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求断案》 第1章 惊堂木一 ()隆冬时节,天空灰蒙沉重,鹅毛大雪自空中洋洋洒洒飘落,将整个府院积起绵厚的雪层。(凤舞文学网) 曾诺住在偏院,从清晨开始便听着外头的丫环家丁来来往往忙碌着,催促声不绝于耳,隐隐约约听到管丫头的婆子似乎喊着:“你们都给我麻利点!中午之前必须把三小姐的东西全给整齐了搬到新院子去,要是缺了少了坏了什么,当心点你们的皮!” 听声音,应该是掌管三小姐府院的王妈妈,虽然语气凶了点,可是掩不住的喜悦从话语里飘了出来。 与外界喜庆的气氛不同的是,曾诺的卧房狭小,阴寒。她缩在床头,捏了捏哪怕全部紧紧裹在身上,也不能增加一丝暖意的棉被,抿了抿唇。 她搓了搓已经有些冻僵的手指,冷风从窗外丝丝灌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颤。 这么冷的天又加上这些完全不能抵御严寒的生活用品,这具身体不冻死才怪。 曾诺是三天前穿到这具身体上来的,断断续续、恍恍惚惚意识到并接受自己穿越的事实后,她这才冷静下心情,随遇而安起来。首先她扫视了下周围的环境。拜自己现代所从事的职业所赐,几乎本能的,她的脑中自动跳出几个词语: 内向、自卑自怜、自暴自弃、不受宠、有轻微自虐倾向、喜欢猫。 这是她给这具身体原身的性格分析。 是的,她是一名现代犯罪心理学家,因为一起意外,掉落到了这个架空的时代,成了曾家不受宠的二小姐。 在外面闹腾不已的时候,她的房间突然传来“吱呀”一声,门从外面被人轻轻推开。 先入眼的是一柄女敕黄色的纸伞,来人踏进来前,先是抖了抖伞上的落雪,再是小心翼翼地迈了进来。 “小姐……”曾诺的贴身丫环红芮探了个脑袋,往门外张望了几下,才安心关上门进来。 曾诺望着她,见她将纸伞靠在墙角后,先是把一个食盒放在桌上,再是朝她的方向走来。 “小姐,刚刚我去厨房了一趟,帮你带了块桂花糕。”她小心翼翼从胸口掏出一块被棉布包的方方正正的桂花糕,桂花糕暖糯香甜,不一会儿整个房间就都是这股甜甜的香气:“小姐,还热乎呢,快吃吧。” 曾诺虽然是曾家二小姐,自小原本也极受老爷疼爱,可自从曾诺亲母萧氏过世后,曾老爷娶柳氏入门,原本就已经被曾老爷娇宠地不像样子,更惶恐之后生了三小姐四少爷这对龙凤胎,这下子更是母凭子贵,恃宠而骄起来。也不知她在曾老爷的耳边吹了什么枕边风,愣是将当年年仅六岁的曾诺打发到了别院,过着连下人都不如的日子。 红芮见曾诺只是望着桂花糕,却没有拿起来吃,不由有些奇怪:“小姐,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吃呀?” 自从三天前开始,红芮便觉得自家的小姐脾气变了。 以前的她内向、自卑、不大说话,可也没有现在这么可怕。 现在的曾诺,虽然也不多话,可是一双眸子里藏得不再是悲伤绝望甚至怯怯的模样,更多是探究、了然和冷静。有时候被曾诺瞧得久了,红芮会无端生出一种被对方扒了衣服看得清清楚楚的感觉。 这让她脊背有些凉…… 在她一阵紧张中,曾诺却是拿起了她放在左手手心上的桂花糕,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 见她吃了起来,红芮心下略安,边叮嘱自家小姐多休息少出来走动以免冻着,边走到桌边,略顿了顿,伸出左手拎起食盒打算离开。 吃完桂花糕的曾诺点了点头,耳边听到红芮又道:“那我现在去给王妈妈送饭去了,小姐你自己小心,我今天可能晚点来给你送饭,王妈妈说三小姐那里人手不够,要我下午帮着去三小姐卧房整理。” 曾诺眯了眯眼,瞧了瞧她的右手,目送她离开了这间破败的屋子。 …… 曾诺裹紧被子沉沉睡去的时候,前院却是热闹非凡,与这冷僻之地截然相反。 曾老爷子曾悦康穿着一身褐色祥云纹的罩衫,身披配套白色狐裘披风,将他圆滚滚的身材衬得体面许多、风光无限,他立在前院大厅,迎接一*前来恭贺他升官乔迁之喜的一众官员。 上个月当今圣上刚给他升了官,并且重新修葺了他的后院府宅,今日后院竣工,柳氏等人忙着搬到新院落去,而他在前院设宴款待,恭贺双喜临门。 “曾大人恭喜恭喜。”伴随着门外一道浑厚的嗓音,曾悦康立马迎了出去,来的人是当今左丞相秋水浅,是一位面相慈眉善目的白须老者,位高权重。 “本来一月前,曾大人你的大女儿出嫁,喜帖呢我是收到了,可惜年关将至,礼部实在是忙啊,权衡良久,愣是只能忍痛回绝了你。本来还想着将来有机会一定要逮着向你道喜。”秋水浅眯着眼笑道:“可不,现在你升了官,这个机会不是来了么。” “哪里话,哪里话。”曾悦康搓着一双带满金玉翡翠戒指的胖手,讪讪笑道:“该我向秋大人道谢才是,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实在是让我曾府蓬荜生辉。” 两人寒暄着进了大厅,曾悦康将秋水浅迎上了上座。 秋水浅刚落座,曾悦康在他身侧坐下,立在一边的丫环极有眼色地在两人面前摆上了两壶雨前龙井。秋水浅托起茶壶,掀起壶盖拨了拨水面上的浮沫,茶叶碧绿清脆、茶水清澈幽香,他不由点了点头,曾悦康还真是下了一番功夫,正对了自己的喜好。 浅咪了一口茶水,唇齿留香,秋水浅托着茶壶,有意无意开口道:“虽说你是顺了时势,圣上提拔了你的官职,要知道,这是圣上为了平衡各派势力才出此下策,大理寺之前缺了领头羊,可谓是是群龙无首。”他微低脑袋,见状曾悦康识时务地立马凑过耳朵去:“我刚得到消息,新的大理寺卿皇上已经拟好了任职文书,就等对方骑马上任,只不过我多方打探,也不知对方身份是谁,怕就怕是皇上拨了自己的人淌进这浑水里来。哎,现在这局势,就怕站错队,一个不小心可就人头不保啊……” 两人又聊了一些朝堂上的事,曾悦康便起身继续迎宾客了。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骆大人到——!” 这一声骆大人出口,整个厅内的人群突然都不再动作,霎时一静。 所有人不气不敢出,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方向,等待那抹冠绝京都的身影踏进大厅来。 天边的太阳通过院门射进来一道光芒,那人便踏着午日的璀璨缓缓步了进来。人未到,身上的淡香已经袭向了厅内的一众人,使人轻闻浅醉。 来人一身白衣翩翩,宽大的外衫穿在他的身上并不显得宽松无形,反而更衬得他的身姿挺拔修长,腰间是一抹淡绿的玉佩,这样朴素的装扮,在他的身上却相得益彰,完美无比。但若是抬头一望,看见来人的面容,那更是暗惊上天赋予这人的偏爱。 面如冠玉,发如浓墨。一双漆黑的眸子亮如碎星,微薄的双唇淡粉而润,白皙的肤色不饰而淡如美玉。 骆秋枫英姿飒然地走了进来,朝曾悦康雅然地施了施礼,开口后,吐出的话语字字清晰,嗓音温润:“曾大人,恭贺乔迁之喜,骆某来迟,还请大人原谅。”不卑不亢,可又端得是有点疏离的意思。 曾悦康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他的脑子一直在打转。 这骆秋枫容貌端庄,年纪轻轻任职刑部尚书,比自己的官职还要高一些。况且骆秋枫在京城是家喻户晓,全因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京都人遍称陌玉公子。 想到眼前的人前程不可限量,一直洁身自好尚未婚娶,曾悦康立马联想到了自己的三女儿,一张脸流露出眉开眼笑的表情,亲切地就想拉骆秋枫坐在自己身边。 似是了然曾悦康所想,骆秋枫后退一步,若有似无地挡住他伸过来的手,自动自发地坐在了厅内的某个角落,疏离淡淡地品了丫环递上来的茶水:“骆某喜清静,坐这便可。骆某也不打搅大人招呼客人了。” 这招以退为进,弄得曾悦康有些尴尬,他一只手还呈拉人的姿势悬在面前,余光里扫到似乎又有人来,便圆滑的装作去拉别的大人,来糊弄过去。 这些把戏落在骆秋枫眼里,他眯了眯眼,只是淡淡笑着。 …… 午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有大人聊起曾悦康后院重新修葺的花院楼阁,这花园楼阁是曾悦康专门请了京都最有名的工艺师设计,当初这后花园尚未完工的时候,就已经传出美名,众人早就已经心痒痒,想去一探究竟是否真的如传言那么华美。 曾悦康那点虚荣心终于得到了满足,又看到大雪已经停了,便应下用完午膳便带众人游玩一番自家后院花园。 曾悦康在前头领路,不停地介绍着花园美景,那些冬日品种的花朵是多么名贵,到时候,不同季节会种上不同季节的花。身边的大臣多是阿谀奉承不断,极少有几个是真的懂得欣赏这些花朵。 骆秋枫走在队伍的最后,姿态闲散地扫了眼周围那些据说是名贵品种的花朵,那大片的花上面还架着一座座精致的木罩,防止被雪压坏冻坏花枝。 他在心里冷冷一笑。 圣上拨给曾悦康的银子,至多只能重新将院落翻新一遍,然而要请专人打造这座奢侈的花园楼台,养殖这些名贵的花朵,按照曾悦康每月的俸禄,应该是不可能足够支付的。 他在刑部翻阅过曾悦康的资料,名下良田私产不多,并没有涉入商业领域,那么,他哪来那么多钱? 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的。 骆秋枫扫过几个一直围在曾悦康身边几个小官,看到他们殷勤地阿谀奉承,他继续低下脑袋,赏着身边说不出名字的花来。 就在这时,一道凶狠无比地声音从另一头传来:“臭丫头,你最好从实招来,是不是手脚不干净偷了我的簪子!” 又是一道声音传来,只不过比起之前的,要虚弱胆怯许多,她的声音满含颤抖的哭腔:“三小姐,我真的没有偷……” “啪!”地一声清脆声传来,在这边赏花的众官员忍不住毫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脸颊,心中不由唏嘘,这一巴掌,打的真狠。 “三小姐,求你不要打我,我真的没有偷您的簪子!” 听到这里,众人几乎瞬间明了是发生了什么事。 隔着一道拱门,一墙之隔,对面就是柳氏等人新搬进的后院宅子。没想到赏花之余还能看这样一场好戏,大多数人看着面色陡然阴沉的曾悦康,好整以暇。 第2章 惊堂木二 ()曾诺是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的。(凤舞文学网) 第3章 惊堂木三 ()红芮拿着曾诺要的东西气喘吁吁跑回来的时候,不经意看到一个长相俊美的白衣公子笑盈盈地立在屋外,他随意站在一个相对空旷的地方,内院的屋外已经围满了嘴里啧啧称奇的官员。(凤舞文学网) 她正要喊借过一下,右手腕陡然一紧,她一声闷哼呼痛。 拉她的人见她一张脸皱着,似乎是痛极,有些惊讶,随后自语道:“我下手很重吗……?” “不是的,公子你误会了。”红芮连忙摆手:“我这右手,是昨晚因为一个不慎,在冰上滑了一跤,才摔伤的,跟公子你无关。” “右手受伤……”骆秋枫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皱眉深思,突然脑中灵光一闪——难怪她会说这是一场临时起意的偷窃案了。 骆秋枫忍不住在心里想,这个足不出户的二小姐,哪里来那么缜密的心思分析出嫌犯的特点?有些特征,饶是办案无数的他细想,都要绕几个圈子。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受了伤。”骆秋枫这才回过神道:“虽然提这个有点冒昧,但我很好奇,你家小姐叫你去拿了什么过来?能不能……给我看看?” 见骆秋枫一脸真诚,又如此俊秀出尘,红芮忍不住红了脸,递了左手握着的小盒过去。 骆秋枫连忙道了声谢,然后接了过来打开,看到里面那几样东西的时候,却一时有点模不着头脑。 “公子,你看完了吗?我还要给我家二小姐送去。”红芮怯怯地望着一脸思索,半天没动静的男人。 “不好意思。”听到红芮的催促,骆秋枫连忙把手上的东西还了回去。目送着红芮一路小跑进了屋子的身影,他不由想到了某个人,那人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玩世不恭、潇洒不羁,从来没个正形。然而他的脑子又是无比睿智、敏锐非常,比之自己厉害太多,他低低叹道:“淮之,若是你在,不知是否很快便能参透那丫头的玄机。” …… 曾诺看到面前的一幕,不耐地皱了皱眉。 从她说完之前的话开始,王妈妈便一直跪在地上,哭天喊地地求曾颜为她做主,自己可以发誓绝对没有偷过曾家一分一毫的东西。 曾诺是个喜欢以证据和事实说话的人,发誓这种迷信的东西,她从来不会为之动容。 “二小姐,我来了。”红芮拨开人群,急急跑到她的身边,然后她望见了哭得波涛汹涌、肝肠寸断地王妈妈,不由奇怪:“二小姐,这是……怎么了?” 红芮莫名其妙地看着王妈妈,她没有听到曾诺对嫌犯的侧写,所以压根不明白自己只不过去拿了些东西的空挡,怎么回来就变成了这样。 “曾诺,没凭没据就不要乱说。”曾颜听到脚边的哭声,忍住想踢上去的冲动,头也开始发涨发疼:“况且你刚才说的那些一套一套的,谁信啊?!诓人的吧。” 曾诺没有理睬她,却问红芮:“胭脂粉拿来了吗?” 红芮点了点头,取出了盒子里已经碾碎的胭脂粉放在曾诺的手里。 曾诺再次戴上手套,先观察了胭脂粉碾碎的颗粒大小。古代的科技没有现代好,胭脂大多是泥状的,红芮能找到碾成这样细密的胭脂粉,算是很不错了。 曾颜等人看着她鼓捣胭脂粉,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想要阻止她做下去,可偏偏又抵不过好奇心,想看看她到底会弄出什么。 就连王妈妈也停止了鬼哭狼嚎,含着两泡泪看着曾诺。 曾诺又从小盒里面拿出了一只细细的狼毫,毛笔的尖头被一刀剪平,成平坦的蓬松状,类似于现代的腮红刷。 她用狼毫蘸了一些胭脂粉在上面,将首饰盒平放在桌上,将狼毫置于首饰盒的上方,她举起左手,隔着一段距离弹了弹狼毫的笔端,细细的胭脂粉从狼毫上掉落,渐渐积聚在首饰盒上。 “你做什么!”曾颜看到她往自己的首饰盒上撒胭脂粉,气急败坏地想冲上来拉开她,曾诺斜眼看着她,这一瞬间,曾颜想要往前迈出的脚步僵住。 她觉得曾诺变了,变得冷漠可怕,一双漆黑的眼眸里闪动的是冷漠睿智的光芒,再也不像以前那个面含胆怯,一直缩在后面的胆小鬼,可怜兮兮的鬼样子看了就让人来气。她搞不懂自己刚才一瞬间为何会觉得曾诺身上的气场骇人无比,抖动着唇正要说话,却看到曾诺弹完胭脂粉后轻轻一吹,那些聚在首饰盒上的粉末随风一吹…… 剩下的粉末居然黏在了首饰盒上成了一个个手指印! 曾诺又从小盒里拿出一张纸,上面轻轻刷了一层很薄很薄的胶水,纸被轻轻覆盖在那些沾了胭脂粉的指印上,牢牢按压之后,再把那张纸揭下,竟将上面的指印清晰地拓印了下来。 这是她在现代刑侦大队里面学到的粘附着色法。这种方法是通过残留了汗液或是油的手指印具有了“粘滞力”,从而再现凶犯的指纹或掌纹。 油印一般很难洗去,她今早也看过红芮的手指,她的手指一点都不油,身上也没有油腻腻的味道,当然,现在证据确凿,凶手是谁,一对比,很快可以一目了然。 “红芮,除了你,还记不记得有人碰过这个首饰盒?”曾诺转过头,问向红芮。 红芮扬着脑袋,想了会:“今早我给王妈妈送了早膳后,就去三小姐房里帮忙了,搬了很多的东西,有些什么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后来差不多都快收工了,我是最后一个出三小姐旧房要去吃午膳的,但是——哦,对了,我突然发现有人忘记搬三小姐的首饰盒了,我怕被王妈妈骂,所以就拿了起来,想早点弄完早点吃饭。后来……” 说到这,她抚了抚自己的右手,欲言又止。 曾诺了然,明白眼前人是怕自己担心,所以不敢说自己受伤的事情,于是替她说了下去:“后来因为你的右手伤了,所以在搬去的路上,首饰盒摔了对不对?” 红芮有些惊讶,曾诺说的就像一切都早已了然。她重重点了点头:“对对!首饰盒很沉,我只能两只手拖着抱在胸口,可是右手实在太疼了,一个没当心……”她怯怯地看了眼面色愠怒的曾颜,声音越来越轻。 “因为右手受伤,首饰盒摔了。如果我推测没错,这一幕恰好被王妈妈看到了,她那时正边吃着葱油饼,边到处闲逛,你被她看见摔了首饰盒,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是她看了摔了满地的首饰,只是随便骂了你几句,叫你快点处理好,对吗?”曾诺平平的声音在整个房间回荡,跪在地上的王妈妈听到她一番话,双目圆睁。 “对对对,小姐你怎么好像都知道……”红芮并不知道这是曾诺在脑中做的案件过程分析和回顾,只是顿了顿:“当时我还纳闷,今天王妈妈是不是心情很好,若是以前……”她咬了咬唇,没说下去。可是其他的人都心知肚明,王妈妈仗着在曾府侍奉多年,如今混上三小姐院里的管事一职,仗着人势就爱欺负手下的人。 “放下首饰盒,你最后一个离开的对吗?” “对,我看东西都齐了,就最后一个离开了。” 曾诺点了点头:“你们下人今日的午膳,有葱油饼吗?或是其他油腻的食物?王妈妈在场吗?” “小姐你说笑了。”红芮淡淡一笑:“我们做下人的,哪里能吃到沾油的食物呢,不过清粥窝窝头,随便糊口的。”她皱了皱眉,似乎在回想:“一开始王妈妈来过一次,然后很快又走了。” 这下一切明了,下人没有吃过带油的食物,曾悦康一众人又在前厅,事发的时候曾颜又在柳氏的房里,其他院子的下人都被调配到前厅伺候众官员了,唯一没有不在场证明且能在首饰盒上留下油手印的就只有王妈妈了。 “红芮,你不要污蔑我!”王妈妈突然嘶吼起来,双目通红:“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作什么要害我!” 红芮被她一瞪,吓得缩到了曾诺的身后。 曾诺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的王妈妈,有些近乎冷酷的道:“是不是你,一会都能弄清楚。”她让红芮拿出了小盒中的红色印泥和一张新的宣纸。 她一步步稳稳踱到王妈妈面前,王妈妈闪着眼睛:“你要做什么!要杀人灭口是不是!”在她惊呼间,曾诺却是一把抓住她的手,快速在她的五指上按上印泥,印在了宣纸上。 她的速度太快,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捻起了两张印了手指印的纸张展示在曾颜、曾悦康和柳氏的面前:“通过对比,一模一样。” 曾颜之前被红芮的证言一说,她心下已经有不详的感觉,这下一看,从首饰盒上拓印下来的指印和王妈妈的确实一样,她突然意识到曾诺推测的也许是真的,王妈妈就是偷簪子的人,可是骄傲如她怎么可能会承认曾诺是正确的?她扬着脖子,依然质问,虽然气势已经弱了不少:“不过几个手指印而已,一模一样多得是。” “你错了。”曾诺放下两张宣纸:“这世上绝对没有拥有一模一样指印的人。不信,你可以来试试。” 她把印泥放在桌上,一边是几张新的宣纸。 “但凡有不信的人,都可以来试试。”她这话是对着外面的众官说的,果不其然,有些人因为好奇已经跃跃欲试。 曾颜不服气地嘀咕:“试试就试试。”她大步走过去,按了指印,却发现,完全不一样。 柳氏拉着曾悦康也去试了试,想要证明曾诺说的是错的,可是结果也是完全不一样,甚至和曾颜的也不一样。 “曾大人,这主意挺新奇,让秋某也试试吧。”秋水浅看了半天,早已心痒难耐。曾悦康今日刚巴洁上秋水浅,怎么敢拒绝?只能讪讪一笑:“秋大人随意。”心里对曾诺是恨得牙痒痒,怪秋水浅多事。 有了秋水浅带头,后面几个官员都进来纷纷按上了指印,他们互相对比,啧啧称奇,他们这群近二十个人,还真的没有一模一样的指印。 曾颜不服气,又找了整个曾府上下所有有可能偷簪子的丫环来试,还逼着红芮去试,结果自然是让她心中气闷。 “若是还有疑问。”曾诺看着曾颜:“簪子还在她的身上。” 曾颜和曾悦康气急,既然这样,一开始搜身不就好了,何必搞出这么多事,弄得自家白白给外人看了一场好戏。 曾诺似是看出了两人所想,认真道:“我只以事实和证据说话,况且……”她看了看曾家父女两:“嫌犯也是有人权的。” 此话一出,曾悦康和曾颜一口老血都快喷了出来! …… 事情水落石出,王妈妈痛哭流涕,道出事情原委,原来是家里的儿子不孝,前阵子出去跟人玩赌钱,欠了一债,她家老王为这个不孝子所气,怎么打怎么骂都不听,前几日更是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病倒在床上,昨天有人上门讨债,把他们家里的家具都给毁了个精光,儿子更是被捉走。对方扬言,要是再不还钱,就一天割掉儿子的一根手指给他们送过来。 她看到红芮不小心摔了三小姐的首饰盒,那时候所有的珠宝首饰撒了一地,满目珠光宝气、黄金璀璨迷了她的眼,也魔怔了她的心。 人会犯罪,有时候是因为一个契机,导致一念之差。 犯罪心理学里面有一句话,当自我的需求因为自己的能力或是经济情况不能得到满足时,就会产生偷窃。 王妈妈的需求,是儿子的平安健康,可她负债的家庭经济情况和自己的能力已经不能满足她儿子平安的条件,于是一念之差,堕入地狱。 第4章 惊堂木四 ()暮/色/降/临,空气里有股湿冷的味道。(凤舞文学网)冰@火!中文 在这样寒气逼人的日子里,曾悦康一张脸却是涨得通红,五脏六腑似是燃了一把柴火,烧的他心头发烫发闷。 下了令让人把王妈妈杖刑五十后丢出府,他阴鸷的眸子沉黯,一直打量着立在对面的曾诺。 这个已经十一年没有放在心上的女儿,何时变得如此聪明、如此大胆?他细细回想,曾诺六岁前因为生母在世,他还会碍于萧氏的面子请老师教她一些课业,可六岁后,他几乎对她不闻不问,她哪来的能力和精力学会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 没错,在曾悦康的心里,早就将刚才曾诺这些刑侦手法和犯罪心理画像定义成了旁门左道的东西。管她说的对不对,管她是不是抓到了偷簪子的人,让他曾悦康丢了面子、让曾颜不顺心,就等于触到了他的逆鳞。 他宝贝曾颜,视为掌上明珠,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曾颜下跪跟曾诺这个贱丫头道歉而不出来有些作为? 他环顾四周,看到秋水浅和其他几位官员笑意盈盈地立在曾诺身边,眉目慈爱:“小丫头哪来那么多鬼点子?” 曾诺不咸不淡道:“学的。” “哪里学的?” 曾诺这才抬眸望了他们一眼,淡淡道:“书上。” “噗……”骆秋枫在宣纸上按下手印,仔细对比,心想着这不失为一个查案的好办法,正想着有没有必要争得刑部同意推行下去,冷不防听到曾诺和秋水浅的对话,差点岔了气。 该说曾诺是真的单纯还是……故意装傻? 他细细品味方才曾诺的分析,有一个点他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正要转过身询问她,余光里不经意瞥见一边的曾悦康黑眸沉沉,面色不善地盯着曾诺,他复而看向咬着唇,缩在柳氏身后的曾颜,思绪在脑中一转悠,瞬间了然。 他难得没有像往常立马转身走人。长身玉立、风姿卓绝的他淡淡立在一边,静观曾悦康接下来会做什么。 他眯了眯眼,观察曾诺轮廓秀美的侧面。 小丫头,就当做今日我无心绊了你一下,还你一份人情吧。 曾悦康对柳氏使了个眼色,柳氏眼里传达着“你绝对不能让宝贝女儿受委屈”的意思,才不情不愿地让曾颜跟着曾悦康去了曾诺面前。 “好啦好啦,既然水落石出,一切都过去啦。颜儿,还不跟你姐姐道声歉,说声好的?”曾悦康突然凑了过来,拍了拍曾颜的肩膀自顾自道:“你姐姐宽宏大量,刚才不过是跟你赌气,不会要你真的下跪的。” 曾诺抬起眸子,疏离地望了眼曾悦康和曾颜,没有说话。 她没有那么大的仇恨心理,当时也不过是被曾颜嚣张的样子刺激到,一时气上心间,自尊心作祟。 她是一名现代犯罪心理学家,职责就是干预可能发生的犯罪,分析已经发生的凶案,让一切罪犯无所遁形,她为自己的职业自豪和骄傲,可曾颜居然指责她和红芮合伙偷了她的簪子,曾诺自尊心极强,以前在警校大队,她的专业成绩就是班里最出色的,哪怕是之后到了刑警大队,谁不是尊称她一声曾队长? 污蔑她清白的事情,在曾诺眼里等同于人格侮辱,因为她一向认为最不可能犯罪的,就是她自己本身。 不过她听到曾悦康如此维护曾颜,想来是要大事化小,将下跪道歉的事略过不提。 她正要张口回答,身后突兀地传来一道清朗好听的声音,如泉水淙淙:“道歉的确是应该的,不过曾大人,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何况是姐妹?最主要的是……”他侧头瞥了一眼曾诺,笑的坦然又带点无可奈何:“二小姐可是让我们做见证人的。” 曾悦康看到骆秋枫出面替曾诺说话,一时有点模不准到底骆秋枫是因为一向刚正不阿的性子践行承诺,还是…… “可是颜儿最近腿脚不方便,不能下跪……”慌张地找着借口,曾悦康微侧脸,居然发现身边的曾颜早已摒弃了一脸懊恼的模样,沉醉痴迷地望着骆秋枫,两颊酡红,比上了胭脂还红润。 他的眸子转了转,再次想起了之前迎接骆秋枫时打的主意。 不过就是跪一下,若是因为这一跪,在众人乃至骆秋枫的眼里落下个愿赌服输,知错就改的温婉形象,不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样一思量,他连忙堆起和善的笑脸,将身畔的曾颜拉到面前:“骆大人说得是,颜儿从小乖巧懂事,说到做到。颜儿,给你姐姐跪下认个错吧。” 柳氏在一边竖着耳朵,冷不防听到曾悦康不顾曾颜的面子要她给那个贱种下跪,一口气堵在心间上不上、下不下,差点咬碎了一口的利齿。 但是她现在碍于面子不能出面。 骆秋枫面如冠玉,温文儒雅,原本沉浸在他俊美外貌下的曾颜因为父亲反转的态度立马回了神:“你说什么啊爹,谁要给那个贱……”后面难听的话未来得及说完,曾颜突然觉得膝盖一痛,噗通一声向前栽倒,头栽在地面上,身子趴在了地上,像是朝曾诺行了个跪拜的大礼。 曾诺眉毛一挑,刚才…… “三小姐真是爽快诚实的大家闺秀。”骆秋枫无瑕一笑:“说到做到,不得不让骆某钦佩。” …… 后院的闹剧结束,曾颜在骆秋枫面前丢了这么大一个脸后,情急之下索性装晕被送回了房间。曾府一阵鸡飞狗跳后,曾诺却是敛了敛眉目,趁着混乱拉着红芮离开。 天色昏沉,星光黯淡。 这天气时好时坏,走到一半,阴霾的天空又开始下起了雪花。 身上的衣服太过单薄陈旧,没有保暖的作用,没过多久,曾诺就冷得抖了抖身子,双手忍不住环住双臂,使劲搓了搓。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如颗颗细白的棉絮一样落在她乌黑的发间,成了发间点缀着的别样风情。 身子一暖,陡然有什么东西罩上了她的外衣。 她回头,见刚才在后院中帮了自己的白衣男子浅笑盈盈地立在她的身后,一脸的真诚。 他现在只着薄薄的外衫,将自己身上那件白色的毛领披风罩在了她的身上。 “啊,是刚才那位公子……”红芮也转过身,认出了骆秋枫。 “刚才?”曾诺蹙了蹙眉,正要询问,骆秋枫立马接着开口,语气里竟然带了一点虚心好学的意味:“曾二小姐,骆某这厢追随而来,可能有些唐突,可我实在想不通一件事,想请教一下二小姐你,不知方便否?” 曾诺扫了一眼骆秋枫,见他腰间一抹翠绿的玉佩此刻翻转了过来,上面刻了一个“刑”字,结合他的谈吐气质,一瞬就明了了他的身份和意图,考虑了片刻便额首答应。 “方才二小姐你的分析句句精辟,却也不是胡乱猜测的,可我想不通一点,你是如何知道王妈妈的衣衫下摆处有个烧焦的洞?”方才他仔细观察了被拖出的王妈妈,右侧的衣服下摆果然有个烧焦的小洞。 曾诺认真解释,平平的声音缭绕在骆秋枫的耳边:“曾颜房里放了一个火盆,我观察到,里面放了大量的木柴,所以导致火焰烧的很高,木柴在盆里烧,免不了会有些烟灰落在地上,可我方才进去看到,火盆下的烟灰有朝右边拖过的痕迹,烟灰拖拉的痕迹很新,应该是不久前刚出现的。再估算了梳妆台到火盆的距离,我推测,也许是王妈妈在偷了簪子后,本身做贼心虚,又加上她天生胆小怕事的性格,所以在慌乱间,撞到了火盆,因为速度快,所以火焰只在她的外衫下摆烫出了一个洞。” 这番话说完,骆秋枫望着曾诺的目光中渐渐涌出一股钦佩和崇敬。 骆秋枫自小到大,受了某个男人的启发和带领,便一心钻研在各种案件之中。等到他当上了刑部尚书,他便越加沉迷其中,无法自拔,所以导致他现在仍然孑然一身。 然而曾诺让他看到了另一种破案的技巧。这让他的心有些隐隐兴奋,就好像学武的人突然发现了一本失传多年的武林秘籍,又像寻宝者突然发现了藏宝地图,让他兴奋又雀跃。 “多谢二小姐指点迷津。” “不客气。”曾诺抿了抿唇,突然想到了方才曾颜摔在地上的一幕,嗫喏着唇,轻轻的说了一声:“我才该谢你。”她分明看到曾颜想要反抗骂她贱人,可一边的骆秋枫极快地自袖中弹出一粒珠子,成功阻止了曾颜对自己的辱骂。 她一声谢如此清淡雅然,却又带着一点女子的轻软,点点轻压在骆秋枫的心间,他心里一动,明白她指的是什么,露出一抹微赧的笑意:“你不必谢我,这种阴人的招数,我可是跟另一人学的。” 另一人?是谁? …… 当天夜晚,夜色黑暗,冷意刺骨。 京都城的郊外,一人裹着漆黑的斗篷,头戴扇形的蓑帽,骑着箭步如飞的良驹,在官道上疾驰而去。 他抖了抖落在身上的雪,雪花便自他趴在马背上那条修长健硕的弧线滑落。 戴了面罩的他,仅有一双星眸露在外面,漆黑冗长的道路上,他的眸光似鹰隼,动作潇洒利落。 人过此处,踏马落雪,一地无声。 …… 骆秋枫回到府里的时候,贴身伺候的下人小丁恭敬走到他的身侧,谨慎又轻声地告诉他有一封信今早被送了过来。 小丁跟着骆秋枫走到书房门口,在骆秋枫进门的一瞬间从怀中掏出了信递到了他的手中,木门一开一合的声音响起。小丁深深吸了一口气,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守在了骆秋枫的书房门口。 骆秋枫坐在书案之后,信封上“枫弟”两字写得潇洒俊逸,显示着写信人的不羁和随性。 枫弟……骆秋枫盯着这个称呼,默了半响。 最后他微蹙着眉,难掩面上的无奈,拆开了信封。 枫表弟亲启: 枫弟莫急,烟城一切安好,为兄写信之时,母亲和姨母两人还在一边品茶聊天。 说到这隆冬时分的天气,她二人嘱我告诉你,原话如下:秋枫性子贪玩,莫要在这冷天着了凉。 二人又聊到秋枫你的婚姻大事,她二人让我警告你,原话如下:若是来年还找不到成亲的对象,不如绑了秋枫上马,随便娶一个了事。 看到这里,骆秋枫一阵头疼。说他贪玩?他天天忙公务都来不及,办的桩桩都是人命案子,如何去玩?成亲这事就更是好笑,排在他辈分前的方淮之都没有成亲,怎么就急急轮到他了?想来又是那心思深沉到极点的方淮之瞒着他对那二人说了什么,推他入了火坑! 于是他忍住想撕了信的冲动,看看他方淮之还能厚颜无耻地写些什么! 枫弟,即便嘴上如此说,可母亲和姨母还是操心你的婚姻大事,为兄在她二人面前为你美言几句,说你一心为民,勤勤恳恳,简直是把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看在为兄如此为你设想、牺牲的份上,你是否该对为兄说一句多谢? 骆秋枫揉了揉额角,无视掉这句话,继续看了下去,然而后面的内容差点让他一口气缓不上来。 商量许久,母亲和姨母觉得还是为兄我比较让她二人省心,遂恳请为兄上京都助你一把,早日觅得贤妻。为兄实在挂念烟城的一切,却又不忍姨母为你伤心担忧,只能勉为其难的答应,枫弟,为兄如此仗义,你可要做好替为兄接风洗尘的准备啊。 你收到信的时候,想来为兄已经快到京都了,为兄一路风尘仆仆,记得为为兄烧好洗澡水,备好美味佳肴,也算是报答为兄了。 你一定会问为兄,为何要你准备这些?那为兄就告诉你,这是姨母对你这个常年不在身侧侍奉的不孝子的命令,她让为兄日后就住在你的府院,让你一切事务都得听为兄安排,不得有反抗违背之意,直到觅得贤妻之前,你不得拒绝为兄的任何要求,否则,就算作顶撞长辈,未将姨母这做母亲的放在眼里。 表哥淮之落笔。 骆秋枫看完了信,整个人倚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揉着太阳穴,久久不语。 方淮之要来京都了——他满脑子回荡的都是这句让他惊悚的话。 第9章 惊堂木九 ()月有残缺,森冷惨白的月光此刻仿佛罩上了一层血红。(凤舞文学网) 方淮之闻着鼻息间浓郁到让人作呕的血腥味,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正要跨步进入僧舍,身后传来一道疏淡的声音:“是谁死了?” 方淮之一愣,第一反应是转头,对曾诺冷声道:“你别过来。” 曾诺却没有理睬他,她一步步靠近僧舍,心下想得却是如此浓郁的血腥味,尸体该是流了多少血。冷不防眼前一黑,往前迈去的步伐突兀地停了下来…… 罩在眼睛上的掌心微凉,两人的距离贴的极近,方淮之微微发烫的胸膛就贴在曾诺的脑门后面,她有些尴尬,身子瞬间有些僵,方淮之注意力全在尸体上,显然没有发现曾诺的异常,他沉稳低闷的声音就在耳畔之上,在曾诺耳边洒下阵阵痒绒绒的感觉:“别看,尸体样子太骇人。” 曾诺不知道为什么,其他再恐怖的尸体她都看过,可她却破天荒的没有动。 饶是方淮之在烟城办案多年,也是第一次看见如此血腥残忍的一幕。 惨白的月光自打开的房门倾泻在屋内,微弱的月光下,屋内的木桌上坐着一个漆黑的人形轮廓,他保持坐着的姿势,衣衫上满是鲜血,方淮之顺着身体往上看…… 一片黑云从月边散开,屋内的情形又明朗了许多。 方淮之看到尸体的脑袋,瞳仁一阵紧缩。 房中情况惨绝人寰,尸体的脖子上,顶着的居然是一只被割下的血淋淋的狼狗脑袋。而尸体坐着的地方,旁边倚靠了一张木桌,木桌上有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隐藏在阴影之中。 方淮之眼眸锐利,心中猜到了那是什么,然后看清楚的刹那,他将被自己捂住眼睛的曾诺转向自己:“曾二小姐,麻烦你去通报住持和寺中所有宾客,周寻被杀了,让人去城里报官。” 那圆滚滚的东西,是被凶手割下的周寻脑袋,那张脸已经扭曲无比,双目圆睁爆出,面色青紫惨白,头颅下面还有鲜血,方向正对着尸体的身躯。 被捂住眼睛的曾诺一愣,有些不敢相信。 方才还欲轻薄自己的周寻,居然……死了? …… 很快,住持带着几个沙弥和一众的宾客全部赶来了。 周寻的父亲是京都盐运使,是朝廷官员,当他和自己的正妻赶来的时候,简直不能相信眼前所见。周寻是他老来得子,宠上天的宝贝儿子,如今死于非命,死相还相当惨烈,怎能不叫他心痛! 看着自己的正妻已经哭晕在地上,他眉毛一竖,眼眶因为愤怒悲痛而通红欲裂,吼声震天:“谁都不准离开这里!”他颤抖着手指着一名家丁:“你给我马上下山去!立刻,马上!不管如何,给我把刑部骆大人请来破案,必须抓到杀了我儿子的凶手!” 家丁领命,带了人风风火火地就离开了。 这个时间点,城门应该早就关了,曾诺想着,这里的宾客似乎一个个身份都不低,想来有得是办法去打点这些。 她望了一眼在另一边低眉深思的男人。 他刚才冷静沉着地封锁了整间僧舍,不让任何人进入,周寻的父亲周通国本来正要发怒,方淮之却眉目冷意森森,一时间身上气势凌然:“你若想凶手逃之夭夭,尽管去破坏现场。”随后走到了一边不再多管,这话气的周通国咬牙,却实在有道理,他没法,瞪着方淮之,脚步踟蹰几下,不得不泄了口气,走向了另一边等待。 曾诺望着方淮之,发现他保持站立在一边的姿势很久了,她慢慢走到他的身侧,仰起脸望着他:“在想什么?” 方淮之本来正在思索为何凶手要大费周章地把周寻的头切下来换成狼狗脑袋,陡然觉得身侧传来一股暖融融的感觉,曾诺身上淡淡的少女馨香在他鼻尖萦绕,他朝右手边低头,发现曾诺扬着一张小脸,虽然面色疏淡,却容貌秀美绝伦。 曾诺身子矮小纤瘦,只到他的胸口位置,方淮之不由地想,那么小小暖暖的一团窝在他身侧,扬着一双大大的眸子望着他,真的好像一只小猫儿。 “没什么。”他随意道,瞥了眼曾诺的神情,依旧是面色如常:“你胆子倒挺大。”刚才所有人赶来这的时候,不少人吓得瘫软在地,几位夫人和随侍的丫环都面如土灰,忍不住在一旁作呕起来,唯有她—— 想到这,方淮之有点无可奈何的笑意。 他方才都蒙住她的眼睛了,她居然还敢当着他的面在门外瞄着尸体,然后面色不改地去通知住持他们,真是只胆大的小猫儿。 回过神来,两人没有过多交流,却默契地同时观察在场众人的表情。 首先是周寻父母,周寻父亲是京都盐运使,生母是元氏,两人自案发后到现在面上的悲痛愤怒不假,周寻遇害后的反应也合理,之前元氏哭晕在地上,已经被丫环扶到东厢房休息去了。 再者是张末初和他的父母,张末初略带惊慌恐惧,一张白皙的脸现在更加惨白,他往后退着,不敢去看尸体的惨状,微颤的手握着的纸扇半掩住脸色,显然是有逃避、难以接受、恐惧的情绪在,曾诺发现,张末初掩藏在纸扇后的眸子左右恍惚,偶尔会朝自己这里瞥来两眼。 张末初的父母也是京城官宦世家,地位略次于周寻的父亲周通国。父亲张子玄,母亲是张家的第三房夫人赵氏,这次只有她跟着张子玄来龙吟寺,两人虽然面色还算平静,但是僵硬的身体和眸中点点恐惧,都说明了内心的震惊和慌张。 再者是沈如桑和他的父母,沈如桑听闻周寻遇害的消息后,本来坚持要小厮扶着来见一面,半路却不知道是不是遭受刺激过大,发起了羊癫疯,他的商人父亲沈言和母亲孙氏因为担心儿子的身体,连忙把他送回了房去,命人进城找大夫过来。 然后是陆秦—— “秦儿,秦儿去哪了?!人呢?!”陡然响起了呼喊声,方淮之和曾诺循着声音望去,却见只有陆秦的父亲陆正一人,到处抓着人就问有没有看见陆秦。陆正是个小小的武官,职位并不高,但是人高马大,身材十分魁梧,这次他只带了儿子来龙吟寺,并没有带妻子一道前往。 听闻呼喊,两人这才发现陆秦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没有出现过。 这时候周通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然从一边跃起,扑向陆正,一手拽住了他的衣领,面目狠决:“是不是你们父子俩杀了我儿子!?是不是!我就说么,你们有那么好心来帮我?是不是还惦记着几年前那事,伺机向我儿子报仇!?” 几年前那事……?方淮之和曾诺对视一眼。 陆正听闻周通国的话后,错愕之下有些愤怒,一把甩开他的手,满心想的都是自己儿子的安危:“放屁!我们怎么可能杀人!” “不是你们还会有谁!不然陆秦为何到现在也不见人影?” 眼看两人就要争吵起来,见空住持连忙出来打圆场,一阵劝慰之后,周通国只能含泪要求住持为自己死去的儿子超度念经。 已经夜半时分,众人在惊吓之后都有了疲态,周通国命几个小厮守在僧舍门口,防止有人破坏现场和尸体,除去陆正继续寻找自己的儿子,其余众人便陆陆续续的回房等骆秋枫来。 望着周通国渐渐远去略显萧瑟佝偻的背影,几人心下都有些怜悯心酸的感觉。 毕竟唯一的儿子惨遭杀害,这几个做父母的,谁能不懂他的心情? 等到众人离开后,方淮之瞥了一眼曾诺,将她拉到了一个角落。 “现在没有别人,你把今晚找我之前发生的事全部告诉我。”他虽然已经猜出大概发生了什么,可如今周寻死在她的房内,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了。 实际上,明早骆秋枫来了后,只要盘问一下,最大的嫌疑人可能就会落在曾诺身上。 周寻欲轻薄她,她完全有动机去杀人,甚至可以杀完人后装作惊慌地跑来找他,导演这一切,再加上今晚僧舍这里的沙弥全部被调走,陆秦现在又不见踪影,在她跑来找自己之前,这中间一段的空白期内,曾诺是完全没有人证可以为她做不在场证明。 “你是怀疑我吗?”曾诺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面色有些冷。 第10章 惊堂木十 ()月色寂寥,夜色昏暗,深夜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浓稠的黑。(凤舞文学网) 方淮之低头望着曾诺冷然的面容,突然挑眉一笑:“怀疑你的只会是别人,我只在乎事实真相。” 曾诺一怔,这话……和自己以往挂在嘴边的多么相似。 她抬起眸子,面色有所舒缓:“我没有杀人,从手法的使用和罪犯的心理状态两方面看,都不可能是我。” 方淮之早前便听骆秋枫说过曾诺那一套神奇古怪的破案方法,于是弯了弯唇:“哦?那你觉得是谁?” 曾诺敛了敛眉目,默不作声。 就在方淮之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突然抬起眸子,蹙起了眉:“现在还不好定论,办案官员没来,为了现场的完整性,我不能去勘察实地,目前唯一我能给出的结论是——凶手是男性,年龄十八岁至三十五之间,有组织能力,这场凶杀案恐怕蓄谋已久。” 方淮之黑眸湛湛,突然挑眉接道:“和我想的不谋而合,同时我认为还有一个可能。”下一秒两人同时开口:“陆秦也可能遇害了。” 方淮之微微有些错愕——他们两人,还真有点默契。 两人沉默良久,曾诺突然道:“骆公子大概何时能到?如果陆秦真的也死了,时间拖得越久,尸体和现场被破坏的可能性越高。” 方淮之深深望了眼曾诺,模了模下巴:“依他的速度,应该还有一个时辰左右。” “要不,我们自己去找?”她指的自然是找陆秦,一个时辰太久了,况且等骆秋枫到了龙吟寺,再派人搜寻,还需要时间,对于查案来说,时间可谓是争分夺秒。 然而两人找遍了整座龙吟寺和空房,也没有找到陆秦,想来他还在凶手手中,被藏了起来。 “不觉得奇怪吗,照我们的推测陆秦已经遇害了,既然周寻的尸体轻易就昭示在众人面前,凶手为何却一直藏着陆秦的。” 曾诺蹙起了眉:“除非……陆秦或‘他’在这段时间内出了意外情况。”她顿了顿:“还有一个可能,就是陆秦的尸体对他来说,还有价值。” 方淮之额首点头,同意曾诺的观点:“我更倾向后者。” 曾诺瞥了他一眼,眉色浅淡,面色舒缓。 方淮之看着她的表情,不知为何想到了愉悦两个词。从第一次遇见她开始,她的表情便一直淡淡的,很少有什么强烈的情感和表情,然而相处久了,不知不觉中,他也能从她眉眼的细节处看出她的心情了。 曾诺此刻的心情的确是愉悦。从前她给出犯罪人物的画像,一群人追问原因,她还要挨个解释。可此时此刻身边这人,不但不会,甚至有时候与她默契无比,所思所想与自己不谋而合。 …… 五更的时候,相当于现代的凌晨三点至五点,骆秋枫终于带着一众衙差衙役和仵作,赶来了龙吟寺。 周通国一听到消息,赶快跑出了房门。晨曦微现下,骆秋枫一人领头,长身玉立,青白色的圆领长衫加上一件兔毛披风在清晨的冷风下翩翩扬起,显得他的气质更是卓绝,丝毫没有连夜赶来的颓废和憔悴。 周通国携妻子元氏扑通一声跪倒在骆秋枫面前,两行清泪再也忍不住落下:“骆大人,你可要为我死去的小儿做主,他死的好惨……” 骆秋枫紧紧蹙起眉,命人将周通国夫妻两人扶了起来,在这间隙里,他余光里看到了站在一众人堆里的方淮之和曾诺,两人正静静望着他。 他心下有些纳闷,这两人,什么时候凑到一起去了? 然而他也没有时间去问,步履匆匆地在周通国等人的带领下来到了之前曾诺住的那间僧舍。 经过了一晚的沉淀,血腥味已经带了点臭味,房间内到处溅落的血液已经开始呈现发黑的模样。 骆秋枫没有听人描述过周寻尸体的模样,冷不防看到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微微一愣。即便天色已经微亮,他还是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他让仵作进去验尸,自己和一些衙役观察起了现场,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对着外面淡然立在一边的方淮之轻咳一声道:“你,一起进来。” 周通国不解:“骆大人,这位是……?” 骆秋枫一脸坦然:“我的帮手。” 听闻他的回答,方淮之微微挑眉,曾诺望着他,认真问道:“你不是他表哥么?” 方淮之无奈一笑:“他在报仇呢,以前的账。” 方淮之迈进了僧舍,他先是观察了一遍地面,然后站在了房中的木桌前,没有动。桌上的头颅已经被仵作拿走了,木桌上面洒落了斑驳血迹,还有放了饭菜的盘托。骆秋枫也正好走到这边,看到他拿起了那些饭菜放在鼻下一闻,悄悄凑到方淮之的耳边,轻声问道:“这饭菜有什么问题吗?” 方淮之斜睨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我不是骆大人的帮手吗,所有的推测还该由大人做决断才是,怎么问起小人了?” 骆秋枫晒笑两下:“难道要我说是表哥,然后落人话柄么?” 方淮之没再跟他耍嘴皮子,一脸严肃:“饭菜里下了迷药。”接着他将昨日曾诺差点被周寻轻薄的事情告诉了骆秋枫:“即便没有得手,周寻和陆秦为了不落人手柄一定会把这下了药的饭菜处理掉,现在饭菜还在这,说明他们未来得及处理。或者我们可以大胆假设一下,曾二小姐被轻薄的时候,其实凶手一直都在这附近守着,曾二小姐刚逃走,凶手可能就进来行凶了。” 想到这个可能,方淮之不由地眯了眯眼,他心下有些怀疑,总觉得连曾诺被轻薄的事,也在凶手的利用和算计之中。 本以为听闻曾诺差点被轻薄的事,骆秋枫会把怀疑的矛头指向曾诺,然而他却是一脸着急,赶紧小心翼翼询问:“曾二小姐她……没事吧?” 听到他话里的紧张,方淮之突然把放着桌上的目光转移回他身上,深深望了几眼,才用轻飘飘的语气道:“好着呢。” 她都逃到他那了,有他在,她怎么可能出什么事? 这时候仵作走了过来:“禀报骆大人,死者死于昨晚申时至戌时,身上没有防御伤,在脖子和死者头颈之间有拿线缝合的痕迹。现场之所以会流那么多的血,是因为凶手使用锋利之物一刀将死者的头砍下,这也是死亡原因。”顿了顿,他道:“至于那狼狗头,死亡时间比死者还要早几天至一周,是死后砍下的脑袋。另外,死者身上和现场,都没有凶器。” 既然选择在龙吟寺杀人,凶手应该不会大费周章从城内带死了的狼狗过来,骆秋枫沉吟道:“龙吟寺有养狼狗吗?” 等在僧舍外的见空住持道:“阿弥陀佛,寺里是没有,不过后山夜晚时分会有狗吠声传来,想来有可能是那里的。” 观察完现场,骆秋枫命手下衙差分一波人去后山找寻砍了头的狼狗尸体和凶器,又分了一拨人去寻找失踪的陆秦,剩下的人开始分批审讯当晚在龙吟寺的人。 骆秋枫想另外找一间干净的房间审讯,然而方淮之望着已经被抬走周寻尸体的空落落的僧舍,淡淡道:“不如在这审讯吧。”骆秋枫一细想便了然,同意了方淮之的建议。 第一个进来的是曾诺,虽然方淮之和骆秋枫直觉里都相信她不会是凶手,但僧舍是她暂住,又有杀人动机的可能和无不在场证明,所以公正起见,还是需要进行审问。 曾诺甫一踏入僧舍,才第一次完整地扫了眼现场。 半响,她垂下眸子,心下的猜测越发肯定。 “二小姐,别来无恙。恕骆某直言,你的供词可能关系到你自身的清白和案件的任何一个线索,所以以下的问题,请二小姐如实以告。”骆秋枫嘴上挽起一抹温和的笑容:“二小姐,事发当日,你都做了些什么?” 曾诺了解这些是办案必经的流程,于是认真地将那一日的事情复述一遍,说到前一日熬药时收到的纸团警示她提防那碗饭菜,方淮之和骆秋枫对视了一眼,骆秋枫道:“二小姐能把那张纸给骆某看一下吗?” 曾诺点了点头,将纸递给了骆秋枫。 方淮之立在骆秋枫的身侧,也垂下眸子,细细将纸上的内容扫了一遍,这警示之人会不会有可能……是凶手?想来有必要去对下字迹。 曾诺继续说着,当她提到她逃出僧舍躲进了方淮之的房内时,骆秋枫瞟了身边的男人一眼,轻轻问道:“什么时候和二小姐如此热络了?” 方淮之听闻后露出一抹淡淡的却有些得意的笑:“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骆秋枫:“……” 回答完这个问题,曾诺沉默立在那里,不再言语。 骆秋枫望了一眼她冷静沉着的面容,接着问道:“你从僧舍逃走的时候,有没有遇见或是看见其他人?或者有什么奇怪的人出现吗?” 曾诺细细回想,最后摇了摇头。 骆秋枫和方淮之不由地蹙起了眉,提这个问题,不仅是为了查明案发当日是否有另外的嫌疑人出没,同时也是为曾诺的不在场证明寻找人证。可惜,此路不通。 这样一来,即便他们二人再相信曾诺是清白的又如何?其他人会信吗?没有证据拿什么说话? 似乎是看出了两人神情背后的意思,曾诺抿了抿唇:“你们若信我,我可以为你们提供一些线索。” 骆秋枫有些迟疑,这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命案,不同于曾府的簪子案,就在他犹豫的时候,方淮之却是很爽快地回道:“请二小姐赐教。”他其实很好奇,同时也有些期待,这个淡若流水的女子,到底会找到什么被他们忽略的线索。 曾诺略略思索,将之前观察到的东西在脑中细细整合了一遍,才缓缓道:“凶手是男性,年龄十八至三十五之间,有组织能力。个性心狠手辣,残忍无比,但是不排除是早年受过刺激导致。凶手和死者之间有过过节……” 说到这,骆秋枫突然打断:“你如何知道这些?” 曾诺眉色淡然,细细解释:“凶手的心理轨迹和发泄诉求,最终都会在尸体上体现。刚才仵作把尸体移走的时候,我看到尸体的脖子上,缝上了狼狗脑袋。头是一个人的本源,甚至是构成一个人或是人格的关键,凶手将头砍下,换成狼狗脑袋,并且用针线缝上,紧密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将死者的人格转变成动物,我们不妨解读一下凶手暗含在这背后的意思。”曾诺闭上眸子,突然一字一句,声音冷酷阴寒,像是在模仿凶手的语气道:“周、寻、你、这、个、畜、生。” 骆秋枫一怔,若真有这样的恨意那又该会是怎样的过节所致?可方淮之却是很快联想起了昨晚,周通国盛怒中拉着陆正的衣襟喊道:“你们有那么好心来帮我?是不是还惦记着几年前那事,伺机向我儿子报仇!?”他抚着下巴,姿态潇洒闲适,心下不由琢磨,会是‘那事’引发的仇恨吗? 方淮之思及此处,抬起波光浅浅的黑眸,眸中闪着睿智的光彩:“那另一边的头颅又作何解释?” 曾诺突然朝他望去,眸中闪过了然:“你没发觉头颅眼睛的方向是正对尸体身躯吗?凶手虽然替换了死者的人格,却没有摧毁他的人格,‘他’觉得,对死者最大的折磨不是毁掉他,而是让他亲眼见证自己变得畜生不如的过程却无能为力,‘他’认为,这是报复死者最好的办法,同时,‘他’在这起谋杀中为自己赋予了惩戒者的身份,‘他’一定会觉得,这不是一起谋杀,而是——惩罚。” 曾诺说完,整个飘满血腥味的僧舍寂静良久,三个人久久都没有说话。 “二小姐,你是不是知道凶手是谁?”良久后,骆秋枫才从喉间挤出这么一句话。如此细致的罪犯心理描写,如果不是相处过一段时日的人,怎么可能会透析地如此清楚、明了。 曾诺瞥了他一眼,一脸认真和诚实:“不知道。” 骆秋枫:“……” 曾诺轻吁了一口气,接着道:“凶手有轻微地强迫症,是个易怒的偏执狂。可同时他又很心细聪明。从房中那么多的鲜血凶手却没有留下一点脚印和手印可以看出,他很谨慎和耐心。易怒又耐心,这样一个矛盾的人能够不让人注意到,我想,他应该还很善于‘伪装’。至于他伪装成什么样,抱歉,我暂时无法作出判断。” 虽然曾诺觉得这些侧写并不算完整,毕竟古人有很多方面和现代不同,有些现代研究的数据无法用在古代社会,可这些内容,对骆秋枫和方淮之来说,简直是领略到了一种全新的查案技巧盛宴,给他们破案敲打出了一个全新的方向。 骆秋枫突然作出一个决定:“二小姐,你可愿意和我们一起审讯其他人?”他总觉得,有她在,再扑朔迷离的事情,都能被她抽丝剥茧,直到坦露真相的那一刻到来。 曾诺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方淮之,但见他舒心一笑,如一树梨花绽开,英俊逼人。 第11章 惊堂木十一 ()阳光澄净,苍穹碧绿,外面天色已经大亮,可相较之下,房内却要昏暗阴森许多。(凤舞文学网)∑。m?# 之前审讯了其他人,都或多或少有些不在场证明,除去陆正独自在房内喝酒,周通国半夜离开过屋内一会,与张子玄和沈言碰头聊了几句,几乎都没有什么异样。 这一次带进来的是张末初,他甫一踏入,便觉得浑身打颤地厉害。周寻的尸体已经被抬走,可昨晚那恐怖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仿佛形成了一副挥之不去的画卷,根深蒂固。他青白的脸上已有两个青色的眼圈,昨晚他根本就不敢去睡,他一闭上眼,就感觉周寻那颗被砍掉的头颅在他的眼前晃荡。 他看到立在房中的人,有些诧异在两人身后看到了淡然立着的曾诺,心下虽然疑惑,却还是给骆秋枫行了个礼,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昨晚申时至戌时之间,你在哪里做些什么?”陡然骆秋枫凉凉的声音在张末初耳边响起。 他一愣,飘忽了几下眸子:“昨日心血来潮,找了住持和几位沙弥去大殿探讨佛经。” “几位?”骆秋枫冷冷一笑:“恐怕没这么少吧。” 张末初心中一惊,思索间额上流出汩汩冷汗,他赶忙打开纸扇,朝自己轻轻扇着,佯装从容淡定:“大人何出此言?” “周寻被杀的时候,正应该是沙弥们休息的时候,可僧舍一个沙弥也无,张公子你觉得会是为什么呢?”说到这个的时候,其实骆秋枫有些火大。周寻欲轻薄曾诺的事,连张末初也是帮凶之一,他突然有些庆幸那个写了纸条警示曾诺的人,如若她着了道,后果会如何? “这……”张末初抿了抿唇,瞥了一眼曾诺,索性破罐子破摔:“大人明鉴,小的是受了周寻和陆秦的指使,引开了所有的沙弥,不过既然这样,大人应该也明白小的是清白的,绝不可能杀了周寻,见空住持和那些沙弥,全都可以为我作证的。” “是么?”骆秋枫突然冷下面容:“可据我所知,住持他们在大殿朗诵经文之时,你偷偷溜出去一个时辰之久,之后又慌慌张张回来,时间又恰好在案发时间内,张公子即便是出恭,也用不了这么久吧。” 张末初有些惊诧,那晚那些沙弥闭眼念诵经文的时候一脸虔诚,专注无比,他还以为自己离开的神不知鬼不觉的。 慌乱间,他掏出纸扇扇了起来,这样冷的天里,他的额间已经渗出一些细细的冷汗,想藉由这样的动作佯装淡定,然而一扇,四面八方的血腥味被风卷了过来,他一脸青色,陡然想起了在这间僧舍里曾遗留的已经死了的周寻尸身,他的皮肤开始冒出一粒粒鸡皮疙瘩,身后仿若有阵阵阴风,使得他身子也开始发凉。 他在心底咒骂一声,什么房间不拿来审讯,偏偏选在死过人的房间。 突兀地,一道冷若冰霜的声音从骆秋枫身侧传来:“张公子,前日你的纸扇是黄木扇柄,今日,怎么变成了红木?” 说话的人是曾诺,那晚她被周寻用张末初的纸扇挑起下巴,垂眸间无意扫过这把纸扇。她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那柄纸扇的尾端还系着一枚圆润光滑的玉佩,上面刻了一个“初”字,质地上乘,显然是张末初的玉牌,是证明身份的标识。 她觉得奇怪,那把扇子上的黄木已经有了细小的摩挲痕迹,显然是扇子主人用了多年所致,可今日,为何张末初舍弃了那把纸扇,要换成一把新的? 就在这时,房外突然响起了衙差恭敬地汇报声:“大人,我们在后山发现了两具砍掉了脑袋的狼狗尸体,仵作证实,是死于三天前,属下们在整理狼狗尸体的时候,有一名衙差不小心掉落到了一个山坑内,未曾想,那名衙差告诉我们,陆秦已经遇害,他的尸首就在山坑内。” 方淮之眸中闪过冷色,果然与他和曾诺的料想不错,陆秦也一并遇害了。 他望了身侧纤瘦的曾诺一眼,露出一抹带着点纵容和信任的笑意,轻声问道:“要一起去看看么?” …… 接近晌午的后山没有夜间的阴森和黑暗,大片茂密的树木像是遮盖一样,密密掩映在上空。冬季枝叶凋零,这些细密穿插的枝干如结成的蜘蛛网,悬挂在曾诺等人的头顶。 远远地,曾诺就听到陆正的哭喊声从山坑那传来。等到走近,她看到陆正的容颜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一双眸子只剩苍老萧瑟。 狼狗的尸体被仵作拿了一块白布摊在上面,后山夜晚会有野兽,这两具狼狗尸体已经被咬得残缺不全,几乎只剩零碎的骨架,仵作正把周寻脖子上的狼狗脑袋拆下,与狼狗脖子处切口的痕迹比对是否吻合。 好在山坑里面的陆秦尸体还算保存完整,骆秋枫之前一接到消息,便命人守在这里,先不要动现场。 骆秋枫和方淮之两人习武,对于这山坑是轻而易举便能下去。很快,骆秋枫已经和几名衙差率先跳了下去。 方淮之正要往下跳,突然想起了身后立着的曾诺。 她虽然面色坦然,可方淮之还是准确地从她的眸中捕捉到了一丝浅浅的为难。 曾诺望着山坑底的尸体,有些迟疑,之前小清妙摔落下去,如果不是有人出手相救,单凭她自己的能力,根本是无法自由上下。 这山坑少说有四五米深,坑内的范围不算大,但是因为山坑的上口比较隐秘和窄小,所以不注意,很容易掉落进去。 曾诺抬头,正巧方淮之也正望着自己,以为他在等自己先下去,于是她考虑了一番自己独自下去的可能性,然后开口道:“你下去吧,我在上面看着就好。” 本以为方淮之听后会直接跳下去,下一秒,她却听到他略带促狭的话语:“上面看的话,看得清吗?” 曾诺瞥了眼下面的情况,上口窄小,下面的人又都聚在尸体身边,的确看不清。 方淮之双手抱胸,好整以暇:“要我带你下去吗?”他问的随意,心下却有些说不出的期待。 曾诺抿了抿唇,在方淮之略带期待的眼神下,一脸疏离的客气:“不用麻烦了,你下去后让他们都让开点,我就可以看清了。” 方淮之:“……” 方淮之身手矫健、利落无比地跳进了坑内,骆秋枫回头时,发现他突然一脸深沉,这么多年来他还从不曾在他面上见过这样的神情,不由凑上去问道:“曾二小姐怎么不下来?” 方淮之却答非所问:“发现什么线索了?” 骆秋枫心下虽然还有些疑惑,但仍旧乖乖答道:“现场没什么特别的,尸体上的手法和周寻一样,仵作比对过切口,应该系一人所为。不过……”他指了指陆秦尸体手中握着的一枚玉佩:“陆秦的手中握着一枚玉佩,上面刻了‘初’字,应该是张末初的。” 张末初?方淮之蹙眉,他昨晚的确是没有不在场证明。 很快,方淮之扫了一遍现场后,发现了不对。 他慢慢走到陆秦的头颅一侧,蹲子,拿起了头颅。骆秋枫也跟着一起蹲了下去,在旁观察。 轻轻拂去头颅面上的泥沙,陆秦那张青紫骇人的脸颊干净了许多,然而细细观察,在口鼻这里,有一个手掌的印子,呈青紫色。这个手掌印,覆盖在口鼻处,对于办案多年的两人来说并不难猜测——陆秦在被杀的时候,凶手捂住了他的口鼻,用力过大,导致了瘀伤,所以这个手掌印,才在死后开始显现出来。 方淮之放下头颅,又移动到尸体的脚边,他轻轻拎起陆秦的裤腿,抬起了鞋底,看了下鞋跟。做完这一切,他才收了手,暗暗思索起来。 骆秋枫问他:“是否现在要去搜张末初的房间?死者手里有他的玉佩,又没有不在场证明,他现在应该有最大的嫌疑。” 思考完一切的方淮之一瞬间思路豁然开朗,他笑得得意:“那是自然,不过,我们不是为了抓人,而是故意做场戏给凶手看。” …… 夜晚时分,天幕漆黑,连星星都藏在了云朵之后,不见了踪影。 骆秋枫吩咐衙差去张末初的房间搜查凶器,很快,衙差便在他的床底下发现了被布头严密包裹着的长刀、血衣、针线和沾了后山泥草的靴子。 张末初喊着冤枉,哭喊声从房内传出,将西厢房这一片都带入异常低沉的气压之中。 张末初的父母来来回回了好几次,为自己的儿子百般求情;周通国和陆正也分别来了好几次,进了房间就恨不得一刀砍死这个杀了自己儿子的凶手,然而都被骆秋枫的手下劝退回去。 虽然抓到了凶手,可案件仍有些细节需要调查,骆秋枫想了下,龙吟寺没有关押的房间,只能暂时将张末初反锁在房内,派两个人守在门口,第二日再上路押解进城。 是夜,沈如桑的房内。 “少爷,我进来了。”小厮在外扣了扣门,然后端着刚熬好的药汤缓缓走了进来:“少爷,喝药吧。” 沈如桑前天晚上刚发过羊癫疯,精神有些靡靡,他靠在床头,面色苍白,瞥了一眼小厮手里的汤药,轻声道:“先晾着吧,有些烫。一会我自己喝。” 小厮将药碗安放在沈如桑床边的矮几上:“少爷,小的就在外面守着,有事叫小的。” 沈如桑吃力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眸子。不一会儿,耳边传来门被合上的声音。 他在床边靠了很久,夜晚清冷,他虚弱地身子像是罩上了一层惨白的光芒。 时间越推越久,矮几上的汤药已经变得冰凉无比。 沈如桑就在此刻突然睁开了眸子。 那双眼,暴戾、愤怒、嗜血——再无虚弱! 第12章 惊堂木十二 ()漫漫长夜,夜幕笼垂。(凤舞文学网)~。! 东厢房的一间屋内,曾诺、方淮之、骆秋枫三人围坐在木桌边,悠闲地品着面前的茶水,面色皆淡然宁静。 骆秋枫的手下刚进来汇报过:“大人,一切已经部署完毕。” 骆秋枫姿态优雅地摆了摆手,手下会意,退出了门外,命西厢房的衙差悄悄守在张末初房间的附近,一有情况立马汇报。 门被合上,良久的寂静后,骆秋枫首先开口:“淮之,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从午时在后山观察过陆秦的尸体后,他便让自己着手准备这一切,可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还是一筹莫展。 方淮之的心思细腻且曲折迂回,其中弯弯绕绕太多,就连在刑部破案无数、经验丰富的他,都难以轻松领会其中的深意。 然而在方淮之报以神秘一笑的同时,曾诺突然开了口:“他要捉真凶,而且是有凭有据的捉。” 骆秋枫一愣,陡然看到方淮之定定望了曾诺一眼,脸上露出满意且愉悦的表情。他面色一僵,这两人难不成是串通好的,在自己面前打哑谜? “什么意思?张末初不是嫌疑最大吗?” 方淮之:“秋枫你看问题还是太表浅了,这很明显是嫁祸,一切都太巧合了。” 曾诺附和着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所以你要拿张末初做诱饵,引凶手出来?”他有些疑惑:“你能保证凶手一定会来?” “会的。”回答的声音很肯定,曾诺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乳白色的陶瓷通过烛光反射着她精致秀美的面容,在杯壁上形成一幅美丽的画面。 方淮之忍不住瞄了一眼被她掌心握着的茶杯,从他的角度看去,杯壁上似乎还透着自己的影子,他突然觉得这套茶具很不错,盘算着改日问住持买去。 “二小姐,你为何如此确定?” 这一次,方淮之代替曾诺回道:“因为根据二小姐之前的分析,凶手有着强迫型的性格特点,同时他赋予自己惩戒者的身份,他既然把凶案嫁祸给张末初,这杀人之罪张末初逃月兑不了,就算是刑部判下来,也应该是死刑。凶手既然要张末初死,说明张末初也在死者惩戒的范围之内。试问,这样强迫、偏执、暴戾的人,‘他’怎么可能不自己亲自动手去‘惩罚’张末初?” 骆秋枫听完他的解释,瞬间明了。其实反过来说,凶手本身就是为了亲自惩罚张末初而故意嫁祸给他,他需要一个完美的理由来迷惑骆秋枫等人的视线,假设张末初不成为凶手,那么张末初一旦无故死了,结合所有的不在场证明,最后的嫌疑犯只会落到一个人身上…… 骆秋枫恍然大悟,拍桌而起,一脸兴奋:“我也知道凶手是谁了!” …… 此时张末初的房内昏暗无比,但是仔细看,依稀可辨出房内人的焦躁和无助。 “大人,我冤枉啊——大人!爹,娘,你们快来救我,我没有杀人!”张末初在黑暗的房内兜兜转转,最后扑在门窗上,大力地拍打着:“衙差大哥,求你们让我再见大人一面,我是无辜的,我没有杀周寻和陆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的衙差仿佛聋了一般,无视他的嘶吼与求助。张末初心生绝望,他不禁感到后悔,如果他不那么固执,不为了包庇那些人和自己的父亲,在审讯的时候把自己不在的那一个时辰内发现的惊天秘密告诉骆秋枫,自己是否就不会做了凶手的替罪羔羊? 他的眼角有些湿润,可惜,一切都晚了,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解释。甚至把他隔离在这里,有冤无处诉,任凭他无限凄凉和苦闷。 他心下绝望,转过身,下一刻他被吓得倒退一步,大惊失色。 一个漆黑的人影不知何时立在他的身后,笑得阴冷:“你觉得冤枉?” “你是谁?”黑暗中,张末初感受到那人浑身散发的戾气和煞气,不由又往后退了一步,他想到门另一面把守的衙差,忍不住哆哆嗦嗦地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人没说话,但是张末初却看到对面银光一闪,森冷的寒光陡然流泻而出,他意识到那是什么,心脏仿佛跳到了嗓子眼,他想呼喊救命却感觉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 那人动作矫健如豹,很快扑过去就要捂住他的嘴,危急一刻大门突然从外面被踹了开来,房内四面八方躲藏在各处的衙差也蹿了出来,一起朝那人扑去。 烛火在一瞬间被人点燃,那人很快被人给制住,他被人双手反弯在后背,长刀掉落在一侧,脑袋也被衙差按在地上,他死死挣扎,无法挣月兑。 张末初还有些懵,劫后余生的他浑身冷汗地靠在门上,余光里看到曾诺、方淮之、骆秋枫从外面步履沉稳地踱步而来,迈进了屋内。 “这是……怎么回事?”张末初疑惑地望着骆秋枫,眸子里闪过惊慌。 骆秋枫没有立马回答他,而是命令压住凶手的那名衙差把那人的脑袋抬起来。 衙差领命,一只手抓住身/下人的脑袋,那人挣扎几下,最终抗不过,被迫抬起了脑袋。 看到那人的脸,曾诺等人早已料到,所以面色平静,可张末初却是瞪大了双眼,震惊无比:“怎么……会是你?” 被迫扬起脸,一脸狰狞愤怒的,正是沈家的病弱公子——沈如桑。 那个病弱、连走路都需要人扶的病秧子? “沈如桑,你连杀周寻、陆秦两人,现在欲杀张末初未果,杀人之罪你可认?”骆秋枫沉稳立在前面,长身玉立,气势冷然,眉目间满是严肃。 沈如桑被压在地上,听闻骆秋枫的话,突然冷呲一声,一脸暴戾:“杀人?不,我不是杀人,我是在惩罚。”他突然将凶狠地目光望向张末初,张末初在他渗人地目光下,像是被扼住了喉间,他无法言语,却清晰地听到对方阴狠毫无感情地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让他一瞬间如堕修罗地狱:“做错事的人,就要挨罚,不是么?” 骆秋枫忍不住瞧了一眼淡然的曾诺。 一切都被她分析对了,沈如桑的心理、他的性格、他的幻想、他的伪装,全部被曾诺一语中的。 “那你说说他做错了什么事?”一反常态,方淮之顺着沈如桑的话,接着问。 曾诺的分析中,沈如桑的性格暴戾、固执、强迫,如果你强调他是杀人,而不是惩罚,他是绝不会妥协的,只有设身处地与他平心而论,才能套出这起凶案背后的真相。 方淮之的这招果然奏效,良久的沉默之后,沈如桑的喉结滚动了几下:“他们三个——是禽/兽。”他低下了脑袋,话语变成有些虚渺的弱态,这段回忆沉重地让他连述说都觉得吃力:“我自小身子不好,爹娘从小就没为我省过心,到处求医,即便家财万贯,但是再珍贵的药材都药石无灵。我十岁的时候,病已到末路,爹娘无法,家中只有我一个独子,求医无门只能求神,于是忍痛把我留在了龙吟寺,希望我能藉由寺庙的灵光,转危为安。” 骆秋枫等人敛了敛眸子,难怪,他能够恰好地把陆秦的尸体丢在山坑内,他从小就住在龙吟寺,想必后山的地形也早已熟知。 思索地当口,沈如桑继续道:“起初被留在龙吟寺的时候,我很不适应,天天想着跑回去,可是我的身子病弱无力,唯有躺在床上,哭喊发泄。有一天,我被住持抱到大殿听佛经,我突然就好想吃城里的糖葫芦,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弄人,那日上香的人群中,我一眼就发现了那个女孩,她陪着她的母亲来上香,手里拿着根糖葫芦,两根小发辫一翘一翘的,煞是动人。” 说到这,沈如桑似是回忆起了什么,温柔地笑了:“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走过去一把从她手里抢过了糖葫芦,狼吞虎咽地就吃了起来。我以为她会生气、会哭闹,可她只是看着我,问我:‘好吃么?’我点了点头。她立马就笑了:‘我爹是卖糖葫芦的,你既然那么喜欢吃,我下次再给你带点。’”他咧着笑,仿佛还回味着儿时的那份甘甜:“这之后,她真的隔三差五来给我送糖葫芦,一来二去,我们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日子一天天过去,大概是三年之后,之间我一直没有发过病,爹娘见我病情的确缓了不少,便打算把我接回去。那时候,我真的很难过,一方面我并不想离开龙吟寺,我怕再也见不到她,一方面,家中父母还心急如焚地等着我归去。” “也不知道是缘分还是孽缘,两年之后,她家里实在太穷,她娘又有好几个孩子要养,只能把她送到我家做丫环,我想,那一定是我最美最幸福的时光。然而好景不长……”沈如桑一改之前平静的语调,突然满脸愤怒和戾气,浑身都开始挣扎起来,衙差好不容易才又按住他,他跪倒在地上,漆黑的眸子闪过沉黯无底地恨意:“之后我爹突然和周寻、陆秦、张末初的父亲开始了生意上的往来,也因为如此,他们三个经常来我家做客。起初他们到我院子里来玩的时候,我并没有怀疑过他们的动机,直到有一次外出就医,他们私自进了我的院子,对她下了药……晚了,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他闭上眸子,突然如泄了气地皮球整个人瘫软下来:“等我回来的时候,爹娘已经派人在井里捞尸。我好恨!恨他们三个居然对她做了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也恨我自己,为什么那天要离开,如果我在她身边,至少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说到这,张末初已经是满脸愧疚,失魂落魄,他记得那件事情,为此之后陆秦还付出了代价,遭受了一段牢狱之灾。他看着沈如桑,联想到了什么,突然浑身一怔,指着他喃喃道:“难道之后……也是你做的?” 沈如桑望着他,似乎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冷笑一声:“是。的确是我做的。事情发生后,爹娘想着不过死了个婢女,想拿钱了事,可他们不知道,我在背后动了手脚,那些钱,我给了京都知府,让他务必把你们全部抓起来,判死刑。”提到这个,他突然一脸愤恨:“没想到知府太贪心,说这些钱只能换取一人入狱,我知道周寻是主谋,你们只是忌惮他父亲的官威,所以我选了周寻。本来周寻就要入狱,谁知他那个当官的爹出面了,我不知道他对知府说了什么或是给了什么好处,最后,陆秦成了替罪羔羊,入了狱。” 听到这里,方淮之和曾诺终于明白,为何当日周寻遇害的时候,周通国第一反应是陆正和陆秦杀了人,因为他做贼心虚,自知当年的事愧对他们父子,所以以小人之心妒君子之月复,以为他们伺机报复。 “可你的病……”张末初不知该说什么,一时有些哑口无言。他之前明明还那么虚弱,这一刻却生龙活虎,他如何做到的? “你知道么,这就是上天给我的暗示。”沈如桑一脸讽刺地笑:“陆秦才蹲了三天的牢狱就出来了,你知道我有多不甘心吗?可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病奇迹般的好了,我知道,这是老天给我的机会,让我为她报仇,为你们犯过的错做出应有的惩罚!” 沈如桑舌忝了舌忝干涩地唇角:“我一直装病,想了很多惩罚你们的方法,那么久了,你们还是不知悔改,竟然又想着玷/污别人。”说到这,他拿温和地目光瞥了一眼曾诺:“那天她离开后,我亲耳听到你们密谋去给她下迷药,你们不知道吧,你们所有的计划我都知道!第二日晚上我悄悄跟在你们身后,伺机寻找机会。周寻和陆秦两个畜/生不如的东西,我看着他们在里面如此对待这位姑娘,当年的影像仿佛在我面前重叠了起来……” 骆秋枫突然打断他:“所以等到曾二小姐逃跑了之后,你冲进去,趁他们不备,先是一刀砍去了周寻的脑袋,陆秦原本想叫人,却被你从背后捂住了嘴,打晕了,你先处理了周寻的尸体,缝上了你事先切下的狼狗脑袋,抹去了脚印和一切线索,接着把晕过去的陆秦带到后山杀死。在去的路上,你捡到了张末初不知何故掉落的纸扇,上面还系有他的玉佩,你很聪明,知道这段时间内,张末初有引开所有沙弥的任务,所以他也不在房内。你索性把玉佩塞在了陆秦的尸体手中,把所有谋杀工具放在他房内,嫁祸给他。如果官差发现了这些,就会误以为张末初才是凶手。只有你自己明白,你的目的远不止于此,你必须用自己的能力亲自去惩戒他们,才能解你心头之恨。于是今晚,你悄悄溜进张末初的房内,想要一刀将他刺死,伪造成他畏罪自杀的模样,对么?” 沈如桑跪倒在地,听完骆秋枫的分析,一脸苦笑:“没错,如果我不嫁祸给张末初,一旦他无故死了,即便我身体病弱的假象让你们会迟疑一段时间,但我终究没有太过明确的不在场证明,你们还是会怀疑到我的头上来。”说完这些,他有些颓然:“我自以为一切天衣无缝,你们怎么发现真凶是我的?” 房外夜色阴沉,映衬着房内沉重的气氛,整个世界仿佛沉沦在一片灰暗的色彩之中。 在这样低沉的氛围里,骆秋枫轻描淡写地扫了眼方淮之,只几秒,方淮之便会意——骆秋枫是在提醒他,发现真凶的是自己,让他来解释。 方淮之长身玉立,身姿挺拔而匀称,他眉眼清隽,声音沉稳富有磁性,款款道来:“我起初并不知是你所为,但我查案多年,也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发现破绽是在陆秦尸体被找到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头颅上有被捂住口鼻的手印。”说到破绽两个字的时候,他明显看到沈如桑抬起了眼,朝他望来:“我查看过陆秦的鞋底,他的鞋底有很重的朝后拖拉的摩擦痕迹,也就是说,凶手是从背后捂住他的口鼻的。一般人杀人,右手执刀,左手捂住死者口鼻,那手掌印中五指的方向应该是朝向死者的右边。可陆秦脸上的手掌印,五指朝的却是左边,也就是说——”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重如大石压在沈如桑的心口:“凶手是左撇子。” 骆秋枫这才明白,难怪当初他说要做场戏骗凶手,他早在那时候就发现不对劲了。之前他们审讯众人,所有人无一是左撇子,只有沈如桑身体抱恙躺在房内,又恰逢他的小厮说案发当晚一直守在他的房外,可以保证他没有出过房门。沈如桑实在伪装的太好,他们以为以他这幅虚弱的模样,别说杀人,连独自行走都成问题,便将他排除在嫌疑犯之外。 谁知正是陆秦的尸体被发现,案子才有了新的突破口,才让方淮之把怀疑的矛头重新转向了沈如桑。 他计划好了一切,藉由曾诺对凶手的心理分析,推测出凶手一定会伺机动手解决张末初,于是他顺水推舟,让自己把张末初关在房内,扬言第二日便押解进城。 这样一来,今晚就成了凶手唯一的机会。 沈如桑听罢方淮之的推理,一张脸只剩下苦笑和不甘:“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这一点。不过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他们害死了人,还从未有过忏悔,就应该付出代价!” 案子到这也差不多水落石出,很多人心中为沈如桑的杀机不值,心中忍不住唏嘘不已。在场大部分是男人,他们在为沈如桑惋惜,一个女人,甚至是一个婢女,值得一个有着荣华富贵背景的男人去为她报仇杀人吗?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即便沈如桑的家族再有钱,对他而言,填补他心中空虚和绝望的,从来都是那个女人。 十岁那年匆匆一瞥,一串糖葫芦,成就了他们的缘分,也造就了他们的劫难。 一切,不过似命运之下的一个玩笑,而沈如桑却误以为真,将自己陷在她为他画的牢里,再也走不出来。 沈如桑被衙差押着朝外面走的时候,曾诺与他错身而过,她红唇微动,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当衙差再压着沈如桑往龙吟寺大门外走的时候,他萧瑟瘦弱地身子,居然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声音哽咽。 在他身后的衙差并不知道,此时的他,已经是满脸泪水,泣不成声。 “你刚才对他说了什么?”目送沈如桑被押走,骆秋枫忍不住走到她的身畔,轻声问道。 曾诺却是望着张末初失魂落魄倚靠在门边上的孤寂身影,淡淡回答:“我告诉他,他错了。有一个人其实已经在忏悔。如果不是那人的警示,也许那晚周寻已经得手。” 长夜漫漫,广袤的夜色下,只换来骆秋枫一声长长的叹息。 当晚四更的时候,衙差突然报来消息,沈如桑在押解路程中突然奋力挣月兑,朝着龙吟寺的后山跑去,等衙差们追去的时候,他在山间突然一声震吼,漆黑的夜里,后山野兽循着声音跃出,顷刻间,沈如桑便被野兽围住,撕咬啃吃地声音在衙差的耳边恐怖回荡,他们往寺里逃的时候,只遥遥听到那奄奄一息的人朝着天际喃喃一句:对不起…… 也不知是对谁而说。 第17章 惊堂木十七 ()接近新春的日子里,家家户户都开始为自己的屋子装点起来,步入大街小巷,还未到除夕,已经有隐隐的年味透露出来。(凤舞文学网)∷!* 方淮之是头一次在他乡过年,和骆秋枫不在烟城的那几年一样,只来得及写了一封家书命人在年前送回去,便开始忙着在年前把剩下的事务全部处理完。 他在大理寺已经夜宿了两日了,上一任大理寺卿撒手离去的时候,留下了一堆烂摊子,他必须要在除夕那天前全部处理完,才能腾出些时间好好休整一番。 除夕前一日的半夜,方淮之熬了半个通宵,终于忙完了所有事务,他整了整衣裳,洗了把脸,这才浑身通畅,稍微精神了一些。凌晨左右的时候,他匆匆赶回了府里,换上了上朝的新衣和官帽,趁着在轿子中的时间内小憩一会,便朝着皇宫的方向赶去。 大殿上,文武百官先是汇报了一年内自己职务范畴内的事务情况,然后是轮着向宁河绝恭贺新春,等早朝结束,方淮之回府的路上,面上已经掩不住疲惫之色。 然而当他下了轿子,看到曾诺正立在方府门口陪着管家丫环挂上红灯笼的时候,他心中一暖,恍然间特别想要有个人无论何时都能在家的一隅静静等待着他——而他心中那人的人选,就在自己前方不远处。 他重整了面上的神色,扫去疲累,换上一脸清朗的笑意走了过去:“还以为我没安排下去,府里会冷清的不像样子,没想到你们一个个心思倒是转得快,把府里弄得年味十足、赏心悦目。”他佯装叹了口气,面上却满是笑意:“这样一来,大人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看来年后啊,不得不给你们涨些工钱了。” 被他诙谐打趣的话语一逗,小厮丫环都笑了起来,一听到年后涨工钱,小丫头们更是笑得面色红润,欢呼雀跃。 “大人,你说这幅春联贴在大门上好呢,还是大门两边?”一个丫头拿着春联上前问道,方淮之撑着下巴歪着脑袋思索:“门边吧。”小丫头便欢呼着过去贴春联了。 “大人,屋内安置的新物,您过目一下吧?”石笺拿着一卷宣纸,摊开在方淮之面前,方淮之迅速地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沉吟几声便额首同意。 “大人,我……”等石笺下去办事,一边等着的丫环早已急不可耐地想上去询问,可是她刚开口,手背上突然一暖,似乎有另一只手搭了上来。 那丫环疑惑地抬起眸子,却见拉住她的是曾诺。 方淮之也询问似得朝曾诺看去,曾诺垂下眸子,对那丫环道:“你家大人事务繁忙,晚上还有宫宴,让他去休息一会吧,有什么问题,我可以帮忙。” 别人也许没有注意,可她从他过来打趣的刹那便在他的面上看到了眼眶下的两块乌青,和眉眼间的疲惫。 方淮之黑眸微眯,掩住了其中的波光湛湛,他带着几分打趣的语气道:“看来还是曾诺你最体贴我。” 石笺在不远处听到了这句话,浑身一愣,他心下在想,不是吧,大人在这种情况下调戏曾小姐? 可下一秒曾诺的话让他更加惊愕无比,他听到曾诺语调浅浅,带着一抹认真:“体贴?原来你对体贴两个字的定义是如此低的标准?” 石笺被惊怔在原地,虽然好奇却没敢看门那边方淮之此刻会是什么表情,心里喃喃了句:大人啊,任重而道远啊,你自求多福。 …… 方淮之带着一抹沉重的心情去房中休息了。 他躺在床榻上的时候,却又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回想过往曾诺对于他的回应,他不由地有些忧愁,是自己还不够体贴,还是曾诺压根对自己无心? 想来自己活了二十四年,从小潇洒不羁,心随意动,端得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可为何认识了曾诺后,自己云淡风轻的胸怀全部被挤成了一片心乱如麻? 他突然想起了当初在龙吟寺无意中甩下的姻缘签,看来有时间得去找那庙祝解签了。 方淮之休息到下午左右,洗了把澡,便穿上官服上了轿子赶去宫里赴宴了。 曾诺正在房中看几本问方淮之借阅的关于京都悬案的书籍,过了一会后,她问丫环是什么时辰了,丫环恭顺答道:“是申时。”她心下明了,骆秋枫此时也在赴宫宴,离和他约定逛街会的时间还有两个时辰不到。 她想了想,走去灶房,帮着厨娘弄了几道丰盛的小菜,之后便在大院里面支了一张大桌,燃了几盆暖炉,唤来了石笺等人,丫环、小厮、管家围在一桌上,就着热腾腾的饭菜吃了起来,和乐融融。 今日留在府中过年的,大多都是家中早年丧亲的孤儿,望着他们吃喝玩乐成一团,曾诺不由地也回想起了现代时自己过年时分的情景。 她从小便是孤儿,却有一个亲如哥哥的师兄。师兄疼她至极,每年过年,便会冒着鹅毛大雪,跑来她这里,送她一些稀奇古怪的礼物。 而她每次只是淡淡道了谢,不知作何回应,师兄只能望着她叹气。直到有一次师兄模模她的脑袋,说:“曾诺,你为何总是面无表情,不哭不笑,这样,谁能懂你的心意?” 她懵懂不知其意,只觉得自己的心意自己明白便好,之后她学会了微表情学,看多了众生面相,也看透了许多藏在面具之下的那份波涛汹涌,也就更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 她看透别人容易,然而谁又能轻易看透她的心,知她的意,与她默契无比、心有灵犀? 暮色降临,华灯初上,大街上灯火阑珊,车水马龙。 今夜夜色华美,月明星稀。 骆秋枫瞥了眼身畔碍眼的人,不悦道:“我记得我只请了曾二小姐,方淮之你来做什么?”宫宴结束后,他特意在着装上打扮了一番,心情忐忑的他早早就在约定地点等待曾诺,然而看到曾诺身后跟着出现的拖油瓶后,他心中陡然一阵郁闷。 骆秋枫瞥了眼身侧的曾诺,总觉得哪里有她,哪里方淮之就阴魂不散。 “怎么,你表哥我初来乍到,来京都不过几日,你不该为我指引一番?” 骆秋枫说不过方淮之,只能咬咬牙,撇过脑袋无视方淮之一脸戏谑的笑容。 三人并排走在街会上,大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擦踵,热闹非凡。没多久,三人便被一座临时搭上的戏台吸引了过去,上面的人表演着胸口碎大石,变戏法还有缩骨功,花样百出,引得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无奈之下,三人只能换地方,骆秋枫正要往前走,却看到方淮之停下了脚步,往身后看去,他也回头看去,见两人身后不远处,曾诺正蹲在一个捏面人的老婆婆面前,看着她姿势略带迟钝地捏着人偶。 别的摊位前人山人海,只有这位老婆婆前人烟是寥寥无几。 曾诺细细观察着老婆婆面前摆着的一些成品,许是年岁已大,眼花手钝,那些泥人和动物捏的有些扭曲奇怪,也难怪驻足在摊前的人那么少了。 方淮之走到曾诺身侧,弯下腰,眸中掠过宠溺的味道:“你喜欢?” 曾诺迟疑了下,不得不摇了摇头,她其实并不喜欢捏泥人,她私心里只是想要帮助这位老婆婆,可是她现在身无分文,爱莫能助。 她敛了敛眸子,正要站起身离开,却看到余光里一个人影掏出了一锭银子,放在了老婆婆的面前:“婆婆,你的泥人我们都买下了,另外,我们三人对这挺好奇的,可否让我们试着学学,尝试一番?” 曾诺听到方淮之的一番话,心中一愣。她不由地打量了方淮之一眼,他的侧脸就在自己身畔,那张清隽俊美的侧脸在夜灯的照射下,朦胧安逸,如醇酒绵厚,意味深远。 老婆婆在方淮之的坚持下,收下了这锭银子,方淮之眸似星辰,回过头招呼曾诺和骆秋枫过来捏泥人,他自己也撸起袖子,大大方方坐在了老婆婆从身后拎出来的矮小板凳上,开始动手起来。 曾诺心下突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她明明摇头拒绝了,为何他还要如此做?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她和骆秋枫也坐了过来,老婆婆分了他们一些泥,三人开始细细揉捏起来。不一会儿,骆秋枫最先捏好,他得意洋洋的将自己的作品放在曾诺面前:“曾二小姐猜猜是什么?” 曾诺细细打量了一眼,还未开口,方淮之促狭的话语已经吐出:“你的脑子除了查案还能有什么?不就是……恩,狗头铡?” 骆秋枫瞬间被惊到,嗫喏着唇,不敢置信:“你……胡说什么?我明明做的是金狮震吼。”他撇了撇嘴,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方淮之啊方淮之,没想到你睹形思物的能力如此之差,枉我过去如此高看你。” “那你可否猜到我做了什么?”方淮之拢了拢面前一堆白乎乎团子状的东西,似乎爱护至极。 骆秋枫瞧了一眼,自信满满答道:“不就是元宵么?” 方淮之面色一僵,心下想:他做的有那么差么?他明明做的是各色白乎乎的小猫儿啊…… 两人一言一语呛了起来,然而在这喧闹之中,曾诺夹在两人之间,却是专注无比地捏着手中的小人。 方淮之和骆秋枫斗嘴斗累了,把目光放在了她手上的泥人身上,见她捏的似乎是个男子,方淮之心中一动,忍不住带着期待轻声道:“曾诺,你捏的……是谁?可是个男子?” 曾诺额首。 方淮之心口一窒,只觉得胸膛心跳如雷,试探地问了一句:“可是与我们三人有关的?”他其实早已心痒难耐,恨不得直接问捏得是不是他。 曾诺再次额首。 方淮之脸上闪过愉悦,象征性地夸了一句:“曾诺你手真巧,捏地真是活灵活现。” 曾诺手却顿了一下,语调淡淡,有点漫不经心:“是么?我觉得不够像。” “为何?”骆秋枫扫了眼她手中的泥人,等着她回答。 曾诺:“他本该面色青紫,眼珠爆出,头骨碎裂,十指全断,身躯膨胀,鲜血汩汩,蛆虫满体,可我却完全没有捏出来。” 方淮之和骆秋枫对视了一眼,迟疑了几秒,十分有默契地道:“你捏的是……尸体?” 曾诺点了点头,她捏的可是方淮之之前借给她那本京都悬案里的尸体模样,她正打算模拟尸体的样子,来试试能否推测凶手的画像。 “方淮之,你脸色怎么了?”从曾诺说她捏的是尸体之后,一直到离开泥人摊,方淮之的脸色就一直黑沉沉的,骆秋枫只觉得不可思议,一向玩世不恭的他,何曾有过这样的表情? 不对,似乎有过,他抿着唇想了想,上次狗头案的时候,方淮之似乎也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三人一路走走玩玩,买了一些糕点果仁捧在手中品尝,好不容易围在了一个摊子前看摊主表演皮影戏,陡然前面的人群一阵喧闹,人群开始汹涌起来,隐隐有朝他们涌来的可能性。 曾诺的身体十分瘦小,正看到有趣的时候,前方拥挤的人群突然叫好不断,一阵骚动,她脚步不稳,突然被潮起潮落地人群挤到了后方。 方淮之很快发现她被挤到后面去了,错身朝她的方向走去,猛然人群又是一阵动乱,曾诺和他被挤得越来越分开。 无奈之下,曾诺朝方淮之使了个眼色,便随着人群离开了。 夜色深幽,万家灯火点满整个京都,一片暖意红色。 曾诺走到了京都的一条河边,河面如镜,平坦光洁,映照着天边的月亮,散着淡淡的白光。河中央荡漾着几艘画舫,隔着遥远的距离,曾诺也能听见从里面不时传来的嬉笑声和筝乐声。 等了片刻,她心下有些忧虑,方才骚乱中,方淮之是否能够看出她眸中暗示的意思? 正想着是否回头去找,肩膀上陡然一暖,她浑身一怔,回过头去,看到了气喘吁吁的方淮之。 “还好赶到了,方才人太多,都快把我挤到城西去了。”他细细瞧了眼她因为长久立在河边而冻得有些发白的脸色,有些歉意:“抱歉,让你等了那么久,你选在河边碰头,又穿得如此单薄,不冷么?”边说着,他边从身后拿出了一件通体雪白的狐裘,仔细披在了她的身上。 “这是……?”披在这件狐裘之中,她身子开始暖了起来。 方淮之一愣,突然柔柔一笑:“赶来的路上顺便买的,当做我送你的新年礼物吧。”他没有告诉她,他看到她原本那些单薄陈旧的衣裳根本不抗冷,早就想为她买一件衣裳驱寒了,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曾诺深深望了他轻笑的脸庞一眼,眸中瞬间闪过什么,终是没多说什么,只道了声谢。 方淮之斜斜瞄了她一眼,知道她是接受了,心中一笑。 “对了,骆公子呢?”良久后,曾诺突然开了口。 “我正打算找他的时候,发现他的身边居然有一女子相伴,便也不想坏他好事。” 曾诺点了点头,耳边听到方淮之轻笑道:“说来那女子长得与你有几分相似……” 曾诺一愣,心中一动,难不成那人——是曾颜? 第18章 惊堂木十八 ()曾诺不是瞎子,那日在曾府,她当时就看出来曾颜对骆秋枫是一见钟情了。(凤舞文学网)∷m。?说起来,曾颜这人在曾诺心里并不算坏,只是性子被曾悦康和柳氏宠坏了,才有点骄纵跋扈,但若要曾诺打从心底去承认有这么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的存在,她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她始终习惯了孑然一身。 安宁静谧的河边,与街会那里的喧闹仿佛是隔绝的两个世界,两人静静立了许久,终是以方淮之的一声轻咳打破了这抹沉寂:“既然街会那里人太多,不如,我们租一艘画舫游河如何?”他问得小心翼翼,低头打量着曾诺的神色,就怕她有所不喜。 曾诺喜静,并不偏好街会这样喧闹的活动,听到方淮之如此提议,她很快便点头答应。两人也不管骆秋枫现在被曾颜缠得是焦头烂额,独自去了船夫那里借了一艘玲珑精致的画舫,缓缓荡漾在微凉的河水中,水面上飘着一株株摆上了烛火的纸莲花,沉黑的水面倒映着天际的星辰皓月,整个连成一片,恍若一片镜花水月的星光世界。 曾诺静静望着河面,余光里看到方淮之也正出神地望着画舫外的景色,漫天的星光灯火和河中的浅浅水光像是倒映进了他的眸中,曾诺觉得,他的黑眸里,一片灿然深邃。 方淮之趁曾诺不注意,偷偷望着她秀美的侧脸。她的脖子线条柔美流畅,在烛火下散发着盈白的光泽,宁静淡雅仿若一只乖巧猫儿,他眸色一深,心中一种名为心动的感觉在悄然滋生。 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她的呢?是骆府门前几句试探被她发觉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是龙吟寺那晚她差点被辱却依旧淡然沉稳,亦或是她查案的睿智与自己无比默契? 然而这种有点砰然心动的感觉他不敢轻易说出,他看得出曾诺对待这方面有些木讷迟钝,对自己根本没有那方面的意思,而他现在对她的感觉也不过是比好感多一些,却还未到非常喜欢的程度。 没关系,他可以慢慢培养慢慢等,感情之事,他喜欢运筹帷幄,他有足够的耐心和足够的自信,等到某一日,一击即中。 两人没有叫歌姬乐师,只是静静地望着河景不发一言,空气里便也有种静美的味道。 接近湖心的时候,曾诺两人的画舫与一艘略带嘈杂的画舫错身而过,离得极近。 “骆公子,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一道柔得能掐出水的声音传来,曾诺一愣,即便音调变了味,可她也认出了——是曾颜。 骆秋枫坐在另外一艘画舫里,面色颇有些无奈,自从与方淮之曾诺失散后,他巧遇曾颜,曾颜缠他缠得极紧,他无论如何都甩月兑不了,许是见一向洁身自好的他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以往对他倾心已久的几家小姐全都朝他们围了过来,在街会上已是无法行动,才转移阵地到了画舫来。 骆秋枫闭上眸子,揉了揉太阳穴。 如果不是面前这几个女人争风吃醋,也许他还能有耐心地奉陪到底,可现在,他连跳河回去的心思都转了千百回。 他无意一瞥,正看到曾诺的那艘画舫从自己面前划过,曾诺支着半个脑袋在窗外,朝他们这里扫来淡淡的一眼,夜风吹起她细滑柔顺的发丝,拢住了她娇好的面容。 骆秋枫望着的时间有些久,于是被一直观察他脸色的曾颜发现了。她循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去,正看见曾诺闲适地靠在窗口,比他们这里的莺莺燕燕多了一份宁静致远的美好意味。 她心下嫉妒,跺了下脚便跑到了画舫外的走廊里,朝着与他们相贴的画舫怒道:“曾诺,你好大的胆子啊,不在龙吟寺好好吃你的斋,念你的佛,居然敢偷偷溜回城里!” 两艘画舫的船夫一愣,还以为两人有事要谈,都停下了划船的桨。 听到她的喊叫,骆秋枫瞬间蹙起了眉,过了近半个月了,这曾颜对曾诺的态度依旧如当日一般,无礼且恶劣。 曾诺瞥了站在走廊上一脸怒气冲冲的曾颜,没有理睬。 曾颜觉得自己的一拳头似乎打在了棉花上,心中更是愤怒:“怎么?心虚了所以不敢应我?我劝你现在最好快点滚回龙吟寺,继续当你的小尼姑,我还能当作今晚没看见过你,不然,你信不信我告发给爹娘?” “你尽管去告诉。”等待良久,曾诺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冷冷丢回一句话。 自己跳脚了半天,她居然一点都不生气,曾颜觉得自己像是在唱独角戏,偏偏还被身后一众冷眼旁观的大户小姐看了好戏,她觉得胸口一闷,叫嚣起来:“也对,反正爹娘也不喜你,不管你做了什么,你也不过是个被人冷落的、可怜的家伙。既然今天大家都在这,那我就把话说开了,曾诺,以后曾家的事跟你无关,你也再不算是曾家的人,半年后你也别想着回曾府了。”她顿了顿,故作恍然大悟:“哦,对了,我差点忘记告诉你,你的院子早就被拆了造我的莲花池。还有那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全部丢出府去了!” 曾颜嘴里的那两人,正是红芮和红霓。当日曾诺离府,红芮知道柳氏存心想要把曾诺赶出府,寻思着找机会去龙吟寺通风报信,万万没想到柳氏早就对她防了一手,她遭了一顿板子,连同红霓也被拖累,赶出了府。 曾颜话里不无嘲讽和蔑视的意味,听到红芮和红霓被赶出了曾府,曾诺几不可见的蹙起了眉。 方淮之从曾颜出来开始,便一直打量着曾诺的表情,见她面有愠色,便知那被赶出府的两人一定与曾诺关系不菲。 曾颜望着曾诺沉着脸皱着眉,心中终于划过了一丝快意,她正要趁胜追击,陡然听到一道磁性悦耳的嗓音从曾诺的画舫里传来,语调轻快,略带笑意:“曾三小姐莫要这么说,曾诺好歹是我用重金请回的人,又怎么会有私自离开龙吟寺一说呢?” 随着那人好听的声音落下,曾诺的画舫在水中微微一晃,曾颜这才看清窗内的另一边,还坐着一个面容清俊、气质潇洒的男子,方才两艘画舫相对,那人隐在阴影里面,所以她才没发现还有一个人的存在。她这才看清,方才那人话说的随意,可是一双星眸中却毫无笑意。 他眸色犀利,瞬间朝曾颜瞥了过来,曾颜脸上讽刺得意的笑容微僵,她愣在原地,刹那觉得那个男人身上有着强大的不羁的气质。 曾诺没发觉方淮之的异样,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如何找回红芮和红霓身上,等她再回过神的时候,曾颜居然面色惴惴,立在寒风中,抖了抖唇,止住了那些难听的话语。 骆秋枫见方淮之为曾诺出头后,曾颜呆傻在原地的模样,他忍不住冷笑一声,正好,他也在这呆不下去了,还不如上曾诺两人的画舫,好好欣赏一下这番夜色河景。 他不动声色地让船夫把两艘画舫接近,在只有三尺距离左右的时候,船夫架了一块细细的木板横在两艘画舫之间。 骆秋枫脚步轻快,很快便上了曾诺两人的画舫。 他自动自发地进了室内,坐在了方淮之的身侧,眉目中蕴满无奈:“方淮之你简直是毫无人性,看到你表弟被女人围攻,也不想着来解救一下?” 方淮之面上戏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以为是你魅力太大,引得各色蝴蝶争先恐后,你表哥我不擅长对付女人,尤其是那些嚣张跋扈到极点的。”说完,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还呆愣在原地的曾颜。 被方淮之的话语一刺激,曾颜面色一沉。从小到大她都是曾悦康的掌上明珠,何曾被人这样冷嘲热讽过?她脑子一热,看到船夫正要抽离架在两艘画舫间的木板,她急急追赶,就要跨过去。 然而她下脚太重,每一步都带着雷霆万钧的怒意,木板又窄,她堪堪走到中间的时候,只听清脆裂开的声音响起,她觉得浑身一阵失重,朝着河中落去! “救命——!”曾颜掉落在水中,使劲扑腾了几下,奈何她并不识水性,很快又沉了下去,沉沉浮浮间,她似乎看到那些大户小姐惊慌无比,那艘画舫整个乱成了一锅粥。 曾诺没想到曾颜会落到水中,一时怔在原地,一个船夫先跳到水中,朝曾颜的方向游去,他拉住曾颜的时候,曾颜仿佛寻得了一颗救命稻草,死死扒住,不肯松手,那船夫无法使力,眼见就要月兑力。 “曾颜,你放开他!”情急之下,曾诺朝水中的曾颜吼道。 曾颜闭着眸子,她并不知道曾诺让她放手是为了救她的命,自尊心极强的她嘴上不松:“放开他?曾诺你就是想我死在这是不是?”她攀附在船夫身上的双手箍得更紧。 曾诺一时间气不可遏,冷冷说道:“愚蠢!” 另一个船夫见此情况,立马也跳了下去,然而晚了,曾颜在水中冒头了几次后,嘴里咕噜咕噜两声,马上便要沉了下去。 这时方淮之和骆秋枫两人已经找来了画舫上的长绳,他们一头握在手中,一头丢在水中,大喝道:“快点抓住!” 曾颜和那船夫立马抓住了落在自己面前的长绳,方淮之和骆秋枫两人咬牙奋力地拉着,曾诺也过去帮忙,不一会儿,浑身湿透的曾颜和船夫便被拉了上来。 两人倒在地上,死命地喘息着,狼狈不已。 “现在的结果,你满意了?”看到曾颜无事,曾诺终于忍不住,嘴中投出冷冷一句话。 众所周知,如果有人落水,施救者去救得时候,落水者绝不能攀附在他的身上,不然施救者手脚被限制住,导致无法施力游水,两人可能会一起遇难。 然而曾颜居然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违逆曾诺让她放手的劝告,攀附得更加紧密,差点导致一场惨剧。 “曾诺,你凭什么教训我?”曾颜气急,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骆秋枫,见他也一脸阴沉,便知自己今天当真是丢了面子,在他心中形象不知跌到了何处。 她一时悲从中来,开始嚎啕大哭,一脸花容失色,殊不知本来骆秋枫对她还有些担忧,这一哭,倒真的开始不耐起来。 就在曾颜大哭不止的时候,还在河水中的另一个船夫大喊一声:“这是什么东西?” 这声带着疑惑的喊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方淮之等人越过还在哭泣的曾颜,从走廊上往水面上望去,却见之前曾颜落水的地方,漂浮起了一个巨大的麻袋,即便是隔着水面,一股腐烂腥臭的味道大规模地飘散开来。 方淮之心下闪过不妙的感觉,与骆秋枫两人面色凝重地对视一眼,声音沉冷地吩咐船夫将这个麻袋带到画舫上来。 船夫费了好大劲,才把这个巨大的麻袋扛上了画舫,他刚把麻袋甩在地上,已经忍不住跑到船头呕吐起来,显然是被那股腐臭味熏得不清。 方淮之面色谨慎又深沉,他和骆秋枫蹲下/身,细细打量了面前的麻袋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扎了一层又一层麻绳的口端。 下一秒,冲天的恶臭从里面席卷了出来,连骆秋枫都忍不住拿衣袖捂住了口鼻,略略蹙眉。 方淮之面色不改,皱着眉目将那层麻袋褪去,下一秒—— “呕……”另一艘画舫上的众多小姐们开始东倒西歪,面色苍白,呕吐起来。 “救命,死人了啊……!”“快来人啊,呕……” 与那边截然相反的是,曾诺冷静地望着眼前已然膨胀成巨大形状的女尸,眸中很快闪过了什么。 第19章 惊堂木十九 ()喧闹的街会在河边这一片越发渲染的恐慌中草草结束。(凤舞文学网) 河上的画舫陆陆续续开始靠岸,画舫还未靠近,岸边已经有好奇的人探头张望,嘀嘀咕咕的私下讨论起来:“老张,你猜猜,到底发生了什么?” “谁知道,老子刚才只不过在这偷偷撒尿,他妈的水上一道尖叫声咋呼过来,吓得老子一泡尿都差点出不来了!” 很快,有一队官差收到了消息急忙赶了过来,他们竖起横木,对着人群气势汹汹地大喊道:“都退后退后!”硬是把人群往后推了三尺左右。 画舫靠岸,离得近的官差和百姓刚伸长脖子打算去探个究竟,冷不防滔天的腐臭味开始弥散过来,不少人受不了,掩着口鼻朝后面退去。 “我的天,比积了个把月的牛屎猪粪还臭。”人群里炸开了锅,很快衙差又是一声大吼,场面才有所安静下来。 曾诺等人正等在画舫内间,很快,那群衙差的领头之人匆匆赶了过来。 那人一身蓝黑色外衫,腰间系了一根黑色腰带,上面缀了一块圆润的翠绿玉佩,他个头略高,肤色是少见的古铜色,剑眉星眸,面目肃然,气势万钧。 “在下常余清,昨日刚来京都暂代知府一职,拜见骆大人和方大人。有所来迟,还请两位大人恕罪。”他微微拱手弯腰,端得是不卑不亢。 骆秋枫将常余清拉了起来,常余清为人严肃古板,一门心思扑在案子上,在行了礼后很快便问起了尸体的情况。 方淮之扫了一眼隔间的木门,颇有暗示性的说道:“常大人可得做好准备,这尸体可有所不同。” 本来常余清心中还没有任何的惧意,陡然被方淮之语调幽幽地一提醒,他脑中开始幻想出各种尸体的惨状,心下忍不住有些惴惴。 常余清喉结滑动了几下,面色有些沉,捏了捏拳头命人把仵作和衙差叫了进来,这才朝着隔间进发。 等到常余清人影进了隔间,曾诺瞥了方淮之一眼:“你为何吓他。” 方淮之双手抱胸,稳稳坐在椅上:“这新来的知府也不知胆量如何,若连这点惊吓都承受不住,不如早早打道回府。”他想到了刚下狱的前任知府罗开,收受贿/赂,草芥人命,办错案子,他眉目一蹙,但愿这常余清不是这等人。 常余清进去没多久,果然曾诺几人的耳边传来了隔间内此起彼伏的呕吐声。她不由地想起了那具尸体的模样,尸体已经高度腐烂,膨胀成了巨人观。尸体的颜面肿胀无比,两颊有两道呈十字交叉的伤口,额头也有半月形的小伤。眼球爆出,舌头外伸,全身的皮肤已经呈现出一种恶心的污绿色,她细细扫过一眼,死者是名女性,她下/体的子宫和直肠也已然被体内的气体挤出,惨不忍睹。 她心下总有种怪异的感觉,方才她观察尸体面目的时候,即便面目已经毁得七/七/八/八,而她心中却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在脑中细细搜寻,可她穿越过来也没有多久,认识的人也寥寥无几,一时竟想不起来那张脸是谁。 很快,常余清从隔间内走了出来,他原本古铜色的脸上泛着一抹虚弱的青色,可他强撑着,保持面色不改,缓缓走到了方淮之和骆秋枫的面前:“仵作刚刚验完了尸,一会会有衙差们来收集大人们的证词,可能要两位大人多担待一下,要不,在下寻个地方让两位大人小憩一会?” “先说说验尸结果。”方淮之若有似无瞄了一眼身侧低头不语的曾诺,随意道。 常余清蹙了蹙眉,眸中闪过不悦,这本是他职务之内的事,本不该轮到方淮之插手,可他官位没有方淮之高,只能不太情愿的开了口:“方大人,尸体面目全非,验尸结果可能会吓到大人。不过大人放心,在下一定会抓到凶手,给大人一个满意的结果。” 方淮之被拒绝了后,却也没有生气,只是淡淡道:“也好,那你寻个地方让我几人休息一下。”他微弯唇角看了曾诺一眼,声音浅浅:“尤其是——可千万不能累了我这位……朋友。” 很快,常余清在附近找了一家茶馆,曾诺等人正要过去休息,画舫内,自从看到尸体后便吓得不哭不闹的曾颜突然跳了起来,朝着骆秋枫冲了过去,骆秋枫一个措手不及,被她冷不防抱住了腰身:“骆公子不要丢下我,我好怕,呜呜……” “放手!”当着那么多人面突然被曾颜抱住,骆秋枫挣扎起来,他有些赧然,更多的却是生气:“男女授受不亲,你知不知羞耻!” “不要丢下我……好可怕……我真的好怕。”曾颜满脸都是泪,一张脸苍白虚月兑,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扒住骆秋枫就是不松手。 骆秋枫挣月兑不开,曾诺见状,走到了常余清的面前:“常大人,麻烦你联系下曾府,让他们尽快把曾家三小姐接走,她之前落了水,又恰逢遇到此事,需要好好安抚。” “不,我不要回去!”听到她如此说,曾颜突然恶狠狠地瞪向她,愤恨道。 “你不是害怕么?”曾诺斜睨着她:“难道回家休息还不如抱着一个陌生男子能够安抚你?” 虽然曾诺语气淡淡,但话中讽刺的意味曾颜还是听了出来。她眸子闪了闪,咬着唇,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她的确是存了借此故意向骆秋枫投怀送抱的心思,她抱着侥幸心理,一旦她哭得梨花带雨,吓得花容失色,慌乱中借机向骆秋枫寻求安慰,当着那么多人面再如何他也不可能直接甩开她。曾诺现在这样一问,她若还真要坚持留下来,不止没了脸面,被人说不知羞耻,恐怕还会被骆秋枫等人看出她的心思来。 被曾诺坏了好事,曾颜一时气急,瞪着一双美目望着曾诺:“你也是曾家小姐,你也必须跟我回去!”她既然不能留在这里和骆秋枫一起,那么她曾诺又凭什么留在这?她不会让她舒心的! 说罢,曾诺难得地蹙了蹙眉,声音清浅幽然:“你似乎忘了,方才在画舫上你已经跟众人宣布,说我再也不是曾家人,你现在凭什么命令我回去?”她顿了顿:“况且,我的院子都没了,回去作甚?” 曾颜一愣,仿若自己打了自己的脸,自己说的话被曾诺用来堵死了自己。 在这间隙,常余清已然将两人间的情况了然于心,命人去曾府叫人来接曾颜回去。 很快曾悦康和柳氏带了丫鬟小厮亲自赶了过来,看到曾颜浑身湿透,面上泪痕显然,一双眸子通红愤恨地望着曾诺,两人嘘寒问暖的几声后,曾悦康想也不想,突然冲到了曾诺面前,快速甩了她一巴掌:“你是怎么做姐姐的,会不会照顾你妹妹!”他气极,本来就不喜这个二女儿,如今他的宝贝女儿曾颜狼狈成这个样子,他第一反应便是曾诺欺负了她,他心口窝火,忍不住又抬起胖手要甩一巴掌,下一秒,一只白皙有力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臂,那只手并不粗壮,可曾悦康陡然觉得手臂一阵钝痛,显然那人手上还是下了力道的。 “曾大人,你最好注意分寸。”那人声音冷酷到极致,不含一丝感情。 方淮之面上冷然,心中却对低下了脑袋捂着脸不发一声的曾诺心疼至极。 那道巴掌力道很大,打在脸上声音清脆响亮,他忍不住为她感到心酸和忧愁。她的父亲来了后竟然丝毫没有过问曾诺的情况,也不问事情缘由,似乎眼中只有曾颜一个女儿。曾悦康毫无预兆地这么一巴掌打在曾诺的脸上,这一巴掌不仅打在她脸上,也打在他心里,有点尖锐的疼。 曾悦康被人握住手臂,一时间胸中的怒火无处发泄,他瞥了一眼来人,发现是前几日刚上任大理寺卿的方淮之,他忍住火气,放下了手,不悦地沉着脸道:“方大人,虽然你官职比曾某高,可这好歹是我曾家的家事,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方淮之冷冷一笑:“家事?曾三小姐早就说了,你们曾府再也和曾诺无关,对我来说,她现在只是我花重金请来的贵客,你打了‘我的人’一巴掌,这笔账如何算?”他加重在“我的人”三个字上,爱护的意味极重。 曾悦康心中火气更甚,一旁骆秋枫见此也轻飘飘附上一句话:“再者说,曾小姐在贵府恐怕也无处容身了,连家都没有,还如何算得了是家事?曾大人真是爱女心切,不惜代价为曾三小姐造了莲花池,毁一个宠另一个,曾大人教导子女的方式真是特别……哦,也对,不然如何能教导出一个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叫嚣,且还不知羞耻抱着陌生男子的女儿?” 这话像是夸曾悦康,实则讽刺的味道极重。 被骆秋枫如此看轻,曾颜又开始大哭起来,柳氏在一旁心疼地哄着,让原本盛怒之中的曾悦康更是气愤,额际的青筋也凸显了出来,但他官级受限,无法反驳两人,况且他的确相当于把曾诺从府内赶了出去,现在被面前两人抓住了把柄,实在是憋屈不已。 曾悦康不耐地扫了哭泣中的曾颜和柳氏一眼,火急火燎地大吼:“哭个屁,丢人现眼,给我快点回去!” 临走时,曾悦康瞪了捂着脸从头至尾没有回声的曾诺一眼,他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却又充满恶狠狠意味的语气对曾诺说了句:“小畜生!”才拂袖领了一众人离去。 方淮之看到曾诺身子有些僵,他心疼地低下头,想要伸手握住她捂脸的手,却又怕逾矩亵/渎了她,只能焦急地问道:“如何?疼吗?伤的重吗?”他朝两边侧着脑袋,想要从她的指缝间窥视那片肌肤到底伤得如何。 他心焦不已,偏偏曾诺无动于衷。 良久后,曾诺才放下了手,那侧被打的脸已经微微肿了起来。方淮之以为之前她低着脑袋不发一言,是因为心酸哭泣不想被自己发现,可这一刻他却发现,曾诺没有哭,相反,她很冷静,一双眸子冷到极点。 “无事。我们去茶馆吧。”她先行转身,就要朝外走去。常余清莫名看了一场闹剧,正要跟上曾诺,陡然被方淮之叫住,他转过身疑惑地朝他望去,但见方淮之摇了摇头,一脸沉重:“麻烦常大人去找家医馆,我们去那。” …… 方淮之不顾曾诺的拒绝,和骆秋枫等人领她到了一家好不容易开着的医馆内。 曾诺坐在一张小椅上,大夫找来了一些外敷的药物,用扁棒蘸取一些细细涂抹在曾诺的脸上。他一边涂着,心下却是忐忑无比,在他身后,有两尊黑面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生怕他弄疼面前的那位姑娘或是出错。 “好了,姑娘把药膏带回去,每日涂三次,几日便可消下去。”大夫扬着一抹勉强的笑脸,才觉得背后炙热的目光一瞬间消散无形。 黑面神之一的方淮之走到曾诺的一侧,眯眼看了她肿起的脸颊似乎在敷了药后好了不少,于是对另外一尊黑面神道:“秋枫,给钱。” 骆秋枫一蹙眉,嘴上嘀咕:“你怎么老坑我钱。”但还是乖乖从袖中掏了几枚铜板放在了大夫的手心内。 几人谢过大夫,暂时在医馆内休息片刻,很快,常余清带了几名衙差从医馆外走了进来,朝他们道:“两位大人久等了。” 骆秋枫点了点头,几人相当配合衙差询问的问题,将今晚发现尸体的过程全部详细地叙述了一遍。 等询问完,方淮之状似无意地问了常余清一句:“常大人现在可有什么线索了?” 这次常余清没有隐瞒什么:“死者身上没有证明身份的物件,身份还有待确定,我先让仵作把验尸情况总结一下,再让衙差去查明死者的身份,等确定身份后,应该有线索可循。” 方淮之点了点头,再没多说什么。 第20章 惊堂木二十 ()夜色深幽,道路两边还有些未退的灯火,街会结束后,几条繁华大街有种大风过境后的萧条感。(凤舞文学网) 常余清带来的人态度还算不错,在问完了问题后,本想送曾诺等人回府,但是被方淮之拒绝了:“你们还是尽快去帮常大人查案吧。”说罢,三人便出了医馆回府。 走到一半,方淮之突兀地轻笑一声:“曾诺,秋枫,新春康乐。” 骆秋枫一愣,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也对,早已过了子时,今日相当于大年初一了。他不由微微叹气,这都什么事,明明好好的除夕打算放松游玩,却遇到这样晦气的事情。 “同乐。”曾诺浅浅回了一句。 骆秋枫在她身后默默盯了她瘦削的背影一会。他突然为她感到心酸,其实今年除夕过得最难受的应该就属曾诺,这一日她又被曾府赶了出来,又被自己的父亲打了一巴掌。 可她面色不改,从始至终没有表露出任何难过和气愤。 骆秋枫心下喟叹,这人怎么就叫人那么心疼呢? 静谧的夜晚,三人继续慢慢往回走,突然,曾诺脚步一顿,方淮之注意到了,问她:“怎么了?” 曾诺迟疑地望了眼骆秋枫,然后语气肃然道:“方才我终于想起,那个死者是谁了。” 那日她被赶出曾府,前往龙吟寺,在一家小店里曾无意遇到了一个叫翠儿的女子,她方才突然忆起她的面貌,也就突然联想了起来。 虽然现在死后的模样恐怖骇人,可她还记得,初见时翠儿面貌柔美秀丽,也难怪会想要找机会找红娘将自己介绍给骆秋枫,也许是抱着男人大多抵挡不住美色的心态吧…… 她将此事告诉了两人,方淮之沉吟了声,却是牛头不对马嘴地给骆秋枫一个评价:“陌玉公子果真是魅力无穷,蓝颜祸水。” 骆秋枫赧然地瞥了眼曾诺,跳脚:“方淮之你住口!” …… 回到方府后,方淮之送曾诺回了房,便又不动声色地换了一件衣裳,趁着清寒的夜色,来到了骆府。 彼时骆秋枫正在书房内翻阅卷宗,听到小丁的叩门声,他也大概猜到了是谁这么晚到访,便让小丁把人带来了书房。 方淮之步履悠闲地迈了进来,自顾自坐在了一侧的椅子上,斜斜一靠,小丁见怪不怪地连忙上了一壶好茶。 等到大门被合上,骆秋枫坐在书案前这才瞥了他一眼:“说吧,找我什么事?” 方淮之抿了一口茶水,敛下乌黑凛冽的眸子,将眼底的情绪笼罩在升腾而起的水雾中:“我想,你应该和我想的一样。”他语气悠然,好似笃定。 骆秋枫从书案后走了出来,将一本卷宗丢在了方淮之的怀里:“这是曾悦康记录在案的历年私产良田数目,数目正常,没有破绽。可之前你未来京都的时候,我去过曾府,便早就怀疑他有私下骗取穷人家良田的可能。低价收购,高价卖出。只是一时找不到证据,无从下手罢了。” “这的确不太好查。”方淮之扫了一眼卷宗上的内容:“毕竟他花银子买了,并不是一分不出,真要说起来,他也有的是理由狡辩。” “况且……”骆秋枫抿了抿唇,蹙起了眉。 “怎么?” “我近日发现曾悦康和左丞相秋水浅走的极近,我怀疑……”他顿了顿,并没有说下去,但是方淮之很快意会:“这倒有些棘手了,若是秋水浅有意护着曾悦康,便也不会坐视不理。”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静默,良久后,久到连杯中热茶都有些凉,方淮之这才开了口:“秋水浅当了几十年的左丞相,不用说也是老狐狸一只,我们若要曾悦康伏法,便也只能先把秋水浅拉下马,这样,他的一干虾兵蟹将才能落网。” 骆秋枫一惊,万万没想到方淮之除去想抓下曾悦康,还想拉秋水浅下水,他忍不住惊呼:“你疯了?曾悦康也就算了,秋水浅几十年的势力在朝廷中是盘根错节,如果他被拉下马,朝廷要为此动荡多少?且不说你能否成功,若是失败,你以为他会查不到你头上?皇上就算有心护着我们两个,到时候秋水浅一旦聚拢他的所有势力,难保皇上不会弃车保帅!” 然而方淮之黑眸冷峻,脑中不断闪过曾诺被曾悦康打了一巴掌的那幕,还有那句隐约的小畜生入耳,他心中早已蕴满沉沉的怒意。 他端坐在椅上,屋中烛火在他的脸上投出半片阴影,他身形凛然,突然语气十分认真的唤了一声:“秋枫。” 骆秋枫低低应了一声,他很少看到方淮之动怒的模样,可何况今日他难得如此认真的唤他名字,他知道,方淮之的心中一定压抑着一股很大的情绪。 方淮之冷眸微眯,手中茶杯砰然碎裂,他声音低沉阴寒,带着丝丝狠意:“这是我第一次,不想对一个人手下留情。” …… 大年初一的一早,曾诺已经早早起身,丫环轻叩房门,送进来几套漂亮的新衣。 曾诺一愣:“这些是……?” 丫环急忙笑着将早上石笺吩咐给她们的说辞说出来:“曾小姐,新年了,府中所有人都置办了新衣,去掉旧年的晦气。再说小姐长得那么美,穿这些新衣一定更美了。” 石笺隐在屋外听到曾诺最后无可奈何地收下了这些衣裳,心下叹了口气道:大人啊大人,给自己心上人送些新衣裳还要下那么多功夫绕那么大的圈子,真不知何时才能把曾小姐拿下。 曾诺来到前院,他走至桌前,却见其上只摆放了刚刚出炉的米粥和糕点,桌子四周空荡荡的,那道熟悉的人影却没有出现。 难不成……还在休息? 这样想着,她也不敢动手吃早膳,毕竟府内主人未来,她如何可以先吃? 石笺在一旁看了眼迟迟未动筷子的曾诺。 其实方淮之一直到方才凌晨天刚亮才回了府,回来后一脸疲态,吩咐石笺将自己之前给曾诺买的新衣寻理由送去后,又让他盯着点厨房,说曾诺爱吃偏稀薄些的米粥,做完这些,他才堪堪回房倒头就睡,看得出来,又是忙了一夜未眠。 见曾诺还没有吃早膳的意思,早点都快凉了,石笺这才察觉到问题,上前问道:“曾小姐,你为何不吃?是不合胃口吗?” “不是。”曾诺往后院的方向望去,试探地问道:“你们家大人……还不起来用膳么?” 原来如此,石笺在心里偷笑——大人啊,好歹人家曾小姐心里惦记到你了啊!有进步! 他急忙寻了个理由:“我家大人昨晚突然有公事在身,忙了一夜,刚回来睡下,他让您先吃,不用管他了。” 曾诺这才安下心,慢条斯理地用起了早膳。 傍晚的时候,曾诺正好看完了那本从方淮之那里借来的书,她放下书本,正打算去还给他,陡然想到自己白住在这里不慎妥当,正好街会已过,也差不多是时候搬出去了。 思索了一番后,她先去灶房熬了一些凝神静气的茶水,瞬间整个灶房茶香四溢,清新雅然。 石笺正好经过,看到她在煮茶,急忙奔了进去,一脸慌张:“曾小姐,您要喝茶吩咐下人就好,若是烫伤了我可怎么和大人交代?” 曾诺一愣,淡淡道:“我是煮了给你们大人的。”说到这里,石笺心下一松,想着大人如果喝到了曾小姐亲自煮的茶水该有多么高兴,可下一秒他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以此我要向他道谢。叨扰你们府上许久,我也是时候搬走了。” 石笺只觉得一瞬间晴天霹雳,他急忙堆着笑脸:“曾小姐别这么说,大人一直跟小的念叨,说曾小姐来了府上后,府中有灵气了不少。曾小姐对待下人如此亲和,丫环小厮都喜欢曾小姐留在这,您若是离开了,他们该要舍不得了。” 曾诺将灌满了茶水的茶壶和两只配套小盏放在托盘之中,朝着方淮之的院子走去,这个时间,他应该差不多醒了吧? “我不会住的离这太远。”她边走边回石笺,言下之意,若是丫鬟小厮想念她了,可以去她那里寻她。 “曾小姐你别走那么快呀!”石笺急急追去,手腕冷不防一紧,他心中一急,转头,看到管家立在身后:“石笺,你去通传一下大人,就说门外有个自称京都知府的常余清求见。” 石笺一愣,顿时松了口气,他点了点脑袋,一溜烟的朝方淮之的院子跑去:“曾小姐,你现在别去大人院子,大人有急事……” …… 石笺在门外松了一口气,擦了擦一头的汗水。这什么常余清的来的真巧,正好阻止了曾诺想要向方淮之告辞的打算。 可是没过一会,屋内的方淮之和常余清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方淮之又命他将曾诺带过来。 曾诺被请了过来,推开门,却见两个身姿挺拔修长的男人立在书案前,埋头看些什么。方淮之微蹙着剑眉,黑眸湛湛:“我这也没有符合的报案失踪人。” 常余清摩挲着下巴轻叹,双眸紧蹙深思:“那就奇怪了……”仵作昨晚验完尸,告诉他这名死者至少死了有半个月左右,如此长的时间内,他心想死者的家人一定会报案失踪,可翻阅了知府内的失踪人口卷宗,近日并没有人报案。 他陡然想起自己上任前,知府这有一部分的事务分派到了刑部骆秋枫那和大理寺方淮之这,于是他先是寻了骆秋枫,再来找了方淮之,答案却也皆是没有。 常余清一转身,正好看到曾诺面无表情地立在门口,他眉目皱的更深:“方大人你找她来是……?” 方淮之向着椅背一靠,闲适无比,微弯唇角带着坏笑:“她知道死者是谁。” 曾诺只知道死者名叫翠儿,并且认识一个可能从事红娘一职的老婆子。常余清有些不放心,毕竟曾诺对翠儿只是匆匆一瞥,而尸体已经面目全非,她的话也不过是猜测,他并不敢完全相信。 考虑了一番后,他对曾诺道:“不知曾小姐可否和常某去寻找那位婆子?也许她可以确定死者是否当真就是翠儿。” 曾诺想了想,正要点头,方淮之却突然道:“常大人,她可是我花重金请来的人,若她在陪你寻人的过程中出了什么事该当如何?” 常余清听了他的话后,心中闪过不被信任的感觉,他皱着眉:“我会尽全力保护她,方大人就放心吧。” “不,别人保护我不太放心。”方淮之从书案后慢慢走了出来:“要不让我随着一起去,这样,出了什么事常大人也不必负责了不是?” 常余清想了想,最终点了点头。 出府的路程中,曾诺瞥了眼方淮之还带着些血丝的眸子,忍不住轻声道:“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你不必勉强。” “你以为我当真是为了保护你?”方淮之戏谑一笑,不得不编了个谎话:“我只是好奇,这常余清会如何查案而已,这不,正好拉你作了个幌子。” 他调笑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曾诺深深望了他带笑的脸一眼,一时有些分不出他话中意思的真假,最终没有说什么,往前走去。 方淮之在曾诺不注意的时候微微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否有被她看出自己的真心来。 第25章 惊堂木二十五 ()同一片黑夜之下。(凤舞文学网) 京都城南面倾宏街上,坐落着一座大气古朴、庄重恢弘的府邸。府邸占地面积宽大,硬是将街边近三分之二的地域纳入麾下,府中各处更是经由能人巧匠精心设计雕琢,日夜赶工才建造设计出昀国大将军府这样鸿图华构的精致府邸。 府中最深处的一间书房内,顾家家主顾训老将军身子笔直地端坐地书案后,即便已是花甲之年,他依旧精神灼烁,满目抖擞的精光。 他仅仅是端坐在那里,浑身已然不自觉地散发出那股早年在沙场上磨砺而成,生生用百万尸骨堆砌而成的杀戮感和威严气场。 “哒——哒——哒”他粗厚地指节轻缓富有节律地扣在几案上,他闭目敛神,另一只手的掌心转握着两只石球。石球摩擦滚动的声音响起,却让面前一直以军姿站立的几人浑身一颤,心中沉重如大石一遍遍碾压过。 “老二什么时候回来?” “回禀顾老将军,边疆形势大好,顾盈将军又打了几次胜仗,皇上已经下令,再过半月即可班师回朝,接受赏赐。”几人中一人出列,昂首挺胸。 几不可闻地,顾训点了点头。 房中寂静一片,静谧的空间里只有几人微弱地呼吸声尤为清晰扩大。 顾训突然开口:“听说我们安插的人……死了?”他顿了顿:“是她做的?” 听闻他突然问起这个话题,所有人呼吸一滞,大气不敢出。 不说话等于是默认——顾训转着石球的手掌陡然一紧,面上缓缓睁开了一双犀利的眸子:“死了也好,若要消除隐患,灭口的确是最佳选择。”他的语调有些轻有些悠远。 听到他如此说,几人的心不自觉地稍稍安定,可是下一秒—— 掌中的石球一瞬碎裂,爆裂地声音像刀刃划过耳膜,刺痛无比。 顾训一掌拍在案几上:“既然她杀了人,为何不做得干净点?现在倒好,弄得满城风雨,常余清这乳臭未干的毛小子都查到我这里来了!”他浓眉一皱,气势狂霸阴冷:“养你们何用,她手脚不干净,难道你们脑子也不清楚了?为何不帮她善后?!” 良久后,其中一人才颤颤巍巍道:“回老将军,当日我们暗中看着她弃尸,麻袋上她还栓了大石,几乎是万无一失,谁知道……” “知道有句话怎么说么?”顾训收回拍在案几上的手掌,其下赫然是一个深凹下去的手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们这些年是白跟我了?这些道理都不懂!” “属下知错,请老将军责罚。” 顾训眯了眯眸子,抚了抚下巴上的胡须:“现在常余清调查到何地步了?” 此时,之前一直悄然隐在墙角的一抹暗影缓缓走出,附身在顾训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只见顾训蹙起了浓眉,手上抚须的动作一顿。 “方淮之……么?” …… 郊外一间破败的草屋,肮脏又简陋,曾诺等人弯身藏在距离这间屋子不远的草丛内,注视着屋内人的一举一动。 屋内烛光微弱到极点,只能隐约从纸窗上透出的漆黑影子判断屋内人在做什么。 一时之间,屋内的人没有什么大动作,常余清有些不解的开口:“既然已经找到凶手了,为何不抓?” 曾诺:“通常第一次犯案的凶手,如果不是心理素质特别强大的,或是长期密谋的,在杀了人后,应该会因为害怕露出一些蛛丝马迹,未免打草惊蛇,我们可以先观察一番,再作行动。” “至此为止一切只是我们的推论,还没有确切证据来定她的罪,况且……”方淮之说到此处,突然不做声。 他没有立马出手的原因其实远非没有证据如此简单,事实上他并不担心这名女子到底是不是真凶,他心下顾虑的另有一事。 假设他和曾诺所有的推论都是正确的,屋内的女子的确是凶手,那么依照曾诺的描述,她应该是一位大户人家丢弃在外的私生之女。若是普通门户,自然不会阻碍他抓人,但是他陡然想起之前常余清追踪翠儿那路线索,竟追溯到了昀国大将军府上。 那么,会不会这名凶手——实际上是顾训几位儿子中的一个在外风流留下的私生女? 明面上看这也许只是一宗简单的凶杀案,可背后牵扯的复杂家族权势,名门权贵的肮脏丑闻,甚至依照昀国大将军现今的地位——不但深受当今圣上喜爱,百姓爱戴,最近顾家二子更是在边疆打了一场胜仗。这其中牵涉太多,动一发而牵全身,若要妥善处理且置之度外,又何来简单一说? 抓,还是不抓? 思索良久后,方淮之下意识眯了眯眸子,眼下情势,而今看来是不得不赌一把,就赌昀国大将军府上的人,是否还在乎这位私生女的生死。 他正想说什么,曾诺突然拉了拉他的袖子,指了指远处的那座草屋:“有动静了。” 她拉他的行为只是下意识顺手的动作,然而这个动作在男人的眼中解读成了——恩?依赖他? 原本是极为严肃深沉的气氛和情绪,可是曾诺无意的一个小举动,竟让方淮之陡然间心情大好。他深深望了几眼曾诺秀丽静美的侧脸,便也朝着那座草屋的方向看去。 此时天色昏暗,约莫差不多亥时左右,屋内的人影一直没有上床歇息,而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桌上,脑袋低垂。蓦地,突然站起了身。她开始在房内来回打转,焦躁不安地情绪透过纸窗上的影子清晰可辨。 半响,屋内烛火一灭,突然满室漆黑。 曾诺不动声色地往藏身的杂草堆前挪了几步,她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观察古代变态杀人凶手犯罪后的心理轨迹,尤其对方还是个女性,女性变态杀手的数量相对比男性要少得多,这大大增加了她的求知欲和探究欲。 远处,草屋的木门突然从里面被人小心翼翼地推开,昏黑的夜色下,即便是清冷的银色月光也难以将那人身上的漆黑色调驱散。 月光似乎亮了些,那漆黑略带臃肿的人影朝门外左右看了看,才慢慢地踏出了房门。 当她整个暴露在皎洁的明月下时,那晦暗阴霾的模样让常余清瞳仁一阵收缩,惊呼声差点出口,但是瞬间却被方淮之眼疾手快塞了一把随手拎起的杂草在他嘴里,满嘴涩苦的泥土味让他一时间整个人懵掉,差点月兑口的惊呼也随之咽了回去。 “嘘,不要打草惊蛇。”始作俑者目光始终在那鬼祟的人影身上。 常余清心中甚是苦闷和纠结,他好歹也是堂堂一名京都知府,要不要那么不给面子…… 那个人影跨出了门,却不急着动作,她在原地呆呆站立了一会,低垂着脑袋,良久后才缓缓迈开步子朝着草屋的后院走去。 三人紧跟着她的脚步,一路借着杂草作遮挡,尾随到了那间草屋的后院。 那也是一个用满满凌乱的杂草堆砌而成的简陋棚子,浓浓地臭味从里面飘散出来,草棚只有一处设立了木栏,将里面几只瘦弱的鸡牢牢圈养在其中。 那人影甫一踏入,里面的鸡就开始慌乱地扑扇翅膀,一阵鸡飞狗跳。 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让方淮之和常余清简直不能置信。 那人虽然体态很臃肿,速度却很快地逮到了一只惊慌失措的公鸡,她动作温柔,像是安抚一样圈抱在自己的怀里,一只手轻缓地抚在那只鸡的背上,她双目紧紧逼视那只公鸡,犀利地不放过一丝一毫:“我知道你还留在这里,你就是不肯放过我是吗?”她语调低沉沙哑,带有一些恍惚。 她望着那只不敢动作的公鸡,一只手刷过它身上的羽毛:“你知道么,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掌握自己的出生、家室、相貌。而我不过运气差了那么一点点,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你不过是个粗鄙的贱/货,又凭什么踩在我的头上指责我、瞧不起我?”说到后面,她的语调又快又急,音调不受控制地拔高尖锐,随着她话音刚落,怀里的公鸡一阵嘶哑哀鸣,那人面不改色地竟将它的一只翅膀生生扯了下来。 “你不是说你美吗?你不是说你比我有姿色吗?我拔光你的羽毛,折光你的臂膀,我看你怎么在我面前炫耀!”一时之间恐怖的张狂笑声和公鸡的哀叫声在整个草棚里回荡,在漆黑的夜色下带着渗人的凉意。 此时月光打在了正在疯狂虐杀鸡的人影身上,常余清又是呼吸一滞。 方才只是粗粗一扫,他心下已然惊恐,现在清晰地看到她的模样,他的胃里陡然一阵剧烈翻腾。 这是怎样的一名女子?以发敷面,皮肤皴裂,像是枯败的树叶又如干涸的小溪,生命的气息似乎在她的身上死绝了一般。层层黑发之中,此时的她,眸中只剩下癫狂和魔怔,公鸡身上的鲜血喷涌在她的脸上,她伸出舌头,将唇角的鸡血舌忝吃入嘴。 这似乎加剧了她虐杀的兴奋和快乐,她手下动作越发狠决,她力气本来就大,两手用力,把那只鸡从鸡冠的地方生生撕裂成了两半,那只鸡之前并没有死,此时被生生剖开,连哀叫都来不及,肚肠鲜红已经淅淅沥沥掉落了一地。 静谧的夜晚,郊外清新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她疯了么?有这么杀鸡的吗?!”常余清捂住嘴,压下心底强烈的恶心感。 “她的思想已经偏激扭曲……”人格分裂——这句话曾诺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和方淮之常余清解释这个名词。 现在的她,已经完完全全变态。长期的嫉妒和惊恐情绪达到了一个限度,必将影响这人的心理和行为,想必她最近也听说了翠儿尸体已经被发现的消息,杀人之后的恐惧焦躁使得她的神经本就衰弱,更何况内向的人本来就比外向的更容易得精神疾病,这样一来,这倒是反而激发了她阴暗扭曲这种病态心理的滋长。 她的心理已经受到了完全的破坏,丧失了正常的理智和行为。她也许以为那只公鸡就是翠儿的化身。 常余清再也看不下去,他攒了攒拳头,蓦地从草丛后站了出来:“住手!”方淮之再要拉他已是来不及。 那虐杀公鸡的女子听闻大喝,浑身一抖,手中的公鸡尸体掉落在地。 “你……”她像是卡壳的机械一般,扭曲迟钝地转着脖子,浑浊的双目投射在常余清的身上。她脸颊的发丝微微散开,露出其后的糜烂肌肤:“翠儿派你来抓我了是不是?” 第26章 惊堂木二十六 ()“我不是翠儿派来的,翠儿已经死了。(凤舞文学网)冰@火!中文”常余清蹙着眉,向她一步步走去:“我现在怀疑你和翠儿被杀的案子有关,要带你回衙门。我们会对你进行审讯,也会搜索你的屋子,你最好乖乖将事情经过从实以告,到时候也许还能从轻发落。” 常余清靠近她,闻到她身上浓浓的血腥味,双眉皱的更深。 是要有多扭曲的心理,才能如此残忍的虐杀一个俏丽女子?若不是他方才亲眼所见她手撕生禽,料他怎么也不会将凶手与她联系起来。 “她真的死了?”她仰起脸,仔细回味话中意思后笑的开怀:“死了好啊!” “你……”常余清倒抽一口气:“你爹娘是如何教育你的,怎可如此轻视人命?” 这一次她没有作答,低着脑袋拨拉了几下发丝,又将自己的脸蛋遮了起来,无论常余清问什么,都不做声,像是与世隔绝了一般。 见常余清吃了闭门羹,曾诺和方淮之对视了一眼后也从草丛后走了出来。 “你不用问了,她现在这样,是不会回答你的。”曾诺缓缓绕到女子的身后,见她后发中斜斜插着一支簪子,她眸色一闪,凑近了仔细一瞧。 果然,她抿了抿唇,她正想向方淮之示意她在这支簪子的细小缝隙里发现了干涸的血迹,可余光一扫,方淮之已然在草棚里面埋头寻找什么。 片刻后,方淮之的黑眸闪过一抹亮色,他抬起脑袋望向曾诺所在的方向,却发现她也正静静地望着他,似乎是笃定他一定会找到什么线索和证据。 “我在草堆里面发现了疑似死者翠儿衣裳上的布料,也在墙角发现挣扎后的指甲凹痕和一些干涸很久的血迹,一会请仵作过来验一下,便可确定这是否是凶杀现场。” 曾诺点了点头:“让死者毁容的凶器我也找到了,上面也有干涸很久的血迹。” 两人让常余清看着那名女子,便进了前面的草屋内,几乎是粗粗一扫,曾诺便可以确定,这间草屋有两人同住过的痕迹。 曾诺在屋内的一间房内发现了整理到一半的衣裳,几件青萝小衣叠放的整整齐齐地放在包袱内,在最上方的衣裳上,还叠着一张翠儿的卖身契。 曾诺正想唤方淮之,侧身间宽大的衣袖扫落了包袱内的一只木盒。 木盒摔在地上,里面一沓的信纸散落了一地。曾诺面色一紧,拾起了那些信纸,挨个翻看起来,刷刷地纸张声在静谧的屋内响起,越看到后面,曾诺面色越是深沉,直到扫视完最后一行字,她深深皱起的眉目都没有放松。 “怎么了?”方淮之刚模索过整间房,见曾诺久久立在房内不动,便朝她走了过去。 曾诺将手里的那沓信纸递到他的手中,眸色生冷,声音有些发紧:“我终于明白,她是被逼到什么样的地步才会杀人了……” …… 追问良久,才知道女子名字叫做何芷,常余清将她带回衙门审讯的时候,她变得缄默不语,一句话都不肯说。 另一方面,仵作等人在她的草棚内发现了与翠儿身上衣服一样的布料,推测可能是挣扎的时候撕扯的,血迹的干涸时间也符合死亡时间,最主要的是——何芷发上带血的那支簪子,和翠儿脸上的伤口痕迹几乎完全吻合。衙差又在那间草屋内找到了一些剩余的空沙袋,里面填放了一些巨石。一起在威河打零工的壮汉也指证他们曾亲眼看见她偷偷模模拿了这些沙袋和巨石搬回家里。 也就是说,这其实是一场有预谋的杀人案。 何芷一句话也不肯说,可证据几乎是确凿了,常余清让人将她关入天牢内,等候刑部与大理寺的发落。 这样一来,如何判罪的决策权再次移交给了方淮之。 天空碧绿,晴空万里。 大理寺的一间书房内,主簿将威河女尸案的卷宗放在方淮之的案几上,毕恭毕敬道:“大人,这件案子您打算如何处理?常大人提上来的上报文书是秋后问斩,您觉得呢?” 方淮之批阅其他文书的毛笔一顿,心下有些说不出的复杂感觉。 如果当日曾诺没有发现那些书信,也许他今日可以很公正很严明的批阅通过常余清的处决文书上交刑部,可在了解事情背后的隐情和真相,他该如何掌握这杆天平? 往往决断者最害怕处理的就是这类案子,律法是没有人情味的,可案子本身牵涉的人却个个有隐情。到底是法律为上,还是人性为本?是要公正严明,还是法外开恩? “先搁置一边,等我仔细权衡之后再作决定。” 他现在要赌,赌何芷背后的人会不会出手救她,是不是还在乎她的性命,只要他们出手干涉,至少何芷的一条命是可以保住的。 可如果他们最后选择放弃她……他敛下眸子,久久不语。 …… 是夜,昀国大将军的后院一片紧张沉默地气氛在蔓延。 顾训唤了自己的长子顾言在书房商谈要事,所有人不得打扰、不得窥听,只能严肃地守在书房外一米左右地距离。 顾言是顾训正妻所生的嫡子,早年也曾上过战场,陪着顾训在沙场血雨腥风,肆意纵横。可他却在十年前的一场战役中身负重伤,最后虽然捡回一条命,却也只能退居幕后,直至现在他已经四十有五的岁数,依旧精神烁烁。 俗话说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更比一代强,他的二弟——也就是顾训老年才得的第二子顾觞,他和骠骑将军的儿子连月凯,已然成了近几年威慑边疆敌寇的猛将。 这晚,顾言被顾训单独叫到书房,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早前他已经收到风声,几日前的除夕一晚,居然有人在威河打捞出了一具女尸,而这具女尸的身份,赫然就是他之前打点过,安排在何芷身边的翠儿。 他原先想着翠儿死的太妙太合时机,平时翠儿和昀国大将军府也不甚来往,即便是来通风报信汇报何芷的情况,也是慎之又慎,无比警惕不让人发现。 谁知道,百密终有一疏,前几日居然被常余清挖到线索,寻上门来。顾言有些担忧,何芷被抓是小事,若是被发现…… “言儿,你过来。”顾训倚靠在案几后,眼眸微阖。 “是,父亲。”他缓缓走到顾训身边,垂着脑袋极为恭顺。 “言儿,我问你一个问题。”顾训宽袖下的手臂动了动,已经有些苍老的手掌附在了顾言的手背上,顾言心中一沉,像是有几把金枪从四面八方顶着胸口,惊恐却又不能动弹分毫:“父亲,您问。” “我顾家为何能有如今的地位和名声,顾家的家训又是什么?” “……我顾家,世世代代忠心为国,镇守边疆,戎马一生。我们的命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皇上,我们的鲜血势必要淌遍整个山河,我们的筋骨,必将铸成守卫山河的壁垒高墙。我们能有如今的地位,不只是我们的汗马功劳,也有我们用血用炙热身躯铸造的一腔正气。” “是啊,这就是我们顾家信奉的教条。可是言儿,圣人都会犯错,更何况我顾家门人。如果,我们顾家有人曾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会将百年间顾家营造的这股正义之气和地位全部毁于一旦,皇上会看不起我们,百姓会指责我们,你说,我们该怎么办?”顾训捏紧了顾言的手,声音悠然沧桑。 顾言一愣,很快明白顾训话里暗指的是什么意思。他在顾训看不见的地方敛了敛眸子,藏下其中的冷色,声音冰寒无比:“那么,我会在这个错误昭示前,彻底抹杀,以绝后患。” 顾训放开了他的手,唇上难得露出一抹笑意:“好,就按你说的做。” …… “想清楚怎么做了?” 深更半夜,夜色阴森,从昀国大将军府的偏门偷偷窜出一个黑影,他身穿一身夜行衣,动作矫捷,四肢灵活,悄然间甩开府内守卫的众人,只身一人悄悄来到了郊外的一片深幽密林外。 那黑影循着林中树干上做得红色标记,一路用轻功飞跃,很快就寻到了密林深处。 等他的步子刚刚落定,他露在黑色蒙巾外的犀利眸子朝四周扫视了一圈,确定无人后,正想吹代表暗号的口哨,陡然间,头顶上方已经有人开了口。 他一愣,对方是什么时候不动声色地躲过他的探寻,无声无息出现在他的上方?他心下顿时如擂鼓大作。 然而长期浸婬战场的他并没有显露出惊慌或是惊讶的神情,他神色不动,循着声音的方向朝树上看去。 星月疏淡,高空的光秃枝干密布整个天际,形成一股萧索的古画。在这深色的背景下,形成明显对比的那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气质飘渺、仙风飒飒,横卧枝头。他两手枕在脑后,嘴中叼着一根野草,一只穿着黑色皮靴的脚垂在半空闲适地晃荡。 树下的人想仔细看清他的面容,可无论如何探究,视线却生生隔绝在他一副银色的麒麟纹面具下。 “你是……?” 白衣少年冷漠一笑,足尖轻点,从高空悠然飘下:“你不必管我是谁,你寻求我的帮助,要的只是结果,何必管我是谁。” 他一出口,对方又是一惊,因为他说这话的声音——已然变成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无论是语速还是音调,都模仿地堪称完美。 他暗暗敛下惊诧,往后退了一步。 难道,他会变声? “你要解决何芷,堵住她的口,很简单。”白衣少年话锋一转,银色麒麟面具反射着月亮冷冷的光芒。他从袖口模出两个瓷瓶,一个上面盖着红色的封口,另一个是蓝色:“何芷与你有血缘关系,所以我可是犹豫再三为你想了两个方法。你若顾念亲情,留她一命,到时候我会用蓝色封口的这瓶,服了这药何芷会假死,尸体一出知府大牢,随你如何处置。但你若想她永远都说不出话,那么……”他将红色封口的瓷瓶朝朝上托了托,声音阴冷:“这个可以永绝后患。”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对方就指了指他左手边的瓷瓶,带着迟疑的话语:“今日之事……” 白衣少年将左手边的瓷瓶收在了衣内,他一挑眉,立马接口:“天知地知,绝不会有第三人知。” 等到目送顾言远远离开,白衣少年倚靠在树干上,良久后他抿了抿唇,拿出衣内红色封口的瓷瓶放在眼前来回捻转:“何芷,不……应该叫你顾芷。你要怪就怪你的命不好,顾家没有永远的亲情,只有永远的利益和肮脏。” 他藏在面具后的黑眸,森冷如刀。 第27章 惊堂木二十七 ()正是午夜梦回的时候,各家灯火已然暗去,唯有骆秋枫的卧房里,再次迎来了某位“常客”。(凤舞文学网) 最近几日,骆秋枫手头有好几份裁决的案子需要过目,他要翻阅各家证供,来回在城内奔波,着实有些疲累。好不容易今日可以歇息一番,刚要沐浴睡下,冷不防小丁进来汇报,说是方淮之登门来了。 他磨了磨后槽牙,牙有些痒。以他对方淮之的了解,他敢打包票这厮一定是故意的。前几日他熬夜办公不来,偏就挑他今日难得的沐休之日过来! 等到方淮之推门入内,脸上还挂着一抹春风得意的笑容,他几乎都要控制不住本能的驱使扑上去咬断这个混蛋的脖子! “怎么了?看到我就像只獒犬一样。”方淮之了然地扫了他一眼,惬意悠然地坐在了屋内的木椅上。 “你最好是有什么重要事和我商量,不然狗急了也会跳墙。”话刚出口,他立马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但是来不及改口了,他已经看到对方戏谑地点着脑袋,品了口茶后悠然道:“恩,狗儿乖,你要是跳墙了,我找谁去帮忙。” 骆秋枫顿时觉得一口气噎在喉间,差点将他生生憋死。 他揉了揉脑后的头发,肃了肃自己的神色。然后深吸了几口气,盘腿坐在床榻上:“说吧,有什么事是方大人办不到,需要您亲自劳驾来请我帮忙的。” 方淮之眯了眯眼:“帮我找两个人。” 骆秋枫联想到了什么,挑了挑眉,两手枕在脑后:“不会是曾小姐的那两名婢女吧。”话音刚落,得到方淮之一记“你猜对了”的赞赏眼神。 骆秋枫原本有些略带玩笑的态度在得到方淮之的肯定后有些不受控制地僵硬,他心里突然涌上一种他不愿意去承认的可能性,这种感觉让他心底发麻,有些不知所措和惊慌,却不知道引起这些的源头是什么。 上次一夜密谈,方淮之第一次认真无比地告诉他,他为了拔除曾悦康的势力可以毫不留情,不择手段。这一次更是半夜急匆匆来找自己,就为了请他帮忙找出被曾府赶出的两个婢女?不需要多想,这一切的原因——不都是为了曾诺?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在故意忽视着什么事实,不是察觉不到,而是根本不想去知道。然而当再也无可避退的一日到来,他发现自己心底竟然存着一抹复杂的情感,他甚至都不知道他自己会作何应对。 可他心里很明白,他不想去跟方淮之争什么,也不想因为别人影响他们的表兄弟之情。 “好,我帮你去找。”骆秋枫故作轻松一笑:“不过天下可没有白吃的午餐,你表弟我为你劳心劳力,几乎有求必应,是否也该许我一些甜头?” 方淮之愉悦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难得你还想得到从我这要去什么作为补偿,我也不能一昧推月兑不是。要不,给你块肉骨头啃啃?”显然还是在拿之前的事调笑他。 “方淮之你找死——!”路秋枫气急。 “好了,不开玩笑。”方淮之抻了抻衣袖:“说来这还是你第一次当面问我要什么,说吧,若我有能力,自会替你办到。” 方淮之对骆秋枫这个表弟,虽说大部分时间总是玩笑欺负居多,认真为少,但到底还是对他有所宠溺和照拂的。虽说这是骆秋枫第一次当面开口向方淮之索取什么,可之前的二十多年,骆秋枫即便没有开口,但是在方淮之洞悉一切的目光里,他已然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然后用他的能力、用他的方法,直接或间接的为骆秋枫达成心愿。 这么一想,骆秋枫苦涩一笑。说到底,他其实欠方淮之的更多,就连这刑部尚书的位置,都有八成的可能是方淮之当年让给他的。 刑部是他们两人从小立志的梦想和目标,可是他让了自己那么多,将这么大的位置拱手送到他的面前,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不……”骆秋枫缓缓开口:“我现在没想到要什么,以后再议吧。” 见他这幅别扭的样子,方淮之淡笑的唇微敛,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 就在两人静默的时候,门外悉悉索索慌乱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的是石笺惊慌的呼喊声:“大人,不好了!常大人的下人来报,说……说是何芷姑娘死在了天牢里!” 轰隆一声,石笺话音刚落,伴随着屋外一道荧蓝色的闪电划过,震耳欲聋的雷声如平地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开,倾盆大雨随之而下。 方淮之浑身一滞,只觉得脑中的猜测得到了印证。 顾家果然——放弃了何芷这个女儿! …… 方淮之和骆秋枫赶到知府大牢的时候,只觉得整个天牢都充满了潮湿、*的难闻味道。 从石阶往下走,还未及底下,就已经听到常余清盛怒的质问声清晰的传了过来。 “我不是让你们好好看着她吗?这么大一个活人被人下了毒你们居然连凶手的人影都没看到?!” “大人,是小的该死,可小的一直认认真真的守岗,确实没看到可疑人进来。” “那你说说何芷到底为什么死的!”常余清气急败坏,好不容易到手的凶手居然死了,他面色沉黑,胸口有一股郁闷无处疏的感觉。 方淮之首先去了关押何芷的那间牢房。 相对其他男性犯人来说,常余清对她还是比较照顾的,至少里面换了新的草堆,何芷尸体边上那未吃完就撒了一地的饭菜看起来也还算新鲜和干净。 方淮之细细扫过何芷尸体上那乌紫的唇色,蹲下/身隔着一块帕子拨弄碎碗周边的饭菜:“秋枫,让人拿一根银针过来。” 骆秋枫命人拿来一根银针,然而把银针放在饭菜里许久后都没有变黑,也就是说——饭菜里没有毒。 “奇怪了,这牢房里没有其他可食之物,她是怎么无声无息给何芷下毒的?”骆秋枫在一边蹙眉思考。 “谁说下毒一定要下在饭菜里。”方淮之擦了擦银针,站起身:“下在碗里,不是更隐蔽?” “碗里……?”骆秋枫一愣,走到那跪在常余清面前的狱卒面前:“你可还记得今天是谁来送饭的?” 那狱卒皱眉思索了一会,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是二狗,今天是他送饭来的!”二狗正在不远处跪着,听闻声音后无辜大喊:“大人别听他胡说,我今天压根没有送过饭!两位大人,小的今早着了凉,一上午就蹲在茅厕没出来过,等我回来的时候,这些人已经吃着饭了,我还以为是他做的呢,想着他今天怎么不犯懒了,真是安得什么心,现在全推到我头上了!” “你放屁,我无缘无故为何要赖你,你那时候还跟我说了几个荤段子你不记得了?!就算是别人装扮成你,声音又怎么可能和你一模一样!?” 在几人吵闹相互指责的时候,方淮之拨了拨那碗的碎片,在看清那碎裂的碗底时,他的黑眸陡然一缩:“不用吵了,凶手不是他们。” “我想问你,这些囚犯吃饭的碗是不是都是一样的?”方淮之看着二狗,一脸严肃。 “是。” 方淮之眼中闪过了然:“凶手应该是易容成二狗的样子进来的,他的目的就是杀掉何芷。”他顿了顿,举起手中捏着的那枚碗底碎片:“何芷用的碗粗粗一看和其他人相似,但是你们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碗有个奇特之处。” 他边说着,边拿起牢中平时狱卒休息的那张桌上的一壶微热的茶水,倾倒在那瓷碗的碎片上:“我曾听人说过,这世上有一种奇玉,需有人温养才能越来越翠绿剔透。这碗的原理,想来和这是类似的。”在微热的茶水冲刷下,本应该是瓷白的碎片,渐渐从里面渗出一抹灰色来。 “凶手是易容成二狗的样子前来送饭。如果我还没猜错,他应该还会变声。他很聪明,他知道即便是易了容,可要是他只送了何芷的饭菜,另一名狱卒必定会觉得奇怪,也暴露了他的目标。所以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所有人的饭菜都准备好。可关键是,这里的囚犯少说也有百来个,碗的模样都是一样的。他在碗里下了毒,若是一不小心碗全混在了一起,分不清哪个里面有毒,凶手该怎么办?” 骆秋枫细想一下,一瞬觉得思路清明了不少:“我懂了,何芷的碗是经过凶手精心制作的,饭菜是温热的,只要装了这些饭菜,那碗内应该会泛出淡淡的灰色,凶手也就知道哪个是有毒的。” 方淮之甩给他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后点了点头:“而且这个凶手更聪明的一点是,他怕我们会把目光放在这碗上,所以他设计了后招。”他顿了顿,指了指何芷的尸体和那堆碎裂的瓷片:“通常人在发现自己吃的饭菜里有毒,首先本能的会把手中的饭碗丢开。凶手就是料准了这一点——何芷把饭菜摔了,瓷碗也碎了。大多数人既定的认知里便是下毒一般都下在饭菜里,到时候,很难有人会把目光注意在碗上,再加上温热的饭菜在这潮湿阴冷的大牢里,很快就变凉了了,届时碗内的玄机也就很难被发现了。” “那方大人,凶手是谁?”常余清急的一张古铜色的脸更黑了几分。何芷可以说是个要犯,可是却在刑罚裁决未下之时死在了他的牢内,他更是气急。 “找不到的。”方淮之良久后叹了一口气:“他既然有如此缜密的心思,又怎么会让我们随便找到,况且他易了容,又变过声,坦白说,我们甚至连他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那该如何是好。”常余清气愤之余,一掌用力拍在了木桌上。 方淮之垂眸,半响后从袖口拿出了一样东西摊在手心上给常余清等人看:“这是我在何芷尸体的身下发现的。” “这是……?”常余清将脑袋凑近,细细打量着方淮之手心上的东西。 那是一只用木头雕刻而成的袖珍麒麟,麒麟上被刷了银漆,这才将麒麟被雕刻地栩栩如生的鬼脸描绘出来。 “鬼麒麟?”骆秋枫似是突然联想到了什么,呐呐出声。 “你知道是谁?” 骆秋枫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他是听过这个名字没错,但他却并不知道何人才是鬼麒麟的真身。当年他刚坐上刑部尚书一职,那时候他最喜欢的便是翻阅之前留下的案件卷宗。但是让他奇怪并且讶异的是,在近五年的时光里,有几件案件悬而未决,却似乎都与这个神秘之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曾经试图去寻找真相,也曾再次翻案搜寻一切的线索,可最后,即便他掘地三尺,他的脚步也只能生生止于鬼麒麟这个名号,再深一步却是无论如何也再难挖掘。 可是这次,鬼麒麟怎么如此嚣张大胆地把这枚象征他本人的鬼麒麟印章丢在了何芷的尸体边? 骆秋枫把这些疑问说了出来,而后却见方淮之一脸淡然地收起了这只鬼麒麟印章。 他抻了抻衣袖,牢中昏黑的烛火在他棱角分明、俊逸无比的脸上投下一抹暗色的光影,也在他漆黑深幽的眸中洒下一片橘红的光点。 方淮之眨着略有深色的眸子,声音冷然。 “他这是——在向我们挑衅和宣战啊。” 第28章 惊堂木二十八 ()白色的露水从树枝上滴落,灰蓝色的天空终于劈裂出一道象征着晨曦的橘色光芒。(凤舞文学网) “要记着何芷被害以及鬼麒麟这两件事,暂时不要声张。”从知府衙门出来后,方淮之、骆秋枫和常余清三人脸上挂着一夜未睡的疲倦,商量一夜的结果也不过是暂时压下何芷被毒杀一事。 至于那鬼麒麟—— 方淮之蹙了蹙眉:“他若真是在向我们宣战,他就一定还会出现。”说实话,他查案多年的敏锐直觉自昨晚开始起,便隐隐觉得何芷被杀的不太寻常。他第一时间想到了那晚曾诺在何芷屋内寻到的那沓信纸上的内容。 他有一种猜测,想要除去何芷的应该是另有他人,而鬼麒麟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向他们官家挑衅,因而也就顺势寻了这个机会替那人下手。 方淮之望了望天色,而后模了模袖中的那只鬼麒麟印章。 凶手藏在证据里,魔鬼藏在细节内。 有了易容和变声两大技巧,鬼麒麟就真以为自己没有线索可寻了吗?方淮之冷冷一笑,将那只印章交到了骆秋枫的手中:“秋枫,你命人去寻出这印章的木材、银漆来源,以及查出是何人制作的。” 鬼麒麟啊鬼麒麟,你自以为胆大而丢下的信物,也正成了你作茧自缚的蜘蛛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将成为抓捕你——最大的线索和证物! …… 天色大亮的时候,方淮之已经来不及赶回府里,他一夜未眠,接着又去了大理寺继续审阅卷宗。 难得的是,以往解决完一个案子的释然心情到了今时竟变成了一股绵长的惆怅之感。 他从不是一个多愁善感之人,也称不上良善,很多时候他大多居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审视案件本身。案情水落石出的时候,有报仇之人的冤情、也有被害亲属的痛苦,每每有人潸然泪下的时候,他总是无比清晰的了解到—— 他不在局内,却也千万不能深陷在局中。办案之人,要的是最为冷静清晰的头脑。 那一晚,曾诺将那沓信纸递给他的时候,他更加深刻了解到了一个世家大族的黑暗和心狠手辣,也明白了这个精神都被摧残至崩溃的女子这些年的心酸和凄苦。 那沓信纸,是近几年间翠儿和昀国大将军府的秘密书信。这些本该被翠儿在阅览之后毁去的,却被翠儿当做赎身后寻求条件的筹码,一直存留了下来。 也因为如此,他和曾诺了解了这期案件的始末。 何芷,不,她的真名其实应该唤作顾芷。 她曾是昀国大将军顾训的大儿子顾言和某位小妾所生的小女儿,生下来本娇俏可爱,无比懂事,深受家族喜爱。十岁那年因为顾言正妻的嫉妒和不甘,生生淬炼了一条毒辣的阴招,不仅放火烧毁了顾芷一张甜美的脸,也在她身上下了一种毒,此毒不伤人性命,却可将人的肌肤腐蚀成耄耋老人的皴裂皮肤。 何芷原本很坚强,即便到了如此的凄苦的田地,她依旧乐观地活着。 可顾训一向注重门面,认为顾芷这幅恶心的模样简直是有损顾家威名。他放风声出去,说顾家小孙女染上重病不幸夭折,另一面,却把她关在漆黑不见光明的破屋内。 顾芷的母亲也被禁足不准探望,顾言那时恰逢在战场上身负重伤,疗养于病榻,也忽略了这个女儿。 十岁本来就是个心志渐渐发育成长的过程。 它就像是一颗幼苗,你若赋予它阳光和照拂,它则会健康成长;但你若常年不去打理,给予的只有不见天日的黑暗,这颗幼苗总有枯败衰竭的一日。 从此,顾芷活的人不人、鬼不鬼。 十五岁那一年,顾家内部爆出一桩丑闻。 翠儿的信件里面提到,她也是在被杀前不久也偶尔得知这桩被顾家深藏于心的秘密。 原来顾芷的生身父亲竟不是顾言,而是—— 他的父亲,顾训。 一场乌龙,一场醉酒旖旎,一场强迫与侵占,顾芷的母亲,竟怀了自己公公的骨肉。 顾训大怒,一夜之间将知晓秘密的侍女小厮杀光,他瞒着顾言,逼得顾芷的生母自刎在房内,从此永远不能将这秘密说出口。而后他怕顾芷再留在府内,丑闻难消,东窗事发,便寻了理由将人把她丢出顾府,安置在郊外。 顾训好歹也顾念了顾芷是他的女儿,留了她一命并没有杀了她,而是命人变相看守她。 而那个看守的人——正是翠儿。 这几年内,翠儿隐没在泱泱人群中,时不时露些顾芷的情况给顾训和顾言,她对顾家言听计从,佯装善待顾芷,实际仗着自己的花容月貌暗里打骂嘲讽,逮着顾芷那张毁容的脸就百般笑骂。然而贪心如她,在一次偶然间遇到骆秋枫后,倾心不已,更是在无意中得知了顾家的秘密后,以此作为筹码要挟顾训让她赎身,寻理由将她下嫁给骆秋枫,不然她就将这秘密公之于众。 顾训知她蛇蝎心肠,却也忌惮她放消息出去,于是一昧的拖延,直到—— 顾芷发现了翠儿的那些信件,她的心理在直面事实时又遭受了一次极大的崩溃。 曾诺曾对方淮之解释:“人在坚强乐观的时候遭受重创,和在极端脆弱的时候遭受同样的重创,这对于身心的伤害程度不可同日而语,后者,甚至可以摧毁一个人原本的性格、心理、处事原则和情感。” 于是顾芷——崩溃了。 也许是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必须守住这个秘密,也许是多年在翠儿欺压下深埋的愤怒被点燃,她的嫉妒、羡慕、否认……一切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 她筹划了一切,杀了翠儿,并将尸体套在沙袋里丢进了威河,也许是第一次杀人的恐惧和害怕,她在回去后,很快,精神便开始错乱起来。 原本一切的秘密应该随着翠儿的死亡深埋在威河之中,除夕那夜曾颜的落水,让这起案子和丑闻重见天日。 方淮之把正在审阅的卷宗平摊在案几上,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依他的为人,在得知这样的内情后,他本是想将此案的始末公之于众。可是曾诺似乎发现了他的想法,她将他带到了顾芷的房内,在灰白的墙角深处,让人很难发现的一个角落,用灰炭歪歪扭扭的写着几个残破的字,依稀辨去,笔迹应该是顾芷的。 即便是只看这些字,方淮之都能深深感到顾芷撰写时那强烈震颤的内心和宣泄不能的痛苦。 这也许是她理智偶然间清晰的时候写下的,她写道:“不要。我不想成为一个耻辱。” 那么简单的一句话,方淮之却第一次在办案之时心里开始有些发涩。 也因此,他头一次作了一个不甚公明的决定。他把那些信件藏了起来,并没有把这事实宣告出去。 凭借他的缜密,他也料到了,翠儿一死,官府查到了顾芷头上,顾家毕竟坐不住。以顾训的心狠手辣和注重顾府门面,一定会选择杀人灭口。 他暗示了常余清多注意顾芷的安全,千算万算,却没想到此事牵扯出了一个鬼麒麟。 …… 傍晚时分,方淮之回了府。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一抹霜色的人影迎风伫立在方府门口,似乎是等待他良久。 在看清来人的容貌时,一天的沉闷瞬间化为柔水。 方淮之渐渐向曾诺走近,看着她秀美恬静的面容,想要倾诉、想要出口的话却生生止在唇间,没有出口。 陡然手中一暖,方淮之低头看去,手心里多了一只小暖炉。 “回府吧。” 回家吧——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温馨又舒心,生生抚平了方淮之这一日的怅然和郁闷。方淮之顿时觉得心脏重重一锤,然后是铺天盖地的暖意袭来,心中沉闷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果然,是最了解他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