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疼你一个人》 序曲 “不能告诉他。”满儿。 “是不能!”兰馨——弘融的老婆。 “绝不能!”双儿。 “绝不行!”香萍。 “绝不可以!”香月。 “最好不要吧!”翠袖呐呐道。 贝子府的寝楼寝室内,翠袖靠在床头,满儿端坐床沿,其他人围在一旁,张张表情严肃又凝重,正在讨论重大议题。 “不然他一定会不顾一切立刻飙回来……”满儿。 “皇上必然会很生气……”兰馨。 “八成会降罪……”双儿。 “降职削爵……”香萍。 “打入天牢……”香月。 “千万不要告诉他呀!”翠袖心惊肉跳的猛吞口水。 满儿安抚的拍拍她的手。 “放心,我们不会告诉他。” “就算他写信回来问……” “也要当作没注意到……” “多写两句夫人的事……” “贝子爷就会很开心了。” “对、对,就这么办!”翠袖卯起来点头赞同。 重大议题讨论结东,结果大家都很满意,于是各自散场,香月、香萍伺候主子躺下睡觉,满儿与兰馨、双儿离开寝室,停在前廊,讨论第二重大议题。 “现在绝不能告诉他。”满儿。 “绝对不可以!”兰馨。 “绝对不行!”双儿。 “但是他回来后,一定要告诉他!”满儿。 “对,非告诉他不可!”兰馨。 “没错,非说下可!”双儿。 “即使翠袖觉得不需要计较这件事,坚持要让她们继续留在贝子府里……” “她太善良了!” “太傻了!” “我可忍受不了!” “我也是!” “谁都受不了好不好?” “所以弘普回来后,非告诉他不可!” “然后大哥就会发飙,那女人可惨了……” “大哥只有在发飙的时候跟阿玛一个样儿,超恐怖!” “这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我同意。” “我附议。” 第二重大议题讨论完毕,结果同样令人满意,于是三人转入隔壁另一间卧室,房中三位嬷嬷一起起身见礼。 “福晋、二少夫人、三格格吉祥。” “醒着么?” “可精神着呢,福晋。” 闻言,三人不约而同绽开欢喜的笑容—— 一 第一章 乾隆十四年元旦刚过,大金川卡撒军寨—— 中军大营连绵数里,正当中的帅帐里,傅恒等将帅正日夜密议进击莎罗奔的战策,金日却躲在后面的营帐里闲啃瓜子三不管。 他又不懂打仗。 “这啥玩意儿?”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金日瞅着搁在他鼻端前的碗,缕缕呛鼻的药味儿直冲入他鼻腔内,呛得他险些窒息,“干什么的?”他不悦地问。 铁保努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明明每天他都会端这么一碗补药来给主子“享受”,主子却总是要一再重复这两句相同的问话,跟小孩子一样,就是不肯爽爽快快的把药喝了,大家皆大欢喜。 “夫人的吩咐,请贝子爷务必要暍完。” “……他大爷的!” 劈手抢过碗去,金日不管不愿的一口喝光补药,苦着脸把碗丢回给铁保,正想唠叨抱怨几句,帐帘忽掀,何伦泰进来了。 “禀贝子爷,府里来了信儿。” “真的?快给我!” 一把夺过来随着廷寄文书送来的家信,金日迫不及待的拆开来仔细看,看着看着,小嘴儿不觉撩起欣喜的笑纹,看着看着,笑容又逐渐消失,眉宇间蹙起困惑的皱折。☆四月天独家制作☆ “怎地,都没有提到孩子的消息?” “夫人还没生吧!”铁保说。 “怎会还没生?”金日喃喃念着,视线拉回去再重头看一遍,想说是不是哪里漏看了。“十二月就该生了,这会儿都一月了!” “那也没什么呀,五阿哥不也晚了快一个月才出世。” 一语中的,金日猛然举眸,“可不是!”松了口气,放心了。 不过…… 这场该死的仗究竟还要多久才能结束? 坐完月子后,好不容易得到满儿的允许可以自由走动,翠袖第一个想到该去探望一下借居在贝子府的“客人”——汪夫人。 “夫人,她们过得好好儿的,没那必要特意去探望她们吧?”香月喃喃抱怨。 “当然要,我娘说过,借住家里的客人必须时时去问声好,这是礼貌!”翠袖严肃地说。“更何况,我坐月子休养这近两个月来,她们都没有来探望过我,我相信她们必定是因为那件事而过意不去,我得去告诉她们我不在意。” 香萍、香月相顾一眼,目光诡谲,没有吭声,翠袖也不再说话,踩着满地雪花跨过大门,困惑的左右看一下。 “奇怪,以前这里并没有护卫守门,为什么现在有了?” “夫人您不知道吗?王公府邸大都分成内、外府,这大门以内是主子们起居的内府,外人是不得随意进入的……” 香月说到这顿了一下,香萍马上接下去。 “之前府里的人都知道这规炬,所以不需要护卫守这二府门,不过现在有,不懂规炬的外人住在府里,只好派人守着,免得她们又胡乱闯!” “原来有这规炬呀!”翠袖恍然大悟。“我都不知道呢!” “夫人您是主子,府里哪里都去得,自然不需要知道。”香萍又和香月交换一下眼神。“不过夫人之前都邀请汪夫人她们一家人到内府偏厅一道用膳,那是不合规矩的,可以的话,请夫人尽量避免。”☆四月天独家制作☆ “咦?真的吗?”翠袖吓了一跳。“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这规炬!” 见翠袖真被吓到了,香月与香萍猛然扭过脸去窃笑了一会儿,再转回来。 二 “没关系,夫人,以后不要再邀请汪夫人到内府就是了。” “放心,我保证不会了!” 真是好哄! 往东厢院落的一路上,香月与香萍忍不住偷笑不已。然而,一来到东厢客院汪家四口子的住处,两人同时收起笑意,露出格外谨慎的神色。 那个汪夫人可不像夫人这么好骗。 不过,哼哼,尽管放马来吧,保护夫人是她们的责任,她们绝不会再让夫人被人欺负去! 正月二十八日,清军已逼近莎罗奔的老巢勒乌甲 紧绷着脸容,金日缓缓放下家书。 不对劲! 虽然信上一切都很美好,老婆做完月子了,女儿也很健康,胖得跟猪一样,但他知道有什么不对,那不对就在字里行间,只是他怎么看都看下出来。 她们到底隐瞒了他什么? 阴沉着表情,金日静默片刻,忽地起身离开营帐,几个大步来到帅帐前,猛然掀开帐帘进入,帐前守卫各个低头装作没看见,没人敢阻拦他。 做守卫招于就得放亮一点,长命百岁不敢说,多活几年也好。 “你们究竟还在商讨些什么?” 帅帐内,围坐一桌,正在研议战策的将帅们不约而同吓了一大跳。 “贝子爷,卑职等是……” “少跟我扯白货闲打牙儿,挑明了讲!”金日不耐烦地命令道。 傅恒稍稍迟疑了一下。“这勒乌围是莎罗奔的老巢,前面皆山,山势险峻,万木丛笼,绝壁峭立,无路可上,又是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之时,想要强攻,不知得死多少人……” 金日不悦的挑起眉峰。“十多日前就听你们说要强攻勒乌围,攻了好几日,也听你们说攻下来了,怎地现下又来说要攻勒乌围?是怎样,刚攻下来又被抢回去了?你们只会攻不会守么?” “贝子爷,您有所不知,”岳钟棋忙道。“这勒乌围前头有两重门户,第一重名博瓦山,第二重名那穆山,我军狠搏几日夜方才杀上博瓦山,占下第一重门户,而那穆山地势更险,藏兵据险扼守,罗布得密密层层,我军前后分攻数次无效,白白牺牲无数将士性命,故而……” “行了!”金日半阖眼。“简言之,你们攻不下来,又不想继续牺牲兵士们的小命儿,只好窝在这儿穷磨脑瓢子,是吧?” 傅恒、岳钟棋等人默然无言,缩头装乌龟。 哼了哼,金日霍然转出营帐。“铁保、何伦泰!” 铁保与何伦泰齐齐躬身。“奴才在!” 身形倏旋,金日猛扑向山林而去。“跟我走!” 铁保、何伦泰急追而上,傅恒等人鱼贯自帅帐里跟出来,各个眼盯着金日消失的方向,严肃中喜色暗藏,憋了又憋才把欢喜的心情硬憋在肚子里。他们耐着性子闷头“研议”了几天,等的就是这一刻。 等金日不耐烦。 如此一来,不必再牺牲一兵一卒,毋需再浪费一箭一矢,最多再半天功夫,这场劳民伤财的战争就可以结束了,这就是他们“研议”的结果。 果然,一个多时辰后,铁保单独回来传讯。 “贝子爷已擒获莎罗奔与其妻儿,可以派人前去招降了!” 闻言,众将士们不禁欢声雷动、雀跃狂喜,唯有傅恒,他半声未吭,静静阖上眼,一脸安心的松懈表情。 为了金川战事,三位极品大员被诛戮,总算他不会是第四个。 二月初五日,大金川土司莎罗奔带领土舍、喇嘛及头人等来到清军大营正式设坛投降。受降结束后,傅恒立即向皇帝千里报捷,日行六、七百里,仅仅用了八天时间,告捷书就呈送到乾隆面前。 终于可以班师回朝了! 三 粉妆玉琢般的小娃娃在小床上一个劲儿咿咿呜呜,已能发出咯咯咯的笑声,稍微挑弄一下,她便蹬小脚呵呵笑开来,边摇两只小手挥舞,逗人极了。 “好可爱、好可爱!” 满儿忍不住抱起来又亲又哄,霎时间,几百只手一起捉过来,包括一双五岁小男孩的小手。 “抱抱,永蕃也要抱抱!” “小子滚一边儿去!”兰馨一把推开儿子,也伸长手要抱。“我抱抱!” “二嫂,要抱就自个儿生去,别来跟人家抢嘛!”双儿也一把推开兰馨,换她伸长手要抱。“额娘,也给人家抱抱嘛!” “放心,我会加紧努力,可是……”弘融的手伸最长。“先给我抱一下也无妨吧?” “需要实习一下的人是我,先让我抱抱吧!”弘昶也拉长手臂伸过去。 “滚!男人排后边儿!”兰馨和双儿一个右脚、一个左脚,合作无间,一起把两个大男人踢开。 翠袖在一旁笑得阖不拢嘴。 重男轻女是由来已久的传统观念,她原本还担心生女儿会受到白眼,没想到恰好相反,庄亲王府向来阳盛阴衰,受欢迎的反倒是女孩子,大家没事就跑到贝子府来抱娃娃,要是没讲好,大家一起来报到,就会像现在这样大吵起来,眼看就要掀起一场惨绝人寰的大血战…… “小格格该喂奶了。” 幸好,伟大的奶嬷嬷及时出现,满儿依依难舍的亲了又亲,方才“狠心”的猛一下把孩子推向奶嬷嬷,活像割了一块肉给人似的。 片刻后,众人移驾到花厅喝茶闲嗑牙。 “时间差不多了呢,额娘,”兰馨说。“该替孩子准备度百禄了。” “太棒了,又可以热闹了!”双儿兴奋的欢呼。 “只不知大哥赶得回来不?”弘融咕哝。 “那可不一定,”弘昶专心啃瓜子,漫不经心地说。“大金川的仗都打了近两年,再多两年也不奇怪。” “少乌鸦嘴!”满儿恨恨的给他一拳。“有你大哥出马,哪拖得了多久!” “干嘛打我?又不是我的错!”弘昶哀怨的嘟嘟囔囔。“我真是不懂,皇上应该叫弘昼去的说,干嘛又叫大哥去?” “说得也是,额娘,阿玛的武功不都教给弘昼了吗?”对于这点,弘融也感到相当不解。“照理说,护驾的责任移交给弘昼之后就没咱们的事了,但皇上却把弘昼丢在一旁凉快,依然老是把“那种事”扔给阿玛处理,这到底是为何?” 满儿徐徐环顾四周一张张好奇的脸,慢吞吞的端起茶盅来喝一口。 “这个问题啊,咱们可以关起门来讲,可干万别到外头去嚷嚷喔!” “别犯傻了,额娘,皇上的事,谁敢出去随便乱掰扯呀!” 满儿点点头。“好,那我就告诉你们,但记得千万别说出去。” “知道了,额娘。” “嗯。”茶盅搁回桌上,满儿开始述说:“这是你们阿玛说的,弘昼是皇上自个儿挑的人选,可惜他对学武不怎么有兴趣,资质不够又不肯专心,你们阿玛的武功至多他也只能学得一半,这种情况你们阿玛也勉强不了他……” “这我懂,我懂!”满儿才说一半,双儿就忍不住打岔进来。“就像阿玛教我们几个武功,明明阿玛也没偏心,但我们每个的程度就是不同,除了大姊没机会学,二姊没兴趣学,大哥领悟了九成五,就差那半成,大哥硬是没办法像阿玛那样不用剑,至于二哥……” “不到八成。”弘融苦笑。 弘昶吐吐舌头。“我七成。” 双儿抓抓头发,嘿嘿笑。“我才六成,比弘昼稍微好一点而已。” “只有四弟,他领悟了十成十,”弘融不好意思的说,输给弟弟真是超没面子。“就他一个学全了阿玛的武功,也可以像阿玛那样不用剑,仅是功力深浅有差罢了。” “没错,武功不够高,要办皇上交代下来的差使就不容易,更何况……”满儿迟疑一下,嗓门压低了。“别看当今皇上表面温和,其实他是个彻底专制的皇帝,那种人不会把可能威胁到他的皇位的人留在身边……” 四 “所以当年皇上才会利用阿玛和大哥除去弘皙与支持弘皙的人。”弘融低喃。“倘若二叔允礽没有被废,现在的皇上应该是弘皙。” 满儿颔首。“另外,皇上尤其不能容忍有人冒犯到他的至尊皇权,而弘昼在他面前一向随便惯了,譬如当着皇上的面殴打朝中重臣,到皇太后宫中请安时,竟不按礼仪的跪坐在皇帝的藤席上……” “哇,这可真是逾矩了,难怪皇上要把弘昼闲在一边,”弘昶咕咕哝哝。“不治他罪已算开恩了。”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弘昼,追根究柢得怪太后。” “这又关太后什么事了?” “按清制,后妃生了孩子必须交给其他后妃抚养,换句话说,母亲不能直接抚养亲生儿子……” “我知道、我知道,”双儿又插嘴了。“目的是避免母子关系过于亲密而联合起来有所企图,甚至谋求皇位。这是皇室最己忌讳的事,为此而不惜割断母子之间的血缘亲情,用心也可谓良苦了。” “嗯,就是如此。”满儿再点头。“而当年抚养弘昼的恰好就是太后,因此太后总是向着弘昼,处处偏袒他,自己的亲儿子反倒不亲了,宠得弘昼愈来愈放肆,有时皇上忍不过,想调弘昼到北方去苦两天,太后就叫宫女帮她整理行李,说是要陪弘昼去,皇上只好收回成命,但心里的怨怼不言可喻,只是无可奈何……” 她们愈说愈热烈,唯有翠袖的目光随着说话的人转过来绕过去,听了半天愈听愈茫然,始终都在状况之外。 “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我都听不太懂?” 满儿失笑。“不懂最好,懂这些对你并没有任何好处。” “对对对,这些大嫂不必懂,大嫂只要想着大哥就够了。”说着,双儿暧昧的挤眉弄眼,十分滑稽。“难道大嫂一点儿都不想念大哥吗?” “谁说不想!”翠袖冲口而出,旋即被大家的调侃眼光看得面红耳赤的赧下脸去盯住自己的手。“我……我一直好担心他过得好不好?衣服穿得够不够温暖?三餐有没有按时吃?铁保有没有天天煎补药给他喝?还有……” 她愈说愈担心、愈说愈忧虑,相反的,四周的人突然兴奋起来,各个望着翠袖背后笑逐颜开,乐不可支。 “他是不是很辛苦?会不会过度劳累?旧疾有没有复发?有没有受伤?”翠袖呢喃着,两只手愈绞愈厉害,几乎扭成麻花糖,看得出她是真的十分担心。“虽然他信里都写说他很好,但是……” 她轻轻叹息。“好希望他能立刻出现在我的眼前,让我知道他信里说的都不是安慰我的……” “那你就回过头来看看我是不是安慰你的吧!” 闻声,翠袖一怔,霍然回首,眼前那张笑咪咪的奶娃脸,可不正是她日日夜夜思念又思念的人,她不由狂喜的跳起来飞扑上去。 “夫君,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双臂怜爱的圈紧怀中的人儿,“我回来了!”金日低喃。 “好想你啊,夫君,我好想你啊!”翠袖又哭又笑,忽地挣开他的手,退后一步揪紧了眼上下打量他。“你好吗,夫君?你过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有没有生病?有没有受伤?铁保他有没有……唔!” 见她一开口就落落长一大串问题,可能问到隔天还问不完,金日没耐性的叹了口气,旋即俯下唇去堵住那张聒噪不休的小嘴。 起先她还会挣扎,因为有观众,总得意思一下,表示她不是不懂羞耻的人,但很快的,她便屈服于他的坚决,妥协在自己那份长久思念的心情之下了。 她好想他,真的好想好想他呀! 好半晌后,他才放开她,她双颊热辣辣的烧,急忙回头望,愕然发现花厅内其他人早已悄悄走得半个不见,只剩他们两人。 金日马上把她的睑扳回来。“当我在你面前时,你只能专注在我身上!” 翠袖叹息。“不管你在不在我面前,我一心都在你身上呀!” 金日眉开眼笑,满意了。“想我?” 两条藕臂紧紧锁住他的腰际,脸颊贴上他胸口,“好想好想喔!”她呢喃。“一直以为忙着孩子就不会太想你,见着你之后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多么想念你,好希望好希望不用再分开啊!” 温柔的手抚上她的秀发,“辛苦你了,也很抱歉,你在受苦时我不在你身边陪着你。”他的低语充满歉意。 她螓首连摇,“你能平安回来就够了!”仰起娇靥,忐忑地问:“打赢了吗?你不用再回去了吗?” “赢了、赢了,”金日笑呵呵的咧开小嘴儿,眉梢眼角净是得意。“我等不及跟大军一起班师回朝,先行一步赶回来,他们还在后头龟步走呢,起码还要半个月才会回到京师里来。” 五 她喜悦的笑开来。“太好了!” 他俯唇再轻啄她一下,然后搂著她走出花厅。“我们走吧!” “走到哪里?” “抱抱我的宝贝女儿啊!” 经历几番风雪和冰霜洗礼之后,冷冬悄悄离去,去年闰七月,这年的春天也就来得快,二月中旬的京城已然是芽绽枝头,绿意可见,虽说残雪仍未融尽,早晚也依旧冷飕飕,白日里却已透着暖意,温煦的太阳下时冒出来展现魅力,暖呼呼的阳光洒落下来,说有多舒服就有多舒服。 可惜贝子爷一点都不舒服。 “为何不可?”他倍儿愤慨,一整个怨念。“劳烦你把脑袋拽出去瞧瞧,外头阳光多温暖,你倒说说有何不可?” “是,贝子爷,外头阳光是挺暖活,”奶嬷嬷耐着性子对上金日那张幼稚又执拗的奶娃脸,如果是自己的儿子,她早就把他踢到墙角去反省了。“但仍是有风,小格格仍小,不宜吹风呀!” “我可以紧紧抱住她,不给她吹到半丝风!” “贝子爷想闷坏小格格?” 这也不行? 金日不高兴的绷着脸皮。“那何时才可以?” “下个月约莫就可以了。” 金日又僵持片刻,蓦然转身离去,嘴里怒气难平的嘟囔着。 “他大爷的,我自个儿的女儿都不能抱出去炫耀一下,这什么天道嘛!” 才回来一天就想抱女儿出去献宝,连翠袖都知道不合适,他却不死心的一个个嬷嬷轮流追问到底,末了还搬出贝子爷的架式来压人家,想要吓唬人家同意他把女儿抱出去。 偏偏他那副小奶娃似的怒容可爱又逗趣,不但吓不到任何人,还忍不住更想逗逗他,每个嬷嬷都用那种“你真是个不听话的小鬼”的态度打他回票。 磨了大半天,他终于心不甘、情下愿的放弃。 此刻,看他依然是一副不甘心的模样,圆溜溜的大眼睛冒着怒火,红嫩的腮帮子气唬唬的鼓成两团虾球,活像玩具被抢走的小鬼,正在算计要用什么法子抢回玩具,真是可爱透了。 一旁紧跟着他的翠袖再也忍不住失笑。“夫君,你这样真的很像小孩子耶!” 金日横瞪她一眼。“你管我!” “好嘛、好嘛,不管你!”翠袖还在笑。“不过你别忘了二十三叔还在前头偏厅等你喔!” “谁忘了,眼下不正要去了!”金日没好气的嘟囔,仍在为不能抱女儿去炫耀感到不开心。不过在大门前,他的神情变了,脚步也停下,“他大爷的,她们怎会在这?”他惊讶又错愕的问,还有几分掩抑不住的厌恶。 大门那一头,汪夫人端着谄媚的笑脸堵在那儿,还有汪映蓝,仍是一睑冷漠。 “对……对不起,夫君,”翠袖尴尬地猛打哈哈。“虽然王公子想娶蓝姊姊,但王大人不允,还把她们赶出来,她们无处可去,只好来找我嘛!” 不要睑皮的女人! 金日冷哼。“她们最好规矩一点,不然我也会赶她们出去!” 翠袖吐吐舌头,不敢多话,金日阴沉着脸色继续往前走,不情愿地迎向那对表情截然相反的母女,暗暗猜测她们想干什么? “贝子爷,您可真是厉害得紧啊,打胜仗回来了呢,恭喜啊!”汪夫人一整个阿谀的笑脸,嗲着世间第一恶心的嗓音奉承上来。“如果要办桌请客,可千万别忘了老身一家人啊!” 机伶一个哆嗦,金日拚命搓手臂,地上立刻落下一堆小山似的鸡皮疙瘩。 “很抱歉,汪夫人,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他皮笑肉不笑地翘着嘴角。“若真要摆宴庆功,那也是宫里办的宴,夫人没资格去!” 汪夫人脸皮僵了一下,旋即恢复原状,不亏是历经千锤百炼的铜皮铁面。 “老身的意思是说,如果贝子爷要在府里宴客的话……” “没的事,”金日不耐烦地打断她的奢望。“我从不摆那种虚荣的排场。” “那您就错了,贝子爷,那不是排场,而是礼貌。”汪夫人笑容不改。“当然,如果您担心翠袖……” “夫人。” 汪夫人又僵了一下,开始有点不自然了。“呃,贝子爷,如果您担心夫人应付不来,我们家映蓝可以……” “那更不必!”金日断然回绝,看都不看汪映蓝一眼。“该应付的事翠袖都应付得来,即便她真的应付不来,还有我额娘帮忙,汪大小姐还是哪儿舒适哪儿待去吧!” “可是……” 六 “对不起,汪夫人,我前头还有客人在等。”话落,扬长而去。 翠袖对她们无奈又歉然的笑了一下,旋即快跑两步追上去。“等等我,别跑那么快嘛!” 完了、完了,他好像真的生气了! 虽说她是这府里的女主人,但他才是真正的主人,而她不但自作主张收留客人住下来,偏偏客人又是他讨厌的人,也难怪他生气。 可是,她不收留她们,难道要任由她们自生自灭? “他讨厌你!” 一回到客院,汪夫人便以指控的语气愤怒的埋怨女儿,虽然这是事实,但她只说出一半,最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金日讨厌她们母女俩! “你为什么不能放下身段去讨好他?你究竟想不想救你爹?” 汪映蓝目光更是冷漠。“我不会做那种事。” 汪夫人不禁气结。“你这忘恩负义的不孝女,也不想想我们是如何辛苦把你拉拔到大,要你为你亲爹稍微舍弃一点自尊也不行吗?” “不行。” “你!”汪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指在汪映蓝鼻头上的手指头抖呀抖的,好半天后才颓然放下,“天哪,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竟然生出你这种无情无义的孩子!”她夸张的怨叹。 但不过片刻功夫,她又重新振作起精神——这个女人的毅力是一等一的。 “算了,肯定是因为翠袖那件事,他讨厌上我们一家人了,这么一来,就算你肯放下身段,多半也没用,那件事活该我们白费力气!不过嘛……” 话说着,她两眼算计的眯了起来。 “刚刚那位允祈贝子,瞧他盯着你看得两眼都直了,嘿嘿,他也是当今皇上的叔叔,说不定……嗯嗯,就算他不行,既然这府里的主子回来了,往后一定会有更多人来造访,那些人之中一定有人可以在皇上面前说上话的……” 汪映蓝冷眼旁观乃母的丑态,片刻后,悄悄转身出房。 随便娘亲要她嫁给任何人都可以,王公大臣或走卒贩夫都行,为妻为妾更无所谓,她都不在意,但…… 她绝不会放下自尊! 甫送走二十三叔允祈,回头,铁保就来通知他王府那边召唤他过去一趟,金日叹了口气。 “真事儿!”他无奈的咕哝。“走吧!走吧!” “贝子爷,福晋特别交代,请贝子爷您一个人过去。” 金日怔了怔,“我一个人?”困惑地蹙了一下眉,旋即耸耸肩。“好吧,我一个就我一个!” 交代翠袖帮他去亲亲宝贝女儿后,他便匆匆行出贝子府大门,穿越胡同直入庄亲王府偏门,横过西路的庭园院落,转个弯顺着长廊走向后殿,一踏进西偏殿三步,才刚打开嘴说了几个字…… “额娘,找我……” 砰! 他猝然噤声,静默片刻,方才徐徐回过头去,殿门已然紧闭,神情格外冷凝的允禄像尊门神似的挡在殿门前,摆明了不给任何人出去,他挑高了双眉,再缓缓转回头来,望住端坐太师椅上的满儿。 “怎地,额娘,想关起门来谋杀亲子不成?” “我有事要告诉你,你先坐下再说。”满儿沉声道,一反往常爱戏谵的性子,难得如此严肃。 金日眯起眼来,又回眸瞄一下允禄,再望回满儿。“什么事?” 满儿指指旁边的椅子。“先坐下再说。”☆四月天独家制作☆ 金日皱眉,旋即大步向前落坐。“说吧!” 满儿注视他片刻后,方才小心翼翼的开口。 “你知道翠袖为何会早产吗?” “额娘的信上不是说她不小心摔了一跤,故而早产,又因为不想让我担心,直至她们母女俩的状况都稳定下来之后才敢告诉我,难不成那是……”金日狐疑的蹙趄眉宇。“骗我的?” “不,不是骗你,是……”满儿顿了一顿。“还有其他事没告诉你。” “究竟是什么事?”金日的口气有点不耐烦了。 “翠袖……”满儿握住金日搭在扶手上的手,满怀关切的瞅定他。“她怀的是一对龙凤胎,但男孩子死了。” 圆睁着大眼睛,金日屏息半歇,猝而倒抽一口气,眸子猛然暴凸,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嘴张开了,却过了好一会儿后才挤得出声音来。 七 “额……额娘是说我……我原有一个儿子,但他……他死了?” 满儿歉然颔首,“还没生出来就死了,因为那一跤正好压在翠袖的肚子上。而且……”她咬咬牙。“翠袖会跌那一跤也不是她自个儿不小心,而是被汪夫人的儿子推倒的……” 金日下颚骤然抽紧,双唇抿成一条直线,搭在扶手上的手也死劲儿握实了,手背上青筋暴露。 “是……汪家那个小鬼?” “确是他,虽然他辩称是在玩雪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翠袖,但是……” 满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金日的脸色,话愈说愈慢。 “在你府里客院厢房伺候的婢女告诉我,她在打扫时,无意间偷听到汪夫人在破口大骂她儿子,说她只不过要儿子斟酌着小小推碰翠袖一下,让翠袖跌坐到地上也就行了,她儿子却莽莽撞撞地把翠袖推得跌趴在地上,这一下不但使翠袖早产,也害死了其中一个眙……” 她没有机会把话说完,一声怒极的狂吼吓得她声音倒噎回去,再见金日身形暴掠,直扑向窗户而去,她不禁失声惊呼。 他们只顾着门,却忘了窗。 眼见金日即将撞出窗外,适时人影一闪,允禄及时赶到;金日身影倒翻,再扑向殿门,但允禄又一次抢在前头,金日身躯骤扭,再转向另一扇窗…… 然而无论他扑向哪里,允禄总是快他一步,他不由狂怒的劈出双掌,允禄冷哼,随手一掌挥出,轰然一声惊雷般爆响,允禄身形不动,他却踉跄暴退好几步,旋又扑出…… “老爷子,”满儿气急败坏的大叫。“抓住他呀!” 允禄再次冷哼,金日但觉眼前一花,双臂已然被锁在背后制住。 “放开我!”他嘶声咆哮,疯狂的奋力挣扎,奶娃脸上一片可怖的铁青,残酷又狠厉,在这一刻里,他跟暴怒时的允禄是一模一样的。 满儿慌忙跑到他面前来,仰趄焦虑的脸庞望住他。 “听我说,弘普,听我说,额娘亲身经历过失去孩子的痛苦,那真是不堪忍受,尤其那还是你们头一个儿子,当时翠袖的身子又很虚弱,所以我们不敢告诉她事实,担心她承受不起那种打击,幸好生产之际她的神智并不太清楚,事后我们告诉她说她只生了一个女儿,她都信了……” 她温柔地轻抚金日的脸颊。 “我知道你很生气,想杀了汪夫人,但是你不能把事情明白闹开来,除非你不在意翠袖是否会因此而痛苦……” 铁青的脸颊抽搐一下,金日牙根紧咬,但已不再挣扎。 “我就知道你在意……”满儿的声音更软。“如今,虽然翠袖的身子已然恢复健康,让她知道事实也无妨,但以她的性子,不管事实为何,她一定会自责自己不够小心,这份心痛与愧疚将会终生跟随着她……” 脸颊又接连抽搐了好几下,金日落下睫毛掩住半眸。 “如果你真爱她,最好瞒她一辈子,永远都别让她知道。”满儿低柔地温言婉劝。“至于你,将来你们可以有更多的儿子,这个儿子你记在心底就够了,别太惦着他,不然翠袖一定会感受到你的伤心,她会怀疑,为了她好,你必须忍下来,懂吗?” 是的,他懂,他当然懂,既然孩于已经没了,再让翠袖平白承受那份心痛与自责实在毫无意义,这他当然懂,然而想要硬吞下这份愤怒与悲痛又谈何容易啊! 金日猛然阖上眼,唇角不住抽搐…… 良久、良久后,他的脸色终于逐渐恢复正常,呼吸不再沉重,也不再咬牙切齿,再过片刻,他徐徐打开瞳眸,冷静得近乎冷酷地望着满儿。 “放开我。” 满儿悄悄松了口气,朝允禄点点头,金日收回双臂揉搓手腕,他挣扎得厉害,允禄抓得更紧,他的手腕上肯定会冒出两圈乌黑。 “那个女人,她为何这么做?” “这个问题我也推敲过,答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满儿一边说,一边再把金日塞回椅子上,并示意允禄不必再守住窗门了。“她想救回丈夫……” “那又关翠袖何事?” “本来是无关,但王大人不允许汪姑娘进门,汪夫人只好找上你……” 八 “我?”金日轻蔑的撇一下小嘴儿。“她一直以为我只是个无权无势的闲散宗室,找我又有何用?” 满儿轻叹。“但宋姑娘来找过翠袖,知道了你的身分,我猜她以为只要汪夫人改变目标,王公子就无法再缠着汪姑娘——任何女人都无法忍受自己的男人心里想着别的女人,于是特意跑去告诉汪夫人你的身分,而汪夫人也果然改变目标找上门来了……” “无耻贱妇!”金日低咒,也不知他是在骂宋巧佳还是汪夫人,也或许是两个全骂上了。 “可是她又担心我会从中作梗,因为在建昌镇时,她的表现十分无礼,”没理会他,满儿管自往下说。“因此她一直想见我,可惜我都不去贝子府,也不许她过来王府,她找不着机会,只好另外想办法……” “伤害翠袖就是她的办法?” 满儿点头。“我想她原来只是计画让翠袖小小跌一跤,如此一来,我一定会到贝子府去探望翠袖,她正好乘机讨好我、奉承我,设法改变我对她原先的印象。也许她还会叫她女儿伺候在翠袖床边,让我亲眼见识一下她的女儿是多么温柔体贴,一举两得,岂不是最完美的设计?” 金日冷哼,不语。 “很不幸的,她的计画出了差错,演变成如今这种状况……”满儿摇摇头。 “那个女人,我绝不会放过她!”话说得很平静,但语气却透着无庸置疑的憎恨与恼怒。“还有那个小鬼,他是心甘情愿的么?” “不但心甘情愿,还玩得很高兴呢!”满儿说得直叹气。“真不知道汪夫人到底是怎么教孩子的!” 金日眼眯起来了。“玩儿?” “当时那位婢女一听是有关主子的事,当下决定要躲起来听到最后……” 满儿端起茶盅来浅啜两口,清清喉咙,再继续往下说。 “汪夫人先是大骂她儿子,骂完了又责怪汪映蓝,汪映蓝原是不想理会汪夫人,但汪夫人愈骂愈凶,她才开口回嘴……”她冷硬的挑了一下嘴角。“原来这个计策并不是汪夫人的意思,而是汪映蓝想出来的……” 金日的眸子又睁大了。“是她?”有点意外,又不是太意外。 “依照汪夫人原来的想法,她已失去耐性,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去讨好任何人,打算在你回来之后,设计让你先睡了汪映蓝,再藉此要胁说要告你强暴,就算你不怕她告,但你一定不愿让翠袖知道那种事,于是你……” “不得不屈服于她的威胁,”金日明白了。“按照她的要求到皇上面前说话,准她丈夫再回去做官,甚至高升两级?” 满儿颔首。“正是如此。” “真是下流,她那种女人也只懂得这种做法。”金日轻蔑地道。“而以汪映蓝的高傲,她定然不肯照做,于是另想出这个利用翠袖的馊主意来,罔顾翠袖和胎儿的安全,只因为她的自尊更重要?” “”高傲的女人总是把自己的自尊放在最前面,别人是死是活不重要,能保住她的自尊才是第一优先,真是没见过如此自恋的女人。”满儿也忍不住愤慨的咒骂。 “但汪夫人不是已失去耐性了,为何还肯听她的?” “汪映蓝“提醒”汪夫人,若是你不肯受威胁,干脆娶她进门冷冻,再请皇上下旨让汪士钟一辈子留在黑龙江,还要汪夫人滚回乡去吃自己,如此一来,所有希望反倒全都断绝了……” “所以汪夫人最好耐心一点,”金日喃喃接道。“先讨好额娘你,再引诱我上钩,一步步按部就班慢慢来,免得弄巧成拙,全盘皆输。” “最可恶的是,事后汪映蓝不但下觉得愧疚,甚至……” “甚至?她又想如何?” “她……” “请娘别忘了,当初我也曾特意嘱咐娘这件事得让小妹去进行,应是万无一失,偏娘不听我的,”汪映蓝强硬地反驳。 “如今出了事就来怪我,实在没道理。” “人家……人家不敢嘛!”汪小妹嗫嚅道。 “为什么不敢?”汪小弟闯了祸还不知忏悔。“好好玩耶!” “听听,你自己听听,”汪夫人更是理直气壮。 “你妹妹不敢,那也只好让你弟弟去呀!” 汪映蓝静默了会儿。 “事已至此,娘再生气又有何用?” “为什么不能生气?出了这种事,他们一定会赶我们走了!” “这点娘放心,”汪映蓝表情淡漠依旧,眼神却是厌倦的,显然这件事对她而言只不过是一桩令她感到十分厌烦的问题,对翠袖,她毫无半点愧疚与歉意。“翠袖是个十分单纯的人,早产也罢,只要孩子平安无事生下来,她不会想太多。就算福晋不高兴,但收留我们的是翠袖,福晋也不好对我们如何。” 九 “但我原以为能够藉此机会使那个女人对我改观,这个希望可就泡汤了,”汪夫人懊恼地再抱怨。“现在我们连内院都进不去了!” “我们可以另外想法子。” “还能想什么法子?” “只要能利用翠袖,自然有很多法子可想……” “可恶的汪映蓝,她害死我儿子还不够么?”金日猛拍茶几,怒火又狂炽起来了。“竟想再利用翠袖,她打算再害死翠袖不成?” 满儿连忙握住他的手安抚他。“我知道、我知道,她们那一家子人实在令人生气,我也很恼火,但为了翠袖,我们都得忍下来,想惩罚她们,得另外琢磨法子,明白吗? 金日沉默半晌,咬着牙。 “那个婆娘,还有汪映蓝,我绝饶不了她们!” “我举双手双脚赞成,也会尽全力帮你忙,”满儿忙道。“但一定不能让翠袖知道!” 金日又安静片刻,神情悄然化为一片哀凄。 “那……那孩子……” “是哥哥。”满儿低喟轻语。“我想你也许想看他一眼,至今仍留他在王府内的吉祥所,幸好今年酷冬,大雪总是连下好几天,冰霜不易融。然而今年回春也早,倘若你再迟上十天半个月回来的话,恐怕就看不到了。” “报上宗人府了么?” “这件事知道的人愈少愈好,免得有人露出口风传到翠袖耳里,你是宗人府右宗人,自己去上玉牒吧!” 金日点点头,然后起身,神情木然地走出偏殿,缓缓步向王府西侧的吉祥所,那背影是如此凄恻萧索。 是的,他至少要看儿子一眼。 吉祥所,内城各府邸中姬妾和未成丁的小口发丧之处,专供停灵诵经之用。 此刻,庄亲王府的吉祥所外,满儿与弘融、弘昶、弘明、兰馨和双儿怆然而立,静静聆听自吉祥所内传出的饮泣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孩子连哭一声的机会都没有,为人亲爹怎能不伤心?他连亲口告诉儿子他有多么爱他都没来得及,又怎能不哀痛欲绝? 怀抱僵硬的小身躯,金日泪如泉涌,极力想看清孩子的模样。 瞧瞧,这脸儿像他,这眉儿像翠袖,这鼻儿像他,这嘴儿像翠袖,但眼呢?眼儿像谁? 哽咽着,他温柔的抚摸孩子的小脸蛋,手在抖,心在颤。 睁睁眼吧,孩子,只要一眼就够了,让阿玛瞧瞧你的眼儿究竟是像谁,像阿玛?像额娘?或是跟妹妹一个样? 他哀伤地将温热的脸颊贴上孩子冷硬的小脸蛋,内心虔诚的祈求着。 哭一回声就行了,睁一回眼就够了,什么都好,孩子,阿玛是如此痛心的呼唤著你,至少回应一下吧! 他是那样诚心诚意的祈求着,但已逝去的生命又如何回应他呢? 他不由绝望的抬起脸来,泪眼凝住孩子好半晌,而后心死的阖上眼,缓缓仰起脸庞。 他可怜的儿子啊,父子俩的第一面为何如此冰冷? 他无辜的孩子啊,这最后一面又为何如此不甘心? 难道他们父子真是如此无缘? 既是如此,又为何要让他们相逢在今生今世? 为何? 十 第二章 三月初,傅恒班师返抵京城,好不容易终于打胜仗,觉得很有面子的乾隆龙心大悦,特命皇长子允璜和裕亲王等人到郊外迎接,不但赐酒赏筵,还大加封赏,太公分猪肉,人人有份。 自然,金日也分到了一份“猪肉”,只是如今的他不要说猪肉,给他咬一口乾隆的龙肉他都没兴趣,此刻的他只对一个人有兴趣。 他的女儿。 “你的鼻子跟你哥哥一模一样呢,又高又挺……” 贝子府后楼寝室内,临窗的扶手椅上,金日抱着女儿仔细研究,修长的手指头徐徐自小娃儿的鼻子上滑下来,一个不小心自投罗网,被小娃儿一口咬住了猎物,卯起来吸得好不起劲。 “还有这张小嘴儿也跟你哥哥一样,大小适中,像你们的额娘,不似阿玛这般小得可笑,不然你哥哥一定会抱怨。只是……” 他凄然长叹,眸中水光盈然。 “你哥哥也没睁过半次眼给阿玛瞧,不知他是否同你一样有双明亮如灿星的眸子……” 黯然地又叹了口气,他收回手指头,轻轻摸一下小娃儿的耳垂,白嫩细致,没有一点瑕垢,比珍珠更白,唯有这地方,女儿跟儿子不同,因为儿子左右耳垂上各有一颗红痣,女儿却连半颗都没有。 “知道你为何叫咏佩么?”他俯唇在小娃儿额际上亲了一下。“因为你哥哥叫永佩,你就是他,你必须连同他的份一起活,活出两个人份的人生……” 小娃儿咯咯咯的笑个不停,全然感受不到阿玛的伤怀。 “好好好,阿玛也会加倍疼爱你,连你哥哥的份一起疼给你,一起……”他忍不住又哽咽了。“全都给你……” 一次也好,好希望也能看到儿子笑给他听! 当寝室里正是一片黯然凄苦,天地悠悠而怆然泪下时,前头的正堂大厅恰好相反,兵临城下而鸡飞狗跳。 “夫君!夫君!夫君……” 顾不得矜持身分,翠袖扯高嗓门拉出尖锐的救火警报,一路自府前的正堂喊到府后的寝楼去,还用轻功,虽然她的轻功实在不怎么样,但已经够可怜的香萍与香月在后面追得快断气了。 直至进入寝楼,翠袖才紧急拉住脚步,楼梯前,铁保对她比出噤声的手势,再指指楼上,又比一个抱娃娃的姿势,翠袖顿时恍然。 金日正在寝室里哄女儿睡觉。 于是她颔首表示会意,再蹑手蹑足爬上楼,越过何伦泰,俏悄推门进寝室,才一眼她就觉得有点奇怪,因为金日的模样并不像是在哄娃娃睡觉,看他与娃娃面对面、眼瞪眼,倒像是在研究眼前的生物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她走前两步,随即更疑惑的停下,仔细审视金日的表情。 他在伤心吗? 为什么? 事实上,这并不是她头一次见到他流露出如此伤怀的表情,半个多月来,几乎天天都能看见,只是每一回他都很快察觉到她的注意,那种伤怀的表情立刻像假的一样消失了,总让她以为是错觉。 但此刻,也许是他过于沉浸其中,以至于没有察觉她的到来,而让她清清楚楚的瞧见了他的伤心。 他究竟为什么伤心? 她揽眉认真思索半晌,蓦而睁大眼。 莫非是因为…… 迟疑一下,她俏然上前将柔荑搭上他的肩,瞬间感觉到他剧烈的震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回过眸来看她。 “夫君,对不起,下回我一定会帮你生个儿子。” 静了一下,金日终于回过头来了,满脸灿烂的笑容,除了眼眶四周泛着一圈若有似无的淡红之外,顷刻前的伤情丝毫不见,只有困惑。 “为何这么说?” 十一 满怀歉意的垂下娇靥,“我知道,你说不在意我生女儿是在安慰我,其实你很希望我生的是儿子,所以你才会这么失望、这么难过。”翠袖嗫嚅道。“我……我发誓,下回我一定生儿子,你……” 儿子? 一道尖锐的刺痛蓦然划过金日胸口,但他反而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她够单纯,怀疑的是这种他根本不在意的问题,而不是不想让她知道的事。 不过,额娘说得对,早夭的儿子他只能记在心底,偶尔拿出来怀念一下就好,不可以再时时刻刻惦着了,不然翠袖早晚会怀疑到这边来,为了翠袖,他的伤痛必须到此为止。 无论他哀悼够了没有,他都得回到往昔的他,就从这一刻开始! “别瞎腻腻,我难过的是别的事儿,你吃什么心!”他故作轻松的说。 “别的事?”翠袖螓首微偏。“是什么?” “我错失了这个小美人的前三个月,倍儿不甘心啊!”金日举高女儿,十分夸张的叹了口气。“只怪我点儿背,让皇上逼去办差,真教人憋闷!” “那又有什么差别?”翠袖疑惑地再问。 金日滑稽的咧咧小嘴儿。“请问有哪个娃儿一出生就会咯咯傻笑的?” 两眼瞄向正在流口水“咯咯傻笑”的女儿,翠袖失笑。 “刚两个月她也差不多都是在睡觉,也没什么特别嘛!” “我一刻也不想错失!”金日噘起小嘴儿,一脸哀怨。“这可是我……头一个孩子呀!” “那也没办法嘛!” “所以我才闷啊!”金日咕哝。“甭说我了,你不是要和额娘出门,怎地又回来了?” 一提起这,翠袖马上像被砍了尾巴的狗一样虎跳起来惊声大叫,满面惶恐。 “天哪、天哪,我怎么给忘了!”顾不得金日还抱着孩子,一把捉住他的手就往外拖人。“快,快到前头正厅去!” “干啥?” “圣旨到!” “耶?”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某人被晋封为亲王世子罢了。 说实话,他宁愿不要,因为这么一来,他非得进宫行册封礼不可,然后太后就会“顺便”召他去请安“闲聊”,聊些什么呢? 唉,还会有什么,八成是…… 行册封礼这日,金日顺道把翠袖一起带去向后宫诸位娘娘、太后、太妃请安,两件麻烦正好一道解决,而且满儿不放心也一块儿跟著来了,如此一来,他更不用担心翠袖会受到刁难委屈。 后宫那些娘娘们,可能是日子太无聊了,有时候真是超恐怖的! 麻烦的是,册封礼结束之后,太后果然召他去请安,而且“闲聊”内容也不出他所料…… “如果你不喜欢两个都要,挑其中一个也行。” “太后……” “琼古温柔乖巧,琼玉活泼俏皮……” 也许是因为出身卑微,与其他后妃比起来,皇太后格外慈祥亲切,就像一般平常人家的老奶奶,脾气又和善,是个标准的老好人,这也是金日十分害怕谒见皇太后的原因。 对于皇太后的要求,要说不,很难;硬说了,好像在欺负老奶奶似的。 “太后——” “琼古会是个好妻子,琼玉适合你的性子……” “太后……” “来,挑一个吧!” 金日头痛得猛掐太阳穴。“太后,琼古格格是谁,琼玉格格又是谁,弘普压根儿不认得呀!” “胡说!”太后失笑。“她们是跟你一起玩大的,怎会说你不认得!” “跟我一起玩大的?”金日满眼茫然。“谁啊?” 太后好笑的摇摇头。“我这么说你就应该记得了,大妞儿、玉妞儿,现在,知道了吧?” “大妞儿、玉妞儿?”金日惊呼。“是她们?” “对,就是她们,她们从小跟你一起玩到大,早就决定要嫁给你了……” 十二 谁跟她们一起玩大,只不过是小时候一起混过两年而已。而且—— “我……”他从没那么想过呀! “你也说过要娶她们的——” “……”无言。 没错,他是说过,玩扮家家酒的时候,她们逼他一定要“娶”她们,不然就要哭得天下所有人都听得见,然后额娘就会叫阿玛把他修理成大猪头。 在那种生命备受威胁的情况下,他能不“娶”她们吗? 再说,又不只是他,弘融也“娶”过她们呀,还有弘昶,要有人曾说过长大后要娶她们的,就是那个家伙了。 真正的凶手还在那边逍遥自在不去赖,干嘛赖上他这个无辜的受害者? “所以她们一直在等你——” “但……”谁要她们等了! “她们也不在意做侧福晋……” “太后——”他在意。 “来,快挑一个吧!” “……”饶了他吧! 那两位,琼古格格与琼玉格格,娘亲是裕宪亲王福全的五格格,父亲是科尔沁和硕达尔汉亲王,说起来也算是他的表妹,可是一在京城,一在蒙古,原是不太可能有机会碰上面。 但在他十四岁那年,五格格去世,四岁的琼古和六岁的琼玉天天哭着要额娘,达尔汉亲王只好暂时把她们送回京里来,偏偏又碰上裕亲王广禄的福晋去世,满儿去吊唁时,一时同情那两个没人搭理的孩子,就把她们带回庄亲王府。 这下子可真是捡了两个小魔鬼回家,明明是满儿带她们回府的,却把她们扔给他们几个孩子去当天皇老子伺候,琼古还好,但琼玉,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扯皮的小鬼了,那两年他们的生活说是水深火热、悲惨壮烈也不为过。 幸好两年后,乾隆皇即帝位,皇太后听说她俩的事,便把她们接进宫里去陪伴她,又过了四年,达尔汉亲王才将她们接回蒙古去。 原以为不会再见面了,没想到—— “不说话,哀家就帮你决定了哟!” 那就不用了! “太后,弘普还下想娶侧福晋嘛!” “这怎么成?”太后摇摇头。“你都二十九了,身边才一位福晋,而她俩也都十九、二十一了,不能再等了呀!” “那最好,不用等了,请皇上把她们指给其他尚未娶亲的宗室作正妻,这不更好?”堆出满脸讨好的笑,赶紧把麻烦推推推,推到别人那边去,别人是死是活,关他屁事。“譬如二十二叔的长子弘眬,或者三叔的十二子弘瞩,他们年龄相近,岂不更合适?” “但她们坚持要你啊!” 呻吟,“太后,为何她们要我,我就得娶她们?”金日有点挫火儿了。 太后窒住。“这……”总不能实说她疼那两个孩子,所以她们有“特权”吧,那对其他格格宗女们可不公平。 “总之,眼下我没有兴趣娶侧福晋,求求太后您就别再逼我了吧!” “那——”太后叹气。“你至少考虑一下吧!” “好好好,弘普会考虑,行了吧!” 唉,总算又混过一回了! 一回到府邸,金日马上把翠袖拖进寝室里,一等香萍、香月服侍他们更换过衣眼,他即刻把她俩赶出去,关门,回身,把老婆拉到床边坐下,开始严刑审问。 “有人问你许不许我娶侧福晋么?” 翠袖眨了眨眼,旋即低下头去扳指头数数,金日看得哭笑不得:心惊肉跳。 “你……你没有同意吧?” 翠袖没有回答,她还在数,好半晌后,她才抬起脸来比给他看。 “十七个。”放下手。“额娘千嘱咐、万交代说我不能答应,要我把问题推给你,所以我就推到你那边去啦!” 金日不由大大松了口气,挥去满头冷汗,生平第一次感到满儿的伟大。 “很好,以后你都这么应付,懂么?”他安心了,整个人松懈的往后躺。 翠袖体贴的为他脱下靴子。“你累了,要睡会儿吗?” “我是想睡会儿,而且——”金日暧昧的抛着媚眼,猛然一把将她捉上床。“你得陪我一起睡!” “不行啦!”翠袖脸红耳赤的挣扎。“现在是大白天耶!” “那又如何?”金日一个翻身覆上她的娇躯,不给她有机会逃开。“你不是说要替我生个儿子么?若是诚心的,别反抗,嗯?” 十三 她当然是诚心的! 不过就算她真想反抗也反抗不了,不待她准备好,金日就展开全面攻击,当一双热情的唇舌与灵活的手指,老练的在她身上撩起阵阵难抑的情欲时,浑身的力气就像破底的水壶一泄千里,谁还有办法反抗?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恢复平静,寝室里充满了激情的气息与满足的余韵,还有佣懒的呼吸。 “夫君。”她枕在他肩窝,手指头无意识地在他胸膛上的刀疤四周画圈圈。 “嗯?” “你不想娶侧福晋吗?” 即将睡着的眸子愕然打开,往下瞄,片刻后,他若有所悟,不觉莞尔。 “不想。” “为什么?” “我只想要你。” 纤指停止画圈圈,藕臂猝然圈住他的腰际,他看不见她的脸,但不知为何,他知道她笑了,而且笑得非常开心。 女人! 表面上单纯又听话,其实心里也不乐意和其他女人分享自己的男人,倘若他真要娶侧福晋,她绝不会反对,但一定会在心里恼他一辈子,怨他怨到死。 “那以后呢?”脑袋埋在他胸前,她又问。 “一个老婆就够“用”了,”他笑着亲亲她的头发。“我可不想再添一个来自找罪受。” “我又不是尿壶,谁给你用!”她又笑又气地捶他一拳。 “你不给我用要给谁用?” “讨厌!”又捶他一拳。“干嘛一定要说用嘛!” “好好好,那我给你用,这总行了吧?” 翠袖还是不依,金日只好再拿出最有效的一招来消弭她的怒气。亲到她忘了自己是谁,当然,也不记得要生气了。 半晌后—— “夫君——” “又如何了?” 听出她的语气有点奇怪,他纳闷的再度往下瞄,恰好对上她朝上仰的眸子,水汪汪的瞅住他,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把话问出来。 “你并不是毫无分量的宗室对不对?” “所以?” “你不能帮帮汪伯伯的忙吗?” 帮汪士钟的忙? 开什么玩笑,他想整死姓汪的那一家子人都来不及了,干嘛要帮他们的忙? “不能!”片刻前的好心情霎时降温到谷底,金日不假思索的断然否绝,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话说回来,即便我有法子让汪上钟离开黑龙江,之后呢?贪污受贿的人,你能再让他回去做官儿么?那对他治下的老百姓可不公平!” 翠袖哑口无言,黯然垂眸,金日扶起她的下巴,对上她的眼。 “为何这么想帮她们?” 她轻叹。“自从夫君你回来之后,不时有人来造访,汪伯母也总是想尽办法去讨好那些客人,那样卑微谄媚的态度,连我都觉得很尴尬,想到汪伯母原是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却不得不低下身段去讨好人家,实在令人心酸,觉得她好可怜呢!” 心酸?可怜? 才怪,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死光了,也轮不到她们来让人为她们心酸、可怜! “倘若我告诉你,是那个女人有意要她儿子推你跌倒的呢?” 愣了一下,“骗人!”翠袖失声道。 金日摇摇头,神情难得如此严肃。“不骗你,是在客院伺候的婢女听到她们的对话,偷偷跑去告诉额娘的。” 翠袖呆了半晌。 “但她——为什么那么做?” “理由很简单,因为——” 由于担心她那颗单纯的小脑袋听不懂,金日非常仔细的把汪夫人的意图解释给她听。 “……总之,为了让她丈夫回来,甚至官复原职,她才能够回到过去那种风光的日子,因此不择手段使出那种卑鄙的招数,不管、不顾你和孩子的安全,一心只想完成她的计画,那种女人,你还会可怜她么?” 翠袖听得两眼愈睁愈大,待他说完后,她依然沉默着与他对视好半晌之后,方才低下螓首去揽眉深思。 良久、良久后,她终于出声了。 “没想到汪伯母那么自私。” “何止自私,最毒妇人心,她的心也够狠!”不想不气,一想起来,满肚子火又冒上来了。“还有汪映蓝,这主意是她想出来的。” 翠袖抽气。“是……是蓝姊姊?但她又是为什么……” 十四 金日冷笑。“她的理由更荒谬——” 金日又把汪映蓝之所以那么做的原因详细说出,翠袖听完后更是惊诧,这回她减默了更久、更久之后,方才又开口。 “我想我能够理解她们这么做的苦衷——” 狗屁的苦衷! 金日神情倏沉,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小嘴儿便被翠袖掩住。 “娘说过,人心都是自私的,因此不管我对人家多好,人家还是有可能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而做出伤害我的事,所以我说我能理解。不过娘之所以告诉我这个,并不只是要我了解,重要的是要我小心不能因为自私而伤害到别人,还要我懂得避开那种自私的人。所以,夫君,你还是在外城找个房子让她们搬出去吧!” 这还差下多。 他手臂使力拥紧她。“那些事你不用管,只要尽量避开她们,甭再给她们机会伤害到你或是孩子,嗯?” “知道了,我会很小心的。”她驯服地低应。 “其他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会处理。” “好。” “就算她们要找你,你也不要见她们。” “是,夫君,都听你的。” 都听他的? 这真是挑起男人“食欲”的最佳开胃菜。 “你是说——”嘴里咕哝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射出邪魅的光芒。“‘任何事’都听我的?”虽然刚刚才吞过一顿大餐,但馋嘴的大野狼最禁不起诱惑,一听她的话,嘴角忍不住又淌出饥饿的口水,黏搭搭的,有点思心。 愈是驯服的小绵丰味道愈鲜嫩,大野狼最爱吃了! “嗯,都听你的,夫君,”可怜小绵丰丝毫没有察觉到灾难即将降临,还主动拚命往狼口里送。“你说什么就是什……啊!” 笨笨的小绵羊又被拆吃入腹,吃干抹净了! 金日并没有立即安排汪夫人搬到外城去,原因只有他自己清楚,总之,他没安好、心眼。 可悲的是,某人也对他没安好心眼。 “阿玛,叫我来干嘛?” “皇上要你到浙江去捉拿龙华会的李德先。” 冷冷的,允禄轻描淡写的把上面派下来的差使砸到金日头上去,砸得金日两眼冒金星,怒火狂飙,差点又一掌劈出去。 “又是我?”他不敢置信的怒吼。“为何又是我?” “对啊,老爷子,以往不都是他们三兄弟轮流的吗?”看在翠袖份上,满儿不能不为大儿子打抱不平一下。“他才刚回来两个多月,为何又是他?” 允禄沉默无语。 “弘融或弘昶不行吗?” “皇上指名要弘普去。” “为什么?说出个理由来呀!” 允禄又不吭声了,蓦而,满儿脑际灵光一闪,愀然色变。 “难不成皇上打算要让弘普接你的苦差事?”见允禄一副不打算回答她的样子,她就知道自己说对了,火山顿时惊天动地的暴喷岩浆。“开玩笑,他该去找弘昼啊,干嘛老缠着咱们家的人下放!” 允禄依旧默然,满儿不由得更是火冒三丈。 “不准,我不准,你为皇家做得已经够多了,我绝不准再让弘普去帮皇上做那些偷鸡摸狗的肮脏事!”她斩钉截铁的断然道。“我不管,老爷子,给我搞定,不然——不然我就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 一听及这四个禁忌字眼,金日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惊恐的猛然回眸,果见某人下颚狠狠地抽了一下,双眸眯起,阴鸷之色瞬间暴涨千百倍,天马上黑了一大半,轰隆隆狂打雷,他看得惊心动魄,毛骨悚然,两只脚已经向后转,准备天要是塌下来的话,他就要临阵脱逃,拔脚溜第一名。 相反的,满儿下巴拾得高高的,双手插腰毫不畏惧的瞪回去,连一根寒毛也没被某人吓到,不用怀疑,天要是真塌下来的话,她也会一脚踢回去。 好片刻后,允禄大眼儿猛睁,愤怒的丢下三句话,掉头大步离去。 十五 “弘普,你‘旧疾复发’,两个月之内不准出府半步,通知弘昶,准备出门,汪家人,赶出去!” 金日一睑茫然。“旧疾复发?啥疾?啥发?” 满儿转怒为喜,眉开眼笑。“成了!” “成了?”金日困惑的重复满儿的话,依然搞不清楚状况。 “没听你阿玛说的吗?”满儿白他一眼。“你‘旧疾复发’,无法出京替皇上办事,得通知弘昶代你出门,还得赶汪家人出去,免得她们多嘴害你穿帮!” 原来如此。 金日吁出一口气,暗暗抹去一头冷汗,但一想到先前那千钧一发,九死一生的片刻间,他又忍不住咬牙切齿起来。 他大爷的,额娘就喜欢玩这种冒险游戏,真是不要命了! “额娘,劳驾,下回你打算捋阿玛的虎须之前,先通知我一下成不成?” “你想干嘛?” “先逃命啊!” 满儿噗哧失笑。“有我在,你怕什么?” 金日耸耸肩。“我是孬种,可以吧?” 满儿更是笑得乐不可支。“少在这儿滑么掉嘴的,还不快回去把姓汪的那一家人处理掉!” “汪家?可是——”金日蹙眉沉吟。“不行啊!” “不行?”满儿笑脸冻结。“为何不行?难道你真想替皇上办那些肮脏事?” “别扯哩哏儿棱,谁想做那些事!”金日没好气的顶回去。“是我暂时还不想把汪家人赶出去嘛!” “为什么?” “因为——” 金日的嗓门压低了,除了满儿,没人听见他说了些什么,但见他眼儿奸奸,笑容诡谲,九成九不是什么好事;再见满儿横嘴咯咯咯笑得像只小母鸡,更可以肯定他们讨论的内容必然十分“有趣”。 翌日,金日“旧疾复发”倒在床上起不来,不能领皇命出京办差,也下能受到“外人”骚扰,所以汪家被‘请’到庄亲王府暂住。 汪夫人喜出望外,乐得手舞足蹈,满心以为造访王府的客人必定更‘高档’,攀上皇亲的机会更大,不知道根本没有人敢上庄亲王府串门子,有也是来找满儿的福晋格格们。 不是男人,是女人。 而世子府里,金日逗着宝贝女儿,啃着冰凉的西瓜,悠哉悠哉的在花园里“养病”,一边耐心等待满儿传送“好消息”过来。 不知道一个冷情的女人要爱上一个男人,究竟得花多少时间呢? 十六 第三章 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三个月过去,刚入秋不久,金日惊喜的发现他的辛勤耕耘没白费,翠袖又怀孕了。 满儿一得知消息,立刻带着佟桂、玉桂赶过来探望,人一到世子府后花园,但见金日抱着小娃娃,还有翠袖、香萍、香月和几位保母嬷嬷们在树荫下的凉亭喝酸梅汤、吃水果,笑语轻扬,好不悠然,甚至守卫在园门口的铁保和何伦泰也都挂着微笑在吃葡萄。 看得眼红,满儿半声未吭,一把抢去小娃娃去左亲右也亲,疼爱得舍不得还给主人,索性光明正大的霸占去。 “额娘,你倍儿霸道喔!”才眨个眼,怀里的宝贝就不见了,金日立即提出严正抗议。“王府里不还有两个小鬼供你蹂躏虐待,你尽管糟蹋他们,干嘛还跑来跟我抢?” “那两个都是‘臭男人’,我要可爱的女娃娃,不找你抢找谁?”满儿理直气壮地驳回去。 “臭男人?”金日啼笑皆非。“一个不过五岁,一个两岁,算得上男人吗?” “带把子的就算!” 那茶壶、尿壶、汤锅、炒菜锅不全都是了! 金日往上翻了一下眼。“好吧、好吧,可怜你,借你玩一下好了!” 满儿一边熟练地逗得小娃娃开心的咯咯大笑,一边关心的问翠袖,“多久了?给大夫瞧过了吗?” “两个月,”翠袖有点不好意思。“大夫说我的情况很好。” “那就好。”满儿放心地吁了口气。“这回你可要小心一点,小日儿不出门,你也别出门,嗯?” “我知道,”翠袖点头。“这回我一定会平平安安的替夫君生个儿子!” “再来个女儿也可以呀!” “不,夫君想要儿子,我非得生个儿子不可!” 话声刚落,满儿瞬间变脸,好像翻书似的快,和蔼表情不翼而飞,杀人眼神宛如夺命箭般咻一下射向金日,正中额心。 “难不成这混小子一定要你生儿子?”语气更凶狠,好像随时准备张嘴咬人。 不过,金日根本没将她的狠态放在眼里,懒洋洋的拔掉额心的夺命箭,不怕狂风、不怕暴雨,老神在在地保持笑容可掬的翩翩佳公子风范。 “当然啰,男人嘛,不都想要个儿子——”一边又很没有形象的对翠袖暧昧的挤眉弄眼,一只特大号的毛毛虫还偷偷溜上她的臀部揉来揉去。“所以你最好都生女儿,如此一来,我才有理由一直把你绑在床上——” 满儿失笑,翠袖双颊浮上两抹晕红,一掌把那只色胆包天的“毛毛虫”拍到天边去喂小鸟。 “就像额娘,”目光拉回来,金日对上满儿笑得更暧昧。“儿子太多了,这也有借口一直把阿玛拖到床上去,老说她想再要个女儿,可怜的阿玛到如今犹在努力奋战不懈呢!” 四周轰然一阵爆笑,满儿又好气又好笑的啐一声。 “你这尖嘴巴舌的混小子,早晚有一天把你的嘴给缝起来!” 金日哈哈一笑,“额娘,您这可就错了,我——”原想再回敬几句更辛辣的,匆而望定前方,言语中断。 众人疑惑地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位负责迎宾送客的小太监正在向铁保与何伦泰低语,香萍立刻过去聆听铁保转达小太监传来的通知,再回到主子们这边报出口。 “汪夫人求见福晋。” “我?” 翠袖愣了一愣,还没想到该如何反应,一旁的金日已抢先一句话打回票。 “说福晋在休息,没空见她!” 翠袖眨眨眼,没吭声,再见满儿的脸色跟金日一样阴沉,不觉心头一阵跳,心想额娘平时总是笑嘻嘻的又亲切又幽默,没想到一拉下脸来也那么可怕。 看来对她而言,汪家的人真的很危险,夫君和额娘才会如此戒慎,那她最好也尽全力避开那一家人,就算不小心碰上了,也得格外留神,并快快落跑,免得后悔莫及。 “真不死心,那女人!”金日冷森森地瞥着小太监离去。 “不然她也没别的法子啦!”满儿继续逗弄怀里的小娃娃。“她以为住到王府里来可以碰上更多皇亲国戚,谁知道除了女人之外,半个男人也没有。这么一来,自然是回到这边来比较好,虽然你明言禁止她们‘骚扰’你的客人,但只要她要点手段,还是可以抓到机会让她女儿去诱惑你的客人——” 她轻轻哼了一下。 “其实也用不著费力去诱惑,多数男人一见到汪映蓝就会被迷住了!” “原来汪伯母想搬回来呀!”翠袖恍然大悟,这才明白金日为何不让她见汪夫人。 没有回答她,金日自顾自思索自个儿的问题,眉宇微蹙。 “奇怪,究竟还要多久?或者——”双眸徐徐移向满儿。“不是阿玛?” “不是他?”这么一说,满儿也疑惑起来,“说得也是,这三个月来,我用尽各种借口每天去找那女人闲搭,当然啦,你阿玛都跟着我,可是——”说到这,她噤声,眼神瞟向翠袖。 金日会意,“翠袖,该让小宝贝去睡午觉了,你也顺便去歇歇吧!”他若无其事的赶老婆离开阴谋策画现场,再朝香萍和香月使个眼色。“你们两个还不伺候福晋休息去!” 十七 咦?歇歇? 但她还不想歇呀! 满头雾水的翠袖莫名其妙被赶走,不甘心,想抗议,但有满儿在,她不好当面给金日难看,只好乖乖回房去自己苦思他们的谈话为何不给她听到? 片刻后,亭内亭外只剩下满儿、佟桂、玉桂和金日、铁保、何伦泰。 “额娘,真的丁点反应都没有?” “那个汪映蓝根本没多看你阿玛一眼,更别提爱上你阿玛了!”满儿咕哝。 “怎会?”金日更困惑。 “或者,那位算命先生说不准?” 金日摇头。“我原也不信,但每件事儿都让他给说着了,不信都不成!” 满儿略一思索。“也许真的不是你阿玛。” “不是?”金日不以为然的哼了哼。“天底下最无情又最至情的男人,不是阿玛又是谁?” 满儿垂眸静默片晌,再缓缓抬起眼来,表情十分怪异。 “还有一个人,他是否天底下最至情我不知,但他的无情比你阿玛更甚——” 话还没听完,金日就知道她在说谁了,“额娘,你你你——你不是在说‘他’吧?”他失声惊叫。“‘他’可比汪映蓝小两岁呢!” “那又如何?”满儿反问。“现在的你应能理解,感情与年龄、身分无关的。” 金日窒了一下。“但——但他的外表——” “怎样?” 不知为何,满儿一问,金日反倒闭上了嘴,神情也跟满儿一样怪异,两人面面相觑大半天后,金日耸耸肩。 “那就试试吧!” “行,交给我了!” 原以为金日的府邸已经够大了,一旦住进了庄亲王府,汪夫人一家子才真正明白什么叫皇亲王府的气派。 然而不到一个月,汪夫人就后悔住进庄亲王府里来了,因为在王府里,不但规矩多得足够压死人,也由不得她仗着任何身分而享有什么特权,最糟糕的是,庄亲王根本没什么登门造访的客人,有也是来找福晋的女客。 汪夫人真是后悔莫及,但汪映蓝反倒乐得清闲,每天躲到王府西侧的花园里流连,看看书、赏赏花,十分惬意。 这日,汪映蓝照常在巳时来到花园,手里拿着一本书,打算在这里看书看到午膳时分再回客院去。然而她才刚踏上通往花园的长廊,脚底下便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终至停住。 笛声,不知由何处传来,缥缈、悠远,萦萦环绕在王府上空。 在她的认知里,始终以为笛是属于田园牧童、山林旷野的,而箫才是属于文人雅上、骚人墨客的,由此可推,箫的意境自然比笛的意境高雅深远,因此她不屑于习笛,独钟玉箫,且苦练过一段时间,直至自己满意为止。 她一直认为自己所吹奏的箫声应是绝无仅有的天籁雅韵。 但此际,她满心羞惭,不能不汗颜了,比起此刻传人她耳际的音韵,她的箫音根本毫无意境可言,是那样平凡而庸俗,使她当下决定,这辈子再也不敢拿起箫来吹奏了。 她知道自己一辈子也吹奏不出如此绝俗的意境。 那透明纯净的笛音,质朴婉约的旋律,似风之絮语,若谷问溪流,透着一股深沉的恬静淡泊,出世的虚幻渺茫,是如此无尘无垢,清灵脱俗,在轻盈飘逸的流转中,深深打动了她高傲的心,犹如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她。 于是,她又启步了,不知下觉循声而去—— 他,唇间横著一管墨绿色的竹笛,卓立于庄亲王府后花园的沁水湖畔,白长衫墨绿马褂,墨绿帽头儿,乌溜溜的发辫又粗又长,背影顽长瘦削,挺得像根竹竿儿似的,隐隐流露出一种无可言喻的清冷气息,宛似遗世孤立的隐士。 是他! 但他又是谁? 汪映蓝怔愣地望着那副孤傲的背影,耳闻那清澈而宁谧的曲调,不知为何,她失神了,连有人来到她身边都未曾察觉。 “我四哥弘昱,不过才二十岁,那颗心却比阿玛更冷漠、更无情,”双儿语声清细地道,仿彿怕吓着了她。“打从出生开始,他就没说过半个字,连阿玛、额娘都不肯叫,只会大眼瞪小眼,跟个哑巴似的,也不搭理任何人,好像这世上只他一个人——” 她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 十八 “阿玛想让他做什么,还得先跟他卯起来没死活地打上一场;伺候他的人更辛苦,他不吱声,下面的人都得费尽心力去猜测他的心思,一个不小心拗了他的意思,他就一巴掌甩得你晕天黑地,就连亲妹妹的我都被他甩过一次,害我现在都不敢接近他——” 偷偷打量着汪映蓝那副失神的模样,双儿唇畔悄悄勾起一抹贼兮兮的笑。 “额娘老说,有这儿子跟没这儿子一样,就连他多看你一眼都可以算是捡到的,他不在意任何人,唯一能让他感兴趣的只有六件事:看书、写字、画画、吹笛、练武和沉思,天知道他到底在思什么,但,他的生活就绕在这六件事上打转,压根儿没有人能够插进去——” 她的笑愈来愈阴险。 “总之,四哥这人天生适合孤独,哪个女人傻兮兮的爱上他可就惨啦!” 话落,她退后两步,一鞠躬下台,跟来时一样静悄悄的退场,躲到一旁去作纯观众看好戏。 从汪映蓝循声而来的那一刻起,她就中了陷阱了。 不过,四哥一向都是跑到西山去吹笛,想让他在府里吹,阿玛还得先跟他狠干一架,可累了。 如今,汪映蓝就跟额娘算计的一样自动踏入陷阱,再往下呢,嘿嘿嘿,她的恶毒计策夺去一条小小生命,造成大哥一辈子无可挽回的憾恨,现在也该轮到她来痛苦一生了! 恶心就该有恶报! 一个时辰。 弘昱在那儿吹了整整一个时辰的笛子,汪映蓝也痴痴迷迷的在那儿听了一整个时辰,书掉了都不曾察觉,只是望着他的背影,静静倾听。 那笛音,有时呜呜咽咽悲戚孤寂,又有时如泣如诉温柔缠绵,有时沉静空幻潺潺如流水,又有时悠悠飏飏显得格外苍凉,然而不管为何,正在都能挑起她内心最深处的感动,勾出她未曾口叩味过的情愫。 冷淡的心,终于悸动了。 然后,笛音静止了,徐徐地,双臂放下洒逸的往后背负,修长的五指握住竹笛横在身后,他,一动不动,沉思。 不过一会儿,汪映蓝就开始有点儿心燥,因为他完全不动,像根柱子似的,始终拿背对着她,而她是那么想看看他,更想让他看看她,这种渴望愈来愈强烈、愈来愈迫切,终于,她忍不住轻轻呼唤他。 “四阿哥。” 他仍然不动,好像没听见。 于是,她上前两步,再呼唤一次。“四阿哥。” 他依旧不动,像聋了。 她只好再上前,好几步,又呼唤,“四阿哥。” 他始终不动。 迟疑一下,她又上前,几乎到了他身后,只要伸出手臂就可以碰触到他了,孰料,她才刚站稳脚步,连张口的意念都还没有,猛觉一股强大的撞击力猝袭而至,下一刻,她已然飞跌入数尺外的花圃间痛苦的呻吟,脸颊火辣辣的痛,满头金星乱飞,眼前一片黑,几乎窒息。 她以为自己死了! 片刻后,有人扶起她,但她浑身软绵绵的仍站不起来,只好半躺在那人怀里继续呻吟,又挣扎着打开两眼,原是一片模糊昏花的视界,好半晌后才逐渐清明起来,然后,她看到他了。 全然出乎她意料之外,但又正如她所想像。 尽管他那张犹带著三分幼嫩、七分纯真的憨稚五官,泛着甜蜜蜜腻人味儿的清秀脸蛋,根本就是个十来岁的大孩子。 然而他那纯净的娃儿脸上却没有一丝半毫符合童稚年龄的天真神情,反而挂着一副淡漠清冷的表情,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空远意味,像是早已禅定千百年的出家人,立身于超脱凡尘的境界。 不,他绝不是个孩子,而是个拥有深沉内涵的男人。 一个比她更冷漠、更孤僻,仿彿早已解脱了世俗桎梏的男人,这种男人,她原以为这世间不会有,但此刻,却真真实实的出现在她眼前,于是,她不由自主地沉沦了。 原来她不是没有情,只是未到沉沦时。 只是,他为何用那种视若无睹的眼神看她呢?仿彿她只是一片透明的墙,他根本看不见她。 他不觉得她美得超凡脱俗吗? 他不觉得她高雅绝尘吗? 一侧,双儿轻轻蹲下,“对不起,刚刚我忘了告诉你,”她嘴里说着歉意,脸上却是一副聿灾乐祸的表情。“四哥沉思的时候不喜欢有人靠近他。” 十九 弘昱早已转回去面对沁水湖继续沉思,汪映蓝却仍痴痴望着他的身影,压根儿没听见双儿说的话:双儿白眼一翻,而后对扶着汪映蓝的玉桂使一下眼色,两人一起硬把汪映蓝撑起来,不顾她是否站得住脚便放开她,使她踉跄一步差点又跌倒。 缓缓的,满儿徐步过来,面无表情,冷冷淡淡。 “你该知道王府的规炬,外人是不可以擅进内府里来的,念你初犯,我不怪你,以后别再明知故犯。还有——”她的目光徐徐移向那个有也等于没有的儿子。“别说我没警告过你,弘昱,别去招惹他,也别靠近他,他会杀人的。” 语毕,使个眼色,玉桂和佟桂便把一步一回首的汪映蓝‘请’走了,一待她们走的不见人影,双儿便乐得哈哈大笑起来。 “果真是四哥!” “看来真是弘昱,那么——”满儿若有所思地盯住儿子的背影。“他也应该会有个能让他付出至情的女人吧?” 双儿耸一耸肩。“如果算命先生说得没错,是该有。” 满儿点点头,“的确。”安心了。“这就好了,我还以为他注定要出家呢!” 双儿对四哥要不要出家不感兴趣,她只对整人的事感兴趣。 “额娘,接下来呢?” 满儿转身走向后殿。“跟今儿一样,去吩咐守卫,若是汪映蓝又想进内府里来,别阻止她。” 双儿蹦蹦跳跳的跟在一旁。“额娘是想让她沉沦至不可自拔,再赶她走?” 满儿抿唇,微微一笑,像狐狸。“那太便宜她们了。” “所以?” “我们去找你阿玛。” “找阿玛干嘛?” “嘿嘿嘿,要他下帖子邀请他那些弟弟、侄儿、外甥们上王府里来喝茶聊天啊!” “……” 谁敢来? 当庄亲王府里正锣鼓喧天的上演连场好戏时,世子府内也在上演另一出甜蜜蜜的你侬我侬。 “我要上去摘枣子!” 中秋过后,世子府内墙角根儿的枣儿开始转色,逐一熟透,串串累累鸽蛋似的大,令人垂涎欲滴,翠袖一见便兴奋的大喊大叫,略一提气便想纵身上树去,忽地一个搂抱,又被抓回地上。 “娘子,万万不可!”金日心惊肉跳的抱住她,胆子差点被她吓爆了。“你想吃,我帮你摘去!” “不要,就是要自己摘才好吃,别人摘的不好吃嘛!”翠袖大声抗议。 “瞎胡勒,不都是枣子,哪分你摘我摘,难下成你手上抹了蜜?” “但——” “蛋在你的肚子里,别摔破了,我摘!” “……好嘛!” 低垂着脸儿,哀怨的眼自睫毛下偷觑他,水光盈盈,金日很想装作没看见,偏偏眼珠子看不见,眼角还是看得见,怎么躲都躲不开,僵了半晌后,他轻叹,探臂一揽纤腰,飞身上树。 “摘吧!” “耶,我就知道夫君最疼我了!” 翠袖雀跃的抱住他的颈子重重啵了他一下,然后两人并坐在枣树上的横枝干,一边摘枣子一边吃。 “夫君,汪伯母好久没来找我了呢!”她用手绢儿细细抹拭枣子。 “她忙嘛!”他的手臂始终没放开她的腰。 “忙什么?” 忙着替汪映蓝挑老公。 几乎每一个在王府里见到汪映蓝的王公贝勒爷儿们,各个都迷上了汪映蓝那天仙化人般的绝美姿色,乐得汪夫人阖不拢嘴,满心以为丈夫很快就能够官复原职,然后她就可以回到过去那种高高在上的官夫人身分了。 “我哪知道!” “那蓝姊姊呢?”第一粒先孝敬老公。 “她也倍儿忙。”他接过来喀嚓咬下一大口。 “忙什么?” 忙着把高傲丢到脑后去,忙着把自尊扔在地上踩,厚着脸皮天天溜进王府内院去找弘昱,光是看着他也好,那女人,真的迷上弘昱了。 真是想不到,那样冷情的女人竟然真的会倾心于男人,更没想到,那样高傲的女人一旦动了情,竟会变得如此卑微、如此低下,没有了自尊、没有了架子,连最基本的面子也不要了,每天偷偷摸摸溜进内院,为只为了看弘昱吹笛。 二十 眼见她一天天沉迷,一日日深陷,看来已是情难自禁,不可自拔了。 可惜落花虽有意,流水偏无情,她付出的情愈深,只会招来愈沉重的痛苦,这正是她活该得到的惩罚。 目中无人的女人就该尝尝被目中无人的滋味。 只是辛苦了阿玛,又得先跟弘昱干上一架,才能让弘昱乖乖的留在王府里吹笛两个月,不然弘昱随时都有可能跑不见人影。 “那我更不知!” “她们过得好吗?” “好得不能再好了!”下过接下来就不好了。 “那就好。”两条腿悬空晃呀晃的,翠袖满足的偎在他胸前吃枣子,愈啃愈香甜,因为心里头甜。“夫君,其实做福晋并下太难嘛!” 那是因为她的后台硬,没人敢惹她。 “本来就不难,是你想太多了。” “夫君,”翠袖两眼溜溜地往上瞅住他.“你刚刚叫我娘子耶!” “怎地,不喜欢?”随手往下扔枣核,再摘一颗,正要往嘴里塞,忽然不见,原来被翠袖抢去擦拭。 “不是不喜欢啦,是有点不习惯,怪不好意思的。”翠袖赧然道。 金日莞尔。“有啥不好意思的?每回出京,阿玛叫额娘不也都是叫名字或是娘子,我觉得挺好,你最好早点习惯,我想到就会叫,你别每次都给我脸红。” “好嘛!”枣子擦好了,递给他。“对了,夫君,额娘和弟妹们都好亲切,除了阿玛和四弟,不过我也习惯阿玛的冷汉了,但四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敢接近他呢!” 金日耸耸肩。“弘昱就那性子,又冷又酷,一点人味儿都没有,谁也拿他没辙。不过他终究是个人,是人就有脾气,只要你摸清楚他的脾气,自然会知道何时可以接近他,何时最好离他愈远愈好。而且别看他这么大的人了,有时候也倍儿幼稚,跟小孩子一样,只要找对时间、找对方法去挑衅他,他也会让你笑到肚子痛。” “幼稚?”翠袖下相信的摇摇头。“不信!下信!” “不信?”金日挑起眉峰,蓦而揽着她飞身下树。“好,咱们走,今儿上阿玛那儿用午膳!” 翠袖莫名其妙的被他拉着跑。 关午膳什么事? 他们在猜拳。 金日、弘融、弘昶、弘明、双儿和满儿,他们围在一起叽哩咕噜半天,然后猜拳,片刻后,大家陆续在餐桌旁落坐,满儿和弘昶中间空了个位置,金日和翠袖坐在他们正对面。 再过一会儿,弘昱也来了,不吭下响,冷冷的就唯一的空位坐下。 然后,大家开动,翠袖刚夹起一片酱爆牛肉,金日便拿胳臂肘顶顶她,再用下巴指指对面,她困惑的朝前方看过去,一眼便禁不住噗哧笑出来,旁边的人早就无声笑开了。 只见弘昱慢条斯理的夹起一块红烧鸡肉,筷子才收回一半,鸡肉便不见了,一侧,弘昶憋着笑把鸡肉放进嘴里。 筷子在空中停了片歇,又往前夹起另一块红烧鸡肉,再收回,鸡肉又不见了,筷子又停了片刻,再一次往前,这回夹的是素拌菠菜,收回,菠菜不见,再往前夹菠菜,收回,菠菜又不见了。 除了允禄,桌旁的人全都笑翻了,这时,飘在半空中的筷子慢吞吞地放下,弘昶惊叫一声,慌忙丢碗扔筷,一溜烟逃掉—— 不,他没逃掉,后衣领被某人揪住,他逃不掉。 弘昱慢吞吞的起身,慢吞吞的端起那盘红烧鸡肉,手一转,一整盘往手舞足蹈,拚命挣扎的弘昶头上倒下去,空盘子放回桌面,再端起另一盘素拌菠菜,继续往弘昶头上倒得一叶下剩、涓滴不留,松手,弘昶满头满脸满身菜叶鸡肉汤汁,又叫又笑又骂地冲出偏厅。 从夹起第一块鸡肉开始,弘昱脸上都没有半点表情,直至弘昶逃出厅外,他始终板着一张陈年棺材脸,连一丝肌肉也没挑动,然后,他落回原座,拿起筷子,继续夹菜吃饭。 没有人抢他夹的菜了。 一桌人笑得东倒西歪,弘明跌到餐桌底下去,周围伺候的婢女仆人们也笑得抱着肚子蹲在地上起下来。 “这还——还算客气,上——”金日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上回他硬——硬要把三——三盘菜一筷子一……一筷子塞进弘明嘴——嘴巴里,还不准弘——弘明吐出来——” “不——不会吧?”翠袖也笑得眼泪直流。 “弘明差——差点噎死!” “天哪!” “信——信了吧?” “信了!信了!”真没想到那样冷漠的人竟也有如此幼稚的时候,也许,她并下需要那么怕他。 不过这还不算结束,还有另一场,否则满儿就不必特意坐在弘昱身边了。 二十一 一如以往,弘昱总是第一个餐毕起身离桌的,但这一回,他才转身便停住了,慢条斯理的回过头来,往下看,满儿的手揪住他的马褂。 “弘昱,你都二十了,就不能叫额娘一声让额娘安慰一下吗?”乞怜。 慢条斯理的,弘昱拉高眼,与满儿四目相对。 “一声就好?”央求。 冷漠的目光,哀怨的眼神,大眼对小眼,好半天后,弘昱慢条斯理的转正身子,抬手解扣子,片刻后,褂子滑落,好,他可以走了,提脚,又停住,再回眸,满儿的手改揪住他的长袍。 “你不叫,我就下放手!”威胁。 他无动于衷,再解扣子,褪下长袍,又要走,再停住,回眸,满儿的手又揪住他的衫子。 “我哭给你看喔!”恐吓。 他淡漠如故,即便是最贴身的内衫,照样解带子,于是,不一会儿,内衫溜溜的落下,瘦削有劲的体魄一丝不挂的呈现在观众面前,虽然只有上半身,也够养眼的了。 欢迎大家一起来批评指教。 众人笑到快挂点,金日与弘融各自掩住老婆的视线,满儿啼笑皆非的捧着一堆衣物,见弘昱又要离开,下意识手再伸出去,睹状,金日与弘融一齐惊慌大叫。 “额娘,千万别揪他裤子啊!”要连裤子都脱了,那还得了! 不揪裤子要揪哪里? 一时无措,满儿只好顺势揪住弘昱的左肘臂,下一刻,满厅的大笑转为惊恐的尖叫。 “不要!”异口同声。 “老爷子!”满儿的叫声最凄厉。 千钧一发的瞬间,身影暴闪,允禄及时掠至,一把捉住弘昱的右手腕,仅差一线,弘昱那只手劈出的掌刃就会砍断他自己的胳臂了,然后,父子俩又轰轰烈烈的打了起来。 一群人骇得差点昏倒,三魂七魄没了两魂六魄,满厅魂魄乱飘,大家都只剩下半条命,各自猛拍胸口安抚自己。 “天爷,天爷,险些儿乐极生悲!”金日惊魂未定的喃喃道。 “我的手——”满儿怔愣地瞪著自己的手。“没有那么脏吧?” “不敢相信,四哥到底在想什么?”双儿心跳漏了好几拍。 “一时昏头?”兰馨自己也下相信这种说法。 “大概嫌他自己的武功太好了,”弘融嘲讽的咕哝。“想说砍掉自己一条胳臂,我们就可以跟他打平了!” “那肯定是为了我!”弘明异想天开,自我陶醉。 “果然够狠!”弘昶赞叹。 唯有翠袖,惊惧地瞪着那个差点砍掉自己胳臂的小叔,不要说发表感想,她连一个字都吭不出来。 想想,她还是多怕他一点比较好吧! 二十二 第四章 自七月起,乾隆便奉皇太后銮驾上木兰秋猎去了,金日不是军机大臣,乐得留在京里享受脑袋空空的生活,两个月过去,他都觉得自己快变成一条只会蠕动的懒虫了,唯一的收获是—— “真的不必再喝补药了?”声音在发抖,大眼儿汪汪的瞅定翠袖。 “你已回复我们刚认识时那样圆润可爱,所以,不必再喝了,除非——”翠袖爱不释手地在他粉嫩嫩的脸颊上摸呀摸的。“你自己想喝……” “那就不必了!”金日惶恐的大叫。“这辈子我连药味都不想再闻到了!” 翠袖哈哈大笑。“夫君,你真的跟小孩子一样耶,那么怕喝药!” 金日不悦的噘起小嘴儿。“你管我!” “好嘛,不管嘛!那……”翠袖斜眼瞅着他。“夫君,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不喜欢琼玉格格和琼古格格?她们不是跟你一起玩大的吗?” “谁跟她们一起玩大了?”金日没好气的嘀咕,顺势在炕榻上落坐。“我跟她们在一块儿玩过两年而已,可也够受的了,那两位小魔鬼简直天生糟蹋人的,着实可恨!” “为什么?”翠袖也跟着坐下,两眼好奇的瞅定他。“她们很任性吗?” “不,琼古可乖着呢,没见过比她更文静的小孩,可是——”金日苦着脸叹了好几口气。“她有个毛病,每回一见到我就揪住我的衣摆不肯放手,我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连上个茅房她也要跟——” 翠袖失声爆笑。“不会吧?上茅房她也要跟?” “当时她才四、五岁,我怎么说她都不懂,硬拉开她的手她就嚎啕大哭,”金日说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比她更想哭好不好!” 翠袖笑歪了嘴。“真……真可怜!” “至于琼玉——”金日更是一脸悲惨。“她是集精灵古怪之大成,老是想些奇奇怪怪的点子要我陪她一块儿玩,要闯了祸,挨骂、挨揍的肯定是我,这辈子我挨骂、挨揍最多就是那两年!” “好——好惨!”翠袖同情的笑出眼泪来。“后来你没再见过她们吗?” “有几回进宫时碰上,远远一见着她们我就溜,根本不敢同她们面对面。”金日很诚实的承认自己的窝囊。“再后来她们回到蒙古,只一回她们阿玛过世,我去吊丧时见过,之后就再也没机会碰面了。” “那么……”翠袖小心翼翼的端详他。“你不觉得她们长大后更漂亮了吗?” “漂亮又如何?汪映蓝我都看不入眼了,何况是她们。” “至少,她们懂事多了吧?” 听她绕著琼玉、琼古问个不停,金日终于察觉到异样了,歪着脑袋,他怔愣地注视她片刻。 “昨儿你跟额娘一块儿进宫见皇贵妃,另外又去见谁了?” 翠袖下太自在的移开视线。“呃……太后。” 金日往上翻了一下眼,又叹气。“所以,是太后要你来问我这些的?” 翠袖尴尬的咧嘴傻笑。 “那额娘呢,她又说什么?”金日再问。 翠袖笑得更夸张,十分滑稽。 金日无奈的揉揉太阳穴。“额娘要你按照太后的意思来问我,一来可以完成太后的意旨,二来可以乘机试探一下我的心意,对不?” 翠袖垂眸,不敢吭声。 “就知道是额娘搞的鬼!”金日喃喃道,舒臂拥她入怀。“你啊,我就爱你这单纯性子,千万别让额娘给教坏了啊!” “额娘也是为我好嘛!”翠袖呢喃。 金日轻叹,“这点我倒是无法否认,额娘的确是站在女人的立场为你着想。好吧,我再给你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他抬起她的下巴,与她四目相对。“琼古、琼玉确实懂事多了,但我不喜欢她们的个性,一个太闷、一个太鬼,我爱的是你这种性子单纯又快活的小女人。现在,满意了吧?” 双颊透出喜悦的嫣红,翠袖笑得阖不拢嘴。“满意!满意!” “既然满意了——”他起身,赶她上床。“该睡午觉了吧?别累坏了孩子。” “人家又不想睡!”翠袖不情愿的爬上床躺下。“好奇怪,上回我成天睡到晚,这回却反而精神得很呢!”说是这么说啦,躺上床不过一会儿,还不是照样很快就找周公嗑牙去了。 “呃,我也睡一下好了。”看她睡得那么香甜,金日忍不住也想上床去‘陪陪’她,至于怎么陪,当然是随他的意思。 可是—— 喀喀喀,门上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金日恨恨地收回欲待上床的身子,怕吵醒翠袖,只好亲自去开门问话。 “什么事?” “三格格有急事找爷您。”香萍恭谨的回话。 二十三 “双儿?”金日略一思索,提脚踏出门槛,“福晋睡了,小心伺候着,别扰了她!”语毕,大步走向后堂。 最好真是急事,不然他一定要把双儿扔进沁水湖里头去! “到底什么事?” “嘘,不要出声,跟我来就对了!” 拉着金日,双儿一路埋头紧跑,从世子府到王府,从侧门到西路苑,从一进院到二进院,这才猛然煞住脚,回头对他比了一下噤声的手势,再蹑手蹑足溜向厢房外,自洞开的窗户偷窥进去—— 厢房内是汪家四口子,他们在吵架。 “不要?为什么不要?简贝勒有什么不好?”汪夫人气势汹汹地质问。 “看上去比娘还要老,有什么好?”汪小弟在一旁多嘴。 汪夫人窒了一下。“好,那诚亲王才三十四岁,够年轻了吧?” “姊姊是汉人,只能嫁过去做妾,上面还有一位福晋、两位侧福晋、两位庶福晋压在头上,姊姊不被欺负死才怪!”汪小妹在另一边多舌。 “只要王爷疼爱她不就行了。” “就是因为王爷一定会疼姊姊,姊姊才更会被欺负呀!” 汪夫人咬咬牙。“愉贝勒就没问题了吧?他跟映蓝同年,够年轻,也只有一位嫡福晋……” “太年轻了,在皇上面前根本说不上话.”汪小弟小声提醒。 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对,这个不行,不行,”汪夫人马上否决了自己的提名。“那——那——” “无论是谁,我都不愿意!”汪映蓝终于开口了,声音冷然,语气决然。 汪夫人呆了呆,旋即拉下脸来。“为什么?” 汪映蓝没吭声,汪小妹看看姊姊,再扯扯娘亲的袖子。 “娘,姊姊有喜欢的人了。” “喜欢有什么用,人家根本理也不理她呀!”汪小弟嗤之以鼻地说。 “可是姊姊好喜欢好喜欢他呢!” “白搭!” “等等,”汪夫人狐疑地来回看他们兄妹俩。“你们到底在说谁?” “这府里的四阿哥嘛!” 汪夫人一愣,双眼愕然猛睁,“那个冰块似的哑巴?”她失声道,随即断然摇头。“不成,这府里的人都不成,他们不会帮我们的!” “可是姊姊喜欢嘛!” “不行就是不行!”汪夫人全然不予考虑。“好了,既然她自己挑不上,那我来帮她挑就是了,总之,只要能让你们的爹回来,让他官复原职,甚至再高升两级,不管是谁,她都得乖乖嫁过去!” 人,一旦贪心起来,总是愈来愈贪,没有止尽。 “我绝不嫁!”汪映蓝十分坚决。“爹受贿舞弊是事实,本就该为他犯下的罪接受惩处,我不想为他做无意义的牺牲!” 汪夫人不可思议的瞪圆了眼,那种目光好像是在说:你脑筋打结了吗? “你在说什么鬼话?打一开始你就没持过反对的意见,为了救你爹,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怎么这会儿匆地正义凛然起来了?” 汪映蓝面无表情的注视着汪夫人,眼底是令人心寒的无情。 “虽然是亲生我的父母,但我实在无法不轻视你们,身为你们的女儿,这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耻辱。”说的话更是冷酷。“然而,如同玉公子所说,起码生我养我的是你们,为了偿还这项‘债务’,我愿意按照你的要求去做任何事……” 话说得太难听,听得汪夫人一整个脸都黑了,不过重要的是最后那一句话,有那一句话,其他都可以忍耐。 “那你还——” “那是之前的想法,与其懵懵懂懂的度过这一辈子,不如把这一生再还给你们,所以你要求我做什么我都毫无异议。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不那么想,那是怎么想? 汪夫人目中掠过一抹慌意。“你——” “我一直以为来世问走这一遭是毫无意义的,天底下也没有任何人值得我为他珍惜我自己,然而现在,我终于明白那种想法是错误的。因此——”汪映蓝的声音总是那么清柔甜美,却没有半点温度。“我决定我为你们所做的已经够多了,往后,我不愿意再为你们出卖我自己了!” 汪夫人心中一沉。“你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我不再听你的话了。”汪映蓝语气平板地说出她的最后决定。 不听她的了? 那她如何救回被充军到黑龙江的丈夫? 汪夫人慌了、乱了。“但你爹呢?你不管你爹了吗?” “我说过,他是咎由自取。” “你你你……你这没良心的畜生,什么叫咎由自取,也不想想你爹是为了让你们过好日子才会那么做,”汪夫人气急败坏的怒叫。“他是为了你们被充军到黑龙江的,你竟——” “不,爹是为了娘,因为娘想买珠宝首饰、想做华衣美服、想过奢侈豪华的生活,”汪映蓝冷冷的打断汪夫人的怪叫。“为了满足娘的愿望,爹才会收下贿赂,是为了娘,不是我们!” 句句话都是事实,汪夫人无法为自己辩驳,顿时老羞成怒的拉长脸。 “你喜欢四阿哥又如何?那个女人绝不会让你嫁进来的!” “倘若他心里也有我,他不会理会这种世俗的阻碍。” “若是他心里无你呢?”汪夫人冷笑。“如今你应该知道,并不是所有男人都会迷上你,譬如这府里的男人,谁多看你一眼了?” 汪映蓝沉默了会儿。 “我会尽我所能让他注意到我、喜欢上我,若真是不行,我只要能看着他就满足了。” “这也行,就算你成了亲,照样可以看着他不是?” “不,既然我心里有了他,我就要为他守着清清白白的自己。” 以往,她从不在乎自己的将来,是好是坏全都不重要:但如今,她终于能体会为何要珍惜自己的心情。 她,是为“他”而活的。 “讲得可真好听,不如说你不想死心,希望他总有一天会喜欢上你,到时候你就可以开开心心的嫁给他。”汪夫人满眼嘲讪,句句讽刺。“告诉你,你是在作梦,现在他不喜欢你,将来也不可能喜欢你!” “无论你如何讥嘲我,如何逼迫我,我绝不会再听你的,”汪映蓝平静的面对汪夫人的挑衅,不气也不怒。“你强不了我!”不管面对任何人、任何事,她始终是这副云淡风轻,冰冷漠然的态度,别人是死是活都与她无关。 二十四 除了‘他’,没有任何人可以挑动她的情绪。 她不怒,汪夫人可怒了。“终身大事由父母决定,不容你不嫁!” 汪映蓝冷静的目注汪夫人。“届时我不拜堂行礼,你又能如何?” “你你你……你这不肖女!”汪夫人当场气爆,火得飞天遁地。“竟敢忤逆亲娘,你……” 接下去她又拉扯嗓门狂骂了些什么杂七鸟八,金日已经没兴趣继续聆听指教,于是向双儿使了个“走人”的眼色,兄妹俩悄悄离开客院来到后殿,再一齐幸灾乐祸的放声狂笑。 “瞧那个老婆娘急头掰脸的!” “活该被气死!” “真是不要脸皮,想要四哥喜欢她?我看四哥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有她那么一个人呢!” “她一辈子都休想如愿!” “这下子她们可有得吵了!” “就让她们母女俩卯起来斗个你死我活吧!” 好半晌后,两人终于笑够了。 “大哥,接下来呢?” “让她们继续吵。” “咱们那些对汪映蓝有兴趣的叔叔、堂哥们呢?” 金日唇角勾起胸有成竹的笑。“额娘暗示过他们了,想要汪映蓝做小,行,可别替她父亲说项,不然别怪阿玛不开面儿掀他们的底儿!” 双儿禁不住又大笑起来。“那个老婆娘真是可悲,满怀希望都在女儿身上,没料到这条路早就被咱们给堵死了,还在那边没死活的跟她女儿吵,吵赢了又如何,结果还不是一场空!” “我就是要她没死活的忙,末了落一场空,恨死她!” “还有汪映蓝,”双儿冷冷的笑。“也不知道她在傲的哪把劲儿,不但瞧不起任何人,也不将别人的死活好坏放在眼里,她真以为是仙子下凡不成!” 金日的大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地望着客院那方向。 “当初她实在应该听从算命先生的劝,跟了玉堂弟也就罢了,偏她摆儿摆儿的不肯嫁,又来害死我儿子,不能怪我对她使阴,这痛苦也是她自个儿兜来的!” “大哥,”双儿一脸关怀的瞅眼打量他。“你还惦着那孩子?” 金日瞟她一眼,嘴角浅撩,苦笑。“怎能不惦着,是我亲儿子呀!” “可是额娘说……” “我知道、我知道,”金日安抚地按按她肩头。“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我才会惦起他,其他时候我都尽量不去想他,不会让你大嫂起疑的。不过这把火儿可得在那对母女俩得到惩罚之后才能平息下来,这点你就宽容大哥一点吧!” “大哥,你说的什么话,不只你恼火,我也恼啊,就算大哥不想惩罚她们,我也放不过她们!”双儿娇嗔道。“人家只是关心你嘛!” “我明白,”金日亲爱的搂搂她。“谢谢你。” 双儿俏皮的吐吐舌头。“不客气。” 金日笑着捏捏她的腮帮子。“好了,继续帮大哥盯住她们,由她们尽情吵,可别自相残杀起来了。” “知道了。” 话谈到这里,忽地,一条人影飞闪而至,落地躬身,是铁保。 “爷,黄公子急事求见。” 又是急事? “黄希尧?” “是,爷。” 金日蹙眉,随即朝双儿挥挥手,而后启步行向侧门,心头暗暗嘀咕。 去年底他奉皇命随军征讨大金川,黄希尧不便跟随,于是向他告辞回河南,当时他还以为会有好一段时间见不着面了,没想到黄希尧又跑来找他,还说是急事。 不会是惹上什么麻烦了吧? 果然是麻烦! “高恒?”金日不屑地冷哼。“那家伙我向来没好印象,仗着是国舅爷,可嚣张了。” “那么,金公子,您愿意帮忙?”黄希尧满怀企盼地注定他。 “我们是朋友,你又帮过我,我怎能不回报你,只是……”金日迟疑着没敢立刻答应帮忙。“我得考虑一下——”要帮黄希尧,他就得出京,但他放心不下翠袖呀! 正犹豫间,才刚分开未久的双儿又慌慌张张跑来了。 “大哥、大哥,不好了,大妞儿和玉妞儿要来了!” “什么?”金日失声惊叫。 “皇上行围于巴颜沟时,蒙古诸王恭进筵宴,大妞儿、玉妞儿也去了,然后就一直跟在太后身边,打算跟太后一起回京来。” “他大爷的!” 这还不够,弘融也呼地一下飞入厅内来,模样更是气急败坏。 “惨了、惨了,大哥,玉——”顿住,见有外人在,急忙把金日拖到一旁咬耳朵。“玉堂哥进京来了!” 金日脸都绿了。“你你你……你别撒谎撂屁儿寻我开心!” 二十五 如果不是情况不对,弘融准会笑出来。“没啊,大哥,是真的啦!” “天爷,我跟你又不熟,干嘛老找我碴?”金日抚额呻吟。“他来干什么?” “找汪映蓝。” “又是那个女人!”金日咬牙低骂,一脸厌恶。“真是该死!” “他正在外城找人,一旦找不着,多半会硬闯入内城里来,到时候——” “够了!”金日脸黑了一半,乌云密布。“阿玛怎么说?” “阿玛说交给我们。”弘融说的快哭了。“皇上秋猎行围,阿玛负责总理在京事务,他没空!” “真他大爷的!”金日怒咒。“随便两句话儿就丢给我们,也不想想除了他,谁制得住弘昱!” “大哥,怎么办?”弘融哭丧着表情,又无助又无措。“我们……” “闭嘴!”金日喝叱,“我想想,让我想想!”然后,他背着两手开始在厅内焦躁的来回定。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他定住脚步,神情毅然,显然已做出某种决定。 “黄公子,给我三天时间,我再跟你走。”先给黄希尧一个回答,再转对何伦泰吩咐。“何伦泰,领黄公子到客院休息!” 待黄希尧离去后,他再问双儿,“弘昶呢?” “还没回来。” “该死,又溜去哪儿玩了!”金日恨得想咬人。“双儿,去通知香萍、香月准备出京,小心先别嚷嚷给汪家的人知道。” “明白!”双儿应喏一声,即刻转身跑走。 “额娘呢?”金日又问弘融。 “同十三伯母和十七婶儿烧香去了。” “阿玛?” “在武英殿轮值。” 金日又沉吟一下,“你回去等候额娘,让她回来后千万别再乱跑,我先去找阿玛!”话落,提气纵身,人不见了。 余下弘融与铁保面面相觑。 “我呢?”铁保喃喃道。 “去睡觉吧!”弘融也走了。 没人要的孤儿沮丧的想了一下,匆又振作起来,他也有事可以做呀,而且是主子会高兴的事。 于是,他也离开了,赶去做那件会让主子拍拍他的脑袋,说他好乖的事。 两个时辰后,金日回到府邸,正打算推门进寝室,门却先自动打开来,里面的人乍见门外也有人,吓得抽了口气,旋又捉住他问话。 “夫君,我们要出远门?”翠袖满是困惑。“上哪儿?” 金日泰然自若地俯唇亲她一下,再推她进去。 “听说你妹妹生了个儿子,你不想去看看么?” “咦?她生了?儿子?”翠袖又惊又喜的瞠圆了眼。“天哪、天哪,这不是太好了吗?” “是啊,我就知道你会开心,”他在床沿坐下,顺手把她放在大腿上,轻轻抚挲她的肚子。“所以才想说带你去瞧瞧她,瞧瞧孩子,也探望岳父、岳母,你不想去么?” “当然想!”翠袖重重道。 “那就甭再多问了,准备着就是。” “那咏佩呢,一块儿去吗?” “不,额娘说路途太远,让她跟去太辛苦。”金日哼了哼。“说穿了,是她想自个儿霸占咏佩!” 翠袖偷笑了一下。“额娘说得是,到四川的路程确实远。” “不对,是广东。” “耶?” “你不知道么?金川之战结束后不久,岳父大人就调到广东去了!” 翠袖顿时傻眼。她怎会知道,又没人告诉她。 三天后,两辆马车自阜成门离开内城,直至上了南行官道,两条人影才先后追上来,并骑在金日两旁。 “小七叔那边?” “没问题,他说会盯住那人,在那人打算闯进内城的前一刻再告诉那人说汪姑娘离京回乡了。”铁保俏声报告。 金日点点头,再转向何伦泰。“你呢?” “福晋说王爷那边她会负责,保证皇上暂时不会找您。” “还有?” “皇上一回京,福晋会即刻催促王爷进行您交代的事,应该不会有问题。” 金日吁了口气,心想应该没问题了,除了……他忐忑地往后瞄了一下,心下仍在怀疑让那家伙跟来的决定究竟妥下妥? 算了,既然已经出发了,就这么走下去吧,反正很快就会回来了。 这时,他全然没料到,这样匆匆忙忙的决定暂时出京避难,竟会在将近一年后才得以再回到京城里来。 世事总是难以预料的。 二十六 第五章 徐州离京城并下算太远,但由于翠袖怀有身孕,行进速度拖得很慢,走了好几天才到顺德府,进住城内最大一家客栈里。 “翠袖,记住,千万不要让汪家任何人接近你。” 甫进房,金日就忙著警告老婆小心一点,翠袖也很严肃的猛点头。 “我记住了!” 事实证明金日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才离开没有多久,汪夫人就找上门来了,但铁保和何伦泰阻在门外,香月和香萍挡在门内,就是不给她接近主子。 “可恶,你们这些狗奴才,我想跟世侄女聊聊,为何不可?” 至于翠袖,她躲在内室门后,连根头发也不敢给汪夫人瞥见。 “对不起,汪伯母,我累了,想睡一下,改天再聊吧!” 翠袖不肯现金身给她瞧,汪夫人只好跟她隔空喊话。 “聊一会儿也耽搁不了你多少时间呀!” “但是,我真的很累了!” 见翠袖坚拒不肯与她面对面,汪夫人不禁火上心头,嗓门开始尖锐起来了。 “怎么,你是看不起我还是怎样?真是忘恩负义的畜生,忘了汪家当初收留你的恩惠了吗?” “……汪伯母,我没忘,所以才会违背夫君的意思,硬是收留你们那么久。或许你不知道,夫君原是要送你们回河南的,是我说你们回河南也是无依无靠,夫君才勉强让你们继续留在世于府的呀!” 汪夫人窒了一下。“那也是你该报答我们的!” “所以,汪伯母,汪家收留我的恩惠,我报答过了。” “那怎够!”汪夫人脱口道。“你汪伯父还没回来,我不认为够!” “够了,汪伯母,汪家收留我两个月,袁家与世子府也陆续收留你们近两年,更何况……”为了他们自己,他们还不惜伤害她,差点使她失去孩子,她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们的事呀!“呃,总之,夫君认为够了,嫁夫从夫,夫君的意思我不能违背,所以……” 汪夫人僵了片刻,忽地嚎啕大哭起来。 “那我们一家子又该怎么办?”硬的不成,她只好来软的。“可怜我们连个家都没有啊……” “……”内室门后,没声音。 香月、香萍相对一眼,回头,轻轻呼唤,“福晋?”可以关门了吗? “……我睡著了。”门后,轻轻回答。 香月、香萍不约而同噗哧失笑。她睡著了,那是谁在说话? 而汪夫人光顾著拿出全身功夫,用尽全力大哭大吼,表示她有多么悲惨--说不定老天很快就会被她哭垮了,以至于没听到那门后的回答,于是,当她还忙著抹眼泪擤鼻涕,门扇便砰一声阖上,恰恰好夹住她的鼻毛,她一时愣住,忘了哭,只听得里头传来香月的窃笑声。 “对不起,我们福晋……呃,睡了,夫人改天再来拜访吧!” 汪夫人顿时傻眼,万万没想到以前那个超好拐、特好骗的翠袖竟然软硬都不吃她的,接下来该怎么办? 死给她看? 同一时刻,对面另一间厢房内,金日与黄希尧相对而坐,酌酒浅谈,倒是闲逸得很。 “真是不死心的女人!”眼角瞄著窗外对面,金日喃喃嘀咕,仰首一饮而尽。 门都关上了,汪夫人却还不死心的站在门外,多半是打算赖著脸皮等在那里,直到翠袖肯见她为止。 “既然不死心,她又为何肯乖乖回乡?”黄希尧好奇的问。 金日冷笑。“只要说是皇上的旨意,她敢不听!” “她信?” “我告诉她,我那几位叔叔和堂表兄弟们都争著要娶她女儿做妾,吵得皇上都知道了这件事儿,大骂不像话,一句话要他们滚回乡去。你说,她信不信?” “皇上真的知道了?”黄希尧有点惊讶。 金日咧嘴一笑。“还不知道,不过皇上一回京,阿玛就会告诉他这件事儿,免得将来有人告我假传圣意。” 黄希尧失笑。“你倒聪明。” 圆溜溜的大眼睛都笑眯了。“那当然!” 二十七 “但他们一家四口也没个大男人,回乡活得下去吗?” “汪士锽有个哥哥,是个殷实的布商,虽然跟汪夫人不对盘,但只要汪夫人收敛一点,不要太嚣张,他也不会不管他们的死活,总会让他们安稳的过下去,只是他们甭想再过好日子罢了。” “既是如此,又为何要让四阿哥跟来?” 没错,弘昱也来了,尾随在马车后面,总是落后远远的,不经意看,还以为他是在跟踪马车呢! “你以为我喜欢么!”金日没好气的又自行斟了一杯酒,砰一声放下酒壶,一提起这就令人哭笑不得。“为了要他跟来,阿玛不得不跟他卯起劲儿来大干一场,王府后花园毁了一大半,西偏殿也垮了,我还真担心阿玛会一时‘不小心’错手把他给干掉……” 黄希尧抽气。“不会吧?” 金日叹息。“除了到西山吹笛,弘昱不爱出门,要逼他出门,尤其是远门儿,就得靠阿玛打得他心服口服的认输,再一脚踩住他的胸口命令他,不然他是不听任何人的话的。” “踩住他的胸口?”黄希尧以为他在开玩笑。 “对,一定要踩,非踩不可!”金日一本正经地猛点头。“其他事儿只要普普通通打一场,阿玛一掐到他的脖子就可以命令他了;但出远门儿这种大事,非得把他打倒在地,再踩住他胸口不可,而且还要重重的踩,踩得他吐血,不然他死都不认输,别想让他听半个字!” “吐……吐血?”黄希尧吃惊的喘气。 “没办法,弘昱真的顶不爱出远门儿。” 所以就要踩得他吐血? 黄希尧不可思议地望住金日好一会儿,实在无法理解他们这一家人的行事作风,真是一个比一个夸张。 “呃,为何一定要他跟来?”说了半天,金日还是没说到重点。 金日淡淡瞟他一眼,端起酒杯来缓缓转动。“这几日来,你应该注意到了吧,汪映蓝动情了,对弘昱。如果弘昱不来,为了留在京里,天知道她会使出什么手段,为免再生事端,弘昱不能不来,好让汪映蓝乖乖跟著我们走……” 他徐徐啜了口酒。“先去解决你的问题之后,我们会直接到广州府,汪士锽的老家在那,我也可以顺便探望岳父、岳母大人……” “咦?”黄希尧微微一愣。“他们……” 金日轻哂。“金川之战结束后,岳父大人就调到广东去了,真巧,那儿也是岳父大人的老家呢!” 哪里巧,那肯定是某人有意安排,比起四川来,广东可算是天堂了。 “又是特权。”黄希尧咕哝。 金日莞尔一笑。“这你就错了,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岳父大人在金川之战颇有功绩,是傅恒大人的建议,皇上直接采纳罢了。” “对不起。”黄希尧低头道歉。 “甭提,你会如此想也是自然。”金日提壶为他斟满空杯,再为自己倒满。“但事实是,额娘曾嘱咐再三,只有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们才能够使用特权。” “不得已?” “譬如那回,纪山与庆复,他们凭恃身分强要娶翠袖,”金日淡淡道。“这时候我才能够拿出身分来压制他们,这叫以牙还牙,他们仗恃特权使坏,我也拿出特权来阻止他们使坏!” 黄希尧赞同地颔首。“有道理,有些时候真的只能这么做。” 揶揄的目光斜睨著他,“就如同你这件事,对不?”金日轻轻道。 黄希尧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呃,是。” 金日耸耸肩,又说:“其实额娘原是想说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拿特权压人的,但有一年她到开封,发现那儿的百姓还得卖孩子才活得下去,于是额娘便跑去质问河东总督田文镜。当时她是隐瞒身分跪在田文镜的大堂上说话的,期待田文镜能从善如流,知所反省,可是……” 他摇摇头,仰首喝下整杯酒,轻轻落下酒盅。 “那位田文镜大人不但不知反省,更老羞成怒的要对额娘用刑,额娘这才恍悟,特权就得拿特权来压制,否则如何阻止田文镜继续苛待百姓?让老百姓自己去喊冤么?那百姓八成会先被当成刁民拿办……” 嘲讽的哼了哼,他又持起酒壶倾满盅子。 “虽然事后额娘也无能为百姓做什么,只能说服阿玛拿出一百万两去赈济河南百姓,衷心希望田文镜能经此事而知所收敛,毕竟她不是皇上,没权惩官辞官,而皇上又格外宠信田文镜,想必舍不得太苛责田文镜。但起码这件事传到皇上那里去了,皇上因此特意遣官赈恤,也算帮上河南百姓一点忙了。后来田文镜会被解任,那确是出乎额娘意料之外……” “幸好皇上终究还是让田文镜解任回京,少了一个酷吏,百姓的生活自然能够好转。”黄希尧喃喃道。“这事我听爹提起过,当时河南老百姓可真是恨死田文镜了!” “但高斌就不同了,虽是皇上的老丈人,但他在治河方面可是有实实在在的功劳,是个辛勤实干的好官儿,只是……”说到这里,金日不觉叹了口气。 二十八 “他儿子高恒偏偏是个大混蛋!”黄希尧咕哝,狠狠地一口喝干酒。 金日又笑了。“放心吧,去找一趟高斌就没事了!” 听他这么说,黄希尧若有所思地注视他片刻。 “金公子,你可知道去年我为何又回四川去找你?” “你无聊?” 黄希尧失笑,旋又正起脸色。“是算命先生要我回去找你,说对我有好处。” 金日怔了怔,“是么?”也若有所思的沉吟起来。“不会就是为了今儿吧?” “毫无疑问是!”黄希尧断然道。“倘若不是当时帮了你,今天我也不好意思来找你帮忙。” 金日不由蹙起眉头来。“那家伙,真是怪可怕的!” “确实。”黄希尧大声赞同。 “那么……”金日又揽眉思索起来。“当时他所说:上船,那又是何意?” 黄希尧两手一摊。“这可问倒我了!” 金日又想了一下,然后甩甩头,“算了,既然想不透,那就甭想了。”忽又凝目盯住黄希尧。“对了,徐州事了之后,你就回开封去,别再跟著我们了。” “为什么?” “某人会追上来惹事,你最好不要牵扯进来。” “某人?谁?” “……我堂弟。” 对孕妇而言,搭马车走远路真是不好玩,但翠袖却没说过半句抱怨的字眼,甚至精神也好得很,没见她疲惫,也没听她喊过累,金日在颇觉神奇之余,不得不承认翠袖比他更能吃苦。 但这日,在到达徐州的前一宿,她终于开始“埋怨”了。 “夫君,你为什么没告诉我这次出远门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避开玉格格姊妹?”刚上床,金日正想亲她,却被她一句话问得一愣,旋即扫兴的躺回去。 “我有没有告诉你很重要么?” “当然重要!” “为什么?因为我没告诉你实话?” “不是!”翠袖断然否绝。“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会要你们不用顾虑我,让马车快快跑!” 金日又怔了一下,蓦而失笑。 一般女人只会埋怨丈夫对她不老实,不跟她说实话,光会用甜言蜜语哄她,然后“请求”丈夫以后都不可以瞒著她任何事。 偏翠袖想的就是跟别的女人不同。 “翠袖,你真是可爱!”他就是爱她这种特别的地方。 “夫君!”翠袖娇嗔抗议。 “好好好……”他还是忍不住先亲她一口,再回答她。“你不需要担心,一旦我们出了京就安全了,毋需特别赶路。” “你确定?” “确定。” “那就好!” 翠袖吐出一口气,然后贴在他身上,阖眼打算睡了。 “翠袖。” “嗯?” “你不问我为何不同你说实话么?” 打开眼,举起眸子,翠袖困惑地瞅著他。“干嘛一定要问?夫君一定是有你的考量,你说了我不一定了解,干脆不问不是省事多了吗?” 金日再度怔了怔,继而朗声大笑,笑得翠袖满头雾水,不懂他在发什么神经? “翠袖,你真是天底下最特别的女人!” 或者许多人都认为她配不上他,而她也的确没有足以与他匹配的身分背景,也不是什么天香国色倾城大美人,更没有天纵才华或聪颖的脑子,但她自有她特别的地方。 他并不认为男人与女人一定要有某方面相匹配才能够结合,而是双方是否拥有足以吸引对方的特质。 成亲至今已两年多,他仍不时自她身上发掘出令人惊奇的特点,这些,比身分、比容貌、比才华更吸引他,在他眼里,她是天底下最特别的女人,这就够匹配他而足足有余了。 想来,额娘在阿玛眼里也是如此吧! 徐州,南河总督府里,黄希尧头一回见到乾隆的老丈人,高斌,一位沉稳内敛的老人家,双眼有神,下颚一绺须,看上去挺威严,跟他那个好色贪婪的儿子高恒全然不同。 “世子爷到此不知有何指教?”双方一番客套的寒喧后,高斌便直问来意,心里有数亲王世子不会闲著无聊跑来找他喝茶,必定是有事,只不知是好事或坏事。 “指教不敢,只是有点事儿想请教高大人。”金日笑咪咪的拱拱手。 “世子爷请问。” “倘若我没记错的话,令郎高恒大人应是现任长芦盐政?” “世子爷确没记错。” “既是如此,高恒大人为何不在长芦勤办公务,却跑到开封去找乐子呢?” 高斌心头一凛,当即明白是儿子给他找的麻烦。 “请问这位是?”他转注黄希尧。 “河南按察使黄大人的儿子。”金日轻描淡写的介绍。 够了,不必再多说,按察使王刑法监察,肯定是高恒仗著国舅的身分在开封府为所欲为,随时都有可能闯出大祸来,届时黄大人既不好办人,也不好不办人,只好找人帮忙说话,希望他这个做父亲的能在儿子闯出祸之前加以阻止。 “卑职明白了。”二话不说,高斌立刻暂退。 半晌后,他再出来,将一封厚厚的书信交给黄希尧。 “有劳黄公子将这封信交给高恒,改日老夫定会亲自登门向黄大人致谢。” 二十九 于是,问题解决了,直至离开总督府回到客栈,黄希尧还不太敢相信天大的麻烦竟是这样轻而易举,三言两语就处理掉了。 “我就说吧,高斌大人倍儿上道,几句话他就明白了。”金日笑嘻嘻的说。 “那我担心那么久是为什么?”黄希尧嘟囔。 “白搭!”金日轻快的走向客栈后面的厢房。“至于高恒已惹出的那些麻烦,令尊大人应该处理得来吧?” “那些是还应付得过去,就怕他闯出大祸呀!” “那就好。你该明白,在高斌大人面前,我故意不提高恒已捅下多少楼子,但高斌大人心中自是有数,他会记住这份情,往后黄大人再有麻烦去请他帮忙,他定然义不容辞,说不定还有利于令尊大人的前程呢!” “谢谢金公子。”黄希尧诚心诚意道谢。 “不必谢,”金日爽朗大笑。“你到现在还叫我金公子,而非叫我世子爷,表示你当我是朋友,而不是高高在上的谁谁谁,这就够我高兴的了!” “啊,真是糟糕,我又忘了该改口叫你世子爷了!”黄希尧故意哀声叹气。“真是,叫习惯了就不容易改口,不过你放心,往后我一定会记住,得叫你世子爷,不能再叫金公子了!” 金日更是哈哈大笑,猛拍身边人的肩头,“你这家伙……”正想调侃他几句,笑声猝然腰斩,没音了,笑容却还僵在脸上,眼底已浮现一层浓浓的厌恶。“他大爷的,那对母女究竟是怎样啊!” 但见左右厢房前,汪家母女各据一隅,一个在等翠袖,妄想说服翠袖设法让他们回京里;一个在等弘昱,只想多见他一面。 一个耐心、一个痴心,不知情的人定会觉得她们母女俩好可怜。 不过金日可没有多余的同情心送给她们,冷冷一哼便迳自向黄希尧颔首暂别,而后回房里去找亲亲老婆了。 汪夫人连吭一声的机会都没有,门扇便在她眼前阖上,气得差点一口把那门咬下来,只恨两旁各一个门神守著,害她连出口怨气的胆子都没有,只好憋著一肚子火回里房去咬指甲扯头发。 黄希尧摇头,叹息,悄悄走到汪映蓝身后。 “汪姑娘,咱们刚下榻没多久,四阿哥就出去了。” 汪映蓝没有任何反应,冷漠得好像表情已经僵化而无法改变了似的,黄希尧以为她没听见,正想提高嗓门再说一次,她蓦然转身,挺著高傲的背脊回到她自己的客房里去了。 同情的目光跟随著她,直至她消失于门后,黄希尧不禁暗暗庆幸自己当初能及早摆脱那份毫无希望的感情。 汪映蓝,终究不是属于他的。 翌日启程,黄希尧迳行回开封,两辆分别由铁保、何伦泰驾驶的马车继续朝广州前进,金日骑马在前方领路,然后是翠袖和香月,香萍乘坐的马车,接下来是汪家四口子的马车。 至于弘昱,他一直都在遥遥远远的后方,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小黑点。 即使如此,汪映蓝也宁愿掀开车后的布帘吃风啃沙,非得盯著那一个小黑点看不可。 “你真是蠢!”汪夫人愈看愈是有气。“连瞄你一眼都不愿意的男人,你看他做什么?也不想想,一旦我们到了广州府,他们早晚要回京,到时候别说多看他一下,恐怕再也见不到面了!” 汪映蓝娇靥上仍是一片冷漠,只嘴角若有似无的抽了一下,始终小心观察著她的汪夫人立刻注意到了,心头不由一阵喜。 “所以说,你得赶紧想个办法呀!” 汪映蓝依然不言不语,但眼皮子垂落了,汪夫人心头狂跳,女儿终于听进她的话了,如此一来,九成九有希望了,无论如何,女儿的心思可比她灵活多了。 想吧、想吧,用力想吧,无论多么阴险狡诈、多么卑鄙龌龊都行,只要能让她们再回京城里去,什么手段她都敢使。 想吧,用力想吧! 而在前方的马车上,金日仰眸看看天色,再回头对铁保使一下眼,铁保会意地点了一下头,而后,两人很有默契的同时飞身对调位置,眨眼间,他已坐在马车前驾驶座上,一手抓著缰绳,一手回过头去掀开布帘。 “累吗?” “不累、不累,我从来没坐过这么舒适的马车呢!”翠袖笑咪咪的连连摇头,手里还抓著一副骨牌。 再看看马车内,比一般马车宽敞不说,更舒适得不像马车,除了桌子和暗柜之外,其他一切都是软绵绵的,翠袖便倚在睡铺上和香月、香萍一起玩牌,最特别的是,即使马车晃动得再厉害,马车内也不会太受影响。 难怪坐这么久的马车,她半声都没吭过。 “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到延平府了。” “好好好!”随便应两声,她又回去专心玩牌了。 金日失笑,放下布帘回身坐好,铁保正好回头看他,他大拇指往后一比。 “里头是你整置的?” “是,爷,可花了奴才好一番心思呢!” “果然有一套!” 原是该坐船较便利舒适,但为了避开玉弘明,他不得不决定让翠袖搭马车,幸好铁保够机灵,不声不响花了三天功夫去改造这辆马车,起初他倒没有特别注意到什么,就是没听见翠袖抱怨感到很纳闷,搞了半天,原来马车里舒适得跟睡在摇篮里一样,嗯,找个机会他也要进去睡睡看。 铁保笑开了。“谢爷夸奖。”就知道这么做会讨到主子的欢心。 金日再指指另一辆马车。“那一辆也是?” “很抱歉,爷,奴才只整置了夫人这一辆,另一辆……”铁保猛眨眼,一脸无辜。“不够时间,而且那辆马车有点旧了,恐怕颠得很!” 金日哈哈大笑。“干得好!” 铁保用汗巾拭了一下脸。“爷,咱们到广东后,是要先到袁大人那儿,还是先到别苑去?” “都不,”金日顽皮的眨一下眼。“咱们先上汪海布庄。” 铁保立即明白了。“先把‘累赘’丢开?” “没错。所以……”表情悄然降温,徐徐覆上一层冷森森的阴色。“要倍儿小心,那两个女人也猜得出我们会这么做,在到达广州之前,她们必然会想尽法子来挽回被扔在广州的命运,因此……”话到这里,猝然中断。 两人四只限动作一致的朝后转,警戒的目光射向道路尽头。 马蹄声,迅速由远而近,快得像在飞,才刚看见那单人单骑,眨眼间已来在近前。金日两眼瞪圆了,怔愣地看著那骑奔驰至马车旁才缓速下来。 “终于找到你们了!”马上骑士轻喊。 金日又呆了片刻,方才咧出无奈的苦笑,真是该死,他已经忘了有人会追上来了。 玉弘明,他的堂弟,果然追来了,这下子可又热闹了! 三十 第六章 玉弘明有点变了。 他依旧俊美非凡,依旧沉稳冷静,但偶尔会流露出焦躁不安的神色,甚至大发雷霆,好像有什么烦恼纠缠著他,使他定不下心来。 “你……知道了么?” “……不知道。” 难怪他会焦躁下安,难怪他会定不下心来。 金日悄悄吁出一口气,放心了。“其实对你而言,不知道更好,当时若非我挫火儿挫过了头,我也不会说出那些事儿。不过我不会向你道歉,你不该动脑筋动到翠袖身上,不对的是你。” 玉弘明下颚绷紧了。“但他们愈是不肯告诉我,我愈想知道!” “我了解,所以你希望我能告诉你答案,对不?”金日轻轻叹息。“很抱歉,我不能说,这个秘密绝不能自我口中说出去,不然我阿玛一定饶不了我!” 玉弘明眯一下眼,眸中陡然透出犀利的光芒。“难道是你阿玛……” 金日怔了一下,霍然狂笑。“别乱扯白,你既不像我阿玛,跟我们几兄弟也不像呀!” “我像我娘。”玉弘明冷冷道。 金日呆了呆,还是笑。“若是真,阿玛索性把你娘收做侧室不就得了!” “我娘是天地会的龙头之一,”玉弘明的声音更冷。“彼此立场不同。” “即便如此,也该把你带在他身边吧?” “或许是你娘不肯,否则你有个弟弟也叫弘明,为何?” 早猜到他会问到这,额娘啊,您可真会替人找麻烦! 金日暗暗叹了口气。“那又如何?我十四叔也有个儿子叫弘明呀!” “既是如此,你弟弟为何又要取名弘明?”玉弘明更是步步紧迫,咄咄逼人。 真是,愈扯愈胡了! 金日摇摇头。“我阿玛这辈子只有一个女人,就是我额娘,他绝不是你爹!” 玉弘明还是不相信。“那你为何不能告诉我?” 因为牵扯起来是一团剪不断,理更乱的乱线啊! 金日苦笑。“一旦我说出口,定然会牵扯出一连串问题,可怕啊!” 玉弘明的眼又眯了。“因为我爹是个满清王爷?” 这话倒没说错,他爹的确曾经是个王爷--和硕廉亲王,后来却变成“猪”。 “你就别再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 玉弘明盯住他许久,忽又问:“你为何不捉我?你是堂堂满清宗室,我是天地会叛逆,你为何不捉我?” 天,问到重点,戮到要害了! 金日呻吟著抚住额鬓,头真是痛痛痛啊!“我不能告诉你,去问你娘吧!”好吧,应付不了就推! “你又为何能够得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去问你娘!”再推! “我娘也一再警告我,无论如何不能动庄亲王府里任何一人,为何?” “去问你娘!”继续推! “你和我爹究竟有什么关系?” “去问你娘!”努力推! “我爹到底是谁?” “去问你娘!”推推推,狂推! 三十一 砰一声,玉弘明的拳头猛擂一下桌子霍然起立,脸黑半边,架武都摆出来了,一副打算跟他拚个你死我活,强用武力逼他吐实的姿态,但,考虑到自己根本打不赢人家…… 目注他狂怒的暴旋而出,金日刚吐出一口气,身后,内室门悄悄打开,一颗小脑袋采出来。 “夫君,你们在吵架吗?” 闻声,金日起身过去扶她出来坐下,门外,铁保对香月、香萍摇头暗示暂时不要进去,然后静静的将门关上。 “我们没有吵,但他在生气。”先倒一杯温茶给她,再偷摸她凸起的小腹。 “他在气什么?”她好奇地问。 “你不需要知道。”圆圆的,摸起来真好玩。 “那……”瞄一下窗外,她又问:“玉公子是来追蓝姊姊的吗?” “应该是。”这回里面不知道住了多少人? “但香萍说蓝姊姊喜欢四弟……” “你看弘昱喜欢她吗?” “……不喜欢。” “这不结了。” “可是,他们不会打起来吧?” “当然不会。” 言犹在耳,第二天,他们马上打给他看。 次日,马车刚离开延平府不久就停下来了,金日气急败坏的离鞍飞身暴起,一个起落翩然落地,硬生生插入两个激战的疯子中间,一手急晃连挥二十七掌扫开不肖弟弟对亲大哥的攻击,另一手扯住玉弘明的衣袖转身就逃,一路逃到马车旁才敢止住脚步破口狂骂。 “他大爷的,连我都打不过他,你竟敢跟他打,活腻味了是不?” 玉弘明抿唇不语,但眼底流露著一股吃惊的神色。 “没错,他的武功比我更高,甭去惹他,不然我可不负责替你收尸!”金日没好气地说,回眸瞄一下,“铁保,去帮玉公子把马牵过来!”话落,迳自坐回马车驾驶座。 片刻后,马车继续前进,布帘掀开,翠袖探头出来。 “夫君,你不是说他们不会打起来吗?” “……我说错了。” 见他嘟起小嘴儿承认自己错了,一脸不甘心的表情,实在非常可爱,翠袖忍不住偷笑了好一会儿。 “他们为什么打起来呢?” “谁知道,也许是因为玉公子喜欢汪映蓝,汪映蓝却喜欢弘昱,而弘昱呢,他谁也不喜欢,又是那种没有人受得了的性子,于是两人便一言不合,不对,是一眼不合打起来了。” “这样啊!”翠袖双眉轻蹙,沉默了,歪著脑袋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奇怪的事。 金日瞥她一下。“怎地不吱声了?” 垂眸,水汪汪的眸子自睫毛下瞅视他。“香萍对我说了,蓝姊姊对四弟好痴呢,还有玉公子,到现在还舍不下蓝姊姊,他们,真的好辛苦!” “所以?” “你不能帮帮他们吗?” 金日猛翻白眼。“如何帮?是帮汪映蓝和弘昱?还是帮玉公子和汪映蓝?不然干脆撮合弘昱和玉公子吧!” 翠袖噗哧失笑。“你在乱扯什么呀?” 金日叹气。“我说啊,感情的事儿别人帮不上半点忙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硬要撮合他们,总会有一个人蒙起被子来偷哭,请问你要让谁哭、让谁笑?” 翠袖又缄默了,好半晌后才深深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知道不能硬撮合这种事,但不知怎地,看到他们这么辛苦的互相追逐,我就会想到刚认识那年的你和我,你也跟得我好辛苦,我却一直懵懵懂懂的不能体会你的心意,倘若当时我就那样傻傻的错失了你……” 说到这儿,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天哪,好可怕!” 三十二 “请等一下!”金日喟叹,回眸。“麻烦你先搞清楚一件事,你不是汪映蓝,我也不是弘昱或玉公子,即便是在一模一样的情况下,不同的人必然会演变出不同的结果。话再说回来……” 他温柔地抚挲她的粉颊。“你并不是对我无情,只是迟钝一点,我总会追著你,直至你明白自己的心意。但汪映蓝对玉公子无意,弘昱对汪映蓝更是无情,这是倍儿明显的事实,每个人都瞅得出来,就算拖拉上一辈子,他们也不会有任何结果,这点请你分清楚好么?” 也许是他解释得太丰富,话说太多,听得翠袖的小脑袋又歪了,单纯的眸子怔愣的盯住他良久、良久…… 终于,她若有所悟的对自己点点头。 “对呀,我只是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但迟早总会明白,跟蓝姊姊他们是不一样的嘛!”说著,她展颜笑开来,一副“安心了”的样子。“尤其他们又是那种个性,日子拖再久也不可能两情相悦,既然如此,倒不如早一点想开比较好……” 顿一下,她很认真的问他,“蓝姊姊来找过我好几次,我都没见她,你说下回我要不要见见她,顺便开导她一下呢?” 开导汪映蓝? 爱说笑,要开导汪映蓝,不如去开导茅坑里的石头! “不许!”金日斩钉截铁的否决她的异想天开。“无论如何你不许见汪映蓝,不,是不许见汪家任何一人,包括那两个小鬼,记住了?” “好嘛、好嘛,不见就不见嘛!’不知为何,见他生气,她反而笑得很开心,“其实人家只不过是想试试额娘说的话,才不是真的想见蓝姊姊。”她拍拍自己的肚子。“瞧,现在我又有了孩子,我才不敢拿他冒险呢!” 简直不敢相信,离京城都这么大老远了,某个女人的话竟还会影响到他们! “额娘?”金日啼笑皆非。“她又教你些什么了?难不成……算了,不必告诉我!” 可恶啊,那个女人真的想把他的老婆“教导”成跟她同一个等级的不成? 只不过多了一个人,单调无聊旅程突然变得热闹有趣起来了。 时不时可见汪映蓝掀车帘遥望弘昱,不到两眼,玉弘明就会有意无意的策马挡在两人之间,跟著,车帘就落下来了。 谁也别想见著谁。 而汪夫人则忙著跟玉弘明谈判,说可以先让他和汪映蓝定亲,条件是他要带她们一家人回京城,等汪士锽从黑龙江回来后再成亲。 这种连哄带骗的谎言,玉弘明听都没听完就走人了。 接下来,汪映蓝竟想利用玉弘明,请他替她找翠袖出来谈话,很可惜,在翠袖的禁见名单上,玉弘明也是其中之一。 金日防范得比他们想像中更严密。 最后,在他们到达广州府前一天,也许是时间太紧迫,再混下去就没有机会了,汪映蓝居然直接找上金日。 “金公子,我可否跟你谈谈。” “抱歉,不可!” 汪映蓝没有说第二句话的机会,金日就不见了,他没兴趣和汪映蓝谈谈,倒想和玉弘明聊聊。 “走,喝杯酒去吧!” 不管玉弘明同不同意,他硬揪著人往客栈前的饭馆子去。 这座小镇虽不大,但由于是到广州府必经之路,过路客相当频繁,晚膳时间饭馆子里几乎满座,而且九成都是过客,狼吞虎咽吃饱就走人,少有人像他们那样慢吞吞的喝酒吃菜,细嚼慢咽,菜都凉透了,他们还在那里半口半口的喝。 没办法,他得等待说话的最佳时机呀! 三十三 “玉公子,能否告诉我……”自杯沿上,金日静静地注视方桌对面的人。“你之所以不愿死心,是因为得不到汪映蓝不甘心,还是真有那么爱她?” 玉弘明喝了不少,脸都红了,应该会回答他了吧? “……我不知道。” 果然,他回答了,但为什么是这种见鬼的回答? “你是说,你不确定自己是否真那么爱她?但你又追著她不放!”是闲著太无聊了吗? “我只是……”玉弘明猛灌下另一杯酒,大概是第一百杯吧!“放不下她!” 放不下? 是心放不下,还是自尊放不下? “无论如何放不下?” “放不下!” 金日怔了会儿,也猛灌下一杯酒,叹气。“可恶,我还想劝你收收心呢!” “为什么?”玉弘明眼神阴狠的瞪过来,好像打算把酒泼过来,多半是忘了自己刚刚才把杯里的酒一口喝光了。“你想帮你弟弟?” 金日叹得更大声。“我不信你看不出,弘昱压根儿对她没兴趣呀!” 玉弘明眼红红地看著他,不吭声,金日又叹气,提起酒壶为两人斟满--要泼酒,也得先有酒吧! “她不可能跟你,你追她再久也是枉然,何苦?”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话落,忘了要泼酒,又一口喝干酒。 金日不由大皱其眉,到此时此刻为止,他还是搞不清楚玉弘明对汪映蓝的感情是否真有那么深刻,或只是玉弘明好强不肯认输而已? “你真这么放不下?” “就是放不下!” “……算了!” 看样子玉弘明和汪映蓝两人之间的事他根本插不进手,总之,他尽过力了,再往后,也只好随他们去了。 稍后,他回到客房里,香萍、香月刚服侍主子睡下,见大主子回来,奶娃脸上一片红晕,脚步也有点颠踬,便也伺候他更衣脱靴躺上床,再吹熄火烛,轻手轻脚的退出房外,拉上门关上。 而床上,金日尚未接近翠袖,她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他一将她拥入怀中,她差点当场被酒气活活醺死,连忙推开他后退一些。 “夫君,你醉了吗?” “没有。”他马上又捉她回来。 “好浓的酒味啊!”她转开脸说话。 “习惯就好。”他硬把她的脸扳回来。 “不用习惯我就已经被醺死了啦!”她推开他嘟过来的小嘴儿。 他坚持要在她脸上亲一下-额头,然后乖乖把脑袋躺远一点。 “睡吧!” “好。” 过了几乎有三炷香时间,两人应该都睡熟了,黑暗中却又传出翠袖的声音。 “夫君,你在想什么?” “你怎地知道我在想事儿?”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嘛!” 黑暗中,又静默片刻,他翻身将她揽入怀里,这回她没有抗拒。 “倘若你喜欢我,但我不喜欢你,你会如何?” “……夫君是在说蓝姊姊,还是玉公子?” “我谁也没说,是在问你。” “……我想我会像夫君当初追著我一样,也跟在你身边,期待有一天你也会喜欢上我。” “跟一辈子吗?” “不,倘若有一天夫君喜欢上别的女人而成了亲,那我当然不能再跟下去。” “你还是可以做我的妾嘛!” “可是如果我继续跟在夫君身边,夫君的妻子一定不开心,她不开心,夫君也会不开心,我不希望夫君不开心呀!” 黑暗中,再度沉默了,翠袖几乎快睡著了,方才又传出金日的声音。 “翠袖,你真是个好女人!” “谢谢,不过……请问你在摸什么?” “我在找‘入口’。” “入口?一 “就是那个可以直达你的肚子里的入口,我想进去看看这回住在你肚子里的娃娃究竟是男的或女的?” “看不见的啦!” “为什么?” “里面太喑了嘛,不然你要拿蜡烛进去吗?” “……” 三十四 广州城内,由大东门到西门的惠爱街是贯穿东西的主要干道,而这条街道也恰好将广州城分为两个部分:北城的衙门官邸和南城的商业区,汪海布庄就在南城的大市街上,一家生意鼎盛的绸布庄。 由于早就收到书信通知,马车一到达就有人出来招呼,可笑的是,汪夫人竟然闹著不肯下马车。 那马车送给你好了! 连半个字也懒得跟她啰唆,金日闷不吭声,迳自赶著另一辆马车离开,何伦泰也爬上铁保后面,两人同乘一骑跟著马车走,玉弘明自然是跟著汪映蓝,至于那个弘昱,不必管他,再远他也会自己跟上来。 很快的,马车出了西门,越过西关来到荔枝湾畔的别苑,那儿早就有人来大肆整理过,他们只要决定住哪座厢房就可以了。 “我要住最靠近湖边的厢房!”翠袖兴奋的大叫。 “甭想下去游水!”先警告再说。 “人家是想乘舟钓鱼啦!” “想都别想!” “……倍儿小气!” 两天后,趁著翠袖睡午觉,金日一个人偷偷溜到北城去,他想见一个人。 光孝寺座落于广州北城,是岭南年代最古、影响最深广、规模最宏大的寺院,自从昙摩耶舍在此建寺讲学以来,先后有许多名僧来此传教,自是佛名远播,香火鼎盛。 文天豪说过会在光孝寺等他。 岂料他在寺里来回踱了大半天,大雄宝殿、鼓楼、铁塔全都逛遍了,没见到想见的人,却碰上没想到会见到的人。 “金公子。” “胡大夫?”金日吃惊的看著趋向他而来的瘦老头子。“你……你不是回江南去了?” 胡大夫笑嘻嘻地对金日施了个大礼。“算命先生说小老儿到这儿来才是好,所以我就在这儿开了家医馆,果然,不上半年小老儿就发了,如今,说到胡家医馆,广州城内可说是没人不知、无人不晓呢!” “那可恭喜你啦!” “是金公子的成全。”胡大夫笑得阖不拢嘴。 “那有空上我那儿帮翠袖看看,”金日顺口道。“她……” “小老儿知道,夫人身怀六甲了。” 金日怔了一下,“你怎会知道?她……啊!”恍然大悟。“是那个算命先生告诉你的?” 胡大夫点头。“算命先生要小老儿在这里等金公子。” 眉头挑了一下,“怎么著,他要你在这儿等我?”金日大眼儿眯了。“难不成他摆谱儿不肯见我?” “不不不,”胡大夫慌忙摇手,“是算命先生说金公子不宜知道太多,否则金公子就走不上该走的路。不过算命先生也交代了几句要转告金公子,只是……”他面显为难的犹豫一下。“得见著夫人之后才能说。” 见他神神秘秘的,金日不禁好奇起来,于是立刻带胡大夫回到别苑,想快快知道算命先生究竟想告诉他什么。 而别苑里,翠袖竟也好像在等他似的,早已睡醒起床,穿戴好在喝鸡汤了。 “金公子,算命先生要小老儿转告您的只有一句话……”胡大夫笑嘻嘻的指住翠袖的肚子。“既然有缘,走了也会回来,该你的就是你的!” 闻言,金日不由困惑的皱起眉头。 谁跟谁有缘?谁走了会回来?又是什么东西该是他的?这该死的老家伙到底在说的什么天机? 愈想愈不明白,他正想破口大骂,脑中忽地灵光一闪,双眸暴凸,眼睁睁瞪住胡大夫手指的地方--翠袖的大肚子,呼吸开始不太顺畅,猛咽口水,想说话却几乎挤不出声音来。 “你……你是说‘他’……”他结结巴巴的话都打结了。“‘他’会回来?” 胡大夫笑意更深。“不,‘他’已经回来了,等著要睁眼给您看,哭给您听,笑给您开心呢!” 三十五 砰一下,金日跌坐到椅子上,激动得眼眶都红了。 ““他’……听见了?” “听见了,所以回来了!” “天!”金日呻吟了,却是笑的呻吟。“我的孩子!” 被指住大肚子的翠袖原是一边喝汤一边来回看他们,十分认真的倾听,却怎么也听不懂,直至此刻,见夫婿竟然红了眼,不禁有点吃惊,赶紧放下汤碗过去安慰夫婿。 “夫君,你怎么……啊!” 当著胡大夫的面,金日竟然一把将翠袖扯入怀里,让她坐在他腿上,一面继续激动的抚摸她的肚子。 “回来了!‘他’回来了!”该他的就是他的! “夫君,你到底怎么了?”顾不得害羞,翠袖关心的端详他,实在不解他为何如此激动? 金日双目湿润地凝视她片刻,忽地展颜一笑。 “我是很高兴,以后不必再苦苦压抑怀念的心情了!” 翠袖歪著脑袋想了一会儿,然后歉然道:“对不起,我听不懂。” 金日豁然大笑,“你不需要懂,老婆,你只要小心自个儿的身子就行了!”话落,他起身将翠袖放在座位上,走开两步。“胡大夫,还不快来帮夫人把把脉!” “是,金公子。” 胡大夫谨慎地为翠袖把脉,金日徐徐踱到厅外檐下,背手仰望澄蓝的天,全身充满著豁然开朗的轻松感。 老天可真是爱开玩笑啊! 半个月后,在胡大夫的同意下,金日带著翠袖到韶州去探望岳丈大人,那四姊妹一见面,马上又叫又跳的揪成一团,虽然挺著大肚子,翠袖跳得可不比妹妹们低,看得金日心惊肉跳,满头冷汗,差点跪下去求她。 “要叫尽管叫,要抱也尽管抱,可千万别跳呀!” 见他紧张的不知如何是好,袁夫人窃笑著把四个丫头叫到一旁去坐,她和袁士弼则和金日在另一边说话。 “女婿这回要在广州府逗留多久?” “呃,这个……”金日有点尴尬的咳了两下。“尚不一定,得等京里来通知,不过多半是过年后。” “既是如此,就在这儿过年吧!”袁夫人瞥一下翠袖。“翠儿何时生?” “该是二月。” 袁夫人点点头。“届时你们若还留在这儿,我会帮她坐月子。” 金日抱拳重重拱了一下。“有劳岳母大人了!” 三人继续聊了一会儿,金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 “对了,有个家伙……”停一歇,再接下去。“对,就门口那家伙,他是我四弟,舌头被猫咬掉了,从不吱声,也不搭理人,所以呢,麻烦岳母大人随便给他间房,饭桌旁也给他留个位儿,然后就当没那个人好了!” 袁上弼与袁夫人怔愣地望著厅口片刻,再看回金日,又看回厅口。 “你们……可真像!”袁士弼低喃道。 “可又……不太像。”袁夫人迟疑地道。 “像,因为我们是兄弟;”金日笑吟吟地解释。“不像,因为我们的性子不同嘛!” “的确,他的五官容貌比女婿你稚嫩,可看上去却比女婿你成熟呢!” 金日哀怨地抽抽鼻子,叹气。“是,女婿我知道,我们兄弟俩就这张脸盘儿骗人,他骗一半,女婿我是从头到尾一整个骗,可这也不能怪女婿我,他是死人脾气,而我就这性子啊!” 骗人还说不是他的错,可真会耍赖! 袁夫人硬吞回笑意。“也没人说怪你,只是仍然难以接受,怎么看你都不像是近三十岁的人嘛!” “那随便一点,算我二十好了!”金日很大方的把岁数贡献出去给人拨算盘。 袁夫人忍不住笑出来。“二十还太多了!” 金日滑稽的眨了眨眼。“十九?十八?” 袁士弼也笑了。“岁数还可以讨价还价的吗?” “不然怎么办?”金日两手一摊。“总不能要女婿我逢人就说自个儿多少岁数吧?” 袁夫人笑著直摇头。“肯定不会有人信你!” 金日嘻嘻一笑。“那就甭信,继续任我骗!” 袁士弼夫妇俩又笑了。 女婿虽然是宗室皇亲,却没一点架子,又宠爱女儿,除了那张骗人的脸,也实在没什么好挑剔的了。 袁士弼夫妇俩相对而视,唇上挂著同样的笑容,欣慰,宽怀。 他们可以安心了。 翌年二月,南海神诞当日,翠袖顺利产下一子,在听到娃儿哭声的那一刹那,金日的眼眶也红了。 儿子终于哭给他听了! 再见儿子两只耳垂上果然也各有一颗小小的红痣,他已无可存疑,肯定算命先生果然没有说差。 既然有缘,走了也会回来,该他的就是他的! 满月后,金日为儿子取名永瑺,并异乎寻常的疼爱儿子,一天起码要抱上三个时辰,常常就那样抱著他、看著他,痴了。 “爷都忘了小格格了!”香萍和香月偷偷抱怨。 “男人嘛,总是重男轻女,”翠袖全然不以为杵。“又不只夫君一个人,有什么气好生的?”娘早说过了,要传宗接代就得靠男人,女人只能依附男人的姓氏生存,这是传统定律,既无力改变,只能顺从它。 她倒是想得开,却不知金日之所以会格外疼惜儿子,这跟孩子是男是女根本无关,而是…… 失而复得的宝贝更加珍贵啊! 三十六 第七章 “爷,京里来信。” 闻言,金日立刻将孩子交给翠袖,忙不迭自铁保手中取来信函拆开,满心希望这回传来的是好消息。但是…… “见鬼!”才刚看个头,他就低咒了一声,看完更是破口大骂。“可恶!” 见状,翠袖也把孩子交给香萍,凑过来问:“夫君,出了什么事吗?” “今年是皇上四旬万寿,太后要大妞儿、玉妞儿留在京里过万寿节,又说我也得赶回去参加万寿庆典,”金日气唬唬地鼓凸了嫩红的腮帮子。“这根本是在设计我嘛!” “那我们得赶回去了?” “不,眼下才五月,我要到最后一刻才赶回去,咱们七月中旬再搭船回京,到时候……”他又伸手将孩子抱回来。“永瑺五个月大了,也不会太辛苦。” 话声刚落,何伦泰也进厅里来了。 “爷,玉公子求见。” “玉弘明?”金日微微蹙一下眉,再把孩子交还翠袖,“你们待在这儿!”旋即尾随何伦泰离开花厅。 片刻后,书房里,他亲手为玉弘明斟上一杯馨香扑鼻的淡茶。 广州人爱喝茶,早茶、午茶、晚茶,几乎时刻都在喝,是雷打不动的习惯,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金日也染上了这个习惯,少喝酒,却不时抱著茶壶喝两杯。 “说吧,什么事儿找我?” 难得的,玉弘明欲言又止的说不出话来。 金日耸耸肩。“你还放不下汪姑娘?” 玉弘明无语,默认。 慢条斯理的端趄茶盅来,“那么汪姑娘呢?”金日问。“还是每日到越秀山听弘昱吹笛?” “风雨无阻。”玉弘明终于出声了。 “而你也跟著她每日到越秀山报到,真是可笑复可悲!”金日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谁教你要告诉她,弘昱在越秀山吹笛。” “不是我,是北城的人传言到南城去,说越秀山有人在吹笛。” “原来如此,那就不能怪你了。”金日浅啜一口茶,又问:“那么,汪夫人呢?放弃了吗?” 玉弘明鄙夷地哼了一声。“她成天往北城跑,用尽方法想把女儿推销给广东巡抚或广州将军,可惜巡抚苏昌生性不好女色,广州将军虽爱汪姑娘的美,却受不了汪姑娘的冷,因此她打算到肇庆去,试试两广总督那边是否有希望。” “不敢相信!”金日呢喃。“她是在卖荔枝还是莲藕?” “她是在卖亲生女儿!”玉弘明恨恨道,大概是愈想愈有气,话一说完便端起茶杯来一口猛灌下去,却差点再一口倒喷出来--竟然不是酒,而是茶,还是近乎滚烫的茶。 “小心烫嘴。”金日慢一步的警告他,眼里充满揶揄之色。 玉弘明狠瞪他一眼,金日无声失笑,轻轻放下茶盅,斜睨著他。 “老实说吧,到底找我干嘛?” 玉弘明又犹豫了,迟疑半天后,终于下定决心的猛点一下头。 “好,我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先说说看。” “汪姑娘说了,只要四阿哥能够认真的、仔细的看看她,再亲口对她说一句:‘他不喜欢她!’她就会死心。” 她会死心? 不,他不相信她会那么轻易死心,不然她也不会痴到现在了。想来她只是在利用玉弘明,希望弘昱能在认真的看过她之后喜欢上她,倘若还是不行,她也不可能死心,她会继续追著他跑,继续想其他办法。 真狡猾! 三十七 “很抱歉,这种忙我帮不上!”金日毫不犹豫的回绝了。 “为什么?”玉弘明的嗓门提高了,看得出他很不高兴。 “首先,除非打赢弘昱,否则没有人能够逼他做任何事。而我……”金日滑稽的咧咧嘴。“我早说过了,他的武功比我高,我打不赢他。” “但他跟著你来了!” “那是阿玛打赢他,又不是我。”金日叹道,“告诉你,阿玛可是打得他吐了好几口血,他才肯听话乖乖的‘保护’我们出京呢!’ 玉弘明惊讶的呆了一会儿。 “那……” “第二,”不给他机会问话,金日抢著又说。“打从出生开始,弘昱就没吭过半个字,连阿玛、额娘都没叫过,就算阿玛把他打个半死,他就是不肯叫,我又如何要他对汪姑娘开口说话?” “他是哑巴?”玉弘明更惊诧。 “谁知道。”金日耸耸肩。“我只记得他婴儿时的哭声十分特别,好像刚出生的小猫。” “会哭出声来?那应该不是哑巴呀!” “别跟我说那种事,我又不是大夫。”金日不耐烦地挥挥手。“总之,汪姑娘的要求我办不到,不是不想,而是无能为力。” “但汪姑娘说,只要听到他一句话就行了呀!”玉弘明喃喃道。 “一个字都不可能!”金日断然道。“话说回来,你到底知不知道自个儿在干什么?这么做又有何意义?你一心希望汪姑娘对弘昱死心,接下来呢?她就会倾心于你了吗?” 玉弘明脸色悄然阴沉下来,没吱声,然后,金日又说出他最不想听的一句话。 “要我说啊,真正该死心的是你吧!” 砰一声,花架被一掌劈碎,玉弘明的人也飞出书房外。 “不用你管我的事!” 默默地,金日再捧起茶盅来静静品尝,大眼睛微微眯起,眉头若有所思的打了一个小小的结。 他应该去找汪映蓝谈谈吗? 六、七月,正是享用荔枝的最佳时节,这时候下去吃荔枝吃到撑,简直是太对不起自己了,因此,当金日携妻带儿准备搭船回京时,也顺便携上两大篓荔枝。 会不会拉肚子不管,先吃到爆再说。 天字码头上,金日一手抱著亲亲儿子,一手搂著亲亲老婆,状极无聊地看著船夫忙碌地装卸货物。 “娘子。” “……夫君。” “你又脸红!” 一说她脸红,好像在证实他的话似的,翠袖双颊上的虹彩顿时又加重好几分。 “你突然叫人家,人家当然会脸红嘛!” “要习惯!”金日一本正经的命令。 “好嘛、好嘛!”翠袖委屈的嘟囔。 “娘子。” “夫君?” “你还想买什么带上船的么?现在还来得及去买。” “没有,该带的都带上了。” “嗯。”金日点头,转首再问一旁静立的何伦泰,“都打理好了?”他没问儿子,反正问了儿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爷,都打理好了。”何伦泰躬身回道。 “还要多久开船?” 一半个时辰左右。” “那么久?”金日咕哝抱怨,忽地双目一凝。“咦?他怎么也来了?” 但见胡大夫远远自永清街那头转进码头来,肘弯上竟然挂著包袱,显见也是要搭船出远门。 “金公子,幸好,赶上您了!” “怎地,胡大夫,你也要搭船上哪儿么?”金日好奇的问。“那也不该到这儿,天字码头只有官船,没有民船喔!” 三十八 胡大夫气喘吁吁的横臂拭汗。“小老儿要跟您上京啊!” “咦?”金日呆了呆。“你要跟我上京?为什么?” “算命先生说的,”拎紧了包袱,胡大夫说。“要小老儿随您进京去,明年三月再跟您一起回来。” 随他上京,明年再跟他一起回来? 他为什么要再回来? “他大爷的,现在又是怎样了?”金日没好气的忿忿道。 “小老儿也不知,算命先生怎么说,小老儿就怎么做,也没敢多问。”胡大夫很干脆的把所有问号全都丢还给对方。“还有,算命先生要小老儿转告您,甭再管玉公子和汪姑娘的事了。” “为什么?” “那是注定的事,您想管也管不了,那两个人的命运都牵系在四阿哥身上,直到有一天四阿哥也‘走’了,这份孽缘才能够结束。但汪姑娘注定痛苦一生已是避免不了的了,玉公子却还有机会选择,未来是好是坏,端看他如何选择而定。” “什么选择?” “小老儿不知道。” “那到底还要多久?” “小老儿也不知道。” 左一个不知道,右一个不知道,金日不由得火了。“他大爷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胡大夫瑟缩一下,无辜的苦巴著脸。“算命先生没说,小老儿自然不知呀!” 不知道就要问啊! 金日正想发飙,就在这时,铁保自船上跑下来。 “爷,再两刻钟就好了,要不要奴才去通知四少爷一声?” 金日看看胡大夫,再皱眉略一思索,随即将孩子塞给翠袖。 “我去,你们先送夫人上船!”提气纵身,一眨眼已在远处。 “等等,顺便……”断声,翠袖张著嘴呆了片歇,耸耸肩。“跑得真快!” 铁保硬憋回笑。“夫人,您想要爷帮您买什么吗?” 翠袖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我想说到杏花楼买些茶点船上吃。” 铁保笑了。“夫人您请上船,奴才早就买好了。” “真的?”翠袖惊讶的睁大眼。“铁保,你真的很能干耶,什么都能事先考虑到,要是少了你就麻烦了!” 铁保听得喜形于色。“那么,夫人,奴才和何伦泰两个可以一直服侍在爷和夫人您的身边吗?” “当然!” 咚的一下,铁保吞下一颗定心丸,有夫人这一句话,总算可以确定不会被赶回庄亲王府了。 这辈子,无论到哪里,他和何伦泰都跟定主子了! 越秀山,白云山的余脉,冈峦起伏,山峰挺峻,红棉矗立,树木葱笼,要在这样一座山里找人并不容易,不过,在悦耳的鸟鸣声中,一阵阵令人荡气回肠的笛音回荡在山凹间,循著那笛音,金日很快就找到了弘昱。 还有汪映蓝和玉弘明。 汪映蓝高傲依旧,自顾自盯著弘昱看的目不转睛;玉弘明沉默无奈,也盯著汪映蓝看得眼不稍移;而弘昱,管自吹他的笛,根本不理会有多少人在听,只要不骚扰他就行了。 金日摇摇头,上前负手立于汪映蓝身边,也瞅著弘昱看。 “汪姑娘,还记得算命先生的话么?” 汪映蓝淡漠著娇靥,仿彿没听到他说话似的,没有任何反应,只专注在那吹笛人身上。 “收心吧!”金日只好自己再往下说。“都快一年了,弘昱要动心也早就动心了,他压根儿连多看你一眼都没,你再继续痴恋他又有何用?只会令你愈陷愈深而已,未来的痛苦也就更教人难以承受,这又是何苦呢?” 汪映蓝依然毫无反应,冰冷漠然。 三十九 “没有希望的事却不肯放弃,这岂不太蠢,还是把眼睛收回来看看你身边的人吧!即便你不喜欢玉公子,但他对你是真有心的,跟著他保证你能过好日子,对女人而言,这不是最好的归宿么?” 汪映蓝连眼也不眨一下。 金日叹息,“好吧,忠言逆耳,既然你不肯听劝,我言尽于此,往后……你好自为之吧!”然后,他引吭大喊,“弘昱,船要开了!”随即转身抱拳一拱。“两位,告辞!” 在汪映蓝尚未及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翩然飞身离去,笛音也随之飘然远去,终至消逝。 汪映蓝呆立原处,不知所措,玉弘明悄然行至她身后。 “他们今天搭船回京。” 汪映蓝屏息,半晌后。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玉弘明反问。“即使我告诉你了又如何?他们会让你跟去吗?” 汪映蓝又静默片刻后,突然转身离开。 望著她纤细兀傲的背影,玉弘明顿时明白她仍不愿死心,她定然会设法再追到”乐里去。不过…… 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如何? 阔别近一年再回到京城里,金日不先回自己的世子府,倒先跑到庄亲王府去要人。 “我的宝贝女儿呢?” “没听过!”满儿装佯。 金日大怒。“额娘,你想强占人家的女儿吗?小心我到皇上面前告你!” 满儿无动于衷的挥挥手,“去告啊!”再泰然自若地从翠袖怀里抱去小娃娃,嘴脸马上笑开了。“天哪,又是一个好可爱的娃娃!” “额娘,兰馨又生了不是?”翠袖左右张望。“没瞧见呢!” “是啊,小你这娃娃两个月,唉!”满儿重重叹了口气。“又是个男孩!” “额娘,人家都是想要男孩,您却偏要女孩。” “女孩比较贴心嘛,还是多生几个女孩好!” “可是女儿终究要嫁出去……” 眼看她们俩竟然自顾自聊起来了,金日不禁又气又恼。“慢著、慢著,你们别顾著聊天,先把我女儿还给我!” “晚点再让她们嫁嘛!” “但那不是要由皇上决定的吗?” “那也不一定……” 咦咦咦,竟然不理他! 可恶,太目中无人了!“额娘,你……”金日正想展示一下男人的魄力,谁知他的咆哮才刚唱出头一句,马上就被一个下成语的娃儿咿唔声打断,“咏佩!”河东狮吼瞬间化为小绵羊咩咩叫。“宝贝女儿!” 四十 一个圆润可爱的小女娃摇著铃鼓从里间摇摇晃晃的走出来,刚仰起小脸儿,眼前便黑了。 “宝贝女儿,阿玛好想你啊!”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 小女娃拚命挣扎著推开某人的口水源头,再圆睁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怔愣地打量那个在她脸上抹口水的男人,困惑的眨著眸子,又开始噘小嘴儿咿咿唔唔说那种只有小人国才懂的语言,好像在抱怨,又好像在抗议,那娇嗔的模样受不了的可爱,于是某人忍不住又凑上去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 小女娃软软的咿咿唔唔顿时升级为尖锐的呀呀啊啊,再次挣扎著要推开那张口水瀑布,但这回怎么推都推不开,于是她生气了…… 金日突然痛呼一声脸往后仰,吃惊地捂著鼻子。“天爷,她会咬人!” 众人轰然大笑。 “大哥,她不只会咬人,还会掐人呢!” 双儿刚说完,又听金日一声痛叫--她警告的太迟了。 “他大爷的,是谁把我女儿教成一只小母老虎的?” 众人更是狂笑。 “我!”满儿一脸得意。“她太可爱了,所以我教她对‘陌生人’都不用客气,免得她被拐跑!” 陌生人? 他是陌生人? “见鬼的陌生人,我是她阿玛呀!”金日愤怒的抗议。 满儿哼了哼。“陌生的阿玛。” 金日窒了一下。“我……我也是不得已的嘛!” 满儿咧嘴嘿嘿笑,“所以你也只好‘不得已’的给她咬几口啰!”她幸灾乐祸地说。“最多把你的眼耳口鼻全咬遍了,再把你脸上没有被咬过的地方全掐透了,到时候你们应该不陌生了吧!” “那我不成了猪头!”金日喃喃道。 众人全笑翻了,弘融猛拍他的肩头安慰他,唯有翠袖,她没有笑,反而欣慰的湿了眼眶。 金日并没有忘了女儿。 “额娘,听我娘说,巧佳已正式嫁给王公子为侧室,我想去探望她,不知额娘听过她的消息没有?” 满儿眉毛一挑,露出诡异的笑。“听过啊,她还生了一个女儿呢!” “真的?太好了!”翠袖是真心为好友高兴。 “恐怕……”满儿装模作样的咳了咳。“不太好。” “呃?”翠袖僵住。“为……为什么?” 满儿没有回答,是兰馨在一侧为她做解释。 “毕竟像额娘这般偏爱女孩儿的婆婆不多呀,媳妇要生就该生儿子,女儿是赔钱货,一般婆婆都是这么认定的。偏她生女儿的时候,王公子的大老婆也生了个儿子,这下子她婆婆眼里就没她了。至于王公子……” 兰馨飞快地朝金日瞥去一眼。“不知打哪儿得来的消息,说汪姑娘会来找我们都是宋姑娘太多嘴,于是就不再上宋姑娘的房了,你也明白,一个女人若是丈夫不再进她的房,那日子可就难挨了!” 翠袖张著嘴,怔愣地瞅著兰馨,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呃,我想我还是不要去探望她吧!” 晚些时候,孩子们都被嬷嬷们抱走了,没有时间让金日他们先回去休息,一家个--除了弘昱--便齐聚在后殿暖阁里讨论正事。 这回的状况并不如他们想像中那么容易应付。 “皇上也说话了。”满儿轻轻道。 “那又如何?这件事他命令不了我!”金日嗤之以鼻的决定不予理会。 “那么,他会在别的事上找我们的麻烦。” 金日蹙眉,环顾弟妹们一圈。“譬如?” “譬如……”满儿瞄一下允禄。“你们应该知道,除了世子之外,亲王之子封爵后就得搬出王府,倘若内务府安排不上你要住的房子,皇上也可以一次折现所有俸禄给你,然后打发你回东北去……” 金日沉默了。 “你应该早就清楚了,皇上是个相当精明又有点狡猾的人,当年虽然因为打赌输了,不得不让你阿玛辞去议政大臣的职位,可是……”满儿无奈的长叹。“我早就该知道他不可能如此轻易放过你阿玛,才过了四年安稳日子,他又开始支使你阿玛去负责那种需要背著人干的事,而你们阿玛又为什么肯乖乖听他的……” 四十一 四兄弟相顾一眼。 “为了我们?”金日低喃。 满儿颔首,“皇上暗示你阿玛,如果他不干……”略微顿了一下。“就如同刚刚所说的,除了弘普之外,你们其他几个兄弟都得回东北去……” 四兄弟再次相对一眼。 “东北……”满儿摇摇头。“那也跟流放差不多了。所以,为了让你们继续留在王府内……”她满怀歉意的握住允禄的手,后者望她一下,没吭声。“你们阿玛只好听他的。” 金日咬著牙,眼色阴沉。“为什么?大妞儿、玉妞儿和皇上究竟有何不为人知的关系,为什么皇上非逼我娶她们不可?” 满儿摇摇头。“你还不明白吗?这跟大妞儿、玉妞儿无关,是皇上的问题。他不喜欢有人不听他的话,更不喜欢有他掌握不了的事,所以非逼你低头不可,大妞儿、玉妞儿不过是个借口而已。” “如果大妞儿、玉妞儿不想嫁给大哥了呢?’双儿脱口问。 “那小日儿就算逃过一劫了--暂时,以后皇上还是会再找机会为难他的。” “除了这件事,其他事我都可以低头。”金日很大方的表示他是个能伸能屈的大丈夫。 “但只有这件事他掌握不了。”满儿立刻泼去一盆冰水。 金日呆了一下,咒骂,“他大爷的!” 弘融朝兰馨瞟去一眼。“也就是说,我们都有可能碰上这种状况?” “是有可能,但是……”满儿望住金日。“重点是小日儿,因为皇上冀望小日儿将来能够接替你们阿玛的工作,他要一个能够完全掌握住的人。” 金日脸色又变。“该死,我忘了这个!” “事情好像愈来愈复杂了呢!”弘昶喃喃道。 “那就一样样慢慢解决嘛!”弘明嘟囔。 “对,先处理眼前最紧急的状况,”弘融举手赞同。“其他的再慢慢研究该如何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 “唔……”满儿沉吟了会儿。“也只有这么办了。” “可是要如何让大妞儿、玉妞儿放弃嫁给大哥的意图,这个问题也不容易解决吧?”换双儿泼大家冷水。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 满儿叹气,摆摆手。“好吧,大家一起来讨论……” 这一讨论就讨论了将近两个时辰,你说我驳,你吼我咆哮,最后还差点闹内乱,好不容易才讨论出一个基础对策,其他得靠临机应变。 “……好,大致上就是这样,还有任何问题吗?” 无声。 “既然没问题了,那我们去用晚膳吧,我快饿死了!” 于是,大家一起起身,岂料却有两个人站不起来,因为…… “咦?大嫂睡著了?”双儿不可思议地低呼。“不敢相信,她都不担心吗?” 不知何时,翠袖竟然歪在金日的肩头上睡著了,嘴角还冒口水泡泡,可见她睡得有多沉醉。 “我想她是不担心。”满儿怜爱的抚挲翠袖的脸儿。 “为什么?” “因为她相信你大哥。” 四十二 第八章 “你相信我么?” “相信啊!” 金日是偷偷摸摸溜回京里的,以免受到“不受欢迎人士”的骚扰,直到万寿节这日,他才不得不出面去面对那些逃避不了的人。 “那么,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要尽全力配合我,有疑问回去再问,懂么?” “懂了。” 一再叮咛,万般嘱咐之后,金日才把翠袖交给满儿,迳自上太和殿去。 这年虽是乾隆四十整寿,但乾隆决定只御临太和殿接受满蒙汉藏各族的王公大臣世官贵族、八旗子弟,以及外国使臣的朝贺,并不举行筵宴。 虽说不关翠袖的事,但乾隆下旨意要翠袖一起进宫,因为太后想再跟她“聊聊”,因此朝贺结束之后,允禄便跟着乾隆上养心殿,金日则转至慈宁宫接老婆和不请自来的额娘。 “啊,弘普,你终于来了!”一见到金日,太后就对他猛招手。“来来来,大妞儿和玉妞儿,你们好久没见了对不?快,见礼儿啊!” 立刻,两位盛装打扮的格格盈盈上前对他行蹲安礼。 “世子爷吉祥。” 待她们直起身来,金日便凝目仔细端详她们,依稀仍可看出幼时轮廓,长大后更是漂亮许多,而且很明显的可以分出谁是谁。 端庄娴静的那位是琼古格格,好像眼睛抽筋,猛对他眨眼的那位是琼玉格格。 “好好好!”太后呵呵直笑。“弘普,哀家还没跟福晋聊够呢,你带大妞儿、玉妞儿到咸若馆坐坐吧,哀家聊够了自会派人去叫你,走吧,走吧!” “是,太后。” 早料到会演变成这种状况,金日毫不意外的暗自对满儿使一下眼色,随即领着两位格格离开。 一踏出慈宁宫,琼玉马上“变形”,像个男人似的大步走大步跨,也不怕踩着寸子拐了腿,运气不好还会闪了腰,原先的格格气派全留在慈宁宫里,大概是懒得随身携带。 “大阿哥,我好想你呢!” “我可不敢想你们!”金日咕哝。 琼古瞟他一眼,没吱声,琼玉却马上拗起性子来了。 “大阿哥,太后说你拒绝娶我们,为什么?”她理直气壮的质问。“我记得小时候你说过要娶我们的呀!” 金日两手往后一背,慢吞吞的穿过慈宁门。 “我也记得你们离开王府进宫那天,我说过希望永远不要再见到你们!” 琼玉没气了,迟疑的看看琼古,再看回金日。“太后说我小时候很顽皮,我不记得了,是不是我们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 不记得了? 真方便,只记得救人,不记得杀人,她就变成天下第一善人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我不陪你玩,你就大哭,额娘就会生气,阿玛就会揍我,你就在旁边拍手喊加油;你偏爱想鬼点子整人,东窗事发之后,挨骂、挨揍的也是我:你又特别喜欢到大人不许你去的地方冒险,每次闯了祸,挨骂、挨揍的还是我……” 金日每说一项,琼玉的脖子就短一分,说到后来,她已经没脖子了。 “我……我真的都不记得了……”她尴尬的呐呐道。“那……那……琼古那么乖,她不会闯什么祸吧?” 斜眼朝身旁那个安安静静的小女人瞄去一下,金日嘲讽地撇一撇嘴角。 “她是从来不闯祸,可她就爱扯我的衣摆跟前跟后,连我要上个茅房都不肯放手,硬掰开她的手,她就哭得全京城里的人都听见,于是我又挨骂、挨揍,还罚跪。真他大爷的,明明个头儿那么小,一嚎哭起来那声音却大得吓煞人,王府都差点被震垮了,真不知哪儿借来的嗓门!” 琼古的脑袋也掉了。“对……对不起!” “哈哈,真的对不起嘛!”琼玉打着哈哈,想混过去。“不过我们都长大了,保证不会再害你挨骂、挨揍了!” 四十三 “没错,我们都长大了,”金日赞同的点点头,再越过长信门,慈荫楼已然在望。“我也不是以前那个可以任由你们胡作非为的大阿哥了。” 琼古皱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金日慢条斯理的转向慈荫楼东梢的过道。“我是一个霸道的男人,别以为我会像阿玛那样千般呵护、万般宠爱老婆,对我而言,老婆只是个工具,漂不漂亮无所谓,聪不聪明更不重要,唯有懂得逆来顺受的女人才够资格做我老婆,为所欲为我是绝不允许的!” 琼古和琼玉相对一眼。“我们保证会很听话!” “是么?”金日似笑非笑的勾了一下嘴角。“那我们来试试看吧!” 于是,他加快脚步穿越慈荫楼的过道,来到慈宁花园的主建筑——咸若馆,先吩咐馆内的太监送壶茶来,再循着围廊到正殿前的抱厦。 “从现在开始,你们一句话,不,一个字都不准吭!” 语毕,他就随手拿了一本书坐下来看,不再理会琼古姊妹俩,太监送茶来,他也没有任何反应,专注得好像天塌了他也会在破瓦颓垣一中继续看他的书。 默默地,琼古为金日斟了一杯茶,也拿本书坐到一旁去看。 至于琼玉,她可辛苦了,起初她也学金日拿本书看,但不过一会儿就看不下去了,扔开书呆坐片刻,又起身到处看风景,结果看着看着看到外头去了,走着走着不见人影了。 半晌后…… “大阿哥、大阿哥,瞧,我捉到一只雀儿了,我捉到一只雀儿了!”拉着得意的欢呼声,琼玉兴匆匆的跑回来,献宝似的把手中的雀儿伸到金日面前。“瞧,这只雀儿,漂亮吧!” 金日慢吞吞地把视线从书本上移到琼玉脸上,嘴角又似笑非笑的勾起来。 起初琼玉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直至琼古焦急的猛扯她的手,她回眸看,见琼古又是懊恼又是无奈,这才惊觉自己干了什么好事,慌忙收回手藏到后面去,再堆起一脸尴尬的笑。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时忘了,我……我们重来、重来!” 金日挑了挑眉,“重来?”然后摇摇头,“算了,我们定吧!”放下书,迳自起身离去。 琼玉姊妹俩慌忙跟上。“定到哪儿?” “回慈宁宫!” “太后还没有派人来叫我们呀!” “那又如何?我们也可以去陪太后闲打牙儿啊!” “可是……” “更何况,我也要让你们见识一下真正的逆来顺受究竟是怎样!” “呃?”琼玉姊妹俩不觉疑惑地面面相觑。 逆来顺受还有分真的假的? 回到慈宁宫,不等太后质问,金日便嬉皮笑脸的凑上去。 “太后,别赶我们,弘普也想跟您聊聊呀!” 太后困惑的看看他,再望向琼玉姊妹俩,见她们两张脸两副好奇的表情,似乎想在她这里得到什么疑问的解答,于是点头应允。 “好吧,你也坐下吧!” “谢太后!”金日一落坐,便对翠袖下了一道命令”。“翠袖,打这会儿开始,无论如何,一个字也不许吭,直到我说可以为止!” 翠袖怔了怔,旋即点头表示知道了,没有发出任何疑问。 倒是太后纳闷的问过来了。“为何这么说?” 金日瞟一下琼玉姊妹俩,慢吞吞的端起宫女呈上来的茶。 “没什么,只是弘普这会儿看她不顺眼,不想听她吱声而已。” 听他这么说,太后不禁慈眉一皱,正待训斥他几句,匆又见琼玉直对她挤眼,训斥的话语又溜回肚子里,考虑一下,决定随她们去。 四十四 于是,大家又聊起来了。 刚开始,没有人注意到翠袖特别安静,因为光是琼玉一个人就抢光所有人的台词了,直到太后不经意地问了翠袖一句话,翠袖竟用点头来回答,再问,她居然比手画脚起来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哀家问你话,你为何不回答呢?” 翠袖又比手画脚:请太后恕罪,夫君不许我说话。 太后很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你说你的吧,若是弘普胆敢责怪于你,有哀家为你顶着。” 翠袖再比手画脚:请太后恕罪,夫君的话不可不听。 太后慈眉扬高了。“怎么?哀家的话竟比不上弘普的话么?” 见太后似乎生气了,翠袖慌忙离座跪地磕头。 太后真的有点恼了。“弘普,你真是胡闹,哀家是宣她进宫来陪我聊天,你却不许她吱声,怎么着,是故意要惹哀家生气吗?” 照正常状况来讲,老人家都那么明显的表示不高兴了,金日该让翠袖开禁说话了吧? 谁知金日不晓得是哪根筋不对了,不但不认错,竟还把一切都推到翠袖身上。 “翠袖,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惹太后挫火儿!” 而翠袖居然也没有为自己辩驳,继续磕头把一切罪过都顶下来。 这下子,太后真的生气了。“弘普,明明是你不准她吱声的,这会儿又来怪她,真是不讲理!” 更教人吃惊的事发生了,金日竟也跟着沉下脸色,令人不寒而栗的气势霍然爆发,瞬间变了个样子,两旁伺候的宫女、太监们恍惚以为见到了庄亲王,脚下不由自主直往后退。 “翠袖,你是存心害我被太后责怪么?” 翠袖猛磕头,咚咚有声。 太后火了。“弘普,你是要哀家下懿旨吗?” 金日脸也黑了,蓦然起身大步向前,模样看似要对翠袖动粗,太后心头一惊,正欲喝阻他,却见他竟是蹲下去亲手将翠袖扶起来,眨个眼,他已然恢复过去那纯真可爱的笑睑。 “你可以说话了。”他说,再回眸。“两位格格,明白了?” 琼玉与琼古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琼玉就不必说了,但琼古,她原以为自己定然可以满足金日逆来顺受的要求,现在一见,不得不承认金日所要求的逆来顺受太过火了。 那不是逆来顺受,根本是不要命嘛! “他大爷的,你干嘛那么使劲儿磕嘛!” 嘴里大骂着,眼底却是怜惜一片,金日亲手为翠袖敷上热毛巾,还不时亲两下表示他的歉意。 “不用力,人家不会信嘛!”翠袖反驳。 金日啼笑皆非。“人家又是谁?” “你又没说,”翠袖喃喃咕哝。“我哪知道你要我做给谁看!” “你啊!”金日又气又好笑,更多是怜爱。“再有下回,别给我真磕,做做样子就行了!” “那样人家会信吗?” 金日无奈摇头,放下毛巾,将手掌平铺在她额头上。“别动!” 片刻后,他收回手,翠袖额头上的淡淡瘀青已消失不见,她惊讶地在额头上摸来摸去。 “咦?不痛了耶!” 金日环臂将她纳入怀里,好像不知如何是好。“你真是……回来后也不问问为何要那么做,你不觉得我太过分么?” “我相信你,”翠袖一脸信任的瞅着他。“你会保护我。” 手臂不觉使力搂紧了她,他轻轻喟叹,“有你就满足了,我怎会还想要别的女人呢?”然后,他放松手臂。“你不问我也得告诉你,那日我跟额娘他们讨论过了,决定……” 他把那天决定的对策仔细告诉她,她静静聆听,一边表示了解的点头。 四十五 “原来如此,可是,这么做她们就会放弃了吗?” “难说,”金日沉吟道。“琼玉好强,不轻易认输:琼古也很死心眼,不容易改变主意,想让她们放弃并不简单。”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翠袖问,一边贪恋的偎入他怀里。 “不怎么办,见招拆招。”他漫不经心的抚挲她的脑袋。 “如果碰上拆不了的招呢?” “……无论如何,我绝不让步!” 翠袖仰起娇靥。“可是你不能不顾虑到二弟、三弟、四弟、五弟他们呀!” 抚挲她的手停了,金日懊恼的低咒一句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话。 “倘若不是顾虑到他们,我早就直接跟皇上摊牌了!” 翠袖思索片刻。 “如果真不得已,你就把她们娶回来吧,我不会介意的。”她体谅的说。“你是大哥,照顾弟弟们是你的责任啊!” 金日眼色阴沉,不语。 “好好好,我们不说了、不说了!”翠袖赶紧转开话题。“对了,额娘说要找时间去蒙古探望大妹、二妹,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呢!” “等我有时间再一起去。” “额娘说你不用去。” “……不准去!” “额娘说如果你不准我去,那我们可以瞒着你偷偷溜去吗?” “……” 琼玉姊妹俩果然不肯放弃,万寿节过后四天,乾隆奉皇太后銮驾谒陵并行围,金日被征召随行,琼玉姊妹俩自然也跟去了。 此去起码要两、三个月,用辫子猜也猜得出太后存的什么心思,一男两女两个月的日夜相伴,肯定可以擦出一点火花来,能擦枪走火更好,到时候他不娶人家就交代不过去了。 既是皇上的命令,又是前一天才下达的旨意,根本下给金日想借口回绝的时间,他不去也不行。 于是,他前脚才刚出京,后脚满儿就拉着翠袖跳上马车,溜到蒙古去了。 “夫君会生气。” “怕什么,我们只要早他一步回京不就行了!” “可是……” “没有可是,听我的就是了!” 幸好,翠袖拒绝不了强硬的满儿,因为这将是她这一生中唯一能够见到两位小姑的机会。 往后,她连踏上那块土地的机会都没有了。 南苑,皇家养鸟兽的地方,是一处林泉溪水、草木丰茂之地,皇帝除了在此避暑纳凉之外,主要在这里狩猎、习武和阅兵。 这年八月底,在谒过景陵之后,乾隆又到南苑来行猎了。 不过说是要狩猎,乾隆却命令金日陪在太后身边,太后又要他护卫琼玉姊妹俩去狩猎,于是,他就变成琼玉姊妹俩的专用侍卫了。 “大阿哥,你不想打猎吗?”琼古小心翼翼地问。 金日闷不吭声,管自绷紧了一张奶娃脸望着远方。 琼玉和琼古飞快的对一眼。“那……我们到那林子里坐坐好了。” 于是三人三骑快奔到林于里各自下了马,不意刚刚还一心在金日身上的琼玉,竟然一看到林子里躲着几只麋鹿就忘形的呼暍一声追了过去,琼古无奈地暗自摇头,眼一转,再见金日负手背对着她立于林子边,又在眺望远方,不知为何,她有点、心虚。 “大阿哥,你在想什么?” “想我女儿,想我儿子。” 琼古不禁瑟缩了一下。“对不起。” 四十六 “为什么说对不起?” “……”琼古下敢回答。 “因为我会在这里,罪魁祸首是你们两个吗?” “我……我只是不明白,小时候我确实不懂事,但我长大了,也懂事了,而且大阿哥也的确说过要娶我们的,为何大阿哥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我们呢?” “你说你不明白……”金日徐徐侧过脸来望住琼古。“我更不明白,当年陪你们一起玩的不只我一个,还有弘㥮和弘昶,为何你们偏偏认定我,我跟你们的年岁相差最多不是?” 琼古低头沉默片刻,然后抬起眸子来瞅住他。 “大阿哥可还记得,在我六岁那年,也就是我们进宫陪伴太后前两个月,舅舅派人来接我们回裕亲王府,但裕亲王府的嬷嬷没有看好我们,让我们给溜出府去了,当时我们想要回庄亲王府……” “怎能不记得,”金日以那种“想起当年不堪回首”的语气喃喃道。“两座王府里的人疯了似的到处找你们,就差没出动八旗营,搞了个翻天覆地、天下大乱!” 琼古又心虚的垂下螓首。“对不起,当时我们住不惯裕亲王府,才想回去找你们,谁知才刚出门就迷路了,三转两转竟转到了太平湖,我们就困在那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芦苇荡里……” “还被野狗追!”金日追加重点。“当我找到你们两个时,那群野狗已经准备要开动了!” 琼古猛然抬起娇靥,“但大阿哥你救了我们!”她略显激动的轻喊。“你不仅及时赶到,而且两三下就打跑了那群野狗,你是那么英勇、那么威武,没有人比你更厉害,没有人比你更……” “请等一下!”金日呻吟。“请不要告诉我,就是因为那件事,你们才……” “就是那件事!” “……早知道让你们被野狗咬死算了!” “大阿哥,”琼古低呼,眼眶因为受到伤害而泛红了。“你就那么讨厌我们吗?我那时候才六岁啊!” 金日面无表情,但眼神很认真的凝视她半响。 “不,我不是讨厌你们,而是不喜欢你们,因为你们的行为无法让人喜欢,但毕竟当时你们还小,不懂事,也不好苛责你们。不过……” 目光移开她,回到前方——京城方向,他心里想着翠袖和两个孩子。 “你小时候,我最厌恶的是你老缠着我不放;而今,你依然缠着我不放,倘若我真厌恶你,那也是因为你这种跟小时候同样的行为。你真懂事了吗?不,在我眼里,你跟小时候一样幼稚!” “可是……可是小时候你明明说过要娶我们的!”琼古急切的为自己辩驳。 嘴角嘲讽地勾了一下,“不只我,弘融和弘昶也说过要娶你们,为什么你不去缠他们?”金日反问。 “咦?”琼古愣住。 “你只记得我说过要娶你们,却忘了那是在玩扮家家酒的时候…… “啊!”琼古傻了。 “要真有人说长大后要娶你们,那也不是我,是弘昶。” “……”琼古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一现在你应该清楚所有事实了,希望你能再用脑子认真思考一下,你们这种行为不会让我喜欢你们,只会让我更反感!” 金日平静的说完后便不再理会她,琼古呆若木鸡,全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就在这时,琼玉哇啦哇啦地跑回来了,“可恶、可恶,我的箭法明明很好,为什么老射不中呢?不管、不管,大阿哥,我要你帮我……”两脚定住,疑惑的来回看他们。“咦?你们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她,金日是懒得理她,琼古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说她们搞错了什么吗? 但救她们的确实是他呀! 可是他说她们这么缠着他只会让他更反感。 然而不这么做,她们又该如何做呢? 十月底,满儿和翠袖自蒙古回到京城;十一月初,乾隆也奉皇太后銮驾返抵京师了。 四十七 金日是铁青着一张可怖的脸回到世子府里的,府里的仆婢们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忙着脚底抹油纷纷逃难,因为这时候的世子爷跟庄亲王没两样——果然是父子,只有两个字可言:恐怖! 而庄亲王府里的人一听说乾隆回京了,一窝蜂全跑到世子府里来等金日,没想到却见到庄亲王复制版。 要看庄亲王,他们不会留在王府里看——真版,干嘛特地跑到这里来看! “小日儿,又有什么麻烦了吗? ” “麻烦?”金日喃喃覆诵,匆尔狂怒的猛拍一下茶几,砰一声茶几碎了,“不,那不是麻烦,是……”再横拳狠捶高脚架,砰一下高脚架也垮了,“皇上的旨意!”又一脚,扶手椅寿终正寝,“我……”抓起花瓶来砸出去,价值连城的双绣屏风变成一文不值的烂木片,“不能不从的旨意!”最后呼一掌挥出去,大理石桌化为大理石粉。 好,他发泄够了! 阖着眼,他徐徐吐出一口长长的怨气,再睁眸,环顾四周,想找人抱怨或商量,却愣住。 厅里没有半个人。 怪了,刚刚他进厅里来的时候不是有很多人吗? 他困惑的再仔细看,愕然发现厅里果真没人,倒是窗边门旁探着好几张半脸,畏畏缩缩的又躲又藏,战战兢兢的只敢露出两只眼,一见他注意到他们,眨眼又消失,他下由啼笑皆非的叹了口气。 “进来吧!” “……安全了吗?” “安全了!安全了!”金日不耐烦地说,迳自找了张完好的椅子坐下。 又过了好久之后才有人进来,翠袖,她是被硬推进来的牺牲品,见金日只是手支着下颚似笑非笑的斜睨着她,并没有溅血杀人的迹象,其他人才敢陆陆续续的溜进来,有的沿着墙壁摸进来,有的从窗子爬进来,有的只敢站在厅口。 然后,翠袖又被好几只手一齐推了一下,推向金日。 “呃,夫君,我能不能请问一下……” “请问。” “你发疯了吗?” 静默片歇,金日失笑,因为翠袖一本正经的表情。 “谁说我发疯了?” “额娘。” 横横的瞪去一眼,“她才疯了!”金日没好气地说,然后拍拍身边的椅子。“来,坐下。” 翠袖听话落坐,再关心的仔细审视他。“夫君,究竟是谁惹你生气了?” 一提到这,满肚子火又冒上来了,“还有谁,”金日咬牙切齿地恨恨道。“除了皇上还能有谁!” “他如何惹你生气?” “他竟敢威胁我!” “威胁你什么?” 才问两句,金日又不说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情绪才又平静下来。 “在我回府之前,”要讨论这件事,他不能发火。“皇上特意在养心殿召见我,劈头就说明年正月中,他要奉皇太后銮驾南巡,我已被排在随行名单之中……” “南巡?那要很久吗?” “起码要三、四个月。” “那么久?”翠袖惊呼。 “不仅如此,七月的木兰秋猎我也得去,天知道何时才能回京,最后,皇上又说……”金日又咬了一下牙根。“今年是皇太后六旬圣寿,他希望能把太后最渴望的礼物呈献给太后……” “是什么?”翠袖脱口问。 金日恼火地瞪她一眼,但还来不及回答,旁边就有人插嘴进来。 “就是让小日儿把琼玉那对姊妹娶进门嘛!” “喔。”翠袖有点尴尬的缩了一下脖子。“那后来呢?” “我说……”金日慢条斯理的说道。“倘若我不同意呢?” “对,如果你不同意呢?”翠袖再次冲口而出问。 金曰再瞪她一眼,翠袖又尴尬的缩回去。 “对……对不起。” 金日又静默片刻。 “皇上说……” “说什么?”厅里所有人同声一致问,有那么几分紧张的味道。 “既然我已晋封为世子,那么……”金日的目光徐徐栘向弘融、弘昶。“弘融和弘昶是不是应该搬出王府了?” 顿时,厅里沉寂了下来,再也没有人出声。 很好,乾隆已经挑明了讲,看是要顾兄弟还是顾老婆,随便他挑,总之,他只能二择一,别想大包大揽。 难不成非得低头不可了? 四十八 第九章 打从第一次听说琼玉姊妹想嫁进世子府开始,金日就一直在躲避她们,甚至还大老远躲到广州去。 而今,他却不得不主动来找她们,虽然一肚子怨念,可是…… 思来想去,麻烦只能靠他自己解决,若是靠阿玛、额娘,最后只会演变成阿玛和皇上来个面对面、硬碰硬,届时事情非闹大不可,事情一闹大,结果想乐观也乐观不起来,八成会全家人一起倒楣,大家一起到东北去垦荒吧! 所以,他不得下来。 “大阿哥,好高兴,这是你头一次主动来找我们呢!” 金日回身,望着自咸若馆那方向跑来的琼玉姊妹俩,心中突然浮现一股极端的厌恶感。 先前他还不至于讨厌她们,但现在,他开始讨厌了。 琼玉姊妹俩双双站定在他面前,虽然喘得很,但仍流露出十分开心的神色,姊妹俩都笑容满面,一个娇羞、一个大方,凭良心说,春兰秋菊各有姿色,两人都相当娇美动人,但,他讨厌! “我只是来问你们一件事。” 姊妹俩相觑一眼,喜色立现,显然两人都想到同一个方向去了。 “请问,大阿哥。” “我想请问你们……”金日的表情十分平静。“为何要如此逼迫我?” 琼玉姊妹俩的笑容僵住了,然后,逐渐流失。 “我不明白,大阿哥,你为什么这么说?”琼玉困惑地问。 “我解释过,当年说要娶你们,那是在玩游戏,为何你们还是非嫁我不可?” “但救了我们的确实是你呀!” “因为我救了你们,所以你们要如此逼迫我?”金日苦笑。“你们是希望我后悔救了你们吗?” 琼玉一时哑口,回不出话来。 “我们并不想逼你呀,大阿哥,可是……”琼古怯怯道。“我们的年岁都不小了,不能再等了。” 金日闭了闭眼。“换句话说,你们非嫁我不可?” 琼古瑟缩一下。“从那年开始,我们就认定非你不嫁了,这么多年下来,你又要我们如何收回这份感情?” “即使嫁给我要守一辈于活寡也心甘情愿?” “我想,时间久了,大阿哥你一定会慢慢了解我们并非如你想像中那样不堪,”琼古真诚的低诉。“我们愿意等。” 金日深深吸了口气,“既是如此,你们就等吧!”语毕,愤然转身离去。 琼古姊妹俩默然无言。 她们错了吗? ******** 默默地,金日回到世子府,这时候翠袖在陪孩子睡午觉,不会找他,于是他再默默地走到府侧的花园,默默站定在一株干粗枝密的柏树前,默默摆好姿势,默默运功,屏息,霍然劈出一掌,那株无辜的大树轰然一声断成两截。 四十九 又呆立了好一会儿,他才扯出一弯无奈的苦笑。 “我在干什么呀?” 他对自己摇摇头,转身欲待离开,身子却又猝然定住,错愕的瞪住一侧的莲花亭,有个人津津有味的趴在栏杆上看戏。 “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人笑嘻嘻的定出莲花亭,行向他。“金公子,从小老儿到达世子府那日起,小老儿就天天等在这里了呀!” “你天天等在这里干什么?”金曰没好气的嘟囔。“就为等看戏?” 那人哈哈笑。“没错,小老儿真是在等看戏呢!” 一听,心情原就不爽的金日,顿时决定要把一肚子无处发泄的火全冒出来让对方尝尝,让对方也品味一下无辜受害的滋味。 然而,就在他举掌准备劈出去的那一瞬间,却突然顿住了。 那人竟仍笑咪咪的一副毫不畏惧的样子。 他不怕死吗?还是他练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护体神功,譬如金钟罩、童子功什么约7. 慢吞吞的,他收回掌势,注视对方片刻。 “胡大夫,请问你究竟在这里等什么?” 胡大夫也慢吞吞的指了指那株英年早逝的柏树。“等那株树被你劈断。” 金日那双秀气的眉徐徐挑高。“你怎会知道我要劈断那棵树?” 胡大夫又微笑起来。“算命先生告诉我,要我到达这里之后,找着府里最高大的那株柏树,等它被劈断的那天,就问金公子你一句话。” “什么话?” “你已经走投无路了吗?” “是又如何?” “如果是的话,他要我教你一条路。” “什么路?” “置之死地而后生!” 默默地,金日推门进寝室,回身关好门,再默默地进内室,默默的拉了一条凳子坐在床边,默默地注视着床上的妻儿。 置之死地而后生,那的确是唯一的路,但她愿意陪他走那条路吗? 不一会儿,在她还不该醒来的时候,翠袖猝然惊醒过来,疑惑地看看身边的孩子,再回头张望,旋即坐起身,轻手轻脚的摸下床,搭上袍子,再牵起金日的手到外室去,倒了一杯温茶给他,然后坐下。 “你想跟我说什么吗?” “你怎会知道我想和你说话?” 翠袖搔搔脑袋。“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啦!” 金日怜惜地抚上她的脸颊。“嫁给我,你真是辛苦了!” “辛苦?”翠袖真的疑惑了。“哪里辛苦?” “要适应我的身分,特别是我处的环境,这并下容易。” “也不是太难啊!” “不难吗?京语难学吧?你到现在还不会说呢!” 五十 “但我会听了啊!”翠袖得意的笑起来。“告诉你,我学语言才厉害呢,想想我在四川长大的,那儿的语言才多呢,藏语啦、苗语啦、蠡语啦一大堆,但我还不都学了,虽然有的说得不是很好,那是因为我学太多种了。如果我只学一种,又很认真的话,说下定我学得比你快呢!” “是么?”金日微微勾起一抹笑。“那生活习惯呢?你觉得这里的生活习惯如何?” “不如何。”翠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四川种族那么多,每一种都有他们个别的习俗,去这个村庄的习俗是这样,去那个村庄的习俗又是那样,我可从来没搞错过哟!” 金日笑容加深。“那么,身分呢?你习惯眼下的身分了么?” 对于这个问题,翠袖倒是迟疑了一下。 “其实也没什么习惯不习惯啦,我是……”她抬眸,瞅住他。“好吧,我老实说好了,起初我是害怕,害怕做错什么让你丢脸。可是后来我发现这就跟各民族的习俗一样,每一种民族有每一种民族的习俗,每一种身分也有每一种身分的‘习俗’,我只要记住这种身分的‘习俗’,就不怕做错啦!” 金日笑容更深。“所以,你不怕适应环境?” “有什么好伯的?”翠袖反问。 “也不怕变换身分?” “怕什么?” 金日笑容灿烂得可媲美骄阳,“那么……”他深深凝注她。“如果我希望你再跟我去适应另一种身分、另一种环境呢?” “无论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翠袖毫不犹豫地回道。“要上天,我陪你飞天:要下地,我陪你钻地,嫁夫从夫,就算要我经历十八层地狱,我也会跟着你,绝不后悔!” “是么?”金日的心融化了,感动的波涛仿彿暴风浪似的翻滚。“无论我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 翠袖使劲儿点头。“即使要我陪你一起死,我也愿意!” 金日颔首。“好,那你就陪我一起死吧!” “呃?” “我看看,嗯……就趁皇上南巡时,咱们就一起死吧,你认为如何?” “……” “不会出问题吗?”满儿担忧地问。 “回福晋的话,绝不会!”胡大夫毫不迟疑的断然道。“小老儿会十分谨慎,万分小心,绝不容出差错! ” “你怎能确定?” “因为算命先生说不会有问题,不可能有差错。” 满儿顿时松了口气,“那就好。”再转向其他人。“你们呢?还有问题吗?” “有。”翠袖举手。“如果宫里怀疑呢?” “所以要演一出真到不能更真的假戏啊!” “有人要来看呢?”兰馨也问。 “让他们看!” “不会穿帮吧?”弘明。 满儿望向胡大夫,这个不是她能回答的问题。 “不会。”胡大夫胸有成竹的道。 “大姊那边,谁去?”弘昶。 “乌尔泰。”又换回满儿回答。 “孩子哪儿找?”弘融。 “塔布负责。” “那以后……以后还能再见到大哥吗?”双儿。 “不能了,弘明,你大哥‘死’了之后,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活人怎能再见到死去的人呢? “我‘死’了之后,你们会想念我吗?”金曰。 “呋,谁会想你!”满儿没好气的横他一眼。“好,没有问题了吧?那么,老爷子,你就先上场吧!” 自始至终没吭过半字的允禄终于出了一声。 哼! 五十一 “旧疾复发,请免上朝?” 批阅奏折的毛笔写一半停下,乾隆慢慢抬起脸来,怀疑的目光定在案前的人脸上。 “什么疾?” “疟症。” “又是疟症,十六叔,你不是骗朕的吧?” 允禄面无表情,毫不回避的与乾隆对视。 “太医已去诊过,皇上何妨宣太医来问。 ” 乾隆眯了眯眼,但很快又恢复常态。 “既是太医诊断,应是不假,好吧,暂免弘普上朝。” “谢皇上。” “没其他事了吧?那就跪安吧!” “臣告退。 ” 允禄一离去,乾隆的表情即刻阴沉下来。 “小海子。” “奴才在。” “宣太医。” 香月匆匆忙忙跑向寝楼,咚咚咚两阶跳一阶奔上楼,大老远就扯拉嗓门狂喊。 “来了、来了,琼格格和玉格格来了!” “嘘!”寝室门前,香萍及时挡住香月,拚命使眼色。“别吵,爷病又发了,太医正在为爷诊治呢!” “那两位格格怎么办?” 香萍望向铁保,无言询问。 “爷吩咐过,谁要看都让他们看!”铁保低语。“去请她们过来吧!” 于是,香月又匆匆跑走了。 片刻后,再领着满脸焦虑的琼玉姊妹俩来到寝楼,未经通报便迳行闯入寝室内,直奔床前,一眼见到睡在床上的金日,不禁大吃一惊。 但见往昔原是红嫩圆润如小奶娃的金日,此际竟是一副久病下愈的枯槁模样,憔悴又孱弱,虽然两眼睁得又圆又大,却又似毫无意识的呢喃一些听不懂的话,脑袋在枕头上不住辗转呻吟,又不时挣扎着要起来,翠袖只好用尽全力按住他。 太医一诊治完毕,正要开药方,琼玉姊妹俩就忙着追问病情。 “如何,太医,大阿哥病情如何?” 太医脸色凝重的沉吟了会儿。 “不瞒两位格格,世子爷的病情愈来愈沉重,状况实是不佳。” “但这是疟症啊,不是有那种夷船送来的药,叫什么鸡什么霜的吗? ” “金鸡纳霜。”太医说出完整的药名。“卑职确已让世子爷服用那种药,但效果不彰,可能是随侍皇上谒陵过度劳累;心头又郁结沉积,以致病势一发便不可收拾,如今疟母已结,劳疟缠身,要想痊愈,恐需长久时日。 ” 琼玉姊妹俩愈听愈是心虚,愈听愈是愧疚。 “那……那……没有办法让他快点好吗?” “卑职会尽力。”说罢,便继续开药方。 琼玉姊妹俩再看回床上的人,心虚霎时又转心慌,因为金日看上去愈来愈痛苦,呻吟不断,辗转不定。 “有……有人照顾他吗?” “福晋都亲自照顾爷。”一旁有人回答琼玉。 “那……那我们回宫里去,请太监送些人参燕窝来。” 姊妹俩显得有点慌张的跑了。 不是不想留下来,而是怕留下来之后,有人想起金日之所以会过度劳累又郁结沉积都是她们害的,然后他们就会骂她们、怪她们…… 她们不是故意的呀! 五十二 翠袖正在一匙匙喂金日喝粥,但才喝一半就被推开。 “够了,戏还没演完呢!”金日一边说,一边孱弱的阖上眼,好像连睁眼都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 不甘心的端着碗,翠袖注视他好半晌之后,方才不情愿地将碗放回几上。 “一定要这么辛苦吗?” “不辛苦,跟你比起来,我一点儿都不辛苦。” “可是……”翠袖垂下眸子,“人家看了心痛嘛!”话落,禁不住扑进他怀里哭出声来。 金日睁眼,微笑,怜爱地轻拍她的背。 “不要哭,再挨一阵子就好了。想想,我更担心将来你要面临的辛苦呢!” “我说过,我不怕适应环境。” “但适应环境本身就是一件辛苦的事。” “我不怕嘛!”她仰起娇靥。“何况,你不也是。” “我可比你轻松,因为……”他得意的嘻开小嘴儿。“我已经会说,甚至会写了。” “真的?”她吃惊的瞠大眼。“怎会?” “阿玛教我的。” “原来阿玛早就会了啊!” “嗯,所以我不会像你那么辛苦。” “我再苦都没关系,就是不想看到你苦嘛!” 话又说回原点了。 “我不苦,只是……”他的眼又阖上了,拍她背的手也无力的垂下。“好累,真的好累,让我睡一下好么?” “好、好,你睡吧!”翠袖连忙扶他躺下。 不过一会儿,金日就睡熟了,她仔细为他掖好被子,再添上另一条毯子,又拉上床幔,以免冷风吹进去,然后,庄亲王府的人又来了,满儿、双儿、兰馨,以及金日的弟弟们,全都来了。 除了允禄和弘昱。 他们天天都来,有时候允禄也会来——被满儿硬捉来的,一来就几乎待上一整日,因为,他们很快就再也见不到金日一家子人了。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乾隆十六年正月,乾隆准备南巡了,可是金日的病情不但未见好转,反而愈加沉重,就在出发三天前,乾隆竟然特地跑来探望金日了。 “不用见礼、不用见礼,朕是来探望病人,可不是来骚扰病人的。” “谢皇上。” 然后,床幔掀开了,同琼玉姊妹俩一样,乾隆一眼便心惊不已,下意识往前靠近床铺想要看清楚一点。 床上的人真是弘普吗? 的确是他,虽然床上的人削瘦得不成人形,仿彿缠绵病榻多年的药罐子,随时都可能会回老家去拜见祖先,然而那五官轮廓确实是弘普,错不了。 “夫君、夫君,醒醒,夫君,皇上来探望你了!” 翠袖呼唤了好半天,床上的人才吃力的撑开眸子。 “皇……皇上。” 金日的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见,乾隆还得俯下脑袋去听才知道金日在敬呼他,想到不久前金日仍神采奕奕的陪他谒陵,转个眼竟变了个样子,究竟是什么折磨得金日在短短两个月内就病成这样呢? 乾隆若有所思的注视金日片刻。 “弘普,你真那么不爱娶琼玉和琼古? ” “臣……讨厌她们。” “好吧,那朕就不再勉强你了,太后那边朕会去说,你要放开心情养病,尽快养好身子,朕还有许多事要交托于你呢!” 不再勉强他? 太迟了! 五十三 “谢皇上……恩典。” “好,那你休息吧,朕不扰你了。” 乾隆一离开,翠袖就忍不住欢呼起来。 “夫君,皇上不会再勉强你了呢!” 金日疲弱的闭上眼。“往后他还是会……找其他借口……强要我……低头。” 笑容顿时扯扁了,“所以,你还是得‘死’?”翠袖呐呐地问。 “我死……才能一劳永逸。”金日喘着气说。 翠袖静默一下。“既然如此,那还是死吧!” 金日又打开眼,望住她。“你……不想离开这里?” “不,是我不想再看你继续病弱下去嘛,”翠袖语带哭音的呢喃。“要是你真的……真的……” “放心,我……不会有事。”他勉强提着气做保证,这种保证实在很没力。 “你能确定?”难怪她怀疑。 “算命先生……这么说了。”再加证人总可以了吧? “……好嘛,我相信他就是了!”勉强可以了。 晚一些时,庄亲王府的人又来了,一个,双儿。 “怎么只有你?”翠袖纳闷地问。 “皇上说大哥不能随侍南巡,那就让四哥去。” “四弟肯去?” “当然不肯,所以……”大拇指往庄亲王府方向一比。“阿玛正在跟四哥打得如火如茶,山崩地裂呢!” “这下子不知道又要打多久了!”翠袖咕哝。 “所以额娘他们会晚一点再过来,免得阿玛错手打死四哥了!” “不会有那种事吧?” “没有额娘盯着的话,谁知道。” “……你在说笑?” “你说呢?” “……” 戏,终于到了最后一幕。 在乾隆首次南巡期间,三月二十二日酉时,镶蓝旗满洲都统世子弘普病逝,卒年三十一岁。 三日后,世子福晋虎尔哈氏自缢殉夫,卒年二十岁。 玉格格姊妹俩后悔莫及,在灵堂上扑地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忏悔,发誓终身不嫁以赎罪愆。 那怎么行! 庄亲王福晋连忙将她们带到偏厅,使劲儿鼓起三寸不烂之舌,喷了满地口水,设法要她们打消那种莫名其妙的馊主意,顺便客串媒婆,介绍给她们好几位“完 翌年,玉格格就出嫁了——这是后话。 再隔一年,琼格格也出嫁了——这也是后话。 乾隆三十二年,弘普追封为庄亲王——这更是后话。 总之,全部都是废话,不,后话。 多后? 非常非常后……这本之后……谁知道有多后…… 五十四 第十章 韶州地形以山地丘陵为主,大小河流密布,农田多,又是人员货物通行入粤的要道,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这种地方要找个好地点躲人并不容易。 除非有熟悉当地的人帮忙。 “再睡会儿吧!”翠袖苦劝床上那个不听话的坏小孩。 “不,叫香月、香萍把他们两个抱来,我要跟他们玩儿。”金日则一意要尽情发挥坏小孩的威力,任性到 底。 “他们都会走路了,你还下不了床,怎么跟他们玩?” 这里是山里的一座农舍,原屋主改行当商贩去了,袁士弼便买下了农舍和周围一大片地好让他们藏身,而 他们也已在这里住了半个多月,金日的身子也开始好转了,只是离痊愈尚有一段时间,这种事也是急不得的。 “那我下床!” “夫君,虽然嫁夫从夫,但我娘也会说这种事不应该从!” 眼见翠袖好像真的生气了,金曰赶紧堆起一脸讨好的笑凑过去。 “好好好,你别挫火儿嘛,听你的,我都听你的,行了吧?” “我把孩子带来这里玩给你看好下好?” 他一退让,她也马上退让了。 “好,当然好!” 片刻后,香月带来两个孩子,旋即又转出去洗衣服,两个孩子一进来,马上摇铃鼓、甩布娃娃的互相追逐 起来了,天知道那有什么好玩的,但他们就是玩得好不开、心。 翠袖和金日一起坐在床上看,心里又满足又得意。但一会儿后,金日不经意瞥见翠袖在偷偷抹眼泪,忙伸 手揽她过来。 “哭什么?” “我没有哭。” “好,重来。你眼泪巴叉的是为啥?” “我……我想到额娘最疼咏佩……”翠袖嗫嚅道。 金日轻轻叹气,然后认真考虑半晌。 “你想留下来么?” 翠袖怔了一下,仰眸看他。“留下来?” 金日点头。“对,留下来,在这里。” 翠袖怔愣地望着他,好像在思考他那句话的意思,跟着脑袋一歪,她也认真地思量起来了,又揽眉又咬唇 的好半天,好不容易终于得出结论。 “不行,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要是留在这里,这辈子都没事最好,但若是有了万一,所有人都会被我们连 累,那我宁愿现在先忍一忍,时间久了自然会习惯,就算相隔再遥远,我们心里彼此都记得对方就够了。” 金日深深凝住她,满含歉意。“对不起,嫁给我真是苦了你!” 五十五 “你又来这么说了!”她反倒笑了。“就算再苦,但代价是能跟你厮守在一起,这个苦就很甜,我喜欢吃这 种苦。” 金日叹息。“我会补偿你的。” “为什么要说补偿呢?是我心甘情愿的呀!” “但是你并不明白将来会吃到什么样的苦。” “我是不明白,可是……”她将脸颊紧紧贴住他胸膛上曾受过刀伤的部位。“再怎么苦,也比不上当初你 为我吃的苦那样的苦、那样的危险,我又该如何补偿你呢?” 金日沉默一下,马上又说:“当时我不省人事,毫无意识,并不是心甘情愿那么做,所以不算!” 居然耍赖。 翠袖失笑。“我这句话说过不知多少次了,但我还是要说,夫君,你真的很像小孩子耶!” 小嘴儿又噘高了。“你管我!”老回答。 “好嘛、好嘛,不管你,不过……咦?”话不说了,翠袖咯咯笑个不停。“你看,夫君,你看!” 金日疑惑地转眸望去,也笑了。 只见胖嘟嘟的小小子竟然挂在椅子横杠上睡着了,而泼辣的小丫头则枕着布娃娃睡在椅子底下,就像两只 小猫咪一样,可爱极了。 “现在,你可以睡了吧!” “没问题!” 不一会儿,金日一手女儿,一手儿子,父子女三人一起睡翻了。 望着床上那三个她最亲爱的人,翠袖唇畔悄悄泛起一抹甜蜜的笑意,胸中弥漫着一股满足的激情。 这么甜的苦,她情愿多吃一些! 六月,正是韶州最炎热的季节,铁保自京城赶回韶州来了。 “情况如何?” “一切如同计画。” “有人怀疑么?” “一个也没有。” “很好。” 金日对翠袖笑了一笑,后者回给他一笑,然后在他面前搁下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放在铁保面前的则是一 碗冰冰凉凉的莲子汤,随即转入另一个房间,里头开始传出刺耳的怪叫声,那表示有人饿了。 不甚甘心的,金日瞥一下铁保那碗冰冰凉凉的莲子汤,再看看自己热气腾腾的药碗,哼一声,捧起来吹气 。 “说说看,让我听听是否遗漏了什么。” 二个多月前,塔布终于找到一副刚去世的幼儿尸体,于是二阿哥立刻宣称他的三子因急病过世,然后将那 副幼儿尸体以二阿哥的三子名义安葬,而二阿哥的三子将顶替永瑺少爷的身分继续由二夫人抚养。” 金日轻轻啜一口热气腾腾的药汤。“咏佩呢?” 铁保端端正正的坐挺腰,连看也不敢看一眼他那碗冰冰凉凉的莲子汤。 “由大格格的三女顶替,那边的死因是溺毙,早已安葬,虽然没有尸体,不过天高皇帝远,皇上怀疑不到 那边去。” “香萍、香月?” “她们是福晋收养的孤儿,没有旗籍,不会有人问到她们,即使问了,回说她们嫁至南方即可。” “你们两个?” “王爷派我们到大格格那儿,机会一到便会‘战死’。” 金日点点头表示满意了,再啜一口热气腾腾的药汤,又用下巴指指铁保那碗冰冰凉凉的莲子汤。 “你不喝么?” “奴才不敢。” “为何不敢?怕被夫人毒死?” “不,是怕被爷您一掌劈死!” “……聪明。” “谢爷夸奖。” “嗯。” “不过,爷……” “嗯?” “奴才到底可不可以喝?” 在广州十三行街,有一处充满异国风情建筑的区域,那是专供洋人经商、居住的地区,街上来往的多半是 高个子、高轮廓、高鼻子的洋人,穿的是衬衫、长裤和高腰直筒女装,最特别的是他们的眼睛头发有各种不同 的颜色,简直像是万花筒,难怪第一次见到洋人的汉人都会看得目不转睛。 五十六 不是他们太好看,而是太奇异。 此刻,乞巧节刚过,在紧邻洋人区的一家客栈厢房里,金日正在对老婆和下人一个个“逼问口供”。 “翠袖,你真的不会后悔?” “不会!” “但是……”金日俯眼十分严肃的盯住她。“你永远不能再回来了!” “你呢?”翠袖反问。 “我也不能。” “那我就不用再回来了。” “你会想念家人的。”金日提醒她,她是最顾念家人的。 “我当然会,”翠袖很爽快的承认。“但舞袖和青枫也有个儿子了,袁家已有后,我知道额娘也会帮我照 看我爹娘,所以我不必再为娘家担心了,况且……” 她勇敢的笑了一下。“我已经痛痛快快的哭过了,从现在开始,我不哭了,我会忍耐,有一天我会习惯, 然后就没事了。你也知道,姑娘家一旦嫁出门,如果路途太远,也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回娘家,这是女人家注定 的命运,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你也会很辛苦。”金日再警告她。 “我们都会很辛苦,”一句话就把所有人全拉下水。“但我也说过,只要能跟你在一起,辛苦也是甜的, 我喜欢这种辛苦。” “真不后悔?” “绝不!” 金日叹息,环臂圈住她,“谢谢。”他呢喃着倾身吻了她一下,而后转身,面对那四个誓死跟随的奴婢侍 卫,“铁保、何伦泰、香萍、香月,”他一个个点名过去。“你们确定要随我去?” “是,爷!”同声一致。 “不后悔?” “不后悔!”异口同辞。 “何伦泰,我们再也不能回来了,你阿玛呢?”金日盯住何伦泰问。 “爷,奴才有弟弟,”何伦泰十分平静地说。“阿玛也说奴才应该跟着爷。” 金日点点头,转向铁保。“你阿玛呢?” “爷,奴才也有弟弟,”铁保更是一派无所谓。“阿玛也说倘若奴才不跟着爷,他会亲手打断奴才的两条 腿、一双胳臂,再扭掉奴才的脑袋!” 金日呆了呆,“哇,塔布有那么狠?”惊叹,再望向香萍。“香萍,你……” “爷,老实说,原本奴婢是很犹豫的,”香萍坦承道。“但胡大夫告诉我,说那位很灵的算命先生预言奴 婢跟爷您去会比留在这儿好上一百倍,所以奴婢就决定要跟爷您去了。” 金日失笑,“那我就不用再多说了。”目光移向旁边。“香月,你呢?” 香月没回话,只红着脸偷偷觑了一下何伦泰,旋即羞赧的垂下脑袋,金日顿时恍悟。 “好好好,你也没问题。” “本来就没人有问题的嘛!”有人在他后面小声咕哝。 金日回眸,后面的人吐了一下舌头,天南地北到处看——不是她,他摇摇头,再问最后一次,“真不后悔? ” “不后悔!”没有一丝迟疑。 金日绽开欣慰的笑。“何伦泰,大箱行李呢?” “回爷,已先送上船了。” “铁保,什么时辰开船?” “不到一个时辰了,爷。” “好,那咱们走吧!”语毕,率先走出门。 后面几个人抱孩子的抱孩子,拎包袱的拎包袱,紧跟出去,没有人犹豫,没有人后悔,所有人都早已下定 了决心。 这是最后一步了! 远远的,金日便瞧见文天豪提着行李在光孝寺门前等他,模样很悠闲,看样子也没有等多久。 “在等我?” “当然,等你十多年了,金公子。” 金日莞尔,“好,那走吧!”转身要走。 “请稍候,金公子!”文天豪硬拉住他的脚步。 金日困惑的回头。“候什么?” 文天豪唇畔噙着一抹神秘的笑。“倘若还有时间的话,金公子不妨写封信函给令尊。” “写信给我阿玛?”金日错愕的覆述道。“写什么?” “写……” 写什么文天豪是凑在金日的耳边说的,只见金曰愈听愈是骇异,最后还震惊的大叫起来。 “你在说啥玄天二地的?” “我说的是实话,金公子。你要不信就算了。”文天豪无所谓地道。“还有,这件事最好不要让令堂知道 。” “为何?” “这件事得顺其自然。” “自然?”金日嘲讽地撇了一下嘴角。“这整件事本就不自然,你还想要求谁自然?” 文天豪哈哈笑。“对我而言,再自然不过了!” 金日翻了翻白眼,“算了,总是已走到这地步了,还能说什么?好了,走吧,时间不多了,还得写信托人送 回京呢!” 说到这里,他看一下来路,再望向文天豪,眼底匆地浮现一抹顽皮的神色。 “我想……”他嘿嘿一笑,握住文天豪的手臂。“还是我带你走比较快吧!” 声落,两人已如鹏鸟鹫鹰般凌空飞起,在文天豪的失声惊叫中有如闪电般射向远处,遥遥的,继续传来文 天豪的惊叫。 “金公子,这个才叫不自然!” 船,呜着笛声,远行了。 金日几人在船舷边靠成一排,紧盯住愈来愈远去的陆地,目光中充满眷恋与哀伤。 虽然已下定决心,终究是舍不得呀! 突然,有人拍拍金日的肩,他回头,是文天豪,令人吃惊的是,文天豪竞已剪断发辫,而且还把剪刀递给 他。 “你必须剪断过去的一切!” 剪断过去的一切? 金日瞪住剪刀好半天,霍然抢过剪刀来,喀嚓一下剪掉自己的发辫,又盯住躺在手掌上的发辫好半晌之后 ,又是一个毫无预警的动作,他猛然回身扬手将发辫丢入海中。 断了,过去的一切都断了,他再也不能回头了! 终曲 西元1757年,一艘大型商船缓缓通过直布罗陀海峡,驶入阳光灿烂的地中海,它的目的地是西班牙的瓦伦西亚。 而在瓦伦西亚的临海港口,也正有一对难掩心焦之色的夫妻引颈翘望,夹杂在混乱的人群中,他们格外引人注目,因为他们不是西班牙人,是东方人,一对二十六、七岁的东方夫妻。 而且他们一看就是那种典型的大地主,富裕,有权有势。 一般大地主是不会亲自来码头接货的,但他们却亲自来了,如果码头工没记错的话,他们已连续来半个多月了,但每次都没接到货,总是失望而归。 “弘普,会是今天吗?”妻子说话了。 她穿着一身十分典雅的西班牙传统服饰,宽蓬的毛质长薄裙,长度至手肘的紧身上衣,围裙是白色蕾丝纱,耳上挂着金质大耳环,头发两侧各结出一个小发髻以金丝饰针装饰,后发髻饰有大型透雕花纹金质发梳,再披上长长的蕾丝纱头巾。 从头到脚都是纯西班牙风味,不仔细端详她的五官的话,还真看不出她不是西班牙人。 “该死的最好是!”丈夫咬牙切齿的诅咒。 而这位头顶在冒烟的先生穿的也是传统的西班牙服装,棉质白衬衫外套丝绒绣花背心,修长合身的黑长裤以彩色宽腰带系住,半长不短的黑发在脑后东成一支小马尾,只要不看他的脸,也是个十足十的西班牙人。 然而只要往他脸上瞄上那么一眼,就会忍不住笑出来,他那张脸,实在太可爱了,圆溜溜的大眼睛,小小的嘴,那对粉嫩嫩的腮帮子竟比小婴儿更嫣红,明明已经是个大男人了,偏偏还透着一股奶娃的味道,男人长成这样也够可悲的了。 “如果不是呢?” “明儿再来!” 他们说的是中文,周围没有人听得懂他们在讲什么,他们也乐得随心所欲的大声说。 “不会是船只出事吧?” “没有那种消息。” “也许又绕到别的地方去了。” “不,我确认过,那艘船会直接回西班牙来。” “那到底是怎样嘛?” “你问我我问谁?” 妻子的红唇不开心的噘了一下,随又抱住他的手臂亲热的腻在他身上. “那我们聊一下其他事好了,免得老想着他们是不是今天会到,想到都快抓狂了!” 大眼儿瞥下去看妻子,“你想唠啥?”丈夫问。 “聊……”妻子认真想着想着,匆地双眸一亮。“对了,我学西班牙语真的比你快耶!” “哼!” 见他一脸不爽的撇过脸去,妻子不禁偷笑了一下。“好嘛、好嘛,不聊那个,聊……聊……啊,对,真没想到香萍居然会嫁给西班牙总督呢!” “我更没想到铁保竟会娶个西班牙女人!”丈夫咕哝。 “不过,如果不是你因缘际会救了国王的弟弟帕尔玛公爵和妹妹阿蒂斯公主,我们也不会这么顺利,而公主也因此坚持要嫁给你,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又碰上同样的窘境,还真是……” 丈夫用眼睛白的地方横她一眼,她耸耸肩。 “幸好她早已有未婚夫,不嫁给那家伙不行,不然我们又要逃了!” “哼!” “可是……”妻子唇畔漾起甜蜜蜜的笑。“我们在这里过得真的很幸福,不是吗?” 抽回被妻子抱住的手,丈夫反手圈住她。“你很幸福?” 妻子使力点头。“非常幸福!” “不怀念家人?” “起初那两年会,但老三出世后,我就没什么时间了,老四再出世,我只恨时间不够,哪有空想念他们。” “不觉得辛苦?” “哪里辛苦?” “不后悔?” “从不!” 对话到这里,丈夫悄悄吐出一口气,终于能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头。 “你怎么了?” “没什么。” “弘普,我是真的真的很车福!” “……我也是。” 他俯着眸子,她仰起眼儿,两人四目相对,缓缓泛出款款深情的微笑。突然,四周人群传来一阵骚动,丈夫下意识侧耳凝神听了一下那些西班牙人到底在说什么,两眼猝然放出欣喜的光芒。 “船快到了!” “真的?”妻子兴奋的大叫。“快,我们到前面一点看!” 于是丈夫护着妻子往前穿过人群,来到码头最前方,两人一起伸长脖子朝前方海面望呀望。 “希望是今天!希望是今天!”妻子喃喃念道。 “最好是。”丈夫不耐烦的嘟囔。 然后,他们看到船了,两人四只眼专注在船上,不久,可以看清船上的人了,许多人聚在船舷旁,他们更是极尽目力在那些人脸上搜寻。 霍地,一声惊人的尖叫破空而起。 “是他们!我看到他们了!天哪、天哪,他们真的来了!”妻子狂喜的又叫又跳,叫完匆又转身扑进丈夫怀里哇哇大哭。“好高兴、好高兴,终于又可以看见亲人了!” 丈夫拍着她的背安抚她,自己脸上却也浮现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是喜悦,也是感叹。 真的来了! 原以为在当年便与过去完全断绝,此生此世再也见不到骨肉相连的亲人,没想到他们竟然来找他了! 算命先生果然不是胡乱说。 既然如此,算命先生说的可不只这些,还有更往后点儿的事,只要他再耐心等上十年,届时…… 想到这里,他不觉绽开一脸明朗的笑容,辉映着地中海亮丽的阳光,微波荡漾的海水,正似象征着他的新生命,璀璨耀眼。 生命,果然是值得珍惜的! 代序 真是有orz~~狸狸 虽然小狸现在已经搬回台北,不过因为延毕的关系,每个星期的某一天,小狸还是得回学校上课,也导致小狸找工作上增加某些困难度,不过这是题外话了。 从这学期开始,我们学校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政策,以前都是1点上课,可是从下学期开始,下午的课都会提早20分上课,所以等于下午第一节由1点变成12点40分上课,不过幸好当时小狸有特别去留意学校的最新消息。 但是第一天上课时,天气就非常的不稳定,偏偏小狸下午第一、二节上的是体育课…… 为什么会上体育课呢? 废话,因为重修嘛! 为什么会重修体育呢? 废话,因为被当掉啦! 为什么会被当掉体育呢? 闭嘴!~~ 反正因为小狸第一、二节是跟著某科系的学弟妹上体育课,去上课时又刚好碰到雷阵雨,一路上风雨交加,到了学校后立刻风平浪静,都不知道那阵雨在下心酸个什么劲儿。 结果到了排球场上,小狸才发现老师因为下雨的关系,所以把上课的地方移到室内,但因为是临时调动的缘故,小狸根本不知道他们换到哪里,只好从室外排篮球场找到室内篮球场,再找到体育馆地下三楼的羽球场和桌球室,问了n个班级就是没有小狸选修的那个班。 最后没辙,只好跑到体育室询问,一问之下更妙啦~~居然好死不死让小狸问到一个新来的三不知老师,最后小狸只好转向学务组求助,学务组又问到本校最有名的点名妈妈,结果连点名妈妈也不知道那个班级跑去哪上体育课了! 好啦!!现下是怎地?整个班级平空蒸发掉? 最后,非常疲惫又很无奈的小狸只好又折回体育室,这次就比较幸运的碰到几个比较知道情况的体育老师,问完后才知道,原来那个老师把学弟妹们带到体育馆楼下的舞蹈教室看影片! 真是够了! 好不容易撑完体育课后,还有两堂应用绘画哩! 本来小狸心想,赶快把课上完,赶快回家睡觉,结果路过我们的系办公室前,又很凑巧的给小狸瞄到我们布告栏上贴了一张好大的调课公告! xx日第03、04节的应用绘画调至隔天的50、60节! * ps:隔天小狸下午去上课时,因为一心想著赶第五节上课,结果到了教室却发现没半个人,跑到系办公室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50、60”并不是指第五、六节,而是五点和六点……(哭rz) 序曲 “不能告诉他。”满儿。 “是不能!”兰馨──弘日融的老婆。 “绝不能!”双儿。 “绝不行!”香萍。 “绝不可以!”香月。 “最好不要吧!”翠袖呐呐道。 贝子府的寝楼寝室内,翠袖靠在床头,满儿端坐床沿,其他人围在一旁,张张表情严肃又凝重,正在讨论重大议题。 “不然他一定会不顾一切立刻飙回来……”满儿。 “皇上必然会很生气……”兰馨。 “八成会降罪……”双儿。 “降职削爵……”香萍。 “打入天牢……”香月。 “千万不要告诉他呀!”翠袖心惊肉跳的猛吞口水。 满儿安抚的拍拍她的手。 “放心,我们不会告诉他。” “就算他写信回来问……” “也要当作没注意到……” “多写两句夫人的事……” “贝子爷就会很开心了。” “对、对,就这么办!”翠袖卯起来点头赞同。 重大议题讨论结束,结果大家都很满意,于是各自散场,香月、香萍伺候主子躺下睡觉,满儿与兰馨、双儿离开寝室,停在前廊,讨论第二重大议题。 “现在绝不能告诉他。”满儿。 “绝对不可以!”兰馨。 “绝对不行!”双儿。 “但是他回来后,一定要告诉他!”满儿。 “对,非告诉他不可!”兰馨。 “没错,非说不可!”双儿。 “即使翠袖觉得不需要计较这件事,坚持要让她们继续留在贝子府里……” “她太善良了!” “太傻了!” “我可忍受不了!” “我也是!” “谁都受不了好不好?” “所以弘普回来后,非告诉他不可!” “然后大哥就会发飙,那女人可惨了……” “大哥只有在发飙的时候跟阿玛一个样儿,超恐怖!” “这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我同意。” “我附议。” 第二重大议题讨论完毕,结果同样令人满意,于是三人转入隔壁另一间卧室,房中三位嬷嬷一起起身见礼。 “福晋、二少夫人、三格格吉祥。” “醒著么?” “可精神著呢,福晋。” 闻言,三人不约而同绽开欢喜的笑容…… 第一章 乾隆十四年元旦刚过,大金川卡撒军寨—— 中军大营连绵数里,正当中的帅帐里,傅恒等将帅正日夜密议进击莎罗奔的战策,金日却躲在后面的营帐里间啃瓜子三不管。 他又不懂打仗。 “这啥玩意儿?”瞪著圆滚滚的大眼睛,金日瞅著搁在他鼻端前的碗,缕缕呛鼻的药味儿直冲入他鼻腔内,呛得他险些窒息,“干什么的?”他不悦地问。 铁保努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明明每天他都会端这么一碗补药来给主子“享受”,主子却总是要一再重复这两句相同的问话,跟小孩子一样,就是不肯爽爽快快的把药喝了,大家皆大欢喜。 “夫人的吩咐,请贝子爷务必要喝完。” “……他大爷的!” 劈手抢过碗去,金日不甘不愿的一口喝光补药,苦著脸把碗丢回给铁保,正想唠叨抱怨几句,帐帘忽掀,何伦泰进来了。 “禀贝子爷,府里来了信儿。” “真的?快给我!” 一把夺过来随著廷寄文昼送来的家信,金日迫不及待的拆开来仔细看,看著看著,小嘴儿不觉撩起欣喜的笑纹,看著看著,笑容又逐渐消失,眉宇间蹙起困惑的皱折。 “怎地,都没有提到孩子的消息?” “夫人还没生吧!”铁保说。 “怎会还没生?”金日喃喃念著,视线拉回去再重头看一遍,想说是不是哪里漏看了。“十二月就该生了,这会儿都一月了!” “那也没什么呀,五阿哥不也晚了快一个月才出世。” 一语中的,金日猛然举眸,“可不是!”松了口气,放心了。 不过…… 这场该死的仗究竟还要多久才能结束? ******bbs.fmx*** 坐完月子后,好不容易得到满儿的允许可以自由走动,翠袖第一个想到该去探望一下借居在贝子府的“客人”——汪夫人。 “夫人,她们过得好好儿的,没那必要特意去探望她们吧?”香月喃喃抱怨。 “当然要,我娘说过,借住家里的客人必须时时去问声好,这是礼貌!”翠袖严肃地说。“更何况,我坐月子休养这近两个月来,她们都没有来探望过我,我相信她们必定是因为那件事而过意不去,我得去告诉她们我不在意。” 香萍、香月相顾一眼,目光诡谲,没有吭声,翠袖也不再说话,踩著满地雪花跨过二门,困惑的左右看一下。 “奇怪,以前这里并没有护卫守门,为什么现在有了?” “夫人您不知道吗?王公府邸大都分成内、外府,这二门以内是主子们起居的内府,外人是不得随意进入的……” 香月说到这顿了一下,香萍马上接下去。 “之前府里的人都知道这规矩,所以不需要护卫守这二府门,不过现在有‘不懂规矩的外人’住在府理,只好派人守著,免得她们又胡乱闯!” “原来有这规矩呀!”翠袖恍然大悟。“我都不知道呢!” “夫人您是主子,府里哪里都去得,自然不需要知道。”香萍又和香月交换一下眼神。“不过夫人之前都邀请汪夫人她们一家人到内府偏厅一道用膳,那是不合规矩的,可以的话,请夫人尽量避免。” “咦?真的吗?”翠袖吓了一跳。“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这规炬!” 见翠袖真被吓到了,香月与香萍猛然扭过脸去窃笑了一会儿,再转回来。 “没关系,夫人,以后不要再邀请汪夫人到内府就是了。” “放心,我保证不会了!” 真是好哄! 往东厢院落的一路上,香月与香萍忍不住偷笑不已。然而,一来到东厢客院汪家四口子的住处,两人同时收起笑意,露出格外谨慎的神色。 那个江夫人可不像夫人这么好骗。 不过,哼哼,尽管放马来吧,保护夫人是她们的责任,她们绝不会再让夫人被人欺负去! ******bbs.fmx*** 正月二十八日,清军已逼近莎罗奔的老巢勒乌围—— 紧绷著脸容,金日缓缓放下家书。 不对劲! 虽然信上一切都很美好,老婆做完月子了,女儿也很健康,胖得跟猪一样,但他知道有什么不对,那不对就在字里行间,只是他怎么看都看不出来。 她们到底隐瞒了他什么? 阴沉著表情,金日静默片刻,忽地起身离开营帐,几个大步来到帅帐前,猛然掀开帐帘进入,帐前守卫各个低头装作没看见,没人敢阻拦他。 做守卫招子就得放亮一点,长命百岁不敢说,多活几年也好。 “你们究竟还在商讨些什么?” 帅帐内,围坐一桌,正在研议战策的将帅们不约而同吓了一大跳。 “贝子爷,卑职等是……” “少跟我扯白货闲打牙儿,挑明了讲!”金日不耐烦地命令道。 傅恒稍稍迟疑了一下。“这勒乌围是莎罗奔的老巢,前面皆山,山势险峻,万木丛笼,绝壁峭立,无路可上,又是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之时,想要强攻,不知得死多少人……” 金日不悦的挑起眉峰。“十多日前就听你们说要强攻勒乌围,攻了好几日,也听你们说攻下来了,怎地现下又来说要攻勒乌围?是怎样,刚攻下来又被抢回去了?你们只会攻不会守么?” “贝子爷,您有所不知,”岳钟棋忙道。“这勒乌围前头有两重门户,第一重名博瓦山,第二重名那穆山,我军狠搏几日夜方才杀上博瓦山,占下第一重门户,而那穆山地势更险,藏兵据险扼守,罗布得密密层层,我军前后分攻数次无效,白白牺牲无数将士性命,故而……” “行了!”金日半合眼。“简言之,你们攻不下来,又不想继续牺牲兵士们的小命儿,只好窝在这儿穷磨脑瓢子,是吧?” 傅恒、岳钟棋等人默然无言,缩头装乌龟。 哼了哼,金日霍然转出营帐。“铁保、何伦泰!” 铁保与何伦泰齐齐躬身。“奴才在!” 身形倏旋,金日猛扑向山林而去。“跟我走!” 铁保、何伦泰急追而上,傅恒等人鱼贯自帅帐里跟出来,各个眼盯著金日消失的方向,严肃中喜色暗藏,憋了又憋才把欢喜的心情硬憋在肚子里。他们耐著性子闷头“研议”了几天,等的就是这一刻。 等金日不耐烦。 如此一来,不必再牺牲一兵一卒,毋需再浪费一箭一矢,最多再半天功夫,这场劳民伤财的战争就可以结束了,这就是他们“研议”的结果。 果然,一个多时辰后,铁保单独回来传讯。 “贝子爷已擒获莎罗奔与其妻儿,可以派人前去招降了!” 闻言,众将士们不禁欢声雷动、雀跃狂喜,唯有傅恒,他半声未吭,静静合上眼,一脸安心的松懈表情。 为了金川战事,三位极品大员被诛戮,总算他不会是第四个。 二月初五日,大金川土司莎罗奔带领土舍、喇嘛及头人等来到清军大营正式设坛投降。受降结束后,傅恒立即向皇帝千里报捷,日行六、七百里,仅仅用了八天时间,告捷书就呈送到乾隆面前。 终于可以班师回朝了! ******bbs.fmx*** 粉妆玉琢般的小娃娃在小床上一个劲儿咿咿呜呜,已能发出哈咯咯的笑声,稍微挑弄一下,她使蹬小脚呵呵笑开来,边摇两只小手挥舞,逗人极了。 “好可爱、好可爱!” 满儿忍不住抱起来又亲又哄,霎时间,几百只手一起捉过来,包括一双五岁小男孩的小手。 “抱抱,永蕃也要抱抱!” “小子滚一边儿去!”兰馨一把推开儿子,也伸长手要抱。“我抱抱!” “二嫂,要抱就自个儿生去,别来跟人家抢嘛!”双儿也一把推开兰馨,换她伸长手要抱。“额娘,也给人家抱抱嘛!” “放心,我会加紧努力,可是……”弘-的手伸最长。“先给我抱一下也无妨吧?” “需要实习一下的人是我,先让我抱把吧!”弘昶也拉长手臂伸过去。 “滚!男人排后边儿!”兰馨和双儿一个右脚、一个左脚,合作无间,一起把两个大男人踢开。 翠袖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 重男轻女是由来己久的传统观念,她原本还担心生女儿会受到白眼,没想到恰好相反,庄亲王府向来阳盛阴衰,受欢迎的反倒是女孩子,大家没事就跑到贝子府来抱娃娃,要是没讲好,大家一起来报到,就会像现在这样大吵起来,眼看就要掀起一场惨绝人寰的大血战…… “小格格该喂奶了。” 幸好,伟大的奶嬷嬷及时出现,满儿依依难舍的亲了又亲,方才“狠心”的猛一下把孩子推向奶嬷嬷,活像割了一块肉给人似的。 片刻后,众人移驾到花厅喝茶闲嗑牙。 “时间差不多了呢,额娘,”兰馨说。“该替孩子准备度百禄了。” “太棒了,又可以热闹了!”双儿兴奋的欢呼。 “只不知大哥赶得回来不?”弘-咕哝。 “那可不一定,”弘昶专心啃瓜子,漫不经心地说。“大金川的仗都打了近两年,再多两年也不奇怪。” “少乌鸦嘴!”满儿恨恨的给他一拳。“有你大哥出马,哪拖得了多久!” “干嘛打我?又不是我的错!”弘昶哀怨的嘟嘟囔囔。“我真是不懂,皇上应该叫弘昼去的说,干嘛又叫大哥去?” “说得也是,额娘,阿玛的武功不都教给弘昼了吗?”对于这点,弘-也感到相当不解。照理说,护驾的责任移交给弘昼之后就没咱们的事了,但皇上却把弘昼丢在一旁凉快,依然老是把‘那种事’扔给阿玛处理,这到底是为何?” 满儿徐徐环顾四周一张张好奇的脸,慢吞吞的端起茶盅来喝一口。 “这个问题啊,咱们可以关起门来讲,可千万别到外头去嚷嚷喔!” “别犯傻了,额娘,皇上的事,谁敢出去随便乱掰扯呀!” 满儿点点头。“好,那我就告诉你们,但记得千万别说出去。” “知道了,额娘。” “嗯。”茶盅搁回桌上,满儿开始述说:“这是你们阿玛说的,弘昼是皇上自个儿挑的人选,可惜他对学武不怎么有兴趣,资质不够又不肯专心,你们阿玛的武功至多他也只能学得一半,这种情况你们阿玛也勉强不了他……” “这我懂,我懂!”满儿才说一半,双儿就忍不住打岔进来。“就像阿玛教我们几个武功,明明阿玛也没偏心,但我们每个的程度就是不同,除了大姊没机会学,二姊没兴趣学,大哥领悟了九成五,就差那半成,大哥硬是没办法像阿玛那样不用剑,至于二哥……” “不到八成。”弘-苦笑。 弘昶吐吐舌头。“我七成。” 双儿抓抓头发,嘿嘿笑。“我才六成,比弘昼稍微好一点而己。” “只有四弟,他领悟了十成十,”弘-不好意思的说,输给弟弟真是超没面子。“就他一个学全了阿玛的武功,也可以像阿玛那样不用剑,仅是功力深浅有差罢了。” “没错,武功不够高,要办皇上交代下来的差使就不容易,更何况……”满儿迟疑一下,嗓门压低了。“别看当今皇上表面温和,其实他是个彻底专制的皇帝,那种人不会把可能威胁到他的皇位的人留在身边……” “所以当年皇上才会利用阿玛和大哥除去弘皙与支持弘皙的人。”弘-低喃。“倘若二叔允-没有被废,现在的皇上应该是弘皙。” 满儿颔首。“另外,皇上尤其不能容忍有人冒犯到他的至尊皇权,而弘昼在他面前一向随便惯了,譬如当著皇上的面殴打朝中重臣,到皇太后宫中请安时,竟不按礼仪的跪坐在皇帝的藤席上……” “哇,这可真是逾矩了,难怪皇上要把弘昼闲在一边,”弘昶咕咕哝哝。“不治他罪已算开恩了。”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弘昼,追根究柢得怪太后。” “这又关太后什么事了?” “按清制,后妃生了孩子必须交给其他后妃抚养,换句话说,母亲不能直接抚养亲生儿子……” “我知道、我知道,”双儿又插嘴了。“目的是避免母子关系过于亲密而联合起来有所企图,甚至谋求皇位。这是皇室最忌讳的事,为此而不惜割断母子之间的血缘亲情,用心也可谓良苦了。” “嗯,就是如此。”满儿再点头。“而当年抚养弘昼的恰好就是太后,因此太后总是向著弘昼,处处偏袒他,自己的亲儿子反倒不亲了,宠得弘昼愈来愈放肆,有时皇上忍不过,想调弘昼到北方去苦两天,太后就叫宫女帮她整理行李,说是要陪弘昼去,皇上只好收回成命,但心里的怨怼不言可喻,只是无可奈何……” 她们愈说愈热烈,唯有翠袖的目光随著说话的人转过来绕过去,听了半天愈听愈茫然,始终都在状况之外。 “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我都听不太懂?” 满儿失笑。“不懂最好,懂这些对你并没有任何好处。” “对对对,这些大嫂不必懂!大嫂只要想著大哥就够了。”说著,双儿暧昧的挤眉弄眼,十分滑稽。“难道大嫂一点儿都不想念大哥吗?” “话说不想!”翠袖冲口而出,旋即被大家的调侃眼光看得面红耳赤的赧下脸去盯住自己的手。“我……我一直好担心他过得好不好?衣服穿得够不够温暖?三餐有没有按时吃?铁保有没有天天煎补药给他喝?还有……” 她愈说愈担心、愈说愈忧虑,相反的,四周的人突然兴奋起来,各个望著翠袖背后笑逐颜开,乐不可支。 “他是不是很辛苦?会不会过度劳累?旧疾有没有复发?有没有受伤?”翠袖呢喃著,两只手愈绞愈厉害,几乎扭成麻花糖,看得出她是真的十分担心。“虽然他信里都写说他很好,但是……” 她轻轻叹息。“好希望他能立刻出现在我的眼前,让我知道他信里说的都不是安慰我的……” “那你就回过头来看看我是不是安慰你的吧!” 闻声,翠袖一怔,霍然回首,眼前那张笑咪咪的奶娃脸,可不正是她日日夜夜思念又思念的人,她不由狂喜的跳起来飞扑上去。 “夫君,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双臂怜爱的圈紧怀中的人儿,“我回来了!”金日低喃。 “好想你啊,夫君,我好想你啊!”翠袖又哭又笑,忽地挣开他的手,退后一步揪紧了眼上下打量他。“你好吗,夫君?你过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有没有生病?有没有受伤?铁保他有没有……唔!” 见她一开口就落落长一大串问题,可能问到隔天还问不完,金日没耐性的叹了口气,旋即俯下唇去堵住那张聒噪不休的小嘴。 起先她还会挣扎,因为有观众在,总得意思一下,表示她不是不懂羞耻的人,但很快的,她便屈服于他的坚决,妥协在自己那份长久思念的心情之下了。 她好想他,真的好想好想他呀! 好半晌后,他才放开她,她双顿热辣辣的烧,急忙回头望,愕然发现花厅内其他人早己悄悄走得半个不见,只剩他们两人。 金日马上把她的脸扳回来。“当我在你面前时,你只能专注在我身上!” 翠袖叹息。“不管你在不在我面前,我一心都在你身上呀!” 金日眉开眼笑,满意了。“想我?” 两条藕臂紧紧锁住他的腰际,脸颊贴上他胸口,“好想好想喔!”她呢喃。 “一直以为忙著孩子就不会太想你,见著你之后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多么想念你,好希望好希望我们不用再分开啊!” 温柔的手抚上她的秀发,“辛苦你了,也很抱歉,你在受苦时我不在你身边陪著你。”他的低语充满歉意。 她螓首连摇,“你能平安回来就够了!”仰起娇靥,忐忑地问:“打赢了吗?你不用再回去了吗?” “赢了、赢了,”金日笑呵呵的咧开小嘴儿,眉梢眼角净是得意。“我等不及跟大军一起班师回朝,先行一步赶回来,他们还在后头龟步走呢,起码还要半个月才会回到京师里来。” 她喜悦的笑开来。“太好了!” 他俯唇再轻啄她一下,然后搂著她走出花厅。“我们走吧!” “走到哪里?” “抱抱我的宝贝女儿啊!” ******bbs.fmx*** 经历几番风雪和冰霜洗礼之后,冷冬悄悄离去,去年闰七月,这年的春天也就来得快,二月中旬的京城已然是芽绽枝头,绿意可见,虽说残雪仍末融尽,早晚也依旧冷飕飕,白日里却已透著暖意,温煦的太阳不时冒出来展现魅力,暖呼呼的阳光洒落下来,说有多舒服就有多舒服。 可惜贝子爷一点都不舒服。 “为何不可?”他倍儿愤慨,一整个怨念。“劳烦你把脑袋拽出去瞧瞧,外头阳光多温暖,你倒说说有何不可?” “是,贝子爷!外头阳光是挺暖活,”奶嬷嬷耐著性子对上金日那张幼稚又执拗的奶娃脸,如果是自己的儿子,她早就把他踢到墙角去反省了。“但仍是有风,小格格仍小,不宜吹风呀!” “我可以紧紧抱住她,不给她吹到半丝风!” “贝子爷想闷坏小格格?” 这也不行? 金日不高兴的绷著脸皮。“那何时才可以?” “下个月约莫就可以了。” 金日又僵持片刻,蓦然转身离去,嘴里怒气难平的嘟囔著。 “他大爷的,我自个儿的女儿都不能抱出去炫耀一下,这什么天道嘛!” 才回来一天就想抱女儿出去献宝,连翠袖都知道不合适,他却不死心的一个个嬷嬷轮流追问到底,末了还搬出贝子爷的架式来压人家,想要吓唬人家同意他把女儿抱出去。 偏偏他那副小奶娃似的怒容可爱又逗趣,不但吓不到任何人,还忍不住更想逗逗他,每个嬷嬷都用那种“你真是个不听话的小鬼”的态度打他回票。 磨了大半天,他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的放弃。 此刻,看他依然是一副不甘心的模样,圆溜溜的大眼睛冒著怒火,红嫩的腮帮子气唬唬的鼓成两团虾球,活像玩具被抢走的小鬼,正在算计要用什么法子抢回玩具,真是可爱透了。 一旁紧跟著他的翠袖再也忍不住失笑。“夫君,你这样真的很像小孩子耶!” 金日横瞪她一眼。“你管我!” “好嘛、好嘛,不管你!”翠袖还在笑。“不过你别忘了二十三叔还在前头偏厅等你喔!” “谁忘了,眼下不正要去了!”金日没好气的嘟囔,仍在为不能抱女儿去炫耀感到不开心。不过在二门前,他的神情变了,脚步也停下,“他大爷的,她们怎会在这?”他惊讶又错愕的问,还有几分掩抑不住的厌恶。 二门那一头,汪夫人端著谄媚的笑脸堵在那儿,还有汪映蓝,仍是一脸冷漠。 “对……对不起,夫君,”翠袖尴尬地猛打哈哈。“虽然王公子想娶蓝姊姊,但王大人不允,还把她们赶出来,她们无处可去,只好来找我嘛!”不要脸皮的女人! 金日冷哼。“她们最好规矩一点,不然我也会赶她们出去!” 翠袖吐吐舌头,不敢多话,金日阴沉著脸色继续往前走,不情愿地迎向那对表情截然相反的母女,暗暗猜测她们想干什么? “贝子爷,您可真是厉害得紧啊,打胜仗回来了呢,恭喜啊!”汪夫人一整个阿谀的笑脸,嗲著世间第一恶心的嗓音奉承上来。“如果要办桌请客,可千万别忘了老身一家人啊!” 机伶一个哆嗦,金日拚命搓手臂,地上立刻落下一堆小山似的鸡皮疙瘩。 “很抱歉,汪夫人,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他皮笑肉不笑地翘著嘴角。“若真要摆宴庆功,那也是宫里办的宴,夫人没资格去!” 汪夫人脸皮僵了一下,旋即恢复原状,不亏是历经千锤百炼的钢皮铁面。 “老身的意思是说,如果贝子爷要在府里宴客的话……” “没的事,”金日不耐烦地打断她的奢望。“我从不摆那种虚荣的排场。” “那您就错了,贝子爷,那不是排场,而是礼貌。”汪夫人笑容不改。“当然,如果您担心翠袖……” “夫人。” 汪夫人又僵了一下,开始有点不自然了。“呃,贝子爷,如果您担心夫人应付不来,我们家映蓝可以……” “那更不必!”金日断然回绝,看都不看汪映蓝一眼。“该应付的事翠袖都应付得来,即使她真的应付不来,还有我额娘帮忙,汪大小姐还是哪儿舒适哪儿待去吧!” “可是……” “对不起,汪夫人,我前头还有客人在等。”话落,扬长而去。 翠袖对她们无奈又歉然的笑了一下,旋即快跑两步追上去。“等等我,别跑那么快嘛!” 完了、完了,他好像真的生气了! 虽说她是这府里的女主人,但他才是真正的主人,而她不但自作主张收留客人住下来,偏偏客人又是他讨厌的人,也难怪他生气。 可是,她不收留她们,难道要任由她们自生自灭? ******bbs.fmx*** “他讨厌你!” 一回到客院,汪夫人便以指控的语气愤怒的埋怨女儿,虽然这是事实,但她只说出一半,最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金日讨厌她们母女俩! “你为什么不能放下身段去讨好他?你究竟想不想救你爹?” 汪映蓝目光更是冷漠。“我不会做那种事。” 汪夫人不禁气结。“你这忘恩负义的不孝女,也不想想我们是如何辛苦把你拉拔到大,要你为你亲爹稍微舍弃一点自尊也不行吗?” “不行。” “你!”汪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指在汪映蓝鼻头上的手指头抖呀抖的,好半天后才颓然放下,“天哪,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竟然生出你这种无情无义的孩子!”她夸张的怨叹。 但不过片刻功夫,她又重新振作起精神——这个女人的毅力是一等一的。 “算了,肯定是因为翠袖那件事,他讨厌上我们一家人了,这么一来,就算你肯放下身段,多半也没用,那件事活该我们白费力气!不过嘛……” 话说著,她两眼算计的眯了起来。 “刚刚那位允祈贝子,瞧他盯著你看得两眼都直了,嘿嘿,他也是当今皇上的叔叔,说不定……嗯嗯,就算他不行,既然这府里的主子回来了,往后一定会有更多人来造访,那些人之中一定有人可以在皇上面前说上话的……” 汪映蓝冷眼旁观乃母的丑态,片刻后,悄悄转身出房。 随便娘亲要她嫁给任何人都可以,王公大臣或走卒贩夫都行,为妻为妾更无所谓,她都不在意,但…… 她绝不会放下自尊! ******bbs.fmx*** 甫送走二十三叔允祈,回头,铁保就来通知他王府那边召唤他过去一趟,金日叹了口气。 “真事儿!”他无奈的咕哝。“走吧!走吧!” “贝子爷,福晋特别交代,请贝子爷您一个人过去。” 金日怔了怔,“我一个人?”困惑地蹙了一下眉,旋即耸耸肩。“好吧,我一个就我一个!” 交代翠袖帮他去亲亲宝贝女儿后,他便匆匆行出贝子府大门,穿越胡同直入庄亲王府偏门,横过西路的庭园院落,转个弯顺著长廊走向后殿,一踏进西偏殿三步,才刚打开嘴说了几个字…… “额娘,找我……” 砰! 他猝然噤声,静默片刻,方才徐徐回过头去,殿门已然紧闭,神情格外冷凝的允禄像尊门神似的挡在殿门前,摆明了不给任何人出去,他挑高了双眉,再缓缓转回头来,望住端坐太师椅上的满儿。 “怎地,额娘,想开起门来谋杀亲子不成?” “我有事要告诉你,你先坐下再说。”满儿沉声道,一反往常爱戏谑的性子,难得如此严肃。 金日眯起眼来,又回眸瞄一下允禄,再望回满儿。“什么事?” 满儿指指旁边的椅子。“先坐下再说。” 金日皱眉,旋即大步向前落坐。“说吧!” 满儿注视他片刻后,方才小心翼翼的开口。 “你知道翠袖为何会早产吗?” “额娘的信上不是说她不小心摔了一跤,故而早产,又因为不想让我担心,直至她们母女俩的状况都稳定下来之后才敢告诉我,难不成那是……”金日狐疑的蹙起眉宇。“骗我的?” “不,不是骗你,是……”满儿顿了一顿。“还有其他事没告诉你。” “究竟是什么事?”金日的口气有点不耐烦了。 “翠袖……”满儿握住金日搭在扶手上的手,满怀关切的瞅着他。“她怀的是一对龙凤胎,但男孩子死了。” 圆睁著大眼睛,金日屏息半歇,猝而倒抽一口气,眸子猛然暴凸,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嘴张开了,却过了好一会儿后才挤得出声音来。 “额……额娘是说我……我原有一个儿子,但他……他死了?” 满儿歉然颔首,“还没生出来就死了,因为那一跤正好压在翠袖的肚子上。而且……”她咬咬牙。“翠袖会跌那一跤也不是她自个儿不小心,而是被汪夫人的儿子推倒的……” 金日下颚骤然抽紧,双唇抿成一条直线,搭在扶手上的手也死劲儿握实了,手背上青筋暴露。 “是……汪家那个小鬼?” “确实是他,虽然他辩称是在玩雪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翠袖,但是……” 满儿小心翼翼地观察著金日的脸色,话愈说愈慢。 “在你府里客院厢房伺候的婢女告诉我,她在打扫时,无意间偷听到汪夫人在破口大骂她儿子,说她只不过要儿子斟酌著小小推碰翠袖一下,让翠袖跌坐到地上也就行了,她儿子却莽莽撞莲地把翠袖推得跌趴在地上,这一下不但使翠袖早产,也害死了其中一个胎……” 她没有机会把话说完,一声怒极的狂吼吓得她声音倒噎回去,再见金日身形暴掠,直扑向窗户而去,她不禁失声惊呼。 他们只顾著门,却忘了窗。 眼见金日即将撞出窗外,适时人影一闪,允禄及时赶到;金日身影倒翻,再扑向殿门,但允禄又一次撞在前头;金日身躯骤扭,再转向另一扇窗…… 然而无论他扑向哪里,允禄总是快他一步,他不由狂怒的劈出双掌,允禄冷哼,随手一掌挥出,轰然一声惊雷般爆响,允禄身形不动,他却踉跄暴退好几步,旋又扑出…… “老爷子,”满儿气急败坏的大叫。“抓住他呀!” 允禄再次冷哼,金日但觉眼前一花,双臂已然被锁在背后制住。 “放开我!”他嘶声咆哮,疯狂的奋力挣扎,奶娃脸上一片可怖的铁青,残酷又狠厉,在这一刻里,他跟暴怒时的允禄是一模一样的。 满儿慌忙跑到他面前来,仰起焦虑的脸庞望住他。 “听我说,弘普,听我说,额娘亲身经历过失去孩子的痛苦,那真是不堪忍受,尤其那还是你们头一个儿子,当时翠袖的身子又很虚弱,所以我们不敢告诉她事实,担心她承受不起那种打击,幸好生产之际她的神智并不太清楚,事后我们告诉她说她只生了一个女儿,她都信了……” 她温柔地轻抚金日的脸颊。 “我知道你很生气,想杀了汪夫人,但是你不能把事情明白闹开来,除非你不在意翠袖是否会因此而痛苦……” 铁青的脸颊抽搐一下,金日牙根紧咬,但已不再挣扎。 “我就知道你在意……”满儿的声音更软。“如今,虽然翠袖的身子已然恢复健康,让她知道事实也无妨,但以她的性子,不管事实为何,她一定会自责自己不够小心,这份心痛与愧疚将会终生跟随著她……” 脸颊又接连抽搐了好几下,金日落下睫毛掩住半眸。 “如果你真爱她,最好瞒她一辈子,永远都别让她知道。”满儿低柔地温言婉动。“至于你,将来你们可以有更多的儿子,这个儿子你记在心底就够了,别太惦著他,不然翠袖一定会感受到你的伤心,她会怀疑,为了她好,你必须忍下来,懂吗?” 是的,他懂,他当然懂,既然孩子已经没了,再让翠袖平白承受那份心痛与自责实在毫无意义,这他当然懂,然而想要硬吞下这份愤怒与悲痛又谈何容易啊! 金日猛然合上眼,唇角不住抽搐…… 良久、良久后,他的脸色终于逐渐恢复正常,呼吸不再沉重,也不再咬牙切齿,再过片刻,他徐徐打开瞳眸,冷静得近乎冷酷地望著满儿。 “放开我。” 满儿悄悄松了口气,朝允禄点点头,金日收回双臂揉搓手腕,他挣扎得厉害,允禄抓得更紧,他的手腕上肯定会冒出两圈乌黑。 “那个女人,她为何这么做?” “这个问题我也推敲过,答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满儿一边说,一边再把金日塞回椅子上,并示意允禄不必再守住窗门了。“她想救回丈夫……” “那又关翠袖何事?” “本来是无关,但王大人不允许汪姑娘进门,汪夫人只好找上你……” “我?”金日轻蔑的撇一下小嘴儿。“她一直以为我只是个无权无势的闲散宗室,找我又有何用?” 满儿轻叹。“但宋姑娘来找过翠袖,知道了你的身分,我猜她以为只要汪夫人改变目标,王公子就无法再缠著汪姑娘——任何女人都无法忍受自己的男人心里想著别的女人,于是特意跑去告诉汪夫人你的身分,而汪夫人也果然改变目标找上门来了……” “无耻贱妇!”金日低咒,也不知他是在骂宋巧佳还是汪夫人,也或许是两个全骂上了。 “可是她又担心我会从中作梗,因为在建昌镇时,她的表现十分无礼,”没理会他,满儿管自往下说。“因此她一直想见我,可惜我都不去贝子府,也不许她过来王府,她找不著机会,只好另外想办法……” “伤害翠袖就是她的办法?” 满儿点头。“我想她原来只是计画让翠袖小小跌一跤,如此一来,我一定会到贝子府去探望翠袖,她正好乘机讨好我、奉承我,设法改变我对她原先的印象。也许她还会叫她女儿伺候在翠袖床边,让我亲眼见识一下她的女儿是多么温柔体贴,一举两得,岂不是最完美的设计?” 金日冷哼,不语。 “很不幸的,她的计画出了差错,演变成如今这种状况……”满儿摇摇头。 “那个女人,我绝不会放过她!”话说得很平静,但语气却透著无庸置疑的憎恨与恼怒。“还有那个小鬼,他是心甘情愿的么?” “不但心甘情愿,还玩得很高兴呢!”满儿说得直叹气。“真不知道汪夫人到底是怎么教孩子的!” 金日眼眯起来了。“玩儿?” “当时那位婢女一听是有关主子的事,当下决定要躲起来听到最后……” 满儿端起茶盅来浅啜两口,清清喉咙,再继续往下说。 “汪夫人先是大骂她儿子,骂完了又责怪汪映蓝,汪映蓝原是不想理会汪夫人,但汪夫人愈骂愈凶,她才开口回嘴……”她冷硬的姚了一下嘴角。“原来这个计策并不是汪夫人的意思,而是汪映蓝想出来的……” 金日的眸子又睁大了。“是她?”有点意外,又不是大意外。 “依照汪夫人原来的想法,她己失去耐性,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去讨好任何人,打算在你回来之后,设计让你先睡了汪映蓝,再藉此要胁说要告你强暴,就算你不伯她告,但你一定不愿让翠袖知道那种事,于是你……” “不得不屈服于她的威胁,”金日明白了。“按照她的要求到皇上面前说话,准她丈夫再回去做官,甚至高升两级?” 满儿颔首。“正是如此。” “真是下流,她那种女人也只懂得这种做法。”金日轻蔑地道。“而以汪映蓝的高傲,她定然不肯照做,于是另想出这个利用翠柚的馊主意来,罔顾翠袖和胎儿的安全,只因为她的自尊更重要?” “高傲的女人总是把自己的自尊放在最前面,别人是死是活不重要,能保住她的自尊才是第一优先,真是没见过如此自恋的女人。”满儿也忍不住愤慨的咒骂。 “但汪夫人不是已失去耐性了,为何还肯听她的?” “汪映蓝‘提醒’汪夫人,若是你不肯受威胁,干脆娶她进门冷冻,再请皇上下旨曰让汪士-一辈子留在黑龙江,还要汪夫人滚回乡去吃自己,如此一来,所有希望反倒全都断绝了……” “所以汪夫人最好耐心一点,”金日喃喃接道。“先讨好额娘你,再引诱我上钩,一步步按部就班慢慢来,免得弄巧成拙,全盘皆输。” “最可恶的是,事后汪映蓝不但不觉得愧疚,甚至……” “甚至?她又想如何?” “她……” ******bbs.fmx*** “请娘别忘了,当初我也曾特意嘱咐娘这件事得让小妹去进行,应是万无一失,偏娘不听我的,”汪映蓝强硬地反驳。“如今出了事就来怪我,实在没道理。” “人家……人家不敢嘛!”汪小妹嗫嚅道。 “为什么不敢?”江小弟闯了祸还不知忏悔。“好好玩耶!” “听听,你自己听听,”江夫人更是理查气壮。“你妹妹不敢,那也只好让你弟弟去呀!” 汪映蓝静默了会儿。 “事已至此,娘再生气又有何用?” “为什么不能生气?出了这种事,他们一定会赶我们走了!” “这点娘放心,”江映蓝表情淡漠依旧,眼神却是厌倦的,显然这件事对她而言只不过是一桩令她感到十分厌烦的问题,对翠袖,她毫无半点愧疚与歉意。“翠袖是个十分单纯的人,早产也罢,只要孩子平安无事生下来,她不会想大多。就算福晋不高兴,但收留我们的是翠袖,福晋也不好对我们如何。” “但我原以为能够藉此机会使那个女人对我改观,这个希望可就泡汤了,”汪夫人懊恼地再抱怨。“现在我们连内院都进不去了!” “我们可以另外想法子。” “还能想什么法子?” “只要能利用翠柚,自然有很多法子可想……” ******bbs.fmx*** “可恶的汪映蓝,她害死我儿子还不够么?”金日猛拍茶几,怒火又狂炽起来了。“竟想再利用翠袖,她打算再害死翠袖不成?” 满儿连忙握住他的手安抚他。“我知道、我知道,她们那一家子人实在令人生气,我也很恼火,但为了翠袖,我们都得忍下来,想惩罚她们,得另外琢磨法子,明白吗?” 金日沉默半晌,咬著牙。 “那个婆娘,还有汪映蓝,我绝饶不了她们!” “我举双手双脚赞成,也会尽全力帮你忙,”满儿忙道。“但一定不能让翠袖知道!” 金日又安静片刻,神情悄然化为一片哀凄。 “那……那孩子……” “是哥哥。”满儿低喟轻语。“我想你也许想看他一眼,至今仍留他在王府内的吉祥所,幸好今年酷冬,大雪总是连下好几天,冰霜不易融。然而今年回春也早,倘若你再迟上十天半个月回来的话,恐怕就看不到了。” “报上宗人府了么?” “这件事知道的人愈少愈好,免得有人露出口风传到翠袖耳里,你是宗人府右宗人,自己去上玉牒吧!” 金日点点头,然后起身,神情木然地走出偏殿,缓缓步向王府西侧的吉祥所,那背影是如此凄恻萧索。 是的,他至少要看儿子一眼。 ******bbs.fmx*** 吉祥所,内城各府邸中姬妾和未成丁的小口发丧之处,专供停灵诵经之用。 此刻,庄亲王府的吉祥所外,满儿与弘-、弘昶、弘明、兰馨和双儿怆然而立,静静聆听自吉祥所内传出的饮泣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孩子连哭一声的机会都没有,为人亲爹怎能不伤心?他连亲口告诉儿子他有多么爱他都没来得及,又怎能不哀痛欲绝? 怀抱僵硬的小身躯,金日泪如泉涌,极力想看清孩子的模样。 瞧瞧,这脸儿像他,这眉儿像翠袖,这鼻儿像他,这嘴儿像翠袖,但眼呢?眼儿像谁? 哽咽著,他温柔的抚摸孩子的小脸蛋,手在抖,心在颤。 睁睁眼吧,孩子,只要一眼就够了,让阿玛瞧瞧你的眼儿究竟是像谁,像阿玛?像额娘?或是跟妹妹一个样? 他哀伤地将温热的脸颊贴上孩子冷硬的小脸蛋,内心虔诚的祈求著。 哭一回声就行了,睁一回眼就够了,什么都好,孩子,阿玛是如此痛心的呼唤著你,至少回应一下吧! 他是那样诚心诚意的祈求著,但已逝去的生命又如何回应他呢? 他不由绝望的抬起脸来,泪眼凝住孩子好半晌,而后心死的合上眼,缓缓仰起脸庞。 他可怜的儿子啊,父子俩的第一面为何如此冰冷? 他无辜的孩子啊,这最后一面又为何如此不甘心? 难道他们父子真是如此无缘? 既是如此,又为何要让他们相逢在今生今世? 为何? 第二章 三月初,傅恒班师返抵京城,好不容易终于打胜仗,觉得很有面子的乾隆龙心大悦,特命皇长子允璜和裕亲王等人到郊外迎接,不但赐酒赏筵,还大加封赏,太公分猪肉,人人有份。 自然,金日也分到了一份“猪肉”,只是如今的他不要说猪肉,给他咬一口乾隆的龙肉他都没兴趣,此刻的他只对一个人有兴趣。 他的女儿。 “你的鼻子跟你哥哥一模一样呢,又高又挺……” 贝子府后楼寝室内,临窗的扶手椅上,金日抱著女儿仔细研究,修长的手指头徐徐自小娃儿的鼻子上滑下来,一个不小心自投罗网,被小娃儿一口咬住了猎物,卯起来吸得好不起劲。 “还有这张小嘴儿也跟你哥哥一样,大小适中,像你们的额娘,不似阿玛这般小得可笑,不然你哥哥一定会抱怨。只是……” 他凄然长叹,眸中水光盈然。 “你哥哥也没睁过半次眼给阿玛瞧,不知他是否同你一样有双明亮如灿星的眸子……” 黯然地又叹了口气,他收回手指头,轻轻摸一下小娃儿的耳垂,白嫩细致,没有一点瑕垢,比珍珠更白,唯有这地方,女儿跟儿子不同,因为儿子左右耳垂上各有一颗红痣,女儿却连半颗都没有。 “知道你为何叫咏-么?”他俯唇在小娃儿额际上亲了一下。“因为你哥哥叫永佩,你就是他,你必须连同他的份一起活,活出两个人份的人生……” 小娃儿咯咯咯的笑个不停,全然感受不到阿玛的伤怀。 “好好好,阿玛也会加倍疼爱你,连你哥哥的份一起疼给你,一起……”他忍不住又哽结了。“全都给你……” 一次也好,好希望也能看到儿子笑给他听! ******bbs.fmx*** 当寝室里正是一片黯然凄苦,天地悠悠而怆然泪下时,前头的正堂大厅恰好相反,兵临城下而鸡飞狗跳。 “夫君!夫君!夫君……” 顾不得矜持身分,翠袖扯高嗓门拉出尖锐的救火警报,一路自府前的正堂喊到府后的寝楼去,还用轻功,虽然她的轻功实在不怎么样,但已经够可怜的香萍与香月在后面追得快断气了。 直至进入寝楼,翠袖才紧急拉住脚步,楼梯前,铁保对她比出噤声的手势,再指指楼上,又比一个抱娃娃的姿势,翠袖顿时恍然。 金日正在寝室里哄女儿睡觉。 于是她颔首表示会意,再蹑手蹑足爬上楼,越过何伦泰,悄悄推门进寝室,才一眼她就觉得有点奇怪,因为金日的模样并不像是在哄娃娃睡觉,看他与娃娃面对面、眼瞪眼,倒像是在研究眼前的生物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她走前两步,随即更疑惑的停下,仔细审视金日的表情。 他在伤心吗? 为什么? 事实上,这并不是她头一次见到他流露出如此伤怀的表情,半个多月来,几乎天天都能看见,只是每一回他都很快察觉到她的注意,那种伤怀的表情立刻像假的一样消失了,总让她以为是错觉。 但此刻,也许是他过于沉浸其中,以至于没有察觉她的到来,而让她清清楚楚的瞧见了他的伤心。 他究竟为什么伤心? 她攒眉认真思索半晌,蓦而睁大眼。 莫非是因为…… 迟疑一下,她悄然上前将柔荑搭上他的肩,瞬间感觉到他剧烈的震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回过眸来看她。 “夫君,对不起,下回我一定会帮你生个儿子。” 静了一下,金日终于回过头来了,满脸灿烂的笑容,除了眼眶四周泛著一圈若有似无的淡红之外,顷刻前的伤情丝毫不见,只有困惑。 “为何这么说?” 满怀歉意的垂下娇靥,“我知道,你说不在意我生女儿是在安慰我,其实你很希望我生的是儿子,所以你才会这么失望、这么难过。”翠袖嗫嚅道。“我……我发誓,下回我一定生儿子,你……” 儿子? 一道尖锐的刺痛蓦然划过金日胸口,但他反而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她够单纯,怀疑的是这种他根本不在意的问题,而不是不想让她知道的事。 不过,额娘说得对,早夭的儿子他只能记在心底,偶尔拿出来怀念一下就好,不可以再时时刻刻惦著了,不然翠袖早晚会怀疑到这边来,为了翠袖,他的伤痛必须到此为止。 无论他哀悼够了没有,他都得回到往昔的他,就从这一刻开始! “别瞎腻腻,我难过的是别的事儿,你吃什么心!”他故作轻松的说。 “别的事?”翠袖螓首微偏。“是什么?” “我错失了这个小美人的前三个月,倍儿不甘心啊!”金日举高女儿,十分夸张的叹了口气。“只怪我点儿背,让皇上逼去办差,真教人憋闷!” “那又有什么差别?”翠袖疑惑地再问。 金日滑稽的咧咧小嘴儿。“请问有哪个娃儿一出生就会咯咯傻笑的?” 两眼瞄向正在流口水“咯咯傻笑”的女儿,翠袖失笑。 “前两个月她也差不多都是在睡觉,也没什么特别嘛!” “我一刻也不想错失!”金日噘起小嘴儿,一脸哀怨。“这可是我……头一个孩子呀!” “那也没办法嘛!” “所以我才闷啊!”金日咕哝。“甭说我了,你不是要和额娘出门,怎地又回来了?” 一提起这,翠袖马上像被砍了尾巴的狗一样虎跳起来惊声大叫,满面惶恐。 “天哪、天哪,我怎么给忘了!”顾不得金日还抱著孩子,一把捉住他的手就往外拖人。“快,决到前头正厅去!” “干啥?” “圣旨到!” “耶?”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某人被晋封为亲王世子罢了。 说实话,他宁愿不要,因为这么一来,他非得进宫行册封礼不可,然后太后就会“顺便”召他去请安“闲聊”,聊些什么呢? 唉,还会有什么,八成是…… ******bbs.fmx*** 行册封礼这日,金日顺道把翠袖一起带去向后宫诸位娘娘、太后、太妃请安,两件麻烦正好一道解决,而且满儿不放心也一块儿跟著来了,如此一来,他更不用担心翠袖会受到刁难委屈。 后宫那些娘娘们,可能是日子太无聊了,有时候真是超恐怖的! 麻烦的是,册封礼结束之后,太后果然召他去请安,而且“闲聊”内容也不出他所料…… “如果你不喜欢两个都要,挑其中一个也行。” “太后……” “琼古温柔乖巧,琼玉活泼俏皮……” 也许是因为出身卑微,与其他后妃比起来,皇太后格外慈祥亲切,就像一般平常人家的老奶奶,脾气又和善,是个标准的老好人,这也是金日十分害怕谒见皇太后的原因。 对于皇太后的要求,要说不,很难;硬说了,好像在欺负老奶奶似的。 “太后……” “琼古会是个好妻子,琼玉适合你的性子……” “太后……” “来,挑一个吧!” 金日头痛得猛掐太阳穴。“太后,琼古格格是谁,琼玉格格又是谁,弘普压根儿不认得呀!” “胡说!”太后失笑。“她们是跟你一起玩大的,怎会说你不认得!” “跟我一起玩大的?”金日满眼茫然。“谁啊?” 太后好笑的摇摇头。“我这么说你就应该记得了,大妞儿、玉妞儿,现在,知道了吧?” “大妞儿、玉妞儿?”金日惊呼。“是她们?” “对,就是她们,她们从小跟你一起玩到大,早就决定要嫁给你了……” 谁跟她们一起玩大,只不过是小时候一起混过两年而已。而且…… “我……”他从没那么想过呀! “你也说过要娶她们的……” “……”无言。 没错,他是说过,玩扮家家酒的时候,她们逼他一定要“娶”她们,不然就要哭得天下所有人都听得见,然后额娘就会叫阿玛把他修理成大猪头。 在那种生命备受威胁的情况下,他能不“娶”她们吗? 再说,又不只是他,弘-也“娶”过她们呀,还有弘昶,要有人曾说过长大后要娶她们的,就是那个家伙了。 真正的凶手还在那边逍遥自在不去赖,干嘛赖上他这个无辜的受害者? “所以她们一直在等你……” “但……”谁要她们等了! “她们也不在意做侧福晋……” “太后……”他在意。 “来,快挑一个吧!” “……”饶了他吧! 那两位,琼古格格与琼玉格格,娘亲是裕宪亲王福全的五格格,父亲是科尔沁和硕达尔汉亲王,说起来也算是他的表妹,可是一在京城,一在蒙古,原是不太可能有机会碰上面。 但在他十四岁那年,五格格去世,四岁的琼古和六岁的琼玉天天哭著要额娘,达尔汉亲王只好暂时把她们送回京里来,偏偏又碰上裕亲王广禄的福晋去世,满儿去吊唁时,一时同情那两个没人搭理的孩子,就把她们带回庄亲王府。 这下子可真是捡了两个小魔鬼回家,明明是满儿带她们回府的,却把她们扔给他们几个孩子去当天皇老子伺候,琼古还好,但琼玉,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扯皮的小鬼了,那两年他们的生活说是水深火热、悲惨壮烈也不为过。 幸好两年后,乾隆皇即帝位,皇太后听说她俩的事,便把她们接进宫里去陪伴她,又过了四年,达尔汉亲王才将她们接回蒙古去。 原以为不会再见面了,没想到…… “不说话,哀家就帮你决定了哟!” 那就不用了! “大后,弘普还不想娶侧福晋嘛!” “这怎么成?”太后摇摇头。“你都二十九了,身边才一位福晋,而她俩也都十九、二十一了,不能再等了呀!” “那最好,不用等了,请皇上把她们指给其他尚未娶亲的宗室作正妻,这不更好?”堆出满脸讨好的笑,赶紧把麻烦推推推,推到别人那边去,别人是死是活,关他屁事。“譬如二十二叔的长子弘-,或者三叔的十二子弘烛,他们年龄相近,岂不更合适?” “但她们坚持要你啊!” 呻吟,“太后,为何她们要我,我就得娶她们?”金日有点挫火儿了。 太后窒住。“这……”总不能实说她疼那两个孩子,所以她们有“特权”吧,那对其他格格宗女们可不公平。 “总之,眼下我没有兴趣娶侧福晋,求求太后您就别再逼我了吧!” “那……”太后叹气。“你至少考虑一下吧!” “好好好,弘普会考虑,行了吧!” 唉,总算又混过一回了! ******bbs.fmx*** 一回到府邸,金日马上把翠袖拖进寝室里,一等香萍、香月服侍他们更换过衣服,他即刻把她俩赶出去,关门,回身,把老婆拉到床边坐下,开始严刑审问。 “有人问你许不许我娶侧福音么?” 翠袖眨了眨眼,旋即低下头去扳指头数数,金日看得哭笑不得,心惊肉跳。 “你……你没有同意吧?” 翠袖没有回答,她还在数,好半晌后,她才抬起脸来比给他看。 “十七个。”放下手。“额娘千嘱咐、万交代说我不能答应,要我把问题推给你,所以我就推到你那边去啦!” 金日不由大大松了口气,挥去满头冷汗,生平第一次感到满儿的伟大。 “很好,以后你都这么应付,懂么?”他安心了,整个人松懈的往后躺。 翠袖体贴的为他脱下靴子。“你累了,要睡会儿吗?” “我是想睡会儿,而且……”金日暧昧的抛著媚眼,猛然一把将她捉上床。“你得陪我一起睡!” “不行啦!”翠袖脸红耳赤的挣扎。“现在是大白天耶!” “那又如何?”金日一个翻身覆上她的娇躯,不给她有机会逃开。“你不是说要替我生个儿子么?若是诚心的,别反抗,嗯?” 她当然是诚心的! 不过就算她真想反抗也反抗不了,不待她准备好,金日就展开全面攻击,当一双热情的唇舌与灵活的手指,老练的在她身上撩起阵陈难抑的情欲时,浑身的力气就像破底的水壶一泄千里,谁还有办法反抗?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恢复平静,寝室里充满了激情的气息与满足的余韵,还有慵懒的呼吸。 “夫君。”她枕在他肩窝,手指头无意识地在他胸膛上的刀疤四周画图圈。 “嗯?” “你不想娶侧福晋吗?” 即将睡著的眸子愕然打开,往下瞄,片刻后,他若有所悟,不觉莞尔。 “不想。” “为什么?” “我只想要你。” 纤指停止画圈圈,藕臂猝然圈住他的腰际,他看不见她的脸,但不知为何,他知道她笑了,而又笑得非常开心。 女人! 表面上单纯又听话,其实心里也不乐意和其他女人分享自己的男人,倘若他真要娶侧福晋,她绝不会反对,但一定会在心里恼他一辈子,怨他怨到死。 “那以后呢?”脑袋埋在他胸前,她又问。 “一个老婆就够‘用’了,”他笑著亲亲她的头发。“我可不想再添一个来自找罪受。” “我又不是尿壶,谁给你用!”她又笑又气地捶他一拳。 “你不给我用要给谁用?” “讨厌!”又捶他一拳。“干嘛一定要说用嘛!” “好好好,那我给你用,这总行了吧?” 翠袖还是不依,金日只好再拿出最有效的一招来消弭她的怒气:亲到她忘了自己是谁,当然,也不记得要生气了。 半晌后—— “夫君……” “又如何了?” 听出她的语气有点奇怪,他纳闷的再度往下瞄,恰好对上她朝上仰的眸子,水汪汪的瞅住他,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把话问出来。 “你并不是毫无分量的宗室对不对?” “所以?” “你不能帮帮汪伯伯的忙吗?” 帮汪士-的忙? 开什么玩笑,他想整死姓汪的那一家子人都来不及了,干嘛要帮他们的忙? “不能!”片刻前的好心情霎时降温到谷底,金日不假思索的断然否绝,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话说回来,即便我有法子让汪士-离开黑龙江,之后呢?贪污受贿的人,你能再让他回去做官儿么?那对他治下的老百姓可不公平!” 翠袖哑口无言,黯然垂眸,金日扶起她的下巴,对上她的眼。 “为何这么想帮她们?” 她轻叹。“自从夫君你回来之后,不时有人来造访,汪伯母也总是想尽办法去讨好那些客人,那样卑微谄媚的态度,连我都觉得很尴尬,想到汪伯母原是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却不得不低下身段去讨好人家,实在令人心酸,觉得她好可怜呢!” 心酸?可怜? 才怪,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死光了,也轮不到她们来让人为她们心酸、可怜! “倘若我告诉你,是那个女人有意要她儿子推你跌倒的呢?” 愣了一下,“骗人!”翠袖失声道。 金日摇摇头,神情难得如此严肃。“不骗你,是在客院伺候的婢女听到她们的对话,偷偷跑去告诉额娘的。” 翠袖呆了半晌。 “但她……为什么那么做?” “理由很简单,因为……” 由于担心她那颗单纯的小脑袋听不懂,金日非常仔细的把汪夫人的意图解释给她听。 “……总之,为了让她丈夫回来,甚至官复原职,她才能够回到过去那种风光的日子,因此不择手段使出那种卑鄙的招数,不管、不顾你和孩子的安全,一心只想完成她的计画,那种女人,你还会可怜她么?” 翠袖听得两眼愈睁愈大,待他说完后,她依然沉默著与他对视好半晌之后,方才低下螓首去钻眉深思。 良久、良久后,她终于出声了。 “没想到汪伯母那么自私。” “何止自私,最毒妇人心,她的心也够狠!”不想不气,一想起来,满肚子火又冒上来了。“还有汪映蓝,这主意是她想出来的。” 翠袖抽气。“是……是蓝姊姊?但她又是为什么……” 金日冷笑。“她的理由更荒谬……” 金日又把汪映蓝之所以那么做的原因详细说出,翠袖听完后更是惊诧,这回她缄默了更久、更久之后,方才又开口。 “我想我能够理解她们这么做的苦衷……” 狗屁的苦衷! 金日神情倏沉,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小嘴儿便被翠袖掩住。 “娘说过,人心都是自私的,因此不管我对人家多好,人家还是有可能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而做出伤害我的事,所以我说我能理解。不过娘之所以告诉我这个,并不只是要我了解,重要的是要我小心不能因为自私而伤害到别人,还要我懂得避开那种自私的人。所以,夫君,你还是在外城找个房子让她们搬出去吧!” 这还差不多。 他手臂使力拥紧她。“那些事你不用管,只要尽量避开她们,甭再给她们机会伤害到你或是孩子,嗯?” “知道了,我会很小心的。”她驯服地低应。 “其他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会处理。” “好。” “就算她们要找你,你也不要见她们。” “是,夫君,都听你的。” 都听他的? 这真是挑起男人“食欲”的最佳开胃菜。 “你是说……”嘴里咕哝著,圆溜溜的大眼睛射出邪魅的光芒。“‘任何事’都听我的?”虽然刚刚才吞过一顿大餐,但馋嘴的大野狼最禁不起诱惑,一听她的话,嘴角忍不住又淌出饥饿的口水,黏搭搭的,有点恶心。 愈是驯服的小绵羊味道愈鲜嫩,大野狼最爱吃了! “嗯,都听你的,夫君,”可怜小绵羊丝毫没有察觉到灾难即将降临,还主动拚命往狼口里钻。“你说什么就是什……啊!” 笨笨的小绵羊又被拆吃入腹,吃干抹净了! ******bbs.fmx*** 金日并没有立即安排汪夫人搬到外城去,原因只有他自己清楚,总之,他没安好心眼。 可悲的是,某人也对他没安好心眼。 “阿玛,叫我来干嘛?” “皇上要你到浙江去捉拿龙华会的李德先。” 冷冷的,允禄轻描淡写的把上面派下来的差使砸到金日头上去,砸得金日两眼冒金星,怒火狂飙,差点又一掌劈出去。 “又是我?”他不敢置信的怒吼。“为何又是我?” “对啊,老爷子,以往不都是他们三兄弟轮流的吗?”看在翠袖份上,满儿不能不为大儿子打抱不平一下。“他才刚回来两个多月,为何又是他?” 允禄沉默无语。 “弘-或弘昶不行吗?” “皇上指名要弘普去。” “为什么?说出个理由来呀!” 允禄又不吭声了,蓦而,满儿脑际灵光一闪,愀然色变。 “难不成皇上打算要让弘普接你的苦差事?”见允禄一副不打算回答她的样子,她就知道自己说对了,火山顿时惊天动地的暴喷岩浆。“开玩笑,他该去找弘昼啊,干嘛老缠著咱们家的人不放!” 允禄依旧默然,满儿不由得更是火冒三丈。 “不准,我不准,你为皇家做得已经够多了,我绝不准再让弘普去帮皇上做那些偷鸡摸狗的肮脏事!”她斩钉截铁的断然道。“我不管,老爷子,给我搞定,不然……不然我就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 一听及这四个禁忌字眼,金日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惊恐的猛然回眸,果见某人下颚狠狠地抽了一下,双眸眯起,阴骛之色瞬间暴涨千百倍,天马上黑了一大半,轰隆隆狂打雷,他看得惊心动魄,毛骨悚然,两只脚已经向后转,准备天要是塌下来的话,他就要临阵脱逃,拔脚溜第一名。 相反的,满儿下巴抬得高高的,双手叉腰毫不畏惧的瞪回去,连一根寒毛也没被某人吓到,不用怀疑,天要是真塌下来的话,她也会一脚踢回去。 好片刻后,允禄大眼儿猛睁,愤怒的丢下三句话,掉头大步离去。 “弘普,你‘旧疾复发’,两个月之内不准出府半步;通知弘昶,准备出门;汪家人,赶出去!” 金日一脸茫然。“旧疾复发?啥疾?啥发?” 满儿转怒为喜,眉开眼笑。“成了!” “成了?”金日困惑的重复满儿的话,依然搞不清楚状况。 “没听你阿玛说的吗?”满儿白他一眼。“你‘旧疾复发’,无法出京替皇上办事,得通知弘昶代你出门,还得赶汪家人出去!免得她们多嘴害你穿帮!” 原来如此。 金日吁出一口气,暗暗抹去一头冷汗,但一想到先前那千钧一发,九死一生的片刻间,他又忍不住咬牙切齿起来。 他大爷的,额娘就喜欢玩这种冒险游戏,真是不要命了! “额娘,劳驾,下回你打算捋阿玛的虎须之前,先通知我一下成不成?” “你想干嘛?” “先逃命啊!” 满儿噗哧失笑。“有我在,你怕什么?” 金日耸耸肩。“我是孬种,可以吧?” 满儿更是笑得乐不可支。“少在这儿滑么掉嘴的,还不快回去把姓汪的那一家人处理掉!” “汪家?可是……”金日蹙眉沉吟。“不行啊!” “不行?”满儿笑脸冻结。“为何不行?难道你真想替皇上办那些肮脏事?” “别扯哩哏儿棱,谁想做那些事!”金日没好气的顶回去。“是我暂时还不想把汪家人赶出去嘛!” “为什么?” “因为……” 金日的嗓门压低了,除了满儿,没人听见他说了些什么,但见他眼儿奸奸,笑容诡谲,九成九不是什么好事;再见满儿横嘴咯咯哥笑得像只小母鸡,更可以肯定他们讨论的内容必然十分“有趣”。 翌日,金日“旧疾复发”倒在床上起不来,不能领皇命出京办差,也不能受到“外人”骚扰,所以汪家被“请”到庄亲王府暂住。 汪夫人喜出望外,乐得手舞足蹈,满心以为造访王府的客人必定更“高档”,攀上皇亲的机会更大,不知道根本没有人敢上庄亲王府串门子,有也是来找满儿的福晋格格们。 不是男人,是女人。 而世子府里,金日逗著宝贝女儿,啃著冰凉的西瓜,悠哉悠哉的在花园里“养病”,一边耐心等待满儿传送“好消息”过来。 不知道一个冷情的女人要爱上一个男人,究竟得花多少时间呢? 第三章 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三个月过去,刚入秋不久,金日惊喜的发现他的辛勤耕耘没白费,翠袖又怀孕了。 满儿一得知消息,立刻带著佟桂、玉桂赶过来探望,人一到世子府后花园,但见金日抱著小娃娃,还有翠袖、香萍、香月和几位保母嬷嬷们在树荫下的凉亭喝酸梅汤、吃水果,笑语轻扬,好不悠然,甚至守卫在园门口的铁保和何伦泰也都挂著微笑在吃葡萄。 看得眼红,满儿半声未吭,一把抢去小娃娃去左亲右也亲,疼爱得舍不得还给主人,索性光明正大的霸占去。 “额娘,你倍儿霸道喔!”才眨个眼,怀里的宝贝就不见了,金日立即提出严正抗议。“王府里不还有两个小鬼供你蹂躏虐待,你尽管糟蹋他们,干嘛还跑来跟我抢?” “那两个都是‘臭男人’,我要可爱的女娃娃,不找你抢找谁?”满儿理直气壮地驳回去。 “臭男人?”金日啼笑皆非。“一个不过五岁,一个两岁,算得上男人吗?” “带把子的就算!” 那茶壶、尿壶、汤锅、炒菜锅不全都是了! 金日往上翻了一下眼。“好吧、好吧,可怜你,借你玩一下好了!” 满儿一边熟练地逗得小娃娃开心的咯咯大笑,一边关心的问翠袖,“多久了?给大夫瞧过了吗?” “两个月,”翠袖有点不好意思。“大夫说我的情况很好。” “那就好。”满儿放心地吁了口气。“这回你可要小心一点,小日儿不出门,你也别出门,嗯?” “我知道,”翠袖点头。“这回我一定会平平安安的替夫君生个儿子!” “再来个女儿也可以呀!” “不,夫君想要儿子,我非得生个儿子不可!” 话声刚落,满儿瞬间变脸,好像翻书似的快,和蔼表情不翼而飞,杀人眼神宛如夺命箭般咻一下射向金日,正中额心。 “难不成这混小子一定要你生儿子?”语气更凶狠,好像随时准备张嘴咬人。 不过,金日根本没将她的狠态放在眼里,懒洋洋的拔掉额心的夺命箭,不怕狂风、不怕暴雨,老神在在地保持笑容可掬的翩翩佳公子风范。 “当然-,男人嘛,不都想要个儿子……”一边又很没有形象的对翠袖暧昧的挤眉弄眼,一只特大号的毛毛虫还偷偷溜上她的臀部揉来揉去。“所以你最好都生女儿,如此一来,我才有理由一直把你绑在床上……” 满儿失笑,翠袖双颊浮上两抹晕红,一掌把那只色胆包天的“毛毛虫”拍到天边去喂小鸟。 “就像额娘,”目光拉回来,金日对上满儿笑得更暧昧。“儿子太多了,这也有借口一直把阿玛拖到床上去,老说她想再要个女儿,可怜的阿玛到如今犹在努力奋战不懈呢!” 四周轰然一阵爆笑,满儿又好气又好笑的啐一声。 “你这尖嘴巴舌的混小子,早晚有一天把你的嘴给缝起来!” 金日哈哈一笑,“额娘,您这可就错了,我……”原想再回敬几句更丰辣的,忽而望定前方,言语中断。 众人疑惑地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位负责迎宾送客的小太监正在向铁保与何伦泰低语,香萍立刻过去聆听铁保转达小太监传来的通知,再回到主子们这边报告。 “汪夫人求见福晋。” “我?” 翠袖愣了一愣,还没想到该如何反应,一旁的金日已抢先一句话打回票。 “说福晋在休息,没空见她!” 翠袖眨眨眼,没吭声,再见满儿的脸色跟金日一样阴沉,不觉心头一阵跳,心想额娘平时总是笑嘻嘻的又亲切又幽默,没想到一拉下脸来也那么可怕。 看来对她而言,汪家的人真的很危险,夫君和额娘才会如此戒慎,那她最好也尽全力避开那一家人,就算不小心碰上了,也得格外留神,并快快落跑,免得后悔莫及。 “真不死心,那女人!”金日冷森森地瞥着小太监离去。 “不然她也没别的法子啦!”满儿继续逗弄怀里的小娃娃。“她以为住到王府里来可以碰上更多皇亲国戚,谁知道除了女人之外,半个男人也没有。这么一来,自然是回到这边来比较好,虽然你明言禁止她们‘骚扰’你的客人,但只要她耍点手段,还是可以抓到机会让她女儿去诱惑你的客人……” 她轻轻哼了一下。 “其实也用不着费力去诱惑,多数男人一见到汪映蓝就会被迷住了!” “原来汪伯母想搬回来呀!”翠袖恍然大悟,这才明白金日为何不让她见汪夫人。 没有回答她,金日自顾自思索自个儿的问题,眉宇微蹙。 “奇怪,究竟还要多久?或者……”双眸徐徐移向满儿。“不是阿玛?” “不是他?”这么一说,满儿也疑惑起来,“说得也是,这三个月来,我用尽各种借口每天去找那女人闲搭,当然啦,你阿玛都跟着我,可是……”说到这,她噤声,眼神瞟向翠袖。 金日会意,“翠袖,该让小宝贝去睡午觉了,你也顺便去歇歇吧!”他若无其事的赶老婆离开阴谋策画现场,再朝香萍和香月使个眼色。“你们两个还不伺候福晋休息去!” 咦?歇歇? 但她还不想歇呀! 满头雾水的翠袖莫名其妙被赶走,不甘心,想抗议,但有满儿在,她不好当面给金日难看,只好乖乖回房去自己苦思他们的谈话为何不给她听到? 片刻后,亭内亭外只剩下满儿、佟桂、玉桂和金日、铁保、何伦泰。 “额娘,真的丁点反应都没有?” “那个汪映蓝根本没多看你阿玛一眼,更别提爱上你阿玛了!”满儿咕哝。 “怎会?”金日更困惑。 “或者,那位算命先生说不准?” 金日摇头。“我原也不信,但每件事儿都让他给说着了,不信都不成!” 满儿略一思索。“也许真的不是你阿玛。” “不是?”金日不以为然的哼了哼。“天底下最无情又最多情的男人,不是阿玛又是谁?” 满儿垂眸静默片晌,再缓缓抬起眼来,表情十分怪异。 “还有一个人,他是否天底下最多情我不知,但他的无情比你阿玛更甚……” 话还没听完,金日就知道她在说谁了,“额娘,你你你……你不是在说‘他’吧?”他失声惊叫。“‘他’可比汪映蓝小两岁呢!” “那又如何?”满儿反问。 “现在的你应能理解,感情与年龄、身分无关的。” 金日窒了一下。“但……但他的外表……” “怎样?” 不知为何,满儿一问,金日反倒闭上了嘴,神情也跟满儿一样怪异,两人面面相觑大半天后,金日耸耸肩。 “那就试试吧!” “行,交给我了!” ******bbs.fmx***,: 原以为金日的府邸已经够大了,一旦住进了庄亲王府,汪夫人一家子才真正明白什么叫皇亲王府的气派。 然而不到一个月,汪夫人就后侮住进庄亲王府里来了,因为在王府里,不但规矩多得足够压死人,也由不得她仗着任何身分而享有什么特权,最糟糕的是,庄亲王根本没什么登门造访的客人,有也是来找福晋的女客。 汪夫人真是后悔莫及,但汪映蓝反倒乐得清闲,每天躲到王府西侧的花园里流连,看看书、赏赏花,十分惬意。 这日,汪映蓝照常在巳时来到花园,手里拿着一本书,打算在这里看书看到午膳时分再回客院去。然而她才刚踏上通往花园的长廊,脚底下便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终至停住。 笛声,不知由何处传来,缥缈、悠远,隐隐环绕在王府上空。 在她的认知里,始终以为笛是属于田园牧童、山林旷野的,而箫才是属于文人雅士、骚人墨客的,由此可推,箫的意境自然比笛的意境高雅深远,因此她不屑于习笛,独钟玉箫,且苦练过一段时间,直至自己满意为止。 她一直认为自己所吹奏的箫声应是绝无仅有的天籁雅韵。 但此际,她满心羞惭,不能不汗颜了,比起此刻传入她耳际的音韵,她的箫音根本毫无意境可言,是那样平凡而庸俗,使她当下决定,这辈子再也不敢拿起箫来吹奏了。 她知道自己一辈子也吹奏不出如此绝俗的意境。 那透明纯净的笛音,质朴婉约的旋律,似风之絮语,若谷间溪流,透着一股深沉的恬静淡泊,出世的虚幻渺茫,是如此无尘无垢,清灵脱俗,在轻盈飘逸的流转中,深深打动了她高傲的心,犹如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她。 于是,她又启步了,不知不觉循声而去…… ***bbs.fmx***bbs.fmx***bbs.fmx*** 他,唇间横着一管墨绿色的竹笛,卓立于庄亲王府后花园的沁水湖畔,白长衫墨绿马褂,墨绿帽头儿,乌溜溜的发辫又粗又长,背影顽长瘦削,挺得像根竹竿儿似的,隐隐流露出一种无可言喻的清冷气息,宛似遗世孤立的隐士。 是他! 但他又是谁? 汪映蓝怔愣地望着那副孤傲的背影,耳闻那清澈而宁谧的曲调,不知为何,她失神了,连有人来到她身边都未曾察觉。 “我四哥弘昱,不过才二十岁,那颗心却比阿玛更冷漠、更无情,”双儿语声清细地道,仿佛怕吓着了她。“打从出生开始,他就没说过半个字,连阿玛、额娘都不肯叫,只会大眼瞪小眼,跟个哑巴似的,也不搭理任何人,好像这世上只他一个人……” 她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 “阿玛想让他做什么,还得先跟他卯起来没死活地打上一场;伺候他的人更辛苦,他不吱声,下面的人都得费尽心力去猜测他的心思,一个不小心拗了他的意思,他就一巴掌甩得你晕天黑地,就连亲妹妹的我都被他甩过一次,害我现在都不敢接近他……” 偷偷打量着汪映蓝那副失神的模样,双儿唇畔悄悄勾起一抹贼兮兮的笑。 “额娘老说,有这儿子跟没这儿子一样,就连他多看你一眼都可以算是捡到的,他不在意任何人,唯一能让他感兴趣的只有六件事:看书、写字、画画、吹笛、练武和沉思,天知道他到底在思什么,但,他的生活就绕在这六件事上打转,压根儿没有人能够插进去……” 她的笑愈来愈阴险。 “总之,四哥这人天生适合孤独,哪个女人傻兮兮的爱上他可就惨啦!” 话落,她退后两步,一鞠躬下台,跟来时一样静悄悄的退场,躲到一旁去作纯观众看好戏。 从汪映蓝循声而来的那一刻起,她就中了陷阱了。 不过,四哥一向都是跑到西山去吹笛,想让他在府里吹,阿玛还得先跟他狠干一架,可累了。 如今,汪映蓝就跟额娘算计的一样自动踏入陷阱,再往下呢,嘿嘿嘿,她的恶毒计策夺去一条小小生命,造成大哥一辈子无可挽回的憾恨,现在也该轮到她来痛苦一生了! 恶心就该有恶报! ******bbs.fmx*** 一个时辰。 弘昱在那儿吹了整整一个时辰的笛子,汪映蓝也痴痴迷迷的在那儿听了一整个时辰,书掉了都不曾察觉,只是望着他的背影,静静倾听。 那笛音,有时呜呜咽咽悲戚孤寂,又有时如泣如诉温柔缠绵,有时沉静空幻潺潺如流水,又有时悠悠扬扬显得格外苍凉,然而不管为何,在在都能挑起她内心最深处的感动,勾出她未曾品味过的情愫。 冷淡的心,终于悸动了。 然后,笛音静止了,徐徐地,双臂放下洒逸的往后背负,修长的五指握住竹笛横在身后,他,一动不动,沉思。 不过一会儿,汪映蓝就开始有点儿心燥,因为他完全不动,像根柱子似的,始终拿背对着她,而她是那么想看看他,更想让他看看她,这种渴望愈来愈强烈、愈来愈迫切,终于,她忍不住轻轻呼唤他。 “四阿哥。” 他仍然不动,好像没听见。 于是,她上前两步,再呼唤一次。“四阿哥。” 他依旧不动,像聋了。 她只好再上前,好几步,又呼唤,“四阿哥。” 他始终不动。 迟疑一下,她又上前,几乎到了他身后,只要伸出手臂就可以碰触到他了,孰料,她才刚站稳脚步,连张口的意念都还没有,猛觉一股强大的撞击力猝袭而至,下一刻,她已然飞跌入数尺外的花圃间痛苦的呻吟,脸颊火辣辣的痛,满头金星乱飞,眼前一片黑,几乎窒息。 她以为自己死了! 片刻后,有人扶起她,但她浑身软绵绵的仍站不起来,只好半躺在那人怀里继续呻吟,又挣扎着打开两眼,原是一片模糊昏花的视界,好半晌后才逐渐清明起来,然后,她看到他了。 全然出乎她意料之外,但又正如她所想象。 尽管他那张犹带着三分幼嫩、七分纯真的憨稚五官,泛着甜蜜蜜腻人味儿的清秀脸蛋,根本就是个十来岁的大孩子。 然而他那纯净的娃儿脸上却没有一丝半毫符合童稚年龄的天真神情,反而挂着一副淡漠清冷的表情,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空远意味,像是早已禅定千百年的出家人,立身于超脱凡尘的境界。 不,他绝不是个孩子,而是个拥有深沉内涵的男人。 一个比她更冷漠、更孤僻,仿佛早已解脱了世俗桎梏的男人,这种男人,她原以为这世间不会有,但此刻,却真真实实的出现在她眼前,于是,她不由自主地沉沦了。 原来她不是没有情,只是未到沉沦时。 只是,他为何用那种视若无睹的眼神看她呢?彷佛她只是一片透明的墙,他根本看不见她。 他不觉得她美得超凡脱俗吗? 他不觉得她高雅绝尘吗? 一侧,双儿轻轻蹲下,“对不起,刚刚我忘了告诉你,”她嘴里说着歉意,脸上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四哥沉思的时候不喜欢有人靠近他。”. 弘昱早已转回去面对沁水湖继续沉思,汪映蓝却仍痴痴望着他的身影,压根儿没听见双儿说的话:双儿白眼一翻,而后对扶着汪映蓝的玉桂使一下眼色,两人一起硬把汪映蓝撑起来,不顾她是否站得住脚便放开她,使她踉跄一步差点又跌倒。 缓缓的,满儿徐步过来,面无表情,冷冷淡淡。 “你该知道王府的规矩,外人是不可以擅进内府里来的,念你初犯,我不怪你,以后别再明知故犯。还有……”她的目光徐徐移向那个有也等于没有的儿子。“别说我没警告过你,弘昱,别去招惹他,也别靠近他,他会杀人的。” 语毕,使个眼色,玉桂和佟桂便把一步一回首的汪映蓝“请”走了,一待她们走的不见人影,双儿便乐得哈哈大笑起来。 “果真是四哥!” “看来真是弘昱,那么……”满儿若有所思地盯住儿子的背影。“他也应该会有个能让他付出至情的女人吧?” 双儿耸一耸肩。“如果算命先生说得没错,是该有。” 满儿点点头,“的确。”安心了。“这就好了,我还以为他注定要出家呢!” 双儿对四哥要不要出家不感兴趣,她只对整人的事感兴趣。 “额娘,接下来呢?” 满儿转身走向后殿。“跟今儿一样,去吩咐守卫,若是汪映蓝又想进内府里来,别阻止她。” 双儿蹦蹦跳跳的跟在一旁。“额娘是想让她沉沦至不可自拔,再赶她走?” 满儿抿唇,微微一笑,像狐狸。“那太便宜她们了。” “所以?” “我们去找你阿玛。” “找阿玛干嘛?” “嘿嘿嘿,要他下帖子邀请他那些弟弟、侄儿、外甥们上王府里来喝茶聊天啊!” “……” 谁敢来? ***bbs.fmx***bbs.fmx***bbs.fmx*** 当庄亲王府里正锣鼓喧天的上演连场好戏时,世子府内也在上演另一出甜蜜蜜的你侬我侬。 “我要上去摘枣子!” 中秋过后,世子府内墙角根儿的枣儿开始转色,逐一熟透,串串累累鸽蛋似的大,令人垂涎欲滴,翠袖一见便兴奋的大喊大叫,略一提气便想纵身上树去,忽地一个搂抱,又被抓回地上。 “娘子,万万不可!”金日心惊肉跳的抱住她,胆子差点被她吓爆了。“你想吃,我帮你摘去!” “不要,就是要自己摘才好吃,别人摘的不好吃嘛!”翠袖大声抗议。 “瞎胡闹,不都是枣子,哪分你摘我摘,难不成你手上抹了蜜?” “但……” “蛋在你的肚子里,别摔破了,我摘!” “……好嘛!” 低垂着脸儿,哀怨的眼自睫毛下偷觑他,水光盈盈,金日很想装作没看见,偏偏眼珠子看不见,眼角还是看得见,怎么躲都躲不开,僵了半晌后,他轻叹,探臂一揽纤腰,飞身上树。 “摘吧!” “耶,我就知道夫君最疼我了!” 翠袖雀跃的抱住他的颈子重重啵了他一下,然后两人并坐在枣树上的横枝干,一边摘枣子一边吃。 “夫君,汪伯母好久没来找我了呢!”她用手绢儿细细抹拭枣子。 “她忙嘛!”他的手臂始终没放开她的腰。 “忙什么?” 忙着替汪映蓝挑老公。 几乎每一个在王府里见到汪映蓝的王公贝勒爷儿们,各个都迷上了汪映蓝那天仙化人般的绝美姿色,乐得汪夫人阖不拢嘴,满心以为丈夫很快就能够官复原职,然后她就可以回到过去那种高高在上的官夫人身分了。 “我哪知道!” “那蓝姊姊呢?”第一粒先孝敬老公。 “她也倍儿忙。”他接过来喀嚓咬下一大口。 “忙什么?” 忙着把高傲丢到脑后去,忙着把自尊扔在地上踩,厚着脸皮天天溜进王府内院去找弘昱,光是看着他也好,那女人,真的迷上弘昱了。 真是想不到,那样冷情的女人竟然真的会倾心于男人,更没想到,那样高傲的女人一旦动了情,竟会变得如此卑微、如此低下,没有了自尊、没有了架子,连最基本的面子也不要了,每天偷偷摸摸溜进内院,为只为了看弘昱吹笛。 眼见她一天天沉迷,一日日深陷,看来已是情难自禁,不可自拔了。 可惜落花虽有意,流水偏无情,她付出的情愈深,只会招来愈沉重的痛苦,这正是她活该得到的惩罚。 目中无人的女人就该尝尝被目中无人的滋味。 只是辛苦了阿玛,又得先跟弘昱干上一架,才能让弘昱乖乖的留在王府里吹笛两个月,不然弘昱随时都有可能跑不见人影。 “那我更不知!” “她们过得好吗?” “好得不能再好了!”不过接下来就不好了。 “那就好。”两条腿悬空晃呀晃的,翠袖满足的偎在他胸前吃枣子,愈啃愈香甜,因为心里头甜。“夫君,其实做福晋并不太难嘛!” 那是因为她的后台硬,没人敢惹她。 “本来就不难,是你想太多了。” “夫君,”翠袖两眼溜溜地往上瞅住他。“你刚刚叫我娘子耶!” “怎地,不喜欢?”随手往下扔枣核,再摘一颗,正要往嘴里塞,忽然不见,原来被翠袖抢去擦拭。, “不是不喜欢啦,是有点不习惯,怪不好意思的。”翠袖赧然道。 金日莞尔。“有啥不好意思的?每回出京,阿玛叫额娘不也都是叫名字或是娘子,我觉得挺好,你最好早点习惯,我想到就会叫,你别每次都给我脸红。” “好嘛!”枣子擦好了,递给他。“对了,夫君,额娘和弟妹们都好亲切,除了阿玛和四弟,不过我也习惯阿玛的冷漠了,但四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敢接近他呢!” 金日耸耸肩。“弘昱就那性子,又冷又酷,一点人味儿都没有,谁也拿他没辙。不过他终究是个人,是人就有脾气,只要你摸清楚他的脾气,自然会知道何时可以接近他,何时最好离他愈远愈好。而且别看他这么大的人了,有时候也倍儿幼稚,跟小孩子一样,只要找对时间、找对方法去挑衅他,他也会让你笑到肚子痛。” “幼稚?”翠袖不相信的摇摇头。“不信!不信!” “不信?”金日挑起眉峰,蓦而揽着她飞身下树。“好,咱们走,今儿上阿玛那儿用午膳!” 翠袖莫名其妙的被他拉着跑。 关午膳什么事? ******bbs.fmx*** 他们在猜拳。 金日、弘-、弘昶、弘明、双儿和满儿,他们围在一起叽哩咕噜半天,然后猜拳,片刻后,大家陆续在餐桌旁落坐,满儿和弘昶中间空了个位置,金日和翠袖坐在他们正对面。 再过一会儿,弘昱也来了,不吭不响,冷冷的就唯一的空位坐下。 然后,大家开动,翠袖刚夹起一片酱爆牛肉,金日便拿胳臂肘顶顶她,再用下巴指指对面,她困惑的朝前方看过去,一眼便禁不住噗哧笑出来,旁边的人早就无声笑开了。 只见弘昱慢条斯理的夹起一块红烧鸡肉,筷子才收回一半,鸡肉便不见了,一侧,弘昶憋着笑把鸡肉放进嘴里。 筷子在空中停了片歇,又往前夹起另一块红烧鸡肉,再收回,鸡肉又不见了,筷子又停下片刻,再一次往前,这回夹的是素拌菠菜,收回,菠菜不见,再往前夹菠菜,收回,菠菜又不见了。 除了允禄,桌旁的人全都笑翻了,这时,飘在半空中的筷子慢吞吞地放下,弘昶惊叫一声,慌忙丢碗扔筷,一溜烟逃掉…… 不,他没逃掉,后衣领被某人揪住,他逃不掉。 弘昱慢吞吞的起身,慢吞吞的端起那盘红烧鸡肉,手一转,一整盘往手舞足蹈,拚命挣扎的弘昶头上倒下去,空盘子放回桌面,再端起另一盘素拌菠菜,继续往弘昶头上倒得一碟不剩、涓滴不留,松手,弘昶满头满脸满身菜叶鸡肉汤汁,又叫又笑又骂地冲出偏厅。 从夹起第一块鸡肉开始,弘昱脸上都没有半点表情,直至弘昶逃出厅外,他始终板着一张陈年棺材脸,连一丝肌肉也没挑动,然后,他落回原座,拿起筷子,继续夹菜吃饭。 没有人抢他夹的菜了。 一桌人笑得东倒西歪,弘明跌到餐桌底下去,周围伺候的婢女仆人们也笑得抱着肚子蹲在地上起下来。 “这还……还算客气,上……”金日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上回他硬……硬要把三……三盘菜一筷子一……一筷子塞进弘明嘴……嘴巴里,还不准弘……弘明吐出来……” “不……不会吧?”翠袖也笑得眼泪直流。 “弘明差……差点噎死!” “天哪!” “信……信了吧?” “信了!信了!”真没想到那样冷漠的人竞也有如此幼稚的时候,也许,她并不需要那么怕他。 不过这还不算结束,还有另一场,否则满儿就不必特意坐在弘昱身边了。 一如以往,弘昱总是第一个餐毕起身离桌的,但这一回,他才转身便停住了,慢条斯理的回过头来,往下看,满儿的手揪住他的马褂。 “弘昱,你都二十了,就不能叫额娘一声让额娘安慰一下吗?”乞怜。 慢条斯理的,弘昱拉高眼,与满儿四目相对。 “一声就好?”央求。 冷漠的目光,哀怨的眼神,大眼对小眼,好半天后,弘昱慢条斯理的转正身子,抬手解扣子,片刻后,褂子滑落,好,他可以走了,提脚,又停住,再回眸,满儿的手改揪住他的长袍。 “你不叫,我就不放手!”威胁。 他无动于衷,再解扣子,褪下长袍,又要走,再停住,回眸,满儿的手又揪住他的衫子。 “我哭给你看喔!”恐吓。 他淡漠如故,即便是最贴身的内衫,照样解带子,于是,不一会儿,内衫溜溜的落下,瘦削有劲的体魄一丝不挂的呈现在观众面前,虽然只有上半身,也够养眼的了。 欢迎大家一起来批评指教。 众人笑到快挂点,金日与弘-各自掩住老婆的视线,满儿啼笑皆非的捧着一堆衣物,见弘昱又要离开,下意识手再伸出去,见状,金日与弘-一齐惊慌大叫。 “额娘,千万别揪他裤子啊!”要连裤子都脱了,那还得了! 不揪裤子要揪哪里? 一时无措,满儿只好顺势揪住弘昱的左肘臂,下一刻,满厅的大笑转为惊恐的尖叫。 “不要!”异口同声。 “老爷子!”满儿的叫声最凄厉。 千钧一发的瞬间,身影暴闪,允禄及时掠至,一把捉住弘昱的右手腕,仅差一线,弘昱那只手劈出的掌刀就会砍断他自己的胳臂了,然后,父子俩又轰轰烈烈的打了起来。 一群人骇得差点昏倒,三魂七魄没了两魂六魄,满厅魂魄乱飘,大家都只剩下半条命,各自猛拍胸口安抚自己。 “天爷,天爷,险些儿乐极生悲!”金日惊魂未定的喃喃道。 “我的手……”满儿怔愣地瞪着自己的手。“没有那么脏吧?” “不敢相信,四哥到底在想什么?”双儿心跳漏了好几拍。 “一时昏头?”兰馨自己也不相信这种说法。 “大概嫌他自己的武功太好了,”弘-嘲讽的咕哝。“想说砍掉自己一条胳臂,我们就可以跟他打平了!” “那肯定是为了我!”弘明异想天开,自我陶醉。 “果然够狠!”弘昶赞叹。 唯有翠袖,惊惧地瞪着那个差点砍掉自己胳臂的小叔,不要说发表感想,她连一个字都吭不出来。 想想,她还是多怕他一点比较好吧! 第四章 自七月起,乾隆便奉皇太后銮驾上木兰秋猎去了,金日不是军机大臣,乐得留在京里享受脑袋空空的生活,两个月过去,他都觉得自己快变成一条只会蠕动的懒虫了,唯一的收获是—— “真的不必再喝补药了?”声音在发抖,大眼儿汪汪的瞅定翠袖。 “你已回复我们刚认识时那样圆润可爱,所以,不必再喝了,除非……”翠袖爱不释手地在他粉嫩嫩的脸颊上摸呀摸的。“你自己想喝……” “那就不必了!”金日惶恐的大叫。“这辈子我连药味都不想再闻到了!” 翠袖哈哈大笑。“夫君,你真的跟小孩子一样耶,那么怕喝药!” 金日不悦的噘起小嘴儿。“你管我!” “好嘛,不管嘛!那……”翠袖斜眼瞅着他。“夫君,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不喜欢琼玉格格和琼古格格?她们不是跟你一起玩大的吗?” “谁跟她们一起玩大了?”金日没好气的嘀咕,顺势在炕上落坐。“我跟她们在一块儿玩过两年而已,可也够受的了,那两位小魔鬼简直天生糟蹋人的,着实可恨!” “为什么?”翠袖也跟着坐下,两眼好奇的瞅定他。“她们很任性吗?” “不,琼古可乖着呢,没见过比她更文静的小孩,可是……”金日苦着脸叹了好几口气。“她有个毛病,每回一见到我就揪住我的衣摆不肯放手,我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连上个茅房她也要跟……” 翠袖失声爆笑。“不会吧?上茅房她也要跟?” “当时她才四、五岁,我怎么说她都不懂,硬拉开她的手她就嚎啕大哭,”金日说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比她更想哭好不好!” 翠袖笑歪了嘴。“真……真可怜!” “至于琼玉……”金日更是一脸悲惨。“她是集精灵古怪之大成,老是想些奇奇怪怪的点子要我陪她一块儿玩,要闯了祸,挨骂、挨揍的肯定是我,这辈子我挨骂、挨揍最多就是那两年!” “好……好惨!”翠袖同情的笑出眼泪来。“后来你没再见过她们吗?” “有几回进宫时碰上,远远一见着她们我就溜,根本不敢同她们面对面。”金日很诚实的承认自己的窝囊。“再后来她们回到蒙古,只一回她们阿玛过世,我去吊丧时见过,之后就再也没机会碰面了。” “那么……”翠袖小心意意的端详他。“你不觉得她们长大后更漂亮了吗?” “漂亮又如何?汪映蓝我都看不入眼了,何况是她们。” “至少,她们懂事多了吧?” 听她绕着琼玉、琼古问个不停,金日终于察觉到异样了,歪着脑袋,他怔愣地注视她片刻。 “咋儿你跟额娘一块儿进宫见皇贵妃,另外又去见谁了?” 翠袖不太自在的移开视线。“呃……太后。” 金日往上翻了一下眼,又叹气。“所以,是太后要你来问我这些的?” 翠袖尴尬的咧嘴傻笑。 “那额娘呢,她又说什么?”金日再问。 翠袖笑得更夸张,十分滑稽。 金日无奈的揉揉太阳穴。“额娘要你按照太后的意思来问我,一来可以完成太后的意旨,二来可以乘机试探一下我的心意,对不?” 翠袖垂眸,不敢吭声。 “就知道是额娘搞的鬼!”金日喃喃道,舒臂拥她入怀。“你啊,我就爱你这翠纯性子,千万别让额娘给教坏了啊!” “额娘也是为我好嘛!”翠袖呢喃。 金日轻叹,“这点我倒是无法否认,额娘的确是站在女人的立场为你着想。好吧,我再给你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他抬起她的下巴,与她四目相对。“琼古、琼玉确实懂事多了,但我不喜欢她们的个性,一个太闷、一个太鬼,我爱的是你这种性子单纯又快活的小女人。现在,满意了吧?” 双颊透出喜悦的嫣红,翠袖笑得阖不拢嘴。“满意!满意!” “既然满意了……”他起身,赶她上床。“该睡午觉了吧?别累坏了孩子。” “人家又不想睡!”翠袖不情愿的爬上床躺下。“好奇怪,上回我成天睡到晚,这回却反而精神得很呢!”说是这么说啦,躺上床不过一会儿,还不是照样很快就找周公嗑牙去了。 “呃,我也睡一下好了。”看她睡得那么香甜,金日忍不住也想上床去“陪陪”她,至于怎么陪,当然是随他的意思。、 可是…… 喀喀喀,门上传来小心意意的敲门声,金日恨恨地收回欲待上床的身子,伯吵醒翠袖,只好亲自去开门问话。 “什么事?” “二格格有急事找爷您。”香萍恭谨的回话。 “双儿?”金日略一思索,提脚踏出门坎,“福晋睡了,小心伺候着,别扰了她!”语毕,大步走向后堂。 最好真是急事,不然他一定要把双儿扔进沁水湖里头去! ***bbs.fmx***bbs.fmx***bbs.fmx*** “到底什么事?” “嘘,不要出声,跟我来就对了!” 拉着金日,双儿一路埋头紧跑,从世子府到王府,从侧门到西路苑,从一进院到二进院,这才猛然煞住脚,回头对他此了一下噤声的手势,再蹑手蹑足溜向厢房外,自洞开的窗户偷窥进去…… 厢房内是汪家四口子,他们在吵架。 “不要?为什么不要?简贝勒有什么不好?”汪夫人气势汹汹地质问。 “看上去比娘还要老,有什么好?”汪小弟在一旁多嘴。 汪夫人窒了一下。“好,那诚亲王才三十四岁,够年轻了吧?” “姊姊是汉人,只能嫁过去做妾,上面还有一位福晋、两位侧福晋、两位庶福晋压在头上,姊姊不被欺负死才怪!”汪小妹在另一边多舌。 “只要王爷疼爱她不就行了。” “就是因为王爷一定会疼姊姊,姊姊才更会被欺负呀!” 汪夫人咬咬牙。“愉贝勒就没问题了吧?他跟映蓝同年,够年轻,也只有一位嫡福晋……” “太年轻了,在皇上面前根本说不上话。”汪小弟小声提醒。 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对,这个不行,不行,”汪夫人马上否决了自己的提名。“那……那……” “无论是谁,我都不愿意!”汪映蓝终于开口了,声音冷然,语气决然。 汪夫人呆了呆,旋即拉下脸来。“为什么?” 汪映蓝没吭声,汪小妹看看姊姊,再扯扯娘亲的袖子。 “娘,姊姊有喜欢的人了。”、 “喜欢有什么用,人家根本理也不理她呀!”汪小弟嗤之以鼻地说。 “可是姊姊好喜欢好喜欢他呢!” “白搭!” “等等,”汪夫人狐疑地来回看他们兄妹俩。“你们到底在说谁?” “这府里的四阿哥嘛!” 汪夫人一愣,双眼愕然猛睁,“那个冰块似的哑巴?”她失声道,随即断然摇头。“不成,这府里的人都不成,他们不会帮我们的!” “可是姊姊喜欢嘛!” “不行就是不行!”汪夫人全然不予考虑。“好了,既然她自己挑不上,那我来帮她挑就是了,总之,只要能让你们的爹回来,让他官复原职,甚至再高升两级,不管是谁,她都得乖乖嫁过去!” 人,一但贪心起来,总是愈来愈贪,没有止尽。 “我绝不嫁!”汪映蓝十分坚决。“爹受贿舞弊是事实,本就该为他犯下的罪接受惩处,我不想为他做无意义的牺牲!” 汪夫人不可思议的瞪圆了眼,那种目光好像是在说:你脑筋打结了吗? “你在说什么鬼话?打一开始你就没持过反对的意见,为了救你爹,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怎么这会儿匆地正义凛然起来了?” 汪映蓝面无表情的注视着汪夫人,眼底是令人心寒的无情。 “虽然是亲生我的父母,但我实在无法不轻视你们,身为你们的女儿,这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耻辱。”说的话更是冷酷。“然而,如同玉公子所说,起码生我养我的是你们,为了偿还这项‘债务’,我愿意按照你的要求去做任何事……” 话说得太难听,听得汪夫人一整个脸都黑了,不过重要的是最后那一句话,有那一句话,其它都可以忍耐。 “那你还……” “那是之前的想法,与其懵懵懂懂的度过这一辈子,不如把这一生再还给你们,所以你要求我做什么我都毫无异议。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不那么想,那是怎么想? 汪夫人目中掠过一抹慌意。“你……” “我一直以为来世间走这一遭是毫无意义的,天底下也没有任何人值得我为他珍惜我自己,然而现在,我终于明白那种想法是错误的。因此……”汪映蓝的声音总是那么清柔甜美,却没有半点温度。“我决定我为你们所做的已经够多了,往后,我不愿意再为你们出卖我自己了!” 汪夫人心中一沉。“你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我不再听你的话了。”汪映蓝语气平板地说出她的最后决定。 不听她的了? 那她如何救回被充军到黑龙江的丈夫? 汪夫人慌了、乱了。“但你爹呢?你不管你爹了吗?” “我说过,他是咎由自取。” “你你你……你这没良心的畜生,什么叫咎由自取,也不想想你爹是为了让你们过好日子才会那么做,”汪夫人气急败坏的怒叫。“他是为了你们被充军到黑龙江的,你竞……” “不,爹是为了娘,因为娘想买珠宝首饰、想做华衣美服、想过奢侈豪华的生活,”汪映蓝冷冷的打断汪夫人的怪叫。“为了满足娘的愿望,爹才会收下贿赂,是为了娘,不是我们!” 句句话都是事实,汪夫人无法为自己辩驳,顿时老羞成怒的拉长脸。 “你喜欢四阿哥又如何?那个女人绝不会让你嫁进来的!” “倘若他心里也有我,他不会理会这种世俗的阻碍。” “若是他心里无你呢?”汪夫人冷笑。“如今你应该知道,并不是所有男人都会迷上你,譬如这府里的男人,谁多看你一眼了?” 汪映蓝沉默了会儿。 “我会尽我所能让他注意到我、喜欢上我,若真是不行,我只要能看着他就满足了。” “这也行,就算你成了亲,照样可以看着他不是?” “不,既然我心里有了他,我就要为他守着清清白白的自己。” 以往,她从不在乎自己的将来,是好是坏全都不重要;但如今,她终于能体会为何要珍惜自己的心情。 她,是为“他”而活的。 “讲得可真好听,不如说你不想死心,希望他总有一天会喜欢上你,到时候你就可以开开心心的嫁给他。”汪夫人满眼嘲讪,句句讽刺。“告诉你,你是在作梦,现在他不喜欢你,将来也不可能喜欢你!” “无论你如何讥嘲我,如何逼迫我,我绝不会再听你的,”汪映蓝平静的面对汪夫人的挑衅,不气也不怒。“你强不了我!”不管面对任何人、任何事,她始终是这副云淡风轻,冰冷漠然的态度,别人是死是活都与她无关。 除了“他”,没有任何人可以挑动她的情绪。 她不怒,汪夫人可怒了。“终身大事由父母决定,不容你下嫁!” 汪映蓝冷静的目注汪夫人。“届时我不拜堂行礼,你又能如何?” “你你你……你这不肖女!”汪夫人当场气爆,火得飞天遁地。“竟敢忤逆亲娘,你……” 接下去她又拉扯嗓门狂骂了些什么杂七杂八,金日已经没兴趣继续聆听指教,于是向双儿使了个“走人”的眼色,兄妹俩悄悄离开客院来到后殿,再一齐幸灾乐祸的放声狂笑。 “瞧那个老婆娘急头掰脸的!” “活该被气死!” “真是不要脸皮,想要四哥喜欢她?我看四哥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有她那么一个人呢!” “她一辈子都休想如愿!” “这下子她们可有得吵了!” “就让她们母女俩卯起来斗个你死我活吧!” 好半晌后,两人终于笑够了。 “大哥,接下来昵?” “让她们继续吵。” “咱们那些对汪映蓝有兴趣的叔叔、堂哥们呢?” 金日唇角勾起胸有成竹的笑。“额娘暗示过他们了,想要汪映蓝做小,行,可别替她父亲说项,不然别怪阿玛不开面儿掀他们的底儿!” 双儿禁不住又大笑起来。“那个老婆娘真是可悲,满怀希望都在女儿身上,没料到这条路早就被咱们给堵死了,还在那边没死活的跟她女儿吵,吵赢了又如何,结果还不是一场空!” “我就是要她没死活的忙,末了落一场空,恨死她!” “还有汪映蓝,”双儿冷冷的笑。“也不知道她在傲的哪把劲儿,不但瞧不起任何人,也不将别人的死活好坏放在眼里,她真以为是仙子下凡不成!” 金日的大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地望着客院那方向。 “当初她实在应该听从算命先生的劝,跟了玉堂弟也就罢了,偏她摆儿摆儿的不肯嫁,又来害死我儿子,不能怪我对她使阴,这痛苦也是她自个儿兜来的!” “大哥,”双儿一脸关怀的瞅眼打量他。“你还惦着那孩子?” 金日瞟她一眼,嘴角浅撩,苦笑。“怎能不惦着,是我亲儿子呀!” “可是额娘说……” “我知道、我知道,”金日安抚地按按她肩头。“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我才会惦起他,其它时候我都尽量不去想他,不会让你大嫂起疑的。不过这把火儿可得在那对母女俩得到惩罚之后才能平息下来,这点你就宽容大哥一点吧!” “大哥,你说的什么话,不只你恼火,我也恼啊,就算大哥不想惩罚她们,我也放不过她们!”双儿娇嗔道。“人家只是关心你嘛!” “我明白,”金日亲爱的搂搂她。“谢谢你。” 双儿俏皮的吐吐舌头。“不客气。” 金日笑着捏捏她的腮帮子。“好了,继续帮大哥盯住她们,由她们尽情吵,可别自相残杀起来了。” “知道了。” 话谈到这里,匆地,一条人影飞闪而至,落地躬身,是铁保。 “爷,黄公子急事求见。” 又是急事? “黄希尧?” “是,爷。” 金日蹙眉,随即朝双儿挥挥手,而后启步行向侧门,心头暗暗嘀咕。 去年底他奉皇命随军征讨大金川,黄希尧不便跟随,于是向他告辞回河南,当时他还以为会有好一段时问见不着面了,没想到黄希尧又跑来找他,还说是急事。 不会是惹上什么麻烦了吧? ******bbs.fmx*** 果然是麻烦! “高恒?”金日不屑地冷哼。“那家伙我向来没好印象,仗着是国舅爷,可嚣张了。” “那么,金公子,您愿意帮忙?”黄希尧满怀企盼地注定他。 “我们是朋友,你又帮过我,我怎能不回报你,只是……”金日迟疑着没敢立刻答应帮忙。“我得考虑一下……”要帮黄希尧,他就得出京,但他放心不下翠袖呀! 正犹豫间,才刚分开未久的双儿又慌慌张张跑来了。 “大哥、大哥,不好了,大妞儿和玉妞儿要来了!” “什么?”金日失声惊叫。 “皇上行围子巴颜沟时,蒙古诸王恭进筵宴,大妞儿、玉妞儿也去了,然后就一直跟在太后身边,打算跟太后一起回京来。” “他大爷的!” 这还不够,弘-也呼地一下飞入厅内来,模样更是气急败坏。 “惨了、惨了,大哥,玉……”顿住,见有外人在,急忙把金日拖到一旁咬耳朵。“五堂哥进京来了!” 金日脸都绿了。“你你你……你别撒谎撂屁儿寻我开心!” 如果不是情况不对,弘-准会笑出来。“没啊,大哥,是真的啦!” “天爷,我跟你又不熟,干嘛老找我碴?”金日抚额呻吟。“他来干什么?” “找汪映蓝。” “又是那个女人!”金日咬牙低骂,一脸厌恶。“真是该死!” “他正在外城找人,一旦找不着,多半会硬闯入内城里来,到时候……” “够了!”金日脸黑了一半,乌云密布。“阿玛怎么说?” “阿玛说交给我们。”弘-说的快哭了。“皇上秋猎行围,阿玛负责总理在京事务,他没空!” “真他大爷的!”金日怒咒。“随便两句话儿就丢给我们,也不想想除了他,谁制得住弘昱!” “大哥,怎么办?”弘-哭丧着表情,又无助又无措。“我们……” “闭嘴!”金日喝叱,“我想想,让我想想!”然后,他背着两手开始在厅内焦躁的来回走。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他定住脚步,神情毅然,显然已做出某种决定。 “黄公子,给我三天时间,我再跟你走。”先给黄希尧一个回答,再转对何伦泰吩咐。“何伦泰,领黄公子到客院休息!” 待黄希尧离去后,他再问双儿,“弘昶呢?” “还没回来。” “该死,又溜去哪儿玩了!”金日恨得想咬人。“双儿,去通知香萍、香月准备出京,小心先别嚷嚷给汪家的人知道。” “明白!”双儿应喏一声,即刻转身跑走。 “额娘呢?”金日又问弘。 “同十三伯母和十七婶儿烧香去了。” “阿玛?” “在武英殿轮值。” 金日又沉吟一下,“你回去等候额娘,让她回来后千万别再乱跑,我先去找阿玛!”话落,提气纵身,人不见了。 余下弘-与铁保面面相觑。 “我呢?”铁保喃喃道。 “去睡觉吧!”弘-也走了。 没人要的孤儿沮丧的想了一下,匆又振作起来,他也有事可以做呀,而且是主子会高兴的事。 于是,他也离开了,赶去做那件会让主子拍拍他的脑袋,说他好乖的事。 ******bbs.fmx*** 两个时辰后,金日回到府邸,正打算推门进寝室,门却先自动打开来,里面的人乍见门外也有人,吓得抽了口气,旋又捉住他问话。 “夫君,我们要出远门?”翠袖满是困惑。“上哪儿?” 金日泰然自若地俯唇亲她一下,再推她进去。 “听说你妹妹生了个儿子,你不想去看看么?” “咦?她生了?儿子?”翠袖又惊又喜的瞠圆了眼。“天哪、天哪,这不是太好了吗?” “是啊,我就知道你会开心,”他在床沿坐下,顺手把她放在大腿上,轻轻抚挲她的肚子。“所以才想说带你去瞧瞧她,瞧瞧孩子,也探望岳父、岳母,你不想去么?” “当然想!”翠袖重重道。 “那就甭再多问了,准备着就是。” “那咏佩呢,一块儿去吗?” “不,额娘说路途太远,让她跟去太辛苦。”金日哼了哼。“说穿了,是她想自个儿霸占咏佩!” 翠袖偷笑了一下。“额娘说得是,到四川的路程确实远。” “不对,是广东。” “耶?” “你不知道么?金川之战结束后不久,岳父大人就调到广东去了!” 翠袖顿时傻眼。她怎会知道,又没人告诉她。 三天后,两辆马车自阜成门离开内城,直至上了南行官道,两条人影才先后追上来,并骑在金日两旁。 “小七叔那边?”、 “没问题,他说会盯住那人,在那人打算闯进内城的前一刻再告诉那人说汪姑娘离京回乡了。”铁保悄声报告。 金日点点头,再转向何伦泰。“你呢?” “福晋说王爷那边她会负责,保证皇上暂时不会找您。” “还有?” “皇上一回京,福晋会即刻催促王爷进行您交代的事,应该不会有问题。” 金日吁了口气,心想应该没问题了,除了……他忐忑地往后瞄了一下,心下仍在怀疑让那家伙跟来的决定究竟妥不妥? 算了,既然已经出发了,就这么走下去吧,反正很快就会回来了。 这时,他全然没料到,这样匆匆忙忙的决定暂时出京避难,竟会在将近一年后才得以再回到京城里来。 世事总是难以预料的。 第五章 徐州离京城并不算太远,但由于翠袖怀有身孕,行进速度拖得很慢,走了好几天才到顺德府,进住城内最大一家客栈里。 “翠袖,记住,千万不要让汪家任何人接近你。” 甫进房,金日就忙着警告老婆小心一点,翠袖也很严肃的猛点头。 “我记住了!” 事实证明金日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才离开没有多久,汪夫人就找上门来了,但铁保和何伦泰阻在门外,香月和香萍挡在门内,就是不给她接近主子。 “可恶,你们这些狗奴才,我想跟世侄女聊聊,为何不可?” 至于翠袖,她躲在内室门后,连根头发也不敢给汪夫人瞥见。 “对不起,汪伯母,我累了,想睡一下,改天再聊吧!” 翠袖不肯现金身给她瞧,汪夫人只好跟她隔空喊话。 “聊一会儿也耽搁不了你多少时间呀!” “但是,我真的很累了!” 见翠袖坚拒不肯与她面对面,汪夫人不禁火上心头,嗓门开始尖锐趄来了。 “怎么,你是看不起我还是怎样?真是忘恩负义的畜生,忘了汪家当初收留你的恩惠了吗?” “……汪伯母,我没忘,所以才会违背夫君的意思,硬是收留你们那么久。或许你不知道,夫君原是要送你们回河南的,是我说你们回河南也是无依无靠,夫君才勉强让你们继续留在世子府的呀!” 汪夫人窒了一下。“那也是你该报答我们的!” “所以,汪伯母,汪家收留我的恩惠,我报答过了。” “那怎够!”汪夫人脱口道。“你汪伯父还没回来,我不认为够!” “够了,汪伯母,汪家收留我两个月,袁家与世子府也陆续收留你们近两年,更何况……”为了他们自己,他们还不惜伤害她,差点使她失去孩子,她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们的事呀!“呃,总之,夫君认为够了,嫁夫从夫,夫君的意思我不能违背,所以……” 汪夫人僵了片刻,匆地嚎啕大哭起来。 “那我们一家子又该怎么办?”硬的不成,她只好来软的。“可怜我们连个家都没有啊……” “……”内室门后,没声音。 香月、香萍相对一眼,回头,轻轻呼唤,“福晋?”可以关门了吗? “……我睡着了。”门后,轻轻回答。 香月、香萍不约而同噗哧失笑。她睡着了,那是谁在说话? 而汪夫人光顾着拿出全身功夫,用尽全力大哭大吼,表示她有多么悲惨说不定老天很快就会被她哭垮了,以至于没听到那门后的回答,于是,当她还忙着抹眼泪擤鼻涕,门扇便砰一声阖上,恰恰好夹住她的鼻毛,她一时愣住,忘了哭,只听得里头传来香月的窃笑声。 “对不起,我们福晋……呃,睡了,夫人改天再来拜访吧!” 汪夫人顿时傻眼,万万没想到以前那个超好拐、特好骗的翠袖竟然软硬都不吃她的,接下来该怎么办? 死给她看? ***bbs.fmx***bbs.fmx***bbs.fmx*** 同一时刻,对面另一间厢房内,金日与黄希尧相对而坐,酌酒浅谈,倒是闲逸得很。 “真是不死心的女人!”眼角瞄着窗外对面,金日喃喃嘀咕,仰首一饮而尽。 门都关上了,汪夫人却还不死心的站在门外,多半是打算赖着脸皮等在那里,直到翠袖肯见她为止。 “既然不死心,她又为何肯乖乖回乡?”黄希尧好奇的问。 金日冷笑。“只要说是皇上的旨意,她敢不听!” “她信?” “我告诉她,我那几位叔叔和堂表兄弟们都争着要娶她女儿做妾,吵得皇上都知道了这件事儿,大骂不象话,一句话要他们滚回乡去。你说,她信不信?” “皇上真的知道了?”黄希尧有点惊讶。 金日咧嘴一笑。“还不知道,不过皇上一回京,阿玛就会告诉他这件事儿,免得将来有人告我假传圣意。” 黄希尧失笑。“你倒聪明。”、 圆溜溜的大眼睛都笑眯了。“那当然!” “但他们一家四口也没个大男人,回乡活得下去吗?” “汪士镗有个哥哥,是个殷实的布商,虽然跟汪夫人不对盘,但只要汪夫人收敛一点,不要太嚣张,他也不会不管他们的死活,总会让他们安稳的过下去,只是他们甭想再过好日子罢了。” “既是如此,又为何要让四阿哥跟来?” 没错,弘昱也来了,尾随在马车后面,总是落后远远的,不经意看,还以为他是在跟踪马车呢! “你以为我喜欢么!”金日没好气的又自行斟了一杯酒,砰一声放下酒壶,一提起这就令人哭笑不得。“为了要他跟来,阿玛不得不跟他卯起劲儿来大干一场,王府后花园毁了一大半,西偏殿也垮了,我还真担心阿玛会一时‘不小心’错手把他给干掉……” 黄希尧抽气。“不会吧?” 金日叹息。“除了到西山吹笛,弘昱不爱出门,要逼他出门,尤其是远门儿,就得靠阿玛打得他心服口服的认输,再一脚踩住他的胸口命令他,不然他是不听任何人的话的。” “踩住他的胸口?”黄希尧以为他在开玩笑。 “对,一定要踩,非踩不可!”金日一本正经地猛点头。“其它事儿只要普普通通打一场,阿玛一掐到他的脖子就可以命令他了;但出远门儿这种大事,非得把他打倒在地,再踩住他胸口不可,而且还要重重的踩,踩得他吐血,不然他死都不认输,别想让他听半个字!” “吐……吐血?”黄希尧吃惊的喘气。 “没办法,弘昱真的顶不爱出远门儿。” 所以就要踩得他吐血? 黄希尧不可思议地望住金日好一会儿,实在无法理解他们这一家人的行事作风,真是一个比一个夸张。 “呃,为何一定要他跟来?”说了半天,金日还是没说到重点。 金日淡淡瞟他一眼,端起酒杯来缓缓转动。“这几日来,你应该注意到了吧,汪映蓝动情了,对弘昱。如果弘昱不来,为了留在京里,天知道她会使出什么手段,为免再生事端,弘昱不能不来,好让汪映蓝乖乖跟着我们走……” 他徐徐啜了口酒。“先去解决你的问题之后,我们会直接到广州府,汪士钟的老家在那,我也可以顺便探望岳父、岳母大人……” “咦?”黄希尧微微一愣。“他们……” 金日轻哂。“金川之战结束后,岳父大人就调到广东去了,真巧,那儿也是岳父大人的老家呢!” 哪里巧,那肯定是某人有意安排,比起四川来,广东可算是天堂了。 “又是特权。”黄希尧咕哝。 金日莞尔一笑。“这你就错了,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岳父大人在金川之战颇有功绩,是傅恒大人的建议,皇上直接采纳罢了。” “对不起。”黄希尧低头道歉。 “甭提,你会如此想也是自然。”金日提壶为他斟满空杯,再为自己倒满。“但事实是,额娘曾嘱咐再三,只有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们才能够使用特权。” “不得已?” “譬如那回,纪山与庆复,他们凭恃身分强要娶翠袖,”金日淡淡道。“这时候我才能够拿出身分来压制他们,这叫以牙还牙,他们仗恃特权使坏,我也拿出特权来阻止他们使坏!” 黄希尧赞同地颔首。“有道理,有些时候真的只能这么做。” 揶揄的目光斜睨着他,“就如同你这件事,对不?”金日轻轻道。 黄希尧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呃,是。” 金日耸耸肩,又说:“其实额娘原是想说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拿特权压人的,但有一年她到开封,发现那儿的百姓还得卖孩子才活得下去,于是额娘便跑去质问河东总督田文镜。当时她是隐瞒身分跪在田文镜的大堂上说话的,期待田文镜能从善如流,知所反省,可是……” 他摇摇头,仰首喝下整杯酒,轻轻落下酒盅。 “那位田文镜大人不但不知反省,更老羞成怒的要对额娘用刑,额娘这才恍悟,特权就得拿特权来压制,否则如何阻止田文镜继续苛待百姓?让老百姓自己去喊冤么?那百姓八成会先被当成刁民拿办……” 嘲讽的哼了哼,他又持起酒壶倾满盅子。 “虽然事后额娘也无能为百姓做什么,只能说服阿玛拿出一百万两去赈济河南百姓,衷心希望田文镜能经此事而知所收敛,毕竟她不是皇上,没权惩官辞宫,而皇上又格外宠信田文镜,想必舍不得太苛责田文镜。但起码这件事传到皇上那里去了,皇上因此特意遣官赈恤,也算帮上河南百姓一点忙了。后来田文镜会被解任,那确是出乎额娘意料之外……” “幸好皇上终究还是让田文镜解任回京;少了一个酷吏,百姓的生活自然能够好转。”黄希尧喃喃道。“这事我听爹提起过,当时河南老百姓可真是恨死田文镜了。” “但高斌就不同了,虽是皇上的老丈人,但他在治河方面可是有实实在在的功劳,是个辛勤实干的好官儿,只是……”说到这里,金日不觉叹了口气。 “他儿子高恒偏偏是个大混蛋!”黄希尧咕哝,狠狠地一口喝干酒。 金日又笑了。“放心吧,去找一趟高斌就没事了!” 听他这么说,黄希尧若有所思地注视他片刻。 “金公子,你可知道去年我为何又回四川去找你?” “你无聊?” 黄希尧失笑,旋又正起脸色。“是算命先生要我回去找你,说对我有好处。” 金日怔了怔,“是么?”也若有所思的沉吟起来。“不会就是为了今儿吧?” “毫无疑问是!”黄希尧断然道。“倘若不是当时帮了你,今天我也不好意思来找你帮忙。” 金日不由蹙起眉头来。“那家伙,真是怪可怕的!” “确实。”黄希尧大声赞同。 “那么……”金日又钻眉思索起来。“当时他所说:上船,那又是何意?” 黄希尧两手一摊。“这可问倒我了!” 金日又想了一下,然后甩甩头,“算了,既然想不透,那就甭想了。”匆又凝目盯住黄希尧。“对了,徐州事了之后,你就回开封去,别再跟着我们了。” “为什么?” “某人会追上来惹事,你最好不要牵扯进来。” “某人?谁?” “……我堂弟。” ***bbs.fmx***bbs.fmx***bbs.fmx*** 对孕妇而言,搭马车走远路真是不好玩,但翠袖却没说过半句抱怨的字眼,甚至精神也好得很,没见她疲惫,也没听她喊过累,金日在颇觉神奇之余,不得不承认翠袖比他更能吃苦。 但这日,在到达徐州的前一宿,她终于开始“埋怨”了。 “夫君,你为什么没告诉我这次出远门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避开玉格格姊妹?” 刚上床,金日正想亲她,却被她一句话问得一愣,旋即扫兴的躺回去。 “我有没有告诉你很重要么?”. “当然重要!” “为什么?因为我没告诉你实话?” “不是!”翠袖断然否绝。“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会要你们不用顾虑我,让马车快快跑!” 金日又怔了一下,蓦而失笑。 一般女人只会埋怨丈夫对她不老实,不跟她说实话,光会用甜言蜜语哄她,然后“请求”丈夫以后都不可以瞒着她任何事。 偏翠袖想的就是跟别的女人不同。 “翠袖,你真是可爱!”他就是爱她这种特别的地方。 “夫君!”翠袖娇嗔抗议。 “好好好……”他还是忍不住先亲她一口,再回答她。“你不需要担心,一旦我们出了京就安全了,毋需特别赶路。” “你确定?” “确定。” “那就好!” 翠袖吐出一口气,然后贴在他身上,阖眼打算睡了。 “翠袖。” “嗯?” “你不问我为何不同你说实话么?” 打开眼,举起眸子,翠袖困惑地瞅着他。“干嘛一定要问?夫君一定是有你的考虑,你说了我不一定了解,干脆不问不是省事多了吗?” 金日再度怔了怔,继而朗声大笑,笑得翠袖满头雾水,不懂他在发什么神经? “翠袖,你真是天底下最特别的女人!” 或者许多人都认为她配不上他,而她也的确没有足以与他匹配的身分背景,也不是什么天香国色倾城大美人,更没有天纵才华或聪颖的脑子,但她自有她特别的地方。 他并不认为男人与女人一定要有某方面相匹配才能够结合,而是双方是否拥有足以吸引对方的特质。 成亲至今已两年多,他仍不时自她身上发掘出令人惊奇的特点,这些,比身分、比容貌、比才华更吸引他,在他眼里,她是天底下最特别的女人,这就够匹配他而足足有余了。 想来,额娘在阿玛眼里也是如此吧! ******bbs.fmx*** 徐州,南河总督府里,黄希尧头一回见到乾隆的老丈人,高斌,一位沉稳内敛的老人家,双眼有神,下颚一缯须,看上去挺威严,跟他那个好色贪婪的儿子高恒全然不同。 “世子爷到此不知有何指教?”双方一番客套的寒唁一后,高斌便直问来意,心里有数亲王世子不会闲着无聊跑来找他喝茶,必定是有事,只不知是好事或坏事。 “指教不敢,只是有点事儿想请教高大人。”金日笑咪咪的拱拱手。 “世子爷请问。” “倘若我没记错的话,令郎高恒大人应是现任长芦盐政?” “世子爷确没记错。” “既是如此,高恒大人为何不在长芦勤办公务,却跑到开封去找乐子呢?” 高斌心头一凛,当即明白是儿子给他找的麻烦。 “请问这位是?”他转注黄希尧。 “河南按察使黄大人的儿子。”金日轻描淡写的介绍。 够了,不必再多说,按察使主刑法监察,肯定是高恒仗着国舅的身分在开封府为所欲为,随时都有可能闯出大祸来,届时黄大人既不好办人,也不好不办人,只好找人帮忙说话,希望他这个做父亲的能在儿子闯出祸之前加以阻止。 “卑职明白了。”二话不说,高斌立刻暂退。 半响后,他再出来,将一封厚厚的书信交给黄希尧。 “有劳黄公子将这封信交给高恒,改日老夫定会亲自登门向黄大人致谢。” 于是,问题解决了,直至离开总督府回到客栈,黄希尧还不太敢相信天大的麻烦竟是这样轻而易举,三言两语就处理掉了。 “我就说吧,高斌大人倍儿上道,几句话他就明白了。”金日笑嘻嘻的说。 “那我担心那么久是为什么?”黄希尧嘟囔。 “白搭!”金日轻快的走向客栈后面的厢房。“至于高恒已惹出的那些麻烦,令尊大人应该处理得来吧?” “那些是还应付得过去,就怕他闯出大祸呀!” “那就好。你该明白,在高斌大人面前,我故意不提高恒已捅下多少楼子,但高斌大人心中自是有数,他会记住这份情,往后黄大人再有麻烦去请他帮忙,他定然义不容辞,说不定还有利于令尊大人的前程呢!” “谢谢金公子。”黄希尧诚心诚意道谢? “不必谢,”金日爽朗大笑。“你到现在还叫我金公子,而非叫我世子爷,表示你当我是朋友,而不是高高在上的谁谁谁,这就够我高兴的了!” “啊,真是糟糕,我又忘了该改口叫你世子爷了!”黄希尧故意哀声叹气。“真是,叫习惯了就不容易改口,不过你放心,往后我一定会记住,得叫你世子爷,不能再叫金公子了!” 金日更是哈哈大笑,猛拍身边人的肩头,“你这家伙……”正想调侃他几句,笑声猝然腰斩,没音了,笑容却还僵在脸上,眼底已浮现一层浓浓的厌恶。“他大爷的,那对母女究竟是怎样啊!” 但见左右厢房前,汪家母女各据一隅,一个在等翠袖,妄想说服翠袖设法让他们回京里.,一个在等弘昱,只想多见他一面。 一个耐心、一个痴心,不知情的人定会觉得她们母女俩好可怜。 不过金日可没有多余的同情心送给她们,冷冷一哼便径自向黄希尧颔首暂别,而后回房里去找亲亲老婆了。 汪夫人连吭一声的机会都没有,门扇便在她眼前阖上,气得差点一口把那门咬下来,只恨两旁各一个门神守着,害她连出口怨气的胆子都没有,只好憋着一肚子火回里房去咬指甲扯头发。 黄希尧摇头,叹息,悄悄走到汪映蓝身后。 “汪姑娘,咱们刚下榻没多久,四阿哥就出去了。” 汪映蓝没有任何反应,冷漠得好像表情已经僵化而无法政变了似的,黄希尧以为她没听见,正想提高嗓门再说一次,她蓦然转身,挺着高傲的背脊回到她自己的客房里去了。 同情的目光跟随着她,直至她消失于门后,黄希尧不禁暗暗庆幸自己当初能及早摆脱那份毫无希望的感情。 汪映蓝,终究不是属于他的。 ******bbs.fmx*** 翌日启程,黄希尧径行回开封,两辆分别由铁保、何伦泰驾驶的马车继续朝广州前进,金日骑马在前方领路,然后是翠袖和香月、香萍乘坐的马车,接下来是汪家四口子的马车。 至于弘昱,他一直都在遥遥远远的后方,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小黑点。 即使如此,汪映蓝也宁愿掀开车后的布帘吃风啃沙,非得盯着那一个小黑点看不可。、 “你真是蠢!”汪夫人愈看愈是有气。“连瞄你一眼都不愿意的男人,你看他做什么?也不想想,一旦我们到了广州府,他们早晚要回京,到时候别说多看他一下,恐怕再也见不到面了!” 汪映蓝娇靥上仍是一片冷漠,只嘴角若有似无的抽了一下,始终小心观察着她的汪夫人立刻注意到了,心头不由一阵喜。 “所以说,你得赶紧想个办法呀!” 汪映蓝依然不言不语,但眼皮子垂落了,汪夫人心头狂跳,女儿终于听进她的话了,如此一来,九成九有希望了,无论如何,女儿的心思可比她灵活多了。 想吧、想吧,用力想吧,无论多么阴险狡诈、多么卑鄙龌龊都行,只要能让她们再回京城里去,什么手段她都敢使。 想吧,用力想吧! 而在前方的马车上,金日仰眸看看天色,再回头对铁保使一下眼,铁保会意地点了一下头,而后,两人很有默契的同时飞身对调位置,眨眼间,他已坐在马车前驾驶座上,一手抓着缰绳,一手回过头去掀开布帘。 “累吗?” “不累、不累,我从来没坐过这么舒适的马车呢!”翠袖笑咪咪的连连摇头,手里还抓着一副骨牌。. 再看看马车内,比一般马车宽敞不说,更舒适得不像马车,除了桌子和暗柜之外,其它一切都是软绵绵的,翠袖便倚在睡-上和香月、香萍一起玩牌,最特别的是,即使马车晃动得再厉害,马车内也不会太受影响。 难怪坐这么久的马车,她半声都没吭过。 “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到延平府了。” “好好好!”随便应两声,她又回去专心玩牌了。 金日失笑,放下布帘回身坐好,铁保正好回头看他,他大拇指往后一比。 “里头是你整置的?” “是,爷,可花了奴才好一番心思呢!” “果然有一套!” 原是该坐船较便利舒适,但为了避开玉弘明,他不得不决定让翠袖搭马车,幸好铁保够机灵,不声不响花了三天功夫去改造这辆马车,起初他倒没有特别注意到什么,就是没听见翠袖抱怨感到很纳闷,搞了半天,原来马车里舒适得跟睡在摇篮里一样,嗯,找个机会他也要进去睡睡看。 铁保笑开了。“谢爷夸奖。”就知道这么做会讨到主子的欢心。 金日再指指另一辆马车。“那一辆也是?” “很抱歉,爷,奴才只整置了夫人这一辆,另一辆……”铁保猛眨眼,一脸无辜。“不够时间,而且那辆马车有点旧了,恐怕颠得很!” 金日哈哈大笑。“干得好!” 铁保用汗巾拭了一下脸。“爷,咱们到广东后,是要先到袁大人那儿,还是先到别苑去?” “都不,”金日顽皮的眨一下眼。“咱们先上汪海布庄。” 铁保立即明白了。“先把‘累赘’丢开?” “没错。所以……”表情悄然降温,徐徐覆上一层冷森森的阴色。“要倍儿小心,那两个女人也猜得出我们会这么做,在到达广州之前,她们必然会想尽法子来挽回被扔在广州的命运,因此……”话到这里,猝然中断。 两人四只眼动作一致的朝后转,警戒的目光射向道路尽头。 马蹄声,迅速由远而近,快得像在飞,才刚看见那单人单骑,眨眼间已来在近前。金日两眼瞪圆了,怔愣地看着那骑奔驰至马车旁才缓速下来。 “终于找到你们了!”马上骑士轻喊。 金日又呆了片刻,方才咧出无奈的苦笑,真是该死,他已经忘了有人会追上来—— 玉弘明,他的堂弟,果然追来了,这下子可又热闹了! 第六章 玉弘明有点变了。 他依旧俊美非凡,依旧沉稳冷静,但偶尔会流露出焦躁不安的神色,甚至大发雷霆,好像有什么烦恼纠缠着他,使他定不下心来。 “你……知道了么?” “……不知道。” 难怪他会焦躁不安,难怪他会定不下心来。 金日悄悄吁出一口气,放心了。“其实对你而言,不知道更好,当时若非我挫火儿挫过了头,我也不会说出那些事儿。不过我不会向你道歉,你不该动脑筋动到翠袖身上,不对的是你。” 玉弘明下颚绷紧了。“但他们愈是不肯告诉我,我愈想知道!” “我了解,所以你希望我能告诉你答案,对不?”金日轻轻叹息。“很抱歉,我不能说,这个秘密绝不能自我口中说出去,不然我阿玛一定饶不了我!” 玉弘明眯一下眼,眸中陡然透出犀利的光芒。“难道是你阿玛……” 金日怔了一下,霍然狂笑。“别乱扯白,你既不像我阿玛,跟我们几兄弟也不像呀!” “我像我娘。”玉弘明冷冷道。 金日呆了呆,还是笑。“若是真,阿玛索性把你娘收做侧室不就得了!” “我娘是天地会的龙头之一,”玉弘明的声音更冷。“彼此立场不同。” “即便如此,也该把你带在他身边吧?” “或许是你娘不肯,否则你有个弟弟也叫弘明,为何?” 早猜到他会问到这,额娘啊,您可真会替人找麻烦! 金日暗暗叹了口气。“那又如何?我十四叔也有个儿子叫弘明呀!” “既是如此,你弟弟为何又要取名弘明?”玉弘明更是步步紧迫,咄咄逼人。 真是,愈扯愈胡了! 金日摇摇头。“我阿玛这辈子只有一个女人,就是我额娘,他绝不是你爹!” 玉弘明还是不相信。“那你为何不能告诉我?” 因为牵扯起来是一团剪不断,理更乱的乱线啊! 金日苦笑。“一旦我说出口,定然会牵扯出一连串问题,可怕啊!” 玉弘明的眼又眯了。“因为我爹是个满清王爷?” 这话倒没说错,他爹的确曾经是个王爷-和硕廉亲王,后来却变成“猪”。 “你就别再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 玉弘明盯住他许久,忽又问:“你为何不捉我?你是堂堂满清宗室,我是天地会叛逆,你为何不捉我?” 天,问到重点,戮到要害了! 金日呻吟著抚住额鬓,头真是痛痛痛啊!“我不能告诉你,去问你娘吧!”好吧,应付不了就推! “你又为何能够得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去问你娘!”再推! “我娘也一再警告我,无论如何不能动庄亲王府里任何一人,为何?” “去问你娘!”继续推! “你和我爹究竟有什么关系?” “去问你娘!”努力推! “我爹到底是谁?” “去问你娘!”推推推,狂推! 砰一声,玉弘明的拳头猛擂一下桌子霍然起立,脸黑半边,架式都摆出来了, 一副打算跟他拚个你死我活,强用武力逼他吐实的姿态,但,考虑到自己根本打不赢人家…… 目注他狂怒的暴旋而出,金日刚吐出一口气,身后,内室门悄悄打开,一颗小脑袋探出来。 “夫君,你们在吵架吗?” 闻声,金日起身过去扶她出来坐下,门外,铁保对香月、香萍摇头暗示暂时不要进去,然后静静的将门关上。 “我们没有吵,但他在生气。”先倒一杯温茶给她,再偷摸她凸起的小腹。 “他在气什么?”她好奇地问。 “你不需要知道。”圆圆的,摸起来真好玩。 “那……”瞄一下窗外,她又问:“玉公子是来追蓝姊姊的吗?” “应该是。”这回里面不知道住了多少人? “但香萍说蓝姊姊喜欢四弟……” “你看弘昱喜欢她吗?” “……不喜欢。” “这不结了。” “可是,他们不会打起来吧?” “当然不会。” 言犹在耳,第二天,他们马上打给他看。 ******bbs.fmx*** 次日,马车刚离开延平府不久就停下来了,金日气急败坏的离鞍飞身暴起,一个起落翩然落地,硬生生插入两个激战的疯子中间,一手急晃连挥二十七掌扫开不肖弟弟对亲大哥的攻击,另一手扯住玉弘明的衣袖转身就逃,一路逃到马车旁才敢止住脚步破口狂骂。 “他大爷的,连我都打不过他,你竟敢跟他打,活腻味了是不?” 玉弘明抿唇不语,但眼底流露著一股吃惊的神色。 “没错,他的武功比我更高,甭去惹他,不然我可不负责替你收尸!”金日没好气地说,回眸瞄一下,“铁保,去帮玉公子把马牵过来!”话落,迳自坐回马车驾驶座。 片刻后,马车继续前进,布帘掀开,翠袖探头出来。 “夫君,你不是说他们不会打起来吗?” “……我说错了。” 见他嘟起小嘴儿承认自己错了,一脸不甘心的表情,实在非常可爱,翠袖忍不住偷笑了好一会儿。 “他们为什么打起来呢?” “谁知道,也许是因为玉公子喜欢汪映蓝,汪映蓝却喜欢弘昱,而弘昱呢,他谁也不喜欢,又是那种没有人受得了的性子,于是两人便一言不合,不对,是一眼不合打起来了。” “这样啊!”翠袖双眉轻蹙,沉默了,歪著脑袋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奇怪的事。 金日瞥她一下。“怎地不吱声了?” 垂眸,水汪汪的眸子自睫毛下瞅视他。“香萍对我说了,蓝姊姊对四弟好痴呢,还有玉公子,到现在还舍不下蓝姊姊,他们,真的好辛苦!” “所以?” “你不能帮帮他们吗?” 金日猛翻白眼。“如何帮?是帮汪映蓝和弘昱?还是帮玉公子和汪映蓝?不然干脆撮合弘昱和玉公子吧!” 翠袖噗哧失笑。“你在乱扯什么呀?” 金日叹气。“我说啊,感情的事儿别人帮不上半点忙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硬要撮合他们,总会有一个人蒙起被子来偷哭,请问你要让谁哭、让谁笑?” 翠袖又缄默了,好半响后才深深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知道不能硬撮合这种事,但不知怎地,看到他们这么辛苦的互相追逐,我就会想到刚认识那年的你和我,你也跟得我好辛苦,我却一直懵懵懂懂的不能体会你的心意,倘若当时我就那样傻傻的错失了你……” 说到这儿,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天哪,好可怕!” “请等一下!”金日喟叹,回眸。“麻烦你先搞清楚一件事,你不是汪映蓝,我也不是弘昱或玉公子,即便是在一模一样的情况下,不同的人必然会演变出不同的结果。话再说回来……” 他温柔地抚挲她的粉颊。“你并不是对我无情,只是迟钝一点,我总会追著你,直至你明白自己的心意。但汪映蓝对玉公子无意,弘昱对汪映蓝更是无情,这是倍儿明显的事实!每个人都瞅得出来,就算拖拉上一辈子,他们也不会有任何结果,这点请你分清楚好么?” 也许是他解释得太丰富,话说太多,听得翠袖的小脑袋又歪了,单纯的眸子怔愣的盯住他良久、艮久…… 终于,她若有所悟的对自己点点头。 “对呀,我只是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但迟早总会明白,跟蓝姊姊他们是不一样的嘛!”说著,她展颜笑开来,一副“安心了”的样子。“尤其他们又是那种个性,日子拖再久也不可能两情相悦,既然如此,倒不如早一点想开比较好……” 顿一下,她很认真的问他,“蓝姊姊来找过我好几次,我都没见她,你说下回我要不要见见她,顺便开导她一下呢?” 开导汪映蓝? 爱说笑,要开导汪映蓝,不如去开导茅坑里的石头! “不许!”金日斩钉截铁的否决她的异想天开。“无论如何你不许见汪映蓝,不,是不许见汪家任何一人,包括那两个小鬼,记住了?” “好嘛、好嘛,不见就不见嘛!”不知为何,见他生气,她反而笑得很开心,“其实人家只不过是想试试额娘说的话,才不是真的想见蓝姊姊。”她拍拍自己的肚子。“瞧,现在我又有了孩子,我才不敢拿他冒险呢!” 简直不敢相信,离京城都这么大老远了,某个女人的话竟还会影响到他们! “额娘?”金日啼笑皆非。“她又教你些什么了?难不成……算了,不必告诉我!” 可恶啊,那个女人真的想把他的老婆“教导”成跟她同一个等级的不成? ******bbs.fmx*** 只不过多了一个人,单调无聊旅程突然变得热闹有趣起来了。 时不时可见汪映蓝掀车帘遥望弘昱,不到两眼,玉弘明就会有意无意的策马挡在两人之间,跟著,车帘就落下来了。 谁也别想见著谁。 而汪夫人则忙著跟玉弘明谈判,说可以先让他和汪映蓝定亲,条件是他要带她们一家人回京城,等汪士镗从黑龙江回来后再成亲。 这种连哄带骗的谎言,玉弘明听都没听完就走人了。 接下来,汪映蓝竟想利用玉弘明,请他替她找翠袖出来谈话,很可惜,在翠袖的禁见名单上,玉弘明也是其中之一。 金日防范得比他们想像中更严密。 最后,在他们到达广州府前一天,也许是时间太紧迫,再混下去就没有机会了,汪映蓝居然直接找上金日。 “金公子,我可否跟你谈谈。” “抱歉,不可!” 汪映蓝没有说第二句话的机会,金日就不见了,他没兴趣和汪映蓝谈谈,倒想和玉弘明聊聊。 “走,喝杯酒去吧!” 不管玉弘明同不同意,他硬揪著人往客栈前的饭馆子去。 这座小镇虽不大,但由于是到广州府必经之路,过路客相当频繁,晚膳时间饭馆子里几乎满座,而且九成都是过客,狼吞虎咽吃饱就走人,少有人像他们那样慢吞吞的喝酒吃菜,细嚼慢咽,菜都凉透了,他们还在那里半口半口的喝。 没办法,他得等待说话的最佳时机呀! “玉公子,能否告诉我……”自杯沿上,金日静静地注视方桌对面的人。“你之所以不愿死心,是因为得不到汪映蓝不甘心,还是真有那么爱她?” 玉弘明喝了不少,脸都红了,应该会回答他了吧? “……我不知道。” 果然,他回答了,但为什么是这种见鬼的回答? “你是说,你不确定自己是否真那么爱她?但你又追著她不放!”是闲著太无聊了吗? “我只是……”玉弘明猛灌下另一杯酒,大概是第一百杯吧!“放不下她!” 放不下? 是心放不下,还是自尊放不下? “无论如何放不下?” “放不下!” 金日怔了会儿,也猛灌下一杯酒,叹气。“可恶,我还想劝你收收心呢!” “为什么?”玉弘明眼神阴狠的瞪过来,好像打算把酒泼过来,多半是忘了自己刚刚才把杯里的酒一口喝光了。“你想帮你弟弟?” 金日叹得更大声。“我不信你看不出,弘昱压根儿对她没兴趣呀!” 玉弘明眼红红地看著他,不吭声,金日又叹气,提起酒壶为两人斟满——要泼酒,也得先有酒吧! “她不可能跟你,你追她再久也是枉然,何苦?”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话落,忘了要泼酒,又一口喝干酒。 金日不由大皱其眉,到此时此刻为止,他还是搞不清楚玉弘明对汪映蓝的感情是否真有那么深刻,或只是玉弘明好强不肯认输而已? “你真这么放不下?” “就是放不下!” “……算了!” 看样子玉弘明和汪映蓝两人之间的事他根本插不进手,总之,他尽过力了,再往后,也只好随他们去了。 稍后,他回到客房里,香萍、香月刚服侍主子睡下,见大主子回来,奶娃脸上一片红晕,脚步也有点颠踬,便也伺候他更衣脱靴躺上床,再吹熄火烛,轻手轻脚的退出房外,拉上门关上。 而床上,金日尚未接近翠袖,她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他一将她拥入怀中,她差点当场被酒气活活醺死,连忙推开他后退一些。 “夫君,你醉了吗?” “没有。”他马上又捉她回来。、 “好浓的酒味啊!”她转开脸说话。 “习惯就好。”他硬把她的脸扳回来。 “不用习惯我就已经被醺死了啦!”她推开他嘟过来的小嘴儿。 他坚持要在她脸上亲一下——额头,然后乖乖把脑袋躺远一点。 “睡吧!” “好。” 过了几乎有三炷香时间,两人应该都睡熟了,黑暗中却又传出翠袖的声音。 “夫君,你在想什么?” “你怎地知道我在想事儿?”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嘛!” 黑暗中,又静默片刻,他翻身将她揽入怀里,这回她没有抗拒。 “倘若你喜欢我,但我不喜欢你,你会如何?” “……夫君是在说蓝姊姊,还是玉公子?” “我谁也没说,是在问你。” “……我想我会像夫君当初追著我一样,也跟在你身边,期待有一天你也会喜欢上我。” “跟一辈子吗?” “不,倘若有一天夫君喜欢上别的女人而成了亲,那我当然不能再跟下去。” “你还是可以做我的妾嘛!” “可是如果我继续跟在夫君身边,夫君的妻子一定不开心,她不开心,夫君也会不开心,我不希望夫君不开心呀!” 黑暗中,再度沉默了,翠袖几乎快睡著了,方才又传出金日的声音。 “翠袖,你真是个好女人!” “谢谢,不过……请问你在摸什么?” “我在找‘入口’。” “入口?” “就是那个可以直达你的肚子里的入口,我想进去看看这回住在你肚子里的娃娃究竟是男的或女的?” “看不见的啦!” “为什么?” “里面太暗了嘛,不然你要拿蜡烛进去吗?” “……” ******bbs.fmx*** 广州城内,由大东门到西门的惠爱街是贯穿东西的主要干道,而这条街道也恰好将广州城分为两个部分:北城的衙门官邸和南城的商业区,汪海布庄就在南城的大市街上,一家生意鼎盛的绸布庄。 由于早就收到书信通知,马车一到达就有人出来招呼,可笑的是,汪夫人竟然闹著不肯下马车。 那马车送给你好了! 连半个宇也懒得跟她罗唆,金日闷不吭声,迳自赶著另一辆马车离开,何伦泰也爬上铁保后面,两人同乘一骑跟著马车走,玉弘明自然是跟著汪映蓝,至于那个弘昱,不必管他,再远他也会自己跟上来。 很快的,马车出了西门,越过西关来到荔枝湾畔的别苑,那儿早就有人来大肆整理过,他们只要决定住哪座厢房就可以了。 “我要住最靠近湖边的厢房!”翠袖兴奋的大叫。 “甭想下去游水!”先警告再说。 “人家是想乘舟钓鱼啦!” “想都别想!” “……倍儿小气!” 两天后,趁著翠袖睡午觉,金日一个人偷偷溜到北城去,他想见一个人。 光孝寺座落于广州北城,是岭南年代最古、影响最深广、规模最宏大的寺院,自从昙摩耶舍在此建寺讲学以来,先后有许多名僧来此传教,自是佛名远播,香火鼎盛。 文天豪说过会在光孝寺等他。 岂料他在寺里来回踱了大半天,大雄宝殿、鼓楼、铁塔全都逛遍了,没见到想见的人,却碰上没想到会见到的人。 “金公子。” “胡大夫?”金日吃惊的看著趋向他而来的瘦老头子。“你……你不是回江南去了?” 胡大夫笑嘻嘻地对金日施了个大礼。“算命先生说小老儿到这儿来才是好,所以我就在这儿开了家医馆,果然,不上半年小老儿就发了,如今,说到胡家医馆,广州城内可说是没人不知、无人不晓呢!” “那可恭喜你啦!” “是金公子的成全。”胡大夫笑得阖下拢嘴。 “那有空上我那儿帮翠袖看看,”金日顺口道。“她……” “小老儿知道,夫人身怀六甲了。” 金日怔了一下,“你怎会知道?她……啊!”恍然大悟。“是那个算命先生告诉你的?” 胡大夫点头。“算命先生要小老儿在这里等金公子。” 眉头挑了一下,“怎么著,他要你在这儿等我?”金日大眼儿眯了。“难不成他摆谱儿不肯见我?” “不不不,”胡大夫慌忙摇手,“是算命先生说金公子不宜知道太多,否则金公子就走不上该走的路。不过算命先生也交代了几句要转告金公子,只是……”他面显为难的犹豫一下。“得见著夫人之后才能说。” 见他神神秘秘的,金日不禁好奇起来,于是立刻带胡大夫回到别苑,想快快知道算命先生究竟想告诉他什么。 而别苑里,翠袖竟也好像在等他似的,早已睡醒起床,穿戴好在喝鸡汤了。 “金公子,算命先生要小老儿转告您的只有一句话……”胡大夫笑嘻嘻的指住翠袖的肚子。“既然有缘,走了也会回来,该你的就是你的!” 闻言,金日不由困惑的皱起眉头。 谁跟谁有缘?谁走了会回来?又是什么东西该是他的?这该死的老家伙到底在说的什么天机? 愈想愈不明白,他正想破口大骂,脑中忽地灵光一闪,双眸暴凸,眼睁睁瞪住胡大夫手指的地方——翠袖的大肚子,呼吸开始不太顺畅,猛咽口水,想说话却几乎挤不出声音来。 “你……你是说‘他’……”他结结巴巴的话都打结了。“‘他’会回来?” 胡大夫笑意更深。“不,‘他’已经回来了,等著要睁眼给您看,哭给您听,笑给您开心呢!” 砰一下,金日跌坐到椅子上,激动得眼眶都红了。 “‘他’……听见了?” “听见了,所以回来了!” “天!”金日呻吟了,却是笑的呻吟。“我的孩子!” 被指住大肚子的翠袖原是一边喝汤一边来回看他们,十分认真的倾听,却怎么也听不懂,直至此刻,见夫婿竟然红了眼,不禁有点吃惊,赶紧放下汤碗过去安慰夫婿。 “夫君,你怎么……啊!” 当著胡大夫的面,金日竟然一把将翠袖扯入怀里,让她坐在他腿上,一面继续激动的抚摸她的肚子。 “回来了!‘他’回来了!”该他的就是他的! “夫君,你到底怎么了?”顾不得害羞,翠袖关心的端详他,实在不解他为何如此激动? 金日双目湿润地凝视她片刻,忽地层颜一笑。 “我是很高兴,以后不必再苦苦压抑怀念的心情了!” 翠袖歪著脑袋想了一会儿,然后歉然道:“对不起,我听不懂。” 金日豁然大笑,“你不需要懂,老婆,你只要小心自个儿的身子就行了!”话落,他起身将翠袖放在座位上,走开两步。“胡大夫,还不快来帮夫人把把脉!” “是,金公子。” 胡大夫谨慎地为翠袖把脉,金日徐徐踱到厅外檐下,背手仰望澄蓝的天,全身充满著豁然开朗的轻松感。 老天可真是爱开玩笑啊! ******bbs.fmx*** 半个月后,在胡大夫的同意下,金日带着翠袖到韶州探望岳丈大人,那四姐妹一见面,马上又叫又跳的揪成一团,虽然挺着大肚子,翠袖跳的不比妹妹们低,看得金日心惊肉跳,满头冷汗,差点跪下去求她。 “要叫尽管叫,要抱也尽管抱,可千万别跳呀!” 见他紧张的不知如何是好,袁夫人窃笑着把四个丫头叫到一旁去,她和袁士弼则和金日在另一边说话。 “女婿这回要在广州府停留多久?” “呃,这个……”金日有点尴尬的咳了两下。“尚不一定,得等京里来通知,不过多半是过年后。” “既是如此,就在这儿过年吧!”袁夫人瞥一下翠袖,“翠儿何时生?” “该是二月。” 袁夫人点点头,“届时你们若还留在这儿,我会帮她做月子。” 金日抱拳重重拱了一下。“有劳岳母大人了!” 三人继续聊了一会儿,金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 “对了,有个家伙……”停一歇,再接下去。“对,就门口那家伙,他是我四弟,舌头被猫咬掉了,从不吱声,也不搭理人,所以呢,麻烦岳母,随便给他间房,饭桌旁也给他留个位儿,然后就当没那个人好了!” 袁士弼与袁夫人怔愣地望著厅口片刻,再看回金日,又看回厅口。 “你们……可真像!”袁士弼低哺道。 “可又……不太像。”袁夫人迟疑地道。 “像,因为我们是兄弟;”金日笑吟吟地解释。“不像,因为我们的性子不同嘛!” “的确,他的五官容貌比女婿你稚嫩,可看上去却比女婿你成熟! 金日哀怨地抽抽鼻子,叹气。“是,女婿我知道,我们兄弟俩就这张脸盘儿骗人,他骗一半,女婿我是从头到尾一整个骗,可这也不能怪女婿我,他是死人脾气,而我就这性子啊!” 骗人还说不是他的错,可真会耍赖! 袁夫人硬吞回笑意。“也没人说怪你,只是仍然难以接受,怎么看你都不像是近三十岁的人嘛!” “那随便一点,算我二十好了!”金日很大方的把岁数贡献出去让人拨算盘。 袁夫人忍不住笑出来。“二十还太多了!” 金日滑稽的眨了眨眼。“十九?十八?” 袁士弼也笑了。“岁数还可以讨价还价的吗?” “不然怎么办?”金日两手一摊。“总不能要女婿我逢人就说自个儿多少岁数吧?” 袁夫人笑著直摇头。“肯定不会有人信你!” 金日嘻嘻一笑。“那就甭信,继续任我骗!” 袁士弼夫妇俩又笑了。 女婿虽然是宗室皇亲,却没一点架子,又宠爱女儿,除了那张骗人的脸,也实在没什么好挑剔的了。 袁士弼夫妇俩相对而视,唇上挂著同样的笑容,欣慰,宽怀。 他们可以安心了。 ******bbs.fmx*** 翌年二月,南海神诞当日,翠袖顺利产下一子,在听到娃儿哭声的那一刹那,金日的眼眶也红了。 儿于终于哭给他听了! 再见儿子两只耳垂上果然也各有一颗小小的红痣,他已无可存疑,肯定算命先生果然没有说差。 既然有缘,走了也会回来,该他的就是他的! 满月后,金日为儿子取名永-,并异乎寻常的疼爱儿子,一天起码要抱上三个时辰,常常就那样抱著他、看著他,痴了。 “爷都忘了小格格了!”香萍和香月偷偷抱怨。 “男人嘛,总是重男轻女,”翠袖全然不以为杵。“又不只夫君一个人,有什么气好生的?”娘早说过了,要传宗接代就得靠男人,女人只能依附男人的姓氏生存,这是传统定律,既无力改变,只能顺从它。 她倒是想得开,却不知金日之所以会格外疼惜儿子,这跟孩子是男是女根本无关,而是…… 失而复得的宝贝更加珍贵啊! 第七章 “爷,京里来信。” 闻言,金日立刻将孩子交给翠袖,忙不迭自铁保手中取来信函拆开,满心希望这回传来的是好消息。但是…… “见鬼!”才刚看个头,他就低咒了一声,看完更是破口大骂。“可恶!” 见状,翠袖也把孩子交给香萍,凑过来问:“夫君,出了什么事吗?” “今年是皇上四旬万寿,太后要大妞儿、玉妞儿留在京里过万寿节,又说我也得赶回去参加万寿庆典,”金日气唬唬地鼓凸了嫩红的腮帮子。“这根本是在设计我嘛!” “那我们得赶回去了?” “不,眼下才五月,我要到最后一刻才赶回去,咱们七月中旬再搭船回京,到时候……”他又伸手将孩子抱回来。永-五个月大了,也不会太辛苦。” 话声刚落,何伦泰也进厅里来了。 “爷,玉公子求见。” “玉弘明?”金日微微蹙一下眉,再把孩子交还翠袖,“你们待在这儿!”旋即尾随何伦泰离开花厅。 片刻后,书房里,他亲手为玉弘明斟上一杯馨香扑鼻的淡茶。 广州人爱喝茶,早茶、午茶、晚茶,几乎时刻都在喝,是雷打不动的习惯,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问,金日也染上了这个习惯,少喝酒,却不时抱著茶壶喝两杯。 “说吧,什么事儿找我?” 难得的,玉弘明欲言又止的说不出话来。 金日耸耸肩。“你还放不下汪姑娘?” 玉弘明无语,默认。 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盅来,“那么汪姑娘呢?”金日问。“还是每日到越秀山听弘昱吹笛?” “风雨无阻。”玉弘明终于出声了。 “而你也跟著她每日到越秀山报到,真是可笑复可悲!”金日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谁教你要告诉她,弘昱在越秀山吹笛。” “不是我,是北城的人传言到南城去,说越秀山有人在吹笛。” “原来如此,那就不能怪你了。”金日浅啜一口茶,又问:“那么,汪夫人呢?放弃了吗?” 玉弘明鄙夷地哼了一声。“她成天往北城跑,用尽方法想把女儿推销给广东巡抚或广州将军,可惜巡抚苏昌生性不好女色,广州将军虽爱汪姑娘的美,却受不了汪姑娘的冷,因此她打算到肇庆去,试试两广总督那边是否有希望。” “不敢相信!”金日呢喃。“她是在卖荔枝还是莲藕?” “她是在卖亲生女儿!”玉弘明恨恨道,大概是愈想愈有气,话一说完便端起茶杯来一口猛灌下去,却差点再一口倒喷出来——竟然不是酒,而是茶,还是近乎滚烫的茶。 “小心烫嘴。”金日慢一步的警告他,眼里充满揶揄之色。 玉弘明狠瞪他一眼,金日无声失笑,轻轻放下茶盅,斜睨著他。 “老实说吧,到底找我干嘛?” 玉弘明又犹豫了,迟疑半天后,终于下定决心的猛点一下头。 “好,我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先说说看。” “汪姑娘说了,只要四阿哥能够认真的、仔细的看看她,再亲口对她说一句:‘他不喜欢她!’她就会死心。” 她会死心? 不,他不相信她会那么轻易死心,不然她也不会痴到现在了。想来她只是在利用玉弘明,希望弘昱能在认真的看过她之后喜欢上她,倘若还是不行,她也不可能死心,她会继续追著他跑,继续想其他办法。 真狡滑! “很抱歉,这种忙我帮不上!”金日毫不犹豫的回绝了。 “为什么?”玉弘明的嗓门提高了,看得出他很不高兴。 “首先,除非打赢弘昱,否则没有人能够逼他做任何事。而我……”金日滑稽的咧咧嘴。“我早说过了,他的武功比我高,我打不赢他。” “但他跟著你来了!” “那是阿玛打赢他,又不是我。’金日叹道。“告诉你,阿玛可是打得他吐了好几口血,他才肯听话乖乖的‘保护’我们出京呢!” 玉弘明惊讶的呆了一会儿。 “那……” “第二,”不给他机会问话,金日抢著又说。“打从出生开始,弘昱就没吭过半个宇,连阿玛、额娘都没叫过,就算阿玛把他打个半死,他就是不肯叫,我又如何要他对汪姑娘开口说话?” “他是哑巴?”玉弘明更惊诧。 “谁知道。”金日耸耸肩。“我只记得他婴儿时的哭声十分特别,好像刚出生的小猫。” “会哭出声来?那应该不是哑巴呀!” “别跟我说那种事,我又不是大夫。”金日不耐烦地挥挥手。“总之,汪姑娘的要求我办不到,不是不想,而是无能为力。” “但汪姑娘说,只要听到他一句话就行了呀!”五弘明喃喃道。 “一个宇都不可能!”金日断然道。“话说回来,你到底知不知道自个儿在干什么?这么做又有何意义?你一心希望汪姑娘对弘昱死心,接下来呢?她就会倾心于你了吗?” 玉弘明脸色悄然阴沉下来,没吱声,然后,金日又说出他最不想听的一句话。 “要我说啊,真正该死心的是你吧!” 砰一声,花架被一掌劈碎,玉弘明的人也飞出书房外。 “不用你管我的事!” 默默地,金日再捧起茶盅来静静品尝,大眼睛微微眯起,眉头若有所思的打了一个小小的结。 他应该去找汪映蓝谈谈吗? ******bbs.fmx*** 六、七月,正是享用荔枝的最佳时节,这时候不去吃荔枝吃到撑,简直是太对不起自己了,因此,当金日携妻带儿准备搭船回京时,也顺便携上两大篓荔枝。 会不会拉肚子不管,先吃到爆再说。 天字码头上,金日一手抱著亲亲儿子,一手搂著亲亲老婆,状极无聊地看著船夫忙碌地装卸货物。 “娘子。” “……夫君。” “你又脸红!” 一说她脸红,好像在证实他的话似的,翠袖双颊上的虹彩顿时又加重好几分。 “你突然叫人家,人家当然会脸红嘛!” “要习惯!”金日一本正经的命令。 “好嘛、好嘛!”翠袖委屈的嘟囔。 “娘子。” “夫君?” “你还想买什么带上船的么?现在还来得及去买。” “没有,该带的都带上了。” “嗯。”金日点头,转首再问一旁静立的何伦泰,“都打理好了?”他没问儿子,反正问了儿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爷,都打理好了。”何伦泰躬身回道。 “还要多久开船?” “半个时辰左右。” “那么久?”金日咕哝抱怨,匆地双目一凝。“咦?他怎么也来了?” 但见胡大夫远远自永清街那头转进码头来,肘弯上竟然挂著包袱,显见也是要 搭船出远门。 “金公子,幸好,赶上您了!” “怎地,胡大夫,你也要搭船上哪儿么?”金日好奇的问。“那也不该到这儿,天字码头只有官船,没有民船喔!” 胡大夫气喘吁吁的横臂拭汗。“小老儿要跟您上京啊!” “咦?”金日呆了呆。“你要跟我上京?为什么?” “算命先生说的,”拎紧了包袱,胡大夫说。“要小老儿随您进京去,明年三月再跟您一起回来。” 随他上京,明年再跟他一起回来? 他为什么要再回来? “他大爷的,现在又是怎样了?”金日没好气的忿忿道。 “小老儿也不知,算命先生怎么说,小老儿就怎么做,也没敢多问。”胡大夫很干脆的把所有问号全都丢还给对方。“还有,算命先生要小老儿转告您,甭再管玉公子和汪姑娘的事了。” “为什么?” “那是注定的事,您想管也管不了,那两个人的命运都牵系在四阿哥身上,直到有一天四阿哥也‘走’了,这份孽缘才能够结束。但汪姑娘注定痛苦一生已是避免不了的了,玉公子却还有机会选择,未来是好是坏,端看他如何选择而定。” “什么选择?” “小老儿不知道。” “那到底还要多久?” “小老儿也不知道。” 左一个不知道,右一个不知道,金日不由得火了。“他大爷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胡大夫瑟缩一下,无辜的苦巴著脸。“算命先生没说,小老儿自然不知呀!” 不知道就要问啊! 金日正想发飘,就在这时,铁保自船上跑下来。 “爷,再两刻钟就好了,要不要奴才去通知四少爷一声?” 金日看看胡大夫,再皱眉略一思索,随即将孩子塞给翠袖。 “我去,你们先送夫人上船!”提气纵身,一眨眼已在远处。 “等等,顺便……”断声,翠袖张著嘴呆了片歇,耸耸肩。“跑得真快!” 铁保硬憋回笑。“夫人,您想要爷帮您买什么吗?” 翠袖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我想说到杏花楼买些茶点船上吃。” 铁保笑了。“夫人您请上船,奴才早就买好了。” “真的?”翠袖惊讶的睁大眼。“铁保,你真的很能干耶,什么都能事先考虑到,要是少了你就麻烦了!” 铁保听得喜形于色。“那么,夫人,奴才和何伦泰两个可以一直服侍在爷和夫人您的身边吗?” “当然!” 咚的一下,铁保吞下一颗定心丸,有夫人这一句话,总算可以确定不会被赶回庄亲王府了。 这辈子,无论到哪里,他和何伦泰都跟定主子了! ******bbs.fmx*** 越秀山,白云山的余脉,冈峦起伏,山峰挺峻,红棉矗立,树木葱笼,要在这样一座山里找人并不容易,不过,在悦耳的鸟鸣声中,一阵阵令人荡气回肠的笛音回荡在山凹问,循著那笛音,金日很快就找到了弘昱。 还有汪映蓝和玉弘明。 汪映蓝高傲依旧,自顾自盯著弘昱看的目不转睛;玉弘明沉默无奈,也盯著汪映蓝看得眼不稍移;而弘昱,管自吹他的笛,根本不理会有多少人在听,只要不骚扰他就行了。 金日摇摇头,上前负手立于汪映蓝身边,也瞅著弘昱看。 “汪姑娘,还记得算命先生的话么?” 汪映蓝淡漠著娇靥,仿佛没听到他说话似的,没有任何反应,只专注在那吹个人身上。 “收心吧!”金日只好自己再往下说。“都快一年了,弘昱要动心也早就动心了,他压根儿连多看你一眼都没,你再继续痴恋他又有何用?只会令你愈陷愈深而已,未来的痛苦也就更教人难以承受,这又是何苦呢?” 汪映蓝依然毫无反应,冰冷漠然。 “没有希望的事却不肯放弃,这岂不太蠢,还是把眼睛收回来看看你身边的人吧!即便你不喜欢玉公子,但他对你是真有心的,跟著他保证你能过好日子,对女人而言,这不是最好的归宿么?” 汪映蓝连眼也不眨一下。 金日叹息,“好吧,忠言逆耳,既然你不肯听劝,我言尽于此,往后……你好自为之吧!”然后,他引吭大喊,“弘昱,船要开了!”随即转身抱拳一拱。“两位,告辞!” 在汪映蓝尚未及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翩然飞身离去,笛音也随之飘然远去,终至消逝。 汪映蓝呆立原处,不知所措,玉弘明悄然行至她身后。 “他们今天搭船回京。” 汪映蓝屏息,半晌后。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玉弘明反问。“即使我告诉你了又如何?他们会让你跟去吗?” 汪映蓝又静默片刻后,突然转身离开。 望著她纤细兀傲的背影,玉弘明顿时明白她仍不愿死心,她定然会设法再追到京里去。不过…… 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如何? ******bbs.fmx*** 阔别近一年再回到京城里,金日不先回自己的世子府,倒先跑到庄亲王府去要人。 “我的宝贝女儿呢?” “没听过!”满儿装佯。 金日大怒。“额娘,你想强占人家的女儿吗?小心我到皇上面前告你!” 满儿无动于衷的挥挥手,“去告啊!”再泰然自若地从翠袖怀里抱去小娃娃,嘴脸马上笑开了。“天哪,又是一个好可爱的娃娃!” “额娘,兰馨又生了不是?”翠袖左右张望。“没瞧见呢!” “是啊,小你这娃娃两个月,唉!”满儿重重叹了口气。“又是个男孩!” “额娘,人家都是想要男孩,您却偏要女孩。” “女孩比较贴心嘛,还是多生几个女孩好!” “可是女儿终究要嫁出去……” 眼看她们俩竟然自顾自聊起来了,金日不禁又气又恼。“慢著、慢著,你们别顾著聊天,先把我女儿还给我!” “晚点再让她们嫁嘛!” “但那不是要由皇上决定的吗?” “那也下一定……” 咦咦咦,竟然不理他! 可恶,太目中无人了!“额娘,你……”金日正想展示一下男人的魄力,谁知他的咆哮才刚唱出头一句,马上就被一个不成语的娃儿咿晤声打断,“咏佩!”河东狮吼瞬间化为小绵羊咩咩叫。“宝贝女儿!” 一个圆润可爱的小女娃摇著铃鼓从里问摇摇晃晃的走出来,刚仰起小脸儿,眼前便黑了。 “宝贝女儿,阿玛好想你啊!”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 小女娃拚命挣扎著推开某人的口水源头,再圆睁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怔愣地打量那个在她脸上抹口水的男人,困惑的眨著眸子,又开始噘小嘴儿咿咿唔唔说那种只有小人国才懂的语言,好像在抱怨,又好像在抗议,那娇嗔的模样受不了的可爱,于是某人忍不住又凑上去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 小女娃软软的咿咿唔唔顿时升级为尖锐的呀呀啊啊,再次挣扎著要推开那张口水瀑布,但这回怎么推都推不开,于是她生气了…… 金日突然痛呼一声脸往后仰,吃惊地捂著鼻子。“天爷,她会咬人!” 众人轰然大笑。 “大哥,她不只会咬人,还会掐人呢!” 双儿刚说完,又听金日一声痛叫-她警告的太迟了。 “他大爷的,是谁把我女儿教成一只小母老虎的?” 众人更是狂笑。 “我!”满儿一脸得意。“她太可爱了,所以我教她对‘陌生人’都不用客气,免得她被拐跑!” 陌生人? 他是陌生人? “见鬼的陌生人,我是她阿玛呀!”金日愤怒的抗议。 满儿哼了哼。“陌生的阿玛。” 金日窒了一下。“我……我也是不得已的嘛!” 满儿咧嘴嘿嘿笑,“所以你也只好‘不得已’的给她咬几口罗!”她幸灾乐祸地说。“最多把你的眼耳口鼻全咬遍了,再把你脸上没有被咬过的地方全掐透了,到时候你们应该不陌生了吧!” “那我不成了猪头!”金日喃喃道。 众人全笑翻了,弘瞰猛拍他的肩头安慰他,唯有翠袖,她没有笑,反而欣慰的 湿了眼眶, 金日并没有忘了女儿。 “额娘,听我娘说,巧佳已正式嫁给王公子为侧室,我想去探望她,不知额娘听过她的消息没有?” 满儿眉毛一挑,露出诡异的笑。“听过啊,她还生了一个女儿呢!” “真的?太好了!”翠袖是真心为好友高兴。 “恐怕……”满儿装模作样的咳了咳。“不太好。” “呃?”翠袖僵住。“为……为什么?” 满儿没有回答,是兰馨在一侧为她做解释。 “毕竟像额娘这般偏爱女孩儿的婆婆不多呀,媳妇要生就该生儿子,女儿是赔钱货,一般婆婆都是这么认定的。偏她生女儿的时候,王公子的大老婆也生了个儿子,这下子她婆婆眼里就没她了。至于王公子……” 兰馨飞快地朝金日瞥去一眼。“不知打哪儿得来的消息,说汪姑娘会来找我们都是宋姑娘太多嘴,于是就不再上宋姑娘的房了,你也明白,一个女人若是丈夫不再进她的房,那日子可就难挨了!” 翠袖张著嘴,怔愣地瞅著兰馨,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呃,我想我还是不要去探望她吧!” ******bbs.fmx*** 晚些时候,孩子们都被嬷嬷们抱走了,没有时间让金日他们先回去休息,一家人——除了弘昱——便齐聚在后殿暖阁里讨论正事。 这回的状况并不如他们想像中那么容易应付。 “皇上也说话了。”满儿轻轻道。 “那又如何?这件事他命令不了我!”金日嗤之以鼻的决定下予理会。 “那么,他会在别的事上找我们的麻烦。” 金日蹙眉,环顾弟妹们一圈。“譬如?” “譬如……”满儿瞄一下允禄。“你们应该知道,除了世子之外,亲王之子封爵后就得搬出王府,倘若内务府安排不上你要住的房子,皇上也可以一次折现所有俸禄给你,然后打发你回东北去……” 金日沉默了。 “你应该早就清楚了,皇上是个相当精明又有点狡猾的人,当年虽然因为打赌输了,不得不让你阿玛辞去议政大臣的职位,可是……”满儿无奈的长叹。“我早 就该知道他不可能如此轻易放过你阿玛,才过了四年安稳日子,他又开始支使你阿玛去负责那种需要背著人干的事,而你们阿玛又为什么肯乖乖听他的……” 四兄弟相顾一眼。 “为了我们?”金日低喃。 满儿颔首,“皇上暗示你阿玛,如果他不干……”略微顿了一下。“就如同刚刚所说的,除了弘普之外,你们其他几个兄弟都得回东北去……” 四兄弟再次相对一眼。 “东北……”满儿摇摇头。“那也跟流放差不多了。所以,为了让你们继续留在王府内……”她满怀歉意的握住允禄的手,后者望她一下,没吭声。“你们阿玛只好听他的。” 金日咬著牙,眼色阴沉。“为什么?大妞儿、玉妞儿和皇上究竟有何不为人知的关系,为什么皇上非逼我娶她们不可?” 满儿摇摇头。“你还不明白吗?这跟大妞儿、玉妞儿无关,是皇上的问题。他不喜欢有人不听他的话,更不喜欢有他掌握不了的事,所以非逼你低头不可,大妞儿、玉妞儿不过是个借口而已。” “如果大妞儿、玉妞儿不想嫁给大哥了呢?”双儿脱口问。 “那小日儿就算逃过一劫了——暂时,以后皇上还是会再找机会为难他的。” “除了这件事,其他事我都可以低头。”金日很大方的表示他是个能伸能屈的大丈夫。 “但只有这件事他掌握不了。”满儿立刻泼去一盆冰水。 金日呆了一下,咒骂,“他大爷的!” 弘瞰朝兰馨瞟去一眼。“也就是说,我们都有可能碰上这种状况?” “是有可能,但是……”满儿望住金日。“重点是小日儿,因为皇上冀望小日儿将来能够接替你们阿玛的工作,他要一个能够完全掌握住的人。” 金日脸色又变。“该死,我忘了这个!” “事情好像愈来愈复杂了呢!”弘昶喃喃道。 “那就一样样慢慢解决嘛!”弘明嘟囔。 “对,先处理眼前最紧急的状况,”弘瞰举手赞同。“其他的再慢慢研究该如何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 “唔……”满儿沉吟了会儿。“也只有这么办了。” “可是要如何让大妞儿、玉妞儿放弃嫁给大哥的意图,这个问题也不容易解决吧?”换双儿泼大家冷水。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 满儿叹气,摆摆手。“好吧,大家一起来讨论……” 这一讨论就讨论了将近两个时辰,你说我驳,你吼我咆哮,最后还差点闹内乱,好不容易才讨论出一个基础对策,其他得靠临机应变。 “……好,大致上就是这样,还有任何问题吗?” 无声。 “既然没问题了,那我们去用晚膳吧,我快饿死了!” 于是,大家一起起身,岂料却有两个人站下起来,因为…… “咦?大嫂睡著了?”双儿不可思议地低呼。“不敢相信,她都不担心吗?” 不知何时,翠袖竟然歪在金日的肩头上睡著了,嘴角还冒口水泡泡,可见她睡得有多沉醉。 “我想她是不担心。”满儿怜爱的抚挲翠袖的脸儿。 “为什么?” “因为她相信你大哥。” 第八章 “你相信我么?” “相信啊!” 金日是偷偷摸摸溜回京里的,以免受到“不受欢迎人士”的骚扰,直到万寿节这日,他才不得不出面去面对那些逃避不了的人。 “那么,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要尽全力配合我,有疑问回去再问,懂么?” “懂了。” 一再叮咛,万般嘱咐之后,金日才把翠袖交给满儿,迳自上太和殿去。 这年虽是乾隆四十整寿,但乾隆决定只御临太和殿接受满蒙汉藏各族的王公大臣宦官贵族、八旗子弟,以及外国使臣的朝贺,并不举行筵宴。 虽说不关翠袖的事,但乾隆下旨意要翠袖一起进宫,因为太后想再跟她“聊聊”,因此朝贺结束之后,允禄便跟着乾隆上养心殿,金日则转至慈宁宫接老婆和不请自来的额娘。 “啊,弘普,你终于来了!”一见到金日,太后就对他猛招手。“来来来,大妞儿和玉妞儿,你们好久没见了对不?快,见礼儿啊!” 立刻,两位盛装打扮的格格盈盈上前对他行蹲安礼。 “世子爷吉祥。” 待她们直起身来,金日便凝目仔细端详她们,依稀仍可看出幼时轮廓,长大后更是漂亮许多,而且很明显的可以分出谁是谁。 端庄娴静的那位是琼古格格,好像眼睛抽筋,猛对他眨眼的那位是琼玉格格。 “好好好!”太后呵呵直笑。“弘普,哀家还没跟福晋聊够呢,你带大妞儿、玉妞儿到咸若馆坐坐吧,哀家聊够了自会派人去叫你,走吧,走吧!” “是,太后。” 早料到会演变成这种状况,金日毫不意外的暗自对满儿使一下眼色,随即领着两位格格离开。 一踏出慈宁宫,琼玉马上“变形”,像个男人似的大步走大步跨,也不怕踩着寸子拐了腿,运气不好还会闪了腰,原先的格格气派全留在慈宁宫里,大概是懒得随身携带。 “大阿哥,我好想你呢!” “我可不敢想你们!”金日咕哝。 琼古瞟他一眼,没吱声,琼玉却马上拗起性子来了。 “大阿哥,太后说你拒绝娶我们,为什么?”她理直气壮的质问。“我记得小时候你说过要娶我们的呀!” 金日两手往后一背,慢吞吞的穿过慈宁门。 “我也记得你们离开王府进宫那天,我说过希望永远不要再见到你们!” 琼玉没气了,迟疑的看看琼古,再看回金日。“太后说我小时候很顽皮,我不记得了,是不是我们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 真方便,只记得救人,不记得杀人,她就变成天下第一善人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我不陪你玩,你就大哭,额娘就会生气,阿玛就会揍我,你就在旁边拍手喊加油,你偏爱想鬼点子整人,东窗事发之后,挨骂、挨揍的也是我;你又特别喜欢到大人不许你去的地方冒险,每次闯了祸,挨骂、挨揍的都是我……” 金日每说一项,琼玉的脖子就短一分,说到后来,她已经没脖子了。 “我……我真的都不记得了……”她尴尬的呐呐道。“那……那……琼古那么乖,她不会闯什么祸吧?” 斜眼朝身旁那个安安静静的小女人瞄去一下,金日嘲讽地撇一撇嘴角。 “她是从来不闯祸,可她就爱扯我的衣摆跟前跟后,连我要上个茅房都不肯放手,硬掰开她的手,她就哭得全京城里的人都听见,于是我又挨骂、挨揍,还罚跪。真他大爷的,明明个头儿那么小,一嚎哭起来那声音却大得吓煞人,王府都差点被震垮了,真不知哪儿借来的嗓门!” 琼古的脑袋也掉了。“对……对不起!” “哈哈,真的对不起嘛!”琼玉打着哈哈,想混过去。“不过我们都长大了,保证不会再害你挨骂、挨揍了!” “没错,我们都长大了,”金日赞同的点点头,再越过长信门,慈荫楼已然在望。“我也不是以前那个可以任由你们胡作非为的大阿哥了。” “嗯嗯就是……”金日慢条斯理的转向慈荫楼东梢的过道。“我是一个霸道的男人,别以为我会像阿玛那样千般呵护、万般宠爱老婆,对我而言,老婆只是个工具,漂不漂亮无所谓,聪不聪明更不重要,唯有懂得逆来顺受的女人才够资格做我老婆,为所欲为我是绝不允许的!” 琼古和琼玉相对一眼。“我们保证会很听话!” “是么?”金日似笑非笑的勾了一下嘴角。“那我们来试试看吧!” 于是,他加快脚步穿越慈荫楼的过道,来到慈宁花园的主建平咸若馆,先吩咐馆内的太监送壶茶来,再循着围廊到正殿前的抱厦。 “从现在开始,你们一句话,不,一个字都不准吭!” 语毕,他就随手拿了一本书坐下来看,不再理会琼古姊妹俩,太监送茶来,他也没有任何反应,专注得好像天塌了他也会在破瓦颓垣一中继续看他的书。 默默地,琼古为金日斟了一杯茶,也拿本书坐到一旁去看。 至于琼玉,她可辛苦了,起初她也学金日拿本书看,但不过一会儿就看不下去了,扔开书呆坐片刻,又起身到处看风景,结果看着看着看到外头去了,走着走着不见人影了。 半晌后…… “大阿哥、大阿哥,瞧,我捉到一只雀儿了,我捉到一只雀儿了!”拉着得意的欢呼声,琼玉兴匆匆的跑回来,献宝似的把手中的雀儿伸到金日面前。“瞧,这只雀儿,漂亮吧!” 金日慢吞吞地把视线从书本上移到琼玉脸上,嘴角又似笑非笑的勾起来。 起初琼玉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直至琼古焦急的猛扯她的手,她回眸看,见琼古又是懊恼又是无奈,这才惊觉自己干了什么好事,慌忙收回手藏到后面去,再堆起一脸尴尬的笑。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时忘了,我……我们重来、重来!” 金日挑了挑眉,“重来?”然后摇摇头,“算了,我们走吧!”放下书,迳自起身离去。 琼玉姊妹俩慌忙跟上。“走到哪儿?” “回慈宁宫!” “太后还没有派人来叫我们呀!” “那又如何?我们也可以去陪太后闲打牙儿啊!” “可是……” “更何况,我也要让你们见识一下真正的逆来顺受究竟是怎样!” “呃?”琼玉姊妹俩下觉疑惑地面面相觑。 逆来顺受还有分真的假的? ******bbs.fmx*** 回到慈宁宫,不等太后质问,金日便嬉皮笑脸的凑上去。 “太后,别赶我们,弘普也想跟您聊聊呀!” 太后困惑的看看他,再望向琼玉姊妹俩,见她们两张脸两副好奇的表情,似乎想在她这里得到什么疑问的解答,于是点头应允。 “好吧,你也坐下吧!” “谢太后!”金日一落坐,便对翠袖下了一道“命令”。“翠袖,打这会儿开始,无论如何,一个字也不许吭,直到我说可以为止!” 翠袖怔了怔,旋即点头表示知道了,没有发出任何疑问。 倒是太后纳闷的问过来了。“为何这么说?” 金日瞟一下琼玉姊妹俩,慢吞吞的端起宫女呈上来的茶。 “没什么,只是弘普这会儿看她不顺眼,不想听她吱声而已。” 听他这么说,太后不禁慈眉一皱,正待训斥他几句,匆又见琼玉直对她挤眼, 训斥的话语又溜回肚子里,考虑一下,决定随她们去。 于是,大家又聊起来了。 刚开始,没有人注意到翠袖特别安静,因为光是琼玉一个人就抢光所有人的台词了,直到太后下经意地问了翠袖一句话,翠袖竞用点头来回答,再问,她居然比手画脚起来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哀家问你话,你为何不回答呢?” 翠袖又比手画脚:请太后恕罪,夫君不许我说话。 太后很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你说你的吧,若是弘普胆敢责怪于你,有哀家为你顶着。” 翠袖再比手画脚:请太后恕罪,夫君的话不可不听。 太后慈眉扬高了。“怎么?哀家的话竟比不上弘普的话么?” 见太后似乎生气了,翠袖慌忙离座跪地磕头。 太后真的有点恼了。“弘普,你真是胡闹,哀家是宣她进宫来陪我聊天,你却不许她吱声,怎么着,是故意要惹哀家生气吗?” 照正常状况来讲,老人家都那么明显的表示不高兴了,金日该让翠袖开禁说话了吧? 谁知金日不晓得是哪根筋不对了,不但不认错,竟还把一切都推到翠袖身上。 “翠袖,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惹太后挫火儿!” 而翠袖居然也没有为自己辩驳,继续磕头把一切罪过都顶下来。 这下子,太后真的生气了。“弘普,明明是你不准她吱声的,这会儿又来怪她,真是不讲理!” 更教人吃惊的事发生了,金日竟也跟着沉下脸色,令人不寒而栗的气势霍然爆发,瞬间变了个样子,两旁伺候的宫女、太监们恍惚以为见到了庄亲王,脚下不由自主直往后退。 “翠袖,你是存心害我被太后责怪么?” 翠袖猛磕头,咚咚有声。 太后火了。“弘普,你是要哀家下懿旨吗?” 金日脸也黑了,蓦然起身大步向前,模样看似要对翠袖动粗,太后心头一惊,正欲喝阻他,却见他竟是蹲下去亲手将翠袖扶起来,眨个眼,他已然恢复过去那纯真可爱的笑脸。 “你可以说话了。”他说,再回眸。“两位格格,明白了?” 琼玉与琼古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琼玉就不必说了,但琼古,她原以为自己定然可以满足金日逆来顺受的要求,现在一见,不得不承认金日所要求的逆来顺受太过火了。 那不是逆来顺受,根本是不要命嘛! ******bbs.fmx*** “他大爷的,你干嘛那么使劲儿磕嘛!” 嘴里大骂着,眼底却是怜惜一片,金日亲手为翠袖敷上热毛巾,还不时亲两下表示他的歉意。 “不用力,人家不会信嘛!”翠袖反驳。 金日啼笑皆非。“人家又是谁?” “你又没说,”翠袖喃喃咕哝。“我哪知道你要我做给谁看!” “你啊!”金日又气又好笑,更多是怜爱。“再有下回,别给我真磕,做做样子就行了!” “那样人家会信吗?” 金日无奈摇头,放下毛巾,将手掌平铺在她额头上。“别动!” 片刻后,他收回手,翠袖额头上的淡淡瘀青已消失不见,她惊讶地在额头上摸来摸去。 “咦?不痛了耶!” 金日环臂将她纳入怀里,好像不知如何是好。“你真是……回来后也不问问为何要那么做,你不觉得我太过分么?” “我相信你,”翠袖一脸信任的瞅着他。“你会保护我。” 手臂不觉使力搂紧了她,他轻轻喟叹,“有你就满足了,我怎会还想要别的女人呢?”然后,他放松手臂。“你不问我也得告诉你,那日我跟额娘他们讨论过了,决定……” 他把那天决定的对策仔细告诉她,她静静聆听,一边表示了解的点头。 “原来如此,可是,这么做她们就会放弃了吗?” “难说,”金日沉吟道。“琼玉好强,不轻易认输;琼古也很死心眼,不容易改变主意,想让她们放弃并不简单。”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翠袖问,一边贪恋的偎入他怀里。 “不怎么办,见招拆招。”他漫不经心的抚挲她的脑袋。 “如果碰上拆不了的招呢?” “……无论如何,我绝不让步!” 翠袖仰起娇靥。“可是你不能不顾虑到二弟、三弟、四弟、五弟他们呀!” 抚挲她的手停了,金日懊恼的低咒一句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话。 “倘若不是顾虑到他们,我早就直接跟皇上摊牌了!” 翠袖思索片刻。 “如果真不得已,你就把她们娶回来吧,我不会介意的。”她体谅的说。“你是大哥,照顾弟弟们是你的责任啊!” 金日眼色阴沉,不语。 “好好好,我们不说了、不说了!”翠袖赶紧转开话题。“对了,额娘说要找时间去蒙古探望大妹、二妹,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呢!” “等我有时间再一起去。” “额娘说你不用去。” “……不准去!” “额娘说如果你不准我去,那我们可以瞒着你偷偷溜去吗?” “……” 琼玉姊妹俩果然不肯放弃,万寿节过后四天,乾隆奉皇太后銮驾谒陵并行围,金日被征召随行,琼玉姊妹俩自然也跟去了。 此去起码要两、三个月,用辫子猜也猜得出太后存的什么心思,一男两女两个月的日夜相伴,肯定可以擦出一点火花来,能擦枪走火更好,到时候他不娶人家就交代不过去了。 既是皇上的命令,又是前一天才下达的旨意,根本不给金日想借口回绝的时间,他不去也不行。 于是,他前脚才刚出京,后脚满儿就拉着翠袖跳上马车,溜到蒙古去了。 “夫君会生气。” “怕什么,我们只要早他一步回京不就行了!” “可是……” “没有可是,听我的就是了!” 幸好,翠袖拒绝不了强硬的满儿,因为这将是她这一生中唯一能够见到两位小姑的机会。 往后,她连踏上那块上地的机会都没有了。 南苑,皇家养鸟兽的地方,是一处林泉溪水、草木丰茂之地,皇帝除了在此避暑纳凉之外,主要在这里狩猎、习武和阅兵。 这年八月底,在谒过景陵之后,乾隆又到南苑来行猎了。 不过说是要狩猎,乾隆却命令金日陪在太后身边,太后又要他护卫琼玉姊妹俩去狩猎,于是,他就变成琼玉姊妹俩的专用侍卫了。 “大阿哥,你不想打猎吗?”琼古小心翼翼地问。 金日闷不吭声,管自绷紧了一张奶娃脸望着远方。 琼玉和琼古飞快的对一眼。“那……我们到那林子里坐坐好了。” 于是三人三骑快奔到林子里各自下了马,不意刚刚还一心在金日身上的琼玉,竟然一看到林子里躲着几只麋鹿就忘形的呼喝一声追了过去,琼古无奈地暗自摇头,眼一转,再见金日负手背对着她立于林子边,又在眺望远方,不知为何,她有点、心虚。 “大阿哥,你在想什么?” “想我女儿,想我儿子。” 琼古不禁瑟缩了一下。“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 “……”琼古不敢回答。 “因为我会在这里,罪魁祸首是你们两个吗?” “我……我只是不明白,小时候我确实不懂事,但我长大了,也懂事了,而且大阿哥也的确说过要娶我们的,为何大阿哥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我们呢?” “你说你不明白……”金日徐徐侧过脸来望住琼古。“我更不明白,当年陪你们一起玩的不只我一个,还有弘-和弘昶,为何你们偏偏认定我,我跟你们的年岁相差最多不是?” 琼古低头沉默片刻,然后抬起眸子来瞅住他。 “大阿哥可还记得,在我六岁那年,也就是我们进宫陪伴太后前两个月,舅舅派人来接我们回裕亲王府,但裕亲王府的嬷嬷没有看好我们,让我们给溜出府去了,当时我们想要回庄亲王府……” “怎能不记得,”金日以那种“想起当年不堪回首”的语气喃喃道。“两座王府里的人疯了似的到处找你们,就差没出动八旗营,搞了个翻天覆地、天下大乱?” 琼古又心虚的垂下螓首。“对不起,当时我们住不惯裕亲王府,才想回去找你们,谁知才刚出门就迷路了,三转两转竟转到了太平湖,我们就困在那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芦苇荡里……” “还被野狗追!”金日追加重点。“当我找到你们两个时,那群野狗已经准备要开动了!” 琼古猛然抬起娇靥,“但大阿哥你救了我们!”她略显激动的轻喊。“你不仅及时赶到,而且两三下就打跑了那群野狗,你是那么英勇、那么威武,没有人比你更厉害,没有人比你更……” “请等一下!”金日呻吟。“请不要告诉我,就是因为那件事,你们才……” “就是那件事!” “……早知道让你们被野狗咬死算了!” “大阿哥,”琼古低呼,眼眶因为受到伤害而泛红了。“你就那么讨厌我们吗?我那时候才六岁啊!” 金日面无表情,但眼神很认真的凝视她半响。 “不,我不是讨厌你们,而是不喜欢你们,因为你们的行为无法让人喜欢,但毕竟当时你们还小,不懂事,也不好苛责你们。不过……” 目光移开她,回到前方——京城方向,他心里想着翠袖和两个孩子。 “你小时候,我最厌恶的是你老缠着我不放;而今,你依然缠着我不放,倘若我真厌恶你,那也是因为你这种跟小时候同样的行为。你真懂事了吗?不,在我眼里,你跟小时候一样幼稚!” “可是……可是小时候你明明说过要娶我们的!”琼古急切的为自己辩驳。 嘴角嘲讽地勾了一下,“不只我,弘-和弘昶也说过要娶你们,为什么你不去缠他们?”金日反问。 “咦?”琼古愣住。 “你只记得我说过要娶你们,却忘了那是在玩扮家家酒的时候……” “啊!”琼古傻了。 “要真有人说长大后要娶你们,那也不是我,是弘昶。” “……”琼古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现在你应该清楚所有事实了,希望你能再用脑子认真思考一下,你们这种行为不会让我喜欢你们,只会让我更反感!” 金日平静的说完后便不再理会她,琼古呆若木鸡,全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就在这时,琼玉哇啦哇啦地跑回来了,“可恶、可恶,我的箭法明明很好,为什么老射不中呢?不管、不管,大阿哥,我要你帮我……”两脚定住,疑惑的来回看他们。“咦?你们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她,金日是懒得理她,琼古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说她们搞错了什么吗? 但救她们的确实是他呀! 可是他说她们这么缠着他只会让他更反感。 然而不这么做,她们又该如何做呢? ******bbs.fmx*** 十月底,满儿和翠袖自蒙古回到京城,十一月初,乾隆也奉皇太后銮驾返抵京师了。 金日是铁青着一张可怖的脸回到世子府里的,府里的仆婢们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忙着脚底抹油纷纷逃难,因为这时候的世子爷跟庄亲王没两样,果然是父子,只有两个字可言:恐怖! 而庄亲王府里的人一听说乾隆回京了,一窝蜂全跑到世子府里来等金日,没想到却见到庄亲王复制版。 要看庄亲王,他们不会留在王府里看——真版,干嘛特地跑到这里来看! “小日儿,又有什么麻烦了吗?” “麻烦?”金日喃喃覆诵,匆尔狂怒的猛拍一下茶几,砰一声茶几碎了, “不,那不是麻烦,是……”再横拳狠捶高脚架,砰一下高脚架也垮了,“皇上的旨意!”又一脚,扶手椅寿终正寝,“我……”抓起花瓶来砸出去,价值连城的双绣屏风变成一文不值的烂木片,“不能不从的旨意!”最后呼一掌挥出去,大理石桌化为大理石粉。 好,他发泄够了! 阖着眼,他徐徐吐出一口长长的怨气,再睁眸,环顾四周,想找人抱怨或商量,却愣住。 厅里没有半个人。 怪了,刚刚他进厅里来的时候不是有很多人吗? 他困惑的再仔细看,愕然发现厅里果真没人,倒是窗边门旁探着好几张半脸,畏畏缩缩的又躲又藏,战战兢兢的只敢露出两只眼,一见他注意到他们,眨眼又消失,他不由啼笑皆非的叹了口气。 “进来吧!” “……安全了吗?” “安全了!安全了!”金日不耐烦地说,迳自找了张完好的椅子坐下。 又过了好久之后才有人进来,翠袖,她是被硬推进来的牺牲品,见金日只是手支着下颚似笑非笑的斜睨着她,并没有溅血杀人的迹象,其他人才敢陆陆续续的溜进来,有的沿着墙壁摸进来,有的从窗子爬进来,有的只敢站在厅口。 然后,翠袖又被好几只手一齐推了一下,推向金日。 “呃,夫君,我能不能请问一下……” “你问。” “你发疯了吗?” 静默片歇,金日失笑,因为翠袖一本正经的表情。 “谁说我发疯了?” “额娘。” 横横的瞪去一眼,“她才疯了!”金日没好气地说,然后拍拍身边的椅子。 “来,坐下。” 翠袖听话落坐,再关心的仔细审视他。“夫君,究竟是谁惹你生气了?” 一提到这,满肚子火又冒上来了,“还有谁,”金日咬牙切齿地恨恨道。“除了皇上还能有谁!” “他如何惹你生气?” “他竟敢威胁我!” “威胁你什么?” 才问两句,金日又不说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情绪才又平静下来。 “在我回府之前,”要讨论这件事,他不能发火。“皇上特意在养心殿召见我,劈头就说明年正月中,他要奉皇太后銮驾南巡,我已被排在随行名单之中……” “南巡?那要很久吗?” “起码要三、四个月。” “那么久?”翠袖惊呼。 “不仅如此,七月的木兰秋弥我也得去,天知道何时才能回京,最后,皇上又说……”金日又咬了一下牙根。“今年是皇太后六旬圣寿,他希望能把太后最渴望的礼物呈献给太后……” “是什么?”翠袖脱口问。 金日恼火地瞪她一眼,但还来不及回答,旁边就有人插嘴进来。 “就是让小日儿把琼玉那对姊妹娶进门嘛!” “喔。”翠袖有点尴尬的缩了一下脖子。“那后来呢?” “我说……”金日慢条斯理的说道。“倘若我不同意呢?” “对,如果你不同意呢?”翠袖再次冲口而出问。 金日再瞪她一眼,翠袖又尴尬的缩回去。 “对……对不起。” 金日又静默片刻。 “皇上说……” “说什么?”厅里所有人同声一致问,有那么几分紧张的味道。 “既然我已晋封为世子,那么……”金日的目光徐徐移向弘-、弘昶。“弘-和弘昶是不是应该搬出王府了?” 顿时,厅里沉寂了下来,再也没有人出声。 很好,乾隆已经挑明了讲,看是要顾兄弟还是顾老婆,随便他挑,总之,他只能二择一,别想大包大揽。 难不成非得低头不可了? 第九章 打从第一次听说琼玉姊妹想嫁进世子府开始,金日就一直在躲避她们,甚至还大老远躲到广州去。 而今,他却不得不主动来找她们,虽然一肚子怨念,可是…… 思来想去,麻烦只能靠他自己解决,若是靠阿玛、额娘,最后只会演变成阿玛和皇上来个面对面、硬碰硬,届时事情非闹大下可,事情一闹大,结果想乐观也乐观不起来,八成会全家人一起倒楣,大家一起到东北去垦荒吧! 所以,他不得不来。 “大阿哥,好高兴,这是你头一次主动来找我们呢!” 金日回身,望着自咸若馆那方向跑来的琼玉姊妹俩,心中突然浮现一股极端的厌恶感。 先前他还不至于讨厌她们,但现在,他开始讨厌了。 琼玉姊妹俩双双站定在他面前,虽然喘得很,但仍流露出十分开心的神色,姊妹俩都笑容满面,一个娇羞、一个大方,凭良心说,春兰秋菊各有姿色,两人都相当娇美动人,但,他讨厌! “我只是来问你们一件事。” 姊妹俩相觑一眼,喜色立现,显然两人都想到同一个方向去了。 “请问,大阿哥。” “我想请问你们……”金日的表情十分平静。“为何要如此逼迫我?” 琼玉姊妹俩的笑容僵住了,然后,逐渐流失。 “我不明白,大阿哥,你为什么这么说?”琼玉困惑地问。 “我解释过,当年说要娶你们,那是在玩游戏,为何你们还是非嫁我不可?” “但救了我们的确实是你呀!” “因为我救了你们,所以你们要如此逼迫我?”金日苦笑。“你们是希望我后悔救了你们吗?” 琼玉一时哑口,回不出话来。 “我们并不想逼你呀,大阿哥,可是……”琼古怯怯道。“我们的年岁都不小了,不能再等了。” 金日闭了闭眼。“换句话说,你们非嫁我不可?” 琼古瑟缩一下。“从那年开始,我们就认定非你不嫁了,这么多年下来,你又要我们如何收回这份感情?” “即使嫁给我要守一辈子活寡也心甘情愿?” “我想,时间久了,大阿哥你一定会慢慢了解我们并非如你想像中那样不堪,”琼古真诚的低诉。“我们愿意等。” 金日深深吸了口气,“既是如此,那你们就等吧!”语毕,愤然转身离去。 琼古姊妹俩默然无言。 她们错了吗? 默默地,金日回到世子府,这时候翠袖在陪孩子睡午觉,不会找他,于是他再默默地走到府侧的花园,默默站定在一株干粗枝密的柏树前,默默摆好姿势,默默运功,屏息,霍然劈出一掌,那株无辜的大树轰然一声断成两截。 又呆立了好一会儿,他才扯出一弯无奈的苦笑。 “我在干什么呀?” 他对自己摇摇头,转身欲待离开,身子却又猝然定住,错愕的瞪住一侧的莲花亭,有个人津津有味的趴在栏杆上看戏。 “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人笑嘻嘻的走出莲花亭,行向他。“金公子,从小老儿到达世子府那日起,小老儿就天天等在这里了呀!” “你天天等在这里干什么?”金日没好气的嘟喽。“就为等看戏?” 那人哈哈笑。“没错,小老儿真是在等看戏呢!” 一听,心情原就不爽的金日,顿时决定要把一肚子无处发泄的火全冒出来让对方尝尝,让对方也口叫味一下无辜受害的滋味。 然而,就在他举掌准备劈出去的那一瞬间,却突然顿住了。 那人竟仍笑咪咪的一副毫不畏惧的样子。 他不怕死吗?还是他练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护体神功,譬如金钟罩、童子功什么的? 慢吞吞的,他收回掌势,注视对方片刻。 “胡大夫,请问你究竟在这里等什么?” 胡大夫也慢吞吞的指了指那株英年早逝的柏树。“等那株树被你劈断。” 金日那双秀气的眉徐徐挑高。“你怎会知道我要劈断那棵树?” 胡大夫又微笑起来。“算命先生告诉我,要我到达这里之后,找着府里最高大的那株柏树,等它被劈断的那天,就问金公子你一句话。” “什么话?” “你已经走投无路了吗?” “是又如何?” “如果是的话,他要我教你一条路。” “什么路?” “置之死地而后生!” ******bbs.fmx*** 默默地,金日推门进寝室,回身关好门,再默默地进内室,默默的拉了一条凳子坐在床边,默默地注视着床上的妻儿。 置之死地而后生,那的确是唯一的路,但她愿意陪他走那条路吗? 不一会儿,在她还不该醒来的时候,翠袖猝然惊醒过来,疑惑地看看身边的孩子,再回头张望,旋即坐起身,轻手轻脚的摸下床,搭上袍子,再牵起金日的手到外室去,倒了一杯温茶给他,然后坐下。 “你想跟我说什么吗?” “你怎会知道我想和你说话?” 翠袖搔搔脑袋。“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啦!” 金日怜惜地抚上她的脸颊。“嫁给我,你真是辛苦了!” “辛苦?”翠袖真的疑惑了。“哪里辛苦?” “要适应我的身分,特别是我处的环境,这并不容易。” “也不是太难啊!” “不难吗?京语难学吧?你到现在还不会说呢!” “但我会听了啊!”翠袖得意的笑起来。“告诉你,我学语言才厉害呢,想想我在四川长大的,那儿的语言才多呢,藏语啦、苗语啦、蠡语啦一大堆,但我还不都学了,虽然有的说得不是很好,那是因为我学太多种了。如果我只学一种,又很认真的话,说不定我学得比你快呢!” “是么?”金日微微勾起一抹笑。“那生活习惯呢?你觉得这里的生活习惯如何?” “不如何。”翠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四川种族那么多,每一种都有他们个别的习俗,去这个村庄的习俗是这样,去那个村庄的习俗又是那样,我可从来没搞错过哟!” 金日笑容加深。“那么,身分呢?你习惯眼下的身分了么?” 对于这个问题,翠袖倒是迟疑了一下。 “其实也没什么习惯不习惯啦,我是……”她抬眸,瞅住他。“好吧,我老实说好了,起初我是害怕,害怕做错什么让你丢脸。可是后来我发现这就跟各民族的习俗一样,每一种民族有每一种民族的习俗,每一种身分也有每一种身分的,习俗,我只要记住这种身分的‘习俗’,就不怕做错啦!” 金日笑容更深。“所以,你不怕适应环境?” “有什么好怕的?”翠袖反问。 “也不怕变换身分?” “怕什么?” 金日笑容灿烂得可媲美骄阳,“那么……”他深深凝注她。“如果我希望你再跟我去适应另一种身分、另一种环境呢?” “无论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翠袖毫不犹豫地回道。“要上天,我陪你飞天;要下地,我陪你钻地,嫁夫从夫,就算要我经历十八层地狱,我也会跟着你,绝不后侮!” “是么?”金日的心融化了,感动的波涛仿佛暴风浪似的翻滚。“无论我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 翠袖使劲儿点头。“即使要我陪你一起死,我也愿意!” 金日颔首。“好,那你就陪我一起死吧!” “呃?” “我看看,嗯……就趁皇上南巡时,咱们就一起死吧,你认为如何?” “……” ******bbs.fmx*** “不会出问题吗?”满儿担忧地问。 “回福晋的话,绝不会!”胡大夫毫不迟疑的断然道。“小老儿会十分谨慎,万分小心,绝不容出差错!” “你怎能够确定?” “因为算命先生说不会有问题,不可能有差错。” 满儿顿时松了口气,“那就好。”再转向其他人。“你们呢?还有问题吗?” “有。”翠袖举手。“如果宫里怀疑呢?” “所以要演一出真到不能更真的假戏啊!” “有人要来看呢?”兰馨也问。 “让他们看!” “不会穿帮吧?”弘明。 满儿望向胡大夫,这个不是她能回答的问题。 “不会。”胡大夫胸有成竹的道。 “大姊那边,谁去?”弘昶。 “乌尔泰。”又换回满儿回答。 “孩子哪儿找?”弘。 “塔布负责。” “那以后……以后还能再见到大哥吗?”双儿。 “……不能了,弘明,你大哥‘死’了之后,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活人怎能再见到死去的人呢? “我‘死’了之后,你们会想念我吗?”金日。 “-,谁会想你!”满儿没好气的横他一眼。“好,没有问题了吧?那么,老爷子,你就先上场吧!” 自始至终没吭过半字的允禄终于出了一声。 哼! “旧疾复发,请免上朝?” 批阅奏折的毛笔写一半停下,乾隆慢慢抬起脸来,怀疑的目光定在案前的人脸上。 “什么疾?” “疟症。” “又是疟症,十六叔,你不是骗朕的吧?” 允禄面无表情,毫不回避的与乾隆对视。 “太医已去诊过,皇上何妨宣太医来问。” 乾隆眯了眯眼,但很快又恢复常态。 “既是太医诊断,应是不假,好吧,暂免弘普上朝。” “谢皇上。” “没其他事了吧?那就跪安吧!” “臣告退。” 允禄一离去,乾隆的表情即刻阴沉下来。 “小海子。” “奴才在。” “宣太医。” ******bbs.fmx*** 香月匆匆忙忙跑向寝楼,咚咚咚两阶跳一阶奔上楼,大老远就扯拉嗓门狂喊。 “来了、来了,琼格格和玉格格来了!” “嘘!”寝室门前,香萍及时挡住香月,拚命使眼色。“别吵,爷病又发了,太医正在为爷诊治呢!” “那两位格格怎么办?” “爷吩咐过,谁要看都让他们看!”铁保低语。“去请她们过来吧!” 片刻后,再领着满脸焦虑的琼玉姊妹俩来到寝楼,未经通报便迳行闯入寝室内,直奔床前,一眼见到睡在床上的金日,不禁大吃一惊。 但见往昔原是红嫩圆润如小奶娃的金日,此际竟是一副久病不愈的枯槁摸样,憔悴又孱弱,虽然两眼睁得又圆又大,却又似毫无意识的呢喃一些听不懂的话,脑袋在枕头上不住辗转呻吟,又不时挣扎着要起来,翠袖只好用尽全力按住他。 太医一诊治完毕,正要开药方,琼玉姊妹俩就忙着追问病情。 “如何,太医,大阿哥病情如何?” 太医脸色凝重的沉吟了会儿。 “不瞒两位格格,世子爷的病情愈来愈沉重,状况实是不佳。” “但这是疟症啊,下是有那种夷船送来的药,叫什么鸡什么霜的吗?” “金鸡纳霜。”太医说出完整的药名。“卑职确已让世子爷服用那种药,但效果不彰,可能是随侍皇上谒陵过度劳累,心头又郁结沉积,以致病势一发便不可收拾,如今疟母已结,劳疟缠身,要想痊愈,恐需长久时日。” 琼玉姊妹俩愈听愈是心虚,愈听愈是愧疚。 “那……那……没有办法让他快点好吗?” “卑职会尽力。”说罢,便继续开药方。 琼玉姊妹俩再看回床上的人,心虚霎时又转心慌,因为金日看上去愈来愈痛苦,呻吟不断,辗转不定。 “有……有人照顾他吗?” “福晋都亲自照顾爷。”一旁有人回答琼玉。 “那……那我们回宫里去,请太监送些人参燕窝来。” 姊妹俩显得有点慌张的跑了。 不是不想留下来,而是怕留下来之后,有人想起金日之所以会过度劳累又郁结沉积都是她们害的,然后他们就会骂她们、怪她们…… 她们不是故意的呀! ******bbs.fmx*** 翠袖正在一匙匙喂金日-粥,但才喝一半就被推开。 “够了,戏还没演完呢!”金日一边说,一边孱弱的阖上眼,好像连睁眼都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 不甘心的端着碗,翠袖注视他好半晌之后,方才不情愿地将碗放回几上。 “一定要这么辛苦吗?” “不辛苦,跟你比起来,我一点儿都下辛苦。” “可是……”翠袖垂下眸子,“人家看了心痛嘛!”话落,禁不住扑进他怀里哭出声来。 金日睁眼,微笑,怜爱地轻拍她的背。 “不要哭,再挨一阵子就好了。想想,我更担心将来你要面临的辛苦呢!” “我说过,我不怕适应环境。” “但适应环境本身就是一件辛苦的事。” “我不怕嘛!”她仰起娇靥。“何况,你不也是。” “我可比你轻松,因为……”他得意的嘻开小嘴儿。“我已经会说,甚至会写了。” “真的?”她吃惊的瞠大眼。“怎会?” “阿玛教我的。” “原来阿玛早就会了啊!” “嗯,所以我不会像你那么辛苦。” “我再苦都没关系,就是不想看到你苦嘛!” 话又说回原点了。 “我不苦,只是……”他的眼又阖上了,拍她背的手也无力的垂下。“好累,真的好累,让我睡一下好么?” “好、好,你睡吧!”翠袖连忙扶他躺下。 不过一会儿,金日就睡熟了,她仔细为他掖好被子,再添上另一条毯子,又拉上床幔,以免冷风吹进去,然后,庄亲王府的人又来了,满儿、双儿、兰馨,以及金日的弟弟们,全都来了。 除了允禄和弘昱。 他们天天都来,有时候允禄也会来——被满儿硬捉来的,一来就几乎待上一整日,因为,他们很快就再也见不到金日一家子人了。 他们的时间,已不多了。 ******bbs.fmx*** 乾隆十六年正月,乾隆准备南巡了,可是金日的病情不但未见好转,反而愈加沉重,就在出发三天前,乾隆竟然特地跑来探望金日了。 “不用见礼、不用见礼,朕是来探望病人,可不是来骚扰病人的。” “谢皇上。” 然后,床幔掀开了,同琼玉姊妹俩一样,乾隆一眼便心惊不已,下意识往前靠近床铺想要看清楚一点。 床上的人真是弘普吗? 的确是他,虽然床上的人削瘦得不成人形,仿-缠绵病榻多年的药罐子,随时都可能会回老家去拜见祖先,然而那五官轮廓确实是弘普,错不了。 “夫君、夫君,醒醒,夫君,皇上来探望你了!” 翠袖呼唤了好半天,床上的人才吃力的撑开眸子。 “皇……皇上。” 金日的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下见,乾隆还得俯下脑袋去听才知道金日在敬呼他,想到不久前金日仍神采奕奕的陪他谒陵,转个眼竟变了个样子,究竟是什么折磨得金日在短短两个月内就病成这样呢? 乾隆若有所思的注视金日片刻。 “弘普,你真那么不爱娶琼玉和琼古?” “臣……讨厌她们。” “好吧,那朕就不再勉强你了,太后那边朕会去说,你要放开心情养病,尽快养好身子,朕还有许多事要交托于你呢!” 不再勉强他? 太迟了! “谢皇上……恩典。” “好,那你休息吧,朕不扰你了。” 乾隆一离开,翠袖就忍不住欢呼起来。 “夫君,皇上不会再勉强你了呢!” 金日疲弱的闭上眼。“往后他还是会……找其他借口……强要我……低头。” 笑容顿时扯扁了,“所以,你还是得‘死’?”翠袖呐呐地问。 “我死……才能一劳永逸。”金日喘着气说。 翠袖静默一下。“既然如此,那还是死吧!” 金日又打开眼,望住她。“你……不想离开这里?” “不,是我不想再看你继续病弱下去嘛,”翠袖语带哭音的呢喃。“要是你真的……真的……” “放心,我……不会有事。”他勉强提着气做保证,这种保证实在很没力。 “你能确定?”难怪她怀疑。 “算命先生……这么说了。”再加证人总可以了吧? “……好嘛,我相信他就是了!”勉强可以了。 晚一些时,庄亲王府的人又来了一个,双儿。 “怎么只有你?”翠袖纳闷地问。 “皇上说大哥不能随侍南巡,那就让四哥去。” “四弟肯去?” “当然不肯,所以……”大拇指往庄亲王府方向一比。“阿玛正在跟四哥打得如火如茶,山崩地裂呢!” “这下子不知道又要打多久了!”翠袖咕哝。 “所以额娘他们会晚一点再过来,免得阿玛错手打死四哥了!” “不会有那种事吧?” “没有额娘盯着的话,谁知道。” “……你在说笑?” “你说呢?” “……” ******bbs.fmx*** 戏,终于到了最后一幕。 在乾隆首次南巡期间,三月二十二日酉时,镶蓝旗满洲都统世子弘普病逝,卒年三十一岁。 三日后,世子福晋虎尔哈氏自缢殉夫,卒年二十岁。 玉格格姊妹俩后悔莫及,在灵堂上扑地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忏侮,发誓终身不嫁以赎罪愆。 那怎么行! 庄亲王福晋连忙将她们带到偏厅,使劲儿鼓起三寸不烂之舌,喷了满地口水,设法要她们打消那种莫名其妙的馊主意,顺便客串媒婆,介绍给她们好几位“完美”的夫婿人选。 翌年,玉格格就出嫁了——这是后话。 再隔一年,琼格格也出嫁了,这也是后话。 乾隆三十二年,弘普追封为庄亲王——这更是后话。 总之,全部都是废话,不,后话。 多后? 非常非常后……这本之后……谁知道有多后…… 第十章 韶州地形以山地丘陵为主,大小河流密布,农田多,又是人员货物通行入粤的要道,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这种地方要找个好地点躲人并不容易。 除非有熟悉当地的人帮忙。 “再睡会儿吧!”翠袖苦劝床上那个不听话的坏小孩。 “不,叫香月、香萍把他们两个抱来,我要跟他们玩儿。”金日则一意要尽情发挥坏小孩的威力,任性到底。 “他们都会走路了,你还下不了床,怎么跟他们玩?” 这里是山里的一座农舍,原屋主改行当商贩去了,袁士弼便买下了农舍和周围一大片地好让他们藏身,而他们也已在这里住了半个多月,金日的身子也开始好转了,只是离痊愈尚有一段时间,这种事也是急不得的。 “那我下床!” “夫君,虽然嫁夫从夫,但我娘也会说这种事不应该从!” 眼见翠袖好像真的生气了,金日赶紧堆起一脸讨好的笑凑过去。 “好好好,你别挫火儿嘛,听你的,我都听你的,行了吧?” “……我把孩子带来这里玩给你看好不好?” 他一退让,她也马上退让了。 “好,当然好!” 片刻后,香月带来两个孩子,旋即又转出去洗衣服,两个孩子一进来,马上摇铃鼓、甩布娃娃的互相追逐起来了,天知道那有什么好玩的,但他们就是玩得好不开心。 翠袖和金日一起坐在床上看,心里又满足又得意。但一会儿后,金日不经意瞥见翠袖在偷偷抹眼泪,忙伸手揽她过来。 “哭什么?” “我没有哭。” “好,重来。你眼泪巴叉的是为啥?” “我……我想到额娘最疼咏佩……”翠袖嗫嚅道。 金日轻轻叹气,然后认真考虑半晌。 “你想留下来么?” 翠袖怔了一下,仰眸看他。“留下来?” 金日点头。“对,留下来,在这里。” 翠袖怔愣地望着他,好像在思考他那句话的意思,跟着脑袋一歪,她也认真地思量起来了,又攒眉又咬唇的好半天,好不容易终于得出结论。 “不行,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要是留在这里,这辈子都没事最好,但若是有了万一,所有人都会被我们连累,那我宁愿现在先忍一忍,时间久了自然会习惯,就算相隔再遥远,我们心里彼此都记得对方就够了。” 金日深深凝住她,满含歉意。“对不起,嫁给我真是苦了你!” “你又来这么说了!”她反倒笑了。“就算再苦,但代价是能跟你厮守在一起,这个苦就很甜,我喜欢吃这种苦。” 金日叹息。“我会补偿你的。” “为什么要说补偿呢?是我心甘情愿的呀!” “但是你并不明白将来会吃到什么样的苦。” “我是不明白,可是……”她将脸颊紧紧贴住他胸膛上曾受过刀伤的部位。“再怎么苦,也比不上当初你为我吃的苦那样的苦、那样的危险,我又该如何补偿你呢?” 金日沉默一下,马上又说:“当时我不省人事,毫无意识,并不是心甘情愿那么做,所以不算!” 居然耍赖。 翠袖失笑。“我这句话说过不知多少次了,但我还是要说,夫君,你真的很像小孩子耶!” 小嘴儿又噘高了。“你管我!”老回答。 “好嘛、好嘛,不管你,不过……咦?”话不说了,翠袖咯咯笑个不停。“你看,夫君,你看!” 金日疑惑地转眸望去,也笑了。 只见胖嘟嘟的小小子竟然挂在椅子横杠上睡着了,而泼辣的小丫头则枕着布娃娃睡在椅子底下,就像两只小猫咪一样,可爱极了。 “现在,你可以睡了吧!” “没问题!” 不一会儿,金日一手女儿,一手儿子,父子女三人一起睡翻了。 望着床上那三个她最亲爱的人,翠袖唇畔悄悄泛起一抹甜蜜的笑意,胸中弥漫着一股满足的激情。 这么甜的苦,她情愿多吃一些! 六月,正是韶州最炎热的季节,铁保自京城赶回韶州来了。 “情况如何?” “一切如同计画。” “有人怀疑么?” “一个也没有。” “很好。” 金日对翠袖笑了一笑,后者回给他一笑,然后在他面前搁下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放在铁保面前的则是一碗冰冰凉凉的莲子汤,随即转入另一个房问,里头开始传出刺耳的怪叫声,那表示有人饿了。 不甚甘心的,金日瞥一下铁保那碗冰冰凉凉的莲子汤,再看看自己热气腾腾的药碗,哼一声,捧起来吹气。 “说说看,让我听听是否遗漏了什么。” 二个多月前,塔布终于找到一副刚去世的幼儿尸体,于是二阿哥立刻宣称他的三子因急病过世,然后将那副幼儿尸体以二阿哥的三子名义安葬,而二阿哥的三子将顶替永-少爷的身分继续由二夫人抚养。” 金日轻轻啜一口热气腾腾的药汤。“咏佩呢?” 铁保端端正正的坐挺腰,连看也不敢看一眼他那碗冰冰凉凉的莲子汤。 “由大格格的三女顶替,那边的死因是溺毙,早已安葬,虽然没有尸体,不过天高皇帝远,皇上怀疑不到那边去。” “香萍、香月?” “她们是福晋收养的孤儿,没有旗籍,不会有人问到她们,即使问了,回说她们嫁至南方即可。” “你们两个?” “王爷派我们到大格格那儿,机会一到便会‘战死’。” 金日点点头表示满意了,再啜一口热气腾腾的药汤,又用下巴指指铁保那碗冰冰凉凉的莲子汤。 “你不喝么?” “奴才不敢。” “为何不敢?怕被夫人毒死?” “不,是怕被爷您一掌劈死!” “……聪明。” “谢爷夸奖。” “嗯。” “不过,爷……” “嗯?” “奴才到底可不可以喝?” ******bbs.fmx*** 在广州十三行街,有一处充满异国风情建筑的区域,那是专供洋人经商、居住的地区,街上来往的多半是高个子、高轮廓、高鼻子的洋人,穿的是衬衫、长裤和高腰直筒女装,最特别的是他们的眼睛头发有各种不同的颜色,简直像是万花筒,难怪第一次见到洋人的汉人都会看得目不转睛。 不是他们太好看,而是太奇异。 此刻,乞巧节刚过,在紧邻洋人区的一家客栈厢房里,金日正在对老婆和下人一个个“逼问口供”。 “翠袖,你真的不会后悔?” “不会!” “但是……”金日俯眼十分严肃的盯住她。“你永远不能再回来了!” “你呢?”翠袖反问。 “我也不能。” “那我就不用再回来了。” “你会想念家人的。”金日提醒她,她是最顾念家人的。 “我当然会,”翠袖很爽快的承认。“但舞袖和青枫也有个儿子了,袁家已有后,我知道额娘也会帮我照看我爹娘,所以我不必再为娘家担心了,况且……” 她勇敢的笑了一下。“我已经痛痛快快的哭过了,从现在开始,我不哭了,我会忍耐,有一天我会习惯,然后就没事了。你也知道,姑娘家一旦嫁出门,如果路途太远,也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回娘家,这是女人家注定的命运,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你也会很辛苦。”金日再警告她。 “我们都会很辛苦,”一句话就把所有人全拉下水。“但我也说过,只要能跟你在一起,辛苦也是甜的,我喜欢这种辛苦。” “真不后侮?” “绝不!” 金日叹息,环臂圈住她,“谢谢。”他呢喃着倾身吻了她一下,而后转身,面对那四个誓死跟随的奴婢侍卫,“铁保、何伦泰、香萍、香月,”他一个个点名过去。“你们确定要随我去?” “是,爷!”同声一致。 “不后悔?” “不后悔!”异口同辞。 “何伦泰,我们再也不能回来了,你阿玛呢?”金日盯住何伦泰问。 “爷,奴才有弟弟,”何伦泰十分平静地说。“阿玛也说奴才应该跟着爷。” 金日点点头,转向铁保。“你阿玛呢?” “爷,奴才也有弟弟,”铁保更是一派无所谓。“阿玛也说倘若奴才不跟着爷,他会亲手打断奴才的两条腿、一双胳臂,再扭掉奴才的脑袋!” 金日呆了呆,“哇,塔布有那么狠?”惊叹,再望向香萍。“香萍,你……” “爷,老实说,原本奴婢是很犹豫的,”香萍坦承道。“但胡大夫告诉我,说那位很灵的算命先生预言奴婢跟爷您去会比留在这儿好上一百倍,所以奴婢就决定要跟爷您去了。” 金日失笑,“那我就不用再多说了。”目光移向旁边。“香月,你呢?” 香月没回话,只红着脸偷偷觑了一下何伦泰,旋即羞赧的垂下脑袋,金日顿时恍悟。 “好好好,你也没问题。” “本来就没人有问题的嘛!”有人在他后面小声咕哝。 金日回眸,后面的人吐了一下舌头,天南地北到处看——不是她,他摇摇头,再问最后一次,“真不后侮?” “不后悔!”没有一丝迟疑。 金日绽开欣慰的笑。“何伦泰,大箱行李呢?” “回爷,已先送上船了。” “铁保,什么时辰开船?” “不到一个时辰了,爷。” “好,那咱们走吧!”语毕,率先定出门。 后面几个人抱孩子的抱孩子,拎包袱的拎包袱,紧跟出去,没有人犹豫,没有人后悔,所有人都早已下定了决心。 这是最后一步了! 远远的,金日便瞧见文天豪提着行李在光孝寺门前等他,模样很悠闲,看样子也没有等多久。 “在等我?” “当然,等你十多年了,金公子。” 金日莞尔,“好,那走吧!”转身要走。 “请稍候,金公子!”文天豪硬拉住他的脚步。 金日困惑的回头。“候什么?” 文天豪唇畔噙着一抹神秘的笑。“倘若还有时问的话,金公子不妨写封信函给令尊。” “写信给我阿玛?”金日错愕的覆述道。“写什么?” “写……” 写什么文天豪是凑在金日的耳边说的,只见金日愈听愈是骇异,最后还震惊的大叫起来。 “你在说啥玄天二地的?” “我说的是实话,金公子。你要不信就算了。”文天豪无所谓地道。“还有,这件事最好不要让令堂知道。” “为何?” “这件事得顺其自然。” “自然?”金日嘲讽地撇了一下嘴角。“这整件事本就不自然,你还想要求谁自然?” 文天豪哈哈笑。“对我而言,再自然不过了!” 金日翻了翻白眼,“算了,总是已走到这地步了,还能说什么?好了,走吧,时间不多了,还得写信托人送回京呢!” 说到这里,他看一下来路,再望向文天豪,眼底忽地浮现一抹顽皮的神色。 “我想……”他嘿嘿一笑,握住文天豪的手臂。“还是我带你走比较快吧!” 声落,两人已如鹏鸟鹭鹰般凌空飞起,在文天豪的失声惊叫中有如闪电般射向远处,遥遥的,继续传来文天豪的惊叫。 “金公子,这个才叫不自然!” ******bbs.fmx*** 船,呜着笛声,远行了。 金日几人在船舷边靠成一排,紧盯住愈来愈远去的陆地,目光中充满眷恋与哀伤。 虽然已下定决心,终究是舍不得呀! 突然,有人拍拍金日的肩,他回头,是文天豪,令人吃惊的是,文天豪竟已剪断发辫,而且还把剪刀递给他。 “你必须剪断过去的一切!” 剪断过去的一切? 金日瞪住剪刀好半天,霍然抢过剪刀来,喀嚓一下剪掉自己的发辫,又盯住躺在手掌上的发辫好半晌之后,又是一个毫无预警的动作,他猛然回身扬手将发辫丢入大海。 断了,过去的一切都断了,他再也不能回头了! 终曲 西元1757年,一艘大型商船缓缓通过直布罗陀海峡,驶入阳光灿烂的地中海,它的目的地是西班牙的瓦伦西亚。 而在瓦伦西亚的临海港口,也正有一对难掩心焦之色的夫妻引颈翘望,夹杂在混乱的人群中,他们格外引人注目,因为他们不是西班牙人,是东方人,一对二十六、七岁的东方夫妻。 而且他们一看就是那种典型的大地主,富裕,有权有势。 一般大地主是不会亲自来码头接货的,但他们却亲自来了,如果码头工没记错的话,他们已连续来半个多月了,但每次都没接到货,总是失望而归。 “弘普,会是今天吗?”妻子说话了。 她穿着一身十分典雅的西班牙传统服饰,宽蓬的毛质长薄裙,长度至手肘的紧身上衣,围裙是白色蕾丝纱,耳上挂着金质大耳环,头发两侧各结出一个小发髻以金丝饰针装饰,后发髻饰有大型透雕花纹金质发梳,再披上长长的蕾丝纱头巾。 从头到脚都是纯西班牙风味,不仔细端详她的五宫的话,还真看不出她不是西班牙人。 “该死的最好是!”丈夫咬牙切齿的诅咒。 而这位头顶在冒烟的先生穿的也是传统的西班牙服装,棉质白衬衫外套丝绒绣花背心,修长合身的黑长裤以彩色宽腰带系住,半长不短的黑发在脑后束成一支小马尾,只要不看他的脸,也是个十足十的西班牙人。 然而只要往他脸上瞄上那么一眼,就会忍不住笑出来,他那张脸,实在太可爱了,圆溜溜的大眼睛,小小的嘴,那对粉嫩嫩的腮帮子竟比小婴儿更嫣红,明明已经是个大男人了,偏偏还透着一股奶娃的味道,男人长成这样也够可悲的了。 “如果不是呢?” “……明儿再来!” 他们说的是中文,周围没有人听得懂他们在讲什么,他们也乐得随心所欲的大声说。 “不会是船只出事吧?” “没有那种消息。” “也许又绕到别的地方去了。” “不,我确认过,那艘船会直接回西班牙来。” “那到底是怎样嘛?” “你问我我问谁?” 妻子的红唇不开心的噘了一下,随又抱住他的手臂亲热的腻在他身上。 “那我们聊一下其他事好了,免得老想着他们是不是今天会到,想到都快抓狂了!” 大眼儿瞥下去看妻子,“你想聊啥?”丈夫问。 “聊……”妻子认真想着想着,忽地双眸一亮。“对了,我学西班牙语真的比你快耶!” “哼!” 见他一脸不爽的撇过脸去,妻子不禁偷笑了一下。“好嘛、好嘛,不聊那个,聊……聊……啊,对,真没想到香萍居然会嫁给西班牙总督呢!” “我更没想到铁保居然会娶个西班牙女人!”丈夫咕哝。 “不过,如果不是你因缘际会救了国王的弟弟帕尔玛公爵和妹妹阿蒂靳公主,我们也不会这么顺利,而公主也因此坚持要嫁给你,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又碰上同样的窘境,还真是……” 丈夫用眼睛白的地方横她一眼,她耸耸肩。 “幸好她早已有未婚夫,不嫁给那家伙不行,不然我们又要逃了!” “哼!” “可是……”妻子唇畔蒙起甜蜜蜜的笑。“我们在这里过得真的很幸福,不是吗?” 抽回被妻子抱住的手,丈夫反手圈住她。“你很幸福?” 妻子使力点头。“非常幸福!” “不怀念家人?” “起初那两年会,但老三出世后,我就没什么时间了,老四再出世,我只恨时间不够,哪有空想念他们。” “不觉得辛苦?” “哪里辛苦?” “不后悔?” “从不!” 对话到这里,丈夫悄悄吐出一口气,终于能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头。 “你怎么了?” “没什么。” “……弘普,我是真的真的很幸福!” “……我也是。” 他俯着眸子,她仰趄眼儿,两人四目相对,缓缓泛出款款深情的微笑。突然,四周人群传来一阵骚动,丈夫下意识侧耳凝神听了一下那些西班牙人到底在说什么,两眼猝然放出欣喜的光芒。 “船快到了!” “真的?”妻子兴奋的大叫。“快,我们到前面一点看!” 于是丈夫护着妻子往前穿过人群,来到码头最前方,两人一起伸长脖子朝前方海面望呀望。 “希望是今天!希望是今天!”妻子喃喃念道。 “最好是。”丈夫不耐烦的嘟囔。 然后,他们看到船了,两人四只眼专注在船上,不久,可以看清船上的人了,许多人聚在船舷旁,他们更是极尽目力在那些人脸上搜寻。 霍地,一声惊人的尖叫破空而起。 “是他们!我看到他们了!天哪、天哪,他们真的来了!”妻子狂喜的又叫又跳,叫完忽又转身扑进丈夫怀里哇哇大哭。“好高兴、好高兴,终于又可以看见亲人了!” 丈夫拍着她的背安抚她,自己脸上却也浮现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是喜悦,也是感叹。 真的来了! 原以为在当年便与过去完全断绝,此生此世再也见不到骨肉相连的亲人,没想到他们竟然来找他了! 算命先生果然不是胡乱说。 既然如此,算命先生说的可不只这些,还有更往后点儿的事,只要他再耐心等上十年,届时…… 想到这里,他不觉绽开一脸明朗的笑容,辉映着地中海亮丽的阳光,微波荡漾的海水,正似象征着他的新生命,璀璨耀眼。 生命,果然是值得珍惜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