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龙【CP完结】》 第1页 《坠龙》作者:匿名青花鱼 一颗旺仔小馒头,换他的命。美人攻,憨批?受 结局 简介: 敖珂啪唧一下掉落陆朝跟前,要用一颗“旺仔”馒头换他的命。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吃你?” “不知道的好,我生来感情充沛,怕知道了,这里,”按了按胸口,陆朝眉眼带笑,“会难受。” ...... “阿朝,你很好。” 陆朝满目慈祥:“虽然你是个白眼狼,但爸爸还是爱你啊。” 1. 冬至要来了。 罗北慈也要来了。 破落的院子里,陆二手夹着烟,双膝开得老大,蹲在半人高的大陶缸前吞云吐雾:“家里就几根白萝卜,太寒碜了他肯定不吃,这几天还得做工攒点钱,到时候赶集买根大骨,和着萝卜一炖,香。” 硕大的缸里一尾红色,月光下背鳍浮现水面,一摆尾波光粼粼,一张一合口吐人言:“买根带肉的,天天萝卜缨子都要吃吐了。” 眯着眼吸了口手中的烟,再合气吐出,陆二鼻头抽动了一下,深以为然点头:“是得沾点油荤了,人都要成干柴了。” 他蹲着跟缸一般高,鱼只看得到他头顶好久不打理显得乱糟糟的头发。 这人喷吐的烟雾飘散上来笼罩在缸上,月亮都不清晰了。 隔着烟雾它看着天,幽幽开口, “曾经我在东海也是这样,烟雾缭绕,只不过,”吐串泡泡当叹气,“那时候的是兰香。”而不是如今这二手烟。 2. 它跟陆二说自己是龙,曾经吞云化雾叱咤风云战无不胜,上天入海无所不能。只是没意思了,就成了鱼掉到了这院子里。 那时陆二刚到这山里老宅,是犯了错被老爷子发配过来的。 被发配的人没有人权, 几件衣裳,几破落院子,就这样让他过日子。 来的时候是夏秋换季,转了一圈他挑了个日光灿烂的偏院正打扫呢, “啪唧!”一红色东西从天而降。 陆二循声过去一看,是尾鱼。巴掌长,红身,鳞边金色,尾纱长,羽翼一样展开来,膘肥体壮,看着是条喜庆得可以上年画的鱼。 胖鱼像是摔疼了,鱼眼都凸出了许多,颤颤巍巍地翘起尾纱,嘴动了动: “扶我起来。” 是个磁性的青年男声。 陆二愣了许久,扔开手中当扫帚用的树杈,手在裤腿上擦了擦,这才蹲下来,将这鱼小心翼翼地捧在了手心,问道:”帅哥您贵姓?” 胖鱼是实心胖,在他手心沉甸甸的:“东海敖珂。” 敖,实心,胖鱼,珂说自己是龙,有着广大神通,曾经手下一堆,个个见着他都得低头哈腰。 它胸鳍人手一样趴在缺了口的碗沿上,尾鳍在水中层层薄纱般散开来,好看得很。它对着陆二叹气道:“日子倒也过得舒坦,就是久了乏味的很。” 乏味了,就弃了呼风唤雨的日子,掉这院子陪陆二来了。 对它这番说辞陆二肯定是不信的,但信不信并不是关键,一条从天上掉下来没给摔死的鱼,一条会说人话的鱼,一条半天没有水还精神抖擞的鱼,不管这位是神是妖,惜命鬼陆二都是不敢惹的。 只能友善相待。听着它追忆往昔辉煌,边点头附和边用井水擦洗跟前的土陶大缸——也是接下来胖鱼的住处,没办法,陆二没钱,只找到这土缸,找到时里面还盛着半缸尘土。 他在这甩开膀子刷缸,敖珂在一旁不停歇地絮叨, “......我走遍十里八荒,还真没住过这么小的住所......” “......你这也太偏僻了点,外边听不到半点声......” 说了半天,顿了顿,鱼脑袋从碗沿上抬起,看了看当空日头,提了意见:“要是放这日头下,还得给我搞片叶子来,不然晒得很。” 唠唠叨叨地,糟老头子似的。就是声音再好听,一句句下来,陆二也快要听吐了。 听声音是冷酷帅哥,外表是头膘肥红鱼,本性却是个话多老头子。 真是,神奇。 但敖珂的存在本就不科学,像之前陆二在家里见到的那吃人怪鸟一样,都不是科学能解释的。 他因为那鸟到了这荒郊野外,可不想再因为得罪来路不明的胖鱼落到更悲惨的境地去。 他只老老实实刷了缸,去后山取了山泉,再漫山遍野找了两芋叶当莲叶给敖珂盖在水面遮阳。 ‘走遍十里八荒’的敖珂却认不得芋叶,只在叶子边游动着,半天狐疑:“这是,莲叶?”他以为这么大的叶子该是莲叶,却又觉得这叶子长得不太像记忆中的样子。 陆二想着这鱼毕竟曾‘叱咤风云’,身份摆在那,不好说是菜芋的叶子,于是一点头,对,莲叶:“莲雅致,符合您身份。” 第2页 敖珂缸里转了两圈,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于是摆摆尾巴沉缸底休息去了。 3. 一人一鱼就这样相处了下来。 敖珂一开始几乎是整日整日沉缸底不露面,后来一天天地慢慢频繁露头,跟陆二谈天说地聊东聊西。 陆二在村里找了个工头带他做散工,贴瓦修路埋水管,什么都做。活不是天天有,工钱也不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工不多的时候好些天才能沾些油荤。 其他时候就在山前面那块白萝卜地偷萝卜,萝卜丝萝卜块萝卜片换着吃都要吃吐了。但也比顿顿净喝粗玉米粒子粥要好——那玉米粒子没味就算了,还跟石砾一样嗝嘴磨胃,不就些东西是真吃不下去。 敖珂一开始也跟着吃,然而在发现陆二总是放屁后它就拒绝再吃一粒萝卜丁了。 玉米砾粗糙磨胃,萝卜吃了放屁,这不吃那不吃,看陆二吃东西却又要责备他饿着自己没情义。陆二没办法,只得给它采些嫩萝卜樱子,或者发了工钱到集市上给它买些果子肉粒。 伙食跟不上没多久敖珂就瘦了,本来小气球一样的身材成了张叶子。有时候陆二看着它在缸里近乎枫叶一样扁瘦的身躯会生出种没照顾好弱小的愧疚感——没办法,除了会说话,敖珂看起来跟普通宠物鱼没两样,长得精致乖巧又不闹腾。 本来胖乎乎地,在自己喂养下竟慢慢给饿瘦了。陆二对弱小从小有副软心肠,看它这样有些自责,于是做工的时候腆着脸从主人家给的吃食里分出一部分包好塞怀里,晚上回来热一下切碎了给它。 一开始敖珂只是默默吃,后来开始絮叨提意见, “.....多带点肉......” “......你别总带这么瘦的,嚼起来干的很......” “......这炒得也太咸了......” 陆二也是第一听说鱼吃东西要嚼,但这毕竟不是真的鱼,他脾气也好,于是敖珂说什么他也照做——瘦肉本就少得可怜,不给它留自己吃更好,也越来越习惯它的存在与絮叨。 4. 天越冷活越少。 到如今罗北慈快来了,他倆也快有十来天没吃肉了。 敖珂都快成纸了。陆二看着莫名心酸,是心疼敖珂身上逝去的肉,也是感叹自己堂堂罗家二少怎么就沦落到一条鱼都养不起的悲惨境地。这倒与怀念过去‘室点兰香’的敖珂不谋而合。 “我家老头子也喜欢点香,一进屋熏死个人。”说完他又吸了一口手中的烟尾巴,然后很久才缓缓吐出来。他带来的烟就剩三根了,他也就三四天实在忍不住了才吸两三口,珍惜的很。 缸里鱼继续看上方烟雾缭绕,晃晃尾巴:“你懂个屁,香不浓不白点了。” 喜欢吃肥肉,处久了还动不动原形毕露暴粗口,喜欢浓香也不奇怪,只是可惜了这么磁性稳重的声音和灵巧精致的外形。陆二蹲得腿麻了,大拇指一蹦把快要烫手的烟头弹到墙角沙石堆里,扶着缸沿站起来,不愿再自怨自艾怀念过去,活动活动腿脚换了话题:“明天我去找老赵要些活,你一个人看家别寂寞啊。”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一条鱼怎么看家,不由想‘这要是条狗就好了’。 要是狗还能暖下被窝。 晚上躺在木板床上盖着薄棉絮的陆二再次忍不住想—— 敖珂要是条狗就好了。 5. 罗北慈到的头一天,陆二已经把肉买好浸凉镇在了泉水里,就放在敖珂缸旁边,又跟镇上工友借了被子把罗北慈房间打理好了。 想了想他又把院子整理了一下,还外面拔了两颗苦苣回来,试图用它们小颗的黄色的并不美丽的花来装饰这破落院子。 敖珂把缸里水弄涨了,鱼头顶着芋叶浮在缸沿看他,看半天酸溜溜地:“你对你哥还真是好。” 现在天冷了,陆二要找好久才能找到全绿的,完整大片的芋叶,应这鱼的要求,天热是给它遮阳,天冷是给它防风不受冻。 它知道罗北慈是陆二兄长,兄弟倆一个跟父姓一个跟母姓。这位兄长会过来住两天。陆二说他是过来取一些东西,取完就走了。所以它不理解:“不就一两天吗,有必要这样折腾吗?” 当然有。 当初那只鸟扑扇着翅膀惨兮兮地往罗北慈身后躲。 那鸟跟自己兄长有一腿。 自己当初是什么都不知道才下的手,等明天见了罗北慈说些软话,让他替自己跟那鸟道个歉,让其大鸟不记小人过,说不定自己就能离开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天越来越冷,他是真怕自己哪天冻死在这山里。 罗北慈喜欢鸟,也喜欢花。 苦苣再小也是花,也是一番心意。 陆二不理敖珂,专心给苦苣培土。 第3页 6. 黑西装黑皮鞋黑框眼镜,这人像是来给陆二送葬的。 说实话瞧见罗北慈头一眼陆二是真惊着了,这打扮,这面无表情,顿时好几个不好的预感在心底徘徊,他上前接过兄长的箱子,把人领到屋里转身给倒了杯溫水,看人喝了,问:“老头子身体还好吧?” 罗北慈瞧他一眼,放下杯子,脱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急得陆二心都提到嗓口了才把眼镜戴回去,往上推了推,说:“父亲身体硬朗。” 陆二也习惯了这人总这么逗弄自己,好脾气点点头:“那就好。”又问:“你怎么穿成这样。” 罗北慈眼尾垂了垂,却很快神情正常,反问:“不好看吗?” 不是不好看,是太黑了,看着不太,吉祥?陆二没再跟他纠结这话题,站起来说:“你歇一歇,趁天没黑我去把菜炖了。” 罗北慈点头:“去吧。” 却也跟着站了起来,说:“我去一趟祠堂。” 7. 菜快好的时候罗北慈回来了,陆二在院角土灶看柴火他就在院里赏花。 “这菜还挺肥,你种的?”他问陆二。 陆二摇头,把灶膛里还燃着的大枝抽了出来塞下面灰里熄灭:“山上的,想着你过来采倆花给你养养眼。” 罗北慈拨弄叶子的动作一顿,缓缓站了起来:“挺有心的,弄两颗菜给你哥我养眼。在你心里我审美就这个样?” 陆二咧嘴一笑,从灶膛前面站起来看过去:“哪儿话,我就看它长得好。”其实还见着了菊花,只是菊花不像这苦苣,给罗北慈看后还能吃。 “哧。”鼻子一哧,罗北慈显然不信自己兄弟这鬼话,却也没再说什么,晃到缸边上,拨开上面的芋叶,瞧了瞧:“你放一缸水在这里做什么?” 陆二走到灶前,掀开锅盖拿起一旁的搪瓷盆把菜往里盛:“养鱼的。” 又瞧了瞧,什么都没瞧着,罗北慈问:“鱼呢?” 三两下盛好菜,陆二捧着盆往屋里走:“就缸里啊。”一边走一边招呼自家兄长,“进来吃饭了。” 饭桌上陆二表示自己已经深刻认识到了错误,希望敬爱的兄长能在‘鸟仙’和老头子跟前美言两句,让自己早日结束这悲惨的流放。 “什么鸟仙,”罗北慈给他逗乐了,“她叫罗绮。”笑容却很快消散,埋头夹菜专心吃起饭来。 得,还有名有姓。 饭桌上气氛沉闷下来,陆二看了看明显情绪不佳的兄长,再看看对方衣领下隐隐约约露出的伤疤,最终选择什么也没问。 8. 罗北慈第二天一大早就又出去了,陆二大致知道他是去祠堂和后山,具体是去做什么不知道,罗北慈不告诉他,也不允许他跟去。 “你好好做你的饭。” 于是陆二就真只管做饭,罗北慈不在的时候再喂喂敖珂,也不问它为什么藏起来,只问:“好不好吃?” 敖珂晃了晃尾巴,点头:“好吃。”问陆二罗北慈什么时候走。 陆二又夹了块五花肉递过去:“明天吧,他忙得很,本来就说了只待两天。” 敖珂浮出水面叼住肉块沉下去,张嘴的那瞬它嘴里藏着的密密麻麻尖锐的牙齿明白显露出来,陆二只当没瞧见,很自然收回筷子,碗里又夹一块肉递过去。 连吃了好几块,敖珂饱了,开始跟陆二唠嗑:“我觉得我住所太空了些,你给我找些玉石往里垫垫。” 它一直称这缸是它的住所,且一直保持着水清叶净,现在还要开始装饰,看起来是副长久居住的模样。 陆二点头:“行,我明天去找找。”玉石不可能,但圆润光滑的漂亮石子溪里河里还是找得到几颗的。说着趁碗里剩的几块肉没凉透一下刨自己嘴里嚼了。 9. 没等到明天,罗北慈这天傍晚从后山回来就要走了,来时提着箱子走时也提着箱子,来时箱子里装的是给陆二的冬衣日用,压得紧实重得很,现在那些东西都在陆二房里。但这箱子却比来时更重了,也不知道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陆二提着它送罗北慈,礼节性挽留:“饭吃了再走吧。” 罗北慈伸手来接箱子:“不吃了,到镇上找着车了再随便垫点。” 陆二没放手,盯着兄长:“真不吃了?” 毕竟是血缘兄弟,自小一起大的,陆二不张嘴罗北慈也知道他什么意思:“行了,父亲说了,你初一可以回去。”果然,这话一说再接,箱子就轻松到了手中。 初一,时间都定下来了。那肯定是不能借着下个月祭祀回去了。陆二轻叹口气,看罗北慈越走越远。 10. 离过年还早得很,陆二每天还是过着不是上工干活就是上山捡柴火找叶子野菜的日子,苦得很。 第4页 敖珂倒是开心,看着铺满缸底的石子夸陆二:“你找的还挺好看。” 那当然,陆二是花了心思去找的,形状不好的不要,颜色不美的不要,这堆石子,不管大个小个,个个都是漂亮的。 “我看着数这个最好。” 随着敖珂的声音一颗通体晶莹,中心一尾红的弹珠缓缓升到水面,敖珂用尾纱去拨弄弹珠,使其浮羽一样在水面飘来飘去。 咳。这个,陆二街上五毛钱一颗买的。 就那种很普通的玻璃弹珠,小孩子当玩具的那种。 当时只觉得中间的红色鲜艳纯粹,跟敖珂的红很像,于是顺手就买了。 果不其然唬住了这胖头鱼。 敖珂拨来弄去戏耍了会儿,玩够了不经意问:“你要回家去?” 罗北慈这一来它也知道了陆二除这院子还有别的家,又听到罗北慈让陆二回去。那问题就来了。 “你走了还回来吗?”它一甩尾把弹珠拨开去,任其往缸底沉去,自己则前鳍缸沿一搭,人一样趴在那抬头看着陆二问。 要是由陆二选,那以后肯定不会再来这破落地。 但他并不打算现在把话说出来。 处久了发现敖珂并没有与其年纪相符的成熟,有时候任性,要求多,还跟陆二发过几次脾气。也容易满足,几块肥肉两片芋叶五毛钱的弹珠就能让它高兴。 他是真不知道之前三百多年它是在哪活,怎么活的,活得没几分见识。也不明白这么一条安于现状的鱼怎么就过好日子过腻了要到这山里来,明明是个在土缸里都能活得津津有味的角色。 但他从不问。 也没必要问。 毕竟敖珂不真是条宠物鱼他能养一辈子。 从一开始陆二就想好了,能相处的时候好好相处不得罪。分别后鱼该走鱼道,人走人道。只是离初一还远,他不想现在把话说出来徒增离别伤感。 真分别时再告白也不迟。 于是旁边凳子上芋叶一拿,缸上一盖把鱼遮住,往门口走去:“我干活去了。” 11. 敖珂容易满足,也喜欢折腾。 大寒天的它让陆二给它在院里挖池子。 理由是缸底石子多了它住得不方便,说拿些出来它又守财奴一样不准陆二碰。 先不说前几天下了雨这地冻得梆硬,铲两下铁锹都卷边了。 就算陆二豁出老腰把坑凿出来,又哪有钱去买那么多水泥来砌。 敖珂不明白:“为什么要水泥?” 陆二给这傻孩子传授知识:“这地是沙土,不砌的话冷天还好,稍微一回温整个院子都得给泡烂。”算了算,一天一件大的不歇不停干好几天才能砌个一米见方的。老赵哪会平白给他这么多活,于是跟敖珂打商量,“要不我给你买个盆,大的。” 上次街上看到卖鱼用的那种棕色塑胶盆是真挺大的,装五十个敖珂都绰绰有余。 敖珂问盆有多大。 陆二双臂一扩一比划:“大的很。” 他这一动作几乎要把整个院子包圆了。敖珂就同意了,只舒舒服服等自己新住所。 12. “怎么样?”陆二问盆里敖珂。 虽然跟缸比浅了很多,但面积是真的大,他刷干净了添了水,把鱼从缸里捞出来放进去。干了活手虽冻但心热乎乎的,现在就差敖珂一句肯定。 鱼在盆里却不满意,都不愿意游动一下:“太小了。” 陆二裤子上擦了把湿手:“成,那我跟老赵商量下多要点活,赶下雪前把池子砌了。”兜里掏出个报纸团,打开里面半支烟叼嘴上,火柴“呲”一声亮起,吸了口,又说,“那还得多找些柴火。” 院里挖池子深不到哪儿去,一浅池子,最冷那几天不烧柴火,怕不是第二天得凿冰救鱼。 13. 池子砌好前敖珂又回了缸里住,那盆陆二拖街上折价给了卖鱼的。 卖鱼的不是很想占这便宜:“你这后生,我要这么多盆做什么。” 陆二把钱数好塞兜里:“您生意这么好,我看大家都来您这买鱼,一个盆装货迟早是不够的。” 卖鱼的听这话高兴,问他要不要顺便拿条鱼:“便宜给你。” 陆二说算了:“家里养着鱼,我怕吃鱼吓着它。” 卖鱼的笑他善良得过分,说鱼能知道个什么,这东西笨得很。 陆二也不能带敖珂过来让它表演个骑单车顶皮球反驳,于是笑一笑,口头一句:“也不是很笨。”说个再见离开了。 14. 天越来越冷,陆二自降工钱拿了些活,白天干活晚上挖坑,间隙还要上山继续捡柴火,一天天忙得很,得亏他身体素质不错这样陀螺转还没累垮。 这天他回来,吃了晚饭又提起铁锹跳进了坑里。 第5页 他挖敖珂就趴在缸沿看。看了几眼问陆二:“小李把钱还你了没有。” 小李是陆二一工友,之前借了陆二一百五,说是家里有急用。谁知到日子了却不还,让陆二再缓缓。这一缓就缓了近十天,这期间陆二没少见他抽烟喝酒下馆子,就是不还钱。 陆二当初肯借是因为不了解底细再加上这人表现得太凄惨,谁知转身借钱的就成了大爷。 没要到钱陆二也认了,只当自己看走了眼。回来跟敖珂调侃了一下这光棍真坏,自己吃香喝辣不体谅一下别人买床厚被子都要问三天价,没想到这一说敖珂就记住了,时不时问‘小李还钱没’。 陆二觉得它这财迷样还挺可爱,拄着铁锹抬头对它笑笑:“他哪有钱还。今天都没来,听说没钱给债主打了个半死,现在搁家里躺着呢。” “那我们的钱怎么办?”敖珂发愁。 “还能怎么办,再挣呗,”歇够了,陆二又低头干起活来,边撬边想到了什么,噗嗤一笑,说:“总不能也去他家揍一顿,现人躺着呢。不地道。” “那就白给他了?”敖珂不死心。 “再说吧,他光棍一条,现在就是打死他他也没有啊。”说着铁锹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用铁锹扒拉几下,地下面的东西逐渐显露出来,是石板。 还不是一块。 陆二埋头一顿铲。 一块拼接一块,每一块成人手肘见方。 石块上刻有字,但因为石块青黑,又被土压了这么久,并不能看清刻的是什么东西。 这应该是个平面,被半人高泥土盖着的平面。 陆二站起来跳上坑来,夕阳余晖里皱着眉环视整个院子。 “怎么了?”敖珂的视角看不到坑底,给弄得一头雾水。 斑驳的墙皮,朱红散去的柱漆,檐角栖息着的已经破碎了的斑斓石兽。 从这些破落里可以看到些这老宅曾经繁荣的影子。 何况这还只是个偏院。 五代开外罗宅是旧城里数一数二的富贾府邸。府门却没立于方便往来的街市,而是藏在半山中,前临半坡后靠深山,往镇上去快步都得走半小时。 五代之内大家都离开了,宅子没人打理渐渐失了繁荣。 家里从不跟别人一样,说回去祭个祖过个年什么的。 却有另一条规矩:每年都得有个人在回宅里守一段时间。 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三五七旬,每年不定。 陆二小时候曾撞见过老头跟小伯伯吵架,小伯伯脸红脖子粗一掌把桌上茶具扫落在地,指着老头鼻子骂:“罗就晨你还是不是人!你弟媳挺着个大肚子在医院你让我现在回那个鬼地方守坟!我老婆孩子要是出事了你就是让我也死!” 老头鼻头顶着手指纹丝没动,眼神旁一扫,刚好与门缝陆二目光相对。 于是陆二就被赶走了,没听到再多。 唯一知道的是隔天小伯还是回老宅了。 每次陆二问老家的事都被老头三言两语打发走,唯一了解到的一些什么关于高祖父很慈祥老宅曾经有只三彩马可惜被偷了的事迹,都是从母亲那里了解到的,后来母亲去世了,就再也没听过老宅相关了。 老家的事大家都避着他。 就是罗北慈,成年后也到老宅呆过两三回了。没成年前陆二以为自己终究有一天也是要去老宅的,并暗暗做好了心里准备,想着不管是小伯伯说的‘守坟’还是罗老头说的‘看家’一个人到了那地方都不能害怕。 但都二十五了他都没回过老宅。 罗老头让他好好跟苏诚学做生意,罗北慈似笑非笑说有自己这个兄长在怎么会让他去荒郊野外吃苦。 直到那天。 那天陆二途径a市想着回去看看老头子,于是抽空回了趟家。 然后阴差阳错看到了那怪物。 是真的怪物。 明明上半截身子是个女人,后身腿脚却是鸟禽,手臂是翅膀,翎羽灰褐色,抓在地上的爪子褐色呈钩状,穿着件宽大的罩衫,大得盖住了大半向地面垂落的尾羽。 这怪物正用翅膀一下下拍打着罗北慈,发出刺耳嘶哑的禽类叫声向罗北慈撒娇——是的,撒娇。把人都拍到地上去了是撒娇,情绪上来了撕咬罗北慈脖颈肩膀也是撒娇。 但当时陆二不知道,只以为自己大哥要被这鸟人给吃了。千钧一发——他自以为的千钧一发之际,已经摸到了近前,然后将手中拖把棍狠狠插向鸟人右翅。 接下来场面混乱不已,刺耳的惨叫和扑打乱飞的羽绒充斥着整个藏书室。 罗北慈却护住了怪物。 陆二看着这一人一怪心里一个念头狂闪,想完了完了,这哥竟然找了个怪物做对象,被老头知道了还不被打死,留自己一个给老头子养老太惨了。 第6页 结果罗北慈一个电话很快医生与老头子都到了。 老头子脸色铁青却把陆二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对客人动手毫无教养。 季叔则在一旁给罗北慈和鸟人看伤势,面对一地鸟毛面色如常波澜不惊。 他这时候才开始明白,这些人瞒着自己的事比他之前以为的要多得多的多——他甚至都不如一个一月最多来一两次的家庭医生知道的多! 然后他就直接被老头子发配到了这老宅——说是给客人赔罪,要好好反省。 说实话,头一天见到敖珂的时候他还有着一切是梦的错觉。 但天天吃着淡萝卜慢慢他也回到了现实。最后妥协了,想着他们爱瞒就瞒吧,只要让自己早点回城里去过科技生活就好。 11.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 这地底下那些一看就不正常的石板又是些什么鬼! 陆二环视一圈,只觉得这住了小半年的院子顿时陌生起来。 “怎么了?”顶着芋叶敖珂还在问。天冷起来找来的叶子越来越萎,它也总抱怨,但抱怨归抱怨,还是天天顶着‘丑叶子’趴缸沿上。 掏了掏兜,根烟丝都没掏到,陆二舔舔唇把烟瘾合着唾沫咽下去,鼻子叹口气:“没,”事字还没说出来,他耳边炸开了个声音。 一个,尖锐的,嘶哑的,声音。 惊雷一样,顺着耳朵迅速劈进他脑袋。 劈得他脑袋嗡了一下。 他几乎是跳着转过身来,捂着耳朵警惕地梭巡院内。 却没发现半分风吹草动。 这一捂那声音仿佛被困住的蜘蛛,在他脑中反复攀爬,激起陆二一身寒毛——这声音,像风声像兽鸣,明明只一音节没任何意义,陆二却莫名觉得它撕心裂肺,脑海里忍不住地一遍遍回荡。 只一声。 短促的一声。 之后院里一切如常,陆二偏着脑袋,慢慢放下手,边往坑边走边问缸那边:“你听到了吗?” 说着到了坑边,还没等到他往下望,身后敖珂一声大吼:“回来!” 随这一声吼什么东西碎了。 “啪!” ———————————— 那啪的一下,缸肯定是裂了,也从没见敖珂吼这么激动,如果是以往陆二肯定第一时间回头看胖头鱼怎么了,但这次他没立刻回头。 他盯着前面,浑身的寒毛都炸开来了—————— 敖珂提醒得太迟,出声同时他已经看到了坑里的东西。以及那声尖细的呼唤,明明那么轻,却压过了敖珂的吼声。 “罗先生。” 坑里那颗血淋淋的头颅张着黑洞洞口盯着他, 它像是凭空石板上长出来的,在满是泥土的坑中,没有头发,头皮脸上全是血污。 陆二分不清它是男是女,也不知道这是人是鬼,却从这张连眼珠子都没有的脸上看出了笑意。 它张着没牙的嘴,声音细细地唤他:“罗先生,” 血从它空荡荡的眼眶流淌下来,被石板棉花一样吸收,红掺着青,石板越发显得黑。它仰着头盯着他,嘻嘻笑着,说, “罗先生,我好痛啊。” 是真的盯,盯得紧紧地,陆二试图往旁边动一动它立刻就跟着往旁转头。 后面那啪一声后没了动静,陆二怀疑那条好吃懒做的胖头鱼没义气先跑了,留自己单独面对这不知来头的怪物。 头颅还在声声唤他:“罗先生,” 一句接一句地, “罗先生。” “您是来接我吗?” 也不要陆二回答,嘻嘻笑了几声又无头无尾地道谢:“多谢罗先生。” 自顾自地不断道谢, “多谢罗先生,多谢......” 这一会儿陆二也发现了它离不了这坑。 实际上,它甚至离不开那石板。 那一块石板是破了,它只出来了个头,脖子以下是卡在了下面。 它还在那疯疯癫癫地道谢,嘴长得大了陆二才进一步发现这东西根本舌头都没有。 也不知道开腔说话的原理是什么。 陆二觉得它这疯癫样有几分可怜,但更多是可怖,于是下手的时候也没留情,几铁锹下去头颅就不怎么能说话了。 最后一下,他举着铁锹,头颅细细说了句,“好冷啊”,不是跟他说,更像是句呓语。 等确定头颅彻底不动了,陆二几铲土拨下去掩住坑底狼藉,再很快把自己辛苦挖的坑填平了。真是挖坑三天毁于一夕。填完了天都黑了,就着月光他把土踩平,最后在顶上蹦跶几下,边蹦跶边觉得自己像个杀人埋尸的大坏蛋。 弄完了把破缸给捡了堆在院角,都是一片片盛不起水的瓦片了,而敖珂,也跟缸里的水一样,出了缸就无影无踪了。 陆二手揣袖子里角落蹲了会儿,等确定那个唠叨挑剔的声音再不会出现就站起来往屋里去。 第7页 乡下没活动,现在胖头鱼也没了,不如还是早点睡吧。 门一开,却看到了个黑黑的影子。 屋里没点灯,外面月光再亮也照不透屋子。这影子坐在陆二床上半明半暗,是个人形。 “我没住所了。” 是熟悉的低沉的男声。 陆二点了灯,灯光里打量变成了人的敖珂,浓眉细眼,就是油灯昏黄也能看见皮肤白净得很,是那种小姑娘们都想要的皮子。膀子以下的长发,穿着陆二的衣服坐在床边,披头散发这一遮有几分旧时侯新媳妇等炕的样子。 是个手脚齐全的英俊青年。 陆二不禁松了口气,去收拾给敖珂翻乱了的柜子。 一边叠衣服一边跟床边人说:“明儿咱们换个院子,一定给你弄个大池子。”他很少说‘一定’这种词,说了就等于承诺了,或许是给胖头鱼当奴隶当习惯了,或许是感激胖头鱼是个全须全尾的人样没给他带来惊吓,也或许觉得它没跑留他一个人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算有义气,于是一定要给弄个合心意的大池子。 哪知道床边的英俊青年却不要池子了,按了按陆二新买的松软棉被说想睡床。 陆二耙了两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点了头:“成,今晚你先跟我将就一下,明天我们去街上给你买被子。” 12. 结果两人躺一被窝里,大半夜了都没睡着。 窗下月光里敖珂用那张英俊得不真实的脸怼着陆二,陆二背对着大半天还能感受到这人睁着眼,最后干脆翻回来,说:“要不咱们还是一人睡一头吧。” 敖珂不愿意:“我不碰你的脚。” 陆二无奈:“我发誓我绝对没有脚臭。” 敖珂还是不愿意。 陆二只能哄着让他赶紧睡, 敖珂却让他先睡, 陆二说他:“你不睡我哪敢睡。” 敖珂问为什么。 陆二打趣:“要是睡着了你一口把我吞了怎么办。” 13. 终究敖珂也没把陆二给吞了。 陆二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后背一霎惊了一层薄汗。然而这种惊惧在看到旁边青年四仰八叉的睡姿时慢慢消散了。 这天是下午有工,陆二就牵着敖珂到街上吃早饭,顺便给他买些个人用品。 敖珂长得好看,在街上引起了骚动。 陆二回柳婶:“......他过些时候回剧组了,女朋友等他呢。” 他自觉长得也不差,怎么就没见这些姑婆婶婶这么积极来给相亲。一边感叹一边介绍说敖珂是自己朋友,是个演员,已有对象,过段时间就回城里去,把来八卦说亲的统统挡了回去。 吃了饭陆二去相熟的陈哥铺子里借电话,刚跟老陈寒暄倆句转头敖珂就不见了,出来一看是被个婶子牵着在门口问东问西, 这老婶子陆二也认识,不担心人给拐跑,于是回身打电话去了。 14. “你没事挖个什么地!”电话那头罗老头气急。 陆二是打给罗北慈的,等罗北慈听到他把院给挖了还见到了个奇怪的东西就沉默了,半晌电话那头换了人,罗老头上来就骂他是不是闲得很力气没地使所以要把自己家祖基给挖了, “你去刨!都刨烂算了!你是要把我羞死没脸见祖宗!” 老头子气得很,老陈的山寨机声音又大,快把陆二耳朵给震聋了,于是赶紧提醒自己在外面用别人的手机给他老人家打电话。 于是老头子‘此地无银三百两’式的责骂消停了,也不好奇那个奇怪的东西是什么长什么样,只问:“你怎么处理的。” 陆二从架子上拿了包山楂卷,三块一卷,透明包装下褐红的山楂肉色看着很诱人:“我给埋了。” “埋了?”罗就晨不是很明白。 陆二重复:“埋了,今早我看了看,没动静。”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最后, “你别回去了,在镇里找个地方住,我和你哥这两天就回来。” 陆二点了点头,也不管罗就晨根本看不到,心里有件事:“对了爸,咱们家有谁是教书的吗?” 罗就晨否认:“我们家哪有教书的,你们一个个都不争气,就你哥好点读了个硕,你表弟还大学都没读完就辍学了,”又抱怨,“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你们就是没吃过苦。” 陆二知道是问不出个什么了,就顺着罗就晨的话搭了两句挂了电话。 等还了电话出来那老婶子牵着敖珂的手还在聊,旁边围了几个大大小小的姑娘,陆二走近一听,是老姨子让敖珂把头发剪了, “男娃儿留个什么长头发,你们总赶流行.....” 陆二把山楂卷递给敖珂,对老嫂子解释:“他演员,演戏需要,可不能随便剪。” 第8页 旁边一适婚女青年红着脸附和:“就是,”红扑扑的脸蛋对着陆二腼腆一笑,“我也这么跟她说的,不能随便剪。”又问陆二,“他叫什么名字啊。” 陆二把山楂卷拿回来,拆了包装又递回去,让敖珂做自我介绍:“你也算这镇上一份子了,好歹介绍一下自己。” 敖珂捏着山楂卷往嘴里送,明明是英俊成熟的外表,行为却有几分憨态,不看嫂子与女青年,垂着眼颇不情愿的样子:“我叫敖珂。” 15. 等晚上陆二回来敖珂提了意见,说不喜欢上午陆二让他跟别人做介绍的行为。 陆二撅着屁股蹲地上擦了把脸,今天干的是水泥活,鼻孔里都是黑的,擦完毛巾全脏了,于是擦完脸又盆里用力搓毛巾,不解:“怎么了?” 敖珂跟着蹲在旁边,脑后街上卖头绳大姐给扎的马尾不偏不倚,高高挑着好看利落地很:“我又不是山魁水野,到哪都要表个姓名。” 陆二表示明白了,岔开话题:“山魁水野是什么?” 敖珂瞟了一眼昨天那个坑的地面,说:“是妖。” 拧干的毛巾脖子上一搭,端着水盆站起来往院子里一泼,陆二看旁边一眼,笑了笑:“你不是妖吗?” 敖珂跟着站起来,跟着陆二往屋里走,没有回答。 13. 罗就晨很快就到了,跟罗北慈换着开的车,从a城到老宅,不停歇开了一天一夜。 这两人也是厉害,风尘仆仆,到的时候脸色发灰。 乡下早晨雾蒙蒙的冷得很,陆二吸着鼻子打着哈欠给两人开了门,罗就晨先一步下车来,刚见面就有所不满:“怎么住这么偏,正院那边院子不是好好的非住这,”踏进门槛站院子里一瞧更嫌弃了,“这到处都是灰尘。”是嫌弃这光秃秃草都没一根的土院子。 陆二往回看了一眼磨磨唧唧堵在车门口不知道在做什么的兄长,回罗就晨的话:“这边采阳足,下午没事还能晒晒太阳。” 老爷子哼哧一声:“你倒是会享受。”再想说什么一错眼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后的敖珂,从头到脚一打量,问陆二:“这位小兄弟是?” 敖珂跟罗北慈差不多高,穿着新买的棉袄——昨天街上有个大姐提了下他衣服好像不大合身,他就非要重新买,之前光溜溜在冰水里不冻,现在穿了衣服却指着露出来的小小一截手腕说自己‘好冷要冷死了’。陆二只得给他买了件合身的大袄子,就那种厚实便宜的老式棉袄,衣服本身灰绿灰绿的并不好看,但在敖珂身上看着却还挺时尚。 长得好就是占便宜。 现在他穿着他那件灰绿的棉袄半掩在门后,陆二愣是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了几分胆怯,于是解围道:“我朋友,敖珂,镇上的,过来找我玩几天。”料着老头子跟罗北慈不会呆很久,就算呆得久明天得空了把人送到镇上去就行。 看敖珂木桩一样站门后没有开腔的意思,罗就晨笑了笑,拍拍陆二的肩:“交朋友是好事,年轻人就是要多交朋友,”又扯出陈年旧事,“你小时候那些朋友没事也联系联系,上次宋秋还打电话问你现在怎么样。” 宋秋是陆二小时候一朋友,从小学到初中都在一个学校,后来上高中不在一个班就疏远了。罗就晨总觉得多年朋友说断就断太可惜了,希望陆二能花些时间重新经营起来。 陆二没回他,反而往门外走,因为他看到了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大步走到车跟前,他问正在哄车里人的罗北慈:“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罗北慈还是一身黑,哄着后座上的罗绮,左哄右哄只哄得人往车门偏了点:“乖,我们就在这呆几天,过两天我们就回去,好不好?” 这温柔得,像是换了魂,还好抬起头来下一句正常了:“看什么,弄点热水去。” 车里那个叫罗绮的半鸟人罩着件黑色的斗篷式长裙,翅膀与爪子都给遮住了,占了大半个后座,偷偷瞟向陆二的眼神怯生生的。 红唇黑眉, 竟然还画了妆。 要不是陆二见过她那双翅膀跟爪子,光看这张脸只会以为是个长相精致的女人。 罗绮明显是怕他,看他过来更不肯下车,往座位另一头蹭了蹭,头也低低埋了下去。 “还不快去!”罗北慈又抬起头来,瞪陆二,眼里不少血丝,看起来颇有几分凶神恶煞的样子。 这突如其来的坏脾气。 陆二边眼瞅他,忍不住叹气:“知道了。”提醒道,“我有朋友在,她在这不方便。” 罗北慈听言往陆二背后望去, 后面传来罗就晨的声音:“送客人去东院休息吧。” 第9页 罗北慈点头。 合上后车门正要上驾驶座,罗就晨又叮嘱:“都累了,就在屋里好好休息,待会儿二给你们送吃的来。” 罗北慈抓着车门的手指节捏白了,喉结滚动两下,最后应了声“好的。”钻进了车里。 14. 陆二烧水做饭的时候敖珂亦步亦趋跟着,一句话不说像个哑巴。罗就晨也在旁边,杨白劳监工一样挑剔,一会儿:“你切菜肩膀抖个什么劲。” 一会儿:“你放这么多油是炒还是炸呀。” 俨然一副名厨模样,实际五十多年来从未下过厨。 因为陆二不搭理他,很快他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敖珂身上,问人家:“小伙子一表人才,跟我家小二怎么认识的啊?” 敖珂正学着陆二手揣袖口的姿势蹲在灶跟前,脸被灶火映得红通通的,对罗就晨的问话充耳不闻。 陆二笑话自家老爹:“人不乐意跟你说话就别问东问西招嫌了,想知道什么问我,”一边让两人都避开些,“下菜了,别溅一脸油麻子我不负责。” 罗就晨就真问陆二,问两人怎么认识的,敖珂家里几口人,哪里高就,查户口一样仔细的架势。 陆二编了一套两人镇上认识,敖珂是个事业刚开头的演员,来乡下采风等事迹把人糊弄过去,正翻炒着锅里又听到老头子感叹这小伙子长得好:“长这么俊是该到电视上去大家都能欣赏才不浪费,”,咂咂嘴忽然添了句,“我年轻的时候跟他也差不了多少。” 听到这话陆二忍不住笑:“得了吧,我又不是没看过照片,你年轻时候哪有人家帅。” 15. 饭菜好了陆二拨了些出来给东院送去,后面跟着敖珂这个小尾巴,手里提着个热水壶。 老宅好些个院子组成,过了几个门绕来绕去到了祠堂,过了祠堂才是东院。陆二他们住的院子偏僻,如今门一敞外面就是荒地,走一会儿就到路上,去镇里方便的很,所以也没怎么在宅子里走过,敖珂今天更是头一回,一路上好奇地到处张望,一路走一路说:“没我们院好。” 他也是敢说,一路上好几个院不管是面积还是门楣都比小偏院阔大光彩,只就地面来说,人院里是平整的石砖小偏院是泥地,哪有的比。 只能说是‘鱼不嫌家穷’。 走了一段敖珂问陆二:“他们什么时候走?” 陆二按猜测说:“两三天,三四天?我也说不准,待不久,没事谁在这待。” 敖珂问他什么事。 陆二摇头:“我也不知道,”又说了句玩笑话,“也可能只是来探监看看我还活着不?” 敖珂没笑,问:“那你会跟他们走吗?” 陆二站住了,托着袖子捧着锅盖,锅盖里放着饭菜碗筷,两手不得闲想挠头挠不得,叹了口气,看着敖珂告诉他:“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我也有自己的工作生活,”怕敖珂难过又添了句,“有缘始终会再见,到时候请你吃遍我们那好吃的。”是开了张空头支票,开完实在忍不住,让人帮忙抓一下自己右边发际线那,“痒死了。” 敖珂空闲的手抬起来,手指白而纤长,指尖在陆二额头上挠了挠,认真说了句:“你要走我就吃了你。” “什么?”陆二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要走我就吃了你。”敖珂重复了一遍,一边还在细细替他挠发际线。 陆二捧着锅盖愣了两秒,反应过来干笑两声:“别用这么正气的脸说这么惊悚的事啊,”说着不由又叹气,“嗨,怎么当爹伺候还伺候出仇了呢。” 敖珂没反驳,指尖蹭了蹭他额迹:“还痒吗?” 陆二晃头:“不痒了。”让敖珂在外面等着自己把水壶饭菜送进去。 16. 进了院找到屋子,罗北慈来开了门,陆二稍微抬手,将饭菜和臂弯的水壶露出来示意道:“送饭的来了。”,趁罗北慈接过手没空一闪身挤进了屋。 果然,那个叫罗绮的也在屋里,正卧在地上玩着些彩色的块状物,他定睛一看,竟是些珠玉宝石。 罗绮见到陆二偏过了身子不看他。 “出去出去。”罗北慈放了东西转头来把他扯出了门外。 门外陆二挠了挠头,问兄长:“有烟吗?” 然后两人院子凉亭里抽起了烟。 陆二馋烟馋很久了,这段时间蹭工友的土烟根本不够味道,现在拿着以往抽惯的先赶紧深吸两口过过瘾,然后才调笑老大:“你够大方的啊,拿珠宝给女朋友当玩具。” 罗北慈眉眼间有着忧郁愁容,舔了舔干燥的唇,承认了:“她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一夜没睡他的脸色实在不好,陆二告诉他自己那有袋豆奶,问要不要待会儿送过来给补一补。 第10页 罗北慈后一倚靠在凉亭柱上,长吐一口烟:“得了吧,我还不了解你,要真想给你还用问?” 确实。 这豆奶昨天刚买,乡下也没什么好东西,回来冲了一包敖珂很喜欢,要拿走送人他肯定不乐意。 弹了弹烟灰,陆二笑了笑:“你要我肯定给送来。”待会儿上街买一包下午送来就行了。 罗北慈摇头:“算了,我跟她都不吃甜。” 陆二不明白:“你跟她怎么回事?老头子知道吗?” 罗北慈又摇头,低头猛吸烟,半天才说话:“能怎么回事,没怎么回事,”反过来问陆二,“爸不是让你住镇上吗,你小子怎么回来了,不害怕?” 嘬了口烟,陆二也摇头:“怕啥,死透了,第二天早上一点动静没有。” “比我厉害,”罗北慈回忆当初,“我当初第一次见到罗绮吓得两天没回家。” 陆二不记得有这事:“我怎么不记得,什么时候?” “就初二,你小子小时候天天除了吃就是睡猪一样能记得个啥,”罗北慈含糊带过,斜着眼看他,眼神有些冷,“就你小子命好。” 陆二觉得冤枉,从小到大不管家人朋友都喜欢使唤他,连罗就晨都叫他‘小二’,怎么在罗北慈这就成了猪。 “行了,就扫地拿快递这些琐碎你也好意思提,”罗北慈夹着烟的手嘴巴上划拉一下示意他闭嘴。 两人间一阵沉默, 然后是罗北慈先开口,他问陆二见到的‘东西’什么样。 陆二回想了一下,说:“挺惨的,” 舔了舔上颚,舌尖焦油味浓郁,他咽了口唾沫,将烟头捻灭在亭壁:“没眼睛没舌头,头皮也没有,” “别说了,”罗北慈打断他,扔下烟头站直脚碾灭,一踢,双手一搓脸,打发陆二离开,“你回去吧。” 陆二坐在凳子上前身往前一倾,从罗北慈身上把烟掏出来放自己兜,求他一件事:“你跟你女朋友商量一下,给我一颗她的玩具,拿她不喜欢的就成,等回去我还她两颗。” 罗北慈没更正陆二的称呼,心不在焉点头说回去跟罗绮商量一下。 怕不被答应陆二加了筹码:“我下午去镇上带些好玩的回来。” 罗北慈提起眼皮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往屋子那边去了。 陆二想了想在后面叫他,让他尽量选红色:“有颗正红蛋型的我看就不错。”完全忘了两分钟前说的‘拿她不喜欢的就行’。 罗北慈没回头,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廊中。 凉亭里陆二叉着腿坐着,又掏了支烟点燃,等着罗北慈把那颗红蛋拿来——老头子让这倆呆屋里休息,想要个什么只能靠他陆二,一赚二,还有个免费供货送货的伙夫,是大赚,他觉着他们十之八九是会答应的。 17. “哪里来的?”敖珂拿着拇指大的蛋形红色石头对着太阳照了照,冬天的阳光清澈又冷冽,透过石头成了灶膛般的温暖。 价值不菲。 他却不了解,对陆二说:“没我那颗翡翠的好看。”说的是那颗五毛钱的玻璃弹珠,陆二看他那么喜欢就骗他说那是颗珍稀夹红翡翠。 解了烟瘾陆二浑身轻松,手插在兜里,笑眯眯地:“那我再把它扔回树下去?”他跟敖珂说这是他刚才进院子树下捡的,‘走着走着突然看到’,‘得亏我眼神好’。 抬手又把石头对着太阳照了照,经过一番审视,敖珂下了决定:“没另一颗翡翠好看,但也还行,回去做个摆饰也好。” 他的摆饰不过是床角一堆毫无价值的石子。陆二陪着他一起大冷天从地上一颗颗捡起,搓洗,然后再看着他一颗颗摆放在床角。 态度珍重, 珍重得有些可怜。 18. 吃完饭罗就晨跟陆二院里散步,消食聊天,聊着聊着说到一个事:“你怎么跟人小敖一个屋?”是趁两人送饭溜达了一下,结果发现就一房里床上有被褥,于是心生疑虑。 陆二无奈:“他就比你们早一天来,人本来是能有个独间的,结果你们突然要来我来不及收拾,再说我身上也没什么钱,给你们把棉被什么的一买,哪还能拿出多余的子儿招待他,只能委屈他跟我将就一下了。”还好敖珂对和人挤一张床没有什么不满。 罗就晨问他怎么不用之前的棉被。 罗家每年都回来人,但等人一走屋里完好的被褥水壶就会被附近盲流搜刮走,罗就晨好些年没回老宅住不知道,陆二也是上回听罗北慈说的,解释完又说:“再说就算之前东西在,搁了一年受潮生虫什么的谁敢用。” 罗就晨嘴硬:“洗一洗晒一晒不照旧用,你们就是没吃过苦不晓得珍惜东西。”说得像自己吃过苦一样。 第11页 陆二不跟他争, 父子间沉默了一阵, “地底下那东西是什么?”陆二试探着问。 罗就晨让他少瞎操心:“这么好奇干嘛,跟你没干系,待会儿你带你朋友到镇上去,这两天别回来。” “多麻烦,”陆二不想折腾,保证道,“你要干什么直接干就行,我躲得远远不看不听绝不添乱,”又忍不住抱怨,“我也是你儿子是家里一分子,你干嘛总把我当贼防。” “啪。” 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罗就晨抬着手看他呲牙咧嘴:“你要不是我儿子,”话说到一半卡住,就又往陆二脑后拍了下,只是这次轻得像是抚摸,“你要不是我跟你妈的儿子,我才懒得搭理你。” 提起亡妻脸上多了几分落寞与温柔:“我这辈子,只有你们过得好才算值。” 陆二受不了他悲戚柔情的眼:“行了行了我不问了,肉麻兮兮的,待会儿我就走,给你们腾地方。” 是妥协了。 罗就晨却没像以往一样达成目的就收起表情,他细细看陆二眉眼,语重心长:“陆朝。” 少有地叫了陆二全名。 他说:“陆朝,你只要像爸爸妈妈期待的大步向前走就够了,只有你,”喘了口气,“和你哥过得好了,爸爸以后才有脸去见你们母亲。” 19. 敖珂知道要去镇上住的时候不大高兴。 了解半天发现这人是恋巢,加上觉得有生人在家不安,完全没自己其实在别人家而所谓的‘生人’才是主人的自觉。陆二说了半天,反复强调“绝对很快就回来”,同时以“我们上街住的地方好得很,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为条件引诱,哄孩子一样好不容易才把人哄愿意了。 临出门遇上罗北慈过来找老头子,陆二就顺便跟他拿点现金。 接过豆奶夹胳膊下,罗北慈外套里掏出钱包,抽出几张票子递过来:“你回来的时候在李文明那带晚饭,”说陆二煮的跟猪食差不多。 恶劣的态度。 陆二把钱塞兜里,告诉他自己今天不回来:“老头子嫌我碍事,把我打发到镇上去了。” 罗北慈眉头一皱,忽视陆二探究的眼神,钱包一合一揣往房间去了。 20. 陆二跟敖珂两人一路晃着往镇上去,中途陆二心底有个问题憋不住了:“我做饭不好吃吗?” 敖珂看他一眼,掌中一颗红石头抛上抛下:“还行。” “什么叫还行,”陆二不满,“好吃就是好吃不好吃就是不好吃。” 敖珂想了想比较了一番:“比前天镇上吃的好吃。” 陆二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但还有自知之明,谦虚一番:“哪能跟人饭馆厨师比,你太夸张了。”谦虚完等着再被夸两句。 谁知敖珂不上道,只顾抛石头玩并不反驳。 21. 晚上两人招待所双人标间里看电视。 敖珂对电视机感到新奇,拿着遥控器按来按去。 陆二叼着烟斜靠在床头:“翻来覆去就这几个台随便选一个看得了,晃来晃去眼都给你晃花了。” 敖珂不理会,顶着个鸡窝头坐在床尾依旧不停调换频道———— 那会儿他见了现代化浴室非要体验一下,却连冷热水都不会开,于是陆二代劳三两下给他洗了个头,洗完毛巾一顿搓再吹风机四面八方一吹,成功将一头顺滑长发造成一毛糙鸡窝。陆二得了个‘丑死了’的评价,只能又拿了梳子给他梳,结果没梳两下就被叫停,说扯得疼,陆二试了好几次他都说疼,最后梳子一搁干脆让他顶着鸡窝算了,说“睡一觉等明天就整齐了。” 跟个孩子似的。 陆二拿他没办法,只得将就用不停转换的屏幕画面打发时间,加上有心事,不一会儿出了神。 一会儿敖珂回头来问他:“在想什么?” 陆二回过神来,发现烟头已经快烧到手,拿过床头的烟灰缸碾灭,胡诌了句:“我在想我哥他们晚饭吃的啥。”他在想老宅那仨现在在做什么,想老头子为什么神神秘秘的一定要支开他。 敖珂点点头,嗯了一声,说:“那我知道,” 知道什么?陆二还没反应过来,敖珂接着说:“他们还没吃饭。” 陆二以为他在说笑,打趣道:“你知道的还挺多。” 敖珂又点点头:“我知道我们院子里的,他们在我们院子里好久了,一直在说话,没有吃饭。” 内心一惊,陆二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敖珂指指眼睛:“我留了个目庙,看到的。” 陆二砸舌,像之前看见敖珂凭空让缸里涨满水一样啧啧称奇:“这也太厉害了,那你岂不是有千里眼?” 敖珂摇头,老实道:“太远了也就看不到了。” 第12页 陆二夸他:“那也很厉害了,有了你能省多少监控钱。” 不知道监控是什么,但作为个天天惦记小李那一百五的穷鬼,敖珂知道钱是好东西,他想了想,告诉陆二:“你以后会有很多钱。” 陆二惊讶:“你还会算命?” “不是算的,”敖珂拿着遥控器又背过身去看起了电视,嘴里轻描淡写,“等那只戚鸟埋下去,你和你子孙后代至少能有两百年富贵。” 埋下去, “......罗先生......” “......好痛啊......” ...... 罗绮! 陆二是从床上蹦下来的,脑内被一个猜测炸得一片惨白,手忙脚乱套上鞋就往门口跑。 “你去做什么?”敖珂跟着站了起来,满脸疑问问他。 陆二心跳如鼓,几乎是叫着:“那鸟要是被埋罗北慈这辈子就完了!”罗北慈眼里情意太明白,但眉眼间愁容也深,之前他还以为是在愁人鸟殊途什么的,现在回想起来,这哪只是人鸟殊途,这他妈接下来就是人鬼情未了! 罗北慈是个一根筋,罗绮要真成了疯癫皮包骨那模样....... 陆二不敢再想,掏出兜里钱门口桌子一放头也没回:“你在这呆着要是明天我没回来你就自己离开。”拉开门急匆匆往楼下奔。 22. 夜风冷冽,月光惨白泼下来,照得地面冰冷光亮。 陆二跑岔了气,腰侧疼得要命,但他没有慢下脚步。 他怕自己慢一步事情会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刚出发的时候脑子是一片空白的,只有一个念头:要赶紧回去。 跑着跑着很多事乱糟糟涌上心头, 一会儿是小时候罗就晨捉住偷看的他教训:“好奇心害死猫听过没有,作业做完没?再给我发现一年没零花钱。” 一会儿是罗北慈带小胖墩的自己去买冰淇淋,他还小走两步就累了,罗北慈费力把他抱起来,对路上每个夸他可爱的人板着个脸:“这是我弟弟。” ....... 这些往事不受控制或单独或一起浮现...... 最后,是躺在病床上意识模糊的母亲:“.....阿朝,阿朝你一定,一定要把阿慈当自己亲哥哥......” ...... 天地黑白间,陆朝奋力向前奔跑,跑得五脏六腑颠簸疼痛,跑得耳膜鼓起,田野间只听得见自己哼哧的呼吸与鼓擂的心跳。 (我,我一个银鸭,单机,可怜兮兮哭唧唧jpg. part2. 23. 他赶上了。 24. 几盏油灯,黄色的光如水如油浸满祠堂,无风无雨,波澜不起。 屋内的人各自安静着, 罗北慈站在罗就晨背后, 罗就晨对面站着个身着灰袍拿着拂尘道士打扮的老头, 角落里头发一长一短两年轻人。 四人没有交谈,一室宁静,老道一会儿摸摸胡子一会儿甩甩拂尘,不经意与罗就晨目光相遇了就微微颔首招呼。 他们像是在等着什么。 陆朝就是这时候闯了进来,带着一身寒风,如夜雀一样一头扎进来,搅乱一室宁静。 看到他罗就晨脸色顿变,过来一声不吭把他往外面推。 陆二一把抓住他的手:“爸。” 他一路找来唇干脸白,手也寒冰一样。 罗就晨低声呵斥他:“你怎么回来了,赶紧走,有什么事之后说。” 陆二看了眼后面望过来的罗北慈,低声劝:“爸算了,咱也不缺钱何必做这种事。” 劝说换来罗就晨一句呵斥:“出去!” 陆二肯定不出去,左躲右闪避开他的推拉,并试图越过他往屋子里面走去拉罗北慈。 他倆在门口纠缠期间老道毫无反应,从头到尾甚至没瞧过来一眼。那倆年轻人倒是好奇,盯着门口不错眼瞧。 罗北慈失了魂木桩一样站在原地傻傻看过来。 陆二叫他:“你愣着干嘛过来呀!” “胡闹!”罗就晨吼他,把人挡着不让他过去。 再年轻力壮折腾了这一路陆二很快筋疲力尽,眼看快被推出门去不得不说狠话:“妈她的遗愿是我们爷仨开开心心一辈子,爸你要是把罗北慈女朋友给弄没了以后我肯定见不着自己大哥了,他小肚鸡肠的指不定躲哪骂我们一辈子,爸你何必,” “啪!”一记耳光打断了他的话。 罗就晨恶狠狠地瞪他:“滚出去!”睚眦欲裂。 陆二从没见过他这么凶恶的模样,脸颊火辣辣的疼,这一巴掌把他脸打肿了,也把他打冷静了,深吸一口气,他认真看着罗就晨:“爸你相信我,我和罗北慈一定努力工作孝敬您,等回去我们就给家里换套新黄花,每年换一套都成。”就差直白说我们不差钱不吃这鸟血馒头。 打没用骂没用,罗就晨压着声音:“陆朝,算爸爸求你,你先出去。” 第13页 说不动哄不动,还挨了一巴掌,陆二看着罗就晨,终于迟钝地发现了老头子满面虚张声势的愤怒后还藏着些别的些什么。 这时, “罗善人,”那个老道一甩佛尘,终于看过来,抬着下巴虚着眼,眯眯地笑,“这位就是罗小哥吧?” 罗就晨瞪了陆二一眼,是句无声的呵斥,‘胡闹!’,转过身去回老道:“是,正是我家小二。”说话间一直将陆二掩在身后,丝毫没有介绍的意思。 老道并不在意,只说:“时辰也差不多了,既然罗小哥赶巧到了,就一并记到贴上吧。” 陆二在后面看到老头子身侧的手捏了拳:“王爷,他姓陆,以后是要到他母亲家那边去的,就没必要写上了。” 那叫王爷的老道徐徐又一甩拂尘,从左甩回右,目光虚虚地从空中划过又挪了回去:“既然善人不愿意,贫道也不好强求。”说完唤角落倆青年人:“王柏王望,启阵吧。” “是。”王柏王望应了声,走出角落开始干活。 陆二眼见着他们把自家祠堂地砖给撬开了。 启阵难道就是挖坑?陆二看着那倆人闷不吭声拿着类似改锥的东西分开地砖,撅着屁股干得热火朝天,甚是努力,就是放老陈那做工也是倆好苗子。 他已彻底冷静下来,从罗就晨对老道疏远却恭敬的态度看出这事根本不是自家说了算。 也不只是什么富贵荣华的事。 却不愿意。 以前的人干了什么他管不着,但现在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他希望能阻止。 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享福,过于残忍了。不管是那个皮包骨,罗绮,罗北慈,老头子,还是,母亲。 他也怕。 他才二十五。回头一看不管多少欢乐自在都觉是弹指一挥间。 太短了。 但怕没用。 他后退一步,对着罗就晨的背影跪了下去,手掌紧紧扣在冰凉地砖上,额头磕响:“父亲。” 25. “......你放心,我一定让咱儿子长命百岁。” 那时的罗就晨还没小肚腩,脸如刀削身材瘦长,抱着陆曼坐在园子里晒太阳,却又怕阳光毒辣晒伤了自己夫人,于是用手背遮在陆曼额前,尽管这阳光,淡得不过温水一般。 他低声哄她:“就是天王老子,也别想把他夺走。” 年幼的陆朝持着脸盘大的胭脂点雪,藏在灌木丛后。 他摘了花,怕父亲责骂,于是在听到动静的时候就藏了起来,想着等父亲走了拿着花出门找小玲去。 可不曾想,听到了一个秘密。 一个说他活不过三十的秘密。 一个是他耗尽母亲精血害得母亲长久生病尽管如此却还是活不过三十的秘密。 他虽年幼,但生来敏感,看着雷雨前落地死去的飞蚁小小的心脏会觉得悲哀。如今听到自己活不长更是难过,是生来对死亡的恐惧与还没展开的对这个世界的期待。 他蹲在那里,把脸杵进胭脂点雪里,不让自己哭出来。浅淡的光透过薄薄的黄色的秋菊花瓣进来,倒是夏阳热烈的模样。 后来,那朵盛满了他泪水的菊花,被他埋在了落叶里,也再没去找过小玲。 因为他之于小玲仿佛飞蚁之于自己,他怕自己落地那天小玲会难过,会悲哀。 他开始叛逆起来,在罗就已的教唆下喊罗就晨:“铁公鸡!一毛不拔铁公鸡!” 罗就晨气得拿着半个砖头厚的文件追上来,要砸死这个“小兔崽子”。 再后来,母亲身体愈加不行了,时常卧床,难得走动。陆朝搬了小板凳坐在床边,将脸塞进她手里,她手指动了动,捏了捏,笑着说:“阿朝又胖了。” 陆朝不承认:“阿朝没有胖,”他眉眼戚戚,“阿朝瘦了。” 陆曼被他逗乐,脸上出现笑意,打起些精神:“哦?阿朝怎么就瘦了?是挑食了没有好好吃饭吗?” 陆朝摇头:“阿朝瘦了,因为铁公鸡对阿朝不好,” 他是真的难过,嘟囔着向母亲诉苦:“他只要哥哥了。” 他要个新书包罗就晨就是不给,但罗北慈去要就给了。后来罗北慈牵着他拿着钱去买了最新款的米老鼠书包,他却更不开心——这包是罗北慈贴钱买的,他的零花钱不过够买两包零嘴,而罗北慈的零花钱却能买半个书包了! 他觉着,罗就晨是嫌弃他活不久,所以不要他了。 所以才每次犯了错就张牙舞抓要揍死自己,而只要罗北慈一句好话就放下‘武器’:“要不是你哥你看我揍不揍死你个小兔崽子。” 自己要是小兔崽子那他就是老兔崽子! 陆朝气鼓鼓地,又不是他自愿活不长的! 他现在做完功课了天天看康熙王朝,不是因为觉得这剧多好看,而是与片尾曲有着深深的共鸣, 第14页 “ .....做人一地肝胆,做人何惧艰险 豪情不变,年复一年 做人有苦有甜,善恶分开两边 ,都为梦中的明天 看铁蹄铮铮,踏遍万里河山 我站在风口浪尖,紧握住日月旋转 愿烟火人间,安得太平美满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主要是对最后一句有共情。 对死亡的恐惧使得他开始向往王八的长寿,每次都在心里跟着吼,“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但从没唱出来过, 因为他怕老兔崽子听到了会多想,会伤心。 只是每次剧终曲散了会偷偷跑出去给假山上的金钱龟喂些虾米,他希望这些王八看在自己对它们这么好的份上匀些年岁给他,不用多长,比普通人岁月短些都行。 —————————————————— 可还没等到王八显灵,罗就晨就嫌弃他了。陆朝悲戚戚地在母亲手里磨蹭,把书包的事一说:“他偏心,他不要我了。” 陆曼微笑着安慰他:“胡说,他敢对我们阿朝不好,我把他零用都扣了,让他喝西北风去。” 说着捏捏陆朝的腮帮子太颌示意:“去,拿两张做零花去。” 陆朝坐起身来看她,见她又点头,于是站起来跑到了梳妆台角落,回头,看母亲微笑着再点头,在再三鼓励下这才按了密码打开保险柜,从散封的一沓上摸了两张。 他记性好,以前陆曼开柜从不避着他,所以是知道密码的,只是这还是第一次让他自己打开拿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总有一股不安。 没等他用那颗小小的脑袋细细地思索,陆曼又打发他去隔壁把罗就晨叫过来,如今她身体不好了,罗就晨就基本是在家里办公,想见了就是喊一嗓子人都能闻声而来。 只不过她现在喊不出了,于是让陆朝去叫人。 捏着两张红票子陆朝去叫了父亲,然后被佣人带了下去。他站在大厅里,手握横财却并不开心,刚好罗北慈放学回来,看见他过来一把抱起。 少年神采飞扬:“我们阿朝在这干嘛呢?” 回过神,陆朝嗫嗫地把捏着钱的拳头举到他跟前:“哥哥,钱。” 他已经很重了,抱着这一会儿罗北慈已经撑不住,就势把他放下,接过他手里的票子蹲下,笑眯眯地:“阿朝要给哥哥?”一捏钱又来拉陆朝的手,掰开一看,“怎么全是汗,阿朝干嘛去了?” 陆朝摊着被汗沁湿的手心,说:“书包。”意思是还罗北慈买书包的零花钱. 他有些呆呆愣愣的,罗北慈感觉奇怪来摸他的额头:“阿朝哪里不舒服吗?” 看着眼前满面担忧的兄长,越过兄长看到门外天边残败温柔的霞光,他又抬头,看见顶上华丽却暗淡的吊灯,喃喃地, “我害怕。” 他们以为陆朝是害怕吊灯掉下来,罗就晨说他脑瓜子里一天到晚不知道装的是什么,是杞人忧天,但看他连接几天哭丧着脸,还是让人把吊灯拆了,装了镶在顶上抠都抠不出来的平灯。 陆朝却还是害怕,别人问他却又说不出害怕什么。只是夜半惊醒会偷偷往陆曼那边跑,偷偷扭开门进去,只有看到母亲还在床上,还在这个家里才会安心。 直到那天晚上,他在门口听到了争吵。 门过于厚实,听不清,他又迫切地想要见到母亲,于是从隔壁爬了花台。 然后在半途停下了。 那晚,他在窗幔外又听得了个秘密。 一个可怜的,可怕的的秘密。 罗北慈,是陆朝那个心软糊涂的舅舅的遗腹子,女人没有婚约的情况下还是生下了孩子,然后收了钱,走了。 陆曼身体不好,于是罗就晨请求老人,把罗北慈带回了家。 可谁知五年后陆曼有了陆朝。 女人一定要这个孩子,她外柔内刚,定了的事根本改不了,罗就晨没办法,求了老一辈叔伯,保了陆朝。 付出了许多,孩子生下来却还是活不过三十岁。 陆曼知道后气血更为衰败,罗就晨就打了包票,说一定找到办法让陆朝平安一生。 毕竟见识了罗家那些神通广大的客人,陆曼信了。 可她没想到,罗就晨是要拿罗北慈去换。 ...... 她咳嗽着:“这就是你答应我的?你说你老家有办法,结果就是让阿慈去换阿朝?!” 罗就晨安抚她:“是我老家的办法,阿慈不会出事的,我有办法,你躺下,不要着凉了。” 陆曼推开他的手:“什么办法?”看男人低着头不回答又来扶自己,忍不住再提高了声音,“什么办法!什么办法你说啊!” 又是一阵咳,她咬牙切齿:“要不是我发现不对,”一向温婉的面上逐渐有几分歇斯底里,“你对阿慈那么好,我以为,我以为......罗就晨!阿慈是我哥哥唯一的血脉啊!他也是个孩子你怎么就能生出这么龌龊的心思!” 第15页 拉过毯子,强硬地把女人围在其中,罗北慈抱着她,面无表情:“你病糊涂了,”手轻轻地拍在毯上,拍了两下又柔和了脸庞,“我说了,他不会有事的,”顿了顿却又说,“我会补偿他的。” 厚重的窗幔外,初冬的寒风中陆朝只穿着睡衣,听了这许久早已手脚冰凉,但他被屋内的两人吓呆了,动也不敢动。直到屋内沉默被打破, “小曼,”罗就晨叫陆曼, 陆朝被这一声唤回了神,目光从窗帘细缝收回来不敢再看,低下脖子,开始一点点往回缩去, 最后听得罗就晨一句, “阿朝也是我唯一的血脉,你也可怜可怜我。” 几分悲戚,几分可怜,几分可恶,几分可怖。 26. 后来,母亲去了。 日子照旧过着,读书,上学,被老头子念叨。 老头子没再娶,忙东忙西,总是晚归,罗北慈有了很多朋友,打球游泳玩街机,很少跟陆朝玩了,陆朝性子越发的软,乐于助人,嘴又甜,乍一看也很多朋友,实际却谁也没亲到心里,时常没事了就呆在冷清的家里。 再后来他长大了,老头子变得磨磨唧唧来关心他的心灵健康说他怎么不跟以往的朋友联系,他也总是敷衍。 他知道母亲是爱他的。她把保险柜里的首饰房产全留给了他,说等他找到另一半,就把那些宝石翡翠给她,是做婆婆的一番心意。 他也知道母亲是爱罗北慈的,所以即使是意识不清了也记得让他把罗北慈当亲哥哥。 他们有着四分之一的血缘,怎能不亲。 他这一生,是个秘密,人人瞒着他。这个秘密有着几分可怜,但他不想它再变得可怕。 手掌下的地板粗糙而又冰冷,他伏在地面,叫父亲: “我认命。您别逼大哥了。” ———————————————— 27. 寒冷从敞开的大门蛾群一样扑扇进来,落满祠堂每个角落,灰沉的地面,高悬的横梁,它们扑扇着翅膀落入灯火,灯芯‘噗呲’一声爆响,忽地闪烁,室内明暗不定。 仿佛过了很久,罗就晨的声音出现在他头顶:“你在说什么屁话,起来。” 陆二不肯,维持着埋首的姿势:“我都知道,三十年足以,您别为难大哥。”看罗北慈那大脸盘子白的,从小到大哪见过他这模样,铁定委屈受大了。 “你知道什么知道?”罗就晨来扯他,边扯边骂,“你知道个屁,这事跟你没关系,快起来,”又边骂边扯,“你别掺合,陆家就你一个,你掺和进来你外公知道了得把我骂死。” 地上确实凉,陆二顺势就给他扶起来了,但却不信这事跟自己没关系,盯着老头子眼睛,试图瞧出些蹊跷。 罗就晨脸色如常,按按他的领子:“有些事你不知道,我不是逼你大哥,只是他以后是罗家当家,这些事他不做谁做,指望你吗,就你这糊涂不争气的,从小到大成过什么事,连考差了造我签名都得靠你哥。” 仿佛回到了读书时代挨训的时候,却是在这情况下,陆二有些糊涂,下意识去看罗北慈。 虽然罗北慈脸色还是不好,却已经恢复几分往日兄长的风范,走过来上下一打量:“怎么这个打扮。” 陆二顺话往下一看,才发现自己走得急,出门顺手套了件外衣,可他外衣本就在身上——是把之前敖珂为了洗头挂在门口的风衣套在身上了,两件外套衣摆参差不齐乱糟糟地。 “行了,”罗北慈皱着眉却也是赶他,“出去吧。” 满满的长辈作派,是越来越像罗就晨了。 陆二手往袖子里一塞,冰坨子一样把自己冻得一哆嗦,吸了吸鼻子,不肯:“你们别把我当傻子糊弄。”却不敢当着罗北慈说出自己知道的那些破事。 他不知道罗北慈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怕扯破了大哥会伤心。 “时候差不多了。” 冷不丁地,是那老道忽然开口催促。 罗北慈揽着他的肩把他带转过身,挟着他往外走:“你多大了,别来瞎搅合。” 陆二现下又冷又累比不得他,在他怀里被拱着不得不往外走,转头看兄长冷冰冰的侧脸:“你们究竟在做什么?” 连接说了两句,然后他是什么都没讨着的乞丐,弓腰裹手被推出了门外。 他立于寒风中,被自己的吝啬地主兄弟打发:“快走吧。” 忍着冷抽出手,陆二吸溜着淌出的鼻水要去扒门框:“我不,你告诉我你们究竟在干什么。” 罗北慈没费什么力气掰掉他的手,逆着光,让人看不见他表情。 他抬起手,停了两秒放到陆二头上,拍了拍, 第16页 他说:“阿朝,听话。” 他已经许多年没这样叫陆二了。 “吱呀”,长久没养护的木门发出嘶哑的呻吟, “碰。”轻轻一声,陆二眼睁睁看着门合上了。他在这外头,反而才是被关住的人,被关在风平浪静之间,半点波澜不见。 他们说这跟他无关, 仿佛真是他自作多情了。 28. 他就这这样站在门外,站得汗湿的内衫几乎要成冰,站得不停流鼻涕,终于, “啊切!” 站感冒了。 “阿朝。”后面有人叫他。 是敖珂的声音,他扭头过去, 来人披头散发站在月光下,不过一件毛衣一条单裤,甚至还赤着脚。他却不冷,唇依然殷红,凤眼剑眉,面无表情从枯树后走出来。 不知在那站多久了。 回头看一眼紧闭的门,陆二混小孩一样袖口擦了把鼻涕,往那边走,边走边脱下外面那层外套,走近了脱完了,递过去问道:“你怎么来了。” 敖珂没接,只是看他,脸上慢慢浮上几丝担忧:“你怎么了?” 因为少了件外套更觉得冷了,陆二又打了个喷嚏,直接把手里衣服往敖珂身上套,又因为敖珂比他高,套得不是很得劲。 敖珂任他动作,依然一直看着他。他盯得这般紧,不是以往的模样,更像条巨蛇,像匹豺狼,担忧是若有似无的伪装,眼如古井,他说陆二:“你很难过。” 陆二一点头,点到一半又胡乱摇头,拽着肩衬往上一用力,终于给他把衣服穿上了,理理领子:“他们说我姓陆,把我赶出来不要我了。”也不是胡说,说着也真切悲从中来。 “阿朝,”敖珂学着罗北慈叫他,又学着罗北慈抬起手,按在了他脑门上:“我把你吃了吧,”声音低沉,有着几分蛊惑,“吃了就不难过了。” 陆二捏着拉锁,抬颌去看他,发现这人是一脸认真,胸腔顿时噎了口气,一顿才慢慢吐出,问:“你真的是吃人的妖怪吧?” 敖珂没承认也没否认,抬起手掌轻轻拍了拍手下的额头,答非所问:“这世间很残忍,会让阿朝更难过的。” 会难过就把他吃了?变成屎就不难过了?陆二心里的委屈又加了一层,把手中拉锁嗖地一下往上提,差点打到敖珂下巴,放开手闭上眼,头一昂:“你吃吧!” 等了半天,却是感觉到人中和上唇被擦拭。 他睁开眼,看着敖珂认认真真学着他用衣袖抹鼻涕,心口一紧,一股酸涩冲上头顶,眼眶发热,却说:“怎么,嫌脏下不了嘴?” 敖珂一下下擦干净了,手又挪上去,拇指抿了抿他眼尾:“阿朝现在很难过,肉是酸的。” 陆二眼眶的热顿时就散下去了,低下头去掏兜,掏完左边掏右边,衣服没掏着正又要去掏裤兜,眼前出现只手,白/皙,手指瘦长,掌心摊着他走得急没带上的烟。 29. 他让敖珂等哪天自己高兴了再吃,“不要打招呼,嗖地一下吞下去,不要让我反应过来。”敖珂问为什么,他说怕疼。然后拖着人回了院子,把原本为老头子准备的棉拖鞋给人穿上。 敖珂顶着陆二给梳的马尾蹲在灶膛边啃苹果,等人给自己烧水洗脚。 “你就这样光脚走回来的?”陆二跟他一起蹲着,就着火烤手。 敖珂吸溜一口汁水,点头:“嗯。” 那他脚还挺经造,这么长路皮都没破。 见他吃得汁水淋漓,陆二地上捡了两张作火引的枯叶让他擦手,又忍不住叮嘱:“咽下去再咬,文明点。” 敖珂没接叶子,换了右手拿苹果,脏兮兮的左手伸过来就往陆二膀子上擦。 陆二看了他一眼,也没当回事,转头过去瞧东边被挖开又随意填上一片狼藉的地面,瞧了一会儿仍是没瞧出名堂,回头往灶膛填了根柴,自然而然开口:“你之前说,要把期鸟埋下去。” “嗯。”敖珂根本没听他的,仍一口一口吃,腮帮子鼓鼓地,抽空应了一声。 上辈子必定是只饿死鬼。 “期鸟是妖怪吧。”陆二又问。 敖珂又点头:“嗯。”注意力全在苹果上。 这苹果是为罗就晨他们来新买的,很甜。敖珂不仅喜欢吃肉,还喜欢吃甜。 陆二若有所思:“那天地下的也是期鸟?” 敖珂摇头,示意不是。 “那是什么?”陆二久违地锲而不舍。 终于啃完了,敖珂手一扬苹果核滚进灶膛下灰堆里,依依不舍地舔了舔唇,告诉他:“戚鸟是妖,那天那只,是山精。” 他说精怪是修成的人身,妖则是生来就有人身。 他说,罗绮该是人形的。 如今这半人半鸟的模样,只有一个可能, 第17页 “她这里,”他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陆二的胸膛,“给了别人。” 被他这一戳,陆二下意识捂了胸,衣服骨肉下,心脏一鼓一鼓地跳动着。 敖珂收回手指,站起来去撬锅盖:“我下午听你父亲跟王家谈话的意思,她应该生来是做地基用的。”锅盖放一边,手指撩了些已经发烫的水搓洗了黏腻。 陆二拿着火钳捅了捅灶膛,脸被柴火熏得发烫:“王家?” 洗净手盖回锅盖,敖珂又蹲了回来:“一群姓王的,”举着湿漉漉的手在火边烤,想想添了句,“大多不是什么好人。” 知道的真多。 陆二问他地基是什么。 敖珂告诉他,是:“用人或者精怪填阵成脉,成一方风水,”一顿又说,“有时候也会出现用大妖的,像那只戚鸟。” 灶膛里的火熊熊烧着,陆二终于停了手,抽出火钳,偏过头去看这人,素的眉红的唇,五官俊朗身板端正,怎么看都是个正派人物。 从额头看到鼻尖,从鼻尖看到眼底,终于,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他迎着敖珂的目光,手中火钳尾尖通红, “你到这里来,真的是个巧合吗?” 30. 敖珂也看他,眨了下眼又往下看去,他睫毛直,在目光垂落的时候于眼尾盖成阴翳,他就着这块阴翳看了看火钳,然后抬眼,没了遮盖,映着火光红霞,这双眼便又是风光月霁, “是巧合,”弯了眉睫,他对陆二笑笑:“我只是想找个薄弱的阵眼养伤,没想会遇到你。” 意思是来老宅确实有目的,巧的是他倆选了同一个院。 怪不得刚来的时候天天沉缸底,还以为是初来乍到水土不服呢。 执着火钳,陆二思量着要不要给旁边人来倆火辣辣的窟窿,却又想着不一定打得过,加上这人一身皮肉衣裳还是自己供养的,捅了自己也得肉痛,最后只得钳子往地上一杵,算了,问:“那你什么时候走。” 哪知敖珂摇头:“我不走。”转头间细长的发丝长絮一样铺了小半个肩,一经晃动又滑落成一束。 陆二疑惑:“伤还没好?”如今都能赤脚走几里地了,怎么看都不像还有伤在身。 敖珂又摇头, “好了。” 那为什么不走,留在这里下蛋吗? 陆二不解。 敖珂仍是笑眯眯地,他眼长,眼角下折眼尾上挑,笑起来是道顺畅的弧线,终于说了实话:“我没地方去。” 31. 他说他也有位兄长,但是, “他嫌我碍眼,我嫌他命长。” 于是他就帮着把命缩短些, “只是没想到他命长还硬,他活着,我就回不去了。” 他轻描淡写把兄弟阋墙自相残杀的过程寥寥带过。 然而尽管只言片语,也让人觉察出残忍,并深刻明白这两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灯。。 作为一个跟大哥架都没吵过一回的乖弟弟,陆二听得目瞪口呆, 啧舌, 回过神来又觉得就敖珂这样好养听话,给个缸都能住半年的,怎么会碍人眼呢? 且有些怀疑敖珂打输的原因是太胖了———— 刚到的时候真是圆滚滚的,神似只球。 要他真是龙, 那么胖,爪子都难抬吧,怎么可能打赢呢。 陆二在脑海里把图书上的龙扩宽几倍,涂上红色,让鳞片也泛着金光....... ..... 不知怎么地思绪总往冬日烤裂了皮的红薯上飘。 掏出烟叼上,夹了根树枝点燃,他拍拍敖珂的肩:“还是少吃点。”别又胖回当初那样了。 敖珂抬手搭在被拍的肩上,侧过身子歪着脑袋,头发尖荡在肩侧,眼眨也不眨地盯陆二:“阿朝。你很好。” 以前他一直就叫陆二,现在学了罗北慈的叫法不肯改了。 陆二知道自己好,他可是公认的暖男,用不着敖珂提醒,但还是谦虚地笑了笑,吐口烟:“还好。” 敖珂盯着他,又说:“所以你也不要走,”丝丝缕缕散开的烟云中,他眼里没半点玩笑,“不然我就吃了你。” 两天说了三次,陆二怀疑这人早就想吃自己,如今只是找个借口。 他没回答,叼着烟撤了柴火,让敖珂进屋把盆端来:“还有擦脚的毛巾。” 然后站起来去拿勺提锅盖,提着锅盖扭过头去看敖珂往屋内去的背影,一步步地,脑后马尾发梢在背心轻轻摆动。 俗话说头发越细心越软,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32. 洗了脚,两人流浪孩子般坐在屋檐下发呆。陆二是在等罗就晨他们回来,敖珂则是玩着石头陪他等。 等到后半夜,夜露渐深,手脚开始冰凉。陆二问敖珂:“还要多久啊。” 第18页 敖珂捏着石块缓缓搓动,头也没抬:“我怎么知道。” 陆二还以为他无所不知呢。看他玩石头想到个事,问:“你知道文玩核桃吗?”说过几天去弄个核桃给他,“麻麻赖赖的盘着起劲。”家里几个老头都爱盘这些玩意儿,废寝忘食地盘,跟比赛似地,谁盘得好说话底气都足三分。 敖珂听了他的形容,觉得核桃丑得很,不喜欢。 陆二搓了搓冻手:“不丑,盘圆润就好看了。” 话题就此展开来,核桃不行就菩提,菩提不行换崖柏雕,崖柏雕还不行,陆二忽地灵光一闪,丧心病狂地提出在院里弄块大岩石,让敖珂每天摸着玩,久了摸出个形状, 更可怕的是敖珂一听竟有些心动,停了手中动作侧着头问:“能做成我的样子吗?” 陆二一点头,笑眯眯地摊开手臂,抱了满怀冷意:“那我给你找个这么大的。” 一如当初比划鱼盆的时候,动作大得要把院子括进去了。 “你说谎。”敖珂摇头。 陆二以为他是上次不满意所以不信了,张开双臂一搂交叉抱住自己胸膛,上半身子来回摇晃着碰触膝头,偏着脑袋继续唬:“真的,我去石材厂找,找个两米的不难,”他话没说完,脸上的笑一寸寸迅速冷却,身子也停止了晃动。 鳞片一片片浮起,从耳根蔓延开来,层层叠叠。它们于暗淡月色下散发出沉沉的红与斑驳的光。 鳞片一片片浮起,从耳根蔓延开来,层层叠叠。它们于暗淡月色下散发出沉沉的红与斑驳的光。 眨眼间半张脸就没了人形,这红与光中一只硕大的眼,眼中细而长的金色竖瞳,冷冷看向陆二。 敖珂像是个皮囊被这怪兽给撑破,什么凤眼红唇,瘦腰长腿,所有的俊朗形象就像衣物一样眨眼被撕裂,最终,只有这个眼似兔瞳似蛇,头如驼下爪如鹰的怪兽伏在廊下。 它还与陆二说话:“你找得到我这么大的岩石吗?” 却是连声音都不像敖珂了。 沉,冷,还带着引擎一样的轰鸣。 说话间颚中尖锐的牙齿映出白光,热气喷了陆二满脸热气。 说着话它从吓傻的陆二背后与墙前挤着绕过来,将人圈在中间,缓缓游动,又问:“你找得到吗?” 陆二被勒得倒吸一口凉气,这鳞片坚硬,却又带着温度,仿佛与其下骨肉是一体的。它圈着自己,每一寸都贴合,每一寸都毫无缝隙,鳞片蹭动期间,还微微张合,像是有生命似地在呼吸。 他坐在板凳上昂首与垂颈望下来的它对视,一句话也说不出。 恐惧是这黑夜,铺天盖地,无处可逃。 所以,它是真的想吃了自己。 他脑内疯狂转动,想着自己这一生该留什么遗言。 33. 它却没有吃他,而是缓缓蹭过后松了身子趟过院子往墙外去了。 借着稀疏的月光,陆二这才看清它的全貌。 院子有着半百来尺,它的身子蹚在这院子里占得满满的,通体红色,鳞片边缘闪着丝丝金光,身前身后都有爪,头到墙边了尾还在檐下,似蛇尾,却又拖着红色的薄翼,像胖头鱼的尾鳍一样,宽大,却并不柔软飘逸,而是参差不弃骨刺间蹼一样的东西。 它这么粗壮,尾腹拖地间石砾沙沙作响。却又在院墙边轻轻一越就腾了空。动作这般轻盈自如,仿佛这空气是水,就着这水,它轻松游出了院子。 离去前,尾翼不知是不是故意,轻轻往上一抛, “啪。”从下往上在陆二脸上舔了一巴掌。 陆二给这一下扇懵了,下巴火辣辣的疼。 但知道它力道是轻的——至少在它自己看来是轻的—— 扶着下巴,看着身后墙面凹陷下去的痕迹与被蹭落一地的墙土砖砾,他再吸一口凉气。 34. 没想到,它竟真是龙。 陆二扶着脸在原地满心劫后余生的庆幸,又震惊于见着了龙。 然而还没来得及舒口气又听到院外传来一叠响动, “砰!” “啪!” 听声响是往祠堂那边去了。 他放下手兔子一样蹦起来,往院子外追去。风中一阵轻微的咔咔声——是他牙关在颤抖。 不只牙关,还有双手,全身。 他毕竟是普通凡人,见了招呼不打一声的大变活龙,可能得惊个半年。 一路上许多树墙外斜残缺,不过这一眨眼的功夫,它就把外面造成这样了。 然而它出院子的时候只在墙头留了一浅浅印子。 陆二不得不怀疑它这东拍一下西拍一下仅是出于恶趣味。 寒夜中他越跑越心惊,因为到后面痕迹越来越大,如果说一开始是在墙上拍出道一米见宽的沟渠,慢慢地后面只见地面近两倍的拖行沟渠,地面砖块溅裂,树木横墙,也被活生生撞开去了。 第19页 ——仿佛过去的是只享受横冲直撞的横蛮野兽。 35. 终于,等他到的时候见着了身型已经变化得跟房子差不多的敖珂。 这才是庞然大物。 远远地它是道山一样的黑影,缠绕着祠堂,头搁在自己身上,朝着门口。 是把隔壁倆院子都给毁了。 陆二气喘吁吁,站在远处撑着膝头看它,好容易能说话了,喊:“敖珂!” 这一声,夜鸮一样沙哑刺耳,带着几分凄厉,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庞然大物慢慢转过头来:“阿朝。” 声音低沉,像是开了个山大的音响,震得地面微颤。说话间拍了拍尾巴,“啪!”拍得旁边残垣断壁又哗啦啦落了一地砖瓦。 陆二定了定心,鼓起勇气又朝它喊:“你在这干嘛!”像是买菜的大婶隔着菜市场与对面的邻居闲聊。 敖珂扭着脑袋,喉间隆隆作响:“阿朝,我要那只戚鸟。” 它终于率先撕破了脸皮, “你跟他们说,把她给我,我就不吃他们。” 仍如以往要零食一样,只不过以往在陆二看来是撒娇撒泼,如今,却是实实在在的威胁了。 什么呆腻了就掉院子里陪他来了。 还不如一开始摔晕了做道红烧鱼。 想到之前还怀疑敖珂太胖打不过别人,‘我真傻,真的。’ 就这样的大小,是个球碾过去什么都得烟飞灰灭好吗。 又心怀侥幸,朝着黑影吼:“我们不要那期鸟行不行!” 敖珂松了盘旋的身子,头蛇颈一样朝陆二这边伸来。 就着渐起的荧光和低下的头颅,陆二看到了它头顶两个圆形伤疤。像是活生生被人拔走了什么,所以这疤才这样紧紧皱皱生在一起。 鳞片渐渐暗淡下去,它缩回身子,什么都没说。 如今陆二安慰不了它的委屈,只想着老头子他们全须全尾出来,咬咬牙:“那你倒是让我跟他们说啊!他们听都听不见我怎么说!” 敖珂那双竖瞳盯着他,慢慢地又松了身子,翘起尾巴,挪出个缝隙:“你进去跟他们说。”是副请君入瓮的模样。 陆二也不知这一进去要怎么出来,但一咬牙还是走近去一头往里钻。正走着身后一股风袭来,他嗖地一下往前扑去,一回头,是个大蒲扇一样的尾巴要来拍他头顶,见他回头又讪讪收了回去,‘噗。’拍在了远处瓦片上,扇起一阵尘土飞扬。 真是见了鬼。 这一坨究竟多少岁! 扶着这龙另一道盘旋的身子,手下鳞片温热,人的皮肤一样,陆二连忙收回手,闻着灰尘咳了两声,回头继续绕着敖珂身子往里走。 36. 祠堂内罗就晨已经急赤白脸,正与王家那个老道商量着办法,见陆二进来更是气急:“你进来做什么!” 地面一个大坑,坑旁放着个已经氧化的黑铁箱。 倆年轻人正扒在窗口朝外看。 罗北慈抱着个女人在角落——真是个女人了,双臂腰肢,都是人的模样,身着一灰色泛磷光的长裙,在罗北慈怀里瑟瑟发抖,却还伸着白嫩的手臂狠狠去揪他头发。 照这个揪法,要不了两天罗北慈就得英年早秃。 陆二看了两眼,走近罗就晨叫了声:“爸。” 进都进来了,说什么都迟了。就像外面那位要吃了大家的‘朋友’,不交也交了。老头子念叨了多年多交朋友,如今他真交了个,等知道这‘朋友’会吃人,也迟了。 罗就晨深吸一口气,不理会陆二回头继续跟王爷想办法:“您看能不能去跟外面那位打个商量,不管是什么,金银财宝也好奇珍异兽也好我们罗家以后一定给它找来。” 王爷不再像之前那样虚着眼,拂尘也不再是搭在手腕,而是剑一样握在手上,皱着眉,看罗就晨一眼:“不行,你以为外面那是什么,金银财宝?无济于事,”一甩拂尘,眉皱得更深,“我说怎么好好的阵容就破了,还以为是符文失力,现在看来,八成是他搞的鬼。守株待兔,倒是选了个好时机。”左手一翻花,掐了几个指,也不知道算出了什么,捏指叹气,“只有先把戚鸟给他,之后再另做打算。” “不成!”罗就晨想也不想反驳。 王爷看他:“这不是你我能说得了算,先把命保了,地基的事盟里自有办法。”话说得明白,要活就得妥协。 谁知罗就晨还是坚持:“不成,不能给,”脸越发的白,“让它到别处抢去,这里的,就是我死了也不能给。”并催促,“我们守着,您继续落阵。” 他这死生不顾的模样让老道察觉了不对,上下一打量,忽地侧头往陆二瞧来,从头往脚一扫,再盯着眉眼细细一看,趁人没反应过来已经上前捏住了陆二的手臂, 第20页 陆二只觉得从胳膊到掌心像被老虎钳钳住划拉了一道,整只手臂顿时又麻又疼。 摸完老道已经又退了回去,拂尘往手腕一搭,眼虚虚搭下瞧反应过来往陆二身前挡罗就晨:“你瞒得很好。” ———————————————— 摸完老道已经又退了回去,拂尘往手腕一搭,眼虚虚搭下瞧反应过来往陆二身前挡的罗就晨:“你瞒得很好。” 罗就晨挡在陆二身前,一言不发。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在思索对策。 老道转动一下拂尘,眼睛一眯脸上又出现之前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你随母姓,是单名朝?”是问被挡住七八的陆二。 陆二只看得见他半张脸,也不管人瞧不翘得着自己,认真一点头,回:“是,晚辈陆朝。” “接月从水日升潮涨,”老道评道,“是个借运的好字,”说到这却又一摇头,笑意淡几分,一叹气,“但,不该借这天下太平的运。” 陆二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倒是罗就晨手身侧手掌忽地一抖,口中却冷静迎话:“王爷这是哪里话,我们罗家,祖祖辈辈为联盟出资出力,人人做善事回馈社会,哪里来的不该。” 做善事这是真的,大到抗灾捐款,小到资助大学生,罗家都有涉猎。 但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及这些事,陆二正觉奇怪,又被窗外动静分了心神—— 外面重物沙沙拖地声响起,黑影挪移,屋内盏半油灯愈加昏黄,满室光影随着房屋一起颤动。 敖珂,耐性不足了。 老道瞟一眼窗外,一甩拂尘:“不管什么理由,既然做出这种事,就是主动撕破罗家与联盟的约定,今日后果,一切由罗家承担。” 话音刚落, 屋外雷打一声:“阿朝,”震得角落罗绮一声啼叫,震得房梁灰尘掉落半篼。 盯着老道那半张脸,陆二头微微一偏,答外面:“哎!” 轰鸣般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商量好了吗?” 陆二眨眨落了尘的眼,下唇一浮往上一吹灰,扯着脖子:“没呢!再等一会儿!”他并不确定如今的敖珂还能不能听自己的话,却还是用熟稔的语气交谈。 还好,外面渐渐安静下来了。 窗口那短发青年朝外定定看了一会儿,朝老道走来,灯火里他眉眼特别地黑,特别是瞳仁,没半丝光,乍看让人怀疑是个瞎子,但一摇头一皱眉间确实又是副活眼:“挡完了,传不出去,也没见到路过的。” 又一抬掌,指头一顿掐,王爷脸上笑意隐去,向罗就晨一含头:“得罪。”又一垂眼,喊一声,“王柏。” 就见那短发向角落那边去了。 去者不善,陆二想过去帮罗北慈,刚有动作罗就晨像是背后张眼了似地,侧过头,低声喝止:“别乱动。”又回头去,问:“王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他们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噌!”只见那叫王柏的青年一甩手,手中凭空出现一道寒芒,金属的鸣叫声尖锐刺耳,避开寒芒陆二再一看,那竟是把剑。银身薄刃,肉眼可见的锋利。内心一惊,他再听不得罗就晨的,脚下往那边迈要前去劝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武器。 谁知短发没给他时间。 不过一抬手一撞肘,罗北慈就被打倒在地,没等他爬起来,罗绮就被穿了肩头,顿时卸了力垂坐在地,披头散发地哀叫, “哑!” 这叫声似鸦似鹊,嘶哑不堪。 没等她叫第二声,短发已经拽着她往窗口去。 一切不过电光石火间。 陆二大步过去,只来得及扶起已经半爬起的兄长,并捏住他臂膀试图制止他往那拿剑的人扑去。那叫王柏的虽然面貌年轻但明显是个练家子,两招能打得一个成年男人头晕眼花爬起来都费劲,且下手利落狠辣, 不是个善茬,罗北慈扑上去不会有好果子吃。 然而罗北慈歇口气晃了晃头看见被拖行的罗绮忽地有了股蛮力,陆二眼见要钳不住,换用双手去捆,口中高声叫在与王爷交涉的罗就晨:“爸!” 没得到回应,又得了罗北慈挣扎中摆手的一下,腹部锐痛,顿时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嘶。”却咬牙忍疼,绝不让罗北慈往剑刃扑去,期间抽眼一瞟看见罗绮已经被拖到窗口,短发把她往窗槛一推剑一拔,灰裙更是血污斑斑。 罗北慈明显也看到了,愈发用力要过去救她,嗓子眼里对陆二咆哮:“放手!”。 摊在窗框的罗绮双目含泪也喊:“阿慈!” 还是那破锣嗓子。 那边罗就晨还在跟王爷交谈,不知道说了什么,脸上忽地挤出些笑,并也不旁看一眼。 真是一地鸡毛。 第21页 手快断,腮帮子咬酸,太阳穴一鼓一鼓地。泥人都有三分脾气,在又一次被踩了脚后陆二终于发了脾气,几乎是吼出声:“等一下!” 这一声还真有些用,先是耳朵就在近旁的罗北慈一震,弱了挣扎,再是两位年长的也停了交谈看过来。 喘口气,陆二松开手臂,换捆为拉,对着这几双眼提议:“我们再商量一下。” 不知罗就晨跟他聊了些什么,王爷脸色竟然多了几分和悦,让陆二不要拖延,早点完事早好,说:“外面那位脾气不是很好,还是不要得罪。” 意思是必定要把罗绮交出去。 37. 说实话。 陆二内心是赞同把罗绮交出去的。 一是他见过罗北慈身上的一些伤疤。作为罗家大少爷,从小到大罗就晨都没碰过他。 她毕竟不是人,也不怎么通人性。 再来外面敖珂没了人形后行为举止活像只脱了绳扣的野狗,它那几句吃人,他不觉得是假话。 不如将她交出去,得所有人平安。 但看着脸色灰败的罗北慈,他说不出这话。只能揪着王爷之前话里对敖珂的熟悉,苍白再辨:“您认识它,能不能想个法子劝劝它。” 王爷却摇头:“算不得认识,”看着陆二,“这位不是我能说动的,倒是你跟他看着相熟,我劝,还不如你开口。” 要是能说通陆二就不会进来了,深吸口气:“它头上有伤,我怀疑它是要,”为了不刺激罗北慈,把罗绮摘去,只说,“养伤。” 它等了这半夜,半年,再如条疯狗一样一路撒欢蹿到这里。 进来听了王爷的话后,再联合敖珂真真假假的过往,如今他很明白,它不可能放弃。 “你知道很多,”王爷点头,却又说:“不管他拿去做什么,都不是如今你我能阻止的。”一甩拂尘,转向窗口,又叫:“王柏。” 短发青年应声抬手,倒拿着剑在虚空割了一道。随着这一道,本已奄奄的罗绮开始慌乱起来,又开始发出鸦鹊被惊扰的沙哑鸣啼,同时不停往罗北慈这边扑腾:“阿慈!阿慈!” 扯着罗北慈,嗅着忽然从窗口蔓延过来的猩甜,陆二有几分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喉头不禁有些发干,要把罗北慈拽过身来不让他看。 可毕竟年长几岁,罗北慈终究还是挣脱了陆二的拉扯。 38. 然而,没等他跑到窗口,罗绮就被拖出了窗口。 是的,拖。 她本就被王柏搁在窗框上,血腥味散出去,引来了外面盘旋的东西。 房摇地动,窗破墙裂,油灯被扑灭两盏。等呛咳减弱,陆二手掌扇了扇空中灰尘,定眼看去,发现王柏与那长发青年已经到了另一堵墙边,窗已是半堵墙阔,他站在这头不用废力,一眺眼,就看到天边残月,而罗绮,已经不见了。 罗北慈站在离窗不过两三步的地方,浑身是灰,脚下有着砖石,仍伸着手,像是没反应过来。 陆二上前,确认人没有受伤后小心站在窗前往外看了一圈,回头告诉大家:“不见了。” 话音刚落, “吱,” “砰!”来人本想推门,没料到门扇经刚才一折腾已经松斜,这一推整片门直接倒地,惊得屋内所有人一震,剩余的灯火也被扑得一闪。 39. 火光站定, 来人红衣散发,猿臂狼腰,凤眼红唇面似冠玉,站在门口收回手,找到窗口的陆二,朝他笑:“回去了。” 明明是同一张脸,陆二却再也不能给个无害的标签,站在原地哑口无言。 39. 火光站定, 来人红衣散发,猿臂狼腰,凤眼红唇面似冠玉,站在门口收回手,找到窗口的陆二,朝他笑:“回去了。” 明明是同一张脸,陆二却再也不能给贴个无害的标签,一时无错,站在原地哑口无言。 半天还是罗就晨说了话:“小二,你回去睡吧。”是让陆二跟敖珂走。 陆二哑然张口,下意识去看罗北慈,看到他从里到外失魂落魄,晃过来的目光毫无神采,肩背也微微驮着。 王爷垂着眼,看手看拂尘,就是不看门外人。两青年也有样学样,仿佛根本不知道门外来了人。 一阵风来,红袖拂动,屋内残存的油灯晃了晃,晃得门口那张俊脸明暗不定,陆二被这风吹得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脖子:“那,我先走了。” 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干涩不已。 没人反对, 于是沉默中,他只能一步步向门口红衣人走去。 40. 这红与以前的鱼头鱼身鱼鳍并无二致,质地是锦绸一类,有些厚重,有着些祥云样的暗纹,长袖长袍都是红红火火的,要是旧时候充作婚服也是可以的。 第22页 这近一夜折腾过去,陆二睡不着,于是敖珂让他给自己先把头发梳了,好天亮到镇上去。 他倆坐在床头,一个在前面埋头吃旺仔小馒头,一个在后面拿着两块钱一把的胶梳一下下梳着。 陆二自己是经常顶着鸡窝头到处跑无所谓的,这梳子买来就是给敖珂,因为敖珂头发细,所以买的齿密的,一下下梳着有些费劲。 今晚这一下这头长发就从过肩到了及腰,瀑布一样垂下来,头顶耳后还有许多碎发。像田里一茬茬狂野生长的麦苗,也像绣娘珍藏的一捆丝线,多的很,密得很,梳起来就更费力了。 陆二一层层梳着,专心致志都快咬牙切齿了,听着前面不断的咔擦咔擦声,冷不丁问:“你那会还没吃饱?”一条命还不够填肚子吗? 鼓着腮帮子敖珂回头看他,因为垂额头发遮了脸,油灯下要成了鬼, 看长相穿着, 还是个艳鬼,厉鬼, 鬼看着陆二,合着嘴咀嚼着,没有说话。 不说话也好,免得给喷一脸饼干渣子。 伸手给他别了别头发,把脸旁的都给顺到耳后去,露出完整五官,陆二端详着,微微叹气,忽地感叹:“瞧瞧这大脸盘子。” 被这样调侃敖珂没反应,还是牛一样嚼啊嚼,这一口就没见他咽下去,一双招子往陆二脸上瞧,也不知道在瞧什么。 陆二给他瞧得生出几分心酸,搁了梳子去遮他的眼:“别看了,没你好看。” 这一遮就遮了半天,许久酝酿出几分勇气, “你会把我也吃了吗?” 语气虽不比今年刮过后山的秋风萧瑟,但也快差不多了。 敖珂终于舍得把嘴里东西吞下去,然后把他的手扒拉下来,眨了下那双凤眼,低头:“我会等你最高兴的时候,”说着从袋子里捏出颗指头大的小馒头往他嘴边送来,又眨了下眼,认真道:“不会疼的。” 从来他喜欢的食物是不会主动与人分享的,就是陆二冲泡豆奶的时候喝一口试溫也要被看两眼。今晚倒是稀奇了,敖吝啬鬼竟然主动给了零食。 陆二猜想这是给自己的不多的安慰。 一颗旺仔小馒头,换他的命。 旺仔换他, 他不过是颗旺仔。 这喂不熟的白眼鱼! 心里揪一揪地不是很好受,回头一看窗外天色已经有些浮白,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陆二就势往后一撑远离了小学鸡的零食,脚一蹬脱了鞋,滚进床里边,被子一扯一盖,是要睡了的架势。 留敖珂在床边,举着颗旺仔半天在后面喃喃问:“你不吃吗?” 陆二不理他,当作自己已经睡着了。 于是窸窸窣窣地,是敖珂爬过来,推他的背,说:“你别睡,我们一会儿就要出门了。” 这么早出去,赶鬼吗?头隐隐作痛,陆二求饶:“困得很,下午去吧,”或者,“你又不是不认识路,自己去也行。” 后面再无声音。 陆二并无睡意,看着墙发呆,余光瞟到某人的宝贝石头堆。一颗颗堆积着,这床河滩似的。 直到灯灭了, 另一个人爬上床来,跟他紧紧密密挨在一起, 冬天冷,两个人挨紧些暖和, 于是在这暖和中,他真就慢慢睡着了。 41. 这一觉睡了个大天亮。陆二没在床上看到敖珂。 他扶着脑袋从床上起来,昏昏沉沉地,披了衣服到院子里一看,半个人影或非人影都没有,于是扯着嗓子喊:“敖珂。” 喉咙火辣,声音沙哑。 感冒的不轻。 院子就这么大,一眼望过去没有遮掩,叫了几声也没人应,他也知道敖珂不在老宅了。 不会是真一个人去镇上了吧。 就一个街头街尾都走过两次的小镇,今天又不当场,一大早出去是捡牛屎吗。 也好,一块五一坨,会赚钱了也好。陆二老父亲几分欣慰。 捡牛粪养家的儿子不在家,得病的老父亲顶着鸡窝胡乱披着衣裳倚靠在门框上,看明显草草填埋的泥地,往前又看到墙角半棵剩下的苦苣——本来吃了一颗还剩一颗,大概是老头子他们挖地的时候不小心铲了一半,剩下一半几片叶子耷拉在地,绿还是绿的,只是蒙着层灰色,灰色上,又有着些黄褐泥污。就这么惨兮兮的剩一半里,却高高支出一支嫩杆,杆顶上顶着朵黄色小花。 这杆升得直,旁不四顾,急急往天插去。 有那么几分不知天高地厚。 不知怎地,陆二有些想叹气——这几日他像是要早早把这辈子的气都叹完。 叹着叹着,可能就成小老头了。 为了不早衰,他又挪眼上去看天。 这天却也灰蒙蒙的,让人生不出好心情。 第23页 还好没看两眼院外来了人。 是老头。 眼里满是血丝,面部浮肿发白,眼下青黑,还穿着昨天的衣服。看来是一夜未眠。推门进来,眼睛晃一圈,先问:“敖小友呢?” 难为他能把一个要吃自己的胖大坨叫得这么亲密,陆二勉强打起两分精神:“出去了。” 确认敖珂不在,罗就晨走过来,近看发现陆二精神不济,一摸他额头,说有点烧,转头去车里拿了药过来。 喝了药陆二恹恹坐在床边,罗就晨面色也不好,虽然没感冒,但想想为了预防也把药吃了一顿。搁下水杯转过来,问陆二跟敖珂关系有多近。 陆二脑子费力转了转,觉得自己跟敖珂的关系是又近又远,近得可以贴着膀子一张床睡觉,远得可以隔一个物种像狼和羊,不好说。于是含糊笼统地回答:“还好吧。” 听了回答,罗就晨拧着眉头:“你对他要尽量客气,难得有个朋友。”又问,“你跟他相处这么久,”看一眼憨憨坐着的小儿子,“知道他平日有些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敖珂喜欢的东西? 那多了去了, 鹅卵石,玻璃珠,肉,山楂膏,豆奶,好看的头绳,街角太贵买不起的野兔,牛奶味的洗发水......还有,旺仔小馒头。 陆二知道罗就晨是要讨好敖珂,忍不住叹气,摇头道:“良心。” “什么?”罗就晨没听明白。 “要是良心能买,你就给他送些良心来,”陆二鼻子不通,瓮声瓮气地,“他最缺这东西。”没心肝的大白眼狼。 罗就晨皱眉斥他:“胡闹!”说陆二多大的人了,说话做事怎么还没个正形。却又看在他生病的份上没多唠叨,只反复叮嘱一定要跟敖珂打好关系,也不细说为什么,只用一句似是而非的“人生路上有个强大的朋友是好事,说不定哪天能救你一命。”打发他。 还救一命,不吃了他就谢天谢地了,陆二觉得罗就晨是异想天开,也皱了眉:“爸,算了,不管你们在做什么都算了吧,大家平平安安生活就够了。”想想添了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也别跟那个王爷打交道了。”看那虚眼假笑,真不像个好人。 “尽说些混话!”罗就晨又斥他,说:“我让你真诚待友还错了吗?”顿了顿,又说,“听爸爸的,爸爸什么时候害过你。” 老头子这是没搞清楚状况。他以为敖珂与自己是同穿一条裤子的朋友,却不知道敖珂有着吃“朋友”的意向。陆二也懒得解释,免得罗就晨找上敖珂先自己一步进肚。 罗就晨要走的时候陆二还是忍不住问了罗北慈的状况。 罗就晨说吃了东西,也睡了一会儿,让他病好了去看看,现在别去过病气,看陆二脸上有着愧疚,让他别瞎想, “你们倆是亲兄弟,要相互扶持,等你病好了陪他好好说说话。” 话里这意思是罗北慈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开老宅。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陆二总觉得罗就晨把那个‘亲’字说得比其他字眼都要重些,但一句话的功夫,过去了也无迹可寻。于是沉默点头。 他也不清楚自己对罗北慈的愧疚具体源自于哪里,但自昨晚这愧疚又无处不在。 42. 近中午的时候敖珂回来了。 穿着白卫衣黑休闲裤,都是陆二洗好搁箱子里的。头发应该是自己扎的,梳得不齐,头顶沟沟棱棱,耳朵后面还有没绑上的碎发,还扎歪了,斜在右半边脑袋上。手里还提了个袋子,一开始陆二没在意,结果没想到这袋子突然动了动。 等敖珂把袋子里东西倒出来才知道是只兔子。随兔子倒出来的还有昨天落在招待所的鞋,打火机和豆奶米糕等。 活野兔不便宜,特别是这只这种膘肥体壮皮毛油亮的。 好吃好喝准备过冬,可惜倒霉被人捉了。 看起来胆子小得很,下了地四处乱蹦最后找了个墙角,一头扎进角落,留个圆润的屁股在外头,不动了。 陆二把吃的和火机捡起来放屋里,回头来捡鞋,问:“钱还剩多少?” 敖珂跟着他走,从卫衣兜里掏了一把零碎出来,有一角的有一块的,没什么大头,零碎里还夹了两颗话梅糖。 昨天可没买这个,看来是他自己买的。 陆二小学时也吃过这种,红糖块里镶着颗完整话梅,吃起来酸甜,就是有些大,费腮帮子。 又一看发现白色卫衣胸口溅有芝麻大的油花。 行吧,这败家子是兜里有钱急着一大早去镇上潇洒快活去了。 陆二把鞋在廊沿上磕了磕底,放到墙根等下午出太阳晒一晒,还没直起身来又想叹气,却被跟前突然出现的两张红票子给压了回去,直起身来,脸色有些不自知的严肃,问道:“哪里来的?”就是昨天在招待所留给他的加起来也没两百。 第24页 晃了晃手里的钱,敖珂脸上尽是惬意:“小李还的。” 陆二盯着他:“他欠的是一百五。” 敖珂眉一挑,脸上添了得意:“多的是利息。” 深吸一口气,陆二问他怎么找到人家的。 “老赵说的。”展示够了,敖珂把票子揣回兜里。这卫衣兜左右是通的,是个横兜,他显然知道这钱面值大,所以珍惜没有去折它。 陆二本来吃了药好了许多的头又开始疼。他从没带敖珂去过工队,敖珂甚至不该知道老赵长什么样。 敖珂还在说:“以后再也没人欠我们钱了。” 想问他是怎么找到的老赵,怎么一路找到的小李,又是怎么从赖皮狗一样的小李手里拿到的钱,陆二张张口,最后只问了一个问题:“李明昌还活着吗?” 敖珂点头,满不在乎:“活着啊。” 顿时陆二头疼散了些,喘口气让他把衣服换下来。 罗北慈就不该选些淡色的衣服到乡下来,不实用。 42. 陆二搓油花的时候敖珂腮帮子含着颗话梅糖蹲在旁边,手在兔子身上胡乱搓着。 陆二想到了什么,问他手感好吗? 敖珂点头,头发屁股后面险险要拖地,于是陆二涮了下手过来给对折绑了,顺便在兔子屁股上揉搓了一把,确实,手感甚好,于是感叹:“以前我也希望你是有皮毛的,想着天冷了抱着肯定舒服。”没具体说希望他是条狗,毕竟说人是狗是不好的,怕伤和气。 “我没有。”敖珂诚实摇头,却反问,“你不喜欢龙吗?”又说,“你们凡人都喜欢龙。” 手指捏着衣服用劲搓着,陆二敷衍:“还好吧,就算喜欢,很多人也是叶公。” 敖珂是知道叶公的,将话梅糖换了另一边腮帮继续含着,吸溜一口口水,问陆二:“那你喜欢什么?” 明明是个成年人模样了,有时候行为却这么幼稚。 前三百年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陆二皱眉,只搓衣服不说话。 等衣服洗完了晾好了,陆二解开药袋子拿药,然后接过敖珂递过来的水杯一口吞下。看着人对折过来发尾冲天孔雀开屏一样展在半边脑后的头发,放下杯子,忽然有个主意:“要不我给你扎倆麻花辫吧。” 他哄敖珂,说:“你扎麻花辫肯定特别好看。” 其实敖珂在街上见过扎麻花辫的大姑娘,但不知道那叫麻花辫,于是给这‘好看’二字唬住了,拉了凳子背对陆二坐下。 可惜有那心没那力,陆二技术不到位,辫了拆拆了辫,结果还是歪歪扭扭的,但也比刚开始好多了。 没有镜子敖珂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后面背着倆又长又粗的辫子,转过头来顶着陆二慈祥的眼光,还问:“好看吗?” 抬手去按这人额上胡乱生长的绒毛,陆二笑着夸奖:“很好看。” 于是敖珂眼里映着个笑着的陆二,也笑了。 陆二带着笑意收回手,从凳子上站起来蹲地上去搂由于操作不当被扯掉的头发,搂了相当多一缕,手里揉巴揉把揉成团脚下往门后簸箕处去, 发团落进簸箕,他低头看着这团头发,思度自己扯掉了敖珂多少根头发,开口商量个事:“你有个兔子,那公平点我也养个伴吧。” “你要什么?”后面敖珂问他。 偏头想了想,陆二告诉他:“再养条鱼吧。” 后面沉默了一阵,终于响起敖珂偏低的嗓音:“为什么?” 陆二脑海中突然想到句网络热句,于是带了笑:“可能是寂寞,孤单,冷?” 后面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敖珂带着不解:“我是要吃那兔子的,你也要吃鱼吗?” 笑慢慢散去,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灰,陆二摇头:“如果只是条鱼,我大概会养它一辈子。”说得很轻,不比灰尘跌落的声音响。 43. 晚上敖珂要把兔子拎上床,陆二觉得野兔不干净,指不定有什么跳蚤病菌,但敖珂执意要带上来。陆二无奈,边给他拆辫子边妥协道:“好吧,你去打盆水,抹布洗了把它身上擦一擦。” 这辫子一拆,直发就成了波浪形,敖珂觉得有意思,挑了一缕捏手上玩,不愿意:“我鞋都脱了。” 谁不是呢。陆二没吭声,三下五除二加快把辫子拆完下了床,隔壁拿了盆,舀了些凉水,抹布往里一丢回来水壶里再添些热水,把床脚边一动不动的兔子拎过来囫囵擦了一遍,床上一丢,出门倒水去了。 回来发现敖珂滚到了床里边,正脸朝里摆弄他那些石子,并没理床尾的兔子。 陆二吹了灯脱鞋上了床,被子刚盖好旁边人忽然坐了起来,拎来坨带皮毛的东西塞进他怀里,然后又躺下了。 第25页 手抬起被子,借着头顶窗外月光,陆二看到毛绒绒的一团在自己胸膛上一动不动。 也不是一动不动, 一感受发现它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 长出口气,陆二放下手,掌心落在兔子身上,带有安抚意味地上下摸了摸。然后把它拎到了床外侧——毕竟它重量不可小觑,压胸口铁定做噩梦。 又因为它胖,像个柔软的低温小火炉挨在一旁,配着一身光滑的皮毛,在这冬天确实讨人喜欢。 慢慢地可能也困了,也不抖了。 他也跟着意识逐渐陷入黑暗———— “这不是翡翠。”耳旁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冷不丁把陆二意识拉了回来。 猛地清醒,转头过去,发现敖珂不知什么时候转了过来,凑得极近,呼吸都喷到了他脸上。 什么?陆二一头雾水,皱着眉往后撤了撤,离敖珂那张俊脸远了些,动作间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滚到了脸颊旁,手到枕头上一摸,举起来一看。 是敖珂那颗宝贝弹珠。 敖珂幽幽地:“一块钱能买三个。”——好吧,是前宝贝弹珠。 那他是挺招人喜欢,一块钱就能拿批发价。上次陆二买那文具店大婶态度坚决拒绝还价,说除非他买五十块的,否则就是四十九,也是五毛一个。 这是东窗事发啊。 外面冷,陆二把手缩回被窝,若无其事:“给你换个翡翠的。” 敖珂却还是盯他。 躺回来,顺手把弹珠塞到兔子肚子下,陆二闭上眼,教育他:“不要这么市侩。”这才接触人民币多久就这么嫌贫爱富了。看来金钱的力量能腐蚀的不只人心。 还是几块肉几片芋叶就能高兴的胖头鱼好。 然而闭眼好一会儿还是能感觉到旁边人在盯自己,陆二只能又睁眼,再转过头去,告饶:“祖宗,你是我祖宗,要啥明天再说行不?除了天上的星星我都给你搞行不行?” 敖珂眼睛往下一瞥,示意:“你压到我头发了。” 陆二一哽,半天长吐一口气,起身边把他头发往旁拨边忍不住心里生出两分脾气:“剃了,明天都剃了,剃个光头送你到庙里当和尚。” 再躺下,快睡着旁边人又说话了:“那你跟你父亲说我要两个,我喜欢翡翠,”,顿了顿,强调,“我就缺这个。” 算是明白过来,感情是今天听到自己说他坏话憋着劲呢。反复被弄醒陆二实在没了睡意,许久认命似地睁开眼,手从兔子身下摸出被烘得温热的弹珠,转过身来捏着它被窝里去寻敖珂的手,寻到了把弹珠塞进去,握着这手把它捏紧:“有什么好说的,你就是没良心,白吃我那么多大米还要吃了我,白眼狼。” 敖珂闭着眼,呼吸平稳眼皮底下没有动静,要不是捏成的拳没松开,就真像睡着了。 陆二撤回手,躺回去准备再次召唤睡意。 谁知他一回去敖珂又说话了:“三东的饺子很好吃,我明天也想吃。” 陆二没去过这家店,随口问:“贵吗?”是这半年的贫穷入了骨子成了习惯。 “八块一碗,”敖珂说,想了想,又添了句,“有十个。” 陆二明白他的脑回路,是觉得一块钱一个十个还多了两个占便宜了,唔了一声,说:“那你快睡,明天上街去吃。”他手里还有两百出头,吃二十碗也够。 敖珂憋了一会儿,沉声问:“你不跟我去?” 陆二想问他不是都能找到人李明昌家里去吗,能耐这么大怎么一个人去吃碗饺子都不敢。但这念头出现也就一刹,转眼没了,他只小幅度点点头,下巴戳在被子上边,感觉到些夜晚的凉意:“从现在开始,你别说话了我明天就跟你一起去。” 44. 身体素质不错,也及时吃了药,第二天早上起来陆二感冒基本好了。罗就晨来找他,说要离开两日,看到坐在门槛揣着手犯迷糊的敖珂笑得一脸慈祥:“敖小友,这两天小二就拜托你了,他干事马虎,多有得罪。” 敖珂并没理他,他是热脸贴在冷屁股上,但也不介意,仍笑呵呵地。 陆二送他。 路上罗就晨又念叨:“跟他打好关系,热情些,不要以前那样冷淡。” 还要怎么热情,就差给他洗脚换尿布了,陆二不满:“不知道还以为他是你儿子,”又有些心酸,路过一堆残瓦,“再说,你对人家再好人家不领情有什么用。” 看他这样,罗就晨又是‘谆谆教诲’:“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对他好,人家自然也会回报你。” 对方人都不是哪能套用这句话。陆二也懒得再跟他争,换了话题:“你要去哪。” 罗就晨还是那句让他少操心,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又说:“你把你头发打理一下,整天不修边幅像个什么样子。”说着衣服内侧掏出钱包拿了张卡给他。 第26页 陆二点头,接过卡:“知道了。” 45. 罗就晨肯定不知道陆二决定怎么打理头发,要知道铁定一分钱不给——————他把头给剃了,成了罗家有史以来第一位光头。 理发师傅有些可惜:“小伙子年纪轻轻的一个青头皮不太好看,要不我给你剪个流行发式?” 陆二笑了笑,跟老师傅说懒得打理,剃了干净。 他坚持师傅只能给他剃,下刀前再次提醒:“冬天冷哦?” 说到冷陆二缩了缩脖子,但还是点头,笑着说:“就是要清醒清醒。” 慢慢的头发就都掉了,他头发是较硬的自然卷,又有些长了,固执地你卷着我我卷着你纠缠在一起,落地上絮一样。 敖珂嫌铺子里味道不好于是门神一样站门外等他,隔着红色胶布贴成的欢迎光临,看他一寸寸露出头皮,看他慢慢地成了个和尚,双手垂在身侧,面无表情。 剃第二遍的时候给头上脸上都打了泡沫,绵密地堆积在皮肤上,面具一样遮盖喜怒哀乐,显露着的只一双没了头发显得有些大的耳朵,一对粗眉毛,下坠的眼角,鼻梁上微微隆起的驼峰。 很多年前陆二被人形容成马唐,枝干细长,却风里雨里肆无忌惮地生长,堰头田间道旁到处都是,霸道的很。 那人解释:“就是看着生命力很顽强的样子。” 问为什么,那人说是根据他的浓眉和厚耳看出来的, 正是少年,是没亮的灯泡都能觉得暖热的年纪,陆二给他说得都要以为当初听到的秘密全在梦中,于是看着那人笑弯了眼,眼尾就蜻蜓垂尾般坠了下去,满是一池的生机与希望。 46. 穿了外套给了钱道了谢,陆二摸着玻璃门把,临出门回头一抬手:“走了!” 老师傅拎着围布抖了抖,朝他颔首:“哎,下次再来。” “好。”应声带着笑拉开门,他在突如其来的冷风中缩了缩脖子,招呼旁边的敖珂:“走啊!吃饺子去!”一步跨进天地间,头皮凉飕飕地,忽地打了个寒颤,这一颤颤到了心里,他不由唔了一声,高声感叹:“爽!” 敖珂没有回应,像是不认识他了一样,面无表情地审视着,从鼻到眼,从脸到头,最后慢慢拧起了眉头。 他眉秀气,这一拧梧桐盘枝一样令人惋惜,又抬起手往陆二头顶来。 陆二没避开,甚至低了头把顶也露了出来。 他垂着头,崭新烟盒里抖出支烟叼上,打火机点燃,深吸一口,这一口很慢,很长,烟尾豆大的火光亮了许久,在阳光里并不耀眼。 余光里敖珂的手落回了身侧。一双手,一左一右,一只不落。 夹下烟,陆二抬头向天看去, “呼。” 他长呼一口气,缓慢而悠长,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化作烟吐出去了。 47. 饺子八块还真是值的。每只有成人半个巴掌大,皮虽然有些厚,但馅也多,还鲜得很。 早晨一路上敖珂催陆二走快点要吃饺子,现在吃上饺子了脸上却没半分高兴,饺子也舀一个放一个,挑来挑去才放进嘴里咬一口。 陆二比他吃得快,吃完坐对面无所事事去瞧正在跟熟人聊天的店家夫妇,瞧半天回头一看,发现对面碗里还有好几个,于是催他:“快吃,汤要冷了。” 说了等于没说,敖珂还是吃得慢,最后还没吃完。 陆二怀疑他是早上包子吃撑着了——本来是吵着要吃饺子的,结果先看到别家热腾腾的包子,于是肉的豆沙的吃了大三个,还喝了一杯豆浆。 这就造成现在饺子的浪费了。 因为早上去了趟银行兜里有钱,陆二奢侈大方了起来,看敖珂吃的艰难一拍板:“吃不下就算了” 吃了饺子买了些东西陆二带着人回去,路过渔档老板正好闲着,看到他一惊:“我还以为看花眼了,你小子怎么把头给剃了!” 提着东西陆二朝他笑:“感觉这样更帅些。” 大哥给他整乐了,揶揄他:“是帅,帅得跟刚放出来的一样。” 本来都要离开了陆二突然想起件事,下巴往前一点向敖珂使个眼神:“去,翻个跟斗。” 敖珂沉默看他,陆二也知道自己说这话看起来像是脑子抽筋了,正要解释说是开玩笑的时候,敖珂却弯腰袋子往地上一放,起身还没站定就往旁来了个侧翻。 不过是眨眼。 他腰像马驹,身姿舒展一弓一弛就越了栏杆,束起来的头发在空中甩过。因为多又细软,动作尾声时又云一样在空气中散开。 旁几个人纷纷惊呼,逐渐围过来。 翻完敖珂就站在那,向陆二看来,弦眉凤目,嘴角脸颊几丝云过的雾气。 第27页 忽地没有寒风陆二也心口一颤,转过头去问鱼摊前目瞪口呆的老板:“怎么样,是不是很聪明!”他知道自己在笑,是那种咧着嘴露着牙的笑,是那种他自己控制不住也不愿意控制的笑,是那种,年轻人意气风发的笑。 翻个跟斗他不问矫不矫健却问聪不聪明,老板本就被敖珂突如其来的行为吓了一跳,又听这牛头不对马嘴的问话,下意识说了好话:“聪明........?” 忽略语气里那丝疑问,陆二招呼敖珂:“走!回家!”昂首挺胸,颇有几分雄赳赳气昂昂。 48. 他高兴了敖珂也不再沉默,转头委屈地表示自己的手脏了。于是陆二斥巨资买了矿泉水和纸巾给他擦手,亲自给擦的,擦的时候仍是眉开眼笑:“还有没有什想要的?要不要再买两包奶糖?” 如果他有孩子铁定会溺爱得不像话,恨不得把孩子喜欢的所有都找来堆到跟前。 或许对敖珂,他有时也是有这种深深的父爱的吧。 老头子说的对。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经半年“怀胎”,他可能是喜当爹了。 49. 买的一堆东西吃的用的都有,陆二给罗北慈送去,没让敖珂跟进来,把人关在了外面。 进去在屋子里见到了罗北慈,关了门窗,大中午外面阳光明媚,而这房里冷飕飕地。罗北慈就在这片阴冷里一个人坐在桌子前,穿着件黑毛衣黑背心一条黑裤。 头上却有着白色。 陆二希望是自己看错了,看清后却不得不承认,那夹杂在黑色里的灰白是真实的存在。 脸庞消瘦,脸色也不好,有些铁青,陆二推门的时候正在咳嗽,听到声响虎口擦了擦干涸的唇角,慢慢抬头,瞧了一眼,问:“你怎么来了。”胸腔有着明显的气声。 他才三十,正是壮年,怎么两日不见就成了这模样!陆二强迫自己把视线从花白的发丝上挪开,提起为推门放地上的袋子,跨进门槛往桌子处走:“我过来看看你。”放了东西转头找了水盅,角落水壶里倒了壶底最后一点热水,回头往罗北慈手里塞。 罗北慈摆摆手手让他放桌子上,掩嘴又是一顿咳,间隙让陆二避开:“你走咳开,别,咳别传染了。” 陆二一顿,转身去归置带来的东西。 罐头,杏肉果脯,奶油面包,几个软柿子,两只红苹果,还有五斤银碳。天越来越冷,街上遇到柳婶,她说白天可以烧柴火取暖,晚上就不行了,烟大,得用碳。 他想一会儿把外面那只不知道烂了没有的搪瓷盆拖进来,烂了也没关系,按柳婶教的方法把银碳点燃。 能把屋子烤暖些, 坐个铁壶在上面,还能烧些热水热个面包。 正想着, “你那个朋友,走了?”背后罗北慈咳匀了,问他。 陆二没回身,迟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嗬,”罗北慈想说什么,一张口却是胸腔先带了口气出来,仿佛肺部是只气球,猛然给人挤放了内部。 这一嗬把陆二惊回了身,端了水往他嘴边送。 却被推开了, “我又不是动不了,别跟我跟前尽孝。” 捧着被推回来的杯子,陆二站在原地,一时也想不到接下来做什么, 罗北慈看他一眼,伸出手,陆二就另一只手握了杯壁,把朝外把水递了过去。 接了杯子低头喝了一口,润了润喉,罗北慈又问:“听父亲说,你跟你那朋友睡一间房?” 看了看脚尖,陆二没吭声。 “咚。” 是杯底敲击桌子的声音,罗北慈放下杯子:“一张床?” 被这并不大‘咚’给惊得眼皮跳了跳,陆二回过神,抬眼看向兄长:“你吃苹果吗,我给你削一个。”说着就去拿苹果和找小刀,结果桌子柜子上都看了,只找到把指甲刀,正想着要不要回去拿一把过来,罗北慈兜里掏出个东西搁桌上,是把折叠刀,让陆二:“行了别折腾了,我不吃这东西,凉得很,”喉头吞咽一下,却问:“有烟吗?” 陆二有是有,但瞧他现在这样子,哪还敢给他烟抽,于是摇头:“没了。” 罗北慈皱眉,看一桌子东西,又看他,不信:“你没买烟?” 眼也不眨,陆二再次摇头:“没有。” “哧,”罗北慈冷笑,“不愿意给就直说,在我跟前耍什么心眼。” 他是浑身是刺,陆二碰哪都会扎自己一手,只得沉默,又拉了凳子要坐下,就是硬着头皮也要多呆一会儿。 谁知还没坐下去,一只脚踢来,把凳子踢了个歪,他半撅着屁股停在空中,看罗北慈眉毛颤动,眼角一跳,脸颊抽动,最后,嘴角抽搐的拉开拉扯开,喉咙里一声咆哮: 第28页 “滚!”脸都涨红了。 这一切不过眨眼间,但这过程每个画面对陆二来说,都分毫毕现。他胆子小,给这突如其来一声吓得脑袋一懵,扶着桌子站起来,还没站稳,迎面又砸来一句, “看你这假惺惺的样子,别搁这恶心我,滚,滚出去!” 这话砸得陆二喉头一紧,一刹间腿有些软,手只得又撑回桌子上去,张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再一眨眼,有什么忽地脱离眼眶,淌了下来。 他的眼泪里,罗北慈扭曲的表情慢慢缓和下来,扣在桌子上的手不再痉挛毕现,脸上的涨红也慢慢褪去,最后只剩一张疲惫冷漠的面皮,隔了一会儿,收回手,垂下眼,“有烟吗?” 手背胡乱擦把脸,陆二站直起来,哑着嗓子:“我明天去买。” 说着去提碳的袋子:“我去烧个火,这边我看还有蛋,我给你下个面,晚上我们吃顿好的,今天我在街上买了鸡......” “你走吧,”罗北慈头也没抬,打断他,驱赶他,“求求你,走吧。”这句话像句恶咒,说完带走他身上最后一点精气。 他看着,就像泥泞又冰冷的沼泽,干瘪又无情的枯树了。 陆二甚至有种他在缩小最后会消失不见的错觉。 所以,几乎是落荒而逃。 关了门逃到了院子里,他耷拉着肩踱到凉亭坐下,垂头丧气摸出烟,吸了两口,却并没好受些,于是手肘抵着膝盖,头更低,肩更塌,肩胛骨高高顶起,像极了只丧家犬。 一支烟完了,又坐了会儿,扶着柱子他站起来,又往西屋去了。 他扒在窗口,因为这边窗子的绢布没打理过,脏污得很根本看不到里面,于是一点点去掰窗框,试图掰出条缝,看看里面罗北慈在做什么——随身带着把刀,实在让人不放心。 好不容易掰出半个巴掌大的缝,于是歪过头去试图往里看。 看到的却是一片黑。 黑上有倆反光的灰纽扣,就在眼前,缝线都清晰可见。 一惊,陆二没有抬头,把头撤回来,又慢慢把窗框放了下去,转身往院门走去。 50. 出来的时候敖珂坐在台阶上,歪着脑袋靠在门框,正闭着眼睛假寐,听到声响回头:“好久啊。” 点点头,陆二合上门,下了台阶提起地上的东西:“回去吧。” 敖珂肩并肩地跟着他,眼睑虚着睫毛鸦翅一样扑扇下来。像是有些困,歪斜了身子要把脑袋往陆二身上放。却因为比旁边人高了小半个头,所以姿势看着别扭的很,像条直立行走的四脚蛇。 陆二抬起空闲的右手去推了他一下,低声斥道:“好好走路。” 不情不愿地直起身子,敖珂瞟他:“你眼睛红了。” “嗯,”陆二点头,“有些困。” 敖珂张张嘴,要说什么,却什么没说,手伸进兜里,脚尖把碎裂的砖石踢飞一块,沉声嘟囔:“骗子。” 飞出去的石块啪一声磕在旁院墙跟上,又弹落到地面,跳动几下,没了动弹。 51. 回了院子陆二放好东西点燃灶台烧一锅热水。光头皮容易冷也容易热,被火烤得没几分钟有些发烫,他摸了摸,师傅剃的很好,光得很,一根刺毛都没感觉到。 敖珂在角落看自己的老家——那堆碎瓦片,和瓦片上衣服做成的窝与窝里睡觉的灰兔,看了一会儿过来,瞥陆二两眼,发现人不理他,于是捡起火钳弯腰要去捅灶膛。 陆二拦他,摇头:“火够,别给捅散了。” 正在这时,侧门响起敲门声。 应该是老头子回来了。陆二顺手接过火钳,指使敖珂:“去开门。” 门开了,却不是罗就晨。 脏破的棉袄,黑色的裤子,穿着的登山靴除了梆子的一点黄其余全是黑与红褐,手上脸上也脏兮兮的,一双眼漆黑,没什么光,跟个瞎子似的。 上一次见到这种眼,是在那个叫王柏的青年脸上。 但这却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朝敖珂一点头,一瘸一拐进门来,熟门熟路走到房前储水池里舀一瓢冷水一口气咕嘟嘟喝了。喝完喘口气,转头来问敖珂:“东西呢?” 插上门,敖珂掏出个什么抛了过来。 少年接住东西,翻来翻去一看,塞进怀里:“这半个月羽族失踪好几个。前天他们又动了孔雀,一只小的,有人把事情捅到楚郢那去了,”顿了顿,又说,“楚郢用妖养那东西的事也传开了。” 敖珂慢悠悠走到灶前,坐到自己的小板凳上,伸出手烤火:“姓楚的怎么说。” 少年又舀了瓢水,就着冷水冲洗自己脏兮兮的双手,态度自然,像这就是他家似的:“他什么都没说,看样子是彻底打算不管。他不管孔雀就搭上了南海那群泉先,现在东边闹得很。” 第29页 “听着倒是挺有趣,可惜我不在。”敖珂笑了笑,与能多买捆山楂卷的笑没什么差别。 洗了手,就着剩下的水抹了把脸,再提起棉衣衣领胡乱一擦,少年四处一看,然后一瘸一拐往碎瓦片处走去,拎起衣服,又拎起自他进来就躲进衣服底下的兔子,回头看敖珂:“我能吃吗?” 他这脸稍微干净了些一回头,陆二才发现这孩子长相跟那个王柏几乎一模一样,就是个复制缩小版。为了不让今天成为小灰的祭日,没等敖珂话陆二先站了起来:“屋里有些吃的,我去拿。” 52. 这孩子吃东西很快,不怎么嚼,也没什么声音。 按流行话来说,是个没得感情的吃饭机器。 ———————— 52. 他吃东西很快,不怎么嚼,没什么声音,过程中也并不看人,眼里只有食物。 按网络流行话来说,是个莫得感情的吃饭机器。 吃饱了他对陆二道谢,把剩的两个雪饼抓起塞进衣服里,站起来对敖珂鞠了个躬,后撤两步,转过去直起身往门走去。 看着门从外面合上,陆二收回目光,将地上食物包装袋一一捡起来, 敖珂伸出手也要捡,却在快碰到个雪饼袋子的时候手指蜷缩了起来。陆二知道他是间歇性洁癖又发作了,一把将袋子搂过来,让他:“去把屋里水壶提来。” 撤了火,等水壶来了,敖珂扶着壶,陆二用木瓢把水往壶里添,为了不烫到敖珂的手,他得慢慢的倒,少量地倒。 从空壶到满壶,水声从响到细。 等倒满了,敖珂把木塞塞上去盖子盖好,放旁边又换另一个壶。 一时间除了水声,这院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等倒好水,陆二提了其中一个壶要到东院去,敖珂要跟被他回绝了。或许是他嘴抿得太紧,或许是他双眼太红,敖珂看了他两眼,没有坚持。 却在过三进院的时候,在垂花门边看到了血迹。 如果是一星半点可能就被本就走神的他给忽略过去了,但这是巴掌大一滩,何况墙里面还有人隐约咳嗽。 第一想法是罗北慈过来了。毕竟他咳嗽厉害。 于是就推门进去,也不想罗北慈来这边残垣断壁里做什么。 却不是罗北慈。 是那个黑眼少年,正裹着他那破袄子在只剩一半的厢房里半躺着,身下是床大花棉被,右手里捏着敖珂给他的那块红色石头,腮帮子里嚼着什么,这里冬阳其实算暖,但他半个身子在天底下发抖,嘴唇乌黑。 被子应该是从已经碎成一堆的柜子里找出来的,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四周白边已是密布霉斑。并没有铺平,被周和旁边的破床上全是碎墙砖石与灰尘。 看见陆二望过来,抬起左手,就着手里东西咬了一口。 原来是块雪饼。 这回他吃得慢,边嚼嗓子眼里边闷着咳嗽,嘴角有着暗红。 被陆二眼光扫过,他拿着饼的手背擦拭了下,把嘴角暗红在脸颊拉长半道。 不管吃东西还是擦嘴,从头到尾眼神一直盯着陆二,没有丝毫偏移。 狼崽子一样。 既然不是罗北慈,陆二回身就要离开了,刚踏出阑槛,后面又是一串闷咳。关门的手顿了顿,还是蹲下来把水壶盖当作水杯倒了一盖热水,转身放进门槛,这才站起来关上门,提着就剩个塞子的水壶继续往东院去。 53. 罗北慈还是吃了点东西。眼光扫过桌面,陆二心里踏实了两分。把这屋的水壶盖换到拿来的水壶上,提着空壶他就要离开,却被罗北慈给叫住了:“给我烟。” 扶着门框陆二回头,苦笑:“真没有。” 罗北慈退一步跟他商量:“就一支。” 他眉眼间全是疲惫,整个人干涸的很,没多少生机。于是陆二放下水壶,还是把烟给掏出来了,并在罗北慈点烟的时候两三步出去把搪瓷盆给找了进来,就是在外面磕过好几回盆底也有着泥迹,罗北慈披着衣服坐在床边,吐了口烟,皱眉:“这什么脏兮兮的就往屋里搬。” 陆二蹲着抬头朝他笑笑,把袋子解开,往里铺了一层碳:“我点个碳,这屋里就暖了,你要嫌苹果冷就扔进来热一下。”说着用小刀挑起其中一小块,拿过床沿打火机烧红了放下去,然后趴底头股着腮帮子拼命吹,吹得脑门儿都涨热起来,眼前出现了本书。 是本图册。 封面是幅百鸟朝凤。牡丹桔梗夹竹桃,凤凰孔雀百灵鸟,裹着祥云向东而去,一派欣欣向荣,富贵祥和。 “别脑梗了,用这个。”罗北慈叫他。 陆二顿了顿,还是接过图册,后撤两步拿得离盆远远地上下卖力扑扇。但又因为离得远了,不免就把盆里碳灰碳屑朝床的方向扑去。 第30页 顿时激起罗北慈又一阵咳,边咳边抽过枕头来打陆二:“咳咳咳你是巴不得我活不过今天?” 陆二图册,陆二被枕头角扫过耳朵,讪讪地:“这没用,要不我还是吹吧。” 枕头往旁床头一扔,就着盆弹了弹烟灰,罗北慈垂眼:“行了,就用这个,没都没了,谁还管她这些白日梦。” 话是这样说,但陆二把图册放下继续用嘴吹的时候他也没再说什么。 54. 吹得在一脑袋汗的时候盆里终于红彤彤的了。陆二拉了凳子坐下来擦汗歇口气,因为是光头了,汗津津地被半开门缝吹进来的风一吹又冷飕飕的,于是赶紧袖口蹭干净。 罗北慈看不下去,扔了个帕子过来,吸口烟,问:“怎么把头发剃了?” 接过帕子陆二翻了翻,有些狐疑:“不是擦脚的吧?” “爱用不用,”罗北慈冷笑,吐出烟,又咳两声,说:“爸回来你就等死吧。” 帕子上有着若有似无的香水味,很淡了,但还是很甜,女人喜欢的那种果香。陆二把帕子放到了桌子上:“算了,都干了。”说着袖子脑后一胡噜,表示完事了。 兄弟倆之间沉默了下来, “爸什么时候回来?”一会儿后陆二问他哥。 他哥眯着眼吸烟,吐气,摇了摇头:“不知道。” 顿一顿,陆二问:“都走了公司怎么办?” 罗北慈并没显露半丝关心,眼皮子都没抬:“小伯在看着。” 小伯那个脾气,比老头子还要暴烈。都这么些天可能已经指天骂地了,于是陆二提议:“我们回去看看吧,别他老人家脾气上来嫌烦把公司砸了。” 支着烟,罗北慈不知道想到什么,半晌突然一笑,而后又恢复冷漠:“砸了就砸了吧,以后你不缺那点钱。” 这公司不仅是罗就晨的心血,也灌注了罗北慈多年的努力,如今他却说了这样的话,慌张又涌上陆二心头,像心口被根绳子皱巴巴扎了,不管心脏怎么跳动,血液都不能泵发出去。不由弓了腰,眼却盯着罗北慈:“不缺那是我们都不缺,我,你,爸,要缺一起缺,不缺一起不缺。”一字一句,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 手一顿,罗北慈抬眼看他,从眨也不眨的双眼到紧闭的嘴唇,从唇鼻又看到他膝盖上捏起的双拳,忽地叹了气,又摇头,闭上眼:“你啊。” 他这一闭眼,就长久不睁开,也不说话,像是坐着睡着了。 陆二等了一会儿,以为他不想理自己了,抿了抿唇,正要开口。 罗北慈指头动了动,鼻腔长出一口气,睁眼看过来:“你,从小就心软,追着麻雀给人喂米,被啄了就股着倆泡泪叫哥哥。”,说到这停了停,脸上有了两分笑意,又感叹,“跟个姑娘似的。” “但又皮,巧克力糖果就算了,后来把自己的貔貅珠子散了给人,爸知道了气得要命,说你是散财童子。” “连过年水仙苗都给你那个羊角辫小女朋友送过去了。” “骂了无数次,不改,被打了就来找我,让我去给你打回来,我不去你就瞪着眼睛憋泪花。” “我就告诉爸去了,就又要把你打一顿。你那天哭了一晚上,说我背叛你。” “吃了我一个星期雪糕才哄好。” “有时候招人疼。妈给你买个新玩具,早上买给你,你等到下午我放学了才一起拆了玩。你去二姑家,二姑给你块外国糖,你觉得好吃,留了块给我揣怀里一路回来都化了。” “有时候也招人恨。对面那家的老奶奶说你没天见到她了都要扶人过马路,她说她年轻的时候加起来都没把家门口那道儿走那么多遍。还把别人搭在墙上的地毯扯下来硬给人叠了塞门缝里,弄得爸不得不托人大老远从土耳其带了张回来赔。” “一开始我觉得你这天真浪漫不改也没事,反正有我,大不了跟在你后面一辈子,不过几张地毯几句道歉的事。” “但是,不行啊阿朝,不行啊,” 烟尽了,手一抖,烟蒂落地,像是回到了多年前,他看向陆朝的目光全是喜爱,舒展着唇,他微微笑着:“你以后,不要再调皮了。” 陆朝早已又淌了眼泪,泪痕在被火烤过的脸上又痛又痒,他握着拳,对床边人发誓:“我不会让你出事。” 罗北慈的目光已经不在他身上,幽幽地透过他不知道往哪里去了,仍微笑着。 “我不会让你出事的。”赌咒般,陆朝又一抹眼泪,重复了一次。 罗北慈的目光又幽幽地回来,摇摇头,笑淡了:“阿朝,不要懦弱。” --------- 他让他不要懦弱。 在他们眼里,他仿佛一直还是当年那个动不动就哭的小孩,得靠他们牵手撑伞。 第31页 56. 说了这席话,罗北慈也累了,赶他:“你走吧。” 陆二知道自己家这两大的有多固执,加上心里已有决定,于是不再多说,抹了把脸,点点头拎着壶走了。 路过三院的时候里边没有动静,不知道那个瘸了腿的狼崽子是不是走了。 偏院里敖珂搬了条高板凳坐在灶旁边柴堆前晒太阳,正在用脚拨弄野兔逗着玩。 小灰被碰了屁股就屁股挪一下,被碰了头头就转一下,逆来顺受,棉花一样没脾气。 陆二边关门边说:“我在隔壁看到那会儿那小孩儿了。” 敖珂并不意外,说:“离他远点。”没说原因,陆二也没问,进屋把水壶放了,转身看见床上被子不齐,于是又重新叠了,慢慢叠好,叠齐,看了一圈屋里,还算整洁的地面,掉得斑驳的墙面,靠窗的土炕,西边紧贴着北墙的木柜,上面对贴的两面镜子早已氧化,人影都照不清了,东边一张圆桌,两张凳子。 桌上有着些吃的, 合着的柜门后还有更多。 他就在这方寸间生活了半年。 总的感觉,还是没有城市生活安逸的。 笑了笑,他搓了下耳朵,指腹摩挲着自己的光头,转身走出去倚在门口点了烟,跟院子里坐着晒太阳的敖珂闲谈:“那小孩跟那个叫王柏的很像。” 敖珂脚尖摩挲小灰的倆大耳朵,阳光洒在他身上又被折射出来,整个人从鼻梁到指间都像在发光,回陆二:“就是他,王家的。” 陆二微笑着,觉得敖珂这幅皮相是真的好,令人赏心悦目。吐出口烟,抬头看看天却被太阳晃花了眼,于是闭了闭眼,嘴里感叹:“这世界真奇妙啊。缩骨功?” 轻轻踹了下野兔,是个擦鞋底的动作,小灰一动不动地受着,敖珂摇头:“他今年好像十五,应该就是这么一丁点,你上次见的,复甲而已,行事方便。” 陆二并不知道什么是复甲,但还是点点头,顺着门框下滑,在门槛坐下,有一搭每一搭地问:“这世上有龙,那有凤吗?” 敖珂看他一眼,答:“有一只。”脚尖一挑,小灰臀/部弹动往前小小一跳,不知是不是这情形逗乐了敖珂,还是心里想到了什么,眼一弯,像春雨落在海棠上,又像爬过海棠的蛞蝓,生动,美丽,又带着漫不经心的恶意痕迹,他说:“但快死啦,” 他心情不错,弯腰把小灰揪上膝头,也不嫌自己鞋底刚蹭过它,摸了两把。姿态惬意就差哼个小曲儿。 陆二是第一次见他这种神情。 发自内心的愉悦,参杂着天经地义的恶毒,清俊的眉眼在正午太阳底下活生生溢出几分艳丽。 但也不惊讶,毕竟敖珂不再是当初那条胖鱼。 只新奇地看了这艳丽两眼,看够了想到个事,拇指擤了下鼻子,呼出浓烈的焦油气息——他抽得太快了些, “你是有意叫我在这院里挖池子的吧。”放下手鼻腔短促地吸了吸气,陆二问道。 院里那人安静了片刻,最终手上耙了耙野兔背上厚实的毛,还是承认了:“阵不破,我连人身都化不了。” 所以当时那声惊喊是演戏?亏得他那之后还感动了许久,陆二摇摇头,叹气,几分感慨:“我是不是蠢得很。” 敖珂手搁兔子身上望过来,除开场景和衣着,姿态如旧时候老佛爷一样:“你很好。” 这话说的,不知道是说陆二不蠢,还是蠢得该,蠢得好,蠢得合他心意。 弯腰,陆二把烟头往地上碾,道谢:“谢谢。”直起身来,看了看院里一亩三分地,从左边角落半棵重新被栽培但已经枯了的苦苣到右边对角堆放的碎瓦片堆与锄头铲子,微微皱了眉。 视线跟着他一起转了一圈,没瞧出什么不对,敖珂回头来瞧他:“怎么了?” “没什么,”陆二晃晃脑袋,腿伸直长长撑在廊上:“就是不敢相信我在这生活了这么久。” 敖珂审视他,目光细细的海棠枝一样划过陆二眼尾唇角,留下的不知是春雨还是蛞蝓的黏液,但不管是什么,陆二都觉着了凉意,他看到海棠殷红的花瓣对着自己翻飞:“你还会在这里生活更久。” 古人说,美色惑人,祸国殃民。 有些东西越美丽越危险,如悬崖,如深山,如这世间。 危险性给这些美丽的东西添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书上说这东西叫‘魅力。’ 人是趋利避害的动物,却往往被这种危险给吸引。 像是越危险的,越要命的,越壮阔,越艳绝。 这像是种本能。 可能上天把人带到这世间,就是为了见他被这世间美丽所吸引,为其喜笑颜开,为其欢呼雀跃,为其痛哭流涕,为其肝肠寸断。 第32页 所以它给了人这种本能,喜滋滋地准备了板凳瓜子,准备看一场狗血激荡自取灭亡的戏。 只是没想到它费了那么多心思创造出来的人跟一只鸡没什么区别,也有着应激反应。 他们决定不了本能,但学会了操纵自己的行为。 陆二笑了笑,目光从美色,啊,不敖珂身上收回来,随口一问:“如果我不想在这儿了呢?” 阳光鎏金一样淌在院子里没有声响,冬风拂过鬓边没有声响,灰兔忽地一簇簇竖起毛发没有声响。 这院里这么静,所以尽管敖珂的回答声不大,陆二也听得特别清楚:“那我就吃了你。” 他点了点头:“嗯。”表示知道了,脑袋往旁边门框上一靠,低头又掏出支烟,烟头在盒子上磕了磕,叼唇上,放好盒子去点火,吸了口:“嘶,”过了肺往外一吐,“那我留下,是不是也会那些地砖一样,突然一天,嘭,”他轻轻往外喷出个破裂音,支着烟的手腕在门槛敲了下,看向敖珂,“一声,也破了?” 敖珂没有回答。 陆二当他默认了。脑子里不合时宜地飘过个形容,想这敖珂是个“”磨人的小妖精“”,要慢慢地把自己吸干。像吸个番茄,捏软了揉嫩了,趁它不注意开个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口子偷偷吞咽,等汁液吮/吸得差不多了,为了里面最后那点核与骨,他就会痛快地扯开外面那层薄薄的血肉,把里面扯出来,嚼得一丝不剩。 是聊斋里的黑山老妖, 是惦记唐僧的白骨精,, 又是阳春,是白雪, 是峰顶谷底的毒花,好的容颜,假装无害的身姿,缠着人吸髓嗜骨。 是山川悬崖,或在其荆棘丛中寻些酸甜的莓子,忽略自己浑身不痛不痒的口子与口子里冒出的红珠,或是踏落山崖粉身碎骨。 是这世间, 不是在其眼皮子底下日夜赴死, 就是挣扎着于其口齿间血肉模糊。 只是没想到,陆二感叹:“我竟然还是块香饽饽,唐僧肉。” 敖珂却摇头否认:“你不是,”说陆二,“只是,东南镇基一部分气运,在你这。”他指了指左边胸膛。 “哦,”陆二拖长声调,作恍然大悟状,结合老道窃什么天下太平的运的话,长长叹气,“没想到,我还是个小偷。这下完了,上不了天堂了。”说着收回腿扶着门框站起,向敖珂处走来。 走到人跟前,拎起至少胖得能让人吃两顿的兔子放到地上,它也会察言观色,陆二放它在地上,轻轻拍了拍它松软的臀/部,它就往角落蹦跳去。 拍走兔子直起身,敖珂仰视上来看他,毫无遮掩磊落一张脸庞,迎着光瞳仁棕褐,剔透得像琥珀。 也就他坐着陆二才能这样俯视他了,抬起手,去压这人鬓边的碎发,陆二看这人挺直的鼻梁,看他总是红润的薄唇,然后慢慢弯下了腰。 他触碰他, 是马唐欺了海棠, 是人冒犯了妖, 是他陆朝,吻了敖珂。 敖珂仰着头,从头至尾没有闪避,也没有闭眼。等陆二起身了,拉着他衣角,舔了舔唇,说:“你亲我。” 陆二笑他:“你是傻还是装傻,” 放了他的衣角,敖珂伸出舌尖,蛇一样伸出舌尖,又舔了舔唇,忍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又重复:“你亲我?”语气里带着疑惑。 陆二看他舔得唇缘湿漉漉地,看着不大舒服的样子,于是大拇指去抹,点头承认:“嗯,我喜欢你。”也说不太清楚怎么喜欢上的,只能还是那句人非草木,温水煮青蛙,这么个好看的放身边,同床共枕的,自然而然就放进了心里。 敖珂脸色变了变,没等陆二看清自己最后表情,挣脱他的手低了头。 等了一会儿也没见人抬起头来,陆二左手插进他发丝里,右手像是怕冷又像耍帅摸进衣兜,哄他:“我再亲亲你好不好?”语气鹅毛搔痒一样轻,像个引诱小孩的怪叔叔。 敖珂还是没反应。 陆二左手轻轻收起,抓了一把云丝雾团,试探着往下扯了扯,结果第二下没废半点力气就把敖珂的脸给完整扯露了出来。 陆二愣是从他眼里看出了忐忑,像个不经世事的孩子,于是低笑一声,让他:“闭眼。” 迟疑了下,敖珂还是听话闭了眼。 可他等来的却不是个吻。 陆朝给他了个别的东西。 57. 手臂肌肉绷起,陆二握紧把手,把没入敖珂血肉里的刀刃拔了出来。然后下一个眨眼,又捅了回去。 罗北慈的刀很利, 双开刃, 除了没有血槽拔出来时血喷溅得行凶者半身都是,没其他缺点。 敖珂说过,妖也是有心的。 第33页 所以陆二握着匕首对着他曾经指过的位置反复捅了进去。 他没有迟疑,没有手抖。他看到敖珂猛然睁开眼,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也数不清自己捅了多少下。 直到敖珂往后倒,他才住了手。 他弯着腰,右手握着刀,左臂搂着瘫软的敖珂,看那双不肯闭上的琥珀般澄澈的眼,慢慢放开了捏于指尖的发丝,手臂松了力。 “砰。” 敖珂与板凳一起倒在了柴堆上, 然后一倒十倒, 本来堆放的整整齐齐的木枝,木桩,柴块,噼里啪啦就都散了。敖珂倒在这其中,身下还有条板凳,上身瘫软,徒劳张着双眼望天。 陆二喘着粗气,看了一眼,没再看,按了弹簧将刀刃拨回刀鞘,觉得有些热,于是脱了外套,连刀一起烫手山芋般扔到了地上。 他去开门,然后甩着手匆匆往东院走,不敢回头。 却在路上见到了王柏。 这少年有门不开,蹲在墙头,看陆二走近了才突然开口:“如果我是你,” 陆二本来是一路匆匆往前走,头顶突然出现人声惊得他心跳都漏了一拍,猛地抬头看见这人蛤蟆一样蹲在墙头的姿势,下意识把血迹斑斑的右手往身后藏,干巴巴咧开嘴,笑比哭难看着打招呼:“嗨,鸣人。” 王柏居高临下,不理会他莫名其妙的招呼,继续自己的话:“我会现在回去道歉,说不定,还能留个全尸?”说到最后却是自己也怀疑这话的可能性了。 陆二脚步缓了缓,藏于身后的右手不自觉捏起,食指蹭着拇指,滑腻不堪,于是往后腰衣服上蹭了蹭,听了他的话,潜意识叫嚣:看吧,他果然不死。 那自己是完了。 却问王柏:“你要拦我吗?”见少年没动作于是径直掠过往东苑走。 58. 喘着粗气哐当一把推开门,他把屋里人吓了一跳。罗北慈正在床上歇息,听声翻身起来,惊疑望过来,上下打量,问陆二:“这是怎么了?” 光头薄衣,满手满腿都是血。陆二自知形象吓人,却没时间解释,是没到最后时候还心存侥幸,回兄长:“我们回家了。” 他大步过去把罗北慈沙袋一样从床上扯下来往外走,东苑侧门被封砌,他只能带着他走东门。罗北慈给他这蛮力一扯又咳嗽起来,拖沓了几步。于是刚出院门,陆二便见到了那人。 蜂腰猿臂,胸口摊开深色水渍的外衣,破开的刀口,细细的鸭绒与鲜血一起混合成了梗块。他脸色稍稍苍白,嘴唇却依旧红润,站在门外树旁,目光盯着两人从跨出门来。 他束发不再整洁,眼神不再清澈,如狼,如蛇,看陆二如看河鱼山兔, 像前晚惨白月光下,他说要吃了陆二时那眼神一样。 陆二明白这眼神,就像当初明白王爷的目光,放在他身上,却也不放在他身上,因为瞧不上他,因为没必要瞧他。 不过路边一草芥,桌边一飞蝇,他们轻轻一用力,便是命殒身消。 他该恐惧,可是见到敖珂活生生站在那,即使不是熟悉的模样,即使知道危险,内心却莫名生出些喜悦。 整个躯体是个空箱,里面独独装进一颗心脏,它狠狠坠下去,砸到地面,又反弹上来,试图冲破顶部薄薄血肉,却又被挽留,再次下砸。 就这样,反复,反复。像荡起高高的秋千,他额头滲满汗,弯起眼睛对这人点头打招呼,像见着久别重逢的好友:“你好。” 他甚至想冲上去抱抱他, 欢呼雀跃,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一样把人抱起来转两圈。管他高与不高重与不重,管他是男是女是人不是人, 管他愿与不愿, 如果没扯着罗北慈的话。 但他确实还拖着个罗北慈,于是只能止于笑着说句你好。 敖珂于他的笑容中,指尖忽地颤动一下,两分迟疑:“你很高兴?” 鼻尖也渗了汗,陆二抬肘擦了一下,笑着点头:“哎!”风袭来,吹凉他的热汗,后脖脊柱就都爬上了冷意,从这丝丝寒凉中他忽地生出悲哀,于是嘴一瘪往地上看一眼,眼尾是蜻蜓点水,深深坠下去,头高高昂起,身躯颤抖,颤出一圈又一圈说不出是悲是喜的涟漪,他湿润了眼眶,又一点头:“哎。” 他看台阶下那人,心口又被狠狠扎起,皱巴巴地,喘不上气。手里揪着的罗北慈在说什么,他没听见,又像听见了没留住半丝痕迹,他甚至觉得旁边的咳嗽天边远了,眼里只有台阶下面那个人。 看那人半散发丝,看那人额角尖尖,看那人湿答答的衣角,看那人指尖红痕,看那人脚边滴答而出的锈迹星空, 仿佛是织女是牛郎,踏着银河而来,身后星星点点。 第34页 看那人看自己。 风走了,鼻尖彻底只剩冰凉。一个寒颤,耳旁又听得罗北慈撕心裂肺的咳嗽,陆二回了魂,眨一眨眼,脊背凉透了,却是不悲不喜了。 他扯着罗北慈侧面从台阶上一步跨下去,往旁东门处走,把敖珂抛于身后。 他没有回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几乎是硬生生把罗北慈往前拖, 罗北慈挣扎间呛了凉气,咳得凹下去的脸颊又鼓了起来,却还是挣扎,让陆二放开他,好话狠话说尽, “阿朝你放开我,有什么话好好说。” “陆朝你是不是疯了!” 可他毕竟不是以前的罗北慈,如今他只有这大概的骨架子,内里不剩几分力气,只能瘦驴一样被前牵而去,等陆二一脚把门踢开,他又去扒门框,近乎虚脱地胸腔拉风箱一样呼呼喘气:“小二,等等,等等。” “等什么等,”陆二抬头一看外边亮堂的天,去摸兜,烟掏出来了却发现打火机不在。应该是在外套里。但他还是叼了支在唇上,又往罗北慈嘴里塞了一支,含糊道:“黄花菜都冷了还等。”说着觉得他喘够了又搀起他胳膊要往外拖, 一脚踏到外面,却回了头, 后面敖珂不远不近地站着,一身狼狈,面上并无表情。 陆二忽地又笑了,抬手招了招。 在敖珂的目光中,他把踏出去的那只脚提起,慢慢又往门槛内收回来,却在即将落回宅内的时候又跨了出去, 随着他这一跨,敖珂眼皮一跳, 陆二见了,嘴一咧舌一勾,将烟支勾进口中,折断,再勾,折断,两下嚼于齿间。摇摇头,回头把罗北慈往外搀。 后面敖珂低沉的声音叫他, “陆朝。” 陆二没再回头,他硬把兄长提出了宅外,自己也另一脚踏出来,再两步离了檐下,站于黄土之上,苍天之下,身处寒风冬阳,闻着带着山与尘土的风,这是他最自由的时候了,他想, ‘还是挺高兴的。’ 他看罗北慈,看他发丝一点点回黑,看他骂自己:“蠢货!”虽然不是中气十足,但也不再那会儿一样吓人地咳了。 他赌对了,稍心安,听见身后砖石哗啦声, 罗北慈转头,浑身绷紧睚眦欲裂,这次换他来拖陆二,却被陆二推开。 临顶有热气倾泻下来。陆二被阴影遮盖,抬头,看见鳞光闪烁,看见齿尖锋利, 白日里看,它通身红色云母般隐隐闪光,比夜里漂亮多了, 他看见它竖立双瞳,看见它头顶象牙一样冰冷而洁白的分叉枝桠。 它是落了雪的一山海棠, 从天而将,掩埋了他。 他是只西红柿,骨骼被勒得咯咯作响,眼前蒙着层红翳,喉间咕噜着泡沫,它只需再用力半分,他就能炸开来了。 耳膜嗡嗡作响,他无意识地抓挠着,却被它开合的鳞片割开了血肉,露了骨的指尖划拉在它鳞片上,什么都触碰不出了。 模模糊糊中,他察觉到了光,于是抬头,眨了眨眼,朦胧中倆秋花坠落下来,光被砸散逝去,他昂起头,眼前却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了。 唇上贴上个什么东西,触感温热而坚硬。 他有些想笑,却没有挪头,想这姑且算是还了那个吻。 那东西贴着他的唇下滑,热息扑面而来。 以前他想过自己许多种死法,或是到了三十一病不起立马离世,或是不到三十世事无常死于灾祸,再或是老头子觉得拖累兄长觉得愤恨将他人道毁灭。 但终究他还是想活的, 他确实懦弱。 他懦弱,自私,隐隐期盼他们不露声色就能将他这短命延长。 却又胆小, 怕这世间剩下自己,怕无法面对回忆里的每个人。 他不信神,因为神从不垂怜他。 他信神,因为他对生有着期望,对死有着恐惧。 沐着热息,他脑海跃出拥挤念头,一边觉着胸腔剧痛一边纠结自己究竟该不该求一下老天爷救救自己,旁边又蹦出个疑问, ‘他疼不疼’ 那些刀扎得那么深, 他疼不疼。 纷纷扰扰中,一个白色的念头越来越大,将其他想法映淡而去,它是如此强烈,把陆二漆黑的视线都照亮起来。 他想, ‘原来我最后是焚身于海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