的话,但这次我跪在地上,没有起来的意思,舌尖绕着顶端打转,而后往前进了一些,前段顶到了喉咙口,也只进来了不到三成。 尽管我喉咙微疼,还是用舌头反复舌忝|舐,夙恒按在我肩上的力道加重,他喑哑着嗓音说:“挽挽,你不用做成这样。” 我灼灼看向他,因为所含太大而难说话,却仍然继续十分仔细地舌忝|吮,我看到他浅紫的凤目越发深沉,抬起我削尖的下巴。 我跪在地上看着他的那双凤目,推开他的手,开始浅浅移动,然每下都顶到了喉咙底,我的眼眶被刺激出了清泪。 我极轻地咬了顶头,夙恒掐了一把我的脸颊,阴沉地说道:“待会不要哭。” 晨间轻雾,玉蓉花簇,我披着外衣回到摘月楼的门口,却看到了佩剑而立的师父。 我绕过他匆忙跑上了楼去,师父在我身后推门进入。 我脖子上红痕遍布,看到素纹白衣拂地的师父靠在门口,我此前从未看见过他笑得那么森寒。 “两天两夜,挽挽?” 我后退到金丝木桌上,扶着桌沿不敢说话。 师父关上了金丝木门,缓缓走过来说:“原来你跑那天走得那么快,就是为了爬冥君的床?” 师父将长剑扔在了地上,琥珀色美眸一片寒凉道:“挽挽,你就那么想被男人|插?” ( 玉簟凉 堇色宫灯氤氲出浅白的素丽淡彩,桃木风铃伴于玉蓉馥郁的晨风丁当作响,我绕过四角镂空的金丝木桌,坐到了桌后的木椅上,端着内里空空如野的茶杯,低头不曾答话。♀ 直到我感到师父他走得更进了些,才握着茶杯开口道:“我喜欢他,我想嫁给他。” 我抬起头来看师父,他的目光与我交接后,却将琥珀色的双眸移向窗外一望无际的碧蓝苍穹。 他侧身对着金丝木桌,略有苍白的手指笔直地立在桌面上,他用着十分平常的语气,寡淡地开口说:“这么喜欢他。” 我交叉着十指,抵在茶杯的杯底,总结性地说道:“一天看不到他,我就会难受。” 白玉茶杯上江雪垂钓的饰纹被雕刻地极为精细,只是江雪纹理处,细看能发现几道透光的刻痕,倒水即漏。 我继而补充道:“看到他以后,就想方设法想靠近他。” 我把白玉茶杯轻放回金丝木桌上,看着师父曳地白衣上的素色纹理,最后加了一句:“和他在一起,我总是很高兴。” 师父手指按着的金丝木桌下,开始显现出浅浅的深色裂痕,而后那道裂痕顺着他站立的地方,一直蜿蜒曲折到我的面前停下。 金丝木桌上的裂痕拓宽,我放下的白玉茶杯随即碎裂成片,师父的手离开了桌面,长袖轻微拂过桌沿。♀ 他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长腿交叠搭在另一把金丝木椅的靠背上,扫眼过来道:“我在摘月楼里布了屏障,你暂时出不去了。” 他仰身靠于椅背,素纹白衣袖摆拢在扶手上,卷成了波纹般的涟漪,语气丝毫没有起伏地说:“两天两夜,冥君书殿。” 我将桌上的白玉碎片收在一起,从身后墙角的高柜里取出一个精致的沉香木盒,小心地将锋利的碎片都装了进去。 这个白玉茶杯上的纹饰,是我模仿夙恒书房的屏风,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细致刻出来的结果。 我用整块白玉悉心做了一对,一只在我手里,另一只送给了君上。 可惜我的雕工不好,不小心刻破了这两块玉杯,所以这两个白玉茶杯都只能看着,不能装水。 我将玉杯的碎片装好在盒子里以后,抱着它接话道:“曾经还有三天三夜。” 师父的手握着金丝木椅上的镂空雕纹,隐约可见细微的青筋。 他一脚踹翻了面前那把用来搭腿的金丝木椅,木椅倒地后,从镂空的雕纹开始,整把都片片碎裂成块。 师父缓身站起向我走过来,他每前进一步,我就抱着盒子后退一步。 随即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弯腰捡起脚边他刚刚仍在地上的靖和剑,手握剑鞘看着我说:“你不怕他,却怕我。” 我低着头没有接话。 他再走近的时候,我没有再后退,继而师父站在我面前,单手从我手中拿走那个沉香木盒说:“连茶杯都要刻上他书房屏风的纹饰。” 师父他苍白的手指按在木盒上,随即低低嗤笑一声道:“我的徒弟当真好本事,连冥后掌印都弄到了手。” 我抬起脸来看着他的双眼说道:“迟早是我的,不过早拿或者晚拿。” 师父的手指抵在沉香木盒的边沿处,看着我接道:“挽挽,我布了两天两夜的屏障。” 他将手中的木盒和长剑都放回沟壑裂痕的金丝木桌上,琥珀色美眸微微挑起,继而说道:“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我扶着墙壁坐到了长椅上,长椅边还有上次夙恒没有带走的经咒书,我拿起来一看都是密密麻麻的上古天语,立刻合上放回了原地。 我坐在长椅上说道:“有些事,做或者不做都没有什么意义。师父身为冥洲长老,又这样年轻美貌,想要什么美人都可以塞满整个朝容阁,我并不知道师父要做什么。” 言罢我直接变回了原形,爪子搭在九条尾巴的白毛上,窝在长椅上蜷成一团看着他。 师父坐回金丝木椅上,再次侧身对着我,他看向窗外,顺着他的目光,悬挂着的桃木风铃环佩般空灵作响。 他说:“我刚把你捡回来的时候,以为是一个白色的毛团。后来才发现,原来你是活的。” 我模糊到不可辨认的印象里,有一个白衣的清秀少年,他在漫天飞雪冷得快要冻僵的时节里,弯下腰来把我从地上捡起,抱到了怀中。 “你小的时候,像是没长脑子一般呆滞蠢笨,让人眼见生厌。我不扔掉你,是因为杜宋长老说,九尾狐妖珍惜到已经基本绝迹。” 我换了个方向将尖尖的鼻子抵在锦绣纹刺的坐垫,九条尾巴都团在了长椅上。 “我知道你在成年的化形以后会变得极为漂亮,但你学会的东西越少,绝色姿容于你便越是危机。所以你自小但凡有一次偷懒,我就罚你去黑室,你若是不能靠自己,便只会因为漂亮得过分而沦为别人身下泄|欲的禁脔。” 我抱着自己的九条尾巴,团在锦绣坐垫上,垂下耳朵打了个滚。 “终于把你养大了,你化形之后果真倾城绝色,继而又得到了冥洲月令鬼玉牌的认主,我本以为这就是结束。” 师父站了起来,他坐在长椅的旁边,静静看着我,顿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慢慢开口说道:“我发觉应该和你有个开始的时候,你已经用冥后掌印动了生死簿。我自觉即便如此,仍旧是为时不晚的时候,你在冥书殿待了两天两夜,全身都是冥君留|下的痕|迹。” 师父随即还补充了一句:“你自己居然还理直气壮地告诉我,和他曾经有过三天三夜。” 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抵过锦绣纹饰的长椅垫,看向金丝木桌上的沉香木盒说:“喜欢他都成了这个样子,碎你一个破杯子以后,都敢有胆子来气我了。以你自小的性子来说,对他的迷恋,怕是已经走火入魔。” 师父伸开手掌,白雾从中渐渐四散而开,而后四周的屏障结界全都开始晃动,最终一点点细微地消散而去。 他的素纹白衣袖摆搭在长椅的扶手上,涟漪般波痕浮动,他看向我说道:“本来以为要和你说上两天两夜的话,你小时候那些烦人的事说十天都说不完。” 师父微拂开长袖,半支着下巴说道:“你那个时候,去院子里捉几只蝴蝶都能笨到崴了爪子,最开始吃东西的时候挑食得只吃三个月大的白色母鸡,鸡肉只要七成熟。而起动不动就把自己的九条尾巴弄成了一个死结,又怕痛不让人碰,我只好在晚上等你睡着了以后,抱着你解尾巴的结。” 师父又低声笑了一下,语带自嘲地说:“结果我现在对着你开口以后,又觉得并没有什么好说的。你满心装的都是他,我说了什么,你也不怎么会在意。” 他的手搭在我的耳朵上,顺了一下毛后,便悠然收回了手,站起身来,琥珀色美眸微光浮动地看着我。 他说:“挽挽,若是哪一日冥君不要你了,你还有师父。” ( 加侍香 菩提清影罩菱窗,日晚渐长,月夜清凉,初夏无所藏。 冥君寝殿内宽阔的玉砌高床,我披着衣服侧躺在夙恒身边,长发散乱地铺于互错暗纹绫罗,窝在他的怀里睁眼睡不着。 我的额头抵在他衣领微敞的胸口,又往他的怀里蹭了蹭。 夙恒揽在我后背的手下移些许,声线清衡道:“睡不着?” 我仰头看着他,想了一会开口问他:“你觉得我漂不漂亮?” 他修长凉薄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清衡勾人地说:“黛眉雪肤,浓睫美目,没有谁比挽挽更漂亮。” 我靠在夙恒被我蹭到衣领敞开的胸口,他身上浅淡菩提的清香沁心,我的脸颊贴在他的锁骨上说:“整个冥界都是你的,三界之内的美人,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找不到。” 夙恒的手停在我的下巴上,他抬起我的脸,凉悠悠的手指极轻地刮了我鼻子,浅紫凤目华彩般勾魂道:“但别人都不是挽挽。” 他继而揽过我的肩,低声魅惑道:“若是不信天罡惊雷阵,还有抽骨阵和九曲锁魂阵。” 夙恒翻手出了掌阵之法,他看着我说:“我每个试一遍,让你安心睡觉。” 我撑起身来扯过他的浅紫袖口,亲了一下他俊美无瑕的侧脸道:“你在我旁边,我就很安心。” 我的手指描摹他衣领上的暗色龙纹,听到他缓缓对我说:“礼官能备出的最快日子,是下月十九。” 我的手指攥紧了他的领口,他凉薄的手覆上我的指尖,牵到薄唇边轻吻,漂亮到勾魂的浅紫凤目看着我问道:“不愿意?” 我抽出被他攥住的手指,紧紧抱着他的腰,将脸埋进了他的怀中。 夙恒微凉的手从我后颈的衣服领口伸了进去,在我光|果的后背上摩挲,语气淡淡道:“早晚是我的。 夙恒浅紫凤目微挑,他的声音清衡低沉,在我耳边勾魂般好听道:“不够的,今晚补。” 一个时辰后的摘月楼顶,我全身泡在木桶的热水里,手里拿着明镜照着脖子上刺目的印迹,而后将镜子放回于一旁的乌木长椅。 水面上的浅红花瓣交织水光粼粼,我的下巴抵在木桶的桶沿,湿发上的水点点滴于地板,远远听到晨风又吹得桃木风铃微微作响。 我从乌木长椅上拿来日历,今日被我画了一个红叉,是又要去督案斋的日子。 我从浴桶里起来以后,披着衣服走回床上,抱着被子打了一个滚,觉得脖颈上夙恒留下的痕迹有些难办。 青石磨道长路上,远远看到督案斋的斋长齐钰躬身站在正门门口,我走到他旁边说道:“听闻近来督案斋的诸事,还都算得上顺利。” 齐钰抬起头来看着我答道:“诚如月令大人所言。” 他踌躇了一下还是说道:“大人今日为何穿领口如此高的衣服?” 我侧过眼来看他,用着相当不耐的语气回答:“我还以为,我穿什么都很好看。” 齐钰闻言立刻弯腰行礼道:“月令大人自是天生丽质,无论何种衣物有幸穿在大人身上,都是极为好看。” 督案斋的朱红高门内,土使端着湖蓝色的木盒站到我身边,我看着木盒回答:“装了一只活的绮梦虫?” 土使答了一声是,火使想伸手接过那湖蓝木盒,我看了他一眼,自己将那装着绮梦虫的木盒捧到手里说:“绮梦虫钻到人的身体里以后,只能存活一日。但是在这一日中,却可以唤醒宿主心底最深沉的欲念,并且调用宿主一切的能力以求舒缓或者释放。” 火使皱着眉头问道:“大人为何要如此古怪凶残的东西?” 我捧着盒子默念了一遍古怪凶残,觉得绮梦虫担不起这样的赞誉,继而解释道:“认识它的人很少,好像一般只有炼药的人知道。风令炼药要用绮梦虫的翅膀,托我给她寻一只。” 我继而看向土使秦玲问道:“容瑜长老来了吗?” 见她点头以后,我抱着木盒向北边的华屋走去,进门之后,看到繁杂的卷宗冗长铺陈了一地。 我把盒子放在门后的木桌之上,看到师父容瑜正在检阅卷宗,素纹白衣的衣角都铺在了地上。 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喜欢把长腿交叠地搭在一旁的桌子上,那张桌子沉香木色浓厚,桌沿镂刻精细,一看就知道是从侍们特意搬来给他搭腿用。 我站在师父身边缓慢铺开帛纸,执笔说道:“像从前那样一卷卷地过吗?” 师父身旁站着的几个从侍中有一个应了声是,而师父本人没有回话,他略有苍白的修长手指极快翻过卷宗,而后把检查无误的卷宗收起来,隔空堆在身前的长柜上。 看这些东西并将无误的分号记录下来,是一件费时费力的劳务。 师父分收卷宗的时候扫了我一眼,随即便停下手来看着我的衣领,琥珀色美眸深深浅浅,侧过身来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他笑得我抖了一下,我低着头将那些分号记满帛纸,而后铺开被当成废卷的宗文,挑拣其中错处。 日影西斜,屋内所有卷宗都整齐排放在长柜上,我将所有记录所用的帛纸装在备好的斋使木匣里,递给了师父,他抬手加了个封印,从木椅上站了起来。 初夏傍晚,透过明纱帘窗渐起的风微暖,我走过师父身后绕向正门门口,然他用来搭腿的沉香木桌在地上竟然有个松木的勾阑,我走过去的时候恰巧被猛然绊倒。 师父转过身来扶我,我避过他将要扶在我腰间的手,撑在身前的木桌,打翻了桌上的湖蓝木盒。 血红色的绮梦虫从其中嗡嗡飞出,张着尖利的嘴一副你全家都欠我的样子,很是凶狠疯狂地扑了过来。 师父挡在我面前,我亲眼看着那只绮梦虫从他的肩口血肉模糊地钻了进去,奔到他面前扯开他的衣领,却发现他的肩上是一片光洁的完好无损。 我抬起头来看着师父,紧张地问他:“是不是很疼?” 师父琥珀色的双眸似乎被瞬时定神,高挺的身形极其轻微地摇晃后,才慢慢回道:“没什么感觉。” 我顿了一下,接话道:“虽说师父法力高深,但还是去找解百忧好一些,我并不是很清楚它会有什么后果。” 我忽然反应过来,然后立刻将师父的衣领拉回原处,交握着十指说:“师父,现在就去吧,师父要是有事,来自良心的谴责会将我整个人击溃。” 师父笑得极为和煦,琥珀色美眸微微弯起,漂亮得我惊呆在原地。 他说:“挽挽,你担心我?” 我愣了一下,随后回答道:“我从前也有担心过,那时你嫌我话多,让我闭嘴。” 师父恩了一声,侧身而去,用眼角看着我说:“还有历年的总卷要处理,和我去趟朝容阁。” 我微蹙了眉头,有些狐疑地问道:“师父,往年好像并没有,要去师父的住处看总卷的经历。” 他伸手模了下我的头发,继而说道:“往年也不用你亲自去人界捉拿死魂。” 我想了想后,站到了门口看着师父回答:“我们还是先去找解百忧。” 师父素纹白衣的广袖从桌面上垂下,涟漪般波纹浅动,他琥珀色的双目深深浅浅地说:“我法力高深,那只虫子已经被融化了。挽挽现下和我去朝容阁,有很多积攒事情,都需要” 他推开了正门,夕阳的余晖条条映照在他的身上,我但闻他低声接着说道:“需要和挽挽好好做。” ( 水袖凭栏(二) 我在玄元镜里所看到的林语芙,举手投足,都冶丽到不可方物。♀ 东方珉大概和我想的一样,他第二日回到郡王府以后,就派人送来了一箱的银锭,作为睡了林语芙而且十分满意的过夜金。 表面上看起来被睡了,其实只是盖上棉被纯聊天的林语芙,在管事赞许肯定的目光中,峨眉轻蹙。 只因东方珉给的钱,超过了她的卖价。 那一大箱的银锭,真是好贴心。 那不止是买了舒情楼头牌姑娘林语芙的一夜,也是作为她救了他的答谢。 林语芙本以为,那一晚就如同小时候的记忆,终将渐渐淡去,徒留下不知所踪的痕迹。 但她一月后的琵琶独奏,竟然又在台下看到了苏靖郡王东方珉。 舒情楼顶夜夜笙歌,此后接连三月,头牌语芙日日不同曲,看台下却次次有同一人。 琵琶弦里声声述,一曲红绡不知数,曲毕抱着琵琶的林语芙,终于被管事带到了苏靖郡王处。 华衣长袖的东方珉,半靠在椅背上看着她说:“琵琶弹得不错。” 他面前的林语芙,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星眸顾盼生辉,两颊笑涡浅开,道了一声:“郡王多赞。” 东方珉的官窑骨瓷杯里,装的是微烫的清水,他端起来接着开口道:“今晚的那首十八拍的曲子,颇有些赵荣国古曲的韵律,似乎是叫长乐无极?” 语芙微有讶然,她将手中的琵琶小心放在座椅上,相把位靠了椅背。♀ 而后碧蓝色薄纱裙摆轻转,芳情惜花踏月,林语芙看向东方珉后,明眸善睐,灵光浮动地回答:“郡王果真慧眼识珠。” 那首琵琶曲改自赵荣古谱长乐无极,还兼有沉姜国一贯的揉弦琴调,非专于此道者不能勘察。 东方珉略微前倾了些,喝了一口骨瓷杯中的温水,笑如三月春风般温润夸赞道:“确是美曲佳人。” 林语芙自端了酒盏饮尽一杯后,颊生酒色朱颜浅,眼角若灼灼其华的桃夭,对着东方珉回答:“郡王风采俊逸。” 可悲的林语芙姑娘并不知道,苏靖郡王东方珉确然是风采俊逸,但他的专精只限于权谋用兵,对于乐理曲调,说是狗屁不通都有些抬举。 但万物皆有相近,他用揣摩人心的手段猜测,林语芙在琴舞上这般卓绝优秀,定会更加钦慕懂她的知己。 东方珉虽然本人五音不全,但他有一颗敢于随便泡妞的心,以及养一些高超乐师,就像寻常人家那般晚饭吃顿青菜一样没什么影响的雄厚家底。 这一晚他们没盖棉被纯聊天,从各国风土人情到古今轶闻趣事,宫体诗词到山水绝句,竟是清欢有味处处投机。 而他们谈天说地的内容,所涵盖之繁多涉及之广大,让听者只能捂着心口,哀伤而凄凉地赞叹一句道—— 真有文化。 林语芙不再登台献艺,因为苏靖郡王东方珉,已经高价将她包在了舒情楼飞翠流丹的锦绣闺阁里。 被包了的林语芙常常站在舒情高楼露台上等着他,凭栏处望到他时回眸一笑,尽是万般风情绕眉梢。 绣幕芙蓉一笑开,斜偎木门亲香腮,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东方珉渐渐感到盖不盖棉被聊不聊天,都变得不怎么重要。 环佩之铿锵,闺阁香房芙蓉帐,东方珉将林语芙按倒在床上。 这位兰亭乐坊的头牌唇绽红樱,皓齿含香,他细致吻过她的如画眉眼,在解开她的薄纱长裙时,象征性地征求了下意见。 已经被他迷住了的林语芙几分羞怯几分断然道:“我本就是你的。” 与节操同在的玄元镜此时立刻变得模糊起来,让我多少又有些可惜。 他们从这一日起夜夜缠绵罗帷,翻云覆雨。 被苏靖郡王压在身下的乐坊头牌,楚楚腰肢软,云堆翠髻,举措多娇媚。 每每情到浓时,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东方珉只觉欲难自禁。 术业有专攻这五个字真不是盖的,将靠这个当饭吃的,和仅仅以此为消遣欢娱的,生生划出道难以超越的沟壑。 苏靖郡王府没有女人,因为东方珉不喜吵闹。 而他曾经遇到过的姑娘,和被这样悉心j□j出的精通各种技巧的乐坊尤物相比,都有些索然无味,甚至简直都被生生衬成了糟糠。 其实并不是真的知道什么是糟糠的东方珉,从未和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被他放在心上的美人林语芙,言及过东俞政事。 此时的东俞国君极度喜好男风,偌大的后宫里,仿佛突变般纯情地逆袭,只有一位色艺双绝的翩翩佳公子,夜夜给国君侍寝。 更为苦逼和令朝臣无法接受的是,国君他居然,还是被压的那个。 常常在王位上都有些不正坐姿的国君,尽管努力地保持着端庄的肃颜,却常常让当朝老臣,滑下几滴感慨和不甘的清泪。 同苏靖郡王一起长大的东俞楚王,没有徒劳无功掉眼泪,而是要雄心壮志必要上位。 东方珉参或者不参与这场政变,多少都有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架势。 国都定京沉淀百年的局势被一碗水端不平的国君搅浑了起来,东方珉本想假借流连花丛纵情声色而规避漩涡,却不想自己是真喜欢上了那位头牌姑娘。 但是时局论人,和楚王素来站在一条船上的东方珉,不得不帮他获得来自军营的支持。 那一日他握着林语芙的手一起在宣纸上描画芍药花萼,怀中臻首娥眉的佳人,忽然靥笑若春桃兮问道:“莫将军的女儿,也同她父亲那般喜欢兵法谋略吗?” 东方珉的手收紧了些,林语芙等他的回答等了很久,却只听到一句的回答。 东方珉说:“我和她,这月初八成婚。” 极其擅长洞悉人心的东方珉,让色艺双绝的乐坊头牌死心塌地都做得挺容易,更何况他想要俘获一颗不谙世事的少女心。 莫将军共有三子一女,其中独女莫筱正当芳龄十五,姿容娇俏过人,求亲的贵门踏破了将军府,无奈筱筱眼界甚高,竟是无一认同。 直到提亲的人里,有了风采卓然的苏靖郡王东方珉。 哪怕东方珉曾经对林语芙说过一定要娶她,而今他要与这位名门贵女喜结良缘,她亦无话可言。 可他一直对她那么好,好到她真的错以为,他说的话都做不了假。 从那日起,他再也没有来看过她。 这世间最剜心的事莫过于,将一个人嘘寒问暖捧在手心里送至云端,然后再放手任她堕天般重重摔下。 娇丽的将军独女便是惊才绝艳,美貌的乐坊歌妓最多不过天生玩|物。 世人眼里的完满姻亲,不是郎才女貌,便是门当户对。 倘若二者兼备,实属天赐良缘,无关男女情愫,或是名动风月。 从高堂的王侯将相,到市井的奴役平民,但凡东俞定京的人,尽道苏靖郡王东方珉和将军千金莫筱,乃是天造地设的般配眷侣。 林语芙手持芍药薄扇靠身在兰亭乐坊的舒情高楼的木栏,默默道郡王与贵女的姻亲,本就是理所应当又妥帖得体。 哪怕她曾经救过他,一往情深地迷恋他,辗转反侧地思慕他,她高兴或者不高兴,在意或者不在意,都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而这场万人空巷的定京婚礼 他们终将花开并蒂,鸟成比翼。 初八喜嫁,林语芙水袖云衫凭栏站在舒情高楼边,从兰亭乐坊的最高阁楼处向远方眺望。 她看到她朝朝暮暮长久恋慕的心上人红衣怒马,仆从万千,沿着东俞国大将军府邸的长街上,连巷喜嫁红妆,明目到刺眼。 金丝花轿悬挂四角玉燕,红漆轿顶繁饰百合艳丽,而她薄纱长裙远远站在兰亭乐坊,才知道什么叫做配不上。 她收回远目的视线,扶着镂刻梨花的长柱,转而看向兰亭乐坊的院中。 仲夏的凉风到底是怎样曲折地微袭,才使得院中盛开到满树欣然的槐花,皆落得一场繁华似锦空满地。 ( 水袖凭栏(三) 苏靖郡王东方珉与将军千金莫筱婚后半月,兰亭乐坊的头牌林语芙,常常于舒情楼顶被管事安排彻夜接客。♀ 她失了东方珉给予的倚仗,便只是个客官竞逐色艺出众的勾栏名妓。 高楼雕台,林语芙曾经反弹琵琶绝代一舞的独步莲华,让东方珉惊艳,也得了其他客人的青睐。 每晚压在她身上的人都不同,从青年到中年,或权贵或富贾,她次日醒来常常恶心到干呕,鸳鸯枕上的泪痕,于仲夏时分都浸透涔涔。 东方珉和莫筱成婚一月,广邀了定齐国的富商。那日三个定齐富商结伴而来,在兰亭乐坊舒情高楼,点名要林语芙过夜。 林语芙全身颤抖地跪在管事面前,苍白的脸上明眸清泪楚楚可怜,却仍旧是冶丽绝伦的芙蓉面,妙不可言的桃花眼。 然那管事却只给她看了那三位富商出的价格,而后左右膀大腰圆的侍女,便强行架着她回了锦绣闺阁。 那三个健壮而年轻的定齐国富商,一夜都在折|磨她。 次日林语芙无法下床,她手中的红被绞成了道道狰狞的折痕,鲜血缓缓染满她曾和东方珉两情相悦缠绵数次的床布,自小月复而出的坠痛感让她的心,透骨凉了个彻底。 她失了一个孩子。 舒情楼的姑娘们必要服避孕汤,但这种东西多寒凉伤身,于是彼时的东方珉温情眷恋环抱着她的腰说,语芙,你不要喝这种东西。 她恍然觉得那时的他,只是在有一番恰到好处表情达意的关心。 而她,却真的听了话。 林语芙的丫鬟吓得跪在床边,惨白着脸抖手说道:“小姐小姐我这就去找大夫” 而她痛苦辗转在床榻,咬紧银牙出了满身的冷汗。 当夜月白风清,兰亭第一名妓斜靠在床头,翦水双瞳空洞而寂寥。 此时的闺阁木门乍开响,我心道这管事真是太过丧心病狂,却看到了门槛处风采卓然的苏靖郡王。 林语芙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年轻男子的手,指尖极轻柔地描画她的面颊,她的眼泪顺着那被勾勒的轮廓无声地悄然滑下。 东方珉站在林语芙的面前,他的形貌看起来有些憔悴,然华衣俊容未变,便依旧风度翩翩不减。♀ 他坐在她身边道:“捅我心口一刀,也比现在好受。” 林语芙没有回答。 东方珉握着她冰凉的手,看着她的双眼说:“我无法同你解释,语芙,你再等等我。” 被他握住的纤纤玉手,都未曾有丝毫的轻动。 东方珉俯身抱着她,语中带着颤然道:“我们还会有孩子,阿芙,你说句话。” 仲夏明月夜,驱散血气的熏香缭绕在床帐,他终于听到她哑着嗓子开口道:“这样也好。” 东方珉的手微滞了一下,继而又听到她说:“他死在自己父亲都不知道的时候。” 林语芙的双目桃花般夭夭生色,她凝神看着床帐花纹继续道:“那些客人都是按照规矩交了钱,但他的母亲,是个任人作|践的妓子。” 东方珉攥紧了双手,他的胸口一片咸猩,他想到她的遭遇,恨不得她能将悲酸都发泄到自己身上。 而林语芙只是陈述事实一般平静地说:“他死了,有什么不好。” 林语芙面容因大病而苍白不堪,当她看向东方珉的时候,但见他手中的芍药金钗被生生戳进了华衣之下的胸口。 她那一张眉如翠羽唇若点绛的芙蓉面,顿时没了最后一丝血色。 东方珉说:“你疼,我陪你疼。” 我抚镜长叹一声,真是没想到有文化的男人连泡妞都这么下得了狠手。 他们二人各自病好之后,求爱路途中所有其他男性都难以击败的狠手劲敌东方珉,又集出来一大笔钱。 他竟然财大气粗到将林语芙买出来,金屋藏娇养在了别院里。 林语芙终于有了真正属于她自己的院子。 她不想见的人再也不会突兀地闯进来,夜半睡觉时也不会浑身发冷地被噩梦惊醒。 小时候的记忆散漫而出,平淡温和的家模糊中与现今层叠交互。 她在院子里种了迎春和丹桂,在小厨房里做了软白的糯米糕,她在给花草培土施肥的时候,满怀期待地等着东方珉的归来。 世事可谓命运轮回,也可以说,一切都不过考验,惩罚或安慰。 这样林语芙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平和日子,让她觉得此生再复无所求,而老天爷却只应了她三个月。 三个月后,推开她家门的如五岁那年一般,并不是她要等的人。 这样赶尽杀绝下的手笔,出自东俞当朝楚王,这时他的身上已有紫微星君赋予的国君之气。 在他知晓自己的左膀右臂苏靖郡王,瞒着将军独女要与个下|贱的乐坊名妓双宿双栖时,楚王付了十倍的价格,在苏靖郡王自顾无暇的当口,让林语芙陪客。 而今他手下的那些人挑断了林语芙的手筋脚筋,遮蔽天日的火光,蔓延了整个玄元镜幻化而出的景象。 这位色艺双绝琴舞等同传奇的勾栏名妓,就该死在这里。 而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林语芙,曾经莺惭燕妒的美颜已然面目全非,昔日变换琵琶指法九转不重回的双手,只能撑在地上让自己得以匍匐前行。 她混在定京街头的流民乞丐里,依稀可见从前绰约的弱骨纤形,却不得不以野狗闻后都要走开的**食物饱月复。 玄元镜中景渐渐淡薄。 凡人说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 对林语芙而言,曾经的高阁画栋绝佳技艺,仙姿佚貌缠绵情谊,而今都只如往事东流水般一去而空,我猜不到此生还有什么,让她决绝至此攥手不松。 长街林荫,东俞定京盛夏倾盆大雨。 我撑着凡间的红绸伞站在林语芙的面前现身,弯腰递给她两个刚出蒸笼的肉馅包子。 她接过来后,在周遭都是落雨淅沥的声音里,还向我道了一声谢。 林语芙的身上穿着捡来的破布衣裳,磨出来的开口处,只有我不忍直视的烧伤。 她一只手支在地上,带着雨水的另一只手半抖着抓住包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下去。 她的吃相,还是像是要给别人看的那般彬彬有礼,而非多日无所入之人,该有的狼吞虎咽。 我蹲下来看着她,她的神思中一片混乱,抽丝剥茧都无可回溯。 我看向那双往昔桃夭般媚态流转的明眸,定睛问道:“你还有什么愿望吗?你想要的,我都能帮你得到。” 林语芙手中最后一个吃了一半的包子,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 我想到她要恢复美貌,想到她要做东方珉的发妻,甚至想到她要买下舒情楼让那些管事都跪在地上给她洗脚,却没有想到林语芙竟然对我说 “我能要一个菜包子吗?” 我握着伞柄的手跳了一下,大雨倾盆中我身后有一辆雕饰华丽的马车急速呼啸而过,溅起的大把污浊雨水却没有一滴打在了身上。 我起身站直了以后,低着头语调软和地对她说:“你看,我能做到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的事,你当真只想要一个菜包子吗?” 她抬起头来看我,我撑着红绸伞向前走了一步,脚尖处漾起了街巷积水的起伏纹路。 我弯腰对她蛊惑道:“林语芙,你撑到现在,就是为了吃菜包子?” 苏靖郡王府,我身边站着双瞳流盼月眉星眼一如往前的林语芙。 我将红绸伞递给她说:“你现在的样子,是我用障眼法做出来的只对凡人有用的幻境,所以这把红绸伞不能离手,而且” 我看向她的桃花双眼,补了最后一句道:“你说只要一天就好,这把伞也只能撑一天。” 我看着手撑红绸伞的娉婷身影渐行渐远,欲语而无言。 林语芙遭遇了诸多事变,却不想她心心念念的,却还是只有那个华衣素绣美如冠玉的东方珉。 她看他为了她,竟然愿意以金钗刺心,觉得自己若是骤然消失,一定会让东方珉伤心。 所以她不愿意死,想要亲眼看到并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情丝如茧,作茧者自缚难解。 书房里郡王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容色憔悴衣衫褶皱的东方珉,面前站了个撑着红绸伞碧蓝薄纱裙的绰约美人。 他有些颤抖地站了起来,恍如隔世般浅声道:“语芙” 丹唇列素齿,翠彩发峨眉。 林语芙眼角眉梢尽是桃色夭夭,她含情凝睇道:“你过得好不好?” 东方珉走到在她的面前,目不转睛地回答:“你不在,我怎么好?” 林语芙看向他桌上的那碗不曾动过的燕窝羹,浅笑抬眸说:“我想来看你一眼。” 东方珉没有接这句话,他问:“你为什么一直撑着伞?” 林语芙云鬓香腮地如实回答:“不撑它,就看不到你。” 没有细致思考这句话的东方珉,直直站在她面前,手中握得温热的芍药金钗,百般温柔地插|入她挽起的发髻,看着她说道:“语芙,你住到郡王府来可好?” 她低下头说:“我拿回钗子就走。” 林语芙转身而出的时候,东方珉急切地环抱着她的腰道:“别走。” 他得不到她的回应。 于是素来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苏靖郡王,竟然一脚踹倒了门口半人高的骨瓷花瓶。 那一对价值连城的镶嵌白玉的骨瓷花瓶倒在地上就碎成了裂块,横亘在门口,是迈不出去的障碍。 东方珉抱着她纤弱的腰身,低下头对她温柔缓声说:“你说过你是我的,怎么能转头就走。” 我千叮咛万嘱咐不能离手的红绸伞,此时被林语芙松开落在了地上。 抱着美人的东方珉尚未察觉,只听到她素来流转如春烟的声音道:“我来的时候,听到路上的奴仆都说你的夫人很好。他们说她温和良善,待你极为用心。” 她巧笑嫣然道:“我不想住在郡王府了,在别院的那一百日,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我看到林语芙的脸变得伤痕沟壑如烂布,她的声音也渐渐粗哑地道:“那一百日,够我满足一辈子” 她看向门外说:“她是个好妻子,你也是个好丈夫,这样 多好” 东方珉终于从背后看到,她白皙的脖颈突然烧伤遍布,颤着手要将她的正面掰过来。 我打开了书房的大门,拽着林语芙向外跑去。 东方珉被困在我布出的短时屏障里,怒极砸了门框叫阿芙。 我手中阿芙光滑柔弱的手变得粗糙且伤口厚,等到了门外的时候,她像被抽去最后的力气般,惨然跪倒在地上。 静候已久的无常将她的魂魄毫无费力地抽离,粗重的锁魂链套上她的脖颈,我转向她宽慰道:“你放心,东方珉命格富贵过人,子孙线注定有两子两女。” 她的双眼痴痴地看着郡王府的匾额,我有些不忍心,但闻她来自魂灵的飘渺声音说: “我知道,没有我,他也会过得很好。” 苏靖郡王是会过得很好,他辅佐了新帝登基,他有温婉贤良的美妻。 可是这世上再不会有一个姿容非凡琴舞双绝像林语芙那样仙姿佚貌的美人,即便到了火舌炙心痛苦至死的时候,都一往而深情丝作茧地惦念着他。 甚至由高楼绣阁跌到乞丐老窝,由锦衣玉食变得空月复褴褛,她在大雨倾盆饿极虚月兑之时,都想要拼着最后一口气,再来看他一眼。 沉香亭北百花槛,水袖凭栏,月夜长歌,已冷彻如昨。 ( 水袖凭栏(四) 第三十五章水袖凭栏(四) 苏靖郡王府外黛绿林木葱茏郁郁,绿阴生昼静,繁花出夏情。 我站在王府门口,看着无常和林语芙,一去不复返地抬步踏上通往地府的黄泉路。 纷纷红紫已成尘,声声蝉鸣夏日新。 郡王府邸内书房的屏障已然消逝,门槛处冲出个华衣素绣形貌俊朗的年轻男子。 他心急如焚迫不及待要见到的眼角眉梢皆是桃夭的绰约美人,此刻正冰冷而干瘪地蜷躺在地上。 她的破衣褴褛,她的身上烧伤遍布,而见者多半要绕路。 东方珉跪在林语芙毫无人息的身体边,那曾经绿云缭绕般如鸦挽起的长发,而今肮脏成团又盘错成结,只是其上突兀别了一支精巧非常的芍药金钗步摇。 东方珉取下那只发钗,俯身抱住地上的林语芙,他的双手一直紧抱着她而不松,从晨间朝阳,到日光西落,池月东上。 我一直站在东方珉身边,美人在时花满堂,离去满室空余香。但雁过留声,人过留痕,我想知道他会做什么。 可是位高权重富贵无边,高床软枕娇妻华院,这世间男子所求的一切,他都有了。 白日残暑退,高树早凉归。 郡王府的奴仆们看到东方珉不疯魔不成活的悚然模样,火急火燎地找来了王府的女主人。 莫筱长裙丝披,高梳云髻,双鬓隔香红,慌忙来到门口,却只看到同她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夫君,抱着别的女人,天崩地裂般痛彻心骨的模样。 妍姿俏丽的莫筱扶着门框险些站不稳,而后我看到她的神思明明白白地显现着,还好她夫君怀中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她定神用了半个时辰,走到东方珉的身边道:“珉哥哥?” 莫筱的珉哥哥并没有想开口回答她。 她蹲来,华绣蚕丝裙的裙摆繁丽卷落了一地,莫筱看着东方珉说:“生死无可逆,珉哥哥,我们把她葬入家庙吧。” 随后莫筱的秀丽双眸中泪水盈出,点点打湿在地上,她低着头说:“珉哥哥喜欢的人,我也喜欢,让她葬入家庙的妻位吧。” 东方珉横抱着林语芙站起来,自始至终,都没有同她说话。 东方珉的郡王府里,有了很多把从各地得来的红绸伞。 苏靖郡王一把一把不厌其烦地打开,只是它们和他书房里的那把一样,都是再寻常普通不过的红绸伞。♀ 芙蓉如面柳如眉,莺惭燕妒的生色桃花眼,涟漪般漾起波纹的薄纱长裙,弱骨纤形。 他终于意识到,这世上再没有他想要的,那样举手投足间都是无限风情的绰约美人,娉婷风姿地撑着这样的伞,在他万念俱灰时款款信步来找他。 三日后东方家族的家庙,林语芙的牌位赫然刻写的是第十五代子孙东方珉之妻。 而自小滴酒不沾,甚至连茶都不喝,只饮骨瓷杯里温开水挑剔至极的东方珉,在这个守灵的夜里,却手抱酒壶,酩酊大醉摊倒如泥。 东方珉侧卧在灵堂冰冷的地上,他的手背挡在自己的双目上,回忆往事般不可触模地轻声说道:“阿芙,那晚,那晚我第一次见到你” 我低头看着东方珉,他举着酒壶,仰头半空倒下来牛饮,酒水打湿了领口的粗糙的麻布衣料,而后他接着自嘲笑道:“我本来可以走,但却故意让你救我” 素白麻衣铺地,月夜里东方珉笑得分外凄凉透底,他撑着地板皱眉说:“阿芙,你现在可到了地府?” 他恍然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倏忽松手,颓然灰败地握着从怀里逃出来的芍药金钗说:“阿芙喝了孟婆汤,就不记得我了” 东方珉的身后是白花装饰的厚重灵柩,他一身素白麻衣,抱着酒壶,疯癫般又笑又哭。 丧葬灵堂的门口突然多了几个人的身影,为首的正是东俞新近即位不久的国君,他的身上黄光丰沛的国君之气,闪得我跳离了很远。 这位曾经的楚王和他的部下刚踏进门内,就闻到了滔天的沉重酒味。 东方珉盘坐起身,他冷笑几声之后,往昔刻进骨中的教养和礼仪都同他手中的酒壶一般被狠厉摔碎。 他的语气透着深如万丈广渊的怒意,寒凉至极地抬头看着东俞国君说: “你挑了她的手筋脚筋,烧的她面目全非,告诉我她死成了灰。” 他指着自己的脖颈说:“我不能杀了你给她报仇,你痛快赏我一刀。” 东方珉接着从怀中掏出一把锋利的玄铁匕首,他将那匕首准确地扔到国君的脚下,双手握拳按在酒壶落地摔成的尖细碎片中,素白的丧葬堂内,他掌心的刺目血迹分外明显。 我没想到从前都不曾饮酒的东方珉,在喝了那么多以后,竟然还这样话语明晰。 而后他撑着碎片,起身站立,高瘦的身形摇摇晃晃,徒步扶着木柱说:“不,你还是先挑断我的手筋脚筋,再一把火把我烧死” 他靠在木柱上,温文尔雅笑得泪水滑落道:“我想知道她有多痛” 东俞国君走到他面前,绝无拖泥带水就狠绝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 东方珉重重跪在地上,但闻国君缓慢开口道:“东方家族百年封地,你死后,也不过等着拱手送给毕庆国。” 接着国君走到方才站立的位置,将那把锋利的玄铁匕首,抬腿直接踢到他的脚下道:“为个女人竟然颓丧至此,好啊,孤就坐在王位上,等着你来弑君。” 他的国君明黄衣袍扫过灵堂地角,语气中带着不以为然的凌峰骄傲。 最后国君转身带着属下离开,在一脚踏出门槛之时,转过头来看着东方珉,空落落留下一句话道:“你以家族起誓过要不遗余力辅佐我,既然你自己杀不了我,就生几个儿子来杀。” 夏夜短漫而寂寥,窗外蝉鸣入耳聒噪。 家庙灵堂之中,东方珉那张美如冠玉的脸面挨着灵堂的冰凉地板,他侧脸露出的那清明的双眼中,确是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混沌酒意。 长乐流萤皓月沉,东方珉缓缓地撑起身,理了身上素白麻衣的褶皱,走到了厚重灵柩的旁边。 他带血的右手掌轻扶着灵柩,左手中芍药发钗的步摇浅动。 他的手指上下描摹那精巧的芍药花萼纹理,低头对着灵柩清朗开口道:“阿芙,你再等我一些年,我做完该做的事,就来找你。” 东方珉叹了一口气,看向门外林木蓊郁残景,目光沉下后,接着说道:“总是让你等我。” ( 花间意 我回到冥洲王城的时候,站在街巷交错来往缤纷的繁华街口,看着巍峨恢弘的冥洲宫殿,惊呆在了原地。 整个王城之内,漫天都是上界织女们精心缝制的朝云彩霞,只会在天界华棠神域繁衍生息的流岚彩蝶成群结队地跃然蹁跹,双翅熠熠生辉尽态极妍。 街口林立的透光水晶缸里,并蒂莲花繁茂无瑕。 燕舞雕梁曲,锦幕暗香飞。在三界都是难生亦难长的凌空碧霄花,姹紫嫣红成簇似锦地遍布街巷长道,馥郁浮动清芬漫空。 目之所及,举城上下都是美不胜收的溢彩流光。 而在巍峨广袤的冥洲宫殿的周边,我竟然还看到了 一大群环绕琉璃宫墙展翅飞翔的金羽凤凰。 正在此时,我的面前出现了两列声势浩大的仪仗,王城之内的其他众人纷纷让开中央的宽道,两列仪仗左右打头的都是冥洲礼官之首,他们对着我俯首弯腰,齐齐朗声道: “恭迎冥后殿下!” 每次从凡界回来,我都是默默地一个人走到冥洲宫殿。 但是现在的境况,让我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 冥洲宫殿的摘月楼内,我抱着被子坐在床上。 昨日回来的路上,四处都可见玉堂云气霭的天界高位神仙,还有冥界八荒的各地之主腾空而立的奢华座驾。 我趴在床上之后,看到紫衣流云镌刻暗纹的衣角,仰起脸的时候,夙恒坐在我旁边把我抱到了腿上。 我窝在他的怀里,耳朵贴着他的心口,软声说道:“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王城这么漂亮的时候。怎么会这么好看?” 夙恒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摩挲着我的面颊,轻捏了一下后,声线清衡道:“因为你要嫁给我。” 他身上菩提浅淡的清香沁心,我用鼻尖轻蹭他的胸口,而后踌躇开口道:“天界来了那么多高位神仙,他们会敬很多酒,但我喝一点就会醉” 夙恒揽着我的肩回答:“不会让挽挽喝酒。” 我恩了一声以后,看着他继续开口道:“万一我成婚当日,大殿失仪” 夙恒轻刮了我的鼻尖,低声回答:“无妨。” 我的手抵在他的胸前,低着头双眼盈泪,再抬起来看他的时候小声道: “我说想要看凤凰却没想到你真的会弄来一大群,我觉得三界最漂亮的凌空碧霄花,其实只是在书上见过图画 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愈发小声道:“你怎么会对我这么好” 我勾着他的脖子,脸颊贴向他的脖颈,有些不知所措。 夙恒修长的手指从眼角擦去我的眼泪,我看着他勾魂夺魄的浅紫凤目,轻轻靠近吻他的薄唇。 他揽过我的肩反手将我压到床上,内室中金丝桌案上的三角麒麟香炉,安神香还在袅袅婷婷,白日里的堇色纱灯细添隽永意蕴。 我看着他静然无波的紫色双眸,轻抿唇后说道:“君上后日就是大婚今天我怕明日明日起不来” 夙恒低笑了一声,看着我回道:“今晚是冥洲朝会。” 我涨红双颊,推了他的肩说道:“那就不要压我了” 他起身后长腿靠着床沿,站在床边道:“朝会之后再压。♀” 白光闪现夙恒走后,我看向那已经让我发了一天呆的繁复礼服,和缀满三界珍宝的新婚头冠,捧着玄元镜躺倒在床上。 摘月楼的女婢一批批地站在金丝木门外进言,冥洲高层的众位都三两成群地拜访素来冷清的摘月楼。 我在许久没有去过的一楼花厅,端着许久没有洗过的茶杯,看着那些目光诚挚的客人们饮尽茶杯里的水,心里十分不忍。 一直坐在我身边,风花雪月四令中位列第一的风令苏妗,在所有人都走了以后撑着额头开口道:“虽说按照冥界的一般规矩,女方嫁人之前,其亲朋应当送些薄礼” 苏妗望着从一楼花厅堆满到外面的礼盒,叹了一口气说:“但是这些,你要拆到什么时候。” 刚来此不久的雪令开口接道:“九尾毛球,我和风令花令本想这两日帮你一些忙,但不知怎么回事,长老突然布置下来很多事,竟然要彻夜干活。” 风令起身后,她的风令鬼玉牌开始发出催工的嘶鸣声,风令叹息一声以后说道:“你得自己收拾这些东西,我们先走了。” 他们在我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出门的时候,风令回头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道:“庆典要持续一月,你多吃点东西。” 入夜之后,竹编的八角壁灯轻微摇晃,院中的玉蓉花馥郁满香。 明灭的昏黄灯光中,我站在摘月楼的一层,认真严谨地一个个拆着礼盒。 这些东西以珍宝名玩为多,但我扒到东海犀牛角的时候震惊当场,抑郁地想到,这难道不是用来给法力巅峰的人大补和壮阳的吗? 冥界的开放之风不愧是家喻户晓,我忧伤地捧着东海犀牛角,却不记得这个盒子是谁送的了。 我只想和他说,若是夙恒冥君再壮阳,我真的就要死在床上。 而镌刻花令鬼玉章的礼盒里,精致梨花木的方格中,那整齐排列的蜡烛和小皮鞭,让我的心底一片凄凉。 雪令鬼玉章的乌木礼盒中,专供狐狸精研习的房中术画本,精致装帧到我不忍打开。 我原本以为风令鬼玉章的礼盒中是一堆催情药,却不想打开一看是一封沉甸甸的信,看完之后我再一次震惊。 这封信深刻讲述了风令身居冥洲要职,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的条件下,还被心上人抛弃,只留下个儿子度日的始末。 信中彻底检讨了自己对昔日枕边人的不够上心和乱发脾气,含蓄谴责了负心汉和第三者蛇精的耀武扬威与不知廉耻,最后以豁达明朗的态度,表示会和儿子好好过以后的日子。 并且希望我能从她的不甘遭遇里,吸取来自失败者的经验教训。 我握着这沓厚厚的信,震惊且感动得热泪盈盈。 而接下来我拆礼盒拆到巨大玉|势的时候,已经震惊不起来,只是觉得原来刚刚的那些东西,都算不了什么。 我揣摩着送礼之人的心思,猜测他可能是觉得像夙恒那样看起来高冷禁|欲的君上,不能够在床笫之欢上满足一只有九条尾巴的狐|狸精。 我默然收起这个木盒,将它放到了最底下。若是给君上看见,我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死在床上。 而后我打开的竹筒里,有个漂亮非常的透明银边琉璃瓶,内里是蓝光浮动的流萤。 从琉璃瓶的每个地方看,流萤的光泽都不尽相同,只是它们上下漫飞,隔着翠绿的藤萝银边,好看得我呆呆握着瓶底。 我抱着琉璃瓶静默站起身来。 今天来往的客人很多,众位长老们大驾光临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到师父容瑜长老。 可是除了他,谁会送我这个。 小的时候在朝容阁里用爪子扑蓝光流萤,不知道打碎了师父多少个镂金套环花瓶,它们倒挂在乌木柜阁上,每一个月就会被我全部碎掉一次。 我想起那个时候师父的长腿架在沉香木桌上,他扯着我的尾巴将我倒提过来,我用爪子捂着脸说,想要一个可以装蓝光流萤的透明瓶子。 彼时师父把我放到怀里,黑色长发平铺在蜀锦的美人榻,他散漫地回答,等我长大了,他会亲手做一个送我。 我日思夜想希望得到那个瓶子,我等了很久终于等到自己长大,可我真正长大的时候,已经忘记了这件事。 我想要的时候拿不到,我拿到的时候,已经不想要了。 微凉的手从身后搂住我的腰,硬实的胸膛抵着我的后背,夙恒带着薄茧的指尖轻抬我的下巴,清衡低声问道:“在想什么?” 我转过身踮脚吻他的薄唇,蓝光琉璃瓶从我手中滚落,唇齿缠绵之后我呼吸不平地伏在夙恒胸前。 夙恒横抱起我到了摘月顶楼,我从他怀里跳下来跑到内室,梳妆镜桌上堆满琳琅宝石,我站在华服花嫁冠边,对着身后的夙恒说: “其实我心里还是很紧张,还有一点怕” 他站在我的面前,揽过我的后背,俯身轻吻我的侧脸道:“所有事都交给我。” 我抬起头来看向夙恒,然后在原地自己解开了外衣的纱结,白色纱衣簌簌落在了地上。 我想了想,还是缓慢解开了内裙的衣领,低头时看到自己那高耸饱|满的双峰,瞬间嫣红了脸颊。 我抬起膝盖慢慢蹭着他的长腿,环抱着他的腰,靠在他的怀中软声说:“陪我睡觉我就不怕” 夙恒狠捏了一把我挺翘的臀,压低声线道:“明日早起,挽挽不要调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