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来运转》 第一章 花?对了,要买花! 「居然忘了这件事。」夏攻城握著方向盘,喃喃自语。 如果不是刚才与一辆载著花种的小发财车交错而过,提醒了他,只怕他一路开到小港机场都不会记起这档子事。 怎麽会忘了呢?他懊恼地把租来的汽车靠边停好,取来放在身旁的公事包,将行事历给翻出来查看。 行事历上密密麻麻记载了他出差的行程,翻到今天下午的纪录—— 1:30pm,赴「远达公司」开会。 3:30pm,会议结束,离开「远达公司」。 3:45pm,打电话给台北家中的钟点女佣,确认今日到家时分,预计通话时间,十分钟。 4:00pm,赴「易扬企业」取下半年度相关税务文件。 4:27pm,抵小港机场候机,并到附近的租车公司交还汽车,完成退租手续。 4:37pm,入关。(咖啡及午茶时间:二十三分钟。) 5:45pm,抵达台北松山机场,十二分钟内必须离开机场。 6:30pm,抵达小曾的婚礼会场,中途最多只能塞车十七分钟。 很好,完全没有任何关於「买花」的纪录!夏攻城收好行事历,嘴里咕哝几句。 回台北之後要记得提醒新来的秘书小姐,下次当他要求把「每项细节」都记录下来的时候,那就是「每一项」,多一样不可,少一样也不行,无论如何琐碎的事情都比照办理。 所以说,他讨厌动不动换个新助理就是这个道理。每换一次新人,就表示彼此都要再花时间习惯对方的做事方式,而他的工作表也要乱上好一阵子才能进入常轨。 现在该怎麽办? 他发动汽车,开始在大街上搜寻。 回台北之後,虽然还有十七分钟的误差值,可是北部下班的车潮一定把他的时间卡得刚刚好,这表示他得在上机之前就买好花,一路捧回北部去。 勉强排开因突发事件而产生的不愉快,他开始认真地寻找,沿途会不会正巧冒出一家花店。 现在虽然才下午四点出头,可是南台湾最近被一个低气压环流所笼罩,大清早便开始下起了滂沱豪雨。狂烈的雨珠击打在挡风玻璃上,能见度顶多只有十公尺。 大马路上未能有所斩获,他只好转入一条较宽的巷弄里,试试运气。 「该死!」夏攻城边开车边喃喃低咒著。 他最讨厌没有目标的搜寻,最讨厌意外,也最讨厌不确定性! 巷子里大多是住家,依然没有花店,他只好再往下一条岔路转进去。 阳光灿亮! 他望著洒进挡风玻璃的阳光,有几分茫然。前一刻还怒马奔腾的大雨,竟然在他转入这条小巷的时候,消失无踪。 艳阳高悬,几阵雀鸟从天空中翱翔而过,地气从柏油路面蒸腾上来,完全就是南台湾六月的热烈风情。 雨呢?积水呢?乌云呢? 街道上除了他租来的汽车,别无其他车影子,两侧建筑物是很普通的骑楼式老公寓,一整片连绵过去,直到远方的另一个转角为止,骑楼却一个行人都没有。 他缓缓驱著车,打量安静寂然的街景,以及太过突兀的天明气清。 忽而,对街一个素雅的招牌吸引了他的注意—— 上真花坊。 太好了!他将车子往路旁一停,下了车,往目的地迅速走过去。 现在时间是四点七分,他只要在五分钟之内选好一束花,仍然可以赶上原订的行程。 推开店门时,一股清新好闻的花草气息迎面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爽。 触目所及,唯有一片绿,没有看到任何剪妥、扎好的花束。 虽然他从没上过花店,倒也时常从门口经过。花店不都是放著一堆鲜艳的捧花吗?这间上真花坊倒是特殊得很。 花坊的面积不大,顶多四、五坪,三面墙是玻璃外帷,可以直接望见大马路的街景。 店面里,沿著墙摆满了高高低低的架子,架子上放著整齐的盆景和植物,有的开了花,有的含苞而立,每种植物都是活生生的,没有任何事先剪下来的花枝,或者先制作完成的捧束。 他在绿意盎然的花店里转了一圈,没有看到任何人。 「老板?」 「您好。」一声突如其来的轻响从他身後飘出来。「先生要买花吗?」 他立刻回过身。 老板出乎他想像之外的年轻及灵艳。她顶多二十出头,黑色的长发迤逦於身後,比寻常人还要雪白的肌肤,清艳绝伦的五官,身上穿著一件很有中国风味的斜襟长衫。 如此古意盎然的美女,再加上四周迷离的气氛,一不小心真会让人误以为掉入什麽时空的漩涡,回到古代里。 夏攻城向来讲求实事求是,店里飘忽的气氛让他感到莫名的不自在。他只想赶快买完花,尽速离开。 「是的。」 长衫美女没有立刻照做,带笑的美眸滑过他一丝不苟的乌发,稳重的横条纹领带,保守的深色西装,很雅痞的小牛皮公事包,以及眉宇间那道严肃的凹线……笑意更加明显了。 如果以世俗的眼光来看,这位客人的条件还算不错。一七九的身高,身材劲瘦有型;五官虽然有点冷峻,却也俊雅悦目;黑发剪成服帖的样式,轻轻一拨就自然成型,不必花太多时间整理。手工缝制的西装及小牛皮鞋子显示他是某种程度的「成功人士」——总之,以城市人的观点来看,他属於那种白领阶级的都会新贵。 「会计师或精算师。」她忽然说,声音比他想像中的徐缓,很适合催眠人的那种。「总之是和数字有关的行业。」 夏攻城的眼睛只眨了一下。「花,谢谢。」 对他强硬的回应,美女老板不以为忤。 「先生想买什麽花?」 夏攻城立刻被问倒了。 说真的,他活到三十二岁,还真没有亲自上花店买过花。对他来说,所谓的「买花」就是按内线分机,然後把收花人的地址告诉秘书小姐,这样就算「买好了」。 仿佛看出他的困境,长衫美女主动开口,「你想要洛阳、金粟、子午、谪仙,还是傲霜枝?」 三道黑线从夏攻城的额角挂下来。 花不就是玫瑰、满天星这些东西吗?她讲的那些名字他听都没听过。 「任何可以拿来送人的花束都成。」 长衫美女横了他一眼,「我不杀生,这里只卖活的花。」 第一次听说把花剪下来也叫「杀生」。 「那就随便挑一盆花让我带走,只要上面开了花!」他已经浪费太多时间在这个小插曲上。 长衫美女款款走到一排花架旁,乾脆一一介绍给他听。 「这盆叫空谷兰,山魈最喜欢它的香味;这盆是水莽草,水精经常栽回家供养;这盆是狐纤枝,顾名思义是狐仙最偏爱的植物,还有……」 慢著,慢著,这是怎麽回事?什麽狐仙、水精、山魈? 「我只要一盆,可以在婚礼上送人,的花!」他的口气非常隐忍。 「喔!」长衫美女敛去眼底的顽皮笑意,学他摆出一副正正经经的模样。「那就雪百合吧!取它『纯白如雪,百年好合』的兆头。」 「好,多少钱?」他瞄了眼她指的那盆花。 「一千八百元。」她抱过盆栽,放入一只精巧的提篮里。 会完钞,接过花,夏攻城转身就走。 「且慢。」 他转过头,眉心纠结著。「那些都是真钞,我自己用伪钞灯检验过了。」 我不意外。长衫美女在心里想。 「你误会了,现在正值敝店的周年庆,凡消费超过一千五百元的客人,可以免费获赠一盆小花。」她柔柔含笑。 「不用了。」他立刻婉谢,转头又要走。 「慢著!」美女的口气更强硬了。 夏攻城很想不理她,直接走出去,可是脚步却仿佛有自己的意识,自动停了下来。 「我平时公事很忙,没有时间照顾盆栽,你送花给我,只是害它慢性自杀而已。」 「规矩就是规矩,不可任意违反。」美女拉长了脸,不悦地瞪著他。「你如果怕麻烦,我可以送你容易照顾的花种。」 她的说法,意外地「感动」了他。他自己就是一个处处讲求规则的人,难得看见人家和他同样执著,他反而不好意思拒绝了。 「好吧。」 「这个架子上的小盆栽都符合你的条件,请你自己选一株。」美女挥手向左边的花架示意,每盆花约莫是一个成人手掌的圆周,很适合摆在桌案或者室内的窗台前。 他对花的认知不多,几大排的花架上,连一种都没能认出来。多数的小盆栽都开得很艳丽,只有角落里的一盆青绿没有任何动静,反而吸引了他的注意。 「就那一盆吧。」他随手一指。 「你确定?换不换?」美女偏头看著他,眼中飞快闪过一抹灵黠的笑意,在他发现之前,已经恢复平静。 「不必了。」他没有耐心地瞄了眼手表,七分锺,比他预定的时间多耗两分钟了。 「好吧。」美女温顺地将盆栽捧到他面前。「我的花店在很多地方都有分店,台北也有。将来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可以找找看附近有没有我的店。如果有缘,我们会再见面的。」 这是搭讪吗?他兴趣缺缺地接过第二盆花,转身就走。 「谢谢。」 「对了,先生,那盆小花叫『翠昙』,三天浇一次水就行了,每天入了夜才会开花。」轻灵的嗓音追在他身後出门。 夏攻城点了点头,这次连话都不回,迅速离开花坊。 该不该让他知道,翠昙的花苞是「玉京子」最喜欢的零嘴呢? 想起方才他那副冷漠疏离的神情,以及巴不得立刻消失的身影,长衫美女的嘴角漾起顽皮的笑意。算了,让他自己去发现吧! 过程一定非常有趣!呵。 ※※※ 高雅的雕花木门被推开,走廊的黄芒洒进暗黑的室内。 颀长身影踏入屋子里,扭开大门旁的电灯开关,整间客厅立刻亮了起来,驱走原本幽淡的月色。 钥匙往玄关柜子上面的小瓷盘一放,小牛皮鞋正正规规地收进鞋柜内,里面的每双鞋子摆出七公分的标准间距。西装外套脱下来,先抖一抖,抚平每丝皱摺,才挂进玄关的穿衣柜内,准备明天一早出门时顺便送洗。 男主人清俊的脸上写满疲惫的线条,却仍然一丝不苟,将每天回家来必做的事一一完成,才让自己慢条斯理地走进客厅里,瘫在皮沙发上。 午夜十二点零七分。 依照他的生活作息,这样晚归的情形并不多见。他最晚通常在十点半就会到家,十一点整准时上床睡觉。最近几天实在是被「恒毅」那本烂帐搞得焦头烂额。 这家公司是很典型的本土中小企业,盈利颇丰,帐目却做得杂乱无章,公司主事者有意在数年後将股票上柜,从今年起委托他的会计师事务所代为做帐,公司几个合夥人手上都有大case,腾不开身,而且家里也有妻有子,不像他孤家寡人的,加班的机动性比较高,他只好能者多劳,把「恒毅」这个case给揽下来。结果,折腾了一个多星期,他和两名助手也只整理出过去两年半的帐务而已,还有另外两年的乱帐待清。 像这种突发式的case,最让他避之唯恐不及。 他的应变能力从来就不好,也不喜欢任何「惊喜」或「意外」,所以数字才会变成他最忠实的朋友。 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任何东西可以称得上「纯粹」,大概就是阿拉伯数字了。 在数字的世界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五加四一定等於九,不会有其他含糊不清的答案。虽然数字里也有「近似值」、「无穷大」这种字眼,不过多半也有既定的公式可循。 而会计则是在单纯的数字加减之馀,多了一些乱中找序、左右平衡的趣味,很符合他一丝不苟的个性。 或许在多数人眼中,他这个人稍微拘谨乏味了一点,但是夏攻城很满意自己的生活。 有一份良好的事业,可观的收入,漂亮的公寓,略带点洁癖的性格,几个固定的女伴,以及规律的性生活。他想不出还有其他更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即使同事们发现他的行事历居然详细到以「几分钟」为单位,取笑过他好一阵子,他仍然不以为忤。 他喜欢这种独善其身的调调,只要顾好自己即可,不必对别人的生命负责。 只是,偶尔在这样安静的夜里,他才会感受到,一个单身汉独自住在四十坪的公寓里,确实冷清了点。 夏攻城揉了揉酸疲的後颈,洗澡去吧!明天早上七点三十分就该起床了。 才要踏上通往卧房的走道,眼角突然闪过一道白影。 他看向客厅,没看到什麽白影,倒是两个月前被强迫赠送的那盆翠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怎麽只有香味没有花?」他好奇地走上前打量。 原来翠昙还真是「翠」昙,花朵居然是浓绿色的,和叶子的颜色几乎一模一样,若不仔细看,还真会错过。 他一直以为昙花都是白色的,第一次看见深绿色的花瓣。话说回来,他对花花草草的东西也所知不多,或许这是新品种的昙花吧。 「味道倒是挺香的。」 花香里有一种清甜的气息,很像店家在卖的鲜花软糖。 这盆花大概开了四、五朵,每朵才两公分大小,算是迷你型的小可爱。他轻弹了花苞一下,忽然发现值士的表面覆盖了一些白色的东西。 「这是什麽?」他好奇地翻开叶子来看看。 蛋壳!?而且这只蛋壳的形状有点奇怪,拼起来之後比一般的鸡蛋更迷你。他捡起其中一个碎片,仔细观察起来。 看不出什麽。罢了!可能是钟点女佣带来替盆栽添加养分的。 夏攻城把蛋壳放回原位,没再放在心上,继续进浴室里梳洗。 凌晨十二点二十分,他洗完澡出来,直接上床。 凌晨十二点三十二分,结束每晚固定看十二分钟的睡前读物,他扭熄台灯,舒舒服服地沉进被窝里。 明天是星期五,他决定把「恒毅」的烂帐留到下个星期继续打拚,先放松一下步调;晚上去赴雅若的固定约会,吃完饭再按照老规矩去她那里耗一个半小时,上个床,应该可以正常在十点半以前回到家。 想到「正常」两字,他的心情大好,合上眼安然地睡去。 ※※※ 明月光光照窗台,一抹细长的白影子沿著墙壁往上爬,中途停下来喘两口气,再继续向上蠕动。 白影顶多十五公分长,一根成年男人的小指粗细,一公尺高的窗台对它娇小的身材而言,实在太高了一点。 好不容易攀上了目的地,来到小盆栽前面。白影仰高头,做出一个深呼吸的表情,隐约还可以听见一声满足的叹息。 好饿喔!今晚怎麽只开了五朵花?幸好它食量不大。 白影喀兹喀嚓、喀兹喀嚓,飞快吞掉四、五朵小昙花,呃!打了个隔,心满意足地在窗台上打了个滚。 吃饱了,接下来要进行它最喜欢的活动——探险。 前几天客厅和餐厅都逛遍了,今天轮到去晃晃那条长长的走道。 养足了精神之後,它的动作俐落许多,三两下就顺著墙壁溜下地,悠悠哉哉地往走廊深处游去。 好几道门都是关著的,它失去耐性了,挤挤挤挤——从第一扇门最下方的缝隙钻进去。 这个房间也是黑压压的,看不太清楚室内的摆设。房间中央有一张软软的床铺。 啊,床,这提醒了它,它也该睡觉了!天快亮了,待会儿探完险,记得要躲回藏身处去,免得被发现。 它才孵出来几天而已,灵肉都还很脆弱。虽然出生的时辰比预定早了二十年,但是壳既然已经破了,它也不可能再钻回去!在状况未摸清楚之前,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 游遍了这间宽大的房间,好像没什麽特别有趣的东西,它不禁有点扫兴。 「唔……嗯……」暗夜里传来一阵模糊的咕哝。 咦?有人? 它好奇心大盛,——往眠床上游去。 只见一道白细的影子从床尾钻上去,几乎无声的,一点一点往上游。 好痒。 夏攻城在被窝里,用左脚搔搔右脚的小腿肚,仍然睡得深沉。 「嗯……」现在轮到手痒了。 睡梦里,他翻了个身,继续安眠。 哇!哇哇哇!它被压住了、它被压住了!白影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连忙死命地挣呀蠕呀,好不容易从泰山压顶的恐惧里逃出来。 吓死人了!身上的重担一轻,哪里还等什麽?它咻地一个箭步往外射,立刻脱离恐怖的被窝迷宫,来到枕头畔。 呼、呼、呼……差点……差点被人压死!它瘫在枕头上喘气,惊魂未定。 「什麽玩意儿?」夏攻城用力揉了揉鼻尖,终於睡意朦胧地睁开眼。 奇怪,上半夜还好端端的,下半夜却突然难睡了起来。一下子是脚底痒彻心肺,一下子是鼻子前被不知道什麽鬼东西搔来搔去。 他随手一拨,碰到一个细细长长的东西,而且触感冰冰凉凉的。他抓紧了,扭开床头灯看个究竟…… 「喝!」 哇—— 「蛇!」 我的尾巴!我的尾巴! 他反射性地把手中的长条物往对面墙上甩过去,迅速冲到墙角,摸出一根球棒,按开房间的灯光。 「怎麽会有蛇?怎麽会有蛇?」 方才抓在手上的那只「东西」,体型虽然迷你,可是那身体,那鳞片,那触感,那分岔的舌头,分分明明是一条蛇无误!他难得露出饱受惊吓的神情。 「你在哪里?出来!快出来!」床尾过去不远就是穿衣间的门,刚才那只蛇好像被他甩进去了。 惊吓过去之後,愤怒立即取代了一切。 他并不怕蛇,可是和多数人一样,对爬虫类感到嫌恶,更何况是在睡梦中出其不意地发现自己枕畔多了一只蛇「侍寝」。 小心翼翼按亮穿衣间的灯,他一脚踢开木门,随时防备孽畜扑出来反噬。 穿衣间的景象当场让他愣住。 「呜……呜……哇!」一个小女生,很年轻的小女生,顶多十二、三岁左右,坐在他穿衣间的地板上放声大哭。 整排白衬衫掉下来,盖了她一头一脸。 「你是谁?」他又惊又怒地大喝。这是怎麽回事?蛇呢? 「呜……呜……嗝!」小女生哭到打嗝,连话都讲不清楚,手里拧著两条他最喜爱的领带扬鼻涕。 「你先出来再说!」夏攻城不及盘问她的身分,火速将她拉出穿衣间,然後拿球棒东敲西打,想赶出方才被他甩进来的那只小蛇。 连个蛇影子都没有! 难道被它溜出来了吗?他一脸凝重,仔仔细细再找了最後一遍,真的没有。 他只好把灯关掉,退出来关上门。 「呜……」房间中央,那个小女生抽抽噎噎的,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直冲著他瞧。 平心而论,如果她不要哭得满脸眼泪和鼻涕,其实长得还挺可爱的。 她穿著一袭白色的凤仙装,缎面的衣服和长裤上都以白线绣著精致的花纹,像煞了中国年画上的玲珑小人儿。一头及耳的短发勾在耳蜗子後面,雪白俏脸仿佛焕发出珠圆玉润的光泽,连皮肤底下的血管也隐约可见。 她的大眼圆亮澄透,鼻尖翘挺秀气,微噘著的小嘴犹似菱角,哭泣让她的目眶和鼻头染上一层淡红,整个人看来像尊玉娃娃似的,可爱得离了谱。 如果换成其他时候,即使不特别喜爱小孩子的他,也一定会对这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儿和颜悦色。然而,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半夜被蛇吓醒、严重睡眠不足的男人,而且对方还是个来历莫名的不速之客!他没有任何怜惜泪娃娃的心情。 「你是谁?」他铁青著脸。 难道是钟点女佣的小孩躲在他房子里吗?有可能,现在的小孩动不动就闹逃家,而且他今天回来也累了,没有四处巡过,才会一倒头就睡死在床上,没注意到穿衣间里藏匿了一个不速之客。 小女生抽抽鼻子,「我……我是玉京子。」 玉京子?这是哪一国的怪名字? 「你是日本人?」他还以为女佣一家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 「我不是日本人,我是玉京子。」她眨眨湿润的眼睛,无辜地重复一次。 「你什麽时候跑进来的?」 小女生委屈地低下头,扳著手指开始数起来。 「一天,两天,三天……」数不出来啦!「不知道。」 「这表示你溜进来已经不只一天了?」看来他陷入忙乱期的这阵子,她都躲在他家里,没让他发现! 「我……我……我才孵出来四天而已。」小女生被他火山爆发的模样吓坏了。 「浮」出来四天?那表示「藏」起来的时间更久! 这间公寓总共有三房两厅,除了他自己的卧房和书房最常使用到之外,另一间客房他很少进去,只要她别弄出太大的声响,确实有可能在他家窝藏个把月还不被人发现。 「你几岁了?」他的额角有一根青筋在跳动。 她伸手比出一个五。 「十五岁?十五岁就学别人逃家!」他破口大骂。「看你的样子根本不像十五岁,你谎报年龄对不对?」 她这副矮不隆冬的样子,有十二岁就偷笑了。 「我……我没有逃家,是……是你自己把我带回来的。」她的下唇开始颤抖。 「胡扯!难道我带了一个女娃儿回来,自己还会不知道吗?」他扔开球棒,一把揪住她的手臂往客厅拖出去。 「啊,啊!放开我,放开啦!呜——」又哭了。 「哭什麽哭?」他粗鲁地把无线话机塞进她手里。「拿去!马上给我打电话叫你家里的人来接你回去。」 这种翘家的不良少女,不必对她太客气。 「你……你摔我……又打我,还……还掐我的手,呜哇!」她揉著眼睛放声大哭。「我……我不要跟著你……我要回家!呜……」 没想到她安安分分地修行五百多年,好不容易盼到孵成肉身的机会,却一出世就遇到这个凶巴巴的大坏蛋。 「正合我意!」他刚硬的心毫不软化。「要回家就快点打电话。」 「是谁……是谁把我的窝卖给你的?我不要我不要!呜……」玉京子哭到运气都喘不过来。「我讨厌你!我要回去!呜……」 「窝?什麽窝?」他唯一买的东西只有窗台前的那株小盆栽。 小女生理都不理他,继续赖坐在他的地毯上哭得唏哩哗啦。 「我……我不管!」呃,打个嗝。「你……你快把花还回去,我也要跟著回去,我不要跟著你。」 他失去耐性了。「我不懂你在说什麽,反正你赶快打电话就是了。」 小女生抽抽噎噎地吸吸鼻子,恨恨地瞪他一眼。 「回去就回去嘛!希罕什麽?」 然後,事情就在他眼前发生! 她的身体忽然疾速缩小,在一秒钟之内,人已经不见了!接著,他的地毯上,多了,一条,小白蛇! 夏攻城目瞪口呆。 白蛇——地往窗台游过去。爬上窗台之後,不忘回过头忿忿地瞪他一眼,眼睛底下甚至挂著一滴泪水,看起来可怜得要命。 充分表达自己的控诉之情後,小白蛇闷著头钻回盆栽里,娇小纤细的身体盘蜷在植土上,「背对」著他,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她……蛇……女生……她……蛇变她……不,她……她变蛇…… 她变成一只蛇了! 第二章 「夏先生?」 桧木办公桌後面的男人抬起头来。「有事吗?」 反应慢三秒。由此可知,她的推论没有错,她的顶头上司真的在出神。秘书李小姐得意地想。 出神这档子事,发生在夏攻城身上简直是可以写进金氏世界纪录的事。她再没见过任何人工作起来比他更专注、严厉、一丝不苟了——一言以蔽之,活像个机器人。 光从他的行事历上,连午茶喝咖啡需要十八分钟都得登录上去,就知这个男人有多麽一板一眼。 说真格的,夏攻城这种龟毛级的上司,如果不是她这个秘书老妈子已经做习惯了,还真没有几个人构得上他的标准,难怪另一位老板只是把她调去支援几周,就被夏先生连压十二道金牌,非再把她讨回来不可。 思及此,李小姐不禁有些得意。跟在这位明主身旁,其实也是满风光的事啦!事务所里三位合夥人,目前就只有夏先生还孤家寡人的,而且长相体面,品味更是不俗。 说来他也真是个矛盾的男人,人家老古板型的男子不该是土又俗,穿著落伍得一塌胡涂吗?偏偏他又很有穿衣服的品味,每次他身上穿了什麽新样式,不久之後公司里的其他男职员身上就会开始流行。 李小姐曾经怀疑过,她的顶头上司说不定是什麽双面人,「古板」的外表只是装出来的,其实家里偷订了一堆男性时尚杂志在闷骚。 可是有一回公司临时抓他去参加一个餐会,她有幸陪他一起去百货公司挑件新衬衫。只见他夏老大整个柜逛一圈,也没做什麽停留,手里随便指著「这一件」、「那一件」,结果买回来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硬是有那个味道。唉!除了叹一句「品味天生」,旁人还能怎麽办呢? 她瞄了下他今天穿的衣服,淡蓝色细条纹衬衫,深蓝色西装长裤,深褐色吊带,若台湾还有男人能把西装吊带穿得潇洒好看的,夏攻城的排名一定摆在最上方。 如果不是她已经结婚,跟老公的感情马马虎虎过得去,身边跟了三个小拖油瓶,而且不巧年纪比这位「金身」老板大了九岁,说不定会厚著脸皮去色诱他哩! 「李小姐,你叫住我,自己却站在我面前发呆,你是叫好玩的吗?」浓黑的眉毛惯性地蹙起。 「啊,这些是『恒毅』九十八年度的报表,我大概整理出顺序了,请你过目一下。」还好年纪一大把了,就算被人捉到在看帅哥,也不会脸红了啦!李小姐皮皮地想。 「嗯。」接过文件,那管长挺的鼻子又埋进纸堆里。 「夏先生?」她试探性地叫一声。 又是三秒钟的延迟。「什麽事?」 哈!被她抓到了,机器人真的在发呆!李小姐兴奋极了。 「您在想什麽,想得这麽出神?」 夏攻城先是被她的问题愣住,然後才没好气地白她一眼。 「没事。」鼻子继续回到文件堆里,逐客意味很重。 真是的,不好玩!李小姐咕哝两声,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办公室外。 「……咳咳!」身後清喉咙的声音让她满怀希望地转了个弯,绕回办公桌前。 怎样?要说了? 「你……知不知道什麽叫『玉京子』?」 「哎哟,夏先生,你怎麽问得这麽直接?」李小姐害羞地捧住脸。「人家我虽然结婚了,却是个保守的四十岁良家妇女,你怎麽可以问人家什麽『玉茎』不『玉茎』的?这种字眼不是在色情小说里才会出现吗?」 青筋在他的太阳穴隐隐跳动。 「我是问,玉、京、子!」 「遇精子?」这更黄了!「什麽东西遇到精子?」 夏攻城开始揉太阳穴。 「算了、算了,你出去吧。」 「把别人的好奇心挑起来,又不满足对方是很没有道德的事。」李小姐要抗议了。 「李小姐!你可以出去了。」这一喝颇有泰山崩顶的气势。 「喳。」为了生命安全起见,还是乖乖退场为宜。 夏攻城叹了口气。把李小姐调回来固然寻回他以前的工作步调,坏处就是:这位老小姐跟著他太久了,对他这张冷脸也已经完全免疫。 他闭上眼睛,想起大学时修过一阵子的气功,慢慢调匀吐纳的规律。 公事上,贴身秘书完全不尊敬他;私事上,家里多了一条会变成人的蛇,而且变成人的时候,还是他最没辙的小孩子。为什麽只是一夜之隔,他就觉得自己的世界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他讨厌改变! 瞄了眼电脑萤幕,他心念一动,连结上雅虎搜寻引擎,迅速打入几个关键字。昨天那个小女孩……唔,姑且还是称「它」为小女孩好了;她反反覆覆一直说自己是玉京子,他左思右想,或许玉京子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她的……种类。 搜寻很快有了结果,他连上相关的网站一看—— 玉京子,蛇的古称,又称为「小龙」。 蛇?弄了半天,原来玉京子就是蛇,那她直接自称为「蛇」就好了,还讲得那麽文言文,什麽「玉京子」。 他懊恼地关掉浏览器。管她什麽蛇妖、蛇精、人蛇集团。总之,今天凌晨发生在他家的异景完全不符合科学论证,他决定不看,不听,不想,不理! 今晚十点半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盆花,连著盆栽上的那条居民,一起丢进垃圾车里,从此以後再也与他没有关系。 他要过正常的生活,赴正常的约会,来一场正常的生心理发泄,回复到正常的步调。 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 ※※※ 晚上七点半,夏攻城站在自家的客厅里。 「夏,我收到你的电话留言了,你确定我们今天晚上不碰面?」他的女伴娇滴滴地在电话那头询问。 「不了,我今天晚上还有其他要事,下星期再碰面好吗?」他嘴里回著行动电话,眼睛却凝在窗台前的那盆怪花上,一瞬不瞬。 即使很意外他也会有临时不克出席的状况,雅若依旧好风度地没有多加追问。 「好吧,等哪天你『上火』了,我们再约。」娇笑声在电话的那方中断。 客厅里恢复一片沉寂。 他继续瞪著前方的花草叶影,仿佛期待下一瞬间,世界会出现惊天地、泣鬼神的剧变。 五分钟过去,红尘依然故我。 他放弃再僵持下去,慢慢趋近小盆栽。翠昙的花虽然娇小,叶片却相当肥厚结实,一不小心会让人误以为是观叶植物。 在绿意盎然之下,有一抹白影盘在小枝干上。 他伸出手,迟疑著,不怕蛇不代表他就喜欢这种冰冰凉凉软软的动物。终於,他以一脸不得不为之的壮烈,拎出那截白影。 短短的蛇身拿在拇指和食指中间,两公分大小的蛇头软软挂在他的指头上。 他抬高看得更仔细一点。它的眼睛闭得紧紧的,被人家抓蛇抓七寸也没有反应。 不会是死了吧? 夏攻城蹙著眉,稍微摇它两下。 它实在是一只非常娇小迷你的蛇,才二十公分不到,寻常一把铁尺都可以把它打扁。 等了一会儿,迷你蛇还是没反应。他开始迟疑了,蛇的心跳和脉搏不知道要怎麽量? 没办法,他只好更用力晃它两下。 小白蛇终於受不了他的骚扰,睡眼惺忪地张开眼睛。 「喝!」他吓一跳,下意识就把手中的动物抛出去。 「哇!」一声惨叫,一个小女娃儿出现在他的客厅墙角。 它又变成人了!还是穿著那一袭绣功精致的凤仙装。 这一次,他再也不能自我欺骗。他家,真的有一条会变成人的迷你蛇。 「好痛哦!你到底要做什麽啦?」小女娃抚著屁股,眼眶红通通。 「不准哭!」她一哭他就头痛。 被他威严地一喝,泪水在她眼眶里转了两圈,终究没有掉下来,万般委屁全化成怨怼的目光。 夏攻城视而不见,开始在他的地毯上来回踱步。 现在要怎麽办?他能按照原订计画把她扔掉吗?可是她会变成人,就表示她会说话;谁知道丢掉她之後,她会不会跑到什麽保护动物协会控诉他。好歹他也算是有知名度的成功人士,最不需要的就是闹上媒体。 如果不丢掉她,又该如何处理?他连最容易照顾的乌龟都懒得养了,遑论去饲养一条会变成人的蛇。 说到变成人,她到底算什麽鬼东西? 「你到底是什麽鬼东西?」他把腹里的疑惑化为问句。 「我才不是鬼呢!我是玉京子,你听见了没有?玉京子!」她怒声抗议,可惜人矮腿短,声音娇娇嫩嫩的,一点威胁性也没有。 「我已经知道玉京子就是蛇,可是你又怎麽会变成人呢?」他大剌剌往沙发椅一坐,表情黑煞得像包青天。 玉京子很不争气地气虚下来。 寻常人看见她变身的历程早就吓死了,结果他除了凌晨呆了几分钟之外,就没有太大的反应,现在居然还敢坐在她面前,一副太师问案的样子审她。嗯,说不定他也是个江湖高人或什麽的。 她敬惧交加,可怜兮兮地在地毯上盘坐下来。 「我……就是这样啊!我也不知道。」 「你到底几岁了?」 她想了一想。一二三四五,再加上又变成蛋,一二……不对、不对,是先变成蛋再过五百多年,或者先过五百多年再变成蛋? 数了半天,她终於抬起头来,一脸茫然。「我不知道呢!你说呢?」 他隐忍地闭上眼睛,深呼吸三下。 「我又不是你,我怎麽会知道?」句子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她不好意思地搔搔脸颊。「时间太长了,我也记不得了。」 敢情是一只修炼多年的蛇妖!夏攻城只觉得麻烦透顶,恐惧感反而还在其次。看样子要摆脱道行如此精深的非人类,真的需要花点时间了。 「那就说说你记得的部分。」 「我只记得,有一天我张开眼睛,就看到一整片树木与山林了,山里头有许多同伴……」 她还有同伴?夏攻城暗自叫苦。 「对了!」她眼睛一亮,兴奋地槌了下掌心。「结果不知怎麽著,我就从身体里面跑出来了。可是跑出来也跟待在身体里没啥两样,我还是在山里游来游去的,有时候觉得闷了就跑进城里玩。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有个声音突然对我说起话来。」 什麽跑出去跟跑进来?夏攻城叹了口气。 「那声音跟你说了什麽?」 「那是一个姊姊的声音,她说,我的魂魄已经离体游荡超过五百年了,可我自己一点都没发觉。」玉京子搔搔下巴。「她又说我的魂魄很乾净,问我要不要修炼成人形。」 他心念一动。「那个姊姊长什麽模样?是不是头发长长的,容貌非常美丽?」 「呃……姊姊就是长成『姊姊』的样子嘛!」小女娃儿显然非常缺乏形容事物的天分。「姊姊说,要修成人形,有个形体比较好办事,所以就拿了颗蛋要我钻进去,我就钻进去啦!等我再钻出来的时候,就在你家里了。」言下怏怏,仿佛不胜遗憾。 夏攻城白她一眼。你嫌我?我还嫌你呢! 听她言下之意,之前卖他花的那位美女老板八成脱不了关系。 对了,他怎地没想到?既然无处找人收容她,他乾脆把她连蛇带花退回花坊去,不就得了? 那间花坊叫什麽名字?好像是……上真花坊。 他开始寻找上次买花的单据,上面一定有地址。 奇怪!家里收放单据有固定的小玻璃缸,他也不是会把东西乱丢的人,可那张收据硬是离奇失踪了。 「也罢,她说过,台北也有她的分店,我四处托人留心一下,总会注意到的。」他把玻璃缸收回柜子里,喃喃自语。 对了,他记得他并没有告诉老板自己是台北人,为什麽她会突然提醒他,上真花坊在台北也有分店? 认真细究起来,那间花坊本身也处处透著古怪。他犹记得当时从滂沱大雨中,突然步进阳光灿烂的诡异感。更奇怪的是,当他买完花上了车,转个弯角,世界又笼罩在滔滔天洪之中,仿佛他前一秒钟看见的艳阳天只是个梦境,一切都不曾存在。 这间花坊本身就很莫名其妙,难怪会卖给他莫名其妙的花,还附带一只莫名其妙的小白蛇。 「我饿了。」一声脆生生的轻嚷中断他的思绪。 夏攻城绕回小女孩面前,居高临下打量她。 「蛇都吃什麽?」 玉京子偏头想了一想。「青蛙吧!」 「青蛙?」他瞪著她。「你教我到哪里变出一只青蛙来给你吃?」 「我吃素的,不然怎麽能修炼成人形。」阿弥佛陀,罪过罪过。 「真麻烦,没事揽了只蛇妖上门。」他忍不住低声抱怨。 「什麽妖?好难听。」她抗议。「叫我玉京子,而且我才不是妖呢!」 「一只修炼成人形的蛇,不是妖是什麽?」他面无表情地反问。 「呃……唔……」对喔!可是,「妖」一听起来就像个坏东西,她又不坏。「妖怪是会害人的,可是我是好东西,我不会害人。」 「你现在才多大年纪,你怎麽知道自己将来长大会不会害人?」 论口才,一只刚孵出来的小蛇当然比不上一个三十多岁、事业有成的大男人,玉京子三两下就给他摆平在原地。 「我不管,我饿了啦!我要吃饭我要吃饭我要吃饭!」她乾脆坐在地上撒赖大哭。 「好好好,别吵别吵。」夏攻城觉得自己的偏头痛在隐隐发作。「那你平常都吃些什麽?鲜花素果?」 原本是嘲讽的意思,没想到她真的点了点头。 「我都吃那个东西。」玉京子纤指一点,遥指昙花盆。 他一愣。「那盆翠昙怎麽吃?」 「它的花芽、花瓣、花苞、花蜜最好吃了。那股香味一含进嘴里,从头顶沁到心底,好吃得让人连舌头都要吞下肚子里去了。」她的眼灿灿生辉,只差没流口水。 「那好,花要等到半夜才会开,你自便。」他要去洗澡了。 「呜……哇!人家肚子饿了!谁教你现在就吵醒我!我要吃东西我要吃东西,我要吃啦!呜!」 天哪!魔音穿脑。夏攻城痛苦地捂著耳朵。 「好了好了,别哭了!住嘴!」 哭闹立时停止,坐在地上的人儿眼睛张得大大,一脸期盼地望著他。 瞧她的模样哪像一只蛇?根本像一只等著主人喂食的哈巴狗。 夏攻城欲哭无泪地抬起头,无语问苍天。 「你总吃生菜沙拉吧?」 ※※※ 一只晶莹的玻璃皿摆放在餐桌中央,餐桌前,伟岸的男子戳著身前那盘生菜,脸色罕见的铁青。 他的对面摆著另一盘生菜,後方的椅子没坐人,莴苣叶却以稳定的速度在消失。 定睛一看,耶!一尾小白蛇快快乐乐地趴在盘子边缘,正在啃菜叶。 「你就不能保留刚才的『模样』吃晚餐吗?」夏攻城胃口全失。不会有人喜欢自己的晚餐伴侣是一只蛇! 玉京子从盘子里抬头,瞄他一眼,窝回去继续吃得兴高采烈。 人形只是化身,她的真身是蛇,平时当然是处於真身的状态下最轻松自然!吃饭皇帝大,当然是用她最舒服的状态来吃才幸福呀。 「喀兹喀嚓、喀兹喀嚓。」清脆的咀嚼声飘荡在空气间。 夏攻城啼笑皆非地看著。它的体型还真是娇小,那只沙拉盘的直径比它的身体长,吃到最後,它几乎半个身子都钻进菜叶堆里了。 由於它吃素,一般女生最爱的千岛酱通常调了蛋黄,他只好舍弃不用,另外调匀了橄榄油与柠檬汁,做成义大利式的酸酱。没想到它挺适应环境的,居然吃得津津有味,还不时摆尾巴要他多倒一点酱汁下去。 为什麽他香艳美妙的约会不去过,却要跑回家来服侍一只蛇呢? 他再叹了口气,叉起一匙生菜,百无聊赖地嚼了起来。 「喀兹喀嚓、喀兹喀嚓。」吃饱了。 哇,好满足!玉京子从盘子里爬出盘子外,打了个饱嗝,娇小的身段在桌巾布上滚了一圈。 「喂,你吃得满身橄榄油,都沾在我的桌巾上了。」夏攻城嫌恶地拎过一块餐巾纸,替它拭净沾到橄榄油的部分。 纸巾滑过它小巧的下巴,脖子,细长绵软的小肚肚,再顺著原路擦回去。 嗯……好舒服……它酣畅地闭上眼睛,宛如一只正在享受主人梳毛的猫咪。 夏攻城换了两张餐巾纸替它拭完头脸身体,然後也不理它,迳自开始收拾桌面。 洗碗,烘碗,把碗盘放回橱柜里。叉子依照长短排列整齐,盘子依照大小颜色一一排放在托架上。抹布拭净流理台之後,摺成四公分见方的豆腐乾,正正摆在砧板旁边七公分处。 眼前洁净闪亮、充满秩序的流理台,让他的心态平衡了一点。 一转眼,桌上那只小白蛇竟然「翻肚」了。 再无趣的人也会有好奇心!他的手指轻触一下它软软的肚子,它一点反应也没有,迳自睡得肚腹朝天。 真是奇怪的蛇,跟人一样会翻成正面睡觉。 他呆呆地坐回餐桌前,看著这只瞌睡虫。 不知怎地,原本纷乱的心思,随著它平稳起伏的肚腹,渐渐沉淀下来,紧蹙的眉心也缓缓舒展。 看它这副满足的睡相,其实也满可爱的,仿佛只要肚子饱了,天下再没有任何烦恼。 「吃饱睡、睡饱吃,简直跟一只小白猪没两样。」他并未发现自己的嘴角已经挂上浅淡的笑意。 轻声叨念了几句,他动作轻缓地将它平移到大掌上,送回客厅,放回它自己的「床铺」里。 经过她方才的大哭大闹,现在旷荡的客厅里安静下来,反而显得有几分空洞寂寥。 这个家里偶尔添一点声音,感觉起来应该会更有生气吧? 或许,将玉京子物归原主之後,他该考虑养一只小狗、小猫来作伴了。 第三章 雄鸡一声天下白。 凌晨七点二十分,距离男主人起床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规律的生理时钟开始运作,床上的男人在睡梦中翻了个身,眼珠在紧合的眼皮下转动,隐约有醒来的迹象。 七点二十八分,一只手掌从薄被里伸出来,抢在闹钟大响之前,准确地按掉闹钟。 太阳初出光赫赫,百叶窗挡去了突兀的烁亮,卧房内浸淫在一片宁静平缓的氛围里—— 「唔?什麽玩意儿?该死!又是你!」破晓的和平被这声喝骂破坏殆尽。「笨蛇!你又半夜钻进我的睡衣里!」 小白蛇睡眼惺忪地眨开一只眼,完全不知死活。 「我跟你说过几次了?不准跑进我的房间,不准溜上我的床,不准钻进我的睡衣里!不、准!」 你的身体很暖和嘛!白蛇打个呵欠,钻出藏身处——夏攻城的胸膛,乾脆往棉被堆里窝进去。 「你还给我钻进被子里,你不要命了?」两只手指嫌恶地拎著一截蛇尾巴,把它的脑袋凑到鼻端前大吼,「宠物不准上床睡觉,听到没有?」 它没好气地瞪主人一眼。 床这麽大一张,你的胸口这麽大一片,借睡一下会怎样?小气鬼! ※※※ 「夏先生早,你早上十点有一个会,讨论『壮胜』的财务问题;中午十二点要和『元硕』的李经理一起午餐。」 他拖著有气无力的脚步进入办公室,李小姐的元气十足听起来就分外刺耳。 「知道了。」他忍住一个呵欠,接过她隔桌递来的电话留言,继续往自己的办公室迈进。 好累。自从那只笨蛇出现在他生活中的半个月来,他没有一天睡过一顿好觉。 这是他的家,他的床,他的身体!他为什麽要过这麽悲惨的生活呢? 夏攻城看著自己井然有序的办公室,深深叹了口气。以前,家是他休息的地方,可是现在他的家已经被一只「蛇妖」占领,办公室反而成为他生命中最後一块净土。 这个办公空间完全和主人同一调性,简洁、整齐、不花稍,後方除了应有的档案柜,以及桧木办公家具之外,别无长物。前方则摆了组皮沙发,做为会客之用,色彩也是四平八稳的墨黑。七坪大的室内,唯一带点儿生气的,只有墙角那盆开运竹——这还是李小姐看不过去,搬进来替他添点绿意的。 他喜欢这种冷淡疏远的氛围!他甚至享受它! 夏攻城放松肌肉,陷进旋转皮椅里,把pda从公事包里拿出来,准备开始检视今天的工作流程—— 、——,公事包传出一阵异响,他再打开来检查一番—— 「你!」一只阴魂不散的长条状动物,被拎在两根颤抖的手指间。「你钻进我的公事包里做什麽?」 他恶狠狠地把它往地上一扔。 「哎哟!」玉京子在著地的那一刻化为人形,揉揉屁股。「你好粗鲁!难怪年纪一大把了还没有女人家要你,你这样会一辈子讨不到老婆的啦。」 他讨不讨得到老婆,用得著一只不成气候的小蛇精来指教吗? 「现往是白天,你不是应该窝在窗台上睡觉吗?」他无力地瘫进皮橱里。 天哪,难道连最後一块净土也要被她侵占了? 玉京子立刻跳起来,黑白分明的灵眸四处乱瞟。 「我今天失眠呀。」她好奇地走向前方的沙发组,茶几上有一个杯子正冒著热烟。「原来你每天早上出门,就是来这个地方。这杯黑黑的水是什麽?嗅,嗅……是不是咖啡?我没喝过耶!」 「拿来。」他连忙赶过去,一把接过热咖啡,很严厉地瞪著她。「我今天很忙,没工夫陪你耗,你给我立刻回家去,听见了没有?」 「我自个儿不会回家。」无辜的水眸冲著他瞧。 夏攻城抹了一把脸。他为什麽会惹上这个大麻烦? 「嘿!你这里有好多书,怎麽书壳儿都硬邦邦的?」活力充沛的小身影已经刮到书柜前,抽出几大本按照字母排好的档案夹。 「给我!不要乱动。」他连忙抢回珍贵的文件档。 下一刻,玲珑的人儿又去拨弄墙角的那盆开运竹,翻翻几个档案柜的抽屉,打开窗户让二十五层楼的强风吹落桌上的文件。 他气急败坏,追在後头收拾一样一样,一句一句斥喝。十分钟後,他终於制伏这个过动儿,让她安安分分地坐进沙发里,自己也快累瘫了。 回头一看,半个小时前还整齐清洁简单朴素迅速确实的办公室,桌子也乱了,盆栽也歪了,档案夹也散了。 夏攻城闭上眼,用力按摩太阳穴,血压正在急遽升高。 深呼吸一下。还不够平静。 再来一下。感觉好多了。 第三下。他终於可以冷静地睁开眼睛。 李小姐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们。 「你进我的办公室从来不知道要敲门吗?」他大吼。 一根颤巍巍的手指对住玉京子,再移回他脸上,然後两边来回点了几次。 「原来她就是你近来满腹心事的原因!」李小姐震惊极了。 总算有人一眼就看出他的困境了,夏攻城几乎要感谢上天。 「你居然有一个这麽大的女儿了!」下一句爆喊立刻将他打回原形。 夏攻城再度深呼吸。一下,两下,三下……不,再多一下好了。 「你还没结婚,那她一定是你的私生女了。她母亲是谁?是我们公司里的人吗?还是星期五固定和你约会的文小姐?」 「他臭美啦!我才不是他的女儿呢!」那尾小蛇加入战局了。「我是玉京子,今年已经五百……」 「停!」一声大喝制止了乱纷纷的现场。 两个大小女人一起住口。 「李小姐,她不是我女儿,她是……我朋友的小孩,他们夫妻俩要到美国出差,所以小孩先托给我带几天。」他鼓起贫乏的急智神经,努力在短时间内编造完她的来历。 「多漂亮的女孩呀!」震惊过去之後,李小姐的母性立刻涌上来,笑咪咪地打量小女娃儿。「现在很少有小女生可以把凤仙装穿得这麽玲珑可爱了,妹妹,你叫什麽名字?」 玉京子感觉出她的善意,眼眸漾满甜腻腻的笑意。 「我是玉……」 「小玉!她叫做小玉。」一道冷硬的嗓音插进来。 瞧瞧她,太不像话了!平时喂她吃、喂她喝、跟在她屁股後头收拾、晚上睡觉还被她压在身体底下取暖的人可是他,结果呢?每回一见到他,她不是吐蛇信,就是噘嘴巴,顺便附送他一脸悻悻然的表情,反而是对一个认识不到两分钟的人,她就甜蜜蜜地冲著人家笑,他这个「饲主」实在太没地位了。 「小玉,来,阿姨泡巧克力给你喝好不好?」李小姐牵起她的小手就要往外头走。 「站住!」 原本有人肯帮他接手照顾这只小笨蛇,他当然是求之不得。可是他们俩还没有套好招,如果她出去之後,逢人就自我介绍——「我是玉京子,我今年五百岁。」他焉有宁日? 「干嘛?」俏脸儿拉得长长的。 夏攻城心下冷哼。 「你既然想跟著我到公司上班,就得乖乖听我的吩咐。这位李阿姨是我的助手,如果你需要任何东西,只要到门口跟阿姨说就行了,其他时候不准乱跑。」尤其是不准跑出他的视线范围之外。 「喔。」玉京子顿时垮下小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嘟起樱唇。 「夏先生,她可以坐在我旁边玩,没关系的。」李小姐看了,心疼得要命。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他的拒绝斩钉截铁,毫无转圜馀地。「李小姐,我另外需要你帮忙做一件事。」 「哪一桩?」李小姐没好气。 「帮我查一查全台北市的花店,找出所有叫『上真花坊』的店家,交上来给我。」 「如果你要订花,我们公司有特约花店……」 「你只要照著做就好了,不需要质疑我的每个命令。」他用尽了最後一丝耐性。「好了,你可以出去了,记得送一些点心和有漂亮图片的杂志进来。」 李小姐撇了撇嘴,大小女人当著他的面,互相交换一个「真受不了」的眼光。 「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助手终於被打发出去。 办公室恢复他渴求已久的安详。 终於! 夏攻城叹了口气,坐回办公桌後头。他才进办公室不到一个小时,就有一种从大战中逃出生天的感受。 这种日子过多了,他肯定会短寿二十年。 ※※※ 「我也要去。」 「不行。」 「为什麽?」 「因为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夏攻城眼也不抬地收拾公事包。pda的电源关掉,笔依照高矮颜色插进笔筒,周末要带回家看的文件依据英文字母的顺序收好。 「那你为什麽要说不行?」玉京子不服气。 他终於抬首看了她一眼。 这小妮子对什麽事情都好奇,公寓里已经逛烦了,就非要跟著他一起出来上班不可。如果他明著不许,她就暗地里变成小蛇,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躲到公事包或外套口袋里,总之就是非跟在他後头不可,害他不得不屈服在她的「淫威」之下。现在不只全公司,连客户那里都知道他有一个漂亮可爱的小跟班,天天跟著他出门上工。 幸好此刻是国小的暑假时间,她白天没有去学校上课,也不会引来太大的怀疑。 可是,白天让她跟来上班是一回事,连周五的例行约会她都想要插一脚的话,那就太过分了。 自从「养」了她之後,他已经连续四次无法赴上雅若的约会,今天是他忍耐的极限。 总之,他今天晚上要约会去,吃吃饭、上上床,而她,不准跟就是不准跟。 「你乖乖待在办公室里等我,晚上十点半左右,我办完事就会回来接你。」他穿上西装外套,提起公事包,开始往外走。「我已经替你叫了素食披萨,待会儿就会送上来;杂志玩具小说漫画故事书都放在老位置,你乖乖在这里待著,等我回来。」 他严整肃穆的会客区,如今已经摆满其他职员进贡上来的小说,变成她专属的儿童游乐区。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玉京子堵气地扑上前,抱住他的後腰不让他继续走。「我要跟你去!我要跟你去!」 夏攻城停下脚步,青筋隐隐跳动。 「放开。」 「不要。」 一大一小僵持半晌。 他霍然回过身,脸色铁青地揪著她的肩膀,把她举到与自己同高的角度。 「你给我听清楚,今天晚上是我自己的私人约会,我疯了才会拖一个小女娃作陪。总之,你不准去就是不准去。」 小女娃不能作陪是吧?玉京子扮个斗鸡眼,然後就在他手中化为一只白蛇。 现在没有小女娃了,我总可以去了吧?它盘绕在他的左手上,淘气地吐著蛇信。 夏攻城恶狠狠的视线几乎把它灼得千疮百孔。身为一只蛇,它虽然无法耸肩,却可以扬高脑袋,做出一副「怎样?我就是要跟」的挑衅表情。 「你给我听好!」他把小白蛇举到自己鼻子前,两人眼对著眼。「你若非跟上来不可,就只能整个晚上躲在我的公事包里,我绝对不会放你出来,怎麽样?想受这种活罪吗?」 小白蛇有一瞬间的迟疑。公事包当然比不上整间的办公室和漫画书有趣,可是……望著他一副吃定它的神情,执著的牛脾气拧起来,它也怒目回视,重重点了两下脑袋。 公事包就公事包,反正又不是没在里头窝过,谁怕谁? ※※※ 「於是我便告诉我的老板,要我兼带企画部门当然没问题,但是薪水方面应该让我看看公司的诚意……城?城?」 他的视线立刻从桌脚移回女伴的脸上。 「你的老板如何回答?」他轻松地又起一小块烟熏鳕鱼,送进口中。 「你今天晚上是怎麽回事?」文雅若攒起细致的柳眉。 「有吗?」他若无其事地举起酒杯,轻啜一口白酒。 「你从刚才就一直在注意桌子底下,到底在看什麽?」 「没什麽。」一抹自然的微笑跃上嘴角,他很圆滑地转开话题。「今天的鳕鱼排还不错。」 脚尖不动声色地顶一下公事包。 砰!它倒了! 「什麽东西?」文雅若把桌巾撩高一点,往他脚边看过去。「你干嘛把包包放在地上,旁边不是有椅子吗?」 夏攻城当机立断,拿起餐巾擦了擦嘴。 「无所谓,反正我们也该走了,你吃饱了吗?」 她一怔。「吃饱了,现在就要去我的地方吗?」 「嗯。」他举手招来服务生。 文雅若耸了耸肩,客随主便。 两个人离开饭店,驾著各自的车驶往她住处的方向。 文雅若是他大学的直系学妹,他大四那年,她刚考进来。在学校期间,他们两人一直是普通朋友的关系,别无其他牵扯。 大学毕业之後,他先去当兵,再回研究所深造,两个人渐渐失去了联络。直到多年後,他和两位同事自己出来成立会计师事务所,争取到她公司的case,两人再度相逢,他才知道这位学妹是他客户的公关部主任。 如果说,他是二十一世纪都市雅痞的男性代表,那麽文雅若就是女性雅痞的典范。 优雅的短发,完美的彩妆,干练的套装,精明的性格,与男人平起平坐的超强能力。 两人重逢时,她才结束一段婚姻关系,他们吃了几次饭之後,也不知道是由谁先提起的,既然他们两个人都单身,健康,无不良嗜好,短期之内也不打算发展稳定的关系,很自然地就变成一对互相分享生理需要的朋友——套句文明一点的说法:男女朋友,套句粗俚一点的说法:床伴。 这种关系已经维持了两年多,两个人对现状都相当满意,没有任何改变的打算。 彼此开始有了肉体关系之後,他们反而不再像以前那样出来吃饭聊天,做「纯友谊」式的社交活动。通常都是约定好了要做爱的那天晚上,他们才会出来碰面,吃完了饭就去其中一个人家里办事,办完了事就友善地吻别、说晚安,直到下一次碰面为止。 文雅若知道他有洁癖,因此目前为止的地点都选在她家进行。 和旧朋友交往就是有这点好处,彼此都很了解对方的脾气性格,所以各方面都容易配合。 车子开进她住处的地下室,两个人在电梯前碰面,一起上楼。 上了十二楼,来到她独居的屋子门外,女主人打开门,走进玄关脱鞋。 「你坐一下,想喝什麽自己到冰箱拿,我先去冲个澡。」两个人已经太熟了,她不必特别招呼他。 「好。」 确定文雅若离开听力范围之後,他退出大门外,蹲在地上把公事包打开。 小白蛇接触到乍来的亮光,眨了眨眼睛,立刻把脑袋探出来,用力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进去。」夏攻城立刻把它塞回去。「你给我乖乖待在里面,不准乱跑,不准变回小朋友的样子,知道吗?」 不要,一直待在公事包里好闷……它的抗议还未结束,细长的身体已经被推回公事包里。喀,重新合上。 哼!叫她不要跟,她偏爱跟。这次一定要让她吃点苦头,以後她才能学会遵守他的命令。 夏攻城看了走廊左右两端,没人!把公事包放在铁门旁边,自己进到屋子里,轻声关上。 「我冲好澡了,换你。」不一会儿,女主人披著浴袍,从卧房里探出头来召唤他。 「马上来。」夏攻城立刻迎上前,暂时将恼人的不速之客抛在脑後。 之後发生的事情,都很平常。不外乎一男一女,卷进床单里打滚,进行一些亲密行为必经的过程。 文雅若跨坐在他的腰际,蠕动了半晌,忽然停下来。 「城?」 「嗯?」漫游的思绪立刻集中起来。 「你又分心了。」她讶异地瞪著身下的男人。「你今天真的很奇怪!整个晚上都心不在焉的。」 「会吗?」他硬是不认帐,翻了个身改将她压在身体下。「继续。」 文雅若惊奇地望著正在身上运动的男子。 「你是公司里有事吗?或者私人生活出现什麽问题?」 「没有。」他不欲多谈,开始加快攻占的频率。 结束之後,他替两人略加清理一番,然後进浴室冲洗。 打点整洁之後,依循惯例,她穿著浴袍送他到玄关前,两人友善地互吻对方脸颊,道晚安。 整个过程,文雅若一直若有所思,频频打量他,最後仍然什麽也没说。 铁门在他眼前关上,夏攻城盯著里面的雕花木门半晌。 严格说来,今天不能算是一个不愉快的夜晚,美味的晚餐,愉快的床第之欢。虽然男主角有些心不在焉,一切仍然瑕不掩瑜。 那麽,为什麽他还会有一种「早知道刚刚下了班就该直接回家」的感觉? 他叹了口长气,爬梳了下头发,低头去找寻放在门外的公事包。 他的公事包不见了! 夏攻城大吃一惊。 「小鬼,小鬼?」他飞快在楼梯间绕了一圈,都没有看到公事包的影子,那只窝在里面的小笨蛇跟著失踪了。 奇怪,雅若住的地方也算高级大厦,一般用户不会随便取走放在别人家门口的东西,那他的公事包上哪儿去了? 他连忙跑回文雅若的住处前,用力按电铃。 「城,你还没走?」文雅若微讶地前来应门。 「我刚才把公事包放在你的门边,忘了带进去,现在它不见了!」他飞快说著。 「你居然会忘了东西?」她仿佛今天晚上才第一次认识他。「我帮你打电话问警卫室好了,说不定有人捡到。」 询问的结果,没有。 夏攻城在她客厅里,烦躁地踱过来、踅过去。 可恶!被他抓到是哪个人偷摸去的,铁定给那家伙一顿好看。连他的公事包都敢偷,找死! 「你里面有没有什麽重要的东西?」文雅若放下话筒,关心地问。 他立刻煞停脚步,茫然地望著她。 他的公事包里除了一些不重要的文件、还值点钱的pda之外,就只有那只小笨蛇了。 那只小笨蛇。 且慢!这不是正合他的意吗? 他正愁无法摆脱那只叽哩呱啦的玉京子,然後,她就消失了。 她不知道他家的地址,认路能力又蹩脚得要命,一定没有办法自己找路回去。从现在开始,他可以彻底摆脱她了,再没有半夜会摸上他睡衣里吃豆乾的小笨蛇,再没有把他衣柜弄得一团糟的大麻烦,再没有叽叽喳喳在他耳边吵个不停的小女娃。 天下太平!哈,哈,哈! 各种情绪在他脑海里飞快的闪过,最後,平静取代了一切,也成为唯一的表情。 「里面并没有太重要的东西,丢了就算了,只是那些信用卡和证件要挂失,比较麻烦。」他摸了一下西装口袋,幸好钥匙还带在身上。 「那就好。」文雅若松了一口气。「这几天我会再帮你问问看我们的管理中心,如果有消息,我会尽快通知你。」 「好,那就麻烦你了,我也该回家休息。」 他片刻不停,带著近乎急切的心情离开这栋大厦。 开车回家的路上,每当思绪游移到跟公事包有关的念头,他的大脑会立刻果决的叫停,马上移转到其他事物上。 事已至此,这是对大家最好的安排。 他硬起心肠,决定再也不要去找回那个不必要的麻烦。 就是这样了。 那只小笨蛇根本不是他的责任! 回到家里,打开大门的那一刻,公寓里一片幽暗沉谧。 「真好,好久没有这麽安详的感觉了。」夏攻城故意大声地告诉自己。 他稍事冲洗一番,上床睡觉。待会儿睁开眼,又是另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生活充满目标和希望,多好! 他钻进被单里,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三十分钟後,他看著挂钟萤光色的指针,不得不承认,自己失眠了。 「一定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的缘故。」他哈哈笑两声。「没关系,看看电视好了。眼睛看累了,自然就会想睡觉。」 拿起床头的遥控器,按开床脚的电视机,他让自己枕成最舒服的姿势,盯著tvbsg的夜间新闻。 电视正在播报一则流浪动物的新闻—— 「由於国内保护动物的观念不彰,饲主普遍缺乏责任感,常常任意弃养动物,造成街道上的流浪猫狗四处窜行,甚至不乏有狗吃狗的现象发生。 「流浪动物之家的负责人何小姐表示,环保单位一味扑杀流浪狗,只是治标不治本的作法,真正应该负起责任的是饲主,而不是无辜被抛弃的流浪动物……」 夏攻城瞪著方框里那个看了就讨厌的记者。 「新闻有什麽好看的?」天到晚打打杀杀,改看hbo好了。」他用很愉快的口气,大声的自言自语。 房间里,除了电视机的声音,没有任何回应。 他继续枯坐在床上,紧盯著小框框一个多小时。 再看一眼墙上的挂钟,中原标准时间:一点整。 正常的这个时间,他早已睡得不省人事——一只小笨蛇也通常是趁著这个时候,偷溜上他的床…… 「啊!我渴了!」一察觉脑子里浮起「危险」的念头,他当机立断地排开来。「去喝水。」 才打开房门,翠昙的香味便满盈在鼻腔里。 真是够了。 他没有必要觉得不安,他终於拥有过去两个月梦寐以求的平静,那只笨蛇不是他三亲六戚,他不必为她的安危担心。 「你听见了没有?夏攻城,那只笨蛇不是你的责任!」他大声强化自己的心理建设。 那,为什麽他心中还是充满罪恶感? 紧绷的表情面向窗台前的碧绿色花瓣。 半晌。 「该死的……」 ※※※ 「谁呀?三更半夜的……」 铁门里面的木门拉开,女主人困倦的抱怨立刻冲进他的耳里。 「雅若是我很抱歉这麽晚了还把你吵醒。可是我刚才睡到一半突然想起公事包里面有一份非常非常重要的文件我一定要把它找回来不然可能会吃上泄漏公司机密的官司。所以求求你帮帮忙无论如何一定要告诉我你们主委的电话我必须立刻和他联络!」一口气说完一长串话,他重重喘了一大下。 「什麽,什麽?」文若雅揉揉眼睛,一时之间有点反应不过来。「城,是你?你刚才说什麽?你要找主委?」 「对!你们管理委员会的主委,或者平常负责招领失物的人。」他急切地握著门上的铁栏杆。 文雅若把外门也打开。 「我们这栋大厦的失物都是一楼的警卫室在受理……」她话还没说完,门外的不速之客已经飞闪到电梯前。 「谢谢你,打扰了。」告完罪的那一刻,人也消失在电梯里面。 他火速赶到一楼大厅,向警卫描述那只公事包的颜色、外观、大小。 「现在架子上是没有什麽公事包啦!不过我刚刚才来换班,或许前一班的人有看到也说不定。」操著台湾国语的警卫伯伯告诉他。 「麻烦你帮我联络前一班的警卫,问问看有没有人看见。」 「现在都这麽晚了……」然而,看到客人黑著那张脸的凶相,警卫伯伯不敢再推辞,拿起话筒帮他拨了几通电话给其他同事。 没有人看过任何公事包。 「不然就是晚上打扫楼梯的清洁工捡去了。」在他抢著开口要求之前,警卫直截了当的告诉他。「那个阿婆没有行动电话,现在应该在扫其他公寓,我联络不上她啦!你留下电话,天亮之後我再帮你问问看,有消息一定立刻通知你。」 夏攻城无力地靠在柜台前,用力爬梳凌乱的发丝。 「好吧,那就麻烦你了。」 ※※※ 凌晨三点,他疲惫地开著车,驶在渐无人车的敦化北路上。 为什麽发现公事包不见的第一时间,他没有立刻追上去找呢?为什麽他只让雅若拨了通电话,就放弃了? 如果当时他立刻追查下去,或许现在已经把他的包包,还有里面的那只小笨蛇找回来了。 明明就没有铁石心肠的本钱,为何硬要逼自己扮演混蛋? 车子在红绿灯前面停下,他无力地靠进椅背里。 好吧!他是很想摆脱她没错,可是……除了出生在错误的地方,把他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之外,玉京子并没有做错其他的事情,他有必要用这种方法恶意抛弃吗?如果他依照原订计画,找到那家鬼花坊,把她连蛇带花给还回去,不是很好吗? 号志灯变绿,他叹了口气,松开煞车,toyota无声地往前方滑出去。 他的公司就在这条精华干道上。车子经过时,他沮丧地瞥了眼对面的公司大楼。 叽! 尖利的煞车声划破夜的平静。 他没看错吧?夏攻城火速把车子往路边一停,奔下来,隔著八个线道和一堆层层阻阻的行道树,望著对面台阶上纤白的小影子。 「小笨蛇?」他失声唤道。 距离太远,对面的小女孩张著茫然的双目,望著与他反方向的马路,并未听见他的呼唤。 他几乎腿软了,无力地吁了口长气,抹过疲惫的脸容。两个钟头的惊急、失措、焦虑,以最快的时间沉淀下来。 最後是,释然。 玉京子呆呆坐在会计师事务所的楼下,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什麽奇幻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方才她在公事包里躺得好好的,忽然发现包包自己动起来。她从空隙往外头瞄去,赫然看见一张陌生欧巴桑的脸。对方正提著她藏身的公事包,不知道要将她带到哪里去。 她不必形容自己有多麽惊讶和恐慌! 那位阿婆把公事包拎到一台三轮板车里,板车上有一堆发出异味的大塑胶袋。趁著阿婆转身去扫地时,她连忙偷钻出来,变回人形,拎著公事包一古脑儿先溜再说。 来到大马路外,她才发现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所在地,更糟糕的是,她连夏攻城那个臭家伙的地址和电话都不知道。 她茫然了一会儿,幸好在他的公事包里找到他公司名片,还有皮夹。她只好学电视上的人,招来一部计程车,把名片交给司机,让司机载她到公司门外来等。 可是这麽晚了,办公大楼里的人都下了班,连警卫室里都没有人,她只好忍著想哭的感觉,坐在台阶上,等待天亮时会来上班的他。 她越坐越觉得自己很可怜,越自怜就越想哭,想哭的感觉强烈到最後,反而掉不出眼泪来。 张著空茫的目光,看著街道上的车辆越来越少,她把自己紧紧缩成一团,拚命祈祷天赶快亮。 「你跑哪儿去了?害我找不到。」 然後,突然之间,那个被她咒骂了一千一百次的男人就出现在她眼前。 神情镇定,语气冷静,目光清明,连一点罪恶感的影儿都找不到。 万般恐慌的心情,在这一瞬间蒸发殆尽。 她瞪大眼睛,脸上的表情精采万分,有一刹那仿佛想欣慰地大笑出来,但是嘴角一僵,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小脸登时垮了下来。 玉京子郁郁地看他一眼,继续趴在自己的膝盖上,抱著他的公事包,不搭腔。 夏攻城走过去,把包包提进自己手里。 一只大掌伸到她眼前。「走吧,回家了。」 玉京子看向其他方向,圆俏的眼眶红红的,理也不理他。 公事包突然放回她膝盖上,她愕了一下,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一个宽大的背部已经蹲在她眼前。 只迟疑了一下,她就提著公事包,慢吞吞地趴到他的背上。 夏攻城背起她,缓缓走向斑马线。 两个人都没有多说什麽。 好一会儿,一道细不可闻的嗓音从他耳後飘过来。 「你以後不可以弄丢我了。」 背著她的男人仍然静静往前走,从他身上沁出一种令人心安的气息,好好闻。她忍不住把鼻子埋进他後颈里,呵……有点困了。 「……不会了。」低沉的允诺从前方飘过来。 「我饿了。」 「嗯。」 「我要吃凉面。」 「知道了。」半晌,他加了一句,「回家吧!」 午夜的街道上,大男人驼著背上的小女娃儿,一道黑影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夜幕里。 第四章 星期天早晨。 暖阳融融,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滋养著窗台上三盆翠绿色的植物。前阵子男主人照著园艺书的教法,将一盆翠昙分栽成三盆,省得家里的宠物蛇一天到晚嚷嚷零嘴不够吃。光线筛落枝叶间,落在大理石地板上,映成缤纷的散影。 夏攻城捧著一本评论杂志,满足地陷进客厅沙发上。难得出清了高密度的工作量,没有嘈杂的电话声干扰,他终於可以好好翻一翻买了三个多月的旧杂志。 虽然古人有云:夏日可畏,对他而言,能舒懒地捧著一本杂志躺在客厅里,耳根子安静超过三分钟,他就感到天下太平了。唉,生活满意度降到如此低标,想想还真是可悲。 说到安静,那只聒噪的小笨蛇跑哪儿去了? 举目一看,窗台上那只睡到翻肚的白影子,不是她是谁? 由於时序已进入九月,一般中小学生已经开学了。为了不让玉京子没有上学一事显得太引人注目,他严格要求她不可以再每天跟著他上下班。 所幸她最近把居家环境的路况摸得很清楚,自己出了门已经知道要如何回家,他也就放心让她一个人四处遛达。 平时,她的生活重心还是放在「吃」与「睡」这两件事情上,最喜欢的活动莫过於去附近的小公园散步,再来就是变成蛇的样子,躺在窗台上晒太阳睡大觉,睡到连肚子都翻过来,其乐无穷。 「咦?」 他好奇地走到酣睡的小蛇前,伸出手掌在她身旁比画一下。 唔,干什麽?玉京子被他的轻触吵醒,睡眼惺忪地看著他。 「别动。」他转头走向书房,不一会儿,拿了把三十公分的铁尺出来。 哇!我做错什麽?她以为自己快挨扁了,掉个头火速想溜。 「不是叫你别动吗?」蛇尾巴被他一把按住。 呜,不要,不要!不要打我,那个马桶坏掉不是我弄的…… 预期中的铁尺没有落在身上,反而是轻轻摆在她的身体旁边。 夏攻城替她头尾量了一番。二十七公分,嘿!真的变长了。 「才三个多月而已,你就增长了十二公分。」他不禁很得意。「我第一次养『宠物』就有这种成绩,真是不错。」 原来如此!玉京子跳下地,化为小女孩的形体。 「发育期的动物本来就长得比较快。」 咦?不只「蛇」的身躯增长了,连她化为小女孩的模样时,年纪也相对成长。 两人日日见面,他还没有太大的感觉,直到现在定睛一看,才发现她已经不再是十一、二的小孩子,而是十五、六岁的青春期少女了。 「可是,蛇长到一定程度不是会蜕皮吗?为什麽你一点『脱壳』的现象也没有?」 他搔搔下巴打量。 「我也不知道。」玉京子愣了一下。「对呀!为什麽没有呢?」 夏攻城摇摇头。真是败给她! 「算了,反正你本来就不是正规的蛇,发育异常也是很正常的事。」 「什麽意思叫做异常又很正常?」玉京子抓起他的手臂咬一口。 「本来就是!」他认真地解说。「一般的蛇动不动就把自己蜷成一团,你却很少有类似的行为。每回都是整个身体拉得长长的,顶多偶尔摆摆尾巴,一点『蛇样』都没有。」 而且,他也没看过哪只蛇会像猫一样,睡到太舒服还会肚子朝天翻过来。 「你说得仿佛我是基因突变似的。」她抗议。 「嘿,不错!你连『基因突变』这麽先进的词儿都学会了。」 「我活了五百多年,以前没钻进壳里的时候,飘到好多大城市观察过你们人类的生活。你没看,那些电视电话洗衣机,你只要讲解过一次,我自己都会用?我可不是那种跟不上时代的老妖怪!」她越抗议越大声,眼睛气得圆鼓鼓的。 「好吧,那就算你是跟得上时代的小妖怪好了。依照你三个月就成长好几岁的速度,说不定半年之後你看起来就比我老了,小怪物。」今天心情不错,他很有兴致招惹她。 「你居然在一个淑女面前说她老!」玉京子抢起棉布坐垫,没头没脑对他就是一阵乱打。 夏攻城大笑,童心一起,两个人你追我跑,你闪我找,打打闹闹得不亦乐乎。他呼吸也乱了,刘海也散了,休闲衫下摆有一半被拉出裤腰,整个人看起来不修边幅,却比平时端健整齐的样子更迷人。 铃——铃——电话声突然大响。 「等一下,中场暂停!我先接电话。」他喘著气,举起一只手格开她不肯罢休的大抱枕。「喂?」 「城,是我,你现在有空吗?」文雅若迫切的嗓音传过来。 「嗯,有事吗?」他回头做一个警告的表情,不准她再偷袭。 玉京子悻悻然地扮了个鬼脸,沉进沙发里翻漫画去。 「我糗了。」文雅若叹了口气。「我待会儿赶著和客户吃中饭,车子开到一半居然『大姨妈』来了。我目前在你家楼下,可不可以借一下你的盥洗室?这附近找不到公共厕所。」 「没问题,你上来吧。」 他挂上电话,立刻拨一通到楼下警卫管理室,通知他们放行。 「有客人呀?」她一翻身跪坐在沙发上,眼睛亮晶晶。「是谁是谁?我认识吗?」 看著她澄澈透明的眼,他突然不知道该如何介绍文雅若与自己的关系。 「只是一个朋友,你和她不熟。」他模棱两可地带过去。 叮咚!门铃适时响起来。 既然是她不熟的人,那就没什麽好玩了。玉京子翻了个身,变回小白蛇的身形,悠哉地游回窗台上,继续晒太阳。 「城,谢谢你,你救了我一命。」文雅若人还在玄关就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夏攻城只是笑一笑,指著身後的走廊底端。「厕所在里面,请自便。」 文雅若打量他散乱的头发和衣著,眼中有著抹不去的好奇。但,她依据两人交往的默契,什麽也没问,直接往厕所走去。 这声音好熟哦!玉京子从盆栽後面探出一颗头来,开始搜寻自己的记忆。 啊!对了,上回夏攻城把她弄丢的那个夜晚,不就是与这声音的女主人吃饭和约会吗? 「哼!」她跳下地来,变回少女的模样,脸颊和樱唇都气嘟嘟。 夏攻城看她刚才还一副笑脸娃娃的样子,转眼间就翻脸不理人了,不禁好笑。 「我又哪里惹到你了?」 「你上次把我关在箱子里,不让我吃晚饭,还把我丢在外头,不让我进屋子里,就是因为跟她约会对不对?」烟硝味很浓。 「对。」他也答得很乾脆,轻松自若地坐回沙发里,继续翻最新一期的地理杂志。 厚!连遮掩一下都不肯!「重色轻友,不顾江湖道德。」 「姑娘,我认识她快十年了,认识你才不过几个月,我如果为了你而爽她的约,那才叫做『不顾江湖道义』。」 呃……也对啦! 慢著,玉京子心中突然产生危机意识了。 「夏攻城,夏攻城!」她急急忙忙跳进他身边的空位,眼巴巴盯住他。「她不会是你女朋友吧?你会不会娶她?她会不会变成这里的女主人?」 他白她一眼。「居然连名带姓的叫我?没礼貌。」 「快啦!你快说嘛!」她急了,拚命摇晃他的手。 他当然不可能和雅若发展到那种程度。如果两个人有机会结为连理枝,一开始就凑上眼了,也不会厮混到现在只是彼此的性伴侣而已。 可是,看这女娃儿急得扑扑跳的样子,他不禁好奇了。 「我要娶谁当家里的女主人,跟你有什麽关系?」 「当然有!」玉京子大叫。「你们两个还没有结婚,你就已经把我踢到边边去纳凉了。如果哪一天她进门当女主人,我看我连个放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嗯……『你』也没有脚好吗?」他深思之後回答。 「这不是重点!」她快抓狂了。 夏攻城越想越好笑。搞了半天,这妮子是在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他微微一哂,舒慵地伸展一双长腿,杂志懒懒翻到下一页。 「好吧,我答应你。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会为你找到一个既有爱心又有耐心的新主人,绝对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喝!玉京子倒抽一口凉气。他言下之意就是,要、牺、牲、她、罗? 哇!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她气得蹦蹦跳,拿起抱枕又想给他一顿好打。 「哈哈!我跟你开玩笑的!别闹了!」他大笑了一声,赶快格开她的武器保护自己。 突然间,攻击的抱枕在半空中停住,跳到他背上扑打的小女生也跟著顿住,夏攻城顺著她的眼光看过去—— 文雅若已经清理好自己,站在客厅与走廊的交界,目瞪口呆地望著他们。 这是真的吗?她记忆中那个严肃古板、机械无趣的学长,竟然很不优雅地卧倒在沙发上,身上压著一个玲珑可爱的少女,两个人正在……打枕头仗? 「城,她……她是谁?」文雅若结结巴巴的。 他清了清喉咙,从沙发上坐正,不忘警告性地瞄蠢蠢欲动的小笨蛇一眼。 「她是我朋友的女儿。他们夫妻俩有事出国,小孩托我帮忙照顾几天。」这套轻描淡写的说法俨然已规格化。 「喔……」文雅若的神情依旧有几丝茫然,疑惑的眼神轮流来回於他和少女之间。当视线对上少女充满敌意的双眸时,不解的色彩更加明显。 「这位大姊姊,你先听我说……」玉京子觉得有必要跳出来巩固自己的居住权,大家四四六六先讨论清楚。 「闭嘴!」茶几上放了一钵翠昙花瓣制的脆糖,他当机立断,拿起一把塞进她嘴里。 「唔,不是,唔……我总要……大家先讲清楚……唔,死夏攻城!你不要再拿一堆东西塞进我嘴巴里!」 文雅若的下巴掉下来。他们,正在闹著玩儿吗?夏攻城和一个年轻女孩?噢!她的心脏再不能承受更多了。 「来,雅若,我送你出去。」他最好抢在这只笨蛇让他们俩都糗到之前,把客人请出门。 「糟糕,我的午餐约会快来不及了。」她猛然醒悟,提著包包飞快往外走。 夏攻城赶上前去帮她拉开铁门。 文雅若在他旁边停顿几秒钟,又若有所思地看著身後的少女一眼。 「城,找个时间聊聊吧!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他微讶地望著她。她很少用这般正式的口吻,向他提出纯社交的邀约。 「好,你再打电话给我确认时间。」 文雅若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喀兹喀嚓、喀兹喀嚓…… 身後的女孩还在努力消化塞进她嘴里的一大堆脆糖。 唔!终於吞下去了。 「总有一天晚上,我会趁你睡得不省人事的时候,一口咬在你的大动脉上,把你毒死!」她撂下狠话。 夏攻城经过沙发时,拾起总是没办法一口气读完的杂志,不疾不徐地往书房走去。 「姑娘,那也得你是一只有毒的蛇才行!」喀,书房门掩上。 对喔!玉京子只能瞠瞪著那扇碍眼的门,徒呼荷荷。 ※※※ 老天爷为什麽不愿意多给她一点的眷顾呢? 玉京子沮丧地坐在公园长椅上,踢著脚上的草皮出气。 虽然只为了他三天前的一句玩笑话,就让她担心得连花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实在是反应过度了一些,可是……她就是无法不担心呀。 她已经化为肉身,无法再像以前一样,一不开心就飘到老远的地方去,换个环境来玩玩。这具肉身会乏会累、会渴会饿,她又举目无亲,一切只能仰赖收容她的主人。 然而,看夏攻城那副没要没紧又没诚意的样子,哪天她如果真的被踢到大街上去,变成一只「流浪蛇」怎麽办? 她烦厌地踢开一颗小石头。 唉,当初那个送她一颗蛋的姊姊曾经说:无论人、妖、精、怪,到这世间上来走一遭,都是因为有著不为人知的使命。待「使命」之後,才算功德圆满。 那麽,她的使命是什麽呢? 重生的三个半月以来,她每天努力在等,也没见到什麽使命掉到她头上!後来她还担心是自己一天到晚窝在家里,「使命」找不到她,所以她赶快黏著夏攻城,硬要跟著他去公司上班,看看她人到了外面,「使命」会不会比较容易找上门。 可是,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使命还是无消无息,难道她就要这样一辈子耗在夏攻城的家里吗,虽然耗在他家其实也是不错的啦,有得吃、有得睡、有得玩、又有一片胸膛可以取暖…… 不行不行!她不能玩物丧志。 唉!人生……呃,蛇生茫茫啊!使命,使命,你究竟在哪里呢? ※※※ 电梯门打开,又关起来。 掩上时,镜面钢板反映出站在门前的男人,两眉紧蹙,眼睛焦点迷离。 电梯门打开,又关起来。 镜面钢板里,那个男人的身影仍然在,左手的公事包换到右手,眉毛已经舒展,脸上的表情却转为疑惑不解,偏著头像是在寻思些什麽。 电梯门三度打开。 「先生,你到底要不要进去?」身後响起抗议之声,男人才大梦初醒。 「对不起。」 夏攻城立刻进入小空间里,按下二十七楼的数字键。 今天下班後,他应文雅若之邀,出来吃了一顿告别晚餐。 「我已经找到一个想认真交往的对象了。」她劈头就来个开宗明义篇。 「嗯。」他没有太大反应。 「所以我们每个星期五的固定约会恐怕要取消。」她很遗憾地接下去,「你知道的,男人不会喜欢自己的女人在与他们交往的同时,还与另一个男人上床。」 「好。」他能理解。 这一天迟早会来,不是他先叫停,就是她先叫停,所以他并不意外。 之後,他们在平缓徐和的气氛下安静用餐。 他本来以为今天晚上会就这样结束,直到服务生端上甜点之後,文雅若突然爆发开来。 「学长,有件事情我忍很久了,既然今天算是我们某种程度的结束,我就把自己的心情说出来和你分享,你随便听听吧!」 正在享用红莓起司的他微微一愕,慢慢放下手中的小叉子。 「请说。」很有礼貌、很得体的回答方式——面对与他睡了好几年的女人。 文雅若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为何突然激动起来,但,她就是开始不爽了。 「学长,我们两人也维持了数年的亲密关系,你知道我为什麽从来没有爱上你吗?」她喝了一口冰水,放下杯子时,力道稍微重了一点。 「为什麽?」虽然他就算不搭腔,雅若仍然会继续往下说,但是他仍然很配合地问了。 「因为,」文雅若深呼吸一下。「很抱歉,我要说出伤人的话了,因为你实在是太『机器人』了。」 他的眼睛眨了一下。 「跟你在一起,就像跟一部电脑一起生活没两样,我输入什麽资料,你就会给我相对应的output。一对a,二对b,三对c,绝对不会出现任何误差,同样的,我也永远不必期待任何惊喜,生命中毫无任何乐趣可言。」 他被攻击了吗?夏攻城开始寻思。 「我本来也曾经对你抱持微弱的希望,可是,你知道真正让我幻灭的事情是什麽吗?」她又激动地喝了一口冰水。 「什麽?」其实他仍然没有必要搭腔,他还是配合了。 「和你上床!」子弹疾射而出。 夏攻城挑高一边眉毛。 「哦,不,别误会,不是你的表现不好。事实上,一切正好相反,就是因为你的表现太好了!你的手、你的脚、你的唇、你的身体、你的一切和一切!你是和我发生过关系的男人里面,床上技巧最好的一个。」她激动地挥挥手。「你知道这代表什麽吗?」 「什麽?」他不动声色地把她的杯子移开桌子边缘,以免她太过激动,害它粉身碎骨。 「学长,看看你,你是一个如此严谨、冷肃、洁癖、稳重、保守、僵化、正直……总之就是无趣的男人!」她挥舞双手,努力想找出适当的词汇来表达。「像你这种不知变通的老古板,床上工夫根本就不该有任何让人值得期待的地方,可是你的表现却如此完美,这只证明了一件事。」 「什麽事?」他好像旁白的配音员。 「你根本就把『上床』也当成工作的一种。」她瘫进椅子里,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你就像在处理一件公事化的行程,发挥你完美的学习能力,只为了把自己的技巧练习到让人无话可说的地步,一如你在面对其他工作的态度。」 他挑高一边眉毛。 「当我发觉这项事实的时候,我简直快崩溃了。」她近乎无力地望著他。「我,永远没有办法去爱一个把上床视为例行公事的男人。」 一阵沉默。 「嗯。」他缓缓点头,脑中咀嚼著她透露的点点心得。 他的反应让她长叹一声。算了,这本来就是预期中事,她真是疯了才会认为他有可能参与这项讨论。 「谁知道呢?或许问题出在我这一方吧!我不够好,所以无法引发你的热情。」她开始收拾身边的包包,准备走人。「与其跟我厮混在一起,或许你应该去找另一个更适合的女人,譬如那天在你公寓里的小女孩,她就是你的救赎也说不定。」 「什麽!?」他终於有比较明显的反应。 从他抱回那盆问题重重的翠昙开始,被黏缠到快叫救命的人可是他!他躲都来不及了,还反过头去自找苦吃? 「如果你觉得两个人的年纪差太多,那就收她当乾妹妹,或是乾女儿,随你高兴,总之去黏著她吧!」她很乾脆地丢下最後几句临别赠礼。「起码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你还会显露出一些人味儿,再会。」 於是,他为期四年零两个月的性伴侣,在令人措手不及的结论中,与他画下句点。 去黏著那只小笨蛇?笑话!如果雅若知道她的真面目是什麽,今天晚上的结论绝对会是:赶快去找个道士吧!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你身上多了点妖味儿。 什麽没有人味!他没有人味儿,难道还一身蛇味吗? 去! 他嘀嘀哝哝地出了电梯,打开自家大门。 室内一片安静,窗台上没有一只打盹的蛇影儿,沙发上没有一个坐没坐相的小人儿。那丫头八成跑出去玩了。 「都晚上九点多她还在外面鬼混,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夏攻城忍不住唠叨。 还来不及关上门,走廊上瞬间爆出一阵厉声大喝。他直觉感到不妙。 喝骂声是从楼梯间传上来的,地点似乎位於他的下一层。 「该死!臭蛇,好胆别跑!」阵阵男性的怒吼飙上来。 他无暇细想,抓了钥匙就往楼下跑。 甫冲进二十六楼的走廊上,他正下方那间屋子的门大开,一条抱头鼠窜的小白蛇堪堪朝著他冲过来。 「玉京子!」 哇,救命啊! 一个怒气滔天的男人追在她身後冲出来,手上还挥舞著球棒。 救命的人出现了!玉京子来不及考虑,立刻化为少女的身形,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哇——好可怕喔,有人杀我,呜……」 夏攻城心头一凛。糟糕,她变成人形的模样被外人看见了。 「不哭不哭,发生了什麽事?」他的脑筋努力运转,企图在极短的时间内想出一个合理的藉口来缓冲局面。 该死!所以说,他讨厌意外和惊喜,就是因为这样! 「他……他要打死我,我好怕喔!呜……」她的脸硬是埋在他怀中不肯抬起来,娇小的身躯扑簌簌地发抖,真的被吓坏了。 看她惊吓得如此厉害,他的胸口一阵抽紧。 「好好,乖,别哭了,没事了。」 虽然此等情势,八成是她偷溜进别人家里淘气,可是……他恶狠狠地瞪著身高一米八、虎背熊腰、健壮黝黑的邻居。再怎麽说,玉京子也只是个小孩,唔,小蛇而已,体形连他的一半都不到,既安全又无害,这家伙有必要动刀动枪的吗? 他瞪人家,人家也回瞪他,步伐还是怒气不息地飙过来。 「哇——」仿佛嫌场面不够热闹,另一记放声大哭从公寓里号出来。 大汉犹如被扯住了线绳的木偶,全身一僵,突然转个头奔向自己家门口。 他的背影挡住大部分视线,夏攻城只能隐约看到,似乎是另一名少女冲进他怀里,唏哩哗啦地号-著。 「你究竟跑进人家屋子里做什麽?」夏攻城低声询问怀中的泪人儿。 玉京子哭得抽抽噎噎,连话语都断成四、五截才得以完成。 「人……人家……唔……人家想吃……吃青蛙嘛!呜——」 「吃青蛙?」他疑惑地重复。 大汉听见他们的对话,回头送上一记狰狞的瞪视。他怀中的女孩仿佛被「吃青蛙」这三个字按中了脉门,「哇」地爆出一声号哭。而夏攻城怀中这尊泪娃娃也不甘示弱,接收到大汉凶狠的一瞪之後,钻进他怀里,跟著逸出另一串呜咽。 两个男人登时被两个只会哇哇哭的女娃儿弄得手忙脚乱。 「你没事跑到别人家里吃青蛙?」他无法置信。「你不是吃素的吗?」 「可……可是他家的青蛙……好……好香。」她努力收住抽噎,夏攻城掏出手帕捏住她的圆鼻头,她用力「嗤」的一声,擤出整管狼籍的鼻涕。「我不小心按错电梯钮,一出来就发现他家传出好好闻的味道,和翠昙的香味有得拚。我一时好奇,就从门缝里爬进去瞧瞧!原来香味是从那只青蛙的身上传出来的。我肚子饿了,翠昙又还没开花,就想乾脆尝试一下开荤的滋味嘛!」 她委委屈屈地说完,大汉的火眼金睛立刻瞠回来,吓得她连忙钻进他怀里窝著。 「青蛙?」夏攻城愕然望过去。他没见到任何蛙影子!「青蛙在哪里?」 「就是他抱的那只。」她缩在他臂弯底下嘀咕。 他抱的……夏攻城哑然失声。 「那个女孩子?」 「对。」她颔首,红红的眼眶底下仍挂著盈盈泪水。 「那个女孩子是你要吃的青蛙?」他再求证一次。 「对!」 那女孩听见了玉京子的说法,浑身抖动得更厉害,俏脸吓得发白。 他罔顾大汉充满敌意的瞪视,打量同样躲在主子怀里的少女。她看起来比玉京子更年长一些,约莫是十八、九岁的女孩,圆润的体型虽然超重了,却胖得相当可爱,尤其粉粉白白的脸颊犹似糯米团,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掐她几把。 那个女孩是一只青蛙? 话说回来,他怀中的女孩都能是一只白蛇了,别人家的女生为什麽不能是一只青蛙呢?夏攻城重重叹了口气,迅速接受上天替他安排的各种惊喜。 「小笨蛇,这是不可能的。那麽胖的一只青蛙,你根本吞不下。」 「哇!」 他侮辱人的说法当场让别人家的女孩爆出另一阵号哭。 「你给我住口!」大汉怒喝。 夏攻城歉然地望他们一眼,然而这是事实呀。玉京子的原形瘦长纤细,化为女孩儿的模样也就小巧秀气。那个女孩连化为人都是个小胖妹,可想而知她青蛙的原身会是如何「可观」了。 说不定是一只牛蛙精,他在心头暗忖。 「这位先生,请你管好你们家的笨蛇!下次再偷溜到我家里来,当心我一刀把她砍成两截!」撂完狠话,大汉拥著小胖妹,气势汹汹地走进家门。 轰!铁门以惊人的力道摔上。 唉!现在不只自己的家被这只小笨蛇搞得天翻地覆,连他「完美好住户」的形象也被摧残殆尽了。夏攻城只能深深叹息。 曲终人散,他簇拥著抽抽答答的小泪人儿,从楼梯间走回家门去。 「无端端的,你怎麽会连电梯钮都按错了?」 随口一问,却换来她含怨带怒的白眼。 「还不是因为你。」她气呼呼地指责。「你自己明明说要抛弃我,让我去当别人家的蛇,害我这几天都吃不好睡不好,精神不济,当然连搭电梯都会搭错楼层。」 「我哪有这麽说?」他深感冤枉。 「还没有!」她用力顿足。「前几天那个娇滴滴的大美人来借厕所,你就亲口跟我说了。等你和她结婚之後,你就要另外替我找个新主人,把我丢掉。哼!我才不是一只没骨气的蛇,等时候到了,我会自己离开的,不用你来丢我。」 夏攻城哑然失笑,想不到自己随口一句笑谈,就让她三天三夜睡不安枕。 望著她眼圈下方的黑影,他竟然有些不忍心了。 「我跟你闹著玩的。」 「我才不信!」她撇撇嘴。 「真的。」他保证。 「你要发誓!」她停下脚步,很郑重地要求他。 「还要发誓?」夏攻城失笑出声。看来他做人越来越失败,连一句话都要反覆受到质疑。 「对啦,快点。」 「好吧!我发誓。」他举起一只手。「敝人夏攻城,向老天发誓,绝对不会随便弃养玉京子小姐,让她变成一只流浪蛇。如果有违此誓,让我下辈子也变成一条蛇,被人弃养。」 玉京子非常满意,笑嘻嘻的跨起脚尖亲他一下,雀跃地跳进家门。 夏攻城抚著被她亲到的脸颊,微微一愣,然後才缓缓笑出来。 原来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变成一只「流浪蛇」,现在可让他找到方法治她了。 仔细想想,这小女娃儿其实也……满可爱的。 第五章 玉京子坐在窗台上,望著来回穿梭的圆润身影。 这间屋子的格局与楼上夏宅一模一样,客厅的高窗也有一条长而宽敞的木台。因此,拖把一次又一次从她脚底下滑过,她就把双腿屈在身体下,整个人缩在窗台上晒太阳。 好暖和哦!真想变回蛇的模样…… 「休想!」浑圆美少女停下来警告她。「我最怕蛇了。如果你敢变回原形,我就叫风浪赶你回家。」 一提到那个黑眉黑眼的大声公,玉京子的呵欠打到一半呛住。 「我……我又没有说要变回去。」她结结巴巴的。 「哼。」浑圆美少女瞄她一眼,确定她收到自己的威胁之後,才回身继续拖地。 真是可悲呀!一只蛇却敌不过一只青蛙,她自怜地想。 谁教她现在处於别人的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其实当初会生出想吃了晴娃的冲动,是因为她身上有著与自己相似的波长与花香,恰好她又肚子饿,於是勾动了天性中吞吃蛙类的本能。待回到夏攻城的住处之後,她填饱了肚子,再想像自己若真的吞下一只青蛙的样子,当场恶心到把晚餐又呕了出来。 看来,她真的没有开荤的本钱。 「误会」解开之後,现下她和晴娃反倒结为还不错的手帕交。晴娃那个可怕的主子再三确认她不会吃了他的心肝宝贝之後,便放心让她们独处了。 话虽如此,每回她下楼来找晴娃聊天,那家伙还是坚持把书房门打开,偶尔从工作中抬起头来,监视她有没有凶性大发,一口把他的宝贝青蛙给吞掉。 哼!玉京子向书房方向扮个鬼脸。 拖把又滑过她面前。 「你为什麽要拖地板?」她好奇地问。 「因为风浪很忙,没有时间自己整理。」晴娃理所当然地回答。 「他叫你拖地板?」玉京子吃了一惊。夏攻城才不敢指使她做家事呢! 「不是,是我自己要做的。」晴娃一边拖地一边哼歌,安之若素的神情让她越发不解。 「你为什麽要做这些事呢?」光看就觉得累了。 「因为我喜欢他,就会想替他整理家里,让他住得更舒服一些。」晴娃反而觉得她的问题很怪异。 「喜欢他?」她一愣。 「对呀。」晴娃拄著拖把停下来,「难道你不喜欢你家的那个男人?」 「呃……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喜欢吧!」她搔搔脸颊。「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怎麽会呢?」晴娃惊讶地瞪大了圆眸。「你一天到晚和他生活在一起,难道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当然有!」 「什麽感觉?」 「生气的感觉。」她气鼓鼓地开始抱怨。「你都不知道他有多难相处,规矩一大堆!床上不准我睡,客厅沙发又不准拿来当床躺。洗好的衣服要摺四、五遍让他检查,直到通过为止。牙刷不可以上下颠倒著放,玻璃杯不能跟马克杯摆在一起,连衣柜里挂的衣服都要用尺来量,总之他龟毛到连圣人都受不了他!如果反抗他,他就威胁把我丢出去当流浪蛇。总归一句话,他是个缺乏良心和责任感,兼鸡婆过度的坏主人,我真是倒楣才会出生在他的屋子里。」 「真糟糕,看来你跟到了一个很差劲的主子。」晴娃同情地望著他。 把夏攻城臭骂一顿的人明明是她自己,可是一听见晴娃如此说他,她心里反而不痛快起来。 「其实,也不全然如此啦!他也有待我很好的地方。」 「比如说?」 「比如说,他知道我爱吃,怕原来的一小盆翠昙不够我塞牙缝,就跑去问花艺店的老板,又买了许多园艺书回来看,帮我把翠昙分栽成许多盆,现在我就不愁没有零嘴吃了。」 「还有呢?」 「还有,他怕我在家里很无聊,前阵子我闹著要跟他一起去上班,虽然这样会给他带来许多困扰,可是他也没有拒绝我。」 「再来呢?」 「再来,我现在不能跟著他去公司了,所以他晚上下班之後尽量不安排其他约会,每天很早就回来陪我,偶尔还会带我出去吃饭喔。」她越说越起劲,兴高采烈的小脸蛋飞扬起来。「对了,上次我提议把翠昙的花瓣做成糖果,也是他上网去找食谱,周末陪我一起做的哦!另外,我们上次去……」 看著晴娃戏谑的眼神,她脸色一窘,连忙绕回原先的口气。「虽然如此,他顶多只算一个还不错的主子,我才不喜欢他呢!」 「呵。」晴娃忽而笑了起来。 「你笑什麽?」 「玉京子,可是我觉得呀,其实你已经开始喜欢他了。」 ※※※ 她喜欢他?她会喜欢那个龟毛的家伙?玉京子对晴娃的说法嗤之以鼻。 话说回来,她并不真的了解「喜欢」是什麽。或许,她确实是「喜欢」夏攻城也说不定,只不过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玉京子的烦恼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随著天候渐趋寒澹,她的活动力明显弱了下来。 台湾的十一月初顶多只是潮湿微冷的天气,夏宅里已经必须开暖气了。进入十二月之後,她更是老半天都不太动一下——无论是人身或蛇形。 两人初识的早期,她以银白小蛇的型态出现居多,因为那是她的原形,活动起来比较习惯。 两人熟识了之後,她则是以少女型态居多,因为她喜欢跟著他四处乱跑。 直到现在,她渐渐再变回以蛇形居多的日子。 偶尔罕得出了太阳,她便整天躺在窗台上,撷取微薄的阳光。一遇到阴雨绵绵的天气,她便钻进书房里,躺在他天天为她留的一盏台灯下,让灯光温暖冷冰冰的长躯。 看著她的精神渐渐委靡,夏攻城的焦虑感也越来越高。 他想做点什麽,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每天回到家只能呆呆坐在书桌前,望著那尾昏睡的银白小蛇。 她生病了吗?可是她偶尔变回少女的形体时,问她哪里不舒服,她又说没有,只是想睡觉,看她的气色也还算红润。 若说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她一天睡掉二十个小时也太离谱了。身子骨老是不动,会生病的。 以前行政室的锺小姐家里的小狗一生病,她就吃不下也睡不好,每日挂著两只天然墨镜来公司上班,当时他听了还嗤之以鼻,难以想像。直到现在自己家里也有了一个牵挂,他才明白那种心情。真的是放心不下呀! 「李小姐?」他拿起内线分机时,顺便瞄了一眼桌上的座钟,下午一点半。 家里那尾小蛇八成又睡得不省人事。 「喳,你有事吗?」 「我们的客户里面,有没有任何经营兽医院或者认识兽医的人?」 「夏先生,你也赶流行,养起宠物来著?」 「你只要帮我找出来就好,」 他的回覆里有著罕见的烦躁与不安,李小姐不敢造次,乖乖回答,「『金尚企业』叶总经理的弟弟就是经营兽医院的,最近刚刚成为我们的客户,我把他的电话号码找给你。」 他问到号码之後,立刻拨过去说明自己的忧虑。 「蛇类一进入冬季就会开始冬眠。」兽医温润的男中音听起来并不老。「然而,不是所有品种的蛇都是如此。通常热带地区的爬虫类,或者一般家居饲养的蛇,由於居住环境暖热而且恒温,所以不太会冬眠。以你的宠物蛇来看,应该只是因为天气太冷,活动力降低而已,多让它照一点灯光,情况应该会好转。」 「可是她天天躺在窗台或台灯底下做日光浴,终日昏昏沉沉的,很少有清醒的时候。」他忧心忡忡。 「你的蛇几岁了?」 「四个月吧!」他愣了一下,答案很不确定。 兽医在另一端挑起眉心。「那它应该蜕过一、两次皮了吧?」 「没有。」 「从来没有?」兽医吓了一跳。「可是健康的蛇,尤其是成长中的蛇,每年会蜕皮六次左右;蜕了皮它们的身体才有空间成长。」 「是这样吗?」他茫然地问。 「你平时都喂它吃些什麽?」 「它吃素……」他迟疑地回答。 吃素的蛇?好吧,这不是没见过。兽医想。 「那都吃了哪些东西?」 「呃,生菜沙拉——义大利酸酱的口味,有时吃一点蛋糕——无精卵做的;水果、豆浆、麦片。对了,她吃最多的就是花瓣。」 「什麽样的花瓣?」 「昙花的花瓣。」 兽医深吸了一口气。幸好,昙花是可食性的植物。 然而,他的庆幸没能延长太久,夏攻城自动又接下去说:「有时候家里的昙花吃完了,就用其他的花代替,看她想吃什麽我就买回来给她。」 「你让你的蛇随便吃花瓣?」兽医师爆喊出来。 「不,我通常会特地处理过,在花瓣外面裹上一届脆糖,弄得很好吃,她很喜欢吃。」他连忙为自己辩护。 这根本不是重点好不好? 「夏先生,你知不知道许多人类眼中无害的植物,其实对宠物而言是有毒的?」如果可能,兽医师真想钻过电话线,一把掐住这家伙的脖子扭成两截。 「什麽!」夏攻城顿时被惊雷一霹。难道是他喂她吃错了东西,害她中毒了,所以她近来才病奄奄的? 「夏先生,你既然养了宠物,就要多花一点时间去研究饲养知识;如果真的抽不出时间,当初就不该随便养它。宠物不单单只是人类的玩具,可以随主人兴之所至就养几只来玩玩,养腻了就任它们去自生自灭,或随便转送给别人。它们也是生命,也是家庭里的一分子!在每个家庭中享有的权利和地位,应该与其他的人类成员一样,你明白吗?」兽医措辞严厉地训了一顿。 「是,是。」他只有虚心赔不是的份。 「你立刻把它带来我这里做检查,不要再拖了!」 「可是……」有苦说不出呀! 玉京子并不是一只寻常的蛇!兽医如果知道他们正在讨论的这只蛇,有时候会变成一位少女,绝对会先建议他去挂精神科。 「立刻!」兽医啪一声把电话摔上,连话都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 夏攻城拭掉一额头的冷汗。 看医生是一定要的。问题是,他应该带少女的玉京子去看人的医生,或者白蛇的玉京子去看动物的医生呢? 自会计师事务所成立的七年以来,李小姐的主子头一遭请假。 以往除非天灾或假日,法定休息,否则他绝对会在每天早上九点半准时出现,下午六点半准时离开。而这一天,他的身影却在下午两点钟宣告蒸发。 可想而知,当李小姐接到主子的假单时,脸上的表情有多精采。 先是带小朋友一起来上班、办公室里胡乱放了一堆闲书也不发火、有事没事向她打听一些宠物饲养需知、行事历越来越崇尚「混沌原理」、要她帮忙找兽医,如今是请假……李小姐终於发现了一件事。 她的主子,开窍了。 ※※※ 「小鬼?小鬼?」 返家第一件事,他把公事包往沙发上一扔,也不管它有没有滑到地毯上,直趋她栖身的书房探视。 黄光冉冉,台灯下一个简便的木箱子里铺了几层厚厚的软垫,一只慵睡的白蛇正蜷在其中,身体环成同心圆。 唤了几声,她仍然不醒。他趴在桌面,以指腹轻轻抚摸她娇小的头顶,忧心叹息。 「你究竟是怎麽了?」 从昨天晚上起,就没见她醒来吃东西。鳞片也变得乾涩而缺乏光泽,不复以前泛著银白光芒的神气相。 「玉京子,醒一醒,起来吃点东西。」 柔声坚持终於将她从深眠中唤醒。她惺忪地眨开眼睛,一见是他,抬起头撒娇地在他脸颊上摩挲。 「你变回女孩儿的样子,我带你去看医生好不好?」人医与兽医,他决定两种都带她去看一次。 她打了个呵欠,从木箱子里笨拙地蠕动出来,往他的胸口偎过去。 平时看她蹦蹦跳跳的,老半天静不下来,可一旦身体微恙时,就同所有小孩一般,特别依恋大人的拥抱。夏攻城拉开西装外套,将她捧在胸前,偎著他的体热取暖。 将她捧实了,他转身离开书房,准备先带她去看兽医。 真糟糕,他没有带宠物去看病的经验。主人应该准备什麽?需不需要出示身分证明? 他捧抱著昏睡的她,在客厅里绕来绕去,张罗路上可能会需要的东西。此时,门铃忽而响了。 下午三点根本不应该有访客。 他不耐地拉开大门。「无论阁下是何方高人,我急著出……」话声戛然而止。 花坊的美女老板。 他多眨了一下眼睛,才相信自己没看错。 她仍然是一身素雅白洁的长衫,身上飘来淡淡的花草香气。她的眼底有著幽幻闪动的光辉,仿佛藏了无数的神秘。 「你怎麽会知道我的住址?」微愕过去,他立刻锁起眉心。 「你填了客户服务卡让我建档,你忘了吗?」不待他回答,她浅笑融融,自行走进大门里,「这间屋子很漂亮,光线充足,很适合室内植物的生长。」 他填过任何资料卡吗?算了,这不重要。 「你今天来访有事吗?」 美女老板不知道是故意忽视他逐客的语气,或者当真没听出来。 「我只是做例行的客户拜访,确认一下你在照顾盆栽方面有没有遇到任何难题。」她琉目一旋,瞟上窗台前的几盆翠昙。「啊,看样子你照顾得很好呢!」 夏攻城的脑中闪过一道灵光。他有预感,美女老板今日的来访应该不是意外。 他整颗心沉定下来,指了指沙发椅,客气地交代,「请坐,并且稍候片刻,我马上回来。」 「放心,我不急著走。」她的语气深长,眸中闪耀著流动的光彩。 他的眼光和她交会了一下,才轻声告退。 回到书房里,再度把台灯打开,小木箱放回桌上,软垫铺上去,最後将蜷在外套里的小白蛇放回原位,将她摆置成最舒服的姿势。 「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他顿了一顿,俯身在她的小脑袋上亲了一记。 回到客厅时,娇客正站在窗台前,翻看检视那几盆翠昙。 玉京子曾经提过,当年有一位「姊姊」帮助她重新化为肉身,这位姊姊与花店老板有关系吗? 她只是一个普通商人,或者她知道盆栽里有玉京子的存在?倘若她知道,他就找到人拷问那丫头的来历了。 「昙花很挑土壤,难得你这几盆都照顾得很好,是谁教你分盆的技巧?」她忽然发声,却没有回头,仿佛一直知道他就站在身後观察自己。 「我照著园艺书上教的,自己分盆栽养,功力当然及不上你们专业的园艺师。」他谨慎地跨出第一步。「你今天来访,有何贵干?」 「是这样的。」她回过身对他甜美的一笑,身後衬著灰蒙蒙的冬天景致,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感。「我通常会不定期到客户家里巡视,如果客户对於本店的盆栽有任何抱怨,我们愿意无条件收回,并且赔偿适当的损失。我今天只是来向你确认,你……要不要把盆栽退还给我呢?」 夏攻城陷入短暂的沉默。 两个月前,他会毫不犹豫地点头说要,而且心甘情愿帮她出运费及车资,只求她赶快把那盆花草、连附赠的白蛇回收。 但,现在,现在…… 「我们坐下来聊吧。」他先避开题锋,「你想喝点什麽吗?」 「不用了,谢谢。」她怡然微笑,坐进他对面的皮沙发里。 「小姐贵姓?」 「嗯……」她偏头想了一下。「我的名字已经太久没有使用,连我自己都记不住了。随你高兴如何唤我吧!」 连名字都可以任客人信手捻来?他挑了下眉。 「小姐,我只是想请问,这盆翠昙除了观赏用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用途?」 「花不都是养来美化生命的吗?」她微偏著蜂首,黑发从肩後泄下,飘洒了一身。 「我的意思是,」他小心翼翼地挑选词句。「有没有任何特殊的动物,例如蛇啊,或者爬虫类,特别喜欢这种翠昙?」 「这我就不知道了呢!」她轻轻笑了起来。「我经营的是园艺店,又不是宠物店。对於动物习性,你应该求道於这方面的专业人士。」 难道她不知道玉京子的存在?他正在琢磨要如何追问下去,她突然又说了起来。 「不过这种翠昙,倒是有一些典故。」 「什麽样的典故?」他精神一振。 「只是乡野奇谈而已,你就当成故事随便听听吧!」她徐徐叙述。「相传在远古时期,有一位蛇中之王受了良宵美月的吸引,到森林里野游,不料天色昏暗,它一个不小心滚落入万丈断崖里。幸亏蛇王命大,在中途被一丛碧绿色的植物给勾住了。 「这丛绿树相貌有些奇怪,连开出来的花都是翠绿色的。蛇王就这麽不上不下的挂在小树上,动弹不得。到了中夜,绿树的精魂随著花开而现形了。她允诺蛇王会救它上去,只要蛇王将含有数百年修持的金丹借给她瞧瞧。 「蛇王为了活命,只好答应了。谁知这位花精姑娘取得蛇王的金丹之後,非但没有依言救下它,反而将它推入万丈深渊里。 「蛇王心里非常愤恨,於是便托梦给它的後代,日後凡是见著这种翠绿色的夜昙,务必要将它啃吃殆尽,才能泄它的心头之恨。从此,蛇与花结下了不解之缘。凡是有翠昙之处,必会引来蛇王的後代,以它为食。」 真是个阴暗的神话。 「如果我没有记错,蛇类另外有一个古式的名称,叫——玉京子。」他回眸看向窗前的翠绿。 她呵地轻笑了一声。 「这又是另外一个神话了。相传道家仙人安期生曾经骑著蛇,朝拜『玉京』。所谓的玉京,就是道家之中天帝所居住的地方,因此後人才把蛇别名为『玉京子』。 「世人所不知道的是,『玉京子』固然是蛇的别称,但是,安期生当时骑的那只玉京子受到天帝点化,褪去蛇形,化为人身,潜心於修道炼法。谁知它在即将修成正果之际,与一位照养帝殿花卉的女全真谱出爱曲,误触了情障。 「它的法性已经污损了,再不能留在天帝身旁继续潜修。天帝怜它仍然有向道之心,於是在将它打入下界之前,允诺它可以继续以人身来修行,直到功德圆满的那一日为止。 「从比以後,由它这一脉所流传下来的後代,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玉京子』。虽然已经没有了先祖的神通,却还保留著变换成人身或蛇形的能力。」 「那麽把两个神话融合起来的结果,玉京子不但会变成人,与这盆翠昙也有很深的渊源?」这表示,她一直知道玉京子的存在?他的眼紧盯著她,如鹰似枭。 「从传说的角度来看,确实如此。当然,现代人大多崇尚科学论证,传说的魅力已经式微了。」她怡然而笑。 她的话反反覆覆,让人摸不著虚实。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会变成人的蛇精吗?」他紧紧盯著她的眼,一字一句的问。 美女老板直勾勾的望著他,笑容渐渐淡去,眼中飘浮诡动的流光更盛。 「你知道,当年在马嵬坡前,杨贵妃是真正死了吗?」她突然丢出一个全然不相干的问题。 他叹了口气,爬梳头发。「就算当时她没死,现在也肯定已经死了。我不在乎!」 「她死了。」美女老板肯定地重复一次。「当年玄宗看中民间的一池绝品芙蓉,重金购来,移栽在太液池里。这池芙蓉深受玉环和玄宗的眷顾宠爱。後来杨玉环死去,玄宗夜里时常孤独一人,对著那如面的芙蓉与如眉的柳枝情伤。於是芙蓉为了安慰主人,凝精成魄,化为杨贵妃的形象,聊慰主子的相思之情。」 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临邛道士鸿都容,能以精诚致魂魄。 长恨歌的诗句陡然如流畅的黄河之水,滚滚涌进他的脑海。 「你的意思是……」夏攻城猛然一震。 她桀然一笑,绚光在容颜上流转。「花都能聚魄成形,这世界上也就没有任何事情是不可能的。」 他紧蹙著眉心,缓缓消化她丢出来的讯息。 「普通的蛇,一年六蜕,渐渐发育。玉京子的一生却只有一蜕。」美女老板忽然又说。 「玉京子」这个关键字顿时让他回过神。「此话怎讲?」 「你可以把它想像成毛虫蛹化成蝴蝶的过程。玉京子的这一蜕,是她由童稚转入成熟期的重要关键。若能成功蜕化得过去,她的肉身和灵魄便算真正成就了。」 所以,小笨蛇这些日子以来的昏睡和禁食,是因为已进经入「蜕变期」?他又落入自己的思绪里。 「嗳!不知不觉间,已经在府上叨扰了这麽久,我也该走了。」她悠然欠了欠身。 「谢谢你特地走这一遭。」他起身送客。 来到门边,美女老板回过头。「我再问最後一次,你愿意继续当这盆翠昙的主人吗?」 「愿意。」现在的他,完全不需要犹豫。 「那麽,祝你幸运了。」 她轻声一笑,翩然离去。 ※※※ 夏攻城把车钥匙收好,西装外套脱下,转进书房里。 现在已经不需要带她去看医生了。他不知道玉京子的「蜕变期」将持续多久,完成之後又会有何变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无论人医或兽医,都无法帮上他们两人。 进了书房,台灯下的小白蛇仍然昏睡著。她已经蜷成一团,脑袋藏到身体的下面去了。他走过去,确定灯光够暖,她躺的软垫够舒服,累积了多时的疲惫突然一涌而上。 拉开椅子,往桌面上一趴,他也渐渐陷入沉睡。 夏攻城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再醒来时,窗外已月明高洁,清光似水。整个家里,只有书房台灯这盏光源。 他直觉先去探木箱里的小蛇。 她正在蜕皮! 初初看见她的身体「分离成两截」,他险些吓掉魂魄。再定睛一瞧,才发现多出来的那截尾巴,只是一层灰白色的壳。 她的双目微睁,脑袋摩擦著木箱粗糙的部分,身体似乎使尽了全力蠕动,一点一滴从灰白色的壳中钻出来。 挣出来的身体部分,覆盖著一层湿润的光泽。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紧张,密切盯视著她,一瞬也不敢瞬。 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玉京子努力挣扎了半天,终於停下来,似乎已经筋疲力尽了。可是她的身体仍然有三分之一还未与蛇蜕分离,只能瘫在软垫上喘息。 他火速冲出客厅,从外套口袋里摸出兽医的电话,也不管现在是什麽时候,夺命连环call。 「喂?」睡意浓重的男音终於来接电话。 「叶医生,我的蛇蜕皮到三分之二就没有力气了,一动也不动,我该怎麽办?」 「你再等等,不要急,如果到了明天早上它还没蜕皮完成,你就拿一些沾湿的棉花……」 砰!内间突然传来重重的落地声。 他连电话也顾不得了,随便一扔就闪进书房里。 室内一片阴暗,台灯已被撞掉到地上,插头脱离了墙上的电源。他谨慎地摸黑走向书桌,唯恐突然打开大灯会惊吓到她,又担心脚下一个不小心踩到她。 重新把台灯捡起来,插亮,木箱里却没有一丝蛇影子,只有一条完整的蛇蜕。 他吃了一惊,连忙绕过书桌要瞧瞧她掉到哪里去了。 身形才刚刚闪过书桌而已,他立刻愣住。 书桌後的地毯上,一个女性身躯颓然趴倒在地毯上。 「玉京子?」他慢慢蹲在她身前。 这具身体不是最初那个小孩,也不是之前那位少女,而是一位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成熟发育的年轻女人。 她……变了!而且,全裸。 他按下狂蹦的心跳,将她翻成正面。 她的眼眸紧合,唇间轻轻吐著碎落的喘息。额角布满了细汗,脸颊因为使力过重而泛起美丽的红晕。 起伏有致的身段,丰满但不过分的酥胸,完美无瑕的凝脂雪肤,清丽绝伦的五官。 仿佛感应到他的视线,她喘息稍定,终於乏力地撑坐起来。他应该去扶住她的,但是……整个变化实在太惊人了!夏攻城仍处於惊异之中—— 「夏攻城……」她揉揉眼睛,软绵绵地叫,唤声仍然是那副撒娇的口吻,叫法仍然是连名带姓的习惯,美眸也仍然是水灵灵的波光,但,一切却又不同了。 他的小白蛇,不再是精灵淘气的小女孩。 她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第六章 公鸡啼,小鸟叫,太阳出来了。太阳当空照,对我微微笑。 一样是阳光赫赫的早晨—— 「唔,我的手麻了,什麽玩意儿……玉京子!你又半夜溜上我的床!」 同样的暴烈怒喝,为一天揭开序曲。 相异的是,今天早晨从他怀里滚出来的,不是一条睡到翻天的小白蛇,而是一个灵透婀娜的俏人儿。 呵……嫣红唇瓣打出一个细细的呵欠,粉红色的脸庞在晨光的照耀下,呈现出几乎透明的光彩。 「你干嘛啊?一大早就吵得要命。」玉京子揉揉眼睛坐起来,眼睑仍然半开不闭的,根本还处於迷蒙状态。 长被滑下酥胸,喝!她竟然……「再度」一丝不挂!两只艳红的蓓蕾绽在雪白的峰顶上,勾诱他圣洁的灵魂,他火速将被子包回-纤合度的身躯上,额角的青筋抽动得更加剧烈。 「你的衣服呢?你以前不是都穿著一件白色的凤仙装吗?」 她把揉眼睛的粉拳放下来,倾首想了想。 「我也不知道呢!对呀,为什麽我现在化为人形都没有衣服穿了?」完全令人气结的答案。 他捂著眼,瘫靠在床头柜上。 能怪谁呢?她没当过多久的活蛇就变成死蛇了,现在重新投胎为肉身,时日也还不久,对於「身为一只蛇」这件事她根本没有多少自觉,对自己的发育状况甚至懂得比他还少!偏偏他又很苦命,天下没有一本叫做「精怪成长守则」的教科书可以让她参详参详,弄到最後,他这个饲主天天都要接受好几回震撼教育。 「总之,以後不准再跑到我的床上来。」他翻开被子下床,开始做上班前的梳洗准备。 「为什麽?」她拖著碍手碍脚的床单尾巴,追进浴室里抗议。「你以前说,不准我变成蛇去床上睡,因为你不喜欢跟蛇一起睡觉。现在我是变成人啊!你还有什麽好抱怨的?」 他含著满嘴的牙膏泡沫,从镜子里瞄她一眼,没回答。 玉京子一脸不驯,总之非得为自己睡床铺的权利抗战到底。 夏攻城颓然叹了口长气。 因为她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小女孩了!现在的她是个女人,成熟、丰润、诱人,娇躯不时沁著翠昙的甜醉芬芳。过去一个月来,他试了无数次的自我催眠——她是以前的玉京子!她还是个小女孩!她天真纯美,她什麽都不懂!你一定要以不变应万变…… 然而,「现实」看起来明明就不是这麽回事啊!此刻站在他眼前的,明明就是一个双十年华、灵俏绝伦的女人,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把她与一个月前那个绑两个包包头的小女娃儿联想在一起。 偏偏她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跟他斗嘴呕气的时候,就腻在他身上撒娇撒赖,完全没有任何男女之防。而早晨是男人意志力最薄弱的时间,要他二十四小时都处於警戒状态谈何容易? 可是,这些话,又教他如何启齿? 「总之,不行就是不行!」他强硬地道,继续刷牙洗脸,不再理会她。 「哼!」玉京子气愤地回到房间里,滚进大床上槌枕头。 每次游戏规则都随他高兴乱订,真是不公平! ※※※ 虽然日子过得「惊险万分」,几个月的时间终也是无灾无恙地流去了。 再度接到文雅若的电话时,夏攻城不是不意外的。 自从那日两个人说清楚、讲明白之後,他们就未曾再联系。即使是公共场合遇见了,两人也只是礼貌地打个招呼、问声好,疏淡有礼得如同陌生人。 在男女关系里,女人家的顾忌总是比男人多,这一点他颇能体会,也不以为忤。 只是,事隔数月,他还会接到她的来电,不能说不诧异。 「乖乖坐在这里等我,不准乱跑,不准跟陌生人说话,知道吗?」他在pub角落里找了张不起眼的桌位,安顿好玉京子之後,慎重嘱咐。 「知道,我又不会随便被别人骗走,你别这麽紧张兮兮的好不好?」她圆澄闪亮的眼光搜寻室内的布置和装演,对任何景物都感到好奇。平时夏攻城虽然也会带她出来吃晚饭,可是他们不会到这种龙蛇杂处的pub来。 「我就怕你不去惹麻烦,麻烦自己会来惹你。」 饮食男女到pub来,大多醉翁之意不在酒。若非方才实在拗不过她,他断然不可能在晚上十一点带她来这种地方开眼界。 「知道啦!」 「乖乖的,我谈完了事情马上回来!」做了最後一声警告,他随手招来女侍,替她点了一杯可乐,才走向不远处的吧台。 文雅若早就已瘫在台面上,正满脸通红的自言自语著。 「果汁就好。」他坐进她的身边,向酒保示意。 「啊,你来了。」文雅若听见他的声音,醉意朦胧地抬起头来。「学长就是学长,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永远是遵守交通规则的好宝宝。」 她的外表是醉了,语气听起来却保留几分清楚。 他很清楚今晚的文雅若不需要谈话的对象,只需要倾听的对象,因此他并不急著接腔。 「为什麽我永远遇人不淑,情路注定了要永远坎坷?」她突然揪住他的衣襟,酒气狠狠地吐在他脸上。「为什麽爱我的人我没有感觉,我爱的人又通常是混蛋?」 「这很正常。」他啜了口果汁。「罗曼罗兰早就说过:这个世界造得不完美,爱人的通常不被爱,被爱的通常不爱人,相爱的迟早要分开。」 「爱人的不被爱,被爱的不爱人,相爱的迟早要分开……」她突然趴在桌上,放声大哭。「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夏攻城真的很想继续扮演一个忠实的听众,然而,pub一角的变化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失陪一下。」他轻声告退,跳下吧台的高脚椅,直直杀向玉京子的座位。 有三个不明男子占据同桌的其他位置,正在玉京子面前玩打火机耍帅,那副痞样一看就是来pub里把马子的。而那妞儿还不知好歹,一副笑咪咪的样子任人家向她搭讪! 「对不起,你们几位找我妹妹有事吗?」他俊帅的脸登时拉下来。 三个年轻男人互望一眼。 「没事,这位大哥,我们只是看你妹妹一个人坐在这里很无聊,过来陪她聊聊天。」其中一个满头红发的家伙讨好道。 「那我还真要多谢你们了。」他冰著一张森然的铁脸,伸手将她拉到走道上来。「你这个笨蛋,我刚才不是交代你别跟陌生人说话吗?这种pub里最多那种爱钓美眉的登徒子,遇到坏人怎麽办?」 他故意说得很大声,三个年轻人登时一脸讪讪然。 「可是他们人很好,还请我喝茶呢!」 夏攻城瞄一眼桌上的「长岛冰茶」,这款调酒名为「茶」,实则和茶没多大干系,里面调和了伏特加以及各式烈酒,在鸡尾酒中属於酒精浓度特高的等级。 他话都懒得说,直接牵著她回到吧台前旁边,安置在自己身旁的空位里。方才是怕他和雅若的谈话内容涉及人家的隐私,雅若不见得乐意让外人听见,才把她安置在远一点的角落,现下他可顾不得了。 「你给我乖乖坐著,不许再跟别人说话了,知道吗?」他又向酒保点了另一杯果汁。 「等一下,我刚才那杯可乐还没喝完!」她钻下地,想回去把饮料端过来。 「那杯不要了!」他用力把她压回原位。「乖乖的,不要吵了。」 无缘无故被他抢白了一顿,玉京子委屈地噘著嘴,接过酒保递来的果汁,忿忿咬著吸管,故意把脸撇向另一个方向。 夏攻城无奈地摇摇头,继续把注意力放回文雅若身上。他一个人还得兼顾两个场子,真是辛苦! 文雅若已经止了哭伤,正埋在臂弯里,不知道在喃喃自语些什麽。 「发生了什麽事?你和男朋友吵翻了?」看来他若不主动问清楚,今天晚上三个人在pub里有得耗了。 「没什麽吵翻可言。」文雅若从臂弯里抬起头,盯著对面的墙壁涩然一笑。「他已经有老婆了。」 「他一直瞒著你?」夏攻城挑高一边眉毛。 文雅若迟疑了一下。 「不,交往之初我早已知道。」 「那你还跟他来往?」他的眸心问过不赞同。 「因为,他说他爱我……」她的眼神显得很脆弱,完全失却了平时的精明悍练。「他说他和老婆性格不合,两个人准备离婚了;他说会早一点把手续办好,与我结婚……他说了很多很多。」 老故事。无数的女人却仍然会陷进同样的圈套里,无法自拔,再如何精明干练的女人都一样。 「今天又发生了什麽事让你决定大醉一场?」他喝掉半杯果汁。 「麻烦再给我一杯。」文雅若指了指空杯,向酒保示意。 酒保先迟疑地看了看他,徵求他的同意,直到夏攻城点头之後,她的杯子里才被注满第n杯纯伏特加。 「今天,他的另一个情妇跑来公司找我。」她讽刺地嘿了一笑。「你知道这有多可笑吗?我是如此沉醉在他的故事里,以为我真的就是他寻寻觅鼠的唯一,却原来他身边充斥著这样的『唯一』,我甚至不是最後一个。」 玉京子在身旁瞠著一双灵动的眼眸,似懂非懂地听著她的故事。 感受到玉京子的视线,夏攻城淡淡一笑,举手揉乱她的秀发。此刻,面对如此糜烂纷乱的环境,听著一桩秽乱黑暗的爱情,他突然深深体会到,她眸中的纯真是如此的珍贵而美好。 「今後你打算怎麽办?」他嘴里问,眼睛仍胶著在玉京子纯净的眼瞳里,无法移开。 「还能怎麽办?凉拌炒鸡蛋!」文雅若一口气灌掉剩馀的伏特加。「这种烂男人,为他醉倒一个晚上就算奢侈了,难道还期待我为他服孝三年守活寡?」 夏攻城哑然失笑。果然是现代都会女性,爱情的来与去都如此乾净俐落,再不会为了谁活不下去。假如对象换成他身旁这只小笨蛇,她八成会大哭大闹上三天三夜,吵得他鸡犬不宁才肯甘心。 慢著,来吵他?嗳,跟他有什麽关系? 他移开思绪,掏出皮夹向酒保示意。 「走吧!我送你回家,酒喝多了伤身。」他替三个人会完钞,牵著玉京子绕下高脚椅。 文雅若没有异议。 从头到尾,她甚至没有注意到玉京子也在现场。夏攻城由此发现,她应该是真的投入感情,而且深深受到了伤害。 回程途中,三人都非常沉默。坐在後座的文雅若一迳望著窗外,时而默默垂泪,时而咬牙切齿。 而他身旁这只小女人,眼睛一迳儿睁得骨碌圆大,眼底充满了问号与不安,却又碍於凝滞的气氛而无法开口。 遇到红灯时,他伸过手去牵起她的柔荑,安抚地捏了一把。於是,她眼底的不安尽去,问号仍然存在。 之後,整趟回程中,他们两人的手一直没有再分开。 ※※※ 静夜时分,主卧房的门被静悄悄的推开,床上那道修长的身影恍然无觉。 走廊的灯光流泄进门里,又迅速消失,门近乎无声地掩上。 夏攻城不必睁开眼睛就知道,又有一尾毛毛虫自己的房间不睡,溜进他的地盘上来了。 柔腻的长腿踩在地毯上,宁寂无声地接近床铺。 然後,跳上床!一下子跨坐在他的小腹上,连半丝隐藏自己行动的意图都没有。 他又好气又好笑,捻亮了床头灯,故意扭起眉头往视她。 说也奇怪,在她第一次蛇蜕之前,她大多喜欢变成「蛇」的模样来活动,蜕变之後,却偏好以女人的型态来生活。现在除了偶尔钻回窗台的老位置睡觉时,她会变成银白蛇身之外,其他时候几乎都是用两脚在家里跑来跑去。 那双漂亮的明眸仍然充满精神,一丝儿睡意都没有,於是他便明白她有话要说,索性拿颗枕头垫在腰後,舒舒服服地坐起来。 「什麽叫『情妇』?」终於,她小小声地问。 夏攻城一愣。 「情妇就是……」他开始思索,该如何向她解说男人与女人之间的错综复杂。「结了婚的男人,除了自己的妻子之外,在外面交了女朋友,那就是『情妇』。」 「他既然已经结了婚,为什麽还要到外头去交女朋友?现在的社会不是一夫一妻制吗?」她偏著螓首,一脸好奇不解。 夏攻城再度被问倒。 她虽然长期观察过人类的生活,却没有真正下来和人类一起生活过,因此许多人类的制度、习俗、规范,她尽管「知道」有某种现象存在,却并不一定「了解」现象发生的原因。 而他,则不知道该如何在三言两语之间,让一个对两性关系懵懵懂懂的小蛇精了解,为什麽人类的感情世界往往会脱出规范而发展。 「别人的情况我不清楚,但是,以雅若的情况来说,她认识的这个男人事业做得非常成功,因此有许多女性很容易受到他的吸引……」 才说到这里,他便明白这个说法是解释不通的,因为金钱、权势、女人、爱欲这些因素,在玉京子的世界里全然没有意义。凡人眼中很理所当然的「哪个企业家不是三妻四妾」、「金钱会强化野心,而权势会带来女人」,对她来说根本不合逻辑。 她只是很单纯的无法了解,在一夫一妻的社会里,为什麽许多男人却往往不是一夫一妻,还害得女人为他们伤心哭泣? 他想了想,决定换另一个方向解释。 「你刚来我这里的时候,只喜欢吃翠昙,对吧?」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改变话题,但是她仍然点点头。 「後来我做了生菜沙拉给你吃,还合你胃口吧?」 「嗯,好好吃,我最喜欢吃你调的义式沙拉酱,那种微酸的口感,我可以一口气吃好几盘。」一谈到她最喜欢的美食,玉京子的眼睛炫亮起来。 「还有富士苹果,喜不喜欢?」 「喜欢!」她开心地点点头。 「凤梨?」 「也喜欢。」 「李小姐亲自做的酱蜜李子?」 「人间美味!」 「两个月前李小姐做了一包蜜李让你带回家,你整个晚上抱著那袋蜜李猛吃,不到九点钟就吃完了。到了夜里,你又闹肚子饿,想吃消夜,可是平时吃起来口味刚刚好的翠昙花糖,却因为稍早吃了更甜的蜜李,反而淡得尝不出味道来,你还记得吗?」 她的脑袋一偏,眼中渐渐透出若有所悟的神色。 「那个男人就是这样。」他温柔微笑,抚著她细嫩的脸颊。「有些男人只要有一种翠昙就可以了,他也很满足於这样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掉进另一个更多彩多姿的世界里,周围充满了各种选择,他不再需要只吃翠昙了,他有青菜、萝卜、水果、生菜沙拉可以选,於是他什麽都想吃吃看,当他吃过其他更甜的口味之後,再回头去吃翠昙,就发现它一点味道也没有。」 「『翠昙』就是他的妻子,而其他的选择就是指那些情妇?」 「对。」 「这就是『移情别恋』?」她的语气有点不确定。 「嗯。」夏攻城点点头。 她的眉心慢慢兜拢起来,开朗的神情渐次被一层阴郁掩埋。而他,深深觉得罪恶感。或许,他不应该告诉她这些,她根本不需要懂…… 半晌,她沉重地开口,「这是不对的!」 「确实不对。」他只能无奈同意。 「这样很不好……这样很伤人呢!」她喃喃重复著,往前躺偎进他的胸怀里,躁闷的气息连带笼罩了他一身。 夏攻城让她埋在自己的颈窝里,来来回回抚摸她的背心,宛如抚慰一只心情恶劣的小猫。 「以後,除了翠昙,我再也不要吃其他东西了。」她沮丧地做出结论。 「我只是拿食物来举例而已,这是两桩完全不相干的事。」他轻声哄著。 「可是,翠昙如果知道我移情别恋,喜欢上别的食物,它一定会跟文小姐一样伤心」。」她神色郁郁的。 这可不好!夏攻城担心她以後真的什麽都不吃,连忙解释:「你只吃翠昙会营养不良,一定要吃其他的食物来维持正常的生理机能。而……这麽说吧!『老婆』本身就是一道大餐,综合了各方面的营养,小老婆却像蛋糕饼乾一样,虽然比较好吃,却不见得非吃不可,而且吃多了还会发胖,对身体健康反而有害!那个男人会出去偷吃,只是因为他本身的贪欲在作祟,并不是非这麽做不可。」 「原来如此。」玉京子慎重地颔著螓首,紧锁的眉心才略微开朗。「你以後也会家里摆一道『大餐』,外头再偷吃好几道『甜点』吗?」 「姑娘,我家里光你一个就搞不定了。」唔,这句话听起来有点暖昧…… 她却没有注意到,眉心立即舒展,心里满满的受用。 「那就好。」玉京子摇晃一根玉指。「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跟著你去上班的那阵子,观察到的才多呢!你也很有条件吃大餐、啃小菜的。」 「哇,你功力练得如此精深,还会当密探了。」他哑然失笑。「好吧,敢问姑娘观察到哪些八卦,说出来分享分享。」 「最大的八卦就是——文小姐以前其实是喜欢你的。」 夏攻城一怔。他刚才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倒没想到她真的丢个意外给他。 「姑娘何出此言?」 「我自己观察到的。」 「从哪里观察到?」 「很多小地方呀。」玉京子想了想。「比如说,她记得每一个与你有关的节日,像生日啦、事务所成立周年纪念啦,每一次她都会准备礼物,但是从不亲自送给你,宁愿找快递送过来。」 「这种行为称之为『礼貌』。」 「才不是呢!我以前见过像她这样的人。」她皱了皱可爱的鼻子。 「哦?愿闻其详。」 「那是一户普通农家的男孩,他喜欢隔壁的女孩儿,可那女孩儿没表现出特别喜欢他的模样。於是那个男孩常常一大清早起来摘花,故意等在她会经过的路上送给她。尽管如此,他又不愿意承认自己偷偷在喜欢她,就故意说,花儿家里采来卖不掉,所以才转送给她。送礼的人既然说得不经心,收礼的人自然也就不看重了。後来女孩儿传出和隔村的一位青年互相有好感,流言还没有证实之前,这个男孩儿反而先向另一个女孩儿提亲了。」 「他的行为代表什麽意义?」他感兴趣地问。 「先下手为强。」她一字一点头。「他怕那个女孩儿拒绝他的感情,所以乾脆先拒绝那个女孩。如此一来,那个女孩就伤不了他。」 他定定凝视她认真的眼眸,好半晌。 「所以,你认为文小姐只是害怕被我拒绝,於是乾脆抢先去喜欢别人?」 「对。」 又是一阵淡淡的沉默。他忽而笑了。 「我看你感觉满敏锐的,怎麽刚才连移情别恋也不懂?」 其实,在分手的那一夜,雅若过度激动的情绪多少让他抓到一点头绪。他只是不晓得,一向单纯的玉京子竟然也看出了其中微妙的情绪。 「我不是不懂,而是……」她想著该如何表达自己。「人类都喜欢把原本很简单的东西,弄得非常复杂。我刚才说的那个男孩儿是这样,今晚文小姐的遭遇也是这样。 「既然我们喜欢一个人,直接跟她说不就成了?就算被拒绝,两人顶多以後老死不相往来,也没什麽好丢脸的。还有,明明规定了一个人只能有一个老婆,却偏偏有一堆人要养一堆老婆,又有另一堆人等著当别人的好多个老婆之一。直到当不成了,又会伤心地去怪别人有很多个老婆!我不懂,就算她们打退众家女将,成功地抢到这种男人,最後真的就会得到幸福吗?」她迷惑地看著他。 「有道理。」夏攻城听了,心下颇有感触。「或许人类的异能就是把『很简单的事情变得很复杂』吧!」他自我解嘲。 「你不会变成那种男人,对吧?」她有些担心。 夏攻城笑了出来。 「不会。」这和道德良知无关,纯粹是他天生怕麻烦!收容她已经是麻烦忍受度的极致,再无法去扯更多烂污。 「发誓?」 「我发誓。」 她凝视了他的眼睛好一阵子,才满意地点点头。 「夏攻城,你真好,我喜欢你。」芳软的吻随著撒娇的姿态,印在他的唇角。 晴娃说对了!她确实是喜欢他的,因为她已经开始明白,「喜欢」是什麽。 他轻笑,顺势咬了她下唇一口。 「噢!」她捂著唇轻呼,瞪他一眼之後,瞳中突然换上狡黠的光彩。 他心中才亮起警讯,她已经发出一声娇亮的战吼,双手用力捧住他的颊脸,啵、啵、啵! 额头、鼻尖、嘴唇,同时被敌军印上一个章,以示胜利。 他大笑,闪著脸要躲开她的邪恶攻击。她玩上了兴头,兜著他的脸面就是一阵乱亲。 然後,渐次地,一切慢慢改变了…… 不知何时,他不再躲开她的袭击,而她的吻,也慢慢退出戏谑的痕迹。 两张唇很自然的吮合、反覆。柔馥的娇躯贴著刚强的肌肉,粉嫩的酥胸贴著硬实的平坦。他的手滑上她的腰,复又转辗上她的背,略一施力,她已柔若无骨地叠印在他的身上。 两人心头都仿佛有一股吐不出的气,徐徐在闷烧著,而时而缠绵、时而分开的双唇,是唯一的宣泄管道。 她把自己拓进他的血脉,他的脑海。 他把自己吻进她的体肤,她的心田。 她轻喘一声,感觉他粗厚的掌隔著薄衫,在细肤上制造的麻痒触感。恍恍然仿佛回到破壳而出的那日,呼吸到第一口气息时,明白自己即将看见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个世界有些危险,有些迷蒙难辨,然而,她不会後悔走上这一遭。 他的身体开始产生一些微妙的变化,体表散发的热气,几乎欲将她蒸散了一般。 她昏蒙蒙地躺在他怀里,不知不觉间,变成压在他的身上。她早已丧失了主动权,却也无暇去注意这种小事。 情与欲是她这几百年来从不曾体验过的,或许,直到此刻,她仍然对「情」有些懵懂。 但是呵,身上那如火的烈躯,却著著实实替她上了一堂「欲」的实习课。 他蓦地低吼一声,脸贴著她的脸,紧紧埋进枕头里,滚烫的身体仍痛苦地颤抖著。 「噫!」她情意朦胧地抗议一声。 好一会儿,剧烈的震颤才止息。他抬头喘了好几口气,才聚集足够的能量离开她。 「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快回你自己的房间去睡觉。」 她噘著唇表示不满,水光盎然的眼光仍然荡漾著欲情的馀波,充满了纯真的诱惑力。他几乎要克制不住,再度压上去。 「为什麽?」玉京子理直气壮地问。 她其实对接下来会发生什麽事似懂非懂,但是凭感觉也知道,应该「很好玩」。 「因为你还太小了。」若不是怕再与她扯下去会出乱子,他会笑出声来。 「我怎麽会小?我比你老不知几百岁呢!」她拒绝接受蹩脚的理由。 「错,你现在才八个月大而已,快回房睡觉。」他摇摇手指。 讲不过他!玉京子无奈叹息。 「睡觉就睡觉。」可她没让他高兴太久,又加了一句,「我要睡在这里。」 他横眉倒竖,又要端起黑脸。 她赶快追加第三句,「人家喜欢跟你睡。」 夏攻城知道自己迟早会後悔,迟早会!可是,她那副撒娇耍赖全用上的俏美模样,教他怎麽狠得下心肠拒绝? 唉!只要她别显露出太蓄意诱人的风情,要和她无波无浪地同睡一张床,应该不是太困难的事。 「移过去一点,右边是我的位置。」他拍拍她的俏臀示意。 「耶!」拗成功了!她快意地钻进被窝里。 两个人躺好,他抬手捻熄了灯,激情的气氛早已转为温存的共眠。她翻个身,一如往常,紧紧缩进他怀里,嗅著他好闻的味道,满足地叹了口气。 「夏攻城……」 「快睡觉!」老是连名带姓的叫他,真没礼貌。 「文小姐以後会很幸福吧?」 黑夜里又凝了半晌。 老实说,他很怀疑。雅若的性格太傲慢不服输,而这个世界再如何先进,对女性的要求仍然很原始,要体贴、温柔、多情,才符合多数男人的胃口。 然而,今晚她已然领略到太多人世间的缺陷,不需要再增加这一项了。 「会的。」他轻声说。 「真的吗?」 「真的。」他吻了吻她头顶心,很温柔地。 有了他的保证,她安心地合上眼,睡去。 第七章 「晴娃,你跟风浪『在一起』过没有?」 砰!一声跌倒的巨响伴随著玻璃罐、塑胶瓶、蛋壳、钝物,唏哩哗啦的散了一地。 「你……你不要胡说八道,看!辛辛苦苦买回来的东西全被你砸了。」胖美眉坐在一团混乱当中,俏脸涨得通红。 「明明是你自己跌倒的,还怪到我头上来!」玉京子无辜地杵在一旁。她手上的两袋点心可提得好端端的。 晴娃手忙脚乱,开始收拾散乱一地的杂物。 「你没事干嘛问这种问题?吓我一跳。」 玉京子好心地蹲下来,一起帮忙捡。她没「变身」之前是晴娃看起来此她年长,现在反倒是她的模样较为妩媚成熟了。 「我好奇嘛。」她观量的眼光不断搜寻在友伴赤红的耳壳上。「看你的反应,应该是有罗?」 「没有,没有,我……我才不像你,我……我不要跟你说了。」晴娃接过她帮忙提的点心袋,忙不迭跑向自己那栋公寓,活像身後有鬼在追。 玉京子又好气又好笑。「跟人家分享一下经验会怎样嘛?小气鬼!」 晴娃回头向她吐了吐舌头,闪入大门里。 又剩下她一个人了,她百无聊赖地走向中庭花园。严冬已过,早春的气息染上满庭的青绿,太阳露出半颗脸来,柔媚而不煎热,是她一年当中最偏爱的气候。若非担心中庭里可能出现人迹,她早变回大白蛇的真身,瘫在石椅上享受春光了。 才下午两点多而已,真无聊。 呵,拗到晚一些,再杀去事务所找夏攻城好了。他下了班可以直接带她去吃晚饭。她迷上阳明山的野菜了。 暖阳洒著,神魂飘著,她整个人慵懒舒快,融进草与花织成的香氛里。 「嗳!你怎麽一个人在这儿睡觉呢?」 轻徐的笑声几乎与微风同化为一体,从她耳畔拂过去,稍一不小心,便要听漏了。 玉京子连忙睁开水瞳。一位好眼熟的长发姊姊,亭亭立在她身前。 玉京子看著那张绝丽的脸庞,眼中闪过一抹茫然。 她们在哪里见过呢? 嗯……记忆中的面容,好像不是她,却又像极了她。真要说起来,她却也抓不住「那张面孔」究竟长得怎生模样。 几张脸快速从玉京子的脑海略过,有男,有女,有成人,有小孩,还有……还有还有…… 「哎哟,我的好姑娘,求求你,快些好转起来吧!老爷子担心得都吃不下饭了。」 有人在说话呢!听起来是个中年欧巴桑的声音,口音很奇怪。是谁呢? 她合著眼,全身忽然轻飘飘的,无一丝著力之处。 啊,好舒服。 缓缓张开眼睛,她看到了。 真的是个中年妇人,头上缠著青色的布巾,身上穿著佣仆的蓝袄,一脸焦虑。 「大柱子,大柱子,你再去找个晓事的人来看看。」妇人回头不知跟谁喊著。 「不成了,看来是没救了。」一个小厮模样的男人走到她病榻前。 「这怎麽成?她可是千金之躯啊,死我们一堆奴才都赔不起她一条命。」 啊!看来她现在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呵!待会儿梦醒了,一定要告诉夏攻城,让他刮目相看,再不敢「小笨蛇、小笨蛇」的唤她。 「奇了,以前她在外头的时候还生龙活虎的,怎麽一接回园子里来,就病了?」 原来她病了,难怪全身僵硬,动弹不得,连举根手指也困难万分。 「唉,八成是她天生轻贱命,只适合在外头餐风宿露。没有福分享受富贵。」 喂,这位大婶,你的说法很瞧不起人哦! 忽然间,人潮在她眼前散去,不知何时,一只小蛇游了过来,在她周围盘环不去。 一开始她有些担心,这只蛇儿会不会趁她病重,偷咬她两口? 说也奇怪,这蛇儿来了之後,便依恋不走。渐渐的,它的身体开始成长,从小蛇变中蛇,中蛇变大蛇,最後长成一只神气漂亮的银蟒。看著它在园子里优游来去,有时甚至钻出墙外去玩儿,瘫痪无力的她不知有多羡慕。 「哎呀!不好了,被咬啦!」平地里蓦地响起一声尖吼。 「谁被咬啦?谁被咬啦?」」群人杂杂沓沓地拥进来。 「还有谁?咱们的娇贵千金被咬啦!你瞧,脚底下给咬了这麽大一个口子。」 「谁?谁干的好事?」 「看这齿痕……是那只大蟒给咬的。」 她被咬?可她没有感觉啊! 一个衣著华丽的中年男子冲了过来,满脸怒气,「你这孽畜,我瞧你来了之後,我的宝贝儿一日好过一日,才让你留下来替她冲冲煞,没想到你反而回头噬主。这样的畜生,留你何用?来人啊,给我乱棍子打死。」 不要啊!它没咬我,我不疼的。 此起彼落的棍攀打在那只银蟒身上,却比落在她自己背上更痛苦,她想站出去护它,无奈却全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著银蟒在棍棒的击打之下,渐渐无力,僵直…… 不要!她心口一抽,竟然昏死过去。 迷迷蒙蒙,不知过了多久…… 醒醒呀,你睡了这麽久,该醒过来了。 一声声娇美的嗓音,细嚅地,唤著她。 她睁开眼来。 是一个长发姊姊,看起来很眼熟,却又面生得紧。四周则是绿意扶疏的景致,有点像一间花店,四面墙上摆满了花架子,泥土地上陈著几盆大型盆景。 醒来了吗?长发姊姊满脸温柔的笑。 「我不要醒来。」她哭了。「那些坏人杀死我的朋友,我讨厌他们,我不要醒来!」 唉,小丫头,缘起缘灭,花开花落,这是自然的道理。 「活著真是一件痛苦的事……」 生了会死,死後再生,这也是逃躲不开的。 「我不管!我不要再生了,活著也没有自由,乾脆回归寂灭吧!」 这可不行。长发姊姊露出一脸为难。这样吧!你喜欢自由,我便让你自由地选择要以何种方式来「生」,好不好? 「我可以自己选择吗?」她心中一喜。 长发姊姊微笑地颔首允诺。 想了许久,她脑中只有那只大白蛇优游自在的身影。 「那……我要当一只蛇。」 蛇?长发姊姊一怔。 「对!」她的眼睛桀然生辉。「我要当一只漂亮的大白蛇。」 长发姊姊沉吟半晌,终於露齿而笑。好吧,你要当蛇,就让你当蛇。 姊姊摊开手,掌心赫然是一只米白色、呈椭圆型的蛋。 来,闭上眼睛,把你的意志集中在眉心之间,贯入这只蛋里。待下回破壳重出之时,你便拥有了全新的生命和形体。 愿望即将实现,她反倒踌躇起来。 「我可以再看一眼,自己身为人的模样吗?」 身为「人」的模样?长发姊姊的眼中闪过一道迷离的光。 「不行吗?」她嗫嚅地问。 呵,可以的。 姊姊领著她,来到一潭水塘前。她倾身自照—— 水面上,先映出一个娇俏伶俐的小女孩,穿著素雅的凤仙装,头上缠著两个丫鬟髻,说不出的生动光彩。 姊姊的指尖轻点了一下水面,水波荡漾。 当池面平静时,反映的人影又变了,这回变成一个风华绝艳、婀娜多情的年轻女人。 原来她长成这副模样,挺美的呢! 喜欢吗? 喜欢,她好喜欢。她想回头大喊,蓦地发现,呀!她的骨头怎麽又硬了起来? 她低头要检查自己的手,却发现,连手脚也都动弹不得了。 怎麽会呢?她惶急地想叫救命,眼珠子却动也不能动,只能直直瞪著水面。 水波又荡漾起来。 待塘面平静时,她,直直望进水中的倒影。 一挺短干浸浴在波光里,干上漫出三、两节短枝,缀著深绿色的叶子,叶影与枝干之间,点饰上几朵浓碧色的小花。 人影,却不复得见。 她盯著,看著,怔著,良久良久。 终於,她明白了。原来如此…… 她想起了当年在山林里的生活,春光明媚,虫蛇鸟雀为伴。一位住在左近的姊姊常来替她挑虫除杂草,直到某家的富户上山野游,瞧见了她的绝色,趁著姊姊出门在外,命人将她偷偷带回自家园子里,反而断了她的生计。 她是害病了,害著对山野与友伴的相思病。病里生,病里死。 迷然幻梦了多时,今日方醒转过来。 原来呵,原来她从来就不是大家千金,也不是优游自在的小白蛇。 那颗蛇卵,是姊姊凝神幻化出来的,只为了圆她一个心愿;蛇身则是她寤寐懵懂的时候,从著心意而产生的形象。 她从来就不是蛇呀,才会连扮成一只蛇也只像了七分。 她更不曾「生」过、「死」过,因为她的世界里,没有绝对的生与死。唯有随著日降月升,花开花落。 她,是一株翠昙。 ※※※ 「醒醒,别再睡了。」 轻柔的声音一如梦里,徐柔唤著她。 她张开眼睑。 触目所及,仍然是长发姊姊,仍然是有些面生、却又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其他三面墙,全部是玻璃做成,穿外日阳灼烈,分明是盛夏的光景。墙外的街道平凡无奇,五层楼的骑楼建筑沿著路旁一字排开,宣到转角的地方为止。柏油路被盛阳晒出蒸腾的水气,大街上却安静异常,一点儿人车也没有。 她眨了眨眼,心中愁憾难遣。 「你的心愿一样一样达成了,当过蛇,也成过人,怎地精神还不爽健?」长发姊姊拿著喷水器,替她洗去一身的红俗尘埃。 这一切只是黄粱一梦?她顿了许久,终於沮丧地问出:连夏攻城也是虚幻不实的? 「呵,这一遭红尘之行自然是真的,夏攻城也是真实存在。」长发姊姊轻拍她的枝叶,犹如抚慰伤心的小妹妹一般。「只是,你的本相乃为翠昙花精,却忘了自己,反而一忽儿变成白蛇,一忽儿变成人类,对自己真身浑然不觉。幸好有花苞时时补充你的真气,否则我真怕你损耗元神过度呢!」 我是如何回到此处的? 「我怕你时日久了会出意外,所以才唤醒了你,把你接回来。」 我……我…… 她突然嘤嘤哭了起来,颗颗泪珠滑落翠绿的叶瓣,滚落土里。 「嗳,怎麽哭啦?」长发姊姊轻轻抚著她的枝叶。 我不要,我不要回来。 「那,你要什麽?」 我要……我要夏攻城。 长发姊姊戏谑地打量她,直观到她面红耳赤地转开视线。 「唉,吾家有女初长成,看来真是留不住了。」 捧起她沉重的盆身,姊姊带笑地推开店门,融入阳光灿烂的街景里。 我们要上哪儿去?她连忙问。 「你不是要找夏攻城吗?」长发姊姊的嘴角噙著一抹神秘的笑意。「你要找夏攻城,我就带你去找夏攻城。」 ※※※ 夏攻城的心情还不错。 台湾的报税年度已经改到每年五月,因此,他先把一堆工作赶完,抢在下一波忙碌潮轰炸而来之前,腾出了四天的假期。 这四天出国去太赶了,而且那丫头也没有护照,或许他们可以考虑往南部跑,到垦丁晒晒久违的艳阳。 他从计程车里下来,踏上公司大楼门前的红砖道。玄关的玻璃门里,警卫已经看见了他,主动迎出来,和他寒暄几句。 「夏先生,今天没开车出去?」在这栋大楼里待久了,警卫和几家公司的负责人都已经混得很熟。 「对啊,外面停车位难找,还是计程车比较方便。」他微微一笑,踏上台阶。 眼角馀光一扫,咦?不远处,斑马线上那道娇白的身影——是她吗? 他含著不自觉的笑意,转了个方向,又下了台阶,往十字路口走过去。 一切发生得如此快速。 他的脚步才踏上斑马线,走不出数步,一阵喇叭声突然震天价响,随即是惊天动地的撞击声。 「啊——」不知是哪位女高音路人甲发出的尖叫,震得他的耳膜隐隐生疼。 别叫了,有人出车祸吗?还不快叫救护车!他好心地想站出来指挥现场,却发现,自己竟动弹不得? 这是怎麽回事?他登时出了一身冷汗,撕心裂骨的疼痛随即钻进他的皮肉里。 被撞倒的人,是他?夏攻城震惊地躺在地上。 若不是疼痛太烈,他肯定会破口大骂。是谁这麽不长眼睛?斑马线上没有礼让行人不打紧,还闯红灯! 春阳暖暖,却晒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他从来就不喜欢意外的,更是该死! 玉京子呢?但愿她没有亲眼目睹到他被撞倒的情景,否则准吓坏了她。 思绪方落,强烈的痛楚让他晕了过去。 ※※※ 其实,他不该意外的。 神智渐渐重聚起来之时,夏攻城龇牙咧嘴地想。 每回有她在左近,他总是会撞上倒楣事,屡试不爽。 印象中,从久远以前便是如此了。最初的最初,是始於何时呢? 「看你这模样,修行应该也不少年了吧?没想到也会有落难的一日。」咯咯娇笑的语音突然在他耳畔响起。 他抬头,赫然发现自己竟然不在医院里,而是悬在陡峭的绝壁边缘,身下攀著一株单薄的小矮丛。 而玉京子,身穿一袭淡绿色的袄子,沁著他熟悉的翠昙花香,只用一只足尖点在突出小半块的壁岩之上。 凛风从绝壁底呼啸著卷上来,她的纤躯跟著摇摇摆摆的,脸上却丝毫畏惧的神色也没有。 「你怎麽会在这里?」他脱口问出。 「我一直生活在这里呀。」玉京子忽然绽出一抹调皮的笑。「听说修行深厚的人都会有一颗金丹呢!你的金丹一定又圆又大,借我瞧瞧好不好?」 夏攻城蹙起眉心。「金丹?我没有那种东西。」 那不是尼姑和尚坐化之後,尸体烧成灰才会出现的「结石」吗? 「怎麽没有?你的修行起码超过千年了吧!你的金丹一定很可观,借我看看嘛!」她甜蜜蜜地哄道。「你把金丹借给我,我就救你上去。」 柔白的指往上比一比,他跟著抬头,发现崖顶距离他约莫只有一层楼的高度,要爬上去并不是难事。 「你也跟我一起上来?」他听见自己问。 她没料到他会如此提议,登时一怔。 「好。」 於是,夏攻城不知道自己怎麽弄的,总之,一股热气从他口里喷出来,在眼前凝聚成一颗灰白色、直径约莫三公分的圆丸。 这妮子好不害躁,他才刚吐出来,她一把就抢了过去,连声「谢谢」也不说。 「好了,快把我们俩弄上去。」 「来,抓著我。」她向他探出一只手来。 他举手想去握,咦?他的手呢? 他四处检查,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一只像「手」的东西。他有些紧张,身体开始蠕动起来。 「喂,当心,别再爬过去了,那一边的土石比较松……」 「啊!」 来不及了,他已然滑落万丈深渊。 痛…… 仍然是那漫天彻地的痛。 该死的丫头,若非她抢先讨了他的金丹去,他即使滑下千丈万丈,也还能保有一口气在。现在,被她害惨了! 他气愤难平。有种你别跑!被我逮著,非好好揍你一顿屁股不可! 在即将粉身碎骨的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办到的,只觉得元神一震,及时从肉身里逃了出来。 受到一番震荡,他的神魂模糊飘游著,悠悠、荡荡,不知又过了多少年岁…… 待他再凝聚起意识时,痛感已经消失,眼前又有一株熟悉的树影亭立,熟悉的佳人就伴在树影旁边。 这回景物变了,他们俩再不是悬在危崖上,而是位於一处古雅的庄园里。她的身躯被栽在水盆大的陶器中,奄奄一息,元神也忽隐忽现,即将幻灭。 调皮的丫头,这下子可轮到你落难,换我生龙活虎了吧! 「哈!」他笑了出来。 她有气无力地抬起头,眼圈画著两抹深沉的青影。 「你病了。」他心头一紧,恶作剧的心情登时消失。 她缓缓点头,每回头垂了下去都像抬不起来似的,让他更心惊胆战。 「别怕,我带你去看医生,打个针就没事了。」 他温柔地将她拥进怀里,亲了亲她的头顶心。一如每个夜里她偷溜进他的卧房时,让他安抚睡去的姿态。 她哀伤地瞧著他。 「你怎麽不说话呢?」 她只是迟缓无力地摇著头,记忆中那个活泼灵透的小女孩早已消失无踪。 他不知该如河是好,只好紧紧拥著她,将己身的温暖渡到她身上。 说不准两人相拥而立了多久,她的身躯突然开始瘫软。 他大吃一惊,回头一看,发现陶器里的小木丛,已经从根部渐渐腐蚀上来。 这可严重了,园艺书里说得很清楚,植物若从根部开始腐烂,情况非常凶险,一定得把发生病兆的部位刮除,再喷上一些药剂,另外换一盆乾净的植士才可以。 慢著,园艺书?他是在什麽时候看过的呢?是现在吗?混乱的时空与影像在他脑海里交错。 算了,这些不重要,先处理她的病情比较要紧。 他蹲下来想挖开土,赫然发现自己的手又不见了。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用嘴一口一口咬掉她的溃烂之处。好不容易把腐败的部分清理乾净,他也累得气喘吁吁了。 「你等著,我去帮你找一盆乾净的士来。」 她虚弱一笑,精神仍然委靡,眼眸却充满了感激。 他才转身离开没两步,一阵不亚於女高音路人甲的尖叫声响了起来。 「哎呀,不好了,被咬啦!」 「谁被咬啦?谁被咬啦?」 一群纷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团团将他环住。 有一个衣饰俗丽的男人窜出来,指著他鼻子大骂:「你这孽畜,我瞧你来了之後,我的宝贝儿一日好过一日,才让你留下来替她冲冲煞,没想到你反而回头噬主。这样的畜生,留你何用?来人啊,给我乱棍打死。」 喂!这位大叔,你讲话要凭良心。 可,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驳,一阵黑压压的棒影子便往他头顶上招呼下来。 痛…… 还是痛。无边无际的痛。 赶在元神随著肉身受到重创之前,他又及时逃了出来。饶是如此,这一劫仍然让他陷入深眠,在寂灭无为里休养了许久。 他为什麽这麽倒楣?真元重固的那一日,夏攻城不禁自问。 可怜落难在她眼前,差点被她害死;好心要治她的腐病,又差点被她害死,他就真的注定欠了她? 罢了,罢了,不再寻她了。 万般恩怨,一笔勾消,他们俩还是离得越远越好。分拆得越开,他的生命安全便越有保障。 然而,心里为何总有一股不愿止息的骚乱? 不不不,不去想了!总之,绝对不再寻她。 这回,乾脆变成一个「人」。化成了人身,总不会再遇到她了吧? 如果真的还能遇上,那……他也只好认栽了。 醒醒呀,夏攻城,醒一醒。 是谁?是谁在唤我? 他悠然睁开眼。 痛,还是痛。这回是浑身筋骨酸痛,仿佛用同一个姿势躺卧太久,关节打了结的那种疼痛。 「你终於醒了,这一睡还真久。」 他睡了很久?莫怪乎全身酸痛。 夏攻城欠了欠身,从蛰伏的土地上站了起来。 咦?他又找到自己的手与脚了,身上甚至还穿著被车子撞到的那套西装,然而衣物却整洁无瑕,没有预期中的血迹或尘土。 现在的环境又变了。他处於一座阴暗却乾燥的山洞里,四周俱是嶙峋粗糙的壁面。 山洞门口,杵著一尊线条优雅的剪影,脚後晃漾著一盆摇曳的枝叶。 他缓缓走向前,凭著那熟悉又似陌生的线条,他已经明白了来人的身分。 「我为什麽会在这里?」站在山洞入口处,他与美女老板对峙著。 她秀眉一挑。「难道你还没醒透?」 他四下环顾,心里仍然堆著如山的问号。 此处看起来像极了深山野岭,她是如何将自己从繁华的马路边上,「变」到杳无人烟的山里面来? 对了,她脚後那个小盆栽,不是当初送给他的那盆翠昙吗? 「玉京子呢?」他锐声问。 美女老板轻声笑了出来。「丫头,人家在找你呢!」 盆栽上方突然漫出淡白色的薄雾,眨眼间,一个怯生生的佳人出现在老板身边。 「过来,小笨蛇。」他话中藏不住松了口气的感觉。 她没有立刻扑过来,反而躲进美女老板身後,让夏攻城有些不爽。 「你……你不生我气了?」 夏攻城一怔。「生什麽气?」 「你不是想著,以後不想再找我,也不想再与我相遇了吗?」她还是躲著,只敢露出半张脸偷偷看他。 她的话好生熟悉……啊!是他梦中的最後一个念头。可是,玉京子怎会知道他的梦里在想什麽? 看他一脸茫然,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她怯怯地从美女老板身後走出。 玲珑的身形,渐渐他与记忆中的身影同化一体。 咦?她,是「她」呀!是那株害他跌下深渊又差点被人乱棒打死的翠昙?这究竟是怎麽回事? 「唉,看来你化为人身的时日太久,竟然忘掉自己的本相。」美女老板轻叹一声。「夏攻城,你回头看看。」 他茫然回头,却吓了老大一跳。 原来山洞的深处有一座高起的石台,而石台上,正蜷著一只巨大的白蟒,蟒身兀自发著流转的银芒。他刚才感受到的微亮,除了来自洞口的光线之外,便是焕发自这只大银蟒的身上。 「玉京子?」 不对!她从以前开始就是一只迷你蛇,後来虽然蜕了皮,身躯变长了一些,顶多也只有两根手指合并的粗细;而这只巨蟒却足足有成年男子的胳臂粗,身子若拉摊开来,还不知会有多长! 他倒退一大步,手臂扫到身後的她,连忙反手一拉,远远地闪出山洞之外,将她护在自己的身後。 「这是什麽鬼东西?」他惊疑不定。 「你刚才不是叫对名字了?」美女老板怡然跟出山洞外。 三个人全沐浴在阳光下,反而让他有种更不真实的感觉。这山林,这景致,这气候……都不像阳春三月的台北城。 「玉京子,这是你?」他瞪著她怪叫,「怎麽突然变成这麽大一尾?你该减肥了!」 她用力摇头,还是一脸无辜。 「天哪!」美女老板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 她笑得前仰後合,还夸张到猛抱著肚子叫「哎哟」。 夏攻城头一遭看到她如此失态。 仿佛嫌只有一个人笑不够热闹,他身後陡然传来一声—— 「哈哈哈哈哈!」玉京子整个人都蹲到地上去。 两个女人笑得几乎快发疯,只有他一头雾水,不知道她们究竟在搞什麽鬼? 「有没有人能善良地告诉我,这里究竟发生了什麽事?」他懊恼道。 「对……对……对不起。」美女老板好不容易喘过气来。「我第一次瞧见有人被自己吓到,你真是睡胡涂了,夏攻城。」 他的脑中突然有一些画面飞快的闪过去,还来不及捉住定格,美女老板已长叹了一声,正正经经地直视进他眼底。 「我以前就说过了,我开的是花店,不是宠物店。从我店里出去的货物,不会有动物的。」 「那麽,她……」他迎上玉京子圆亮亮的大眼睛,思绪仍一团混乱。 「不关她的事。」美女老板叹了口气。「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夏攻城,真正的『玉京子』,是你呀!」 第八章 玉京子……呃,这个名头叫上口,连她都习惯自称为「玉京子」了。 玉京子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後,心里惴惴不安。 他们重新回到山洞里,之後夏攻城便一直站在石台前,盯著上头的银蟒出神。 长发姊姊说,他这次化为人身之前,为了求清静,故意下了法咒封住元灵,所以对於前尘才会醒悟得比她迟,说完姊姊便离开了,留下他们两个人独处。 天色渐渐从白昼归於暮色,青蛙在远方呱呱鸣唱著。玉京子陪著他,从天光站到天暗,一点声音都不敢出,生怕打扰了他。 半晌,他仿佛下定决心,伸出手去,在银蟒的脑袋上方顿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触上去。 触到蟒头的那一刻,他的手突然整个儿没入它的体内,然後重重一震,眼睛闭了起来,脸上开始出现许多复杂的表情。 如果换成高科技一点的用语,他的情况应该称之为……那个……「资料传输」?对,就是资料传输!她真是越来越佩服自己了,随时跟著时代在进步。 玉京子忐忑不安地守候著。站到脚酸了,便抱著膝盖席地而坐。 不知过了多久,她还打了一场小瞌睡,突然间,一阵炫目的激光照亮了整个山洞,惊醒了寤寐中的她。 她连忙跳站起来,整个山洞浸湿在一股耀眼的白光里,光的中心点,辐射自那座石台上。 她好奇地翻转自己的手心,让柔亮的白光在纤指之间缠绕流转。 这阵光真的相当强烈,把入夜的山洞照映得如同正午一般;然而,它却不刺眼,她可以很轻松地张著眼睛观察四周的景象,而不会觉得不舒服。 而且,这光仿佛是活的,带著一种暖淡的温度,很像隔著一小段距离,感受站在旁边的那个人的体温,玉京子惊喜地轻笑出来。 「夏……」 白光突然消暗下来,从她侧站的角度,她可以看到光源渐渐收拢成一束,最後集中在他的手掌心。他把手心翻上,一颗栗子大小、波光流转的光球,正悬浮在空中,而石台上——已经没有蟒蛇的踪影! 夏攻城缓缓收拢手指,圆润的光球也随著他的动作,渐渐没入掌心里,消失无踪。 山洞里没有光源了,却仍浸在一片柔和的白芒中。 「咦?」她大叫。「你的真身不见了!」 人有三魂七魄,仙灵精怪则是一魂二魄,魂飞则魄散。因此他们平时出外闯荡时,都是「魄」离体而出,幻化成形,主魂则留在真身里,另外找个隐秘而安全的地方匿藏。 之前他跌下断崖、被乱棒击打、被车子拖撞,魄皆及时逃离体外,虽然受了创,主魂却安然无恙,因此可以回奔到真身里,在静灭中恢复真元。 她的水眸瞪得晶汪水灿,拚命瞠著他的手心与空无一物的石台。 他……他把他的真身收起来了!这……这可是道行极度精深才做得到的高难度动作。她活了几百年以来,别说没见过,连听都很少听人讲过! 偶像!而且是超级偶像! 没想到今天以前,他还是个普通、无趣、古板的会计师,转眼之间竟然就变成偶像级人物,想想真不是滋味! 夏攻城舒了口气,往石台上一坐,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眼下的情景有些古怪。他,西装笔挺,衣履整洁,脚上踩著bally皮鞋,腕上挂著mefrag机械表,高坐在台上看起来英挺帅气。 而她,衣著虽然不如他正式,却也是一条合身的黑色丝质长裤,搭配同样贴身的米白翻领衬衫,裹得一身曲线更婷娜动人。 这样的一对璧人,若出现在台北的东区街头,不会有任何突兀感,只会引来欣羡的目光。问题是,这里是某座不知名的深山,不是街头的时装表演秀,更别提他们俩的年纪都可以称得上「古人」了。 起码她是古人啦!他应该叫「古董」才对。 「过来。」他勾勾手指,像在叫小狗一样。 「我也要!教我如何把真身收起来。」她指著脚旁的盆栽,一脸渴望。 他好笑地弯起嘴角。「再过几年吧!」 意思就是她道行还不够。 「还要过几年?」她满怀期待。 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个计算机,东敲敲、西按按,滴滴答答算了一阵。 「两百二十七年六个月又四天。」很精确的数字,非常夏攻城本色。 「为什麽?」她垮下脸。 「问我?你怎麽不问问你自己?」他挑高一边眉毛,帅帅的模样让人越看越生气。「活了七百多年,你学会了些什麽?」 「七百多年?原来我已经这麽老了!」玉京子惨叫。她一直以为自己还是五百多岁的青春小姑娘呢! 夏攻城叹了口气。她嫌七百岁小? 「我们这一种『人』,满了千岁之後才算进入中级班。」 他知道她的道行尚浅,不若他三千五百年的修持,魂魄归一之後,已经能通晓全程。看她的程度,顶多追溯到害他被乱棒击身的那一段时间,便算呱呱叫了。 看来要向她声讨「偷去金丹」的罪名,也事发无由了,人家连想都想不起来。 「喂,你的口气很瞧不起人哦。」 「不然你说说,你会什麽?」他好整以暇靠在石壁上,两只手臂枕在脑袋底下,轻松得不得了。 「我……我会变成人。」 「嗯,还有呢?」他懒懒道。 「还会变成蛇。」 那不算。她能成功的幻身为蛇,大多数还要仰赖他那颗金丹的助益。 玉京子口中的「长发姊姊给了她一颗白色的蛋」,八成就是他当年被骗去的那颗金丹,她再把自己的魄灌注其中,成就了小白蛇的形体。那颗金丹是由他的精气所聚合,多少蕴纳了当年优游山林的灵气,再加上她自身的经历,两相融合之下,才会形成混淆的记忆,让她误以为自己「前世也是一只蛇」。 换句话说,没有他那颗金丹,她连一颗蛋都孵不出来。 但是夏攻城不急著挑她毛病。 「还有呢?」 「还有……我会从小蛇变成大蛇。」 「嗯,还有呢?」他怡然问道。 「还有,唔,也会从小人变成大人。」 反正翻来覆去不外乎变成人与变成蛇就对了。他都懒得接话了,留给她自己去觉得惭愧。 「唔,我……」玉京子实在是很想替自己多辩驳几句,偏偏艺不如人是铁铮铮的事实,容不得她狡赖。 她越想越委屈,忍不住蹲下来抱著真身,呜呜咽咽地哭了。 「奇怪,你哭什麽?我又没欺负你。」夏攻城立刻坐直身。 她并没有蓄意哭得很大声来博取同情,只是缩手缩脚的抱著自己,嘤嘤掉眼泪。 「唉!你每次都用这一招。」他无奈地来到她身前,将她抱回石台上,稳稳地护在怀里。 「你……你神气什麽?法力太低也不是我自个儿愿意的……」她把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小球,抽抽噎噎地哭诉著。 「好吧好吧!」借人家笑话一下也不成? 「又没有人跑来跟我说:『你现在已经几百多岁了,我数一二三,你就会变得很厉害。一二三,变!』」 「我知道。」他也不是有人跑来跟他「一二三,变」呀! 「我只是很单纯地生活著,太阳下山就开花,太阳升起就落花,哪像你?都老成了精,一颗心长了十七、八个窍!」 这句话是什麽意思?他心里泛嘀咕。 人家仙灵精怪随著时日增长,渐渐与风云水土等自然界的频率相融和。等到灵窍一开,自然就懂得如何以意念来呼风唤雨,幻物成形;更有心的人就去拜师学艺,努力修道来提升自己,这和「心眼长不长窍」好像没什麽关系。明明是她灵窍开得晚,却要来怪别人。 「好了,你哭也哭够了吧?」心里嘀咕归嘀咕,一记温存的吻仍旧映上她的头顶心。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扑簌簌的泪水更汹涌地往外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以前她不是没有用过「哭功」,却多少看得出来是耍赖的成分居多。可是她现在的哭法,却是真真切切、如假包换的悲泣——不刻意地大声号哭,不四处乱抹泪,只是双手紧紧捂著脸,指缝间沁出盛不住的晶莹。 夏攻城被她哭得手足无措,兼莫名其妙。 「你究竟是在哭什麽,好歹说句话!这样闷著头猛掉泪,我怎麽知道你在想什麽?」他焦躁起来。 玉京子胡乱抹去满颊的泪水,从他怀里爬到旁边的空位去,背过去不理他。 「你别太得意,我也不见得有多喜欢你。」话中有很明显的赌气成分。 「噢。」他选择最保守的回应。 他没有反应的反应又伤了她的心。 「别以为我的能力比较低,你心里在想什麽我就不知道。」她恨恨地扯著衣角泄愤。「什麽『不再寻我了』、『离我越远你越安全』,你也不搞清楚,我有没有主动叫你来找过我?明明每次都是你自己莫名其妙地摸上门,我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你了。」 「嗯。」他还是那副深思的调调,动作和语气都慢吞吞的。 「我设陷阱抓过你吗?教唆别人来害过你吗?你自己运气不好,怪得了谁?居然赖到我头上!你想赖住我,还得看我愿不愿意呢!少臭美了!」 「那你愿不愿意?」 「呃?」 「你愿不愿意?」夏攻城很认真地看著她。 「我……我……」 「快,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他淡淡说。 「一个」选择的机会?意思是,如果她摇个头,他就从此天涯山水相别离,两人再不相逢?如果她点个头……天啊!还要她自已先点头吗?难道他连女孩子家的矜持也不能替她保留一点? 她真不是普通倒楣!本来以为一板一眼只是他化成人形之後的性格,没想到他真性情就是如此;不像电视上的男主角那样罗曼蒂克不打紧,还强迫她主动表白。 这算什麽?他们连个烛光都没有,更别说晚餐了。说到晚餐,她肚子真的好饿…… 呜……越想越委屈…… 「哇!不……不公平!呜……腊烛,花,生菜沙拉,音乐……肚子饿……」 「好好好。」他懂了、他懂了。夏攻城头痛地按住额角。「下次再补给你。」 「下次?下次?」她含著泪怒喊。 「做事也要看场合!我现在弄出一堆鲜花和烛光不是很奇怪吗?你怎麽突然变得这麽不可爱?」他还抱怨呢! 「你敢说我?你也不想想看自己的念头有多麽伤人。」 「唔,」他顿了一顿。「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那你将来会不会哪天神经打结,又决定要躲得远远的,来个不见为妙?」她仍然是一脸悲愤。 搞了半天,原来如此!夏攻城轻声笑了起来。 他们的对话不是和上回的流浪蛇之争有异曲同工之妙吗?她的心结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不安全感。她心头总是有一股强大的不安全感。而这个始作俑者,似乎就是他本人;只是当年一个颓丧的想法,不料竟然在她心底生成如此大的阴影。 「过来。」 玉京子狐疑地打量著他伸出来的手。 「过来!」他重复。 迟疑片刻,她怯怯地再爬回他身边。 「看著我的眼睛。」 她抬起头,直勾勾瞧进他的灵魂底层。 「不,会。」他轻声的,一字一字的。「听见了吗?不会。」 「为……为什麽你如此肯定?」她嗫嚅地问。还没发生的事情,谁会知道呢? 好问题! 其实,夏攻城也自问过,为什麽? 好像,冥冥中就是有人不放过他们俩,非得想个法子,一次又一次地将他们缠缚成一气。 若以彼此的生命长度做为比例,他们相处的机会并不算多,充其量只是几次短暂的遭逢而已。 他犹能记得初见她的景象。 一身碧绿色的衫袄,飘飘然有凌波仙子之姿,脸上端著精灵调皮的笑意,硬是要借他的金丹来玩玩。 这一玩,便把他的一部分,与她牢不可分地结合在一起了。自此以後,无论相分多远,无论愿不愿意,彼此总是有著感应,都能寻到对方。 即使是他封了灵智、化身为人的时候,在混沌不明中,仍然亲自挑捡了万花丛中的一点绿,将这盆翠碧的小昙花又抱回身畔。 如果相识是「因」,那麽他们结的果会通往何处?如果相识是「果」,又是什麽原因让他们非相识不可? 他平生只历了三次劫,三劫都和她习习相关。接下来可能还会发生第四、第五,甚至第六七八个劫,然而,奇异的是,他没有丝毫的不情愿。 唉!夏攻城想起美女老板曾说过,他的先祖——当年随著安道士一起去「玉京」求访天帝的玉京子,曾经爱上一位照顾花卉的女全真,因而误触了情障,被贬下凡尘。或许就是因著这个缘由,让他们这一门後代,从此与花精、树灵的感应特别深吧!换句话说,他注定欠她的! 他不再说话,俯首吻住了她。这个回答,够明白了吧? 玉京子好不容易恢复莹白的面容,再度染上一层浸透心肺的红。 「你真的喜欢我?」她小小声地问。 他低笑一声,继续吮上她的耳鬓,吸嗅她身上沁出来的清冽芬芳。 好香……不想放过她了…… 她的肌肤一寸寸的暴露出来,每多一寸雪白出现,空气中的香馥便越盛。 他陷入意乱中,醉入情迷里,两只手成了最积极的逐香师,一点一滴将她的娇躯从衣物里解放而出,任由馨芳四溢。 她的肤色莹润,被他吮过的每一个部分,都会烙下一个个粉红的印记。 他似乎对这个简单的游戏上瘾了——长指先抚过一处光洁的肤质,凑上唇轻吮,离开,看著一层红晖渐渐从深处浮上来,烙成梅花般的爱痕。 她的脑中仿佛塞满了沉重的石块,或者轻飘飘的棉花,浑身钝沉无力,却又说不出的舒懒快意。 光裸的背碰到石台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准备好打个寒噤;然而,体肤下感受到的,竟然是一种软柔的质地。 她极力想睁开眼睛,瞧瞧石台跑哪儿去了,怎麽会变成铺著床单似的感受?然而,睁目,看见的唯有压在她身上的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 他的眼眸悠远,在这两潭无边无深的深水里,她看见,自己。 鬓发横乱了,娇息微喘著,肌肤红润透。 身下躺著的究竟是不是石台,已经不再要紧。她第一次如此的喜爱自己,只因为,这是他眼睛底的唯一。 她主动揽住他的後颈,压下他的脑袋,送上自己的心甘情愿。 爱他,也让他爱自己。 ※※※ 春风来呀百花开,少年郎儿爱来采。采了花呀编成环,送给妹妹笑容开。 她哼著民俗小调,身上只套著一件他的衬衫,正在摘拾翠昙新绽出来的小花苞;摘了满满一捧之後,回到石台上,开开心心地吃起消夜来。 他仍侧躺著,一只手支著脑袋,全身只著一件黑色长裤,拉链和裤头都没有扣上,罕见地散发一股浪荡颓废的感觉。 「我第一次看见有人会自己吃自己的。」他的语调慵懒倦散,另一只手游移在她的玉腿上,品味那柔腻的触感。 「人家是『自食其力』,又叫做『肥水不落外人田』!你没听过,『落红不是无情物,化做春泥更护花』?」她抓起他的大掌来咬一口。 「噢。」他反手捏住她的小鼻头。「我讲一句,你就非回三句不可。」 她嘻嘻娇笑,拿起两朵小花苞凑在他唇畔。「要不要吃吃看?很好吃哦!香香的,还有一种淡淡的甜味儿。」 他张口接了,顺便吮了她的手指一下。 咦?真的不错吃。以前除了做成脆糖口味的花瓣之外,他还没有生吃过翠昙。 宁静馨缓的气氛继续在山洞里蔓延。 玉京子一边吃著消夜,一边蹭了蹭身下的石台。 说也奇怪,这石台看起来像石头,实际上也是石头,可是他们躺卧在其上,却没有任何冰冷生硬的感觉,反而触体微暖,而且质感非常温润。如果教她闭著眼睛来摸,她决计猜不出这是一张山岩构成的石面,反而像是……一整片质地较软的暖玉吧! 「你接下来有什麽打算?」他忽然问。 「你去哪里,我就跟著你去哪里。」她想也不想地回答。 他笑了,白亮的牙齿在柔和的光线里闪动。 在人世里待久了,有时候还真不习惯她从不掩饰的直接。但是,他喜欢这样。 「我们还是得回去一趟。」他深思地说。 玉京子想了一想,也是。凡尘俗世里还有许多人与事需要处理,不能说失踪就失踪,否则会害很多关心他们的人担忧。 原来,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常常由不得自己的。 「对了,你这次为什麽会弹回自己的真身来?」她现在才想到要问。 「出车祸。」他白了她一眼。还不是为了你?但想一想,那天出现在马路口的人也不见得是她,说不准是自己看错了,硬要赖在她头上似乎不太公平。 嘿,刚才被她哭哭啼啼地教训一顿,显然他已经快被洗脑成功了。 「你呢?」 「我是自己跑到中庭去晒太阳,睡午觉;睡著睡著,那位姊姊就把我的元神召回来了。」 夏攻城再度陷入沉思。 她的真身和元神已聚守在一处,临时要重返人世不是什麽大问题。倒是他,当时被重重一撞,元神又弹了回来,虽然受创不深,几乎是立刻就清醒过来。然而,留在人世间的那具肉身,想来已经遭到极大程度的损坏。不晓得他的魄投转回去之後,还能不能使用。 说不得,如果肉身真的毁损了,他只好再凝神聚化一个。只是,回去之後要如何向同事们解释他「横死在大街上、却又奇迹复生」的事,得花点工夫好好琢磨一番。 他虽然有著凡人没有的灵通,然而,已经发生过的事就无法回头再去改变,「人力无可回天」便是这麽回事儿。 「走吧!我们先回去瞧瞧,再做打算。」 ※※※ 春日迟迟,卉木栖栖。 亮黄色的计程车停在敦化北路上,一栋办公大楼的前方。 後门打开,一位都会白领装扮的男人下了车。 「夏先生,今天没开车出去?」大楼警卫看到他,主动下了台阶,过来和他攀谈几句。 「对啊,外面停车位难找,还是计程车比较方便。」男子微微一笑,转身上了台阶。 馀光一扫,他突然止了步伐,斑马线上有一道娇白的身影攫住他的视线。 警卫先生随著他的目光一起转过去。 「失陪。」男子含著不自觉的笑意,往马路口走了过去。 事情发生得如此快速,警卫只来得及看见,夏先生才刚踏上斑马线,一辆小轿车突然从远方飙过来,已经开始闪烁的黄灯丝毫没有改变他冲过路口的决心。 下一瞬间,黄灯转红,行人通行的绿灯亮起,夏先生快速奔上斑马线,那辆疾冲的轿车已然不偏不倚地撞飞了他,一切仿佛经过最精密的公式计算,丝丝入扣,环环相接。 「夏先生!」警卫的心脏狂跳,怒吼著冲过去。 夏先生的身体被高高地撞离地面,飞过三、四公尺的距离,再重重地落在路面上。 砰!人体骨骼隔著肌肉撞击在柏油路面,发出一记沉闷的声音,听起来比指甲刮到黑板更令人牙齿发酸。 小轿车紧急煞车,叽!几乎剌破深入耳膜。 「啊——」一声尖锐的女高音替车祸现场增加更多音效。 後面的车辆行人全乱成一团,警卫奔到现场,用力拨开挡路的群众,来到伤者的身畔。 夏先生脸孔朝上,半个身体躺在马路中央的分隔岛,眼睛无神地微睁。 那个眼神,已经不像一双有生命力的眼…… 「快叫救护车!」警卫对某个路人大吼,对方回过神,连忙掏出手机打一一九。 「夏先生?夏先生?」警卫蹲在他的身边轻唤,不敢随便翻动他。 他的脸色苍白,半边的脸颊和衣服上沾满了泥土与青草渍,另一侧的额角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正泌泌流出血来。 大家的心都提在喉咙间,现场除了对向的来车继续行走之外,别无任何声响。 「咳咳咳咳——」半昏迷的男子陡然爆出一串咳嗽声。 「啊!」还有路人猝不及防被他吓到的。 夏攻城用力喘了几口气,在警卫搀扶下,缓缓坐了起来。 「发生了什麽事?」 「夏……夏先生……」 天哪!像他这样被撞到半空中,还飞了好几公尺远的伤患,不死也半条命了,可是他……他……除了一些体表的轻伤之外,竟然还好端端的。警卫呆住了! 夏攻城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的脏污。 「该死的!这是怎麽回事……噢!」额角的伤势受到牵动,他忍不住痛得一缩。 「夏先生,你……你刚才被车子……撞了!整个人飞了出去。」警卫结结巴巴,一句话要吞三、四下口水才能说完。 「我被撞了?」他支著额角,表情有些茫然。「啊,对,好像有这麽回事。」 警卫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你有没有觉得哪里特别痛,或者不舒服?」 依照这态势,肋骨断个几根应该是免不了的。 夏攻城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慢动作地支起身来。 「小心。」警卫连忙扶住他,真怕他动到一半,整个人全散了。 站直了身之後,他谨慎地弯弯脖子,扭扭臂膀,动动脚踝。 「好像没什麽大碍,」他投给警卫一个苍白的微笑。「可能是分隔岛的软土缓冲了我落地的力道,除了一些皮肉伤,骨头倒是没什麽大碍。」 神迹!警卫瞪大了眼,几乎无法置信。 那肇事的驾驶更是放下心中的大石头,跑过来拚命道歉,又递名片又留电话的。 「我没事了,你以後开车要小心一点。」夏攻城不悦地责备他。 「是,是,你的医药费我愿意负责,後续的事请打电话与我联络。」对方拚命赔不是。 如果不是现场目击者太多,实在溜不掉,想来这位仁兄也不会如此谦卑。警卫板著脸,大声训了他几句,才放他离开。 「夏攻城!」马路对面奔来一位穿著白衫的年轻女人。 两个男人一起望过去。 「你没有怎麽样吧?我刚才看到你整个人飞出去,魂都快吓没了。」玉京子惊魂甫定。 她不是夸张。尽管知道他是故意回来接续车祸的时机,寻常人也伤不得他,但是看见他飞到天上的那一刻,她的心仍然跟著一起腾到半空中。 「我没事。」他微笑,随即痛得咬牙切齿。「啊!不过额头这道伤还真不是普通的痛。」 「我看你可能要去医院缝个几针。」灾难平安度过,警卫有心情开玩笑了。「这样也好!这年头,长得太好看的男人都会被人怀疑是同志,你的脸上破一点小相,人家才不会随便乱想。」 他苦笑道:「幸好长庚医院就在附近,不用跑太远。」 「你和你的……呃。」警卫顿了一下。 「我的未婚妻。」他立刻接口。 玉京子赧著颜睨他一记。 「你和你的未婚妻还是过马路去检查一下吧,我替你上楼向公司知会一下。」大家混熟了,警卫自然知道他是十二楼那间会计师事务所的老板之一。 「那就麻烦你了。」他将未婚妻揽进怀里,微微一笑。 两方人马道别之後,各自往自己的方向走去。 路人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後,也纷纷踏上自己的行程。大街上,行人来来往往,车阵走走停停。 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台北城又恢复了往昔的光景。 第九章 回到凡尘俗世之後,夏攻城很认真地开始处理「後事」。 在人间厮混了许多年,他有些累了,短期内只想暂时回归山林,过一点清静优闲的日子,因此财物房产对他们来说都是多馀的了。 尽管如此,要抽身却不是那麽简单。他仔细盘点了一下,赫然发现自己著实累积了不少身外物。 一千四百多万的现金存款、两间公寓——包括目前居住的这一栋,债券、股票、基金若干,事务所三分之一的股份等等。 要如何处理这些财物委实令他伤透脑筋。他的凡躯出身於一家孤儿院,无父无母无亲戚,平时又没有多少谈得来的同学朋友,一时之间要找个人把他的遗产交付出去,还真想不出半个对象。 他盘算了几日,终於做好定论。 会计师事务所的股份就平分给两位合夥人。 目前居住的公寓和半数存款,留给了文雅若,算是……呃,学长照顾学妹的精神。 至於另一间公寓、存款、以及其他有价证券,想了想,他决定留给秘书李小姐。 回复灵通之後,他从李小姐的眉宇之间看出了青紫色的晦气。这是「鳏寡之兆」,表示她在近期之内即将丧偶。 从他有限的认识里,李小姐和她丈夫的感情非常恩爱,七、八年内就生了三个小孩。她丈夫只是一个寻常的上班族,两个人一起工作来养家活口,还有四百多万的房贷要缴。待她先生过世之後,她的生活势必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人的命数交由天定,他无法替她改变什麽,只能留给她这些实际的财物,助她早一日渡过难关,走出丧偶的阴霾。 等他安排好种种事宜,再把遗嘱交给律师处理,一个月的时间也已经过去了。 ※※※ 星期六,到公司加半天的班回家,开门,关门。 打开玄关的穿衣柜,眼一扫,衣架的排列是七公分、十五公分、四公分、二十公分换言之,一团混乱。 停顿两秒,冷静地挂好西装外套,往客厅里走。 他的室内拖鞋端端正正放在地毯边缘二十公分处,另一双的右脚则在电视前面,左脚则在窗台上——尽管它们若不是穿在脚上,就应该摆在他那双拖鞋的旁边。 他换上拖鞋,绕过两只大纸箱,三只中型纸箱,一只行李箱,曲曲折折来到卧房前。 打开,没人。 他仍然神情镇定,除了额角有一点抽动。放下公事包,拉开穿衣间的门准备换衣服—— 白色跟黑色的衬衫挤成一堆,西装与长裤混杂成一气,放领带的抽屉不翼而飞,袜子没有一双成对。 他看著天花板,深呼吸一下,掉头离开房间,直直走向隔壁的书房。 「玉京子,我对你的要求不多,只希望你维持基本的生活整洁,白天在家闲著没事的时候,也可以顺便打包一些衣物和书籍,有空我们就可以载到慈济功德……」 话声戛然而止。 书房里,大大小小的抱枕堆满地,拼成一张缤纷的抱枕床。娇娜的人影陷在满山柔软当中,睡得正酣! 没入抱枕堆中的人儿,两唇微分,轻轻吐著气息,唇瓣犹如刚烤好的草莓蛋糕,粉透绵软;紧致的脸蛋因睡眠放松,颊上染著嫣红色的光晕。她身上只穿著一件他的大衬衫,因为翻动而露出一大片雪胸及玉肩;怀中搂著他睡惯了的大枕头,鼻头在睡梦中抽了一下,复又埋进白枕之中,仿佛从他的味道里找到了无尽的安全感。 他悄没声息地来到她身畔,盘腿坐下。 她的生活习惯落入现代人的眼中,无疑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评价,然而,看著她酣然甜睡、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世界上的纷纷扰扰突然间变得完全不重要。 给她一堆抱枕,一缕春阳,她就能安然自在地生活著。 他渐渐明白自己为何会受她吸引了。许多事情的发生,没有什麽惊天地泣鬼神的成因。她的引人之处,来自於个性中、生活中,俯拾即可得的点点滴滴。他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比她更懂得「知足」的道理。 心中的烦躁和牢骚全沉淀了,书房里,只剩下一种宁静的氛围。 何止海棠春睡呢?翠昙春睡也是一般的美景呵! 春有尽时,然而,人情不似春情薄,就让他当那个守定花枝的人吧,不放花零落。 他脑中突然想起了一首歌—— 我可以彻夜不眠,只为了聆听你的呼息,看你睡去的甜笑,任你在梦中尽情神游。 我可以为了这份甜蜜的降服而付出生命,永远迷失在这美丽的一瞬间。 我不想合上眼睛,不想睡去,因为我会想念你;宝贝,而你的一颦一笑,我都不愿意漏掉。 躺在你的身边,感觉你的心跳,我不禁猜想你梦到了什麽?梦中有没有我?而後,我亲吻你的双眼,感谢上天让我们相遇。我只想与你厮守,直到天荒地老。 我不想闭上眼,不想睡去,因为我会想念你;而,宝贝,你的一丝一毫,我都不愿意漏掉。 睡梦中的人嘤咛一声,打了个小喷嚏苏醒过来。 「啊!你回来了……」她揉揉眼睛,整个人还不是非常清醒。「对不起喔,我刚才在收拾家里,做著做著就打起瞌睡……」 封下来的唇,掩去她含糊不清的解释。 她轻呼一声,人还没清醒就又被吻个天昏地暗。 不管了!她抛去偷懒午睡的罪恶感,快乐地投入他的热情里。 抱枕山里,偶尔飘出几声低笑,几句调侃,以及无数引人绮想的低吟。等两个人终於厮缠够,心满意足地分开时,天色已经微昏。 「我本来真的打算一个人把家里收拾乾净,等你回来了,给你一个惊喜。」 场景已经移到客厅的长毛地毯上,他们盘腿而坐,中央是一大盘刚送来的素食披萨。玉京子一边吃披萨,一边替自己辩驳,嘴角还沾著红鲜的番茄酱。 她身上仍然穿著原来那件大衬衫,只是变得更皱;他身上则只套了一件长裤,额前垂著几绺刘海,凌乱得很性感。 「算了。」 「可是,我整理到一半,太阳从窗户照进来,天空蓝得像一片海,我就忍不住……嗯?你说什麽?」 「算了。」他耸耸肩,洁白的牙齿陷进面皮里。 「真的?」她试探性地确认。 「反正明天是星期天,我们可以一起整理。」他夹手拿起另一片香菇比较多的披萨,「这一块没有青椒,给你。」 咦?他怎麽变得这麽好讲话?她不禁有些意外,分外的小心谨慎起来。 说不定有地雷…… 看著她一副小老鼠的模样,夏攻城不禁失笑。 「你在怕什麽?活像我会吃了你似的。」 那可难说,他如果现回原形,一口就可以把她连枝带叶吞掉了。 「每次我把家里弄乱,你都会发脾气,今天怎麽静悄悄的?」她心头惴惴。 夏攻城静静看了她几秒钟。 「算了,家里弄乱可以再收拾,那不是很重要的事。」他耸耸肩。 「真的?」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同样的对话,我们又要从头来一遍吗?」他放下披萨。 「耶!」玉京子飞扑进他的怀里,兜头兜脑就猛亲一通。「你终於想通了!做人就是要放轻松一点,心情才会舒坦,不然你一天到晚计较那几公分的差距,日子多难过呀。」 「好了好了,不要闹了。」他笑道,及时在披萨盒被压扁之前,将它推到安全地带。「我早就看出来你没有天分当一个称职的女主人,所以乾脆放你一马。」 「乱讲!」她跪坐在他大腿上,用力抗议。「明明是你自己洁癖得太严重,哪有人家连吃东西、上厕所要花几分钟的时间都写在记事本上?你的程度已经非常人所能及了!」 「你的懒病和昏睡症也非常人所能及,咱们大哥别笑二哥。」他低笑,咬她雪嫩的脖子一口。 「我们什麽时候要离开『这里』?」又笑闹了一阵,她问。 「公私两方面,我已经收尾得差不多了,最多再隔一、两个星期,我们就可以摆脱这些红尘琐碎。」 之所以会拖延了个把月,只能说是他太善良了,不好意思放著满桌子的公事一走了之,让两个合夥人焦头烂额。 而且,要离开也得有个获场面的「理由」,如果他们就这麽平白失踪,会让许多人担心。目前既然已安排妥当,「夏攻城」这副肉身随时可以功成身退。 「一、两个星期吗?」她若有所思地抚著下巴。 「舍不得吗?」 「有一点吧。」她承认。「我最近联络不上晴娃,不晓得她和她主子上哪儿去了,我怕没有机会和她说再见。」 「以後你如果想念朋友,随时可以回来看看他们。」他温柔地啄她一下。 「离开人间之後,我们要去哪里?」 「随便,上哪儿都可以。」脱却了笨重的形体後,世界各地对他们来说,只是过街和对门的差别而已。「我们先回山林里过几年清静的生活,腻了就回到红尘里四处游历,然後再找个地方定居下来,从无到有开始打拚,这也是不错的消遣。」 铃铃铃——茶几上的电话突然大响。 他把最後一口面饼塞进嘴里,翻身按下免持听筒键,让语音散放到整间客厅里。 「喂?」 「……咦?」一个很耳熟的女声惊叫。「天啊!我只是拨通电话试试看而已,没想到真的有人接!」 「晴娃?」玉京子认出她来。 「你们为什麽还在家里?」 「我们不在家里应该去哪里?」她奇道。 「玉京子,你没有感应到吗?快离开那栋公寓!」 「为什麽?发生了什麽事?」她全然莫名所以。 「我没时间解释了,时辰快到了!立刻离开那间房子,听到了没有?立刻离开!」晴娃大叫。 她还来不及反应,夏攻城陡然切断电话。 「哇,你做什麽?我和晴娃讲到一半……」 「嘘!」 他的全身肌肉陡然紧绷,一种兽性的爆发力凝粹在肢体间。 空气中的味道不太对劲。 举凡虫蛇猛兽,在即将发生剧变之前,都会事先有所感应。晴娃必然是因为提前感觉到什麽,才会早早将风浪带离家里。 以他的能力,老早该察觉空气中隐隐的躁动,然而,过去几日密集的工作让他的精神略感疲惫,方才和她笑闹耍玩的时候又太过放松,一时之间竟忽略了本能直觉。 他们无情生的植物,灵通本来就比有情生的动物还弱,是以玉京子完全没有感受到任何异样,然而,晴娃没头没脑的一通电话和他突兀的反应,吓到了她。 四周异常地安静。 「夏攻城……」她怯怯地倚进他怀里。 「小心!」 下一秒钟,整个世界突然陷入一阵恐怖的天摇地动。 「啊!」她惊叫一声。 夏攻城猛然蹲下来,屈缩在大理石茶几的旁边,她的身体被他密密实实地护在怀中。 震度是如此剧烈,厨房传来玻璃杯摔落地的碎声,书房里有书本跌到地毯上的闷响,连旁边的茶几都有电话、杂志掉落在他们眼前。 墙里面响起一种沉顿的嘎吱声,仿佛整栋公寓建筑随时有坍垮的可能。 震荡足足持续了一分多钟,就在她以为地牛永远不会停止翻身之时,摇晃突然平息了。 四周仍然一片静默。 等了几分钟,确定地震已经完全停止了,他才放松拥抱,让她坐起来。 玉京子吓得俏脸煞白,惊魂甫定地抱著他的手臂发抖。 不,不对,不只是地震而已。 这个社区属於高级住宅,建材相当结实,应该没有坍塌的危险,然而第六感就是告诉他,一切不太对劲。 这个地震虽然剧烈,对他们却没有带来任何伤害,因此他所感受到的危机不是出於此。 一定还有事! 「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他当机立断,回卧房里拿了几件衣物给她换上,自己也套好衬衫,抓了钥匙就牵著她离开房子。 他对门一家人移居到大陆去发展事业,平时屋子几乎都是空著,本楼层只剩下他这一户,楼下晴娃他们又出门不在,因此乍听起来,四周安静得奇怪,只有几声遥远的叫唤从更低楼层传上来。 玉京子不发一语,握紧了他的手不敢放,夏攻城阴沉的神色让她有些害怕。地震已经过了,她不知道为什麽他反而更紧绷,可是她明白,他会如此反应,必然有他的原因。 万分难熬中,电梯终於从一楼爬上二十七楼来。 「走!」 他拖著她进了电梯,敲下「一」的数字键。 平常还没什麽感觉,此时此刻,却巴不得这部电梯能够加速十倍。 变异是发生在他们通过二十五楼不久。 从他们上方突然爆发一记惊天动地的剧响,轰隆隆的爆炸声一记追著一记,电梯跟著剧烈的晃动起来;灯光啪地一声消失,机器也戛然停止。 两分钟後,备用电源亮了起来,电梯却仍然一动也不动。 「我们被卡在电梯里了。」她掩不住仓皇的神色。 轰隆轰隆!第二阵爆炸再度晃动摇摇欲坠的电梯,他们犹如囚陷在铁箱里的老鼠。 一阵奇怪的哔啵声替空气里添入一些刺鼻的气息。 夏攻城心头一紧。他们碰上了地震之後最常见的意外——瓦斯管破裂而引发的火灾!只是不知道起火地点在哪一层楼,爆炸的威力又为何会如此惊人。 「别怕。」他先轻声安抚她,然後按住紧合的电梯门,凝神将气灌注於双手。 铁门一寸一寸的分开。但是他们的困境并没有获得解除,电梯卡在两层楼之间,门开了也只是一面灰墙而已。 「看样子,咱们的『时辰』到了。」他深吸一口气,还有心情对她笑。「趁著这个机会离开吧!?」 玉京子心神稍定,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好吧!不过被烧死的相貌实在不太好看,可惜我们没得选择。」她扮个鬼脸。 两个人相互一笑,有了默契。 夏攻城挽著她的手,一起闭上眼睛观想。随即,两道元神同时从他们的百会穴脱体而出。 失去魂魄的肉身颓然倒地,他们飞快往上激射,冲出电梯天花板,冲出狭长阴暗的电梯甬道,冲出顶楼,冲入白亮明净的春阳里…… 「啊——」 他陡然感应到身旁的她发出一声尖叫,接著,身旁一虚,她的元神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扯回去。 他大惊,掉头跟著冲回电梯里。 当元神再度灌注回「夏攻城」的肉身之时,她已经瘫软在地板上,全身痉挛,表情痛苦地扭曲著。 「玉京子,你怎麽了?」他低吼,立刻将她拥进怀里。 「翠昙……忘了……带走……」她痛得连脚趾头都蜷曲起来。 该死!她的真身。他们竟然将她的真身忘在公寓里了!而火克木! 他心头一凉,「别怕,我上去救你出来。」 电梯叽咬一响,突然往下坠了去,又掉了几层楼才停住。 不行,他不能将她留在电梯里,电缆随时有可能断裂。她的肉身是由他的金丹幻形而成,如果翠昙真的有所毁坏,这副肉身就是她的元神唯一能寄居之所;倘若连肉身都损坏了,她就会真的魂飞魄散,他不能冒这个风险。 元神乃为虚质,相较之下,血肉之躯的重量就像一座山,他无法用元神撑负起她的重量,只好暂时留在夏攻城的身体里,扯破衬衫将她紧紧绑缚在背上。 将电梯上方的逃生门推开,他用力一撑,将两人提上了黑暗的电缆间里。上方的黄漆告诉他,这里是二十一楼和二十二楼的中间。 往上一看,冒出火花的竟然是他那个楼层,只有可能是他对门那间久无人烟的屋子,瓦斯管失修造成的。此时,火势必定已烧灼到她的真身,因为她双手双脚的皮肤全变成焦黑色了。 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滴在她无力攀附的手心里。 精怪又如何?百年、千年修持又如何?他们也如同凡夫俗子,命中有劫,遇劫则难逃。 他咬著牙,攀上逃生梯,一步步往上登去。 他先爬到最近的楼层,手贴在电梯门上,把门分开,将她放置在安全的走廊上。 这个楼层已经毫无人影,显然大家都疏散到安全的地区去了。如果他最後取真身不成功,必须回来救走她,否则……他也不知道「否则」什麽。 其实,失却了真身,她的元神即使留在血肉之躯里,一样也撑不了多久,但是,能挣得一刻就是一刻。 安置好玉京子之後,他拔腿冲上二十七楼。 在二十七楼的走廊出口,火势已猛烈得让人无法进入,但是他不在乎,咬著牙,忍住烈焰烧灼的剧痛,冲向屋子门口。 他的肉身可以受创,不打紧的!等脱险之後他就不需要它了! 屋子的铁门紧闭,可是里面的火势已经把门烤得红热烈烫,他不顾手掌已经见骨的灼伤,又贴上红热的铁门上,一阵肉被烧焦的味道钻进鼻腔里。 他咬紧牙关,硬生生将铁门分开。一阵猛烈的火势轰然迎著他的面飞过来,他连忙扑倒在地上闪避。 起火点是隔壁家的厨房瓦斯管,而建筑物的设计是每一层双户的厨房都互相毗邻,中间只有一道墙隔开,因此隔壁的火势几乎是立刻从後阳台烧进他的家里来。 目前,整间客厅已经有一半陷入火海。 他的目眶被熏得通红,趴在地上,匍匐前进。 「咳咳咳咳——」 书房就在厨房的隔壁,这几日为了整理客厅的杂物,他特地把她的真身移进书房里……该死! 不!现在没有时间懊恼了,他只有一次的机会——找到她未被烧毁的真身,及时带回她的血肉之躯旁,让元灵归位,然後他们一起逃出升天。 他打破客厅窗户,先吸入一口甜美的空气,然後,直直奔进火海里 第十章 无论人妖精怪,到这世间上来走一遭,都是因为有著不为人知的使命。 那我的使命是什麽呢? 等时候到了,你自己便会知晓。 可是我现在就想知道哩!告诉我啦!快告诉我。 呵,你的使命呀…… ※※※ 夏攻城悠悠醒转。 一片灰白色的天花板。这是他张开眼睛首先看见的景象。 他翻开薄被,坐起身来。 这是一间很寻常的卧房,除了素雅的家具之外,没有任何线索透露出此处是何方。 床靠著墙而放,墙上有一扇明亮的大窗户。隔著窗望出去,他发现自己位於二楼,外面只是一条普通的街道,阳光明晃晃地在街上招摇,一个行人都没有。 过度安静的气氛,甚至让他开始怀疑,他是唯一的「人类」。 慢著,这个街景他看过。以前。在高雄。上真花坊。 恍然间,他仿佛回到某个时空相接的原点,许多是是非非都只发生在梦里,而,此刻是梦醒时分…… 「唔!」臂肌传来一阵撕裂的痛楚,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手下意识按住,却碰到满掌的纱布。不只是手臂,他全身上下几乎都包满了纱布,简直像一具木乃伊。 这不是梦!他真的从火场中逃出来过。 但是,他的凡躯为什麽还存在?玉京子呢? 他努力想回忆起失去意识前的最後一丝影像—— 层层火海在他眼前疯狂嘶嚣,然後……然後…… 「醒了?」清雅悦耳的女音从房间门口响起。 夏攻城火速回头。很奇异地,他并不意外进来的人会是她——上真花坊的女老板,她好像就是应该出现在各种奇奇怪怪的场合或时间。 「玉京子呢?我救出她了,对吧?」 「如果你是指她的『真身』,」美女老板将托盘往床头柜一放。「答案是,没有。」 「不可能!」奇怪,他为什麽记不起来发生了什麽事? 「我骗你做什麽?她的真身已经被火烧掉了,你自己亲眼看见的。来!」美女老板将托盘上的玻璃杯递给他。「这是『百花蜜』调成的水浆,喝了它能补充元气,正好是你此刻最需要的。」 「玉京子在哪里?」他不接过来,反手揪向她的手臂。 碰触到她的那一刻,她臂上突然射出一阵强烈的针刺般,将他的手臂猛烈震开来。 「你究竟是什麽人?」他骇异地望著她。 「我?」 她的眼底有一抹闪光,刚开始幽邃而深远,微杳如寻常的眼眸倒影。而後,奇异的光彩渐次从眼底流转上来,越演越盛,到最後,她的双眸已经不像人类的黑色瞳孔,而是七彩绚烂、水光流转的晶体。 她眨了下眼睛,色彩陡然消失,黑眸再度含笑,迅速得教人几乎怀疑方才是看错了眼。 「我只是一个爱花、赏花、护花的园丁而已。」美女老板含笑。 「玉京子究竟在哪里?」他反来覆去只想得到这个答案。至於她究竟是什麽人,他压根儿不在乎。 「她的原身已经烧毁了,你亲自从火场里抱出了焦黑的树身,终於支撑不住伤势,昏倒在客厅里,你全忘了?」她缓缓解释。 他的脑中隐约闪过类似的画面,似乎,有这麽回事…… 「不可能。」他摇摇头,坚定地重复。「我要见她。」 如果玉京子真的出了意外,她的意态不会如此轻松。 美女老板打量了他半晌,终於嗤地轻笑出来。 「好吧!看样子是骗不过你了。」她长叹。「我可是栽养了她好长一段时日,好不容易盼得她成熟长大,开花结果,三两下就给你拐骗到手。」 「带我去见……唔!」他翻身想下床,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又痛得跌回床位里。 「哎呀!别瞪我,是你自己不晓得把真身收到哪里去了,元神还来不及出窍就进入龟息之境,我可没有替你召唤出来的本事。」美女老板说著风凉话。「如果你的肉身不幸败坏,元神又来不及从黑暗寂灭中苏醒过来,到时候一魂二魄全囚禁在这副会腐会烂的凡胎里,可怪不得别人。幸好你自己醒过来了!」 他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才闭目凝神。半晌,一道白光从百会穴窜出,床上的肉身顿时蒙上一层失去生命的死白。 白光在床前渐渐聚像成形,再度化成另一个完好无缺的「夏攻城」,身上仍然穿著火灾那天的黑长裤与白衬衫,床上的「尸体」则渐渐的淡化消失,只剩下一堆泛著焦鼻味的纱布。 「她在哪里?」 美女老板凝视他半晌。 「唉,留不住了,真的留不住了。」她摇头轻叹,犹如万分舍不得女儿出嫁的母亲。「跟我来吧!」 ※※※ 我的使命是什麽?你一次说完嘛!不要这样钓人家胃口。 你没有「使命」。 乱讲!你刚才可不是这麽说的。 真的!你没有使命,我才有。 那你的使命是什麽? 我?呵,你就是我的使命呀! ※※※ 「玉京子!」 当完好无缺的翠昙出现在他眼前,他立刻推开温室的玻璃门,心情激荡地迎上去。 手碰到花叶的刹那,一股异样的感觉让他退了一步,阴晴不定的眼神游移在花叶和老板的脸上。 「怎麽了?」美女老板怡然跟著他踏入温室里。 「不对。」他喃喃摇头。「不对。」 「怎麽不对呢?这就是你的玉京子啊。」 「不对!」他突然凶猛地抓向她,在想起她身上有一股奇怪的护身罡气时,才及时收住了手。「玉京子不在『里面』。」 美女老板绕过他,施施然走向翠昙花前,欣赏它的枝叶沐浴在阳光中的美态。 「你的灵感倒是不错,没让我失望。」她和声笑著。「我说过了,翠昙的真身已经在火灾里烧毁了,你再逼我,我也变不出一株活跳跳、俏生生的『玉京子』给你!」 她翻来覆去,一变再变的说辞,已经快搞晕了他的脑袋。但是,心底有一个很明确的声音告诉他,玉京子绝对还存在著,只是不晓得这位奇诡的人物把她给藏到哪里去了。 「你到底想要如何,划下道儿来吧!」夏攻城又气又恼,偏偏又奈何她不得。 「我想要怎样都成吗?」她回身,挑起一道柳眉。 「只要在我能力所及。」他给出承诺。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她拍拍手,开心极了。 「快把她交出来!」他急切的说。 「既然你都这麽诚心的求我了,我就帮你一个忙吧!」她把翠昙花捧下花架,送到他面前。「你还记得这一株花吗?」 「这是……」他凝起眉心。「这盆花确实也是翠昙,可是不是我的玉京子。」 「呵,该算你运气好,或者是小翠昙的命大呢?」美女老板轻笑。「你说对了一半,这盆花确实是玉京子。之前你曾经替她分栽成三盆,还记得吧?」 「你是说……」他的眼中陡然亮起希望的光芒。 「等我赶到火场的时候,她的真身和另外一盆已经烧坏了,只剩下这一株。」 「她可以活下来,对不对?」他的双手颤抖地将盆栽接了过来。 「动物的真身只有一副,毁了就没了。花草树木就是有这个好处,随便分出一点枝叶来,就又是一具真身了。」美女老板微微一笑。「她的元神,我已经替她引了回去,现在的她只是回复到『正常』的本相。」 「我该怎麽做才能让她重新拥有人形?」他紧抱著怀中的翠昙花,生怕它被抢走似的。 「这麽简单的问题,你自己想啊。」她扬起一串娇笑,挥袖而去。「给你一点提示:种花植草总要下一点肥料,花儿才会长得好,你说是不是?」 温室里,独留丛丛枝、层层叶,以及他和怀中的盆栽。 夏攻城捧著「玉京子」,发了一阵呆。 当初,她是如何拥有形体的呢? 听说修行深厚的人都会有一颗金丹呢!你的金丹一定又圆又大,借我瞧瞧好不好? 姊姊说,要修成人形,有个形体比较好办事,所以就拿了颗蛋,要我钻进去。 金丹!是了。夏攻城松了口气,直到此刻,他才发觉自己有多麽紧绷。 从他醒来到现在,其实他的脑子完全不敢转动,保持一片空白。他只怕自己想多了,各种可怕的可能性会不断冒出来,摧毁他的信心。 金丹吗?这有何难? 他闭眼凝神,从脚底和头顶分别涌上一口灼热的气流,交会在胸口膻中穴,准备将体内的丹气引出来。然而,就在两股气即将聚合之际,它们却不像以前一样顺利的融会贯通,反而是盘旋在膻中穴里,冲激得他眼冒金星,差点昏过去。 「这是怎麽回事?」他连忙把真气导引回原位。 噢!他明白了。他的元神才刚修原不久,所以力有未殆,行气化丹的时候才会遇到阻碍。 可是,火是各种生命的大敌,要从火劫中完全复原本来不是一蹴可及的事。等到他全身法脉通畅无阻,还需要好长一段时间的疗养。 他不想等了,他想立刻见到她,确定她真的安然无恙! 而且,他相信这里的老板决计不会让他们两人出任何意外。她或许不会太在意他,但是对玉京子的关怀却犹如母亲对女儿一般。如果他真的发生任何意外,她绝对无法对他袖手旁观,白白让玉京子伤心。 仗著自己立於不败之地,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汇聚起两道真气。 气行至膻中,他罔顾强烈震荡的剧痛。只要想到,再隔不了多久,他们两人就能聚首,他的心头登时一热,硬生生将两股气汇聚成同一源! 真气从口中贯出,一颗粲然生辉的金丹赫然成形。 金丹在半空中,平稳缓慢地移到盆栽正上方。这一番运法行功已经累得他脸色惨白,额角的汗如雨滴一般,大颗大颗地滑下。 他用力一运劲,金丹陡然碎开来,化为金色的粉末,飘然洒满整株小巧的翠昙。 至此,使力过度的他终於撑持不下去,脑中一黑,又昏了过去。 ※※※ 我是你的使命?这是什麽意思? 我的使命,就是唤出你,再找到「那个人」,替你们完成续起错过的缘分。 我不懂…… 你只要知道,我的主子当年已经後悔,这样就成了。 你的主子是谁? 我说过,你可以不用问的。 那,总要告诉我,他後悔了什麽吧?- ……-後悔了,当年没有成全你们俩,还把它给贬到下界去,变成妖不妖、仙不仙的,害得你伤心欲绝,最後竟然也香消玉殒,投到下界变成一株翠昙。 这表示我真的死过罗? 你听不懂没关系。你只要知道,你死去之後,许多你一手照料的花儿草儿也都悲痛不已,有几品甚至还随著你去了,无端端把整个庭子都弄得因缘大乱,我只好被指派来收拾残局。 现在呢?你找到了那个人吗? 呵,找到过两、三次。可是它固执得很,很难搞呢! 那些死去的花儿草儿呢? 我还在找,快找齐了,你别担心。 那我现在要做什麽? 等,耐心的等,等它来和你相会。呵呵,前几次都是它在耍脾气,拚命抗拒,几乎把我的耐性耗光了!这一次,铁定要让它尝尝苦头…… ※※※ 「夏攻城?夏攻城。」 甜甜的嗓音在他耳畔轻唤著。 「夏攻城!你怎麽还不醒过来?」娇唤的嗓音融入几抹愁意。 他在梦中泛起模糊的微笑。 一双香软的红唇压上他的唇,逗弄地啃著、吮著,诱哄他赶快张开眼睛。 模糊的微笑更明显了。 「臭夏攻城!你再不醒过来,我就要抛弃你,让你变成流浪蛇……」 她还没机会将威胁付诸实现,一具矫健的硬躯已经翻身将她压在下面,霸道地夺过主控权。 呵,熟悉的翠昙馨香,熟悉的甜软柔唇,熟悉的雪肌玉肤,熟悉的婀娜身躯。 他不断侵占,舔吻,一种绝处逢生的激切。 睁开眼,没有失望。 是她。红唇被吻得发肿,眼神朦胧。 玉京子轻轻抚过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唇瓣,下巴,细心得连每一寸脸庞都不放过。 这次的分别不久,却是经历过真正的生死交关之後。 「姊姊告诉我,你受了火劫,差点被烧死。」一颗水珠在她眼角剔透成形。 夏攻城低头吮掉。 他可不是那个被「烧死」的人呀。 「现在已经没事了。」他轻声说。 玉京子轻叹一声,软软地偎进他怀里。直到听见这一声熟悉的「没事了」,她心头的恐惧才真正平复下来。 「我去拿点东西给你吃。」她从他身下钻出来。 夏攻城想跟著她一起下床,「唔,好痛……」 「嗳,你不能起来啦!」她连忙将他压回床上。「姊姊说,你的真元毁耗过度,短期之内无法下床走动的。」 「什麽?」 「屈指算算,你前後也『投资』了一千年在咱们家小翠昙身上!唉,没事害你这样大量的捐输,真是过意不去,你还是多花点时间休养一下吧!」说曹操,曹操到。美女老板推开房门走进来。 不,若以他的角度,他喜欢西方人的说法:说魔鬼,魔鬼到! 也不知道为什麽,他就是对这活色生香的大美人没啥好感,总觉得她好像在看哪出好戏似的,他越凄惨,她的笑容就越开怀,更别说现下还害得他不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唉!小翠昙儿,他在瞪我呢!」美女老板连忙申诉。 玉京子为难地望她一眼,轻声讨饶,「姊姊,他现在身体不舒服,你别欺负他。」 夏攻城一听,登时通体舒畅,心脾俱开。果然平时没有白疼她! 长发美女见他们两个一鼻孔出气,只能摇头叹息。「留不住了,留不住了。」 玉京子摸摸鼻头,娇憨地吐了吐舌尖。 「人间暂时是回不去了,你们现在有什麽打算?」长发美女施然走到床沿坐下。 「为什麽回不去?」他奇道。 「问我?你们问问自己吧!」长发美女乾脆地说。「一个才刚获得全新的真身,元灵未固;一个则是拚了半条命护航,元气未复,现在如果直接涉入五气浊陈的下界,包准你们见不到下一次日出。」 「难道此处不是人界?」他问。 美女的眼中又流转过那种奇怪的光彩。「呵,这里哪里都是,也哪里都不是。」 「姊姊说,这里是天庭、人界、地府交界的地方,可以通往每一处去。」她轻轻按摩他的太阳穴,让他舒服得闭上眼睛。 可是,温柔乡没有卸去他的警觉心。他没忘记,自己还欠人家一个「能力所及」的承诺。 夏攻城撑起力气坐了起来,很认命地说:「你想说什麽就说吧!」 「嗳,你这麽直接倒显得我很市侩,来讨恩惠了。」美女不禁嗔恼。「留在此间对你们也有好处呀!你们需要时间慢慢地修补元气,而这个处所,无缘的人绝对进不来,有缘的人则通常无害,乖乖待在这里修身养性,不是比回归山林更有趣吗?又可以接触到有趣的人类,又可以潜心修持,等你们元气恢复了还可以随时回到人界去遛达几圈再回来,简直一举数得。」 「姊姊,你好像广告里在推销瓦斯炉的人。」连玉京子都听不下去了。 美女白她一眼。「你就这麽急著大义灭亲?难怪人家都说,女生外向!」 她吐了吐舌头,连忙缩回心上人的怀里。 夏攻城抚著她柔顺的背脊,已约莫猜到美女老板的心意。 「你要我们帮你守著这片店面?」 「应该说,我一个人要负责所有的事,实在太辛苦了,打算开一间分店。」美女老板娇声倩笑。「而你们,就是我的第一对分店长。」 拿出天生严谨加龟毛的性格,他细细考虑过一遍利弊得失。 「我们需要做什麽?」 「不用做什麽,只要等著客人自动上门就行了。」 「那客人上门之後,我们要做什麽?」玉京子加问。 「也不用做什麽,客人上门之後,他们自己会找到与他们有缘的花草,你们只要负责收钱就好。」 「在这里收了钱能做什麽?」他讥诮地问。 美女老板终於失去耐心了。 「随你们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没拦著你们!总之,交易谈定!」她送了两人一个大白眼,转头就走。 罢了,何苦待在这里当人家的电灯泡! 玉京子吐吐舌头,小声地说:「我们好像把她惹火了。」 「那又如何?」他一点都不担心。 「噢!你做什麽啦!」 「你没听人家说吗?我们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一阵低沉的笑声漫扬在卧房里。 「天啊!你怎麽可能有力气……唔……」 然後,说话声消失,他们很认真地去「做」点什麽了。 尾声 这是他见过最奇妙的景致。 前一秒钟,他还迷失在山林里,与一同前来阿里山健行的朋友们脱了队;才转个弯拗而已,下一秒钟,他已经置身在一个古朴安静的街道上。 「怪哉,阿里山的森林里还有这种小镇?」他自言自语,踏上由红砖头铺设而成的人行道。 这条小街真的十分有古风,两旁全部是三○年代的矮房子,有一间小店的门外还挂了个大大的「烟」字,随著山风正轻轻晃漾,完全就像电视剧里出现的古式杂货店,仿佛随时从哪个角会走出几位穿短旗袍、拿白手巾的妇女。 说到妇女……这个小镇还真是安静,一点人声都没有,连石板马路上都没有一辆车子。会不会这里真的是某家电影公司的拍片现场,他误闯进来了? 有可能。现在八成是放饭时间,工作人员都吃饭去了。下午两点吃饭,也不算太晚。 他叹了口气。 不知道这种「布景小镇」里会不会有真正的公用电话?他的手机已经没电了。 前方某个白光一闪,他下意识看过去。 上真花坊。 四个字的招牌就像刚才看见的那个「烟」字一样,白底黑字蓝框,十分俭朴地挂在半空中,顺著微风摇泄。 招牌下,一道人影走出门外,把几盆小花放在马路旁,又转身进店里去。 有人烟。 他精神一振,连忙快步过去。 ※※※ 「你又偷偷上网,被我抓到!」 「嗳!别闹,我网路下单下到一半。」 「你赚这麽多钱做什麽?在这里又用不著!」 「这是打发时间的游戏,外加投资成功的成就感,跟能不能花用无关。」 「那我要上网玩线上麻将,你为什麽就不让我玩?玩麻将赢别人也很有成就感。」 「啧,玩物丧志!」 「你……你双重标准!不管,换我玩了!我也要玩!」 「别闹……等一下,我快下好单了……喂,等一下下就好,这支股票绝对涨……喂!」 砰! 「哇!」 「……」 「你看!都是你!电脑摔坏了啦!」 「这是我摔坏的吗?」 「本来就是,如果你早一点把电脑让出来……呃……」 「嗯?」 「有客人!」 果然有客人。 此刻,客人愣在他们的店头里,一脸错愕。 明明是一间三○年代风味的花店,里面的摆饰,种花的陶盆,花架,柜台都充满了古味,连老板娘身上都穿著改良式的凤仙装。结果柜台里立刻摔出一台很破坏情调的电脑主机,键盘滑鼠还吊在半空中晃哟晃的。 真是大杀风景! 老板的反应最快,立刻从柜台後站起来,给他一个礼貌的微笑,「麻烦你出去一下,再重新进来好吗?」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听话,只知道五分钟之後,自己真的依言回到街道上,再重新走进店门里。 摔烂的电脑主机已经消失,键盘和滑鼠也藏得不见踪影。 穿著凤仙装的老板娘倚在高大的老板身旁,头上绾著简单的髻,两绺秀发从鬓际垂下来;明明是很古典的装扮,她眼中生动伶俐的气息却让这身打扮一点也不显得老气,反而充满了活泼的气息。 老板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笑容比老板娘冷淡,穿著普通的休闲衫和黑长裤,眼底却有著山中人家少见的英挺之气,感觉起来一点都不像个花匠,反而像个发号施令的大公司主管。 这样一对夫妻出现在山野里,看起来有说不出的奇怪,却又有说不出的协调。 「您好,请问先生要买花吗?」老板娘明眸皓齿,巧笑倩兮。 「抱歉,我迷路了,我只是进来借一下电话。」 「你既然进得来上真花坊,也算是有缘分。」老板淡然接口,「你就随便带株小植物回去吧!」 山中人家,多半也是靠赚游客的钱为生吧!如果不从皮夹里掏点钱出来,想来是借不到电话的,他只好点头。 「我买了花,就可以向你们借用电话吗?」 「当然。」老板挑起一边眉毛。 同样是男人,他必须承认,这位老板长得还满帅的,气势不俗,老板娘更是粉雕玉琢,如果他们到山下去开店,生意绝对比闷在山林里要好上许多。 然而,这不干他的事。他只想买了花,借到电话,尽快绕出深林与朋友会合。 「好吧!请随便捡一株容易携带的小盆栽让我带回去。」 老板夫妻俩交换一眼,唇边同时浮起一抹神秘难测的微笑。 「容易携带的?那麽小型的观叶植物是最适合了。」老板说。 老板娘会意,领著他走向一处放满陶盆的花架前。 「这一款是茸客最爱拿来点缀巢穴的『露晶草』,这一款是桃林处士赖以为生的『玄芽根』,那一款是黑面郎拿来治肚痛的『百穗割』,最後一款是鼠将用来引猎物的『兰嗅叶』。」 什麽?什麽桃林处士、黑面郎的?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客人茫然的表情落在夫妻俩眼里,两人眼中同时闪过诡异的笑意。 老板走到妻子身边,揽住她的腰肢,徐徐询问—— 「先生,您喜欢哪一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