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笼里的暹逻猫(下)》 序言 脚不落地 狸妹 最近那个小小东西一直在躲狸妹。 为什麽? 各位客倌们,可不是因为狸妹虐待它,也不是因为狸妹太爱它,而是因为……因为…… 呜呜呜,都是芝麻啦! 话说某年某月的某一夜,在连续坐在电脑桌前好几个小时之後,为了避免真的会发霉长香菇,所以狸妹都会起来活动筋骨。狸妹习惯性地到老妈的房间绕一绕,突然,旁边闪过了一抹黑影…… 原来是芝麻小乖乖,它最可爱了啦,尤其是最近,真的是肥嘟嘟的,超~~卡哇伊,所以啦,看到芝麻的第一反应当然就是—— 抱! 狸妹抱起来後还白痴白痴的把芝麻的肚子朝向老妈的眼前,“看,芝麻的肥肚肚,超卡哇伊喔!”一边用手在芝麻的肚子上拍拍,证明芝麻的肚子真的是肥肉,不是塞棉花。 好软~~还会晃动耶! 若不是狸妹有眼睛可以看,狸妹还真的会以为摸到的是果冻;老妈也开心地放下手边的工作,跟狸妹一起开始“玩弄”芝麻的肥肚肚。 结果,大概是少女的矜持吧,芝麻开始挣扎著想要摆脱我们这两个恶女人的蹂躏。 别看芝麻好像听起来很小、很俗辣,其实芝麻是家里女生最凶恶的了!因为它的指甲很尖,一个不留神就会在你脸上留下难以亡心怀的刻痕…… 狸妹边退边抱著慢慢往下溜的芝麻,却没顾及到後面的情况,只听得一声尖锐无比像被谁强暴一样的惨厉猫叫声拉进众人的耳里。 “告非!” 这应该是狸家的传统吧……只要一听到猫叫声,就是那种狸妹刚刚形容的强暴声,有听到的就会从房间、客厅、厨房,或是其他什麽鸟地方冲到事发现场,然後就开始一大串的侦讯问话—— “踩到谁?” “谁踩的?” “踩到哪里?” “猫呢?在哪?” “好像踩到……” 谁谁谁? 芝麻? 不可能,它还抱在狸妹手里,怎麽可能会被踩到? 橘子? 橘子叫声有那麽弱吗?还是刚好被狸妹踩到喉咙?(哦!天哪!)又不是没吃……猫食! fifi? 它有那麽小只吗? 狸妹看著某只迷你型生物迅速逃到了狸妹的房门口。 是的,那只刚刚被狸妹踩到的赛猫就是那只家里最小只的迷你猫咪…… 天都知道狸家有多疼爱这只小宝贝,甚至还给它取了一个昵称!脚不落地!只因为每人都抢著抱它,若它以後不能走路,我们这些罪魁祸首就把自己的脚给砍断,然後接到这小东西的腿上吧! 狸妹以著缓慢无比的速度偷偷摸摸向脚不落地摸过去,却看到脚不落地像被鬼吓到一样,一溜烟钻进狸妹的床铺底下—— 他xx的!狸妹可没有把它的肠子都给踩出来,但是那只脚不落地好像很不领情,看到狸妹像看到咒怨里的人物一样! 从那天开始,直到现在,那只该死的脚不落地竟然还在躲著某某人!! 呜呜……果然是芝麻的养女…… 从此以後,狸妹想要抱脚不落地,都得从某人的手中抢来,或者是拿逗猫棒去诱它上钩;但若找不到逗猫棒,也没有人正在抱它,那就只好…… 默背三字经。 他x的! 一 楔子 “雅克,立刻给我滚出来,现在,马上!” “妈咪先答应不揍我屁屁!” 雪侬啼笑皆非的瞪著衣帽间的门,心想要是让她知道是谁说衣帽间也要设门锁的,她一定会拎那人的脑袋来撞破这扇该死的门! “雅克又闯什麽祸了?” 背後传来笑吟吟的声音,雪侬回头看,装个鬼脸。 “爸爸,那小子又偷喝酒了啦!” “果然是布罗杰家的人!”杜奥爸爸失声大笑。“好,干得好!” “爸爸!”雪侬哭笑不得。一他还不满九岁耶!” 要训练酒量也未免太早了一点吧? “你那三个哥哥,还有那些侄儿们,他们哪一个不是在八、九岁就开始偷喝两杯的?”杜奥爸爸滑稽地挤眉弄眼。“还特别偏爱葡萄酒呢!” 果然有酒鬼的天分,而且很有品味,专喝葡萄酒。 “真的?” “真的,真的,不骗你!” 原来是先天不良,後天环境不佳,谁教他们是酒鬼家族。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雪侬立刻从善如流的改变教育方针,“雅克,出来吧,以後你爱怎麽喝都随你,”她敲著门说。“外公说咱们布罗杰家的男人都是这样的,那就随便你吧!” 门马上开了一条小缝,小脑袋探出来,两颗小小的北极星在熠熠闪烁。 “真的?” “真的!”杜奥爸爸站到雪侬身边,笑呵呵的。“好了,快出来吧!” “喔耶,喝酒罗!”雅克欢呼著冲出来,直接一头飙向起居室,那儿有一座酒柜,够淹死他了。 雪侬无奈地摇摇头,走向书房,杜奥爸爸尾随在她後面。 “那麽,今年可以让他去康帝了吧?去年他就一直吵著要去了。” “康帝?” “咱们家的酒园,你不是忘了吧?” 怎麽可能忘! 不自觉地,雪侬的眼神悄然化为一片温柔的雾霭,是柔情,也是思念,还有几分黯然失神。 从那年到现在,整整九年了,她没有一天不想到埃米尔,也因此从那天开始,她就再也不曾去过夜丘了,唯恐一个忍不住跑去看他,就连杜奥爸爸、妈妈的结婚纪念日,她都请求他们改在巴黎举行,他们也不问什麽就答应了。 她不能再去见他,他并不属於她。 她坚定的如此告诉自己,如同过去九年来每一回想念他的时候一样,一而再警告自己别再犯下更大的错误。 况且,九年过去,她相信他对她的迷恋早已成为过去式,说不定根本已经忘了她这个人了,毕竟迷恋不同於爱情,当真正的爱情来临时,他很快就会恍悟过去对她的迷恋有多可笑。 他,应该是属於那位越南公主的。 “也好,反正今年暑假我要忙著准备学校的资料,没空陪他去度假。” “所以……”杜奥爸爸深思地凝住她,并没有忽略她眼神的变化。“今年你要自己一个人留在巴黎?” “应该吧,我不认为有谁不想去度假。” “那麽,今年暑假我就带雅克到勃艮地看看咱们家的葡萄园吧!” 话落,杜奥爸爸拍拍她的肩,走开了,多半是去陪他外孙喝两杯去了;雪侬望著他健壮如昔的背影,心中感激、感动、感慨万分。 九年来,如果不是有杜奥一家人的全力支持,她不会那麽容易捱过来。 特别是头两年,真的很辛苦,人在二十世纪,心却老回到十九世纪飘荡,但在杜奥一家人无条件的帮助之下,她终於能够再把心拉回二十世纪,专心念大学、修硕士博士学位,再花一年时间通过高等汉语水准考试,现在,她正在考虑到底是要接受大学的聘书,或者是中学汉语老师的聘书? 思忖间,走向书房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暂歇,她望著起居室里的祖孙俩,眼神再度融化了。 雅克,她的宝贝儿子,看著他,她就想到他父亲。 虽然不是什麽iq两、三百的天才,雅克还是比其他同龄小孩聪明许多,一天恰恰好让她想活活掐死他一百次的小鬼灵精一个,因此在他七岁那年,当他开口询问爸爸在哪里时,她就把所有事实一五一十全告诉他了。 不管相不相信,他有权利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也许就是因为如此,去年他才会吵著要去康帝酒园,她猜想今年杜奥爸爸带他去康帝时,他一定会设法溜到古堡去看看她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这种天方夜谭的故事,有脑筋的人都不会上当,要相信,事实先摆出来再说。 不过对於这一点她并不在意,因为只有她开启得了那扇“门”,她不需要担心儿子会不小心跑回历史去观光。 埃米尔有他自己的生命历程,他们母子俩都没有权利去骚扰他。 想到这里,她再次把思念的情绪藏回心底深处锁禁起来,目光又恢复坚定,毅然举步继续往前行,那对酒鬼祖孙俩的说笑声逐渐远去,一关上书房的门,所有声音都消逝了。 她是二十一世纪的人,应该活在二十一世纪,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二 第一章 二○○七年七月—— “au revoir,妈咪!” “au revoir,要听外公的话喔!” 两只小手卖力挥舞著,直到几乎看不见了才缩回车窗里头去,雪侬缓缓回过身来,眼见面前只剩下费艾和他的女友,脖子一缩,差点忍不住叹气。 杜奥大哥、大嫂和三个孩子早就出发到加勒比海去了;杜奥家老三也带老婆、儿子到大溪地;唯独费艾,他说要和女友到加拿大,却迟迟不肯出发,她知道,费艾根本不想去加拿大,他只想留在巴黎陪她。 但她不需要呀! 过去九年来,费艾平均一年交一个女友,没有一个能够固定下来的,标准花花公子行径,他的理由是个性不合,然而杜奥家的每个人都很清楚,他是在等她。 对费艾,她有满心无奈、满腔歉疚,但这不能做为婚姻的基础,单方面的爱也不可能维持一桩婚姻,对她而言,他不是那个特别的男人,她不爱他就是不爱他,这是勉强不来的。 她宁愿这一生都不结婚,也不能屈就一桩害人又害己的婚姻。 “费艾,你还不出发吗?下午我可能也要到普罗旺斯去喔!”没辙,只好来点善意的谎言了。 “你到普罗旺斯做什麽?” “以前的同学和她未婚夫在普罗旺斯度假,想说我们家是酿酒家族,我应该很懂酒,希望我带他们去品尝好酒。还不一定啦,我还要等她通知,不过……”雪侬故意叹了一大口气给他看。“八成逃不掉了,这麽一来,不知道又要浪费多少时间了,真是,我还有正经事要做说!” 费艾沉默一下。“既然如此,我还是照原订计画到加拿大吧!” 翌日,费艾也出发了,目送他和女友上了车,雪侬这才解脱似的吁出一口气。 她情愿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也好过跟费艾两个人比瞪大小眼,大家一起尴尬到挂点,不然她还希望雅克不要去度假,乖乖待在她身边做缓冲,虽然可怜,谁让他是她儿子,活该轮到他来诠释一下孝顺到底是什麽意思。 想到这里,她转注勃艮地方向。 雅克那小子皮得很,不会给杜奥爸爸、妈妈找什麽麻烦吧?譬如喝醉了闹酒疯,或者要烤地瓜却不小心放火烧掉了整座葡萄园之类的? 最好是没有,不然回来後,她一定要亲手把他榨成葡萄汁装桶! 勃艮地夜丘,古堡内,女主卧门前,黑发黑眼的男孩。 “就是这里吗?” 他喃喃自语地打开门进去,空气中弥漫著湿闷的霉味,可能是因为很久没人进来了,他转动小脑袋张望四周,一眼看见小几上的日记本,两只鬼灵精似的眸子马上像发现宝藏一样闪亮起来,宛如圣诞树的小灯泡,一闪一闪亮晶晶。 “有了!” 他快步过去拿起日记本,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翻开来看,反而直接收入背上的背包里,然後思索一下,再过去打开浴室的门…… 就是浴室。 他耸耸肩,关上门;再走到另一边,打开小客厅的门…… 就是小客厅。 进入小客厅後,他原地转了一圈,然後看上一扇挂著铃铛的门,他以为是育婴室,谁知门一打开……呃,是……浴室? 没错,是浴室,一间古色古香,不太像浴室的浴室! 双眸再度绽放出兴奋的光芒,他迫不及待的踏进去两步,没兴趣欣赏浴盆和尿桶,马上转过身来跨回门的那一边,果然是…… 男主卧。 “酷!”他惊叹,好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似的,蹦蹦跳跳的开始在男主卧内这边摸摸、那边看看,对那盏煤油灯特别感兴趣,还有那枚金质骨董怀表,衣柜内的衣服有点滑稽,蘸水笔、看一半的书、礼帽、领结…… 大半天後,他终於看够了,於是打开小客厅的门进去,再原地转一圈,这回他看上了卧室旁那扇门,上前打开,只一眼,小脸上泛现惊喜的笑,旋即拔腿猛扑向前——用最夸张的姿势,好像四分卫抱球准备达阵。 “爸爸!” 岂料…… “你爸爸在葡萄园。”书桌後的男人头也不抬的说,手上的笔一秒也没停。 呃?葡萄园? 桌前,男孩紧急拉住脚步,险险煞车不灵,小嘴傻愣愣的半张,先是困惑地连连眨了好几下眼,继而失笑。 太不合作了吧! 他猜想过各种各样见到父亲时可能的反应,千奇百怪、包罗万象,可就没料到这种状况——竟然把他当作是别人了! 三 “爸爸。”忍住爆笑的冲动,他靠在桌沿,笑嘻嘻的再叫一次。 “我说你爸爸在……”书桌後的男人终於抬起头来,漆里一岑寂的眸子,神情深沉幽邃,隐隐透著一股从容不迫的沉著,仿佛天塌下来也塌不到他头上来。“嗯?你是谁?” 笑咪咪的,男孩也不多说,直接把颈上的项链拿下来放到桌上。 那男人先是漫不经心,继而猛然倒抽了口气。天还是塌到他头上来了,从容不迫的表情瞬间被激动的震惊淹没,笔掉了,墨水倾倒了,刹那间好几份重要文件淹没在黑漆漆的液体中,男人却理也没理,兀自抢起那条精致的项链,上面坠著两串十分可爱的红葡萄。 “你……你这是哪里来的?” “妈咪给我的,她说这是爸爸送给她的。” 男人惊喘,瞪圆了难以置信的眸子死死盯住男孩。“你……你是……” 男孩哈哈一笑,指指自己的脸。“你不觉得我很像某人吗?” 男人依然瞪著眼,脸上肌肉有点扭曲,几乎快忘了呼吸。 是的,在这男孩的脸上,他看得见自己的影子,也看得见她的影子,尤其是那双骨碌碌的灵活眼神,简直跟她一模一样。 一再深呼吸又深呼吸,他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过来,”声音却依然有点若有似无的颤抖,“过来让我看看你。”待男孩绕过书桌来到他面前,他双手握住男孩的肩,凝目在男孩脸上仔细端详,双眸中逐渐浮现一抹激荡的金褐色,闪耀著黄金般的光芒,不再只是一片沉郁的漆黑。“你的名字?” “雅克。” “你母亲?” “雪侬·于。” “父亲?” “埃米尔·裘雷欧瓦。” 是他的儿子,真的是他的儿子! 激动的情绪再度席卷上来,这回他再也冷静不下来了,男人——埃米尔猛然将男孩用力拥入怀里,紧紧抱住。 他想过千万次,她何时要回来? 也想过千万次,她是否不回来了? 却怎麽也没料到,她替他生了个儿子,竟是儿子回来找他! 天,他的儿子! 她会生下他的儿子,这表示她是爱他的,不是吗? 虽然她从没有说过那种话就离开了他,但他一直相信她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此时此刻,他更相信她应该是爱他的。 或许这一切都是上天对他的试炼,考验他对她的感情有多坚定,即使如此,这辈子他从未对上天的安排抱著如此感恩的情怀,他儿子来找他了,相信她也应该会回到他身边了。 一想到这点,他更是振奋不已,整个身子都禁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以为经过这麽多年,他的感情应该稍微冷淡下来了,现在才知道不但没有,反而更炽烈了:思念催化了爱的酵素,最珍贵的总是曾经失去的! 良久……良久…… 终於,他逐渐平静了下来,慢慢放松手臂,“那麽,你母亲呢?她……”他咽了口唾沫。“也来了吗?” “没有,她没有来,不过……”一直没有反抗任由父亲抱住的雅克这才推开埃米尔,拿下背包,取出一封牛皮纸袋交给他。“我是特地送这个来给爸爸的,看完这个,爸爸就会知道应该如何做,妈咪才会回到你身边了。” “这是你……” “不,不是我,也不是妈咪。” “那是谁?” “爸爸看了就知道。” 强自压下心中的失望,埃米尔努力安慰自己,这麽多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在乎再多等一段时间,只要她能回来,再久他也能等。只不过…… 那封牛皮纸袋厚厚的一叠,几乎有两寸厚,八成要看很久。 埃米尔突然回身扯两下唤人的拉绳,很快的,门口出现一位女仆,她先惊愕地瞄一眼男孩,再恭谨的询问有什麽吩咐。 “送一份点心糕饼和牛奶来,还有,伊德回来後,叫他立刻来见我。” “是,先生。” 女仆离去,埃米尔正想再跟雅克说话,雅克却鼓起双颊气唬唬地跑开,赌气地离他远远的。 “我不要喝牛奶!” “果汁?” “也不要!” “那你要喝什麽?” “酒,葡萄酒!”雅克两眼星光灿烂,一脸期待。“有没有好一点的年分让我尝尝?” 埃米尔怔了一下,蓦而失笑,回身从後面的矮柜上拿来一瓶已开封过的葡萄酒和两只杯子,雅克立刻瞬间转移到他身边,搓著小手一副老酒鬼的样子,埃米尔倒出两杯,刚端起一杯来就被雅克抢去。 “嗯嗯嗯,纯净明亮的上等色泽,好酒!”雅克呢喃,鼻子埋入杯中吸气,再浅酌一小口。“入口强劲、致密、有复杂度,依旧年轻,能强烈地感受到产地的特质,香料、黑色水果、李子和甜软的土壤气息充盈在口中,单宁平衡细致,肯定有很长的生命周期,顶峰期至少十五年,甚至超过二十年……” 埃米尔惊奇万分。“谁教你的?” 雅克再品尝一口,满足的回味那迷人的滋味,“外公,五岁的时候,外公就开始教我了。”再装出一个顽皮的鬼脸。“外公说不能让妈咪知道喔!” “外公很疼你?” “再没有比外公更疼我的了!” 四 这时,女仆也送来了点心糕饼,旋即关上门离去。 “你吃你的点心,想干什麽就干什麽,不过不要离开这个房间。”埃米尔说。 雅克耸耸肩,见埃米尔已拆开牛皮纸袋开始细看里面的信纸,他端著自己的酒杯坐到窗前的沙发上,又从背包里拿出一本酒评的书籍,也专心地看起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门上响起两下敲门声,不待有人回应便自行打开。 “埃米尔,听说你找我有事……咦?”伊德呆了一下,困惑地望著沙发上的雅克。“你是谁?” “雅克。” “雅克又是谁?” 雅克没说话,指指依然专注於信纸上的埃米尔,伊德愣怔地看看埃米尔,再看回雅克,满头雾水,不解雅克的意思。 “我不懂,你是……”骤然噤声,双眼瞪大,“耶?你……你是……”忽又转回去看看埃米尔,再拉回眼来瞪住雅克,一晌,失声大叫,“你你你……你不会是埃米尔的儿子吧?”又更仔细多看两眼,嗓门再拉高八度,酒杯震撼不已,喀喀喀的差点碎掉。“你母亲是雪侬小姐?” 雅克笑吟吟的比出大拇指,伊德顿时惊骇地张大了嘴,呆站在那里好半晌。 “不……不可思议!我们猜想过各种可能,可就是……”他喃喃道,“没想过这个可能,太教人吃惊了!”摇摇头,脑袋有点迟钝地转向埃米尔想说什麽,後者却似一无所觉,连他的出现都没察觉到。“呃,我们还是到外面说吧!” 谁知他才刚牵起雅克的手,书桌後便传来一句语气十分严厉的警告。 “别让他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伊德尴尬的哈哈一笑,回头看,某人却根本没抬过头,他耸一耸肩,在雅克身旁坐下。 “你母亲呢?”他压低了大嗓门。 “这个……”雅克瞄一下某人。“待会儿你再问爸爸吧!” “那麽……”伊德的声音更轻。“你母亲为什麽要离开?” 雅克眨了眨眼,反问:“那位越南公主呢?” 伊德怔一下,恍然大悟。“没有,没有,你爸爸并没有和那位越南公主结婚,事实上,她在越南早已有未婚夫了,那回她到法国来是和她哥哥一起来做亲善访问的,没想到会对你爸爸一见锺情,幸好在你爸爸被逼结婚之前,越南国王得知公主竟打算在法国私自结婚,马上派人来把公主捉回越南去了!” “越南国王怎会知道?” “当然是某人通知他的嘛,瞧,某人真‘好心’,对吧?” 雅克与伊德相对一眼,再偷瞄一下“某人”,不约而同大笑起来,接下来,换雅克“审问”了。 “伊莲娜伯母和子爵夫人呢?” “伊莲娜有了孩子……” “最好不是爸爸的。” “不不不,当然不是,是另一座酒园主人的,虽然不情愿——因为那家伙不够富有,但为免造成丑闻,伊莲娜只好乖乖嫁给那家伙,埃米尔还奉送一笔为数可观的金钱给她做嫁妆呢!” “那艾莎呢?” “跟著伊莲娜嫁过去了,不过在艾莎十五岁时,伊莲娜就藉口要替女儿物色丈夫,带著艾莎到巴黎去了,我想这才是她坚持要带女儿嫁过去的原因,她厌倦了葡萄园的无聊日子,想找机会再到巴黎享受繁华热闹的生活,既然如此,她就不可能认真替艾莎找丈夫,不然艾莎一旦嫁出去,她就得回到丈夫身边了。” “有这种妈妈还真倒楣!”雅克咕哝。 “至於子爵,他五年前去世了,隔两个月他儿子就跑到英国,显然他对担负起养家的责任兴趣缺缺。而子爵的弟弟也搬到美国了,失去了生活津贴来源,子爵夫人只好去投靠大女儿娥洁妮。你大表姑如今是个富有的寡妇,她在你母亲离开後两年嫁给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生下儿子後不久,她丈夫就过世了,留给她现在住的房子和一家小纺织厂……” “最好不要被骗走了!”雅克喃喃自语。 “还有你二表姑丽安娜,她跟伊莲娜一样也有了孩子,满心以为对方会和她结婚,不料对方却打死不认帐,还娶了另一个富有的女继承人,她只好带著女儿跟子爵夫人一起到巴黎投靠你大表姑。只有你小表姑玛尔西够聪明,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雇员,虽然生活清淡,但夫妻感情很不错,如今也有两个孩子了。” “那麽……”眼角偷偷瞥向某人。“那个最可恶的家伙呢?” “最可恶的家伙?”伊德一脸困惑地重复,继而恍然。“你是说,你爸爸的弗朗叔叔?” “不是他还有谁?”雅克嘟囔。“你?” 伊德轻哂。“你母亲离开那年,巴黎闹瘟疫,弗朗的老婆病死了,再过两年,弗朗跟三个儿子联手诈赌被发现,他们却打死不承认,也不肯还钱,几天後的深夜,弗朗和大儿子被人打死在暗巷里,两个儿子吓得逃逸无踪,弗朗的女儿早就嫁了,只剩下弗朗的媳妇路易丝和三个孩子!席勒、瑟荷和皮雅芙,埃米尔没办法装作不知道,只好把他们带回来……” “加上艾莎就是四个了,四个大威胁。”雅克自言自语的嘀咕。 “你说什麽?”伊德没听清楚。 “没什麽,我是说,那路易丝堂婶呢?” “当然是跟孩子们一起,不过……”伊德不屑地撇一下嘴。“她多半时间都在勾引男人,根本没多少心思放在孩子身上。” “看来也不是个好妈妈,难怪会教出那种孩子。”雅克又自言自语的嘟囔。 “请问你到底在跟我说话还是你自己?”伊德很有耐心地问,这是被他自己的三个孩子训练出来的。 要跟那种智力尚未发育完全的生物沟通,最好先准备好圣人的耐心。 “我自己。”男孩很爽快地承认。“两位姑姑呢?” “玛德莲嫁给法国南部的殷实酒商,生活十分幸福。至於玛克琳……”伊德压低声音。“在你父亲的坚决反对之下,她和一个油腔滑调的俊小子私奔到尼斯结婚,婚後马上带著那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跑回来向埃米尔索讨嫁妆,而且一开口就要康帝酒园……” 五 他很不以为然地哼了哼。“虽然女孩子也有权继承遗产做嫁妆,但埃米尔的父亲遗留下来的财产也就只有康帝酒园,其他都是埃米尔的舅舅遗留给他的,玛克琳却开口要整座葡萄园,等於是要她父亲留下来的所有财产,实在太贪心了!” “我猜是那个小白脸怂恿的?” “多半是,埃米尔虽然很生气,但还是另外买了一座葡萄园给玛克琳做嫁妆,对他们那种新手而言,一般产区就绰绰有馀了,而且价值保证比她所能继承到的遗产更多,可是不到两年,他们就卖了葡萄园搬到巴黎……” “然後又不到两、三年就把钱花光了,”雅克喃喃道。“我猜。” “真聪明,又给你猜对了!”伊德叹气。“之後他们就不断向埃米尔求助,如今他们也有三个孩子了,却依然故我,不事生产,生活可比谁都奢靡。埃米尔买了两楝公寓,一楝给路易丝和三个孩子住,伊莲娜和艾莎也和她们住在一起,另一楝给玛克琳夫妻俩,但一年後,那个小白脸却把家人全都接到巴黎来,再要求埃米尔买更大的公寓给他们住,当然,生活津贴也必须增加,好养活他们所有人……” “爸爸不会真的依从他们了吧?” “当然没有,埃米尔又不是呆子,就那楝公寓,爱住不住随他们,除了原来的生活津贴,那个小白脸的家人得自己养活自己,就这样,再多就没了,不然他们的胃口一定会愈养愈大,最後搞不好还要埃米尔分财产给他们。” “但姑姑一定很不甘心吧?” “不甘心又如何?以她的情况,埃米尔愿意再扶养他们一家五口已是仁至义尽了。埃米尔坚决反对她嫁给那个小白脸,她偏要嫁;埃米尔买了一座葡萄园给她做嫁妆,他们又不想吃苦干活;现在他们每天吃喝玩乐,只等著将来你父亲过世後会遗赠给他们部分财产,运气好的话,埃米尔没有立遗嘱,那财产就由她和玛德莲均分,这麽一来,他们就可以做废物做到死了。” “根本是一家子废人嘛!”雅克不耐烦地嘀咕,视线朝桌後瞄去一眼,乾脆两脚一抬,揉著眼躺上沙发。“爸爸可能会看很久,我想我可以乘机睡一下!” 他真的眯眼不到一下子就睡著了,伊德无聊地一个人又等了许久,好不容易埃米尔看完最後一张,他心头一喜,正待出声问话,但埃米尔脸上那副比撞鬼更惊骇的表情却又使他话到喉咙全噎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可思议地瞪住手上的照片,埃米尔满眼骇异,一整个的无法置信,惊窒好半天之後,他竟然又回过头从第一张信纸重新看起,而且看得更慢、更仔细。 是怎样?明天要考试吗? 伊德不禁呆了呆,随即翻一下白眼,乾脆到另一张沙发上躺下,找个最舒服的姿势,也闭上眼睡了。 当他被推醒时,天已经快黑了。 “快,去叫马车准备好,我要带雅克到巴黎。”埃米尔神色冷静,表情坚决。 “巴黎?”伊德一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边错愕地惊叫。“但……但你已整整九年没离开过夜丘,说是担心雪侬小姐回来找不著你,怎麽现在你儿子回来了,你反而……” “我就是要去找她!” “咦?她在巴黎?” “对,她在巴黎!” 在巴黎最辽阔的绿地——布伦森林旁一楝哥德式风格的大型建筑物,杜奥布罗杰一家人就住在这里,这也是一八六九年时,第一代布罗杰从埃米尔手中连同康帝葡萄园一起买过来的宅邸,是他们的“老”家,所以他们从不曾想过要离开。 不过这楝宅邸倒是陆续改建过不少次,直到现在,除了宅邸的外观,以及雪侬所住的那间卧室依然保持十九世纪初建时的模样之外,其他部分都与原来不同了。 记得初到法国时,由於三楼没人住,二楼只剩一间空房,她只好硬著头皮住进那间骨董级的卧室,老实说,她真的很不好意思,因为那间房甚至比杜奥爸爸、妈妈的主卧室更大,不仅附有大型更衣室和浴室,还有一间小书房,甚至连门板都是原来的门板,浴盆也是原来的黄铜浴盆,电灯和抽水马桶是唯一的现代化设备。 听说她的房间原来是男主人的卧室,是埃米尔的吗? “小姐,请问您要按照往常的时间用晚餐吗?”管家玛丽亚恭谨的问道。 “不用了,既然大家都去度假了,你就当我也去度假好了,不需要准备我的餐食,也不用整理我的房间,过午之後,若是我没找你,你就可以休息了,”雪侬体贴地说。“和你老公带孩子出去走走,或者先跟我说一声,你们也可以到海边去玩几天、一个星期、一个月,随便你!” “谢谢小姐!谢谢小姐!”玛丽亚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好了,你去忙你的吧!” 拎著刚刚去逛市集时买来的食物,雪侬脚步轻快的爬上二楼,决定花一个星期时间把资料整理好,再交给推荐她到大学任教的教授看看,如果教授觉得她的教课方针可以的话,她就接受大学的聘书,不然就去中学教中文。 不管怎样,她是中国人,不想忘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由於刚从外面回来,雪侬习惯性的先冲个澡,换上日式浴衣,再到小书房去专心整理资料。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她觉得有点累想休息一下时,方才发现天都已经黑了。 巴黎的夏天要过九点後才会天黑,她竟然已工作五、六个钟头了,而且是靠著电脑萤幕的亮光在工作。 “不到十年我就会老花眼了!” 她自嘲地喃喃嘀咕,起身要到卧室的小冰箱取用下午买回来的零食和饮料,孰料门一开,她抽了一口气,呼吸顿时断绝,整个人瞬间石化,像圣女贞德的铜雕像一样!僵得发亮,冻结得比大理石更坚硬。 在这寂静冷清的深夜里,孤伶伶一盏晕黄的煤油灯光驱不走所有黑暗,反而使得眼前视界显得更阴暗晦蒙,扭曲在墙上的黑影仿佛魂魅在跳舞,那黯淡的、幽灵般的飘忽氛围,使周遭的空气转变成窒人的阴雾。 是他! 阴晦的煤油灯光中,卧室另一头,落地窗前的高背椅上静悄悄地端坐著一个男人,一手搭在扶手上,一手端著高脚酒杯,双眸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宛如饥饿的大猫盯住肥硕的老鼠般紧紧地攫住她的目光,神情高深莫测,半声不吭,一动也不动。 真的是他! 就在确认那一刹那,她脑海里所有意识猝然被抽空,只剩下累积了九年的深刻思念,在这毫无防备的一刻,宛如中东火药库被点燃,瞬间在她体内轰然爆开来,没有理智,不再坚强,她只想飞奔过去倾诉九年来的思念之情——在梦里,她早已这麽做过几千几万回了。 结果她什麽也没做。 六 起初是她太震惊、太激动以至於根本动弹不得;而後,由於对方丝毫反应也没有,仿佛那只是一道幻映在墙上的鬼影子,她的冲动很快就降温了,旋即想到另一件事实。 这里又不是古堡! 砰一下,她把门关回去了,闭上眼,深呼吸几下,让呈现缺氧现象的脑袋回复正常功能,努力镇定心神,再睁开眸子,鼓起勇气猛然拉开门…… 果然,黑漆漆一片,啥也不见。 她打开电灯,依然什麽也没有,这才松懈下来,整个人差点像失去牵线的木偶似的瘫到地上去。 是日有所思,夜有所“见”吧! 她从来没有停止过想念他,在离开他的头一年,肚子里怀著儿子,她不时有不顾一切回去找他的冲动,但她毕竟是坚强的、理智的,熬了整整两年之後,她终於不再有那种冲动,然而思念的心情并不曾断绝过一分半秒。 她爱他、想念他,却又很理智的警告自己绝不能去找他,因为他不属於她。 有时候她真恨自己这麽坚强又理智,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他们分属两个不同时代,本来就不应该有任何交集,她擅自闯入他的生命中已是过分,及时抽身才是她应该做的事。 一辈子想念一个永远也得不到的男人,这是她为满足当初一时兴起的冒险游戏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虽然有时候真的想不透,为何该死的只有她会碰上那种事,当初没有机会搞清楚这点疑问也是遗憾,然而该回来的时候就得回来,不然一旦演变成不可收拾的局面,看谁该後悔! 她自嘲地摇摇头,想去拿罐冰矿泉水让自己清醒一点,免得无聊的“幻觉”又发作,没想到走不到一半路,她又像拿破仑的凯旋门一样端端正正的僵在那里,心跳再度发生故障,眼睛瞪得比酒杯更大。 现在到底是什麽状况? 窗前那张高背扶手椅上,没有人也没有鬼,却多了一本日记,那本应该还在古堡里的日记。 那本日记,怎会在这里? 瞠大骇异的眼,她疯狂的问自己:怎麽会?怎麽会?问到脑筋开始抽筋了依然得不到任何答案。 好一会儿後,她终於放弃凌虐自己的脑细胞,觉悟这个问题的答案靠她非天才的iq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的,於是战战兢兢地上前拿起那本日记,又迟疑片刻後才毅然翻开写有字迹的最後一页…… 六月三十日 终於解决了! 那位越南公主的父亲派人来把她捉回去,她要我救她,我告诉她我无能为力,既然她已经有未婚夫,她就应该回去嫁给她的未婚夫。 最重要的是,我不爱她,更不想娶她。 一直看著公主上了船,船已航行至不见影子,我才放心地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夜丘,虽然雪侬已经离开了。 我知道,雪侬是因为越南公主的事而离开的。 但现在,麻烦已经解决了,她应该回来了,我相信她一定会回来的,即便晚一些,可是她一定会回来的。 而我,会一直等在这里,直到她回来为止。 他竟然没有爱上那位公主?! 雪侬无力的跌坐在椅子上,日记也掉到地上去了,她扶著额头又惊讶又错愕地疑惑不已,这个结果太出乎意料之外了。 他应该要爱上那位公主的呀,怎麽会没有? 难道不是那位公主? 那是谁? 出了这种差误……不会是她的错吧?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召开审判大会批判自己,目光好死不死又落到地毯上的日记上,因为是掉下去的,因此又翻到另一页去了,上面竟然又有两行字,一行是日期,还特别注明是一八五七年——十年後——的七月六日。 另一行是…… 我的儿子,雅克来找我了! “雅克?!”她失声尖叫,那刺耳的噪音尖锐得连她自己听了都吓一大跳,但没办法,她克制不住自己,不但尖叫,还惊恐地团团乱转,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停下来的陀螺。“他他他……他怎会跑到埃米尔那里去了?” 不可能!不可能! 慌里慌张拿起电话来,她竟然想了大半天才想出杜奥爸爸的手机号码来,又思索了好半晌才想起要如何打电话——用手指头按号码键。 “爸爸,我是……” “啊,雪侬,正好,我刚好也要打电话找你呢!” 听杜奥爸爸的口气好像不太对,雪侬心头连续咚了好几下。 “找……找我什麽事,爸爸?” “雅克不见了!” 上帝! 雪侬张大嘴却出不了声,天上一碗滚烫的蚵仔面线当头淋下来,蚵仔没半只,面线全下来了,浇得她满头黑线。 通往地狱的门终於打开了! 七 “昨天马特夫妇来找我和你妈妈去他们家打桥牌,”杜奥爸爸继续说。“雅克说他没兴趣,要我们顺路带他到古堡,说好今天再来带他回去,可是我们今天来找他时,管家却说他自己回庄园去了……” 该死,雅克真的去找埃米尔了! 雪侬低低呻吟,咧嘴苦笑。一直以为只有她才开启得了那扇“门”,没想到连雅克也开数得了。 因为他是埃米尔的儿子吗? “但我们回庄园後,庄园里的人却说没见到雅克,我们到处找了好久就是找不著他,我想我最好通知你一下,然後报警……” 报警?! “不!”雪侬再度发出那种撕心裂肺、惊天地泣鬼神的怪叫声,脆弱的窗玻璃受不了刺激,抖个不停。“不要,千万不要报警,雅克他……他回来了,对,他自己搭火车回巴黎来了,我找爸爸就是要通知你这件事,雅克说……说他觉得那边很无聊,宁愿回巴黎来,所以爸爸你们尽管去玩你们自己的吧,雅克我会负责的!” “原来他回去了呀,真是,吓我一大跳,他应该先说一声的嘛!” “对不起,爸爸,”雪侬一边道歉,一边挥去好几把冷汗。“你也知道雅克那小鬼,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的,想到就做,也不先说一声,更不管後果如何,我……我已经臭骂他一顿了!” “好了,好了,别骂他了,小孩子嘛,说说就好了,别让爸爸心疼啊!” “爸爸,都是你们太宠他了啦!” 罪魁祸首,除了她,全家人都是! “没有父亲的孩子,我怎能不宠他呢?” “爸爸……” “好好好,既然他回巴黎去了,那就没事了,这也好,马特夫妇邀我们一起到亚维侬,那种艺术节小孩子也不会感兴趣……” “对,对,雅克不会感兴趣的,爸爸、妈妈你们去吧,雅克交给我就行了!” 再说几句,电话挂断了,雪侬抹去满头面线,吁了口气,旋即又紧绷起来,转身直接冲向浴室门……不是……书房门……不是…… 如果她的猜测没有错误,这楝宅邸内应该也有“门” 看见他,可能是幻觉,但出现日记本,那就是货真价实的事实了,所以,这楝宅邸内一定也有“门”,至於为什麽会有,她不了。 因为这楝宅邸也曾经是属於埃米尔所有的吗? 无论如何,她非去把雅克捉回来不可,不能任由他去干扰埃米尔的生命,更不能让他在二十一世纪的世界里闹失踪记,不然麻烦就大了,被控谋害亲子又毁尸灭迹可不是好玩的,然後杜奥一家人一定会护著她,结果变成她是主谋,杜奥一家人是共犯,大家一起进监狱里去共叙天伦乐,不,那一点都不好玩! 更衣室门…… 不是! 衣柜门…… 不是! 通往走廊的门…… 都不是! 没关系,从头再来,浴室门…… 她很有耐心的一再重复开那些门,甚至连抽屉都一一拉开过了,可是,当她找了一个多钟头还找不到“门”时,她终於开始恐慌起来了。 要是她再也打开不了那扇“门”了呢? “啊,对了,还有一扇门!” 她急奔入书房,一把拉开通往走廊的门,才一眼,柳眉便笔直地倒挂起来,气急败坏的一头撞进去,不假思索地大声质问。 “雅克呢?” 窗前,那人依然手持酒杯端坐在那里,一语不发,直至她气势汹汹的冲到他面前,他才从容不迫地徐徐放下酒杯,缓缓起身,慢条斯理地挺直那副修长高佻的个子,从低低在下变成艾菲尔铁塔高高在上地俯视她,使她不得不仰起脸看他。 该死,以前她怎麽不觉得他有这麽高大! 前後不到三秒钟,不用他说半个字,光是那种近似威吓的气势便足以将她压成一片扁扁的墨西哥薄脆饼,不由自主的,她的心跳开始失控,无法移开目光地仰视他那双始终捉住她不放的眸子,沉邃如晦,深不可测,似质诘,又似责难,仿佛要刺透她的身体,逼问她的灵魂。 这一瞬间,她终於想到自己好像没有资格这麽嚣张。 要说谁有错,不用怀疑,就是她,是她莫名其妙闯入他的生命里,又莫名其妙自他的生命中消失,根本就是恶意玩弄,罪大恶极,如果这还嫌不够,再说说她竟然又偷偷生下他的孩子吧,那更是滔天大罪。 如果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也就罢了,偏偏他不是,事後他马上就要求她嫁给他而被拒绝,结果她有了孩子,事前不知会一声,事後又继续隐瞒到底,罔顾他为人父的权利,毫无疑问,该自己跳入地狱火坑里的人就是她。 九年过去,或许他早已忘了她是谁,但他的亲骨肉,她没有权利不告诉他! 她才是连环凶手,而他彻头彻尾是无辜的受害者,被杀死好几次都不晓得到底是怎麽死的,她凭什麽对他张牙舞爪? 相反的,他才是有资格对她审判问刑的人,有资格质问她为什麽要对他做那种恶劣的事,质问她凭什麽隐瞒他孩子的存在,偏偏她有再多理由也说不出口,追根究柢,是她不应该先去招惹他,理亏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总不能推说是当年她年纪小不懂事吧? 没错,那时她是才高中毕业,好奇心重、玩性强,人格上也不够成熟,但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干什麽,对她而言,那只不过是一种另类探险,就像古墓奇兵里的萝拉一样,满心以为只要小心一点,那将是一场唯有她才能够拥有的冒险经验。 直到她不能不离开了,她又一走了之,连道别都不敢,摸摸屁股就走人,把烂摊子丢给他一个人去收拾…… 八 当时以为无伤大雅,现在才了解那时候的她是多麽的任性。 愈想愈心虚、愈想愈畏缩,她开始感到不知所措的慌张,不自觉退了一步,刚刚亡命冲进来时那种天不怕、地不怕,连鬼也不怕的魄力顿时变没力,再见他那双令人打从心眼儿底战栗的目光始终胶著地定在她脸上,没来由的竟使她畏惧起来。 不对路! 蓦地,她转身要逃,但才一秒,她的腰肢便被一条强而有力的手臂牢牢锁住,於是下意识尖叫起来。 “不!放开我!放开我!” “不放!再也不放手了!” 下一秒,她被丢到床上——真方便,浴衣被扯开,胸罩也在刹那间阵亡,内裤更是粉身碎骨的壮烈成仁,然後,他一手牢牢地制住她不断挣扎扭动的娇躯,一手拉开自己的睡袍,里面居然是一丝不挂的!更方便了,她只觉眼前一黑,暴民便被镇压住了。 再一秒,他的嘴重重地揉上她的唇,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坚定、强劲又温柔,她的呼吸窒住了两秒,下一刻,全身上下所有细胞集体搞叛变,高涨的渴求迅速在她心头筑起,情欲的烈焰在她体内延烧,脑袋里明明觉得应该要反抗!他们实在不应该再有任何交集了,双臂却自有意志的圈上了他的颈子,用尽全力送上自己的唇,释出她九年来的思念。 天,她真的好想他啊! 第二章 好饿! 这是从沉沉的熟睡中醒来後,头一个浮现在雪侬脑海中的意念,懒洋洋地睁开眸子,瞬间又阖上,因为日光太刺眼。 难怪她饿,该吃早餐了嘛…… 咦,不对,她还没吃晚餐啊! 又猛然拉开眸子,她局促不安地吞了好几下口水,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用眼角往旁边偷瞥过去,只一眼,忐忑的心顿时咚一下沉没到大西洋海底咕噜噜溺毙,嘴里溢出一声无力的呻吟。 不是作梦! 她在心底哀号,明明是来找人的,却先被人“干”掉了,竟然出这种状况,她在耍呆吗? 再也不敢多瞄上身旁的人半眼,她唬一下跳,不,跌下床,七手八脚爬在精致的波斯地毯上,手忙脚乱的到处捡拾胸罩内裤,再丢掉!不能穿了,最後捡起浴衣穿上,再对著房门向身後床上的人呐呐“解释” “对……对不起,可是我不能不带雅克回去,不然事情就大条了!” 最好他能理解,如果不行的话,她也没办法,这种事不管说真话或谎言都无法做深入解释,不然不是穿帮穿得很难看,就是人家以为她脑筋有问题,乾脆把她丢进疗养院里去种杜鹃花,所以她不能跟他混太久,免得他要追根究柢,到时候看她怎麽掰! 但最怕的还是他不让她带雅克回去,所以,她必须先下手为强,先抢人再说! 於是,她急吼吼地打开门就冲出去,打算一找到雅克就直接把人抓回去关一辈子禁闭……咦? 猝然煞住脚步,左看、右看,再往後看…… 衣柜。 “喔,天,我回来干什麽?”她又呻吟。 好吧,要抓那小子也不是那麽容易,她还是先上好全副战斗装备再去一趟。 於是,她用最快的速度冲澡、穿内衣裤,然後套上短袖衬衫,下摆在腰际打了个结,再穿上七分牛仔裤、袜子、运动鞋,最後将披肩长发绑了个俐落的马尾。 “好,可以了!”别说捉一个小鬼,要捉猩猩、老虎也行!“上阵吧!” 可是,她的手尚未握住第一扇门的门把,马上又收回来。 请等一下,她在做什麽?她真的以为可以这样轻轻松松的越界过去,肆无忌惮的在那边大肆搜索犯人,一找到人就直接押送回来问审吗? 未免想得太美好了! 特别是,九年过去,埃米尔很明显的改变了许多,虽然他只说过一句话,但光是看著他,她就感觉得出他不一样了,更别提他们在床上鬼混了一整晚。 曾经,他是冷峻严酷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模样在他身边筑起一道防护网,只为了想保护他自己;曾经,他也是亲切温和的,那样努力想讨好她、追求她,任由她刁难,好好脾气的纵容她,因为他迷上她了。 但这回再见面,他既不是温和也不是冷峻,而是令人摸不透的深不可测,她从没见过那种模样的他,那样从容不迫,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深沉,透著一种带有几分神秘的危险气息,不用吭半声,自然而然就散发出一股令人无法不屈服的慑服力。 对她而言,那样的他是陌生的,不能理解的,使她有点心惊,也有点胆寒。 不过有一点他倒是没变,三十七岁的年纪却有四、五十岁的老成练达,他总是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 他会任由她带走雅克吗? 她敢用这辈子所有的薪水打赌,不可能! 他有可能被她说服吗? 除非他脑袋里的螺丝钉不小心掉了几枚,秀逗了! 那她该怎麽办? 算了,光在这边想破脑袋也没用,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候再看著办吧,无论如何,她非得把那小鬼带回来不可! 九 跟她一样,那小鬼也是属於二十一世纪的人,不应该逗留在十九世纪的。 於是,跟十年前一样,她又开始积极地找起“门”来了,寻找那扇可以找到他的“门”…… 请等一下,难不成这扇“门”根本不是通往一八四七年或一八五七年,而是通向…… 他? “她来过了?”伊德惊呼。“真的?什麽时候?” “昨夜。”回手关上房门,埃米尔缓步走向楼梯。“今早离去。” “今早?”伊德不禁抹起一弯暧昧的笑,整整一夜,猜想得到他们都在忙些什麽有益健康的健身运动。“那麽,她看上去依然只有十五、六岁吗?” “并不,”埃米尔若有所思的低喃。“虽然她的表情依旧透著少女般的纯真味道,乍看之下似乎尚未满二十,但只要再仔细多端详一会儿,就可以察觉她一举手、一投足皆散发出成熟女人的妩媚风情、优雅丰姿,事实上,她比我记忆中更撩人、诱人、蛊惑人,再次见到她,头一眼我就知道这辈子都别想摆脱对她的渴望了!” “但,你终究等到她了!”伊德的眼神是不胜同情的。“整整九年,总算让你等到她了!”这九年来,埃米尔等待得有多辛苦,他看得比谁都清楚。 不过他可从来没提过要埃米尔放弃,因为埃米尔的死心眼,他也比谁都了解。 “是,我终於等到她了,而且……”埃米尔的声音十分低沉,似乎仍有些难以置信。“天,我的儿子!” “像是奇迹,对吧?” 奇迹中的奇迹! “确实。”埃米尔低应。 “那麽,别怪我提到扫兴的事,你的继承人应该是雅克吧?” “他是我儿子,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曾考虑到後遗症?” “怎麽?你以为雅克没有能力接下公司吗?” “那个比狐狸更诡诈的小子会没有能力?”伊德仰天嗤之以鼻地哈了一下,充分显露出对那四个字的不以为然,“爱说笑,要我说,那小子可能比你还精明能干,交给他哪里会有什麽问题。我担心的是……”他略微迟疑一下。“呃,我是说,倘若雅克没有出现,你可曾想过财产要留给谁?” “自然是索瓦叔叔的儿子戴戎。”埃米尔毫不迟疑地说。“虽然他不够精明也不够强悍,但十分忠诚可靠,工作勤奋,能力也还算不错,守成足足有馀了。” “如果是在晚辈之中挑一个呢?” “那就戴戎的两个儿子其中之一。” “正如我所料,不过,也正是我担心的事。”伊德咕哝。 “你不赞成?”埃米尔瞟他一眼。 “不是不赞成,而是……”伊德犹豫一下。“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不管是交给戴戎的儿子或雅克,一定会有人不满……” 两人同时踏下楼梯最後一阶,也同时停下脚步。 “你是说……”埃米尔的表情又多深沉几分。“席勒?” “不只席勒,要知道,倘若你没有子女,按照法律,你可以留下遗嘱指定继承人,换句话说,任何人都有机会,但席勒自认他的机会最大,因为在晚辈之中,他的年纪最大,所以……”伊德神色异常凝肃。“小心历史重演!” 下颚绷了一下,“我会小心的。”埃米尔承诺道,转向餐厅走去。 伊德两手插在裤袋里,紧随一侧。“话说回来,好不容易雪侬小姐来了,你却又让她走了,为什麽?” “要来要走只能由她决定,我不能也不想勉强她。”埃米尔静静道。“这是她的生命,应该由她自己决定。” “我不懂。” “你不需要懂。” “可是……” “她会再来的。” “什麽时候?” “很快!” 说话间,他们步入餐厅内,雅克早已在他的座位上等候,一见父亲出现,马上拉开有点顽皮的灿烂笑容挤眉弄眼。 “爸爸,热巧克力是给谁的呀?” “你母亲。”埃米尔回道,并在餐桌首位落坐。 雅克哈了一声。“妈咪早就不喝巧克力了,现在她都喝红茶配果酱面包。” “是吗?”埃米尔怔了一下。“那麽你呢?” “我宁愿喝巧克力。”雅克嫌恶地推开面前的牛奶。 “那就给你吧!”埃米尔把热巧克力挪到雅克前面,再吩咐管家。“希金,请再准备另一份茶具。” “是,先生。” 管家衔命离去,雅克一手巧克力,一手面包卷,正待咬下去,忽又停住。 “爸爸,妈咪应该快来了吧?” “是的,她应该快来了,也或许……她已经来了!” 没人。 十 雪侬暗暗松了口气,可是下一秒,她又苦笑起来,她是鸵鸟吗?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现在见不到人,她还不是得主动去找他“谈判”,最好先让她找到雅克,也不用谈什麽判了,直接把人五花大绑扛回去就行了,但若是不幸先撞见埃米尔……呃,再说吧! 可是一打开通往走廊的门,雪侬不由得又开始呻吟起来了。 这楝宅子改建得确实够彻底,门变成墙壁,墙壁又变成窗户,走廊变成房间,房间又变成浴室,一百五十年前与一百五十年後完完全全不一样。 现在,楼梯到底在哪里呀? 好不容易找到楼梯走下一楼,原地转一圈,她简直想哭,还没找到人,她自己就会先迷路了,明明是她家说! “夫人,您要找先生吗?” 突如其来的问句骇得雪侬宛如被惊吓的猫一样原地跳著过身去,赫然发现背後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位四十多岁的瘦管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幽灵古堡里的幽灵管家。 “你……你……你……”她惊骇得一下子找不到自己的舌头。 “我是管家希金。”瘦管家恭谨的躬身,语气平板地介绍自己的身分,见雪侬一身“伤风败俗的奇装异服”,竟然半点惊奇的反应都没有。“倘若夫人您是要找先生的话,先生和少爷都在餐室,容我为您带路。” 哪里来的怪胎? 雪侬瞪著眼,见瘦管家希金说完後就自顾自转身带路,她哭笑不得地咧咧嘴,拔腿追上去。 “你怎麽知道我要找埃米尔?” “先生交代过。” “你又怎能确定埃米尔说的是我?” “突然冒出来,服饰怪异的女人,先生这麽说的。” 雪侬低头看看自己,啼笑皆非,她哪里怪异了,在二十一世纪,大家不都这麽穿,明明是他们少见多怪嘛! “夫人,请。” 管家推开餐室的门,她一眼就见到餐桌尽头的埃米尔,由於他正低头专心在面包上涂抹果酱,她才能够放大胆地把视线定在他身上。 九年的时空分隔,他不一样了,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莽莽撞撞的少女,但这似乎并未在他们之间造成什麽距离,也或许有,然而经过昨晚缠绵一整夜的激情,就算有地球到火星那麽远的距离也不存在了。 显然这就是埃米尔之所以会那麽做的原因,九年後头一回见面,他竟然只撂下一句宣言,剩下的全在床上解决,用最短的时间消除横亘在彼此之间的距离,以最炽热的欲火烧融两人之间的隔阂,在结合的那一刹那,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九年前。 想到这里,她不禁两脚虚软,心神恍惚,有那麽片刻间,她真想不顾一切留在他身边…… “妈咪,快来呀!” 悚然回神,她暗暗掐了把冷汗——险些让感情湮灭理智了,连忙将不切实际的妄想收回来打包传真回二十一世纪,并将目光从某人身上硬拉开,而後注意到一旁是伊德起身对她露出揶揄的笑,坐在埃米尔和伊德中间的雅克正在对她招手。 来就来! 硬起头皮,雪侬大步走进餐室里,不过说实话,倘若不是埃米尔还低著头,她可能会赖在外面打死不进来。 但她才刚走到雅克後面,怒气冲冲的正打算替他的脑袋大肆整修一下…… “来,雪侬,坐这里。”声音既不凶也不狠,语气却深沉得教人没胆子抗拒。 雪侬的脑袋短路了一下,旋即乖乖的服从埃米尔的“命令”,绕过埃米尔後面坐到雅克对面。 没办法,一旦面对埃米尔,她就心虚,自动自发地从头到脚一整个投降。 “你的果酱面包。” “谢谢。” “还有乳酪和红茶。” “谢谢。” “是我跟爸爸说妈咪现在不喝热巧克力,改喝红茶的喔!”雅克一脸得意。 不听话的小鬼,真想咬他一口。 但她不敢,她知道埃米尔正目不转睛的盯著她看,不知何时要开口质问她、责备她,一想到这,脑袋就不由得心虚地愈垂愈低,一副“对不起,我错了,我认罪,请判我死罪吧!”的模样,坐一旦不安的啃著那份保证会让她消化不良闹胃痛的果酱面包,一口口硬吞,连红茶也不敢端来喝,简直就像是被驱赶到墙角落已无处可逃的小强,只等著大脚〉—子一脚踩扁她,还是她自投罗网的咧! 然後,她听到伊德调侃的笑声,他在她落坐後也坐下了。 “雅克,几年不见,怎地你妈咪变成小老鼠了?” “因为爸爸是大猫咪嘛!” 偷偷各瞪他们一眼——走著瞧,雪侬继续啃面包。 伊德满不在乎地哈哈一笑,然後用下巴指指雪侬,眼睛却看著雅克。“真令人惊讶,雅克,原来你们国家跟越南一样,女人居然可以穿长裤?” “苏格兰男人可以穿裙子,为什麽女孩子不能穿长裤?”雅克振振有词地说。 “有道理。” “而且要穿鸟笼,不如穿长裤!” “鸟笼?” “你们这边的女孩子不都是要先套上鸟笼再穿上裙子的吗?” 十年前要穿几十件衬裙,十年後套鸟笼,八十年代又变成在屁股上挂篮框,十九世纪的女人总是那麽辛苦。 十一 伊德失笑。“在我看来,说是母鸡笼更贴切吧?” “不管是鸟笼还是母鸡笼,”雅克一本正经地板著脸。“总之,外公老说妈咪就像一只安静不下来的暹逻猫,要把暹逻猫关在鸟笼里头,太可怜了啦,所以说,妈咪还是穿长裤好!” “鸟笼里的暹逻猫?”伊德喃喃道,笑意在喉咙处蓄积,目光不由自主地朝雪侬飞去,才一眼,抽了口气,忙又拉回来,硬把笑声憋回肚子里——雪侬正在用眼刀砍杀他。“是是是,好可怜,暹逻猫被困在鸟笼里,真的好可怜!” 埃米尔若有所思的皱了一下眉头,但很快又回复原状。 半晌後,好不容易将面包吃光,眼角瞅见埃米尔还在吃他的早餐,雪侬赶紧摸来红茶一口气喝光,再咳了咳,鼓起勇气开口。 愈拖愈难开口,早说早解脱。 不过得很有技巧、很婉转的提出来,免得埃米尔当场就给她打回票,连商量的馀地都没有。 “呃,我想……想……” “妈咪,你想带我回去对不对?” 雪侬静了一下,旋即吃惊的倒抽气,慌张的眼立刻溜向埃米尔那边,以为他要爆发了,说不定还会顺手把他吃一半的炒蛋全翻到她头上来,意谓请她滚蛋!自己一个人。 然而奇怪的是,埃米尔竟然好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吃他的香肠和炒蛋,困惑之馀,雪侬不禁暗暗松了口气,然後拚命对儿子使眼色。 婉转,婉转,要婉转,不能一棒子就敲下去啊! “雅克,你,呃,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你不能不回去呀!” “我知道,可是呢……”雅克拉开嘴皮笑出一脸诡谲。“妈咪跟爸爸说也没用嘛!” “那要跟谁说?”雪侬狐疑地问。 “当然是我罗,”雅克大剌刺的指著自己的鼻子,很得意这一集的主角是他。“要不要回去自然是要由我自己决定的嘛,而且外公也嘱咐我……” “外公?”雪侬尖叫。“你告诉外公了?”不对劲,有什麽不对劲! “没有,不过……”雅克耸一耸肩。“外公嘱咐过我好几次,哪天有机会见到爸爸,一定要想办法撮合爸爸跟妈咪……” 不敢相信,这根本不是不对劲,而是大灾难! “但你外公根本不了解整个状况呀!”雪侬气急败坏地嘶吼。 “有什麽办法,”雅克两手一摊。“妈咪又不许我告诉别人。” “说了也没人会信!”只有她和儿子开启得了“门”,其他人连看都看不见,说了谁会信? “也是啦,所以我连最疼我的外公都没说,可是……” 又可是,她可不可以不听? “可是什麽?” “我已经跟外公发过誓,一定会按照外公交代的去做嘛!” 雪侬呻吟,想哭。“你外公到底交代你什麽了?” 雅克咧嘴一笑。“外公说,哪天要是有机会见到爸爸,一定得要求爸爸和妈咪结婚,如果爸爸不愿意,那就算了,但如果是妈咪不肯的话,我就留在爸爸身边不回去了!” 青天霹雳响,天际数十道雷连环劈下来,劈得雪侬一脑袋焦黑,差点没当场发作羊癫疯,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再翻两下白眼。 “你你你……你说什什什……什麽?” “请妈咪和爸爸结婚。” 算了,别挣扎了,她还是直接昏倒吧! 雪侬又开始呻吟了。“雅克,别这样,你知道这是不可以的!” “我跟外公发过誓了。” “雅克,请你体谅一下……” “我跟外公发过誓了。” “雅克……” “我跟外公发过誓了。” 不知死活的小子,以为她不敢开扁吗? “雅克!”雪侬翻脸怒吼。“你这小子,我k……” “爸爸,妈咪要揍我!” 谁也没料到,如此简单的一句话,效果不但惊人,也很可笑,咻一下雪侬就不见人影了,雅克和伊德先是愕然,继而狂笑到声音都挤在喉咙来不及出来,险些被自己的笑声噎死。 埃米尔眼也不眨一下,慢条斯理地放下叉子,优雅地执起茶壶在雪侬的空杯里注满红茶。 “雪侬。” “……” “喝茶。” 缩著脑袋半天,又咽了好几口唾沫,雪侬方才战战兢兢的从餐桌底下爬出来,双颊两抹尴尬的赧红,目光落在自己的茶杯里——埃米尔又在盯著她看了,拚命压抑住想要拔腿逃回二十一世纪的冲动……侏罗纪也行,冰河期就有点勉强了…… “雪侬。” “什……什麽?” 十二 “我什麽都不会问你,包括你怎麽出现在这楝房子里的……” 天,最好不要! 雪侬畏缩一下,差点又躲到餐桌底下去。 “我保证,我什麽都不问,只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呜呜呜,肯定不会是什麽好事! “哪……哪一件?” “让雅克自己决定要留在我身边或随你回去。” 该死,就知道不是好事! “但……但是……” “不行吗?好,那麽请解释,为什麽……” “好嘛,好嘛,让他自己决定,让他自己决定嘛!”雪侬连声尖叫,然後哀怨的抽抽鼻子,咕哝,“以前你都不会追问我任何事的说,我就知道,对你来讲,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埃米尔眸中飞快掠过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但表情依旧不露半点痕迹。 “他是我儿子。” “废话,不然是谁的?” “你没有权利不告诉我。” 雪侬的脑袋又往下掉了。“对不起。” 埃米尔伸出修长的手指扶起她的下巴,两人四目相对。“我不怪你,但孩子的事让他自己决定吧!” 一对上他那双沉邃似幽井的眸子,她的心跳又乱了拍。 “我可以说不吗?”雪侬喃喃道。 “不可以。”收回手,埃米尔继续用他的早餐。 就知道,唉,现在她该怎麽办呢? 该死的他为什麽不能像以前那样就好,温和也行,冷峻也罢,起码她猜得出他是高兴或哪里不爽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她都应付得来,但眼前的他这种摸不透的深沉,她根本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麽,连猜都猜不来,难道这就是所谓成熟男人的转变? 虽然对十年前的她来讲,当年的他已经够成熟了,因为那时的她也只不过是个高中刚毕业的毛头少女,只要是已踏入社会工作的男人,对她而言就够“老”了。 然而不可否认的,跟眼下的他一比,当年的他根本不够看。 十年前,他也才刚踏入成熟阶段,尚无法确实控制住情绪的起伏,很容易就能让人看出他的喜怒哀乐,换言之,只要摸透他的脾气,应付他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但眼前的他可就是个名副其实,真正的成熟男人,那样沉稳从容,宛如一潭深藏不露的静水,谁也摸不透它有多深,你的一切却毫无保留的映现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仿佛这世间所有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却没有任何人能够看透他半点心绪。 看来在这十年里,他已练就钢铁般的自制力,足以使他隐藏起所有情绪,让人看不透他任何心思了。 可恶,成熟男人最难搞了! 漫不经心的啜饮著红茶,雪侬绞尽脑汁苦苦思索要如何脱离眼下的困境才好,没注意到其他三人已用完早餐,正用三双好奇的眼盯住她研究。 她究竟会想出什麽无与伦比的馊主意来解决目前的难题呢? “好,结婚就结婚!”蓦地,雪侬毅然道,一脸“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壮烈。“但我有条件。” “什麽条件?”埃米尔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我们要在乡下的小教堂举行秘密婚礼,”雪侬的语气十分坚决。“不通知任何人,也不举行婚宴。” “可以。”埃米尔很爽快的颔首同意。 雪侬再瞥向雅克。“婚礼一结束,雅克就得跟我回去,也不准再自己跑到这里来!” 雅克更阿沙力。“没问题,没有妈咪的同意,我绝不会再自己跑来了!” 雪侬点点头,视线又回到埃米尔那边。 “最重要的是……”她严肃的目注埃米尔。“我带雅克回去後就不会再来了,倘若哪天你後悔了想另外结婚的话,请务必记得我们举行的是秘密婚礼,你只要私下去办离婚就行了,这麽一来就不会有人知道你结过婚又离婚了。” 拿破仑和约瑟芬可以离婚,他们当然也可以,这就是她的解决之道。 这也是拿破仑最伟大的功绩之一—婚姻状况非宗教化,无论是结婚或离婚,再也不需要经过教会的恩准了,不像亨利八世,想离个婚还得先跟教宗拍桌翻脸,最後乾脆砍掉老婆的脑袋,一了百了,还可以省下好几笔赡养费。 悄悄结婚,偷偷离婚,正适合他们。 “我会记住。”浓密的睫毛垂落下来掩住半眼,埃米尔的表情依然莫测高深,总是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麽。 十三 “很好,”雪侬满意地点了一下头。“那我们就结婚吧!”一口气喝完红茶,她起身,伊德也跟著起身。“我想我最好‘回去’拿几件衣服过来,不然你也不敢让我穿这样出门。” 一待她离开餐厅,伊德又坐回去继续用早餐,雅克奇怪地看著他。 “伊德叔叔,你干嘛起来又坐下,起来又坐下的?” “这是礼节,”伊德莞尔道。“在女士们出现或离去时,绅士们必须起身以示礼貌。” “那爸爸为什麽不用?”雅克用叉子指指埃米尔。“他不是绅士?” “我想……”伊德斜睨著埃米尔,唇边笑意放肆地拉开。“也许你父亲知道,如果他真的起身的话,你母亲可能会一路逃回东方去!” 雅克听得哈哈大笑。“真的耶,我从没见妈咪这麽害怕过任何一个人呢!”说著,他眼中亮起狡猾的光采。“这倒方便,以後若是我想做什麽妈咪不允许的事,我只要躲到爸爸这边来做就行了!” “我会先揍你一顿屁股!”埃米尔以最平静的语气警告他,再问:“你母亲接受过洗礼吗?” 不满地噘起小嘴,雅克忿忿地喝下一大口巧克力,“有,虽然妈咪是无神论者,但我们家都信奉天主,所以外公要求妈咪也得领洗。”他咕咕哝哝地说。 “那就没问题了。”埃米尔喃喃道。 “为什麽?”雅克好奇地问。 “很简单,任何一对已领洗者所缔结的婚姻是不被允许离婚的。”一旁,伊德代替埃米尔作解释,“既然你母亲不信教,她应该不知道这点……”他笑得一脸奸臣样。“既然领过洗礼,你父亲和你母亲就不能离婚了!就算她坚持要离,你父亲也可以拿出这个理由拒绝,对吧?”最後两个字,他是在问埃米尔。 埃米尔无语,默默喝茶。 伊德笑笑。“不过,你不怕她真的不回来了吗?” 埃米尔依旧默不吭声,仅将目光移向雅克那边,後者得意洋洋的猛拍胸脯,自信满满。 “没问题,交给我就搞定了!” 话刚说完,雪侬又跑回来了,一脸莫名其妙的惊讶。 “埃米尔,衣橱里那些衣服是你替我准备的吗?” “不是。” “那是哪里来的?” “突然出现的。” 突然出现? 难不成又是…… “喔……”雪侬两眼飘开,不太自在的咳了咳。“那麽,既然我的衣服有了,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了。” “不,还少一件。” “哪一件?” “结婚礼服。” “咦?结婚礼服?不需要吧?” “一定要!” “可是……” “不要跟我争辩这件事,我绝不让步!” 他不让步,难不成要她让步? 门儿都没有,去爬窗吧! 雪侬马上两手插腰,气势汹汹的跟他争辩起来,在“辩论”这门学问上,她可是学有专精的,前年在撰写博士论文时,她都不晓得跟教授咆哮山河多少次了。 只可惜这场辩论还没开张就已决定她要输场,因为她是占下风的一方。 一开始,埃米尔便彻底实现了他的宣言,十分坚决,不肯稍让半步;雪侬更不愿认输,打死不低头,结果两人当场就在餐厅里掀起第二次巴黎大革命战火,枪来炮往激战了数百回合,最後大概是不耐烦了,埃米尔索性站起身来,用他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轻而易举地将低低在下的雪侬压成一张薄薄的玻璃纸,还是透明的。 雪侬不得不仰起脸来!总不能对著他的胸膛吵架吧,结果,她马上搞丢了她的声音。 虽然不甘心,但每当埃米尔一语不发地用那种深沉不可测的幽邃目光凝注她,仿佛她就像一方透明水晶般一目了然,随便扫两眼就可以扫瞄出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似的,不由自主地,她的心虚又开始无限度暴涨,漫淹三大洋五大洲,明知不可能被他看出什麽蟑螂蚂蚁来,偏就是七上八下的不安心,只能猛吞口水,根本说不出半个字来。 所以说,心中有鬼的人吵架永远吵不赢,没辙,她只好举起小白旗投降。 “好好好,等结婚礼服就等结婚礼服,不过能不能请问一下,要等多久?” “起码十天半个月吧。” “……enculer!” “跟九年比起来,你不认为十天半个月很快了吗?” “……” 真正狗屎! 十四 第三章 为了等待那件伟大的结婚礼服,雪侬只好乖乖在埃米尔这里留下来,是在等待结婚礼服做好,更是要盯住雅克,免得他莽莽撞撞闯出什麽收拾不了的祸。 前提是,她自己没有先制造出什麽麻烦来。 “等等,雅克,你要到哪里去?” “地下室。”雅克头也不回地道。 伊德带头,小鬼紧跟在後,一大一小一对贼似的,他们想干嘛? “到地下室做什麽?” “伊德说好酒都藏在地窖里嘛!” 话刚说完,两人已消失在地下室门後了,雪侬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想了想,决定自己也来探险一下,先搞清楚这楝宅子的原始隔间再说,免得要上哪儿都得人家带路,明明是她住了十几年的家说。 “啊,对不起,对不起,原来这里是书房,抱歉,打扰了!” 雪侬连声致歉,忙又关上门,不过门尚未完全阖上,忽又被推开,脑袋又探进来。 “对了,埃米尔,记得十年前你来巴黎时并不是住这里的不是吗?” 慢条斯理地,埃米尔放下笔,往後靠上椅背。“不是。”他只穿著一件纯白色的衬衫和黑长裤,没有外套也没有领结,上面几颗扣子也没扣,看上去十分优雅,还有几分率性。 脑袋困惑地歪了,“那为什麽要搬到这里来?”雪侬又问。 埃米尔先没回答,勾勾手指头要她进去,雪侬耸耸肩,一边进入书房,一边好奇的环顾左右四下打量。 这间书房比以前那楝宅子里的书房舒适多了,除了一整面墙是机械工程的书,埃米尔身後的墙面则排满了有关於酒的书籍以及酒柜,另一面却是一整排面对森林的落地窗,带著甜甜青草味的微风徐徐吹拂进来,消去不少酷热的暑气。 “那里的房子全部被拆了。”埃米尔说,一面从身後拿了一瓶酒和两只酒杯。 “啊,对喔,拿破仑的巴黎大改造计画几乎拆掉了整座巴黎市!”雪侬恍然大悟,“所以你才到这边来另行建屋居住,不过……”她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请问女主卧在哪里?” “没有。”埃米尔。“只有主卧室,不分男女。” “这不合乎潮流吧?”雪侬喃喃道。 在十九世纪,贵族仕绅的夫妻通常是不同房的,更绝大多数,男女主卧室是位於不同楝的建筑,除了大客厅和餐厅是共用的之外,夫妻各自在自己的领域里过自己的生活,只有在吃早餐的时候闲聊两句枯燥无味的话题。 只要妻子尽责地为丈夫生下继承人,之後夫妻两人就可以各过各的生活,丈夫有丈夫的情妇,妻子也有妻子的情夫,两方皆大欢喜,这才合乎潮流。 埃米尔似笑非笑地浅撩唇角。“你忘了吗?我是个落伍的人。” “那我要睡哪里?”雪侬脱口问,但话一出口就後悔了。“不,不必告诉我,我知道了,我睡……”她想说睡客房,可是…… “自然是跟我睡。”埃米尔泰然自若的递出一杯酒给她。 可恶,他是故意的! 雪侬恨恨地抢过酒杯来,泄愤似的灌下一大口,不到两秒钟,那柔丝般的神奇滋味就让她忘了前一刻的怨怒,一脸惊喜地咂舌回味口中的馀韵。 “红果和樱桃的气息,优雅愉悦的芳香,我喜欢,这是哪一年的?” “五三年。”埃米尔也浅酌一小口。 “好年分!”雪侬又轻啜一口,连连点头。“可惜,生命周期似乎不太长,最多五年。” 埃米尔的眸子从杯沿上方凝视她。“看来这九年里,你学了不少。” 雪侬耸耸肩,拎起裙摆在桌前坐下。 既然暂居在这时代,就得乖乖换上这时代的服饰,虽然她的硬纱衬裙已不符合这时代流行需求的那麽宽大,不过在家里就不必太讲究了,夏天穿长裙就够辛苦了,她可不想太委屈自己。 至於头发,她也没有闲情逸致去戴这年代流行的卷曲发条,搞不懂戴上满头义大利螺旋面到底有什麽好看的,随便在脑後梳个发髻,再插个发梳就够多了。 “听雅克说,艾莎和你堂哥的三个孩子都由你扶养?” “是。” “他们也住在这里吗?还是夜丘?” “不,他们住在巴黎市中心的新建公寓里,对他们而言,夜丘太无聊了。” 在她看来,巴黎才无聊呢,每天都是宴会、舞会、歌剧,真是浪费生命! “你常常去看他们吗?” “从来没有,但他们每一年都会回夜丘去住上十天半个月。” “咦?既然你负责扶养他们,怎能不常常去探望他们?” “我不想离开夜丘,事实上,自从解决那位越南公主的麻烦之後,我就不曾离开过夜丘了。” “为什麽?” “怕你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十五 那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听在雪侬耳里却有如被人扔了一瓶冒烟的硝化甘油到她手上,而她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它,屏息了两秒,她猝然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视若无睹地望向绿意盎然的森林,心头宛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掐住似的揪成一团,胃也抽紧了。 他甘愿守在夜丘整整九年不离开,就为了等她? 她无法理解,只不过是一时迷上她而已,短暂的迷恋总是有清醒的时候,但他却执著了整整九年,为什麽? 因为他们没有正式道过别,所以他终结不了这段迷恋吗? “雪侬。” 不知何时,埃米尔悄悄来到她身後,双臂亲昵地环住她的腰,一阵甜蜜的温暖立刻包围住她,她轻飘飘地倚入他怀里,贪婪地品味散发在空气中的愉悦。 “嗯?” “九年前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什麽事?” “头一次见到你,我就迷上了你……”埃米尔低沉地呢喃。 “我知道。”日记上写得清清楚楚的,不知道才怪。 “但当时我以为只要能够得到你,很快就可以抛开对你的迷恋了……” “这我也知道。”她也认为应该是如此,特别是经过了九年的分别之後,他早该将她抛到宇宙另一头去了,谁知他竟然…… 究竟是为什麽? “可是……”埃米尔将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上,嗓音轻柔如丝。“那一夜风雨中,你逼使我发泄出心中的怒气,当风雨停歇时,你也抚平了我心中的暴风雨,当时我就明白,我不再迷恋你了……” “……”是吗?那他干嘛守在夜丘等她九年? “因为我爱上了你,雪侬,这就是我忘了告诉你的事。” 他……爱上她了? 乍闻这震撼性十足的告白,雪侬先是一阵错愕,然後是激动、狂喜——按照以上的顺序各三秒钟,但不到十秒钟,情绪忽又急转直下,一路狂泄到冰点以下,狂喜化为惶恐、慌乱、骇异——同时发作,她猛然回身推开他,好像被人自身後桶了一刀似的,一时失措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不,不对,他怎能爱上她,他爱的应该是另一个女人呀! 然而眼见埃米尔总是深沉不可测的眼神因她拒绝的姿态而流露出受伤的表情,显然他是真的受到伤害了,才会突破他钢铁般的自制而显露出来。 这个成熟的男人依然有他的弱点啊! “埃米尔……”她不由吐出叹息似的呢喃,僵硬的身子悄然融化,坚强的意志又迟疑了。 她主动趋前环出双臂圈住他的腰,眷峦地贴在他温暖的胸膛上好一会儿,再徐徐仰起脸来与他四目相对,晶莹的目光中充满了无奈,难以割舍的痛楚刺穿了她的心,理智与感情在脑中激战。 “雪侬?”他俯下唇来覆上她,声音低哑而饱含无限柔情。 “你……”她忧愁的轻叹。“不能爱上我啊!” “不能?” 倘若埃米尔只是一个平几的普通人,没有在历史上留名,也没有留下任何纪录的阿猫阿狗,她就不需要这麽在意,在发现自己怀孕当时,她一定会设法说服自己,既然他只是历史洪流中一粒无关紧要的小砂子,可有可无的小卒子,那麽她跟他搅和在一起也没什麽大不了的,二十世纪也罢,十九世纪也无所谓,只要影响不了历史就没什麽关系,然後,她会被自己说服,纵容自己顺著感情而行。 可是……可是…… “不能。” “为什麽?” 为什麽? 她能说吗? 如果可以,她全心全意希望能够抛开一切顾虑,放纵自己的感情,爱他、陪伴在他身边,直到世界末日来临的那一天。 如果他只是历史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子的话。 但事实偏偏不是,虽然他并不是什麽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可是在勃艮地的地方性图书馆里还是找得到有关於他的纪录——因为他是康帝酒园历代主人之一,虽然不多,毕竟还是有,而且纪录上还明载他曾经闹过一件丑闻,既然有纪录,那件丑闻便非发生不可,因为有纪录的历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不过这还不算什麽,如果只是一般性的绯闻,影响也大不到哪里去,重点是,他是爱上了一个女间谍。 不用怀疑,只要跟“间谍”这两个字搭上边,无论发生任何事肯定都是超大条的,就连打个喷嚏都可能把凡尔赛宫吹到北京去,否则以这时代的潮流,已婚男人另有情妇也没什麽大不了的,实在不太可能闹出什麽丑闻。 除非那个女间谍牵扯上什麽大事件。 而一八五七年正是好战的拿破仑三世在位,八九不离十跟战争有关系,即使她万分痛恨必须眼睁睁看著埃米尔和那种肮脏事扯上关系,但那是历史,不是小学生写作文可以随心所欲想修改就修改的,无论是好是坏,都只能按照既定历史去走,不然她干嘛这麽辛苦的压抑自己的感情? 但现在他竟然说他爱上她了,难道她终究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历史,造成历史的变动,成为改变历史的大罪人? 十六 上帝,历史不会有什麽可怕的大变动吧? 搞不好是扭转了某场决定性的战役,譬如英法联军被打败了,或者奥地利在义大利打了大胜仗,也可能法国会打赢普法战争,结果好大喜功的拿破仑三世继续做永世不朽的革命皇帝,还有四世、五世、六世……直至征服全世界…… 见鬼,不会这麽恐怖吧? 不不不,不会的,或许埃米尔只是自以为爱上她,但总有一天他会碰上命中注定的女人,当他爱上那个女人时,才会发现此刻他对她的爱其实只是一种错觉。 最好是这样! “埃米尔。” “嗯?” “对不起,我什麽都不能告诉你,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当他真正爱上那个女间谍时,他就会明白了。 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希望自己所爱的男人也能爱自己,她也是,但事实是,她不能享有这种奢求。 谁让她和他是分属於两个世纪的人呢! 雪侬担心雅克会闯祸,没想到先招惹上麻烦的却是她自己。 不过说是麻烦,其实也不真算是麻烦,真正的问题是会牵连上埃米尔,但当时的她并不知道…… “希金,请帮我准备马车,谢谢。” “请问夫人要上哪儿?” 随便哪里都好,只要能躲开埃米尔就行了! 倘若他没说过爱她,即使分开是必然的结果,她依然渴望能够把握这难得的机会,珍惜与他共处的每一分每一秒,浓醇的情意,美妙的回忆,不管经历的时间多麽短暂,都会在她心中逗留一生一世。 但他说了。 不为她自己,只为了他,为免他愈陷愈深而惹来更多困扰,她不得不忍痛放弃与他相处的机会。 不过晚上睡觉时是绝对避不开的,就算她躲到天涯海角去睡,甚至跑去和雅克窝一床,埃米尔还是会走遍天南地北去找到她,然後大剌剌的把她扛上肩,在她的尖叫声中捉回他床上去玩一场两人都爱的翻滚游戏。 好吧,晚上避不过,起码白天要避开。 於是,几天後,趁埃米尔一大早就到公司去处理公务,而雅克又和伊德躲进地窖里“评鉴”埃米尔的藏酒,雪侬决定溜出门去走走,不到睡觉时间不回来,这总该能避开埃米尔了吧? “呃……我想去看看结婚礼服缝制得如何了。” “那麽,夫人是要敞篷马车?”希金细心的再问。 雪侬不耐烦地拉拉裙摆,不经意露出硬纱衬裙的精致蕾丝。 就算要出门,不管流不流行、时不时尚,她还是不想把自己关在鸟笼里,不然光是想坐下就可能先趴到地上去找金子,或是转个圈就把一旁无辜的小弟弟、小妹妹撞到艾菲尔铁塔上去放风筝,那可就精采了。 她可没计画要替鼻子做整型,或被告随身携带凶器! “那还用说,这麽热的天气关在厢型马车里,等我回来时早就焖到熟透了,再洒点调味料就可以给埃米尔做晚餐的主菜了,你认为如何?” “谢谢夫人,不过先生吩咐过晚餐想吃小牛肉。”希金一本正经的婉拒了。 这家伙不会是从英国来的名牌管家吧? “请等一下,那家伙又是干什麽的?”雪侬怀疑地指指那个刚爬上马车後仆人座的家伙。 “索瓦老爷的随从亨利,暂调至夫人身边供夫人差遣。” “不需要吧?” “这是规矩,请夫人莫要推辞。” 见鬼的规矩,根本是多事,可恶,下次她要从後门偷溜! “请告诉我,希金,这时候哪里最热闹?” “中央市场。” “是喔,那看过礼服之後,我就顺便上中央市场去逛逛吧!” 马车离去,悄悄地,大门口竟出现了应该早已出门的埃米尔与雅克,父子俩的表情同样奇妙,清清楚楚写著阴谋两个大字,法文的。 “你确定是今天吗,雅克?” “请不要问我这种事,爸爸,应该问你自己的记忆力如何才对吧?” “……” “不过,如果爸爸的记忆力没有凸槌的话,这至少可以保证妈咪非再来一趟不可了!” 在拿破仑的钢铁雨伞型中央市场於二十世纪六○年代被搬迁至南郊之前,巴黎市内最早清醒的区域,毫无疑问是中央果菜市场。 清晨三、四点,市场的搬运工、批发商和订货商等就已在市场内忙碌的穿梭来回,由於出门前多半只吃了一些咖啡和面包奶油,他们的工作又十分消耗体力,因此到了上午十点左右便需要来顿够结实、够分量,又简单又便宜的大餐补充一下能源,不然市场还没打烊,他们就得先暂停营业了。 雪侬就在大家捧著餐盘大快朵颐的时候来到中央市场。 “原来这就是拿破仑的铁伞市场,的确……”她好奇的东张西望,随从亨利尽责地尾随在她身後。“嗯嗯,挺有风味!”脏乱嘈杂得很有风味。 空气中弥漫著浓浓的鱼腥膻和羊骚味,满地黏糊糊的脏水,一脚踩下去总伴随著咕叽咕叽的配乐,顺便溅起几道疑似谋杀後的血迹,那些捧著餐盘聚在一起的工人却似一无所觉,兀自大口喝酒、大口吃东西,一边拉开大嗓门出口成“脏”的闲聊,豪气干云,气势磅礴,标准十九世纪巴黎低下阶层风格。 “他们在吃什麽?” “多半是廉价的蔬菜和较不高尚的动物部位。” 是喔,蜗牛就够高尚了! “譬如?” “牛颊肉、牛肚、羊肚,猪脚羊脚,公鸡鸡冠,或者公羊的骄傲。” “公羊的骄傲?”都被吃光了,还有什麽好骄傲的? “就是公羊的……”亨利用力咳了两下。“那个!” 见亨利说得不太自在,眼神还游移不定的飘到两旁去流浪,雪侬脑际灵光一闪,豁然恍悟,差点笑出来。 “喔,那个‘骄傲’!” 十七 “呃,对,那个骄……咦?卡帕娜夫人也来了!” “卡帕娜夫人?”雪侬疑惑地重复,目光下意识随著亨利的视线转动,寻找目标。“谁……哇,美人!” 高尚的淑女不应该出现在这种时候的中央市场,雪侬以为她是唯一仅有的一个异类,没想到会在嘈杂喧嚣的市场通道上面对面碰上另一位,还是个黑发黑眼的萨丁尼亚美女,娴静优雅体态端庄,有贵妇人的雍容风范,也有纯女人的妩媚风情。 不过最教雪侬佩服的是,要到这种满地污泞的地方来,那位美丽的贵夫人竟也坚持要套上撑裙架,宽大浑圆的蓬蓬裙穿在身上好像挂著半个地球在身上。 应该是西半球吧! “她是谁?” “卡帕娜夫人拥有一家高级沙龙。”亨利低声解释。 “艺文沙龙?”雪侬好奇的盯住对方看,对方也跟她一样惊讶的看回来。 “这个……”亨利想了一想。“算是吧,正确讲应该是研究政治历史的沙龙,在那儿出入的主要是政治人物与外交官等绅士名流,是十分高尚有水准的沙龙。每一回沙龙举办宴会之前,卡帕娜夫人都会亲自出来选购食材以确保餐饮的品质。” “是喔,不过……”雪侬有点疑惑。“她亲自跑到这种地方来,她的丈夫没有意见吗?” “卡帕娜夫人原是法国驻奥大使的妻子,四年前她丈夫过世,遗留给她不少财产,她才有能力设立沙龙。” “原来她丈夫已过世了,那麽……”雪龙收回视线。“你之所以会那麽清楚,是因为埃米尔常常去卡帕娜夫人的沙龙‘研究历史’罗?”一个疑问产生另一个疑问,最後,终於到达真正的疑问。 她没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点酸溜溜的,但忠心的亨利即刻注意到了。 “不不不,先生从来没去过卡帕娜夫人的沙龙,事实上,先生已有九年没有来过巴黎,而卡帕娜夫人的沙龙是三年前才开始的,先生不可能去过!”他慌忙为主人辩解。“说实话,我会这麽清楚是因为席勒少爷是沙龙的常客,他……” 他犹豫一下,不晓得适不适宜再往下说,但为了主人的“清白”,他还是照实说了。 “呃,席勒少爷似乎迷上了卡帕娜夫人的外甥女,不时丢下工作不管,流连在沙龙里,索瓦老爷常常命我把席勒少爷捉回公司里去工作,老实说,连我都觉得席勒少爷实在太不像话了。” “埃米尔不知道吗?” “当然知道,先生也因此警告过席勒少爷好几回,并拒绝替席勒少爷支付生活之外的额外开销,希望席勒少爷能知所警惕,可惜席勒少爷丝毫不懂得收敛,还到处放话说先生已立他为继承人了,再以先生的继承人身分到处挂帐,甚至上赌场欠下不少赌债呢!” 有其祖必有其孙,又是另一个弗朗! 雪侬暗忖,决定要警告埃米尔小心一点,然後望著卡帕娜夫人竟然笔直地正对著她而来,猜测对方想干什麽? 不会是想在这种地方“招揽生意”吧? 卡帕娜夫人先看一下亨利,再以一种贵族式的高雅腔调询问:“难得在这里见到东方人,请问这位夫人是?” 原来她是认出了亨利。 雪侬恍然大悟,正想回答对方,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亨利便抢先替她回答了,而且神态间十分得意。 “于夫人是先生的未婚妻。” 闻言,卡帕娜夫人即刻收回目光移向一侧,“原来是你们那位席勒少爷的未婚妻。”她低语,口气间隐约有几分轻蔑,别说礼貌上的打招呼,似乎连看都不屑再多看雪侬一眼。 “不不不,是埃米尔先生,他也到巴黎来了。”亨利郑重更正。“自从埃米尔先生的宅邸兴建好之後,埃米尔先生从没有来过,因此那儿一直都只有管家、厨师和两位杂务女仆,埃米尔先生来得又很突然,来不及徵雇新的仆人,索瓦老爷才会把我调到埃米尔先生的宅邸。”能够甩开那个狐假虎威的纨绔少爷,升级伺候真正的“老大”,这就是亨利得意的地方。 “裘雷欧瓦?他离开夜丘了?”卡帕娜夫人错愕地惊呼,目光刷一下又拉回雪侬身上,眼神中除了惊愕之外还有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他的……未婚妻?” 有问题! 雪侬眯起双眼。“你认识埃米尔?”女人是好奇的动物,尤其是有关於“她的男人”的事,不立刻问出来脑筋会暴走的。 卡帕娜夫人又盯著雪侬看了好一会儿後才开口,“每年十一月,我都会亲自到勃艮地选购葡萄酒。”表情已回复原先的端庄高雅,声音柔和温婉,就像贵夫人最完美的典范!专门放在橱窗里展示用的。 “所以,你认识他一段时间了?” “三年。” 十八 “是吗?我认识埃米尔十年了!”雪侬脱口而出,带著很明显的炫耀性质,说完才察觉自己的表现很幼稚又无聊,超丢脸。“呃,我是说,我好像从没听他提起过你。” 卡帕娜夫人眼中掠过一丝黯然。“或许对他而言,我只不过是一个客户,不值一提吧!” 见状,雪侬几乎可以肯定眼前这位卡帕娜夫人对埃米尔的感觉可不仅仅是单纯的主客关系而已,卡帕娜夫人要是对埃米尔没有什麽“特别a计画”,她就把眼睛挖下来炒辣椒! 只是不知埃米尔对卡帕娜夫人又是什麽想法? 原计画晚餐时间过後再回埃米尔的宅邸,但与卡帕娜夫人分开後,雪侬马上就吩咐亨利送她回家。 “咦?你今天怎麽这麽快就回来了?不过刚好,我有事要问你!” 顾不得讶异,她一把捉住埃米尔,只顾把埃米尔往书房里拖,没注意到埃米尔与雅克交换了一下眼色,雅克还比了个ok的手势。 没错,是今天! “说,你跟卡帕娜夫人有什麽关系?”前言省略,一开口便直捣黄龙。 “生意关系。”埃米尔好像早有准备,以最从容的态度回答她。 “她很美!”雪侬指出事实。 “的确,像悬挂在皇宫大厅的画像。”只供观赏评鉴,其实一点内涵也没有。 “她还是个贵族夫人!” “贵族都是虚有其表的废物。” “可是……”才两个字,刚起头的潺潺塞纳河突然断流,雪侬张著嘴僵住。 请等一下,她在吃什麽美国乾酪醋? 不管是卡帕娜或卡蜜拉,埃米尔想跟任何女人来上几条香肠火腿,她都没有权利说话不是吗? 没错,她是没有权利! “可恶!”她咒骂著回身走人,骂自己,也骂这该死的十九世纪! 埃米尔默默注视著她的背影,目光沉静如晦,唇角若有似无地勾了一下,回身面对儿子,父子俩交换著只有他们明了的眼神…… 再过一个星期,结婚礼服终於赶制完成,在这之前,埃米尔和雪侬早已在巴黎市公所的婚姻证书上签好字,并在婚姻证书上认领雅克为婚生子,同时确认了他们母子俩的合法身分,因此礼服一完成,他立刻带著雪侬和雅克回到勃艮地,在一座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里的小教堂举行宗教仪式。 婚礼过後,众人回到古堡,雪侬立刻进入主卧室找到“门”,一俟埃米尔和雅克道过别,半刻也不敢多耽搁,她立刻牵起雅克的小手。 “我们……”一颗心拧得像脱水机里搅成一团的破布,她几乎说不出话来,也不敢看埃米尔,唯恐一时冲动改变主意,而他们是不能不回去的。“要回去了。”语毕即毅然拉著雅克进入“门”後,门,轻轻关上。 埃米尔默不吭声的目注雪侬母子俩离去,随即回到楼下书房,伊德正在等他。 “他们走了?” “走了。” “现在呢?” “回巴黎。” “咦,回巴黎?干嘛?” “卡帕娜夫人,她会去找我,然後我就得尽全力去追求她。” “耶?” “接下来,我会不会死就得看雪侬了!” 死?! 伊德的脸突然抹上一层锅底灰,好像绿巨人刚发现自己变成粉红色的玉米粒,无限惊恐。 “请问你到底在说什麽?” “为了让她回到我身边,我不能不冒这个险。” “对不起,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不过放心,我会预先写好遗嘱放在律师那里,如果雪侬没有回来,有遗嘱就不会引起争执了。” “你你你……你要写遗嘱,还教我放心?” “你不认为我应该留下遗嘱?” “……我想接下来九年我最好都跟紧你!” 第四章 “以前这里都没有‘门’,为什麽现在突然有了呢?” “也许是因为我把这本日记拿到巴黎来了吧?” “日记?”望定书桌上的日记,雪侬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再转注雅克。“原来是你把日记拿到这里来的。” 目中闪过一丝诡异,雅克耸耸肩,默然承认。 “也就是说,我得再把它拿回古堡?” “那也不一定,或许只要离开妈咪的房间就可以了。” “是吗?”雪侬有点,不,是很怀疑。“好吧,试试看!” 雅克说得果然没错,日记一离开雪侬的卧室,“门”就不再出现了。 “那要藏在哪里呢?” “我的房间吧!” 十九 “呃……好吧,就交给你了,收好喔!” 於是,日子又恢复正常了,当杜奥家其他人陆续度假回来後,也没有人察觉到有什麽不对劲。 暑期过去了,杜奥爸爸、妈妈的结婚纪念日也过去了,各人各自回到上班、上课的岗位上,雪侬放弃了大学讲师的工作而选择到中学教中文,那比较符合她现时现刻的实际需要:单纯,不需要花太多脑筋,只要她会说、写中文就行了。 大家都很正常,只有雪侬的心情不太正常,但她把所有的不正常全都隐藏起来了,以前的她做不到,现在做得到了。 辛苦了九年才把埃米尔的身影锁在思念的记忆中,不过刹那间,所有努力俱成泡影,锁禁的身影竟是如此轻易便摆脱层层严密的桎桔,不断在她的生活中侵袭骚扰,使她平静的心灵再度掀起不安的骚动。 为何她不能和他在一起? 再一次,她不断问自己,再不断回答自己、警告自己,分开才是正确的,因为他们是不同世纪的人,原本就不应该在一起。 九年前的挣扎、痛苦再度回到她的生命中,但这回,她只能独自品尝。 然後,当她再也隐瞒不住“做坏事”的後果时,她又站在全家人面前,万分尴尬的宣布她的最新计画。 “我,咳咳,又怀孕了。” 刹那间,除了杜奥爸爸、妈妈和费艾之外,众人皆错愕的傻了眼,一屋子失措的呆子,几个人傻眼就有几张下巴掉到地上,杜奥家老三还喷了满地咖啡,不过,还是没有任何人说出任何令人伤心的话,甚至没有任何责问与质疑。 “想生?”杜奥爸爸神情自若地问。 “我想……是吧!” “那就生吧!” ok,讨论结束,大家各自散场去吃水果。 雪侬则回房去把九年前穿过的孕妇装再翻找出来,盘膝坐在床上,面对堆满一床的孕妇装,她仔细的一件件察看是否有需要缝补的地方。 “去买新的吧!” 雪侬回眸瞄一下斜倚在门旁的费艾。“虽然式样过时了,但这些都还能穿,再买新的太浪费了!” 费艾慢吞吞地走进来,在落地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深思地凝视她许久。 “你……不觉得辛苦吗?” 雪侬纳闷地又瞟他一眼。“我不懂,什麽辛苦?怀孕吗?每个女人都一样,我想我也没什麽不同吧。” 费艾摇摇头,欲言又止地蠕动了半天唇,无声的叹了口气。 “你真那麽爱他?” 雪侬静了一下,然後慢条斯理地挺直腰,转眸望定费艾,这是头一回有人坦率的、直接的和她提起孩子的爸爸,而且是费艾,她觉得不能随便打混过去。 “是的,我爱他,真的很爱他!” “为什麽?他到底有什麽特别?” “特别?”雪侬歪著脑袋沉吟。“是的,他是很特别,遭遇特别、个性特别,没有多少人爸爸是被亲叔叔害死的,而且他的堂侄也有谋害堂叔的倾向;也没有多少人能够拥有三种全然不同的个性,除非是多重人格,但他不是,是环境迫使他演变出三种个性,而且总是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 她又看回费艾,坦然的面对他。“说实话,你们不过相差一岁,但他却比你成熟许多,对我来讲,你只是一个很疼爱我的哥哥,而他却是个成熟的男人,你能了解吗?” “大概吧,”费艾苦笑,神情怅然。“无论如何,我只是一个哥哥。” “你是最疼我的哥哥!”雪侬重重道。 费艾点点头,“那麽……”他偏首望向落地窗外,落寞的目光似风中的云絮般飘忽。“无论何时,当你有需要时,别忘了我就在这里。” 眼眶泛起一阵湿热,雪侬只觉鼻头又酸又涩地想哭。“我永远都不会忘!” 他爱她,她知道,他真的爱她,可是她不爱他,至少不是以男女之情爱他,从十一岁那年头一次见面起,费艾就只是她的哥哥,直到未来最後的那一刻,他都只会是她的哥哥。 因为她最深挚的爱早已交付给另一个男人了! 预产期在三月底,雪侬却在二月中就早产生下了另一个儿子,因为她不小心摔了一跤,幸好结果不是太糟糕,小娃娃在保温箱里睡了一个月後就可以回家了。 “爸,小家伙的名字呢?” “迪亚尼。” 杜奥布罗杰家所有孙辈的名字都是集全家所有人智慧於大成而共同命名的,唯有雪侬的两个儿子的名字仿佛早已预定好似的,杜奥爸爸总是独断独行,从不徵求任何人的意见。 “迪亚尼?还不错嘛!” “接下来若有女儿就叫依芬妮和法兰西丝卡。” “……” 谁跟他接下来,还两个呢! 几天後,午餐刚过不久,夜丘的酒庄负责人亲自送来几瓶酒庄精选珍藏二十年以上的佳酿,每回布罗杰家有小鬼出世时总是如此,珍藏的佳酿就是为了特殊时刻开瓶庆祝的。 “先生、夫人不在吗?” “爸爸、妈妈去赴宴了,我先陪你聊聊吧!” 大家都上班、上课去了,只有她仍在产假期间,可以悠闲的躲在家里啃瓜子、看小说,闲来无事再去逗逗小娃娃。 二十 说笑片刻後,酒庄负责人似是想起什麽似的啊了一下。 “对了,记得你曾经问过我关於埃米尔·裘雷欧瓦的事,对吧?” “对,不过……” 她想说不需要知道太多了,但酒庄负责人却兴匆匆的抢她的话。 “当时熊熊一下我记不起太多,但後来我又陆续记起了一些,我太太也提醒了我不少,譬如埃米尔的确结过婚,最有趣的是,他妻子的名字和你一模一样,也叫雪侬呢!” “耶?!” “还有,他的长子也叫雅克。” “骗人!”雪侬惊诧地失声大叫。 “不,不骗人,是真的!”酒庄负责人笑道。“他的次子叫迪亚尼,我想不会那麽巧,你第二个小子也叫迪亚尼吧?” “迪……迪亚尼?”雪侬惊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是的,迪亚尼。”酒庄负责人点头证实。“而且啊,他闹的那件丑闻其实并不真算是丑闻,呃,这麽说也不对,应该说,那的确是件丑闻,但事後不久,他的名誉就被澄清了。” “澄清?能不能……”觉得喉咙有点乾哑,雪侬硬吞了一下口水。“能不能麻烦你说清楚一点?” “可以啊,嗯,让我想想该怎麽说……”酒庄负责人抚著下巴沉吟片刻。“其实,起初那也不是什麽丑闻,毕竟在那时代里,已婚男人有情妇,已婚女人有情夫都是很正常的事,埃米尔已婚却又去追求卡帕娜夫人,那也没什麽大不了……” “卡帕娜夫人?!”雪侬再度失声尖叫。 酒庄负责人颔首。“是,她是义大利烧炭党安排在法国的密探,利用沙龙做掩护,在那些政治人物身上挖去不少国家机密……” “原来她就是那个女间谍!”雪侬喃喃自语。 “没错,就是她,烧炭党的女间谍,我想你应该知道烧炭党吧?那是十九世纪活跃在义大利各国的秘密民族主义政党,所追求的是统一自由的义大利,但义大利人的利益在克里米亚战後的巴黎和会上被忽视了,愤怒的烧炭党因而密谋行刺拿破仑三世……” “一八五八年一月十四日,义大利民族主义者felice orsini意图行刺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但失败了。”雪侬低喃。 “对,对,就是那件事,但在刺杀行动之前半年,埃米尔就不知从何得知烧炭党计画对法国不利,於是开始积极追求卡帕娜夫人,想尽办法从卡帕娜夫人那儿探知烧炭党的刺杀计画详细内容,并及时对官方提出警告,烧炭党的刺杀行动因而失败,不然拿破仑三世的生命应该会提早十五年结束……” “天!”原来是这麽一回事。 “事发当天,卡帕娜夫人立刻被逮捕,隔天,丑闻便爆发出来,说埃米尔爱上了女间谍,还有人说埃米尔也应该被逮捕,因为他也有可能参与出卖法国的计画。幸好,再隔日,官方便出面澄清,说明事实真相,强调埃米尔是忠心向著法国的,拿破仑三世还亲自接见并赐封埃米尔为男爵……” 拿破仑三世册封了三十四位贵族,原来埃米尔也是其中之一 “这就是他所闹的丑闻?”雪侬啼笑皆非的喃喃道。 “事实上,只有一天而已。” “……”雪侬捂著额头,已经不晓得该说什麽了。 埃米尔牵扯上的果然是够大条的大事,却不是以她所以为的方式被牵扯上,再说得更正确一点,埃米尔根本就是自己一头栽进去的。 但最重要的是,埃米尔并没有爱上女间谍,相反的,是女间谍爱上了他,才会被他利用,而不是他被她利用,这麽一来,他说他爱上她,或许是真的呢! 想到这,雪侬不觉偷偷笑了起来,心头喜孜孜的直冒香槟泡泡,不料酒庄负责人的故事才说到一半,还没讲到最精采的部分呢。 “不过,事情并不是这样就结束了。” “不……不是吗?”雪侬的笑容僵在半途。 根据历史上记载,烧炭党并没有再试图刺杀拿破仑三世了呀! “好好一件完美的刺杀计画被破坏了,你想烧炭党会不生气,不会想办法报复吗?”酒庄负责人理所当然地反问。 “报复?”雪侬的喉咙好像被一颗大石头卡住。“他们:-…想如何报复?” 酒庄负责人咧咧嘴。“辛辛苦苦计画了那麽久,总得要有一个人死吧?” 雪侬倒抽了口寒气——正宗北极吹来的冷气,还夹带著刚从天上飘落下来的雪花,保证一口就凉到心里头去。 “死?”她尖声惊叫,旋即呼吸窒住、心跳冻结,一整个人定格在某个不太清晰的画面上,使她的脸显得十分模糊——因为惊惧得变形了。“那……那是……是谁……谁……” 酒庄负责人耸了一下肩。“还用得著问吗,刺杀重重护卫的皇帝不容易,暗杀没有护卫的小卒子就简单多了吧?那年三月,埃米尔……埃米尔……” 不知为何,流畅的叙述说到这里竟然开始出现严重dy,只见酒庄负责人攒起眉头显得有些困惑,似乎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麽说不下去了!多半是记忆体不足,急得雪侬差点抓狂。 “他怎样了,快说呀!” “他……”酒庄负责人又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他好像是在巡视工厂时被狙击,中了两枪,但没死,可是……”他的眉头愈皱愈紧,揪成一团乱线。“半个月後他还是死了,因为发炎,你知道,那时候还没有抗生素……等等,等等,不对,他没死……咦?死了吗?……呃,好像没有……但又好像死了……” 够了! 雪侬立刻展现坦克车暴走的威力,猛然虎跳起来往楼梯方向狂奔,一头撞上刚回来的费艾,踉跄退两步。 “正好,费艾,客人交给你了!” 再继续暴冲,三两步跳上三楼,冲入雅克的房间,又翻又丢的,三分钟就把一间整整齐齐的卧室改造成天摇地动後的灾难现场,好不容易找到那本日记,随即拔腿冲回自己的房间,把日记扔在床上,开始找“门”,两分钟後…… 冲过“门”那一边,她一眼便注意到埃米尔从肩膀到胸部扎满了厚厚的绷带,安安静静的睡在床上,就像死人那样。 “雪侬?” 二十一 根本没听见伊德讶异错愕的惊呼,她屏住呼吸,慢慢走到床畔,提心吊胆地倾身俯向埃米尔,凝目仔细端详,唯恐他已经失去了生命,一切都已来不及挽回了。 就在这时,原处於昏睡状态中的埃米尔突然睁开了眼,仿佛可以感应到她的到来,过度明亮的眸子显示他正在发高烧,但他却勾起了一弯她熟悉的温柔笑意,唇瓣蠕动却没有声音出来,但她依嘴型可以猜出他说了什麽。 你来了! “我不能不来!”感谢上帝,他还没死!“他怎样了?”她转注伊德,急问。 伊德没有回答她,目光投向床对面那个头发斑白的男人。“医生?” 医生用奇怪的目光打量雪侬——穿长裤的女人。“伤势很重,不过还能处理,子弹也取出来了,问题是,发炎十分严重,这个就相当麻烦了……” “发炎是吧?那容易……”雪侬喃喃自语,一边转身离开,“要抗生素,你们这边没有,我们那边多得是!”话还没说完,人已回到了“门”另一边。 紧急状况时,总是不需要寻找,“门”就在那儿了。 宛如抓狂的南非水牛,雪侬一路狂奔出卧房、狂奔下楼,外加惊天动地的十六声道音效。“费艾!费艾!”一路嘶声狂喊,她气急败坏地冲到费艾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有没有医生朋友?快说!” 费艾深深注视她一眼。“有。” 雪侬面现喜色。“好,快带我去找他!” 三秒钟後,兄妹俩消失了,留下酒庄负责人一个人坐在那里满头雾水,搞不清楚状况。 他来错时间了吗? 雪侬再度跨到“门”另一边时业已是晚餐时间,埃米尔床边只剩下伊德守在那里,医生不在,大概是用餐去了。 “你想干什麽?” 眼见雪侬从袋子里取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伊德疑惑地询问,但雪侬根本不理睬他,自顾自忙她自己的,先用温度计测量埃米尔的体温…… “上帝,一百零四度!”她窒息的低喊。“真的需要退烧剂,幸亏我有听那家伙的建议!”慌慌张张的,她一边察看潦草的临时笔记,一边为埃米尔注射抗生素,又注射退烧剂,嘴里还喃喃嘟囔著,“上帝保佑,希望没有做错!希望没有做错!” 幸好只是做肌肉注射即可,随便找个肉多的地方戳下去就行了,若是非得做静脉注射不可,她先挖出自己的静脉来打蝴蝶结好了。 然後,能做的事都做了,她终於可以坐下来好好看看埃米尔。 奇怪的是,他的伤势虽然很重,但除了憔悴的脸色和急促的呼吸之外,从他平静的睡容中根本感觉不出他有什麽不对,没有痛苦,也没有挣扎,十分安详。 连这种时候,他都坚持要做个自制力一等一,莫测高深的人吗? 雪侬哭笑不得地暗忖。也许她应该一巴掌打醒他,先问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受伤了,如果是真的,她再来为他担心也还不迟。 “你怎麽知道埃米尔受伤了?” 在一旁看了半天看不懂她在干什麽,好不容易她终於忙完了,伊德立刻发出第一道疑问。 “请不要问我那种事,反正我就是知道。”雪侬漫不经心地说。 “好吧,”伊德耸耸肩。“那麽,你知道埃米尔为何会碰上这种事吗?” 当然知道,不过…… “不知道,你告诉我。”想避免他继续问出更多问题,最好是让他忙著说话。 “没问题。”伊德点点头。“说实话,这一切可以说都是你引起的……” “我?”关她什麽事了,莫非想找个顶罪的倒楣鬼? “你在中央市场碰见卡帕娜夫人,还告诉她埃米尔到巴黎来了对不对?” 不是她说的好不好! 不过,就算亨利不说,最後她也会说出来,只为了向对方炫耀自己和埃米尔的亲密,雪侬自己对自己承认。 “那个女人早就对埃米尔有意思了,可是埃米尔一直对她很冷淡,每次生意一谈妥就暗示她可以走人了,因此她始终找不到藉口接近埃米尔。然而那回在中央市场碰上你,终於让她找到机会了,你离开後两天,她就藉口要找你登门拜访,其实是想接近埃米尔,好巧不巧那回还有另一位朋友去找埃米尔,那位朋友……” 伊德突然压低声音。“他是威尼斯人,埃米尔帮过他好几次忙,甚至救过他一次命,换句话说,他欠了埃米尔很大的人情,也因此,那回卡帕娜夫人一告辞,那位朋友马上告诉埃米尔,说卡帕娜夫人是烧炭党人,而烧炭党正在策谋某项计画,为免埃米尔被牵连,他警告埃米尔远离卡帕娜夫人。说实话,他是好意,为了还人情,他希望埃米尔能够避免被牵累,可是……” 他苦笑著摇摇头。“结果适得其反,想想,埃米尔也是法国人,听说有人计画不利法国,他怎能不管?因此埃米尔不但没有远离卡帕娜夫人,反而……” 接下去他所说的和酒庄负责人所言大致相同,只是叙述方式不同而已。 “……总之,谁也没有料到烧炭党人刺杀皇帝失败後,竟然会改变目标暗杀埃米尔以为报复,埃米尔没有丝毫防备,就这样中了他们的伏击……” 床上的伤者突然动了一下,中断了伊德的话,雪侬的柔荑立刻温柔地贴上埃米尔灼热的额头,冰凉的触感似乎为他带来舒适的抚慰,他马上停止了不适的蠕动,再度安详地沉入熟睡中。 雪侬的手依然不舍地逗留在他额头上,好半晌後,她才又出声。 “伊德,你知道我刚刚对埃米尔做什麽吗?” “一点也不知。” “你不觉得奇怪?” “当然奇怪,你干嘛用针戳他?” “那你为什麽没有阻止我?” 伊德耸耸肩。“因为埃米尔在昏睡过去之前一再嘱咐我,要是你来了,不管你要做什麽都不能阻止你,也可以请医生不用再来了,你也知道他的话我没一句不听的,所以我就请医生走人了!” “咦?”雪侬愕然望住伊德。“你把医生赶走了,真的?”不可能埃米尔会知道她要替他注射抗生素吧? 这时代连抗生素的名词都还没有呢! 二十二 “真的,埃米尔还说……”伊德迟疑一下。“说只要你来了,他就不会死。” 雪侬听得更是吃惊,正待追问,这回是细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意图,从床上传来的,埃米尔的眼睛并没有睁开,只是梦呓似的呢喃。 “水。” 伊德立刻拿杯子倒水,打算直接把水倒入埃米尔嘴里。 “慢著,你想呛死他吗?”雪侬一边阻止他,一边从袋子里取出一支附吸管的塑胶杯子,倒入葡萄糖水,再把吸管凑入埃米尔嘴里。“来,吸吧!” 埃米尔至少喝掉大半杯糖水,然後又睡了。 “那是什麽?”伊德好奇的盯住杯子瞧。 “杯子啊,没见过啊!” “我……”伊德想承认的确没见过那种奇怪的杯子,但见雪侬特意把杯子收入床边的柜子里,显然她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也不希望他追问,於是他摸摸鼻子,起身。“我想你大概还没用晚餐吧?我去拿一份给你。” 伊德离开了,雪侬依然坐在床边,紧握著埃米尔高热的手,满怀怜惜的目光流连在他憔悴的面容上,注意到他双颊削瘦许多,眼眶下挂著熊猫似的黑影,下颚长满了胡碴子,从不曾见他如此狼狈无助,她的心宛如被铁刷子刮过一样的痛。 这一瞬间,她终於明白,即使会改变历史,影响千千万万人,她也不愿意见到他死! 她的理智总是胜於感情,但在这一刻里,没有什麽能够打败她的感情,一切顾虑都被抛在脑後,她只想要救活他,没有多馀的心思去考虑这麽做对不对,有任何天大的後果,就由她一个人来承担吧! 她只要他活下去! “雅克,醒醒,醒醒,雅克!” 按照费艾的医生朋友交代的时间为埃米尔打过第二次针之後,雪侬便把埃米尔再交回给伊德看护,然後匆匆溜回二十一世纪,这时已是半夜三点多。 “呜……”雅克揉著眼睛坐起来。“妈咪,你回来了呀,爸爸怎样?” “才刚开始退烧。”雪侬坐上床边,把事先准备好的毛巾递给儿子擦擦脸,好让他清醒一点。 “那你怎麽跑回来了?” “我开了一张单子,明天你帮我交给费艾舅舅,请他替我准备。还有……”拿回毛巾,雪侬注视著儿子。“我可能会有好一阵子待在你爸爸那边,这里就交给你帮我应付,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最会掰了,”雅克比了一个ok的手势。“保证说什麽他们都信,说地球是扁的他们也不会怀疑,弟弟也有外婆和两位舅妈照顾,放心好了!” 雪侬点了点头,“好,那我先去洗个澡,再回去你爸爸那边,要是有什麽紧急大事,重复,真正紧急的大事,我允许你过去通知我。”话落,她起身准备离开,一边继续喃喃嘀咕。“希望救了他不会造成什麽历史大变动。” 她只是无意识的自言自语,并不期待任何回答,然而才走出两步,她就听到雅克的回应。 “真笨,妈咪,到现在你还没想通吗?” 两脚定住,雪侬愕然回过头来。“想通什麽?” 雅克绷著一张小脸蛋靠在床头,双臂环胸,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不管妈咪在那边做什麽都是对的。” 雪侬怔了怔。“为什麽这麽说?” 雅克夸张的摇摇头,叹口气。“说你笨还真笨,想想就知道了嘛,如果不是要找你,爸爸会到巴黎吗?如果不是你去碰上卡帕娜夫人,引发之後一连串事件,拿破仑三世恐怕早在一八五八年就嗝屁了!” “对喔!”雪侬脱口道。 “还有啊,艾克索爷爷不也说了,爸爸的老婆就叫雪侬——跟妈咪你一样,儿子叫雅克、迪亚尼!跟我和弟弟一样,所以妈咪本来就应该和爸爸结婚,我和弟弟也应该是爸爸的儿子,这都是历史上的事实不是吗?” 艾克索爷爷,酒庄负责人是也。 “原来他也告诉你了!”雪侬咕哝。 “至於该不该救爸爸,当然该!”雅克断然道。“不然在一八六九年时,谁要把康帝酒园卖给杜奥布罗杰家?” 一语惊醒梦中人! “哎呀,说得没错,”雪侬恍然大悟的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我怎麽没有想到!” “妈咪害怕历史会因你而被改变,其实你应该反过来想才对,如果没有你的出现,历史才真的会改变,爸爸没机会闹什麽可笑的丑闻,拿破仑三世会提早上天堂或下地狱,也没有人把康帝酒园卖给杜奥布罗杰家,爸爸原该有的老婆、儿子天知道在哪里……” “於是历史被改写了!”雪侬惊讶地喃喃道。 “没错,”雅克用力点了一下头。“所以说,妈咪,你根本不需要担心会改变历史,因为你做的正是历史要你做的呀!” “但,怎麽可能?” “你觉得不可能,但事实就是如此嘛!” 的确,事实不就是如此吗? 雪侬愈听愈惊奇、愈想愈诡异,怔在那里好半天没动,只一双眸子愈睁愈大,霍地,她回身就走。 “我得好好想想!” 从没想过要从这角度来看,这结论又是多麽的不同啊! 雪侬并没有思考太久,回到十九世纪,一见到仍在鬼门关口打转的埃米尔,那温柔的心痛便促使她下定了决心,她要试试看待在十九世纪会如何。 先来三个月,如果没有问题,再三个月,然後再三个月…… 倘若事实果真如雅克所说的,历史并没有因她而改变,而是她促使历史往正确的轨迹前进,又或者,她对历史根本不会有什麽影响,那麽,她会选择陪伴在埃米尔身边,这是她的心、她的感情、她的灵魂所渴望停留的地方。 二十三 她会舍不得杜奥家人,但埃米尔身边才是她最渴望的归宿。 很明显的,这回她下决定时,在天平两端,感情是重於理智的,不过雅克说得没错,不,他说的根本就是最正确的,她并没有破坏历史,相反的,有她的出现才有正确的历史,所以她做这种决定并没有违背理智……应该吧…… 管他的,无论是感情或理智,总之,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这麽一来,她也可以开始以埃米尔的妻子身分来计较一些原本她没有资格计较的事了。 头一桩就是…… “埃米尔追求过卡帕娜夫人?”她恶狠狠地盯住伊德,仿佛罪魁祸首就是他。 “为了……”被那种恶虎似的目光盯上,伊德不由背脊发凉,猛吞口水,“为了探查烧炭党的计画嘛!”他呐呐道。 “是吗?”雪侬冷哼。“请问追求到什麽程度了?” 伊德怔了一下,这才察觉到空气中充满了浓浓的酸味,好像谁打翻了发酵失败的葡萄酒,他不禁暗暗失笑。 “放心,放心,卡帕娜夫人不是埃米尔的情妇,还不到那种程度,埃米尔自己也说他对卡帕娜夫人一点兴趣都没有,倘若不是有目的,他会离她远远的,怎麽可能会跟她进行到那种程度呢?” 也对,三、四年前就认识了,想发动那时候就该发动了,不必等到现在。 “好,那再请问,我们举行的不是秘密婚礼吗,为什麽好像大家都知道了?” “但你并没有禁止埃米尔说出去呀,为了杜绝那些有野心的女人,你一离开,他就到处宣告他已婚了。” 那他们举行秘密婚礼又有何意义,白搭嘛! “你的意思是,对他有野心的女人很多?” “呃,这个嘛,咳咳,你最好自己问他。” 不必问了,八成是! “也就是说,他要找情妇是轻而易举的事?” 的确轻而易举,但也得埃米尔想找啊! 伊德想这麽告诉她,但他的嘴才刚打开,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床头方向便传来当事人的郑重宣告。 “我永远都不会找情妇!” “埃米尔!”雪侬惊喜的倾身过去,因为他的声音相当清楚,不再是若有似无的蚊蚋般细语。“你觉得如何?”一面问,一面替他测量体温。“太好了,一百零二度,退了整整两度!” “我很好。”即便是在伤痛不适中,埃米尔依然那麽深沉冷静,仿佛受伤的并不是他,而是某某路人a或b。“我就知道你会来。”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轻拂她的脸颊。 按住他的手贴在她脸上,“以後不要再做那种事了。”雪侬轻声要求。 “不会了。”埃米尔很快便给予她想要的承诺,“这回……”他的大拇指刷过她的唇瓣。“你会留下来多待一点时间吗?” “当然会,医生都被伊德赶跑了,我不留下来怎麽行呢?”雪侬似真还假的抱怨,继而怀疑的眯起了眼睛。“搞不好就是为了让我留下来,你才要伊德把医生赶跑的。” 眸中倏忽闪过一丝金褐色的光芒,旋即被落下的眼皮掩没。“雅克呢?” “你想见他?”雪侬温柔地拂开落在他额前的发丝。“等你好一点好吗?我不想让他太担心,只说你受了一点伤,没告诉他伤有多重。” “那就等我能下床之後吧。”语毕,埃米尔闭上了眼。 他说得很轻松,以为自己十天半个月後就能够下床了。 不意伤口痊愈的速度比他所预期的慢得多,也许是医生的手术技术不佳,发炎状况总是反反覆覆的无法完全根除,伤口也因而愈合不了,而雪侬除了按照费艾的医生朋友交代的方法给他吃药打针换绷带之外,也没有办法替他诊断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她唯一理解的诊断方法就是量体温。 因此当埃米尔能够下床时,已经是一个月後的事了。 第五章 “别急嘛,真是,慢慢来,慢慢来!” 伊德一边嘀咕,一边扶著埃米尔徐缓地走向落地窗前,在那儿有一张舒适的高背扶手椅,埃米尔一坐下,他就把毯子往埃米尔大腿上盖。 “好了,想喝点什麽吗?肉汤?” “不用了。”埃米尔婉拒了,目光第n万次瞟向房门。 “干嘛,怕她不回来了?”伊德双臂抱胸,靠在落地窗门框上。“放心啦,她说要带雅克来,就一定会带雅克来的啦!不过,她说什麽雅克放春假,可以在这里待上半个月,那个春假是什麽,你知道吗?” “不知道。” 伊德耸耸肩,认为那应该不是什麽值得费神去追究的重要名词,另一个问题才值得追根究柢。 “那麽,能否请问雪侬夫人为何总是出现得那麽奇怪?有时候从房门出现,很正常,但有时候又从书房进来,这也还好,但从浴室出现?更有一回居然从更衣室里跑出来,而且从没见她出过门,她却不晓得从哪里拿了许多东西来,请问那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难不成这楝宅邸内你也建了密道,有必要吗?” “不要问,也不许再说出来!” “好吧,好吧,那,雪侬还说要给你一个惊喜呢,你猜可能是什麽?” “猜不出来。” 二十四 伊德两眼往上翻了一下。“既然在等人,你就不能猜一下吗?我……” 砰! 不用猜了,要等的人已经到了,从浴室出现,雅克又像四分卫似的一头撞进来直接扑向埃米尔准备达阵。 “爸爸!” “上帝!”伊德慌忙一把拦住他。“慢著,慢著,你爸爸的伤口才刚愈合,你别害他伤口又裂开了!” 雅克惊诧的拉住脚,仔细打量埃米尔。 “爸爸,你瘦好多喔,脸色也很难看,你伤得很重吗?” “我没事了。”埃米尔先向伊德横去一眼,意谓某人太多话,再探臂急切地将儿子拉近前,“好久不见了,爸爸好想你,让我好好看看你!”先亲亲他的额头,再凝目端详他。“嗯,你又长高了,看上去果然大了一点!” 雅克依旧满脸忧虑。“爸爸,你伤得很重对不对?” 埃米尔揉揉雅克的小脑袋,“别担心,我快好了!”说著,他忍不住又亲亲儿子,再紧紧的搂住儿子。“该死,我真的好想你!” 雅克仰起小脸来嘻开嘴。“以後爸爸就不会只想我一个人了!” 埃米尔一怔,旋即瞥见雪侬出现在门口,怀里还抱著一个小娃儿! “来,见见你另一个儿子,迪亚尼。”雪侬笑吟吟的把孩子放入他怀里。 埃米尔瞠圆了眼瞪住怀里的孩子,吃惊得完全无法做出任何反应,连嘴巴都张开了。 他的自制力在这种时候好像一点用处也没有。 见他那副呆相,雪侬不禁失笑。“他稍微有点小,因为早产,不过我保证他跟雅克一样正常、健康。” “上帝!”终於出现两个字的反应了。 “哈哈哈……”雅克突然大笑起来。“爸爸,你知道妈咪怎会早产吗?” “闭嘴!”不知为何,雪侬的脸红艳艳的赧了起来。 “她呀,挺著大肚子还想……” “闭嘴!闭嘴!” “学人家……” “我掐死你!” 雪侬霍地一个虎跳过去掐住雅克的小颈子,用力摇啊甩啊,雅克的小脑袋好像弹簧头娃娃一样摇来晃去,不用太久,一旦弹簧的弹性疲乏之後,保证脑袋立刻掉下来满地滚。 “爸爸,救我啊!” 但埃米尔好像聋了似的,没听见大儿子的求救,兀自惊叹的、崇敬的凝睇怀里的小儿子,小心翼翼的用一根手指头轻触小娃娃呵呵笑的小嘴儿。 “他好漂亮!” “爸爸,我快死了啦!” “他在吸我的手指头,我该怎麽办?” “爸爸,我的头真的快掉了啦!” “他饿了吗?” “爸爸……” 小儿子上场,大儿子就可以退场去哭了! “你跟外公怎麽说?” “说我要到同学家住,他们要到山上度两个星期假,我也会一起去。你呢?” “住卡尔卡松的大学同学也生了宝宝,我要去跟她比比谁的宝宝比较漂亮。” “好诈喔,妈咪!” “你也不差呀!” 母子俩相互“吹捧”,一边推门进入主卧室,埃米尔靠在床头,一手臂弯中沉睡著小儿子,一手拿著伊德交给他的单据检视,雪侬一进门,他的目光就抬起来投向她。 “如何,那位保母,可以吗?” “可以了,”两天里面试了七、八个,总算给她找到满意的了。“我叫她回去整理行李,午餐过後就来上班,呃,上工。” 埃米尔点点头,扶一下小儿子的脑袋,再看回单据,继续和伊德讨论。 “不是早已告诉过他们,这种帐我不会付吗,他们为何还要让席勒签帐?” “之前他们是不让他签,可是席勒自己到处去说你已立他为继承人了,你受伤之後,大家又都以为你没救了——医生替你宣传出去的,只要你一死,席勒自然就能够付清欠款,有什麽理由不让他签?” “但大家都知道我结婚了,还有个儿子。”埃米尔反驳。 “如果没有人见过你的老婆、儿子,”伊德一边说一边瞄向雪侬母子俩。“你想有多少人会相信你的自我宣传呢?” “胡说,当然有人见过!” “十年前?去年?见过她的人也不知道她就是你老婆,别忘了,你们一结婚她就离开了,之後,有多少人邀请你和你老婆去参加宴会被你拒绝了?想见见你可爱的儿子也没机会……” “但报纸上也说了,我已婚又去追求卡帕娜夫人……” “报纸只想制造新闻吸引更多读者,谁会管你事实究竟是什麽。”伊德嗤之以鼻地道。“再说,官方出面澄清事实之後,报纸立刻改变说词,甚至言之凿凿地解释说你是为了接近卡帕娜夫人才谎称已婚,以免你尚未探查到任何消息,她就要求你娶她,如此一来,之前有点相信的人也不信了。” 埃米尔下颚绷紧了,眼下有一根肌肉抽了一下。“没有人相信?” 二十五 伊德翻了一下眼。“没见到你老婆、儿子,谁信你!” 埃米尔不吭声了,看完这张单据又看另一张单据,再看另一张单据…… 不过一个多月,席勒签下的帐单数目已足够他下半辈子不愁吃喝了,还可以养老婆儿子、情妇情夫和女婿媳妇、孙子孙女。 雪侬与雅克相对一眼,後者点点头,雪侬当即上前没收所有签帐单。 “这个问题交给我和雅克去处理吧!” “你想如何?”埃米尔挑著眉问。 “就说我会去找席勒来上一段良性沟通吧!” 埃米尔若有所思地注视她片刻,颔首。 “好吧,就交给你,什麽时候?”他问。“我叫伊德去通知他来。” “不不不,我去找他,顺便……”雪侬咳了咳。“呃,我也要和其他人认识一下。啊,对了,路易丝那几个孩子的监护人是你吗?” “不,是他们的叔叔。” “咦?他不是逃到英国去了?” “但他并没有死。” “也许他死了。” “不,他没有死,他只是不想回来而已。” “为什麽?追赌债的不可能追到现在吧!” 埃米尔与伊德相对一眼,“与赌债无关,他……”略微一顿。“跟一位寡居的伯爵夫人,嗯,就说关系不错吧!” 雪侬怔了一下,继而恍然,“又是一个小白脸!”她轻蔑的咕哝。 “总之,他没有死,路易丝那三个孩子的监护人一直是他。” “可恶!”雪侬懊恼地嘟囔。“那我们就没有权利把那几个小鬼丫头关到地下酒窖里虐待了,譬如拳打脚踢,用腊烛烧他们,用针刺他们的手指头,或者饿他们一个月不给饭吃……” “你说什麽请再说一次好吗?”埃米尔很客气的问,耳朵偏过来想听清楚。 伊德和雅克前俯後仰笑得像一对疯子。 “没什麽,没什麽!”雪侬嬉皮笑脸的打个哈哈。“我是说,明天我就去找他们。” “不要明天,等找齐仆人之後吧,你出门需要贴身女仆伺候你。” “喔,天!”笑脸崩溃了,雪侬呻吟。“不需要吧?” “当然需要,还有亨利,他也会陪你去。” 雪侬用力闭闭眼,突然很想再给他一枪,在脑袋瓜子上。 “随你!”忍耐,她想,忍耐! 埃米尔又看了她一会儿,表情逐渐又回到受伤前那种看不透的深沉。 “那麽……”他慢条斯理地说。“如果我请你陪我去参加宴会呢?当然,是在我伤愈之後。” 雪侬眯一下眼。“随便。”忍耐,忍耐,想杀死他,等他完全痊愈之後再杀。 “很好,我会请裁缝师来帮你测量尺寸缝制礼服。” “随……”雪侬霍地双眼一亮,突然兴奋起来。“好好好,请沃斯来!” 查尔斯·弗雷德里·沃斯,被誉为时装之父,是时装世界的开拓者,世界服装史上无可争辩的巨人,因为他,女人才能够从母鸡笼里逃脱出来,既然有机会,怎能不见识一下他究竟有多巨大。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今年他会与人合夥开设服饰店,不晓得开了没有? 在主人尚未住进来之前,埃米尔的宅邸内只有管家、厨师各一位和两位杂务女仆,埃米尔住进来之後,又多雇请了男女仆人各两位和马车夫,但对上流阶层的大宅邸来说,这寥寥几人简直寒酸得不像话,然而埃米尔始终不同意补足所需要的仆人——包括女管家在内至少要三十人以上,他认为不必要。 只为了面子问题而浪费金钱、人力是无意义的,他这麽认为。 直到这回雪侬来照顾受伤的他,他可以下床後头一件事就是吩咐总管补足所有需要的男女仆人,因为…… “你还没睡啊!” 探视过两个孩子後,雪侬方才蹑手蹑脚的回到主卧室,担心会吵醒埃米尔,没想到埃米尔还靠在床头上看文件。 “工作累积愈多愈难处理。” “先生,”雪侬不以为然地硬抽走他的文件丢到一旁的五斗柜上,“请别忘了你的伤口才刚愈合而已,离完全痊愈还有一段时间呢!”再褪下睡袍爬上床,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处,偎入他伸长的手臂里。 埃米尔也小心翼翼地侧过身来搂住她,看得出伤口虽然愈合了,但依然使他感到不太方便。 “很高兴还能这样抱著你。” “所以说你做那种事真是愚蠢!” “女人,我已经承诺不会了,为何还唠叨个不停呢!” “因为男人特别容易罹患健忘症,还得劳累女人不时去提醒他,我们女人很可怜耶!” 埃米尔眼帘半阖,决定在这种话题上跟女人辩论是愚蠢的行为。 “我永远都说不过你。” 雪侬咧嘴笑了,十分得意。“知道就好。”虽然嘴里这麽说,不过她心里很清楚,是埃米尔让她、包容她,她才能够老是占上风,不然要是他真板起脸来,她还是会怕怕的。 现在的他就是有那种足以震慑住她的魄力。 轻轻的,埃米尔将下巴抵在她头顶上。“雅克告诉我,这回你会先留下来三个月,如果你,唔,感到满意的话,会继续再留三个月,然後再……” “那小子真长舌!”雪侬没好气的嘟囔。“所以你才会请那麽多佣人?” “我不希望听到你对住在我这边有任何不满。” 二十六 “那也不必请那麽多人嘛,真浪费,”雪侬嘀嘀咕咕的。“我家也只请了一位管家耶!” “这是必要的,”埃米尔沉声强调。“你们那里与我们这边的习俗不同,我们这里的礼仪规矩你可能不太熟悉,以後亨利和桑娜——她也是由索瓦叔叔那边调过来的,他们会随时陪在你身边,提醒你应该注意些什麽,一段时间过後,你应该就能够了解了。” 雪侬叹气。“好好好,随便你,随便你!” 埃米尔静了一下,稍稍退後,抬手扶起她的下巴,俯眸仔细端详她的表情。 “你不高兴了?” “不是不高兴,只是有点不耐烦。”她拿下他的手放平,再察看他肩膀上的伤疤,刚愈合,还透著红嫩嫩的脆弱,看上去好像随时都可能再迸开似的。“我知道你的左手还不太方便使力,还是尽量不要用,让它多休息吧!” 肩膀受伤总是会影响到整条手臂的。 “别管我的肩膀了,告诉我,雪侬,你要如何才会决定永远留在我身边?” “还有你的胸口。”视线往下溜,她盯住他右胸下方的伤疤。 “也别管我的胸,告诉我,雪侬。” 他很有耐心的一再询问,她却好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研究自己的疑问。 “唔嗯,现在就拆下绷带到底有没有问题呢?” 好像要证实自己的话似的,她的手指悄悄爬向他胸部的伤口,才刚碰触到,他马上畏缩了一下,旋即俯唇重重吻住她,仿佛在惩罚她触痛了他的伤,又好像在证明他的伤已痊愈了,只要他想要,随时都可以让她臣服。 他的舌尖滑入她口中,她也自然而然随著他进入彼此熟悉的亲密游戏里,完全沉浸在令人神魂颠倒的热情中,她甜蜜的融化了,他也深深的被唤起,他想点燃她的欲火,自己却也燃烧了起来,可是当她的手爬上他的胸膛时,不经意间又碰到了他的伤,他不由自主地又瑟缩了一下。 她立刻退开,双颊嫣红,气喘吁吁地拒绝他再把她拉回游戏里。 “现在还不行!” 埃米尔挫败地闭上眼,努力压抑激动的唤起,虽然不甘心,但她说得没错,他们太久没有亲热了,久违後的第一次一定会像天崩地裂似的疯狂,完事後说不定真会满床血,他可不想在累得只想睡觉时听到有人叫救命。 没关系,不急在这一时,他有的是耐心,一步一步慢慢来,先搞定三个月,然後再三个月,接著再三个月……最後,她会留在他身边的。 然後,他就有一辈子的时间跟她纠缠在一起了。 孩子长大後会变成何种人,多半归咎於三种因素:父母、环境和天性。 譬如艾莎,有伊莲娜那种爱慕虚荣的母亲,有样学样,她也成为一个爱慕虚荣的少女,成天只想找一个有钱又有身分的丈夫嫁,要找爱情,结婚後再说。 至於瑟荷和皮雅芙,虽然埃米尔特地聘请家庭教师教导她们,而她们也的确学习到上流社会的高尚仕女应该拥有的知识和礼仪,但她们的母亲路易丝,一个性好招蜂引蝶的女人,却也提供了一个最错误的样范。 最可恶的是,路易丝还不时在女儿面前炫耀自己从男人那里“赚”到了多少珠宝与金钱,可想而知,总有一天她们会效法母亲的丰功伟业,成就一对高级娼妓可歌可泣的历史。 而席勒毕竟是男孩子,埃米尔对他的干涉自然也比较多,然而一切都是枉然,席勒根本无法体会埃米尔的苦心。 送他去学校,一家又一家,总是一再因为行为不检被学校赶回来,结果除了会写字之外,他几乎什麽也没学到,无奈,埃米尔只好把席勒叫到他身边去,也好亲自教导堂侄,谁知不过两天而已,席勒就说他受不了乡间的生活,趁夜偷溜回巴黎,再也不肯到夜丘去了。 最後,埃米尔只好要席勒到公司去学习,他却认定将来必然是由他继承公司,他何必学习,有下面的夥计为他做牛做马就行了,於是每天跷班出去吃喝玩乐。 他就跟他祖父和父亲一样,天生就是个好逸恶劳的坏胚子。 “可恶!” 猛力甩上大门,二十一岁的席勒大步走入起居室,一边大声咒骂低下阶层惯用的三字经,女仆尽责的跟在後面捡拾他丢下的帽子和手杖,然後一溜烟逃走,免得被席勒当作出气筒。 这家人脾气都不太好,如果不是贪图薪水高,她早就不想干了。 十九岁的艾莎从刺绣活儿上抬起头来。“又怎麽了?” 由於一大早就开始下雨,出门不方便,难得所有女人都在起居室里看书、刺绣,除了伊莲娜,她儿子生病,被丈夫召回家去陪伴儿子,还有路易丝,她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不晓得赖在哪个男人床上乐不思蜀。 “那些势利眼的家伙,又不给我签帐了!”席勒怒骂。 “不奇怪,”艾莎低头又回到她的刺绣上。“埃米尔叔叔正在痊愈当中,继承不到他的财产,谁还会给你签帐!” “该死,他为什麽不死!”席勒愤慨的怒吼。“普通人中了两枪就算不当场毙命,也活不过几天,何况医生也说了,他的发炎状况相当严重,高烧好几天,存活的机率十分渺小,明明应该死的,他为什麽不死?” “是喔,真可惜喔,堂叔还是个男爵呢,”十八岁的瑟荷目光是嘲讽的,语气也是嘲讽的。“如果能继承到他的头衔,你就更风光啦,有钱又有头衔,追在你後面的女人肯定排到伦敦去了,啧啧,真是可惜啊,盼了半天却一无所得!” 愈听愈火大,“你闭嘴!”席勒一巴掌掴出去,却只掴到一手风,还有一只注定寿命该终结的苍蝇,瑟荷早已先一步躲到艾莎後面去了。 二十七 “如果你肯花一点功夫在公司里好好表现一下给埃米尔堂叔看的话,”躲在小说後面,十六岁的皮雅芙细声细气地提出建议。“也许堂叔就不会再限制我们的开销或签帐了。” 看来虽然她最年轻,却是他们之中最聪明的一个,包括席勒在内都比不上她。 席勒的眼睛眯了起来,“你是说要我到公司工作?”自眼缝中射出阴森森的光芒,令人毛骨悚然的盯住皮雅芙,“我?未来的男爵,工作?”不等皮雅芙表示是或否,他就开始咆哮山河。“狗屁!裘雷欧瓦家的财产总有一天会变成我的,我为什麽要工作?” 依旧躲在小说後头,“你确定吗?”仍然是细声细气的声音。“听说埃米尔堂叔已结婚了哟!” “才没有!”席勒摆摆手。“那只是欺骗卡帕娜夫人的藉口而已!” “是吗?”皮雅芙双眼从书本上方浮现。“即使如此,别忘了家族里的男性可不只你一个,谁说埃米尔堂叔一定要指定你为继承人?我倒认为戴戎堂叔那两个儿子的机会比你大,虽然他们比你小,但老实又听话,比你可靠多了。再说堂叔也不过才三十八岁,随时都可以结婚生子,我想这个可能性应该最大吧?” 闻言,席勒顿时失去了气焰,困扰的沉默下来。 “说得也是,”艾莎也有所警惕。“如果埃米尔叔叔真的结婚生子,我就别想得到康帝酒园做嫁妆了。” “你胡说!”瑟荷愤怒的从艾莎後面跳到前面。“康帝酒园是我的嫁妆!” “你?”艾莎用极其轻蔑的态度甩她一眼。“我是埃米尔叔叔的侄女,而你只不过是堂侄女,我比你更有资格得到酒园做嫁妆。” “但你的监护人是你的继父,该给你嫁妆的是他!”瑟荷尖锐的抗议。 “那家伙根本不把我看在眼里,别想他会给我嫁妆,半颗葡萄也没有!”艾莎气唬唬的刺下一针。“更何况,别忘了你爷爷就是为了酒园害死我爷爷的,埃米尔叔叔厌恶你们都来不及了,养大你们也算仁至义尽,你想要酒园做嫁妆?不可能的事,最多给你几千法郎,你就应该满足了。” “你……” 在这时代,未婚女性嫁妆的多寡不但关系著有没有人要娶她,也关系著她婚後的立场,嫁妆愈多,她就愈能保有一定的私有财产和展开自我独立生活的权利,包括婚後的恋爱自由——更白一点的说法是:找情夫的自由,也难怪艾莎和瑟荷每次一谈到葡萄园就飙起特级火爆场面,恨不得当场干上一架。 “够了!”席勒大吼。“你们现在吵有什麽用?还是先想想,我们必须……等等,你们认为堂叔他立遗嘱了吗?” “应该还没有吧,他又不老,还不需要。可是……”皮雅芙沉吟。“唔,经过这次暗杀事件之後,很难说,也许他现在认为有必要了,告诉你们,八成是戴戎堂叔的儿子!” “那麽……”席勒咧出阴森森的冷笑。“我们就必须在他立遗嘱之前动手!” 动什麽手不需要明白解释,大家都心里有数,不过…… “但这麽一来,所有财产便由玛德莲和玛克琳两位堂姑平分了。”皮雅芙提醒哥哥。 “所以我们必须找玛克琳堂姑合作,我们可以让她分多一点,二分之一,埃米尔堂叔比银行更富有,就算只有四分之一的财产也够我们几个分了,等谈妥之後我们再动手。” “但玛克琳堂姑会肯吗?毕竟她和埃米尔堂叔是亲兄妹呀!”瑟荷说,不是不同意,只是怀疑。 “那就找玛克琳堂姑的丈夫,他一定没问题。” “确实,他可能比我们还急切呢!可是……”瑟荷又迟疑了。“那也不容易啊,我们并不和堂叔住在一起,不方便下手嘛!” “那我们其中之一就想办法住过去!” “谁?” 大家相互觑过来觑过去,忽地不约而同把目光转注同一个目标。 “我?”皮雅芙似乎毫不意外地耸了耸肩。“好吧,也只有我最不会引起怀疑。那麽,我们现在必须先讨论一下,要用什麽方法……” 四个平均不满十九岁的年轻人就这样光明正大的策画起谋杀计画来了,自信满满的以为他们想怎样就能怎样,就算他们要地球倒转,地球也得乖乖的倒头转。 可惜的是,会议才刚开始,女仆就突然冒出来。 “对不起,少爷,外面有位夫人要见少爷、小姐们。” “哪位夫人?” “裘雷欧瓦夫人。” “我母亲?”席勒大惑不解。“她回来就回来了,为何还要你来通知?” “不是路易丝夫人,是……”女仆吞了一下口水,悄悄退後一步。“埃米尔先生的夫人。” 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然後是地动天惊的齐声大吼,一男三女,一起扯喉。 “你说什麽?” “我……” “不用她说,还是我自己来介绍吧!” 施施然地,雪侬一面褪下手套一面从女仆身旁经过,蕾丝裙裾随著她的脚步沙沙作响,高雅素淡的服饰,端庄的贵夫人仪态,当她正经起来的时候还是满有派头的,不然如何震压住她那些随时都可能造反闹革命的顽皮学生。 她在那四双震惊无比的目光前站定。 “我是埃米尔的妻子,”她说,顺手将手套和阳伞交给身後的桑娜,再把雅克拉到身前,雅克装了一下鬼脸。“他是埃米尔的儿子,雅克。” “他真的结婚了?”席勒的声音尖锐得好像女人。“不,你说谎,我不信!” 雪侬莞尔,转眸往後瞄了一下,亨利即刻上前做证明。 “席勒少爷,这两位确实是埃米尔先生的夫人和少爷。” 席勒拚命摇头,好像这样就可以把事实摇不见,“不!不可能!堂叔怎麽可能突然跑出一个这麽大的儿子来?”他的脸色又黑又青又绿的不停变换,比万花筒更精采。“不!我不信!绝不信!” 雪侬轻哂。“无所谓,信不信是你的事,你随时可以到我家向埃米尔求证,不过这不是今天我来的目的,我是……”她挪开放在雅克肩上的手,自手提袋内取出一整叠厚厚的单据。“为了这个而来的。” 定睛一看,席勒即刻认出那是他的签帐单,呼吸顿时吓住了,旋即往两旁看,求援的目光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因为那三位少女还处在震惊当中,连下巴都还没拉回去,精神依然飘浮在疑似世界末日的状态下。 “你……你想如何?” “身为你们的婶婶,教导你们也是我的责任。”雪侬严肃地点著头。“据我所知,你是个好逸恶劳、挥霍成性的坏胚子,我以为这是优先必须纠正的一点,你必须被教导何谓脚踏实地,你想过好日子,可以,自己去赚,自己赚的爱怎麽享受就怎麽享受,谁也管不了你,所以我要给你两条路选择。第一条……” 她挥挥那叠厚厚的签帐单。 “我会替你付清这些签单,但从今天开始,你必须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埃米尔会替你安排工作——不在他的公司里,直到赚回这些签单的数目,你才可以回到埃米尔的公司,我相信那时你应该已学到什麽是脚踏实地了;或者,你无论如何都不想到外面辛苦劳动,那麽只好在家里刻苦一点,从今天开始,你们的生活津贴减半,另一半用来偿付这些签单,直到付清为止,那麽,至少你能学会何谓克勤克俭……” 二十八 “不!”席勒惊恐的尖叫。“你不能这麽做!” 慢吞吞地将签单收入手提袋内,“你看我能不能!”雪侬的语气轻柔但坚定。 席勒又开始摇头。“不,不,堂叔不会让你这麽做的!” “他把这件事全权交给我处理了,你可以自己去找他证实。”话落,雪侬不再理会他,迳自转向那三个少女。“至於你们……” 她叹息。“老实说,我真不知道该拿你们怎麽办才好,艾莎你有父母,我没有权利管到你头上去,但我要诚心劝告你,生命中还有比嫁个有钱有势又有身分的丈夫更重要的事,别浪费宝贵的生命,认真思考一下真正值得你追求的事吧!” 再转注瑟荷与皮雅芙。“还有你们两个,都这麽大了,现在才来纠正你们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不过毕竟埃米尔是你们的堂叔,我不能不尽量试试看,所以我也给你们两个选择……” 她顿住,两道坚决有力的目光徐缓地扫过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 “第一个,我请埃米尔把你们送到你们叔叔那里!他才是你们的监护人,由他来负责你们的生活和未来,这本来就应该是他的责任;第二个,你们继续住在这里,但从今天开始,你们一切作息行为都要听从我的安排——包括你们的母亲在内,倘若有人明从暗违,背地里做一些我不允许的事,那麽,那人就得到你们叔叔那里去报到,现在,明白了?” “你是说,”瑟荷惊叫。“我们不能随意去参加宴会、舞会、听歌剧?” “不行,得先由我过滤哪些场合适合你们参加。”雪侬毫无置喙馀地说。 “为何我妈妈也要听从你的安排?”皮雅芙抗议。 “因为对你们而言,她那些低级行为正是最坏的榜样。” 两个少女惊喘。 “你怎麽可以那样说我们的妈妈!”瑟荷燃烧著一脸熊熊的怒火。 “我要告诉埃米尔堂叔,”皮雅芙冷冷道。“说你恶意污蔑我们的妈妈!” “去说吧!”雪侬不在意的挥挥手。“总之,我把选择权留给你们,明天,我等你们的回答。”牵起雅克的小手,转身。“走吧,我们回去了!” 如来时一样的优雅,雪侬带著雅克和桑娜、亨利离去了。 “她不是说真的吧?”瑟荷有点惶恐。 “就算是真的,我相信埃米尔叔叔不会任由她胡来的。”艾莎不以为然地道。 “话说回来,她真的是堂叔的妻子吗?”皮雅芙始终细声细气的。 “……走,去找埃米尔堂叔!”席勒。 於是四人分别回房去换外出服,由於只有一位女仆伺候他们,著实耗了不少时间才各自妆点妥当,当他们正要出门时…… “啊,妈妈,你回来了,正好,我们一起去找埃米尔堂叔!” “找他做什麽?” “找他……” 雪侬很快便回到宅邸,经过楼下的大书房时听见里头有说话声,她疑惑地自行开门探头进去看。 落地窗前,埃米尔一手扶住窗框,一手捧著帐簿站在那里仔细审视,手工制的白色亚麻衬衫敞开好几颗扣子,一脚挺直,一脚稍曲,使贴身的黑长裤形成优雅的线条,及膝高筒马靴黑得闪闪发亮,他浑身上下都透著令人炫目的魅力。 埃米尔没注意到门口有人,一旁的伊德注意到了,他笑著对她点了一下头。 她笑著颔首回礼,视线再移回埃米尔那边。“埃米尔先生,别说我没警告过你,现在你还不能出门。尤其是骑马,如果你有那种计画的话,请尽早取消,不然你前脚一出门,我後腿就回家!” 说完,她退身出去,顺手轻轻带上门,静候一会儿,直待书房里头传来一声低咒,“该死!”她才大笑著和雅克一起上楼回房。 她准备回“家”一趟,因为埃米尔的药快吃完了。 “你就待在我房里,有什麽状况先帮我应付一下。” “妈咪,你不是到卡尔卡松去了吗?” “放心,放心,”她一边换上二十一世纪的衣服,一边安慰儿子。“这时候大人都上班去了,你外公、外婆在睡午觉,小鬼们一定到马场去了,玛丽亚在洗衣房熨衣服,只要我小心一点就不会被抓包。” 杜奥布罗杰家人最喜爱的户外运动就是骑马,长假若非去度假就一定会往马场跑,各个都有一身不赖的骑术,虽还不到可以上场比赛的程度,但也差不多了。 “最好是。”雅克嘟囔,表情不太甘心。 “我不能不回去帮你爸爸买药啊!” “那爸爸什麽时候才算痊愈?” “我怎麽知道?”雪侬低低咕哝。“所以说,我也要顺便问一下,不过我想绝不会是现在,现在他的伤口被碰到还是会痛,举手投足间也不太顺畅,有时候还会突然龇牙咧嘴的坐下去,我不认为那已经痊愈了。” “好啦,好啦,”雅克叹了口气。“那妈咪你要快点回来喔!” 雪侬自认动作已经够快了!只比飞机慢了一点而已,打电话和医生联络,问清楚所有疑问事项,再去药房买药,前後不到两个小时,谁知她刚回到儿子这边,雅克就冲著她大叫。 “快点,妈咪,快点换衣服!” “怎麽了?”搞不清楚状况,雪侬慌忙把药袋丢给雅克,快速脱衣更衣。“发生什麽事了?” “桑娜十五分钟前来通知,说敌军大队来袭,元帅要找你!” “元帅?” “爸爸呀!” “那敌人又是谁?” “笨,路易丝堂婶他们嘛!” “进来。” 宛如丝绒般低沉的声音透过门板传出来,雪侬先飞快的低头检视一下身上有没有什麽不妥,再开门进入,雅克紧随在她身後。 二十九 书桌後,埃米尔端坐在高背椅中,双肘支著扶手,十指交叉形成一个拱圆,下巴就搭在手指拱圆上,状似在仔细聆听某人的高谈阔论,又有点漫不经心,见雪侬出现,他也只是给她一个含糊的颔首示意。 书桌前,五个气势汹汹的敌军各据最佳战略地点,形成一个相当坚强的对战阵势!由四个半球体形成的包围阵势,几乎塞满了整个书房。 一侧,伊德起身,雪侬点点头,他又坐回去。 摇晃著绸缎蓬蓬裙,她毫不畏惧地穿过敌阵,在元帅椅旁停下,倾身亲吻他的脸颊,还扯著一脸做作的夸张笑容。 “亲爱的,找我?” 亲爱的? 眉毛好像要飞到天上去似的高高挑了一下,旋即落回原位,“是的,甜心,我找你。”埃米尔慢吞吞地回应,沉稳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 伊德噗哧,雅克爆笑。 雪侬瞪过去两眼,再拉回视线来严肃地面对埃米尔,“请问什麽事?”声音也很正经,嘴角却在抽筋,一抽,两抽,三抽,她猛然咬住下唇,免得白牙齿被抽出来了。 埃米尔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奇异的神色,她怀疑是笑意,但不能肯定。 “他们说,你要赶他们走?” “我是。”她坦承,“如果他们不肯听我的劝告的话……”接著,她一五一十的把双方的谈话转述一遍,最後,她说:“我希望他们成为真正值得尊敬的男人和女人,现在辛苦一点也是必要的,所以……” “她真是你的女人?” 她的话还没说完,尖锐的质问便劈杀过来,不但无礼,语气也很粗鲁,雪侬转头朝出声的人看去,这一看不由瞠大了眼。 如果说绝色美女真有其人,那麽眼前的女人确实当之无愧,美艳绝伦、性感无比,惊人的美貌使她比任何女人都有资格抬高骄傲的下巴,可惜在她的绝色之外又多了两个字:风骚,整个人格调便刷一下降落到谷底的谷底。 果然是一块招蜂引蝶、勾三搭四、人尽可夫的好料! “她是我的妻子,”埃米尔沉声纠正,再望向雅克。“还有我的儿子。” 浓妆艳抹,好像调色盘似的脸蛋拉长了,“所以你想要赶我们走,因为不需要席勒做你的继承人了是吗?”路易丝恶声诂问。 “席勒从来就不是继承人嘛!”伊德自言自语似的嘀咕。 “住口,你没资格在这里说话!”路易丝的闪电又横劈过去。 好嚣张的女人! “你也没有资格在这里说话!”雪侬立刻炮轰回去。 “谁说我没有,我是……” “你是埃米尔的堂嫂,而孩子们的监护人是你亡夫的弟弟,所以,夫人,你应该去找他说话,而不是在这里大小声,了解了?” 路易丝窒了窒。“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雪侬朝埃米尔溜去一眼,後者支手托腮,一副纯看热闹的姿态。 “埃米尔知道,如果你需要的话,他可以给你地址,明天你就可以带著孩子去找他们的监护人了!” 不过三两句,话就说到尽头,路易丝张著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後只好求救。 “埃米尔……”她只想待在巴黎呀! “不用叫他,他已经把你们的事交给我了!”雪侬不耐烦地说。“我只有一句话,要留在巴黎,你们就得听我的,我要你的孩子们成为有用的男人和受人尊重的仕女,你想再婚,也行,但绝不许再把全巴黎所有男人都当作你的猎物,女人的战场不在床上,而是在这里……” 她指指自己的脑袋。“没有任何一个娼妓是胜利者……” “你敢说我是娼妓!”路易丝尖声怒吼。 “你不是吗?”雪侬哼了一下。“那请问,昨晚你睡在哪里?” 路易丝又窒住了。“我……我……我睡在朋友那里。” “是啊,男的朋友,银行家海德先生那里,对吧?”雪侬轻蔑地道。“还有一个月前,诺瓦子爵;再之前,工厂老板瓦斯喜先生,再……” “你怎麽知道?”路易丝失声问,调色盘糊了。 眼角偷瞥一下伊德,“就说我有可靠的消息来源吧!”雪侬慢条斯理地说。“总之,埃米尔扶养你的孩子们并不是为了要让他们成为废物和娼妓,你的儿子必须学会工作是怎麽一回事,你的女儿也必须懂得如何尊重自己……” “你又凭什麽要我们听你的?”路易丝的姿态还是摆得很高,打死不低头。 双眉耸了一下,“因为埃米尔不是他们的监护人,所以我们只有扶养他们的义务,却没有权利教导他们如何走上正路吗?”雪侬轻声道。“那好吧,你带他们去找有权利教导他们的人扶养你们吧!” 路易丝咬牙切齿地来回看埃米尔和雪侬,美艳的五官歪过来扯过去,埃及艳后被毒蛇咬中即将毒发身亡时大概就是这种模样。 三十 “不用,我们不用你们任何人扶养,我自己会养活我自己的孩子!” 眼见路易丝大剌剌的撂下话後便领著几个孩子仿佛军队列队上战场,脚步整齐的排排走出书房,然後书房门被用力砰一声甩上,书房内的人不禁面面相觑。 她要养活她自己的孩子? 靠什麽养? “看来海德先生买了一楝公寓给她的传言并不假。”伊德低语。 “咦?真的?”雪侬惊呼。“路易丝要做那家伙的情妇吗?” 伊德点头,雪侬想了一下。 “那也不对呀,哪有人带著自己的孩子去做人家的情妇的?” “事实上,多得是。”伊德笑道。“再说,路易丝心里应该也很清楚,年轻美貌不会永远跟随著她,别忘了她已届临四十岁,能够靠化妆来保持年轻的时间也不长了,未来她还是得依赖儿女养老,所以对她而言,孩子应该是养老的保障。” “养老?保障?”雪侬啼笑皆非地复述那两个可笑的词。“即使如此,如果她养出一个只会吃喝嫖赌的废物来又有什麽用?难道她要两个女儿接班做人家的情妇来养活她不成?” “或许……”埃米尔徐徐往後靠向椅背。“她希望海德先生会提拔他的儿子在银行里工作。” “海德先生会吗?”雪侬怀疑地问,银行家应该不会太笨吧? “可能会,不过……” 如果席勒还是像在埃米尔的公司里一样混的话,早晚会被踢出来。 “我真不懂,”雪侬叹道。“她想做人家的情妇就去做,为何就是不愿意让我们好好教导她的孩子呢?” “我想就是这句话,‘她的’孩子……”埃米尔朝雅克伸出手,後者立刻笑嘻嘻的来到他身边,他环住儿子的肩用力搂了一下。“换了是我,我也不愿意让别人来教养我的孩子,害怕的是他会变成别人的孩子,而不再是我的儿子了!” 雅克笑开了嘴。“放心啦,爸,我永远都是你的儿子,你最明白的不是吗?” 埃米尔也笑了,满足又骄傲的亲亲儿子的额头,再转注雪侬。 “不教导他们,他们会变成废物、变成娼妓,但他们的母亲又不愿意把他们交给我们教养,毕竟我不是他们的监护人,没有权利强迫路易丝,看来我只能和他们的监护人联络,请他尽一下义务,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了。” 闻言,雪侬无语叹息。 母亲甘愿做人家的情妇,监护人又是爱喝稀饭的小白脸,由这种堕落的长辈来教导,孩子又能有什麽出息,不久的将来,恐怕这世上又会增加三个沦落在罪恶深渊中的迷途羔羊了。 巴黎,真是个堕落之地! 第六章 要试探留在十九世纪的可能性,表示雪侬也要试著担负起身为埃米尔的妻子的责任,不但要盯紧休养中的丈夫,不让他在身体痊愈之前到处乱跑,也要接下掌理家务的大权,指挥仆人负责所有家务琐事。 幸好管家希金精心挑选的女管家和仆人都十分优秀,品格端正,训练良好,不需要她多花脑筋去管理。 问题是,女主人的责任不仅仅是她此刻所居住宅邸内的家务而已,而是除了男主人的工作之外的其他责任全都落在她身上,换句话说,除了葡萄园和公司之外,其他事都归她处理,包括埃米尔名下所有的房地产、果园、牧场……等。 总之,女主人就是万能大总管,男人不干的活儿全都由她包了。 因此,从解决路易丝母子四人的问题之後,雪侬就硬起肩膀扛起所有男人不想插手的拉杂琐事,这才知道过去埃米尔的工作量起码有一半是被这些琐事占据了。 现在她的工作可能比他还要繁重呢! “玛克琳小姐要求再多买一辆贝尔利努马车给他们。” “然後再多要一位马夫和随车仆役?不必了,他们一家十几口每天闲闲无事到处吃喝玩乐,拥有两辆双轮马车就够了,想再奢侈一点,自己去赚,不然就从他们的生活津贴里扣!” “玛克琳小姐的丈夫问说何时要提高他们的生活津贴?” “等他找到工作能养活自己的家人之後。” 楼下大书房是埃米尔处理公事的地方,而主卧室隔壁的小书房则是雪侬专用的“办公室”,为了配合不再整天忙碌,午餐前一定会结束工作的埃米尔,她也在早上专心工作,下午就是自由时间了,是他们一家四口的幸福团聚时光。 此刻,雪侬面前一堆帐单和帐簿,耳里听著女管家的报告,一心二用的功夫被发挥到极限。 “伊莲娜夫人回巴黎来了。” “所以?” “她们的女仆和车夫都辞职了,伊莲娜夫人命令我们尽快派人过去补充。” “命令?”雪侬不可思议的重复,头也不抬,依旧埋首在帐簿里。“谁理她!告诉她,除非她能修正傲慢暴躁的态度,不然愿意去伺候她们母女俩的仆人可不多,叫她慢慢等吧,要是等不及,就让她自己从夫家那边调人过来吧!” “普罗旺斯那边的庄园需要整修。” “普罗旺斯?”雪侬东翻西找,终於找出普罗旺斯那边的帐簿。“嗯嗯,去年的橄榄和薰衣草香水的收入比前年的收入增长一成,不错,不错!整修费就从收入中拨出吧,另外再拨五分之一平分给所有仆役和工人们做奖励,大家都辛苦了。” 女管家颇惊讶的深深注视雪侬一眼。“是,夫人。” “还有吗?” 三十一 “欧吉的苹果园闹虫害。” 关她屁事,她又不爱吃苹果! “呃,这个……明天再告诉你该怎麽办。”等她回“家”去搬水果病虫害的书回来研究出个结果来再说,唉,她又不是植物系的,为何要研究那种东西呢? “还有酪农场……” 待女管家报告完毕离去,雪侬正想喘一口气,桑娜又出现了,她差点把最厚的家用帐簿k过去。 “沃斯先生来了。” “咦,他来了?”雪侬立刻丢下满桌帐单,振奋地跳起来,匆匆步出书房,走向二楼迥廊边的沙龙——女主人专用的会客室。“雅克呢?” “少爷和先生在一楼的书房。” 现在就开始教导继承人了吗? 真是迫不及待呀! 站定在小会客室门口,雪侬有点惊讶,等候在屋里的男人一点也不巨大嘛,三十出头,中等身材,黝黑的脸上撇著两撇时下流行的小胡子,目光有点神经质,一点都不符合她想像中的时装巨擘。 幻想破灭! “麻烦你了,沃斯先生。” “我的荣幸,夫人。” 几句客套话後,沃斯便开始为她量度身材,雪侬一边按照他的指示抬手或挺胸扬肩,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闲搭。 “听说你要开设服装店,开幕了吗?” “还没有,夫人。” “那麽,开幕後记得一定要通知我,我想去看看你所开设的服装沙龙究竟是怎样的。” 手停了,沃斯抬起头来,脸上有几分困惑。“沙龙?” 由於双手正高举向天,雪侬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自顾自点著头说下去。“说实话,你想到要创设沙龙式的服装店实在聪明,对女人而言,那样确实自在又方便多了,更别提有多舒适……” 沃斯若有所思地蹙起眉头,片刻没说话,随又指示她放下手臂,继续工作。 雪侬放下手後又继续说:“还有啊,用假人展示服饰的点子也很高明,想想,我们不再需要一定要穿到身上来才看得出服装的特色了,真是方便啊!” 沃斯手上的工作又停了,再次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假人?” “啊,对了,记得目录出来要给我一份啊!” “目录?” 听他一再重复她的用词,雪侬有点疑惑,“对啊,就是事先将服饰样本印在目录上,然後……”转过头去看沃斯,这才注意到他的异样,她先是怔了一下,继而皱眉,盯住沃斯那副困惑又有所颖悟的表情,话愈说愈慢。“呃,然後分寄给上流社会女士们,提供……她们参考,再……依据身材量身订做……” 不会吧,他不知道? 可是那些点子都是他的创举呀! 慢著,难不成那些点子是她告诉他,他才按照她的话去做的? 喔,上帝,如果真是的话,也太不可思议了,历史上最伟大的服装之父,当他成就辉煌事业之际,她竟然是帮助他起步的人之一! 难道真如雅克所说,她不会破坏历史,相反的,历史就是需要她来掺一脚吗? 同一时刻,楼下书房里,埃米尔与雅克父子俩面面相对,不知为何,好半天都没有人出声说话,雅克的脸色格外严肃,埃米尔的表情也十分沉重。 “还有一次。” “我知道。” “当然,并不是真的只剩下一次,但真正的威胁只剩下一次,其他都不重要,只是讨厌的小麻烦而已,妈咪会替爸爸解决的。” “我知道。” “好,那,什麽时候?”雅克问,语气很认真,隐约还有一丝紧张。 “我怎麽知道。”埃米尔含糊地咕哝。 雅克怔了一下,旋即愤慨地大叫,“这麽重要的事怎麽可以说不知道!” 埃米尔轻叹。“里头没写。” “没写?为什麽没写?” “也许是……”埃米尔迟疑著。 “是什麽,快说呀!”雅克不耐烦地催促。 埃米尔又叹气。“我忘了。” 雅克呆了呆,“忘了?”继而不可思议的睁圆了眸子,“你忘了?这麽重要的事,你竟然忘了?”他更大声的叫,差点一拳头k到老爸的脑袋瓜子上,咬牙切齿好半天後,他才叹了口气,用一种十分容忍的态度摇摇头。“好好好,难怪没写清楚,原来是老人家记忆力开始衰退了,但爸爸你不是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埃米尔沉默一下。 “或许是这一年的日记搞丢了。” “太好了,偏偏搞丢今年的日记!”雅克嘲讽的喃喃道。 “……”无言以对。 所以说,大人最不可靠了。 又摇摇头,雅克像个小大人似的拍拍父亲的肩。“算了,反正还有妈咪在,爸爸你顶多饱受一场虚惊吧。” “说到你母亲……”埃米尔往天花板上看了一下。“现在她在做什麽?” “在工作。” 三十二 “你想她会同意今天下午陪我到森林里散步吗?” “今天不行,妈咪说她要睡午觉。” 睡午觉? 那女人从不睡午觉的。 “其实?” “回去拿卫生用品。”雅克咧开嬉皮笑脸的嘴。 “什麽卫生用品?”埃米尔两道眉毛攒成两个问号。“这里没有吗?” “废话,当然没有,不然干嘛回去拿!” “要回去很久吗?” “还要出门去买,再顺便逛逛街,可能要两、三个钟头吧!” “我不喜欢。”埃米尔眼底抹上一层阴影。 “不管喜不喜欢,爸爸你最好快点习惯,”雅克又拍拍父亲的肩。“一辈子,我们几个都会这样来来去去的,特别是我,慎重考虑过後,我决定要上我们那边的学校了,等我拿到学位後,我才会常住在这里。” 换埃米尔咬牙了,“可恶!”他懊恼的低咒。 “好啦,好啦,就当我到伦敦念书了嘛,我保证放假都会回来,包括周末,可以了吧?”雅克有点好笑地安抚好像在赌气的父亲。“至於迪亚尼,听妈咪说,她打算让弟弟在我们那边念到小学毕业,之後才让他自己决定。” “更该死了!” “确实,如果没有妈咪,爸爸你真的早就死透了呢!” “……” 四月的最後一天,雅克的假期也结束了。 “我必须带孩子们回去,不过迪亚尼,我会再带他回来的。” 当雪侬这麽告诉埃米尔的时候,埃米尔的表情依然深沉得看不出任何可以显露出心情的蛛丝马迹,他轮流抱抱两个儿子,亲亲他们,然後转身向她。 她的目光先是平视著他的喉结,慢慢吸了口气,再徐徐仰起来对上他那双令人心颤的眼神,胸口开始紧缩,他的视线紧紧盯住她,深邃而悠远,仿佛了然所有隐藏在她心中的秘密,然後,他的头缓缓低下。 触碰到他的唇的那一瞬间,她即刻明白,他在请求她一定要再回来,虽然他没有说出口。 片刻後,他放开她。“我等你。” 雪侬笑著点点头。“不会让你等太久的,最多一个星期,我保证。”语毕,她牵起雅克的手走向“门”的那一边。 “我答应爸爸每个周末都会回来,可以吧,妈咪?” “可以啊,不过你要怎麽跟外公说?” “那还不简单,我只要说……” 门,关上了,再次隔开两个世界的人。 回到二十一世纪不久,雪侬就找机会向杜奥爸爸请求回台湾寻根,杜奥爸爸很爽快的答应了,不问原因、不问目的,甚至也不反对她把迪亚尼带去,就如同她所预料的,杜奥爸爸从来不会阻止她做任何事。 “我的产假到六月中,届时如果我还没回来,就麻烦爸爸替我向学校辞职。” “没问题,你放心去走你的路吧!” 一切都很顺利,但为了做做样子,她还是得去办台湾签证,在签证下来之前,她哪里也不能去。 “雪侬,你……真的要去?” 讶异地放下植物病虫害的书,雪侬转头看,见费艾又倚在房门边,怔愣地望著她,那眼神,有点悲伤。 “又不是不回来了,干嘛这种问法?”她纳闷地问。 “是吗?你还会回来吗?”费艾低喃,像在问她,又像在问他自己。 “当然会,我只是回台湾去看看亲人,但这里才是我的家呀!”雪侬愈来愈觉得他的样子好奇怪。“费艾,你到底是怎麽了?” 费艾又注视她片刻,忽地转身就走。“我想我最好代替大哥到伦敦出差。” 感觉他真的有点不太对劲,又见他骤然离去,雪侬反射性的跳起来追上去,她也不知道追到人之後要怎样,只是下意识觉得应该再多跟他解释一下。 [费艾,等等,我……咦?”但跑不到两步,她又回过头来,手机响了,她迟疑一下,旋即转回去接听手机,“原来是你呀,艾克索伯伯,有事吗?”她一边回答手机,一边走到门口,但费艾已不见人影了,她无声叹了口气,又回到书桌後坐下。 “好奇怪,不知道为什麽,我就是觉得今天非打电话告诉你一件事不可,也许是因为今天是我老婆的生日吧!” 他老婆生日? “要我送礼物吗?当然,我……” “不不不,我是说,那个埃米尔,我终於想起来了,那次枪伤,他没有死。” “我知道啊!” “咦?你知道?” “呃,不,我是说,我猜的。”雪侬连忙改口,再对自己吐了一下舌头。 “可真会猜,那後来的马车事件你应该不知道了吧?” “什麽马车事件?” “枪伤事件後,有一回他到公司处理公事,途中,他的马车车轴断了,由於当时马车奔驰速度相当快,车轴一断裂,马车就几乎整个解体了……” 雪侬静一静,猛然惊跳起来,感觉五脏六腑好像被整个掏出来串在烤肉架上。 “你说什麽?”她尖叫。 三十三 手机那头立刻传来笑声。“我就知道你不晓得,其实那也是烧炭党搞的鬼,他们认为如果连一个小卒子都解决不了,那就更没有人会在意他们了,因此誓言非杀死埃米尔不可,你应该懂吧?就是杀鸡儆猴,所以啦,他们再度下手,想想,马车都几乎整个解体了,坐在马车上的人就更别提了,他呀,整个人……” 雪侬心口紧揪成一团,猛吞口水,她不想知道结果如何,只想知道…… “什麽时候?” “呃?”话说到正精采时被打断,对方似乎有些困扰。“嗯,这大概就是为什麽我会在今天突然想到那件事的原因,今天是我老婆的生日,而埃米尔的马车事件恰恰好就是在一百五十年前的今天……” 今天?! 不可能,她还不准他出门的呀! 除非…… 她气急败坏地丢下手机,冲进更衣室内,手忙脚乱地换上从那边穿回来的蓬蓬裙,一边打开一扇又一扇的门,衣服换好,恰好也找到“门”了,她立刻一头撞进“门”的另一边,而孤伶伶被扔在床上的手机仍不断传出疑惑的声音。 “雪侬?雪侬?奇怪,怎麽不说话了?……我说错了什麽吗?……” “桑娜!桑娜!” 眼见多日不见的女主人突然自二楼一路狂喊著暴冲下来,桑娜又惊讶又慌张地赶到楼梯下等候。 “是,夫人?” “先生呢?” “出去了。” 可恶,果然瞒著她偷溜出门去了! “出去多久了?” “不到十分钟吧!” “快,吩咐马夫帮我备马,不要侧鞍!” 连换上骑装的时间都没有,雪侬穿著蓬蓬裙直接跨上马鞍,一声娇喝,宛如逃命的羚羊般狂奔出去了。 她绝佳的骑术终於有机会派上用场了! 可恨的是,她急著赶去救人,偏偏又快不了,因为她忘了自己对这时代的巴黎根本不熟,跟瞎子一样,一路上不断停下来询问埃米尔的公司要如何走,而每一个被她问到的人——男女都包括在内,在回答之前都要先花上好几分钟用惊吓的眼神盯著她上下打量又打量。 不穿骑装,也不是外出服;不戴手套,也没有阳伞;不带伴从,也没有女仆,竟然穿著家居服,光著两手就自己一个人跑出来了,还跨骑马。 真是伤风败俗、道德沦丧、不知羞耻,巴黎的大丑闻! “往那边走。”那不屑的口气就像被逼硬塞了一嘴狗屎。 哼,哪天心情好就穿牛仔裤秀出来给他们看! 幸好,在市区道路上行进,骑马毕竟比马车快,在雪侬急得火气就快像身下的骏马一样狂飙之前,她终於追上埃米尔的马车了。 “停车!停车!马上停车!”她气急败坏的大吼。 埃米尔又惊又怒的立即扯住了马缰,不是因为雪侬要他停车,也不是因为她跨骑马,更不是因为她不合礼仪的装束,而是因为她的举动——她竟然骑马挡在高速疾行的马车前面。 她不要命了吗? “该死!雪侬,你怎麽可以……”他怒吼,第二次,自制力彻底失灵。 “下车!下车!快下车!”她吼得比他更大声,一面跳下马直接去拉扯他。 没想到雪侬竟然比他更凶狠,埃米尔怔了一下,随又拉下脸来要斥责雪侬的态度,但尚未及开口,忽又想到某件事,当即改变了主意,顺著她拉扯的势子跳下马车,两脚还没站稳,人已经被雪侬紧紧抱住,他立刻察觉到她的惊惧,於是用双臂紧拥住她,并拍拍她的背予以安抚。 “车轴,看看车轴!”她的声音在颤抖。 “唐恩,看一下车轴!”埃米尔有点疑惑,但仍按照她的要求大声吩咐。 “是,先生!”随车仆人听命跳下马车,蹲到车底下去察看,片刻後,传来他惊恐的叫声。“上帝,大轴快断裂了,最多再一、两分钟就……就……” 埃米尔的胸膛暂停一下呼吸,旋又更沉重的起伏。“原来是今天。” 而雪侬,锁住他腰际的双臂更加使力,她抱得那麽紧,几乎令他无法呼吸,“你差点死了,上帝,你差点死了!”她的声音仍在颤抖。 的确,倘若她没有及时赶到的话,大轴会在高速行进中断掉,马车会解体,而他不是摔断颈子,就是被压成一堆烂肉,最多只有几根骨头能保持完整,连中央市场的肉贩都不屑收。 但埃米尔保持沉默没有作任何回应,不是惊吓过度出不了声,而是在等待。 如果没什麽意外的话,她对这件事的反应将会带给他最渴望的结果,两次冒生命危险,为的就是这一刻。 第一次冒险,她又回到他身边了;第二次冒险,她应该会…… 突然,雪侬抬起头来,“该死的你听见了没有,你差点死了!”表情狂乱又震怒,“第二次!第二次!”两手揪住他外套的衣襟用力摇撼。“该死,我一不在你身边,你就出事!”她狂喊,语声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还有下定决心的坚毅。“不,我绝不会容许那种事发生,再也不许了!” 她深吸一口气,然後大声宣告,“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我要好好看著你,谁也别想伤害你,我绝不允许!” 顿时,埃米尔屏住了气息,徐徐阖上眼,再次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仿佛想将她整个人揉入自己体内,而後重重吐出一口气,嘴角徐缓地勾起欣喜的弧度,绽开安心、满足又快慰的笑意。 她总算察觉到了,没有她陪在他身边,他的生命随时都可能终结。 不过以後不会了,因为她将会实现自己的宣言,再也不会离开他了,即使她依旧会在两个世界之间来来去去,因为两边都有同样深浓的血缘在牵系著她的灵魂,但她总是会回到他身边来,就从此时此刻开始,他的身边才是她最终的归属。 第一步目标达成了! “又下手了?该死,难道他们非要你死不可吗?” 伊德愤怒又慌乱的在书桌前走来走去,充分流露出他的不知所措,书桌後的埃米尔反倒没事人般地浅酌著葡萄酒。 三十四 “坐下,伊德,不用太担心了。” “不用担心?”伊德愤慨的拉住脚步。“你真那麽想死吗?” “我不会死。”埃米尔慢条斯理的起身,脚步慵懒的走到落地窗前,午後温暖的阳光柔柔的洒落在他身上。“皇宫那边派人来通知我,我只要再闭门不出一段时间,等陛下透过大使与撒丁首相议定会面的时间之後,我就安全了。” 往後,要再有什麽惊险,也有雪侬替他解决,他根本不用担心。 “最好是。”伊德喃喃道,也去倒一杯酒来压压惊,呃,再想一想,也许要一整瓶才够。“话说回来,又是雪侬夫人救了你呢,她是……” “不要问。”埃米尔轻轻道。 伊德耸耸肩。“好吧,那问问雪侬夫人又到哪里去了总行吧?” 埃米尔回过身来,“回家去了,她还有些事要办,不过周末她会和两个孩子一起回来。”他淡淡道。 “是吗?”伊德咕哝。“真奇怪,你不听她的话偷跑出去,她都没生气吗?” 埃米尔突然别开目光,又回到书桌後落坐,那模样…… 伊德心中顿时有数,嘴角不由撩起一弯贼兮兮的笑,“请问,你答应她什麽条件了吗?”他兴匆匆地问。 埃米尔瞪他一眼。“不关你的事。” 伊德放声大笑。“果然,我就知道她不会那麽轻易放过你!” “暂时把那些需要和我亲自会面商谈的客户安排到家里来,”装作没听到伊德的揶揄,埃米尔板著脸吩咐道。“最好是在早上。” “是是是。”伊德依然笑不可抑,露出两排牙齿还不够,连牙龈都跑出来了。 “到伦敦的计画再往後延。” “是是是。” “然後你回夜丘去看一下葡萄园有没有问题。” “是是是。” “……我计画到美洲发展,就辛苦你去做开路先锋吧!” “是是……欸?!” 第七章 西元一八五八年夏天,法皇拿破仑三世与撒丁首相加富尔会面,双方同意对奥地利联合作战,於是,烧炭党收回对埃米尔的暗杀令,埃米尔终於自由了。 老实说,埃米尔并不太欢迎这种自由,除了不得已必须出门到公司处理公事之外,他只想和雪侬跟两个儿子窝在家里,以弥补过去错失的十年时光,但他也很清楚目前还不是时候,他还有第二步目标必须达成,这时候有许多他并不喜欢的事都不能不去做,譬如…… “皇宫的舞会?”雪侬大声呻吟,明白表示出她的不乐意。 “上面写的是男爵暨夫人,”埃米尔看著手上的请柬说。“你不能不去。” 雪侬叹气。“我知道。” 抬起目光,埃米尔注视著她。“你不想穿束腹和,呃,鸟笼?” 听他也说撑裙架是鸟笼,雪侬忍不住笑了。“对,我不想被关在鸟笼里。” 随手将请柬扔在写字台上,埃米尔探出双臂将她揽入怀中,然後抽掉她的发梳和发夹,使她的黑发宛如瀑布般倾泄而下。 “之前衬裙架是用坚固的铁制成的,我承认,那真的很像鸟笼,不过现在不是了,现在的衬裙架是用……”他温柔地抚挲她乌黑柔软的长发,并俯唇覆在她耳傍柔声轻语。“有弹性的软钢丝和马鬃、鲸须、棉麻制作而成,没有你想像中那样行动不便,试试看好吗,为了我?” 仰起脸来,她凝视著他,而他望进她眸子里的眼神就像迷雾中的精灵,神秘又充满蛊惑力,一下子就捉住了她整个人,使她再也逃不开。 她没有回答,但心里早已投降了。 虽然极力想避开被关进鸟笼里的命运,然而在她决定要留下来那一刹那,她就知道这一刻是避免不了的,除非她反悔回到二十一世纪,再也不回来了。 可是她并不想後悔,只是觉得很窝囊。 没有任何一只猫愿意被关起来,她这只东方的暹逻猫却自愿被关进西方的鸟笼里,超蠢! “穿那种东西真的超可笑耶!” “那是时下的流行时尚。” 三十五 “我不能做落伍的女人吗?”雪侬低头,埋在他胸前哀怨的咕哝。 “为了我……”他扶起她的下巴,唇瓣极尽诱惑地在她嘴边流连游移。“试试看,嗯?” “好嘛!”投降了。“那束腹呢?” “束腹就不用勉强了。” “好吧,反正只有一次。” 可是…… “伯爵夫人的晚宴?” “不能不去。” “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茶会?” “不能不去。” “……拿来我自己看!”忿忿地一把抢过来埃米尔手上所有的请柬,雪侬恼火的一张看过一张,一边大步走向楼梯。“我来决定要不要去,就不信没有一张不能拒绝的!” “可以,不过……”埃米尔瞄一下希金。“我想你最好问问希金,请柬的主人是谁。” 片刻後,二楼小书房里—— “秦特夫人?” “大使夫人。” 大使,大人物,不能不去。 “孟蒂侯夫人?” “皇后的表妹。” 同样,大人物,不能不去! “德米多夫人?” “陛下的堂妹。” 公主,更大的大人物,不能·不去! “欧仁夫人?” “奥斯曼男爵夫人。” 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大牌大人物,不。能。不。去! “礼沁夫人?” “钢铁工业的……” 结果,这个不能不去,那个也不能不去,二十几张请柬只勉强刷掉了三张。 最可恶的是,一大半都是必须由她独自去赴会,换句话说,她得拉笑脸自个儿应酬那些傲慢的上流阶级贵夫人们,而不能推给埃米尔去敷衍。 “希金。” “是,夫人?” “我好可怜喔,你想我能不能请女管家代替我去?” “……” 这位夫人脑筋有时候真的有点不太正常! 对一个内向的女人而言,要面对傲慢又挑剔的贵族夫人自然不容易,但若是一个天生外向又聪明的女人——譬如雪侬,刚开始可能不太习惯,然而不需要太久,她就能够抓到其中的诀窍,不仅能应付自如,有时候还很能够自得其乐。 因为她是全巴黎最受女人嫉恨的贵夫人之一,有些心胸狭窄的女人就是忍不住要对她冷嘲热讽一下,在这种时候,她那张伶牙俐齿总是能够让她享受到说到对方回不了话的乐趣。 想斗嘴? 这边想输都输不了! “听说夫人的儿子已经十岁了?” “没错。” “但爵爷去年才和你结婚?” 雪侬微微眯了一下眼,又是一个想找机会奚落羞辱她的女人,她暗忖,旋即绽开格外灿烂的笑脸望住问话的马脸女人,她实在不知道该称呼对方夫人或小姐,因为对方已三十出好大一截头,她却听到人家叫对方小姐。 “因为家父坚决反对我嫁给埃米尔,他认为埃米尔配不上我。”她泰然自若地乱掰。 “男爵配不上你?”几位夫人们一起惊喘。 “的确,”雪侬故意很委屈似的叹了口气,“但我坚持非埃米尔不嫁,虽然家父去年终於同意了,可是他也提出条件说我绝不能透露出自己的家世,以免羞辱我的家族,我以为家父这点顾虑是很正确的。”她一本正经地点著头,少女般纯真的表情使她的说词更增添上千分的可信度。 众夫人们又是一阵不可思议的惊呼,然後开始窃窃私语,纳闷她究竟是东方哪个国家的皇族? 雪侬在心里狂笑。再来啊,再来啊! “夫人知道卡帕娜夫人吗?”家世背景无法找碴,只好换另一条路。 “不只知道,我还认识她呢!” “那麽,想到自己的丈夫曾经跟那位美丽动人的女士来往,夫人一定十分担心吧?” “一点也不!”雪侬不假思索地说。“埃米尔眼里只有我!” “夫人确定?” “那当然,不然他干嘛要苦等我十年?” “……”再次无言以对。 三十六 雪侬继续狂笑,在心里。来啊,来啊,不要客气,请再接再厉! “不过,男人找情妇是潮流,早晚有一天爵爷会在外头养一、两个女人的。” “请放心,我们埃米尔绝不会盲从潮流做那种事!” “夫人怎能确定?” “因为他是个落伍的人。” “落伍?” 这边一堆摇著扇子的淑女们不约而同朝宴会厅另一端望去。 另一堆由绅士们聚成的人群里,埃米尔昂扬挺拔地卓立於其中,手工剪裁的黑色礼服、白色衬衫与领结,合身地包裹住修长的身躯,显得无可置信的优雅,举手投足间更有一种独特的高尚风范,表情虽严肃,但五官俊逸,充满了男性的迷人魅力,就连说话的姿态都格外吸引人。 落伍的男人? 像吗? 众夫人们不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张张脸写满了怀疑,最後,一致决定那是雪侬单方面的乐观想法。 就在这时,埃米尔若有所觉地侧过头来,恰好迎上雪侬的视线,那双深沉的黑眸中立刻浮现一抹异样神情,使她情不自禁想到了昨夜,不,是每一夜,他们总是以教人难以置信的炙热结合,那样令人深受震撼的亲昵,仿佛能让彼此碰触到对方的灵魂。 今夜,他们将再度触动彼此的灵魂。 他的眼神仿佛在允诺更深刻的热情,使她的脸颊不由自主地燥热起来,手上的扇子宛如著了火似的猛烈摇晃。 然而周围的淑女夫人们根本没注意到埃米尔的眼神,她们只注意到,仅仅因为丈夫不经意的瞄了她一眼,雪侬就脸红,於是,她们又开始窃窃私语,是嘲讽、是不屑,因为妻子流露出对丈夫的感情一点也不合乎潮流。 不过还是有几位未婚少女显露出羡慕的神态。 毕竟能够拥有一个如同埃米尔那样不但人长得好看,正当壮年,又有富可敌国的产业,还有男爵封号的丈夫,这可是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理想,难怪雪侬会成为全巴黎最受女人嫉恨的贵夫人之一。 更何况,雪侬自己也很特别,她是东方人,明明有个十岁大的儿子了,表情却依然那麽纯真年轻,而且当所有女人都穿著繁丽奢华的礼服时,她偏偏不肯跟随流行时尚走,总是一身朴素淡雅的服饰,独树一帜的建立起她自己的风格。 美貌总是会有褪色的一天,有风格的女人才是最迷人的。 “我相信下一曲是华尔滋,夫人可愿意与我共舞?” “当然!” 雪侬毫不迟疑地起身,笑吟吟地将纤手搭上埃米尔的臂弯,任由他领她走入舞池内,然後将她拥入怀中,当音乐响起的时候,他便迈开舞步带著她随著乐音翩翩起舞。 “看来你与那些夫人们聊得相当愉快。” “很好玩。”雪侬愉快的承认。 “好玩?”埃米尔低沉地重复。“十分有意思的形容词。” “她们想整我!”雪侬笑著哼了哼,“想得美!告诉你,我那些正值青春期的学生们才恐怖呢,总是故意问一些连上帝都会脸红的问题,不骗你,头一个月我真的被整惨了,不过第二个月我就习惯了,然後就该轮到我反击得他们再也不敢问任何问题了!”她得意洋洋的炫耀,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炫耀的内容有什麽问题。 “你的……学生?” 雪侬的笑脸瞬间冻结,得意崩溃,一时之间有点不知所措,她连连咳了好几下,两眼四处乱飘。 “呃,没什麽,没什麽,我……我是想问,这场舞会之後还得赶去哪里吗?” 如同以往,她不想说的事,他都不会追问,但他那双透著洞悉一切的眸子,盯得她有点不安。 “不需要。”埃米尔带她转了一圈。 “幸好!” “我也想问你……” “问我什麽?”雪侬仰起眸子观察他,因为他的语气好像有点不开心,虽然表情看不出来。 “刚刚似乎有不少绅士向你邀舞?” “我都拒绝了呀!”雪侬皱皱鼻子。“我不喜欢跟其他男人跳舞。” “那麽,”埃米尔的不开心消失了。“那些绅士里有你认识的人吗?” 雪侬颔首,“多半是过去一个多月来在舞会、宴会上认识的人,除了……”她突然笑了。“沛皮尼,我很意外,既然你不再借他钱,他如何会有能力继续流连在上流社会的奢侈娱乐里呢?” “他娶了一个富商的独生女,附带一笔十分可观的妆奁。” “我就猜想是这样。”雪侬又笑了,不过只一会儿,她的笑容又没了,换她不开心了。“沛皮尼的妹妹梅耶也来了,她一直在看你,深情款款的呢!” “她结婚了,”埃米尔淡淡道,转首用下巴指指点心桌前。“那个正在吃糕点的就是她的丈夫。” 雪侬立刻循著他所指方向望去,继而一呆。“不是吧,那个光头?” 不但光头,还是个大胖子。 “他十分富有,最重要的是,当沛皮尼有需要的时候,他从不拒绝。”几句话解释了一切。 雪侬怔了怔,随即不屑地哼了一声。“一对废物兄妹!” “我说过,贵族都是废物。” “除了你?” 三十七 埃米尔莞尔,又带著她转了一大圈,正好让雪侬瞧见几乎所有女人都在看著他们,不,他心里不禁又酸溜溜起来。 “不管结婚与否,你都是最高级的标的物!” 看到上等货,无论已婚与否,先追到手再说,不是做丈夫就是做情夫,这就是巴黎社交界的时尚。 “我也说过,我不会找情妇。”埃米尔重申他的宣言。 “最好是。”雪侬咕哝,心里还是泡在醋桶里,牙齿不甘心的咬住下唇。 “……” 以为他会再说什麽来安抚她,谁知等了老半天却等不到下文,她不由疑惑地抬起眸子看他,这才发现他的表情肃穆、眼神专注,但视线焦点却是在她咬住下唇的嘴上,而且他那双原是深沉不可测的眸子里又在闪烁著异样的金色光辉,仿佛冬季壁炉里跳动得格外有创意的火焰。 每次他想跟她玩翻滚游戏时就会这样,就算人已经压在她身上了,从他冷静沉著的表情上,你也绝对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麽,唯有望见他眼里的火焰,才会知道他下面的某个部位又开始热血沸腾了。 他想当场证明他只对她感“性”趣,所以绝不会找情妇吗? 雪侬啼笑皆非的放开咬住下唇的牙,打算警告他音乐停了,他最好控制一下自己的小弟弟,别在大家面前出糗,那才是名副其实的丑闻。 但在开口之前,她不经意的又舔了一下唇,谁知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却使得埃米尔眼底的金色火焰更炽盛,再搭上一副很炫的钻石耳饰,保证会是最上镜头的色狼花花公子。她不禁翻了一下眼,乾脆捧住他的脑袋转向大厅另一头。 该熄火了! “喂,看看是谁来了!” 埃米尔漫不经心的瞟过去一眼,旋即收回视线,扶著雪侬的手臂,引领她到一处僻静的角落。 “我早看见了。” “这是上流社会的高级宴会,他们怎麽能来?” 从经过的侍者托盘上取来两杯香槟,埃米尔将其中一杯放入雪侬手中。 “海德先生带他们来的。” “看来海德先生对他们不错嘛!” “但他还是不得不把席勒赶出银行。” “不到三个月?” “席勒盗用公款。” 够种! 雪侬惊叹得差点吹出一声响亮的哨声。“至少海德先生会继续养他们吧!” 埃米尔背靠墙,举起酒杯浅酌。“这不是问题。” 雪侬挑高了眉,又闻到浓浓的麻烦味道了。“那问题是什麽?” 埃米尔又用下巴指指席勒那边。“居奈,他回巴黎来了。” “居奈?谁?” “弗朗叔叔的次子,席勒兄妹的监护人。” 小白脸回来了? 雪侬眯著眼遥遥打量席勒身旁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他怎麽舍得回来?”对方也正好望向他们这边,虽然距离相当远,但她依然感觉得到对方的不怀好意。 埃米尔抿了一下唇。“他不能不回来,他背著他的情妇另外找女人,他的情妇一气之下就赶走他,更糟糕的是,另一个女人是某位英国贵族的未婚妻,得知自己的未婚妻被诱拐,也恼火的要找居奈决斗,居奈只好逃回来了。” 孬种! “他会找你吗?” “事实上,他已经来找过我了,他要我帮他找工作。” “你答应了?” “我不能不答应,万一他是真的有心工作……” “好好好,既然你答应了,那就帮他找,不过不能在你的公司里,他没安好心眼!” “我知道。” 雪侬仍旧遥望著那个男人,臆测对方究竟有什麽意图,片刻後,她收回视线,决定要再回“家”一趟。 艾克索伯伯或许会知道些什麽吧? 想躲起来打电话不让人听见,多数人都会选择浴室,雪侬也是,她一回二十一世纪,拿了手机就躲进浴室里。 “艾克索伯伯,是我啦,雪侬。” “雪侬?你不是回台湾去了吗?” “我是啊,不过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想请问艾克索伯伯你。” “一定是很重要的事。” “对我来说是很重要,呃,艾克索伯伯,你还记得埃米尔在马车事件後又出过什麽事吗?” “原来又是他的事,很抱歉,我不记得……” “喔。”雪侬失望地垮下脸。 “不过,上星期我老婆催促我去整理阁楼,我发现了一样你可能会感兴趣的东西。” 他家的阁楼会有什麽她感兴趣的东西? 中古世纪的酿酒器? 路易十五的酒瓶? 三十八 “什麽东西?” “我的曾曾曾祖父伊德……” “耶耶耶,伊德是你的曾曾曾祖父?”雪侬惊呼,真正感到意外。 “没错,伊德是我的曾曾曾祖父,而我发现了他的日记……” “他的日记?”不是吧,伊德也有写日记? “最有趣的是,那本日记里面记载的内容并不像一般人的日记,而是记载著埃米尔曾经历过的所有谋害事件,详细的日期、经过等等,譬如暗杀事件和马车事件就有十分详尽的记载,想想,也许不应该叫它日记,应该叫它是某种纪录……” “真的?”雪侬狂喜的跳起来,兴奋得在浴室里狂绕圈子。“太棒了!真的太棒了!” “哈哈哈,我就说你会感兴趣。” “快,艾克索伯伯,麻烦你尽快把它寄来给我!” “没问题,明天我要到巴黎替我孙子买生日礼物,可以顺便送到你家,不过你又不在……” “放到我房里就可以了!” “好,我会放到你的书房里。” 又聊几句後,雪侬挂断手机,开心的笑个不停,这麽一来,就不怕又有谁要谋害埃米尔了。 但片刻後,她收起笑容,眉宇困惑地攒起来。 伊德为什麽会特地去记录那种东西呢? 难不成是…… “伊德呢?”雪侬捉住埃米尔急问。 “地窖。”埃米尔回道,满眼困惑,不解她如此急著找伊德干嘛? 可恶,又去喝酒了! 匆匆忙忙跑到地窖,果见一大一小两个酒鬼又在那里你一杯、我一杯了,周围摆满了开过的酒,却没有一瓶是喝光的。 雅克暑假一开始,他俩就几乎整天混在地窖里。 “雅克,你先离开一下,我有事要跟伊德说!”她大声命令。 雅克耸耸肩,离开前不忘再拎一瓶尚未开瓶的酒,好去跟另一个“酒友”喝两杯。 “来一杯?”伊德讨好的倒给她一杯酒。 雪侬翻一下白眼,推开酒杯。“待会儿再喝,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任何事!”伊德很阿沙力的承诺包办任何事,只要她不阻止他品尝她老公地窖里的美酒,什麽都好说。 “我要你把埃米尔曾经历过的所有谋害事件全部记录下来!” “为什麽?” “不要问为什麽,总之,我要你尽可能详细的记录下所有事件,日期、原因、细节、经过,全都要……” “哪一件?”伊德信口问。 “每一件!”雪侬断然道。“从去年的第一件,到未来可能发生的每一件!” “每一件?”伊德惊叫。“那很麻烦耶!” “麻烦?”雪侬冷笑。 “当然麻烦,还扯到未来去呢,天知道要记录到哪一年哪一天,”伊德理直气壮地抱怨。“我……” “信不信我能要埃米尔下令不许你再喝咱们康帝酒园生产的葡萄酒了?” “伟大的雪侬夫人,请放心,”伊德立刻心悦诚服,甘拜下风。“我一定会按照你所交代的去做,最详尽的资料对不对?没问题,我会连埃米尔什麽时候拉屎都记下来!” “……” 埃米尔不可能刚好在拉屎的时候被谋害吧? 原来如此! 雪侬阖上伊德的纪录,终於搞清楚居奈打的什麽坏主意了,她摇摇头,无法理解亲兄弟为何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 索瓦是个老实到不能再老实的老实人,而弗朗却是个冷酷无情到极点的小人,最可恶的是,他们的子女也是,戴戎忠心憨厚,弗朗那三个儿子则跟他们的父亲一样狡猾冷酷,第三代也没什麽不同,戴戎的儿子和席勒也是两个极端。 是遗传基因在搞鬼吗? 书房门突然打开,埃米尔缓步走进来,雪侬若无其事的将伊德的纪录收入抽屉里。 “有没有兴趣去森林里兜兜风?” 雪侬想了一下,嗯,也好,她正好有些问题需要问清楚。“好。” 森林里,许多马车在兜风,还有不少人骑马,这也是巴黎社交圈的绅士、夫人们的娱乐之一,没事闲兜圈子,顺便看看有什麽马子可以泡,有什麽凯子可以钓。 “埃米尔,如果你死了,雅克的监护人会是谁?” 埃米尔狐疑地瞥她一眼。“索瓦叔叔。” 雪侬点点头。“那如果索瓦叔叔也死了呢?” 埃米尔沉默一下。“居奈。” 雪侬又点头。“换句话说,居奈有权管理你的产业?” “是。” 三十九 “难怪。” 雪侬不说话了,双眼视若无睹地望住前方,脑袋里的齿轮开始以超高速机能转动,记忆体翻新,档案重新归纳整理。 她必须找出一个最正确的对策。 一侧,埃米尔放松缰绳让马匹自己跑,然後专注的凝视著她,他猜想得到她在思考什麽,但他对那个问题并不感兴趣,他只对一件事感兴趣。 “雪侬。” “嗯?” “你适应了吗?” “适应什麽?” “巴黎的生活?” “应该吧,我想。”雪侬漫不经心地回道。“不过这应该不重要,就算不适应,我们还是可以回夜丘去,不是吗?” 不是! 他们不能再回到古堡了,否则她又会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留在他身边,直到他再度碰上危险时,她才会再下一次决心留在他身边,但不久,她又会开始怀疑…… 他可没有耐心陪她玩一辈子那种“你能,我不能”的游戏。 因此他们只能留在这里,但也不是光待在这里就事事顺利了,如果她不能适应并习惯这个世界的巴黎,那麽,就算她总是会回到他身边,但她待在另一个世界的时间将会比待在这个世界的时间长。 一想到这,埃米尔就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他也不想在他遇上危险时,才能看到雪侬赶回来拯救他,然後晃个几天,她又消失了,只因为她不习惯这个世界的巴黎。 该死,他到底该如何让她习惯这个世界呢? 第八章 暑假过去,雅克又回去上课了,雪侬继续留下来,上午工作,还要应付巴黎社交界无止尽的邀请,剩馀时间才是属於她自己的。 “抱歉,不晓得你在忙,要去哪里吗?” “哈席尔夫人的茶会。” 临出门前,埃米尔回卧室拿袖扣,打开门才发现里面好几个女仆正在帮雪侬穿衣服。 先是内衣和贴身长内裤,然後是内衬裙,接著就是“鸟笼”—膨胀如车轮的裙撑架,当女仆将太阳伞一样的裙撑架用撑杆撑开并从雪侬的头顶往下罩的时候,如果不注意的话,通常会将周围所有东西一并收进去,於是,当雪侬走开之後,女仆就得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梳子、蝴蝶结、手提袋等,甚至茶几、梳妆台。 想顺手牵羊吗? 穿大蓬裙就对了! “晚上呢?” “没有了。你呢?” “我得到皇宫去一趟,晚餐前会回来。” “哪位公主要找情夫吗?” 拿著袖扣,埃米尔面无表情的走出去,“我不会找情妇!”门,很有礼貌的轻轻关上。 雪侬爆笑,一边举高手臂让女仆继续为她穿上上了浆的白衬裙,然後是两层纱布的衬裙,最後才是由塔夫绸或透孔织物等轻薄面料做成的裙子,伟大的工程终於完成。 “好,我该出门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出门前,她习惯性的先去看看小儿子,保母和育婴女仆正逗得他咯咯大笑,口水像喷泉一样到处洒。 “哇,他好像又重了好多!” “迪亚尼少爷的胃口很好,水果泥总是一下子就吃光了!” “很好。”雪侬满意的亲亲儿子。 十分钟後,她正要上马车,忽又回过头来。 “希金,玛克琳是不是来找过埃米尔?” “是,夫人,前天。” “那麽,以後玛克琳再来,就告诉她有问题找我,不要再找埃米尔了。” “是,夫人。” 玛克琳亲自上门来找人,不必猜,肯定是有所要求,而且是贪心的要求。 虽然希金的转告一点效果都没有,玛克琳依然直接找上埃米尔,不过雪侬一得到桑娜的通知,马上赶到埃米尔的大书房去逮人,但玛克琳根本不想跟她谈,於是埃米尔直接表明说家务事他不管,他只负责公事,不得已,玛克琳只好偕同夫婿跟随雪侬到二楼的沙龙谈话。 尽管不情愿,但玛克琳一开口就是整箩整筐,呱啦呱啦讲个不停。 “……然後是公寓,十几个人才六个房间哪里够住!还有两辆双轮马车根本不敷使用,对了,对了,最严重的是仆人的问题,我们才拥有一个厨师、四个仆人,天哪,我都没脸说出去……” 雪侬表面上很有耐心的聆听玛克琳的诉苦抱怨,脑袋里想的却是要如何和埃米尔度过一个甜蜜的夜晚。 难得夫妻俩今天都不用出门,不好好把握就太可惜了。 “喂喂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有啊,”雪侬懒洋洋地说。“请继续。” “我说完了。” 四十 “说完了吗?好,那麽,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玛克琳先和身边的小白脸丈夫交换一下眼色,再满含戒心地看回雪侬。 “什麽问题?” “请问你家有多少男人?” “八个,所以啦,六个房间根本不够……” “有多少人在工作?” 没声音了。 “一个也没有吗?”雪侬摇摇头。“全是废物!” “喂喂,你怎麽可以这麽说,”玛克琳又叫起来了。“他们……” “不是废物就是垃圾,不然为什麽都不肯工作?” “他们想啊,但埃米尔不肯让他们到他的公司工作嘛!” “连一座葡萄园都管理不了,凭什麽到埃米尔的公司工作?” 又没声音了。 “想过好日子,请先问问自己有没有那种资格……” “谁说没有,埃米尔是……” “你的哥哥,但养家活口是丈夫的责任,有任何要求,请向你的丈夫提出,这才是正确的程序!” 声音又消失了。 “老实说,我实在不赞成埃米尔继续支助你们,但他就是心软,没办法不管你们,不过我可不容许你们得寸进尺,想过好日子就得自己去争取,别老是妄想埃米尔必须无条件供应你们奢侈享受的生活,只因为他不幸身为你的哥哥……” “但埃米尔明明那麽富有,他养得起我们,为什麽我丈夫一定要去工作?” “是喔,埃米尔富有,所以你丈夫不需要工作,你丈夫的家人也不需要工作,那请问,埃米尔又为什麽要工作得那麽辛苦?” 声音再度消失。 “我真不明白,有一个光会吃软饭的小白脸丈夫,你应该感到羞耻,为什麽你不但不觉得丢脸,反而帮他说话呢?” “我为什麽要感到羞耻?你不知道他有多爱我,他……” “只会甜言蜜语,靠一张嘴就吃定你,再利用你让他过奢侈的好日子……”雪侬愤怒又轻蔑的斜睨著那张油头粉面的小白脸。“倘若你不是埃米尔的妹夫,我一见面就会向你吐口水,比娼妓更下流的就是你这种男人……” 话再难听也不过如此,夫妻俩顿时一起跳起来,没有半点羞耻状,只有澎湃的怒气。 “住口!”玛克琳怒叫。“你太过分了,埃米尔叫你帮我们,你竟然……” “错!”雪侬一本正经地摇摇手指头。“埃米尔不是叫我帮你们,而是要我处理你们的问题。所有家务事都归我这个女主人处理,而你们的问题实在太过严重了,一群废物,我到底该如何处理才好呢?” 玛克琳气得说不出话来,小白脸装模作样的安慰她,又低声跟她说了几句话,玛克琳立刻板著脸往外走。 “我要去找埃米尔说!” “尽管去说,不过……” 虽然不想理会,但玛克琳还是停下了脚步,犹豫一下,回过头来。 雪侬绽开纯真甜蜜的笑靥。“别说我没警告过你,家务事归我处理,埃米尔不会也不敢插手,倘若你硬要去找他,我保证你只是白费唇舌,之後,我会收回之前埃米尔支助你的一切,包括生活津贴,仆人的薪水,当然,还有公寓和马车,到时候,你就去做娼妓养活你丈夫吧!” 玛克琳脸黑了,好半天出不了声,蓦而,她愤然转身快步离去。 雪侬轻哂,她知道,玛克琳不敢去找埃米尔,因为玛克琳也很清楚埃米尔有多麽迷恋她,他绝不敢跟她作对。然後,她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又是遗传基因搞的鬼吗? 明明是亲姊妹,差距却如此之大,虽然她从没见过玛德莲,但玛德莲从不曾给埃米尔带来任何麻烦,不仅自己找到勤奋可靠的丈夫,也不时写信来关心埃米尔,劝埃米尔别工作得太辛苦。 甚至连埃米尔给她的嫁妆,也被她丈夫退回来了,因为她的丈夫不需要她的嫁妆,他只要温柔甜美的妻子。 反过来看玛克琳,人长得好看又有什麽用,爱慕虚荣、好逸恶劳,个性不好,脾气也不好,只想听小白脸的甜言蜜语,不相信亲哥哥的关心,除了给埃米尔添麻烦,也没其他能耐。 她那三个孩子,将来又会变成什麽样子呢? 既然是葡萄酒园园主,生活中自然时时刻刻少不了葡萄酒,譬如晚餐时间,埃米尔坚持要用自家酿制的葡萄酒佐餐,而这瓶特别的葡萄酒也总是由埃米尔亲自到酒窖里挑选,再送到厨房准备,这已经成为一种惯例了。 这天晚上自然也是,只不过…… 埃米尔刚倒好一杯酒,雪侬便出现在餐厅口,他和伊德立刻按照礼节起身,在雪侬落坐之後,他们才能够坐回去。 谁知雪侬进入餐厅後并非走向她的座位,反而笔直地朝埃米尔走去,在他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之前,她就已一手端起酒杯,一手拎起葡萄酒,先把酒杯凑近鼻端闻了一下,摇摇头,再继续走向窗户,两手伸出窗外,左右一起翻转,酒杯里的酒一下子就没了,酒瓶里的酒倒了一会儿才倒光。 埃米尔目瞪口呆,伊德张口结舌,希金瞪直了眼。 雪侬回身,若无其事的把酒瓶和酒杯一起交给希金。“酒瓶和酒杯都不要了,还有,吩咐厨师,佐餐的酒在送进餐厅里来的前一刻才可以开瓶,最重要的是,不管有多熟识,外人绝不许进厨房。” 埃米尔和伊德困惑的面面相觑,再不解地望住雪侬,後者神情自若地到她的座位坐下,抬头见他们还傻傻的站著,不禁莞尔。 “我不认为一杯酒值得我拿命去品尝。” 埃米尔和伊德同时怔了怔,继而脸色大变的齐叫,“毒?!” 仿佛没注意到他们的异样似的,雪侬迳自向希金点头吩咐,“可以上菜了。” 那两个惊骇过度的男人砰然落坐,寒意从脚底往上爬,直到全身冻结,巴黎的冬天从来没有这麽冷过,虽然现在还不是冬天。 “你你你……你怎麽知道?”伊德结结巴巴地问。 “现在是晚上八点零五分。”答非所问,但这点是最重要的,她非提醒伊德不可。 谁管他现在是几点几分! 四十一 “到底是谁干的?”伊德愤怒的大叫,可能是吓跑的魂儿还找不到路回来,嗓音拉得有点尖细,像女人。 “大概是有人趁送货的时候溜进厨房里吧!”雪侬一点把握也没有地说。 她是这麽猜想的,问题是,她特意派桑娜去厨房监视了一整天,却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原以为不会有问题了,然而她刚刚确实发现酒里有苦杏仁的味道,淡淡的,如果不仔细闻一定不会注意到。 “但,是谁?又是为什麽?” 雪侬没有回答,因为女仆送汤来了,直到女仆在三人面前放下汤盘离去,伊德马上又追问一次。 “到底是谁?为什麽?” 雪侬望向埃米尔,他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很快就恢复镇定了,正跟她一样拿起汤匙来准备喝汤。 “当然是居奈,只要埃米尔和索瓦叔叔都死了,雅克的监护人除了他还有谁?自然,他的帮手也不少,席勒不能在银行里捞钱了,瑟荷和皮雅芙需要可观的嫁妆好嫁个显赫的丈夫,路易丝的养老金也还没著落呢!另外……” “还……还有?”伊德猛吞口水。 “玛克琳的小白脸丈夫。”雪侬两眼眨也不眨,始终盯住埃米尔不放,见他霍然僵住,立刻追加说明。“玛克琳并不知情,是她的丈夫瞒著她跟居奈他们合作的。我想玛克琳虽然愚蠢,但她还狠不下心去谋害自己的亲哥哥,所以她的丈夫才不敢告诉她。” 埃米尔重重吐出一口气,放下汤匙,拿起希金刚送来的未开瓶葡萄酒,一开瓶先灌下两大杯再说。 “可惜找不到证据。”雪侬懊恼地低喃。 因为伊德的纪录里并没有说明得那麽详细,是谁下的手,如何下的手,全都没写,只有发生的时间地点和发生了什麽事。 直到三年後,小白脸才喝醉酒不小心在玛克琳面前吐露出他和居奈等人计画谋害埃米尔的内情,甚至还说出他在外面另有情妇与小孩,以及他有多麽厌恶玛克琳的刁蛮任性。 玛克琳当下气得风火雷电一起发作,趁他喝醉先k他个半死,再带著三个孩子回到埃米尔这里,并向埃米尔说出小白脸所说的一切,伊德再把它写入纪录内,所以现在她才能够知道主使人究竟是谁。 然而他们还是没有证据,光靠玛克琳的话是不够的。 小白脸可以推说他喝醉酒乱讲话,也可以推说老婆得知他在外面有情妇、孩子,因为怨恨所以故意陷害他,甚至可以推说她厌倦了他,想找藉口和他离婚。 在这时代,女人说一万句话都比不上男人说一个字有用。 不过最可恨的还是居奈他们那几个,一个比一个狠毒,明明已被埃米尔得知他们的计画,他们却还是不死心的继续策画谋杀计画,而他们也够厉害,总是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一再下手,又让人家抓不到任何把柄。 这一切直到十年後才终止,不是因为埃米尔终於被他们害死了,而是因为…… “埃米尔。” “嗯?” “你不能想点办法吗?这样战战兢兢的过日子,太可怕了!”伊德闷闷地咕哝,他已经没胃口吃什麽晚餐了,抢来葡萄酒拚命往肚子里灌,一边抽鼻子。“呜呜呜,我想回家!” “放心,放心!”雪侬忙道。“这一次失败,往後咱们府里的仆人们一定会格外谨慎,加倍小心,居奈他们无法在我们的宅邸内下手,只好改在外面动手,你们出门时小心一点就好了!” 两双眼一起瞪住她,她缩了一下脖子。 “好嘛,好嘛,你们都不用小心,有我在,什麽都不必担心了!” 两双眼继续瞪住她,她翻了一下眼,耸耸肩,拿起汤匙。 “算了,你们继续喝酒,我喝汤!” 半个月後,伊德的父亲病倒了,埃米尔叫伊德回去探望父亲,并接管葡萄园,不用再回巴黎来了,伊德立刻溜之大吉,跑得比飞还快。 男人比女人更怕死,再一次得到明证。 星期五晚上,雅克回来度周末,星期六一大早,他就撞进二楼的小书房里,挥挥手请女管家先出去,待会儿再回来继续报告。 “妈咪,请问你怎会知道他们要在爸爸的葡萄酒里下毒?” 雪侬默不吭声,一手继续忙著记帐,一手拉开抽屉取出伊德的纪录本扔到雅克前面,雅克狐疑的打开,看了两页後就开始惊呼。 “耶,有这种东西我怎麽不知道?” “艾克索爷爷是伊德的曾曾曾孙子,他给我的。” “咦咦咦,真的?” “废话,当然是真的,你认不出伊德叔叔的笔迹吗?” 厉害,难怪妈咪都能事先预测到爸爸何时又要遇上危险,这点他们总是想不透,还以为妈咪有超能力呢,原来是有这种东西。 “可是,伊德叔叔为什麽会无缘无故去做这种纪录?” “不是无缘无故,是我叫他记录的。”雪侬漫不经心的说,一边翻开另一本帐簿察看。“不要告诉你爸爸,不然他要是问起来,看你怎麽掰!” 雅克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好几圈,蓦而咧开狡猾的顽皮笑容。“没问题,我绝不会说!”事实上,是他不能说,因为爸爸不知道这件事,所以他不能说。“那伊德叔叔那边呢?” “早就交代过他了,不许他告诉任何人有这种纪录,包括你爸爸在内。” “伊德叔叔肯听你的?” 四十二 “我告诉他如果敢说出去,以後就别想喝咱们康帝酒园的葡萄酒。” 雅克失声大笑。“致命的威胁!” 雪侬终於抬起头看他。“是你爸爸叫你来问我怎麽会知道有人要下毒的吗?” 雅克装了个鬼脸。“不然你以为是谁?” “那你打算如何回答他?” “很简单,就说妈咪也不肯告诉我。” 雪侬点点头,低头再把自己埋进帐簿里,但雅克好像还有疑问尚未问清楚,依然赖在书桌前不走。 “妈咪。” “嗯?” “你适应了吗?” “适应什麽?” “这里的生活啊!” “早就适应了。” “那,习惯了吗?” 静了一下,雪侬又抬起头来,一脸困惑。“适应,习惯,有什麽不同吗?” 上半身趴在书桌上,雅克猛点头。“当然不同,适应就是妈咪知道该如何在这里生活了,习惯则是妈咪觉得在这里生活跟在二十一世纪生活一样愉快自在。” “是吗?原来有这种分别。”雪侬喃喃道,然後认真想了好半晌之後才开口回答他。“其实在哪里生活都一样,有愉快的时候,也有不愉快的时候,在二十一世纪,不愉快的时候,有家人安慰我,至於在这里呢……” 她笑著揉揉雅克的脑袋。“别看你爸爸老是严肃著一张脸,其实他是个很温柔体贴的男人,他爱我、关怀我,也很包容我,女人要的就是他那种好丈夫。但最重要的是,我爱你爸爸,真的很想陪在他身边一辈子,我想这些就够让我习惯这里的生活了!” “那自在呢?妈咪在这里生活自在吗?” “自不自在是自己决定的,如果太在意他人的眼光,在哪里都不自在,不要在意他人的眼光,在哪里都很自在。我愿意配合这时代的生活习惯,但也有我自己的坚持,只要能够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点,我就可以不在意他人的眼光,自在的过我自己的生活了。” “那麽,妈咪找到平衡点了?” “早就找到了!” “所以,习惯了?” 雪侬颔首,“早习惯了!”再狐疑地扬起眉毛。“你问这些到底要做什麽?” 雅克嘻开一嘴假笑。“我怕妈咪不习惯,然後说不想来这里了,那我怎麽办?到底要跟谁?在两边来回流浪?” “少鬼扯了!”雪侬笑骂。“我还担心你不习惯呢!” “我?”雅克真的笑了,转身朝书房门走去。“还没出生,我就习惯啦!” 片刻後,一楼大书房里—— “……妈咪就是这麽说的,所以啦,只要爸爸对妈咪多表现一点温柔体贴,妈咪就不会想回去了!”说完了,雅克自己倒杯酒犒赏自己,很得意自己的表现,两边都很老实,也两边都有所隐瞒。 双面谍大概就是像他这样。 “是吗?”埃米尔喃喃道,唇边不觉勾起一抹兴奋的笑意。“她已经习惯了?真的习惯了?” “对,对,早习惯了!” 埃米尔闭上眼,深深吐出一口气,再猛然睁眼,一把抢来酒瓶也倒杯酒来庆祝一下。 第二个目标也达成了! “爸爸。” “嗯?” “放心了?” “是,放心了。” “不再担心妈咪老想跑回去了?” “不担心了。” “那麽……” “什麽?” “请爸爸别忘了还有第三个目标。” 话说完,埃米尔的笑脸僵住,雅克也哭丧著小脸。 “第三个……目标?” “对,第三个目标,也是最困难的目标!” “……不,不是困难。” “说得也是,不是困难,而是……” 呜呜呜,还要好久好久啊! 第九章 伦敦有所谓的社交季,但巴黎几乎一年到头都是社交季,邀请函满天飞,对无聊的社交活动向来没多大兴趣的雪侬来讲,这实在是一件颇令人头痛的困扰。 虽然她是个天性活跃,随时都生气勃勃,几乎片刻都安静不下来的人,但她并不是爱玩爱热闹,而是爱忙碌,那种真正在做事的忙碌,念书、记帐、摘葡萄、做家务,干苦工都行。 要她浪费时间在永无止尽的宴会、舞会和歌剧里,她实在不明白有何意义。 幸好,几个月磨练下来,她终於学会了婉拒的最顶级学问,哪些人的请柬就算快病死了也非得爬去参加不可,哪些人的请柬可以置之不理,直接扔进垃圾桶里,又有哪些人的请柬可以在无聊的时候去逛逛,她也可以分得很清楚了,於是,她的生活开始轻松下来,属於自己的时间也逐渐增加了。 但另一方面…… 四十三 “今晚的化妆舞会,我们什麽时候可以离开?” “一过午夜,我们就可以溜了。” “那麽,我建议你多准备另一套衣服,还有,请带上你的手枪以防万一。” 奇怪的建议,但埃米尔一句话也没多问,默默的再去准备另一套衣服,还有手枪。 自从葡萄酒事件之後,几乎每个月雪侬都会在某个奇怪的时间里提出某个奇怪的建议,刚开始埃米尔还会问一下,但几次下来,他已经懒得问了,反正答案都一样,又是居奈的完美计画。 完美得令人抓不到证据,也很完美的失败了。 翌日早餐桌上! “请不要动!” 静默片刻,埃米尔慢慢地从报纸後面歪出脑袋来,见雪侬眯眼专注的看著报纸背面的新闻,他不敢动,直到雪侬看完新闻拿起面包抹果酱,他才敢放下报纸。 “什麽新闻这麽惹你注意?” “昨夜化妆舞会里的客人在回家时遭抢劫,差点被杀死。” “然後?” “他的衣服跟你昨晚穿的第一套衣服一模一样。” 又是片刻的沉默,然後,埃米尔若无其事的拿起刀叉吃早餐。 “你今天有任何需要赴会的邀请函吗?” “没有。你呢?” “也没有。” “要去公司?” “不用。” “那我们下午去骑马?” “侧骑?” “跨骑。” “……” “好啦,好啦,那我们练剑可以吧?” “可以。” 正常的剑,他不许,但木剑,随她爱怎麽练他都奉陪,只要她不露出大腿来就好。 不过,他们连拿剑的机会都没有,才刚用过午餐,问题就一窝蜂涌上门来了。 “先生,夫人。” 正待上楼换衣服的埃米尔和雪侬一起回过头来,希金恭恭敬敬的伫立在眼前。 “什麽事?” “子爵夫人来访。” “姑母?”埃米尔怔了一下。“她来干什麽?” “还有伊莲娜夫人。” “伊莲娜?”雪侬皱了皱眉头。“她又来干什麽?” 埃米尔与雪侬相对一眼。 “一起去?” “我怎能不去!” 女人就得由女人来应付,光靠埃米尔的气势是不够的,毕竟他们是亲戚,埃米尔对亲戚总是会退让几分。 然而片刻後,当他们一看清会客室里的情形,雪侬立刻捉住埃米尔,不给他机会表演临阵脱逃的艺术,又坏心地推他往前,想送他出去做前锋战的炮灰兵。 要逃命当然是她先逃,他怎能跑第一名! 但埃米尔坚定的卓立於会客室门口,两脚牢牢的钉在地上,半步也不肯再往前了,雪侬推他不动,只好一手紧紧抓住他,一边打量会客室内所有客人,猜测她们究竟遇上了什麽麻烦? 但见子爵夫人气势汹汹的占据在会客室中央,脸色铁青,好像刚出炉的青铜,还在冒烟,不过这也不算什麽,生气的女人跟她大吵一架也就是了,最後总会吵出个结果来的。 可怕的是其他人。 子爵夫人的大女儿娥洁妮在嚎啕大哭,二女儿丽安娜在神哭鬼嚎,伊莲娜更是哭天抢地,就连一旁的小女孩也莫名其妙的哇啦哇啦哭个不停。 现在是怎样,乾旱季节即将来临,她们正在加紧储水备用吗? “她们肯定是出了大问题!”雪侬低声道。所以她不能让埃米尔溜走,因为她没有把握处理得了她们带来的问题。 埃米尔点点头,没吭声,表情格外深沉。 “总得有人去问她们吧?” “……” “我?” 四十四 “……” “为什麽是我?” “……” “因为我也是女人?” “……” 雪侬啼笑皆非的瞪他一眼,再转回去看那些女人,愁眉苦脸,很想踢埃米尔一脚。 可恶,她也不想去面对眼前这些女人呀! 不过,她能了解埃米尔为何要把问题丢给她,就跟她想把问题丢给他的原因一样。 眼前这几个女人,平常时候骄纵任性、野蛮霸道,其实那反而容易应付,只要比她们更野蛮、更霸道就行了,包管她们不想讲理也得讲理。但如果她们开始哭的时候,问题就大条了。 因为对她们而言,哭泣是一种手段,当她们使出这种手段的时候,就表示她们打算用不可理喻的耍赖来达到她们的目的。 不可理喻的女人要如何沟通? 比她们更不可理喻吗? 乾脆把她们打包起来丢出去好了! “好吧,我去问她们,不过你不许落跑。” 得到埃米尔的点头回应之後,雪侬才放开手,缓步走向子爵夫人,脑袋里思索著究竟要如何和不可理喻的人沟通? “请问,姑母,你们今天来究竟有什麽问题?”还是直截了当开口问好了。 子爵夫人横瞪她一眼。“我不跟你说,我要跟埃米尔谈!” 雪侬叹气。“但埃米尔不想跟你们谈呀!” “为什麽?”子爵夫人怒问。 “因为你们看上去就很不可理喻的样子,”雪侬说得很直率,因为子爵夫人的iq太低,跟她拐弯抹角根本是浪费口水。“不可理喻的女人无法沟通,埃米尔不想跟无法沟通的人沟通,那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 子爵夫人咬牙切齿地望向埃米尔,见他果然站在门口似乎没有进来的打算,她更愤怒了,但还是不想跟雪侬谈。 真拗! 雪侬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老实告诉你吧,倘若今天不是我在这里,我保证埃米尔一看到会客室里的情况,他会立刻转身离开,让你们在这里哭个够,等你们冷静下来,愿意跟他平心静气的沟通时,他才会跟你们谈。所以,姑母,你是想让她们先哭够了再说呢,还是先跟我谈?” 雪侬几乎可以听见子爵夫人咬碎牙齿的声音,但她终於让步了。 “我说!”子爵夫人不太情愿地忿忿道。“娥洁妮的儿子被人绑走了!” 上帝,果然不是普通的大问题! 雪侬惊骇得回眸瞄了埃米尔一下,见他似乎也很吃惊,两脚移动了,但只是走到她身後。 “是谁?”雪侬转回头来问。“为什麽?” “都要怪丽安娜,她又搭上个男人,以为终於找到愿意娶她的人,竟然傻傻的人家问什麽她就说什麽,把家里的情况全都告诉了对方,结果对方的目的根本不是她,而是娥洁妮,那男人想要娥洁妮的工厂,捉去娥洁妮的儿子是要逼娥洁妮嫁给他,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得到工厂了。” “你们没有报警吗?” “你在说什麽鬼话!”子爵夫人惊骇又愤怒的咒骂。“一旦报警,还没找到孩子,孩子就会被杀死了!” 的确,这也是有可能的,巴黎的警察并不是那麽能干。 雪侬又回眸一眼,但埃米尔只是微皱著眉头,并没有开口,她只好又回过头来问:“你想要我们如何?” “我们就靠工厂维生,绝不能把工厂给那男人,所以……”子爵夫人向埃米尔瞥去一眼。“埃米尔可以拿出一笔等值工厂的钱给那男人,那男人就会放了孩子了,我相信这笔钱对埃米尔来讲只是九牛一毛而已,他应该不会吝於拿出来吧?” 雪侬想了一下。“埃米尔是可以拿出那笔钱来,但是姑母,你有没有考虑到以後,若是又有同样的事一再发生!食髓知味,我敢担保一定会,埃米尔岂不是要不断拿钱出来赎回你们的工厂,那不等於是要用好几座,甚至十几座工厂的钱去买你们那座工厂,那太离谱了吧?” 子爵夫人的脸又拉长了。“你是说你们不肯拿钱出来赎回孩子?” “姑母,说了半天你还是不懂吗?”雪侬也有点冒火了。“问题在於你们那座工厂……”她突然顿住,埃米尔的手搭在她肩膀上,她一回眸,他就对她摇摇头,她会意。“姑母,我想这件事还需要再仔细研究一下,我们稍晚再告诉你研究的结果!” 不等子爵夫人回应,她就转身走开,直接来到还在大哭的伊莲娜面前。 “小姐,你是想要我们离开,让你先哭个够,还是你先停下来,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我……我被勒索了……”伊莲娜想哭,也想说,乾脆一边哭一边说。 该死,这也不是小麻烦! “你被勒索什麽?” “我跟一个……一个男人有亲……亲密关系,我以为他……是绅士,没想到他竟……竟然威胁说要去告……告诉我的丈夫,埃……埃米尔,你是知道我丈……丈夫的,他不能……不能容忍那种事啊……” “那你为什麽要做那种事?” “人……人家可以,为……为什麽我不……不可以……” 饶了她吧! “你真是……” “还……还有艾莎,她跟……跟人家私奔了……” “喔,天!”雪侬抚著额头,想呻吟都呻吟不出来。“我想我需要几颗阿斯匹灵!”埃米尔的手又搭上她的肩膀,她回眸,苦笑。“算了,你们请继续哭,别客气,大声一点也没关系,我要和埃米尔去讨论一下你们的问题了。” 四十五 唉,这些女人的问题,为什麽要埃米尔和她来伤脑筋呢? 大书房里,埃米尔和雪侬已经讨论一个多钟头了。 “好吧,姑母那边的问题就这麽解决,可是如果姑母不同意呢?” “她不同意,我们就不管这件事。” “好气魄!”雪侬夸张的用力拍拍埃米尔的肩。“那伊莲娜的问题呢?” “我知道伊莲娜说的那个男人,也有把握让他收回勒索伊莲娜的意图,”自埃米尔沉稳的语气中可以感受到他的自信。“但条件是,伊莲娜必须回到丈夫身边,并承诺再也不会到巴黎来。” “如果她违背承诺又跑到巴黎来了呢?” “那麽,我就不再阻止那男人威胁任何人了。”埃米尔淡淡道。 “厉害,这个办法也很俐落!”雪侬赞叹。“接下来是艾莎……” “我会派人去找她,男女私奔的去处多半是同样的地方,应该不难找到。” “好,那麻烦就通通都解决了。” “……” “咦?你不去告诉她们吗?” “……” “喂喂喂,不会又是我吧?” “……” “埃米尔,你是懦夫!” “……” “算了,我去就我去!” 虽然不甘心,然而她也可以了解埃米尔的用意。 他去说,子爵夫人会跟他讨价还价,甚至耍赖;但若由她去说,她只是去转告子爵夫人埃米尔的决定,子爵夫人没办法跟她耍赖,瞪了半天金睛火眼,气得白发冲天,最後,子爵夫人还是投降了,因为子爵夫人知道跟她抗议也没用,不管子爵夫人满不满意,子爵夫人都只有两种选择。 要就同意,不然拉倒! 话说回来,这也是她头一次见识到埃米尔在处理危机事件时的态度,事实上,他一意识到又有大麻烦了,他的模样就不太一样了。 平常时候虽然他总是一副深沉不可测的模样,但其实还是相当随和的。 可是在这种时候,也许是因为特别谨慎,所以多了几分严峻,又是绑架,又是勒索,又是失踪。他却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强硬、有力又俐落的决定处理方式,老实说,还真酷。 然後,那些女人一离开,他又恢复原来。 不过她还是比较喜欢面对她的时候的他,虽然深沉,却很温柔,似乎总是很正经,却又不时对她露出炽热的异样眼神,她实在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麽,却又常常可以不经言传便能意会到他未说出口的话。 就像此时此刻,他什麽也没说,只是看著她梳头发绑辫子,她就能意会到他想告诉她什麽了。 请上床,翻滚游戏时间到! 艾莎很快就被找到了,伊莲娜的问题也解决了,母女俩乖乖的回到勃艮地,再也不敢到巴黎来了。 至於子爵夫人那边的问题比较麻烦,埃米尔不只花费金钱,还出面请托各阶层的熟人帮忙,最後终於安全救回孩子,并逮到绑架犯,由於埃米尔是有头有脸的贵族,那个绑架犯因而被判处相当长的刑期,出来後刚好为自己准备棺材。 而後,埃米尔用两倍价钱买下工厂,并承诺孩子成年後,他会再把工厂卖回给孩子——以原来一半的价格。 一切顺利解决,雪侬这才稍微感受到埃米尔多麽有能耐。 “埃米尔。” “嗯?” “你请托那麽多人帮忙,岂不是要欠下很多人情?” 育儿室里,夫妻俩分据天南地北各一方,好让小儿子当标的物爬来爬去,那边一块饼乾,这边一粒水果,馋嘴的小鬼眼睛、嘴巴一起流口水,卯起来爬呀爬。 “不,是那些人还我人情。” “哇,那麽多人欠你人情?” 埃米尔没有回答她,因为他觉得这个话题很无趣,於是迳自转开话题。 “雅克说下个月他有半个月的假,你想想我们可以到哪里度个假?” “到哪里度假啊……”雪侬搔搔脑袋。“啊,对了,去探望玛德莲吧,我还没有见过她呢!” “确实,”埃米尔点头赞同。“你俩还没见过面呢,虽然她一直想来见你,但她的身体还不是十分健康,旅行对她而言太辛苦,我们趁这个机会去看她正好,我想,她会喜欢你的!” “如果她不喜欢呢?”雪侬好玩的故意找他碴。 “……我会以大哥的身分命令她喜欢你!”埃米尔一本正经地说。 雪侬不由失声爆笑,那种事能命令的吗? 於是,这年圣诞节前,埃米尔带著妻儿到尼斯去探望玛德莲,而果如埃米尔所猜想,玛德莲很喜欢雪侬,自然,雪侬也很喜欢那个甜蜜可人的小女人,两人几乎一见面就成了好朋友。 四十六 十分钟後,两个女人已丢下丈夫、孩子不管,躲在起居室里叽叽喳喳聊个不停。 “真的,十年前我就想见你了,可惜,没有机会,我好失望呢!” “十年前?”雪侬惊呼。“那时候你就知道我了?” “由於担心我寂寞,从我来到尼斯休养开始,直到十年前为止,埃米尔每两、三个月都会来探望我一次,而且直到今天,他依然保持著每个月给我一封信的习惯,不是片言只字,总是满满两、三大张信纸,让我知道他从没有忘记过我,说实话,他的探望和那些信真的给了我很大的安慰,”玛德莲感慨地呢喃。“虽然相隔遥远,但他真的很关心我呢!” “他最挂心的就是你。” “我知道,”玛德莲颔首,拭了一下眼角。“所以十四岁那年,他才会为了我跑到尼斯来要跟人家决斗,因为对方说话污蔑我,害我哭了三天都止不住眼泪,差点又病倒了……” “耶?”雪侬错愕的大叫。“但那时候他说从没有跟人家决斗过呀!” “是没有,”玛德莲笑道。“那家伙逃到美洲去了!” 雪侬傻了片刻,然後翻翻眼。“那家伙,还敢跟我说什麽决斗是愚蠢的自杀行为呢!” “他也跟我说过,可是……”玛德莲叹息。“为了我,他愿意做愚蠢的人!” 他也曾经为了她而愿意做个愚蠢的男人! “他是个温柔的男人。”雪侬低喃。 “真的,好温柔呢!”玛德莲连连点头同意,随即又低下声音。“但我却都帮不了他,眼看他从一个温和亲切的大哥,一夕之间转变成一个严峻又冷漠的男人,我帮不了他;十年前,他每一封信都述说著对你的迷恋,但不到一年,他失去了你,我也帮不了他……” 愈说愈难过,她的眼眶开始泛红。“然後,漫长的等待又使他转变成另一个深沉莫测的男人,有时候,我能够从信里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他的绝望,但他还是不愿放弃,一心要等你回来,而我……依旧帮不了他……” 她哽咽了一下。“到後来,我开始担心他会一个人孤寂到死,我想搬回夜丘陪伴他,但凡恩不同意,他担心我的身体,我们甚至吵了好几回……” “玛德莲……”雪侬不知道说什麽才好。 “幸好,”玛德莲突然又笑开了,十分喜悦又感恩的笑容,使她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你回来了,还带给埃米尔一个儿子,接到来信那天,我兴奋得见到每一个人都亲,凡恩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阻止得了我跑出去继续亲吻每一个人……” 想像玛德莲的丈夫气急败坏的样子,雪侬也忍不住笑了。 “谢谢你,雪侬,真的很谢谢你!”玛德莲感激地握住雪侬的手,甜美的脸上写满了真诚的感恩。“埃米尔有权利得到幸福,谢谢你带给他未来每一天的幸福,上帝会保佑你的!” “不必谢我,因为……”雪侬俏皮的挤挤眼。“我爱他,他也带给我同等的幸福!” “所以……”玛德莲也顽皮的眨了眨眼。“我们都可以欺负我们的男人了?” 奇怪的逻辑,不过…… “没错,尽管欺负吧!” 话落,两个女人一起咯咯咯笑得前俯後仰,也不知道究竟在笑些什麽,好半天後,她们才勉强止住笑声,然後手牵手一起离开起居室。 欺负男人去也! 所以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度过愉快的半个月假,几乎忘了所有烦恼,埃米尔才带著妻儿回到巴黎,没想到仅仅隔了一天…… “埃米尔,你明天早上要出门吗?” “要到公司一趟。” “那麽,请你换另一条路走,别走惯常走的路线。” “……” 难道真的要过十年之後,居奈才肯死心吗? 第十章 西元一八六九年——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雅克欢呼著从主卧室里冲出来,雪侬闻声从小书房里探出脑袋——居然还是一脸纯真,见那副跟他父亲一样高佻挺拔的个子却表现得跟十年前一样幼稚,不禁翻了一下白眼。 “站住!” “妈咪?” “拿到学位了?” “拿到了!拿到了!” “不想继续念硕士?” “够了!够了!” 雪侬点点头,再往他身後探两眼。 四十七 “迪亚尼、依芬妮和法兰西丝卡他们三个呢?怎麽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迪亚尼还在考试,依芬妮去参加同学的生日派对,”雅克扳著手指头一一唱名。“法兰西丝卡说有一部片子非看不可,不过後天他们都会回来。” “好吧,”脑袋又缩回去了。“可以去让你爸爸开心一下了!” 於是,雅克继续挥舞双手高声欢呼,一路往楼下冲。 “爸爸,我回来了,爸爸,还不快来欢迎宝贝儿子啊……” 晚餐时分,一家人,外加恰好来巴黎报告葡萄园近况的伊德,共同举杯庆祝雅克终於“下定决心”长留在这个家了。 “那麽,你可以进公司帮你爸爸的忙了?”伊德问。 雅克和埃米尔交换了一下眼色。 “说到这,我有个计画……” “什麽计画?”雪侬一边喝汤一边问。 雅克又瞄一眼父亲。“我想,居奈堂叔应该还没有死心吧?” 雪侬轻哼。“那种人,不得到他们想要的,别想他们会死心!” “至少现在进步了一点,”伊德嘲讽道。“平均半年才一次。” “脑汁用尽,想不出动手的方法了,大概。” “绝对是!” “所以啦,”雅克用汤匙敲敲汤盘要求大家的注意。“如果不先解决这个问题,将来就轮到我做猎人的标靶了,因为……” “你已经二十一岁,不需要监护人了。”伊德接著说。 “对极了,”雅克挥一下汤匙。“所以我决定要优先解决这个问题。” “那麽,你想如何解决?”雪侬又问。 “很简单,我想请爸爸……”目光转向埃米尔那边,父子俩又开始你来我往交换眼神了。“把所有产业全部卖掉……” 卡当一声,汤匙掉了,“你说什麽?”雪侬惊叫。 伊德则是目瞪口呆,嘴巴张得比汤盘更大。 “再把卖掉产业的钱全部投资到美国的石油业……” “为什麽要那麽做?”雪侬和伊德异口同声再叫。 “结果不到一年就全部亏损掉……” “耶?” “然後爸爸就变成一贫如洗的穷光蛋了!” 雪侬和伊德呆了呆,继而相对一眼,终於察觉到雅克的话里有陷阱了。 “请问,你爸爸要把所有产业卖给谁?”雪侬小心翼翼地问。 雅克突然咧开嘴,拉出一脸顽皮的笑。“马利·杜奥布罗杰。” 雪侬又呆了一下。“但那不就是你吗?” “对,我的全名是雅克·马利·杜奥布罗杰,但在这里……”雅克暧昧的挤了一下眼。“又有谁知道马利·杜奥布罗杰就是雅克·裘雷欧瓦呢?” 雪侬怔住了,随即恍然大悟。“难怪你爸爸要卖掉葡萄园!” “没错,爸爸非卖掉所有产业不可!”因为那是历史,也是为了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如此一来,就不再会有人来觊觎裘雷欧瓦家的财产了,因为裘雷欧瓦家除了人之外什麽也没剩下,於是,居奈堂叔的问题也解决了!” “聪明!”雪侬赞叹。 “至於男爵爵位,我想应该没有人在乎吧?” “谁会在乎那种事!” “那麽,妈咪不反对?” “明天就开始进行!” “爸爸?” “就这麽办吧!” 所以,三个月後,埃米尔一古脑儿卖掉了所有产业·纯粹纸上作业,其实半毛钱交易也没有;然後把所有钱投资到美国的石油业!事实上只投资了一百万法郎;结果一年後,他亏损了所有投资!根本是赚到爆了。 除了无用的贵族头衔,埃米尔·裘雷欧瓦一无所有了! 四十八 幸好,马利·杜奥布罗杰十分同情他的遭遇,特别容许埃米尔一家人继续住在原来的宅邸内,并沿用原来的仆人,又聘雇雅克·裘雷欧瓦进公司工作,总揽公司所有业务,薪水足够让他的家人维持过去那种舒适的生活。 往後,居奈、路易丝、席勒,瑟荷和皮雅芙的名字再也不曾出现在裘雷欧瓦家的谈话里,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也没有人想知道。 第三个目标终於达成了! 大书房里,埃米尔埋头摇笔杆,雅克悄悄推门进来。 “爸爸。” “嗯?” “目标都达成了。” “嗯。” “该写信了。” “正在写。” “是吗?那麽爸爸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为什麽某些很重要的事或日期,你都没有写清楚呢?日记真的搞丢了?” “没有。” “忘记了?” “也没有。” “那究竟是为什麽?” “故意的。” 雅克怔了一下。“咦,故意的?为什麽?” 埃米尔终於抬起头来。“如果所有事都写得十分详尽,你认为会有今天这种结果吗?” 雅克抓著脑袋想了想。“不太明白。” 埃米尔放下笔,双臂环胸往後靠向椅背。“这十年来,我够了解你母亲了,有时候我非得冒险不可,否则光是前两个目标就很难达成了,又如何能顺利走到今天呢?” 雅克怔愣片刻,终於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我想我有点了解了。” “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了!” “那就让我继续写信吧!” “好好好,请继续,我不打扰了。” 雅克又悄悄离去,但在临出门前,他又回过头来。 “爸爸。” “又什麽事了?” “别太苛责费艾舅舅吧,爱上妈咪也不是他的错呀!” “……我不会苛责他。” “那就好。” 看著雅克离开书房後,埃米尔才阴沉著脸色追加另一句话。 “我只会严厉的警告他!” “外公,我们要回去了!” “好好好,别太顽皮惹你们爸爸、妈咪生气啊!” “知道了!” 杜奥爸爸挥著手,笑望迪亚尼、依芬妮和法兰西丝卡三个小鬼头陆续消失在门後。 片刻後,他放下手,笑容慢慢消失,然後颇为感慨的叹了口气,再慢条斯理地下楼到书房里打开保险箱取出一个扁平的盒子,对号打开锁,掀开盒盖取出一封信,但他并没有打开看,因为打从满二十岁那年开始,他业已看过千百万次,内容早就可以倒背如流了。 那是他的曾曾曾祖父埃米尔·裘雷诺瓦写给他的信,代代传下来直到他手中,内容是嘱咐他务必在特定的时间收养曾曾曾祖母雪侬·于,再於她十八岁时把她送到她该去的地方,也就是曾曾曾祖父所在的十九世纪。 第一次看的时候,他根本不相信,谁会信,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不会信。 但附件上详尽的内容以及十数张照片却不由得他不信,那堆照片里,竟然还有几张二十一世纪的数位彩色相片,雪侬在二十一世纪的身分证、驾照,甚至还有一张雪侬和杜奥一家人的合照!对於当时才二十岁的他而言,那也是未来。 他只好相信了。 於是,按照曾曾曾祖父的交代,他也写了一封信解释前因後果,再加上曾曾曾祖父自己写的附件,交由曾曾祖父雅克送去给当时尚不知情的曾曾曾祖父,好让曾曾曾祖父明白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那封附件里,详细说明了从曾曾曾祖父、祖母相遇那一年开始,直到曾曾曾祖父卖掉所有产业那一年为止,前後总共二十二年,发生在曾曾曾祖父与祖母两人之间的所有重要事件。 四十九 雪侬出生於二十世纪,却注定是历史中的一员,如果她没有回到十九世纪,历史一定会改变,天知道拿破仑三世如果真被义大利人暗杀成功的话,这个世界会出现何种变动。 而且这世上也不会有他的存在,因为他是她的子孙。 杜奥布罗杰家族是从雅克开始的,虽然雪侬生了四个孩子,但只有雅克的姓氏是杜奥布罗杰。 他收养了他的曾曾曾祖母,真是荒唐,但,事实就是如此。 也因此,他原只打算让他老婆知道这件事,却又不得不让费艾参与这项秘密,因为曾曾曾祖父也留下了一封警告信给费艾,其实就算曾曾曾祖父没有留下任何警告,他也不容许费艾和雪侬在一起。 开玩笑,雪侬是费艾的曾曾曾曾祖母,他想乱伦吗? 幸好,一切终於顺顺利利的来到了现在,如今,雪侬已经很少回来了,她的理由是,她在台湾结婚了,雅克也是,因为他的工作很忙。就在卖掉所有产业那天开始,埃米尔就退休了,满足的和雪侬恩恩爱爱的过他们的两人世界。 至於其他三个孩子,他们依旧来来去去,对於能够同时处在两个世界,他们感到很得意。 但他更得意,又有谁能领养自己的曾曾曾祖母呢? 没有人,除了他! 大概是前无古人,後无来者吧? 唉,他真是伟大! 终曲 她已经四十岁了! 不对,更正,她“才”四十岁! 老实说,才四十岁就迈入更年期未免太早了一点,但很不幸的,她确实已开始中年发福,月经也停了,接下去就会进入老年痴呆症状,不久就会忘了老公、忘了孩子,忘了世上所有人,也忘了她自己…… 太悲哀了! 幸好,老公一点儿也不在意,依旧疼爱她如昔,每当她自怨自艾美好的身材开始变形,不知道会变成无敌铁金刚二号还是超人三号时,他总是会极尽温柔的吻去她满肚子的哀怨,然後发誓说在他眼里,她始终那麽纯真。 是啊,她的表情很纯真,天生的嘛! 但雅克却又警告她,她发福的速度太快了,搞不好身体里长瘤也说不定,最好去检查一下身体。 瘤?! 他的意思不会是癌吧? 喔,不,她还没享受够生命,怎能现在就说byebye呢! 好吧,就听儿子的话去检查一下身体好了,反正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如果没什麽大不了的问题的话,也许可以顺便来个抽脂减肥、雷射拉皮,再回来让埃米尔惊喜一下。 要抓住男人的心,好身材还是很重要的! “咦?妈咪,你怎麽这麽快就回来了?才半天而已啊!” 雅克讶异的望著呆坐在床上的雪侬,後者茫然的转头看他,好像听见他,又好像没有,一整个失魂了。 “妈咪,你……”他担忧的蹲在她前面。“不会是检查出什麽问题了吧?” 雪侬还是一脸茫然,好像看见他,又好像没看见他,一整个落魄了,见状,雅克的心猛然抽紧,再往下沉,一路沉到宇宙黑洞里。 该死,果然是癌症! 他跳起来,冲出主卧室,片刻後,连同埃米尔一起跑回来,然後父子俩一左一右将雪侬夹在中间,虽然满心恐惧,但没有人敢表现出来。 “雪侬,”埃米尔温柔的将雪侬拥入怀里。“告诉我,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雪侬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茫茫然然的好像搞丢了魂魄,埃米尔只好耐心的继续问她,重复了至少十次以上,好不容易她终於仰起头来看他,虽然仍是一脸茫然。 “雪侬,告诉我,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 “然後?” “我……” “嗯?” “怀孕了!” 十秒的绝对静默,然後父子俩很有默契的同时从雪侬身边弹开,一弹就弹到卧室门外,再同声惊叫。 “你说什麽?” 雪侬咧开苦笑,“我怀孕了,”她拍拍自己的肚子。“六个多月了,难怪这麽大!” “但但但……你不是中年发福吗?”埃米尔在结巴。 “对,中中中……中年发福,一定是!”雅克也在结巴。 雪侬没有说话,只是看著他们,看到他们的脸发绿。 “但但但……你不是应该只有四个孩子吗?”埃米尔还在结巴。 “迪亚尼、依芬妮、法兰西丝卡和我,四个……我应该没算错吧?”雅克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力。 雪侬还是没吭声,继续看著他们,看到他们的脸变黑。 “不不不……不可能!”埃米尔继续结巴。 “迪亚尼,一个,依芬妮,两个,法兰西丝卡,三个,还有我……”雅克还在扳手指算人头。“四个……又算错了!” 雪侬依旧不言不语,还是看著他们,看到他们的脸翻白。 “上帝!”埃米尔呻吟。 “历史要大乱了!”雅克逐渐陷入恐慌状态。 雪侬终於扯出一嘴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我就说历史会出问题!” 然後,三个人,包括雪侬自己,一起瞪住她的肚子。 希特勒再世? 耶稣再生? 救世主降临? 该死,他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脚不落地 狸妹 最近那个小小东西一直在躲狸妹。 为什么? 各位客倌们,可不是因为狸妹虐待它,也不是因为狸妹太爱它,而是因为……因为…… 呜呜呜,都是芝麻啦! 话说某年某月的某一夜,在连续坐在电脑桌前好几个小时之后,为了避免真的会发霉长香菇,所以狸妹都会起来活动筋骨。狸妹习惯性地到老妈的房间绕一绕,突然,旁边闪过了一抹黑影…… 原来是芝麻小乖乖,它最可爱了啦,尤其是最近,真的是肥嘟嘟的,超~~卡哇伊,所以啦,看到芝麻的第一反应当然就是—— 抱! 狸妹抱起来后还白痴白痴的把芝麻的肚子朝向老妈的眼前,「看,芝麻的肥肚肚,超卡哇伊喔!」一边用手在芝麻的肚子上拍拍,证明芝麻的肚子真的是肥肉,不是塞棉花。 好软~~还会晃动耶! 若不是狸妹有眼睛可以看,狸妹还真的会以为摸到的是果冻;老妈也开心地放下手边的工作,跟狸妹一起开始「玩弄」芝麻的肥肚肚。 结果,大概是少女的矜持吧,芝麻开始挣扎着想要摆脱我们这两个恶女人的蹂躏。 别看芝麻好像听起来很小、很俗辣,其实芝麻是家里女生最凶恶的了!因为它的指甲很尖,一个不留神就令在你脸上留下难以忘怀的刻痕…… 狸妹边退边抱着慢慢往下溜的芝麻,却没顾及到后面的情况,只听得一声尖锐无比像被谁强暴一样的惨厉猫叫声拉进众人的耳里。 「告非!」 这应该是狸家的传统吧……只要一听到猫叫声,就是那种狸妹刚刚形容的强暴声,有听到的就会从房间、客厅、厨房,或是其他什么鸟地方冲到事发现场,然后就开始一大串的侦讯问话—— 「踩到谁?」 「谁踩的?」 「踩到哪里?」 「猫呢?在哪?」 「好像踩到……」 谁谁谁? 芝麻? 不可能,它还抱在狸妹手里,怎么可能会被踩到? 橘子? 橘子叫声有那么弱吗?还是刚好被狸妹踩到喉咙?(哦!天哪!)又不是没吃……猫食! fifi? 它有那么小只吗? 狸妹看着某只迷你型生物迅速逃到了狸妹的房门口。 是的,那只刚刚被狸妹踩到的赛猫就是那只家里最小只的迷你猫咪…… 天都知道狸家有多疼爱这只小宝贝,甚至还给它取了一个昵称——脚不落地!只因为每人都抢着抱它,若它以后不能走路,我们这些罪魁祸首就把自己的脚给砍断,然后接到这小东西的腿上吧! 狸妹以着缓慢无比的速度偷偷摸摸向脚不落地摸过去,却看到脚不落地像被鬼吓到一样,一溜烟钻进狸妹的床铺底下—— 他xx的!狸妹可没有把它的肠子都给踩出来,但是那只脚不落地好像很不领情,看到狸妹像看到咒怨里的人物一样! 从那天开始,直到现在,那只该死的脚不落地竟然还在躲着某某人!! 呜呜……果然是芝麻的养女…… 从此以后,狸妹想要抱脚不落地,都得从某人的手中抢来,或者是拿逗猫棒去诱它上钩;但若找不到逗猫棒,也没有人正在抱它,那就只好…… 默背三字经。 他x的! 楔子 「雅克,立刻给我滚出来,现在,马上!」 「妈咪先答应不揍我屁屁!」 雪侬啼笑皆非的瞪着衣帽间的门,心想要是让她知道是谁说衣帽间也要设门锁的,她一定会拎那人的脑袋来撞破这扇该死的门! 「雅克又闯什么祸了?」 背后传来笑吟吟的声音,雪侬回头看,装个鬼脸。 「爸爸,那小子又偷喝酒了啦!」 「果然是布罗杰家的人!」杜奥爸爸失声大笑。「好,干得好!」 「爸爸!」雪侬哭笑不得。「他还不满九岁耶!」 要训练酒量也未免太早了一点吧? 「你那三个哥哥,还有那些侄儿们,他们哪一个不是在八、九岁就开始偷喝两杯的?」杜奥爸爸滑稽地挤眉弄眼。「还特别偏爱葡萄酒呢!」 果然有酒鬼的天分,而且很有品味,专喝葡萄酒。 「真的?」 「真的,真的,不骗你!」 原来是先天不良,后天环境不佳,谁教他们是酒鬼家族。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雪侬立刻从善如流的改变教育方针,「雅克,出来吧,以后你爱怎么喝都随你,」她敲着门说。「外公说咱们布罗杰家的男人都是这样的,那就随便你吧!」 门马上开了一条小缝,小脑袋探出来,两颗小小的北极星在熠熠闪烁。 「真的?」 「真的!」杜奥爸爸站到雪侬身边,笑呵呵的。「好了,快出来吧!」 「喔耶,喝酒罗!」雅克欢呼着冲出来,直接一头藏向起居室,那儿有一座酒柜,够淹死他了。 雪侬无奈地摇摇头,走向书房,杜奥爸爸尾随在她后面。 「那么,今年可以让他去康帝了吧?去年他就一直吵着要去了。」 「康帝?」 「咱们家的酒园,你不是忘了吧?」 怎么可能忘! 不自觉地,雪侬的眼神悄然化为一片温柔的雾雾,是柔情,也是思念,还有几分黯然失神。 从那年到现在,整整九年了,她没有一天不想到埃米尔,也因此从那天开始,她就再也不曾去过夜丘了,唯恐一个忍不住跑去看他,就连杜奥爸爸、妈妈的结婚纪念日,她都请求他们改在巴黎举行,他们也不问什么就答应了。 她不能再去见他,他并不属于她。 她坚定的如此告诉自己,如同过去九年来每一回想念他的时候一样,一而再警告自己别再犯下更大的错误。 况且,九年过去,她相信他对她的迷恋早已成为过去式,说不定根本已经忘了她这个人了,毕竟迷恋不同于爱情,当真正的爱情来临时,他很快就会恍悟过去对她的迷恋有多可笑。 他,应该是属于那位越南公主的。 「也好,反正今年暑假我要忙着准备学校的资料,没空陪他去度假。」 「所以……」杜奥爸爸深思地凝住她,并没有忽略她眼神的变化。「今年你要自己一个人留在巴黎?」 「应该吧,我不认为有谁不想去度假。」 「那么,今年暑假我就带雅克到勃艮地看看咱们家的葡萄园吧!」 话落,杜奥爸爸拍拍她的肩,走开了,多半是去陪他外孙喝两杯去了;雪侬望着他健壮如昔的背影,心中感激、感动、感慨万分。 九年来,如果不是有杜奥一家人的全力支持,她不会那么容易捱过来。 特别是头两年,真的很辛苦,人在二十世纪,心却老回到十九世纪飘荡,但在杜奥一家人无条件的帮助之下,她终于能够再把心拉回二十世纪,专心念大学、修硕士博士学位,再花一年时间通过高等汉语水准考试,现在,她正在考虑到底是要接受大学的聘书,或者是中学汉语老师的聘书? 思忖间,走向书房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暂歇,她望着起居室里的祖孙俩,眼神再度融化了。 雅克,她的宝贝儿子,看着他,她就想到他父亲。 虽然不是什么iq两、三百的天才,雅克还是比其他同龄小孩聪明许多,一天恰恰好让她想活活焰死他一百次的小鬼灵精一个,因此在他七岁那年,当他开口询问爸爸在哪里时,她就把所有事实一五一十全告诉他了。 不管相不相信,他有权利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也许就是因为如此,去年他才会吵着要去康帝酒园,她猜想今年杜奥爸爸带他去康帝时,他一定会设法溜到古堡去看看她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这种天方夜谭的故事,有脑筋的人都不会上当,要相信,事实先摆出来再说。 不过对于这一点她并不在意,因为只有她开启得了那扇「门」,她不需要担心儿子会不小心跑回历史去观光。 埃米尔有他自己的生命历程,他们母子俩都没有权利去骚扰他。 想到这里,她再次把思念的情绪藏回心底深处锁禁起来,目光又恢复坚定,毅然举步继续往前行,那对酒鬼祖孙俩的说笑声逐渐远去,一关上书房的门,所有声音都消逝了。 她是二十一世纪的人,应该活在二十一世纪,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第一章 二oo七年七月—— 「aurevoir,妈咪!」 「aurevoir,要听外公的话喔!」 两只小手卖力挥舞着,直到几乎看不见了才缩回车窗里头去,雪侬缓缓回过身来,眼见面前只剩下费艾和他的女友,脖子一缩,差点忍不住叹气。 杜奥大哥、大嫂和三个孩子早就出发到加勒比海去了;杜奥家老三也带老婆、儿子到大溪地;唯独费艾,他说要和女友到加拿大,却迟迟不肯出发,她知道,费艾根本不想去加拿大,他只想留在巴黎陪她。 但她不需要呀! 过去九年来,费艾平均一年交一个女友,没有一个能够固定下来的,标准花花公子行径,他的理由是个性不合,然而杜奥家的每个人都很清楚,他是在等她。 对费艾,她有满心无奈、满腔歉疚,但这不能做为婚姻的基础,单方面的爱也不可能维持一桩婚姻,对她而言,他不是那个特别的男人,她不爱他就是不爱他,这是勉强不来的。 她宁愿这一生都不结婚,也不能屈就一桩害人又害己的婚姻。 「费艾,你还不出发吗?下午我可能也要到普罗旺斯去喔!」没辙,只好来点善意的谎言了。 「你到普罗旺斯做什么?」 「以前的同学和她未婚夫在普罗旺斯度假,想说我们家是酿酒家族,我应该很懂酒,希望我带他们去品尝好酒。还不一定啦,我还要等她通知,不过……」雪侬故意叹了一大口气给他看。「八成逃不掉了,这么一来,不知道又要浪费多少时间了,真是,我还有正经事要做说!」 费艾沉默一下。「既然如此,我还是照原订计画到加拿大吧!」 翌日,费艾也出发了,目送他和女友上了车,雪侬这才解脱似的吁出一口气。 她情愿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也好过跟费艾两个人比瞪大小眼,大家一起尴尬到挂点,不然她还希望雅克不要去度假,乖乖待在她身边做缓冲,虽然可怜,谁让他是她儿子,活该轮到他来诠释一下孝顺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她转注勃艮地方向。 雅克那小子皮得很,不会给杜奥爸爸、妈妈找什么麻烦吧?譬如喝醉了闹酒疯,或者要烤地瓜却不小心放火烧掉了整座葡萄园之类的? 最好是没有,不然回来后,她一定要亲手把他榨成葡萄汁装桶! 勃艮地夜丘,古堡内,女主卧门前,黑发黑眼的男孩。 「就是这里吗?」 他喃喃自语地打开门进去,空气中弥漫着湿闷的霉味,可能是因为很久没人进来了,他转动小脑袋张望四周,一眼看见小几上的日记本,两只鬼灵精似的眸子马上像发现宝藏一样闪亮起来,宛如圣诞树的小灯泡,一闪一闪亮晶晶。 「有了!」 他快步过去拿起日记本,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翻开来看,反而直接收入背上的背包里,然后思索一下,再过去打开浴室的门…… 就是浴室。 他耸耸肩,关上门;再走到另一边,打开小客厅的门…… 就是小客厅。 进入小客厅后,他原地转了一圈,然后看上一扇挂着铃铛的门,他以为是育婴室,谁知门一打开……呃,是……浴室? 没错,是浴室,一间古色古香,不太像浴室的浴室! 双眸再度绽放出兴奋的光芒,他迫不及待的踏进去两步,没兴趣欣赏浴盆和尿桶,马上转过身来跨回门的那一边,果然是…… 男主卧。 「酷!」他惊叹,好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似的,蹦蹦跳跳的开始在男主卧内这边摸摸、那边看看,对那盏煤油灯特别感兴趣,还有那枚金质骨董怀表,衣柜内的衣服有点滑稽,蘸水笔、看一半的书、礼帽、领结…… 大半天后,他终于看够了,于是打开小客厅的门进去,再原地转一圈,这回他看上了卧室旁那扇门,上前打开,只一眼,小脸上泛现惊喜的笑,旋即拔腿猛扑向前——用最夸张的姿势,好像四分卫抱球准备达阵。 「爸爸!」 岂料…… 「你爸爸在葡萄园。」书桌后的男人头也不抬的说,手上的笔一秒也没停。 呃?葡萄园? 桌前,男孩紧急拉住脚步,险险煞车不灵,小嘴傻愣愣的半张,先是困惑地连连眨了好几下眼,继而失笑。 太不合作了吧! 他猜想过各种各样见到父亲时可能的反应,千奇百怪、包罗万象,可就没料到这种状况——竟然把他当作是别人了! 「爸爸。」忍住爆笑的冲动,他靠在桌沿,笑嘻嘻的再叫一次。 「我说你爸爸在……」书桌后的男人终于抬起头来,漆黑岑寂的眸子,神情深沉幽邃,隐隐透着一股从容不迫的沉着,彷佛天塌下来也塌不到他头上来。「嗯?你是谁?」 笑咪咪的,男孩也不多说,直接把颈上的项链拿下来放到桌上。 那男人先是漫不经心,继而猛然倒抽了口气——天还是塌到他头上来了,从容不迫的表情瞬间被激动的震惊淹没,笔掉了,墨水倾倒了,刹那间好几份重要文件淹没在黑漆漆的液体中,男人却理也没理,兀自抢起那条精致的项链,上面坠着两串十分可爱的红葡萄。 「你……你这是哪里来的?」 「妈咪给我的,她说这是爸爸送给她的。」 男人惊喘,瞪圆了难以置信的眸子死死盯住男孩。「你……你是……」 男孩哈哈一笑,指指自己的脸。「你不觉得我很像某人吗?」 男人依然瞪着眼,脸上肌肉有点扭曲,几乎快忘了呼吸。 是的,在这男孩的脸上,他看得见自己的影子,也看得见她的影子,尤其是那双骨碌碌的灵活眼神,简直跟她一模一样。 一再深呼吸又深呼吸,他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过来,」声音却依然有点若有似无的颤抖,「过来让我看看你。」待男孩绕过书桌来到他面前,他双手握住男孩的肩,凝目在男孩脸上仔细端详,双眸中逐渐浮现一抹激荡的金褐色,闪耀着黄金般的光芒,不再只是一片沉郁的漆黑。「你的名字?」 「雅克。」 「你母亲?」 「雪侬.于。」 「父亲?」 「埃米尔.裘雷欧瓦。」 是他的儿子,真的是他的儿子! 激动的情绪再度席卷上来,这回他再也冷静不下来了,男人——埃米尔猛然将男孩用力拥入怀里,紧紧抱住。 他想过千万次,她何时要回来? 也想过千万次,她是否不回来了? 却怎么也没料到,她替他生了个儿子,竟是儿子回来找他! 天,他的儿子! 她会生下他的儿子,这表示她是爱他的,不是吗? 虽然她从没有说过那种话就离开了他,但他一直相信她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此时此刻,他更相信她应该是爱他的。 或许这一切都是上天对他的试炼,考验他对她的感情有多坚定,即使如此,这辈子他从未对上天的安排抱着如此感恩的情怀,他儿子来找他了,相信她也应该会回到他身边了。 一想到这点,他更是振奋不已,整个身子都禁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以为经过这么多年,他的感情应该稍微冷淡下来了,现在才知道不但没有,反而更炽烈了:思念催化了爱的酵素,最珍贵的总是曾经失去的! 良久……良久…… 终于,他逐渐平静了下来,慢慢放松手臂,「那么,你母亲呢?她……」他咽了口唾沫。「也来了吗?」 「没有,她没有来,不过……」一直没有反抗任由父亲抱住的雅克这才推开埃米尔,拿下背包,取出一封牛皮纸袋交给他。「我是特地送这个来给爸爸的,看完这个,爸爸就会知道应该如何做,妈咪才会回到你身边了。」 「这是你……」 「不,不是我,也不是妈咪。」 「那是谁?」 「爸爸看了就知道。」 强自压下心中的失望,埃米尔努力安慰自己,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在乎再多等一段时间,只要她能回来,再久他也能等。只不过…… 那封牛皮纸袋厚厚的一曼,几乎有两寸厚,八成要看很久。 埃米尔突然回身扯两下唤人的拉绳,很快的,门口出现一位女仆,她先惊愕地瞄一眼男孩,再恭谨的询问有什么吩咐。 「送一份点心糕饼和牛奶来,还有,伊德回来后,叫他立刻来见我。」 「是,先生。」 女仆离去,埃米尔正想再跟雅克说话,雅克却鼓起双颊气唬唬地跑开,赌气地离他远远的。 「我不要喝牛奶!」 「果汁?」 「也不要!」 「那你要喝什么?」 「酒,葡萄酒!」雅克两眼星光灿烂,一脸期待。「有没有好一点的年分让我尝尝?」 埃米尔怔了一下,蓦而失笑,回身从后面的矮柜上拿来一瓶已开封过的葡萄酒和两只杯子,雅克立刻瞬间转移到他身边,搓着小手一副老酒鬼的样子,埃米尔倒出两杯,刚端起一杯来就被雅克抢去。 「嗯嗯嗯,纯净明亮的上等色泽,好酒!」雅克呢喃,鼻子埋入杯中吸气,再浅酌一小口。「入口强劲、致密、有复杂度,依旧年轻,能强烈地感受到产地的特质,香料、黑色水果、李子和甜软的土壤气息充盈在口中,单宁平衡细致,肯定有很长的生命周期,顶峰期至少十五年,甚至超过二十年……」 埃米尔惊奇万分。「谁教你的?」 雅克再品尝一口,满足的回味那迷人的滋味,「外公,五岁的时候,外公就开始教我了。」再装出一个顽皮的鬼脸。「外公说不能让妈咪知道喔!」 「外公很疼你?」 「再没有比外公更疼我的了!」 这时,女仆也送来了点心糕饼,旋即关上门离去。 「你吃你的点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过不要离开这个房间。」埃米尔说。 雅克耸耸肩,见埃米尔已拆开牛皮纸袋开始细看里面的信纸,他端着自己的酒杯坐到窗前的沙发上,又从背包里拿出一本酒评的书籍,也专心地看起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门上响起两下敲门声,不待有人回应便自行打开。 「埃米尔,听说你找我有事……咦?」伊德呆了一下,困惑地望着沙发上的雅克。「你是谁?」 「雅克。」 「雅克又是谁?」 雅克没说话,指指依然专注于信纸上的埃米尔,伊德愣怔地看看埃米尔,再看回雅克,满头雾水,不解雅克的意思。 「我不懂,你是……」骤然噤声,双眼瞪大,「耶?你……你是……」忽又转回去看看埃米尔,再拉回眼来瞪住雅克,一晌,失声大叫,「你你你……你不会是埃米尔的儿子吧?」又更仔细多看两眼,嗓门再拉高八度,酒杯震撼不已,喀喀喀的差点碎掉。「你母亲是雪侬小姐?」 雅克笑吟吟的比出大拇指,伊德顿时惊骇地张大了嘴,呆站在那里好半晌。 「不……不可思议!我们猜想过各种可能,可就是……」他喃喃道,「没想过这个可能,太教人吃惊了!」摇摇头,脑袋有点迟钝地转向埃米尔想说什么,后者却似一无所觉,连他的出现都没察觉到。「呃,我们还是到外面说吧!」 谁知他才刚牵起雅克的手,书桌后便传来一句语气十分严厉的警告。 「别让他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伊德尴尬的哈哈一笑,回头看,某人却根本没抬过头,他耸一耸肩,在雅克身旁坐下。 「你母亲呢?」他压低了大嗓门。 「这个……」雅克瞄一下某人。「待会儿你再问爸爸吧!」 「那么……」伊德的声音更轻。「你母亲为什么要离开?」 雅克眨了眨眼,反问:「那位越南公主呢?」 伊德怔一下,恍然大悟。「没有,没有,你爸爸并没有和那位越南公主结婚,事实上,她在越南早已有未婚夫了,那回她到法国来是和她哥哥一起来做亲善访问的,没想到会对你爸爸一见锺情,幸好在你爸爸被逼结婚之前,越南国王得知公主竟打算在法国私自结婚,马上派人来把公主捉回越南去了!」 「越南国王怎会知道?」 「当然是某人通知他的嘛,瞧,某人真『好心』,对吧?」 雅克与伊德相对一眼,再偷瞄一下「某人」,不约而同大笑起来,接下来,换雅克「审问」了。 「伊莲娜伯母和子爵夫人呢?」 「伊莲娜有了孩子……」 「最好不是爸爸的。」 「不不不,当然不是,是另一座酒园主人的,虽然不情愿——因为那家伙不够富有,但为免造成丑闻,伊莲娜只好乖乖嫁给那家伙,埃米尔还奉送一笔为数可观的金钱给她做嫁妆呢!」 「那艾莎呢?」 「跟着伊莲娜嫁过去了,不过在艾莎十五岁时,伊莲娜就藉口要替女儿物色丈夫,带着艾莎到巴黎去了,我想这才是她坚持要带女儿嫁过去的原因,她厌倦了葡萄园的无聊日子,想找机会再到巴黎享受繁华热闹的生活,既然如此,她就不可能认真替艾莎找丈夫,不然艾莎一旦嫁出去,她就得回到丈夫身边了。」 「有这种妈妈还真倒楣!」雅克咕哝。 「至于子爵,他五年前去世了,隔两个月他儿子就跑到英国,显然他对担负起养家的责任兴趣缺缺。而子爵的弟弟也搬到美国了,失去了生活津贴来源,子爵夫人只好去投靠大女儿娥洁妮。你大表姑如今是个富有的寡妇,她在你母亲离开后两年嫁给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生下儿子后不久,她丈夫就过世了,留给她现在住的房子和一家小纺织厂……」 「最好不要被骗走了!」雅克喃喃自语。 「还有你二表姑丽安娜,她跟伊莲娜一样也有了孩子,满心以为对方会和她结婚,不料对方却打死不认帐,还娶了另一个富有的女继承人,她只好带着女儿跟子爵夫人一起到巴黎投靠你大表姑。只有你小表姑玛尔西够聪明,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雇员,虽然生活清淡,但夫妻感情很不错,如今也有两个孩子了。」 「那么……」眼角偷偷瞥向某人。「那个最可恶的家伙呢?」 「最可恶的家伙?」伊德一脸困惑地重复,继而恍然。「你是说,你爸爸的弗朗叔叔?」 「不是他还有谁?」雅克嘟囔。「你?」 伊德轻哂。「你母亲离开那年,巴黎闹瘟疫,弗朗的老婆病死了,再过两年,弗朗跟三个儿子联手诈赌被发现,他们却打死不承认,也不肯还钱,几天后的深夜,弗朗和大儿子被人打死在暗巷里,两个儿子吓得逃逸无踪,弗朗的女儿早就嫁了,只剩下弗朗的媳妇路易丝和三个孩子——席勒、瑟荷和皮雅芙,埃米尔没办法装作不知道,只好把他们带回来……」 「加上艾莎就是四个了,四个大威胁。」雅克自言自语的嘀咕。 「你说什么?」伊德没听清楚。 「没什么,我是说,那路易丝堂婶呢?」 「当然是跟孩子们一起,不过……」伊德不屑地撇一下嘴。「她多半时间都在勾引男人,根本没多少心思放在孩子身上。」 「看来也不是个好妈妈,难怪会教出那种孩子。」雅克又自言自语的嘟囔。 「请问你到底在跟我说话还是你自己?」伊德很有耐心地问,这是被他自己的三个孩子训练出来的。 要跟那种智力尚未发育完全的生物沟通,最好先准备好圣人的耐心。 「我自己。」男孩很爽快地承认。「两位姑姑呢?」 「玛德莲嫁给法国南部的殷实酒商,生活十分幸福。至于玛克琳……」伊德压低声音。「在你父亲的坚决反对之下,她和一个油腔滑调的俊小子私奔到尼斯结婚,婚后马上带着那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跑回来向埃米尔索讨嫁妆,而且一开口就要康帝酒园……」 他很不以为然地哼了哼。「虽然女孩子也有权继承遗产做嫁妆,但埃米尔的父亲遗留下来的财产也就只有康帝酒园,其他都是埃米尔的舅舅遗留给他的,玛克琳却开口要整座葡萄园,等于是要她父亲留下来的所有财产,实在太贪心了!」 「我猜是那个小白脸怂恿的?」 「多半是,埃米尔虽然很生气,但还是另外买了一座葡萄园给玛克琳做嫁妆,对他们那种新手而言,一般产区就绰绰有余了,而且价值保证比她所能继承到的遗产更多,可是不到两年,他们就卖了葡萄园搬到巴黎……」 「然后又不到两、三年就把钱花光了,」雅克喃喃道。「我猜。」 「真聪明,又给你猜对了!」伊德叹气。「之后他们就不断向埃米尔求助,如今他们也有三个孩子了,却依然故我,不事生产,生活可比谁都奢靡。埃米尔买了两栋公寓,一栋给路易丝和三个孩子住,伊莲娜和艾莎也和她们住在一起,另一栋给玛克琳夫妻俩,但一年后,那个小白脸却把家人全都接到巴黎来,再要求埃米尔买更大的公寓给他们住,当然,生活津贴也必须增加,好养活他们所有人……」 「爸爸不会真的依从他们了吧?」 「当然没有,埃米尔又不是呆子,就那栋公寓,爱住不住随他们,除了原来的生活津贴,那个小白脸的家人得自己养活自己,就这样,再多就没了,不然他们的胃口一定会愈养愈大,最后搞不好还要埃米尔分财产给他们。」 「但姑姑一定很不甘心吧?」 「不甘心又如何?以她的情况,埃米尔愿意再扶养他们一家五口已是仁至义尽了。埃米尔坚决反对她嫁给那个小白脸,她偏要嫁;埃米尔买了一座葡萄园给她做嫁妆,他们又不想吃苦干活;现在他们每天吃喝玩乐,只等着将来你父亲过世后会遗赠给他们部分财产,运气好的话,埃米尔没有立遗嘱,那财产就由她和玛德莲均分,这么一来,他们就可以做废物做到死了。」 「根本是一家子废人嘛!」雅克不耐烦地嘀咕,视线朝桌后瞄去一眼,干脆两脚一抬,揉着眼躺上沙发。「爸爸可能会看很久,我想我可以乘机睡一下!」 他真的眯眼不到一下子就睡着了,伊德无聊地一个人又等了许久,好不容易埃米尔看完最后一张,他心头一喜,正待出声问话,但埃米尔脸上那副比撞鬼更惊骇的表情却又使他话到喉咙全噎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可思议地瞪住手上的照片,埃米尔满眼骇异,一整个的无法置信,惊窒好半天之后,他竟然又回过头从第一张信纸重新看起,而且看得更慢、更仔细。 是怎样?明天要考试吗? 伊德不禁呆了呆,随即翻一下白眼,干脆到另一张沙发上躺下,找个最舒服的姿势,也闭上眼睡了。 当他被推醒时,天已经快黑了。 「快,去叫马车准备好,我要带雅克到巴黎。」埃米尔神色冷静,表情坚决。 「巴黎?」伊德一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一边错愕地惊叫。「但……但你已整整九年没离开过夜丘,说是担心雪侬小姐回来找不着你,怎么现在你儿子回来了,你反而……」 「我就是要去找她!」 「咦?她在巴黎?」 「对,她在巴黎!」 在巴黎最辽阔的绿地——布伦森林旁一栋哥德式风格的大型建筑物,杜奥布罗杰一家人就住在这里,这也是一八六九年时,第一代布罗杰从埃米尔手中连同康帝葡萄园一起买过来的宅邸,是他们的「老」家,所以他们从不曾想过要离开。 不过这栋宅邸倒是陆续改建过不少次,直到现在,除了宅邸的外观,以及雪侬所住的那间卧室依然保持十九世纪初建时的模样之外,其他部分都与原来不同了。 记得初到法国时,由于三楼没人住,二楼只剩一间空房,她只好硬着头皮住进那间骨董级的卧室,老实说,她真的很不好意思,因为那间房甚至比杜奥爸爸、妈妈的主卧室更大,不仅附有大型更衣室和浴室,还有一间小书房,甚至连门板都是原来的门板,浴盆也是原来的黄铜浴盆,电灯和抽水马桶是唯一的现代化设备。 听说她的房间原来是男主人的卧室,是埃米尔的吗? 「小姐,请问您要按照往常的时间用晚餐吗?」管家玛丽亚恭谨的问道。 「不用了,既然大家都去度假了,你就当我也去度假好了,不需要准备我的餐食,也不用整理我的房间,过午之后,若是我没找你,你就可以休息了,」雪侬体贴地说。「和你老公带孩子出去走走,或者先跟我说一声,你们也可以到海边去玩几天、一个星期、一个月,随便你!」 「谢谢小姐!谢谢小姐!」玛丽亚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好了,你去忙你的吧!」 拎着刚刚去逛市集时买来的食物,雪侬脚步轻快的爬上二楼,决定花一个星期时间把资料整理好,再交给推荐她到大学任教的教授看看,如果教授觉得她的教课方针可以的话,她就接受大学的聘书,不然就去中学教中文。 不管怎样,她是中国人,不想忘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由于刚从外面回来,雪侬习惯性的先冲个澡,换上日式浴衣,再到小书房去专心整理资料。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她觉得有点累想休息一下时,方才发现天都已经黑了。 巴黎的夏天要过九点后才会天黑,她竟然己工作五、六个钟头了,而且是靠着电脑萤幕的亮光在工作。 「不到十年我就会老花眼了!」 她自嘲地喃喃嘀咕,起身要到卧室的小冰箱取用下午买回来的零食和饮料,孰料门一开,她抽了一口气,呼吸顿时断绝,整个人瞬间石化,像圣女贞德的铜雕像一样——僵得发亮,冻结得比大理石更坚硬。 在这寂静冷清的深夜里,孤伶伶一盏晕黄的煤油灯光驱不走所有黑暗,反而使得眼前视界显得更阴暗晦蒙,扭曲在墙上的黑影彷佛魂魅在跳舞,那黯淡的、幽灵般的飘忽氛围,使周遭的空气转变成窒人的阴霾。 是他! 阴晦的煤油灯光中,卧室另一头,落地窗前的高背椅上静悄悄地端坐着一个男人,一手搭在扶手上,一手端着高脚酒杯,双眸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宛如饥饿的大猫盯住肥硕的老鼠般紧紧地攫住她的目光,神情高深莫测,半声不吭,一动也不动。 真的是他! 就在确认那一刹那,她脑海里所有意识猝然被抽空,只剩下累积了九年的深刻思念,在这毫无防备的一刻,宛如中东火药库被点燃,瞬间在她体内轰然爆开来,没有理智,不再坚强,她只想飞奔过去倾诉九年来的思念之情——在梦里,她早已这么做过几千几万回了。 结果她什么也没做。 起初是她太震惊、太激动以至于根本动弹不得;而后,由于对方丝毫反应也没有,彷佛那只是一道幻映在墙上的鬼影子,她的冲动很快就降温了,旋即想到另一件事实。 这里又不是古堡! 砰一下,她把门关回去了,闭上眼,深呼吸几下,让呈现缺氧现象的脑袋回复正常功能,努力镇定心神,再睁开眸子,鼓起勇气猛然拉开门…… 果然,黑漆漆一片,啥也不见。 她打开电灯,依然什么也没有,这才松懈下来,整个人差点像失去牵线的木偶似的瘫到地上去。 是日有所思,夜有所「见」吧! 她从来没有停止过想念他,在离开他的头一年,肚子里怀着儿子,她不时有不顾一切回去找他的冲动,但她毕竟是坚强的、理智的,熬了整整两年之后,她终于不再有那种冲动,然而思念的心情并不曾断绝过一分半秒。 她爱他、想念他,却又很理智的警告自己绝不能去找他,因为他不属于她。 有时候她真恨自己这么坚强又理智,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他们分属两个不同时代,本来就不应该有任何交集,她擅自闯入他的生命中已是过分,及时抽身才是她应该做的事。 一辈子想念一个永远也得不到的男人,这是她为满足当初一时兴起的冒险游戏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虽然有时候真的想不透,为何该死的只有她会碰上那种事,当初没有机会搞清楚这点疑问也是遗憾,然而该回来的时候就得回来,不然一旦演变成不可收拾的局面,看谁该后悔! 她自嘲地摇摇头,想去拿罐冰矿泉水让自己清醒一点,免得无聊的「幻觉」又发作,没想到走不到一半路,她又像拿破仑的凯旋门一样端端正正的僵在那里,心跳再度发生故障,眼睛瞪得比酒杯更大。 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窗前那张高背扶手椅上,没有人也没有鬼,却多了一本日记,那本应该还在古堡里的日记。 那本日记,怎会在这里? 瞠大骇异的眼,她疯狂的问自己:怎么会?怎么会?问到脑筋开始抽筋了依然得不到任何答案。 好一会儿后,她终于放弃凌虐自己的脑细胞,觉悟这个问题的答案靠她非天才的iq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的,于是战战兢兢地上前拿起那本日记,又迟疑片刻后才毅然翻开写有字迹的最后一页…… 六月三十日 终于解决了! 那位越南公主的父亲派人来把她捉回去,她要我救她,我告诉她我无能为力,既然她已经有未婚夫,她就应该回去嫁给她的未婚夫。 最重要的是,我不爱她,更不想娶她。 一直看着公主上了船,船已航行至不见影子,我才放心地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夜丘,虽然雪侬已经离开了。 我知道,雪侬是因为越南公主的事而离开的。 但现在,麻烦已经解决了,她应该回来了,我相信她一定会回来的,即便晚一些,可是她一定会回来的。 而我,会一直等在这里,直到她回来为止。 他竟然没有爱上那位公主?! 雪侬无力的跌坐在椅子上,日记也掉到地上去了,她扶着额头又惊讶又错愕地疑惑不已,这个结果太出乎意料之外了。 他应该要爱上那位公主的呀,怎么会没有? 难道不是那位公主? 那是谁? 出了这种差误……不会是她的错吧?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召开审判大会批判自己,目光好死不死又落到地毯上的日记上,因为是掉下去的,因此又翻到另一页去了,上面竟然又有两行字,一行是日期,还特别注明是一八五七年——十年后——的七月六日。 另一行是…… 我的儿子,雅克来找我了! 「雅克?!」她失声尖叫,那刺耳的噪音尖锐得连她自己听了都吓一大跳,但没办法,她克制不住自己,不但尖叫,还惊恐地团团乱转,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停下来的陀螺。「他他他……他怎会跑到埃米尔那里去了?」 不可能!不可能! 慌里慌张拿起电话来,她竟然想了大半天才想出杜奥爸爸的手机号码来,又思索了好半晌才想起要如何打电话——用手指头按号码键。 「爸爸,我是……」 「啊,雪侬,正好,我刚好也要打电话找你呢!」 听杜奥爸爸的口气好像不太对,雪侬心头连续咚了好几下。 「找……找我什么事,爸爸?」 「雅克不见了!」 上帝! 雪侬张大嘴却出不了声,天上一碗滚烫的蚵仔面线当头淋下来,蚵仔没半只,面线全下来了,浇得她满头黑线。 通往地狱的门终于打开了! 「昨天马特夫妇来找我和你妈妈去他们家打桥牌,」杜奥爸爸继续说。「雅克说他没兴趣,要我们顺路带他到古堡,说好今天再来带他回去,可是我们今天来找他时,管家却说他自己回庄园去了……」 该死,雅克真的去找埃米尔了! 雪侬低低呻吟,咧嘴苦笑。一直以为只有她才开启得了那扇「门」,没想到连雅克也开启得了。 因为他是埃米尔的儿子吗? 「但我们回庄园后,庄园里的人却说没见到雅克,我们到处找了好久就是找不着他,我想我最好通知你一下,然后报警……」 报警?! 「不!」雪侬再度发出那种撕心裂肺、惊天地泣鬼神的怪叫声,脆弱的窗玻璃受不了刺激,抖个不停。「不要,千万不要报警,雅克他……他回来了,对,他自己搭火车回巴黎来了,我找爸爸就是要通知你这件事,雅克说……说他觉得那边很无聊,宁愿回巴黎来,所以爸爸你们尽管去玩你们自己的吧,雅克我会负责的!」 「原来他回去了呀,真是,吓我一大跳,他应该先说一声的嘛!」 「对不起,爸爸,」雪侬一边道歉,一边挥去好几把冷汗。「你也知道雅克那小鬼,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的,想到就做,也不先说一声,更不管后果如何,我……我已经臭骂他一顿了!」 「好了,好了,别骂他了,小孩子嘛,说说就好了,别让爸爸心疼啊!」 「爸爸,都是你们太宠他了啦!」 罪魁祸首,除了她,全家人都是! 「没有父亲的孩子,我怎能不宠他呢?」 「爸爸……」 「好好好,既然他回巴黎去了,那就没事了,这也好,马特夫妇邀我们一起到亚维侬,那种艺术节小孩子也不会感兴趣……」 「对,对,雅克不会感兴趣的,爸爸、妈妈你们去吧,雅克交给我就行了!」 再说几句,电话挂断了,雪侬抹去满头面线,吁了口气,旋即又紧绷起来,转身直接冲向浴室门……不是……书房门……不是…… 如果她的猜测没有错误,这栋宅邸内应该也有「门」。 看见他,可能是幻觉,但出现日记本,那就是货真价实的事实了,所以,这栋宅邸内一定也有「门」,至于为什么会有,她不了。 因为这栋宅邸也曾经是属于埃米尔所有的吗? 无论如何,她非去把雅克捉回来不可,不能任由他去干扰埃米尔的生命,更不能让他在二十一世纪的世界里闹失踪记,不然麻烦就大了,被控谋害亲子又毁尸灭迹可不是好玩的,然后杜奥一家人一定会护着她,结果变成她是主谋,杜奥一家人是共犯,大家一起进监狱里去共叙天伦乐,不,那一点都不好玩! 更衣室门…… 不是! 衣柜门…… 不是! 通往走廊的门…… 都不是! 没关系,从头再来,浴室门…… 她很有耐心的一再重复开那些门,甚至连抽屉都一一拉开过了,可是,当她找了一个多钟头还找不到「门」时,她终于开始恐慌起来了。 要是她再也打开不了那扇「门」了呢? 「啊,对了,还有一扇门!」 她急奔入书房,一把拉开通往走廊的门,才一眼,柳眉便笔直地倒挂起来,气急败坏的一头撞进去,不假思索地大声质问。 「雅克呢?」 窗前,那人依然手持酒杯端坐在那里,一语不发,直至她气势汹汹的冲到他面前,他才从容不迫地徐徐放下酒杯,缓缓起身,慢条斯理地挺直那副修长高挑的个子,从低低在下变成艾菲尔铁塔高高在上地俯视她,使她不得不仰起脸看他。 该死,以前她怎么不觉得他有这么高大! 前后不到三秒钟,不用他说半个字,光是那种近似威吓的气势便足以将她压成一片扁扁的墨西哥薄脆饼,不由自主的,她的心跳开始失控,无法移开目光地仰视他那双始终捉住她不放的眸子,沉邃如晦,深不可测,似质诘,又似责难,彷佛要刺透她的身体,逼问她的灵魂。 这一瞬间,她终于想到自己好像没有资格这么嚣张。 要说谁有错,不用怀疑,就是她,是她莫名其妙闯入他的生命里,又莫名其妙自他的生命中消失,根本就是恶意玩弄,罪大恶极,如果这还嫌不够,再说说她竟然又偷偷生下他的孩子吧,那更是滔天大罪。 如果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也就罢了,偏偏他不是,事后他马上就要求她嫁给他而被拒绝,结果她有了孩子,事前不知会一声,事后又继续隐瞒到底,罔顾他为人父的权利,毫无疑问,该自己跳入地狱火坑里的人就是她。 九年过去,或许他早己忘了她是谁,但他的亲骨肉,她没有权利不告诉他! 她才是连环凶手,而他彻头彻尾是无辜的受害者,被杀死好几次都不晓得到底是怎么死的,她凭什么对他张牙舞爪? 相反的,他才是有资格对她审判问刑的人,有资格质问她为什么要对他做那种恶劣的事,质问她凭什么隐瞒他孩子的存在,偏偏她有再多理由也说不出口,追根究柢,是她不应该先去招惹他,理亏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总不能推说是当年她年纪小不懂事吧? 没错,那时她是才高中毕业,好奇心重、玩性强,人格上也不够成熟,但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对她而言,那只不过是一种另类探险,就像古墓奇兵里的萝拉一样,满心以为只要小心一点,那将是一场唯有她才能够拥有的冒险经验。 直到她不能不离开了,她又一走了之,连道别都不敢,摸摸屁股就走人,把烂摊子丢给他一个人去收拾…… 当时以为无伤大雅,现在才了解那时候的她是多么的任性。 愈想愈心虚、愈想愈畏缩,她开始感到不知所措的慌张,不自觉退了一步,刚刚亡命冲进来时那种天不怕、地不怕,连鬼也不怕的魄力顿时变没力,再见他那双令人打从心眼儿底战栗的目光始终胶着地定在她脸上,没来由的竟使她畏惧起来。 不对路! 蓦地,她转身要逃,但才一秒,她的腰肢便被一条强而有力的手臂牢牢锁住,于是下意识尖叫起来。 「不!放开我!放开我!」 「不放!再也不放手了!」 下一秒,她被丢到床上——真方便,浴衣被扯开,胸罩也在刹那间阵亡,内裤更是粉身碎骨的壮烈成仁,然后,他一手牢牢地制住她不断挣扎扭动的娇躯,一手拉开自己的睡袍,里面居然是一丝不挂的——更方便了,她只觉眼前一黑,暴民便被镇压住了。 再一秒,他的嘴重重地揉上她的唇,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坚定、强劲又温柔,她的呼吸窒住了两秒,下一刻,全身上下所有细胞集体搞叛变,高涨的渴求迅速在她心头筑起,情欲的烈焰在她体内延烧,脑袋里明明觉得应该要反抗——他们实在不应该再有任何交集了,双臂却自有意志的圈上了他的颈子,用尽全力送上自己的唇,释出她九年来的思念。 天,她真的好想他啊! 第二章 好饿! 这是从沉沉的熟睡中醒来后,头一个浮现在雪侬脑海中的意念,懒洋洋地睁开眸子,瞬间又阖上,因为日光太刺眼。 难怪她饿,该吃早餐了嘛…… 咦,不对,她还没吃晚餐啊! 又猛然拉开眸子,她局促不安地吞了好几下口水,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用眼角往旁边偷瞥过去,只一眼,忐忑的心顿时咚一下沉没到大西洋海底咕噜噜溺毙,嘴里溢出一声无力的呻吟。 不是作梦! 她在心底哀号,明明是来找人的,却先被人「干」掉了,竟然出这种状况,她在耍呆吗? 再也不敢多瞄上身旁的人半眼,她唬一下跳,不,跌下床,七手八脚爬在精致的波斯地毯上,手忙脚乱的到处捡拾胸罩内裤,再丢掉——不能穿了,最后捡起浴衣穿上,再对着房门向身后床上的人呐呐「解释」。 「对……对不起,可是我不能不带雅克回去,不然事情就大条了!」 最好他能理解,如果不行的话,她也没办法,这种事不管说真话或谎言都无法做深入解释,不然不是穿帮穿得很难看,就是人家以为她脑筋有问题,干脆把她丢进疗养院里去种杜鹃花,所以她不能跟他混太久,免得他要追根究柢,到时候看她怎么办! 但最怕的还是他不让她带雅克回去,所以,她必须先下手为强,先抢人再说! 于是,她急吼吼地打开门就冲出去,打算一找到雅克就直接把人抓回去关一辈子禁闭……咦? 猝然煞住脚步,左看、右看,再往后看…… 衣柜。 「喔,天,我回来干汁么?」她又呻吟。 好吧,要抓那小子也不是那么容易,她还是先上好全副战斗装备再去一趟。 于是,她用最快的速度冲澡、穿内衣裤,然后套上短袖衬衫,下摆在腰际打了个结,再穿上七分牛仔裤、袜子、运动鞋,最后将披肩长发绑了个俐落的马尾。 「好,可以了!」别说捉一个小鬼,要捉猩猩、老虎也行!「上阵吧!」 可是,她的手尚未握住第一扇门的门把,马上又收回来。 请等一下,她在做什么?她真的以为可以这样轻轻松松的越界过去,肆无忌惮的在那边大肆搜索犯人,一找到人就直接押送回来问审吗? 未免想得太美好了! 特别是,九年过去,埃米尔很明显的改变了许多,虽然他只说过一句话,但光是看着他,她就感觉得出他不一样了,更别提他们在床上鬼混了一整晚。 曾经,他是冷峻严酷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模样在他身边筑起一道防护网,只为了想保护他自己;曾经,他也是亲切温和的,那样努力想讨好她、追求她,任由她刁难,好好脾气的纵容她,因为他迷上她了。 但这回再见面,他既不是温和也不是冷峻,而是令人摸不透的深不可测,她从没见过那种模样的他,那样从容不迫,彷佛能洞悉一切的深沉,透着一种带有几分神秘的危险气息,不用吭半声,自然而然就散发出一股令人无法不屈服的慑服力。 对她而言,那样的他是陌生的,不能理解的,使她有点心惊,也有点胆寒。 不过有一点他倒是没变,三十七岁的年纪却有四、五十岁的老成练达,他总是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 他会任由她带走雅克吗? 她敢用这辈子所有的薪水打赌,不可能! 他有可能被她说服吗? 除非他脑袋里的螺丝钉不小心掉了几枚,秀逗了! 那她该怎么办? 算了,光在这边想破脑袋也没用,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候再看着办吧,无论如何,她非得把那小鬼带回来不可! 跟她一样,那小鬼也是属于二十一世纪的人,不应该逗留在十九世纪的。 于是,跟十年前一样,她又开始积极地找起「门」来了,寻找那扇可以找到他的「门」…… 请等一下,难不成这扇「门」根本不是通往一八四七年或一八五七年,而是通向…… 他? 「她来过了?」伊德惊呼。「真的?什么时候?」 「昨夜。」回手关上房门,埃米尔缓步走向楼梯。「今早离去。」 「今早?」伊德不禁抹起一弯暧昧的笑,整整一夜,猜想得到他们都在忙些什么有益健康的健身运动。「那么,她看上去依然只有十五、六岁吗?」 「并不,」埃米尔若有所思的低喃。「虽然她的表情依旧透着少女般的纯真味道,乍看之下似乎尚未满二十,但只要再仔细多端详一会儿,就可以察觉她一举手、一投足皆散发出成熟女人的妩媚风情、优雅丰姿,事实上,她比我记忆中更撩人、诱人、蛊惑人,再次见到她,头一眼我就知道这辈子都别想摆脱对她的渴望了!」 「但,你终究等到她了!」伊德的眼神是不胜同情的。「整整九年,总算让你等到她了!」这九年来,埃米尔等待得有多辛苦,他看得比谁都清楚。 不过他可从来没提过要埃米尔放弃,因为埃米尔的死心眼,他也比谁都了解。 「是,我终于等到她了,而且……」埃米尔的声音十分低沉,似乎仍有些难以置信。「天,我的儿子!」 「像是奇迹,对吧?」 奇迹中的奇迹! 「确实。」埃米尔低应。 「那么,别怪我提到扫兴的事,你的继承人应该是雅克吧?」 「他是我儿子,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曾考虑到后遗症?」 「怎么?你以为雅克没有能力接下公司吗?」 「那个比狐狸更诡诈的小子会没有能力?」伊德仰天嗤之以鼻地哈了一下,充分显露出对那四个字的不以为然,「爱说笑,要我说,那小子可能比你还精明能干,交给他哪里会有什么问题。我担心的是……」他略微迟疑一下。「呃,我是说,倘若雅克没有出现,你可曾想过财产要留给谁?」 「自然是索瓦叔叔的儿子戴戎。」埃米尔毫不迟疑地说。「虽然他不够精明也不够强悍,但十分忠诚可靠,工作勤奋,能力也还算不错,守成足足有余了。」 「如果是在晚辈之中挑一个呢?」 「那就戴戎的两个儿子其中之一。」 「正如我所料,不过,也正是我担心的事。」伊德咕哝。 「你不赞成?」埃米尔瞟他一眼。 「不是不赞成,而是……」伊德犹豫一下。「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不管是交给戴戎的儿子或雅克,一定会有人不满…………」 两人同时踏下楼梯最后一阶,也同时停下脚步。 「你是说……」埃米尔的表情又多深沉几分。「席勒?」 「不只席勒,要知道,倘若你没有子女,按照法律,你可以留下遗嘱指定继承人,换句话说,任何人都有机会,但席勒自认他的机会最大,因为在晚辈之中,他的年纪最大,所以……」伊德神色异常凝肃。「小心历史重演!」 下颚绷了一下,「我会小心的。」埃米尔承诺道,转向餐厅走去。 伊德两手插在裤袋里,紧随一侧。「话说回来,好不容易雪侬小姐来了,你却又让她走了,为什么?」 「要来要走只能由她决定,我不能也不想勉强她。」埃米尔静静道。「这是她的生命,应该由她自己决定。」 「我不懂。」 「你不需要懂。」 「可是……」 「她会再来的。」 「什么时候?」 「很快!」 说话间,他们步入餐厅内,雅克早己在他的座位上等候,一见父亲出现,马上拉开有点顽皮的灿烂笑容挤眉弄眼。 「爸爸,热巧克力是给谁的呀?」 「你母亲。」埃米尔回道,并在餐桌首位落坐。 雅克哈了一声。「妈咪早就不喝巧克力了,现在她都喝红茶配果酱面包。」 「是吗?」埃米尔怔了一下。「那么你呢?」 「我宁愿喝巧克力。」雅克嫌恶地推开面前的牛奶。 「那就给你吧!」埃米尔把热巧克力挪到雅克前面,再吩咐管家。「希金,请再准备另一份茶具。」 「是,先生。」 管家衔命离去,雅克一手巧克力,一手面包卷,正待咬下去,忽又停住。 「爸爸,妈咪应该快来了吧?」 「是的,她应该快来了,也或许……她已经来了!」 没人。 雪侬暗暗松了口气,可是下一秒,她又苦笑起来,她是鸵鸟吗?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现在见不到人,她还不是得主动去找他「谈判」,最好先让她找到雅克,也不用谈什么判了,直接把人五花大绑扛回去就行了,但若是不幸先撞见埃米尔……呃,再说吧! 可是一打开通往走廊的门,雪侬不由得又开始呻吟起来了。 这栋宅子改建得确实够彻底,门变成墙壁,墙壁又变成窗户,走廊变成房间,房间又变成浴室,一百五十年前与一百五十年后完完全全不一样。 现在,楼梯到底在哪里呀? 好不容易找到楼梯走下一楼,原地转一圈,她简直想哭,还没找到人,她自己就会先迷路了,明明是她家说! 「夫人,您要找先生吗?」 突如其来的问句骇得雪侬宛如被惊吓的猫一样原地跳着回过身去,赫然发现背后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位四十多岁的瘦管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彷佛幽灵古堡里的幽灵管家。 「你……你……你……」她惊骇得一下子找不到自己的舌头。 「我是管家希金。」瘦管家恭谨的躬身,语气平板地介绍自己的身分,见雪侬一身「伤风败俗的奇装异服」,竟然半点惊奇的反应都没有。「倘若夫人您是要找先生的话,先生和少爷都在餐室,容我为您带路。」 哪里来的怪胎? 雪侬瞪着眼,见瘦管家希金说完后就自顾自转身带路,她哭笑不得地咧咧嘴,拔腿追上去。 「你怎么知道我要找埃米尔?」 「先生交代过。」 「你又怎能确定埃米尔说的是我?」 「突然冒出来,服饰怪异的女人,先生这么说的。」 雪侬低头看看自己,啼笑皆非,她哪里怪异了,在二十一世纪,大家不都这么穿,明明是他们少见多怪嘛! 「夫人,请。」 管家推开餐室的门,她一眼就见到餐桌尽头的埃米尔,由于他正低头专心在面包上涂抹果酱,她才能够放大胆地把视线定在他身上。 九年的时空分隔,他不一样了,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莽莽撞撞的少女,但这似乎并末在他们之间造成什么距离,也或许有,然而经过昨晚缠绵一整夜的激情,就算有地球到火星那么远的距离也不存在了。 显然这就是埃米尔之所以会那么做的原因,九年后头一回见面,他竟然只舍下一句宣言,剩下的全在床上解决,用最短的时间消除横亘在彼此之间的距离,以最炽热的欲火烧融两人之间的隔阂,在结合的那一刹那,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九年前。 想到这里,她不禁两脚虚软,心神恍惚,有那么片刻间,她真想不顾一切留在他身边…… 「妈咪,快来呀!」 悚然回神,她暗暗掐了把冷汗——险些让感情湮灭理智了,连忙将不切实际的妄想收回来打包传真回二十一世纪,并将目光从某人身上硬拉开,而后注意到一旁是伊德起身对她露出揶揄的笑,坐在埃米尔和伊德中间的雅克正在对她招手。 来就来! 硬起头皮,雪侬大步走进餐室里,不过说实话,倘若不是埃米尔还低着头,她可能会赖在外面打死不进来。 但她才刚走到雅克后面,怒气冲冲的正打算替他的脑袋大肆整修一下…… 「来,雪侬,坐这里。」声音既不凶也不狠,语气却深沉得教人没胆子抗拒。 雪侬的脑袋短路了一下,旋即乖乖的服从埃米尔的「命令」,绕过埃米尔后面坐到雅克对面。 没办法,一旦面对埃米尔,她就心虚,自动自发地从头到脚一整个投降。 「你的果酱面包。」 「谢谢。」 「还有乳酪和红茶。」 「谢谢。」 「是我跟爸爸说妈咪现在不喝热巧克力,改喝红茶的喔!」雅克一脸得意。 不听话的小鬼,真想咬他一口。 但她不敢,她知道埃米尔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不知何时要开口质问她、责备她,一想到这,脑袋就不由得心虚地愈垂愈低,一副「对不起,我错了,我认罪,请判我死罪吧!」的模样,坐立不安的啃着那份保证会让她消化不良闹胃痛的果酱面包,一口口硬吞,连红茶也不敢端来喝,简直就像是被驱赶到墙角落已无处可逃的小强,只等着大脚丫子一脚踩扁她,还是她自投罗网的咧! 然后,她听到伊德调侃的笑声,他在她落坐后也坐下了。 「雅克,几年不见,怎地你妈咪变成小老鼠了?」 「因为爸爸是大猫咪嘛!」 偷偷各瞪他们一眼——走着瞧,雪侬继续啃面包。 伊德满不在乎地哈哈一笑,然后用下巴指指雪侬,眼睛却看着雅克。「真令人惊讶,雅克,原来你们国家跟越南一样,女人居然可以穿长裤?」 「苏格兰男人可以穿裙子,为什么女孩子不能穿长裤?」雅克振振有词地说。 「有道理。」 「而且要穿鸟笼,不如穿长裤!」 「鸟笼?」 「你们这边的女孩子不都是要先套上鸟笼再穿上裙子的吗?」 十年前要穿几十件衬裙,十年后套鸟笼,八十年代又变成在屁股上挂篮框,十九世纪的女人总是那么辛苦。 伊德失笑。「在我看来,说是母鸡笼更贴切吧?」 「不管是鸟笼还是母鸡笼,」雅克一本正经地板着脸。「总之,外公老说妈咪就像一只安静不下来的暹逻猫,要把暹逻猫关在鸟笼里头,太可怜了啦,所以说,妈咪还是穿长裤好!」 「鸟笼里的暹逻猫?」伊德喃喃道,笑意在喉咙处蓄积,目光不由自主地朝雪侬飞去,才一眼,抽了口气,忙又拉回来,硬把笑声憋回肚子里——雪侬正在用眼刀砍杀他。「是是是,好可怜,暹逻猫被困在鸟笼里,真的好可怜!」 埃米尔若有所思的皱了一下眉头,但很快又回复原状。 半晌后,好不容易将面包吃光,眼角瞅见埃米尔还在吃他的早餐,雪侬赶紧摸来红茶一口气喝光,再咳了咳,鼓起勇气开口。 愈拖愈难开口,早说早解脱。 不过得很有技巧、很婉转的提出来,免得埃米尔当场就给她打回票,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呃,我想……想……」 「妈咪,你想带我回去对不对?」 雪侬静了一下,旋即吃惊的倒抽气,慌张的眼立刻溜向埃米尔那边,以为他要爆发了,说不定还会顺手把他吃一半的炒蛋全翻到她头上来,意谓请她滚蛋——自己一个人。 然而奇怪的是,埃米头竟然好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吃他的香肠和炒蛋,困惑之余,雪侬不禁暗暗松了口气,然后拚命对儿子使眼色。 婉转,婉转,要婉转,不能一棒子就敲下去啊! 「雅克,你,呃,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你不能不回去呀!」 「我知道,可是呢……」雅克拉开嘴皮笑出一脸诡谲。「妈咪跟爸爸说也没用嘛!」 「那要跟谁说?」雪侬狐疑地问。 「当然是我罗,」雅克大剌剌的指着自己的鼻子,很得意这一集的主角是他。「要不要回去自然是要由我自己决定的嘛,而且外公也嘱咐我……」 「外公?」雪侬尖叫。「你告诉外公了?」不对劲,有什么不对劲! 「没有,不过……」雅克耸一耸肩。「外公嘱咐过我好几次,哪天有机会见到爸爸,一定要想办法撮合爸爸跟妈咪……」 不敢相信,这根本不是不对劲,而是大灾难! 「但你外公根本不了解整个状况呀!」雪侬气急败坏地嘶吼。 「有什么办法,」雅克两手一摊。「妈咪又不许我告诉别人。」 「说了也没人会信!」只有她和儿子开启得了「门」,其他人连看都看不见, 说了谁会信? 「也是啦,所以我连最疼我的外公都没说,可是……」 又可是,她可不可以不听? 「可是什么?」 「我已经跟外公发过誓,一定会按照外公交代的去做嘛!」 雪侬呻吟,想哭。「你外公到底交代你什么了?」 雅克咧嘴一笑。「外公说,哪天要是有机会见到爸爸,一定得要求爸爸和妈咪结婚,如果爸爸不愿意,那就算了,但如果是妈咪不肯的话,我就留在爸爸身边不回去了!」 青天霹雳响,天际数十道雷连环劈下来,劈得雪侬一脑袋焦黑,差点没当场发作羊癫疯,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再翻两下白眼。 「你你你……你说什什什……什么?」 「请妈咪和爸爸结婚。」 算了,别挣扎了,她还是直接昏倒吧! 雪侬又开始呻吟了。「雅克,别这样,你知道这是不可以的!」 「我跟外公发过誓了。」 「雅克,请你体谅一下……」 「我跟外公发过誓了。」 「雅克……」 「我跟外公发过誓了。」 不知死活的小子,以为她不敢开扁吗? 「雅克!」雪侬翻脸怒吼。「你这小子,我k……」 「爸爸,妈咪要揍我!」 谁也没料到,如此简单的一句话,效果不但惊人,也很可笑,咻一下雪侬就不见人影了,雅克和伊德先是愕然,继而狂笑到声音都挤在喉咙来不及出来,险些被自己的笑声噎死。 埃米尔眼也不眨一下,慢条斯理地放下叉子,优雅地执起茶壶在雪侬的空杯里注满红茶。 「雪侬。」 「喝茶。」 缩着脑袋半天,又咽了好几口唾沫,雪侬方才战战兢兢的从餐桌底下爬出来,双颊两抹尴尬的赧红,目光落在自己的茶杯里——埃米尔又在盯着她看了,拚命压抑住想要拔腿逃回二十一世纪的冲动……侏罗纪也行,冰河期就有点勉强了…… 「雪侬。」 「什……什么?」 「我什么都不会问你,包括你怎么出现在这栋房子里的……」 天,最好不要! 雪侬畏缩一下,差点又躲到餐桌底下去。 「我保证,我什么都不问,只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呜呜鸣,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哪……哪一件?」 「让雅克自己决定要留在我身边或随你回去。」 该死,就知道不是好事! 「但……但是……」 「不行吗?好,那么请解释,为什么……」 「好嘛,好嘛,让他自己决定,让他自己决定嘛!」雪侬连声尖叫,然后哀怨的抽抽鼻子,咕哝,「以前你都不会追问我任何事的说,我就知道,对你来讲,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埃米尔眸中飞快掠过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但表情依旧不露半点痕迹。 「他是我儿子。」 「废话,不然是谁的?」 「你没有权利不告诉我。」 雪侬的脑袋又往下掉了。「对不起。」 埃米尔伸出修长的手指扶起她的下巴,两人四目相对。「我不怪你,但孩子的事让他自己决定吧!」 一对上他那双沉邃似幽井的眸子,她的心跳又乱了拍。 「我可以说不吗?」雪侬喃喃道。 「不可以。」收回手,埃米尔继续用他的早餐。 就知道,唉,现在她该怎么办呢? 该死的他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就好,温和也行,冷峻也罢,起码她猜得出他是高兴或哪里不爽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她都应付得来,但眼前的他这种摸不透的深沉,她根本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连猜都猜不来,难道这就是所谓成熟男人的转变? 虽然对十年前的她来讲,当年的他已经够成熟了,因为那时的她也只不过是个高中刚毕业的毛头少女,只要是已踏入社会工作的男人,对她而言就够「老」了。 然而不可否认的,跟眼下的他一比,当年的他根本不够看。 十年前,他也才刚踏入成熟阶段,尚无法确实控制住情绪的起伏,很容易就能让人看出他的喜怒哀乐,换言之,只要摸透他的脾气,应付他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但眼前的他可就是个名副其实,真正的成熟男人,那样沉稳从容,宛如一潭深藏不露的静水,谁也摸不透它有多深,你的一切却毫无保留的映现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彷佛这世间所有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却没有任何人能够看透他半点心绪。 看来在这十年里,他已练就钢铁般的自制力,足以使他隐藏起所有情绪,让人看不透他任何心思了。 可恶,成熟男人最难搞了! 漫不经心的啜饮着红茶,雪侬绞尽脑汁苦苦思索要如何脱离眼下的困境才好,没注意到其他三人已用完早餐,正用三双好奇的眼盯住她研究。 她究竟会想出什么无与伦比的馊主意来解决目前的难题呢? 「好,结婚就结婚!」蓦地,雪侬毅然道,一脸「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壮烈。「但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埃米尔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我们要在乡下的小教堂举行秘密婚礼,」雪侬的语气十分坚决。「不通知任何人,也不举行婚宴。」 「可以。」埃米尔很爽快的颔首同意。 雪侬再瞥向雅克。「婚礼一结束,雅克就得跟我回去,也不准再自己跑到这里来!」 雅克更阿沙力。「没问题,没有妈咪的同意,我绝不会再自己跑来了!」 雪侬点点头,视线又回到埃米尔那边。 「最重要的是……」她严肃的目注埃米尔。「我带雅克回去后就不会再来了,倘若哪天你后悔了想另外结婚的话,请务必记得我们举行的是秘密婚礼,你只要私下去办离婚就行了,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人知道你结过婚又离婚了。」 拿破仑和约瑟芬可以离婚,他们当然也可以,这就是她的解决之道。 这也是拿破仑最伟大的功绩之一——婚姻状况非宗教化,无论是结婚或离婚,再也不需要经过教会的恩准了,不像亨利八世,想离个婚还得先跟教宗拍桌翻脸,最后干脆砍掉老婆的脑袋,一了百了,还可以省下好几笔赡养费。 悄悄结婚,偷偷离婚,正适合他们。 「我会记住。」浓密的睫毛垂落下来掩住半眼,埃米尔的表情依然莫测高深,总是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很好,」雪侬满意地点了一下头。「那我们就结婚吧!」一口气喝完红茶,她起身,伊德也跟着起身。「我想我最好『回去』拿几件衣服过来,不然你也不敢让我穿这样出门。」 一待她离开餐厅,伊德又坐回去继续用早餐,雅克奇怪地看着他。 「伊德叔叔,你干嘛起来又坐下,起来又坐下的?」 「这是礼节,」伊德莞尔道。「在女士们出现或离去时,绅士们必须起身以示礼貌。」 「那爸爸为什么不用?」雅克用叉子指指埃米尔。「他不是绅士?」 「我想……」伊德斜睨着埃米尔,唇边笑意放肆地拉开。「也许你父亲知道,如果他真的起身的话,你母亲可能会一路逃回东方去!」 雅克听得哈哈大笑。「真的耶,我从没见妈咪这么害怕过任何一个人呢!」说着,他眼中亮起狡猾的光采。「这倒方便,以后若是我想做什么妈咪不允许的事,我只要躲到爸爸这边来做就行了!」 「我会先揍你一顿屁股!」埃米尔以最平静的语气警告他,再问:「你母亲接受过洗礼吗?」 不满地呃起小嘴,雅克忿忿地喝下一大口巧克力,「有,虽然妈咪是无神论者,但我们家都信奉天主,所以外公要求妈咪也得领洗。」他咕咕哝哝地说。 「那就没问题了。」埃米尔喃喃道。 「为什么?」雅克好奇地问。 「很简单,任何一对已领洗者所缔结的婚姻是不被允许离婚的。」一旁,伊德代替埃米尔作解释,「既然你母亲不信教,她应该不知道这点……」他笑得一脸奸臣样。「既然领过洗礼,你父亲和你母亲就不能离婚了!就算她坚持要离,你父亲也可以拿出这个理由拒绝,对吧?」最后两个字,他是在问埃米尔。 埃米尔无语,默默喝茶。 伊德笑笑。「不过,你不怕她真的不回来了吗?」 埃米尔依旧默不吭声,仅将目光移向雅克那边,后者得意洋洋的猛拍胸脯,自信满满。 「没问题,交给我就搞定了!」 话刚说完,雪侬又跑回来了,一脸莫名其妙的惊讶。 「埃米尔,衣橱里那些衣服是你替我准备的吗?」 「不是。」 「那是哪里来的?」 「突然出现的。」 突然出现? 难不成又是…… 「喔……」雪侬两眼飘开,不太自在的咳了咳。「那么,既然我的衣服有了,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了。」 「不,还少一件。」 「哪一件?」 「结婚礼服。」 「咦?结婚礼服?不需要吧?」 「一定要!」 「可是……」 「不要跟我争辩这件事,我绝不让步!」 他不让步,难不成要她让步? 门儿都没有,去爬窗吧! 雪侬马上两手叉腰,气势汹汹的跟他争辩起来,在「辩论」这门学问上,她可是学有专精的,前年在撰写博士论文时,她都不晓得跟教授咆哮山河多少次了。 只可惜这场辩论还没开张就已决定她要输场,因为她是占下风的一方。 一开始,埃米尔便彻底实现了他的宣言,十分坚决,不肯稍让半步;雪侬更不愿认输,打死不低头,结果两人当场就在餐厅里掀起第二次巴黎大革命战火,枪来炮往激战了数百回合,最后大概是不耐烦了,埃米尔索性站起身来,用他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轻而易举地将低低在下的雪侬压成一张薄薄的玻璃纸,还是透明的。 雪侬不得不仰起脸来——总不能对着他的胸膛吵架吧,结果,她马上搞丢了她的声音。 虽然不甘心,但每当埃米尔一语不发地用那种深沉不可测的幽邃目光凝注她,彷佛她就像一方透明水晶般一目了然,随便扫两眼就可以扫瞄出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似的,不由自主地,她的心虚又开始无限度暴涨,漫淹三大洋五大洲,明知不可能被他看出什么蟑螂蚂蚁来,偏就是七上八下的不安心,只能猛吞口水,根本说不出半个字来。 所以说,心中有鬼的人吵架永远吵不赢,没辙,她只好举起小白旗投降。 「好好好,等结婚礼服就等结婚礼服,不过能不能请问一下,要等多久?」 「起码十天半个月吧。」 「……enculer!」 「跟九年比起来,你不认为十天半个月很快了吗?」 「……」 真正狗屎! 第三章 为了等待那件伟大的结婚礼服,雪侬只好乖乖在埃米尔这里留下来,是在等待结婚礼服做好,更是要盯住雅克,免得他莽莽撞撞闯出什么收拾不了的祸。 前提是,她自己没有先制造出什么麻烦来。 「等等,雅克,你要到哪里去?」 「地下室。」雅克头也不回地道。 伊德带头,小鬼紧跟在后,一大一小一对贼似的,他们想干嘛? 「到地下室做什么?」 「伊德说好酒都藏在地窖里嘛!」 话刚说完,两人己消失在地下室门后了,雪侬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想了想,决定自己也来探险一下,先搞清楚这栋宅子的原始隔间再说,免得要上哪儿都得人家带路,明明是她住了十几年的家说。 「啊,对不起,对不起,原来这里是书房,抱歉,打扰了!」 雪侬连声致歉,忙又关上门,不过门尚未完全阖上,忽又被推开,脑袋又探进来。 「对了,埃米尔,记得十年前你来巴黎时并不是住这里的不是吗?」 慢条斯理地,埃米尔放下笔,往后靠上椅背。「不是。」他只穿着一件纯白色的衬衫和黑长裤,没有外套也没有领结,上面几颗扣子也没扣,看上去十分优雅,还有几分率性。 脑袋困惑地歪了,「那为什么要搬到这里来?」雪侬又问。 埃米尔先没回答,勾勾手指头要她进去,雪侬耸耸肩,一连进入书房,一边好奇的环顾左右四下打量。 这间书房比以前那栋宅子里的书房舒适多了,除了一整面墙是机械工程的书,埃米尔身后的墙面则排满了有关于酒的书籍以及酒柜,另一面却是一整排面对森林的落地窗,带着甜甜青草味的微风徐徐吹拂进来,消去不少酷热的暑气。 「那里的房子全部被拆了。」埃米尔说,一面从身后拿了一瓶酒和两只酒杯。 「啊,对喔,拿破仑的巴黎大改造计画几乎拆掉了整座巴黎市!」雪侬恍然大悟,「所以你才到这边来另行建屋居住,不过……」她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请问女主卧在哪里?」 「没有。」埃米尔。「只有主卧室,不分男女。」 「这不合乎潮流吧?」雪侬喃喃道。 在十九世纪,贵族仕绅的夫妻通常是不同房的,更绝大多数,男女主卧室是位于不同栋的建筑,除了大客厅和餐厅是共用的之外,夫妻各自在自己的领域里过自己的生活,只有在吃早餐的时候闲聊两句枯燥无味的话题。 只要妻子尽责地为丈夫生下继承人,之后夫妻两人就可以各过各的生活,丈夫有丈夫的情妇,妻子也有妻子的情夫,两方皆大欢喜,这才合乎潮流。 埃米尔似笑非笑地浅撩唇角。「你忘了吗?我是个落伍的人。」 「那我要睡哪里?」雪侬脱口问,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不,不必告诉我,我知道了,我睡……」她想说睡客房,可是…… 「自然是跟我睡。」埃米尔泰然自若的递出一杯酒给她。 可恶,他是故意的! 雪侬恨恨地抢过酒杯来,泄愤似的灌下一大口,不到两秒钟,那柔丝般的神奇滋味就让她忘了前一刻的怨怒,一脸惊喜地咂舌回味口中的余韵。 「红果和樱桃的气息,优雅愉悦的芳香,我喜欢,这是哪一年的?」 「五三年。」埃米尔也浅酌一小口。 「好年分!」雪侬又轻啜一口,连连点头。「可惜,生命周期似乎不太长,最多五年。」 埃米尔的眸子从杯沿上方凝视她。「看来这九年里,你学了不少。」 雪侬耸耸肩,拎起裙摆在桌前坐下。 既然暂居在这时代,就得乖乖换上这时代的服饰,虽然她的硬纱衬裙已不符合这时代流行需求的那么宽大,不过在家里就不必太讲究了,夏天穿长裙就够辛苦了,她可不想太委屈自己。 至于头发,她也没有闲情逸致去戴这年代流行的卷曲发条,搞不懂戴上满头义大利螺旋面到底有什么好看的,随便在脑后梳个发髻,再插个发梳就够多了。 「听雅克说,艾莎和你堂哥的三个孩子都由你扶养?」 「是。」 「他们也住在这里吗?还是夜丘?」 「不,他们住在巴黎市中心的新建公寓里,对他们而言,夜丘太无聊了。」 在她看来,巴黎才无聊呢,每天都是宴会、舞会、歌剧,真是浪费生命! 「你常常去看他们吗?」 「从来没有,但他们每一年都会回夜丘去住上十天半个月。」 「咦?既然你负责扶养他们,怎能不常常去探望他们?」 「我不想离开夜丘,事实上,自从解决那位越南公主的麻烦之后,我就不曾离开过夜丘了。」 「为什么?」 「怕你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那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听在雪侬耳里却有如被人扔了一瓶冒烟的硝化甘油到她手上,而她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它,屏息了两秒,她猝然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视若无睹地望向绿意盎然的森林,心头宛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焰住似的揪成一团,胃也抽紧了。 他甘愿守在夜丘整整九年不离开,就为了等她? 她无法理解,只不过是一时迷上她而己,短暂的迷恋总是有清醒的时候,但他却执着了整整九年,为什么? 因为他们没有正式道过别,所以他终结不了这段迷恋吗? 「雪侬。」 不知何时,埃米尔悄悄来到她身后,双臂亲昵地环住她的腰,一阵甜蜜的温暖立刻包围住她,她轻飘飘地倚入他怀里,贪婪地品味散发在空气中的愉悦。 「嗯?」 「九年前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头一次见到你,我就迷上了你……」埃米尔低沉地呢喃。 「我知道。」日记上写得清清楚楚的,不知道才怪。 「但当时我以为只要能够得到你,很快就可以抛开对你的迷恋了……」 「这我也知道。」她也认为应该是如此,特别是经过了九年的分别之后,他早该将她抛到宇宙另一头去了,谁知他竟然…… 究竟是为什么? 「可是……」埃米尔将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上,嗓音轻柔如丝。「那一夜风雨中,你逼使我发泄出心中的怒气,当风雨停歇时,你也抚平了我心中的暴风雨,当时我就明白,我不再迷恋你了……」 「……」是吗?那他干嘛守在夜丘等她九年? 「因为我爱上了你,雪侬,这就是我忘了告诉你的事。」 他……爱上她了? 乍闻这震撼性十足的告白,雪侬先是一阵错愕,然后是激动、狂喜——按照以上的顺序各三秒钟,但不到十秒钟,情绪忽又急转直下,一路狂泄到冰点以下,狂喜化为惶恐、慌乱、骇异——同时发作,她猛然回身推开他,好像被人自身后捅了一刀似的,一时失措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不,不对,他怎能爱上她,他爱的应该是另一个女人呀! 然而眼见埃米尔总是深沉不可测的眼神因她拒绝的姿态而流露出受伤的表情,显然他是真的受到伤害了,才会突破他钢铁般的自制而显露出来。 这个成熟的男人依然有他的弱点啊! 「埃米尔……」她不由吐出叹息似的呢喃,僵硬的身子悄然融化,坚强的意志又迟疑了。 她主动趋前环出双臂圈住他的腰,眷恋地贴在他温暖的胸膛上好一会儿,再徐徐仰起脸来与他四目相对,晶莹的目光中充满了无奈,难以割舍的痛楚刺穿了她的心,理智与感情在脑中激战。 「雪侬?」他俯下唇来覆上她,声音低哑而饱含无限柔情。 「你……」她忧愁的轻叹。「不能爱上我啊!」 「不能?」 倘若埃米尔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没有在历史上留名,也没有留下任何纪录的阿猫阿狗,她就不需要这么在意,在发现自己怀孕当时,她一定会设法说服自己,既然他只是历史洪流中一粒无关紧要的小砂子,可有可无的小卒子,那么她跟他搅和在一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二十世纪也罢,十九世纪也无所谓,只要影响不了历史就没什么关系,然后,她会被自己说服,纵容自己顺着感情而行。 可是……可是…… 「不能。」 「为什么?」 为什么? 她能说吗? 如果可以,她全心全意希望能够抛开一切顾虑,放纵自己的感情,爱他、陪伴在他身边,直到世界末日来临的那一天。 如果他只是历史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子的话。 但事实偏偏不是,虽然他并不是什么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可是在勃艮地的地方性图书馆里还是找得到有关于他的纪录——因为他是康帝酒园历代主人之一,虽然不多,毕竟还是有,而且纪录上还明载他曾经闹过一件丑闻,既然有纪录,那件丑闻便非发生不可,因为有纪录的历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不过这还不算什么,如果只是一般性的绯闻,影响也大不到哪里去,重点是,他是爱上了一个女间谍。 不用怀疑,只要跟「间谍」这两个字搭上边,无论发生任何事肯定都是超大条的,就连打个喷嚏都可能把凡尔赛宫吹到北京去,否则以这时代的潮流,已婚男人另有情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不太可能闹出什么丑闻。 除非那个女间谍牵扯上什么大事件。 而一八五七年正是好战的拿破仑三世在位,八九不离十跟战争有关系,即使她万分痛恨必须眼睁睁看着埃米尔和那种肮脏事扯上关系,但那是历史,不是小学生写作文可以随心所欲想修改就修改的,无论是好是坏,都只能按照既定历史去走,不然她干嘛这么辛苦的压抑自己的感情? 但现在他竟然说他爱上她了,难道她终究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历史,造成历史的变动,成为改变历史的大罪人? 上帝,历史不会有什么可怕的大变动吧? 搞不好是扭转了某场决定性的战役,譬如英法联军被打败了,或者奥地利在义大利打了大胜仗,也可能法国会打赢普法战争,结果好大喜功的拿破仑三世继续做永世不朽的革命皇帝,还有四世、五世、六世……直至征服全世界…… 见鬼,不会这么恐怖吧? 不不不,不会的,或许埃米尔只是自以为爱上她,但总有一天他会碰上命中注定的女人,当他爱上那个女人时,才会发现此刻他对她的爱其实只是一种错觉。 最好是这样! 「埃米尔。」 「嗯?」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当他真正爱上那个女间谍时,他就会明白了。 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希望自己所爱的男人也能爱自己,她也是,但事实是,她不能享有这种奢求。 谁让她和他是分属于两个世纪的人呢! 雪侬担心雅克会闯祸,没想到先招惹上麻烦的却是她自己。 不过说是麻烦,其实也不真算是麻烦,真正的问题是会牵连上埃米尔,但当时的她并不知道…… 「希金,请帮我准备马车,谢谢。」 「请问夫人要上哪儿?」 随便哪里都好,只要能躲开埃米尔就行了! 倘若他没说过爱她,即使分开是必然的结果,她依然渴望能够把握这难得的机会,珍惜与他共处的每一分每一秒,浓醇的情意,美妙的回忆,不管经历的时间多么短暂,都会在她心中逗留一生一世。 但他说了。 不为她自己,只为了他,为免他愈陷愈深而惹来更多困扰,她不得不忍痛放弃与他相处的机会。 不过晚上睡觉时是绝对避不开的,就算她躲到天涯海角去睡,甚至跑去和雅克窝一床,埃米尔还是会走遍天南地北去找到她,然后大剌剌的把她扛上肩,在她的尖叫声中捉回他床上去玩一场两人都爱的翻滚游戏。 好吧,晚上避不过,起码白天要避开。 于是,几天后,趁埃米尔一大早就到公司去处理公务,而雅克又和伊德躲进地窖里「评监」埃米尔的藏酒,雪侬决定溜出门去走走,不到睡觉时间不回来,这总该能避开埃米尔了吧? 「呃……我想去看看结婚礼服缝制得如何了。」 「那么,夫人是要敞篷马车?」希金细心的再问。 雪侬不耐烦地拉拉裙摆,不经意露出硬纱衬裙的精致蕾丝。 就算要出门,不管流不流行、时不时尚,她还是不想把自己关在鸟笼里,不然光是想坐下就可能先趴到地上去找金子,或是转个圈就把一旁无辜的小弟弟、小妹妹撞到艾菲尔铁塔上去放风筝,那可就精采了。 她可没计画要替鼻子做整型,或被告随身携带凶器! 「那还用说,这么热的天气关在厢型马车里,等我回来时早就焖到熟透了,再洒点调味料就可以给埃米尔做晚餐的主菜了,你认为如何?」 「谢谢夫人,不过先生吩咐过晚餐想吃小牛肉。」希金一本正经的婉拒了。 这家伙不会是从英国来的名牌管家吧? 「请等一下,那家伙又是干什么的?」雪侬怀疑地指指那个刚爬上马车后仆人座的家伙。 「索瓦老爷的随从亨利,暂调至夫人身边供夫人差遣。」 「不需要吧?」 「这是规矩,请夫人莫要推辞。」 见鬼的规矩,根本是多事,可恶,下次她要从后门偷溜! 「请告诉我,希金,这时候哪里最热闹?」 「中央市场。」 「是喔,那看过礼服之后,我就顺便上中央市场去逛逛吧!」 马车离去,悄悄地,大门口竟出现了应该早已出门的埃米尔与雅克,父子俩的表情同样奇妙,清清楚楚写着阴谋两个大字,法文的。 「你确定是今天吗,雅克?」 「请不要问我这种事,爸爸,应该问你自己的记忆力如何才对吧?」 「不过,如果爸爸的记忆力没有凸鎚的话,这至少可以保证妈咪非再来一趟不可了!」 在拿破仑的钢铁雨伞型中央市场于二十世纪六o年代被搬迁至南郊之前,巴黎市内最早清醒的区域,毫无疑间是中央果菜市场。 清晨三、四点,市场的搬运工、批发商和订货商等就已在市场内忙碌的穿梭来回,由于出门前多半只吃了一些咖啡和面包奶油,他们的工作又十分消耗体力,因此到了上午十点左右便需要来顿够结实、够分量,又简单又便宜的大餐补充一下能源,不然市场还没打烊,他们就得先暂停营业了。 雪侬就在大家捧着餐盘大快朵颐的时候来到中央市场。 「原来这就是拿破仑的铁伞市场,的确……」她好奇的东张西望,随从亨利尽责地尾随在她身后。「嗯嗯,挺有风味!」脏乱嘈杂得很有风味。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鱼腥膻和羊骚味,满地黏糊糊的脏水,一脚踩下去总伴随着咕叽咕叽的配乐,顺便溅起几道疑似谋杀后的血迹,那些捧着餐盘聚在一起的工人却似一无所觉,兀自大口喝酒、大口吃东西,一连拉开大嗓门出口成「脏」的闲聊,豪气干云,气势磅矿,标准十九世纪巴黎低下阶层风格。 「他们在吃什么?」 「多半是廉价的蔬菜和较不高尚的动物部位。」 是喔,蜗牛就够高尚了! 「譬如?」 「牛颊肉、牛肚、羊肚,猪脚羊脚,公鸡鸡冠,或者公羊的骄傲。」 「公羊的骄傲?」都被吃光了,还有什么好骄傲的? 「就是公羊的……」亨利用力咳了两下。「那个!」 见亨利说得不太自在,眼神还游移不定的飘到两旁去流浪,雪侬脑际灵光一闪,豁然恍悟,差点笑出来。 「喔,那个『骄傲』!」 「呃,对,那个骄……咦?卡帕娜夫人也来了!」 「卡帕娜夫人?」雪侬疑惑地重复,目光下意识随着亨利的视线转动,寻找目标。「谁……哇,美人!」 高尚的淑女不应该出现在这种时候的中央市场,雪侬以为她是唯一仅有的一个异类,没想到会在嘈杂喧嚣的市场通道上面对面碰上另一位,还是个黑发黑眼的萨丁尼亚美女,娴静优雅体态端庄,有贵妇人的雍容风范,也有纯女人的妩媚风情。 不过最教雪侬佩服的是,要到这种满地污泞的地方来,那位美丽的贵夫人竟也坚持要套上撑裙架,宽大浑圆的莲蓬裙穿在身上好像挂着半个地球在身上。 应该是西半球吧! 「她是谁?」 「卡帕娜夫人拥有一家高级沙龙。」亨利低声解释。 「艺文沙龙?」雪侬好奇的盯住对方看,对方也跟她一样惊讶的看回来。 「这个……」亨利想了一想。「算是吧,正确讲应该是研究政治历史的沙龙,在那儿出入的主要是政治人物与外交官等绅士名流,是十分高尚有水准的沙龙。每一回沙龙举办宴会之前,卡帕娜夫人都会亲自出来选购食材以确保餐饮的品质。」 「是喔,不过……」雪侬有点疑惑。「她亲自跑到这种地方来,她的丈夫没有意见吗?」 「卡帕娜夫人原是法国驻奥大使的妻子,四年前她丈夫过世,遗留给她不少财产,她才有能力设立沙龙。」 「原来她丈夫已过世了,那么……」雪龙收回视线。「你之所以会那么清楚,是因为埃米尔常常去卡帕娜夫人的沙龙『研究历史』罗?」一个疑问产生另一个疑问,最后,终于到达真正的疑问。 她没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点酸溜溜的,但忠心的亨利即刻注意到了。 「不不不,先生从来没去过卡帕娜夫人的沙龙,事实上,先生已有九年没有来过巴黎,而卡帕娜夫人的沙龙是三年前才开始的,先生不可能去过!」他慌忙为主人辩解。「说实话,我会这么清楚是因为席勒少爷是沙龙的常客,他……」 他犹豫一下,不晓得适不适宜再往下说,但为了主人的「清白」,他还是照实说了。 「呃,席勒少爷似乎迷上了卡帕娜夫人的外甥女,不时丢下工作不管,流连在沙龙里,索瓦老爷常常命我把席勒少爷捉回公司里去工作,老实说,连我都觉得席勒少爷实在太不像话了。」 「埃米尔不知道吗?」 「当然知道,先生也因此警告过席勒少爷好几回,并拒绝替席勒少爷支付生活之外的额外开销,希望席勒少爷能知所警惕,可惜席勒少爷丝毫不懂得收敛,还到处放话说先生已立他为继承人了,再以先生的继承人身分到处挂帐,甚至上赌场欠下不少赌债呢!」 有其祖必有其孙,又是另一个弗朗! 雪侬暗忖,决定要警告埃米尔小心一点,然后望着卡帕娜夫人竟然笔直地正对着她而来,猜测对方想干什么? 不会是想在这种地方「招揽生意」吧? 卡帕娜夫人先看一下亨利,再以一种贵族式的高雅腔调询问:「难得在这里见到东方人,请问这位夫人是?」 原来她是认出了亨利。 雪侬恍然大悟,正想回答对方,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亨利便抢先替她回答了,而且神态间十分得意。 「于夫人是先生的未婚妻。」 闻言,卡帕娜夫人即刻收回目光移向一侧,「原来是你们那位席勒少爷的未婚妻。」她低语,口气间隐约有几分轻蔑,别说礼貌上的打招呼,似乎连看都不屑再多看雪侬一眼。 「不不不,是埃米尔先生,他也到巴黎来了。」亨利郑重更正。「自从埃米尔先生的宅邸兴建好之后,埃米尔先生从没有来过,因此那儿一直都只有管家、厨师和两位杂务女仆,埃米尔先生来得又很突然,来不及徵雇新的仆人,索瓦老爷才会把我调到埃米尔先生的宅邸。」能够甩开那个狐假虎威的纨绔少爷,升级伺候真正的「老大」,这就是亨利得意的地方。 「裘雷欧瓦?他离开夜丘了?」卡帕娜夫人错愕地惊呼,目光刷一下又拉回雪侬身上,眼神中除了惊愕之外还有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他的……未婚妻?」 有问题! 雪侬眯起双眼。「你认识埃米尔?」女人是好奇的动物,尤其是有关于「她的男人」的事,不立刻问出来脑筋会暴走的。 卡帕娜夫人又盯着雪侬看了好一会儿后才开口,「每年十一月,我都会亲自到勃艮地选购葡萄酒。」表情已回复原先的端庄高雅,声音柔和温婉,就像贵夫人最完美的典范——专门放在橱窗里展示用的。 「所以,你认识他一段时间了?」 「三年。」 「是吗?我认识埃米尔十年了!」雪侬脱口而出,带着很明显的炫耀性质,说完才察觉自己的表现很幼稚又无聊,超丢脸。「呃,我是说,我好像从没听他提起过你。」 卡帕娜夫人眼中掠过一丝黯然。「或许对他而言,我只不过是一个客户,不值一提吧!」 见状,雪侬几乎可以肯定眼前这位卡帕娜夫人对埃米尔的感觉可不仅仅是单纯的主客关系而己,卡帕娜夫人要是对埃米尔没有什么「特别a计画」,她就把眼睛挖下来炒辣椒! 只是不知埃米尔对卡帕娜夫人又是什么想法? 原计画晚餐时间过后再回埃米尔的宅邸,但与卡帕娜夫人分开后,雪侬马上就吩咐亨利送她回家。 「咦?你今天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过刚好,我有事要问你!」 顾不得讶异,她一把捉住埃米尔,只顾把埃米尔往书房里拖,没注意到埃米尔与雅克交换了一下眼色,雅克还比了个ok的手势。 没错,是今天! 「说,你跟卡帕娜夫人有什么关系?」前言省略,一开口便直捣黄龙。 「生意关系。」埃米尔好像早有准备,以最从容的态度回答她。 「她很美!」雪侬指出事实。 「的确,像悬挂在皇宫大厅的画像。」只供观赏评鉴,其实一点内涵也没有。 「她还是个贵族夫人!」 「贵族都是虚有其表的废物。」 「可是……」才两个字,刚起头的潺潺塞纳河突然断流,雪侬张着嘴僵住。 请等一下,她在吃什么美国干酪醋? 不管是卡帕娜或卡蜜拉,埃米尔想跟任何女人来上几条香肠火腿,她都没有权利说话不是吗? 没错,她是没有权利! 「可恶!」她咒骂着回身走人,骂自己,也骂这该死的十九世纪! 埃米尔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目光沉静如晦,唇角若有似无地勾了一下,回身面对儿子,父子俩交换着只有他们明了的眼神…… 再过一个星期,结婚礼服终于赶制完成,在这之前,埃米尔和雪侬早已在巴黎市公所的婚姻证书上签好字,并在婚姻证书上认领雅克为婚生子,同时确认了他们母子俩的合法身分,因此礼服一完成,他立刻带着雪侬和雅克回到勃艮地,在一座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里的小教堂举行宗教仪式。 婚礼过后,众人回到古堡,雪侬立刻进入主卧室找到「门」,一俟埃米尔和雅克道过别,半刻也不敢多耽搁,她立刻牵起雅克的小手。 「我们……」一颗心拧得像脱水机里搅成一团的破布,她几乎说不出话来,也不敢看埃米尔,唯恐一时冲动改变主意,而他们是不能不回去的。「要回去了。」语毕即毅然拉着雅克进入「门」后,门,轻轻关上。 埃米尔默不吭声的目注雪侬母子俩离去,随即回到楼下书房,伊德正在等他。 「他们走了?」 「走了。」 「现在呢?」 「回巴黎。」 「咦,回巴黎?干嘛?」 「卡帕娜夫人,她会去找我,然后我就得尽全力去追求她。」 「耶?」 「接下来,我会不会死就得看雪侬了!」 死?! 伊德的脸突然抹上一层锅底灰,好像绿巨人刚发现自己变成粉红色的玉米粒,无限惊恐。 「请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为了让她回到我身边,我不能不冒这个险。」 「对不起,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不过放心,我会预先写好遗嘱放在律师那里,如果雪侬没有回来,有遗嘱就不会引起争执了。」 「你你你……你要写遗嘱,还教我放心?」 「你不认为我应该留下遗嘱?」 「……我想接下来九年我最好都跟紧你!」 第四章 「以前这里都没有『门』,为什么现在突然有了呢?」 「也许是因为我把这本日记拿到巴黎来了吧?」 「日记?」望定书桌上的日记,雪侬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再转注雅克。「原来是你把日记拿到这里来的。」 目中闪过一丝诡异,雅克耸耸肩,默然承认。 「也就是说,我得再把它拿回古堡?」 「那也不一定,或许只要离开妈咪的房间就可以了。」 「是吗?」雪侬有点,不,是很怀疑。「好吧,试试看!」 雅克说得果然没错,日记一离开雪侬的卧室,「门」就不再出现了。 「那要藏在哪里呢?」 「我的房间吧!」 「呃……好吧,就交给你了,收好喔!」 于是,日子又恢复正常了,当杜奥家其他人陆续度假回来后,也没有人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暑期过去了,杜奥爸爸、妈妈的结婚纪念日也过去了,各人各自回到上班、上课的岗位上,雪侬放弃了大学讲师的工作而选择到中学教中文,那比较符合她现时现刻的实际需要:单纯,不需要花太多脑筋,只要她会说、写中文就行了。 大家都很正常,只有雪侬的心情不太正常,但她把所有的不正常全都隐藏起来了,以前的她做不到,现在做得到了。 辛苦了九年才把埃米尔的身影锁在思念的记忆中,不过刹那间,所有努力俱成泡影,锁禁的身影竟是如此轻易便摆脱层层严密的桎梏,不断在她的生活中侵袭骚扰,使她平静的心灵再度掀起不安的骚动。 为何她不能和他在一起? 再一次,她不断问自己,再不断回答自己、警告自己,分开才是正确的,因为他们是不同世纪的人,原本就不应该在一起。 九年前的挣扎、痛苦再度回到她的生命中,但这回,她只能独自品尝。 然后,当她再也隐瞒不住「做坏事」的后果时,她又站在全家人面前,万分尴尬的宣布她的最新计画。 「我,咳咳,又怀孕了。」 刹那间,除了杜奥爸爸、妈妈和费艾之外,众人皆错愕的傻了眼,一屋子失措的呆子,几个人傻眼就有几张下巴掉到地上,杜奥家老三还喷了满地咖啡,不过,还是没有任何人说出任何令人伤心的话,甚至没有任何责问与质疑。 「想生?」杜奥爸爸神情自若地问。 「我想……是吧!」 「那就生吧!」 ok,讨论结束,大家各自散场去吃水果。 雪侬则回房去把九年前穿过的孕妇装再翻找出来,盘膝坐在床上,面对堆满一床的孕妇装,她仔细的一件件察看是否有需要缝补的地方。 「去买新的吧!」 雪侬回眸瞄一下斜倚在门旁的费艾。「虽然式样过时了,但这些都还能穿,再 买新的太浪费了!」 费艾慢吞吞地走进来,在落地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深思地凝视她许久。 「你……不觉得辛苦吗?」 雪侬纳闷地又瞟他一眼。「我不懂,什么辛苦?怀孕吗?每个女人都一样,我想我也没什么不同吧。」 费艾摇摇头,欲言又止地蠕动了半天唇,无声的叹了口气。 「你真那么爱他?」 雪侬静了一下,然后慢条斯理地挺直腰,转眸望定费艾,这是头一回有人坦率的、直接的和她提起孩子的爸爸,而且是费艾,她觉得不能随便打混过去。 「是的,我爱他,真的很爱他!」 「为什么?他到底有什么特别?」 「特别?」雪侬歪着脑袋沉吟。「是的,他是很特别,遭遇特别、个性特别,没有多少人爸爸是被亲叔叔害死的,而且他的堂侄也有谋害堂叔的倾向;也没有多少人能够拥有三种全然不同的个性,除非是多重人格,但他不是,是环境迫使他演变出三种个性,而且总是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 她又看回费艾,坦然的面对他。「说实话,你们不过相差一岁,但他却比你成熟许多,对我来讲,你只是一个很疼爱我的哥哥,而他却是个成熟的男人,你能了解吗?」 「大概吧,」费艾苦笑,神情怅然。「无论如何,我只是一个哥哥。」 「你是最疼我的哥哥!」雪侬重重道。 费艾点点头,「那么……」他偏首望向落地窗外,落寞的目光似风中的云絮般飘忽。「无论何时,当你有需要时,别忘了我就在这里。」 眼眶泛起一阵湿热,雪侬只觉鼻头又酸又涩地想哭。「我永远都不会忘!」 他爱她,她知道,他真的爱她,可是她不爱他,至少不是以男女之情爱他,从十一岁那年头一次见面起,费艾就只是她的哥哥,直到未来最后的那一刻,他都只会是她的哥哥。 因为她最深挚的爱早已交付给另一个男人了! 预产期在三月底,雪侬却在二月中就早产生下了另一个儿子,因为她不小心摔了一跤,幸好结果不是太糟糕,小娃娃在保温箱里睡了一个月后就可以回家了。 「爸,小家伙的名字呢?」 「迪亚尼。」 杜奥布罗杰家所有孙辈的名字都是集全家所有人智慧于大成而共同命名的,唯有雪侬的两个儿子的名字彷佛早已预定好似的,杜奥爸爸总是独断独行,从不徵求任何人的意见。 「迪亚尼?还不错嘛!」 「接下来若有女儿就叫依芬妮和法兰西丝卡。」 「……」 谁跟他接下来,还两个呢! 几天后,午餐刚过不久,夜丘的酒庄负责人亲自送来几瓶酒庄精选珍藏二十年以上的佳酿,每回布罗杰家有小鬼出世时总是如此,珍藏的佳酿就是为了特殊时刻开瓶庆祝的。 「先生、夫人不在吗?」 「爸爸、妈妈去赴宴了,我先陪你聊聊吧!」 大家都上班、上课去了,只有她仍在产假期间,可以悠闲的躲在家里啃瓜子、看小说,闲来无事再去逗逗小娃娃。 说笑片刻后,酒庄负责人似是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下。 「对了,记得你曾经问过我关于埃米尔.裘雷欧瓦的事,对吧?」 「对,不过……」 她想说不需要知道太多了,但酒庄负责人却兴匆匆的抢她的话。 「当时熊熊一下我记不起太多,但后来我又陆续记起了一些,我太大也提醒了我不少,譬如埃米尔的确结过婚,最有趣的是,他妻子的名字和你一模一样,也叫雪侬呢!」 「耶?!」 「还有,他的长子也叫雅克。」 「骗人!」雪侬惊诧地失声大叫。 「不,不骗人,是真的!」酒庄负责人笑道。「他的次子叫迪亚尼,我想不会那么巧,你第二个小子也叫迪亚尼吧?」 「迪……迪亚尼?」雪侬惊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是的,迪亚尼。」酒庄负责人点头证实。「而且啊,他闹的那件丑闻其实并不真算是丑闻,呃,这么说也不对,应该说,那的确是件丑闻,但事后不久,他的名誉就被澄清了。」 「澄清?能不能……」觉得喉咙有点干哑,雪侬硬吞了一下口水。「能不能麻烦你说清楚一点?」 「可以啊,嗯,让我想想该怎么说……」酒庄负责人抚着下巴沉吟片刻。「其实,起初那也不是什么丑闻,毕竟在那时代里,已婚男人有情妇,已婚女人有情夫都是很正常的事,埃米尔已婚却又去追求卡帕娜夫人,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卡帕娜夫人?!」雪侬再度失声尖叫。 酒庄负责人颔首。「是,她是义大利烧炭党安排在法国的密探,利用沙龙做掩护,在那些政治人物身上挖去不少国家机密……」 「原来她就是那个女间谍!」雪侬喃喃自语。 「没错,就是她,烧炭党的女间谍,我想你应该知道烧炭党吧?那是十九世纪活跃在义大利各国的秘密民族主义政党,所追求的是统一自由的义大利,但义大利人的利益在克里米亚战后的巴黎和会上被忽视了,愤怒的烧炭党因而密谋行刺拿破仑三世……」 「一八五八年一月十四日,义大利民族主义者feliceorsini意图行刺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但失败了。」雪侬低喃。 「对,对,就是那件事,但在刺杀行动之前半年,埃米尔就不知从何得知烧炭党计画对法国不利,于是开始积极追求卡帕娜夫人,想尽办法从卡帕娜夫人那儿探知烧炭党的刺杀计画详细内容,并及时对官方提出警告,烧炭党的刺杀行动因而失败,不然拿破仑三世的生命应该会提早十五年结束……」 「天!」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事发当天,卡帕娜夫人立刻被逮捕,隔天,丑闻便爆发出来,说埃米尔爱上了女间谍,还有人说埃米尔也应该被逮捕,因为他也有可能参与出卖法国的计画。幸好,再隔日,官方便出面澄清,说明事实真相,强调埃米尔是忠心向着法国的,拿破仑三世还亲自接见并赐封埃米尔为男爵……」 拿破仑三世册封了三十四位贵族,原来埃米尔也是其中之一。 「这就是他所闹的丑闻?」雪侬啼笑皆非的喃喃道。 「事实上,只有一天而已。」 「……」雪侬捂着额头,已经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埃米尔牵扯上的果然是够大条的大事,却不是以她所以为的方式被牵扯上,再说得更正确一点,埃米尔根本就是自己一头栽进去的。 但最重要的是,埃米尔并没有爱上女间谍,相反的,是女间谍爱上了他,才会被他利用,而不是他被她利用,这么一来,他说他爱上她,或许是真的呢! 想到这,雪侬不觉偷偷笑了起来,心头喜孜孜的直冒香槟泡泡,不料酒庄负责人的故事才说到一半,还没讲到最精采的部分呢。 「不过,事情并不是这样就结束了。」 「不……不是吗?」雪侬的笑容僵在半途。 根据历史上记载,烧炭党并没有再试图刺杀拿破仑三世了呀! 「好好一件完美的刺杀计画被破坏了,你想烧炭党会不生气,不会想办法报复吗?」酒庄负责人理所当然地反问。 「报复?」雪侬的喉咙好像被一颗大石头卡住。「他们……想如何报复?」 酒庄负责人咧咧嘴。「辛辛苦苦计画了那么久,总得要有一个人死吧?」 雪侬倒抽了口寒气——正宗北极吹来的冷气,还夹带着刚从天上飘落下来的雪花,保证一口就凉到心里头去。 「死?」她尖声惊叫,旋即呼吸窒住、心跳冻结,一整个人定格在某个不太清晰的画面上,使她的脸显得十分模糊——因为惊惧得变形了。「那……那是……是谁……谁……」 酒庄负责人耸了一下肩。「还用得着问吗,刺杀重重护卫的皇帝不容易,暗杀没有护卫的小卒子就简单多了吧?那年三月,埃米尔……埃米尔……」 不知为何,流畅的叙述说到这里竟然开始出现严重dy,只见酒庄负责人攒起眉头显得有些困惑,似乎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说不下去了——多半是记忆体不足,急得雪侬差点抓狂。 「他怎样了,快说呀!」 「他……」酒庄负责人又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他好像是在巡视工厂时被狙击,中了两枪,但没死,可是……」他的眉头愈皱愈紧,揪成一团乱线。「半个月后他还是死了,因为发炎,你知道,那时候还没有抗生素……等等,等等,不对,他没死……咦?死了吗?……呃,好像没有……但又好像死了……」 够了! 雪侬立刻展现坦克车暴走的威力,猛然虎跳起来往楼梯方向狂奔,一头撞上刚回来的费艾,踉跄退两步。 「正好,费艾,客人交给你了!」 再继续暴冲,三两步跳上三楼,冲入雅克的房间,又翻又丢的,三分钟就把一间整整齐齐的卧室改造成天摇地动后的灾难现场,好不容易找到那本日记,随即拔腿冲回自己的房间,把日记扔在床上,开始找「门」,两分钟后…… 冲过「门」那一边,她一眼便注意到埃米尔从肩膀到胸部扎满了厚厚的绷带,安安静静的睡在床上,就像死人那样。 「雪侬?」 根本没听见伊德讶异错愕的惊呼,她屏住呼吸,慢慢走到床畔,提心吊胆地倾身俯向埃米尔,凝目仔细端详,唯恐他已经失去了生命,一切都已来不及挽回了。 就在这时,原处于昏睡状态中的埃米尔突然睁开了眼,彷佛可以感应到她的到来,过度明亮的眸子显示他正在发高烧,但他却勾起了一弯她熟悉的温柔笑意,唇瓣蠕动却没有声音出来,但她依嘴型可以猜出他说了什么。 你来了! 「我不能不来!」感谢上帝,他还没死!「他怎样了?」她转注伊德,急问。 伊德没有回答她,目光投向床对面那个头发斑白的男人。「医生?」 医生用奇怪的目光打量雪侬——穿长裤的女人。「伤势很重,不过还能处理,子弹也取出来了,问题是,发炎十分严重,这个就相当麻烦了……」 「发炎是吧?那容易……」雪侬喃喃自语,一边转身离开,「要抗生素,你们这边没有,我们那边多得是!」话还没说完,人已回到了「门」另一边。 紧急状况时,总是不需要寻找,「门」就在那儿了。 宛如抓狂的南非水牛,雪侬一路狂奔出卧房、狂奔下楼,外加惊天动地的十六声道音效。「费艾!费艾!」一路嘶声狂喊,她气急败坏地冲到费艾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有没有医生朋友?快说!」 费艾深深注视她一眼。「有。」 雪侬面现喜色。「好,快带我去找他!」 三秒钟后,兄妹俩消失了,留下酒庄负责人一个人坐在那里满头露水,搞不清楚状况。 他来错时间了吗? 雪侬再度跨到「门」另一边时业已是晚餐时间,埃米尔床边只剩下伊德守在那里,医生不在,大概是用餐去了。 「你想干什么?」 眼见雪侬从袋子里取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伊德疑惑地询问,但雪侬根本不理睬他,自顾自忙她自己的,先用温度计测量埃米尔的体温…… 「上帝,一百零四度!」她窒息的低喊。「真的需要退烧剂,幸亏我有听那家伙的建议!」慌慌张张的,她一连察看潦草的临时笔记,一边为埃米尔注射抗生素,又注射退烧剂,嘴里还喃喃嘟囔着,「上帝保佑,希望没有做错!希望没有做错!」 幸好只是做肌肉注射即可,随便找个肉多的地方戳下去就行了,若是非得做静脉注射不可,她先挖出自己的静脉来打蝴蝶结好了。 然后,能做的事都做了,她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看看埃米尔。 奇怪的是,他的伤势虽然很重,但除了憔悴的脸色和急促的呼吸之外,从他平静的睡容中根本感觉不出他有什么不对,没有痛苦,也没有挣扎,十分安详。 连这种时候,他都坚持要做个自制力一等一,莫测高深的人吗? 雪侬哭笑不得地暗付。也许她应该一巴掌打醒他,先问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受伤了,如果是真的,她再来为他担心也还不迟。 「你怎么知道埃米尔受伤了?」 在一旁看了半天看不懂她在干什么,好不容易她终于忙完了,伊德立刻发出第一道疑问。 「请不要问我那种事,反正我就是知道。」雪侬漫不经心地说。 「好吧,」伊德耸耸肩。「那么,你知道埃米尔为何会碰上这种事吗?」 当然知道,不过…… 「不知道,你告诉我。」想避免他继续问出更多问题,最好是让他忙着说话。 「没问题。」伊德点点头。「说实话,这一切可以说都是你引起的……」 「我?」关她什么事了,莫非想找个顶罪的倒楣鬼? 「你在中央市场碰见卡帕娜夫人,还告诉她埃米尔到巴黎来了对不对?」 不是她说的好不好! 不过,就算亨利不说,最后她也会说出来,只为了向对方炫耀自己和埃米尔的亲密,雪侬自己对自己承认。 「那个女人早就对埃米尔有意思了,可是埃米尔一直对她很冷淡,每次生意一谈妥就暗示她可以走人了,因此她始终找不到藉口接近埃米尔。然而那回在中央市场碰上你,终于让她找到机会了,你离开后两天,她就藉口要找你登门拜访,其实是想接近埃米尔,好巧不巧那回还有另一位朋友去找埃米尔,那位朋友……」 伊德突然压低声音。「他是威尼斯人,埃米尔帮过他好几次忙,甚至救过他一次命,换句话说,他欠了埃米尔很大的人情,也因此,那回卡帕娜夫人一告辞,那位朋友马上告诉埃米尔,说卡帕娜夫人是烧炭党人,而烧炭党正在策谋某项计画,为免埃米尔被牵连,他警告埃米尔远离卡帕娜夫人。说实话,他是好意,为了还人情,他希望埃米尔能够避免被牵累,可是……」 他苦笑着摇摇头。「结果适得其反,想想,埃米尔也是法国人,听说有人计画不利法国,他怎能不管?因此埃米尔不但没有远离卡帕娜夫人,反而……」 接下去他所说的和酒庄负责人所言大致相同,只是叙述方式不同而己。 「……总之,谁也没有料到烧炭党人刺杀皇帝失败后,竟然会改变目标暗杀埃米尔以为报复,埃米尔没有丝毫防备,就这样中了他们的伏击……」 床上的伤者突然动了一下,中断了伊德的话,雪侬的柔荑立刻温柔地贴上埃米尔灼热的额头,冰凉的触感似乎为他带来舒适的抚慰,他马上停止了不适的蠕动,再度安详地沉入熟睡中。 雪侬的手依然不舍地逗留在他额头上,好半晌后,她才又出声。 「伊德,你知道我刚刚对埃米尔做什么吗?」 「一点也不知。」 「你不觉得奇怪?」 「当然奇怪,你干嘛用针戳他?」 「那你为什么没有阻止我?」 伊德耸耸肩。「因为埃米尔在昏睡过去之前一再嘱咐我,要是你来了,不管你要做什么都不能阻止你,也可以请医生不用再来了,你也知道他的话我没一句不听的,所以我就请医生走人了!」 「咦?」雪侬愕然望住伊德。「你把医生赶走了,真的?」不可能埃米尔会知道她要替他注射抗生素吧? 这时代连抗生素的名词都还没有呢! 「真的,埃米尔还说……」伊德迟疑一下。「说只要你来了,他就不会死。」 雪侬听得更是吃惊,正待追问,这回是细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意图,从床上传来的,埃米尔的眼睛并没有睁开,只是梦呓似的呢喃。 「水。」 伊德立刻拿杯子倒水,打算直接把水倒入埃米尔嘴里。 「慢着,你想呛死他吗?」雪侬一边阻止他,一边从袋子里取出一支附吸管的塑胶杯子,倒入葡萄糖水,再把吸管凑入埃米尔嘴里。「来,吸吧!」 埃米尔至少喝掉大半杯糖水,然后又睡了。 「那是什么?」伊德好奇的盯住杯子瞧。 「杯子啊,没见过啊!」 「我……」伊德想承认的确没见过那种奇怪的杯子,但见雪侬特意把杯子收入床边的柜子里,显然她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也不希望他追问,于是他摸摸鼻子,起身。「我想你大概还没用晚餐吧?我去拿一份给你。」 伊德离开了,雪侬依然坐在床边,紧握着埃米尔高热的手,满怀怜惜的目光流连在他憔悴的面容上,注意到他双颊削瘦许多,眼眶下挂着熊猫似的黑影,下颚长满了胡碴子,从不曾见他如此狼狈无助,她的心宛如被铁刷子刮过一样的痛。 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即使会改变历史,影响千千万万人,她也不愿意见到他死! 她的理智总是胜于感情,但在这一刻里,没有什么能够打败她的感情,一切顾虑都被抛在脑后,她只想要救活他,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这么做对不对,有任何天大的后果,就由她一个人来承担吧! 她只要他活下去! 「雅克,醒醒,醒醒,雅克!」 按照费艾的医生朋友交代的时间为埃米尔打过第二次针之后,雪侬便把埃米尔再交回给伊德看护,然后匆匆溜回二十一世纪,这时已是半夜三点多。 「呜……」雅克揉着眼睛坐起来。「妈咪,你回来了呀,爸爸怎样?」 「才刚开始退烧。」雪侬坐上床边,把事先准备好的毛巾递给儿子擦擦脸,好让他清醒一点。 「那你怎么跑回来了?」 「我开了一张单子,明天你帮我交给费艾舅舅,请他替我准备。还有……」拿回毛巾,雪侬注视着儿子。「我可能会有好一阵子待在你爸爸那边,这里就交给你帮我应付,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最会办了,」雅克比了一个ok的手势。「保证说什么他们都信,说地球是扁的他们也不会怀疑,弟弟也有外婆和两位舅妈照顾,放心好了!」 雪侬点了点头,「好,那我先去洗个澡,再回去你爸爸那边,要是有什么紧急大事,重复,真正紧急的大事,我允许你过去通知我。」话落,她起身准备离开,一边继续喃喃嘀咕。「希望救了他不会造成什么历史大变动。」 她只是无意识的自言自语,并不期待任何回答,然而才走出两步,她就听到雅克的回应。 「真笨,妈咪,到现在你还没想通吗?」 两脚定住,雪侬愕然回过头来。「想通什么?」 雅克绷着一张小脸蛋靠在床头,双臂环胸,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不管妈咪在那边做什么都是对的。」 雪侬怔了怔。「为什么这么说?」 雅克夸张的摇摇头,叹口气。「说你笨还真笨,想想就知道了嘛,如果不是要找你,爸爸会到巴黎吗?如果不是你去碰上卡帕娜夫人,引发之后一连串事件,拿破仑三世恐怕早在一八五八年就嗝屁了!」 「对喔!」雪侬脱口道。 「还有啊,艾克索爷爷不也说了,爸爸的老婆就叫雪侬——跟妈咪你一样,儿子叫雅克、迪亚尼——跟我和弟弟一样,所以妈咪本来就应该和爸爸结婚,我和弟弟也应该是爸爸的儿子,这都是历史上的事实不是吗?」 艾克索爷爷,酒庄负责人是也。 「原来他也告诉你了!」雪侬咕哝。 「至于该不该救爸爸,当然该!」雅克断然道。「不然在一八六九年时,谁要把康帝酒园卖给杜奥布罗杰家?」 一语惊醒梦中人! 「哎呀,说得没错,」雪侬恍然大悟的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我怎么没有想到!」 「妈咪害怕历史会因你而被改变,其实你应该反过来想才对,如果没有你的出现,历史才真的会改变,爸爸没机会闹什么可笑的丑闻,拿破仑三世会提早上天堂或下地狱,也没有人把康帝酒园卖给杜奥布罗杰家,爸爸原该有的老婆、儿子天知道在哪里……」 「于是历史被改写了!」雪侬惊讶地喃喃道。 「没错,」雅克用力点了一下头。「所以说,妈咪,你根本不需要担心会改变历史,因为你做的正是历史要你做的呀!」 「但,怎么可能?」 「你觉得不可能,但事实就是如此嘛!」 的确,事实不就是如此吗? 雪侬愈听愈惊奇、愈想愈诡异,怔在那里好半天没动,只一双眸子愈睁愈大,霍地,她回身就走。 「我得好好想想!」 从没想过要从这角度来看,这结论又是多么的不同啊! 雪侬并没有思考太久,回到十九世纪,一见到仍在鬼门关口打转的埃米尔,那温柔的心痛便促使她下定了决心,她要试试看待在十九世纪会如何。 先来三个月,如果没有问题,再三个月,然后再三个月…… 倘若事实果真如雅克所说的,历史并没有因她而改变,而是她促使历史往正确的轨迹前进,又或者,她对历史根本不会有什么影响,那么,她会选择陪伴在埃米尔身边,这是她的心、她的感情、她的灵魂所渴望停留的地方。 她会舍不得杜奥家人,但埃米尔身边才是她最渴望的归宿。 很明显的,这回她下决定时,在天平两端,感情是重于理智的,不过雅克说得没错,不,他说的根本就是最正确的,她并没有破坏历史,相反的,有她的出现才有正确的历史,所以她做这种决定并没有违背理智……应该吧…… 管他的,无论是感情或理智,总之,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么一来,她也可以开始以埃米尔的妻子身分来计较一些原本她没有资格计较的事了。 头一桩就是…… 「埃米尔追求过卡帕娜夫人?」她恶狠狠地盯住伊德,彷佛罪魁祸首就是他。 「为了……」被那种恶虎似的目光盯上,伊德不由背脊发凉,猛吞口水,「为了探查烧炭党的计画嘛!」他呐呐道。 「是吗?」雪侬冷哼。「请问追求到什么程度了?」 伊德怔了一下,这才察觉到空气中充满了浓浓的酸味,好像谁打翻了发酵失败的葡萄酒,他不禁暗暗失笑。 「放心,放心,卡帕娜夫人不是埃米尔的情妇,还不到那种程度,埃米尔自己也说他对卡帕娜夫人一点兴趣都没有,倘若不是有目的,他会离她远远的,怎么可能会跟她进行到那种程度呢?」 也对,三、四年前就认识了,想发动那时候就该发动了,不必等到现在。 「好,那再请问,我们举行的不是秘密婚礼吗,为什么好像大家都知道了?」 「但你并没有禁止埃米尔说出去呀,为了杜绝那些有野心的女人,你一离开,他就到处宣告他已婚了。」 那他们举行秘密婚礼又有何意义,白搭嘛! 「你的意思是,对他有野心的女人很多?」 「呃,这个嘛,咳咳,你最好自己问他。」 不必问了,八成是! 「也就是说,他要找情妇是轻而易举的事?」 的确轻而易举,但也得埃米尔想找啊! 伊德想这么告诉她,但他的嘴才刚打开,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床头方向便传来当事人的郑重宣告。 「我永远都不会找情妇!」 「埃米尔!」雪侬惊喜的倾身过去,因为他的声音相当清楚,不再是若有似无的蚊蚋般细语。「你觉得如何?」一面问,一面替他测量体温。「太好了,一百零二度,退了整整两度!」 「我很好。」即便是在伤痛不适中,埃米尔依然那么深沉冷静,彷佛受伤的并不是他,而是某某路人a或b。「我就知道你会来。」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轻拂她的脸颊。 按住他的手贴在她脸上,「以后不要再做那种事了。」雪侬轻声要求。 「不会了。」埃米尔很快便给予她想要的承诺,「这回……」他的大拇指刷过她的唇瓣。「你会留下来多待一点时间吗?」 「当然会,医生都被伊德赶跑了,我不留下来怎么行呢?」雪侬似真还假的抱怨,继而怀疑的眯起了眼睛。「搞不好就是为了让我留下来,你才要伊德把医生赶跑的。」 眸中倏忽闪过一丝金褐色的光芒,旋即被落下的眼皮掩没。「雅克呢?」 「你想见他?」雪侬温柔地拂开落在他额前的发丝。「等你好一点好吗?我不想让他太担心,只说你受了一点伤,没告诉他伤有多重。」 「那就等我能下床之后吧。」语毕,埃米尔闭上了眼。 他说得很轻松,以为自己十天半个月后就能够下床了。 不意伤口痊愈的速度比他所预期的慢得多,也许是医生的手术技术不佳,发炎状况总是反反覆覆的无法完全根除,伤口也因而愈合不了,而雪侬除了按照费艾的医生朋友交代的方法给他吃药打针换绷带之外,也没有办法替他诊断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她唯一理解的诊断方法就是量体温。 因此当埃米尔能够下床时,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第五章 「别急嘛,真是,慢慢来,慢慢来!」 伊德一边嘀咕,一边扶着埃米尔徐缓地走向落地窗前,在那儿有一张舒适的高背扶手椅,埃米尔一坐下,他就把毯子往埃米尔大腿上盖。 「好了,想喝点什么吗?肉汤?」 「不用了。」埃米尔婉拒了,目光第n万次瞟向房门。 「干嘛,怕她不回来了?」伊德双臂抱胸,靠在落地窗门框上。「放心啦,她说要带雅克来,就一定会带雅克来的啦!不过,她说什么雅克放春假,可以在这里待上半个月,那个春假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 伊德耸耸肩,认为那应该不是什么值得费神去追究的重要名词,另一个问题才值得追根究柢。 「那么,能否请问雪侬夫人为何总是出现得那么奇怪?有时候从房门出现,很正常,但有时候又从书房进来,这也还好,但从浴室出现?更有一回居然从更衣室里跑出来,而且从没见她出过门,她却不晓得从哪里拿了许多东西来,请问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这栋宅邸内你也建了密道,有必要吗?」 「不要问,也不许再说出来!」 「好吧,好吧,那,雪侬还说要给你一个惊喜呢,你猜可能是什么?」 「猜不出来。」 伊德两眼往上翻了一下。「既然在等人,你就不能猜一下吗?我……」 砰! 不用猜了,要等的人已经到了,从浴室出现,雅克又像四分卫似的一头撞进来直接扑向埃米尔准备达阵。 「爸爸!」 「上帝!」伊德慌忙一把拦住他。「慢着,慢着,你爸爸的伤口才刚愈合,你别害他伤口又裂开了!」 雅克惊诧的拉住脚,仔细打量埃米尔。 「爸爸,你瘦好多喔,脸色也很难看,你伤得很重吗?」 「我没事了。」埃米尔先向伊德横去一眼,意谓某人大多话,再探臂急切地将儿子拉近前,「好久不见了,爸爸好想你,让我好好看看你!」先亲亲他的额头,再凝目端详他。「嗯,你又长高了,看上去果然大了一点!」 雅克依旧满脸忧虑。「爸爸,你伤得很重对不对?」 埃米尔揉揉雅克的小脑袋,「别担心,我快好了!」说着,他忍不住又亲亲儿子,再紧紧的搂住儿子。「该死,我真的好想你!」 雅克仰起小脸来嘻开嘴。「以后爸爸就不会只想我一个人了!」 埃米尔一怔,旋即瞥见雪侬出现在门口,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娃儿! 「来,见见你另一个儿子,迪亚尼。」雪侬笑吟吟的把孩子放入他怀里。 埃米尔瞠圆了眼瞪住怀里的孩子,吃惊得完全无法做出任何反应,连嘴巴都张开了。 他的自制力在这种时候好像一点用处也没有。 见他那副呆相,雪侬不禁失笑。「他稍微有点小,因为早产,不过我保证他跟雅克一样正常、健康。」 「上帝!」终于出现两个字的反应了。 「哈哈哈……」雅克突然大笑起来。「爸爸,你知道妈咪怎会早产吗?」 「闭嘴!」不知为何,雪侬的脸红艳艳的赧了起来。 「她呀,挺着大肚子还想……」 「闭嘴!闭嘴!」 「学人家……」 「我掐死你!」 雪侬霍地一个虎跳过去掐住雅克的小颈子,用力摇啊甩啊,雅克的小脑袋好像弹簧头娃娃一样摇来晃去,不用太久,一旦弹簧的弹性疲乏之后,保证脑袋立刻掉下来满地滚。 「爸爸,救我啊!」 但埃米尔好像聋了似的,没听见大儿子的求救,兀自惊叹的、崇敬的凝睇怀里的小儿子,小心翼翼的用一根手指头轻触小娃娃呵呵笑的小嘴儿。 「他好漂亮!」 「爸爸,我快死了啦!」 「他在吸我的手指头,我该怎么办?」 「爸爸,我的头真的快掉了啦!」 「他饿了吗?」 「爸爸……」 小儿子上场,大儿子就可以退场去哭了! 「你跟外公怎么说?」 「说我要到同学家住,他们要到山上度两个星期假,我也会一起去。你呢?」 「住卡尔卡松的大学同学也生了宝宝,我要去跟她比比谁的宝宝比较漂亮。」 「好诈喔,妈咪!」 「你也不差呀!」 母子俩相互「吹捧」,一边推门进入主卧室,埃米尔靠在床头,一手臂弯中沉睡着小儿子,一手拿着伊德交给他的单据检视,雪侬一进门,他的目光就抬起来投向她。 「如何,那位保母,可以吗?」 「可以了,」两天里面试了七、八个,总算给她找到满意的了。「我叫她回去整理行李,午餐过后就来上班,呃,上工。」 埃米尔点点头,扶一下小儿子的脑袋,再看回单据,继续和伊德讨论。 「不是早已告诉过他们,这种帐我不会付吗,他们为何还要让席勒签帐?」 「之前他们是不让他签,可是席勒自己到处去说你已立他为继承人了,你受伤之后,大家又都以为你没救了——医生替你宣传出去的,只要你一死,席勒自然就能够付清欠款,有什么理由不让他签?」 「但大家都知道我结婚了,还有个儿子。」埃米尔反驳。 「如果没有人见过你的老婆、儿子,」伊德一边说一边瞄向雪侬母子俩。「你想有多少人会相信你的自我宣传呢?」 「胡说,当然有人见过!」 「十年前?去年?见过她的人也不知道她就是你老婆,别忘了,你们一结婚她就离开了,之后,有多少人邀请你和你老婆去参加宴会被你拒绝了?想见见你可爱的儿子也没机会……」 「但报纸上也说了,我已婚又去追求卡帕娜夫人……」 「报纸只想制造新闻吸引更多读者,谁会管你事实究竟是什么。」伊德嗤之以鼻地道。「再说,官方出面澄清事实之后,报纸立刻改变说词,甚至言之凿凿地解释说你是为了接近卡帕娜夫人才谎称已婚,以免你尚未探查到任何消息,她就要求你娶她,如此一来,之前有点相信的人也不信了。」 埃米尔下颚绷紧了,眼下有一根肌肉抽了一下。「没有人相信?」 伊德翻了一下眼。「没见到你老婆、儿子,谁信你!」 埃米尔不吭声了,看完这张单据又看另一张单据,再看另一张单据…… 不过一个多月,席勒签下的帐单数目已足够他下半辈子不愁吃喝了,还可以养老婆儿子、情妇情夫和女婿媳妇、孙子孙女。 雪侬与雅克相对一眼,后者点点头,雪侬当即上前没收所有签帐单。 「这个问题交给我和雅克去处理吧!」 「你想如何?」埃米尔挑着眉问。 「就说我会去找席勒来上一段良性沟通吧!」 埃米尔若有所思地注视她片刻,颔首。 「好吧,就交给你,什么时候?」他问。「我叫伊德去通知他来。」 「不不不,我去找他,顺便……」雪侬咳了咳。「呃,我也要和其他人认识一下。啊,对了,路易丝那几个孩子的监护人是你吗?」 「不,是他们的叔叔。」 「咦?他不是逃到英国去了?」 「但他并没有死。」 「也许他死了。」 「不,他没有死,他只是不想回来而已。」 「为什么?追赌债的不可能追到现在吧!」 埃米尔与伊德相对一眼,「与赌债无关,他……」略微一顿。「跟一位寡居的伯爵夫人,嗯,就说关系不错吧!」 雪侬怔了一下,继而恍然,「又是一个小白脸!」她轻蔑的咕哝。 「总之,他没有死,路易丝那三个孩子的监护人一直是他。」 「可恶!」雪侬懊恼地嘟嚷。「那我们就没有权利把那几个小鬼丫头关到地下酒窖里虐待了,譬如拳打脚踢,用蜡烛烧他们,用针刺他们的手指头,或者饿他们一个月不给饭吃……」 「你说什么请再说一次好吗?」埃米尔很客气的问,耳朵偏过来想听清楚。 伊德和雅克前俯后仰笑得像一对疯子。 「没什么,没什么!」雪侬嬉皮笑脸的打个哈哈。「我是说,明天我就去找他们。」 「不要明天,等找齐仆人之后吧,你出门需要贴身女仆伺候你。」 「喔,天!」笑脸崩溃了,雪侬呻吟。「不需要吧?」 「当然需要,还有亨利,他也会陪你去。」 雪侬用力闭闭眼,突然很想再给他一枪,在脑袋瓜子上。 「随你!」忍耐,她想,忍耐! 埃米尔又看了她一会儿,表情逐渐又回到受伤前那种看不透的深沉。 「那么……」他慢条斯理地说。「如果我请你陪我去参加宴会呢?当然,是在我伤愈之后。」 雪侬眯一下眼。「随便。」忍耐,忍耐,想杀死他,等他完全痊愈之后再杀。 「很好,我会请裁缝师来帮你测量尺寸缝制礼服。」 「随……」雪侬霍地双眼一亮,突然兴奋起来。「好好好,请沃斯来!」 查尔斯.弗雷德里.沃斯,被誉为时装之父,是时装世界的开拓者,世界服装史上无可争辩的巨人,因为他,女人才能够从母鸡笼里逃脱出来,既然有机会,怎能不见识一下他究竟有多巨大。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今年他会与人合夥开设服饰店,不晓得开了没有? 在主人尚未住进来之前,埃米尔的宅邸内只有管家、厨师各一位和两位杂务女仆,埃米尔住进来之后,又多雇请了男女仆人各两位和马车夫,但对上流阶层的大宅邸来说,这寥寥几人简直寒酸得不像话,然而埃米尔始终不同意补足所需要的仆人——包括女管家在内至少要三十人以上,他认为不必要。 只为了面子问题而浪费金钱、人力是无意义的,他这么认为。 直到这回雪侬来照顾受伤的他,他可以下床后头一件事就是吩咐总管补足所有需要的男女仆人,因为…… 「你还没睡啊!」 探视过两个孩子后,雪侬方才蹑手蹑脚的回到主卧室,担心会吵醒埃米尔,没想到埃米尔还靠在床头上看文件。 「工作累积愈多愈难处理。」 「先生,」雪侬不以为然地硬抽走他的文件丢到一旁的五斗柜上,「请别忘了你的伤口才刚愈合而己,离完全痊愈还有一段时间呢!」再褪下睡袍爬上床,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处,偎入他伸长的手臂里。 埃米尔也小心翼翼地侧过身来搂住她,看得出伤口虽然愈合了,但依然使他感到不太方便。 「很高兴还能这样抱着你。」 「所以说你做那种事真是愚蠢!」 「女人,我已经承诺不会了,为何还唠叨个不停呢!」 「因为男人特别容易罹患健忘症,还得劳累女人不时去提醒他,我们女人很可怜耶!」 埃米尔眼帘半阖,决定在这种话题上跟女人辩论是愚蠢的行为。 「我永远都说不过你。」 雪侬咧嘴笑了,十分得意。「知道就好。」虽然嘴里这么说,不过她心里很清楚,是埃米尔让她、包容她,她才能够老是占上风,不然要是他真板起脸来,她还是会怕怕的。 现在的他就是有那种足以震慑住她的魄力。 轻轻的,埃米尔将下巴抵在她头顶上。「雅克告诉我,这回你会先留下来三个月,如果你,唔,感到满意的话,会继续再留三个月,然后再……」 「那小子真长舌!」雪侬没好气的嘟囔。「所以你才会请那么多佣人?」 「我不希望听到你对住在我这边有任何不满。」 「那也不必请那么多人嘛,真浪费,」雪侬嘀嘀咕咕的。「我家也只请了一位管家耶!」 「这是必要的,」埃米尔沉声强调。「你们那里与我们这边的习俗不同,我们这里的礼仪规矩你可能不太熟悉,以后亨利和桑娜——她也是由索瓦叔叔那边调过来的,他们会随时陪在你身边,提醒你应该注意些什么,一段时间过后,你应该就能够了解了。」 雪侬叹气。「好好好,随便你,随便你!」 埃米尔静了一下,稍稍退后,抬手扶起她的下巴,俯眸仔细端详她的表情。 「你不高兴了?」 「不是不高兴,只是有点不耐烦。」她拿下他的手放平,再察看他肩膀上的伤疤,刚愈合,还透着红嫩嫩的脆弱,看上去好像随时都可能再迸开似的。「我知道你的左手还不太方便使力,还是尽量不要用,让它多休息吧!」 肩膀受伤总是会影响到整条手臂的。 「别管我的肩膀了,告诉我,雪侬,你要如何才会决定永远留在我身边?」 「还有你的胸口。」视线往下溜,她盯住他右胸下方的伤疤。 「也别管我的胸,告诉我,雪侬。」 他很有耐心的一再询问,她却好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研究自己的疑问。 「唔嗯,现在就拆下绷带到底有没有问题呢?」 好像要证实自己的话似的,她的手指悄悄爬向他胸部的伤口,才刚碰触到,他马上畏缩了一下,旋即俯唇重重吻住她,彷佛在惩罚她触痛了他的伤,又好像在证明他的伤已痊愈了,只要他想要,随时都可以让她臣服。 他的舌尖滑入她口中,她也自然而然随着他进入彼此熟悉的亲密游戏里,完全沉浸在令人神魂颠倒的热情中,她甜蜜的融化了,他也深深的被唤起,他想点燃她的欲火,自己却也燃烧了起来,可是当她的手爬上他的胸膛时,不经意间又碰到了他的伤,他不由自主地又瑟缩了一下。 她立刻退开,双颊嫣红,气喘吁吁地拒绝他再把她拉回游戏里。 「现在还不行!」 埃米尔挫败地闭上眼,努力压抑激动的唤起,虽然不甘心,但她说得没错,他们太久没有亲热了,久违后的第一次一定会像天崩地裂似的疯狂,完事后说不定真会满床血,他可不想在累得只想睡觉时听到有人叫救命。 没关系,不急在这一时,他有的是耐心,一步一步慢慢来,先搞定三个月,然后再三个月,接着再三个月……最后,她会留在他身边的。 然后,他就有一辈子的时间跟她纠缠在一起了。 孩子长大后会变成何种人,多半归咎于三种因素:父母、环境和天性。 譬如艾莎,有伊莲娜那种爱慕虚荣的母亲,有样学样,她也成为一个爱慕虚荣的少女,成天只想找一个有钱又有身分的丈夫嫁,要找爱情,结婚后再说。 至于瑟荷和皮雅芙,虽然埃米尔特地聘请家庭教师教导她们,而她们也的确学习到上流社会的高尚仕女应该拥有的知识和礼仪,但她们的母亲路易丝,一个性好招蜂引蝶的女人,却也提供了一个最错误的样范。 最可恶的是,路易丝还不时在女儿面前炫耀自己从男人那里「赚」到了多少珠宝与金钱,可想而知,总有一天她们会效法母亲的丰功伟业,成就一对高级娼妓可歌可泣的历史。 而席勒毕竟是男孩子,埃米尔对他的干涉自然也比较多,然而一切都是枉然,席勒根本无法体会埃米尔的苦心。 送他去学校,一家又一家,总是一再因为行为不检被学校赶回来,结果除了会写字之外,他几乎什么也没学到,无奈,埃米尔只好把席勒叫到他身边去,也好亲自教导堂侄,谁知不过两天而已,席勒就说他受不了乡间的生活,趁夜偷溜回巴黎,再也不肯到夜丘去了。 最后,埃米尔只好要席勒到公司去学习,他却认定将来必然是由他继承公司,他何必学习,有下面的夥计为他做牛做马就行了,于是每天跷班出去吃喝玩乐。 他就跟他祖父和父亲一样,天生就是个好逸恶劳的坏胚子。 「可恶!」 猛力甩上大门,二十一岁的席勒大步走入起居室,一边大声咒骂低下阶层惯用的三字经,女仆尽责的跟在后面捡拾他丢下的帽子和手杖,然后一溜烟逃走,免得被席勒当作出气筒。 这家人脾气都不太好,如果不是贪图薪水高,她早就不想干了。 十九岁的艾莎从刺绣活儿上抬起头来。「又怎么了?」 由于一大早就开始下雨,出门不方便,难得所有女人都在起居室里看书、刺绣,除了伊莲娜,她儿子生病,被丈夫召回家去陪伴儿子,还有路易丝,她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不晓得赖在哪个男人床上乐不思蜀。 「那些势利眼的家伙,又不给我签帐了!」席勒怒骂。 「不奇怪,」艾莎低头又回到她的刺绣上。「埃米尔叔叔正在痊愈当中,继承不到他的财产,谁还会给你签帐!」 「该死,他为什么不死!」席勒愤慨的怒吼。「普通人中了两枪就算不当场毙命,也活不过几天,何况医生也说了,他的发炎状况相当严重,高烧好几天,存活的机率十分渺小,明明应该死的,他为什么不死?」 「是喔,真可惜喔,堂叔还是个男爵呢,」十八岁的瑟荷目光是嘲讽的,语气也是嘲讽的。「如果能继承到他的头衔,你就更风光啦,有钱又有头衔,追在你后面的女人肯定排到伦敦去了,啧啧,真是可惜啊,盼了半天却一无所得!」 愈听愈火大,「你闭嘴!」席勒一巴掌掴出去,却只掴到一手风,还有一只注定寿命该终结的苍蝇,瑟荷早已先一步躲到艾莎后面去了。 「如果你肯花一点功夫在公司里好好表现一下给埃米尔堂叔看的话,」躲在小说后面,十六岁的皮雅芙细声细气地提出建议。「也许堂叔就不会再限制我们的开销或签帐了。」 看来虽然她最年轻,却是他们之中最聪明的一个,包括席勒在内都比不上她。 席勒的眼睛眯了起来,「你是说要我到公司工作?」自眼缝中射出阴森森的光芒,今人毛骨悚然的盯住皮雅芙,「我?未来的男爵,工作?」不等皮雅芙表示是或否,他就开始咆哮山河。「狗屁!裘雷欧瓦家的财产总有一天会变成我的,我为什么要工作?」 依旧躲在小说后头,「你确定吗?」仍然是细声细气的声音。「听说埃米尔堂叔已结婚了哟!」 「才没有!」席勒摆摆手。「那只是欺骗卡帕娜夫人的藉口而已!」 「是吗?」皮雅芙双眼从书本上方浮现。「即使如此,别忘了家族里的男性可不只你一个,谁说埃米尔堂叔一定要指定你为继承人?我倒认为戴戎堂叔那两个儿子的机会比你大,虽然他们比你小,但老实又听话,比你可靠多了。再说堂叔也不过才三十八岁,随时都可以结婚生子,我想这个可能性应该最大吧?」 闻言,席勒顿时失去了气焰,困扰的沉默下来。 「说得也是,」艾莎也有所警惕。「如果埃米尔叔叔真的结婚生子,我就别想得到康帝酒园做嫁妆了。」 「你胡说!」瑟荷愤怒的从艾莎后面跳到前面。「康帝酒园是我的嫁妆!」 「你?」艾莎用极其轻蔑的态度甩她一眼。「我是埃米尔叔叔的侄女,而你只不过是堂侄女,我比你更有资格得到酒园做嫁妆。」 「但你的监护人是你的继父,该给你嫁妆的是他!」瑟荷尖锐的抗议。 「那家伙根本不把我看在眼里,别想他会给我嫁妆,半颗葡萄也没有!」艾莎气唬唬的刺下一针。「更何况,别忘了你爷爷就是为了酒园害死我爷爷的,埃米尔叔叔厌恶你们都来不及了,养大你们也算仁至义尽,你想要酒园做嫁妆?不可能的事,最多给你几千法郎,你就应该满足了。」 「你……」 在这时代,未婚女性嫁妆的多寡不但关系着有没有人要娶她,也关系着她婚后的立场,嫁妆愈多,她就愈能保有一定的私有财产和展开自我独立生活的权利,包括婚后的恋爱自由——更白一点的说法是:找情夫的自由,也难怪艾莎和瑟荷每次一谈到葡萄园就飙起特级火爆场面,恨不得当场干上一架。 「够了!」席勒大吼。「你们现在吵有什么用?还是先想想,我们必须……等等,你们认为堂叔他立遗嘱了吗?」 「应该还没有吧,他又不老,还不需要。可是……」皮雅芙沉吟。「唔,经过这次暗杀事件之后,很难说,也许他现在认为有必要了,告诉你们,八成是戴戎堂叔的儿子!」 「那么……」席勒咧出阴森森的冷笑。「我们就必须在他立遗嘱之前动手!」 动什么手不需要明白解释,大家都心里有数,不过…… 「但这么一来,所有财产便由玛德莲和玛克琳两位堂姑平分了。」皮雅芙提醒哥哥。 「所以我们必须找玛克琳堂姑合作,我们可以让她分多一点,二分之一,埃米尔堂叔比银行更富有,就算只有四分之一的财产也够我们几个分了,等谈妥之后我们再动手。」 「但玛克琳堂姑会肯吗?毕竟她和埃米尔堂叔是亲兄妹呀!」瑟荷说,不是不同意,只是怀疑。 「那就找玛克琳堂姑的丈夫,他一定没问题。」 「确实,他可能比我们还急切呢!可是……」瑟荷又迟疑了。「那也不容易啊,我们并不和堂叔住在一起,不方便下手嘛!」 「那我们其中之一就想办法住过去!」 「谁?」 大家相互觑过来觑过去,忽地不约而同把目光转注同一个目标。 「我?」皮雅芙似乎毫不意外地耸了耸肩。「好吧,也只有我最不会引起怀疑。那么,我们现在必须先讨论一下,要用什么方法……」 四个平均不满十九岁的年轻人就这样光明正大的策画起谋杀计画来了,自信满满的以为他们想怎样就能怎样,就算他们要地球倒转,地球也得乖乖的倒头转。 可惜的是,会议才刚开始,女仆就突然冒出来。 「对不起,少爷,外面有位夫人要见少爷、小姐们。」 「哪位夫人?」 「裘雷欧瓦夫人。」 「我母亲?」席勒大惑不解。「她回来就回来了,为何还要你来通知?」 「不是路易丝夫人,是……」女仆吞了一下口水,悄悄退后一步。「埃米尔先生的夫人。」 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然后是地动天惊的齐声大吼,一男三女,一起扯喉。 「你说什么?」 「我……」 「不用她说,还是我自己来介绍吧!」 施施然地,雪侬一面褪下手套一面从女仆身旁经过,蕾丝裙根随着她的脚步沙沙作响,高雅素淡的服饰,端庄的贵夫人仪态,当她正经起来的时候还是满有派头的,不然如何震压住她那些随时都可能造反闹革命的顽皮学生。 她在那四双震惊无比的目光前站定。 「我是埃米尔的妻子,」她说,顺手将手套和阳伞交给身后的桑娜,再把雅克拉到身前,雅克装了一下鬼脸。「他是埃米尔的儿子,雅克。」 「他真的结婚了?」席勒的声音尖锐得好像女人。「不,你说谎,我不信!」 雪侬莞尔,转眸往后瞄了一下,亨利即刻上前做证明。 「席勒少爷,这两位确实是埃米尔先生的夫人和少爷。」 席勒拚命摇头,好像这样就可以把事实摇不见,「不!不可能!堂叔怎么可能突然跑出一个这么大的儿子来?」他的脸色又黑又青又绿的不停变换,比万花筒更精采。「不!我不信!绝不信!」 雪侬轻哂。「无所谓,信不信是你的事,你随时可以到我家向埃米尔求证,不过这不是今天我来的目的,我是……」她挪开放在雅克肩上的手,自手提袋内取出一整叠厚厚的单据。「为了这个而来的。」 定睛一看,席勒即刻认出那是他的签帐单,呼吸顿时吓住了,旋即往两旁看,求援的目光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因为那三位少女还处在震惊当中,连下巴都还没拉回去,精神依然飘浮在疑似世界末日的状态下。 「你……你想如何?」 「身为你们的婶婶,教导你们也是我的责任。」雪侬严肃地点着头。「据我所知,你是个好逸恶劳、挥霍成性的坏胚子,我以为这是优先必须纠正的一点,你必须被教导何谓脚踏实地,你想过好日子,可以,自己去赚,自己赚的爱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谁也管不了你,所以我要给你两条路选择。第一条……」 她挥挥那叠厚厚的签帐单。 「我会替你付清这些签单,但从今天开始,你必须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埃米尔会替你安排工作——不在他的公司里,直到赚回这些签单的数目,你才可以回到埃米尔的公司,我相信那时你应该已学到什么是脚踏实地了;或者,你无论如何都不想到外面辛苦劳动,那么只好在家里刻苦一点,从今天开始,你们的生活津贴减半,另一半用来偿付这些签单,直到付清为止,那么,至少你能学会何谓克勤克俭……」 「不!」席勒惊恐的尖叫。「你不能这么做!」 慢吞吞地将签单收入手提袋内,「你看我能不能!」雪侬的语气轻柔但坚定。 席勒又开始摇头。「不,不,堂叔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他把这件事全权交给我处理了,你可以自己去找他证实。」话落,雪侬不再理会他,迳自转向那三个少女。「至于你们……」 她叹息。「老实说,我真不知道该拿你们怎么办才好,艾莎你有父母,我没有权利管到你头上去,但我要诚心劝告你,生命中还有比嫁个有钱有势又有身分的丈夫更重要的事,别浪费宝贵的生命,认真思考一下真正值得你追求的事吧!」 再转注瑟荷与皮雅芙。「还有你们两个,都这么大了,现在才来纠正你们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不过毕竟埃米尔是你们的堂叔,我不能不尽量试试看,所以我也给你们两个选择……」 她顿住,两道坚决有力的目光徐缓地扫过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 「第一个,我请埃米尔把你们送到你们叔叔那里——他才是你们的监护人,由他来负责你们的生活和未来,这本来就应该是他的责任;第二个,你们继续住在这里,但从今天开始,你们一切作息行为都要听从我的安排——包括你们的母亲在内,倘若有人明从暗违,背地里做一些我不允许的事,那么,那人就得到你们叔叔那里去报到,现在,明白了?」 「你是说,」瑟荷惊叫。「我们不能随意去参加宴会、舞会、听歌剧?」 「不行,得先由我过滤哪些场合适合你们参加。」雪侬毫无置喙余地说。 「为何我妈妈也要听从你的安排?」皮雅芙抗议。 「因为对你们而言,她那些低级行为正是最坏的榜样。」 两个少女惊喘。 「你怎么可以那样说我们的妈妈!」瑟荷燃烧着一脸熊熊的怒火。 「我要告诉埃米尔堂叔,」皮雅芙冷冷道。「说你恶意污蔑我们的妈妈!」 「去说吧!」雪侬不在意的挥挥手。「总之,我把选择权留给你们,明天,我等你们的回答。」牵起雅克的小手,转身。「走吧,我们回去了!」 如来时一样的优雅,雪侬带着雅克和桑娜、亨利离去了。 「她不是说真的吧?」瑟荷有点惶恐。 「就算是真的,我相信埃米尔叔叔不会任由她胡来的。」艾莎不以为然地道。 「话说回来,她真的是堂叔的妻子吗?」皮雅芙始终细声细气的。 「……走,去找埃米尔堂叔!」席勒。 于是四人分别回房去换外出服,由于只有一位女仆伺候他们,着实耗了不少时间才各自妆点妥当,当他们正要出门时…… 「啊,妈妈,你回来了,正好,我们一起去找埃米尔堂叔!」 「找他做什么?」 「找他……」 雪侬很快便回到宅邸,经过楼下的大书房时听见里头有说话声,她疑惑地自行开门探头进去看。 落地窗前,埃米尔一手扶住窗框,一手捧着帐簿站在那里仔细审视,手工制的白色亚麻衬衫敞开好几颗扣子,一脚挺直,一脚稍曲,使贴身的黑长裤形成优雅的线条,及膝高筒马靴黑得闪闪发亮,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令人炫目的魅力。 埃米尔没注意到门口有人,一旁的伊德注意到了,他笑着对她点了一下头。 她笑着颔首回礼,视线再移回埃米尔那边。「埃米尔先生,别说我没警告过你,现在你还不能出门——尤其是骑马,如果你有那种计画的话,请尽早取消,不然你前脚一出门,我后腿就回家!」 说完,她退身出去,顺手轻轻带上门,静候一会儿,直待书房里头传来一声低咒,「该死!」她才大笑着和雅克一起上楼回房。 她准备回「家」一趟,因为埃米尔的药快吃完了。 「你就待在我房里,有什么状况先帮我应付一下。」 「妈咪,你不是到卡尔卡松去了吗?」 「放心,放心,」她一边换上二十一世纪的衣服,一连安慰儿子。「这时候大人都上班去了,你外公、外婆在睡午觉,小鬼们一定到马场去了,玛丽亚在洗衣房熨衣服,只要我小心一点就不会被抓包。」 杜奥布罗杰家人最喜爱的户外运动就是骑马,长假若非去度假就一定会往马场跑,各个都有一身不赖的骑术,虽还不到可以上场比赛的程度,但也差不多了。 「最好是。」雅克嘟囔,表情不太甘心。 「我不能不回去帮你爸爸买药啊!」 「那爸爸什么时候才算痊愈?」 「我怎么知道?」雪侬低低咕哝。「所以说,我也要顺便问一下,不过我想绝不会是现在,现在他的伤口被碰到还是会痛,举手投足间也不太顺畅,有时候还会突然龇牙咧嘴的坐下去,我不认为那已经痊愈了。」 「好啦,好啦,」雅克叹了口气。「那妈咪你要快点回来喔!」 雪侬自认动作已经够快了—一只比飞机慢了一点而已,打电话和医生联络,问清楚所有疑问事项,再去药房买药,前后不到两个小时,谁知她刚回到儿子这边,雅克就冲着她大叫。 「快点,妈咪,快点换衣服!」 「怎么了?」搞不清楚状况,雪侬慌忙把药袋丢给雅克,快速脱衣更衣。「发生什么事了?」 「桑娜十五分钟前来通知,说敌军大队来袭,元帅要找你!」 「元帅?」 「爸爸呀!」 「那敌人又是谁?」 「笨,路易丝堂婶他们嘛!」 「进来。」 宛如丝绒般低沉的声音透过门板传出来,雪侬先飞快的低头检视一下身上有没有什么不妥,再开门进入,雅克紧随在她身后。 书桌后,埃米尔端坐在高背椅中,双肘支着扶手,十指交叉形成一个拱圆,下巴就搭在手指拱圆上,状似在仔细聆听某人的高谈阔论,又有点漫不经心,见雪侬出现,他也只是给她一个含糊的颔首示意。 书桌前,五个气势汹汹的敌军各据最佳战略地点,形成一个相当坚强的对战阵势——由四个半球体形成的包围阵势,几乎塞满了整个书房。 一侧,伊德起身,雪侬点点头,他又坐回去。 摇晃着绸缎蓬蓬裙,她毫不畏惧地穿过敌阵,在元帅椅旁停下,倾身亲吻他的脸颊,还扯着一脸做作的夸张笑容。 「亲爱的,找我?」 亲爱的? 眉毛好像要飞到天上去似的高高挑了一下,旋即落回原位,「是的,甜心,我找你。」埃米尔慢吞吞地回应,沉稳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 伊德噗哧,雅克爆笑。 雪侬瞪过去两眼,再拉回视线来严肃地面对埃米尔,「请问什么事?」声音也很正经,嘴角却在抽筋,一抽,两抽,三抽,她猛然咬住下唇,免得白牙齿被抽出来了。 埃米尔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奇异的神色,她怀疑是笑意,但不能肯定。 「他们说,你要赶他们走?」 「我是。」她坦承,「如果他们不肯听我的劝告的话……」接着,她一五一十的把双方的谈话转述一遍,最后,她说:「我希望他们成为真正值得尊敬的男人和女人,现在辛苦一点也是必要的,所以……」 「她真是你的女人?」 她的话还没说完,尖锐的质问便劈杀过来,不但无礼,语气也很粗鲁,雪侬转头朝出声的人看去,这一看不由瞠大了眼。 如果说绝色美女真有其人,那么眼前的女人确实当之无愧,美艳绝伦、性感无比,惊人的美貌使她比任何女人都有资格抬高骄傲的下巴,可惜在她的绝色之外又多了两个字:风骚,整个人格调便刷一下降落到谷底的谷底。 果然是一块招蜂引蝶、勾三搭四、人尽可夫的好料! 「她是我的妻子,」埃米尔沉声纠正,再望向雅克。「还有我的儿子。」 浓妆艳抹,好像调色盘似的脸蛋拉长了,「所以你想要赶我们走,因为不需要席勒做你的继承人了是吗?」路易丝恶声诘问。 「席勒从来就不是继承人嘛!」伊德自言自语似的嘀咕。 「住口,你没资格在这里说话!」路易丝的闪电又横劈过去。 好嚣张的女人! 「你也没有资格在这里说话!」雪侬立刻炮轰回去。 「谁说我没有,我是……」 「你是埃米尔的堂嫂,而孩子们的监护人是你亡夫的弟弟,所以,夫人,你应该去找他说话,而不是在这里大小声,了解了?」 路易丝窒了窒。「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雪侬朝埃米尔溜去一眼,后者支手托腮,一副纯看热闹的姿态。 「埃米尔知道,如果你需要的话,他可以给你地址,明天你就可以带着孩子去找他们的监护人了!」 不过三两句,话就说到尽头,路易丝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好求救。 「埃米尔……」她只想待在巴黎呀! 「不用叫他,他已经把你们的事交给我了!」雪侬不耐烦地说。「我只有一句话,要留在巴黎,你们就得听我的,我要你的孩子们成为有用的男人和受人尊重的仕女,你想再婚,也行,但绝不许再把全巴黎所有男人都当作你的猎物,女人的战场不在床上,而是在这里……」 她指指自己的脑袋。「没有任何一个娼技是胜利者……」 「你敢说我是娼妓!」路易丝尖声怒吼。 「你不是吗?」雪侬哼了一下。「那请问,昨晚你睡在哪里?」 路易丝又窒住了。「我……我……我睡在朋友那里。」 「是啊,男的朋友,银行家海德先生那里,对吧?」雪侬轻蔑地道。「还有一个月前,诺瓦子爵;再之前,工厂老板瓦斯喜先生,再……」 「你怎么知道?」路易丝失声问,调色盘糊了。 眼角偷瞥一下伊德,「就说我有可靠的消息来源吧!」雪侬慢条斯理地说。「总之,埃米尔扶养你的孩子们并不是为了要让他们成为废物和娼妓,你的儿子必须学会工作是怎么一回事,你的女儿也必须懂得如何尊重自己……」 「你又凭什么要我们听你的?」路易丝的姿态还是摆得很高,打死不低头。 双眉耸了一下,「因为埃米尔不是他们的监护人,所以我们只有扶养他们的义务,却没有权利教导他们如何走上正路吗?」雪侬轻声道。「那好吧,你带他们去找有权利教导他们的人扶养你们吧!」 路易丝咬牙切齿地来回看埃米尔和雪侬,美艳的五官歪过来扯过去,埃及艳后被毒蛇咬中即将毒发身亡时大概就是这种模样。 「不用,我们不用你们任何人扶养,我自己会养活我自己的孩子!」 眼见路易丝大剌剌的撂下话后便领着几个孩子彷佛军队列队上战场,脚步整齐的排排走出书房,然后书房门被用力砰一声甩上,书房内的人不禁面面相觑。 她要养活她自己的孩子? 靠什么养? 「看来海德先生买了一栋公寓给她的传言并不假。」伊德低语。 「咦?真的?」雪侬惊呼。「路易丝要做那家伙的情妇吗?」 伊德点头,雪侬想了一下。 「那也不对呀,哪有人带着自己的孩子去做人家的情妇的?」 「事实上,多得是。」伊德笑道。「再说,路易丝心里应该也很清楚,年轻美貌不会永远跟随着她,别忘了她已届临四十岁,能够靠化妆来保持年轻的时间也不长了,未来她还是得依赖儿女养老,所以对她而言,孩子应该是养老的保障。」 「养老?保障?」雪侬啼笑皆非地复述那两个可笑的词。「即使如此,如果她养出一个只会吃喝嫖赌的废物来又有什么用?难道她要两个女儿接班做人家的情妇来养活她不成?」 「或许……」埃米尔徐徐往后靠向椅背。「她希望海德先生会提拔他的儿子在银行里工作。」 「海德先生会吗?」雪侬怀疑地问,银行家应该不会太笨吧? 「可能会,不过……」 如果席勒还是像在埃米尔的公司里一样混的话,早晚会被踢出来。 「我真不懂,」雪侬叹道。「她想做人家的情妇就去做,为何就是不愿意让我们好好教导她的孩子呢?」 「我想就是这句话,『她的』孩子……」埃米尔朝雅克伸出手,后者立刻笑嘻嘻的来到他身边,他环住儿子的肩用力搂了一下。「换了是我,我也不愿意让别人来教养我的孩子,害怕的是他会变成别人的孩子,而不再是我的儿子了!」 雅克笑开了嘴。「放心啦,爸,我永远都是你的儿子,你最明白的不是吗?」 埃米尔也笑了,满足又骄傲的亲亲儿子的额头,再转注雪侬。 「不教导他们,他们会变成废物、变成娼妓,但他们的母亲又不愿意把他们交给我们教养,毕竟我不是他们的监护人,没有权利强迫路易丝,看来我只能和他们的监护人联络,请他尽一下义务,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了。」 闻言,雪侬无语叹息。 母亲甘愿做人家的情妇,监护人又是爱喝稀饭的小白脸,由这种堕落的长辈来教导,孩子又能有什么出息,不久的将来,恐怕这世上又会增加三个沦落在罪恶深渊中的迷途羔羊了。 巴黎,真是个堕落之地! 第六章 要试探留在十九世纪的可能性,表示雪侬也要试着担负起身为埃米尔的妻子的责任,不但要盯紧休养中的丈夫,不让他在身体痊愈之前到处乱跑,也要接下掌理家务的大权,指挥仆人负责所有家务琐事。 幸好管家希金精心挑选的女管家和仆人都十分优秀,品格端正,训练良好,不需要她多花脑筋去管理。 问题是,女主人的责任不仅仅是她此刻所居住宅邸内的家务而已,而是除了男主人的工作之外的其他责任全都落在她身上,换句话说,除了葡萄园和公司之外,其他事都归她处理,包括埃米尔名下所有的房地产、果园、牧场……等。 总之,女主人就是万能大总管,男人不干的活儿全都由她包了。 因此,从解决路易丝母子四人的问题之后,雪侬就硬起肩膀扛起所有男人不想插手的拉杂琐事,这才知道过去埃米尔的工作量起码有一半是被这些琐事占据了。 现在她的工作可能比他还要繁重呢! 「玛克琳小姐要求再多买一辆贝尔利努马车给他们。」 「然后再多要一位马夫和随车仆役?不必了,他们一家十几口每天闲闲无事到处吃喝玩乐,拥有两辆双轮马车就够了,想再奢侈一点,自己去赚,不然就从他们的生活津贴里扣!」 「玛克琳小姐的丈夫问说何时要提高他们的生活津贴?」 「等他找到工作能养活自己的家人之后。」 楼下大书房是埃米尔处理公事的地方,而主卧室隔壁的小书房则是雪侬专用的「办公室」,为了配合不再整天忙碌,午餐前一定会结束工作的埃米尔,她也在早上专心工作,下午就是自由时间了,是他们一家四口的幸福团聚时光。 此刻,雪侬面前一堆帐单和帐簿,耳里听着女管家的报告,一心二用的功夫被发挥到极限。 「伊莲娜夫人回巴黎来了。」 「所以?」 「她们的女仆和车夫都辞职了,伊莲娜夫人命令我们尽快派人过去补充。」 「命令?」雪侬不可思议的重复,头也不抬,依旧埋首在帐簿里。「谁理她!告诉她,除非她能修正傲慢暴躁的态度,不然愿意去伺候她们母女俩的仆人可不多,叫她慢慢等吧,要是等不及,就让她自己从夫家那边调人过来吧!」 「普罗旺斯那边的庄园需要整修。」 「普罗旺斯?」雪侬东翻西找,终于找出普罗旺斯那边的帐簿。「嗯嗯,去年的橄榄和薰衣草香水的收入比前年的收入增长一成,不错,不错!整修费就从收入中拨出吧,另外再拨五分之一平分给所有仆役和工人们做奖励,大家都辛苦了。」 女管家颇惊讶的深深注视雪侬一眼。「是,夫人。」 「还有吗?」 「欧吉的苹果园闹虫害。」 关她屁事,她又不爱吃苹果! 「呃,这个……明天再告诉你该怎么办。」等她回「家」去搬水果病虫害的书回来研究出个结果来再说,唉,她又不是植物系的,为何要研究那种东西呢? 「还有酪农场……」 待女管家报告完毕离去,雪侬正想喘一口气,桑娜又出现了,她差点把最厚的家用帐簿k过去。 「沃斯先生来了。」 「咦,他来了?」雪侬立刻丢下满桌帐单,振奋地跳起来,匆匆步出书房,走向二楼回廊连的沙龙——女主人专用的会客室。「雅克呢?」 「少爷和先生在一楼的书房。」 现在就开始教导继承人了吗? 真是迫不及待呀! 站定在小会客室门口,雪侬有点惊讶,等候在屋里的男人一点也不巨大嘛,三十出头,中等身材,黝黑的脸上撇着两撇时下流行的小胡子,目光有点神经质,一点都不符合她想像中的时装巨擘。 幻想破灭! 「麻烦你了,沃斯先生。」 「我的荣幸,夫人。」 几句客套话后,沃斯便开始为她量度身材,雪侬一边按照他的指示抬手或挺胸扬肩,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闲搭。 「听说你要开设服装店,开幕了吗?」 「还没有,夫人。」 「那么,开幕后记得一定要通知我,我想去看看你所开设的服装沙龙究竟是怎样的。」 手停了,沃斯抬起头来,脸上有几分困惑。「沙龙?」 由于双手正高举向天,雪侬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自顾自点着头说下去。「说实话,你想到要创设沙龙式的服装店实在聪明,对女人而言,那样确实自在又方便多了,更别提有多舒适……」 沃斯若有所思地蹙起眉头,片刻没说话,随又指示她放下手臂,继续工作。 雪侬放下手后又继续说:「还有啊,用假人展示服饰的点子也很高明,想想,我们不再需要一定要穿到身上来才看得出服装的特色了,真是方便啊!」 沃斯手上的工作又停了,再次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假人?」 「啊,对了,记得目录出来要给我一份啊!」 「目录?」 听他一再重复她的用词,雪侬有点疑惑,「对啊,就是事先将服饰样本印在目录上,然后……」转过头去看沃斯,这才注意到他的异样,她先是怔了一下,继而皱眉,盯住沃斯那副困惑又有所颖悟的表情,话愈说愈慢。「呃,然后分寄给上流社会女士们,提供……她们参考,再……依据身材量身订做……」 不会吧,他不知道? 可是那些点子都是他的创举呀! 慢着,难不成那些点子是她告诉他,他才按照她的话去做的? 喔,上帝,如果真是的话,也太不可思议了,历史上最伟大的服装之父,当他成就辉煌事业之际,她竟然是帮助他起步的人之一! 难道真如雅克所说,她不会破坏历史,相反的,历史就是需要她来掺一脚吗? 同一时刻,楼下书房里,埃米尔与雅克父子俩面面相对,不知为何,好半天都没有人出声说话,雅克的脸色格外严肃,埃米尔的表情也十分沉重。 「还有一次。」 「我知道。」 「当然,并不是真的只剩下一次,但真正的威胁只剩下一次,其他都不重要,只是讨厌的小麻烦而已,妈咪会替爸爸解决的。」 「我知道。」 「好,那,什么时候?」雅克问,语气很认真,隐约还有一丝紧张。 「我怎么知道。」埃米尔含糊地咕哝。 雅克怔了一下,旋即愤慨地大叫,「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可以说不知道!」 埃米尔轻叹。「里头没写。」 「没写?为什么没写?」 「也许是……」埃米尔迟疑着。 「是什么,快说呀!」雅克不耐烦地催促。 埃米尔又叹气。「我忘了。」 雅克呆了呆,「忘了?」继而不可思议的睁圆了眸子,「你忘了?这么重要的事,你竟然忘了?」他更大声的叫,差点一拳头k到老爸的脑袋瓜子上,咬牙切齿好半天后,他才叹了口气,用一种十分容忍的态度摇摇头。「好好好,难怪没写清楚,原来是老人家记忆力开始衰退了,但爸爸你不是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埃米尔沉默一下。 「或许是这一年的日记搞丢了。」 「太好了,偏偏搞丢今年的日记!」雅克嘲讽的喃喃道。 「……」无言以对。 所以说,大人最不可靠了。 又摇摇头,雅克像个小大人似的拍拍父亲的肩。「算了,反正还有妈咪在,爸爸你顶多饱受一场虚惊吧。」 「说到你母亲……」埃米尔往天花板上看了一下。「现在她在做什么?」 「在工作。」 「你想她会同意今天下午陪我到森林里散步吗?」 「今天不行,妈咪说她要睡午觉。」 睡午觉? 那女人从不睡午觉的。 「其实?」 「回去拿卫生用品。」雅克咧开嬉皮笑脸的嘴。 「什么卫生用品?」埃米尔两道眉毛攒成两个问号。「这里没有吗?」 「废话,当然没有,不然干嘛回去拿!」 「要回去很久吗?」 「还要出门去买,再顺便逛逛街,可能要两、三个钟头吧!」 「我不喜欢。」埃米尔眼底抹上一层阴影。 「不管喜不喜欢,爸爸你最好快点习惯,」雅克又拍拍父亲的肩。「一辈子,我们几个都会这样来来去去的,特别是我,慎重考虑过后,我决定要上我们那边的学校了,等我拿到学位后,我才会常住在这里。」 换埃米尔咬牙了,「可恶!」他懊恼的低咒。 「好啦,好啦,就当我到伦敦念书了嘛,我保证放假都会回来,包括周末,可以了吧?」雅克有点好笑地安抚好像在赌气的父亲。「至于迪亚尼,听妈咪说,她打算让弟弟在我们那边念到小学毕业,之后才让他自己决定。」 「更该死了!」 「确实,如果没有妈咪,爸爸你真的早就死透了呢!」 四月的最后一天,雅克的假期也结束了。 「我必须带孩子们回去,不过迪亚尼,我会再带他回来的。」 当雪侬这么告诉埃米尔的时候,埃米尔的表情依然深沉得看不出任何可以显露出心情的蛛丝马迹,他轮流抱抱两个儿子,亲亲他们,然后转身向她。 她的目光先是平视着他的喉结,慢慢吸了口气,再徐徐仰起来对上他那双令人心颤的眼神,胸口开始紧缩,他的视线紧紧盯住她,深邃而悠远,彷佛了然所有隐藏在她心中的秘密,然后,他的头缓缓低下。 触碰到他的唇的那一瞬间,她即刻明白,他在请求她一定要再回来,虽然他没有说出口。 片刻后,他放开她。「我等你。」 雪侬笑着点点头。「不会让你等太久的,最多一个星期,我保证。」语毕,她牵起雅克的手走向「门」的那一边。 「我答应爸爸每个周末都会回来,可以吧,妈咪?」 「可以啊,不过你要怎么跟外公说?」 「那还不简单,我只要说……」 门,关上了,再次隔开两个世界的人。 回到二十一世纪不久,雪侬就找机会向杜奥爸爸请求回台湾寻根,杜奥爸爸很爽快的答应了,不问原因、不问目的,甚至也不反对她把迪亚尼带去,就如同她所预料的,杜奥爸爸从来不会阻止她做任何事。 「我的产假到六月中,届时如果我还没回来,就麻烦爸爸替我向学校辞职。」 「没问题,你放心去走你的路吧!」 一切都很顺利,但为了做做样子,她还是得去办台湾签证,在签证下来之前,她哪里也不能去。 「雪侬,你……真的要去?」 讶异地放下植物病虫害的书,雪侬转头看,见费艾又倚在房门边,怔愣地望着她,那眼神,有点悲伤。 「又不是不回来了,干嘛这种问法?」她纳闷地问。 「是吗?你还会回来吗?」费艾低喃,像在问她,又像在问他自己。 「当然会,我只是回台湾去看看亲人,但这里才是我的家呀!」雪侬愈来愈觉得他的样子好奇怪。「费艾,你到底是怎么了?」 费艾又注视她片刻,忽地转身就走。「我想我最好代替大哥到伦敦出差。」 感觉他真的有点不太对劲,又见他骤然离去,雪侬反射性的跳起来追上去,她也不知道追到人之后要怎样,只是下意识觉得应该再多跟他解释一下。 「费艾,等等,我……咦?」但跑不到两步,她又回过头来,手机响了,她迟疑一下,旋即转回去接听手机,「原来是你呀,艾克索伯伯,有事吗?」她一边回答手机,一边走到门口,但费艾已不见人影了,她无声叹了口气,又回到书桌后坐下。 「好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今天非打电话告诉你一件事不可,也许是因为今天是我老婆的生日吧!」 他老婆生日? 「要我送礼物吗?当然,我……」 「不不不,我是说,那个埃米尔,我终于想起来了,那次枪伤,他没有死。」 「我知道啊!」 「咦?你知道?」 「呃,不,我是说,我猜的。」雪侬连忙改口,再对自己吐了一下舌头。 「可真会猜,那后来的马车事件你应该不知道了吧?」 「什么马车事件?」 「枪伤事件后,有一回他到公司处理公事,途中,他的马车车轴断了,由于当时马车奔驰速度相当快,车轴一断裂,马车就几乎整个解体了……」 雪侬静一静,猛然惊跳起来,感觉五脏六腑好像被整个掏出来串在烤肉架上。 「你说什么?」她尖叫。 手机那头立刻传来笑声。「我就知道你不晓得,其实那也是烧炭党搞的鬼,他们认为如果连一个小卒子都解决不了,那就更没有人会在意他们了,因此誓言非杀死埃米尔不可,你应该懂吧?就是杀鸡儆猴,所以啦,他们再度下手,想想,马车都几乎整个解体了,坐在马车上的人就更别提了,他呀,整个人……」 雪侬心口紧揪成一团,猛吞口水,她不想知道结果如何,只想知道…… 「什么时候?」 「呃?」话说到正精采时被打断,对方似乎有些困扰。「嗯,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会在今天突然想到那件事的原因,今天是我老婆的生日,而埃米尔的马车事件恰恰好就是在一百五十年前的今天……」 今天?! 不可能,她还不准他出门的呀! 除非…… 她气急败坏地丢下手机,冲进更衣室内,手忙脚乱地换上从那边穿回来的莲蓬裙,一边打开一扇又一扇的门,衣服换好,恰好也找到「门」了,她立刻一头撞进「门」的另一边,而孤零零被扔在床上的手机仍不断传出疑惑的声音。 「雪侬?雪侬?奇怪,怎么不说话了?……我说错了什么吗?……」 「桑娜!桑娜!」 眼见多日不见的女主人突然自二楼一路狂喊着暴冲下来,桑娜又惊讶又慌张地赶到楼梯下等候。 「是,夫人?」 「先生呢?」 「出去了。」 可恶,果然瞒着她偷溜出门去了! 「出去多久了?」 「不到十分钟吧!」 「快,吩咐马夫帮我备马,不要侧鞍!」 连换上骑装的时间都没有,雪侬穿着莲蓬裙直接跨上马鞍,一声娇喝,宛如逃命的羚羊般狂奔出去了。 她绝佳的骑术终于有机会派上用场了! 可恨的是,她急着赶去救人,偏偏又快不了,因为她忘了自己对这时代的巴黎根本不熟,跟瞎子一样,一路上不断停下来询问埃米尔的公司要如何走,而每一个被她问到的人——男女都包括在内,在回答之前都要先花上好几分钟用惊吓的眼神盯着她上下打量又打量。 不穿骑装,也不是外出服;不戴手套,也没有阳伞;不带伴从,也没有女仆,竟然穿着家居服,光着两手就自己一个人跑出来了,还跨骑马。 真是伤风败俗、道德沦丧、不知羞耻,巴黎的大丑闻! 「往那边走。」那不屑的口气就像被逼硬塞了一嘴狗屎。 哼,哪天心情好就穿牛仔裤秀出来给他们看! 幸好,在市区道路上行进,骑马毕竟比马车快,在雪侬急得火气就快像身下的骏马一样狂飙之前,她终于追上埃米尔的马车了。 「停车!停车!马上停车!」她气急败坏的大吼。 埃米尔又惊又怒的立即扯住了马缰,不是因为雪侬要他停车,也不是因为她跨骑马,更不是因为她不合礼仪的装束,而是因为她的举动——她竟然骑马挡在高速疾行的马车前面。 她不要命了吗? 「该死!雪侬,你怎么可以……」他怒吼,第二次,自制力彻底失灵。 「下车!下车!快下车!」她吼得比他更大声,一面跳下马直接去拉扯他。 没想到雪侬竟然比他更凶狠,埃米尔怔了一下,随又拉下脸来要斥责雪侬的态度,但尚未及开口,忽又想到某件事,当即改变了主意,顺着她拉扯的势子跳下马车,两脚还没站稳,人已经被雪侬紧紧抱住,他立刻察觉到她的惊惧,于是用双臂紧拥住她,并拍拍她的背予以安抚。 「车轴,看看车轴!」她的声音在颤抖。 「唐恩,看一下车轴!」埃米尔有点疑惑,但仍按照她的要求大声吩咐。 「是,先生!」随车仆人听命跳下马车,蹲到车底下去察看,片刻后,传来他惊恐的叫声。「上帝,大轴快断裂了,最多再一、两分钟就……就……」 埃米尔的胸膛暂停一下呼吸,旋又更沉重的起伏。「原来是今天。」 而雪侬,锁住他腰际的双臂更加使力,她抱得那么紧,几乎令他无法呼吸,「你差点死了,上帝,你差点死了!」她的声音仍在颤抖。 的确,倘若她没有及时赶到的话,大轴会在高速行进中断掉,马车会解体,而他不是摔断颈子,就是被压成一堆烂肉,最多只有几根骨头能保持完整,连中央市场的肉贩都不屑收。 但埃米尔保持沉默没有作任何回应,不是惊吓过度出不了声,而是在等待。 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她对这件事的反应将会带给他最渴望的结果,两次冒生命危险,为的就是这一刻。 第一次冒险,她又回到他身边了;第二次冒险,她应该会…… 突然,雪侬抬起头来,「该死的你听见了没有,你差点死了!」表情狂乱又震怒,「第二次!第二次!」两手揪住他外套的衣襟用力摇撼。「该死,我一不在你身边,你就出事!」她狂喊,语声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还有下定决心的坚毅。「不,我绝不会容许那种事发生,再也不许了!」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声宣告,「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我要好好看着你,谁也别想伤害你,我绝不允许!」 顿时,埃米尔屏住了气息,徐徐阖上眼,再次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彷佛想将她整个人揉入自己体内,而后重重吐出一口气,嘴角徐缓地勾起欣喜的弧度,绽开安心、满足又快慰的笑意。 她总算察觉到了,没有她陪在他身边,他的生命随时都可能终结。 不过以后不会了,因为她将会实现自己的宣言,再也不会离开他了,即使她依旧会在两个世界之间来来去去,因为两边都有同样深浓的血缘在牵系着她的灵魂,但她总是会回到他身边来,就从此时此刻开始,他的身边才是她最终的归属。 第一步目标达成了! 「又下手了?该死,难道他们非要你死不可吗?」 伊德愤怒又慌乱的在书桌前走来走去,充分流露出他的不知所措,书桌后的埃米尔反倒没事人般地浅酌着葡萄酒。 「坐下,伊德,不用太担心了。」 「不用担心?」伊德愤慨的拉住脚步。「你真那么想死吗?」 「我不会死。」埃米尔慢条斯理的起身,脚步慵懒的走到落地窗前,午后温暖的阳光柔柔的洒落在他身上。「皇宫那边派人来通知我,我只要再闭门不出一段时间,等陛下透过大使与撒丁首相议定会面的时间之后,我就安全了。」 往后,要再有什么惊险,也有雪侬替他解决,他根本不用担心。 「最好是。」伊德喃喃道,也去倒一杯酒来压压惊,呃,再想一想,也许要一整瓶才够。「话说回来,又是雪侬夫人救了你呢,她是……」 「不要问。」埃米尔轻轻道。 伊德耸耸肩。「好吧,那问问雪侬夫人又到哪里去了总行吧?」 埃米尔回过身来,「回家去了,她还有些事要办,不过周末她会和两个孩子一起回来。」他淡淡道。 「是吗?」伊德咕哝。「真奇怪,你不听她的话偷跑出去,她都没生气吗?」 埃米尔突然别开目光,又回到书桌后落坐,那模样…… 伊德心中顿时有数,嘴角不由撩起一弯贼兮兮的笑,「请问,你答应她什么条件了吗?」他兴匆匆地问。 埃米尔瞪他一眼。「不关你的事。」 伊德放声大笑。「果然,我就知道她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你!」 「暂时把那些需要和我亲自会面商谈的客户安排到家里来,」装作没听到伊德的揶揄,埃米尔板着脸吩咐道。「最好是在早上。」 「是是是。」伊德依然笑不可抑,露出两排牙齿还不够,连牙龈都跑出来了。 「到伦敦的计画再往后延。」 「是是是。」 「然后你回夜丘去看一下葡萄园有没有问题。」 「是是是。」 「……我计画到美洲发展,就辛苦你去做开路先锋吧!」 「是是……欸?!」 第七章 西元一八五八年夏天,法皇拿破仑三世与撒丁首相加富尔会面,双方同意对奥地利联合作战,于是,烧炭党收回对埃米尔的暗杀令,埃米尔终于自由了。 老实说,埃米尔并不太欢迎这种自由,除了不得已必须出门到公司处理公事之外,他只想和雪侬跟两个儿子窝在家里,以弥补过去错失的十年时光,但他也很清楚目前还不是时候,他还有第二步目标必须达成,这时候有许多他并不喜欢的事都不能不去做,譬如…… 「皇宫的舞会?」雪侬大声呻吟,明白表示出她的不乐意。 「上面写的是男爵暨夫人,」埃米尔看着手上的请柬说。「你不能不去。」 雪侬叹气。「我知道。」 抬起目光,埃米尔注视着她。「你不想穿束腹和,呃,鸟笼?」 听他也说撑裙架是鸟笼,雪侬忍不住笑了。「对,我不想被关在鸟笼里。」 随手将请柬扔在写字台上,埃米尔探出双臂将她揽入怀中,然后抽掉她的发梳和发夹,使她的黑发宛如瀑布般倾泄而下。 「之前衬裙架是用坚固的铁制成的,我承认,那真的很像鸟笼,不过现在不是了,现在的衬裙架是用……」他温柔地抚掌她乌黑柔软的长发,并俯唇覆在她耳傍柔声轻语。「有弹性的软钢丝和马鬃、鲸须、棉麻制作而成,没有你想像中那样行动不便,试试看好吗,为了我?」 仰起脸来,她凝视着他,而他望进她眸子里的眼神就像迷雾中的精灵,神秘又充满蛊惑力,一下子就捉住了她整个人,使她再也逃不开。 她没有回答,但心里早已投降了。 虽然极力想避开被关进鸟笼里的命运,然而在她决定要留下来那一刹那,她就知道这一刻是避免不了的,除非她反悔回到二十一世纪,再也不回来了。 可是她并不想后悔,只是觉得很窝囊。 没有任何一只猫愿意被关起来,她这只东方的暹逻猫却自愿被关进西方的鸟笼里,超蠢! 「穿那种东西真的超可笑耶!」 「那是时下的流行时尚。」 「我不能做落伍的女人吗?」雪侬低头,埋在他胸前哀怨的咕哝。 「为了我……」他扶起她的下巴,唇瓣极尽诱惑地在她嘴边流连游移。「试试看,嗯?」 「好嘛!」投降了。「那束腹呢?」 「束腹就不用勉强了。」 「好吧,反正只有一次。」 可是…… 「伯爵夫人的晚宴?」 「不能不去。」 「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茶会?」 「不能不去。」 「……拿来我自己看!」忿忿地一把抢过来埃米尔手上所有的请柬,雪侬恼火的一张看过一张,一边大步走向楼梯。「我来决定要不要去,就不信没有一张不能拒绝的!」 「可以,不过……」埃米尔瞄一下希金。「我想你最好问问希金,请柬的主人是谁。」 片刻后,二楼小书房里—— 「秦特夫人?」 「大使夫人。」 大使,大人物,不能不去。 「孟蒂侯夫人?」 「皇后的表妹。」 同样,大人物,不能不去! 「德米多夫人?」 「陛下的堂妹。」 公主,更大的大人物,不能.不去! 「欧仁夫人?」 「奥斯曼男爵夫人。」 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大牌大人物,不.能.不.去! 「礼沁夫人?」 「钢铁工业的……」 结果,这个不能不去,那个也不能不去,二十几张请柬只勉强刷掉了三张。 最可恶的是,一大半都是必须由她独自去赴会,换句话说,她得拉笑脸自个儿应酬那些傲慢的上流阶级贵夫人们,而不能推给埃米尔去敷衍。 「希金。」 「是,夫人?」 「我好可怜喔,你想我能不能请女管家代替我去?」 「……」 这位夫人脑筋有时候真的有点不太正常! 对一个内向的女人而言,要面对傲慢又挑剔的贵族夫人自然不容易,但若是一个天生外向又聪明的女人——譬如雪侬,刚开始可能不太习惯,然而不需要太久,她就能够抓到其中的诀窍,不仅能应付自如,有时候还很能够自得其乐。 因为她是全巴黎最受女人嫉恨的贵夫人之一,有些心胸狭窄的女人就是忍不住要对她冷嘲热讽一下,在这种时候,她那张伶牙俐齿总是能够让她享受到说到对方回不了话的乐趣。 想斗嘴? 这边想输都输不了! 「听说夫人的儿子已经十岁了?」 「没错。」 「但爵爷去年才和你结婚?」 雪侬微微眯了一下眼,又是一个想找机会奚落羞辱她的女人,她暗忖,旋即绽开格外灿烂的笑脸望住问话的马脸女人,她实在不知道该称呼对方夫人或小姐,因为对方已三十出好大一截头,她却听到人家叫对方小姐。 「因为家父坚决反对我嫁给埃米尔,他认为埃米尔配不上我。」她泰然自若地乱掰。 「男爵配不上你?」几位夫人们一起惊喘。 「的确,」雪侬故意很委屈似的叹了口气,「但我坚持非埃米尔不嫁,虽然家父去年终于同意了,可是他也提出条件说我绝不能透露出自己的家世,以免羞辱我的家族,我以为家父这点顾虑是很正确的。」她一本正经地点着头,少女般纯真的表情使她的说词更增添上千分的可信度。 众夫人们又是一阵不可思议的惊呼,然后开始窃窃私语,纳闷她究竟是东方哪个国家的皇族? 雪侬在心里狂笑。再来啊,再来啊! 「夫人知道卡帕娜夫人吗?」家世背景无法找碴,只好换另一条路。 「不只知道,我还认识她呢!」 「那么,想到自己的丈夫曾经跟那位美丽动人的女士来往,夫人一定十分担心吧?」 「一点也不!」雪侬不假思索地说。「埃米尔眼里只有我!」 「夫人确定?」 「那当然,不然他干嘛要苦等我十年?」 「……」再次无言以对。 雪侬继续狂笑,在心里。来啊,来啊,不要客气,请再接再厉! 「不过,男人找情妇是潮流,早晚有一天爵爷会在外头养一、两个女人的。」 「请放心,我们埃米尔绝不会盲从潮流做那种事!」 「夫人怎能确定?」 「因为他是个落伍的人。」 「落伍?」 这边一堆摇着扇子的淑女们不约而同朝宴会厅另一端望去。 另一堆由绅士们聚成的人群里,埃米尔昂扬挺拔地卓立于其中,手工剪裁的黑色礼服、白色衬衫与领结,合身地包裹住修长的身躯,显得无可置信的优雅,举手投足间更有一种独特的高尚风范,表情虽严肃,但五官俊逸,充满了男性的迷人魅力,就连说话的姿态都格外吸引人。 落伍的男人? 像吗? 众夫人们不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张张脸写满了怀疑,最后,一致决定那是雪侬单方面的乐观想法。 就在这时,埃米尔若有所觉地侧过头来,恰好迎上雪侬的视线,那双深沉的黑眸中立刻浮现一抹异样神情,使她情不自禁想到了昨夜,不,是每一夜,他们总是以教人难以置信的炙热结合,那样令人深受震撼的亲昵,彷佛能让彼此碰触到对方的灵魂。 今夜,他们将再度触动彼此的灵魂。 他的眼神彷佛在允诺更深刻的热情,使她的脸颊不由自主地燥热起来,手上的扇子宛如着了火似的猛烈摇晃。 然而周围的淑女夫人们根本没注意到埃米尔的眼神,她们只注意到,仅仅因为丈夫不经意的瞄了她一眼,雪侬就脸红,于是,她们又开始窃窃私语,是嘲讽、是不屑,因为妻子流露出对丈夫的感情一点也不合乎潮流。 不过还是有几位未婚少女显露出羡慕的神态。 毕竟能够拥有一个如同埃米尔那样不但人长得好看,正当壮年,又有富可敌国的产业,还有男爵封号的丈夫,这可是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理想,难怪雪侬会成为全巴黎最受女人嫉恨的贵夫人之一。 更何况,雪侬自己也很特别,她是东方人,明明有个十岁大的儿子了,表情却依然那么纯真年轻,而且当所有女人都穿着繁丽奢华的礼服时,她偏偏不肯跟随流行时尚走,总是一身朴素淡雅的服饰,独树一帜的建立起她自己的风格。 美貌总是会有褪色的一天,有风格的女人才是最迷人的。 「我相信下一曲是华尔滋,夫人可愿意与我共舞?」 「当然!」 雪侬毫不迟疑地起身,笑吟吟地将纤手搭上埃米尔的臂弯,任由他领她走入舞池内,然后将她拥入怀中,当音乐响起的时候,他便迈开舞步带着她随着乐音翩翩起舞。 「看来你与那些夫人们聊得相当愉快。」 「很好玩。」雪侬愉快的承认。 「好玩?」埃米尔低沉地重复。「十分有意思的形容词。」 「她们想整我!」雪侬笑着哼了哼,「想得美!告诉你,我那些正值青春期的学生们才恐怖呢,总是故意问一些连上帝都会脸红的问题,不骗你,头一个月我真的被整惨了,不过第二个月我就习惯了,然后就该轮到我反击得他们再也不敢问任何问题了!」她得意洋洋的炫耀,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炫耀的内容有什么问题。 「你的……学生?」 雪侬的笑脸瞬间冻结,得意崩溃,一时之间有点不知所措,她连连咳了好几下,两眼四处乱飘。 「呃,没什么,没什么,我……我是想问,这场舞会之后还得赶去哪里吗?」 如同以往,她不想说的事,他都不会追问,但他那双透着洞悉一切的眸子,盯得她有点不安。 「不需要。」埃米尔带她转了一圈。 「幸好!」 「我也想问你……」 「问我什么?」雪侬仰起眸子观察他,因为他的语气好像有点不开心,虽然表情看不出来。 「刚刚似乎有不少绅士向你邀舞?」 「我都拒绝了呀!」雪侬皱皱鼻子。「我不喜欢跟其他男人跳舞。」 「那么,」埃米尔的不开心消失了。「那些绅士里有你认识的人吗?」 雪侬颔首,「多半是过去一个多月来在舞会、宴会上认识的人,除了……」她突然笑了。「沛皮尼,我很意外,既然你不再借他钱,他如何会有能力继续流连在上流社会的奢侈娱乐里呢?」 「他娶了一个富商的独生女,附带一笔十分可观的妆奁。」 「我就猜想是这样。」雪侬又笑了,不过只一会儿,她的笑容又没了,换她不开心了。「沛皮尼的妹妹梅耶也来了,她一直在看你,深情款款的呢!」 「她结婚了,」埃米尔淡淡道,转首用下巴指指点心桌前。「那个正在吃糕点的就是她的丈夫。」 雪侬立刻循着他所指方向望去,继而一呆。「不是吧,那个光头?」 不但光头,还是个大胖子。 「他十分富有,最重要的是,当沛皮尼有需要的时候,他从不拒绝。」几句话解释了一切。 雪侬怔了怔,随即不屑地哼了一声。「一对废物兄妹!」 「我说过,贵族都是废物。」 「除了你?」 埃米尔莞尔,又带着她转了一大圈,正好让雪侬瞧见几乎所有女人都在看着他们,不,他,心里不禁又酸溜溜起来。 「不管结婚与否,你都是最高级的标的物!」 看到上等货,无论已婚与否,先追到手再说,不是做丈夫就是做情夫,这就是巴黎社交界的时尚。 「我也说过,我不会找情妇。」埃米尔重申他的宣言。 「最好是。」雪侬咕哝,心里还是泡在醋桶里,牙齿不甘心的咬住下唇。 「……」 以为他会再说什么来安抚她,谁知等了老半天却等不到下文,她不由疑惑地抬起眸子看他,这才发现他的表情肃穆、眼神专注,但视线焦点却是在她咬住下唇的嘴上,而且他那双原是深沉不可测的眸子里又在闪烁着异样的金色光辉,彷佛冬季壁炉里跳动得格外有创意的火焰。 每次他想跟她玩翻滚游戏时就会这样,就算人已经压在她身上了,从他冷静沉着的表情上,你也绝对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唯有望见他眼里的火焰,才会知道他下面的某个部位又开始热血沸腾了。 他想当场证明他只对她感「性」趣,所以绝不会找情妇吗? 雪侬啼笑皆非的放开咬住下唇的牙,打算警告他音乐停了,他最好控制一下自己的小弟弟,别在大家面前出糗,那才是名副其实的丑闻。 但在开口之前,她不经意的又舔了一下唇,谁知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却使得埃米尔眼底的金色火焰更炽盛,再搭上一副很炫的钻石耳饰,保证会是最上镜头的色狼花花公子。她不禁翻了一下眼,干脆捧住他的脑袋转向大厅另一头。 该熄火了! 「喂,看看是谁来了!」 埃米尔漫不经心的瞟过去一眼,旋即收回视线,扶着雪侬的手臂,引领她到一处僻静的角落。 「我早看见了。」 「这是上流社会的高级宴会,他们怎么能来?」 从经过的侍者托盘上取来两杯香槟,埃米尔将其中一杯放入雪侬手中。 「海德先生带他们来的。」 「看来海德先生对他们不错嘛!」 「但他还是不得不把席勒赶出银行。」 「不到三个月?」 「席勒盗用公款。」 够种! 雪侬惊叹得差点吹出一声响亮的哨声。「至少海德先生会继续养他们吧!」 埃米尔背靠墙,举起酒杯浅酌。「这不是问题。」 雪侬挑高了眉,又闻到浓浓的麻烦味道了。「那问题是什么?」 埃米尔又用下巴指指席勒那边。「居奈,他回巴黎来了。」 「居奈?谁?」 「弗朗叔叔的次子,席勒兄妹的监护人。」 小白脸回来了? 雪侬眯着眼遥遥打量席勒身旁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他怎么舍得回来?」对方也正好望向他们这边,虽然距离相当远,但她依然感觉得到对方的不怀好意。 埃米尔抿了一下唇。「他不能不回来,他背着他的情妇另外找女人,他的情妇一气之下就赶走他,更糟糕的是,另一个女人是某位英国贵族的未婚妻,得知自己的未婚妻被诱拐,也恼火的要找居奈决斗,居奈只好逃回来了。」 孬种! 「他会找你吗?」 「事实上,他已经来找过我了,他要我帮他找工作。」 「你答应了?」 「我不能不答应,万一他是真的有心工作……」 「好好好,既然你答应了,那就帮他找,不过不能在你的公司里,他没安好心眼!」 「我知道。」 雪侬仍旧遥望着那个男人,臆测对方究竟有什么意图,片刻后,她收回视线,决定要再回「家」一趟。 艾克索伯伯或许会知道些什么吧? 想躲起来打电话不让人听见,多数人都会选择浴室,雪侬也是,她一回二十一世纪,拿了手机就躲进浴室理。 「艾克索伯伯,是我啦,雪侬。」 「雪侬?你不是回台湾去了吗?」 「我是啊,不过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想请问艾克索伯伯你。」 「一定是很重要的事。」 「对我来说是很重要,呃,艾克索伯伯,你还记得埃米尔在马车事件后又出过什么事吗?」 「原来又是他的事,很抱歉,我不记得……」 「喔。」雪侬失望地垮下脸。 「不过,上星期我老婆催促我去整理阁楼,我发现了一样你可能会感兴趣的东西。」 他家的阁楼会有什么她感兴趣的东西? 中古世纪的酿酒器? 路易十五的酒瓶? 「什么东西?」 「我的曾曾曾祖父伊德……」 「耶耶耶,伊德是你的曾曾曾祖父?」雪侬惊呼,真正感到意外。 「没错,伊德是我的曾曾曾祖父,而我发现了他的日记……」 「他的日记?」不是吧,伊德也有写日记? 「最有趣的是,那本日记里面记载的内容并不像一般人的日记,而是记载着埃米尔曾经历过的所有谋害事件,详细的日期、经过等等,譬如暗杀事件和马车事件就有十分详尽的记载,想想,也许不应该叫它日记,应该叫它是某种纪录……」 「真的?」雪侬狂喜的跳起来,兴奋得在浴室里狂绕圈子。「太棒了!真的太棒了!」 「哈哈哈,我就说你会感兴趣。」 「快,艾克索伯伯,麻烦你尽快把它寄来给我!」 「没问题,明天我要到巴黎替我孙子买生日礼物,可以顺便送到你家,不过你又不在……」 「放到我房里就可以了!」 「好,我会放到你的书房里。」 又聊几句后,雪侬挂断手机,开心的笑个不停,这么一来,就不怕又有谁要谋害埃米尔了。 但片刻后,她收起笑容,眉宇困惑地攒起来。 伊德为什么会特地去记录那种东西呢? 难不成是…… 「伊德呢?」雪侬捉住埃米尔急问。 「地窖。」埃米尔回道,满眼困惑,不解她如此急着找伊德干嘛? 可恶,又去喝酒了! 匆匆忙忙跑到地窖,果见一大一小两个酒鬼又在那里你一杯、我一杯了,周围摆满了开过的酒,却没有一瓶是喝光的。 雅克暑假一开始,他俩就几乎整天混在地窖里。 「雅克,你先离开一下,我有事要跟伊德说!」她大声命令。 雅克耸耸肩,离开前不忘再拎一瓶尚未开瓶的酒,好去跟另一个「酒友」喝两杯。 「来一杯?」伊德讨好的倒给她一杯酒。 雪侬翻一下白眼,推开酒杯。「待会儿再喝,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任何事!」伊德很阿沙力的承诺包办任何事,只要她不阻止他品尝她老公地窖里的美酒,什么都好说。 「我要你把埃米尔曾经历过的所有谋害事件全部记录下来!」 「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总之,我要你尽可能详细的记录下所有事件,日期、原因、细节、经过,全都要……」 「哪一件?」伊德信口问。 「每一件!」雪侬断然道。「从去年的第一件,到未来可能发生的每一件!」 「每一件?」伊德惊叫。「那很麻烦耶!」 「麻烦?」雪侬冷笑。 「当然麻烦,还扯到未来去呢,天知道要记录到哪一年哪一天,」伊德理直气壮地抱怨。「我……」 「信不信我能要埃米尔下令不许你再喝咱们康帝酒园生产的葡萄酒了?」 「伟大的雪侬夫人,请放心,」伊德立刻心悦诚服,甘拜下风。「我一定会按照你所交代的去做,最详尽的资料对不对?没问题,我会连埃米尔什么时候拉屎都记下来!」 「……」 埃米尔不可能刚好在拉屎的时候被谋害吧? 原来如此! 雪侬阖上伊德的纪录,终于搞清楚居奈打的什么坏主意了,她摇摇头,无法理解亲兄弟为何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 索瓦是个老实到不能再老实的老实人,而弗朗却是个冷酷无情到极点的小人,最可恶的是,他们的子女也是,戴戎忠心憨厚,弗朗那三个儿子则跟他们的父亲一样狡猾冷酷,第三代也没什么不同,戴戎的儿子和席勒也是两个极端。 是遗传基因在搞鬼吗? 书房门突然打开,埃米尔缓步走进来,雪侬若无其事的将伊德的纪录收入抽屉里。 「有没有兴趣去森林里兜兜风?」 雪侬想了一下,嗯,也好,她正好有些问题需要问清楚。「好。」 森林里,许多马车在兜风,还有不少人骑马,这也是巴黎社交圈的绅士、夫人们的娱乐之一,没事闲兜圈子,顺便看看有什么马子可以泡,有什么凯子可以钓。 「埃米尔,如果你死了,雅克的监护人会是谁?」 埃米尔狐疑地瞥她一眼。「索瓦叔叔。」 雪侬点点头。「那如果索瓦叔叔也死了呢?」 埃米尔沉默一下。「居奈。」 雪侬又点头。「换句话说,居奈有权管理你的产业?」 「是。」 「难怪。」 雪侬不说话了,双眼视若无睹地望住前方,脑袋里的齿轮开始以超高速机能转动,记忆体翻新,档案重新归纳整理。 她必须找出一个最正确的对策。 一侧,埃米尔放松缰绳让马匹自己跑,然后专注的凝视着她,他猜想得到她在思考什么,但他对那个问题并不感兴趣,他只对一件事感兴趣。 「雪侬。」 「嗯?」 「你适应了吗?」 「适应什么?」 「巴黎的生活?」 「应该吧,我想。」雪侬漫不经心地回道。「不过这应该不重要,就算不适应,我们还是可以回夜丘去,不是吗?」 不是! 他们不能再回到古堡了,否则她又会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留在他身边,直到他再度碰上危险时,她才会再下一次决心留在他身边,但不久,她又会开始怀疑…… 他可没有耐心陪她玩一辈子那种「你能,我不能」的游戏。 因此他们只能留在这里,但也不是光待在这里就事事顺利了,如果她不能适应并习惯这个世界的巴黎,那么,就算她总是会回到他身边,但她待在另一个世界的时间将会比待在这个世界的时间长。 一想到这,埃米尔就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他也不想在他遇上危险时,才能看到雪侬赶回来拯救他,然后晃个几天,她又消失了,只因为她不习惯这个世界的巴黎。 该死,他到底该如何让她习惯这个世界呢? 第八章 暑假过去,雅克又回去上课了,雪侬继续留下来,上午工作,还要应付巴黎社交界无止尽的邀请,剩余时间才是属于她自己的。 「抱歉,不晓得你在忙,要去哪里吗?」 「哈席尔夫人的茶会。」 临出门前,埃米尔回卧室拿袖扣,打开门才发现里面好几个女仆正在帮雪侬穿衣服。 先是内衣和贴身长内裤,然后是内衬裙,接着就是「鸟笼」——膨胀如车轮的裙撑架,当女仆将太阳伞一样的裙撑架用撑杆撑开并从雪侬的头顶往下罩的时候,如果不注意的话,通常会将周围所有东西一并收进去,于是,当雪侬走开之后,女仆就得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梳子、蝴蝶结、手提袋等,甚至茶几、梳妆台。 想顺手牵羊吗? 穿大莲裙就对了! 「晚上呢?」 「没有了。你呢?」 「我得到皇宫去一趟,晚餐前会回来。」 「哪位公主要找情夫吗?」 拿着袖扣,埃米尔面无表情的走出去,「我不会找情妇!」门,很有礼貌的轻轻关上。 雪侬爆笑,一边举高手臂让女仆继续为她穿上上了浆的白衬裙,然后是两层纱布的衬裙,最后才是由塔夫绸或透孔织物等轻薄面料做成的裙子,伟大的工程终于完成。 「好,我该出门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出门前,她习惯性的先去看看小儿子,保母和育婴女仆正逗得他哈哈大笑,口水像喷泉一样到处洒。 「哇,他好像又重了好多!」 「迪亚尼少爷的胃口很好,水果泥总是一下子就吃光了!」 「很好。」雪侬满意的亲亲儿子。 十分钟后,她正要上马车,忽又回过头来。 「希金,玛克琳是不是来找过埃米尔?」 「是,夫人,前天。」 「那么,以后玛克琳再来,就告诉她有问题找我,不要再找埃米尔了。」 「是,夫人。」 玛克琳亲自上门来找人,不必猜,肯定是有所要求,而且是贪心的要求。 虽然希金的转告一点效果都没有,玛克琳依然直接找上埃米尔,不过雪侬一得到桑娜的通知,马上赶到埃米尔的大书房去逮人,但玛克琳根本不想跟她谈,于是埃米尔直接表明说家务事他不管,他只负责公事,不得已,玛克琳只好偕同夫婿跟随雪侬到二搂的沙龙谈话。 尽管不情愿,但玛克琳一开口就是整箩整筐,呱啦呱啦讲个不停。 「……然后是公寓,十几个人才六个房间哪里够住!还有两辆双轮马车根本不敷使用,对了,对了,最严重的是仆人的问题,我们才拥有一个厨师、四个仆人,天哪,我都没脸说出去……」 雪侬表面上很有耐心的聆听玛克琳的诉苦抱怨,脑袋里想的却是要如何和埃米尔度过一个甜蜜的夜晚。 难得夫妻俩今天都不用出门,不好好把握就太可惜了。 「喂喂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有啊,」雪侬懒洋洋地说。「请继续。」 「我说完了。」 「说完了吗?好,那么,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玛克琳先和身边的小白脸丈夫交换一下眼色,再满含戒心地看回雪侬。 「什么问题?」 「请问你家有多少男人?」 「八个,所以啦,六个房间根本不够……」 「有多少人在工作?」 没声音了。 「一个也没有吗?」雪侬摇摇头。「全是废物!」 「喂喂,你怎么可以这么说,」玛克琳又叫起来了。「他们……」 「不是废物就是垃圾,不然为什么都不肯工作?」 「他们想啊,但埃米尔不肯让他们到他的公司工作嘛!」 「连一座葡萄园都管理不了,凭什么到埃米尔的公司工作?」 又没声音了。 「想过好日子,请先问问自己有没有那种资格……」 「谁说没有,埃米尔是……」 「你的哥哥,但养家活口是丈夫的责任,有任何要求,请向你的丈夫提出,这才是正确的程序!」 声音又消失了。 「老实说,我实在不赞成埃米尔继续支助你们,但他就是心软,没办法不管你们,不过我可不容许你们得寸进尺,想过好日子就得自己去争取,别老是妄想埃米尔必须无条件供应你们奢侈享受的生活,只因为他不幸身为你的哥哥……」 「但埃米尔明明那么富有,他养得起我们,为什么我丈夫一定要去工作?」 「是喔,埃米尔富有,所以你丈夫不需要工作,你丈夫的家人也不需要工作,那请问,埃米尔又为什么要工作得那么辛苦?」 声音再度消失。 「我真不明白,有一个光会吃软饭的小白脸丈夫,你应该感到羞耻,为什么你不但不觉得丢脸,反而帮他说话呢?」 「我为什么要感到羞耻?你不知道他有多爱我,他……」 「只会甜言蜜语,靠一张嘴就吃定你,再利用你让他过奢侈的好日子……」雪侬愤怒又轻蔑的斜睨着那张油头粉面的小白脸。「倘若你不是埃米尔的妹夫,我一见面就会向你吐口水,比娼妓更下流的就是你这种男人……」 话再难听也不过如此,夫妻俩顿时一起跳起来,没有半点羞耻状,只有澎湃的怒气。 「住口!」玛克琳恕叫。「你太过分了,埃米尔叫你帮我们,你竟然……」 「错!」雪侬一本正经地摇摇手指头。「埃米尔不是叫我帮你们,而是要我处理你们的问题——所有家务事都归我这个女主人处理,而你们的问题实在太过严重了,一群废物,我到底该如何处理才好呢?」 玛克琳气得说不出话来,小白脸装模作样的安慰她,又低声跟她说了几句话,玛克琳立刻板着脸往外走。 「我要去找埃米尔说!」 「尽管去说,不过……」 虽然不想理会,但玛克琳还是停下了脚步,犹豫一下,回过头来。 雪侬绽开纯真甜蜜的笑靥。「别说我没警告过你,家务事归我处理,埃米尔不会也不敢插手,倘若你硬要去找他,我保证你只是白费唇舌,之后,我会收回之前埃米尔支助你的一切,包括生活津贴,仆人的薪水,当然,还有公寓和马车,到时候,你就去做娼妓养活你丈夫吧!」 玛克琳脸黑了,好半天出不了声,蓦而,她愤然转身快步离去。 雪侬轻哂,她知道,玛克琳不敢去找埃米尔,因为玛克琳也很清楚埃米尔有多么迷恋她,他绝不敢跟她作对。然后,她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又是遗传基因搞的鬼吗? 明明是亲姊妹,差距却如此之大,虽然她从没见过玛德莲,但玛德莲从不曾给埃米尔带来任何麻烦,不仅自己找到勤奋可靠的丈夫,也不时写信来关心埃米尔,劝埃米尔别工作得太辛苦。 甚至连埃米尔给她的嫁妆,也被她丈夫退回来了,因为她的丈夫不需要她的嫁妆,他只要温柔甜美的妻子。 反过来看玛克琳,人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爱慕虚荣、好逸恶劳,个性不好,脾气也不好,只想听小白脸的甜言蜜语,不相信亲哥哥的关心,除了给埃米尔添麻烦,也没其他能耐。 她那三个孩子,将来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既然是葡萄酒园园主,生活中自然时时刻刻少不了葡萄酒,譬如晚餐时间,埃米尔坚持要用自家酿制的葡萄酒佐餐,而这瓶特别的葡萄酒也总是由埃米尔亲自到酒窖里挑选,再送到厨房准备,这已经成为一种惯例了。 这天晚上自然也是,只不过…… 埃米尔刚倒好一杯酒,雪侬便出现在餐厅口,他和伊德立刻按照礼节起身,在雪侬落坐之后,他们才能够坐回去。 谁知雪侬进入餐厅后并非走向她的座位,反而笔直地朝埃米尔走去,在他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之前,她就已一手端起酒杯,一手拎起葡萄酒,先把酒杯凑近鼻端闻了一下,摇摇头,再继续走向窗户,两手伸出窗外,左右一起翻转,酒杯里的酒一下子就没了,酒瓶里的酒倒了一会儿才倒光。 埃米尔目瞪口呆,伊德张口结舌,希金瞪直了眼。 雪侬回身,若无其事的把酒瓶和酒杯一起交给希金。「酒瓶和酒杯都不要了,还有,吩咐厨师,佐餐的酒在送进餐厅里来的前一刻才可以开瓶,最重要的是,不管有多熟识,外人绝不许进厨房。」 埃米尔和伊德困惑的面面相觑,再不解地望住雪侬,后者神情自若地到她的座位坐下,抬头见他们还傻傻的站着,不禁莞尔。 「我不认为一杯酒值得我拿命去品尝。」 埃米尔和伊德同时怔了怔,继而脸色大变的齐叫,「毒?!」 彷佛没注意到他们的异样似的,雪侬迳自向希金点头吩咐,「可以上菜了。」 那两个惊骇过度的男人砰然落坐,寒意从脚底往上爬,直到全身冻结,巴黎的冬天从来没有这么冷过,虽然现在还不是冬天。 「你你你……你怎么知道?」伊德结结巴巴地问。 「现在是晚上八点零五分。」答非所问,但这点是最重要的,她非提醒伊德不可。 谁管他现在是几点几分! 「到底是谁干的?」伊德愤怒的大叫,可能是吓跑的魂儿还找不到路回来,嗓音拉得有点尖细,像女人。 「大概是有人趁送货的时候溜进厨房里吧!」雪侬一点把握也没有地说。 她是这么猜想的,问题是,她特意派桑娜去厨房监视了一整天,却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原以为不会有问题了,然而她刚刚确实发现酒里有苦杏仁的味道,淡淡的,如果不仔细闻一定不会注意到。 「但,是谁?又是为什么?」 雪侬没有回答,因为女仆送汤来了,直到女仆在三人面前放下汤盘离去,伊德马上又追问一次。 「到底是谁?为什么?」 雪侬望向埃米尔,他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很快就恢复镇定了,正跟她一样拿起汤匙来准备喝汤。 「当然是居奈,只要埃米尔和索瓦叔叔都死了,雅克的监护人除了他还有谁?自然,他的帮手也不少,席勒不能在银行里捞钱了,瑟荷和皮雅芙需要可观的嫁妆好嫁个显赫的丈夫,路易丝的养老金也还没着落呢!另外……」 「还……还有?」伊德猛吞口水。 「玛克琳的小白脸丈夫。」雪侬两眼眨也不眨,始终盯住埃米尔不放,见他霍然僵住,立刻追加说明。「玛克琳并不知情,是她的丈夫瞒着她跟居奈他们合作的。我想玛克琳虽然愚蠢,但她还狠不下心去谋害自己的亲哥哥,所以她的丈夫才不敢告诉她。」 埃米尔重重吐出一口气,放下汤匙,拿起希金刚送来的未开瓶葡萄酒,一开瓶先灌下两大杯再说。 「可惜找不到证据。」雪侬懊恼地低喃。 因为伊德的纪录里并没有说明得那么详细,是谁下的手,如何下的手,全都没写,只有发生的时间地点和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三年后,小白脸才喝醉酒不小心在玛克琳面前吐露出他和居奈等人计画谋害埃米尔的内情,甚至还说出他在外面另有情妇与小孩,以及他有多么厌恶玛克琳的刁蛮任性。 玛克琳当下气得风火雷电一起发作,趁他喝醉先k他个半死,再带着三个孩子回到埃米尔这里,并向埃米尔说出小白脸所说的一切,伊德再把它写入纪录内,所以现在她才能够知道主使人究竟是谁。 然而他们还是没有证据,光靠玛克琳的话是不够的。 小白脸可以推说他喝醉酒乱讲话,也可以推说老婆得知他在外面有情妇、孩子,因为怨恨所以故意陷害他,甚至可以推说她厌倦了他,想找藉口和他离婚。 在这时代,女人说一万句话都比不上男人说一个字有用。 不过最可恨的还是居奈他们那几个,一个比一个狠毒,明明已被埃米尔得知他们的计画,他们却还是不死心的继续策画谋杀计画,而他们也够厉害,总是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一再下手,又让人家抓不到任何把柄。 这一切直到十年后才终止,不是因为埃米尔终于被他们害死了,而是因为…… 「埃米尔。」 「嗯?」 「你不能想点办法吗?这样战战兢兢的过日子,太可怕了!」伊德闷闷地咕哝,他已经没胃口吃什么晚餐了,抢来葡萄酒拚命往肚子里灌,一边抽鼻子。「呜呜呜,我想回家!」 「放心,放心!」雪侬忙道。「这一次失败,往后咱们府里的仆人们一定会格外谨慎,加倍小心,居奈他们无法在我们的宅邸内下手,只好改在外面动手,你们出门时小心一点就好了!」 两双眼一起瞪住她,她缩了一下脖子。 「好嘛,好嘛,你们都不用小心,有我在,什么都不必担心了!」 两双眼继续瞪住她,她翻了一下眼,耸耸肩,拿起汤匙。 「算了,你们继续喝酒,我喝汤!」 半个月后,伊德的父亲病倒了,埃米尔叫伊德回去探望父亲,并接管葡萄园,不用再回巴黎来了,伊德立刻溜之大吉,跑得比飞还快。 男人比女人更怕死,再一次得到明证。 星期五晚上,雅克回来度周末,星期六一大早,他就撞进二楼的小书房里,挥挥手请女管家先出去,待会儿再回来继续报告。 「妈咪,请问你怎会知道他们要在爸爸的葡萄酒里下毒?」 雪侬默不吭声,一手继续忙着记帐,一手拉开油屉取出伊德的纪录本扔到雅克前面,雅克狐疑的打开,看了两页后就开始惊呼。 「耶,有这种东西我怎么不知道?」 「艾克索爷爷是伊德的曾曾曾孙子,他给我的。」 「咦咦咦,真的?」 「废话,当然是真的,你认不出伊德叔叔的笔迹吗?」 厉害,难怪妈咪都能事先预测到爸爸何时又要遇上危险,这点他们总是想不透,还以为妈咪有超能力呢,原来是有这种东西。 「可是,伊德叔叔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去做这种纪录?」 「不是无缘无故,是我叫他记录的。」雪侬漫不经心的说,一边翻开另一本帐簿察看。「不要告诉你爸爸,不然他要是问起来,看你怎么办!」 雅克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好几圈,蓦而咧开狡猾的顽皮笑容。「没问题,我绝不会说!」事实上,是他不能说,因为爸爸不知道这件事,所以他不能说。「那伊德叔叔那边呢?」 「早就交代过他了,不许他告诉任何人有这种纪录,包括你爸爸在内。」 「伊德叔叔肯听你的?」 「我告诉他如果敢说出去,以后就别想喝咱们康帝酒园的葡萄酒。」 雅克失声大笑。「致命的威胁!」 雪侬终于抬起头看他。「是你爸爸叫你来问我怎么会知道有人要下毒的吗?」 雅克装了个鬼脸。「不然你以为是谁?」 「那你打算如何回答他?」 「很简单,就说妈咪也不肯告诉我。」 雪侬点点头,低头再把自己埋进帐簿里,但雅克好像还有疑问尚未问清楚,依然赖在书桌前不走。 「妈咪。」 「嗯?」 「你适应了吗?」 「适应什么?」 「这里的生活啊!」 「早就适应了。」 「那,习惯了吗?」 静了一下,雪侬又抬起头来,一脸困惑。「适应,习惯,有什么不同吗?」 上半身趴在书桌上,雅克猛点头。「当然不同,适应就是妈咪知道该如何在这里生活了,习惯则是妈咪觉得在这里生活跟在二十一世纪生活一样愉快自在。」 「是吗?原来有这种分别。」雪侬喃喃道,然后认真想了好半晌之后才开口回答他。「其实在哪里生活都一样,有愉快的时候,也有不愉快的时候,在二十一世纪,不愉快的时候,有家人安慰我,至于在这里呢……」 她笑着揉揉雅克的脑袋。「别看你爸爸老是严肃着一张脸,其实他是个很温柔贴的男人,他爱我、关怀我,也很包容我,女人要的就是他那种好丈夫。但最重要的是,我爱你爸爸,真的很想陪在他身边一辈子,我想这些就够让我习惯这里的生活了!」 「那自在呢?妈咪在这里生活自在吗?」 「自不自在是自己决定的,如果太在意他人的眼光,在哪里都不自在,不要在意他人的眼光,在哪里都很自在。我愿意配合这时代的生活习惯,但也有我自己的坚持,只要能够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点,我就可以不在意他人的眼光,自在的过我自己的生活了。」 「那么,妈咪找到平衡点了?」 「早就找到了!」 「所以,习惯了?」 雪侬颔首,「早习惯了!」再狐疑地扬起眉毛。「你问这些到底要做什么?」 雅克嘻开一嘴假笑。「我怕妈咪不习惯,然后说不想来这里了,那我怎么办?到底要跟谁?在两边来回流浪?」 「少鬼扯了!」雪侬笑骂。「我还担心你不习惯呢!」 「我?」雅克真的笑了,转身朝书房门走去。「还没出生,我就习惯啦!」 片刻后,一楼大书房里—— 「……妈咪就是这么说的,所以啦,只要爸爸对妈咪多表现一点温柔体贴,妈咪就不会想回去了!」说完了,雅克自己倒杯酒犒赏自己,很得意自己的表现,两边都很老实,也两边都有所隐瞒。 双面谍大概就是像他这样。 「是吗?」埃米尔喃喃道,唇边不觉勾起一抹兴奋的笑意。「她已经习惯了?真的习惯了?」 「对,对,早习惯了!」 埃米尔闭上眼,深深吐出一口气,再猛然睁眼,一把抢来酒瓶也倒杯酒来庆祝一下。 第二个目标也达成了! 「爸爸。」 「嗯?」 「放心了?」 「是,放心了。」 「不再担心妈咪老想跑回去了?」 「不担心了。」 「那么……」 「什么?」 「请爸爸别忘了还有第三个目标。」 话说完,埃米尔的笑脸僵住,雅克也哭丧着小脸。 「第三个……目标?」 「对,第三个目标,也是最困难的目标!」 「……不,不是困难。」 「说得也是,不是困难,而是……」 呜呜呜,还要好久好久啊! 第九章 伦敦有所谓的社交季,但巴黎几乎一年到头都是社交季,邀请函满天飞,对无聊的社交活动向来没多大兴趣的雪侬来讲,这实在是一件颇令人头痛的困扰。 虽然她是个天性活跃,随时都生气勃勃,几乎片刻都安静不下来的人,但她并不是爱玩爱热闹,而是爱忙碌,那种真正在做事的忙碌,念书、记帐、摘葡萄、做家务,干苦工都行。 要她浪费时间在永无止尽的宴会、舞会和歌剧里,她实在不明白有何意义。 幸好,几个月磨练下来,她终于学会了婉拒的最顶级学问,哪些人的请柬就算快病死了也非得爬去参加不可,哪些人的请柬可以置之不理,直接扔进垃圾桶里,又有哪些人的请柬可以在无聊的时候去逛逛,她也可以分得很清楚了,于是,她的生活开始轻松下来,属于自己的时间也逐渐增加了。 但另一方面…… 「今晚的化妆舞会,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一过午夜,我们就可以溜了。」 「那么,我建议你多准备另一套衣服,还有,请带上你的手枪以防万一。」 奇怪的建议,但埃米尔一句话也没多问,默默的再去准备另一套衣服,还有手枪。 自从葡萄酒事件之后,几乎每个月雪侬都会在某个奇怪的时间里提出某个奇怪的建议,刚开始埃米尔还会问一下,但几次下来,他已经懒得问了,反正答案都一样,又是居奈的完美计画。 完美得令人抓不到证据,也很完美的失败了。 翌日早餐桌上—— 「请不要动!」 静默片刻,埃米尔慢慢地从报纸后面歪出脑袋来,见雪侬眯眼专注的看着报纸背面的新闻,他不敢动,直到雪侬看完新闻拿起面包抹果酱,他才敢放下报纸。 「什么新闻这么惹你注意?」 「昨夜化妆舞会里的客人在回家时遭抢劫,差点被杀死。」 「然后?」 「他的衣服跟你昨晚穿的第一套衣服一模一样。」 又是片刻的沉默,然后,埃米尔若无其事的拿起刀叉吃早餐。 「你今天有任何需要赴会的邀请函吗?」 「没有。你呢?」 「也没有。」 「要去公司?」 「不用。」 「那我们下午去骑马?」 「侧骑?」 「跨骑。」 「……」 「好啦,好啦,那我们练剑可以吧?」 「可以。」 正常的剑,他不许,但木剑,随她爱怎么练他都奉陪,只要她不露出大腿来就好。 不过,他们连拿剑的机会都没有,才刚用过午餐,问题就一窝蜂涌上门来了。 「先生,夫人。」 正待上楼换衣服的埃米尔和雪侬一起回过头来,希金恭恭敬敬的伫立在眼前。 「什么事?」 「子爵夫人来访。」 「姑母?」埃米尔怔了一下。「她来干什么?」 「还有伊莲娜夫人。」 「伊莲娜?」雪侬皱了皱眉头。「她又来干什么?」 埃米尔与雪侬相对一眼。 「一起去?」 「我怎能不去!」 女人就得由女人来应付,光靠埃米尔的气势是不够的,毕竟他们是亲戚,埃米尔对亲戚总是会退让几分。 然而片刻后,当他们一看清会客室里的情形,雪侬立刻捉住埃米尔,不给他机会表演临阵脱逃的艺术,又坏心地推他往前,想送他出去做前锋战的炮灰兵。 要逃命当然是她先逃,他怎能跑第一名! 但埃米尔坚定的卓立于会客室门口,两脚牢牢的钉在地上,半步也不肯再往前了,雪侬推他不动,只好一手紧紧抓住他,一边打量会客室内所有客人,猜测她们究竟遇上了什么麻烦? 但见子爵夫人气势汹汹的占据在会客室中央,脸色铁青,好像刚出炉的青铜,还在冒烟,不过这也不算什么,生气的女人跟她大吵一架也就是了,最后总会吵出个结果来的。 可怕的是其他人。 子爵夫人的大女儿娥洁妮在嚎啕大哭,二女儿丽安娜在神哭鬼嚎,伊莲娜更是哭天抢地,就连一旁的小女孩也莫名其妙的哇啦哇啦哭个不停。 现在是怎样,干旱季节即将来临,她们正在加紧储水备用吗? 「她们肯定是出了大问题!」雪侬低声道。所以她不能让埃米尔溜走,因为她没有把握处理得了她们带来的问题。 埃米尔点点头,没吭声,表情格外深沉。 「总得有人去问她们吧?」 「……」 「我?」 「为什么是我?」 「……」 「因为我也是女人?」 「……」 雪侬啼笑皆非的瞪他一眼,再转回去看那些女人,愁眉苦脸,很想踢埃米尔一脚。 可恶,她也不想去面对眼前这些女人呀! 不过,她能了解埃米尔为何要把问题丢给她,就跟她想把问题丢给他的原因一样。 眼前这几个女人,平常时候骄纵任性、野蛮霸道,其实那反而容易应付,只要比她们更野蛮、更霸道就行了,包管她们不想讲理也得讲理。但如果她们开始哭的时候,问题就大条了。 因为对她们而言,哭泣是一种手段,当她们使出这种手段的时候,就表示她们打算用不可理喻的耍赖来达到她们的目的。 不可理喻的女人要如何沟通? 比她们更不可理喻吗? 干脆把她们打包起来丢出去好了! 「好吧,我去问她们,不过你不许落跑。」 得到埃米尔的点头回应之后,雪侬才放开手,缓步走向子爵夫人,脑袋里思索着究竟要如何和不可理喻的人沟通? 「请问,姑母,你们今天来究竟有什么问题?」还是直截了当开口问好了。 子爵夫人横瞪她一眼。「我不跟你说,我要跟埃米尔谈!」 雪侬叹气。「但埃米尔不想跟你们谈呀!」 「为什么?」子爵夫人怒问。 「因为你们看上去就很不可理喻的样子,」雪侬说得很直率,因为子爵夫人的iq太低,跟她拐弯抹角根本是浪费口水。「不可理喻的女人无法沟通,埃米尔不想跟无法沟通的人沟通,那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 子爵夫人咬牙切齿地望向埃米尔,见他果然站在门口似乎没有进来的打算,她更愤怒了,但还是不想跟雪侬谈。 真拗! 雪侬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老实告诉你吧,倘若今天不是我在这里,我保证埃米尔一看到会客室里的情况,他会立刻转身离开,让你们在这里哭个够,等你们冷静下来,愿意跟他平心静气的沟通时,他才会跟你们谈。所以,姑母,你是想让她们先哭够了再说呢,还是先跟我谈?」 雪侬几乎可以听见子爵夫人咬碎牙齿的声音,但她终于让步了。 「我说!」子爵夫人不太情愿地忿忿道。「娥洁妮的儿子被人绑走了!」 上帝,果然不是普通的大问题! 雪侬惊骇得回眸瞄了埃米尔一下,见他似乎也很吃惊,两脚移动了,但只是走到她身后。 「是谁?」雪侬转回头来问。「为什么?」 「都要怪丽安娜,她又搭上个男人,以为终于找到愿意娶她的人,竟然傻傻的人家问什么她就说什么,把家里的情况全都告诉了对方,结果对方的目的根本不是她,而是娥洁妮,那男人想要娥洁妮的工厂,捉去娥洁妮的儿子是要逼娥洁妮嫁给他,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得到工厂了。」 「你们没有报警吗?」 「你在说什么鬼话!」子爵夫人惊骇又愤怒的咒骂。「一旦报警,还没找到孩子,孩子就会被杀死了!」 的确,这也是有可能的,巴黎的警察并不是那么能干。 雪侬又回眸一眼,但埃米尔只是微皱着眉头,并没有开口,她只好又回过头来问:「你想要我们如何?」 「我们就靠工厂维生,绝不能把工厂给那男人,所以……」子爵夫人向埃米尔瞥去一眼。「埃米尔可以拿出一笔等值工厂的钱给那男人,那男人就会放了孩子了,我相信这笔钱对埃米尔来讲只是九牛一毛而已,他应该不会吝于拿出来吧?」 雪侬想了一下。「埃米尔是可以拿出那笔钱来,但是姑母,你有没有考虑到以后,若是又有同样的事一再发生——食髓知味,我敢担保一定会,埃米尔岂不是要不断拿钱出来赎回你们的工厂,那不等于是要用好几座,甚至十几座工厂的钱去买你们那座工厂,那太离谱了吧?」 子爵夫人的脸又拉长了。「你是说你们不肯拿钱出来赎回孩子?」 「姑母,说了半天你还是不懂吗?」雪侬也有点冒火了。「问题在于你们那座工厂……」她突然顿住,埃米尔的手搭在她肩膀上,她一回眸,他就对她摇摇头,她会意。「姑母,我想这件事还需要再仔细研究一下,我们稍晚再告诉你研究的结果!」 不等子爵夫人回应,她就转身走开,直接来到还在大哭的伊莲娜面前。 「小姐,你是想要我们离开,让你先哭个够,还是你先停下来,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被勒索了……」伊莲娜想哭,也想说,干脆一连哭一边说。 该死,这也不是小麻烦! 「你被勒索什么?」 「我跟一个……一个男人有亲……亲密关系,我以为他……是绅士,没想到他竟……竟然威胁说要去告……告诉我的丈夫,埃……埃米尔,你是知道我丈……丈夫的,他不能……不能容忍那种事啊……」 「那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人……人家可以,为……为什么我不……不可以……」 饶了她吧! 「你真是……」 「还……还有艾莎,她跟……跟人家私奔了……」 「喔,天!」雪侬抚着额头,想呻吟都呻吟不出来。「我想我需要几颗阿斯匹灵!」埃米尔的手又搭上她的肩膀,她回眸,苦笑。「算了,你们请继续哭,别客气,大声一点也没关系,我要和埃米尔去讨论一下你们的问题了。」 唉,这些女人的问题,为什么要埃米尔和她来伤脑筋呢? 大书房里,埃米尔和雪侬已经讨论一个多钟头了。 「好吧,姑母那边的问题就这么解决,可是如果姑母不同意呢?」 「她不同意,我们就不管这件事。」 「好气魄!」雪侬夸张的用力拍拍埃米尔的肩。「那伊莲娜的问题呢?」 「我知道伊莲娜说的那个男人,也有把握让他收回勒索伊莲娜的意图,」自埃米尔沉稳的语气中可以感受到他的自信。「但条件是,伊莲娜必须回到丈夫身边,并承诺再也不会到巴黎来。」 「如果她违背承诺又跑到巴黎来了呢?」 「那么,我就不再阻止那男人威胁任何人了。」埃米尔淡淡道。 「厉害,这个办法也很俐落!」雪侬赞叹。「接下来是艾莎……」 「我会派人去找她,男女私奔的去处多半是同样的地方,应该不难找到。」 「好,那麻烦就通通都解决了。」 「咦?你不去告诉她们吗?」 「……」 「喂喂喂,不会又是我吧?」 「埃米尔,你是懦夫!」 「……」 「算了,我去就我去!」 虽然不甘心,然而她也可以了解埃米尔的用意。 他去说,子爵夫人会跟他讨价还价,甚至耍赖;但若由她去说,她只是去转告子爵夫人埃米尔的决定,子爵夫人没办法跟她耍赖,瞪了半天金睛火眼,气得白发冲天,最后,子爵夫人还是投降了,因为子爵夫人知道跟她抗议也没用,不管子爵夫人满不满意,子爵夫人都只有两种选择。 要就同意,不然拉倒! 话说回来,这也是她头一次见识到埃米尔在处理危机事件时的态度,事实上,他一意识到又有大麻烦了,他的模样就不太一样了。 平常时候虽然他总是一副深沉不可测的模样,但其实还是相当随和的。 可是在这种时候,也许是因为特别谨慎,所以多了几分严峻,又是绑架,又是勒索,又是失踪。他却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强硬、有力又俐落的决定处理方式,老实说,还真酷。 然后,那些女人一离开,他又恢复原来。 不过她还是比较喜欢面对她的时候的他,虽然深沉,却很温柔,似乎总是很正经,却又不时对她露出炽热的异样眼神,她实在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却又常常可以不经言传便能意会到他未说出口的话。 就像此时此刻,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她梳头发绑辫子,她就能意会到他想告诉她什么了。 请上床,翻滚游戏时间到! 艾莎很快就被找到了,伊莲娜的问题也解决了,母女俩乖乖的回到勃艮地,再也不敢到巴黎来了。 至于子爵夫人那边的问题比较麻烦,埃米尔不只花费金钱,还出面请托各阶层的熟人帮忙,最后终于安全救回孩子,并逮到绑架犯,由于埃米尔是有头有脸的贵族,那个绑架犯因而被判处相当长的刑期,出来后刚好为自己准备棺材。 而后,埃米尔用两倍价钱买下工厂,并承诺孩子成年后,他会再把工厂卖回给孩子——以原来一半的价格。 一切顺利解决,雪侬这才稍微感受到埃米尔多么有能耐。 「埃米尔。」 「嗯?」 「你请托那么多人帮忙,岂不是要欠下很多人情?」 育儿室里,夫妻俩分据天南地北各一方,好让小儿子当标的物爬来爬去,那边一块饼干,这边一粒水果,馋嘴的小鬼眼睛、嘴巴一起流口水,卯起来爬呀爬。 「不,是那些人还我人情。」 「哇,那么多人欠你人情?」 埃米尔没有回答她,因为他觉得这个话题很无趣,于是迳自转开话题。 「雅克说下个月他有半个月的假,你想想我们可以到哪里度个假?」 「到哪里度假啊……」雪侬搔搔脑袋。「啊,对了,去探望玛德莲吧,我还没有见过她呢!」 「确实,」埃米尔点头赞同。「你俩还没见过面呢,虽然她一直想来见你,但她的身体还不是十分健康,旅行对她而言太辛苦,我们趁这个机会去看她正好,我想,她会喜欢你的!」 「如果她不喜欢呢?」雪侬好玩的故意找他碴。 「……我会以大哥的身分命令她喜欢你!」埃米尔一本正经地说。 雪侬不由失声爆笑,那种事能命令的吗? 于是,这年圣诞节前,埃米尔带着妻儿到尼斯去探望玛德莲,而果如埃米尔所猜想,玛德莲很喜欢雪侬,自然,雪侬也很喜欢那个甜蜜可人的小女人,两人几乎一见面就成了好朋友。 十分钟后,两个女人已丢下丈夫、孩子不管,躲在起居室里叽叽喳喳聊个不停。 「真的,十年前我就想见你了,可惜,没有机会,我好失望呢!」 「十年前?」雪侬惊呼。「那时候你就知道我了?」 「由于担心我寂寞,从我来到尼斯休养开始,直到十年前为止,埃米尔每两、三个月都会来探望我一次,而且直到今天,他依然保持着每个月给我一封信的习惯,不是片言只字,总是满满两、三大张信纸,让我知道他从没有忘记过我,说实话,他的探望和那些信真的给了我很大的安慰,」玛德莲感慨地呢喃。「虽然相隔遥远,但他真的很关心我呢!」 「他最挂心的就是你。」 「我知道,」玛德莲颔首,拭了一下眼角。「所以十四岁那年,他才会为了我跑到尼斯来要跟人家决斗,因为对方说话污蔑我,害我哭了三天都止不住眼泪,差点又病倒了……」 「耶?」雪侬错愕的大叫。「但那时候他说从没有跟人家决斗过呀!」 「是没有,」玛德莲笑道。「那家伙逃到美洲去了!」 雪侬傻了片刻,然后翻翻眼。「那家伙,还敢跟我说什么决斗是愚蠢的自杀行为呢!」 「他也跟我说过,可是……」玛德莲叹息。「为了我,他愿意做愚蠢的人!」 他也曾经为了她而愿意做个愚蠢的男人! 「他是个温柔的男人。」雪侬低喃。 「真的,好温柔呢!」玛德莲连连点头同意,随即又低下声音。「但我却都帮不了他,眼看他从一个温和亲切的大哥,一夕之间转变成一个严峻又冷漠的男人,我帮不了他;十年前,他每一封信都述说着对你的迷恋,但不到一年,他失去了你,我也帮不了他……」 愈说愈难过,她的眼眶开始泛红。「然后,漫长的等待又使他转变成另一个深沉莫测的男人,有时候,我能够从信里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他的绝望,但他还是不愿放弃,一心要等你回来,而我……依旧帮不了他……」 她哽咽了一下。「到后来,我开始担心他会一个人孤寂到死,我想搬回夜丘陪伴他,但凡恩不同意,他担心我的身体,我们甚至吵了好几回……」 「玛德莲……」雪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幸好,」玛德莲突然又笑开了,十分喜悦又感恩的笑容,使她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你回来了,还带给埃米尔一个儿子,接到来信那天,我兴奋得见到每一个人都亲,凡恩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阻止得了我跑出去继续亲吻每一个人……」 想像玛德莲的丈夫气急败坏的样子,雪侬也忍不住笑了。 「谢谢你,雪侬,真的很谢谢你!」玛德莲感激地握住雪侬的手,甜美的脸上写满了真诚的感恩。「埃米尔有权利得到幸福,谢谢你带给他未来每一天的幸福,上帝会保佑你的!」 「不必谢我,因为……」雪侬俏皮的挤挤眼。「我爱他,他也带给我同等的幸福!」 「所以……」玛德莲也顽皮的眨了眨眼。「我们都可以欺负我们的男人了?」 奇怪的逻辑,不过…… 「没错,尽管欺负吧!」 话落,两个女人一起咯咯咯笑得前俯后仰,也不知道究竟在笑些什么,好半天后,她们才勉强止住笑声,然后手牵手一起离开起居室。 欺负男人去也! 所以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度过愉快的半个月假,几乎忘了所有烦恼,埃米尔才带着妻儿回到巴黎,没想到仅仅隔了一天…… 「埃米尔,你明天早上要出门吗?」 「要到公司一趟。」 「那么,请你换另一条路走,别走惯常走的路线。」 难道真的要过十年之后,居奈才肯死心吗? 第十章 西元一八六九年——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雅克欢呼着从主卧室里冲出来,雪侬闻声从小书房里探出脑袋——居然还是一脸纯真,见那副跟他父亲一样高跳挺拔的个子却表现得跟十年前一样幼稚,不禁翻了一下白眼。 「站住!」 「妈咪?」 「拿到学位了?」 「拿到了!拿到了!」 「不想继续念硕士?」 「够了!够了!」 雪侬点点头,再往他身后探两眼。 「迪亚尼、依芬妮和法兰西丝卡他们三个呢?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迪亚尼还在考试,依芬妮去参加同学的生日派对,」雅克扳着手指头一一唱名。「法兰西丝卡说有一部片子非看不可,不过后天他们都会回来。」 「好吧,」脑袋又缩回去了。「可以去让你爸爸开心一下了!」 于是,雅克继续挥舞双手高声欢呼,一路往楼下冲。 「爸爸,我回来了,爸爸,还不快来欢迎宝贝儿子啊……」 晚餐时分,一家人,外加恰好来巴黎报告葡萄园近况的伊德,共同举杯庆祝雅克终于「下定决心」长留在这个家了。 「那么,你可以进公司帮你爸爸的忙了?」伊德问。 雅克和埃米尔交换了一下眼色。 「说到这,我有个计画……」 「什么计画?」雪侬一边喝汤一边问。 雅克又瞄一眼父亲。「我想,居奈堂叔应该还没有死心吧?」 雪侬轻哼。「那种人,不得到他们想要的,别想他们会死心!」 「至少现在进步了一点,」伊德嘲讽道。「平均半年才一次。」 「脑汁用尽,想不出动手的方法了,大概。」 「绝对是!」 「所以啦,」雅克用汤匙敲敲汤盘要求大家的注意。「如果不先解决这个问题,将来就轮到我做猎人的标靶了,因为……」 「你已经二十一岁,不需要监护人了。」伊德接着说。 「对极了,」雅克挥一下汤匙。「所以我决定要优先解决这个问题。」 「那么,你想如何解决?」雪侬又问。 「很简单,我想请爸爸……」目光转向埃米尔那边,父子俩又开始你来我往交换眼神了。「把所有产业全部卖掉……」 卡当一声,汤匙掉了,「你说什么?」雪侬惊叫。 伊德则是目瞪口呆,嘴巴张得比汤盘更大。 「再把卖掉产业的钱全部投资到美国的石油业……」 「为什么要那么做?」雪侬和伊德异口同声再叫。 「结果不到一年就全部亏损掉……」 「耶?」 「然后爸爸就变成一贫如洗的穷光蛋了!」 雪侬和伊德呆了呆,继而相对一眼,终于察觉到雅克的话里有陷阱了。 「请问,你爸爸要把所有产业卖给谁?」雪侬小心翼翼地问。 雅克突然咧开嘴,拉出一脸顽皮的笑。「马利.杜奥布罗杰。」 雪侬又呆了一下。「但那不就是你吗?」 「对,我的全名是雅克.马利.杜奥布罗杰,但在这里……」雅克暧昧的挤了一下眼。「又有谁知道马利.杜奥布罗杰就是雅克.裘雷欧瓦呢?」 雪侬怔住了,随即恍然大悟。「难怪你爸爸要卖掉葡萄园!」 「没错,爸爸非卖掉所有产业不可!」因为那是历史,也是为了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如此一来,就不再会有人来觊觎裘雷欧瓦家的财产了,因为裘雷欧瓦家除了人之外什么也没剩下,于是,居奈堂叔的问题也解决了!」 「聪明!」雪侬赞叹。 「至于男爵爵位,我想应该没有人在乎吧?」 「谁会在乎那种事!」 「那么,妈咪不反对?」 「明天就开始进行!」 「爸爸?」 「就这么办吧!」 所以,三个月后,埃米尔一古脑儿卖掉了所有产业——纯粹纸上作业,其实半毛钱交易也没有;然后把所有钱投资到美国的石油业——事实上只投资了一百万法郎;结果一年后,他亏损了所有投资——根本是赚到爆了。 除了无用的贵族头衔,埃米尔.裘雷欧瓦一无所有了! 幸好,马利.杜奥布罗杰十分同情他的遭遇,特别容许埃米尔一家人继续住在原来的宅邸内,并沿用原来的仆人,又聘雇雅克.裘雷欧瓦进公司工作,总揽公司所有业务,薪水足够让他的家人维持过去那种舒适的生活。 往后,居奈、路易丝、席勒、瑟荷和皮雅芙的名字再也不曾出现在裘雷欧瓦家的谈话里,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也没有人想知道。 第三个目标终于达成了! 大书房里,埃米尔埋头摇笔杆,雅克悄悄推门进来。 「爸爸。」 「嗯?」 「目标都达成了。」 「嗯。」 「该写信了。」 「正在写。」 「是吗?那么爸爸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为什么某些很重要的事或日期,你都没有写清楚呢?日记真的搞丢了?」 「没有。」 「忘记了?」 「也没有。」 「那究竟是为什么?」 「故意的。」 雅克怔了一下。「咦,故意的?为什么?」 埃米尔终于拾起头来。「如果所有事都写得十分详尽,你认为会有今天这种结果吗?」 雅克抓着脑袋想了想。「不太明白。」 埃米尔放下笔,双臂环胸往后靠向椅背。「这十年来,我够了解你母亲了,有时候我非得冒险不可,否则光是前两个目标就很难达成了,又如何能顺利走到今天呢?」 雅克怔愣片刻,终于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我想我有点了解了。」 「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了!」 「那就让我继续写信吧!」 「好好好,请继续,我不打扰了。」 雅克又悄悄离去,但在临出门前,他又回过头来。 「爸爸。」 「又什么事了?」 「别太苛责费艾舅舅吧,爱上妈咪也不是他的错呀!」 「……我不会苛责他。」 「那就好。」 看着雅克离开书房后,埃米尔才阴沉着脸色追加另一句话。 「我只会严厉的警告他!」 「外公,我们要回去了!」 「好好好,别太顽皮惹你们爸爸、妈咪生气啊!」 「知道了!」 杜奥爸爸挥着手,笑望迪亚尼、依芬妮和法兰西丝卡三个小鬼头陆续消失在门后。 片刻后,他放下手,笑容慢漫消失,然后颇为感慨的叹了口气,再慢条斯理地下楼到书房里打开保险箱取出一个扁平的盒子,对号打开锁,掀开盒盖取出一封信,但他并没有打开看,因为打从满二十岁那年开始,他业已看过千百万次,内容早就可以倒背如流了。 那是他的曾曾曾祖父埃米尔.裘雷诺瓦写给他的信,代代传下来直到他手中,内容是嘱咐他务必在特定的时间收养曾曾曾祖母雪侬.于,再于她十八岁时把她送到她该去的地方,也就是曾曾曾祖父所在的十九世纪。 第一次看的时候,他根本不相信,谁会信,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不会信。 但附件上详尽的内容以及十数张照片却不由得他不信,那堆照片里,竟然还有几张二十一世纪的数位彩色相片,雪侬在二十一世纪的身分证、驾照,甚至还有一张雪侬和杜奥一家人的合照——对于当时才二十岁的他而言,那也是未来。 他只好相信了。 于是,按照曾曾曾祖父的交代,他也写了一封信解释前因后果,再加上曾曾曾祖父自己写的附件,交由曾曾祖父雅克送去给当时尚不知情的曾曾曾祖父,好让曾曾曾祖父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封附件里,详细说明了从曾曾曾祖父、祖母相遇那一年开始,直到曾曾曾祖父卖掉所有产业那一年为止,前后总共二十二年,发生在曾曾曾祖父与祖母两人之间的所有重要事件。 雪侬出生于二十世纪,却注定是历史中的一员,如果她没有回到十九世纪,历史一定会改变,天知道拿破仑三世如果真被义大利人暗杀成功的话,这个世界会出现何种变动。 而且这世上也不会有他的存在,因为他是她的子孙。 杜奥布罗杰家族是从雅克开始的,虽然雪侬生了四个孩子,但只有雅克的姓氏是杜奥布罗杰。 他收养了他的曾曾曾祖母,真是荒唐,但,事实就是如此。 也因此,他原只打算让他老婆知道这件事,却又不得不让费艾参与这项秘密,因为曾曾曾祖父也留下了一封警告信给费艾,其实就算曾曾曾祖父没有留下任何警告,他也不容许费艾和雪侬在一起。 开玩笑,雪侬是费艾的曾曾曾曾祖母,他想乱伦吗? 幸好,一切终于顺顺利利的来到了现在,如今,雪侬已经很少回来了,她的理由是,她在台湾结婚了,雅克也是,因为他的工作很忙。就在卖掉所有产业那天开始,埃米尔就退休了,满足的和雪侬恩恩爱爱的过他们的两人世界。 至于其他三个孩子,他们依旧来来去去,对于能够同时处在两个世界,他们感到很得意。 但他更得意,又有谁能领养自己的曾曾曾祖母呢? 没有人,除了他! 大概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吧? 唉,他真是伟大! 终曲 她已经四十岁了! 不对,更正,她「才」四十岁! 老实说,才四十岁就迈入更年期未免太早了一点,但很不幸的,她确实已开始中年发福,月经也停了,接下去就会进入老年痴呆症状,不久就会忘了老公、忘了孩子,忘了世上所有人,也忘了她自己…… 太悲哀了! 幸好,老公一点儿也不在意,依旧疼爱她如昔,每当她自怨自艾美好的身材开始变形,不知道会变成无敌铁金刚二号还是超人三号时,他总是会极尽温柔的吻去她满肚子的哀怨,然后发誓说在他眼里,她始终那么纯真。 是啊,她的表情很纯真,天生的嘛! 但雅克却又警告她,她发福的速度太快了,搞不好身体里长瘤也说不定,最好去检查一下身体。 瘤?! 他的意思不会是癌吧? 喔,不,她还没享受够生命,怎能现在就说byebye呢! 好吧,就听儿子的话去检查一下身体好了,反正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如果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的话,也许可以顺便来个抽脂减肥、雷射拉皮,再回来让埃米尔惊喜一下。 要抓住男人的心,好身材还是很重要的! 「咦?妈咪,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才半天而已啊!」 雅克讶异的望着呆坐在床上的雪侬,后者茫然的转头看他,好像听见他,又好像没有,一整个失魂了。 「妈咪,你……」他担忧的蹲在她前面。「不会是检查出什么问题了吧?」 雪侬还是一脸茫然,好像看见他,又好像没看见他,一整个落魄了,见状,雅克的心猛然抽紧,再往下沉,一路沉到宇宙黑洞里。 该死,果然是癌症! 他跳起来,冲出主卧室,片刻后,连同埃米尔一起跑回来,然后父子俩一左一右将雪侬夹在中间,虽然满心恐惧,但没有人敢表现出来。 「雪侬,」埃米尔温柔的将雪侬拥入怀里。「告诉我,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雪侬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茫茫然然的好像搞丢了魂魄,埃米尔只好耐心的继续问她,重复了至少十次以上,好不容易她终于仰起头来看他,虽然仍是一脸茫然。 「雪侬,告诉我,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 「然后?」 「我……」 「嗯?」 「怀孕了!」 十秒的绝对静默,然后父子俩很有默契的同时从雪侬身边弹开,一弹就弹到卧室门外,再同声惊叫。 「你说什么?」 雪侬咧开苦笑,「我怀孕了,」她拍拍自己的肚子。「六个多月了,难怪这么大!」 「但但但……你不是中年发福吗?」埃米尔在结巴。 「对,中中中……中年发福,一定是!」雅克也在结巴。 雪侬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们,看到他们的脸发绿。 「但但但……你不是应该只有四个孩子吗?」埃米尔还在结巴。 「迪亚尼、依芬妮、法兰西丝卡和我,四个……我应该没算错吧?」雅克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力。 雪侬还是没吭声,继续看着他们,看到他们的脸变黑。 「不不不……不可能!」埃米尔继续结巴。 「迪亚尼,一个,依芬妮,两个,法兰西丝卡,三个,还有我……」雅克还在扳手指算人头。「四个……又算错了!」 雪侬依旧不言不语,还是看着他们,看到他们的脸翻白。 「上帝!」埃米尔呻吟。 「历史要大乱了!」雅克逐渐陷入恐慌状态。 雪侬终于扯出一嘴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我就说历史会出问题!」 然后,三个人,包括雪侬自己,一起瞪住她的肚子。 希特勒再世? 耶稣再生? 救世主降临? 该死,他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