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亦风流》 第一章 深夜黑影 夜,沉重得如扣了一口大黑锅。雪,如扯不断的棉絮,在空中扬扬洒洒。 大地一片素银,寒号鸟在梅花林间抖动着翅膀,呢喃着,悲啼着,在静夜中显得异常的刺耳。 坐落在一片梅花树丛的一座单独的小四合院,正在黑夜中沉沦。只有挂在廊下的那两盏红色破旧的宫灯,在寒风中簌簌发抖,左右摇曳,散发出一团迷离的光影。 突然,一道黑影从院外竹林上空掠过,直扑院内,又飞快地隐进了抱厦后的正房。 寒号鸟依旧尖叫着,宫灯依旧摇晃着。 又是一道黑影疾速地飞进四合院!只是,这道黑影似乎在院子里的雪地上辩识着什么,随后,脚尖一点,飞身上了屋脊,猫着腰一阵的起伏跳跃,在一间亮着微微灯光的房后翻跃了下去。 屋内。 光色昏黄,冷气袭人,素色的烟萝纱帐四合严垂。 黑影潜进了屋,几步便窜到绣床前。脚踏上整齐地放着一双鞋底磨得很厉害的绣花棉鞋,黑影拿起看了看,鞋底鞋面干躁而洁净。 黑影那冷峻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和不解。 轻轻地撂开床帐。 只见蓝底白花的布被外只露出一个娇小的头颅,笼烟眉玉管鼻,双眼紧阖,睑下的两排长而密的睫毛随着均匀的呼吸而微微发颤。 黑影轻轻收回手,不知是不是动作的幅度大了些,竟然碰响了帐钩。 “雪霓……” 一声轻轻的娇呼。 黑影一惊,纵身就要往窗外跃去。 “你……你是谁?”纱帐里的女孩猛地睁开眼睛,身子不由地往床里头团缩。 黑影蹿上前,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喝道:“不许嚷!” 他的手掌太宽厚,她的脸儿太娇小,一个手掌几乎将她的整张脸给盖住。 “你……你……。”她恐惧地望着眼前这个如天神般高大的黑影,喘不过气来。此人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披着厚重的黑披风,头上戴着黑色面罩,只露出一双冷冽而深邃的眼睛。 黑影低头望了一眼几乎要憋过气去的她,这小女孩顶多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怯生生的大眼清澈明亮,此刻却充满了浓郁的惊恐之色。 心生怜惜,将手掌轻轻地松开一些,口气也柔和了几分:“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她如寒号鸟般地抖索着,失色的唇不停地抖动,想说句什么,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你屋里来过外人吗?”他沉声问。 声音很低沉,带着一丝诱人的磁性。 她用力地摇头,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在绣花枕上。 他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要验证她说的是否是实话。 “没有,真的没有,”她害怕得几乎要哭出声来,拼命地往床里头靠:“你……你走吧,快走吧……” 他移开手掌,沉着声道:“不许叫嚷!还有,不许跟任何人提起今夜的事情,否则,我不能保证不伤你!” 她一下闭紧了双眼,用力地点头,如鸡啄米似的。 他转身一纵,瞬时又转回身。 解下黑披风盖在她身上,又细心地掩严了纱帐。 跃上窗台,飞身离去。 她不敢睁眼,躺在越来越冰凉的被窝里浑身直战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才如患了寒症般,颤抖着撂起纱帐,轻轻唤了两声:“雪霓,雪霓……。” 床前无人回答。 她凝眸一看,外床上并没有人。 这下更是慌了神,提高声调:“雪晴,掌灯!”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很快,一个身材高桃的丫头披着一件旧袄冲进了里屋:“小姐!” “雪晴……” 丫头看了一眼外床上空空如也的被窝,暗中叹了一口气,伸手挽起纱帐,俯去:“小姐,是不是冷醒了?奴婢再给你盖件衣裳罢?” 后面的“衣裳”两字刚说出来,丫头便惊恐地指着那件黑披风问:“这是哪来的?” 她自然不敢说出真相,含糊地指着空空的外床:“雪霓呢,她上哪去了?” 雪晴支吾了一句:“怕是又闹肚子了吧?” 她也不再多问,嗯了一声。好半晌问了一句:“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 “刚过丑时,小姐,还早呢,你再睡会儿罢。” 她缓缓躺下,随后又猛地睁开眼,眼里流出恐惧的神色:“雪晴,你别走,就睡在外床上罢……” “嗯,小姐放心睡,奴婢在旁边陪着你。” 小姐自小胆小,每夜都得亮着灯,身边都得有个人陪侍才能睡着。 这个该死的雪霓!雪晴在心里骂了一句,披着大袄,坐在床沿上,轻轻地拍着小姐。 漫天的雪,依旧扬洒不断,无声地扑进厚实的雪垛里。风呜呜地响,如狼嚎一般,扑得木窗摇摇晃晃,前几日才刚糊上的纸,这会儿已是千疮百孔,寒风从洞隙中灌进来,屋内已如屋外一般的寒冷。 “明日再去找一下齐管家,再向他讨一些纸和炭来。”雪晴冷得直打哆嗦。 她摇了摇头:“别去了,齐管家也为难。” 是啊,总不能老是指望齐管家,他在夫人跟前也只是个奴才。仅靠他暗中的接济那也是有限的,而且,万一被夫人知道了,齐管家又得挨一顿骂。 “可是,天气越来越冷了,再这样下去,小姐的身子也顶不住啊。” 她的眼里渐渐蓄了泪,哽咽地说:“父亲回来就好了……” “老爷屯兵边疆都近三年了,也不知老爷什么时候能回来……”雪晴还有句话没说出来:老爷再不回府,五小姐真得要被折磨死了。 她默默地垂了一会儿泪,有些羞赧地说:“雪晴,你帮我看看,脚根处痒得厉害……” 雪晴小心翼翼地撂开被子,一看,不禁哭出声:“小姐…。好象是长冻疮了……” 冻疮? 她不解地看着雪晴,曾不止一次听婆子们说,她们长冻疮了,怎的,自己也长了? “不会吧?” 雪晴捧着红肿的小脚哭泣道:“一定是了,前儿午后那雪多大,有多冷,小姐在雪地里足足跪了两个时辰,好人也要跪坏了,别说小姐的身子还这般柔弱。” “别说了,让人听见。” 雪晴收住了泪,将被子替小姐重新盖好,站起来道:“小姐,奴婢小时候听娘说,用烧热的雪水洗脚可以治冻疮,奴婢这就去装盆雪进来。” “莫去了,开门闭户的,万一被人听见,又该说我做样子给人看了。” 唉,小姐打小就这样小心谨慎。可就是这样,小姐仍然成了那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一不小心小姐就成了她们泄愤的工具。 清晨。 掀开棉帘,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好冷!”一个丫头打扮,穿着显然是小了寸许的玫红对襟旧小袄,底下是暗绿洒花裤的女孩猛地缩回头,冲屋里嚷嚷:“雪晴,你不是说今儿不会下雪吗?你出来瞧瞧,这雪都堆得快有人高了。” 嘘! “你小声点,小姐天明时分才睡着,”已穿戴整齐的雪晴一把将那披头散发的丫头拉回屋,又掩严了棉帘,小声嗔怪:“这寒天雪地的,白冻坏了你没地申冤去!” “嘻嘻,你心疼了?” “我才懒得心疼你呢,我担心的是,你病了,平白的又给小姐的心里添堵。” 红衣丫头脸上顽皮的笑容顿时隐去,悄悄地朝里屋张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说:“小姐昨夜是不是又睡不安隐?” “还说呢,昨夜是你轮值,你半夜溜哪儿去了?小姐好性,但你也不可这般轻狂吧?” 雪霓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溜出去了?” “还有脸问呢。小姐半夜醒来,连喊了几声也没人答应,我睡在外屋听见了赶紧起来侍候。你这蹄子倒好,被窝铺得好好的,却鬼影儿也不见一个。” “嘿嘿。” “又跟那几个守夜的老婆子赌钱去了?” 雪霓一脸得意,晃了晃一头乌黑的乱发,娇俏地说:“谁赌钱去了?你总是门缝里瞧人!昨儿个,我办大事去了。” “你能办什么大事?不给小姐添乱就算阿弥陀佛了!” “你不信?我悄悄告诉你罢。”雪霓在雪晴的耳边说了几句,然后哼道:“往后,我看那个死老婆子再敢在夫人面前乱下蛀不下!” 什么?雪晴差点跳起来,四下看了看,惊恐地说:“你昨儿半夜去吓夫人的陪房周妈妈了?” “对呀,我听金环私底下说,是那个周老婆子跟夫人说,说咱们的小姐总喜欢穿素白的衣裳,实则是为了给夫人戴孝,咒夫人早死!夫人不分青红皂白又罚小姐跪雪地,我看着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待小姐睡着后,我把脸涂得白白的,又将皮袄反穿,披着头发,掐准时辰,趁周老婆子夜半去巡查之际,一下窜到周老婆子面前,口口声声说,我是五小姐的姨娘,鬼魂来找她算账来了!” 周端家的笃信鬼神,她的屋里常年供着几个牌位,每日晨昏她都烧香磕头。至于供的是谁,大伙谁也不知道。 “周妈妈信了?” “当然。我学着南边女子的声气,咬文嚼字的,周老婆子当既被吓得跪倒在我面前,连哭带嚷地说,她再也不敢跟五小姐过不去了。” 雪晴叹了一口气,道:“以后莫再这样胡来了。还有,我再跟你说一遍,从此后老实一些罢,昨儿个你也听见齐管家背地里说的话了吧?夫人要整肃府规,要抓出格的丫头婆子作伐呢。你可给我仔细着,小姐已经够苦的了,你千万别再让小姐犯难,我的活祖宗!” 雪霓白了一眼眉宇间勒出一道深深皱褶的雪晴,嘟起小嘴:“我知道,难不成就你心疼小姐啊?”哼了一声,甩帘走进了里屋。 “这蹄子越发张狂了。” 雪晴在身后嘀咕了一声,转身走进前头抱厦,叫醒婆子起来烧水。 婆子揉着眼睛嘟嚷:“没柴了,烧了热水就没法煮饭食了。” 雪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柴房,叹道:“小姐总不能用冷水洗面吧?。” “那咱们也得吃饭啊。” “先紧着小姐吧,待会儿我再想想法子。” 雪霓刚走进碧纱橱后,就听得帐内传来了一声极细微的:“你们在嚷什么?” “小姐,你醒了?”雪霓忙上前撂起天青色的烟萝纱帐:“才刚寅时,小姐再睡会儿罢。” 小姐佟嫣然端坐在被窝里,摇了摇头,微阖着眼:“今儿母亲要领着进宫请安,还是起来罢,准备准备,省得临时慌乱失了礼数。” 雪晴走进来,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杏色平金羽绉鹤氅及簇新的大红猩猩毡:“夫人昨儿让周端家送来的,小姐换上这个吧。” 雪霓哼了一声:“就知道做样子给别人看,若不是要带小姐进宫,夫人也不会让人送这好衣裳来!” 嫣然看了一眼,只穿上那件杏色平金羽绉鹤氅,将大红猩猩毡交给雪晴:“收起来罢,这好衣裳别弄脏了,还是穿老太太赏的那件银鼠毛的大袄罢。” “小姐也太小心了,这大雪天,哪位小姐不是穿大毛皮袄和猩猩毡的?” 嫣然一边挽发,一边轻声吩咐了一句:“去罢,把银鼠大袄给取来。” 拗不过,雪霓边转身边嘟嚷了一句:“小姐凡事都谨慎迁让,才引得那起小人拜高踩低,是人不是人都想爬到小姐的头上,我看着就是气不过……” 嫣然的头垂得更低了,露出雪白的后颈。 不再发一言。 “雪霓!” 雪晴掀帘让小丫头玢儿端着热水进屋,低声喝了一句。 雪霓气恨恨地取来大袄,侍候嫣然穿上。 净了面和手,嫣然坐在了梳妆镜前。 “小姐,今儿进宫,也梳个飞燕髻吧?我看二小姐和四小姐前儿都梳了飞燕髻,又各各戴上滴翠含珠的金步摇,转身掉头的,那珠琏在额前轻轻晃动,可好看了。” “不用,就梳双髻好了。” 双髻的梳法很简单,就是把头顶左右两端的头发编成长辫,然后盘转成为两个髻。 “小姐……” 嫣然轻轻地咳了一声。 雪晴扯了扯雪霓的袖子。 “小姐面目生得俏,跟画上的美人儿似的,”雪霓从柜子深处取出一个红色的小包袱,一层层展开,里头裹着的,竟是一只镶七宝明珠的金凤!在梳成的双髻上比划:“那就戴上这个?这金灿灿的凤凰,衬得小姐越发的好看了。” 又担心嫣然反对,急急地又说了一句:“这是姨娘留给小姐的念物儿,今儿戴上这个,也算是小姐没忘了姨娘。” 嫣然红了眼,眼里渐渐有了些许的泪花,哽咽道:“好好收起来罢。”说着,从只有几支银簪木钗的妆奁里拿了两朵粉白相间的绒质梅花,递给身后的雪霓:“就戴这个。” 雪霓在嗓子眼里嘟哝着。 雪睛推开满心不情愿的雪霓,接过梅花,轻巧地缀在双髻上。 嫣然照了照镜子,又侧身看了看穿戴,微微点了点头:“这样好。” 雪晴和雪霓相视,苦苦一笑。 心说,好什么好,这样穿戴打扮,活月兑月兑像个贫寒小家的姑娘,哪像个都统府的小姐? 让小丫头与婆子散去,嫣然领着雪霓出门,交待雪晴看家,王女乃娘着了凉,正捂着被子发汗呢。 雪霓打着桐油伞,搀着嫣然离开屋子。 第二章 俊逸哥哥 精巧的院内有数十棵梅花树,此刻,凌霜而开,艳红的花朵映在雪光之中,分外显眼。一阵带着清冽的花香扑面而来,雪霓伸手接住几片往下坠落的花瓣,叹道:“好可惜哦,风大,吹落了一地的花瓣。” “快走罢,别让姐姐们等久了。” “管她们做什么?小姐和她们亲姐热妹的,可除了三小姐,她们哪个把小姐当妹妹待了?” “莫胡说,二姐待我极好的,还有大姐姐四姐姐,她们……她们也从没亏待过我。”佟嫣然低头看着绣花鞋的鞋尖,扶着雪霓的俏肩,缓步向前走去。 “小姐就是心善,看谁都好。别的不说,那二小姐待小姐就不是真心的,表面上跟一盆火似的,上回,她—” “让你莫胡说了!”嫣然顿了顿脚,“你再这样信口胡说,我去回了老太太,不敢再要你了。” 雪霓嘟起了彤红的小嘴:“好小姐,我不说了还不成嘛?” 鹅毛大雪仍在纷纷下,间尔夹朵着雨点。通往上房的小径已被婆子们扫去了积雪,但不一会儿道上便又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穿过一片萧瑟的斑竹林,前头便是二小姐佟媚然的迎风阁。 嫣然正踌躇要不要会同二姐一同前往上房,紧闭的院门,吱哑一声开了,走出一群人来。 嫣然依旧低着头,眼睛的余光只瞧见尺余前头的一道绣着折枝莲花边的袍裾,大红色的尖巧鞋尖。 满府的小姐丫头里头,只有二小姐媚然暗地里喜欢学南边女子的样子,虽不缠足,却把绣花鞋做成尖头的,且将鞋内垫高寸许。走起路来,细腰摆柳,袅袅婷婷,无限生色。 府里的那些丫头婆子常在背地里说,都统府的六位小姐,论长相,五小姐嫣然最出色;论体态和待人接物,那当属二小姐媚然。 “二姐姐早。”嫣然上前一步,施了个半礼。 佟媚然赶紧还礼,亲热地拉起嫣然的手:“姐妹之间何需这繁冗的礼数?总说你总不听。五妹妹,今儿天寒地冻的,你怎么穿得这样少?瞧你小手冷的,像冰坨。” 说着,就要解身上的猩猩毡。 “二姐姐,我不冷,真的不冷。” 佟媚然扭头朝雪霓皱了皱柳眉:“你家小姐是个省事的,那你们是干什么的?冻坏了她可如何是好?” “二姐姐,别怪雪霓她们,是我不愿意多穿,穿得太厚实了显得太笨拙。” 媚然携着嫣然的手往前走,笑道:“我知道了,五妹妹是担心穿得太厚实显不出你那袅娜的身姿来。” 嫣然红了脸:“二姐姐!”抬头看了一眼笑意盎然的媚然。 就这一眼,不由地让嫣然心生喟叹,好个出众的美人儿! 瓜子脸儿,肤白胜雪,细眉细眼,一笑成新月芽儿。精致的飞燕髻上,右边插着姬柳慧心累丝珠钗,左边是一朵红色堆纱宫绢花。身上穿着狐狸毛领银红绣百蝶窄梢小袖袄,水绿色锦缎绣荷莲长袍,外面披着大红猩猩毡…… “二姐姐!” 一声娇唤,就见从玉带溪上的泻玉亭里走出两个人来。 待走近才看清,原来是四小姐佟娇然和她的贴身大丫头迎春。 三姐妹互相问了好,相偕往前走。 “二姐姐,昨夜我让迎月送去的鞋样子可喜欢?那可是妹妹特地央管事婆子去外面办差的时候上绣铺挑的。”四小姐娇然笑意盈盈地拉起佟媚然的手,问。 “四妹妹费心了,我可喜欢的紧。” 说着,一行人进了垂花门。 离垂花门不远,前面就是怡心堂。 一个身材高瘦的年青男子,正从怡心堂内走出来。 四小姐佟娇然眼尖,欣喜地迎过去,福了福:“逸轩哥哥,好久不见。” 那男子只是看了佟娇然一眼,随口答了一句:“四妹妹好。”继尔将目光落在后面的嫣然身上,走过去:“五妹妹近来可好?” 嫣然略略抬起头,羞赧地说了一声:“好,逸轩哥哥好。” 尽管老太太和老爷都有交待,逸轩不比旁人,他虽是老爷收养的一位军中好友的遗孤,但从小在府里长大,跟自家亲人没什么两样,姑娘们也不必避着。可嫣然每回见着,总是羞窘万分。 此时的他,身着天青色的袄袍,淡紫色的镶毛皮褂。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碧玉长簪在脑后随意地挽起,雪光把他的面容凸现得分外夺目。水凝般的皮肤,如修饰过般的眉眼,活生生的象戏台上扮相俊美的小生,空灵、活泛,眼波流动处,柔情四溢;高耸的鼻架,让面庞格外立体;厚薄相宜的唇,总喜欢轻轻地抿着,微微地向上弯成浅浅的弧线……难怪那些丫头们常在背后眼谗地说,逸轩少爷的眉眼五官不是生就的,而是画上去的。 逸轩默默地从袖筒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嫣然:“我在外间得的,治冻疮很是有效。” 嫣在不敢接。 雪霓一把夺过,低声笑道:“这下好了,夜里小姐再也不会嚷脚痒痒了。” “雪霓!” 佟娇然一直恶狠狠地看着,这会儿上前猛地推了嫣然一把,笑向逸轩:“勉轩哥哥,你可不能跟她多话,小心被克。” 嫣然没防备,加上路滑,扑通一下摔倒在硬实的冻地里。 “小姐!”云霓赶紧上前挽扶。 逸轩大步上前,轻轻地捉起嫣然的手,心痛地说:“哎哟,流血了!五妹妹,很疼吧?来,我给你包扎一下!” “无碍的……”嫣然小脸煞白,夺手藏在身后。 “切不可大意,若是化了脓可就麻烦了。”说着,逸轩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小心地替嫣然缠上。 四小姐回头看了一眼,一脸的不屑和嫉恨:“又不是千金小姐,装出这付娇弱的样子给谁看?” “四妹妹,你怎好这样说五妹妹?”逸轩皱了皱眉头。 看见心爱的逸轩哥哥如此偏疼佟嫣然,佟娇然气哼哼地说:“贱女留下的种子,偏生如此娇气!” 嫣然脸涨得通红,低低地回道:“父亲说过,我的姨娘并不是下贱女……” 佟媚然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笑着对逸轩说:“没事的,逸轩哥哥还是先回书房吧,免得让先生久候。” 媚然如此说,逸轩自然不能久站。他向嫣然说了一句:“五妹妹,这几日可别碰到水。” “谢……谢谢逸轩哥哥。” 逸轩带着两个随身的书童往外走去。 眼看逸轩走远,佟娇然将莫名的怒气全集中在嫣然的身上,指着发作:“真扫兴,你没事又跑出来干什么?想克死我呀?” “四姐姐,母亲要带我进宫……”嫣然怯怯地说 “你也要去?母亲也太仁慈了,竟要带上你!”娇然侧身看着低头走路的嫣然,上下打量,轻蔑地一笑:“既然母亲开恩,让你一同进宫,你就得穿得体面些。可瞧瞧你,穿成这乞儿的样子,你是成心想丢我们都统府的脸!” 嫣然垂着头,细声道:“我这身大袄不寒酸,还是老太太一年前亲赏的。” 佟娇然顿时有些恼怒,哼了一声:“好好,你也敢堵我的话了,真是出息了。前儿才让母亲罚跪,今儿又狂起来了?” “四姐姐,我并没有堵你的意思……”嫣然低低地说。 佟媚然看了看一脸蔑视的四妹妹,又看了一眼手足有些失措的五妹妹,抿唇一笑,一手拉起一个来,劝道:“四妹妹多心了,我看五妹妹就不是那样的人。” 娇然气哼哼地说:“那是二姐你菩萨心肠,看什么都是好的,我倒觉得,二姐你看错人了。” “四妹妹快别这么说,大家都是姐妹,分什么好的坏的?”媚然劝道。 又对嫣然道:“你四姐姐就是个直肠子,心里藏不住话,你可别跟她计较。” “妹妹不敢。” 佟嫣然边恂恂地回答边悄悄地看了一眼身侧的佟娇然。 佟娇然长相不俗,体态适中,圆眼细眉,有着一头丰盛黑羽般的头发。学二小姐媚然的样儿,梳着精巧的飞燕髻,鬓上缀着大朵粉色宫花,髻上插着一只滴翠纹珐琅的金步摇。身上穿着粉色洋绉绣花袄,女敕黄色镶毛滚边坎肩,里头是一件葱绿色盘金彩绣袄袍…… 一行人进入垂花门,遇上从西面抄手长廊那头过来的三小姐佟娅然。 第三章 豪爽闺阁 “大家好早啊,”打扮得很是利落的娅然笑嘻嘻地抢先打了个招呼,然后亲热地簇拥着嫣然,低低地说:“才刚我出来的时候让碧痕悄悄地给你送了些柴炭和碎银子,你呀,为何一声不吭呢?要不是雪晴一大早让小丫头过来跟我说,我竟不知道你过得那么难呢。五妹妹,你为何跟我也瞒着啊?” 嫣然红了红,低下头:“这个雪晴,怎好意思跟三姐姐张口呢” 娅然大气地挥了挥气,假装生气:“下回再跟我这样客套,我要跟你生分了!” “好姐姐,妹妹下回不敢了。” 看着嫣然怯生生的样子,娅然心软了,转移话题,提高声调:“五妹妹,你给我绣的那个喜鹊登梅的帐沿真喜兴,我姨娘见了喜欢的很,讨了去。赶明儿我再送些花线过去,你再给我绣一个呗?” “这不算什么,三姐姐喜欢,我明儿再多绣几个便是。”在爽朗率直的三姐面前,嫣然蜷宿的身子顿时舒展了许多,低垂着的头也抬起了几分。 云霓说的没错,这通府的姐妹之中,这三姐姐对她是最真心的,嫣然在三姐姐面前也最轻松。 四小姐闻声侧过身子,鄙夷地看了一眼嫣然,嘲笑道:“凭她能做出什么好的东西来,三姐姐的眼皮子真浅。” 三小姐勃然作怒,冲一母同胞的妹妹发作道:“你眼皮子不浅,却象只叭儿狗似的围着人转!” 二小姐媚然眉间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敛去,依然浅笑如风,“好了好了,三妹妹四妹妹,你俩可是双胞胎姐妹,理应比别的姐姐妹妹要更加亲热,可你俩见面就吵,真让人操心。” 佟娅然冷哼了一声,拉着嫣然抢先进入怡心堂的院子。 院内,有许多婆子正在清理积雪,见人来,赶紧垂头侍立在道旁。 走过抱厦,还未上台阶,侍立在门外的两个穿红着绿的丫头忙掀起棉帘,笑道:“三小姐五小姐来了。” 娅然伸手模了一把丫头的头,笑道:“兰香,又戴了满头的花,真像个小乡佬儿。” 嫣然看了一眼这形若在头顶上开了个花圃的丫头,抿了抿嘴,清波荡漾的大眼内流过浅浅的欢快。 “奴婢的老家就是西山脚下的,可不是乡佬儿?”兰香侧过身子让人进去,上下打量了小姐们一眼,笑道:“三小姐,你今儿个打扮得真出彩。” 娅然侧目:“怎么的,就今儿个出彩啊?” 别一个丫头忙讨好地说:“平日也出彩,今儿个特别的出彩。” 娅然满意了:“还是梅香的小嘴甜,给,这是本小姐赏你的。” 说着,从腰间扯下一个水葫芦型紫缎绣米珠花的荷包丢给梅香。 “谢谢三小姐。” “不必,日后见了本小姐多说几句好话甜话就成。”佟娅然哈哈大笑,拉着嫣然转过屏风往里走。 从屏风后转出一对大丫头来。 “一听这爽直的笑声,老太太便知道是三小姐来了。” “嘻嘻,竹心,老太太起来了吗?” 嫣然垂着头,很规矩地叫了一声:“竹心姐姐,竹月姐姐。” 都统府的规矩,服侍长辈的近侍,地位要高过小辈的主子。老太太身边有四个大丫头,竹清,竹月,竹心,竹息。 “小姐们快请进,老太太早起了,夫人也过来了,正等着小姐们一块用早饭呢。” 各房的丫头替各自的主子解下猩猩毡大毛衣裳,随在身后。 进入上房,只见众多丫头婆子正围着一位坐在炕中间的老妇人在说话。底下是两确溜花梨木的圈椅,此刻无人就坐。 佟媚然从身后赶到嫣然她们的身前,率先向老妇人行了个请安礼:“老太太好,媚然带着妹妹们给老祖宗请安了。” 坐在上位的老妇人眉目慈祥,丰额颐脸,额间束着绛紫红绣缠枝莲花的额带,头上插着景福长绵簪,戴着瑶池清供边花,身上穿着常家的黑色貂鼠皮袄,围着大貂鼠围领,双手抱着个平金小火炉。 “快起来罢,这一路过来冷了吧?丫头们快过来暖暖身子,”又笑道:“我的二丫头最孝顺,每日总是最早来给祖母请安。” 又拉过三小姐娅然:“我的三丫头也好,听见你的笑声,心里哪怕有天大的愁也搁下了。” 四小姐娇然咬了咬唇,款步上前,娇俏地拉起老太太的手:“老太太,娇然也是真心孝敬您的。” “对对对,我的四丫头也是个好的。” 说着,看了一眼低着头的佟嫣然,暗自叹了一口气,眼色刹时暗沉,示意佟嬷嬷。 佟嬷嬷忙走过去:“五小姐,这边坐。” 嫣然怯生生走过去,坐在炕梢的边沿。 十年前,有位名震京城的算命大师说,五小姐命中带煞,克父克母克同时辰出生的人。满府里有好几个人和嫣然一样,老太太,夫人,三小姐娅然,四小姐娇然和五姨娘,大家都是子时生人。所以,老太太虽不厌恶嫣然,却是刻意不见她。府中若没有大事,一般不见面。 媚然和娇然坐在了老太太的左边,娅然坐在右边。 老太太放眼望去,几个孙女穿戴鲜亮华丽,珠翠环绕,或乖巧或伶俐或娇憨,独独佟嫣然行止拘谨,缩胸拱背,身上穿着明显短小了几分的银鼠皮袄,有些灰暗的弹墨棉裙。头上的饰物也简素的很,只戴了两朵绢花。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吩咐身后的佟嬷嬷:“你去找找,我记得去年大姑女乃女乃托人给我带来几身她亲手绣制的冬衣,我嫌颜色花式太过年轻,让人收了起来。这会儿找出来两件给五丫头,我瞧五丫头穿上正合适。” “是,老太太。” 嫣然很是惊悚,忙谢辞:“谢谢老太太的赏,”又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有衣裳穿,真的……” “五丫头,家常穿素寒些无碍,可今儿要去宫里,那就素寒不得,这要让人瞧去,不说你祖母苛待你这个没娘的孙女,也会说你母亲持家无方。” 老太太如此说,嫣然自然无话了。 羞窘地低着头:“老太太教训的是。” 四小姐轻轻地冷哼了一声,悄悄地捅了一旁的二小姐,细声地说:“就惯会作出这可怜兮兮的样儿,讨老太太怜惜,让人瞧不上。” 二小姐媚然抿唇一笑,不语。 四小姐又道:“二姐姐,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四妹妹若扮成可怜兮兮的样儿,又会是个什么模样?” 娇然斜了一眼嫣然,道:“我可做不来,也不屑做!” 声音大了些。 众人皆望过来。 嫣然的头垂得更低了。 老太太不满地皱了皱眉头。 佟娅然狠狠地瞪了娇然一眼,然后笑道:“老太太,听丫头们说母亲早就过来了,母亲呢,怎么不见?” 老太太伸手拍了拍娅然的手:“还是三丫头心细。你们的母亲啊,领着你们的姨娘,在我的厨房呢,她要亲手做一些糕点给太后娘娘带去。” 哦。 “母亲做的梅花糕,是京城一绝。”媚然笑说。 娇然忙跟上:“我听我姨娘说,母亲做的女乃糕更是好吃。只是我人小命薄,没福吃上。” 又转向媚然笑道:“四姨娘深得母亲的真传,她做的豆黄酥饼那真是吃了还想吃。” 娅然斜了一眼满脸谄媚的佟娇然,却蹙紧了眉头,低声问:“老太太,太后娘娘突然间传我们姐妹几个进宫,究竟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