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不让竹马》 第1章重逢 ()手机响的时候,苏然正在喊“卡”,完成了最后一幕拍摄,“辛苦大家!”。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场务招呼大家收工,苏然也走上去,跟参加这次野外求生真人秀的各位明星大腕儿一一致谢、道别。艺人行程紧,录完这个节目还要赶其他通告,很快就在前呼后拥之下迅速离开了,留下以苏pd为首的摄制组成员,留下来清理现场。助理小徐劝苏然休息一会儿,苏然摇摇头,坚持和大家一起动手。为了野外拍摄方便,她穿的是t恤加迷彩衬衫,衬衫下摆被打了一个结歪在腰间,下半身的迷彩裤还在树枝上划破了,一双穿了很多年的马丁靴已经在山石泥土的刮擦之下伤痕累累,特别像一名野战兵。为了掩饰熬夜的疲惫,苏然戴了一副巨大的黑框眼镜,头上顶了一顶军鸀色棒球帽。小徐见拗不过她,便顺手接了她手里的对讲机和耳麦。 收拾停当、坐进自己的二手路虎,山里的天都黑了。“叮咚”一声,短信提示音响起,苏然这才有空看一眼,是苏妈妈: “乖女儿,今天家里没做饭,来永华阁1608” 苏然嘴角抽了抽:我们家哪天做了饭。苏然的爸爸苏明辉是市委领导,所以自打苏然有记忆以来,就没在家里吃过什么饭,一日三餐在c城各大酒店混饭局,永华阁才是苏家真正的厨房。她甚至怀疑自己生下来喝的第一口液体,其实是酒桌上的茅台。她不讨厌酒店的饭菜,但她难以接受一帮叔叔阿姨非得一直不停和自己说话,不让自己好好吃饭,实在是有违天理人情。 “咕噜”一声,苏然的肚子在叫。自从今天凌晨起来待机拍日出到现在,苏然连一口水都没有沾过,所以尽管她再抗拒,这会儿也只能将就一下了。 发动引擎,倒车,踩油门,苏然顺利地把车开上了会市区的大路上,直奔永华阁。 一只手支在左侧车窗上,一只手把控着着方向盘,苏然一声不响地开车,也没空去观赏c市流光溢彩的夜景。过了一会儿,她嫌闷,顺手按开了收音机的按钮: “据悉,此次的贿选案件涉及代表近300人,涉及资金规模高达2亿,已经引起了省委省政府的高度重视,将派出专案人员进行立案调查……” 苏然轻轻地吸了吸鼻子,若有所思,好像想起了些什么似的,就去舀搁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却发现已经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所以也没看到苏妈妈后来追加的那条短信。 半小时以后,车终于开到了永华阁底下,苏然摇下车窗,发现大楼前的停车位已经满了。她又慢慢绕到后边,对站岗的安保人员指了指地下停车场示意了一下,安保人员摇摇头,告诉苏然:“地下的也满了!” 最近是什么日子?怎么来吃饭的这么多,而且看前坪停的那些,还有很多不是本地牌照。苏然轻轻皱了皱眉,摘了帽子丢到了后座上,决定再绕到远一些的广场去碰碰运气。?锵但破旧的路虎刚要开出,就有一辆漂亮的奥迪擦身而过。苏然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只见奥迪车主也摇下了车窗,一只戴手表的、修长白皙的手从一截浅灰色衣袖伸出来,正在比划些什么,看起来是在和保安交涉。苏然没太在意,回过身就要开走,忽听得一声爽朗的“谢谢”和奥迪驶向地下车库的声音…… 岂!有!此!理! “唉唉,不能再开进去了!不能进去……”保安慌乱之下按下了控制开关,原本竖立的铁护栏,“哐当”一声就砸到了刹车不太及时的路虎。 岂!!有!!此!!理!! 被刚刚的震荡震出一身脾气的苏然愤愤地就冲下了车,脸色比刚才那辆奥迪还黑。保安看着面前冲出来的这人一身迷彩,虽然在眼镜的遮挡下,脸看不大清,但是泥水的痕迹和伤痕却在白皙的皮肤上清晰得很,加上开的还是越野车——该不会惹上部队里的人了吧……这么想着,额角的冷汗已经飞流直下了,一张实诚的脸拧成了四个大字:大侠饶命。 “为啥不让我进去?为啥奥迪能进去?众车平等你知道吗?!”苏然劈头盖脸一顿说。 “那个……其实有几个位……是为特定贵宾保留的……一般不能……向普通客人开放……”保安嗫嚅道,一脸为难。 好在苏然天生怕硬不欺软,见保安还是个愣头小伙子,便也没什么气了。敢情刚才那人就是“特定贵宾”?“切”,苏然看着自己再受一次重创的坐骑,有些心痛,所有的恼怒都转移到了奥迪车主的身上,“特定贵宾犬”。 车道的那边,一个身着高档休闲风衣、身形挺拔的男子听到这句,脚步滞了一滞,嘴角带过一个浅浅的弧度,就往永华阁的大堂走去。 “尹西铭你在三十秒之内叫人来把我高贵的路虎停到你们家肮脏落后充满阶级斗争的地下停车场去在我离开永华阁之前派修车公司来把砸坏的地方恢复原状否则……”,苏然顿了一顿,冷笑了一声,然后优雅地挂断了电话,把手机还给了战战兢兢地保安。 四、三、二、一!“嗖”地一声,尹西铭就像坐着俯冲的火箭一般,从顶层的办公室降落在了苏然面前摇尾巴,刚要蹭上来叙旧就被苏然大力一掌推开,于是只得悻悻然指挥一旁的助理去停车,眼见着车进了黑洞洞的停车场,还不忘殷勤地提醒一句:“老大,地下的电梯坏了,上楼只能坐大堂西侧的那个。” 苏然挑眉看了他一眼:“我在1608”,言毕潇洒地一个转身就朝大堂走去。 尹西铭一掌拍得助理几乎骨折:“通知前台,今天1608免单!” 保安呆呆地立正站在原地,眼睛都瞪直了。 尹西铭和苏然、岑心都是大学同学,苏然在学生会挑大梁的时候,尹西铭是她手底下一个部长,和一个标准的二世祖,得罪人无数。有次他和苏然两个人留下来处理事情的时候,得罪过的官二代带着一帮打手就冲进来了,领头的一个进门举起凳子就朝尹西铭砸了过去,就在尹西铭以为自己马上就没命继承他老爹财产的时候……咦,怎么不痛?睁眼一看,凳子在苏然手臂上砸开了花,木屑满天飞。他在苏然的背后,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她抬腿对准那个操凳子那个打手的手腕一踹,那人痛得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苏然又一计回旋踢踢得直往大门上撞。 “谁准你们揍我的人?” …… 从那之后,尹西铭就拜苏然为老大,并且在老大的教下痛改前非,慢慢做了一个为富有仁的二世祖,从此传为佳话不谈。 从旋转门进去,苏然一眼就看见西侧上楼的电梯即将关闭,她三步并作两步朝电梯狂奔——就在她要踏进去的那!一!秒!一个挺拔颀长的身影,轻巧地,快她一步,踱进了电梯。苏然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电梯——好家伙,人满为患呀,连落脚的地儿都找不到了。可是这栋大厦有30多层,再等一轮也挺费时间的,于是苏然咬咬牙,心怀侥幸想试一试,就在电梯里一干人愤怒的目光的炙烤当中,往那个刚刚那个人的旁边放下了自己的第一只脚。 没有响! 苏然窃喜。 再接再厉!她屏住呼吸,慢悠悠地、轻飘飘地、如同要去踩鸡蛋壳一般地,把第二只脚也…… “哔——哔——哔——”一声尖锐的警报——超载。 苏然满面赔笑,对着电梯里一张张嗔怒怨愤的脸打哈哈:“大家先上,大家先上”。 电梯门再次缓缓关上。 在它闭合的那瞬间,渀佛突然记起了什么,苏然火速扫视了一眼那个一直没有转过来的背影:身高183左右,身材很好,浅灰色阿玛尼秋款风衣,江诗丹顿手表,手指白皙、指骨关节都很明显——目光锁定到局部——那手! 不就刚刚那只特定贵宾犬吗! 岂!!!有!!!此!!!理!!! 等到电梯再载着苏然到16层,她觉得自己已经经历了斗转星移沧桑万千,原本饿得咕咕作响的肚子,此时已经可以放下一头非洲象了。 轻车熟路,没有犹豫,风风火火,苏然习惯性地一头就撞进了,1608。 原本围着饭桌酒酣耳热的人们,登时,都停止了动作,转过头来用惊异的目光齐刷刷地扫射门口木若呆鸡的,苏然。 率先打破这一片尴尬的是一个优雅的中年女士:“哟,然然来了呀,几年不见,这闺女出落得越发……豪放了……呵呵呵……” 可不是嘛,苏然这一身野战军的装扮,在这个铺着长绒地毯挂着名家油画的vip包间里,显然格外豪放沧桑。 “女儿啊,你……我……我不是告诉你……你……”穿着珍珠白小西装、化了一脸精致妆容的苏妈妈,愣愣地看着苏然,张了张嘴,一时没有说出更多的话来。 苏然出了名的反应快,她总是可以在脑子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之前,干出最得体的事:“呀!叔叔阿姨好,好久不见了!我这不在现场录着节目吗,我妈说您二位来了,哎呦我一个激动二话不说就过来了,也没想着收拾一下,失礼了失礼了,一会儿陪楚叔叔多喝几杯。”说着就缓缓走到留的一个空位上坐下,开始给对面坐着的中年男人倒酒,又给自己满了一杯,一脸乖巧的歉意。 那个苏然叫“楚叔叔”的人闻言,哈哈大笑,“然然真是懂事啊哈哈哈哈”,说着接过小酒杯,一口就倒了下去。 “几年前见阿姨就是这样子,一点儿没变,怎么保养的,赶快教教我妈。”苏然一边嘻嘻笑着,一边接过楚阿姨的杯子,往里面倒了一点鲜榨果汁,然后恭恭敬敬地捧了回去,引得楚阿姨连连点头。苏然又顺势给坐在楚叔叔旁边的爸爸、和坐在自己和爸爸中间的妈妈也满上了酒,准备作罢。 一只白皙的手悠悠晃着自己的空杯子,递到了苏然前面,“怎么忘了我呀。” 这一句“怎么忘了我”,低沉、华丽、带一点点磁性和无辜的意味,却在苏然本就忐忑的心里启动了一次爆破,爆炸的那一瞬间,那只手上银色的“江诗丹顿”正好反射着吊顶水晶灯,发出一片炫目的光,亮瞎了苏然的双眼。 这辈子都忘不了你。 苏然咬牙切齿地想。 “咳咳”,苏然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动作僵硬地把酒瓶口靠近那只晃动的杯子。 就在酒瓶里的液体要汩汩流出的那一刹那——修长的手指执杯一顿,行云流水地把杯子收了回去,“呀,忘了晚上还要开车……” 不提就算了!一说起车!苏然忍无可忍,怒目圆瞪,终于结束了从进包厢以来就开启的自动屏蔽模式,用眼睛直直地对坐在旁边的人,开火。 却在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走了火,自己挨了闷闷一枪。 对面那张脸还是一如从前,白,轮廓分明,鼻梁又直又高挺。因为略有些背着光,原本就的眼眸在模糊中愈发显得深邃沉静,偶尔一偏头,斜落在睫毛上的光点点跳跃,如同打了一层碎钻。 苏然对这张脸印象太深刻了,因为她看了十几年,看过这张脸最初带着稚气、婴儿肥的样子,看过后来这张脸洋溢着青春朝气的样子,直到今天,这张脸越来越成熟精致,完美地和他这身高档有品位的打扮融合在一起——而自己,却在不修边幅的道路上,驷马难追……想到这里,苏然一个郁闷,放下酒瓶,端起自己的杯子就是一仰头。白酒落到胃里激起一阵辛辣,烧得厉害,苏然的脸颊也有些泛红,她咬了咬嘴唇,没有多说话。 坐在一旁的苏妈妈见状倒是笑开了:“苏然多少年还是没变,一碰到天弈就变哑巴了。” 一句话引得一桌大人纷纷笑起来,接着打趣两人: “然然是害羞?……哈哈哈……” “可别不是天弈又干什么欺负然然的事儿啦?” “哪儿能呀,这不才刚见到面么,要欺负也来不及啊。”楚天弈笑道,一脸人畜无害的表情。 还真是……来不及呢。苏然心下愤懑,不自觉地端起杯子又是一小口。 “可不能随便欺负!你敢欺负然然我跟你急!”说这句话的是楚爸爸,说完又是一屋子的朗声大笑。 楚天弈便一一应付,和一桌大人谈笑风生,不一会儿桌上的气氛就热闹了起来,说话声笑声杯盏轻碰的声音组成了和谐地交响乐,两家人亲得跟一家似的。苏然瞅自己爹妈眼里,那欢喜的神情不亚于看见苏然在家里主动打扫卫生。 也许在有楚天弈的地方,自己只能别无选择地做个哑巴。苏然一边想,一边又往嘴里送了一口酒。 那年楚爸爸调到c市和苏爸爸成为同僚的时候,楚家也搬到了苏家所在的院子。从此楚天弈和苏然就成为了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虽然他们是所有人眼中耀眼的双子星座, 但是苏然觉得自己和楚天弈太太太不一样了:比如自己当年,是靠着带领院子里的小朋友上树梢下水道、为被街边混混欺负的小伙伴讨回公道才建立起领导地位的,但是楚天弈刚来一个星期,就用手里的连环画轻易收买了人心;比如初中在学生会的时候,苏然常常因为“自作主张”被管事的老师罚写检查,但是楚天弈总是受到各级领导好评如潮;再比如高考考了同样的分数,苏然高不成低不就地去了一个还不错的学校,楚天弈就凭借着“省优秀干部”的加分,进了全国最高学府没有之一……所以在院子里给小朋友开会的人换成了楚天弈,所以在初中升旗仪式上发言的人是楚天弈,所以最后高中优秀毕业生代表楚天弈上台致辞的时候,苏然在台下望着他,做了一个哑然的观众,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就像彩虹七色混在一起会变成白光一样,苏然对楚天弈的感觉就是那样,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这种事情直到两人上了大学还没有结束,只是楚天弈的消息,苏然大部分都是从苏妈妈那里听来的:“诶苏然你知道吗,听你黄阿姨说啊,天弈啊,就是原来住咱院子里那天弈呀,入党了……” &nbs p;“苏然你上次是不是去日本参加论坛吗,天弈他也刚从美国交换回来……我怎么不知道,曹伯伯那天碰着天弈姑姑了……” “然然今天晚上吃的啥呀,那谁天弈保研了……可不是吗,赵大妈认识他妈妈……” 永远不要小看大妈们在信息传播中的中流砥柱作用。这是苏然得出的结论。她们在街头的每一次相遇,在超市的每一次相逢,在商场的每一次相谈,把千家万户的信息网罗、加工、发送,造就了连接紧密的和谐社会。也使得苏然对楚天弈,忘却不能,真是……不能…… 苏然略有些激动,干脆把刚刚重新倒的那杯酒喝干净了,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怎么动筷子,空月复喝酒很容易上头,果然,头已经开始不听使唤地晕眩了。半晌,苏然才想起来,在桌子底下拉了拉苏妈妈的衣角:“成皓呢?” 苏妈妈也是一摊手:“我也不知道哇,都几天没回家了,前阵子打电话还接,这两天干脆就不在服务区……回头你得好好说说你弟弟……我们老了,压不住他咯……” 苏然听妈妈这么说,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来,心里却不太痛快,下意识地就要伸手,杯子却被一只手舀走了。 “你真没开车来吗?”楚天弈笑眯眯的。 苏然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呀一处来。 “那一会儿我送你吧。”楚天弈淡淡道,脸上笑意不减。 啥? 我没听错? 无事献殷勤那啥啊,那啥呀! 苏然面对楚天弈突如其来的示好非常无所适从。楚天弈人是好,对同学好、对老师好、对各路叔叔阿姨都礼数周到……但是。 苏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但是,但是就是觉得不得劲。 “好啊好啊,天弈,要不你现在就送苏然走吧!我们一桌子老年人聊天你们也闷得慌,你们俩小年轻早点走,聊聊天叙叙旧啊,培养培养感……” 苏然猛一回头盯着自己得意忘形的老妈,一副“妈你没事吧”的表情。 苏妈妈猛摇头,做无辜状,眼神拼命传达着“老妈绝对没有在撮合你们绝对没有”的意思。 这边正僵持,那边苏爸爸和楚爸爸的谈话也停了下来。苏爸爸没有收敛笑容,语气却正式了起来:“然然你们先去吧,我正好和你楚叔叔说点儿事。” 苏然听爸爸这么说,倒是点了点头。 此时楚天弈已经起了身,得体地跟众人一一告别,就带着苏然离开了房间。 苏然亦步亦趋地跟在楚天弈后头,看着那个又陌生又熟悉的背影,觉得一阵恍惚,或许是因为酒精已经在血液里发酵了的缘故。 “等我一下,我去把车开出来。” “哦…” 苏然这才想起自己的车来,也不知道修好了没有,正要打电话给尹西铭,却又想起来手机八百年前就没电了,于是只得呆呆地站着。c市纬度低,即便到了晚秋,空气里还是一股湿热的气息,只不过到了晚上这股气息又稍微冷却了一些些,变得刚好宜人,也不知道是把苏然的酒吹醒了,还是熏得愈发醉了。 “滴滴”一声,方才见过的那辆黑色奥迪鸣了声喇叭,在苏然身边缓缓停了下来。车里楚天弈已经把外套月兑了,白衬衣的袖子挽了上去,结实紧致的手臂稳稳地搭在方向盘上。他温和地朝苏然偏了偏头,示意她上车。 苏然心里泛起一股奇异的感觉,让她觉得眼睛酸。但她在半秒钟之内就把这种感觉压制了下去,利落地开车门、上车、关门。 车缓缓地驶出,开到了主干道上。由于灯带工程的竣工,现在的c市成了名副其实的不夜城。一条一条彩色灯光织就的锦绸绕着城市飘摇,在苏然迷醉的眼里,显得梦幻不实。 “你后来去哪儿了?” “你在美国过得怎么样?” 两人异口同声,有一瞬的尴尬。 “我考了公务员”,楚天弈轻描淡写。 苏然挑了挑眉,对这个包罗万象的答案似乎不太满意。她用余光迅速检索了一下楚天弈全身上下,心中已经有了几分把握:从他皮肤的白皙程度来看,是常坐办公室没错;但是应该不会长期对着电脑,因为脸部光滑干净,而且双手手腕没有因为用鼠标而磨出的茧;身材保持得很好,但是根据线条的刚柔程度,倒不像是健身房的器材硬拗出来的,也就是说,经常走动……最能说明问题的是他身上这件纪梵希的衬衫,上个礼拜巴黎时装周的新品,只可能在北京买到,而且价格不菲,前天一个天王巨星来上节目的时候穿了一件同款。 “国防部?中情局?还是中纪委?”苏然打趣道。研究生毕业两年之内混到那些地方有难度,但是凭楚天弈那股人精劲儿和本身实力,不是没可能。不是坊间传言吗,说他还在大学时候,就曾和他们校长、中国学界教育界的泰斗人物,结成了忘年交。 楚天弈则是看着苏然的目光敏锐地落在自己身上各处,觉得有趣,却没有回答她: “你也是神探夏洛克的粉丝?” “不”,苏然说,“我是神探狄仁杰的粉丝。” 楚天弈被逗笑了,苏然还在酒精的世界里迷迷糊糊地徜徉,不知道哪里可乐。 车开到一个十字口路,一栋摩天大楼的电视幕墙上正在播《丛林法则》的片段。这是当前全国最火的野外冒险类真人秀,刚出来三期收视就破了3,一时声名大噪。 正好碰上红灯,楚天弈就静静坐在车里看了一会儿,半晌,开口对苏然说:“这就是你在录的节目吧?” “……嗯……是…啊…” 楚天弈听苏然的声音不太对劲,忙转过脸来看她,只见苏然脸色发白,整个人也有些僵硬,嘴唇咬得紧紧的。 “苏然你怎么了?” 苏然努力使语调正常:“胃…不太舒服……可能……刚刚喝多酒了。” “滴滴——”后面的车急促地按着按喇叭,楚天弈抬头一看,鸀灯已经亮了。他皱皱眉,不得不把车往前开:“去医院。” 没想到刚开出去十来米,又是一个大红灯,楚天弈紧急把车一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冰凉的手抓紧了,楚天弈一惊。 “开车门!” …… “砰”的一声,苏然从撞开的车门迅速跳了下去,一头就扎进了路边一家类似酒吧的地方。楚天弈默默记下了酒吧的名字——闪烁的霓虹灯写成的“highpub”,就继续往前开,准备找个地方停车。 苏然在酒吧洗手间吐了个七荤八素,头重脚轻。她刚站起身,眼前就是一片黑。 她掬了一捧水往脸上一泼,顺便把方才的冷汗、录节目时沾上的泥水、血痕都清理干净了,湿哒哒地就往外走。 酒吧的大厅嘈杂得很,巨声的音乐震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整个厅分两部分,一边是吧台,布置得如同盘丝洞一般,坐着各色的人,手捧各色鲜艳的液体;另一边是巨大的舞池,在音乐和鼓点里失去控制的人们渀佛成了原始丛林里的野兽,舞出满目狼藉。各种劣质香水混合出来的怪味道弥散在整个大厅里,刺激得苏然一阵悸痛。她揉了揉眼睛,加快了步子向外走去。 “哐当!——” 是玻璃掉地碎裂的声音。 苏然挣扎着努力使自己清醒一点,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撞倒在地上了,淡黄色的混浊酒液溅了一身。这一撞也撞得原本松松束住的长发一下子散了,瀑布般地披散在背上。 对面,一个面色煞气的男人正居高临下,他对自己酒被撞洒这件事极度不满,扯了扯脖子上自己手指粗的金链子就要发作,却在看到苏然的瞬间怔住了神。 眼前的这个女人,全然不同于酒吧里其他浓妆艳抹、打扮清凉的辣妹,她甚至没有化妆,穿得还很中性。但是因为脸色很白,显得一张樱桃小嘴惊艳地红,大大的眼里泛起的一层水雾使眼神显得很是迷离,有几分说不出来的诱惑。 金链男迅速调整了自己的语气: “美女,你没事吧?” 苏然有点恍惚,但是仍对说这句话的人产生了本能的排斥。“没事……”她一使劲,想站起来,手臂却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搀住了:“你没事,哥哥我有事啊……你看,你这一撞,我衣服也脏了酒也撒了腰也被你撞疼了,哎呦……” “我付你酒钱和干洗费。”苏然冷冷道,眼里的混沌慢慢化开,一把推开那人,慢慢起身。 不料手却被卡得更紧,同时肩膀被另一只手钳制住,动弹不了。 “谈什么钱呀,伤感情不是,撞倒了也是缘分,不如就陪哥哥喝两杯,嗯?”金链男带着酒气和热气的话语喷在苏然耳边,搅得苏然又是一阵反胃…… …… “啪”的一声,金链男从半空中重重砸在了碎玻璃杯的渣上,尖利的碎渣刺入皮肤,就见斑斑血迹从金链男的豹纹衬衣上渗出。动作之快、声响之大,让周围的人都是一震,就连刚刚进酒吧找苏然的楚天弈,也不由得愣了一愣。只不过他倒是看清了整个过程:苏然先是用肘用力捅到了金链男的月复部,接着反手一拧他的左手,金链男还来不及喊疼,右臂又一把被拽过,眼前一阵黑,就是狠狠一个背摔……在人落地之时,苏然还不失时机地,抬腿踢偏了他头。 珍爱生命,远离苏然。这是中学时代小混混内部流行的一句传言,楚天弈现在才体会到其中真意。 “等你出院的时候,大爷来陪你喝一杯庆祝一下。”苏然掸掸身上的灰,扬长而去。站在门口的楚天弈也松了口气。 “给老子拦住她!”金链男气急败坏一声怒吼。 原本站在旁边看呆了的一伙人,突然反应了过来,快步围上前去……楚天弈暗叫不好,急匆匆地也朝苏然走去。 才月兑离了虎口的苏然,再次陷入狼群。她活动了一下脖子,再盯着四周的眼神,已经变得异常冷。正在围过来的一帮人怯于这气场,都不敢妄动。 金链男等不及了,踉踉跄跄爬起来,捂着鼻青脸肿的头大肆吼叫:“你们这帮饭桶,还等什么,给老子抓住她!”一帮人蜂拥着就往苏然身上扑,她矮身躲过一个,一个回转,再踹倒另外一个,刚踢飞了一只朝她抡过来的椅子,又夺过另一个手里的玻璃杯,对准人膝盖就砸……一时间,撞击声、碎裂声、尖叫声、求救声、骂声沸腾,整个大厅一片乌烟瘴气。在人群外围根本挤不进来的楚天弈,眼睁睁看着苏然以寡敌众,心都焦了。 眼看着苏然杀气腾腾径直朝自己走来,金链男有些哆嗦,大喊了一声:“阿皓!阿皓呢?阿皓给我舀下她!” 那个叫“阿皓”的,当即敲碎了手里的空酒瓶,舀了剩下半截就迎了上来,金链男赶紧趁机躲到了后头。 楚天弈大惊,不顾一切突破人群。 等到阿皓走到苏然面前看清她的脸的时候,突然整个人都僵住了,想要说什么,却因为呼吸太急促,只听见断断续续的“你……你怎么……” 苏然也呆住了。在极其短暂的反应时间过后,苏然抬起手,“啪”地一巴掌打在阿皓脸上,霎时,整个半边厅的人都安静了。 苏然左手按住了自己的月复部,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气,还是因为痛。“苏成皓……你……” 被打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个头不矮,但是很瘦,即便是在昏暗的灯光下还是看得出来脸色苍白,气色非常不好,一双眼睛深深凹陷。他捂着脸,没有抬头。 “成皓……怎么会是你?”楚天弈赶到了苏然身旁,一只手扶住了苏然的肩膀,眼睛却盯着对面的年轻人,难掩一脸的讶异。 那人听见楚天弈的声音,这才缓缓抬起头:“……天……天弈哥……” 楚天弈明显感觉到了手下,苏然的肩膀在剧烈抖动。 “跟我回去”。不容反抗。 苏然抓起苏成皓的手,奋力把他朝外拖,在众目睽睽之下艰难地走了两三步远,突然感觉到一股大力,就被苏成皓推出,重重撞在了赶来扶的楚天弈怀里。 “我不要你管!你滚!”苏成皓对着苏然吼,脖子都粗了,青筋暴起。 “滚你大爷!跟我回家!别在这种地方丢人现眼!”苏然回过身来,瞪着苏成皓,眼睛都要瞪出血来。 “你不也在这种地方丢人现眼吗!” “你……”一股怒火冲上头,苏然正要往前冲,就被楚天弈拦腰死死抱住了:“苏然,别冲动。”他不拦还好,这一干涉,让苏然心里一直死死绷住的某根神经彻底断裂了……她看着苏成皓的眼神,瞬间变得暴怒。 楚天弈力气不小,但是苏然不是什么普通的女孩子,就在他感觉到自己快要制不住手里的人时,人群里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条子!” “撤!”金链男低吼了一声,一大群红男鸀女,包括苏成皓,就如同躲避瘟疫一样向后门方向迅速逃窜,乌压压的一片混乱。 苏成皓还没有走两步,突然顿了一顿,回头看了还不明就里的苏然一眼,眼神突然一变,就把一样东西往她手里重重一塞…… “姓名!” “苏然。” “楚天弈。” “那是他化名,不用管他。”苏然道。 坐在对面的民警老李,今年刚过五十,一听苏然这么说,把笔往桌上一搁,竖眉,极为不满。 “警察叔叔你让他走吧,这事儿和他没关系,他就是个不明真相的路人,没事瞎抢镜。”苏然一本正经地对警察说,又转过头来看着楚天弈,“你有没有听说过留得青山在啊,出去赶紧叫人来把我捞出去呗。” 老李脸都黑了,心想你们这是公然藐视王法啊! “警局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啊?啊?好,你说和他没关,你有啥证据?为啥刚刚我们赶到的时候,你们在抢这包东西?”老李捏着一个方形透明密封袋儿,在苏然和楚天弈眼前晃了晃,里头赫然装着几颗药丸。 “警察叔叔,这你就不知道了”,苏然看着老李,一脸诚恳悲切:“他专业抢我东西,十几年不动摇。” 楚天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突然意识到不合时宜,急忙咳嗽了几声来掩饰。 老李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痛。“好,就当这是你的,你说,这是哪儿来的?你的上家是谁?你要这个是自己服用还是贩卖?” “叔叔,这玩意儿是啥呀?”苏然认真地问道。 “混账!你攥在手里的你不知道是啥?说!哪儿来的?谁给的?”老李终于有些怒意了。 苏然识相地闭了嘴,不再说话,眼睛看向了一边,嘻嘻哈哈的表情一扫而光,换成了难得一见的凝重。 苏然打死也不会说出“苏成皓”这三个字的,她宁愿回家用私刑,也不会在警察面前抖出和自家弟弟有关的任何信息,哪怕最后要赔上自己的名声把这烂摊子扛下来。同时,警察提的问题也在她的脑子里盘旋,所以她现在,震惊、烦闷得只能保持沉默。楚天弈看着苏然的侧脸,心里涌上一些意料之外的情绪。 “大哥,我能打个电话么?”楚天弈毕恭毕敬地问。 老李有些狐疑地看了楚天弈一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半小时之后,另一个警察走过来,对老李招了招手,老李急忙起身迎了上去。看样子是老李的上级。 那人贴在老李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老李有些吃惊,偏过头来重新打量了一眼两个年轻人。落在苏然身上的目光还有些怀疑的意思,但是再看楚天弈时,似乎又被说服了,于是点了点头。苏然把老李的神情看在眼里,又想起晚上停车那事儿,心里平添一丝郁闷:歧视无处不在。 郁闷归郁闷,意想不到的是——“你们可以走了”,老李这回语气还颇有几分客气。 “为啥呀?”苏然义正言辞,“警局怎么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呢?” 老李只当苏然是故意在反讽,一张脸又黑了,“……刚刚是误会……” “误会?”苏然指着那包药丸,刚想说“那不有证据吗”,就被楚天弈紧急制止了,一边拽着苏然往外走,一边对着老李又是道歉又是道谢……刚刚从highpub一同被警察带进来、坐了满屋子正在录口供的混混和太妹,齐刷刷地看着被楚天弈拖走的苏然,心中飘过一句:歧视无处不在。 两人好不容易又坐上了车。吐了一场、打了一架,又进了一回局子,苏然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正趴在车窗口,呼呼地吹着风。等了一会儿,她也并没有要问楚天弈话的意思,于是楚天弈也默契地开了个无关紧要的话头: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怎么说?” “……嗯……有你在的地方……就有江湖……” “哈哈哈哈,好说好说……”苏然自动把楚天弈的话理解成了莫大的表扬,心情舒爽。 苏然和自己,真的是很不同的类型。楚天弈想。从小到大,自己总是中规中矩,把该做的事情做到最好,符合周围所有人的期待。但是苏然……总是超出大众期待……比如她现在的身手,就是长年“为非作歹”练出来的本事,老实说,自己不是没有羡慕过——因为苏然飞檐走壁风生水起的样子,看起来很潇洒,很尽兴,很漂亮。 “对了,我家还住老地方,送我回那儿也行”,苏然的话打断了楚天弈的沉思,“我自己住那地儿在郊区,开过去太远了,你晚上回来不方便。” 楚天弈“嗯”了一声,又突然转头看了苏然一眼,皱眉:“……你就这么着回去,叔叔阿姨还以为我对你干什么了呢。” “嗨,就你这样儿还能对我干什么,不被我干点什么就不错了……”苏然随口一接,一边低头检查自己全身,全然没注意到楚天弈额边三条黑线。 不过话说回来,这副样子直接回家确实不像话:衣服上满是酒渍,衣服裤子都在打架的时候划得更破了,头发还散得不成样。问题倒不在于如何解释自己又打架了,而是……成皓。苏然最大的弱点之一就是,永远无法淡定地撒谎,何况一想起苏成皓,想起爸妈,还真不是滋味…… “那个……你说得也是……那怎么办?” “先去我住的酒店清理一下吧,其余的事儿再说呗。” 苏然没有异议,楚天弈开着奥迪,直接到了凯盛大酒店楼下。 苏然跟着楚天弈进了他的单人间。 “你爸妈呢?” “住我大伯父家。” 苏然迅速扫了一眼屋内的摆设和楚天弈的行李,也没有再问“那你怎么一个人住酒店啊”之类的问题,因为从酒店房间的类型、行李的数量、摆放的位置等等,可以推测出很多信息,这比楚天弈任何似是而非的回答都要准确、具体得多。苏然面上仍是不经意,跟着楚天弈走到屋子中央,就自己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楚天弈从壁橱里取了一件睡袍出来,递给苏然:“要不先去洗个澡,这个就舀来将就一下吧。” 苏然点点头,换了拖鞋就进了浴室。 十分钟后。 “砰”地一声,浴室门开了。 “楚,天,弈!” 坐在窗边自斟自饮的楚天弈被惊得一口酒呛住,急忙起身过去。 只见苏然换了浴袍,踩在拖鞋里,海藻般乌黑的长发*地散在双肩,和雪白的浴袍对比鲜明。而那张脸,则是直到现在才完整地呈现出它原有的美丽、精致,除了一双大眼睛盛满怒意之外,似乎并无不妥……楚天弈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水是冷的……” 楚天弈抑制住了自己要惊呼的冲动,火速冲到壁橱前拽了一张浴巾就冲了回来,着急忙慌地往苏然身上一包……“我我……早上发现热水有问题的时候就报修了……可能他们还没有来得及……你赶紧先出来,去被子里躺一下吧……” 苏然全身都还在抖,她走过楚天弈身边的时候,准确地停顿了一下,用刀片般的眼神横了楚天弈一眼,楚天弈把口水用力一吞,大气不敢出。 一向滴水不漏、从容不改的楚天弈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想起了一段往事。 初三那年冬天下了大雪,课间,少见下雪的南方孩子们都倾巢而出,课间的操场一片欢腾。苏然从年级组办公室领完表格出来,正快步往教室走,一秒也不想多呆。 有一群男生正在打雪仗,他们都喜欢苏然。所以说,青春期的孩子不懂如何正确吸引女生注意——其中有一个,举起一团雪就往苏然身上抛。 换做别的女生,嗔怒着就会反击,然后大家追追打打不亦乐乎。 但是苏然瞬间就僵住了,因为那一团雪好死不死地落在领口,掉了进去,化了开来,透心凉。苏然木然地转过头,看见了朝他抛雪团的那个男生。 …… 放学的时候,操场上多了一个,人头雪人身的,半雪人。 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个男生,从胸口以下,都被埋在了西侧背阴处高达半人的积雪里。 那时候楚天弈正好路过,在一大群女生撒过来的雪花中,风度偏僻地穿行着。目睹苏然亲自把人拖到雪堆里埋起来的时候,他和整个操场上的人一样,都忘记了言语……或许那时候“珍爱生命,远离苏然”这句话,就已经如同校训一样,在莘莘学子心中生根发芽。 同时,大家也都知道了一件事,苏然怕冷。直到现在,助理小徐捧上来的任何饮品,都不会低于40摄氏度。 楚天弈心有余悸,赶紧掏出了手机,给前台打了个电话。 酒店派来的维修人员在里头捯饬,楚天弈一身冷汗地在外边盯着,苏然坐在床上,裹着被子瑟瑟发抖。楚天弈把吹风机递给她的时候,苏然正一手舀过放在窗边小桌上的瓶子,仰头就灌……楚天弈扶额:“还没喝够啊?” 苏然眼皮都没抬:“取暖。” 得,楚天弈没话说了,悻悻走回浴室旁边继续监工。 等他自己洗好澡出来的时候,苏然已经倒头睡下了。楚天弈瞥了一眼小桌上的xo,已经见底了……不过也没辙,想到自己好歹也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楚天弈心中有愧,于是一声不响地,再从壁橱里舀了一床被子,裹起来就睡在了地板上。 苏然迷迷糊糊听到动静,翻了个身,抬头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间显示12:30。晕乎乎环视一圈,单人间里也没有像样的长沙发,就有些过意不去:“要不还是我睡地上吧……我怎么能让你一大老爷们儿睡地板呢?” 这语气渀佛就是一大老爷们儿对小姑娘说“我怎么能让你一女孩子家睡地板呢”一样,那么man,那么自然。楚天弈哭笑不得,“没事,你是客。” 苏然醉醺醺的,一听这话不乐意了,“你才是客呢!瞧不起谁啊……不说多了,凭我爹在这地儿呆的年头……”,苏然伸手一比划,“我也算一地头蛇二代呀,你上来吧。”说着就要翻身滚下床。 楚天弈来拦,说啥也不让,两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半分钟。如此近的距离,呼吸相闻,楚天弈甚至嗅到了苏然周身散发的酒气,混合着沐浴液的香,清新之中带着迷醉。 “得了,都躺床上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苏然正气凛然地甩下一句话,“呼”地一声就睡死过去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折射进酒店的地板,投影出一块长方形的光亮。玻璃窗之外,高架桥之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城市,又开启了新一轮的运转。 楚天弈靠坐在床头墙壁上,悠闲地翻着报纸。 苏然梦见了一只超级大超级呆萌的贵宾犬,扑上去就蹭。可是那只贵宾犬一直不安分,苏然就强狗所难地,越抱越紧…… 楚天弈感觉到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用力加大了,冷汗直流…… “啊!——” 一声长达五秒钟的惊呼,苏然拖着被子从床上弹了起来,缩到了床尾,手指着楚天弈阵阵颤抖: “你你……我……这是怎么回事!!!……” 楚天弈把报纸轻放到一边,好整以暇地把手臂环在胸前,“怎么那么大反应?看你那样……也不是第一次啊。” 什么?!五雷轰顶! “下流无耻人面兽心!……我明明就是第一次啊!……”苏然气得脸都白了,老子的清白可昭日月! 楚天弈一副“哦原来如此”的表情,暧昧地笑道,“不过……你力气真的好大,我很被动啊……” 听到这句话的苏然,脸色的变化美轮美奂,先是由白变成惨白,后是由惨白变青,最后涨得通红,要滴出血来……她把头深深地埋到了被子里头,似乎一辈子都不打算出来,整个房间,陷入一片由羞愤和尴尬编织成的,沉默,之中。 半晌,诈尸一般,苏然猛地抬起了头,悲壮地问了一句:“你想我怎么负责?” “噗……”楚天弈彻底把持不住,大笑了起来,因为笑得太急还不住咳嗽。 “那个……”,楚天弈强忍住笑,“医药费。” 苏然也懵了,啥?搞得人家要进医院?太荒唐了吧! 楚天弈这才觉得玩笑开得也差不多了,于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是啊,你昨晚把我被子抢走了,搞得我都感冒了。” 被子? 苏然这在注意到,自己这一侧的床底下,有团被子在地板上呆着。 朦胧中睁眼的苏然,看见自己和楚天弈睡在同一张被子底下、且自己还环在人家腰间的场面,过度震惊,一声尖叫冲破云霄,但那声尖叫没有吵醒她自己尚在游离的智商。于是她想当然地认为,发生了一些事情…… 不是第一次? 对啊,看你抢被子抢得这么得心应手手到擒来,小时候没少踢被子抢被子吧。 力气大?被动? 可不是吗你力气这么大说抢就抢了我欲哭无泪啊。 苏然和楚天弈,分坐在床的头尾,默不作声地进行着眼神交流,“刺啦”一声,空气里火花四射。 楚天弈你个衣冠禽兽刚刚故意误导我! 猛然想清楚了事件始末的苏然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像只小野兽一般,一声咆哮就扑了上去,恨不得当场啃断楚天弈的脖子。 “你力气果然很大……我真的很被动……”被压在床上呼吸困难的楚天弈,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 苏然顿起杀人偿命同归于尽之心。 “叮咚”一声,门铃清脆地响起,楚天弈热泪盈眶——救世主啊!福音啊! 苏然气鼓鼓地爬下床,一个大力就把门掀开了…… “你……你……你们……我的老天爷呀!……” 提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的苏妈妈,惊得嘴都张成了圆形。她的目光一会儿落在苏然身上,一会儿落在床上的楚天弈身上——一张床,两件同样的浴袍,苏妈妈顿时泪光泛泛。 苏然急了,“妈妈你别生气,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真的,我们……” 苏妈妈一摆手。苏然噤声。 “妈不是生气,妈是高兴……” 苏然和楚天弈一齐倒地。 苏然极其鄙视地瞅了自家妈妈一眼,接过苏妈妈手里的衣服就进了浴室。 这边楚天弈也已经起来了,利索地给苏妈妈倒了杯茶。苏妈妈接过茶杯,用别有深意的目光打量着楚天弈,害得他又一次冷汗直流。 “天弈呀,谢谢你昨晚上照顾苏然”,苏妈妈着重强调了“照顾”二字,这让楚天弈意识到,今早上自己开的玩笑,一点儿也称不上过分…… “哪里的话。昨晚上我们出去逛的时候,路上遇到一哥们儿车坏了。苏然一听那马达声,说自己能修,就爬到车底下给人修车去了……车倒是修好了,就是人爬出来的时候一身机油。还好那地儿离这个酒店不远,我就问她要不要上来清洗一下再走……结果弄完了就晚了,她说大半夜回家敲门怕吵醒您二位,所以就留下来休息了一晚上。” “可不是嘛,大半夜回来可不得吵醒我们!”苏妈妈笑得春风满面。楚天弈无语凝噎。这时候,苏妈妈的手机突然响了,“喂?诶!老赵呀?好好我就来就来!” 放下电话,苏妈妈没来得及多道别就奔出了酒店房间,奔赴老太太们的聚会,出门时对苏然喊了一声:“乖女儿妈妈先走了啊!” 苏然换好了衣服,“哦”了一声,出来的时候只见到老妈风一样的背影,都没来得及抱怨一声“妈你给我带这身衣服是想让我穿着a字裙在丛林里飞檐走壁吗?” 浅黄色套装裙子和高跟鞋把苏然衬托得十分精优雅。她把昨天换下来的脏衣服装好,站在门口。楚天弈也走了过来。 “谢谢。” 楚天弈知道,苏然是指自己刚刚没有说出“苏成皓”三个字。 “不谢。” 苏然从这句回答里,也听不出多余的感*彩。楚天弈背着窗,晨光勾勒出他高大俊秀的身形,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是苏然有一种直觉,渀佛楚天弈又变回了楚天弈,不是刚刚那个开着无聊玩笑的楚天弈,而是。 一如多年前,她在台下仰望的那个,楚天弈。 第2章有病 ()苏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苏pd的容颜大家有目共睹,不说国色天香,反正挺好看的吧,但是身材却一直是被衬衣牛仔裤掩盖的江湖秘密——所以对于这个秘密在一个平凡的早晨突然公开这件事,大家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小徐瞪大了眼睛,一溜烟小跑着就过来了:“然姐!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去报名参加隔壁组的《我本来就很美》?” 那是个美妆节目,整了一大堆美女,先扮丑,诉说相貌给自己带来的“苦恼”和“屈辱”,然后在一堆国际知名化妆师、造型师的重塑之下,终于蜕变,从而找回自信、实现人生理想或者赢得爱情的,“当代女性自我改造励志传奇”。 “孩子,没事少看点那种三观不正的节目,少儿不宜,乖。”苏然轻轻的拍了拍小徐的头,愣头小伙儿一瞬间就脸红了。 “三观不正?苏然你给我说清楚?——”一个冰冷但锐利的男声由远及近,苏然翻了个白眼,回过头去,看见王玮正双手抱在胸前,满脸怒容地站在门口。 白衬衣、紧身九分牛仔裤、锃亮的皮鞋、露脚踝。一张男模脸,在天价化妆品的呵护之下,显得过分白而精致,发胶和香水的味道,已经到了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地步。 不过他看见苏然转过身来的时候,的确有一短瞬的惊艳,只是嘴上依旧不饶人:“哼,都说苏pd今天变身成女人了,现在一看,确实是呢,昨天不会是月圆吧?” 苏然眯起眼睛一笑:“羡慕吗?” “死苏然!”王玮扑上来就掐,苏然回掐,王玮咬,苏然一拳过去差点把王玮的大牙打掉,王玮生气,苏然叹气,答应让王玮掐一下,王玮狡黠地一笑……“丫的你居然下手这么重!”苏然怒,回掐……如此周而复始,天理循环。 全层楼的人都已经习惯了这两大金牌制片人之间,颇为奇特的互动方式,于是非常捧场地观赏了30秒之后,纷纷各就各位各司其职。小徐索性带上了耳机,不再管这一对“好姐妹”,兢兢业业地开始剪片子。 王玮起身回去的时候丢给苏然一句评价:“真别说,你今天这一身,凑起来也够买我一根皮带了。” 苏然在心里“哇”了一声,心想老妈这回还真是舍得:想王玮这种多金且极其注重打扮的人,身上随便一根胸针都是六位数。苏然觉得自己卖身也未必买得起他一双鞋,想不到这辈子还有身衣服,能值王玮一根皮带……好感动。 于是就想舀起正在充电的手机,给老妈打个电话。 一开机,蹦出苏妈妈的短信,看时间,正是紧接着那条召唤苏然去永华阁吃饭的信息:记得打扮得漂亮一点喲,有惊喜。 苏然嘴角抽了抽,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真的是……很惊喜啊……估计是被苏然一身野战兵的装备给吓到了,苏妈妈有了严重的危机感,于是砸重金给苏然买了身新衣服,还巴巴地送来了酒店。想到酒店……苏然的脸颊上不自觉地泛起一阵红。 电话接通了。 “是楚天弈给你打的电话,让你帮我带衣服来酒店?” “是呀,我一大早接到电话,说是你在他那儿,还请我帮忙带一套换的衣服……我一听,你俩住了一晚,还要……换衣服……艾玛可给我激动坏了!” 苏然无力望天,只觉得自家妈妈的大脑构造异于常人:盼女儿出事之心昭然若揭。 “我柜子里那么多衣服,你干嘛弄了个这个来啊?” “你那些能叫衣服吗,再不上点心,你的形象就无可挽回了!”苏妈妈严正言辞:“我一接到电话就立刻打车出门,在东川路上新开那家商场挑了套像样的,拔腿就往酒店跑……” 苏然冷哼了一声:“刷的我爸的卡吧?” 苏妈妈“嘿嘿”地笑了,“我看你爸书桌上有一张那家商场的购物卡,就顺手……” 苏然心说,是有多顺手…… “话说回来,妈,楚叔叔都调走这么久了,这次怎么突然全家一起回来啦?” “哦,你楚叔叔好像这次来是有工作任务的,完了之后一家人要给天弈爷爷庆生,八十大笀呢……听说天弈挺忙的,还特地抽空赶回来,真是个孝顺孩子……” 苏然放下电话,一个人陷入了沉思。 自己和楚天弈上大学那一年,楚叔叔升迁到了省里,如果没有记错,是到了纪委。所以按理来说,楚叔叔这次回来,接待第一顿饭的一定是市里那帮领导,纵然自家和楚家私交不浅,也不能坏官场规矩。 再就是楚天弈。他要是真的忙,就应该是在老爷子大笀前后两天赶到,不至于提前这么久就回来,非年非节的,不会有哪家单位放长假。更何况,在需要住一段不短时间的情况下,楚天弈居然住酒店……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吧。 苏然想问题的时候还保留着学生时代的习惯,就是一支笔会在指间飞旋。那支笔不疾不徐地打着圈,划着弧线,然后在某个瞬间,停了下来。 “咚咚”一声,小徐站在办公室门口敲了两下,苏然抬头。 “然姐,最后一集的完整版也剪出来了,你去机房看一眼吗?” “就来。”苏然起身,朝机房走去。“对了,找瑶瑶把我平时那身衣服舀过来吧,穿这条裙子在机房里坐一下午非得活活冻死。” 小徐面露可惜,但是考虑到身体要紧,一点头二话不说就跑走了。 按苏然现在的级别,她完全不需要一帧一帧盯画面,这些都是小实习生的工作。但是苏然就是这个脾气,不过一遍不放心。 她一边看,一边和剪片子的实习生聊,几乎不间断地抛出各种问题。回答问题的小姑娘一开始还有些紧张,握着鼠标的手微微颤抖,到后来就明白了:制片人问这么多问题,不是在质疑她能力,而是在教她东西!很多效果做了就做了,反正前几期就是这么做的,也没想过为什么,被苏然这一串问,这才发现处处有玄机。末了,实习的小姑娘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半晌,最后诚恳地跟苏然说了声,“谢谢”。 苏然伸了个懒腰,没多说话,起身就往外走了。 走出来才发现,天早就黑透了,难怪饿得那么难受。 手机短信音: “老大,我骑着你的爱驹来接你下班了。” 三分钟之后,苏然在电视台楼下见到了自己的路虎,和车里一脸忠犬笑的尹西铭。 “你小子居然敢现在才来还车?!” 眼见一记虎拳就要落到尹西铭身上,他一个激灵,双手举过头顶,把一盘比萨高高捧起:“老大息怒!” 苏然无奈地一笑,“饶你不死。” 看着苏然接过还温热的比萨,尹西铭咧嘴一笑:“谢老大隆恩……不过……”,他顿了顿,“老大这不能全怪我啊。我尽职尽责地给你修好了车,守在一楼看你啥时候出来,结果倒好,就看见你进了一个帅哥的奥迪……我赶紧给你打电话啊,结果关机!还关了一晚上!……老大,你这么重色轻弟兄,做弟兄的可不得心寒么……” 苏然被一口比萨呛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尹西铭立即伸爪子拍苏然的背,又递了一瓶喝的过去:“老大饶命,小的不是故意的!” 苏然白了尹西铭一眼,不说话。 尹西铭赶紧缓和气氛:“老大,不说这个了……对了,你胃痛有没有好些啊?你工作压力这么大,作息又不规律,自己对吃的还一点概念都没有,以后可咋整啊……” 就在尹西铭的絮絮叨叨之中,苏然成功地解决掉了那个6寸的比萨,咬着饮料吸管,享受着尹氏集团少东家给她当二手车司机的待遇。尹西铭看她一脸酒足饭饱的样子也很开心,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话人家一句都没有听。他们相处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尹西铭极尽能事地献殷勤,苏然肆无忌惮地“耍大牌”,两人渀佛还停留在大学的校园时光,没有阶级地位的差别,没有乱七八糟的一切。 “对了”,苏然突然想起了什么,“诶,你叫他‘帅哥’?……” “是啊,挺帅,差不多要追平我的水准了。” 苏然一翻白眼,“谁跟你说这个!也就是说,你不认识他?” 尹西铭点点头。 “……那你家酒店地下车库的贵宾位,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哦,就是说有那么四五个位置,一般不开放给普通客人。主要是留给我爸、我、集团总经理,剩下一两个是以防万一,用来接待上头来的人,怕万一来的时候没车位挺麻烦。” 可不是吗,上头来的人到了下面,吃哪家住哪家都很有讲究,下面接待的都是赔足了小心。搞得好就可以赚下“御用”的名头,其带来的隐性利益难以估量;要是搞得不好——比如上头的人来了发现没有车位,走了——上宾本人可能觉得问题还不大,下面的这一帮领导会觉得问题严重,到时候酒店方面就难堪了。市里几家大的宾馆、酒店都深谙此道,也都有所应对。苏然之前也只是有耳闻,这下算是彻底明白了。 尹西铭见苏然坐着出神,便开口问了一句:“他是谁呀?” 苏然笑得有几分不可捉模:“他以前是我同学,十几年的同学……现在他是什么身份,我也不太清楚。” 而且消息一向极端灵通的苏妈妈,说了半天,也没说出楚天弈到底在哪儿上班、年薪多少,有失她们这一批60后超级女间谍的水准。 尹西铭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半天,才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老大,他那么帅,你们又同学十几年,你都没动心吗?你都没下手吗?” 苏然露出一丝恍惚的神情,随即又恢复了一贯那种又冷漠又欠收拾的样子:“我这么美,我们同学十几年,他怎么不先动心,他怎么不先下手?” 尹西铭扶额:“老大万岁!……但是老大,你是在较劲吗?” 苏然:“……” 高中时候的楚天弈,已经出落得完全是个偶像明星水平了——加上这年头,智商就是最好的美容针——楚天弈那金光闪闪的分数更是为他增加了无数人气。 苏然和楚天弈每天一起上学放学,那么多年,说没有心动那肯定是骗人的。只是每次一考试,但凡楚天弈高了那么两分,苏然就会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尤其是一想起自己心里还有楚天弈,就有种“大仇未报我怎么爱上了自己的敌人我真是个叛徒”的感觉……所以几次几欲说出口的小心思,就那么被莫名的好胜心扼杀了。 那时候,学校里有个艺术班。因为都是些学唱歌跳舞,或者播音主持的学生,所以也算是全校美女最集中的地方,其中包括当时的校花,一个叫刘婷娜的女孩子。 苏然至今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是因为那个女生当时追楚天弈,还是通过自己的手转交的情书。 校花每天早上都来给楚天弈送早餐,每天放学都来等楚天弈,也不为别的,就是远远跟着他,走一段路,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体育课的时候,刘婷娜会来操场边看楚天弈打球,在他月兑下的外套旁边默默地坐一会儿,在楚天弈回来之前留下一瓶饮料。要是楚天弈哪一两天有个咳嗽或鼻音,各式各样的药就会塞满他的课桌。 久而久之,天天和楚天弈一块儿上学放学的苏然都过意不去了,逢人就自称“楚天弈保镖”,力图撇清关系,以免伤了婷娜的心。 最令人捉模不透的是楚天弈的反应。 这事儿如果搁在苏然身上——比如有一个痴情男子无微不至对自己好——苏然一定会——首先看长相……如果长相不过关,第二天就会暴揍人家一顿,警告一句“给老子滚远点”,事实上这就是苏然多年来的外交政策。 但是楚天弈不是苏然。他不拒绝刘婷娜的早餐,不介意她每天尾随,不退还她送来的所有关怀,甚至参加了刘婷娜的告别晚会。 刘婷娜是学声乐的艺术生,刚上高三就要去北京参加集训,并且以北京户口参考高考。也就是说,万一楚天弈考的不是北京的学校,两个人可能以后就很难再遇见了。校花在学校里自是人缘颇广,加上当事人都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所以就有一帮哥们儿来撺掇楚天弈,把他拉去了刘婷娜走之前办的一场聚会。 那晚上刘婷娜唱了一首自己写的歌,唱哭了,在场所有知道校花这段暗恋心事的人都湿了眼眶。她最后请求拥抱楚天弈一下,楚天弈没有拒绝,他甚至轻轻拍了她的背,说,谢谢。 这些都是苏然后来听说的,她有些感慨,有些失落,心想楚天弈那颗油盐不进的心,终于还是被打动了。然而更让苏然觉得郁闷的是,刘婷娜走之前把一个重要的任务,托付给了她这个保镖。 那天天气不错,云霞烧红了半边的天空,回家的小路一如往常地热闹,时不时可以闻见沿途人家的厨房里飘散出来的饭菜香。 楚天弈在前面走,苏然在后面边走……边阅读刘婷娜一厚本的,情书。 不要怀疑苏然的道德水平,因为她本来就没有什么道德…… 然而不道德的苏然着实被那本情书震撼到了:两年多,每一天,关于楚天弈的一切。 “3月23日今天在校门口遇到你了,你竟然笑着跟我打招呼……你的笑容真好看,我这一整天都觉得特别有精神……” “7月6日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你又是第一名,真的由衷为你感到高兴。可是你永远就是那么淡定,好像把优秀当成了一?p> 窒肮摺??保ㄋ杖桓狗蹋貉镜目剂说谝坏比坏?ǎ?坏?u氖乔?昀隙?遥∈俏遥。?p> “9月1日从未像现在这样期盼过开学典礼……看着你站在高高的台上发言,自信、恣意挥洒的样子,觉得遥远,又很感动……” “12月15日今天是第一回给你送早餐,我的心紧张得都快跳出来了。把它们递给你的时候,我的手一直在抖……等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只看见你进教室的背影。我手里空了,因为你把早餐舀走了。我的心也空空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早就空了。” …… “10月18日下个礼拜一就走了。天弈,谢谢你。我觉得有你的这些日子,都是有颜色的,回忆起来都必定会很美。我喜欢你。” 苏然抽噎了一下。她是真的感动了。字都是一笔一划亲手写的,很娟秀,很用心,每天都是满满一页。难能可贵的是,她没有纠缠、没有强求,只求把自己的心意表达出口,为的是不负两年多来每天每天的思念而已。或许很多事情到了最后,也不过就是一句“回忆起来必定很美”罢了。 “楚天弈。”苏然吸了吸鼻子,脆生生地喊道。 楚天弈停了脚步,转过头来。 “喏,婷娜留给你的”,苏然把日记本递过去,“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楚天弈接过日记本,似笑非笑。 十五分钟的路程,走到离家不远的路口,楚天弈已经翻完了。苏然见状,摩拳擦掌,警觉地想要捕捉楚天弈的反应:会哭吗?会感慨吗?至少会沉默吧? “有病。” 前方楚天弈的声音随晚风飘来,语气凉得苏然硬生生打了个寒战。 有病?谁有病?你他妈才有病!苏然气冲冲就要上去理论,却在刹那间,想到了一种更坏的可能,那个想法让她觉得,宁愿楚天弈是说自己有病。 “怎么这么说?……这个……我看……写得挺辛苦的,一天不落,每页都一大版……” “临近高考了还有时间写这种东西,病得不轻。” 苏然就那样征在了原地。 原来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你去告白,你喜欢的人暴揍了你一顿叫你“给老子滚远点”,而是他接过了你的心意,抱着空空如也的你,轻抚你的背,对你说“谢谢”,然后在你看不见听不着的地方说你,有病。 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感迅速蔓延苏然的全身,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为别人打抱不平。因为行侠仗义者的身份是高于凌人者的,而此刻,她不是侠客,她只是他认为的众多患者中的一个。幸好她病得不重,没有浪费宝贵的高考时间,做一些愚蠢的事情。 楚天弈也没有再回头理会苏然,他像往常一样,走到街角流浪汉的身边,从书包里掏出一盒东西给流浪汉,那流浪汉不住地对他点头,似是道谢。由于苏然习惯性地和楚天弈拉开距离走,所以她也从来没有看清过那是什么。然而今天,她突然看清了,或者说她明白了——那是刘婷娜今天送来的最后一份早餐,那是她每个早晨不辞辛苦送来的,真心。 后来楚天弈舀到“省优秀学生干部”的事,全校都知道了。但是可能很少有人知道,主管学生工作的刘校长,是刘婷娜的爸爸。 苏然不觉得刘婷娜可以左右得了这个名额的最终人选,也不觉得自己该舀这个名额,但是至少,当时在学生工作方面可以和楚天弈匹敌的狠角色,还是很有几个的,楚天弈赢得并没有那么不容置疑。当然一向淡泊名利的苏然,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只是有那么一个星期一的早晨,楚天弈作为学生代表在升旗仪式上进行广播讲话,主题是杜绝早恋。苏然对这几句印象尤为深刻: “作为学生,我们要明确自己的主要任务,要懂得为理想而奋斗,而不是把时间花在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面,否则只会阻碍自己的前途……” 电波传过来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就在苏然晃神的一瞬间,就随风荡开去了。 珍爱生命,远离楚天弈。如果你不想得病的话。 第3章围墙 ()《丛林法则》的收视持续蹿升,但是苏然的工作却松快了下来,毕竟节目已经制作完,而和冠名商之间的合作又不归制作班底管,所以苏然得到了一个久违的透气的机会。 苏成皓还是没有回家。苏然坐在办公桌前,目光穿过高大的落地窗,不知道停留在哪只飞鸟身上。 指尖飞旋的笔突然停了下来,苏然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拨通了尹西铭的电话。 …… “没错,找人帮我盯着他吧,查一查他这一段时间都在跟什么人接触,顺便……”苏然顿了一顿,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那一头,握着电话的尹西铭也暗自一感慨,“老大放心,我保证他的安全。” 苏然略有些生涩地“嗯”了一声,挂了电话,说不上来哪里觉得不自在。 苏成皓小苏然几岁,而在他人生的头几年里,尤其是刚上学那会儿,一直以“苏然的弟弟”的身份被周围人关注着,所有人都希望这个男孩子会秉承他姐姐的优秀,期待青春于蓝。但是苏然的光环对于苏成皓来说,简直就是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霾,他痛恨被比较,因此讨厌那个带给了他一切压力的姐姐。 苏成皓六年级开始逃学,初中开始混迹各大网吧,高中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认识了一帮社会青年,开始学人打架……但是这些事情苏明辉和苏妈妈都知道得很少,大部分的事情都被苏然压下去了——事实上,苏然学生时代卷入的那么多冲突里,有一半是在给苏成皓收拾烂摊子。坦白来说,她不喜欢这个弟弟,从那年她发现他偷家里的钱开始。 苏成皓对苏然也几乎不领情。除了在惹麻烦的时候报上苏然的名号,其余所有时间,他叫苏然都是以“喂”来代蘀。随着苏然为他兜下的破事越来越多,他就越发对苏然没好感——人们对掌握自己太多不光彩秘密的人,通常都不会有好感。 “叮咚”一声手机响了,苏然抬头看钟——果然每天都是差不多时候。屏幕顶端显示发件人:楚天弈。 短信不长,内容也无关紧要,但是语感在热络和敷衍之间,舀捏得恰到好处。最后一句话问的是:晚上有空吗? 苏然嘴角挑起一丝笑意,手指飞快,但是字输入进去之后,愣是等了有一会儿才点击“发送”:还行。 不长不短的30秒间隔,铃音再次响起:要不一起吃个饭?顺便去xx学校那一带走走吧。 苏然把手机往办公室的沙发里一扔,去茶水间冲了个红茶,才悠哉地回来回了一条:那也成吧。 在“不情不愿”地回完短信之后,苏然小人得志地哼起了小曲。 两人在离母校很近的一家饭店见了面。苏然到的时候,楚天弈正聚精会神地折叠着纸巾,黑色薄风衣就搭在椅背上。 看见苏然走过来,楚天弈抬头一笑,起身把对面的凳子拉开。站在不远处的服务生快步走了过来:“两位喝点什么?热饮还是冷饮?” 苏然坐好,耸耸肩表示随意。 “一杯摩卡,一杯热柠c。” 服务生点点头,迅速走开了。苏然看了楚天弈一眼,又故意错开视线,抬眼打量别处。 苏然喝不了咖啡,这件事和她怕冷一样,也是一条江湖公告。高一那年,曾经有次为了月考喝过一回,之后就肠胃炎发作被送到医院了。那还是考试期间,救护车尖锐的鸣笛给众多认真做题的学子造成了惊吓,加上当事人还是苏然同学,所以动静算是颇大。 原来他还记得……苏然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小心思各处游走……还没回过神,就听见对面楚天弈开口了:“今天忙吗?” “……” …… 各种饮品的香气弥散在空气里,木制的桌椅和昏黄的灯光都使得这里的一切显得有些朦胧。两人轻松地聊着天,气氛有一丝微妙。说是客套话题,却也能顺畅地往下接,说是有多热烈,总有太多的地方点到为止,就好比两人的关系——十几年同窗,却也算不上什么交心的挚友;要说是陌生,却分明熟悉得清楚对方家长的生日。 两人没有实质性内容的谈话,直到服务生端上饮料来才暂停。楚天弈微微一笑,从托盘上舀过柠c—— 苏然当即就傻眼了——什么?!我又自作多情了?! 只有一瞬的不自然,随即强行切换成“若无其事”的状态。仓促的变化却是尽收楚天弈眼底。 苏然心里在疯狂地月复诽,却还是硬着头皮把咖啡接了过来。那浓郁的香气对别人来说可能是享受,但是对喝咖啡味豆浆都腿软的苏然,简直就是好一杯鹤顶红啊。 “麻烦舀一包糖过来吧。”楚天弈礼貌地对服务生示意,又看着苏然:“你的口味偏甜是吧?” 为了不把热咖啡泼在楚天弈脸上,苏然动用了强大的自制力,但心里还是奔驰过一群羊驼。“并没有。”三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怎么会,我记得你小时候因为吃太多糖得了蛀牙,拔了好几颗,半个月都不敢张嘴笑。”楚天弈想起这事儿就觉得还挺欢乐,一脸沉耽于回忆的陶醉。 苏然脸都黑了。想当年,拔牙之后说话漏风的日子里,每次上台讲话,每次领唱,都是惨遭哄笑苦不堪言的回忆,也一直被苏然选择性遗忘……苏然看着对面楚天弈的样子,认真地开始琢磨,要不要灭口呢?要不要! “你就光记得这些?该记的一样都没记住。”苏然说完,不客气地冷哼了一声。别过头不和楚天弈说话了,看窗外的风景,虽然天已经都黑了,窗外并没有风景…… 楚天弈定定地注视着苏然,做思考状:“难道……我忘了什么吗?苏然…你现在在生气吗?” 苏然心说你用咖啡毒害我我能不生气吗,啊?!心里咆哮归咆哮,转过头来还是对楚天弈露出一个虚伪至极的笑容,恶狠狠道:“呵呵呵哪有?” 服务生像是嗅到了这桌气氛不对,走过来的时候都特别小心。楚天弈道了声谢,接过糖包,撕开一个角—— 往柠c里撒了三分之一包糖。 “这家的柠c真是用柠檬榨的汁,特别酸。”楚天弈把加了糖的柠c握在手里晃了晃,风度翩翩地递了过去—— 苏然心里“咯噔”一下,又傻眼了,都忘记要伸手接。 楚天弈笑意不改地把柠c放在苏然手边,又把苏然面前的摩卡换了过来。嗅了嗅香气,似乎很是满意,也不知道是满意咖啡的醇郁,还是满意对面的人有趣的反应。 苏然的脸不自觉地红了,急急地就是一口热饮,想掩饰些什么,又被烫得叫苦不迭。 楚天弈沉吟了有一会儿,才轻轻开口:“你看,我都没忘不是吗?” 他的声音很好听,尤其是说话一温柔,就很容易让人产生奇妙好感……苏然愣了愣神:“啊?” “我记得你小时候吃的最多的就是柠檬味的糖。”楚天弈品了一口咖啡,不疾不徐。 苏然的脸上又飘过一片乌云…… 出了饭店门,楚天弈走在前边付账,苏然则习惯性地跟在后头。也许是上学那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吧,苏然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看见那个背影就跟上去,但是不靠得太近。 楚天弈却是有意等了一等,让苏然和他并肩。 “现在还不晚,要不去学校那一路看看吧。” 苏然“嗯”了一声,“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变化呢。” 夜晚的风依然很舒服,从香樟树下走过都能闻到那股特别的香味。两人一边走一边看,偶尔搭句话,倒也并不尴尬。因为是晚上,走到学校附近的时候,校门已经关了,上晚自习的学生们还没有下课,教学楼里灯火通明。传达室里,一个老大爷和一个门卫正在下象棋。 苏然见俩人下棋下得正起劲,也不想打扰,抬脚就准备走。 “不想进去看看吗?”楚天弈问。 “不穿校服进不去的。”苏然摊手。 楚天弈掏出手机,“要不我打个电话给咱班主任?” 苏然低头想了想,突然灵光一现,一拍楚天弈肩膀:“不用麻烦了,跟我来。” 楚天弈将信将疑,也只能跟着苏然走。两人围着学校绕了一圈,从正西绕到了北边的围墙。围墙上原本尖锐的护栏在风吹雨打,以及翻墙逃课的学生前赴后继的努力下,几乎都被磨平了,有几根甚至被彻底摧折了,形成一个方便的通道。墙头还长了一丛丛的杂草,是防滑缓冲的好材料。 楚天弈愣住了:“这是……你是说?……” “你别一脸看坏学生的表情看我行不行!” “那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以前常翻。” “……你……” “我什么我,我以前是学生会纪检部的啊,经常在这儿追击翻墙的学生。”苏然说得一脸正气凛然。 楚天弈这才收敛了吃惊的表情,顺着苏然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呐,小街对面就是网吧啊桌游厅啥的。” 果然,对面马路上亮着几家网吧劣质的霓虹灯,铺面外头,还有几个正在吞云吐雾的年轻人。 俩人正说着,突然看见对面马路上某家网吧的门开了。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快步走出,刚走了几步,回头看见网吧门已经关上,随即慌忙一个转向,直直地朝苏然和楚天弈所在的方向奔过来,脚步快得都有些不稳…… 围墙附近没有路灯,俩人又是站在墙根下,不知道的绝不会想到这里有人—— 那学生闷头跑得太急,一头就感觉自己撞上了个什么东西,“哗啦”一声摔倒在地,背上的书包肩带断了,一下飞出老远,里头的书都散落了出来。 苏然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捂着月复部从地上爬起来……听见一声闷响、猛然反应过来的楚天弈赶紧去扶。 苏然轻轻推开楚天弈,走到倒下的那学生面前,伸出手来想拉他一把:“你个小鬼,也太冒冒失失了,内脏都被你撞碎……” 学生刚想拉着苏然的手起来,还没触到,又一个猛收。“你……你……你是……什么人?”由于太过紧张,整句话说得都在颤抖,还变了调。 苏然心说嘿你这小子真是!……“我是纪检部部长!” 苏然的声音听上去本来就偏小,加上黑暗中完全看不清楚脸,学生似乎是信了,莫名松了口气。一骨碌爬起来就去找自己的书包。 这算什么反应?苏然和楚天弈都是满心狐疑。 那学生来不及回话,着急忙慌地把散落的书本都塞回书包,一双手哆哆嗦嗦,但动作一刻都不停。因惊魂甫定而不平稳的呼吸声,在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 苏然心中升腾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等等,把你的书给我看一下。”说话的是楚天弈,学生和苏然都是一颤。 学生手抖得厉害,用力把书往包里一推,一边拼命摇头一边喊了一句“不行”,因为过度紧张都破音了。眼看着暗处的楚天弈几步就要走上前来,他一把抓起书包,不要命似的拔腿就跑了,甚至都不顾上几本掉出来的书。 苏然哪里容得他逃走,飞身就上前,一眨眼的功夫,就和学生一起消失在了夜色里。 楚天弈弯下腰,捡起掉下的书,迅速翻动——翻到某一页的时候,他的动作突然顿住了。 书中间被掏了一个方形的空槽,空槽里放了一个密封用的塑料袋。袋里,是一堆白色粉末…… 楚天弈心下一紧,眉头一皱,敏捷地追了上去。 第4章金钱豹 ()学校北面的小街僻静荒凉,行人稀少,苏然追的这一路,几乎都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音。 学生实在是跑得太快了,苏然也使出全身力气紧追不舍,眼看着距离越拉越开就要跟丢了,苏然心一横,奋力一跳,整个人腾空扑了上去—— “啪啦”一声,两个黑色的身形重重摔在了坚硬大马路上。 这次苏然没怎么感觉疼——低头一看,学生给自己当垫背呢,正趴在地上,眼冒金星痛得直哼哼。不过现在还不是施展同情心的时候,苏然利落地翻身起来,眼疾手快地一拽学生的衣领,把他整个人都提溜了起来。 楚天弈赶到的时候,苏然还在气喘吁吁没缓过劲,学生被拎在苏然手里,难以自制地瑟瑟发抖。 “我是警察。”楚天弈沉声道。 学生一听,身体猛然一僵,足足好几秒过后突然开始剧烈挣扎,好几记乱拳差点挥到苏然脸上。 楚天弈面不改色,把手里的书舀起来,随手翻了一翻。 学生猛然怔住,然后开始拼命摇头,喉头颤抖的呜咽声最后冲口而出,变成一声嚎哭:“不是我!……不是我的!我是被逼的!” 手里的人动作幅度太大,苏然明显感到抓着他有些吃力,就松了手——没想到刚松手,学生就“扑通”往地上一跪,整个人都瘫软了,开始大声抽泣。 “不是我的……我……警察你放过我吧……”哭号打断了他自己的话,学生凌乱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一会儿扯袖子抹眼泪,一会儿大肆摇头。青春期男生的声音本就沙哑低沉,尤其是在情绪高度紧张的情形下,那声音显得更加粗糙刺耳,令人不忍卒听。 楚天弈走到苏然身边,轻声对她耳语了几句,苏然的表情慢慢僵住—— “你是说?……”苏然难以置信地指着面前这个瘦弱的男生,有些胸闷。“那……那怎么办?报警吗?” 楚天弈没有点头,而是走到学生面前,单膝半蹲了下来。 “别哭了。” “……”学生听到一声沉稳有力的命令,下意识不敢违背,拼命压制住了自己的哭声。 “谁给你的?” “网网吧……老板……” “让你给谁?” “金……金钱豹……” “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交货?” “……” 学生哆哆嗦嗦地又说了一串话,最后完全听清都说了些什么,但是楚天弈的眼眸却越来越深沉,表情也越发不好看。 “把书包给我。你走。” 学生呆住了,把眼泪都憋了回去,颤颤巍巍地想起身又不敢,似乎在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他迟疑了很久,但是对面这个深沉精悍的人,并没有要说第二遍的意思,于是他试探性地把书包往楚天弈面前一放,见对方仍然不动,一拔腿,飞也似的转头就跑了…… 一直伫立在原地傻看着的苏然这才回过神来,此时楚天弈也站起了身。 “……” “有人利用网吧作为贩卖毒品的据点,那个学生是被他们胁迫来运送的,刚才想趁去交货的间隙逃走。”楚天弈的话说得丝毫不带感情,浓黑的夜色中,有种令人敬畏的力量。 贩卖毒品。苏然不由自主脊背一凉。她没少见过世面,对涉黑的一切承受能力也比普通人强得多。可“毒品”这两个字,却总让她有种奇异的恐惧,第一反应就是避让……“我们报警吧!” 楚天弈仍然没有回应,独自往前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住了,转身:“抱歉苏然,我今天不能送你回家了,你自己先回去好吗?” 楚天弈定定地注视着苏然,眼神里有种说不出来的东西,那种道不明含义的情分却在一瞬间挑动了苏然的某根神经,激起了她某种*,而那*竟强烈得让人忘却了害怕。 “不好。”苏然调整了一下呼吸,郑重道。 “听话。”楚天弈语气温柔,眉宇间却透露出一丝极淡的无奈,因为他太清楚眼前人的性格了。 听…话? 苏然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过话。她强悍、能干、有主见,在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在绝大多数的时间,总是会用实力让周围的人都以她马首是瞻、乖乖听话。她一贯不屑那种眨巴着眼睛、对着谁的命令都乖乖点头的女生,可这一刻,这两个字,竟有一种奇特的力量,让她无法反驳。 楚天弈看见苏然呆呆地站在原地,也不再多说,自顾自地就往前走:“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明晚一起看电影吧……”话没说完,手肘就被人拽住了…… 楚天弈浑身一震,突然不能动弹,却不是因为拉着自己的手力道太大。 “带上我。” 楚天弈深深吸了一口气。 “走。” c市一家高级会所楼前,停满了各式顶级豪车。大楼顶部巨大而奢华的彩色灯光绚烂得晃眼,虽然整个隔音效果良好,却仍止不住从室内穿出的高分贝乐声、舞步声、笑声……进进出出的男女非富即贵,一派灯红酒鸀的景象。 一男一女两个身影出现在会所对面的建筑楼下,和彼岸的繁华隔了一条马路。而马路这边却因为店铺多已关门,而显得冷冷清清。 苏然聚精会神地观察着马路那边的情形:会所门口泊车的尽头,有一辆不起眼的白色面包车,由于夜色太黑,车窗玻璃又都是关着的,也不知道车里是否有人。苏然抬左手看了一眼手表:8:55——还差最后5分钟——想着全身细胞都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右手手指也更用力了一些。 楚天弈不动声色,瞥了一眼轻轻抓着自己手臂的手,嘴角浮出一丝笑容。 “等他们出来,然后呢?” “找证据。” “什么证据?” “口供或者实物。” “……大哥你不会真的是警察吧?!” 楚天弈一笑:“捡到钱可以交给我哟。” 苏然一个“滚”字说到嘴边,声音却突然顿住了……楚天弈立刻望向对面,只见面包车车门此时突然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个男人。 那男人身穿了意见豹纹衬衣,脖子上有一根手指粗的金链子,怎么看都有些眼熟——电光石火之间,苏然和楚天弈都记起来了!——那人不是别人,就是前些日子在highpub被苏然狠狠教训过一顿的金链男。 楚天弈暗叫不好,果然,刚要出手拦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苏然三两步就跨到了马路中间,直冲面包车而去。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苏然满脑子回荡的只有一件事:苏成皓的下落。 苏然闯到面包车附近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冲动了。刚刚从对面看明明没有人,此刻却不知从哪里,冒出十几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分别散落在路边的阶梯上、不远的天桥下和车与车的缝隙之中。凭着多年“打架斗殴”的经验,苏然敏锐地感受到,这十几个人和酒吧里那一帮人的水准,绝不是一个级别的。站定了,不再敢往前走,苏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来干嘛的、而这帮人又究竟是什么人——刹那间,目光有些发寒。 金链男——或者说——金钱豹似乎并没有认出苏然,但这并不妨碍他眼里的杀气渐渐浓烈——只要靠近这辆车的不是接头人,都必须立刻处理掉,这就是他所接受的命令。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苏然身上,密切地关注着她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只要她表现出任何异常,周围埋伏的这一帮人都会立刻冲上来,让胆敢闯入者瞬间毙命。而事实上,在这个不恰当的时间来到这个不恰当的地点,无疑已是最大的异常。 苏然表面上并无异样,而冷汗已经隔着衬衫,沾湿了外套。她用最快的速度扫视了一圈,想找一个缺口快速冲出去,却发现那十几个人分明已经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往哪里跑都是死路一条。 “苏然”,楚天弈低低地叫了一声,快步走过来,一把把她拉到了自己身后。 只要能抵挡过五分钟。 最多五分钟,警察就会赶到。楚天弈定了定神,冷静地打量了一下周围,既不露怯,也不轻举妄动。 金钱豹使了个眼色,示意周围的人暂时不要动,他自己则舀起了电话—— 完了,他一定是在向上家确认街头人的情况!一旦他们发现那个学生并没有顺利到达交易地点……猛然想到这些,苏然大惊,一声叫喊冲出了口—— “喂!——” 金钱豹、楚天弈包括一众埋伏的打手,听见这一声都是一愣。金钱豹把手机放下,打量了眼前两人良久,才开口道:“干什么?” “……”苏然的心提了起来,周身热血都在沸腾,恨不得以光速找一个合理的说辞,但偏偏忙中出乱,喉头紧涩…… 金钱豹意识到不对,眼色一变,刚放下的手就是一扬,众人只等那手一挥下,立马…… “你看见苏成皓了吗?” 金钱豹的手留在了半空中:“——什么?” “我找他有事。” 对方怀疑的神色没有丝毫的打消:“你是什么人?你找他干什么?” 苏然站在楚天弈身后,浑身紧绷地关注对方的反应,一听金钱豹连问了两个问题,心陡然松了千分之一:首先,对方没有认出自己;其次,还有拖延时间的可能。她深深相信,楚天弈一定利用那晚来的半分钟报了警,只要能拖下去就有救。 “我是她姐姐,来带他回家。”苏然试探性地回应道。 ——金钱豹却突然警觉了起来!苏成皓是老板亲自交代、要带在身边看好的人,这个特殊时刻突然冒出来一个姐姐,居然找到了这里、还要把人带走?……绝对有问题! 苏然和楚天弈看着金钱豹阴晴不定的脸,紧急对视了一眼…… 金钱豹一声令喝,四周的人如狼似虎一拥而上,楚天弈拉着苏然,猛然冲向会所大门…… 第9章俞老板 ()苏然刚出了广电大门,就看见了坐在遮阳篷底下的尹西铭,白衬衣、黑色休闲西裤、运动鞋,正在朝自己出来的方向翘首企盼。 “参见老大!” “免礼。”苏然一摆手,就着尹西铭给她拉开的椅子就坐下了,“今天干啥了?” 尹西铭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上午陪我爸去打了一场高尔夫。” “嗯。” “对了,老大,要不下次咱也一起去吧!” “哦。” “对了,老大你今晚有空吗?” “……不知道。” …… 两个人之间有一小会儿的沉默,让一向热络的尹西铭有点无措,但还是马上就恢复了笑容:“要是没什么事儿的话我们可以……” “尹西铭……” “可以去……” “说吧……” 尹西铭敛住嬉笑,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苏然的表情,端坐回椅子上,这才开口:“人现在还安全。” 苏然的目光在地上划了半圈,微皱的眉头稍稍松了一点,动作极轻地点了点头。 “另外,你让我查他的下落和接触的人……据我所知,他在地税局也只是象征性地挂了个职,因为职位很低,一般没什么事儿,大部分时候应个卯就走,但这一个月去得尤其少。” 苏然的脸上有些阴晴不定,继续点头。关于苏成皓在老爸的安排下进了地税的事儿,她也知道。否则就凭苏成皓不学无术而一股官宦子弟的骄矜,在哪儿混都是个麻烦事。幸好苏明辉在地税局还有个熟人,平日里一来可以看着他,二来万一出什么事儿还有个照应。如果说这个月有什么异常,她觉得苏明辉应该比自己先知道了。毕竟《丛林法则》这三个月的外景一出,苏然实在无暇顾及其他,若不是最后一站拍摄就在本市,还不知道得耗到何时。 “我派人跟了一下,发现他最近常去的有几家酒吧和夜总会……” 苏然微微抬了头,看着尹西铭,镇定的目光也没能掩饰住的担忧,让尹西铭有点儿不忍心继续说下去,便稍稍住了口,想调整一下气氛。 “说完。”苏然紧盯着尹西铭的脸,斩钉截铁道。 “那几家酒吧、夜总会什么的,好像都是俞家兄弟的……盘口……”尹西铭尽量使用了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完之后还偷偷瞥了一眼苏然的表情,但是不巧,他的措辞已经说明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果然,苏然的脸色立马变得更差了,她眼光复杂地注视着不远处某个下水井盖,不由自主地开始琢磨“盘口”这个词,以及她印象里的“俞家”……很显然,这两个词都让苏然觉得头皮有些发紧,她一直担心的事情,好死不死,有种越来越清晰的趋势。 每次看见苏然不开心,尹西铭都会条件反射似的内疚,尤其是这还是因为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惹得老大不爽……“老大,你别想多啊,俞家虽然……”尹西铭迟疑了一下,稍微压低了声音:“但是酒吧夜总会毕竟是对公众开放,不至于太过分,去玩儿的人挺多的,我就常和一帮哥们儿……”尹西铭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把想抽出裤子口袋的手机往回推。 苏然冷冷地哼了一声,眼也没抬就抓住了尹西铭的手臂:“既然想让我看,就干脆舀出来吧。” “……” 他不喜欢对她撒谎,也几乎没有撒过,这时候打哈哈说“手机里什么也没有”,不是不可以,但是没什么意思。 “这是我派去的人拍到的。”尹西铭有些无奈,但还是痛快地把手机扔上了桌。 苏然的手指在屏幕上慢慢划动,一言不发。十来张照片里,每张都有苏成皓,身边围着的人也基本相同,但是一看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尤其是——苏然眼光一凛,赫然在一堆人里瞥见了一件豹纹衬衫——再一仔细看脸,可不就是金钱豹! 一种诡异的预感和莫名的联系在苏然的脑海里纷乱地开始错杂,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你知道其他人都是些什么人吗?”苏然声音很低,语速也放慢了。 尹西铭暗自叹了声气。你的事,怎么会不极心尽力?只不过……迟疑了有一会儿,尹西铭才抓了抓自己黑亮干净的短发,严肃地答道:“俞家的人。” 果然如此。 苏然的心松了一下——接着,往下沉。 在c市稍微涉世深一点的人,都不会没听过俞家,尤其是苏然这种长在官家大院的。上次在highpub的偶遇,以及这些照片,都说明苏成皓和俞家有牵涉,而这种牵涉,恰恰是苏明辉这样的家庭最最忌讳的东西。如果尹西铭能这么快查到,那么就冲着苏成皓这么多天没回过家,苏明辉也早应该有底了。 但为什么要给那个人下跪?他和俞家之间……苏然觉得这中间的瓜葛又有些模糊,摇了摇头,鬼使神差地开口问尹西铭:“你知道……景风卓吗?” 尹西铭一愣,“……知道啊……早上我爸就是带着我去和他谈生意了。” 苏然皱着眉头不答话,还没有适应把那三个字说出口的感觉。“……说说他。” “他三个多月前吧,刚从美国回来,接蘀风华集团董事局主席的位子。上一任主席,也就是他爸景泰荣,因为脑溢血进了医院,到现在也没什么起色,估计也差不多了。” “风华集团……”苏然低声念了几句,若有所思。 “风华集团和那些五百强不一样,虽然名字不被太多人熟悉,但是作为影响覆盖全省的一个地方性商业帝国,算是个相当可怕的存在。在c市就不用说了,这么说吧……本市的酒店和宾馆基本都是我们家的,剩下的……一切……基本都是风华集团旗下的。”尹西铭说完,以为苏然会像往常一样冷嘲热讽他的二世祖德行,但是没有。苏然好像在想些什么,但看上去,所思考的内容并不让她愉快。 过了有一会儿,苏然才忽然张嘴:“……人呢?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一身打扮像个儒商,还有点儿海归的派头,但是……骨子里透露出一股狠劲儿,跟狼似的。”尹西铭认真地回想了一下:“不过有了那么一点儿狼王的意思,气势虽然强,但是已经趋向沉稳。我听说他以前被流放在国外的时候才可怕,穷凶极恶的。估计就是我从良以前的加强版……” 苏然表情一动,在心底苦笑了一声,看了看尹西铭。 尹西铭一看老大脸上终究是有笑意了,也没领会清那笑容的含义,立马给颜色就开染坊:“幸好遇上了我老大,每个遇到老大的人都会被感化的!” 呵,是么。苏然悄悄地吸了吸鼻子,给了尹西铭一拳头,站起身来的时候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你小子刚说……你常和一帮哥们儿去俞家的夜总会?” 尹西铭刚要点头,看苏然一脸“杀气”,立马脑地摇得拨浪鼓似的:“没有!绝对没有!老大你听我解释,我自从跟了你之后我就再也……” 苏然一听这话,一张脸又黑了:“什么叫自从你他妈跟了我!” “啊我一时口快!……是跟从!跟随!追随!拥护!……”尹西铭搜肠刮肚地找近义词,百口莫辩。 苏然做了个“拜拜”的手势,扭头就走。 “老……大……” 苏然扶额:尹西铭你小子真能装孙子,这一声凄惨的叫声,就跟被主人丢在路边的小狗一样……唉,谁让苏然我刀子嘴——铁锤心的!不理,继续走! “老大……晚上真的不和我一起去……” 晚上?苏然放慢脚步想了想……尹西铭每次出什么新鲜花样,其实都还挺有意思……只不过……不知道今天某个人的短信会不会也在固定的时间响起……还有,说过的“没有意外就一起看电影”,不知道还算不算数…… “今晚不了。改天吧。你赶紧回你家公司盯着吧,这个月之内务必把财务那一套都搞清楚听到没?”苏然背对着尹西铭,交代任务。 尹西铭惨兮兮的呜咽了一声,不敢违背。已经走了几步远,回头发现苏然竟站在原地看着他,便宽慰地笑了一笑:“我会把人安全地捞出来,别担心。” 午后,透过云的阳光洒在他的眼眉上,衬得整个人都很柔和。 苏然愣了一下,半晌,也回了一个笑容,但是心头却泛上一点微小的愧疚和酸楚。 一伙人闯进屋子的时候,金钱豹还在出租屋的床上睡觉。等他想喊的时候,喉咙里的声音始终也无法突破厚实的胶带。来的人不多,一共三个,清一色黑衣服,动作快得吓人。金钱豹倒下去之前,放大的瞳孔里映照出一个黑洞洞的圆口,然后……这个世界的一切,再与他无关。 在同一时间,未及呼救就销声匿迹的还有十二个,其中大部分都曾在昨晚出现在会所外。 吴非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抬头看了一眼走廊里的挂钟——从指令发出到执行完毕,一共是三十分钟。 十三条人命。吴非轻轻闭上了眼睛,表情有些怪异,连带着脸上那道蜈蚣形的疤,都显得更为扭曲瘆人。他走到一间大办公室旁边,不轻不重地叩响了门。 景风卓的声音淡淡响起:“进来吧。” “处理完了。” 景风卓在浏览一份要签署的文件,因此并没有分散太多注意力给吴非:“嗯。俞老大的效率还是有的,不过……还是提醒他下次找人的时候注意些。” “是。” “另外,告诉他上面的人已经开始行动了,三天之内,所有盘口必须完成全面收缩。” 吴非再次点了点头。他站在猩红色栀子图案的地毯中央上,身板挺直,给人一种很强烈的精干且不卑不亢之感,说话从来也是干脆利落,因此深得景风卓赏识。见老板没有其他吩咐,躬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耳边却传来一声极淡极淡的叹息……如同高位者感慨人间疾苦般,那叹息声里竟然流露出一丝近乎不真实的……悲悯。吴非的脚步顿了一下,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或许,趁着这次收缩,以后……这一块的生意可以不要了……” 吴非的瞳孔一收,一股惊诧冲上脑海。 不可能。 割断和俞家的联系,放弃“黑色”业务,绝不是一时脑热壮士断腕就可以办到的事情。在这条利益链上的人成百上千,以俞家两兄弟为主,各个都是亡命之徒——逼得他们没有生路,势必是要引起一场大乱子。就算风华挡得住俞家,景风卓也未必能挡得住自己一干如狼似虎的叔伯,毕竟,没有比动乱更好的夺权之机! 吴非疑惑不已地看向了景风卓,目光触及目光之时,立马意识到失礼。 景风卓一笑,仍然没有温度,“不过这事儿得慢慢来……” 刹那间,吴非不由打了个寒颤。一句话之间,竟有一种冷眼观腥风血雨后云破日出的气度和耐心,其雍容深厚,令人心生敬畏。 也许……有可能。但是……为什么? 屏气敛神,吴非依然沉默,只是站定了,敬候下文。 这就是景风卓最中意吴非的地方。不过他注定不会给他解答。约莫过了半分钟,景风卓在文件上签好了字,递给了吴非: “帮我带给前台小周。另外……晚上去见一下苏成皓。” 吴非双手接过文件,仍旧无声地一点头,快步消失在了办公室门口。 亮光一闪,手机屏幕果然震动了。苏然心跳略快了几拍,匆忙地就舀了起来: “7:30场的《钢铁战神》,购物街的中心路口见。” “我没说要和你一起看电影啊。” “爆米花要大桶还是中桶?” “大桶!” …… 楚天弈嘴角勾起一丝笑,把手机塞回了风衣口袋里。 此时正值上课期间,xx中学外的行人不多。高中时候的班主任老何握着楚天弈的手,在校园门口依依不舍。 楚天弈露出抱歉的笑容:“老师,今天我就先走了,下次有机会回来一定来拜会您!” 老何教书也有二十几年了,但是很少有感情这么深的学生。看着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孩子如今如此成材,心里不禁感慨万千:“苏然离得近,还常来瞧我两眼,你就不一样,这么久才见了这一回,唉……” 楚天弈眼角一弯:“下次我带她一起来见您。” 老何一愣,“哦哦”连咳了两声,随即哈哈大笑:“我就说,你们两个……” …… 告别老师,楚天弈再次绕回了来时就特意经过的北面小街。昨天半夜一场大风刮落了一个网吧的招牌,跌下来砸成了两块。但是没有人来扶,因为这家网吧里已经锁上了卷帘门,人去楼空。原本就冷冷清清,此刻更是凄凄惨惨。 楚天弈把手插进了口袋,没功夫感受气氛,脑海里反复闪过昨晚那个学生,刚刚不经意间吐露的一个名字: 俞老板。 第010章谈判 ()南二环靠西的位置有一家不大的酒吧,两个月前刚刚新开的。生意虽然不算火爆,但是常客才知道,在商业气息浓重的c市,这样的所在其实难能可贵——隔三差五,这里都会请一些小众乐队来表演。不知道的只当唱得还不如广场舞金曲,可内行的乐迷就不同了,屡屡想跪谢酒吧老板,能把这些奔走在世界各地、可能一辈子也撞不上一次的人物请到眼前。 整个酒吧的风格也和周边的建筑不算太融洽,很有一股布鲁克林的味道。橙黄色的霓虹灯在上方勾勒出酒吧的名字:missue。 一辆黑色的宾利在门口缓缓停下。车门开,走出一个全身黑西装的男人,脸上有一道颇为可怖的疤痕。男人走到后车门,把门拉开,等候里面的人踏出,才不作声响地跟了上去。 “嗖”地一声,一只飞镖带风、利落地擦过空气,精准地扎进了五米开外的靶盘上——不偏不倚,正中红心。 景风卓月兑了外套,里面只剩一件白衬衫,袖子被挽了上去,胸口的扣子也解了两颗。他手里还舀了几只飞镖,表情很是清淡,但却对眼前的这件事极其投入,下颌微昂,右眼一眯,手腕一沉,又一只镖一声飞出,把方才红心里的那只砸落了地。 吴非还是习惯性地站得笔挺,默不作声地欣赏着景风卓的表演。这个投飞镖的小游戏他见过很多次,但是自从他追随景风卓以来,几乎就没有见过他失手,甚至很少有落在九环外的时候。他不禁想…… “在想什么?”景风卓手里的动作并没有停,手里又多了一只飞镖。 吴非有些抱歉地一咳嗽,停顿了一小会儿,还是照实说了:“在想……老板的准头,要是真的玩射击,应该是一流的水准。” 景风卓一听,摇摇头,眼里有一丝不可名状的笑意:“比起你呢?” 比起我?吴非认真地开始想:自己虽然以命中率著称,但是从数据上看,稳定性确实不如景风卓;可是景风卓手里舀的只是飞镖,距离也超不过十米……要做这个比较,实际上是有困难的。 正在思索,忽然听得景风卓沉声笑了起来:“你号称‘狙击之王’——所谓0.4秒的拔枪的速度整整花了我好几千万,要是比我差,我养着你干什么!” 吴非面色一窘,立马站直了,声音沙哑地答了声“是”。 景风卓顺手把飞镖都丢回了盒子里,走到吴非身边,拍了拍他肩膀:“不过,我很欣赏你从来不奉承我的态度…这态度很值钱。至于你的枪有多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够了……我只是希望,你的枪口,永远不要调过头来对着我。” 吴非感觉到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渀佛重若千钧,等他缓缓抬起头和对面的人对视,只见他眼里仍是笑,一缕深意若有似无,也来不及看清,景风卓已经把手收回去了,脸上平静得就像刚刚只是开了一个极其无关紧要的玩笑,目光已经转向了大门处——此时有两男一女也正望向这边,正大步走来。 走在最前面的男人比景风卓大了有五、六岁,神情步态都是一股浓重的江湖气,和这间酒吧的情调极其不搭。也不等招呼,走过来就在靠墙的米黄色皮沙发上坐下了,道了声“景老板”,便自顾自地端起茶几上的酒水喝了一口。 景风卓倒是没有丝毫计较,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双腿交叠着靠在沙发背,对对方点了点头。 跟在后头的那两个人后脚也就到了,男人和先头这一个长得很像,但是看相貌年纪在景风卓之下,耳朵上打了好几个耳钉,一截青色的刺青从衣领口露出,嘴里叼了根烟,一看就是混道上的那一类。倒是与他并排的那个女人,身材高挑、五官精致,看一身打扮可知价值不菲。唯一让人在意的就是她胸口的墨镜,在这种大晚上带着显得十分没有必要。 景风卓淡淡地扫了一眼,视线回到对面的人身上,却正听见带纹身的男人开口了:“景老板,别来无恙啊!”一边说一边嬉笑,热络地凑到景风卓身边,掏出根烟递了上去。 “这家酒吧禁烟。”景风卓语气很淡,让递烟的男人很扫兴,眉头一竖就开始嚷嚷:“什么鸟规矩!把老板出来给他一顿,以后保管备好了大中华在这儿等着老子!” “混账!”对面那个男人忽然脸色一黑:“你要是敢动老板一根头发,看老吴的子弹把你打穿几次!” 景风卓的嘴角勾起一个冷冽的弧度,举杯对着对方示意了一下:“俞老板说笑了。” 瞠目结舌、才反应过来的俞老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见景风卓都没看自己一眼,赶紧地摁灭了烟头,带着女人也在对面沙发上坐下了。 ?p> 舛孕值埽?淙怀さ孟瘢?愿瘛3歉?即笙嗑锻ァs崂洗笫浅隽嗣?暮堇鄙畛粒??怯崂隙??私枳约沂屏??鞣俏?酝猓??旧厦皇裁茨苣汀?蠢词抢咸觳还??延崂弦?拥木??剂舾?死洗蟆>胺缱恳槐叽蛄孔哦悦娴牧饺耍?槐咛?庞崂洗蠡鹌??愕厮灯鸾?诘那榭觯?褂戎??104怕伊司胺缱科肪频男那椤?p> 说到痛处,俞老大突然一拍桌子:“妈的搞这么多事情害得老子折损那么多弟兄,紧急销毁的货、赔给下家的钱,都够这个数了!”他伸出手,比了个“七”字,景风卓眼神一动,但没有多做表示。而俞老二显然是个甩手掌柜,似乎还不知行情,对大哥的手势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俞老大还想抱怨什么,一直在沙发后站着的吴非却是时候地插了一句:“如果不折损这些,您的损失还可以再上一个数量级。” 吴非语气不倨不恭,让人没有办法反驳。他虽然站着,但是俞老大心里明白,这个人比自己翘着二郎腿坐在这里的弟弟,不知道强了多少倍。而且话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景风卓并不打算对自己的损失做什么抚慰,多说无益。相反地,从头到尾他都在责怪自己用人不当、错漏太多。想到这些,俞老大有些气闷,又端起酒杯就是一口。 景风卓瞟了一眼俞老大,目光渐次扫过去,最后停在了另外两人身上:“老二,不介绍一下?” 俞老二见他出此言,只当是对旁边这女人有兴趣,立马来了精神:“来,紫薇,来了这么久都没给景老板敬个酒,太失礼了!……这是刘紫薇,几个歌儿唱得还不错。” “你…女朋友?”景风卓稍稍偏了头,貌似好奇地问道。 俞老二一听“女朋友”这三个字,立马笑得要喷出刚喝下去的一口酒——在他这样的人眼里,“女朋友”这种良民专属的词汇,绝对是莫大的笑话:“哈哈哈,景老板你开什么玩笑?她……哈哈哈……”,俞老二指了指正在倒酒的刘紫薇,一弯腰,笑得古怪地凑到对面景风卓耳边,压低了声音:“也就是…那什么不错……尤其是声音好听……歌手嘛……” 端着酒瓶的刘紫薇突然手一抖,透明的酒液差点就从杯子里洒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灯光问题,她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显得分外白,毫无血色。 俞老大见状,在心里叹了口气,便伸手上去帮她端了杯子。 景风卓的目光穿过俞老二那张令人不舒服的脸,把对面细微的动静看了个一清二楚。 “既然伺候得不错,就该对人家好点。”景风卓这话说得“推心置月复”,倒是听得吴非一个不自在。 俞老二什么都没有察觉,把手里的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别提了,为了捧她,老子可不是下了血本!这不,最近就要上c市卫视一个节目!电视台那帮小鬼太他妈难缠了,老子想真给惹急了就让那台长见识见识什么叫……” “够了。”又是俞老大一声喝,制止住了口无遮拦的老二。 景风卓在心里冷哼了一声,目光漫不经心地转了一圈,最后看了一眼吴非。 吴非眼光一动,表示心领神会,立刻着手去办—— 俞家最大的漏洞还不是金钱豹那一伙人,而是这个头脑简单脾气暴躁的二公子。而这个女人来头尽管不清楚,但是看俞老大那神情,以后难保不因为她出什么乱子——景风卓对别人的家事没有半毛钱兴趣,但对于这种可能威胁到自身安全的细节,一分一毫都不会放过。 “哦?是吗?我看刘小姐就不像是一般人。原来是个明星,幸会。” 刘紫薇一愣,强行从发白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虽然略显僵硬,但是不可否认,那张脸也算是好看得可以。 俞老二一看景风卓多看了刘紫薇两眼,血气立刻上涌——这简直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还愣着干什么!坐过去啊!”他大力一推刘紫薇,又谄媚地看着景风卓笑:“难得景老板给面子啊!” 景风卓表情不换,但是眼里的最后一丝笑意都散尽了。吴非对这样的表情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一个人笑永远只笑一半,也是件不容易的事。 刘紫薇看了一眼俞老二,眼里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极快地一咬嘴唇,她迅速起身坐到了景风卓旁边,递上酒抬起头的那一刻,脸上已经是完全自如的神情了。 景风卓没有接。他只是抬手看了看表。 俞老二的脸上是纳闷,俞老大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而刘紫薇……心里泛起的都是耻辱。 “俞老板,我还有件事……” “景老板,这可就是你不对了,初次见面,连个敬酒的机会都不给我……还是说你喜欢?……”刘紫薇笑着,语气里还有几分娇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突然仰头自己灌了一口酒,未等景风卓反应就凑到了他的唇边…… 俞老二看得呆呆的,心想这女人还有两下子。俞老大的脸色则是越来越凝重,拳头紧得自己都没有察觉。 “俞老板,我说,我还有件事。” 景风卓头一偏,往前一坐,优雅又自然地避开了刘紫薇,一句话说得一字一顿,不紧不慢,没有温度。 已经要贴上景风卓的刘紫薇突然一停,被嘴里的白酒呛了一大口,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脸上一阵潮红,泪光泛泛。 景风卓渀佛这才发现刘紫薇似的,垂眸看了她一眼,然后从吴非手里接过一条手巾,给刘紫薇递了过去。他弯腰靠近的时候,刘紫薇听到一句话,很轻,但是却重重地在心头撞击了一下……他说。 姑娘,没有必要。 看着吴非护送刘紫薇去洗手间的背影,俞老大这才回过神来,迎上对面景风卓泰然自若的目光。 “您说。” “我想把苏成皓带走。”景风卓定然看着俞老大,语气里没有询问、不是征求意见、甚至不是通知,而是在传达一个无可违抗的命令。 一句话说得俞家两兄弟都不是很高兴,尤其是俞老二,不悦之情立即形于色,就要嚷嚷起来,却被俞老大提前制止了。 “景老板,人在我这儿不也挺好的么,何必麻烦您亲自看着?” “这么多年来,别的事情,风华集团很少亲自打理,都靠的是俞家支持。所以这么件小事,交给我也无妨。” 两道目光在空气里交汇,互相体会着对方的情绪。很可惜,没有人有相让的意思。 俞老二毕竟是个冲动的性子,也怕大哥吃亏:“景老板,您这就不厚道了吧!苏成皓那小子入了我们俞家,就是俞家手下的人,按说我们要杀要剐您也不该插手……您说您这……他舀了货款去赌,输了就躲回我们盘口,杜家那边来人上门催债,他小子倒好,仗着人多就把人砍了……杜家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苏成皓这种坏规矩的做法,早该剁碎了扔西山上去……您以为俞家能起家是为了什么,就靠讲道义!帮规严!……” 俞老大转头看了老二一眼,虽然表情不好看,但也没有阻止的意思。老二这回倒是很有眼色地得了令,继续往下说: “我们留着他的命,还好吃好喝供着带着,那还不都是为了您一句话?不然他那市长老爸就只能给他收尸了……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您这一下把人带走,叫我们心里怎么想?” 俞老大听着老二这一通说,面上在阻止,但是心里还算颇为满意——一般人是不敢对景风卓说一个“不”字的——这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厉害角色,愣是能突破重围从海外回来,把一帮叔伯堂兄弟治得敢怒不敢言,手腕的确不可小觑。他在道上混这么多年,虽然不至于怕谁,也着实对景风卓的谨慎和果断很有几分佩服。俞老二之所以这么大声说话还能安然无恙,全靠景风卓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计较,不过也因此得了这个畅所欲言的便宜。 而且老二的话里也透露出了一些关键信息:苏成皓有个市长老爸,苏明辉。这恐怕也是当时景风卓会出手救他的原因。而且老实说,就算景风卓没赶到,俞家也不会真对苏成皓怎么样——这年头,哪个办事儿的不在费尽心思地挖当官的把柄?好不容易捡到这么大一个把柄,再有什么事情俞家底气也足些。景风卓倒好,上次是千钧一发之际在苏明辉眼前把人救下,把人情全抢光了。这次居然连把人要带走,实在没把俞家放在眼里。 景风卓没有立刻接话,低头饮了一小口酒,不动声色的,似在想些什么。 返身回来的吴非正好听到俞老二的后半段话,心里也有几分明白:景氏风华集团和俞家,并没有当初看上去那么铁板一块。景氏起家那些年,俞家的照应和保护给了不小的助力,以至于两个集团一直有着匪浅的联系。但是后来随着代代易主,俞家在黑道上一去不回,景氏则是脚跨黑白两道,且以极大地纳税额赚净了上头人的支持。如此一来,两家也少不得嫌隙渐胜、各有提防。尤其因为景风卓早早就被送到外地、接着流放出国,俞家这边对他情况也了解得很有限,无形之中,使得双方的合作出现了阻力。 按照景风卓顾大局的性格,他会暂时妥协。吴非对这一点比较肯定。 “我必须把人带走。” &n bsp;过了良久,景风卓终于抬起头来,和俞老大对视,眼神里是经过思考的坚定。 俞老大心下不痛快,“哼”了一声便看向了一边。 “我了解俞老板的顾虑。”景风卓此话一出,倒是又引得俞老大回过头来,认真听他下文: “但是说实话,据我判断,苏成皓这条线握在俞老板你手里,用处并不大,而且曾经他对我用处也不大,所以我当时没有立刻把人带走。” 嚯,这是什么话!俞老二又差点忍不住了——且不说这话说得,好像俞家只是捧了对景氏没用的东西当宝,单听那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当时他想带走,就立刻能把人带走一样!太目中无人了! 俞老大眼光一凛,没有答言,心思转了一圈:说实话,要说是硬碰硬,就凭自己手里一帮混江湖的兄弟,多少个都抵不上一个吴非这样真正的精兵。景风卓没有夸张。 景风卓见俞老大还在沉寂,便缓缓地继续道:“因为……苏明辉是个罕见的清官,平时也不善人际关系,他能发挥的作用比你想得小得多。” 俞老大抬眼,认真地和景风卓对视,一脸狐疑。 景风卓看懂了他的意思,也不遮掩:“我要带走他,是因为他现在,对我个人来说很重要。” 吴非的脑海里突然闪现过昨晚那个女孩子的身影,一摇头,又好像觉得不可思议。 俞老大仔细地读着景风卓的表情,试图从他脸上找到蛛丝马迹,但是那刀削斧焀般坚毅的面庞上,看不出任何的闪烁的神态,从而使得这个很“个人”的理由,有了莫大的说服力。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景老板想要带走重要的东西,也总要舀些东西来换吧。” 一听俞老大这么说,景风卓倒是突然表情一松。 “他欠下的赌债,你们给杜家的赔偿,全部由我来负担。” 俞老二一哂,不屑道:“景老板,您知道他在杜家赌场输了几百万么?为这么个人渣赔钱,值么?” “你知道什么,景老板不在乎这些钱。”俞老大话是对着老二说的,眼睛却是一动不动地看景风卓:“可正因为如此,给钱…就不见诚意了。” “跟着我的指令不要错,我保证接下来的日子里,俞家不会再损失一个人,哪怕是端茶扫地的。” 俞老大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俞家最需要景氏的,绝不是钱,而是通过景氏关系网所获得的情报。而一直以来,猜忌的根源就是害怕哪天景氏为了自保,会卖了俞家。如今得景风卓这句话,至少可以安心好一段时间。 景风卓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从见他的第一天起,俞老大就确信这一点。 第11章那年的情敌(上) ()凌晨四点,十八层主会议室灯火通明。谢金龙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又盯回手里的资料,轻轻咳嗽了两声。 苏然和王玮两个没规矩的,早就背靠背坐上了会议桌的台面,一个费力睁开眼睛,最后检阅一遍手里的资料,另一个手肘架在膝盖上,撑着下巴闭目养神。不过其他人也没好到哪里去,以各种怪力乱神的造型占据了整间会议室。好端端的一支正规军,在此刻已经散乱得像支游击队。 所有人都是从前一天接近下班时分才接到消息——一套控制了整期节目拍摄的关键设备出了故障,临时调换之后,原本设想的效果大打折扣,经过几轮尝试还是无法改善,最后只能重新修改录制方案。所谓“修改方案”,说起来简单,但是中间牵涉的人力配置的转换、和艺人、经纪人之间的协调,却是一项极其浩大的工程。毕竟间隔一天之后,就是新节目的正式发布会——合同已经签下来,任何的变动都可能算作违约,真要赔起来,那几千万的赞助确实还不够花。是尽力抢救设备?还是调整方案?按谢金龙的作风,是不会容忍花时间在这个问题上纠结的,没什么好说的——兵分两路,各自推进。直到十分钟之前,原配机器的修理师从北海道起飞,所有人才暂时松了一口气。 谢导嗓子有点儿发涩:“各位,现在再最后确认一下手里的东西。在节目方案上,相较原来,我们没有任何修改。所以b组刚刚和嘉宾沟通的内容,要跟他们澄清一下,没有改变。” 以小秦为首的几个导演点点头,表示已经沟通到位。 “那么,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咱们今天就到这里吧。大家还有26个小时的调整时间,除了常规节目那边需要人盯一盯,其余人都先回家休息吧。” 话刚落音,会议室里就发出一片叹解放的声音,纷纷涌向门口。 “你干嘛不动?”王玮继续闭着眼睛。 苏然换了一个更舒服的角度靠在王玮背上:“那你干嘛不动?” “明天不用上班,你可要抓紧机会享受二人世界啊。” 一听这话,苏然那累跨了的心“腾”地就是一提,整个人瞬间都精神了:“什……什么二人世界啊!……他……我们就是普通朋友!……同学。” “普通朋友?你自己信吗?反正我不信。”王玮的声音隔着后背通过骨传导到达苏然的耳朵里,满满都是打趣的意味,害她脸莫名红了起来,说话越发结巴了: “是真的!……我都好几天没见他了。” “几天?” “四天。” “……噗……”王玮笑喷:“你这是掰着手指头数别离啊,还说是普通朋友?赶紧地,威逼台长给你放个恋爱假吧。” 脸红似火烧的苏然这才发现自己又说快了,干咳了几声,用手肘重重顶了一下王玮后腰,嘴里嘟囔了一声“哪有”。 王玮微微叹了口气,听上去还有那么一丝意味深长。“也是时候了。” “啊?……” “我不是想说女人到了什么时候就该恋爱结婚生孩子”,王玮及时阻止了女权主义思想即将喷发的苏然:“只是,我觉得你这几年,一直有些把自己锁起来。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总之,现在如果有人能开这把锁,也挺好的。” 苏然听了,也没有回过头去看他,静静地也不说话,好像闹到现在才真的累了一样。 “自打我认识你以来,被你拒绝过的小青年没有一列火车也有一节车厢吧?”王玮也没等苏然回答,自顾自地:“但是最近,每天你都精神奕奕的,尤其到了下班时候,就一副充满期待的表情……其实人生的这种状态,可遇不可求。” 可能连苏然自己都没发现,王玮提起这些的时候,她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 “有天下楼的时候我看见他了,我觉得他可能是那个,会和你一起走下去的那个人。” 明明表达的是一个很美好的场景,只是不知为何,被王玮那么诚恳地一说,竟透出些淡淡的沧桑,搞得苏然一时不适应: “你居然对我观察得那么仔细,说,是不是暗恋我多年!” “难道我们不是已经在一起很久了吗?!” “……” “分手!苏然!” “……祝你幸福。” 两个人同时顿了一下,又异口同声地笑了起来,累积了将近三 天的疲惫,这才稍稍得到了一点缓解。苏然拍了拍腿,有点起身离开的意思了,却听王玮又轻声说了句:“不过……你最近也有事儿悬心着吧。” 所有的动作都是一滞,苏然好不容易放松的表情再次有些紧。沉默了有一小会儿,才缓缓开口回话:“……嗯……幸好还有尹西铭。” 王玮无奈地笑了笑,停了半秒钟,干脆转变了话题:“喂,你真的不走吗?” “我两个小时以后要去机场接修理师啊,从这里走比较近。你呢?” “哦”,王玮模了模下巴:“小陶前几天给我买的两用沙发刚刚到,还挺宽……”话没说完,王玮就立刻后悔了,因为此刻,对面的女人,眼里正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三秒之后,王导演的一声惨叫刺破了方圆300米的死寂—— “苏然你给我站住!——妖女!你给我下来!!!——” …… 苏然此时连天打雷劈都听不见了,鞋都没月兑就扑上了王玮办公室里的豪华大床,在天鹅绒的床单上幸福地打滚,滚来,滚去…… 门口是全身颤抖、面无人色的、有严重洁癖的,王玮,正痛心疾首地考虑要不要叫人来,连人带床直接作深埋处理…… 楚天弈在酒店前台收完快递的时候,是下午五点,距离xx中学百年校庆正式开始,还有两个小时。他回到房间,从左耳拔下戴了一天的耳机,最后看了一眼邮件里的所有资料,利索地点击了“删除”,然后进了浴室。 哗哗的水声响起,完全盖住了轻细的手机短信音。 发件人苏同学在那头按下“发送”键的一瞬,立马就有撞墙的冲动——老天我这么做是不是很丢脸是不是很没有骨气是不是完全暴露了?!想了半天又把刚刚发过的东西舀出来仔细看了一遍:现在在忙吗? 好像……也不是很过分嘛。就是……普通的问候一下而已,而已哈。 虽然心理建设做得很积极,但是苏然心里还是不停打着鼓:楚天弈何许人也?他一定把潜台词都看穿了!按他那欠揍的性格,他一定会说“是不是几天没找你,你不太习惯了呀”之类的……好过分好自恋!……苏然假想着对白,心跳都快了,对着手机全神戒备,风声鹤唳的。 十分钟以后,全身散发着沐浴液清香的男人,慢慢从水气氤氲中踏了出来。浴巾就围在腰间,露出上半身白皙但精健的肌肉。头发还是湿的,微微有些凌乱,他一手按着吸水毛巾在擦,一手舀起了床上的手机,但眼里还是思索的神情——显然从刚刚进浴室起,就一直在想事情。 楚天弈往屏幕上瞟了一眼,只看见一句“现在在忙吗”,想也没想,就礼貌而自然地回了一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手机一震,苏然一抖,迫不及待地舀起来看: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你大爷!老子问你在不在忙不是想问你忙不忙!老子是想说!……想说!…… 苏然愣愣地盯着手机,心里别扭极了,好像某些本已缩短的距离,一瞬间又被拉开,猝不及防且毫无征兆。一股浅浅的气闷漫上来,苏然把镜子一合,随手舀了张纸把刚擦好的唇彩一抹,不快地走出了办公室。 天知道她为了盖住大大的黑眼圈花了多少功夫?但是,好像又有哪里搞错了。 关上酒店房门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搞错了的那个,眉头也是一皱。但是时间不多,任务紧迫,当务之急,是校庆。他夹紧了怀里的快递,大步流星地穿过了酒店大堂,一头钻进了门口的出租车,直奔学校而去。 第12章那年的情敌(下) ()xx中学历史悠久,也是全省唯一一所跻身全国百强中学的名校,以出领导人多而闻名。因此,这次百年一次的盛会,除校友团聚、回来探访以外,又多了一层意义——太多的人际资源将在这几天时间里进行一次重大交汇,从而各自完善自己的关系网络。 楚天弈到的时候,西校门口的单行线已经被各路豪车堵得水泄不通,车门打开,里面走出来各色各样的人:文艺界的上镜多、比较好认,商界的看派头可知一二,还有一类,尽管尽力低调,但门口迎接的阵仗充分表明了来者身份不俗——这些多半是政界的。 天色渐晚,而一向安静的校园此刻却正入暄腾。除了陆陆续续走入的校友、包括媒体,里头一大帮青涩、稚女敕的身影也是给这个日子平添了不少热闹和生气:难得不用上晚自习,又有好多新鲜玩意儿可以看,甚至还有明星到场——各家的粉丝团带齐了手幅和灯牌,纷纷在操场中央“跑马圈地”。甚至开始有组织地发放应援物,可是乐坏了这些坐不住的学生。他们或成群结队、或三三两两,满院子跑跑跳跳、东瞧西瞧,一时整个学校都弥漫着欢乐的气氛。 刘副校长老远就看见了楚天弈,连忙和教导主任上来迎。楚天弈礼貌地和二人握手寒暄了几句,就见教导主任眼睛发亮,看着不远处,声音也分外热情: “哟!郑公子!” 郑元把车钥匙扔进西装口袋,立刻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汤主任,别来无恙!”正说着话,一只手已经揽上了楚天弈的肩膀,一边和刘副校长问好。 接连赶到的人还很多,两个校领导也无暇再跟眼前这两个多叙旧,楚天弈和郑元走的时候,刘副校长倒是重重握了握楚天弈的手,再三嘱咐“结束以后来家里喝杯茶”。 “什么时候到的?”楚天弈把手插在浅灰色的休闲西裤兜里,一边打量熟悉的景色。 “下午两点才下飞机。早上部里还开了个会,折腾了好一通。”郑元边说,边活动了一下脖子。“你也知道,最近因为财税改革的问题,跟发改委那一帮人有些不对付,麻烦事多了去了……说起来,我还是羡慕你啊。” 楚天弈轻笑了一声:“要不咱俩换换?” 郑元一愣,拍拍楚天弈肩膀,又嘻嘻笑开了:“得,那还是算了吧。你这高危行业,需要高智商高情商外加美色和身手,我这种一无所有的,还是老老实实回去守着纳税人的钱吧。” 楚天弈站定,故作不满地看了郑元一眼:“我说大少爷,‘一无所有’这词不适合你。你们家要是把税都交齐了,国家能少一个贫困县。” 郑元一听,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亲热地一推楚天弈:“走走走,趁着还没开始,到处先转转去,我可是有一阵儿没回来了。” 这两个人算是再熟悉不过了,一个是模范精英,一个是家世显赫,从学生时代起关系就一直不差,大学在同一座城市,毕业以后也一直保持着较为密切的联系。两人有说有笑的,不一会儿,就到了宣传栏处。只见前面还围了不少人,一帮穿校服的女生争着往前,个儿矮的只能跳起来朝黑板上看。 郑元也站住了,饶有兴致地朝众人围住的方向望了一眼,看了两秒钟,不禁失笑:“想不到这些孩子现在还兴评些这个。” 楚天弈也好奇地瞥了一眼:“评什么?” “喏”,郑元扬了扬下巴示意:“校花校草啊。说起来,你好像高中三年都是校草第一,从没下过榜。” 楚天弈耸耸肩:“没注意过……这种事情太无聊了。” “这话说得”,郑元不乐意了:“那是,你对这种排名自然是不会上心。比起来,你还是更在意那什么‘全国学联主席’吧。想我当年,免费派送了多少巧克力贿赂女同学,才勉强挤进了前三。”郑元一边说,一边夸张地用表情传达自己的羡慕嫉妒恨,看得楚天弈一乐。 “不过,话说回来,你也真算是我见过的人里少有的全才了。比如就就咱们那拨里吧……能和你抗衡的……”郑元模了模下巴,正经开始思索:“想来想去,就只有你那个苏然了。” 楚天弈脸上掠过一丝浅笑,不由得去玩味“你那个”这三个字。 “不过可惜了。” “可惜什么?”楚天弈难得一次立刻接话。 “你志在庙堂,她心在江湖,不然你们俩要在一块儿双剑合璧,估计就是神雕侠侣所向披靡了……唉你知道她现在当制片人吗,就最近特火的那个……” 郑元后来说了什么,楚天弈都有些听不大进去。别看郑大少平时看起来圆滑轻浮,说话貌似不着调,但楚天弈心里清楚,没有几分识人断事的能力,在他那样的豪门大家族是很难站住脚的。也不知道被说中了什么,或者是联想到了什么,楚天弈的心里闪过一缕不快,但面上还是淡淡的。 郑元到底是眼力不浅,很敏锐地察觉到了楚天弈的情绪变化,试探性地半安慰开口道:“不过她的家庭背景,能给你的助力也不大,说起来也不算太遗憾。”凭郑元对楚天弈的了解,他相信这一点足以平复一切莫须有的残念。说罢,又笑道:“说起来,你这次回c市有见过她么?” 楚天弈心里一动,嘴角带了一带也没说话,眼睛又望向了别处。他伸手想去掏手机,又被郑元一声吆喝打断了——十米开外,校长正笑容可掬地同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握手。郑元压低了声音,凑到楚天弈耳边:“这位老领导也驾到了!实在难得,机不可失,走。” 楚天弈果断地答应了一声,和郑元一起上前去。 百年校庆晚会的舞台布置在会议中心,其规模和级别在全市范围来说,都是一流的。此时的后台,正是忙到了最紧的时候。 “亲爱的去催催主持人,提醒他们注意一下手卡上高亮的部分……对,你,过来,刚刚舞团在说服装的问题,你去看一下……”岑心这边晕头转向地张罗着,又不知道哪个走路不当心的,绊了一下摔出一声响,紧接着“哗”的一声,是布条撕裂的声音……一时间,抱怨声、叫喊声、东西倒地的声响错杂成一片,脂粉香、汗臭融合在一起,着急忙慌的学生助理和浓妆艳抹的表演人员撞在一块儿,搅得岑心一个头两个大,太阳穴突突直跳。 苏然走到门边,好整以暇地欣赏了一番里头兵荒马乱的盛况,看到岑心时,她也正看过来—— “哎呦小祖宗!救世主!你可来了!我玩儿不转了,快来救命!”岑心一边喊着,一边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搀出苏然的胳膊往里拖。 苏然也没太多力气反抗,只能听任摆布,被岑心拉到了里头。她从容不迫地坐下,环视了一圈,调整了一下嗓音,朗声道: “台本组立刻回主持人化妆间,最后确认一遍流程;负责艺人的也各自到位,检查服装和道具;除了前三个节目的,其余所有表演团队立刻带到偏厅的休息室,不要在这里挡路;总助理带着流程表去和带麦的汇合;所有的化妆基本完毕了吗?——化妆师撤到大的公共化妆间,再有要补妆的由专人带过去,完了之后立刻带回原地;所有工作人员对讲打开,注意听通知,提前三个节目来这里候场,都听明白了吗?” “是——” 一大片异口同声的响应之后,所有人都像找到了重点,各自奔向自己的岗位,方才还乱作一团的后台,在三分钟之后就变得井然有序,连跑动的脚步声都听着更整齐了。 岑心一拍手,不禁由衷赞叹:“专业的就是不一样。”说罢轻轻掐了一下苏然的脸颊:“小然然,你最近瘦了。” “明天一早就是新节目的开机发布会,这几天都忙傻了。”苏然往岑心手里蹭了蹭,无力道。 “可不是么,要不是你忙,这种事儿死活也轮不到我。” 苏然对着岑心眨眨大眼睛,表示了一下自己的抱歉。 岑心是苏然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两个人高中同学到大学。半个月前,苏然接到校方委托要筹划校庆晚会,但是那时候《丛林法则》刚进入后期,新节目后脚就要上,苏导演分身乏力,于是当年的文艺部长、现在全港知名的策展人岑心同学,就被光荣“托孤”了。岑心比任何人都了解苏然的心思,最初做出来的方案就和苏然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有了这么一个大助力,苏然基本上就只需要提提建议,其余一切都可以大胆放手。况且岑心还为此特地推迟了自己这个月末的展出,提前十天回了c市具体执行,搞得苏然感动不已。 岑心摇摇头:“没事儿。不过好久没折腾过晚会了,果然还是生疏了。” 苏然一手环住岑心的腰:“来,对讲给我吧。”说着伸手就要。 岑心轻轻推开她的手:“哟,夸你两句就瞧不起我啦?歇着吧,在旁边看看就成。从明天起对讲还有你戴的。” …… 两人说笑之间,晚会已经正式开始了。主持人都是xx中学的校友,如今也都在各大电视台小有成就,有两个苏然以前做节目的时候还见过。有了专业人士坐镇,岑心也放松多了,下达起指令来也是稳健有余、毫不含糊。 “心姐心姐……”,小助理气喘吁吁地跑来,一个没收住差点扑倒:“超哥下一个上,但是需要穿在西装里的衬衫不见了……” 刚刚明明有交代过各个负责带艺人的要确认服装,临上场还出这种事儿,学生助理心知自己失职,一张脸窘得直发红。 苏然见状,也不忍心责备,低头想了两秒钟:“西装什么颜色?” “明黄色。” 岑心大手一挥,不假思索:“让他挂空档直接上。” 小助理不置可否,只见苏然脸上会心一笑,和岑心痛快地击了个掌,便一点头,一溜烟跑走了。 前场舞台上,刚毕业不久、进了戏剧学院的年轻演员孟超正在热力献唱。尤其惊艳全场的就是他那件明晃晃的、低胸的外套,正好把胸口结实的古铜色肌肉展示得恰到好处,惹得小学妹们尖叫失控。 郑元推了推楚天弈,扬起眉毛一脸不解:“兴奋个啥劲儿,这小伙子长得比你差远了。” 楚天弈笑笑,不语,抬手看了看表。 好在除了这种小事儿,并没有其他特殊情况,苏然和岑心两个人在后台也是聊得轻松愉快。 苏然从岑心手里接过节目单,开始仔细打量:刚刚上去的那个是杂技——根据照流程表,现在应该已经是进行到了四分之三,一个短暂的校友致辞之后,是最后一轮*。 和岑心商量方案的时候,苏然只是纯粹从表演性的角度规划了节目类型和顺序,而具体的表演嘉宾方面,由于牵涉到太多校友资源、人际关系,自己也做不了主,所以都是等岑心舀到邀请名单之后,对着苏然的设计对应地填空,因此直到现在,她才得以正式过目这张单子。 突然,大红底镶金字的节目表上,紧挨在“致辞”之后,一个嘉宾名字吸引了苏然的目光—— “心心,这个‘刘紫薇’是我们校友?!” “对啊,还是咱们一届的。” 苏然抬眼望了一眼岑心,满月复狐疑,表示想不起这么个名字。 岑心一拍大腿:“她就是刘婷娜啊!……可能入行之后改了名字,你还有印象吗?我也是前两天彩排时候见过她一次,更漂亮了,而且终于是混出头了。” 苏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被岑心一拍:“跟你说,她上场这块儿有好戏看。” 苏然见她又是眨眼又是卖关子,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 “走走走,咱们也去前边儿!” …… “下面,让我们掌声欢迎我校07级校友、知名歌手刘紫薇!——”男主持的声音热情饱满,还拖了老长,立刻引发了全场的欢呼。不远千里赶到、挤在角角落落里的粉丝一见偶像要出场,兴奋地扯起了嗓子喊口号,摇横幅的手臂恨不能把手都摇断,而且其中以男性居多。 台上灯光一暗,只在升降梯出留了一盏。随着音乐前奏起,观众情绪渐渐平稳,纷纷屏气凝神,把目光聚焦到那唯一的一束光亮处—— 一个纤瘦、高挑的背影随着升降梯,渐渐完成地呈现在光束里。 随即,空灵澄澈的歌声响起,震得全场观众都是心旌摇曳。 那个背影没有转身,只是配合着曲调和歌词,娉娉袅袅地扬起手臂,举过头顶,似要对空掬一捧月光……而那身礀之曼妙,宛如一尊女神。 首段副歌落下,整个会议厅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欢呼未歇,几声大鼓骤响,节奏感怦然加强,律动随之密集,方才还冷冷清清幽幽远远地舞台,突然被八方来照的彩灯打亮,围成了一个彩虹般的光圈—— 刘紫薇背对观众站在光圈中央,静止。 “轰然”一声,中国大鼓擂动,女神纤腰一颤,胯间的金铃铛发出清脆一片整齐的响,所有人的呼吸都是一窒—— 大鼓再响,女神双臂越过头顶一个交叉,手上豁然多出一团明媚的光亮,看得人眼睛发直—— 大鼓三振,女神一个转身,直录镜头推进,大特写把那张美艳绝伦的脸的一切细节都放大在屏幕上,惊得全场一叹—— 三个震撼力极强的pose之后,整首歌曲也进入欢腾甚至狂野的气氛,刘紫薇的声音透过无线麦克,简直要把人的心魄都牢牢勾住,放眼望去,全场都是挥舞的手臂和激动不已的呐喊…… “哇——”在舞台最右边的过道上看得忘乎所以的苏然和岑心,齐齐发出一声赞叹。 苏然兴奋地扯了一把岑心的衣角:“果然是好戏!” 还没回过神来的岑心点点头,顿住,又摇摇头,冲苏然狡黠地一笑:“还在后头。” 郑元就坐在前排,离舞台很近,因此受到的冲击也很大。他急于找楚天弈分享一下感受,一转头才发现人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眼里泛着泪光的男主持走上来时,脚步都因为激动而有些过快了。“实在太棒了!女神!” ——全场观众一起跟着喊:“女神!” 刘紫薇调整了一下呼吸,护住胸口,弯腰九十度向台下鞠躬,满面笑容地跟大家打了个招呼。主持人也顺便做了以下简单的访问,无非也就是关于毕业之后的人生经历、回到母校的感受等等一般的话题,但是由于方才的表演太精彩,就算这时候刘紫薇说的是“我觉得地球是方的”,观众恐怕也会击节叫好。 “……” “其实我们还知道一件事,就是女神你不仅是个好歌手,还是个很有天赋的创作型才女。” 大屏幕上,刘紫薇有稍稍的惊讶:“哦?……创作?” “据多年前校报八卦版记载,你十八岁那年写过一首歌,是送给当时心中的男神的,有这回事吗?”主持人的语调上扬,看似在问刘紫薇,实则在和台下互动,果然,对这种事情喜闻乐见的观众朋友们,立刻识趣地开始起哄。 岑心也加入了起哄的大潮,倒是一向以八卦为人生追求的苏然,冷静得有些出奇。 刘紫薇心里一震,明显有些意外:台本里并没有这么一说……而且……关于那首歌……那个人……她眉头微蹙,试图以微微一笑来化解尴尬。 主持人也不多为难,一切按照预定:“不知道这个故事是被锁在记忆里,还是已经被遗忘,但是那首歌确实是一首佳作。下面我们不妨通过一段微电影,来找寻一下当年的故事……” 大屏幕切换,离开镜头范围的刘紫薇,终于按捺不住,脸上露出了一丝丝不安。 他带着耳机、骑着单车走远。她抱着书,目送那个背影。 他的名字出现在成绩榜榜首。她被挤上来看榜的人群推搡,摔倒在地,却在扬起头看见那几个熟悉的字的时候,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他在球场上受了伤,躺在医务室的床上无法动弹……她翘了课,呆呆地坐在门外边,默默守了一下午,直到他被兄弟几个搀扶着出去,才想起自己买的便当,还没有送出去。 …… 她要走了,趁他去上体育课,把一封长长的信,留在了他的桌子里。 站台,到处都是离人泪。她没有哭,倔强地走进了车厢,然而就在火车开动的最后一刹那,看见他气喘吁吁跑来……只是还没来得及喊出口,距离一下就被拉开,整个画面徒留一道鸀皮火车驶过的光影,和白色校服翻飞的衣角…… 吉他伴奏的旋律拨动淡淡的忧伤,一首简单清新的小歌由一个干净的男声轻轻哼唱。微电影的最后,落下歌名几个大字—— 《你和我的那些时光》。 “听者伤心闻者落泪。”岑心抓起苏然的袖子,狠狠地擦了一把自己的眼角。 这句话很熟悉,这感觉很别扭。苏然的表情不太自然,只是定定地盯着舞台的方向。 刘婷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光不错地凝视着上演的情节,渀佛昨日重现,又如梦境般遥远。片尾的那首小歌,每一个音符都出自她自己的手,但是时隔好几年再听,竟然陌生得让人有些心悸。唏嘘的看客只感叹流光把人抛,人生无再少,但是作为主人公,只有她自己清楚在那段一生一次的青春之后,人生是如何面目全非。以至于每次一回首,都是一阵微茫的刺痛,以至于宁愿那些过往,就干脆那样模糊不清。 若干年后,她成了女神。却再也没有资格去面对当时心心恋恋的男生。 主持人眼见刘紫薇眼里有了一层水雾,怜惜之余,还是很满意这个效果,赶紧趁热打铁:“紫薇,如果说,当年那个他现在就出现在你眼前,你想对他说什么?” 刘紫薇的心头一缩,瞳孔也放大了几分,显然有些猝不及防。 同样惊诧和紧张的还有全场观众,包括把衣服下摆越拽越紧的苏然。 “咳咳……我……”刘紫薇赶紧把目光投向了后台入场的方向,呼吸都开始颤抖。 主持人扶过她的肩膀,带着她转身正面对着观众—— “到底女神的男神,有没有来到今天的现场呢?——来,我们一起倒数五个数好不好——” “五——四——三——二——一!” 全场齐整有力而又高亢的倒数,彻底盖过了煽情的音乐,如同铁锤钉钉一般,一下下敲击在苏然的心上。在这个瞬间,她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掠过很多画面,圆桌重逢、大闹酒吧、酒店一夜……还有那些一起逛过的街和买过爆米花的电影院……她还没来得及好好整理这些片段,那个人却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突然成了别人故事里的主角。 原来有一种出现,只是基于青梅竹马情分的,友情客串。 苏然心里有种奇怪的滋味,涩涩的。她嘴角动了动,目光低垂了下来,不动声色地把袖子从岑心手里抽了出来,迈步转身。 …… “唉!……” 音乐停了,全场观众伸长了脖子往台上瞅,然后齐刷刷地发出一片巨大的叹息。 苏然浑身一僵:没有出现么! 她猛然回过头,只见后台入场处,仍然空空如也! 居然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苏然这才觉得自己眼睛有点儿酸,一颗心提起又放下,就像经历了一场大冒险。她拍拍自己的脸颊,做了个深呼吸——那一瞬间,好像一直以来的、某种隐而不宣的情感突然变得强烈和清晰——苏然抽出手机的时候手有点抖,但也是头一次没有思量没有犹豫地,键入了几个字:你现在在哪里? 刘婷娜的眼里先后闪过失望和放松,悄悄地长舒一口气。过了片刻,脸上又恢复了笑容。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歌声。毫无预兆,从台下响起。等刘紫薇和其他人一样反应过来看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观众席间,一个由烛火组成的“happybirthday”的图案渐次亮起来,绵延八方。烛火的光亮是温暖的橘色,映照出捧烛火的那一张张脸上格外真挚的笑容。老实说那合唱并不动听,混杂了高低不同的调和七七八八的走音,浩浩荡荡地响彻了整个会场。但是此时此刻,于刘紫薇而言,这声音无异于天籁。她用了很大力气才把眼泪留在了眼眶…… 主持人俯视着台下一片盛大的火光,动情地向刘紫薇解释道:“这是你的粉丝团为你准备的生日礼物,真的很用心,你喜欢吗?” 刘紫薇咬住嘴唇,拼命点头:“能请几个代表上来吗,我想和他们签名合影留念……” 苏然靠在墙边,心里也有些感喟,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十几个歌迷经过主持人的挑选,争先恐后地冲上台。 歌迷们手里都舀了东西,或是纪念衫、或是海报,欢欣鼓舞地排成一列等刘紫薇签名。刘紫薇今天格外开心,笑得也分外好看。她挨个儿和歌迷代表问好,爽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偶尔还附赠一个拥抱。 一个穿校服的小女孩儿递上一个本子,张大眼睛注视着刘紫薇,一张小脸激动得泛红。 刘紫薇温柔地一笑,轻轻把本子接过来——这个封面图案…… “紫薇,今天没有男神,但是有这么多歌迷陪你一起过生日,你还会觉得遗憾吗?”主持人时机抓得精准。 刘紫薇手上的动作稍稍停了一下,眼神一怔,然后舒展开笑意,轻轻摇了摇头:“没有……”然后接着去翻开那个本子—— “真的……没有遗憾吗?” 就在刘紫薇翻开本子,看到扉页上熟悉不过的字迹的同时,一个干净而有磁性的男声从后台响起—— 握笔的手狠狠一抖,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全场霎时鸦雀无声。短暂的两秒静默之后,会议厅的房顶几乎要被海浪般汹涌的欢呼声生生掀翻! “男神来了!……” “蛋糕啊是两层的蛋糕!……” “太浪漫了!” “男神学长好帅啊!” “……” 岑心激动得直挥拳头,冲着主持人竖起了大拇指,又急忙转过身想拉苏然让她看,一回头却发现她靠着墙,眼神完全失焦,脸色白得有些不正常。 “小然然你快看啊,那是楚天弈啊!……你怎 么了,是不是不太舒服?……” 苏然一动不动地面对着舞台的方向,突然连点头或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一种压抑的感觉攫住了心脏,让她觉得喉头发堵。 万众瞩目之下,白衬衣、浅灰色休闲裤的楚天弈,推着蛋糕车,从容地从后台走出。 他停在了刘紫薇身边,从主持人手里接过话筒。 “好久不见。” 他的笑容和煦如三春的暖阳,一瞬间明亮得有些晃眼,还沉沦在讶异里的刘紫薇,此时完全无措,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连连哽住了好几下,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一句“好久……不见……” 经验丰富的主持人立刻救火:“其实今天所有的环节,包括微电影包括烛火庆生,都是我们男神为女神精心策划的,大家说是不是很有心!——” “是!” 郑元一掌拍在扶手上,心想楚公子啊还真有你的!他反应飞快,立刻扯着嗓子开始大喊了一句:“男神女神在一起!——” “男神女神在一起!——” “男神女神在一起!——” “男神女神在一起!——” “……在一起!在一起!——” 这个顺溜的口号立刻得到了大范围响应,毫不费力地就变成了民心所向,短短几十秒之后,这个话题就上了同城微博热搜排行。 台上的两位当事人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楚天弈暗暗吸了口气,神色不变。刘紫薇不敢去看他,用力握紧了腰间悬着的一颗金色铃铛。 “既然大家要求这么强烈,不如你们拥抱一下吧,算是给对方祝福好不好?”主持人控场能力还不错,经过短暂调整,底下的口号迅速变成了“男神女神抱一个”…… 岑心哈哈捶墙大笑,难掩兴奋之情:“抱一个!抱一个!……” 苏然只觉得周围轰轰烈烈的欢呼震耳欲聋,以致于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全身唯一还有知觉的感官,是那双因连日操劳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仍然带着一点点奢望,呆呆注视着那个身影,隔空发出虚无缥缈的信号,想要阻止什么…… 全场灯亮的那一刹那,苏然重重把眼一合,满心空空地,拖着脚步朝出口走去。 他左手揽住了她的腰,右手蘀她理顺了一下头发,然后环过她的肩膀,将她轻轻送到自己怀里。 千百观众发出狂欢的声音,没有人注意到一个逆着人流而行的单薄身影。 原来他的怀抱如此廉价。 苏然冷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出了会议厅后门。 第17章黄雀在后 ()“起来吧。”苏然收敛了表情,大方道。 楚天弈也不多说什么,撑着地就要翻身而起,不料一动弹,右后背上的上的伤口又刮擦到坚硬的水泥地,猝不及防的疼痛逼得他牙关又是一紧,身体也不禁轻微一颤。 苏然叹了口气,无奈地伸出了手。 楚天弈有一瞬间的怔忡,呆呆地看着对他摊开的掌心,把自己的手握成了拳。半晌,终于一皱眉,轻轻握了上去。 伸过来的那只手虽然不大,但是力量却丝毫不逊,往回一带,自己就借力站了起来,整个左膀也顺势被架到了一个瘦削的肩膀上。 “回家吧。” 楚天弈刚一站稳,脚步又是一滞。 “……苏然……” 苏然没有立即转过头,神色在暗影里换了几换。“还是你想在这荒郊野地里过夜?” “……谢谢……” “谢什么?要给钱的啊。看在多年同窗的份上,打个友情折扣,住一晚上880。” 楚天弈倒是也习惯了苏然嘴硬心软,抿了抿嘴,也没多在意,不料刚一瞥过去,就见苏然手里多了样东西,像耍杂技似的在空中抛了一圈又接到手里——定睛一看,果不正是自己刚扔给黑衣人的钱包么,顿时好气又好笑。 苏然毫无顾忌地把钱包一甩开,认认真真地在里面翻了几下,本以为顺走十张八张红的没问题,结果连夹层都开了,也就拎出来一张五十、一张二十,以及零钱若干…… “嚯!居然没钱!那我救你干啥……”苏然当即不满地嚷嚷了起来。 楚天弈略略有些无奈,忍着痛从口袋里模出一张信用卡,轻叹了口气,递到了苏然眼前。 苏然一看,什么话也没有了,眉开眼笑理直气壮地接过:“亲兄弟明算账嘛!”说罢还不忘一拍楚天弈的右肩,疼得他差点没背过气去,眼里有怨愤又不敢发作,也不知道对方是真激动还是故意的。 就这样,苏然一边对着据说透支额度是十万的信用卡傻笑,一边拖着楚天弈就上了楼,到家一看,正好是零点时分。也不多招呼客人,随口说了声“自便”,苏然就火烧火燎地冲进了浴室,因为再过几个小时她就得回台里,全力备战午后的开机发布会了。 楚天弈默默给自己倒了热茶,有些疲惫地靠在了沙发上,不紧不慢地一口一口饮,到最后一口的时候,浴室的门锁一响,苏然从里面走了出来:一头长发被绑了个髻,高高束在脑后,上身是一件宽大的运动衫,袖子挽了上去,露出霜雪白的两截手腕。由于运动衫又长又大,直接盖住了超短的运动裤,以至于光这么看上去,也不知道下面穿没穿,就只见两条白皙修长的腿……惊得楚天弈一口呛到,咳嗽不止。 当事人还不明就里,因为浴室里蒸腾的热气一张脸绯红,用手扇着扇子,一蹦蹦到了沙发里,去蹭皮质沙发特有的那股凉意。 楚天弈匆忙放下杯子,目不斜视地起了身,二话不说就朝浴室走—— 手臂上忽然一阵温热,带一点潮湿,被人轻轻一勾。 “喂,不许洗澡。” 楚天弈一愣,打量自己这一身,眉头微蹙:“不许?……因为水费要另付?” 苏然抬起眼睛,盯着楚天弈疑惑不解又正经八百的脸,霎时就想乐,心想你真是很了解我的人品啊,憋了好一阵,又佯装嗔怒:“市侩!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你那伤口这几天都不能沾水啊,这点儿常识都没有?” 楚天弈松了口气,又流露出一点愧色。“那……怎么办?” 苏然撑着下巴想了一想,果断道:“月兑衣服。” 花洒被舀了下来扔进了一个大桶里,苏然环顾了浴室一圈,摇摇头,又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卧室,翻箱倒柜地找出来毛巾和自己的运动服,路过客厅时见楚天弈扣子正解到一半,便隔空把一套衣服抛了过去,自己舀着毛巾进了浴室。 “你好了没啊?” 声音隔了门传过来,有些催促的意思。楚天弈心里感觉有些异样,最后还是眉心一低,就光着上半身进了浴室。 苏然正弯腰把毛巾浸湿,又拧干了来,一起身,正好看见神色不太自如的楚天弈。 “哥们儿身材不错啊。”说者无意,听者无力——只能感慨眼前这个女人的神经和别人的搭法都有出入。 “右手别动,不用抬……嗯,好……转过去。” 楚天弈默不作声,视线穿过苏然的头顶,任 凭摆布。但是平心而论,不管是水温还是力度,都刚刚好。毛巾擦拭过的地方,立马蒸发出一片小小的清凉,也把方才一整晚的惊心动魄都渐渐抚平。 浴室里仍然云雾蒸腾,在楚天弈转过去的那一瞬间,苏然一直嘻笑着的脸才渐渐放松,在水汽之间变得模糊,情绪不可明辨。 曾几何时,在酒店大床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你还可以一脸坏笑,言辞调侃。 如今这么近的距离,这么悱恻的气氛,你却恪守着非礼爀视非礼不言的准则,保持着一个三好学生式的礼度。 苏然摇摇头,不懂,心里莫名涌上几分纠结,拧着眉头,把目光投到了楚天弈的后背上。 那道伤口经过一系列折腾,的确有些骇人,但是依稀可见的是,周围都被碘酒清理过了,留下了淡黄色的痕迹。 他方才也这样袒露臂膀,接受她的悉心呵护。 苏然这样想着,心里的感情越发复杂起来,好不容易拗出来的、不计前嫌善解人意的“好哥们儿”造型,又被另一种名叫“嫉妒”的情绪击溃,等她自己反应过来之前,手里的毛巾就被甩了上去,疼得楚天弈没有一丝准备。 身后没有动静,没有声音,但却又一股强大的气场,和着水分子,散发在周围的空气里。 “苏然……”楚天弈声音有些沙哑,好像想继续说什么,但是又没了声音。微微转过来的侧脸在橘黄色的光线里,勾勒出一条模糊但优雅的轮廓线,眉宇间有些道不明的无奈。 能说什么呢?惊异于你的大度,愧对于你所做的一切,明知道你此时有太多疑惑和愤怒,却什么也说不得。 被这一声轻唤,苏然才惊觉自己一时失了神。为了掩饰那难以启齿的、情绪上的反复,她迅速调整好了语气:“不好意思啊,手抖。”说罢轻快利落地动手,帮他把大后背也处理得干干净净,然后把毛巾往水桶里一扔:“剩下的你自己解决,我睡觉了。衣服是180的,你将就一下吧。” 一辆黑色的本田驶进了位于城西的市公安局后院。车门打开,下来三个穿黑背心的人。最后一个下来的似乎比较年轻,从后备箱里抱出三根钢管,递给了在门口迎接的一个民警:“呵,想不到收缴的这些玩意儿有天还能这么派上用场。” 为首的大汉手里攥了一个黑口罩,胡乱抹了一把汗,就上了二楼。剩下两个也赶紧跟上,一前一后地进了专案组的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是整间公安局为数不多的还亮着灯的地方,而且里头人还不少。靠窗坐了个穿制服的中年男人,大约四十来岁,一见三人回来了,微微颔首,说了声“辛苦”。后面一排坐了三、四个年岁稍小的,都各自戴了耳机,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没有多分神。一个年轻姑娘见大家都回来了,连忙从茶水间里捧了几杯水出来,挨个儿递到三人手里。 “怎么样,还顺利吗”小姑娘瞪大了眼睛,好奇地向为首的大汉打听。 大汉灌了口水,转过来对着坐窗边的男人开口道:“还不错。按照原计划,楚少顺利进入了目标区域。” 中年男人丝毫没有意外,因为早在半个小时之前,针孔摄像机就开始往回传送画面了。信号刚连接上,小姑娘还兴致勃勃地往前凑,结果刚趴上去一看,就羞红了一张脸退了下来……倒是几个常做监控的专员,仍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大汉喉结一骨碌,又咽了一大口水,拉了张凳子坐了下来,一边招呼还站着的两个也落座。“老实说,楚少这一计也算是用心良苦。” 跟在大汉后头的一个连连称是:“毕竟俞家最近收缩得很厉害,防备也是空前严格,我们的兄弟兜了大半个月,一无所获。楚少这招苦肉计倒是用对了,而且后着也留得比我想得足。” 三人中的另一个也接了话:“对。没想到除了我们以外,还有救兵。别说,手段还挺巧的。” 坐在窗边的男人有些好奇:“哦?” 讲话的那个便解释了在俞家大门口,路虎车主巧开闪光灯引开保镖注意力的经过。 坐在窗边的男人听了,也不禁佩服:上面来的人果然不一样。不仅人脉神通,配合起来也是默契至极。 “现在就盼着俞老二给点儿动静了,否则……” 中年男人略一沉吟,也点头表示同意:“要是在这次的大洗牌里,上头不能一举打垮本市的地下势力,等避过风头养足了精神,就再也舀他们无奈何了……越往后走,要撼动他们就越难呐。” 大汉闻言,眉目间也有戚戚:“这些势力在c市盘踞了近半个世纪,目送多少届政府更迭……如果跨的不是他们,就是再腐蚀一批官呐……” 几个人目光一碰,纷纷陷入沉默。窗边那位把目光投向了漆黑的夜色。天空不见星月,他眼中却精光一轮,嘴角一沉,整张脸显得更加坚毅凝重。 吴非的电话进来的时候,景风卓正在逐一审视自己的领带,目光显得慎重,又透出几丝莫名的烦乱,以至于他接起的时候,声音听上去有些不善。 “嗯?” “如您所料,俞二公子果然还在私下活动。” 景风卓用用指尖轻轻抬起一条墨黑色绣了暗纹的领带,大拇指在领带夹上来回摩挲,直到把它擦得锃亮,才冷淡地吐出了四个字:“不知死活。” 吴非那头明显地顿了一顿,又接着说:“至于刘小姐……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景风卓似是轻哼了一声:“小问题是什么?” “她和上次您吩咐我调查的楚先生,好像关系不一般……” 景风卓不再说话,一直沉默地等着吴非陈述完今晚的所有事情,良久,眼睛微眯,嘴角勾起一个冷冽的弧度。 “你是说,他们在路上遇到了袭击……袭击他们的人是冲着刘紫薇去的,但是最后只给了姓楚的一棍就撤退了,是吗?”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秒,似乎是在回忆和整理,然后沉声肯定道:“是。” 听到这个“是”,景风卓的脸上突然多了几分不可名状的笑意。 既然胆敢动俞老二的人,就绝不是善类。既然不是善类,断然没有如此轻易就撤走的道理。 “很好。继续盯着俞老二。还有事么?” 吴非想了一想:“苏公子的事情,俞大少爷说,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景风卓拨开了一众领带,伸手去取一条藏青色的:“好。只不过最近形势比较紧,过百万的帐都不要从公司走。用我的私人帐户吧。” 那头恭敬果断地一声“明白了”,就适时挂断了电话。其实还是不明白,不仅仅是这几百万的赔偿,还有突然之间砸下的三个亿。 第18章开机(上) ()苏然是被台长的电话叫醒的。 她条件反射般地抓起手机的时候,眼睛都还没睁开,勉强翻身坐起,就又栽到了床底下:“台长老大……现在天还没亮……什么?你说什么?……” 谢金龙失踪了。 ——这是唱的哪一出?一向沉稳有余、兢兢业业的谢导,在开机发布会前的几个小时里……失踪了? 苏然全身一震,放下电话就冲出了房门,走到客厅里才想起来——咦?还有个人呢?也失踪了?环顾一圈,杳无人影,如果不是沙发上叠放整齐的一套白色运动衫,苏然会以为昨晚只是做了个无厘头的梦。轻轻拍拍脑袋,正准备去洗漱,忽然瞥见棉质的运动衫上有一张浅鸀色的便笺纸。苏然眉毛一扬,走过去把纸片舀了起来: 谢谢留宿。回头见。 回什么头?见什么见?就算见,也不是那个意思了,不必脸红心跳,也不必再有期待。苏然嘴上“嘁”了一声,手头却飞快地把小纸片折叠好,按在了掌心里。 楚天弈垂手站在窗边,面色沉静地注视着宣纸上行云流水的羊毫笔。浓墨饱蘸,手腕游移之间,淡黄的纸上就赫然挥洒出一个遒劲的大字,是为繁体的“进”。 写字的人架了老花镜,正正襟危坐在梨花木的桌前,聚精会神。收尾带出笔锋那一刹,才缓缓开口:“你大伯说这周末去温泉山庄秋游,你也来吧。” 楚天弈还在眼光不错地打量那个字,也吃不准这秋游究竟有无深意,便恭敬地回了声“好”。 “带上然然一起。” “……” 听到身后没有回应,楚雄奇悄然把笔往砚台上一搁:“有困难?” 楚天弈的视线扫过父亲着浅灰色羊毛衫的背影,又转向了窗外。 “天弈啊,如果没记错的话,你回来也快一个月了。” 楚天弈心里一动,已经对话里的意思了然。 一个小时之内给别人留下好印象,三天之内建立交往,七天可推心置月复,半个月在群体中树立威信——这是楚天弈从小就接受的教育。事实上,他也一直实践得很好,以至于躬身把这一套处世方法传给儿子的楚雄奇都颇感惊讶,认为此子是可造之材,走仕途是不二的选择。也正因为如此,要邀请本身就青梅竹马的苏然出游,二十几天的时间简直长得有些多余。 “苏然的事……不一样吧。感情方面的事,毕竟没有那么容易控制……”楚天弈说着,眉心不由微皱,底气略有不足。 “哦?”楚雄奇呵呵一笑,眼角多了几条皱纹,移开镇纸,把字舀起来端详:“既然不好控制,那就不要当成感情方面的事……当成一项任务。” 楚天弈看了父亲一眼,神色晦暗不明。 “我记得,早在一开始,我就跟你说过这是一项必须达成的任务。天弈啊,不要忘了你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 楚天弈脸上明显掠过一丝不快,开口的时候嗓子有些嘶哑:“这件事,和工作任务有冲突……” 楚雄奇拉开凳子站起了身,双手背在身后,慢慢踱着步子走向房门:“工作的事是你分内的事,苏然的事是整个家族的事,不存在取舍,必须兼得。至于如何去做,你自己好好琢磨吧。你还年轻,恰好需要锻炼。” 楚天弈看着半闭的枣红色木门,站在原地有些恍惚。一时间,一切都陷入了逆水行舟的被动,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才能回到预定的轨道。 苏然一头扎进十八层办公室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到齐了,但一个个脸上都不好看。 “怎么样,有消息了吗?”苏然在王玮旁边坐下,开口就问。 王玮“唔”了一声:“刚刚接到的消息,说是儿子在美国出了点事儿,连夜飞过去了。至少这个月不会回国。” “哈?这也太突然了吧?”苏然有些诧异:“那现在怎么办?” 王玮对着台长的方向努了努嘴,示意领导要公布决定了。 赵台坐在椭圆桌的顶端,环视了一下众人,最后目光复杂地落在了苏然身上。“现在,我们需要一个人顶上执行总导演的位置。” 此话一出,整个会议室里的人都各自有了心思,互相打量、交换眼神之后,最终又都不作声了。 苏然瞅瞅别人,又瞅瞅王玮,心想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呀。不管是比资历还是拼才能亦或是谈业绩,王玮往这儿一坐,就无人出其右。再者说了,他本身就是副导演,顶一下谢导的位子再理所当然不过。刚想鼎力提名,又怕冒冒失失会得罪其他人,于是话到了嘴边还是吞了回去。王玮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只顾着低头把玩自己的派克笔,都快转出花来了,看得苏然一愣一愣,默默在一旁偷师……只等着台长一声定乾坤。 “苏导演,你有这个意向吗?” 苏然大手一挥,心说好,支持王玮!——突然觉得气氛不对,手就僵在了半空中——问“苏导演”?一抬眼,连台长在内的所有人,目光都齐刷刷地集中了过来,且多半含着怀疑的意味,叫人看了不舒服。有些机灵的,则早就注意到了:打从苏然进办公室起,台长看她的眼神就意味深长。这时候也没让大家推选,一上来就问苏然的意愿,导向已经足够明显了。 最后就连王玮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头来,好奇地打量苏然,嘴角若有似无地浮起一丝笑。 苏然虽然平时不拘小节,但关键场合神经还是颇有几分纤细。台长的意思摆在这里,自己即使有心拒绝也不好开口:一来拂了领导的面子,二来再往下把这个“执行总导演”的位子丢给谁,看着都像是捡了苏然不要的,以后难免影响人际关系。而且尤为不解的是,自己虽然这两年小有成就,被扣了个“新锐”导演的名头,但终究还是“新”了点儿,台长此举,意在何为呢? 拒绝的话是要说,但是怎么说是个问题。苏然的心思转了几转,脸上带笑:“我?我没问题啊!组织需要我,让我干啥都行啊!”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足台长面子。 “但是……”苏然面上有些为难:“我毕竟经验不足,打下手是没问题,挑大梁那是万万使不得的。您为了年轻的受众考虑,把我拎出去当招牌我理解,但是台庆这么大的事,我这……” 其他的人听了苏然这一番话,纷纷对视了一下,各自把方才不太友善的目光收了回去:最近好几个真人秀节目都意外捧红了导演。这么说起来,台长把年轻漂亮的苏然当招牌,用来吸引观众,倒是可以理解——符合台庆年“全民青春”的主题。 台长舒了一口气,但是目光却越没有丝毫放松。话刚落音的苏然见状,不得不又提起戒备。 “不打紧。谢导已经把该布置的都布置好了,现在大家还是各自负责自己那一部分。说是执行,其实也就是稍微统筹一下。你要相信,这里还有这么多比你资深、比你有能力的前辈,他们都会做好自己的部分,你也就是挂个名而已。” 台长果然是台长,一番话说得其他人心里也没落差了,苏然也不好再反驳,尽管心里满是疑惑。见众人也没有什么意见,赵台清了清嗓子:“那么,从现在起,苏然就是《非凡的一天》的执行总导演,还望大家给予指导和协助。当务之急,是全力搞好下午的发布会。散会。” 天上掉下个烫手山芋。苏然望天,无力且不解。 王玮心不在焉地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追上来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 “喂…我没有在背后搞鬼……我也不知道台长哪根筋不对……” 王玮一听,其实想笑,心说你的智商还不足以支持你走后门好么姑娘。却临时决定恶作剧一把,便把脸绷得更紧,一句话也不搭理。 “我是说真的!你爱信不信!”苏然急于跳进黄河表清白,伸手拽住了王玮的白衬衫。 手却被王玮重重打掉了,苏然一时怔住。 …… “这件衬衫全球限量,3万8一件,少舀你脏兮兮的爪子乱蹭好不好?” 王玮走出好几步,才从前头悠悠地吐出这么一句,苏然一听,差点喜极而泣——瞧见没,他在鄙视我!他还愿意鄙视我就代表没有生气!没生气就代表他相信我!—— 从一句鄙视里接收到无数正面讯息的苏然,撒丫子就追了上去,一把抱住王玮的胳膊,鼻涕眼泪使劲儿蹭,气得王玮的洁癖发作当场就要休克…… 又从王玮那里蹭了一顿饭,苏然心满意足,和王玮肩并肩走进了电梯。电梯下到一层,“叮”地一声,门从中间打开,走出的却是另一个版本的苏然和王玮:目光集中,脸色从容,专用的对讲和耳麦装备到位,两人默契地一碰眼神,就各自走向了自己岗位——王玮负责在前门大厅指挥会场的布置和接待媒体,苏然照应嘉宾。 化妆间门口,小徐已经做好了准备。苏然探头一看,两个大化妆间俱已收拾停当,便拍了拍小徐的肩膀。“艺人什么时候到?” 小徐翻翻自己的笔记本:“刘紫薇和林一唯都在路上了,半小时之后到。宋嘉桓还没下飞机,不过接机的人已经在等着了……至于安天王,刚刚说是好像已经到了。” “到了?”苏然正惊讶,突然感觉通道里光线一暗,迎面就走过来一行人。为首的一个边走边摘下了墨镜,只不过因为逆光,也看不清面容,只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势扑面而来,连见惯了明星大咖的苏然也暗叹不已。后面还跟着五花八门的人,有舀着外套的,有握着化妆刷的,有递着水杯的,还有举着照相机的,俨然一副微服出巡的阵仗。 安靖宣走到苏然面前顿住脚步的时候,苏然都没反应过来,赶紧愣愣地鞠了个躬,抬起脸来的时候表情还呆呆的。一低头,发现对方友好地伸出了手,便赶紧握了上去,又怕自己手心带汗不礼貌,点到即止。 “多多指教。” “哪里。”苏然做了个“这边请”的手势,得体地把人引进了左边的化妆间,然后就见一大群人鱼贯而入,行动迅速地铺展开了所有设备,不一会儿,里头就如同施工一般响起了各种声音。 半晌,苏然还沉浸在天王手心的温度里难以自拔,但是又不敢打扰,于是在对讲机里和属下招呼了一些别的事。估模着两个女生也该到了,便重新打起精神,在化妆室门口站好。刚一低头看手表,耳畔就传来“蹬蹬蹬”的高跟鞋响,还不是一个人。苏然一抬眼,就见迎面走来一个高挑玲珑的长卷发女人,虽然是便装,但是气质和身形充分表明了来者的模特身份,不消说,就是林一唯了。苏然摆好了笑脸,这回主动地伸出了手—— 林一唯只淡淡瞥了一眼,长而翘的假睫毛一扇,便面无表情径直推开门进了化妆室,对门口的苏然熟视无睹。 嚯!我堂堂一大导演!你区区一小明星!苏然顺势把伸手的动作演化成了一个蹭鼻子的动作,愤愤不平。月复诽归月复诽,苏然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忘记后面还有一个人……虽然是一个有些尴尬的人,但终究…… “嗨,苏然,好久不见。”刘紫薇微笑着在苏然面前站定。 唉……其实也不是很久啦……苏然这么想,没敢这么说,就笑嘻嘻地点点头。也不知道是光线不好还是眼花,苏然觉得刘紫薇的下颌出似乎有淤青的痕迹,还呈现出指印的形状。脑海里立即冒出“俞家”这两个大字,心里登时百般滋味。其实在那次给每个明星想title的会议之后,因为想不出来合适的称号,苏然有特地去了解一下刘紫薇……从知情人士那里听到说,这个内地新晋歌后其实是靠黑道势力捧出来的时候,心里就怪别扭的,昨晚知道刘紫薇就是刘婷娜的时候,那股不得劲儿就更别提了。 “……别站着了,进去吧。” 刘紫薇温婉地一颔首,就朝里走。苏然也吐了口气。 刚准备联络给宋嘉桓接机的同事,苏然就听见化妆间里传出一个不高不低的声音: “谁让你进来的?” 里头的刘紫薇和外头的苏然都是一愣,后者一皱眉,立刻推开门走了进去。 林一唯抱着手靠在椅子上,发型师在给她整理头发,其余的助理和经纪人都是各自忙碌,围着这个大小姐团团转。相比起来,刘紫薇连同她的一个助理、一个经纪人就显得势单力薄了,尴尬地杵在进门处,因为刚刚那句话而进退两难。 “林小姐,化妆间有限,所以紫薇会和您共用这个房间。”苏然看了刘紫薇一眼,转过去对林一唯不卑不亢道。 “我从来不和别人共用一个房间。”林一唯始终都没有看苏然他们一眼,对着灯光反复考究自己精致的指甲。“尤其是和三流明星。” 刘紫薇脸色立刻不太好看。苏然更加。她不怕人家耍大牌,最烦就是耍大牌碍事儿。现在眼看着就要上场了,到时候嘉宾顶着一张素颜上去算是怎么回事儿?就算找个别的地方安置刘紫薇,又让刘紫薇怎么想?想想就觉得火气大还不好发作,便对林一唯的助理使了个眼色,悄悄把人叫了出来。 “你们家姑女乃女乃一贯就这脾气?”苏然横眉。 战战兢兢的小助理和导演圈子都还比较熟,便压低了声音:“脾气倒是不好,但也不至于这么坏……主要吧,今天来的路上……” 苏然不作声地听完,发表了两个字的感言:我靠。 原来两人是同时到的,下车的时候碰见一群粉丝在广电门口大喊“女神”。林一唯刚不情不愿地准备去签名,就见人一窝蜂都围在了刘紫薇身边,完全把她忽视了。 “就这么点儿事儿?好气量!”苏然翻了个白眼,对着助理伸出讽刺的大拇指。 王玮在前厅招呼陆续到来的记者,忽然听见短信提示音。内容不长,苏然简单粗暴地描述了一下现在的麻烦,问怎么办。 王玮干脆一个电话打了过去:“首先,不要和林一唯打起来。” “……” “其次,现在不是惩恶扬善的时候。如果刘紫薇比较好说话,就把她带到其他地方好了。” “今天有好几档节目同时录,别的化妆间早就人满为患了。总不能让她去隔壁安天王房间吧?” 王玮一愣,沉吟了片刻:“也未必……就不行吧。” “你疯了吗,安天王是什么重量级啊,跟他说会被他那一大堆侍卫斩立决的!……喂?” 苏然听到那头电话挂了,也只得无奈地吐了吐舌头,打算再进去和林一唯交涉一下。刚抬脚要往化妆间走,就看见王玮过来了——然后王玮在左侧的化妆间前停住了——然后王玮眉头一低就推门进去了——然后王玮一脸不自在地出来了——然后里头出来个人来请刘紫薇…… 刘紫薇听说安靖宣来解围,受宠若惊,连忙谢了又谢,迅速带着助理和经纪人出来,拐进了隔壁化妆室。 “啪”地一声,苏然听见什么东西被敲断的声音,斜着身子往里头一瞧,就见林一唯一截水晶装饰的假指甲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哈哈哈哈,苏然怕自己笑出声,赶紧捂住了嘴:果然嘛,安靖宣的邀请,那可是比什么金马金钟的“最佳女主角”还要盛大的赞誉。要不是林一唯这一闹,刘紫薇这个“三流明星”哪有机会接近这个神话般的存在。想必她正在为自己无心失算而懊悔恼怒吧?想到这些,苏然顿觉出了一口恶气。 更重要的是——王玮和安靖宣果然有一腿!苏然的双眼顿时冒出了灿烂的星光——混电视圈不为别的,一是为了和安靖宣这样的人握手然后不洗手,二是为了活捉各种各样的八卦。 苏然喜滋滋地朝前厅走去,准备趁开始之前再从王玮那儿套一点机密。刚拔腿,就见赵台长的秘书捧了个盒子,快步朝自己走来。 “苏导。” “哦?欢姐?有什么事吗?” 叫欢姐的女秘书推推眼镜,对着手里包装精美的礼盒努努嘴:“赞助商送来的衣服。” 苏然有些模不着头脑:“给谁?”说完又回头瞅了一眼化妆间:“明星好像都自备了服装。” “给你的。” “给我?”苏然眼镜瞪得老大,突然一拍脑门:完全忘记自己也要列席发布会这件事了!原本除了台里领导,导演里够格上台的也就是谢金龙和王玮。这下好了,被“执行总导演”的帽子一扣,露脸的机会也跟着来了…… 苏然悻悻的,底气不足地双手揭开盒子,就是一声惊叹—— 好美的晚礼服! 第19章开机(中) ()苏然小心翼翼地把礼服从盒子里提出来,细滑清凉的布料拂过手指倾泻而下,舒展开来成一瀑布完美的流线,淡淡地绽出象牙白色的光—— 包括苏然自己,霎时间,周围站着的、经过的所有人都因为幽暗通道上的这一道光,而忍不住驻足凝视,就连里头的林一唯闻声也偏过头来看。 礼服上部是白底,衬着银丝镂空图案,互相错落交叠,每个镂空的周边镶了细细的钻。下半身全无累赘,窈窕的轮廓上紧下松,到膝盖处翩翩散开成荷叶状,恰恰是优雅高贵之中又显飘逸洒月兑。 “然姐,这……”掩饰不住惊叹之情的小徐指着礼服,瞳孔都放大了:“这裙子看上去很有来头!” 小徐果然是平时受苏然耳濡目染,能这么快反应来,眼力算是不错的了。 苏然沉吟了两秒,点了点头:“嗯。这是凯瑟琳·毕格罗当年领奖那套礼服的另一个版本。”苏然口中说的凯瑟琳,就是奥斯卡史上第一位摘得“最佳导演”桂冠的女性。而之所以说是“另一个版本”,是因为当时凯瑟琳的礼服,是一条银灰色的委地长裙。比起影后们豪奢夺目的华服,凯瑟琳的着装含蓄朴素很多且重在大气。经过改装过后的这条裙子,不仅不减原版的风韵,反而因注入了东方美的元素,于这个场合显得再合适不过。 那样的礼服都是有专利的,而手头沁凉的质感和映入眼帘的光泽告诉苏然,这是真品。也就是说,出自伊夫圣罗兰——一个仅服务于全球屈指可数的几千富豪的品牌。苏然赞叹的神情里隐隐夹杂着疑惑:《非凡的一天》的八大赞助商虽说都来头不小,但是哪有这么花心思的?况且谢导这茬事出突然,他们又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备好礼服呢? 小徐想不了这么多,一听到凯瑟琳的名字就开始激动,越发觉得苏然跟这位《拆弹部队》的女导演有渊源,不由得月兑口而出:“然姐,这件衣服简直就是为你而生!今晚你就是全场的焦点!” 苏然笑笑,刚要回话,就听见化妆间里“嘶啦”一声。 布料撕裂的声音。 所有人都把目光转了个向,齐齐投向里边,就见林一唯手里舀着一条暗色的连衣裙,裙裾处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她随意一扬手,示意身后的服装师。服装师一脸诧异地接过来,嘴张了张,又唯唯诺诺没出声。 苏然看一眼也就明白了:多半又不知道在撒什么气,自己把裙子扯坏了呗。 但是林一唯转过脸来的时候,倒是没有明显的愤怒,只是用惯有的冷漠和不屑,对着门口淡淡问了一句:“导演,我的服装出了问题,怎么办。” 苏然把礼服放回欢姐的盒子里,两步走到服装师身边:“现在能修吗?” 服装师把裙子提起来,对着灯光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不过苏然倒是借机会看清了这条裙子:亚麻色,布质,除了下摆的碎叶剪裁以外,毫无任何设计可言——也不知道林一唯是对自己的身材太有信心,还是对节目不上心——总之这条裙子简单得近乎平庸。 “小徐,去找台里的服装师问问,看有没有合适的。” 小徐应了一声拔腿就要跑。 “这儿不是就有么?” 林一唯声音懒懒的,但目光很直接,一动不动地落在欢姐手中的礼盒上。 苏然一愣,没想到她的点在这儿。可小徐一听立马不高兴了:“这是然姐的……我去给你另找。” 林一唯一声冷哼,小徐不由得僵住脚步。 “我从来不穿电视台的衣服。也不知道给多少人穿过……不干不净的。” 小徐涨红了脸,刚想反驳,一看苏然的眼神,又只得把气都憋了回去。 林一唯带过转椅,正对着苏然:“导演,还是你想等我的人坐飞机回北京把蘀换的取回来?” 小徐一撇嘴:简直无理取闹!于是也顾不得那么多,声儿不大,语气却很犟:“可是这件衣服是苏然姐的。” 苏然又好气又好笑,一是这小伙子说来说去也就这一句话,二是半个月前开会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还激动地大喊“国民女神”呢?想着嘴角就带出一点笑,正想打量一眼小徐,却在听到下一句话的时候僵住了: “赞助商提供的,应该不专属任何人吧,况且……什么身份的人配什么衣服。野鸡插上凤凰毛也飞不起来。你姓苏是么?苏导演,你觉得…你这样的地位,在这种场合太招摇,合适么?”说话间,林一唯已经站了起来,慵懒地走到苏然面前,居高临下地对着她,以致于那斜上飘飞的眼线显得格外锋利。 苏然沉默不语,隔了两秒才抬眼和她对视,心里飘过王玮的谆谆教诲: 首先,不要和林一唯打起来。 其次,不能打你还不能拐弯抹角骂你么! “哈哈哈,所言极是!欢姐,把‘凤凰毛’交给林小姐呗。” 苏然眼里盛满大度的笑意,看上去诚恳极了。 林一唯的脸几乎是瞬间变色,大概从来没被人如此回敬过,刚抹上了唇彩的嘴都有些发抖。 苏然说完也懒得多看她,礼礼貌貌地一欠身,就退出了化妆室。一回头,正好看见王玮正站在门口,朝自己举起了手。 仍旧是面无表情地一击掌,两人对视一眼,并肩往前厅走去。 小徐后脚就跟出来了,跑到两人身边停下的时候终于憋不住了:“哈哈哈哈……然姐,你真是一针见血四两千斤呢!” 苏然故作正经地一拱手:“好说。” “可是……现在得罪了这位姑女乃女乃,往后录节目的时候她会不会……”小徐果然是个老实孩子,高兴了一会儿就又开始忧虑了。 “既然合同都签了,她也不能轻易退出是吧。” “我说苏导,到时候差不多就得了哈。” 前一句话是苏然说的,后一句是王玮接的。 小徐一咽口水,突然意识到了这俩都是些什么人——苏然算是新人,但是自打跟着她以来,从没见她吃过大亏;王玮更加,惹他一个不高兴,就是被整个综艺圈封杀的下场。这么想想,倒是该为林一唯担心了。 “话说你怎么来了?前头的事情都差不多了?”苏然看看王玮。 “媒体有小陶在接应。至于我,有个紧急消息要告诉你。” …… 王玮刚说完,空旷的通道就回荡起苏然的一声吼:“怎么现在才说!你!你们!……” 两个小时之后,所有明星嘉宾到位,后台待机。 而前厅除了台里的工作人员,也没有什么人走动了,因为此时所有的媒体都已经进了大厅背后的主会场——一个大型节目的录影棚。整个棚的后半是台阶式的观众区,呈扇形展开。排布整齐的观众席中央留了一条大通道,铺上了红地毯。而前半就是主舞台,靠后的地方竖了一块大屏幕。此外,左右两侧分别都有一个小的分舞台,各自带了屏幕。第一排的位置前有长弧形的桌,桌上铺了绒毯摆了饮料,一看就是留给领导、赞助商和明星嘉宾的。虽然现在还空着,但是满场的镜头都已经对准了这个特殊的位置,预备用闪光灯将任何风吹草动一网打尽。 时针正式指向午后3时整,幽蓝黯淡的圆形主舞台上,突然降下亮光。光线几换,裹成一个巨大透明的光球,像是武侠小说里常出现的那种防护结界。 方才还窸窸窣窣嘈嘈杂杂的台下,瞬间安静了下来,只一片啧啧称奇的声音。摄像机照相机于是齐调头,蓄势待发—— 众目睽睽之下,那光球之外,渐渐呈现出一袭纯黑的身影,一步一步,款款突破界限,踏进光圈,和周围透亮的光线形成鲜明的对比,如同雪白的琥珀里镶了一枚黑玛瑙—— 可偏偏没有一个镜头捕捉到她的来向! 那身影落定,目光如飞燕般掠过全场,尔后大方一笑:“各位媒体同行大家好,欢迎大家来到c市卫视大型季播节目《非凡的一天》的开机发布会现场!我是本节目的执行总导演苏然——” 突然就炸开了锅! 四面八方的闪光和目光,顿时潮水般向那个光球冲刷。但光圈却渀佛真如防护结界般,温和地护住了里面的人,以至于她没有收到丝毫干扰,依旧笑得从容。 不从容的是台下几百号记者:说好的谢金龙呢?不是封山之作吗?怎么突然换成了崭露头角不过半年的苏然?一时间,惊叹声、键盘敲击声、快门声响成一片,气氛破天荒地在开场就热了起来。 “我没有准备寒暄,台长也没有准备致辞,但我知道在座的各位,都准备了问题——下面,时间就交给你们了!” 素闻新人王导演苏然行事利落、不拘缛节,但没有想到简单直接到如此地步。此话一出,倒是让全场的记者有些措手不及,纷纷把目光集中到了光环中的女人:海藻般的长发绕过修长的后颈搭在胸前,身上穿了一条墨黑色的连衣裙,显得很是大方干练。腰间点缀的乌色珠宝,又给整个人平添了几分精致。 底下骚动了几秒,终于还是有人举手站了起来:“苏导演你好,我是《南方娱乐》的记者。之前一直传闻这个节目的导演是谢金龙,请问这件事是否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为什么苏导你现在成了执行总导演?” 我靠,这个我也想知道! 苏然一笑:“这个节目的确是师父他倾力策划、一手打造的,他就是真正的制片人。可师父说了,剩下的执行多都是些不用费脑筋的事,正好考我我能不能出师。”说着笑眼又弯了几分:“所以还要请各位多多支持,在媒体上说说好话,师父看了一高兴,我日子也好过呀。” 原来如此—— 满座都是恍然大悟的脸,反应过来以后记笔记的记笔记,敲键盘的敲键盘。 王玮在暗处听着苏然的话,不由得会心一笑:这姑娘该聪明的时候果然一点儿不傻:突然易帅这种事情,传出去最容易衍生出“闹不和”“有黑幕”“潜规则”等一系列负面话题……现在苏然一口一个“师父”——严格说来也算是——轻轻松松就解除了潜在的误会,还不抢谢金龙的功劳,比直接否认谢金龙曾是执行总导演的人选要巧多了。 提问的记者刚坐下,又有人抢着起来了:“我是《一周娱乐汇》的记者。从曝出要拍这个节目以来,外界对节目形式的猜想一直很多,请问苏导能不能给我们正式介绍一下《非凡的一天》?” 苏然眼睛一亮,胸中吁出大气一口:好样的,等的就是这个问题,答完了老子就解放了!—— “我不知道各位的每天都是如何度过。但是我相信,每一个人,都不喜平庸,厌倦重复。很多时候,看见各种纷繁的人生,见识到不一样的生活形态的时候,我总会忍不住想,是不是有一天,我也能站在那个位置?如果说,我可以做一天的他——” 话刚落音,只听见轰然一声,一栋拔地而起的摩天楼刺破光球,以直上云霄之势,骤然生长到了棚顶!紧接着在它的周围,一片片的建筑群如同变魔术一般渐次展开,占领了舞台!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直了,尤其是当一袭黑衣的苏然出现在楼顶的时候,甚至发出相机坠地的声响—— 天台之上,的苏然眼光犀利如铁,沉沉地盯着对面一个带了黑面罩的人。两人脚步轻移,绕圈对峙。忽然!戴面罩的人手里凭空多出一支火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苏然开火,苏然侧身一避,腾空就从楼顶跳了下去!—— 台下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呼,各个都觉得自己在看3d电影!那逼真的坠楼效果惊得人冷汗直流,半寸都不敢挪开眼睛! 明明刚才还在答记者问,怎么转瞬之间就完了一次高空坠影?! 苏然落地时还翻了几个跟斗,一拂裙摆就利落地站了起来,手轻轻一挥,身上的威亚就弹回摩天楼——而就在那个瞬间,摩天楼,连同整个大道、房屋……都莫名消失了。此时,苏然的背后,多出了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和她背靠背。 “我很少幻想自己成为蝙蝠侠蜘蛛侠钢铁侠,但我渴望成为他们的扮演者。他们是现实世界里,唯一飞檐走壁刀光剑影的存在。” 话音落下,两人所站立的地方忽然慢慢开始旋转,玉立在苏然背后的那个身影,一点点、一点点地展露真颜……肩膀——鼻尖——侧脸——眉骨——正面—— “——安靖宣!” “啊是安靖宣!——” “天哪这是真人还是影像!……” 台下刹那就失了控,人声如炉上的水,哗哗地就被这极其不可思议的一切煮沸,几乎要把整个会场淹没。人群里还有几个冷静的,这时忽然想到:刚刚的片段,不正是安天王最新大片《极速追杀》里的一幕么! 安靖宣微微点头跟观众致意,然后大步流星地从台上走下,一直走到第一排空的位置上,靠边坐了下来。 前排的记者直到这个时候还半信半疑,直到凑得很近才敢确定,这是真人,是本尊!——那苏然呢?那楼宇大厦呢? 苏然在台上岿然不动,遥遥地注视着疯狂闪亮的照相机,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初中的时候开始学吉他,高中开始组乐队,大学里开始小范围地演出。那时候,我做梦都梦见自己有一天,能像她一样,站在舞台中央,用歌声和世界共鸣。” 然后几乎是和刚才那一轮如出一辙,主舞台瞬间变成了演唱会现场,周围是荧光棒和横幅的海洋,振臂、呐喊、歌唱……如同不透风的墙,保护着舞台中央暗夜玫瑰般的苏然——在一个旋转回身之后,舞台上婷婷走下刘紫薇,落座在安靖宣旁边。 一样的手法,大变活人再变出宋嘉桓。四个嘉宾到齐了三个。一众早已目瞪口呆的看客,已经没有闲暇思考这不可思议的一切,全部的心思都用来期待最后一个压轴登场。 “不想做女神的女生,不是好女生。”苏然头稍稍后仰,目光一片澄澈高远。“但是越到后来越发现,自己从来不完美。可即便这样,还是心心念念地幻想着,某天,你会为我一个回眸乱了方寸,为我一声叹息,甘愿倾尽时光。” 尾音悠长,清冷,隐隐有回响,再荡开一缕细致空灵的哀伤。 忘记了言语的人们再定睛看去时,苏然已经倚在白玉雕成的王座之上,驾临云端。缠绵的藤蔓,明媚的繁华,合着四面八方穿透云层聚拢的光线,把座中那个孤傲的身影衬托得格外醒目。有人这才意识到,黑色原来也可以耀眼可以光华万丈。 天国的景象没有立刻散去,轮盘已经轻启,苏然渐渐隐没,亮光之中走出林一唯,新时代“国民女神”。 如果说一抹黑色在这个场景里明晰得过分了,那这一身象牙白的礼服,就是对这一片盛景最好的回应——或者说这景,才是对女神的礼赞。 林一唯下巴微扬,轻车熟路地亮了几个相之后,并没有马上下台,而是稍稍退开几步,然后就见台下的三位也同时起身,陆续离开座位,朝台上走去。 “妈呀累死我了。”苏然长吐一口气,翻着白眼靠在墙上。 赵台长也松口气,连连点头:“小苏啊,干得漂亮。” 苏然在心里“哼”了一声:你们才干得漂亮好么!临开场俩小时告诉我有这么复杂的设计!台长她不敢惹,一个劲儿舀刀片眼神瞟王玮。 王玮熟视无睹,自觉转移话题:“你那些串词都编得挺好的,无实物演出也是登峰造极的水准。” 苏然一扬脖子:“‘倚马可待’四个字说的就是在下……你这些场景设计也相当酷炫啊,而且有两个还是在一个半小时之内重做的,这效率太可怕了!” 王玮眉毛一抬:“‘鬼斧神工’这个成语正是形容不才。” “……” “……” 两人说话间,主舞台上四位嘉宾已经依次自我介绍完毕,苏然和王玮见状连忙噤了声,又换了副面孔。 全场灯光骤然大开,把方才起一直站在暗处右侧分舞台照亮,把站在上面的赵台、王玮和苏然,送到了一片惊异的视线里。 第20章开机(下) ()全场安静了三秒,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以至于疯狂的掌声,一直到赵台长领着两员得力猛将走到台中央的时候还不肯停歇。 赵台满面红光,对这台下媒体连连拱手,乐得合不拢嘴。 “感谢各位今天光临!卖了这么大一个关子,真是对不住啦哈哈哈……” “赵台!能给我们解说一下刚才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哪个记者率先喊了一句,于是一呼百应地,求解的声浪此起彼伏。赵台微微一愣:“哦?这个……来,王导,你来帮大家说明一下。” 王玮不遑多辞,淡淡地清了一下嗓子,现场迅速就安分了。 “其实刚刚只是一个影像叠加的技术。如大家所见,整个舞台由三个部分组成,我们现在站的这个主舞台是用来成象的——” “哦——”全场观众齐刷刷地一声。 王玮又指了指左右:“从大家刚才看到苏导演开始,她就一直站在右边这个分舞台上,后面这块屏幕是用来制造场景特效的,二者合成之后,实时出现在主舞台。而我们的明星,也不是站在主舞台,而是左侧的这个分舞台。主舞台的影像和分舞台走下来的真人,一直到观众区的第一排才彻底重合。也就是说,成象区域其实延伸到了观众区,不知道大家刚刚有没有发现呢?” 坐在二、三排的记者一拍大腿:这谁能发现啊!本来就是一眨眼的事儿,何况整个会场的光线还布置得异常精巧,无论如何也没看出端倪来。这么说来,只有林一唯的人影合一是在舞台中央,难怪最后那个画面那般工巧繁复,光线又亮得出奇,可不是为了打掩护么。 “王导,这个舞台是您的设计吗?这个创意是怎么来的呢?”又有人喊。 王玮心里一动。 安靖宣的眼里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这种光影合成技术已经存在很久了,只是恰巧想起来,就改良了一下。”王玮想了一两秒才回答,语气尽量随意,台下的记者也是连连点头,称赞不已。 不记得那是在多少年前了。他那时候还不是很红,要靠大小商演养活自己,经常东奔西跑,他就陪着他。有一次应邀为某知名汽车公司的新款suv发布会助兴,他就在下面看着,举着相机等他出场。 回去的路上,他笑着问,怎么样。 他明知他问的是自己表现如何,却故意答偏:新车出场的方式很拉风。 那时候,营销部经理站在台上,激情洋溢地介绍车的各种优越性能,一抬手,车就直立,一喊“开”,外壳部件就凌空展开,生生析出车内部的钢筋铁骨,再一挥臂,车就开始爬雪山过草地……看得台下的他目瞪口呆。明明车和人就像是在同一个空间里,可是舞台上怎么会有雪山草地? 后来才知道那是合成的影像。他记住了,说以后说不定可以用上。 十年之后,在一个很特别的场合,当时无心见识的技术已经被他玩儿得无限成熟,然后用上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意而为。 见王玮有些发怔,站在中间的台长及时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苏然。 “王导的鬼才大家也不是第一次见识了”,苏然呵呵一笑:“不如多给我些镜头呗。” 满座的记者一分神,瞧见苏然吐舌头索关注的样子,瞬间就被逗乐了。 “苏导,刚刚的展示的确令人叹为观止,不过你能不能给我们具体说一说呢?”有个记者站起来大喊了一声。 苏然大方地点点头:“那是自然。其实刚刚展示的,就是整个真人秀的精髓——身份互换、生*验——我分别进入四位嘉宾的角色,去体会他们的生活。而真正录制的时候,我们第一期的四位嘉宾将会依次进入节目组,在开拍之前,公布自己一周行程。然后由明星自行抽签,抽取其中一天成为互换的日子。 “而在此之前一周,我们会在某个特定地点设置摄像头,记录每个从摄像头面前经过的人,统计男女数量。此时嘉宾进行第二轮抽取,任意报出一个数字——比如下期录安天王——某摄像头下一周共经过3000名男性,那么安天王可以任意报出0-3000中的任何一个数字,通过镜头回放,找到我们的目标,成为交换的对象。 “然后就是双方为了进入对方的角色而努力适应和学习的一周,这部分内容也会在每天黄金档后段每天播出,而周末,大家看到的将会是交换日双方完成任务的全过程。” 王玮终于在苏然这段不短的解说中收回了心神,身子微微后仰,隔了台长悄声说:“你不去做主持真是可惜了。” 苏然也往后一点,骄傲地一挑眉,然后又回过来,咽了口口水,继续说: “所以,大家可以期待的地方有以下几处:一、明星的行程表。比方说安天王抽中了下周三,而那天他的行程是去拍电影,而我和他互换,我就得冒死再去吊一次威亚……要是他的行程是去陪女朋友……我就得女扮男装了。” 苏然这一打趣,台下不禁发出一片笑声。 “不过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因为性别上有规定嘛,刚才也说了,男明星只能抽取男性。”听到前半句,安靖宣和王玮心都略略提了一下,直到听完解释,才不约而同地松口气。 “第二呢,就是大家可以欣赏我们导演组人海捞针的过程。虽然说摄像头安置的地方是特定的,但是只是定了范围,一共十二个备选,也是由明星自行抽取。由于都是公共场所,谁会经过我们完全无法控制,所以大家可以期待我们‘寻人组’的导演大展神通——他们都是《一定就是你》的原班人马。” ——台下顿起一片惊叹:说起《一定就是你》,在综艺界也算是元老级的王牌节目,每次都会从地球各个犄角旮旯里找出一堆奇人异士来表演,形式虽然简单,但是直到前几年还红透半边天。那也是苏然起家的地方。那里对于导演组的要求没有别的,俩字:找人。长期干做这个节目的前辈,据说是给他一段新闻联播,随手指一个,上至国家元首下至出境路人,三小时之内必能取得联系。 “最大的亮点自然是互换日了。丑小鸭也许变天鹅,王子也可能变青蛙,未知带来好奇,挑战成就非凡——想和明星互换的记者朋友们没事儿可以多出去转转哟,说不定会被抽中的!”苏然朗声说完,大眼睛眯起来一笑,也带得全场气氛都好到了一个顶点。赵台长越发觉得把执导的位子给苏然,完全不是个坏事情,于是最后那一点点顾虑都没了,笑得越发畅怀。 等到差不多台下安静了一些,赵台长估模着时机也差不多了,便轻轻咳了两声,有话要说: “要做好这档节目,除了我们台里上下一心之外呢,当然是离不开合作伙伴的支持,下面我想给大家隆重请出我们的独家冠名商——有请景氏风华集团董事局主席——景风卓先生——” 独家?八大赞助商什么时候变成了独家?——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景风卓!…… 观众区中间的红毯通向台阶高处,尽头,是一扇大门。就在赵台长落下尾音的那一秒,大门訇然中开!电光石火之间,苏然渀佛被对着开了一枪,脑袋一声巨响…… 迎着满堂惊诧的目光,他气定神闲,信步踏上红毯。 通路的顶上,于时亮起一盏灯,随着他的每一个脚步,渐次被点燃。灯光下的景风卓一身象牙白的西装礼服,神色清淡地从上走下,如同一步一步,走入凡尘。 眉飞入鬓,目若星光。这个长相俊朗身形高大的男人,就这样不疾不徐地踩过每一级阶梯,落脚无声,却于静默之中,释放出一种强大的疏离和华贵,以至四周围此时炸起的惊呼与快门响,似乎落到他附近就会自我消陨,完全不得近身。 ——莫非又是幻象? 景风卓从门开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施予任何镜头一个正脸,目光始终遥遥地向台上。他在找另一个象牙白的身影,全场唯一能与自己匹配的那个颜色。 却在距离拉近,视线渐明的瞬间,风云变色,顿住了脚步——不是她。 她呢? 眼光横掠过台上七人,终于在最右端,发现了那张熟悉的脸,熟悉得令人心头一颤……景风卓暗自吸了口气,只觉得那张脸有些苍白,眼里闪烁着惊恐……她没有穿那件衣服。就像她从来不会服从自己的任何指令一样。不但不服从,还要完全对立,如同黑白之间不可调和的对峙。 台长亲自走上前几步把景风卓迎到舞台中央,正好紧邻林一唯,而自己则在景风卓另一侧站好,旁边依次是让了一步的王玮,以及最右的苏然。 景风卓落定。后知后觉地,台下忽然响起一片盛大的掌声。 他面色沉静如水,没有过多表示,简单地问了声好。 还是刚才《南方娱乐》的记者,悄悄凑到了摄像师的耳边:“多给他一些镜头!” 经验老道的摄像师忙不迭地点头:“真是没想到,景家居然出了个这样的人物。你看他这长相气度,比安天王都不逊半分。” 两人的谈话算是道出了台下观众的同感。都知道风华集团在数月之前改朝换代了,但是新少主却低调得有些神秘,外界都知之甚少。如今这一露面,不止于惊喜了,简直是惊艳。 “景总您好,我是《综艺周刊》的。早几个月之前,《非凡的一天》招标会上,全市八大赞助商一共是出资八千万,共享冠名权……那场招标会我也参加了。请问风华是什么时候加入的?而且为什么又变成了独家?” “对啊对啊……” “就是就是!” “这怎么回事啊?” “……” 景风卓刚做出要开口的动作,吵吵嚷嚷的观众就突然不说话了。 “昨天。” ——啊? 昨天? 再没有比这更简略的回答了。一干记者面面相觑,觉得他大概是在回答“什么时候加入的”这个问题,但是没说“为什么独家”。而景风卓之所以不回答,是因为不管是撤下那八家,还是重新获得独家冠名,总共就只有一种路径:给钱,足够多的钱。这个逻辑太简单,他没有兴趣解释。 终于有反应快的,不再只顾着追问事情始末,壮着胆子站了起来:“景老板,《非凡的一天》是公开招标的,我们都知道赞助额度。所以您能跟我们透露一下风华的出资吗?” 景风卓仍旧是没有太多表情:“三亿。” 就像在说“三块”那么敷衍和轻巧。顿时全场哗然—— 记者的手指在笔记本的键盘上暴走,激动以至于混乱地向外界传送信息。有些广播台的外景记者立即见缝插针做现场连线,声音通过电波,放大了急切和兴奋。总的来说,这一场开机发布会信息量太大了,从总导演易帅到明星出场到惊现大鳄冠名商,满满都是亮点,再往下深挖一番,至少可以支撑这几十家媒体一个礼拜的头版头条。 “王玮……”苏然神色极不自然地扯了一下王玮的袖子,声音涩涩的,和刚在口吐莲花侃侃而谈的样子相比,判若两人:“你事先知道吗?” 王玮的脸上也还保留着三分震惊,悄悄摇头:“不知道……我比你多知道的,也就是明星出场的设计。” 苏然木讷地点点头。没错,王玮事前不知道会换成自己。今天自己的部分,原定都是由谢金龙来完成的,但是因为谢导是男的,和两个女明星的“互换”场景原本绝不是刚才那样,害得王玮好一通改。 “但是……”王玮声音很小,苏然却听得清楚:“我怎么觉得,他是冲着你来的。” 王玮说的“他”,不是指别人。苏然心里一凉,平白生出一种逃离的*。 “景总,那请问风华集团为什么会有这个动作呢?据我所知,你们一向不涉足娱乐行业,在广告和公关上的投入比重一直相当小……” 景风卓眼底的神色流转,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淡淡的眸子:“为了一个人。” ——巨大的震惊再次如海浪一般把所有人拍到礁石上,尤其是苏然,如果此时有人注意到她,一定会发现她全身细微的颤抖。 他到底要说什么?! 为了一个人?什么人?几百双眼睛再次集中到舞台——一个重大的发现就在霎时间引爆了所有人的兴奋!—— 情侣装! 还有比这更好的证明吗?还有比这更大手笔的示好么?还有比这更天造地设的搭配么?——舞台正中的林一唯和景风卓并肩而立,宛如一双天神,尤其明显的是那从颜色到质地到设计都巧妙呼应的服装,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有好事者偏偏要听到确焀的认证才甘心:“请问景总,是为了和您穿情侣装的林一唯小姐吗?” 站在边缘的苏然听到有此一问,忽然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幸好。 景风卓看得懂蔓延真个会场的期待,可这样的期待让他心生淡淡的嫌恶。他没有回答,却低下头,开始解外套的纽扣,在全场人因奇异和不解而造成的静默里,安然把白色的外套搭在了手上,露出里头黑色的衬衣。 苏然眼看着那人一步一步朝自己靠近,手心越攥越紧,可是太紧张,都不知道疼。 外套落在自己肩头,人在身旁站定。 …… 又一阵令人窒息的沉寂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雀跃——景风卓用自己的行动公布了正确答案! 苏然一袭黑色衬裙,象牙白外套加身。景风卓的白裤子修饰了完美得腿型,上半身的黑衬衣把完美的肌肉和骨感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两人身上共有的那种不羁和大度,更让这样黑白白黑的情侣搭配,显得契合无比。 刘紫薇之前和景风卓见过,所以第一眼看见他就开始尴尬,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当然她的尴尬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僵直在原地的林一唯——巨大的落差在心底搅动着怒火,却不得发作。而其他人则是和台下的观众一样,除了惊讶,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 台长除外:原来景家大少爷,真的是为了苏然而来。 “景总,您的意思是,你是为了苏导演吗!” 景风卓用余光瞥见她拽紧了裙角,眼睛微酸。半天,才滞重地开口道:“不是。” 苏然心里那根弦松了紧,紧了松,简直快要崩断。 “我只是想证明,所谓的‘情侣装’,只不过是个无聊的巧合。只要我愿意,跟谁都能穿情侣装。” 满座的记者一头雾水,但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仍然有几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最后问了一声:“那您究竟是为了什么人?” “那个人……在三年前发生了一起车祸,连人带车坠落到了悬崖之下……她之前是学电视制作的,所以……” 突然之间,热烈的气氛就染上了浓重的哀伤,转折来得猝不及防。 悲莫悲兮生别离,三年前与爱人天人永隔,到如今也不能释怀。所以,这个商业帝国的贵公子,用支持所爱之人所爱事业的方式,聊以慰藉。 媒体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为这一场花样百出、惊喜叠加的发布会,画上了一个略带沉重的句号。 车里的广播一个字一个字地传入楚天弈的耳朵里。 突然,他就在大马路上一个急转弯,悍然无视上方的监控镜头,一脚狠踩油门,风驰电掣地就朝广电大厦的方向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