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赋》 第1章 黛瓦朱墙 山洞之中,篝火燃得正旺,噼啪作响,一个黑衣男子盘腿坐在一边烤着火,火上架着烤鸡,身边是一把黑玉镶身的宝剑,映着火光的亮。过了许久,火势渐微,肉糊味充盈山洞,他却也不去理会,一动不敢动的端坐着。 原来他的怀里一个娃娃睡得正香甜。 小娃娃的眼角还挂着泪痕,他怜惜的给她擦去。手指因长年握兵而变得粗糙,娃娃细嫩的小脸紧绷,从梦乡醒来,哭闹不停。 “莫哭莫哭,爹爹去捉只会亮的小虫给玉儿好不好?” “玉儿可是饿了?再过两日我们便到邯郸了,届时便不会饿着玉儿了,玉儿莫不是渴了?” 他与娃娃说话,小娃娃自然是听不懂的,仍旧只是哭。男子剑眉微蹙,拿起剑和包裹,起身向外面走去。他步履轻盈,脚下生风,在山野之中寻找水源。 孩子也终于哭累了,在他怀里沉沉睡去,渐无声息…… 江敛玉再醒来时,一切都不一样了,她躺在一间风雨飘摇的茅屋里,到现在那惊险的一幕还在她头脑里反复涌现,没有疼痛感,只有无尽的惊惧和黑暗。 是时空重叠吗? 江敛玉动了动手臂,却力量微弱,她想起身,却被身躯限制住。 这时一个男子将她抱起,温言软雨的哄着,她这才清楚自己的身份处境。 “江公子,这孩子饿坏了吧?老身煮了些粥,虽然饭食清淡,好歹能垫垫肚子。方才来时我见这孩子气息微弱,病喘连连,若你没找到我老婆子的陋室,恐怕这孩子撑不到你到邯郸啊!” “老夫人盛情相待,我父女二人不胜感激。不知老夫人可是一人居于深山之中?” “正是,我儿从军打仗,至今音讯全无,我夫客死异乡,乱世当道,连尸首都寻不得。山中只我一人,日子难熬,也有人劝我离开,我也知道我儿多半是遭遇不测了,可我就想着一旦哪日我儿回来找不见我该如何是好,遂一直在此处,不曾离开。” 江衾昼沉吟不语,片刻后方问道:“敢问老夫人,不知令郎如今年龄几许,尊姓大名?” “我儿今年二十有四,名为沈青,二十岁投军,除了两年前寄来的书信,便再没有别的音讯。天下乱啊,百姓的日子苦啊!” 江衾昼叹了口气,道:“老夫人切莫悲伤,军中不似平常,普通士兵难以接触纸笔,故而少有书信。况且,若战死沙场,自会收到军中信函。” 老夫人擦去眼角的泪,坐到吱吱作响的长凳上,盛了一勺粥,吹凉后递到江敛玉的嘴边,她肚子饿的难受,喝了半碗粥便再吃不下。 “这孩子吃饱了,折腾到半夜三更她也困了,少侠将她给我,你快些填填肚子吧。” 远山偶尔传来几声凄惨渗人的狼嚎声,老妇收拾好厢房,待江氏父女二人歇下也吹灯睡下了。 月上柳梢头,清冷的月光洒落在树枝上,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树影。几道黑影闪过,隐在茅屋后的树林中没了响动,江衾昼黑亮的眼眸微眯,拿起身旁的剑飞身越出。 几道黑影动作飞快,剑身闪着寒光,江衾昼侧身躲过,手腕一翻,剑鞘迎上另一人袭来的剑刃,那人的剑登时断裂成两半。江衾昼并不拔剑,一直在躲闪试探。 黑衣人出手杂乱无章,并非同一派系的人,是雇凶杀人,既如此,那么雇主自然也不难猜。 江衾昼不再与他们纠缠,想做个了断,惊宸剑出,寒光凛冽,黑衣人相互看了一眼,惊恐的神色在黑夜中也看的分明,他们转身迅速投入黑暗之中,与无尽的长夜融为一体。 突然黑衣人头目觉得胸口一凉,长剑贯穿他的胸膛,将他死死的钉在树上,他眼睛大睁,满眼的不可置信和不甘心。 他从死者身边飞掠而过,手快的不见如何动,剑已重回他手中,死者倒地,十里之内毫无声息。江衾昼形如鬼魅,动似闪电,衣袖翻飞,银镖极速飞旋而去,其余几人纷纷倒地。 他检查过几人的尸首,没有任何信物和其余线索,林中偶尔传来鸱的哀鸣声,黑暗仍旧笼罩整个大地。 江衾昼回到茅屋,女儿睡得正香甜,他挨着床沿坐到地上守着女儿,动作和缓,唯恐惊扰了女儿好梦。他拿出一方帕子,将惊宸擦拭的一尘不染,在月光下闪着冷冽的寒光,明亮的剑身似镜子一般,映出在身后熟睡的江敛玉,也映着他的笑颜。他有些累了,便将惊宸收起来抱在怀里,闭目沉沉睡去,这是他多少年来睡过最安稳的一觉。 翌日,江衾昼醒来时,江敛玉正在床上咿咿呀呀的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他回想起昨夜的杀手,眼中不自查的闪过寒光,女儿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妄想伤害她的人,就要做好忍受穿心之痛的准备。 “少侠醒了?” 老妇的话打断他的万千思绪,他忽然惊觉:昨夜在此处开杀戒已是给老夫人惹下祸根,就这样离开,老夫人恐怕有危险。 “少侠?少侠?”老妇连唤几声江衾昼都没回应,便摇了摇他。 “少侠,老身出去摘了些野菜野果,拿去换了些米和干粮,少侠要赶路,将干粮都带上吧!” “老夫人,如今怕是要连累你与我一起回邯郸了。”江衾昼见老妇不解,便解释道:“昨夜有杀手找到此处,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江某担心,若我走后那些人再来,找不到我只怕会对您不利,还请老夫人随我回邯郸。” “少侠,老身贱命一条,不足为惧,我即便是死也要死在这里,若有朝一日我儿回来也能找得到我,为我收尸。” “老夫人,大军若凯旋归来,定会先到邯郸,再者天下战乱不休,大军不会解散,会驻扎邯郸待命,您在这里等不到令郎的,不如随我去邯郸,倒是可能与令郎相见。” 老妇信念被动摇,仍旧有些犹豫:“这?少侠所言是真的?” “自然,江某所言非虚,回邯郸我便派人去打探令郎的下落。” 老妇双眼含泪,本就对生死置之度外的她也对生活萌生了新的希望:“果真如此?多谢少侠大恩大德,老身无以为报,愿做牛做马报答少侠恩情。” 江衾昼还未说话,倒是江敛玉哭了起来,老妇忙将她抱起:“这孩子应该是饿了,我来照顾她便好。” 江衾昼暗自思忖,有个可信任的人照顾玉儿也好,毕竟身边的人都是只会握刀打仗的男人,要临时找个人照顾玉儿还真无法放心。 第2章 庭院深深 时值四月,邯郸城刚下过一场绵绵细雨,柔如温山软水的南国拂面而来的清风,北国四季多风雪,就连雨都是大滴大滴砸在檐头,落在行人心头,滴滴答答作响的,如此风光想来是个好兆头。 适逢赵王赦国,大宴群臣,邯郸城更是平填了许多热闹。其中不乏风流雅士,亦不乏江湖侠士,一片生机繁荣的景象。 而几家欣喜几家愁,国宴之上,王公大臣尽列于席,各国质子也列坐其次,身在异国若自在倒也无妨,偏生如今又是多事之秋,秦赵两军皆是枕戈待旦,不曾有片刻松懈。 这样的日子时常困扰只身在赵的嬴政,秦赵之间时有摩擦,若是双方偃旗息鼓便罢,一旦兵戎相见,他母子二人的日子便难熬。 看着宴席上的人们觥筹交错,谈科论道,不会有一人注意到一个小小的质子。明明是高贵的秦国王孙,如今却连咸阳是何模样都不知道,那始终是令他朝思暮念、魂牵梦萦的地方,想到这里嬴政心中徒增几分哀戚。 “秦王孙,大家都畅饮畅谈,为何独不见你有笑颜?可是我赵宫怠慢,照顾不周?” 说话者正是赵王,赵王约莫三十左右的模样,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嬴政,给他一种无形之中的压迫。 对于赵王突然的关心,年少早智的嬴政早在他的神情中探知一二。如今秦赵不合,赵国实力略逊一筹,自己便是他手中最大的把柄。 他出席上前一步,先行礼,尽量使语气恭敬:“回禀大王,政儿自幼体弱,如今的节气变化还有待适应,大王厚待政儿,可我却拂了大王的兴,实在是要论罪,政儿知错,任由大王处罚。” 赵王听罢,一挥袖:“无妨,寡人原以为是公子不满意,既如此那便允公子回家好生调养,此后的宴席便免了罢!” “多谢大王宽宏大量,体恤外民。”直到回到巷子里,他的心都仍在胸腔里震荡,‘外民’二字他久久不能释怀。 赵姬不解他因何如此情绪低落,无论如何问他都不肯说。 嬴政身体确实不大好,自幼时便是如此,去赵王宫的路上又淋了雨,只觉得疲乏至极,昏昏沉沉的一觉醒来已是暮色四合了,且是在赵姬的抽泣声中醒来的。 他想开口安慰母亲,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似是被人卡住了。 “政儿,你别怕,母亲会想办法的,你先躺着休息,母亲去请大人请医官,你莫要睡着了。” 嬴政虚弱的眼睛半睁着,眨了眨眼,赵姬得了他的回应才敢出门去。 赵国派了一位近侍照看他们母子二人,说是照看,不过是监视罢了,平日里赵姬从来不看他一眼,不过此时此刻为了自己的孩子,她也只得去求他了。 “大人,公子病了,需要医官,请您帮帮我们母子,救救公子。” 那人眼皮都不抬,极其不耐烦的回道:“三天两头病倒,和废物有何区别?我看你们也就别挣扎了,公子子楚回了秦国,正风生水起,哪里还记得你这糟糠之妻和你这废物儿子呢?赶紧病死卷个铺盖扔了得了吧!” “你敢!我夫是安国君最看重的公子,我儿是子楚长子,若是我儿有个三长两短,秦赵之战必定一触即发,届时你便等着拿你全家老小和数不尽的赵军性命来陪葬吧!” 许是赵姬一番话起了作用,他恶狠狠的一把拂开赵姬,边向外走边道:“我去宫中禀报王上,你便于此好生等着,胆敢离开这里你和那个小废物便等着去牢里养病吧!” 赵姬踉踉跄跄的回到床前,想来那番话他已然尽数听了去,她是他的母亲,没人比她更了解他了。从小屈辱的生活在敌国为质,被赵人指责谩骂,受尽苦难折磨活下来,为的是有朝一日还此地,定叫此地为己有。 子楚离开之时告诉政儿:“龙潜底是为了扶摇而上九万里,你是大秦的子孙,大秦的男儿都是勇士,不怯死,不畏战,政儿也该如此,不应身在赵而忘了自己是秦国公子。” 嬴政有些倦怠的闭上眼睛,他连思考的余力都没有了,他兢兢战战、小心翼翼了这么久,现在只想安睡一觉。 “政儿,医官很快就来了,你莫要睡着了,母亲给你讲讲你父亲的事好不好?” 他不予回应,赵姬心知不能坐以待毙,而如今外面雨势不减,她心一横,将蓑衣披在嬴政身上,便冲进了雨里,一步不敢停歇的向医馆奔去。 一辆从城外回来的马车疾驰而来,天色已晚再加之大雨滂沱,远处根本看不见人,待到近了,车夫刚才看清楚有一个女子,他连忙勒马,那女子还是摔倒在地,有东西从她怀里扑出去,翻滚两圈后从蓑衣里滚落出来。 车里的人听到惊呼声也掀帘向外张望,却见一女子扑向不远处躺着的一个孩童。 他下马车为女子撑起一把油纸伞,将他们母子二人都挡在伞下:“夫人如此着急可是因这孩子?” “还请贵人救我儿,我愿做牛做马。”她抽泣着,近乎绝望的声音还带有一丝希望。 那人探了探孩子的鼻息,很微弱,便想从女子手中抱走那孩子,谁知女子却一脸防备的躲开他。 他也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夫人莫怕,我只是想带他上马车,如今医馆早已闭门谢客了,你们母子随我回府吧,我府中有医官!” 赵姬听了他的话虽有犹豫,但也不再多问,顺从的上了马车。 不过片刻马车便停下了,他的仆人为赵姬母子撑着伞,将她们带到一间屋子,很快医官便来了,而那个男子也随后赶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子和一个小姑娘。 医官诊完脉象,对赵姬道:“这孩子的底子弱,如今又受了风寒,必须要好生调养一番,否则长大后便不好根治了,药煎好了我会派人送来,你们随我出来,先让他歇息吧!” “多谢大人。” “客气了,在下本职如此。” 医官说完便往外走,几个人也连忙跟上去。 那女子问赵姬道:“不知夫人尊姓大名?” “实不相瞒,我与我儿是秦公子子楚的妻小,恐给贵人招来祸患。” “无妨,我名温言君,我夫君江衾昼,夫人不必介怀,便待公子的病养好再做打算亦不迟。” 江敛玉瞪大眼睛看着床上的孩子,抬起的脚硬生生扭转了方向,在心里感叹:爹爹可真会捡,一捡捡回个大名鼎鼎的嬴政,自叹不如啊。 她心里想着,上前几步走到床边,看屋内无人了,才敢伸手戳了戳他的脸,也不知是她手冷还是嬴政的脸凉,她便又戳了一下。 没想到那人却悠悠转醒,眼眸中透着掩不住疲倦,启唇轻声问道:“你是何人?” “我?”江敛玉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转,脱口而出:“我是瀛洲岛上的仙子,是特来保护你之人。” 嬴政想开口,却咳嗽起来,看着他一副羸弱的样子,她也不忍再搅他休息,便给他掖了掖被子,双手背在身后道:“仙子守着你呢,不必害怕,睡吧!” 嬴政听了这话也不知为何,竟真的沉沉睡去,他又梦到了咸阳,梦到了咸阳宫,也梦到了父亲。 第3章 咸阳气象 翌日艳阳高照,绵延的雨天过后,便是梨花开的季节了。 嬴政醒来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偶尔三两声犬吠,门外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回想起昨夜那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咸阳,咸阳城比邯郸城更气派,就连街道都更宽敞,父亲还似从前一般慈祥,还穿着他们分别那日穿的那身衣服,他亲自到城门迎接自己和母亲。父亲牵着他的手向咸阳宫走去,百姓为他们让出一条路来,面上带着恭敬又真挚的笑容欢迎他。 咸阳宫很大,竟和赵宫很是相像,他一路走一路看,忽而发现不知何时父亲和母亲不见了,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心中不安,回过头看去,是五岁那年想要取他性命的屠夫,来自心底的恐惧感将他惊醒。 他身体一抖,猛然惊醒,额头细密的汗珠浸湿了枕席,身上的被子格外暖和,床也很软很舒服,这是他有生以来住过最好的地方,只是那梦却如此骇人。 虽然不止一梦到,但每次惊醒都是整夜不眠,如今天色微亮,外面的人也多了起来,他不知道这是何处,不知道母亲在何处。 门被轻轻推开! “政儿?”来人是赵姬,她试探的问了一声。 “母亲,这是何处?” 赵姬快步走到床前,关切的问道:“政儿醒了?感觉如何?还难受吗?” 嬴政摇了摇头,执拗的问:“这是何处?” “这是江府,政儿莫怕,江大侠是江湖中人,他们是好人,不会害我们。” 两人说话间,有婢女送药炉来,小炉里烟气袅袅升起,只一会儿屋子里便满是药香味。 “夫人,此药炉里是养神香,是草药熏成的,我家主人特命我给公子送过来。若夫人和公子有何需要,只管唤我。” 说完话人便退下了。 早膳过后江衾昼和温言君来看望他,那时他正对着窗口发呆。 “公子感觉如何?” 嬴政回过神向门外看去,那对璧人背逆阳光,看起来仿若光明之中走出来的一样。 “多谢大侠救我性命,嬴政对此感激不尽。” 江衾昼寻了近处坐下,说出他此行的目的:“如今秦赵之间剑拔弩张,公子身在赵国危险,公子不若留在江府,至少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嬴政对他的提议微微感到惊讶,他看向母亲,母亲也十分茫然。 嬴政很快收敛尽眼中的神情,道:“只怕对大侠不利。” “并无太大关系,我妻儿是秦人,我们所做都是应尽的本分,公子不嫌寒舍清寒便是,我们如何会怕公子对我们不利。更何况,小女玉儿也缺个小友与她一起习武,她对公子还十分好奇,公子若是能留下再好不过了。” 如今到底是何局势嬴政心里很清楚,他知道江衾昼顾及他们母子的颜面,如此好意他尽然记于心胸,他日必报此大恩。 事事安排妥当后,江衾昼夫妇便离开了,只嘱咐他好生休息,若有所需,只管取便是。 因在病中,嬴政的饭食极其清淡,辅食每日一次药膳,乌黑的汤药简直难以下咽。 整整三日余嬴政都一个人闷在房间里,他也再没看到那天夜里的小仙子,是江大侠的女儿吗?还是只是一个梦呢? 猜测无果,他便托人向江衾昼借了几本兵法书,潜心研习兵法。 这日傍晚时分,他听到窗子外窸窸窣窣有声音,便一瞬不瞬的盯着,不一会儿,一个小脑袋钻出来,那人只露到眼睛。 他眉头一皱,那人便又钻下去了。 江敛玉心中暗暗叫苦,明明知道嬴政脾气不好,还敢来趴窗口,真是自作孽。 “你?真的是仙子吗?” 江敛玉闻言一愣,她扭过头去,嬴政就站在她身后,他小脸上没有表情,很疲乏的模样。他羸弱的样子给了她几分勇气,至少看起来气场上她是完胜他的。 “我?我当然——”江敛玉故意把音调拉的很长,在嬴政疑惑的眼神中脱口而出后半句:“不是了。” 嬴政乌黑的眼眸微眯,一双有睥睨天下之态的丹凤眼布满失望的阴霾。 “不过,我可以保护你啊!我可是练家子。”江敛玉颇有些自豪的说道。 “练家子何意?” “这你都不知道,看的兵书有何用?意思就是我是练过武的人,这样说你可懂了?” 嬴政淡漠的点了点头:“懂了。兵书的用处很大,等以后我自会证明给你看。” “我才不想看呢,春天放放风筝,夏天扑扑蝴蝶,秋天扫扫落叶,冬天看看雪,多好啊!” 嬴政表情仍旧平淡,似乎任何事都不能牵动他的思绪,他眼皮都不抬,点了点头应道:“不错,这是女娃娃该做的事,想来你也就这点出息了,江大侠教你习武不如不教的好,浪费力气。” 江敛玉瞪大眼睛看着他,狠狠的跺了跺脚:“你们男人不就是希望女人都相夫教子,都温润贤良,不阻止男人妻妾满房吗?果然除了我爹爹和复霄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正逢复霄经过,这句话传到他耳朵里,不由得停下脚步多听了几句。 “哦?我是说你只会做些无用的闲事,可没说你会相夫教子,温润贤良。” 江敛玉气结,他明明就一副要病死的样子,偏偏就是压倒她三分。她实在不想再管他,从怀里掏出一袋东西扔到地上就跑开了,拐角正和复霄撞了个满怀。 复霄眼见偷听被撞破,便赶忙补救:“小姐为何如此气恼?可是有人惹你不高兴了?” 她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委屈的大眼睛泛着泪花,她像平时一样一头扎到复霄怀里:“都是那个小矮子,我明明就是去关心他的,他却说我没出息。” “小姐莫要伤心了,以后不要理那个小矮子便是了,莫哭,我带你去看梨花。” 江敛玉使劲点了点头,把脑袋靠在复霄肩上。复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是父亲最信任的人,他生的好看,府里很多丫头都中意他,偏偏他是个木头脑袋。 江敛玉时常仗着自己年幼,往他怀里钻,趁机占便宜,也是个从小就养成的小色鬼了。 江敛玉走后,嬴政捡起袋子打开,里面还有一层,再打开仍旧有一层,也不知是何宝贝,如此神秘兮兮的。 打开后方才发现是饴糖,他眼神呆滞的看着饴糖,心里突然涌出一丝歉意,但想到她玩弄自己,那一丝歉意也化作乌有,他尝了一口饴糖,很甜,正好适合佐药。 或许,她也不是不可原谅的。 他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第4章 地宫再遇 邯郸城刚下过一场小雨,集市正慢慢热闹起来,小贩过客来往不绝,一片热闹安详之景。 江衾昼半月前赶往咸阳,至今未归,如此一来,江敛玉便没人能管得了,三天两头往外跑。沈娘软话说尽了也劝不听她,就连拿江衾昼施压都不抵用。 江敛玉自幼被江衾昼宠着,好东西都往她身上贴,妥妥一个大小姐,可她偏生是个闲不住的主,经常弄得江府鸡飞狗跳。 她平日里虽然顽劣,但也没闹到外面去,可是前几日她竟然滚了一身泥混到乞丐窝去了,最后还是承过江府恩泽的乞丐们把她送回来的。 江敛玉生性顽劣,江衾昼便嘱咐沈青照料她。 也正因为此事沈娘还将沈青数落一顿,更是把江敛玉关起来,这一关三天就过去了。 这一日,江敛玉撑着下巴坐在桌上,粉嫩的小脸“愁云密布”,也不知为何事烦恼,她烦闷的抓了抓头,对门外喊道:“沈娘,玉儿饿了,玉儿要吃王记的包子。” 她等了好一会儿,没人回应,心中一喜:莫不是沈娘不在? 她小心翼翼的踩着凳子下来,趴到门缝向外扫视,无人,一个人都没有,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江敛玉动作利落的踩着案几推开后窗,小小的身材往前倾,欲翻窗而出,余光之中,沈青抱臂斜眼睨着她,她呆愣了几秒就被沈青按着脑袋按了回去。 沈青作势就要关窗,江敛玉眼疾手快趴到窗框上,叫喊道:“沈青,带我出去我的那块璇玉送你,镶在剑上可好看了。” 沈青把脸凑到她面前:“此话当真?” 江敛玉阴险一笑:“成交。”沈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离开不过片刻,亲儿子就被收买。 再次走在邯郸城主街上,恍如隔世一般,空气似乎都更清新了。 “沈青,你知道何处有新鲜玩意吗?要嬴政没见过的那种。” 沈青不屑的一笑:“那不太多了吗?他虽是秦国公子,但自小在赵国长大,见过的有意趣的玩意自然少。” 沈青垂眸看着愁云惨淡的小人,她抬头问道:“可是他入过赵宫,王宫之中的东西我都没见过。” “那我也有办法,随我来,带你见识见识赵宫都没有的宝贝。” 江敛玉欢蹦乱跳的走进热闹的街市,这里商铺林立,街上却没有小贩,来来往往的人尽是锦衣华服富贵相,气派至极,比起东巷西巷街市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江敛玉却从未听说过这里。 “阿青,这是何处?”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此处是七国商贾会商之处,做的都是大买卖。它们不做绫罗绸缎的买卖,运来转出的都是稀世珍宝。” 江敛玉皱眉:“可是我二人买不起啊!” 沈青神秘一笑,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们不买东西,来找个人。” “找何人?” “待会你就知道了,保证让你满意就是了。” 沈青到一家紧闭的门前停下,江敛玉在他的敲门声里听出了门道,三重两轻,长短不一。 门很快被打开,里面有些黑,江敛玉畏缩在沈青身后,随他亦步亦趋的走进去。 那个人很熟络的和沈青聊着,又推开一扇门,江敛玉只觉得眼前一晃。这是一间三重楼阁,白色纱帐添了几分神秘,让人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大。 整个楼阁不见一个窗子,灯火通明,货架上的宝贝晃得江敛玉眼花。 “沈大人今日来是寻我家主人的吗?” “正是,他在何处?” 那人挠了挠头,尴尬的笑了笑:“我家主人此时可能在赌场,亦有可能在孟大人那里,你去找找看吧,能否找到便全靠运气了。” 江敛玉适时发问:“一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都是厉害人物,不知你家主人是何人?” 那人听了这话,将腰杆挺得更直:“我家主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洛无翊是也。” “洛无翊?”江敛玉皱着眉头好一番思索,脱口而出:“未听说过此人。” 沈青听了这话赶忙圆场:“我家主人不许小姐接触这些,她自然就不识得无翊。” 那人倒也不见怪,矮下身对江敛玉说:“那你以后可要记住了,我家主子叫洛无翊,而我叫阿九。” 江敛玉乖巧的点了点头,甜甜的喊道:“阿九哥哥,我记住了。” 沈青不满意的撇了撇嘴,暗自嘀咕:“平日怎不见你叫我哥哥,小没良心的尽会对外人好。” 二人告别了阿九,便往赌场去了。 赌场的人告诉他们确实见过洛无翊,可他早已离开,不知往哪去了。 二人走出赌场,江敛玉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走了。 “沈青,你找他作甚?”江敛玉对沈青挑了挑眉。 沈青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他有一柄断匕,是秦国大将白起用过的旧物,这东西够不够稀罕?” 江敛玉眼睛一亮:“如此甚好,我们快走吧,去找他。” “你不累了?”沈青一脸挑衅的看着江敛玉。 “阿青哥哥,玉儿不累。” 沈青无法直视如此乖巧的江敛玉,按住她的小脑袋便推着她走了。 二人兜兜转转找到了洛无翊的旧友孟贤,可孟贤亦未曾见到他。 沈青从孟府出来后,脚步突然一顿,他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一个小少年,江敛玉拉了拉他的衣角,刚要问他为何不走,沈青便开口了:“看到那个人了吗?他腰间的便是我们要找的那柄匕首。” “可是,那匕首不是洛无翊的吗?” “匕首确实是洛无翊的无疑,我也不知为何在他身上。” 江敛玉双手环在胸前,又摸了摸下颌:“这个简单,他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而已,去套套话便知道了,说不定还可以将那柄匕首骗过来呢,你且随我来吧。” 沈青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被这个大小姐说的脑袋一蒙:“你老实告诉我,‘不谙世事’这词你和谁学的?还套话?还骗?你倒是挺有办法的。” “在市井待的多了,自然能学到不少东西,而且这办法也是听来的,你说我平日到处游历是不是很有用?我这就叫行千里路。” “在邯郸城行千里路?这说法倒真是稀罕了。”沈青丝毫不掩饰的笑出来,他们主仆二人便是主子敢说属下敢笑,也是世间少有。 沈青和江敛玉紧跟那少年,他穿过几条民巷,向东巷街市去了。最后他躲在了一堵墙后,江敛玉悄悄地凑过去,顺着小少年的目光看,那便是包子铺了。 她冷不防的问道:“小矮子,你是不是饿了?” 小少年回头,身后无人,再低头,是个小姑娘。她瞪着乌黑的大眼睛,身体前倾,正是顺着他的目光去看的。 “小矮子?你是在说你自己吗?”小少年面色不善,斜睨了她一眼,绕开她转身欲走。 江敛玉也不是善茬,看他一脸不耐烦,忙一把扒上他的手臂,拖着他往更繁华的街市里去了,这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少年,硬是被乳臭未干的丫头拉到王记包子铺去了,不过其中来自沈青的压力更多一些。 小少年看了看满桌子的饭菜,警惕的看向江敛玉和沈青,而江敛玉也双手撑着小肉脸、歪着头看他,无辜的眨了眨眼睛。 “你不是饿了吗?快吃吧,看我作甚?” “我不认识你,我不吃你的东西。” 沈青撇了撇嘴,小心翼翼的看了江敛玉一眼,她不仅没生气,还笑吟吟的回答:“我叫江敛玉,这下你认识我了,可以吃了吧?” 第5章 地宫再遇2 那小少年到底是年少无知,耳根子软,好糊弄,被主仆二人说的晕头转向,酒足饭饱后,江敛玉切入正题。 “喂,你有名字吗?” 少年抬眼看着江敛玉,思索半晌,似乎不知如何作答。 “你若没有名字,那我便叫你小矮子了?” 听了这话,沈青右眼皮直跳,他压着眼皮,斜眼问道:“你来便是给人家取个称呼的?” 江敛玉对沈青扮了个鬼脸,转头对少年说道:“小矮子,你那把匕首好旧啊,是哪捡来的?” 小少年眉头一蹙,双手护在腰间的匕首上,机警的盯着江敛玉,满脸防备:“你想作甚?休想打它的主意。” “你不必紧张,我就是问问,我家宝剑宝刀随便拿出一个都比你那个强,你竟会觉得我觊觎你的破匕首?”江敛玉故意轻蔑的瞥了他一眼。 少年有些恼火,他急忙辩解:“这不是破匕首,这是洛公子给我的,他说若我想飞黄腾达,便想办法拿着这个去咸……”他的话戛然而止,他意识到说错了话,缓缓将头埋下去。 江敛玉和沈青对视一眼,得到沈青确定的神色,便出声道:“你别伤心,我不是有意轻蔑你的匕首,是因为你觉得我打它的主意,我才如此口不择言,都怪我,你莫要伤心了。” 小少年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仍透露着防备。 这时沈青适时开口:“我见你如此模样,是不是无家可归呢?你方才没说完的……”他靠近小少年,压低声音:“是咸阳城吧?” “你?你莫不是要拿此事威胁于我?” 他极力压制颤抖的声音,但是带着一丝哽咽的说话声却预示着他在害怕。 “非也非也,若你果真想去那里,怕是靠你自己要大费周折了,甚至你可能连赵国都走不出去。”沈青优哉游哉的倒了一杯茶,又给两个孩子也各自倒了一杯。 小少年眸中透着满满的防备,他恍然大悟,原来这两个人从一开始接近他就是故意的,既然逃不过,大不了鱼死网破:“你直说吧,到底何意?” 江敛玉黑眸一亮:“你随我回江府吧?做我的玩伴,而且还有一个人你一定想见一见。” “何人?” 江敛玉附到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小少年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大小,憋了半天,方才磕磕绊绊说出一句话:“你你你你,你爹,竟然……” “嘘,你想害死我们?”江敛玉一脸惊恐的扑过去捂住他的嘴,言语威胁道:“你知道的太多了,你若不乖乖跟我回去,我便只能……” 说完,她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小少年斩钉截铁的答道:“我随你们回去。” 江敛玉和沈青相视一笑,此时江敛玉似乎感受到了拐骗儿童的罪恶感。 待到江敛玉三人回府时,天色已不早,江府的大门大开着,门口的小厮远远的看到江敛玉等人,欢喜的不得了,回头向院里喊道:“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 随后就看到温言君提着裙摆疾步走出来,江敛玉从没见过母亲慌张的模样,在记忆里她一直都是不缓不急,淡定从容。 “娘,玉儿回来了。”江敛玉笑着跑向温言君,一下扑进她的怀里。 温言君的身体微微颤抖,她蹲下身来平视江敛玉:“玉儿,你答应为娘,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断然不可妄自出府。” “娘,玉儿知错了……” “我不要你认错,你现在就答应我。” 温言君目的明确且坚定,江敛玉真的一向纵容她的母亲是真的动怒了,像往常一样蒙混过关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便只有答应她,以后的事,以后再做打算。 “娘,玉儿以后都听您的话,玉儿答应您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江敛玉出乎意料的温顺乖巧,一时让众人有些难以相信,不过小姐如此懂事,也是十分让人欣慰的一件事。 “对了娘,我觉得公子身边缺个人,虽说各位姐姐们将公子照顾的很好,可终究还是男女有别,而小厮又都比公子大的多,他一个人确实无趣得很,所以我今日带了个合适的人回来。” “是何人?且叫出来让为娘与大家看看。” 江敛玉闻言兴奋的跑到沈青身后,将一个少年拖出来:“小矮子,你快出来让大家瞧瞧,别躲着了。” “玉儿,这人你可知根知底?” 江敛玉眨了眨眼睛,向沈青看去,众人也都随之看向沈青,其中自然包括沈娘,他挠了挠后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这孩子无家可归,父母双亡,是从外头逃难来的,小姐看着怪可怜的,就把他带到我们府上谋个生计。” “原来如此,这孩子也是个可怜人,沈娘,你带他去熟悉熟悉路,换身衣裳,再教教他江府的规矩,学好了规矩再送到公子那里,切莫让他冲撞了公子。” 沈娘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这时门口那小厮凑到江敛玉身边:“大小姐,你不知道夫人多担心你,我们找了你一个时辰,夫人都要急死了。” 沈娘听了这话赶忙上去掐了他一把:“呸呸呸,净说些死死活活的鬼话。” 小厮疼的一下跳开,呲牙咧嘴的应道:“是是是,小人知错了,您老人家轻点,别掐疼了您老人家的手才是。” “鬼话连篇。” 温言君忍不住笑了,牵着江敛玉的手转身向后院去了,复又回头嘱咐府里该闭门了。 暮色四合之时,江府的大门已紧闭,府中灯火通明,钟声回荡着,一天的事情也该结束了…… 第6章 地宫再遇3 过了至日,邯郸城的天便一日比一日热了,正午时分街上便无人来往了,蝉整日在梢头鸣叫不休,人本就热的烦闷,如此一来更是辗转难安。 说来也怪,江敛玉自从上次被温言君勒令不许出府后,便真的安分许多,不但未曾踏出过江府大门半步,更是连圈都少溜了,亦不再随江敛玉学武,好不容易如此安分。温言君也乐得清闲,每日都会去教她习琴。 嬴政更是不问世事一心潜读,那被江敛玉叫小矮子的少年也有了新名字,是温言君取的,名为津渡。 不知何时起,江衾昼开始教嬴政和津渡习武,每日扎马步的日子难熬,但两个孩子的友谊也正是因此慢慢建立起来。 如此悠然自得的日子过了三月有余。 一日,一向闭门不出的嬴政想去找江衾昼讨论兵法,可巧路上碰到了温言君,二人寒暄几句,嬴政便向书房去了。 走了不远,却见前面一人身着黑衣,拖着一条腿费力的前行,艰难的步伐看起来不像瘸子,大概是受伤了。嬴政略一思索,便走上前去打算帮忙。 “等一下,你的腿没事吧?” 江敛玉愣了一下,这大概是几个月来,她从嬴政嘴里听到的第一句带感情波动的话。 复霄回头看向他,尴尬一笑道:“不必了公子,是玉儿又调皮了。”江敛玉吹胡子瞪眼的抬头看向复霄,皱着小脸无声控诉。 既已被拆穿,江敛玉也就不藏了,跳出来对嬴政扮了个鬼脸。转身便向复霄伸出双臂,向他索抱。 五岁的江敛玉个子矮小,不及复霄腿长,刚才正是因为江敛玉抱着复霄的腿,使得复霄拖着腿走路,才看起来像受伤。 “你今年几岁了?” 复霄闻言,疑惑的看向嬴政,不解嬴政问这话何意。随即反应过来,原来他问的是窝在自己怀里的江敛玉。 “五岁你待如何?” “呵,五岁了还学不会自己走路?” 江敛玉闻言短短的手臂更是环住复霄的脖子:“我也没借你的腿脚,我就是学不会走路,我愿意找复霄哥哥抱着,关你何事?” 嬴政满脸愤慨,痛斥道:“小小年纪如此顽劣,如此无耻……”最后他咬着牙一字一顿盖棺定论:“难成气候!” 谁知听了他的话,江敛玉竟笑得眯起眼:“江某人难成气候,便不浪费公子时间了,公子先请。” 复霄看着远去的嬴政,无奈地把从他身上往下爬的江某人放下,双臂环抱,挑眉问道:“江某人,你为何又与他吵架?” 江某人满不在乎地道:“上次他还把我气哭了呢!我自然要气回来。” “可是我感觉你好像蛮想和他做朋友的,不是吗?为何不能好好说话呢?还有津渡也是,他们与你年龄相仿,你应该是想和他们一起玩的。” 江敛玉挠挠头,似乎在思考,发现复霄在看她,她红着脸否认:“我才没有呢!” “你不想和公子做朋友,你就不会认识津渡了。” 复霄此话在理,江敛玉想要找一些有趣稀奇的东西送给嬴政,故而结识了津渡,还将他带进府中,三个月来,她磨尽了心思想要拿东西去换津渡那柄匕首,可是无论如何津渡都不肯给她。 方才态度极其强硬,立场极其坚定的江某人,此刻撅着嘴嘟囔:“我上次去找他是给他送糖的,怕他药苦特地给他买的呢!” 复霄叹了口气,蹲下来问道:“那为何哭着跑出来了呢?” “他嘲笑我。” “嘲笑你?为何?” “因为爹爹带他来的那天晚上我告诉他我是仙子。” 复霄闻言竟毫不掩饰的笑出声来,他一副了然的表情:“我就说公子不会无故针对你,原来你竟当真如此顽劣。此事是你的不对了,下次见到公子千万莫要与他争吵了,否则我定要告诉你娘亲,让他罚你。好好与公子相处,若是可以,便试着同他做朋友吧!” “可是我不知道还有何物能送他。”江敛玉歪着头,微微眯起眼,仔细的把自己在街上买的小玩意都想了一遍。 复霄大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小玉儿啊,不是非要送些东西才能做朋友的,以后你就会明白了,有些坚不可摧的关系,”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都是用这里交换来的。” 小人点了点头,似懂非懂的样子,少见的乖巧。 带她在院中闲逛半刻,复霄便把她送回温言君那里了。接下来的一整天江敛玉都很安静,习琴练字都心不在焉的。 温言君不知她为何闷闷不乐,却也不过问,执起笔在纸上信手胡涂,江敛玉被她的举动吸引,停下端端正正写字的手,仔细的看着越画越乱的纸张,似乎在寻迹猜测她所画的是何物。 温言君可能觉得够乱了,便停下笔问道:“玉儿可知此为何物?” 江敛玉乖乖的摇了摇头,一本正经的看着温言君,眼神似乎在催促她快些告诉她。 温言君见状竟忍不住笑了:“这是为娘随手乱花的,你如何能猜得出来?” 所谓青出于蓝,更胜于蓝。江敛玉这一刻突然觉得,自己顽劣如此,倒也不是没有原因了。 “娘亲,你逗玉儿!”江敛玉鼓着小脸控诉。 “娘亲不是在逗玉儿啊!看玉儿心情不好,娘亲便想起从前的一些事了。” 江敛玉炸了眨眼,知道自己又能听故事了,便贴上去撒娇道:“娘亲,何事啊?玉儿想听。” 温言君笑着将江敛玉抱到自己腿上坐着,看向窗外,微有些出神:“我小的时候啊,也十分顽皮,在家中最幼,父亲、兄长和姐姐都要将我宠坏了,和你现在一个样儿。” 听温言君说这话,江敛玉在她怀里钻了钻,表示不赞同。 温言君笑得眉眼弯弯,江敛玉笑时便是和她一样。 “独独母亲对我要求极高,管教极严。我性格顽皮,也附庸风雅,喜爱书画,越长大便越来越不喜喧闹,后来我才知道,我只是长成母亲心中的样子,而现在,我也很满意我是这般性格。 娘亲从前遇事都压在心里,独自一人生闷气,可是烦心事太多哪里气的过来呢?于是我便把情绪放在笔墨里,胡涂一番,便做了事,心中郁结之气便解了八九分。所以玉儿日后若心中不快,便不要再发脾气了,更不要憋在心里,不若学学为娘?” 江敛玉眨了眨眼睛,颇为惊讶:“娘亲儿时竟也十分顽劣吗?可是娘亲长大便不顽皮了,恐怕玉儿做不到娘亲那般。” 江敛玉小脸洁白无瑕,玉雪可爱,温言君亲了亲她粉嫩的脸蛋,温柔的笑着将她搂在怀里。 “娘亲,你和爹爹如何相识的啊?可否说给玉儿听听?” “那便是另一段故事了,玉儿要听吗?” 江敛玉嘻嘻一笑:“要!” 第7章 离去成词 “姑娘,该起身去甘泉宫了。” 江敛玉悠悠转醒,这才发觉夜半又梦少年事,年少时的放肆与美好终似黄粱一梦,醒来就不复存在。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起身披衣。 门外的人也推门入内,帮她梳洗更衣。 “姑娘,这衣服又是自己做的吧?你想要什么样式只管和太后说一句便是了,为何要事事亲力亲为,劳神费心的?你可知为何历国历代君王都最宠爱的都是姬妾?” 江敛玉温升道:“你是不是想说因为姬妾总是保养最得当的,不似夫人那般案牍劳形。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身后的僖儿眨了眨眼睛:“姑娘知道又如何,无论如何都不肯让自己闲着。” 江敛玉正要开口,津渡便从门外探出头,抱怨道:“你们也太慢了,我都等了这么久了还不出来。” 僖儿刚帮江敛玉穿好衣服,吓出一身冷汗,笑骂道:“呸,天杀的津渡,就属你事儿最多,出去等着去,下次再敢姑娘换衣服的时候往里看我就要你好看。”说完一脸凶恶的拦在江敛玉身前。 “呵,给我看我都不看!”说完他就抱着剑转过身,避开了江敛玉的目光。 粗略收拾一番几人便去甘泉宫了,江敛玉一进门便碰到嬴政,他安坐于太后对面,头微低着,眼帘垂下。 察觉到有人来他才抬起头看过了,一见来人便眉开眼笑道:“玉儿来了,母后和我等你多时了。” 嬴政面如冠玉,早已是风度翩翩的少年了,明眸皓齿,剑眉星目,眼中含笑的看着她,不可侵犯的君王之相在此刻仿佛完全不需要一般尽数抛了。 虽然太后和大王都对江敛玉极好,但她自知身份如何,该有的礼数一点不能少:“见过大王,太后。” 太后摆手:“快起来,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在这没外人我们就是一家人一般,快坐过来说话。” “是。” 几人闲话几句嬴政就被人请走了,只剩下太后与江敛玉二人,她这才感觉没有拘束。 “玉儿,你这戴的好生新奇。” 江敛玉摸了摸发上戴的朱翘,对太后解释道:“这是我无事时做出来小东西,看起来倒也有趣。” “你在这咸阳宫怎么玩也没人管你,但是出去可千万注意仪态,姑娘家小心让人家说了闲话,有损闺名。” 说完,太后便命人取了一个精致的紫金函,打开一看闪瞎了一众人的眼,里面满满一盒名贵的首饰。 太后将它给了江敛玉,道:“这些你拿去,若不喜欢只管和我说,我再命人从宫外搜罗些。” 几年前江敛玉曾在洛无翊那里认识过许多名贵的首饰,对于这些东西再熟悉不过了,这些东西各个稀有珍贵价值连城,她自然不敢接受,连忙将盒子退了回去。 “太后,这太贵重了,玉儿暂时叨扰就已经十分过意不去了,这些玉儿万死不能受。” 太后却反握住她的手:“玉儿,大王把你看做妹妹,我更是将你看做女儿,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再贵重的东西能贵的过我们之间的情分吗?快些收下,莫非是玉儿嫌弃才不肯收的?” 她的话实在无法让人再拒绝,江敛玉无奈,只得收下。 太后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我把你当做女儿,大王把你当做妹妹,我们对你好也是自然,望你不要有非分之想。 二人又闲话几句,赵姬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乏了,江敛玉识相的告退了。 这一路她心里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太后一直都对她极好,因为从前江衾昼有恩于她,温言君更是视她如姐妹,千般照顾。江敛玉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嬴政整日忙于读书习武,且年幼时的嬴政话少,甚至于江敛玉对赵姬都要比嬴政这个亲儿子亲。 她一路低头沉思,直到视线中出现一双金丝绣文的鞋子才猛然回神。 抬头正是嬴政! 他笑道:“玉儿想什么如此出神?” 江敛玉脸红道:“无事。” 嬴政略有些失望的道:“罢了,既然玉儿不想说,那我便不问了。津渡呢?” “津渡和僖儿出宫去了,我让他们去想办法找些冰块带回来。” “要冰块做什么?你想要便告诉我一声就好了,我派人去找不是比你派人去找有用吗?” 她微微一笑,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津渡可以找复霄帮忙,僖儿是自己要跟着津渡去的。” 嬴政转身慢慢走着,江敛玉也跟着他走。只听他问:“津渡当真不愿意带兵打仗去吗?” 闻言江敛玉眨了眨眼:“他说不愿。” “我知道他一直在你身边跟着是想护着你,可是有我在谁能伤你一分一毫?”嬴政忽然转过身,极其认真的说道。 见江敛玉不语,他又道:“玉儿,你信我吗?” 江敛玉轻笑,脸颊上的梨涡清浅,眼中星光点点,面庞洁白无瑕,如绝世美玉般纤尘不染,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坚定的道:“我信大王。” 嬴政严肃起来,浑身散发一股不容侵犯、庄重威严的君王之气,可是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少年意气风发,全然一副玉树临风潇洒少年的模样。 他此刻便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江敛玉接着道:“可是大王,我暂住咸阳,总归也是要离开的,总有您护不了我的地方啊!” 嬴政笑容凝固在脸上,上前一步抓着她的胳膊,问道:“你不在咸阳你要去哪?咸阳宫哪里不好吗?你要离开?” “咸阳宫很好,可是我却不能在这里一辈子啊,我总是要离开的不是吗?” 嬴政急躁,便脱口而出:“为何不能在这里一辈子?”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脸色涨红,但仍旧紧盯着江敛玉,不肯退让。 江敛玉来咸阳宫已经半年有余,这半年中,便是再愚钝的人也都看得出嬴政的情意,她又如何不知呢? 她幼时顽皮,虽然怕一脸阴沉的嬴政,但每次一有机会便忍不住要气他、挑逗一下他,一开始自然只是为了好玩,并且出于报复心理。 可是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后,她又怎么能说自己心中没有一丝波澜呢? 从前她是朝凤阁金枝玉叶的大小姐,他是秦国的小小质子,喜欢他也不敢说。 而现在她是无依无靠的江敛玉,他却是一国之君,喜欢他也不能说。 她深吸一口气,道:“实不相瞒,我已有心悦之人,等时机成熟我便要离开了。” 嬴政呆滞,抓住她胳膊的手不断收紧,疼的她倒吸一口冷气。 半晌,嬴政放开她,想个委屈的孩子一般,问道:“你不是说等我的吗?” “对不起大王,变故太多了,有些事情谁也说不准。” 他仍旧问:“可是你不是说了等我吗?” 江敛玉低头道:“是我辜负了您的信任,您便当江敛玉这个人死在了邯郸吧!她不值得您的同情和怜悯。” “同情?怜悯?” 江敛玉还要再开口,嬴政却挥手:“来人,送江姑娘回去,让她好生休息,好好照顾江姑娘,不可怠慢分毫。” “大王……” 嬴政没听到江敛玉说什么,只听到那一声大王,却也觉得无比讽刺。 曾经她万人之上,他努力站到今天这个位置只是为了把她留在身边,可是她却清晰无比的告诉自己她要离开。 第8章 离去成词2 自从惹了嬴政不快后,江敛玉就再也没出过门。 她被禁足了! 那件事她自然也不会和他们二人讲。 宫殿里整日只有僖儿与津渡二人陪着她,偶尔还可以看到嬴政派来的人打扫,隔三差五还会送些新奇的小玩意。 江敛玉无心于别的事,正好乐得清闲,一连几日下来都在和津渡研究如何做冰鉴。做出了好几个四不像之后,冰鉴的雏形总归是有了,最后还是津渡出了一趟宫找复霄帮忙做出来的。 只是才做出这东西,就要准备陪嬴政去围猎了,津渡当然不愿意让她和僖儿去,便央着让他代替僖儿,提议自然也被僖儿呸了回去。 “你还要不要脸啦?我得伺候姑娘更衣洗漱呢?你去做什么?耍流氓吗?” 津渡气的想杀人,最后还是江敛玉把他拖走了。 一边津渡气的想杀人,另一边却是真的有人想杀人。 【甘泉宫】 傍晚吕不韦要出宫之时,太后的人却来请他,说有要事商议,他不胜其扰,以为是太后想让他过去而找的借口,但是转念一想,有嫪毐在,太后不可能继续纠缠于他的。 既然如此,便是有要事了,他无法拒绝,便随着甘泉宫的人一道去了。 下人正在给她揉肩,太后眯着美目似乎很是惬意的样子,半老徐娘依旧风情不减,明艳如故。她见吕不韦来了便挥退下人。 吕不韦面上沉稳,自然的坐下,问道:“太后有何要事相商?” “我也不想和相邦绕弯子,相邦知不知道江敛玉?” 吕不韦皱着眉费力的想了半天,他一向记性极好,很多人过耳不忘,可见江敛玉在他眼里存在感很低。 半晌他迟疑的问道:“是江衾昼的女儿吧?暂住王宫的那个?” 太后似乎轻笑了一下,不只是在笑一向心机深沉的吕不韦在这事上心思简单,还是在笑江敛玉存在感低微。 “大王心悦此女?依相邦看该如何处置?” 他眼中的血丝多的吓人,疲倦的问道:“此女有何不同吗?” 太后讽刺的笑道:“不同?是太不同了。大王对各国公主都没有一个中意的,看都懒得看一眼,可是对此女,他笑得可是很真诚呢!而且相邦猜不到他为何迟迟不肯立王后吗?” 此话一出,吕不韦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嬴政后宫的人他本人似乎大多数未曾见过,更没有留意过她们。 吕不韦还曾夸奖他不为色困,乃是明君,必能成就一番事业。可是如今想来,他脸上都有些烫起来,仿佛又看到嬴政那张似笑非笑嘲讽至极的表情,还有那句“你懂什么?”。 “依太后所见呢?” 太后这才收起面上不善的笑:“若他如此心悦的是哪国公主,我必然绝对赞成,可偏偏他心悦的是身份低微的商贾之女。” 说完她摇了摇头,似乎十分惋惜:“我一个女子想不了太长远,望相邦告诉我该如何呢?” 吕不韦轻笑:“留不得则杀之,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可是没想到太后竟是如此狠心之人,救命恩人的女儿都能下杀手,当真是好手段。” “那日我先后暗地里提醒过他们了,政儿并不为所动,玉儿确实和政儿说过要离开,可是政儿这个傻孩子竟然把她禁足了,摆明了告诉我他就是认定了这个人。” 幽幽叹了口气,她接着说道:“逼我这么做的人是政儿啊!为了秦国大业,她牺牲自己没什么吧?相邦觉得呢?” “自然,没有任何人能比大王更重要,没有任何事情能比秦国大业重要。我知道怎么做。” 太后见他表态,便又道:“相邦,忘了说,明日她会陪大王去围猎,三天时间,不声不响的解决一个小姑娘没问题吧?” 太后说完,吕不韦似乎很头痛的离开了甘泉宫,她这才放下心来,她知道,只要吕不韦出手,没有办不成的事。 第二日天还未亮,宫中就忙碌起来,江敛玉要带的东西不多,早就准备妥当,大王的宦官来接时她已经等了很久了。 “姑娘,您准备好了便随老奴走吧!” 僖儿笑着应道:“公公来迟了,玉儿姑娘可早就准备好了。” “大王是想让姑娘多休息一会儿,这才叫老奴压着时间来唤姑娘,倒是没想到让姑娘久等了。” 眼看僖儿又要说话,江敛玉赶紧把她拉到身后:“无事,多谢大王一番美意。” 嬴政派来的人懂规矩,话不多很实干,一路上几人都安安静静的,唯有凌乱的脚步声。 咸阳宫前,数辆马车排成一长列,侍卫在马车两侧围了四列,都已蓄势待发,江敛玉更是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过去的。 嬴政派去找江敛玉的侍者不能靠近车架,便指了等我马车的位置,江敛玉一开始还担心找错马车,看到那天帮自己解围的侍者后,她才放下心来。 “公公,大王呢?” 赵高回过头就看到发丝微乱的江敛玉,便出口提醒她整理仪表:“玉儿姑娘,大王昨夜没休息好,现在在马车上休息,姑娘便在后面的那辆马车上,跟在大王身后。” 江敛玉自然没有异议,二人前几日才闹了不愉快,如今见面自然谁都不免觉得尴尬,还是不见为好。 江敛玉上了马车,车队才缓缓前行,江敛玉看着马车离王宫越来越远,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马车摇摇晃晃许久,突然速度慢了下来,想必猎场便在此处了。 江敛玉坐直了身子,突然感觉有人握住自己的脚踝,她的心漏跳一拍,难道是仇家吗?可是仇家不可能混上秦王宫的马上。 她正在胡思乱想,那只手拉了拉她的腿,对方并没有恶意,她大着胆子低下头去看,这一看倒真是吓了一跳,津渡不知何时藏在了马车上,正横躺在座下。而马车刚好有一人宽。 她怕惊醒僖儿,不敢声张,轻声问他:“你怎么上来的?” 津渡嘻嘻而笑:“你今天一早上都没见到我,难道你没猜到吗?” “你胆子也太大了,被发现小心拖出去杀头。” 津渡满不在乎的撇嘴道:“我和他们大王一起玩泥巴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在哪个阴沟当阉人呢!谁敢动我。” 江敛玉摸摸在心里给他竖起了大拇指,忽而发觉他这样似乎不太雅观,嗫嚅半天还是觉得有必要说:“津渡,你不如起来再说。” “我在这躺着挺好的,挺有侠盗风范的,你说我和师父当年有几分相似?” 江敛玉抬起头并不想理他,津渡在底下又抓着她的脚腕,不依不饶的继续问,非要问出个结果。 这时马车停下了,外面有人布防守卫,随行侍者在搬运箱子,嬴政的马车一点动静也没有,赵高也在马车边静立。 “玉儿,其实几天前你们说的那些我都听到了,你为何和他说假话,我知道那不是你本意。” 江敛玉被他问的愣住,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才道:“他是一国之君,而我呢?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我凭什么告诉他我心悦他?津渡,我不能说,也不配说。而且,我得活下去。” 底下的人好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津渡才小声道:“玉儿,一会想个办法打掩护,我想办法从车上下去。” 江敛玉忍着笑,问道:“我拖住大王你想办法避开那些人吧!” 听到底下的人闷声“嗯”了一声,她才感到疑惑,把头探下去轻声问道:“你为何不光明正大的出来?反正你和大王一起玩泥巴的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在哪个阴沟做阉人。” “我要暗中保护你啊!让人知道了就不叫暗中保护了。” 江敛玉憋笑憋出内伤,刚想叫醒僖儿,车外便传来赵高的声音:“玉儿姑娘,大王请您下车。” 江敛玉还没反应过来,僖儿倒是先惊醒了,她一脸迷茫的看向江敛玉,问道:“大王?请您下车?那我们下去吧?” “嗯,走吧!”说完她率先起身,马车外有人掀开帘子,她便躬身下了马车。 嬴政就站在前面那辆马车旁边,几位铁甲在身的小将站在他旁边,嬴政只是看着她并没有动作,他身后的十几只眼睛也只是盯着她,没有动作,她顶着众人审视的目光缓步上前,俯身道:“大王。” 嬴政自然察觉到了她有些怯畏,便对身后的人摆摆手,道:“都散了,各自去忙吧!” 于是连带着僖儿在内的一众人都识相的走开了,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他们二人了。江敛玉想到津渡还在马车上,得想个由头把嬴政引走。 正苦思冥想之时,嬴政叹了口气,说道:“不如去走走吧?” 说完转身就走,他步子缓慢,江敛玉三两步就跟上来了,走了有一会儿,确定附近无人,嬴政才停下了脚步,迟疑的问道:“玉儿……讨厌我了吗?讨厌那天我说的那番话,讨厌我粗俗无礼的行为,讨厌我蛮不讲理将你禁足?” 她摇了摇头,然后发觉他背对自己,好像看不到,才出声:“大王别多想,玉儿没有讨厌大王。” “你以前一直叫我什么你还记得吗?” 江敛玉沉默,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 嬴政却好像并不期望她会出声回应,自顾自的说:“玉儿长大了,这次才是真的长大了,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若是你最艰难的时候,陪着你的人是我,会是怎么样的?” “大王,事情都过去了,无论如何都无所谓了,我也……不想再提起以前。” 他一愣,随即释然:“也对,都是我不好了,日后不提了。这几天我也认真的想过,玉儿既然已心有所属,那我便应当祝福玉儿。虽然玉儿在王宫的这段时间里我确实很放松,但是天下无不散之宴,无论如何那日都是我过激了,在此给玉儿道歉。” 江敛玉胸口蓦然一痛,她强装镇定的告退,转身,离开。 直到她惊觉自己找不到路了才发觉眼前一片朦胧,两行清泪未干。 她是很久都没再掉过眼泪的人,早已经习惯了凡事要坚强,她本以为当年把这辈子的泪都流光了,万万没想到这个人却能轻易把她击溃,可能那天她说出那般决绝的话,真的令他失望透顶了吧。 一般人迷路最先想到的就是如何找原路,可是江敛玉一路上浑浑噩噩,走的跌跌撞撞,她哪里有心思会去看路。 她满心想的都是她要逃离这里,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随她怎么哭怎么闹,至少那样或许就没有现在这样难受。 她缓缓坐到地上,捂着心口,喉咙和心口剧痛无比,像很钝的刀在心口反复的刺,一次刺不穿便拔出来再刺。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她埋首在膝盖,肩膀一耸一耸的抽泣着,突然一双手搭上她的肩膀。 第9章 离去成词3 “姑娘,该起身去甘泉宫了。” 江敛玉悠悠转醒,这才发觉夜半又梦少年事,年少时的放肆与美好终似黄粱一梦,醒来就不复存在。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起身披衣。 门外的人也推门入内,帮她梳洗更衣。 “姑娘,这衣服又是自己做的吧?你想要什么样式只管和太后说一句便是了,为何要事事亲力亲为,劳神费心的?你可知为何历国历代君王都最宠爱的都是姬妾?” 江敛玉温升道:“你是不是想说因为姬妾总是保养最得当的,不似夫人那般案牍劳形。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身后的僖儿眨了眨眼睛:“姑娘知道又如何,无论如何都不肯让自己闲着。” 江敛玉正要开口,津渡便从门外探出头,抱怨道:“你们也太慢了,我都等了这么久了还不出来。” 僖儿刚帮江敛玉穿好衣服,吓出一身冷汗,笑骂道:“呸,天杀的津渡,就属你事儿最多,出去等着去,下次再敢姑娘换衣服的时候往里看我就要你好看。”说完一脸凶恶的拦在江敛玉身前。 “呵,给我看我都不看!”说完他就抱着剑转过身,避开了江敛玉的目光。 粗略收拾一番几人便去甘泉宫了,江敛玉一进门便碰到嬴政,他安坐于太后对面,头微低着,眼帘垂下。 察觉到有人来他才抬起头看过了,一见来人便眉开眼笑道:“玉儿来了,母后和我等你多时了。” 嬴政面如冠玉,早已是风度翩翩的少年了,明眸皓齿,剑眉星目,眼中含笑的看着她,不可侵犯的君王之相在此刻仿佛完全不需要一般尽数抛了。 虽然太后和大王都对江敛玉极好,但她自知身份如何,该有的礼数一点不能少:“见过大王,太后。” 太后摆手:“快起来,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在这没外人我们就是一家人一般,快坐过来说话。” “是。” 几人闲话几句嬴政就被人请走了,只剩下太后与江敛玉二人,她这才感觉没有拘束。 “玉儿,你这戴的好生新奇。” 江敛玉摸了摸发上戴的朱翘,对太后解释道:“这是我无事时做出来小东西,看起来倒也有趣。” “你在这咸阳宫怎么玩也没人管你,但是出去可千万注意仪态,姑娘家小心让人家说了闲话,有损闺名。” 说完,太后便命人取了一个精致的紫金函,打开一看闪瞎了一众人的眼,里面满满一盒名贵的首饰。 太后将它给了江敛玉,道:“这些你拿去,若不喜欢只管和我说,我再命人从宫外搜罗些。” 几年前江敛玉曾在洛无翊那里认识过许多名贵的首饰,对于这些东西再熟悉不过了,这些东西各个稀有珍贵价值连城,她自然不敢接受,连忙将盒子退了回去。 “太后,这太贵重了,玉儿暂时叨扰就已经十分过意不去了,这些玉儿万死不能受。” 太后却反握住她的手:“玉儿,大王把你看做妹妹,我更是将你看做女儿,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再贵重的东西能贵的过我们之间的情分吗?快些收下,莫非是玉儿嫌弃才不肯收的?” 她的话实在无法让人再拒绝,江敛玉无奈,只得收下。 太后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我把你当做女儿,大王把你当做妹妹,我们对你好也是自然,望你不要有非分之想。 二人又闲话几句,赵姬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乏了,江敛玉识相的告退了。 这一路她心里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太后一直都对她极好,因为从前江衾昼有恩于她,温言君更是视她如姐妹,千般照顾。江敛玉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嬴政整日忙于读书习武,且年幼时的嬴政话少,甚至于江敛玉对赵姬都要比嬴政这个亲儿子亲。 她一路低头沉思,直到视线中出现一双金丝绣文的鞋子才猛然回神。 抬头正是嬴政! 他笑道:“玉儿想什么如此出神?” 江敛玉脸红道:“无事。” 嬴政略有些失望的道:“罢了,既然玉儿不想说,那我便不问了。津渡呢?” “津渡和僖儿出宫去了,我让他们去想办法找些冰块带回来。” “要冰块做什么?你想要便告诉我一声就好了,我派人去找不是比你派人去找有用吗?” 她微微一笑,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津渡可以找复霄帮忙,僖儿是自己要跟着津渡去的。” 嬴政转身慢慢走着,江敛玉也跟着他走。只听他问:“津渡当真不愿意带兵打仗去吗?” 闻言江敛玉眨了眨眼:“他说不愿。” “我知道他一直在你身边跟着是想护着你,可是有我在谁能伤你一分一毫?”嬴政忽然转过身,极其认真的说道。 见江敛玉不语,他又道:“玉儿,你信我吗?” 江敛玉轻笑,脸颊上的梨涡清浅,眼中星光点点,面庞洁白无瑕,如绝世美玉般纤尘不染,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坚定的道:“我信大王。” 嬴政严肃起来,浑身散发一股不容侵犯、庄重威严的君王之气,可是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少年意气风发,全然一副玉树临风潇洒少年的模样。 他此刻便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江敛玉接着道:“可是大王,我暂住咸阳,总归也是要离开的,总有您护不了我的地方啊!” 嬴政笑容凝固在脸上,上前一步抓着她的胳膊,问道:“你不在咸阳你要去哪?咸阳宫哪里不好吗?你要离开?” “咸阳宫很好,可是我却不能在这里一辈子啊,我总是要离开的不是吗?” 嬴政急躁,便脱口而出:“为何不能在这里一辈子?”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脸色涨红,但仍旧紧盯着江敛玉,不肯退让。 江敛玉来咸阳宫已经半年有余,这半年中,便是再愚钝的人也都看得出嬴政的情意,她又如何不知呢? 她幼时顽皮,虽然怕一脸阴沉的嬴政,但每次一有机会便忍不住要气他、挑逗一下他,一开始自然只是为了好玩,并且出于报复心理。 可是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后,她又怎么能说自己心中没有一丝波澜呢? 从前她是朝凤阁金枝玉叶的大小姐,他是秦国的小小质子,喜欢他也不敢说。 而现在她是无依无靠的江敛玉,他却是一国之君,喜欢他也不能说。 她深吸一口气,道:“实不相瞒,我已有心悦之人,等时机成熟我便要离开了。” 嬴政呆滞,抓住她胳膊的手不断收紧,疼的她倒吸一口冷气。 半晌,嬴政放开她,想个委屈的孩子一般,问道:“你不是说等我的吗?” “对不起大王,变故太多了,有些事情谁也说不准。” 他仍旧问:“可是你不是说了等我吗?” 江敛玉低头道:“是我辜负了您的信任,您便当江敛玉这个人死在了邯郸吧!她不值得您的同情和怜悯。” “同情?怜悯?” 江敛玉还要再开口,嬴政却挥手:“来人,送江姑娘回去,让她好生休息,好好照顾江姑娘,不可怠慢分毫。” “大王……” 嬴政没听到江敛玉说什么,只听到那一声大王,却也觉得无比讽刺。 曾经她万人之上,他努力站到今天这个位置只是为了把她留在身边,可是她却清晰无比的告诉自己她要离开。 第10章 离去成词4 江敛玉知道自己见到沈青那一刻,极力忍着眼泪的表情一定很难看,所以她试着挣扎了一下,发现徒劳无功,就一头扎进沈青怀里大哭出声,完全不顾及形象了。 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即使再坚强心也不是铁打的,自从离开邯郸就没了音讯下落不明的沈青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再见故人她再也控制不住压抑了这么多年的情绪。 沈青一只衣袖里空荡荡的,面上有着掩不住的倦色,明明才是而立之年,鬓角却生出了些许白发。 当年俊朗恣意、潇洒不羁的少年再也回不来了,如今的沈青成熟稳重,短短的胡茬写满了这么多年历经的沧桑,可他的眼睛依旧明亮、一尘不染,干净纯粹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坚毅,像当年和江衾昼诀别时一样,那双眼睛现在依旧让人没来由的感到心安。 他用仅剩的一只手轻抚江敛玉的背,帮她顺气,没有说话。 江敛玉慢慢冷静下来,她看着沈青空空的左袖,眼泪大滴大滴的砸下来,哽咽着问道:“沈青,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糟?你的手臂怎么回事?” 沈青拍了拍江敛玉的肩膀,安慰道:“不小心弄的,早就没事了,别哭了小姐。” 听到熟悉的称呼,她有一瞬间整个人凝在原地,仿佛回到了以前,回到了所有人都在邯郸的时候,一切变故都没发生,她有着安定安宁的生活,有着宠溺她的双亲,有着彼此相熟的玩伴。 江敛玉抹了抹泪,抓着他的右臂,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沈青,叫我玉儿吧!那个称呼我们都忘了吧!” 听了她的话,在一旁的秦王政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藏在衣袖之下的手指微蜷,晶亮的眸子暗了一瞬,瞬息之间又恢复清明。 “你告诉我这些年你到底去哪了?发生了什么?你的手臂怎么回事?一定很疼对不对?”最后一句话她是抓着沈青的左袖问的。 沈青叹了口气,思绪仿佛随着江敛玉的问题回到了江家最艰难的那段岁月。 - 五年前,江家遭难。 江衾昼在魏国的势力一向隐藏的极好,可是不知是何缘故,一夜间被清剿。 魏国不大也不小,不是最强也不是最弱,江衾昼最初选择把朝凤阁一部分精髓力量安置在魏国,有一部分便是这个原因。大国内部过于杂乱,一个不慎就容易引火烧身;小国内部则没有生存余地,根本容不下朝凤阁这样的江湖组织存活。 魏国处于几大强国之间,便于交接阁中的任务,最重要的是,魏国是最适合朝凤阁落脚的地方之一。 如今天下战火不断,游侠名士不少,可是江湖组织极少。江敛玉活了十四年,只听说过两个,一个是父亲的朝凤阁,一个是洛无翊的镜阁。还有多少这样的组织江敛玉就不知道了。 因为从来没人对江敛玉说这些事,她之所以知道洛无翊的镜阁也是因为他与父亲交好,所以她对除了父亲和洛无翊以外的事一无所知。 江家上下都不希望她接触朝凤阁,不愿意让她掺和进朝凤阁的恩恩怨怨里,所以从小就被严加看管,从来不许她随便出门,可是幼时性子顽劣,越是不让她做的事她就越是感兴趣。 江家人中都对她看得很严,唯一不同的就是沈青,他隔三差五便带她出去鬼混,上到堵坊,下到民巷,在江衾昼眼里,沈青简直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以至于事发当天,江衾昼疯了一样满邯郸城找江敛玉。 当时的江敛玉尚且只有九岁,看到满眼血丝、表情阴冷的父亲,她整个人吓的瑟缩了一下。父亲在她的印象里,从来都是最娇纵她的人,以往被父亲抓回家去最多加以训斥几句,然后关几天,关完她仍旧屡教不改的再犯。 看着眼前的江衾昼,江敛玉第一次有了紧张不安的感觉,她低下头不敢看他。父亲在她面前从来都十分慈祥和蔼,说话很温和,对她极尽宠溺,她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玉儿……”江衾昼一开口,声音哑到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缓了一口气,“玉儿从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你这样就不怕以后再也见不到我吗?” 江敛玉当时吓的呆住,她预想中最坏不过的结果就是挨顿毒打,可是父亲这样一句话却让她感觉比挨顿毒打还可怕。她从心底感到一丝真实的恐惧,并且慢慢的被无限放大,她瞪大眼睛看着江衾昼,生怕一眨眼父亲就不见了。 江衾昼除了看起来很是疲倦好像并没有什么其他变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江敛玉深深地认识到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 她扑上去抱住江衾昼,刚喊了一声“爹爹”,眼泪就滚落下来,浑身颤抖着,带着哭腔道:“爹爹,你怎么了?玉儿怕,怕再也见不到爹爹,玉儿听爹爹的话……呜呜……爹爹……” 江衾昼未曾责怪沈青,带了二人就走,一路上的人见了都不免要多看两眼行色匆匆的几个人。 江敛玉在江衾昼怀里抽抽搭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嘴里一直重复喊着“爹爹”,现在只有哭才能缓解她内心的恐惧,她双臂紧紧环绕着江衾昼的脖子,偶尔抬手抹眼泪,别说是江衾昼了,就连沈青看了都心疼的要死。 几个人到家时,江敛玉担忧的抬头向院子里看去,庭院依旧,草木依旧,只是人却少了,仅剩下的几个人也都在背着行囊往外走。 温言君在门口发放盘缠,在场家仆都眼圈红红的。江家一向待他们极好,即便此时飞来横祸,也惦记着家仆离开江家后短时期的生活,让人怎能不心酸不落泪。 江衾昼站定在温言君面前,将江敛玉放下,道:“你带玉儿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我们明日一早就出发离开邯郸。” 此时已近黄昏,家里只剩下几个不愿意离开的旧仆,他们无论如何也要与江家同生死共存亡,江家的家仆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家中都有妻小,因感念江衾昼的知遇之恩,迟迟不愿离开。 江衾昼稳住声线道:“诸位若真的想帮我,便都走吧!不拖延时间便是在帮我了,你们的情意我江某都放在心里了,若日后还有机会,我们必然再聚!” 说完他侧身让出一条路,几个人面面相觑,失望的垂下眼帘,走到江衾昼面前,深深鞠躬致敬,然后才垂头丧气的离开了,一路上频频回头,望着那风中飘摇不定的灯笼,和熟悉的两个烫金大字“江府”。 还有机会吗?真的还有机会吗? 因遣散了家仆,温言君便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饭菜,足足可以坐十几人的桌子边却只有六个人,江衾昼,温言君,复霄,沈青,津渡,江敛玉。 几人默默无言,用过晚膳温言君便送江敛玉和津渡各自回房休息。江衾昼三人则在书房迟迟没有出来。 江敛玉怕黑,从来不敢自己一个人睡,以前沈娘在时,睡觉都会有沈娘陪着,几年前沈娘去世后,她身边便又来了个小丫头,可是今晚便只有母亲温言君了,所有人都走了。 深夜,她迷迷糊糊醒来,发现母亲不在身边,猛地惊醒,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她连滚带爬的滚下床,连鞋都没来得及穿便向母亲的院落跑去。这条路上也不再像以前一样灯火通明,从前连路上的石头都照的清晰,可是今夜却只是偶有几盏灯亮着。 她跑的太急,被绊倒了好几次,手上和膝盖都被磨出了血也不敢停。她跑进温言君院子,烛火已经熄了,门却开着。 津渡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的呆站在门口,江敛玉上前去推他,他仍旧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丢了魂一样。江敛玉顺着他凝视的目光看去,一根白绫悬在梁上,一个毫无生气的女子挂在白绫上,那个女子背对门口,但是那身衣服所有人都再熟悉不过了。 她惊恐万状的极力瞪大眼睛,目呲欲裂,一瞬间仿佛被人卡住了喉咙,想大喊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动想逃跑,腿却好像被卸了一样。江敛玉喉咙和心口剧痛无比,整个人浑身冰冷,仿佛经历了雪崩被雪埋住,喘不上气发不出声音,也动弹不得。 两个孩子都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和那个面色安详柔和的女子一起走了一般。 不知道站了多久,一个身影快速的从院外进来,看到这情形便知道大事不好,他一跃进屋,巨大的冲击使他浑身一震,仿佛五雷轰顶,全身气血上涌,头胀的要裂开一般。他心跳如鼓,前所未有的绝望将他淹没。江衾昼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那人抱下来,颤着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瞬间眼泪飚出。 他哽咽着,一遍又一遍的唤她乳名,以往都会温和的笑着回答他的人,此刻身躯冰冷的躺在他怀里。他埋首在她鬓边,不肯放弃的轻声喊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像是轻声唤醒熟睡的心上人那般小心翼翼,他多希望她能像以前的每个清晨一样,在自己怀里悠悠转醒,然后对他粲然一笑。 那个惊艳了他一辈子的笑容恐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吧! 江衾昼任由眼泪砸在她的脸颊上,忍无可忍的低头狠狠的擭住她的chun,只是贴着并没有任何动作,他知道怀里的人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江敛玉不知何时浑身脱了力,伏在地上大哭起来。她脑海中都是温言君哄她睡觉时说的话。 “玉儿长大了,长大了就要做大孩子该做的事了,以后不能任性,不能挑食,要试着自己一个人睡。还要听你爹爹的话,听复霄的话,听沈青的话。还有,以后不能玩弄津渡,那样的话会惹人讨厌的,而且娘亲也会不高兴的。玉儿听懂了吗?” 此刻的江敛玉根本发不出声音,她一直在点头,不住地点头。 复霄和沈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呆滞在原地的津渡,再然后便是wen着温言君的江衾昼,还有伏在地上不断哭着点头的江敛玉。 复霄最先镇静下来,他捂住通红的眼眶缓了一会才松开手,深深呼了好几口气便迈开步子走到书案前,一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信纸静静放置在上面。 “阁主,这里……”复霄的话还没说完就闭口不言了,他的声音已经哽咽得不能听。 江衾昼毫无反应,两个孩子内心自然更是早已崩溃,沈青此刻也已经冷静下来,抢上一步拿起信。温言君向来不是话多之人,可是信中满篇都是对五个人的叮嘱,反反复复唠叨,唯一提到自己的便是让几人把她埋在后院,她说她累了,不想再奔波了,别为了她耽误时间,天亮就按照原计划出城。 沈青看着熟悉的字迹,眼圈登时就红了,他过去把江敛玉从地上抱起来,揽在怀里。 江敛玉哭的撕心裂肺,好像只有伏在地上她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心才会好受一点,她挣扎着要从沈青怀里挣脱,沈青却将她箍得更紧。 “玉儿,玉儿,你别这样,你娘让你听话,你忘了吗?” 听了他的话,江敛玉愣住了,不再拳打脚踢的挣扎,而是把头埋在沈青怀里闷声大哭。 复霄看完信望向江衾昼,他仍旧没有任何反应。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六个人早如一家人一样了,他并不是冷血之人,他的难受不比别人少。先是朝凤阁摇摇欲坠,接着又是夫人自戕,他一时也受不了这种巨大的精神刺激,大脑乱成一团失去思考力。可是眼下这种情形,必须有人保持冷静,江衾昼和沈青自然都不可能了,那么他必须是那个人。 想到这里,他径直向外走去,忽然江衾昼开口了:“复霄,把池中水放了,里面有石棺,将夫人安置在那口石棺中吧!” 江衾昼声音很冷静,冷静到可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已经从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复霄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抱着温言君率先一步走出去了,复霄反应过来,赶紧一把捞起津渡,和沈青递了个眼神,紧跟着走出去了。 后院中的小湖附近还有一个小池子,里面有一口石棺,是江衾昼给自己准备的,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那口石棺确实用上了,却不是用在江衾昼身上的,而是用在他的枕边人身上的。 复霄跳下池子摸索一番,然后拧动了机关,池子的水位开始慢慢下降,江敛玉并不知道父亲和复霄要做什么,直到露出那口棺材。 她挣扎着从沈青身上下来,双腿发抖的走到父亲面前,抬头看着父亲怀里沉睡的人,脖颈上青紫的痕迹刺目。 她哭着抱住江衾昼的腿,哭喊道:“爹爹不要……我……我想……娘亲……娘亲……娘亲……” 江衾昼蹲下身,将江敛玉也搂在臂弯里,他知道,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一家团圆了。江衾昼任由江敛玉如何哭求,只是闭目不语。 复霄打开石棺,顿时僵在原地…… 第11章 离去成词5 石棺之中,一具尸体赫然入目,那人已经化为白骨,身上倒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剑,剑身刺入了黑衣,上面的血迹早已凝结成暗红色,显而易见,这个人是被这把剑穿心而亡的。 复霄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人,但是既然有人把他放在这石棺中,那就说明那个人很熟悉江府,想到这里,他皱着眉头看向江衾昼。 江衾昼早已察觉到不对劲,放下温言君快步到石棺边,只是看了一眼,他就微微眯起眼睛,这个人在场的其他人都不认识,但是对他来说却是再熟悉不过的。 棺中那把剑曾经无数次和“惊宸”指向同一个方向,棺中那人曾无数次和江衾昼并肩作战,他们是可以将后背交付彼此的交情,即使这个人化成灰他也认得。 他眸色暗了暗,沉声轻轻道出两个字:“徐巳。” 徐巳正是江衾昼安排在魏国的分舵舵主,四年前就再也没了音讯,不知是死是活。恐怕连魏国大梁分舵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舵主已死。 朝凤阁有九个分舵,九个分舵主。每个分舵主都知道自己效命于江衾昼,并不知道其他分舵的存在,可以有效避免相互勾结;分舵主手底下的人只知道拿钱办事,并不知道真正效命的人是谁,以至于出了分舵主没人知道江衾昼才是朝凤阁阁主。 如此严格的各层管理具有极强的保密性。优点就是江衾昼只需要管理好九个人便可以掌控好整合朝凤阁。弊端则是分舵主是关节一样的存在,一旦分舵主出现意外,江衾昼只能带阁主令亲自出面解决,调换新的分舵主。 徐巳失踪的这四年间,江衾昼一直在等他消息,并没有更换魏国大梁的分舵主,以至于出现了那样的乱子。 复霄试探着问道:“阁主,这……捡出来葬到别处吧?” 江衾昼摇了摇头:“带着吧!老朋友了,最后并肩一次吧!” 复霄听了江衾昼这话,楞楞的看着江衾昼没有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慢腾腾的将徐巳的尸骨收拾起来装进黑衣包好,拿出那把生了锈的剑,这才发现一根黑色发带,便用它把黑衣捆好,方便带在身上。 江衾昼转身走到温言君的尸体边将她抱起来,转身走向石棺,江敛玉匆匆跟过去,一脚踩空掉下去,摔得脸上生疼也顾不上,直接连滚带爬的追到江衾昼身边。 她扯着江衾昼的衣袖,抬起头问道:“爹爹……玉儿……是……是不是,再也……再也……见不到……”她怎么也说不出“再也见不到娘亲了”这句话,但是谁都知道,她问的这句话,对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 江衾昼将温言君放进石棺,低头看着泪和血一起顺着脸颊往下流的江敛玉,面无表情的摸了摸江敛玉的头,抬手擦去了她脸上的血。 任凭江敛玉反复的问,江衾昼也答不出一句话来,他只能说“是”,但是他怎么能狠心说出那个残酷的真相呢? 江敛玉双手扒在石棺边,借着月光看清温言君安详苍白的面孔,眼睛红肿,抽噎着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沈青和复霄看得心头大恸,窒息感扑面而来。五个人中,自始至终都没有情绪波动的人只有津渡一个人。此时他也站在石棺边,瞪大眼睛努力的盯着温言君看。 江衾昼揉了揉眉心,闭着眼调整了一下情绪,再睁开眼时,眼中只剩下让人感觉害怕的沉静,太过沉静了,像将生死置之度外看破凡尘俗世一般,无波无澜,只余死寂。 江衾昼将棺盖缓缓合实,江敛玉眼中蓄满了泪,什么都看不清,她张着嘴巴,所有话都卡在喉咙里。眼前越来越模糊,直到感觉头一沉,身子一轻,就再也没有任何感觉了…… 江衾昼怀里抱着在巨大打击下晕倒的江敛玉,沉声道:“沈青,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阁主尽管说,沈青上刀山下火海,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鞍前马后不必,你替我逃吧?” 沈青愣住,瞪着眼睛看向江衾昼,他艰难的开口:“阁主此话何意?” “我和复霄带两个孩子和洛无翊碰头,你替我带着阁主令和文书逃。等他们安全了,我就放出风声引开那些人,你再想办法去郢城和复霄汇合。记住,能不战则不战,只需逃,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只要你活着,朝凤阁就没倒。 “如今敌暗我明,我并不知道敌人对朝凤阁的态度如何,不知是想要灭还是想要收。现在唯一确定的就是他们的第一目标是我,阁主令绝不能在我身上,你和复霄中间必须有一个带着阁主令逃走,你认得洛无翊,可以轻易地找到他,但是复霄不认得,所以这个担子就落到你身上了。” “阁主,不能这样,我们一起走吧!朝凤阁没了我和复霄可以陪您东山再起,可是……” 江衾昼却笑道:“沈青,我打打杀杀一辈子了,我累了。朝凤阁毕竟是我一辈子的心血,我迟早化为黄土,但是朝凤阁不会。把它留下吧,留给谁都好。只要留下就好……沈青,你答应我,必须帮我把朝凤阁留下来。能做到吗?” 沈青盯着江衾昼良久,只觉得眼中刺痛,他缓缓半跪在地,道:“阁主,沈青领命,沈青绝不负阁主所托,誓死保护小姐,誓死保护朝凤阁。” 自从那天离开邯郸城,沈青就不知所踪。 - 江敛玉看着沈青,突然眼睛一弯,竟是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又涌了出来,她轻抽一口气:“沈青,你还和从前一样,你的眼神依然像以前一样干净纯粹,可是我不一样了,我想……报仇……” “不,玉儿没变,是玉儿长大了。不管玉儿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嬴政上前一步,对沈青道:“沈大人一路风尘仆仆,想必也累了吧?不妨先休息一下。” 江敛玉侧头看向身边的嬴政,他则对她笑着眨了眨眼。 沈青看在眼里,略微有些不自在,只能胡乱应道:“多谢大王厚待,沈青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大王这一声大人,沈青实在受不起,大王叫我沈青便是。” “好,那你好好休整一番吧!围猎需要三日,三日后我们才会启程回王宫,沈青若无事,也来凑凑热闹吧!” 沈青望向江敛玉,后者毫无反应,沈青便也顺着她的表情演下去,笑道:“多谢大王。” 江敛玉和沈青好一番叙旧,外面来人催了嬴政好几次,二人才和沈青道别去了猎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