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吉祥》 楔子 一顶官轿缓缓行经热闹的南京市集。 官轿窗帘掀开一角,微微露出一张娇美粉嫩的脸蛋,街旁卖艺的壮汉无意间瞥见,连忙柔眼想看个清楚,但那轿帘很快地又放下了。 「含羞,要娘跟你说多少遍你才懂?」苏夫人拉好轿帘,瞪了苏含羞一眼。「你是未出阁的官家千金,怎可随便让人看见你的模样。」 「既然如此,今天干么要我到程府抛头露面?」想起程天魁那双眼睛贼忒兮兮地在她身上乱转,她就感到反胃恶心。 「我的含羞呀,你已经是个二十二岁的老姑娘了,娘要是再不想法子把你嫁出去,你这辈子还有谁肯要啊!」苏夫人哀叹着。 「没人要就算了,我嫁不出去还不都是爹娘一手造成的。」她意兴阑珊地又掀开窗帘朝外窥看。 苏夫人忙扯下她的手,紧握住。 「是爹娘对不起你,当初急着退婚,也是为了你后半辈子着想,谁想到……」话到这里顿住,苏夫人长叹一声。「所以你爹回来江南以后,想尽了法子要弥补你,无论如何都得给你找个富贵人家嫁。」 「还富贵人家呢!」苏含羞眼也没抬,没好气地顶回去。「爹当初执意悔婚,结果本来该是他女婿的人竟成了额驸爷,而他的宝贝女儿呢,倒成了全天下的大笑话,现在连九品芝麻官都不屑攀咱们这门亲了,还指望什么富贵人家?」 自从回到南京以后,总督府门可罗雀,为官者个个像避瘟疫那样远避着他们,前来拜访走动的官员们明显少了很多,更没有人敢与当今额驸爷退婚的苏总督联姻了,因此虽然苏含羞贵为总督千金,却无人愿上门提亲。 不过不当官的就没有这层顾忌了,所以偶尔也会有些士农工商、殷实百姓冲着苏含羞的美貌,硬着头皮前来提亲,可是这些上门提亲的人惹得自恃甚高的苏承应恼羞成怒,不由分说便一一轰了出去,在苏承应眼中,这些人都是存心羞辱他来的,市井小民怎配与他总督府联姻。 然而苏承应所中意的富商巨贾,多已有了正室,只想娶苏含羞当偏房、侍妾,别说他不同意,就是苏含羞也不可能会愿意。 她的婚事就此耽搁了下来,一晃眼,五年都快过去了,她成了二十多岁还未出阁的老姑娘,已经是江南人人在茶馀饭后消遣讪笑的对象。 「你爹他也很难做呀……」苏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本以为那豫亲王中意你,你爹一心期待那豫亲王前来提亲,怎么知道咱们回江南这几年,豫亲王竟一点消息也没有……」 「娘,别提那个色王爷行吗?」苏含羞眉尖微蹙,眸中透出一股恨意。「都说了我讨厌听见那三个字。」改称臭王爷、色王爷、烂王爷她就不反对了,像她每天都是这么咒骂他一回才能解解气。 若不是因为那个色王爷,他们一家也不会狼狈羞惭地从京城逃回江南,一路上让人当落水狗般看笑话。 她恨上了把她逼到这种处境的皇亲贵族,尤其是那个九王爷,他随便一句话和一个眼神,就将她推入了万丈深渊。 「那程家是南京首富,祖上几代都是盐商,家财万贯,你爹很想结上这门亲,你自己看呢?」苏夫人好声好气地问。 「无商不奸,而且那个程天魁肥得冒油又浑身都是铜臭味,再有钱我也不想嫁。」她眼神傲然,态度漫不经心。 「这还不满意?程家是你爹相中条件最好的对象了,你是打定主意要当个老姑娘吗?」苏夫人苦心劝骂。 「我的婚事不用爹娘躁心了,过几日我到各个城门去走一遭,看见顺眼的守门侍卫就随便找个嫁掉算了,好过嫁给那个长了一双老鼠眼的程天魁。」她边说边模仿程天魁眯眼看人的样子,惹得苏夫人噗哧一声笑出来。 「你呀,就会胡说八道,这些话可别说给你爹听,当心把他气病了。」苏夫人呵呵地笑。 「爹怎么就不怕把我气病了。」她轻哼着。 「含羞,你别怨你爹,你爹不管做什么总是为了你好。」 「他是为了他的面子,才不是为了我好,如果为了我好,当初就不会向艾刹要求退婚了。」提起艾刹这个名字,她的心仍不免一阵绞痛。 苏夫人怜爱地看着苏含羞,替她理一理鬓角,无语轻叹。 「娘,求您们别把女儿逼到绝境,让我喘口气行吗?」她疲乏地闭上眼,彷佛看破一切。 「好、好,除非等你点头同意程家这门婚事,否则爹娘绝不逼你。」 苏夫人的保证并没有换来苏含羞半点欣慰的感觉,反而在她唇畔扬起一抹心灰意冷的笑容。 没人了解她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在她受尽众人嘲笑和羞辱时,艾刹与和硕霁媛公主正过着幸福甜蜜的生活,没有人能体会她这段时间所受的悲愤和痛苦,她好恨爹的一意孤行,好恨玄武帝、六公主和九王爷这些龙子龙女,他们都是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地狱里的罪魁祸首。 她为何要受尽这些耻辱?她好恨他们—— 第一章 紫禁城毓庆宫学馆绿叶掩映的窗牖中,传出行云流水的背诵声。 霁华朝毓庆宫漫步而来,听见稚气的童音口齿不清地背诵着《论语》,他的嘴角不禁泛起一抹笑。 他边笑边往里走,来到宫门口,抬眼看见玄武帝坐在御案前批阅奏折,一旁端坐着一个小男童,圆睁着细致漂亮的大眼,摇头晃脑、咿咿呀呀地诵读着。 「九爷吉祥!」守在毓庆宫门口的太监看见霁华,一齐跪了下去。 「九叔!」小男童从椅子上跳下来,欢欣地直奔进霁华的怀里。 「宝靖乖!」霁华单手抱起可爱热情的宝靖,朝玄武帝笑说:「皇兄,宝靖还不满五岁,现在就让他读『论语』不嫌太早了一点吗?」 「这孩子太聪明,也太淘气了,除了读书以外,没有什么事能让他静下一时半刻的。」玄武帝放下朱笔,抬头朝霁华一笑。 「九叔,『三字经』和『千字文』我都已经会背了,现在开始背『论语』了呦!」宝靖展露纯真无邪的得意笑容。 「真的吗?宝靖比九叔还了不起,九叔到六岁才会背『论语』呢。」霁华拍拍他的脸蛋,赞赏有加。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欺负人的事怎么不跟你九叔说呀?」玄武帝严厉地瞪了宝靖一眼,吓得宝靖把头缩进霁华怀里。 「噢,你是不是又把小太监当马骑了?」他捏了捏靠在胸前的小脸蛋,早就听说这个小阿哥在宫里被皇太后和太妃们给宠翻了天。 「是他们乐意让我骑的……」宝靖小小声地辩说。 「你是主子,他们是奴才,你一声令下,有谁敢不乐意的,皇阿玛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虽然贵为阿哥,也不能存心欺负那些小太监。」玄武帝严厉地训斥。 「哦,宝靖,你又做了什么淘气事?」霁华佯怒地盯着怀里那张小脸。 宝靖偷偷觑了玄武帝一眼,抿着嘴,大气不敢出。 「他把宫里每个太监都画成了大花脸。」玄武帝没好气地叹道。 「是吗?」霁华听了哈哈大笑。 「你跟我在五岁的时候一拿起笔就先学写自己的名字,可是这小子一拿起笔来就随处乱画,带着他妹妹把后宫的内墙全画得一团糟,太监们每天都忙着清洗他们兄妹俩的杰作,后来更绝了,两个人嫌画墙无趣,索性在太监脸上作起画来了。」玄武帝板着脸,一脸头痛的表情。 霁华忍着笑,无法想象五岁和三岁的两个小娃儿,把一座华丽的后宫涂鸦成什么德行。 「宝靖,你要当妹妹的好榜样呀!怎么可以带着妹妹胡闹呢?」霁华抓着小肩膀晃了晃。「下次不可以这样了,要听你皇阿玛的话,知道吗?」 「知道了。」宝靖扁着嘴回答。 「好乖,自己出去玩吧,九叔和你皇阿玛有话要说。」 霁华把宝靖放下地,宝靖点了点头,规规矩矩地向玄武帝行跪安礼,然后咚咚咚地跑出毓庆宫。 「皇兄,臣弟明白您对宝靖寄予殷望,所以对他管教严格了点,不过……」霁华略一沉吟。「宝靖的年纪毕竟还太小了,皇兄这么迫切培育他,当心会把一个聪明的孩子管傻了。」 「这我何尝不明白。」玄武帝沉思半晌,抬眼望定他。「将来,宝靖很有可能成为皇储人选,我急着培养教育他的不只有儒家经典和打猎骑射的才能,我最重视的是品格教育,不管日后我有几个儿子,但皇位只有一个,我绝不容许在我的孩子中养出一个霁善来。」 一提到霁善,虽然事隔多年了,霁华仍不免感到心悸。 「我明白皇兄的顾虑。」他感慨地一叹。「谁都不愿看见皇室养出这么一个为夺皇位而丧心病狂的人,品格教育确实比饱读诗书或精通骑射来得重要,皇兄想的并没有错,宝靖一生下来就是皇子,最先要教导他如何放下贪念和欲念,要他明白富贵权势不过是一颗日出即逝的朝露罢了。」 玄武帝定定望着霁华,他们自幼一起读书、长大,霁华眉心那颗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朱砂痣,常惹来兄弟姊妹们的百般嘲笑,总是拿那颗朱砂痣大作文章,说他应该是个格格,错生成了阿哥,还嘲笑他眉心的痣是代表处女的守宫砂,在大家都还小的时候,年纪最小的霁华常常被兄弟们脱下裤子验明正身。 霁华被欺负成了习惯,脾气养得忍让谦恭,很懂得察言观色,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因此虽然霁华文武兼备,并且是所有兄弟当中,唯一一个样样都能与他旗鼓相当的弟弟,但霁华从来不强出头,也从来不争。 若不是眉心那颗朱砂痣,若不是霁华事事懂得谦让,这个龙位说不定不会是自己来坐了。 「皇上找臣弟来,是想商议什么事吗?」 玄武帝的思绪被打断,忽然想起,回身从御案上拿起一封奏折递给霁华。 「这是参两江总督苏承应的折子,你拿去看看。」 两江总督苏承应?霁华怔了怔,是五年前替闺女苏含羞与艾刹退婚的那个苏承应! 「是他——」这么多年来,他忙着整顿户部与清理刑部,几乎忘记苏含羞了,这封奏折勾起放在他心中不甚愉快的那一段记忆—— 女儿不喜欢那个有朱砂痣的王爷,就算嫁不成艾刹,也宁可嫁给守宫门的侍卫,好过供奉那个长成观音菩萨样的王爷! 当年苏含羞这些话真够刺伤他的,如此不屑他的女人她还是第一个,不过话说回来,他毕竟是苏含羞和艾刹婚事的间接破坏者,心中对她不无一丝愧疚,不知她返回江南后,是否已经另择良缘了? 事隔多年,虽然只依稀记得苏含羞清丽的容貌,但是她在父亲决定退婚当时备受打击的神情,却在他的脑海里烙印得很清晰。 霁华思潮起伏,将注意力集中在这封弹劾苏承应的奏折上,才看了两行,脸色便凝肃起来。 「早就怀疑苏承应的躁守有问题,却不知道他居然还是一个虐民的昏官。」霁华拧眉冷笑两声。 「江苏发大水,田里颗粒无收,国库拨两百万两赈灾,他竟私自吞没赈银,明目张胆地欺君,朕当务之急是要派人去彻查清楚他到底贪没了多少赈银?一旦查明属实,朕不只要摘掉他的顶戴,还要拿他的项上人头。」玄武帝神色激愤地说。 霁华看完了奏折,轻轻将它合好,凝神细思。 玄武帝来回踱步,一边问道:「你看派谁任钦差去彻查苏承应比较合适?」 「我去。」霁华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玄武帝愕然回望他。 霁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快,不自在地笑了笑。 「臣弟最近终于有时问闲下来,早就想到江南走走瞧瞧了,听说江南出美女,臣弟正好藉此机会看看秦淮河畔的风光。」他从容不迫地笑道。 「你都二十三岁了,玩心还是这幺重。」玄武帝在他肩上掏了一拳。「嗳,多少八旗文武官员想把女儿送进豫王府当福晋,既然闲下来了,怎么不去四处应酬应酬,挑个福晋好完婚呢?」 霁华淡然一笑,豫王府里虽然多的是艳姬美婢,八旗文武官员中也不乏姿容灿丽的格格们,但他从来不曾为谁动心过,以致到了二十三岁,福晋的位置仍然空悬着,不过奇怪的是,他却偏偏对匆促见过一面的苏含羞,经过了这么多年,还依然牵肠挂肚。 或许是心中对她那一丝愧疚在作祟,藉此机会打探她的近况,若她已觅得良缘,正可了却他一桩心事。 「我可不想这么早就娶个人回来管我。」他呵呵笑了两声。「天地如此辽阔,等我玩遍了皇兄的这片江山再说吧。」 「当了钦差大臣要忙着查案,哪还会有什么闲情逸致玩?江南你想去就去吧!朕另外找个钦差去查案,你只负责专心玩乐就得了。」 「这样不妥,倒像臣弟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无用王爷,皇兄国事烦琐,臣弟能帮忙的就一定要帮。」当个彻查贪官污吏的钦差不是什么有趣的差事,他冲动地一口接下,无非是因为这件事间接关系到了苏含羞。 「九弟,有你在朕的身边,是上天给朕的厚赐。」玄武帝目光柔和地望着他。 霁华温雅地微笑。「能与皇上成为兄弟,是臣弟之福。」 兄弟两人相对畅笑。 ☆☆☆ 京杭大运河上,一艘官船往南徐徐而行。 船头甲板上昂然立着一个身材匀称高挑,气度飘逸非凡的年轻男子,神态散淡悠闲,远眺着清奇秀丽的两岸风光。 「九爷不曾到过江南吧?」户部侍郎胡康安站在霁华身后几步,微笑问道。 「不曾。」霁华滥和地淡笑,极目望着远方如画般的水光山色。「听说胡大人曾任江苏巡抚,有胡大人领路,相信本王爷定能不虚此行。」 「臣愿效犬马之劳。」胡康安谦恭地一躬身。 「两江总督府就在南京吧?」霁华轻摇着折扇。 「正是,秦淮河也在南京。」胡康安满脸陪笑地接口说道。 霁华淡淡回眸瞥他一眼。 「九爷,您在京里瞧的都是被万千条规矩捆绑的皇亲贵胄之女,很难放得开,但是秦淮河畔的女子就不同了,无拘无束,个个都是天生的尤物,醉倒了不知多少朝廷大员,哪个男人到了江南不去秦淮河尝尝鲜的,九爷想不想去寻欢一回呢?」胡康安谄笑地低语。 「嗯——」霁华合上折扇,慵懒地逸出一声叹息。「好,到了南京,先不去总督府,带我到秦淮河去赏玩一番。」 「是,九爷。」胡康安惊喜地拱一拱手。心想这也是个好嬉戏的主子,只要一路上投其所好,那就容易侍候了。 「胡大人,你很怀念秦淮河畔的万种风情吧?」霁华垂眸斜睨着他,唇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胡康安并未听出霁华言外之意,涎着一脸笑,说:「只要踏过属于男人的极乐世界一回,哪能不馋哪!」 「那得花多少银子才解得了馋?」霁华反感地蹙起浓眉。 「九爷甭躁心,这一切都由卑职打点,花不了九爷半分银子。」胡康安误会了这位主子的意思。 霁华的神色幡然转冷,他曾私下查探过胡康安,当胡康安还是江苏巡抚时,苏承应正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受命担任钦差副使,一路上百般讨好他这个钦差正使,现在更明摆着要贿赂他,很难不令他怀疑胡康安和苏承应之问必然有所瓜葛,若是因循回护,要想查出苏承应贪没赈银的情弊就很难了。 「胡大人,本王爷岂能让你破费。」他冷笑。 「九爷快别这么说,卑职祖上还算有钱。」胡康安慌张地掩饰。 霁华似笑非笑。「既然胡大人如此慷慨,本王爷就不客气了。」 「是、是,原就希望九爷别跟卑职太客气呀!」胡康安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说起话来眉飞色舞。 霁华的嘴角挑出一丝冷嘲。 ☆☆☆ 秦淮河畔停着一艘画舫,檐角上悬着两只灯笼,上头写着「总督府」。 苏含羞慵懒地靠着舱边,百无聊赖地看着一艘艘画舫穿梭在河面上,那些画舫彩灯溢照,璀璨光明,将水面上的流波泛映出无数晶莹的流彩,琵琶玎玎,笛歌处处,桨声轻柔,烟水朦胧,似乎风中水里都有脂粉香气,真是个风花雪夜月。 她静静听着邻船传来的盈盈笑语,还有歌妓对唱着「挂枝儿」的娇媚声,不知在那画舫上寻欢作乐、抛金撒银的是何方富商巨贾、达官贵人? 不远处驶来一艘画舫,缓缓靠了过来,船头立着一名中年男人,身旁站着一个青年男子,两人满身绸缎锦绣,一看便知非富即贵,两人跨过船来,苏承应似已等了许久,立即拱手迎上去。 「程爷、程公子,本督等候多时,酒肴早已备好了,快请、快请!」 苏含羞疑心大起,困惑地睨去一眼,见父亲笑容可掬地伸手相让,再细看一眼那位生得一张国字脸,两道卧蚕眉的「程爷」,还有跟在他身后细眉细眼的「程公子」,这才明白父亲突然要她同赴秦淮河赏夜月的真正用意了! 「苏大人再三邀约,实在盛情难却,打扰了!」程爷拱手回礼,嘴角流露出难以察觉的蔑笑。 程天魁细眼缓缓扫来,一看见苏含羞,立即眉开眼笑。 「请苏姑娘一同入座。」他弯腰相请,眼神色迷迷的。 苏含羞反感地别过脸去,这个程天魁,她怎么看都觉得很讨人厌。 「含羞,快过来见过程大爷、程公子呀!」苏承应催促着,满脸堆笑。 苏含羞实在忍无可忍了,父亲急着与程家结亲,简直百般讨好、低声下气到连颜面都不顾了,倒像自己的女儿是幅不值钱的画,急得想脱手似的,她愈想愈气,打定主意就算一辈子嫁不出去,也绝不随随便便找个讨厌的人嫁掉。 她起身走到船舱上层去,决定得罪程家到底,眼不见为净。 「呵呵,小女是怕羞,程爷千万别见怪……」 听见父亲忙打圆场,又赶紧取悦程家老小的讨好声调,苏含羞的心里有丝淡淡的惆怅,她知道父亲是因为疼爱她才这么做,但是父亲永远不会知解她的心事,他霸道地以父亲的威权擅作主张,从不理会她心中真正的好恶和想法。 只是……这些年来父亲为了她的婚事已心力交瘁了,她该怎么说?他不只折磨了他自己,也折磨了她。 唉,做人真难哪! 听到一点动静,她回头,见程天魁摇着折扇步上楼,一看见那獐头鼠目的笑脸,她的气便不打一处来。 「你上来干什么?」她横眉怒视着他。 程天魁见她瞠怒的模样,比起前一回见到她那副冷漠的样子还要美上几分,不禁神魂一荡。 「苏姑娘,是你爹再三送来请帖邀我们父子赏月的,怎么,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他轻摇折扇,故作潇洒的模样,更令苏含羞感到恶心。 「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他爱请你们赏月是他的事,你们赏你们的月,我赏我的月,互不相扰,请!」她冷睨着他,伸手送客。 程天魁愕然呆望着她,脸上骄贵的神气瞬间消失了,他没想到娇艳无比的苏含羞竟会是个冷若冰霜的美人儿,一开口便是逐客令,半点面子也不给。 「苏姑娘……你不会不知道你爹请我们来……是别有用心的吧?」他莫名其妙犯起结巴。 「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她森然柔语,那一句「别有用心」彻底掀翻她的怒火了。 「那个……我说你爹……」看着苏含羞悠悠笑靥中闪现的冷寒齿光,程天魁的结巴突然更严重了,他不自在地咽下口水,抬高了下巴,忍不住卖弄起少爷架式,接着说:「你爹……想和我们程家结亲的企图很明显嘛!外头哪个不在传你家的丑事……没一个官宦人家敢要你的,只有我们程家肯给你爹面子,你……你将来会是我程家的人,别给脸不要脸,在本少爷面前……摆……摆什么架子啊!」呼!终于说完了,累得他满身大汗。 「说得真好。」她掩口轻笑,姿态优美地走向他。 程天魁忍不住再咽一下口水,如此纤柔娇美的可人儿,真是一笑百媚生呀!比起方才那副娇瞠的神态又更惑乱人心了,他浑然失神,脑袋里的思绪也全融成了一汪春水。 苏含羞袅袅地走到他身前,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轻轻拿走他手中的扇子,「嗤」地一声,撕成了两半。 程天魁愕然一怔,无法置信地盯着她。 嗤、嗤、嗤,连着几声,他惊瞪着自己名贵的扇子在她手里变成了一根根木骨架,吓得当场怔住,回不了神。 「程天魁,你给我听清了。」苏含羞温柔的笑靥顷刻间冻成霜雪。「本姑娘这辈子不会是你程家的人,下辈子也不会是,再下下辈子更加不会是,你给我牢牢记住,现在立刻给我滚下船去——」 「你、你、你……」程天魁自打出生以来,也没遭人如此冒犯过,他气急败坏地抖着手,结巴到说不出话来。 「你什么你呀,快滚下船,别让我再看见你!」她把支离破碎的扇骨往他胸前丢过去,气得只差没一脚将他踹下船。 「爹!苏含羞是个疯女人、疯女人!儿子不要娶她!」程天魁奔下楼,一路呼天抢地的喊。 苏含羞冷冷地哼笑,回身倚在舱边,完全不理会下层舱慌张失措的叫嚷声,见程家父子忿忿然地搭画舫离去,她这才开心地笑起来。 「含羞!你是怎么把程公子气成那样的?给我说清楚!」苏承应冲到上层舱来,指着她厉声怒斥。 「我只是坦白告诉他,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可能嫁给他,就这样而已。」她耸肩淡笑。 「你——」苏承应惊怞一口冷气,气得脑门快炸了。「爹费尽心思才给你找到这么个好人家,你竟然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坏了爹这阵子的苦心,你是打算把我气死才高兴吗?」 「爹……」她缓缓垂眸,无奈一叹。 「别叫我,我没有你这个不孝的女儿!」苏承应一掌往身旁的桌面上一击,震得桌上的茶具倒的倒、翻的翻。 苏含羞错愕地抬起头,她没见父亲如此暴怒过,这也是她第一次听见父亲如此怒骂她。 「你现在就说清楚,你到底想怎么样?啊?」苏承应暴喝。 苏含羞微微一震。 「女儿没有想怎么样,女儿只是不想嫁给程天魁……」 「你想嫁谁?你说给我听听!程天魁你不喜欢,王公子你嫌人家胖,朱公子你又嫌人家瘦,这还罢了,你居然连尊贵的豫亲王九爷都有得嫌,嫌人家长得太漂亮,你究竟是想怎么样啊!我看你到现在还是一心想嫁给艾刹是吗?人家艾刹现在跟六公主恩爱得很,你想给他当妾他还不要哩!都过了多少年了,你还没死了这条心吗?」苏承应气得浑身发抖,狂怒地指着她骂道。 这些话将苏含羞的心轰得满目疮痍,一股深深的疲惫感由她心底深处翻涌而起,席卷了她的意识。 「我受够了,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真没意思……」她喃喃自语,声音虚弱得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苏承应仍然怒火冲天,根本也没听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你明天跟我到程府道歉。」他气咻咻地坐下。 「我不要——」她又没错,有什么歉可道。 「你是存心跟我卯上吗?」苏承应起身怒斥。 「爹,为什么偏要逼我嫁给不喜欢的人?若要女儿嫁给程天魁,女儿宁可当尼姑去!」她愤然跺脚大喊。 「你想当尼姑是吗?那就去呀!」苏承应大声嘶吼。「老爷我可不想把你留在家里养一辈子,你不嫁人,就让佛祖养你一辈子好了!」 苏含羞的脸上浮起一抹难言的苦笑,这几年来的委屈和忍辱已追逼到一个极限了,她的身心残败到无力争辩的地步,心头好空虚,对自己黯淡的前景感到万念俱灰。 「女儿叩谢爹娘二十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她起身,朝苏承应深深拜倒。「今世之恩,来生再报,女儿就此别过了。」说完,她神色清淡地旋过身,悠悠打量着四周,缓缓走向船尾。 苏承应傻了眼,不知道向来任性倔强的女儿说的话是真是假?难不成她还真想当尼姑不成?以她的脾气,说不定真会这么做,一想到这里,他心头的怒火登时消弭殆尽,深怕她真会任性妄为,做出更令他头痛的事。 「现在什么都别说了,你回去好好想清楚,明天一定要随我到程府去登门道歉。」他转身下楼,准备命船夫打道回府。 就这一刹那,苏含羞突然从船尾纵身一跃,将自己抛入河心! 「扑通」一声,吓傻了苏承应,他以为画舫泊在河中,含羞若要下船也得等船靠岸才行,所以根本没有半点防备,没想到她竟会从船上跳下去。 「含羞!」他嘶声狂喊。「快、快、快来人哪!有人落水了!来人哪……」 苏含羞虽然略懂泅水,但跳下来的冲力将她猛然往河面下拖,一股股水往她的口中、鼻中急灌,十分难受,她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双手笨拙地划动着,奋力往岸边游去。 就在游经邻近的画舫时,一股强劲的力道突然将她整个人拖抱起来,她骇然惊上。 「救上来了,九爷真是好身手啊!」四周扬起一阵赞叹声。 九爷?那一个九爷?苏含羞眨了眨湿濡的长睫,淡淡的男性气息拂至她鼻端,从脸颊传来的触感,那是极为奢华讲究的丝缎布料,看来这个将她拖抱上船的人身分必然非富即贵。 「呃!怎么是你?!」轻柔的低语错愕地俯近她脸旁。 苏含羞呆了呆,这出奇悦耳温柔的声音……很熟悉…… 她猛地抬头一望,猝然惊呆住,瞠大了双眼,那张浅浅扬着笑的俊美脸庞、眉心一点殷红如血的朱砂痣…… 他是九王爷豫亲王! 第二章 苏含羞抬望俯在她头顶上尔雅温文的笑脸,惊讶地瞪大眼睛。 「是你!」她使劲一推,挣扎着起身,直直瞠眼愕视着霁华,不敢置信竟会在此时此刻,遇见这个日夜在心中咒骂不下千回的臭王爷! 霁华受到的震惊不亚于苏含羞,他也万万没料到才到江南第一夜,就见到了此行最想见的人,事情顺利得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久违了,苏含羞姑娘。」他惊喜而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她。 见到他那张极为俊美秀逸的笑脸,实在很难令人不怦然心动,但她努力保持坚强的怒气,不泄漏半点情绪,她永远不会忘记,他是害她落到如今这种悲惨处境的仇人,她的人生因他的介入而风云变色,她真正想做的是撕毁他那张足以令人倾醉的俊容,狠狠发泄这些年来所受到的屈辱和怨愤。 「我有皇命在身,特地到江南查案。」他压下对她的关怀,视线缓缓下移,就在瞟到她身上的衣物时,笑容陡然僵住。 「到秦淮河查案?查这里的姑娘们用什么胭脂水粉吗?」她哼笑,丝毫不隐藏自己轻蔑的目光。 「船上所有人都退下,没有本王爷的命令,谁都不许上船。」霁华不介意她的冷嘲暗讽,突然下了这道命令。 周遭的大小官员们和歌姬立刻迅速而静默地退下去。 「你支开他们干什么?」她放眼四周望了望,蹙眉质问,戒惧地往后退一步。 「你低头看一看,就知道我为什么要支开所有的人了。」霁华悠悠地轻笑,视线舍不得从曲线毕露的落水美女身上移开来。 苏含羞疑惑地垂眼审视自己,这才发现轻薄的衣裳湿淋淋地紧贴着肌肤,一如裸裎,她白晰的脸蛋顿时燥热酡红起来。 「把脸转开,不许看!」她羞愤地双手环胸。 霁华饶富兴味地摩挲着鼻尖,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羞赧而不知该如何反应的红艳脸庞,过去在京城所见的女子都裹着宽大精绣的旗袍,没什么特别之处,而南方汉族女子的衣饰却全然不同,柔软轻薄,迎风而舞,别有一番风韵。 此时的苏含羞正是穿著一身淡雅如晨露的纤薄轻纱,应是十分轻灵飘逸的衣衫,如今略带透明地贴在她的肌肤上,完全暴露她玲珑有致的曲线,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女子煽惑吸引,要他不许看实在太困难了。 「你再多看一眼,信不信我会挖掉你的眼珠子!」她悍然怒斥。 霁华微感惊讶地扬起眉,在他记忆中,姑娘们见到他的反应通常是脸红心跳,无限娇羞到连话都说不出来,然而这苏含羞居然敢出言恐吓他,那股狠蛮劲和五年前一样,甚至还更凶悍些。 「信——」霁华拉长了尾音,一边轻笑、一边动手脱下身上的短褂。 「你干什么!」她愕然惊叫。 「脱衣服借你穿啊。」他模样极其无辜,眼底闪烁着笑意。「如果你想保持这副春光无限好的模样,本王爷倒是不反对。」 苏含羞浑身轰地烧红,差点羞愤得再跳河一次。这个色王爷,依旧死性不改,大剌剌地调戏人! 「拿来!你这个无赖的色王爷,除了调戏良家妇女,就没有别的事好做了吗?」她恼火地冲过去,一把抢下他脱下来的短褂,转过身飞快地套在身上,口中仍噼哩叭啦骂个不停。「你那么想看春光无限好的女人,这条河上多的是,还怕你找不到吗?」 霁华愕视她半晌,随即轻笑起来,好一个无赖的色王爷,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人用这种字眼怒骂。 人人都说江南女子比北方女子温柔婉顺,到这秦淮河畔后确实验证了这种说法,不过唯独这个苏含羞与他所见的江南女子都不相同,非但一再用狂妄的姿态恶意挑衅他,还句句话夹枪带棍,那股悍劲比起北方女子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倒是有意思极了! 「苏姑娘,你怎么会掉进河里?」他挑眉欣赏她瞠怒的神情,暗暗猜测她落水的真正原因。 苏含羞扣好衣扣,厌恶万分地回眸瞪他一眼。 「拜你所赐呀!九、王、爷!」她自牙缝间低狺出每个字,恶狠狠地瞪视着他关切的面容。 霁华微愣,被她脸上寒冷肃杀的神情慑住,虽然她刻意戴上凶狠的面具,但他还是看见了她不愿流露的真实情绪。 拜他所赐?什么意思? 「什么叫拜我所赐?把话说清楚。」他微微拧起了眉头,心中蓦然掠过一阵不好的预感,难道他最担心的事果真发生了! 「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她傲然冷睇着他。 「不行,我一定要问清楚。」他很坚持。毕竟苏含羞的终生幸福多少与他有关,万一她真的过得并不幸福,他多少要负点责任。 「有什么可问的。」她满眼深仇大恨地狠瞪着他。「你只消在街上随便抓个人问问,为何总督千金迟迟嫁不出去,我保证你一定可以听到比我本人所说的还要精彩千万倍——」 迟迟嫁不出去?! 「是因为和艾刹退婚的缘故吗?」霁华大为惊愕。 苏含羞疏冷地瞥他一眼,旋即转开目光。真要命,他怎么不长得丑怪一点,干么浑身上下都那么地醉人心魂,害她努力凝聚想好好痛骂他一顿的怒火,总在不经意瞥见他时莫名其妙地化去。 「你们爱新觉罗家的龙子龙女干的好事,还用得着来问我?」她不看他,死盯着檐角挂的灯笼开骂。「你们的身分尊贵,我这个汉族小女子哪配让你们放在眼里,你们这些皇亲贵胄踩死我就跟踩死只蚂蚁有什么两样,横刀夺爱、破坏别人的婚姻,这就是你们会干的好事,怎么,你今天是来看我下场的吗?现在你已经看到了,全江南所有大小官员都不敢娶我进门,我只能让那种富得流油的纨绔子弟评头论足,这下子你可得意了?满意了?耀武扬威够了吧?不过你放心好了,我是不会被你打倒的,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 苏含羞以下犯上,不顾死活地骂个过瘾,几年来的积怨总算有机会得到抒解,不管后果如何,至少此刻心情畅快了许多,一吐多年来的怨气。 霁华错愕无语,寻常女子若遭遇到她的处境,多数是怨天尤人、自忧自怜地认命过日子,这苏含羞倒是与众不同,这些挫折并没有磨光她的傲气,在她眼前,他不是一个能呼风唤雨的豫亲王,只是把她害得很惨的仇人。 他看得出来,苏含羞表面上故作凶恶,但眼底却隐藏着深沉的悲愤和绝望,深切地感觉到她对爱新觉罗皇族有多么的痛恨。 她的终身幸福被破坏了,她是有资格痛恨他们、咒骂他们。 「苏姑娘,你不是因此想寻死而落水的吧?」他的内疚感开始蠢动,心口隐隐战栗。 「我没那么傻,就算嫁不出去也用不着寻死。」她扯出一抹荒谬的笑容。「天地那么大,我就不相信这世上没有我苏含羞容身之处。」 「你打算去哪里?」他担忧地深瞅着她,很欣赏她不认命的性子。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冷冷直视眼前友善的面孔。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到哪里去。 「苏姑娘,真的很抱歉,是我来迟了。」他由衷地低叹,语气中充满自责。 苏含羞怔忡良久,怀疑他眼底眉梢的温柔和歉意是真是假? 「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霁华真心诚意地说。「这些年来你所受的各种委屈,我都会想办法一一补偿你。」她的婚姻被他所毁,他有义务对她的人生负责。 苏含羞并没有被他的真挚和诚恳感动,到了这种地步,她只觉得他对她的温柔形同嘲讽,她才不会被他虚伪的温柔愚弄。 「补偿?」她嗤笑两声。「你能补偿我什么?升我爹的官?还是给些银两?或是找来与我门当户对的男人,然后用你九王爷的身分威逼他和我成亲?尊贵的九王爷呀,您以为这样能够补偿什么?一个人心中所受的创伤,岂是这些能够补偿得了的!」 霁华默然望着她,深深为自己曾经无心伤害她的行为自责不已。 「苏姑娘……」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扶住她的双臂。 「你干什么!」苏含羞惊骇地甩开他温柔的碰触,随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别以为你是九王爷就可以随便动手动脚!」她连连后退,极度防备地瞪着他,拒绝他的温柔。 「我真的没有恶意,我是真心想帮你。」 不管霁华的态度有多诚恳,苏含羞就是一概不信,只要他朝她跨近一步,她就立即往后连退三步,剑拔弩张地。 「我用不着你帮我,有什么事我能自己解决……」船身忽然晃动了一下,她愕然回首,看见自家的画舫靠了过来,父亲正从画舫跨上这艘船,脸色焦急,脚步踉跄地朝他们直奔过来,人还未到跟前,双膝就先「咚」地跪下。 「卑职两江总督苏承应,参见九王爷!王爷驾临江南,卑职竟一点也不知晓,接驾来迟、接驾来迟,求王爷降罪!」他一边磕头、一边喊着。 一看见父亲恭谨怯懦、丧魂落魄的模样,苏含羞不由得蹙起眉,她现在只想离这两个男人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苏大人请起,本王爷此行并未惊动任何人,苏大人不知者无罪,不用太自责了。」霁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苏承应起身,堆起满脸笑,眼角飞快朝苏含羞扫去,见她身上穿著霁华的短褂,愕然地瞠大双眸,眼中闪过一道古怪的光芒,精神全来了。 「微臣这是哪辈子积来的德呀,能在江南接到王爷的驾,王爷既然来到江南,说什么也要移驾寒舍,好让微臣尽一尽地主之谊呀!」原本因爱女落水而忧急惊惶的苏承应,此时却因霁华的出现,心中油然生起了无限希望。 「那就劳烦苏大人多多费心了。」霁华爽然一笑。要是苏承应知道他此行是奉旨前来查他的案,恐怕会吓掉三魂七魄了,又怎么敢放心接待他。 「小女落水,王爷出手相救,这缘分还真不浅哪!含羞,还不快拜谢王爷的救命之恩?」苏承应移步上前,扯着苏含羞的手,低声催促着。 苏含羞不耐地扯回自己的手,气定神闲地望着璀璨的河面,仿佛在她周遭发生的事都与她不相干似的。 「含羞,没听见爹跟你说的话吗?还楞站在那儿干什么!」见女儿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苏承应的肺差点没气炸掉。 「我根本不需要他搭救,有什么恩可谢?」她冷笑。「倒是有积了好几年的仇,还没找到机会好好报、答、九王爷哩!」她把「报答」两个字咬得很用力。 苏承应一听,霎时魂飞魄散,双手颤抖地朝霁华连忙拱手。 「小女出言无状,得罪王爷之处,还望王爷莫要见怪!」他脸上的冷汗直淌下来了。 霁华淡淡一笑,依然那副悠然的神态。 「苏姑娘直爽风趣,没有一般官府千金常见的矫柔造作之态,这样可爱的性格,本王爷倒是很欣赏。」 「谁要你这个色王爷的欣赏!」苏含羞悍然斥骂。 「含羞!」苏承应几乎吓晕过去。 「苏姑娘由何处认定我是个色王爷呢?」被一而再的骂「色王爷」,一向好脾气的霁华,也不禁动了怒。 「不是色王爷,那么大老远跑到秦淮河来所为何事呢?」她拨开粘在颊畔的湿发,理直气壮地瞪着他。 「含羞!不可无礼!」苏承应疾冲上前,狠狠甩了爱女一记耳光。 苏含羞顿时傻住,捂着发麻的脸颊,僵在原地,那双深深受创的水眸,勾动了霁华对她强烈的怜惜之情。 「苏大人,以后没有本王爷的允准,不许动手伤她一根寒毛。」他和蔼可亲地提出警告。 苏承应愕了愕,仔细琢磨出霁华话中的弦外之音,差点乐得昏过去。 「九爷对小女这般怜惜,真叫微臣万死难报呀!」他兴奋得直在心里感激列祖列宗的保佑,说不定含羞真能光宗耀祖,当上尊贵的王爷福晋哩! 「爹,您少说几句不行吗?谁要他的怜惜了?」她只觉得他那爱怜的目光分明是在侮辱她。 「含羞,九爷待你好,你可别不识抬举,不是人人都有这种好福气的,你明白吗?」苏承应改以柔声劝导,心中在狠狠臭骂着,自己如此费尽苦心,为的究竟是谁的终生幸福呀!这死丫头只会一迳扯他后腿! 苏含羞气煞,想驳斥,却偏偏挤不出声音来。 「苏大人,这里不是京城,也不是宫里,苏大人在我面前大可放轻松些,别这么战战兢兢的,本王爷还要到总督府叨扰几日,大家自在一点也比较好相处。」霁华意味深长地凝视着苏含羞。 「那是、那是……」苏承应迭声讨好。「九王爷平易近大,能侍候九爷是微臣的福气……」 「得了,把这些奉承的官话都收起来,我不喜欢听。」霁华淡漠地说。 「是、是!那就请九王爷移驾,只是微臣府中简陋,要委屈九王爷了……」 「苏大人备有马车吗?」他懒得再听苏承应废话。 「有、有,当然有!岂能叫九爷一路步行到微臣府呢。」 「苏姑娘浑身湿透,我的意思是最好能用马车先把苏姑娘送回府,以免苏姑娘染上风寒可就不妙了。」霁华笑容和煦地望着苏含羞。 苏含羞瞥见他脸上虽然挂着一副温暖宜人、心无城府的笑容,但总是隐约感觉到笑容中的不怀好意。 这古怪又好色的九王爷,都已经把她害得这么惨了,到底还想对她怎么样? 「爹,女儿不回家。」她冷冷地开口。 「说什么鬼话!不回家想上哪儿去?」 「活着没什么意思,女儿已经决定到碧香寺去当尼姑了。」嫁不了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她已不想再看见红尘世俗人的嘴脸,更不与讨厌的男人厮守终生。 「这是什么混帐话,总督千金出家当尼姑,爹这张老脸要往哪儿搁去,你有没有替爹着想过!」苏承应气急败坏地骂道。 「我就是在替爹着想呀!」苏含羞近似绝望地吼。「我再也不希望看见爹成天向人鞠躬哈腰,求人家来娶我这个老姑娘了,爹,我是不想再折磨您老人家了呀!」可恶,为什么要逼她在「色王爷」面前吼这些丢人的话? 苏承应怔然望着她,眼眶隐然泛红,他费心思为爱女所做的一切,难道都是错? 「毁了苏姑娘的人是我,如今能救她的人也只有我。」 霁华悠然一句淡语,怔住了这对沮丧迷惘的父女,两人错愕地回过头,瞠大了眼睛看他。 「今日苏姑娘随苏大人安心回府,本王爷就不打扰了,明日,我会派人到总督府,正式向苏姑娘提亲。」他缓缓地漾起魅惑十足的笑容。 苏承应先是惊傻了半天,然后兴奋得满脸通红,欢喜得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苏含羞则是难以置信地盯着他,浑身僵凝,半天还回不了神。 霁华微勾薄唇,沉静地凝视她好一会儿。 「苏姑娘,你报仇的机会来了。」 第三章 「我,豫亲王爱新觉罗霁华,今日前来提亲,苏大人若应允,择定吉日,本王爷即刻正式提亲下聘,迎娶苏含羞姑娘。」 难得因霁华驾到而坐满了大小官员的总督府正厅,乍闻霁华这几句轻柔飘逸的话,顿时一屋子人怔的怔、呆的呆,酒杯、碗筷都停在半空中,一个个张着合不拢的嘴,脸上写满不敢置信的表情。 这不是真的吧!尊贵显赫、貌似观音的俊美王爷,居然要迎娶人人避如瘟神、乏人问津的汉族女子苏含羞,天莫不是要下红雨了吧? 「九王爷……此言当真?」苏承应面容力持镇静,但双手因太兴奋而发抖,泄露了他真实的情绪。 「半句不假。」霁华沈静从容地微露出令人目眩神迷的浅笑。 大厅瞬间响起此起彼落的惊呼声。 「王爷是天皇贵胄,微臣只是个小小的汉官,怎敢高攀?」苏承应虽然欣喜若狂,但口头上不能不谦辞。 「两江总督已不是『小小』的官了,苏大人未免忒谦。」霁华应酬地笑了笑。 「既然王爷这么说,微臣若违命,便是不识抬举了。」苏承应得意地呵呵笑,积怨了这么多年,此刻终于有种把屈辱彻底报复回来的畅块感。 想到从此以后,他再不用鞠躬哈腰求人迎娶含羞,又得亲王为婿,和皇族结成亲家,这世上有几人能得此福分?虽然委屈了几年,但终于还是让他等到扬眉吐气的日子了,他几乎可见爱女出嫁之日的浩大阵容和华丽排场,还有日后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我拒绝!」 一个清亮的声音自屏风后发出,众人错愕地转向从屏风后缓缓迈入正厅的苏含羞身上。 「含羞!」苏承应脸色倏变,在这种场合给九王爷难堪,苏家肯定要被满门抄斩。「王爷,女孩子家害羞了,尽说些反话,其实她本意并非如此的……」 「拒绝就是拒绝,我没什么可害羞的,也绝不是说什么反话,我不爱当王爷福晋,这位置就留给那些『格格』们当去吧!」苏含羞倨傲地说道,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人难堪,她有勇气伤人,却没有勇气看一眼那个被她刺伤的人。 苏承应脸色惨白地瘫坐在椅子上,全场一片死寂,没有半点声音,每个人心里都惊惧地猜想着,藐视皇族会招来什么样的大祸? 霁华不恼不火,轻轻笑了起来。 「苏姑娘,原来你在意的是满汉不能通婚这条禁令,这点你不用担心,皇兄那里自有我去说服。」他优雅的笑容和醇厚的低嗓,慑得一屋子人心神一荡。 苏含羞虽然也是心神荡漾中的一个,不过她迅速回复神智,愕然察觉到他正刻意曲解她话中的意思。 「我才不在意满汉通不通婚这件事,而是我根本不愿意当你的福晋,这样说够清楚了吗?」她急切地握拳大喊,吓得众人又是一阵倒怞冷气。 整座正厅陷入一片岑寂,都因亲眼目睹豫亲王被拒婚的场面,而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霁华深深凝眸望着她,她那慧黠冷傲、硬是不服输的性子,比起他所见过的王族闺秀还要鲜活耀眼。 没错,让苏含羞当着所有官员富商面前拒绝他的求亲,好报复他五年前带给她的屈辱,不但可以一解她心头之恨,还可因此抬高身价,赢回被践踏多年的名声,这是他从秦淮河中抱起含羞那一刻起就开始计划的,现在目的达到了,他应该功成身退,祝福苏含羞因此得到幸福美满的姻缘,但…… 他有种被套住的感觉,有个莫名的东西在他心底动摇了。 苏含羞知道自己此刻是众所瞩目的焦点,被她用不屑的态度拒婚的九王爷当然也是,这种感觉就是报仇了吗?报完仇不是应该要有大笑一场的痛块感吗?可是为什么她没有?非但不觉得痛快,甚至还有点不安、有点罪恶感? 她深深吸气,调稳气息,鼓足勇气转向霁华,一对上眼,顿时呼吸一窒,被他的黑眸深深攫住,她发现他脸上的从容与闲适不见了,变得异常专注、认真,仿佛看透到了她的灵魂里,令她心悸不已。 「我不会放弃。」他凝望着她,笑容似有若无,宛如被什么不可思议的魔力吸引。「我会一直前来提亲,直到你答应为止。」 苏含羞的心怦然一动,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慌乱,目光被他紧紧锁住,移也移不开。 他是认真的吗?不是吧?可是不管他是不是认真的,她都不该有那种芳心窃喜的感觉呀! 「用、用不着白费力气了,不管你来几次,我的答复都是一样。」她的神情略显慌乱,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和意志,才将视线从他的注视下转移开来。 一别过脸,苏含羞才发现全屋子的人眼睛都瞪得很大,大气不敢一喘地看着他们,她尴尬地红了脸,懊恼起方才一时的失控,她一定是昨晚没睡好,精神不济,两眼昏花,才会把他那双漂亮过头的眼睛错看成了深情款款的凝眸,害她当众失神,丢尽了脸! 霁华目不转瞬地凝视着她羞窘无措的表情,无法解释内心那股奇妙的悸动,他难以想象自己会有不经思索就说话的一天,而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想也没没想地说出连他自己都吃惊不已的话来。 「含羞姑娘,我说到做到。」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你一日不答应我的求亲,我就一日也不会放弃。」 往往不假思索的,才是心底最真的话。 苏含羞的脑子一片混乱,彻底被他动人的低语和醉人的视线迷得失去判断力,她竭力压抑混乱的心跳,用力警告自己不可被这个色王爷的把戏给迷惑了,说不定他就是用那张令人神魂颠倒的俊脸戏弄哄骗过不少女人。 可恶!这种人最可恨了! 「九王爷,请您滚回去,别在这儿卖弄风情,乱演教人作呕的求亲戏码了,本姑娘不吃你这一套!」 她猛地旋身,很用力地拔腿疾步奔出大厅,甩掉霁华灼热的凝眸。 大厅里鸦雀无声,所有人噤若寒蝉,个个都担心自己目睹了豫亲王受辱的这一幕,会不会因此惨遭杀人灭口? 「哐咚」一声,众人循声望去,发现苏总督已经吓得晕厥过去,面色惨白了。 霁华轻松自若地低笑起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各位大人,菜都凉了,请随意用,别辜负了苏大人的盛情款待。」霁华迳自举杯干了,脸上依然挂着悠悠的笑意。 「是、是、是……」一屋子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尴尬地重拾酒杯、碗筷。 霁华再替自己斟满一杯酒,缓缓啜饮一口,舌尖在口中无意识地打转,像在品味酒香,有一瞬间恍神。 原来只想帮苏含羞完成一场复仇计划,谁想到他竟会脱序演出,意外发现自己无法克制地受她吸引,内心深处期盼她真的会答应他的求亲。 他脸色镇定,心中则是掀起了前所未有的狂乱风暴——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认真思考豫亲王福晋的合适人选。 ☆☆☆ 豫亲王亲自登门求亲,却遭苏含羞严词拒绝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江南大街小巷,霁华对自己成为江南百姓人人津津乐道的谈笑对象,丝毫不以为意,仍然日日上总督府提亲,结果依然次次遭拒。 他果真如那日所言,苏含羞一日不答应他的求亲,他就一日不放弃。 像霁华这般身分仅次于皇帝的大人物,天天上演如此轰轰烈烈的求亲戏码,怎么可能不震动整个江南,就连京城也都感受到馀震了呢。 冷清寂寥许久的总督府,自那日起就门庭若市,苏承应重拾总督雄风,接见川流不息的大小官员,就连大门前的两尊石狮子,也差点让看热闹的无聊百姓给挤歪了,苏含羞的身价水涨船高,不论有无妻室的男子,任谁都想瞧一眼连尊贵的豫亲王都求不到的苏含羞,究竟是何方神圣? 虽然苏承应和夫人的虚荣心得到空前的满足,但也没有因此而得意忘形,万一惹得豫亲王翻脸,可就大大不妙了。 「含羞啊,你的架子也该端够了,回绝九爷这么多次,再大的气也该消了吧?」苏夫人担心女儿玩得过火,忙给她提个醒。「你呀,不可再给九爷难堪了,当心他恼羞成怒,到皇上面前告上一状,那咱们全家还有命吗?明儿个九爷若是再来求亲,你就答应了,知道吗?」 「我才不是端架子,谁说王爷求亲我就应该答应的?我才不稀罕当什么福晋,宁可当尼姑去。」苏含羞嗤之以鼻。 「瞧你,就爱胡说八道。」苏夫人在她额上轻敲一记。「人家豫亲王是先帝爷的爱子,当今皇上宠信的亲兄弟,光是那份尊贵的血统就无人能及了,再说,人家豫亲王生得俊逸挺拔、玉树临风、温和斯文,娘这辈子都还没见过条件能好到无可挑剔的男人,这还不够你稀罕的?」 是很稀罕没错,苏含羞在心底默认,那个俊美的豫亲王确实身分惊人,外貌更是无懈可击,甚至还拥有令女人神魂颠倒的致命吸引力,连定力极好的她都险些臣服在他的魔力之下。 可惜,她这个人从来就没有搜集稀罕之物的欲望,只要是稀罕之物,肯定会招来不少贪婪觊觎的目光,如此稀罕之物必定要煞费苦心来看守,对于过那种心惊胆战的日子,她实在没什么太大的兴趣。 「娘,他是王爷,满族贵胄怎么可能娶一个汉女当正室?女儿连当亲王的侧福晋都不见得够格呢!」她双手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说着。「还有哇!那种浪荡王爷绝不可能只娶我为妻的,一定是福晋、侧福晋、小妾一大堆,我一个人好好的过日子不好吗?干么非要去跟人家争宠,多没骨气呀!」 「哼!等你人头落地,就知道骨气在哪儿了,一个女孩儿家,要什么骨气呀!」苏夫人没好气地轻斥。 「话可不是这么说,娘,嫁进富贵人家,就好比进入樊笼,从此坐井观天,当个随行逐队的姬妾,还得周旋在一群妒妇之问,女儿可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她端起茶盏,啜饮着馥郁香茶。 「你不想过也得过!」苏承应猛地推开门走进来,打断她们母女的谈话,严厉地低吼。「九王爷次次求亲,你回回拒绝,这般给足你面子,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非要把全家人都逼到黄泉相会才甘愿吗?」 苏含羞放下茶盏,起身静静看着他。 「女儿不会连累爹娘的……」 「这是你说不连累就真能不连累的吗?我们是你的爹娘,这关系是斩得断的吗?」苏承应气得想把她摇昏。 「是啊,含羞,你身上牵连着的不只是爹娘两条命,还有府里上上下下一百多条人命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苏夫人对女儿的脾气很忧心,担心她一不小心就把大家送进鬼门关。 「九爷这么让着你是给你面子,凭他的身分,只消向皇上请旨,还容得你在这儿端架子说不嫁吗?」苏承应猛敲着茶几。 「皇上是一国之君,才不会跟着九王爷胡来。」苏含羞没什么信心地说。听闻当今圣上只立一位皇后,妃子一个也没有,怎么一样是兄弟,两人却相差那么多,豫亲王怎么就没有玄武帝的专情和深情。 「如今九王爷求亲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就连京城皇宫都有耳闻了,闹得这么沸腾,到最后也只有你能收拾得了,爹看得出来,九爷若不是对你真心诚意,何苦把自己弄成个大笑话?」苏承应接着说。 苏含羞呆愣了好一会儿。他曾对她说过,她所受的委屈,他会想办法一一补偿她,难道他所做的一切就是要给她的补偿吗? 集尊贵荣宠于一身的豫亲王,居然选择用这种自取其辱的方式来补偿她,她不是个木头,也不是冷血心肠的人,如何能不感动。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真的如爹所说,他对她是「真心诚意」? 她的心在一刹那间加速狂跳起来,她以为今生只有艾刹能让她心跳加快,想不到带给她同样感觉的男人,居然是破坏她和艾刹婚姻的男人。 「你呀!想清楚了没有?」苏承应见她冷傲的神情松动了,赶紧加把劲。「你可知道京城里有多少格格想嫁进豫亲王府当福晋的,可是九王爷迟迟不肯物色福晋人选,说不定这么多年来,他朝思暮想等着的人就是你呀!」 「爹,干么说得那么缠绵悱恻,真受不了!」苏含羞忍不住皱起眉头,面上虽然平静,但那颗心又不自禁地激荡了一下。 「哟,丫头害羞了,好、好、好,爹不说了,今儿个九爷再来求亲,你可不许又给人家难堪了,爹娘会顺势替你答应下来,明白吗?」苏承应乐得眉开眼笑。 苏含羞吓得跳起来。 「等等,女儿还没想清楚,不能随随便便就答应人家!」 「拒绝人家七、八次了,你还没想清楚!」苏承应气得青筋爆凸。「人家九爷宠你,由着你使性子,你可别仗着宠爬上天去,当心栽个大跟头,到那时谁都救不了你了!」 「什么仗着宠啊,谁要他的宠了……」她没好气地低低咕哝。 「你说什么?」苏承应怒眯双眸。 「没说什么。」她连忙摇手。「爹先别生气,女儿的事就由女儿自己来解决,我不希望有太多闲杂人等插手,今儿个他若再前来求亲,爹请他到后花园来,女儿想在那儿单独见见他。」她要问清楚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苏承应会错了「闲杂人等」的意思,还误以为女儿是羞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应允亲事。 「是爹大意了,最近府里确实来客多了点,在那么多人面前,想说什么也不好说,是应该安排你们小两口单独谈谈天、说说话,哈哈——」 苏含羞有气无力地陪笑了两声。 谁要跟他谈谈天、说说话,她是要跟他说清楚,他该补偿的已经补偿了,她想报的仇也算是报了,他可以不用再继续羞辱自己,可以…… 收手了。 ☆☆☆ 一匹快马驰进南京城,在胡康安的宅第前停下,马上短小精悍的男子翻身下马,直奔进大门。 为了安置霁华,胡康安将整座宅子连同奴仆都让了出来,全家迁到客栈居住。 霁华人在胡宅的书房内看书打发时间,那男子急急奔进来,干练地刷下马蹄袖,双膝跪地。 「九爷,奴才查清楚了。」 「说。」霁华表情凝肃地看着他。 「扬州府每日只发一瓢稀粥赈济灾民,奴才看见很多年老瘦病的灾民都饿死了,不少年少体壮的灾民想进南京城寻求活路,却被要求进城得缴税,过个桥也要缴税,因此有成千上万的灾民被挡在南京城外,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处境十分可怜。」 霁华蓦地站起身,将手中的书卷往书案上一扔。 「这些该死的贪官。」他咬牙切齿地怒骂。「国库拨下的两百万两赈银,这中问到底被层层剥贪了多少?居然一天只发一瓢稀粥给灾民,竟敢如此胆大妄为,眼中还有皇上,还有王法吗?」 「九爷,只怕上从总督府,下至县衙,官官相护,连成一气,要查这笔赈银的流向并不容易。」 「我知道不容易,但是也不会太困难。」霁华睥睨地冷笑。「这些贪官我会叫他们一个个现出原形。」 ☆☆☆ 苏含羞头一回在自家后花园等着男人来相会,这感觉还真是奇妙,连周遭看惯了的花草树木,都好象变得不太一样了。 这豫亲王到底在磨蹭什么,早在一炷香前,阿梅就已经通报他进府的消息了,怎么左等右等,就是没见他从月洞门出现,害她准备好的待客茶点都凉了。 她的视线不经意地朝月洞门瞥去,然后略显失望地调回来,指尖无聊地转着石几上的白瓷碟玩。 咦?她干么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什么毛病? 她有些心慌地拈起碟子里的云片糕塞进口里,胡乱咀嚼了两口,便端起茶杯猛灌一口茶。 「阿梅,茶都凉了,替我上一壶热茶来!」嗯,对!找点事做,脑袋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没人应声?!喔,对了,她吩咐过不许「闲杂人等」进来后花园的,不过想必爹也一定特地交代过下人,不准有人踏进后花园一步,打扰他们单独见面的机会。 真是,到底来不来?害她像个呆瓜似地在这里空等,再不来,她可要走了! 再吃一块芙蓉酥,她拍拍手站起来,转身正要走。 「苏姑娘,久等了。」 不远处的桂花丛后突然发出的声音,让毫无防备的苏含羞吓了一大跳,一察觉那是霁华的声音,也不知怎么的,心头就怦怦乱跳起来。 「你干么躲起来吓人?」她摆出一副凶样大喊,一来虚张声势,二来想掩饰莫名其妙的慌乱。 「我只是想等苏姑娘吃完东西以后再现身,免得你不好意思。」他扬起一抹魅惑人心的浅笑,眸光紧紧锁在她微泛红晕的俏脸上。 「你到底来多久了?竟然躲着偷窥我!」她杏眼圆睁,一边迅速回想自己刚才有没有做出什么不雅的举止来。 霁华的确是躲在桂花丛后偷窥她,他发现私下的苏含羞可爱多了,她不自觉地出神、咬唇的模样,还有烦躁地蹙眉、叹气、微微撅嘴的甜美小动作,这么活泼可人的苏含羞,让他情不自禁地被吸引、被眩惑,尤其是她不时偷偷转眸瞄向月洞门的模样,简直就像等着情郎幽会的怀春少女,愈看就愈令他产生微微的兴奋与期待,仿佛自己也变成了情窦初开的少年。 「听说苏姑娘想单独跟我见面。」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质问,唇边挂着极淡的邪邪笑意。 「你别想歪了,我只是想跟你谈清楚,我们之间用不着再玩那个求亲的把戏了。」苏含羞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浑身发烫。 「喔!」他俊眉一挑,朝她移近几步。「你已经答应嫁给我了吗?」 「请你不要再玩弄我了!」她艰困地向后退,再和他交手下去,她真担心自己会抵挡不住他那双夺人心魂的深邃眼瞳。 「我玩弄你?你以为我在玩弄你?」他长指抚了抚下巴,表情很无辜。 苏含羞垂眸轻叹。「不管你心里究竟想什么,我郑重恳求你别再求亲了,我是真、的、不会嫁给你的,你也别再拿你豫亲王的声誉开玩笑了。」 霁华的眼眸变得异常深邃,令他动了心的女人却口口声声说不会嫁给他,男人的尊严如何能容忍被她一再的刺伤。 「为什么?」他咬着牙问。 苏含羞呆了呆,什么为什么? 「你不肯嫁给我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他深思地勾起嘴角,静静望入她心底。 苏含羞猛地咬住下唇,怔忡地望着地面。 「我心里有人,这辈子不会再接受第二个男人了。」她低低地说,声音轻得像耳语。 「那个人是艾刹?」他的心口掠过一阵刺痛。 苏含羞蓦地红了脸,绯红的双颊流露出羞怯的少女情怀。 「那是我的私事,用不着告诉你。」她尴尬地把脸转开,心不在焉地抚着身畔的桂花。 霁华竭力克制住自己的妒火,眼眸泛着深沉的波光,苏含羞本来就能成为艾刹的妻子,是他和皇兄介入,才将艾刹从她身边抢走,她心中一直有艾刹的影子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只是—— 他就是没来由的不能忍受! 「当我的福晋并不会委屈了你,而你却能因为当了我的福晋而得到不少好处,我再给你时间考虑清楚。」他的表情与口气一直维持平稳冷静,但思绪却愈来愈躁动,他实在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初次狩猎就无功而返,找一个福晋为何会这么难? 苏含羞悄悄睨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何极力说服她嫁给他?他就这么……喜欢她吗?不、不、不,她实在很难相信这个尊贵俊美的九王爷会真心喜欢她,在他身边不知围绕着多少艳姬美妾,他怎么有法子喜欢得来呀! 「九王爷,你已经做到该给我的补偿了,你牺牲那么大,我对你的怨意也早就烟消云散了,你用不着再委屈自己,这件事真的可以结束了。」她愈说愈有种失落感,这阵子因豫亲王出现而精彩万分的日子,真的就要结束了吗? 「本王爷请你郑重考虑当我的福晋,你可愿意?」他完全不理会她说些什么,以一种几乎看透她的目光盯着她,仿佛极力想看进她的内心深处。 霁华严肃又专注的眼神盯得她局促不安。 「你怎么……老是在这个话题上打转?」糟糕,又来了,她的心跳又开始造反了。 「含羞,我最后一次向你求亲。」他缓缓靠近她,低柔地轻喃。「完全和补不补偿、报不报仇没有关系,就只是一个男人向一个女人单纯的求亲,你可愿意?」 苏含羞背后就是桂花丛了,她避不开他的逼近,呆愕地仰起脸,第一次和他靠得这么近,她才猛然发现他有多么高颀挺拔,而她从不以为自己有多柔弱,直到现在。 「回答我。」他俯身,更贴近她,近得喘息相闻,几乎溃散她的思绪。 她努力闭眸深深吐息,试图平抑狂烈的心跳,她绝对相信俊美无俦的豫亲王有颠倒人心的魅惑力,但是这种被他眩惑迷乱的感觉只是短暂的,和情爱无关。 「不愿意。」她终于能冷静地挤出-句话来。 霁华怔住,冷然低问:「本王爷配不上你?」 她缓缓抬眼,见到一双盛满了令人难以抗拒的柔情的黑眸。 「不是你配不上我,而是我不想当个没有价值的女人。」她不敢直视他灼烈的目光,淡淡凝望着他腰间佩挂的一块玉佩。 「为什么嫁进豫王府就会变成没有价值的女人?」他一头雾水,这道理从何说起? 「和一群女人每天争奇斗艳、争风吃醋,轮流等着王爷宠幸,这种女人有什么价值?」她冷瞟他一眼。 「原来如此。」霁华轻笑出声。「你要我立誓终生只有你一个女人吗?」 「那只是一种诱骗的手段,我不会上当的,坦白说,我根本不相信九王爷是个专情的男人。」 「何以见得?」他寒下温和的脸色,眸光锐利逼人。 「凭我对你的感觉。」她微微耸肩,没有意识到自己轻蔑的态度已经激怒了霁华。 「那么请问你对艾刹又是什么感觉?你就相信他是个专情的男人?」他自齿缝中迸出这两句话。 「那是我的事,用不着告诉你!」一听见霁华把艾刹扯进来,她心中的旧伤就又被撕裂了缝,痛不可抑。「艾刹是不是专情的男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你帮你妹妹抢到个好男人,还不够你们得意的吗?」 转瞬间,她整个人被霁华用力箝住,猛然抱进怀里。 「我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要成为我的福晋,我也不管你心里有没有艾刹,从今天起,你心里只能有我这个男人。」他妒火攻心,把仅存的耐性全烧光了。 初次被男人紧紧抱在温热坚实的怀里,苏含羞的心跳如擂鼓似地又快又急,狂烈得要令她窒息。 「放开我——你为什么非要我嫁给你不可?」她双手虚软无力地推拒着他。 霁华捧起她柔嫩嫣红的小脸,薄唇几乎贴在她微颤的红唇上,低沈温柔的嗓音在她唇瓣间柔柔滑动—— 「因为你是第一个令我动情的女人。」 第四章 「姑娘!」阿梅拔尖的叫声,连门窗都能被震动。 「啊?」一直心神缥缈的苏含羞,终于回过神来,转过头看了目瞪口呆的阿梅一眼。 「你怎么又把茶喝到身上去了呀!」阿梅又急又气地猛跺脚。 苏含羞愣了一下,低下头,看见手中捧的茶盏倾斜了一大半,茶水早不知何时就让嫩粉色的襦裙给吸光了。 「姑娘,你今儿个是怎么了,打早晨起床到现在,已经换掉三套衣服了,喝个豆汁打翻,吃个饭也溅得一身汤汤水水,现在连喝个茶都喝不好,你的手是怎么了?不舒服就找个大夫来瞧瞧呀!」阿梅手忙脚乱地替她更衣。 苏含羞不自在地暗暗一咳。 不是她的手不舒服,而是昨日豫亲王对她说了那句话以后,她就开始脑门发胀,耳际嗡嗡作响,晕眩得什么都没办法思考,连手脚都跟着不听使唤了。 你是第一个令我动情的女人。 这句话在她脑海里反复荡漾着,像悠扬的笛音,那么悦耳动听,而且……他还……还…… 想到这里,血气又直冲脑门,胀得她满脸通红。 「姑娘,你发烧啊?」阿梅惊慌地摸她额头。「身子不舒服怎么不早点说,我去请大夫来。」 「不——我没事……」她的话根本还来不及说完,阿梅早已经飞也似地冲去找大夫了。 她懊恼地闭眸哀叹,懒洋洋地晃回床上躺下,双手猛敲前额。 「醒一醒、醒一醒,别再想他了!」 「别把漂亮的脑袋敲坏了,本王爷会心疼的。」 突来的低柔笑语吓得苏含羞从床上惊弹而起,心脏差点从口里蹦出来。 「你怎么可以闯进我房里!」她轻声怒喝,瞠视着他。 「我不是『闯』进来的喔,是你爹娘『请』我进来的。」霁华无奈地耸肩,心里很得意地回味着刚才窃听到的话。 苏含羞瞠目结舌,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想我,我就来了,豫王福晋开心吗?」他在床沿坐下,优美的唇弯成醉人的弧度。 「什么豫王福晋!别、别随便乱喊!喂!快走开,别坐上我的床!还有,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谁会想你!」她急着否认,又要闪躲他突然欺近的高大身躯,忙死了。 「喔,是我听错了吗?」他深深地凝视紧抱着绣被的可人儿,眼神大胆,充满浓烈的渴望。 他那眼神,令苏含羞倏地想起昨日在后花园,他对她所说的话和所做的事,粉脸上一直未褪的嫣红火速延烧到耳根去。 「你除了调戏良家妇女,就没别的事可做了吗?」她深怕他又会对她做出更危险的举动,小脚急着想把他踢下床。 「你怎么老爱对我说这句话。」他站起身,双臂环胸,似笑非笑地说。「为什么你觉得我是在调戏你,而不认为那是一种打情骂俏?」 「谁要跟你打情骂悄,你又不是我的夫君!」苏含羞掀开绣被跳下床,贴着墙和他保持最远的距离。 「就快是了。」他坚定地笑说。 「哼!别以为你是九王爷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真要娶我,我会让你到尼姑庵去迎亲。」她傲然地摆出孤冷高贵的表情。 霁华淡淡一笑。 「在当尼姑之前,不如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她觉得他的笑容很怪异。 「等你去了这个地方,你一定会心甘情愿嫁给我。」他笃定地说。 「怎么可能?我才不信!」她嗤地一笑。 「不信?」他闲适地环胸浅笑,给她一个最诚恳的建议。「我劝你最好跟我去一趟,免得日后后悔莫及。」 苏含羞怔呆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极度认真,看不出一丝开她玩笑的意图,一颗心渐渐高悬了起来,忐忑不安。 他说的究竟是什么地方? ☆☆☆ 一辆马车驶离市街,往聚宝门缓缓地行进。 「你到底带我去哪里?」苏含羞盯着窗外的街景,坐立不安地问。 始终不发一语的霁华,散漫地笑了笑。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该不是想带我到荒郊野外,来个霸王硬上弓吧?」她往角落缩了缩身子,戒备森严地瞪着他。 霁华忍不住放声大笑。 「真要对你霸王硬上弓,用不着到荒郊野外,在这里就行了。」他朝她逼近,双手撑在她身后的车板上,不管她如何左闪右躲,也避不开他浓烈灼热的注视。 苏含羞惊怞一口气,猛然吸入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冷冽异香,一阵晕眩感席卷而来,她突然像着了火似的浑身发烫,虚软得像生了什么重病一样。 「男女授受不亲,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她用尽全力强悍地想推开他,可是粉拳一碰到他坚实的胸膛,力气就仿佛瞬间被吸光,活像用棉花给他搔痒似的。 霁华探近她红得像苹果的脸蛋,心动得想一口啃下去…… 马车停下来了。 「九爷,聚宝门到了。」短小精悍的男子拉开车门,蓦然看见主子正和未来福晋调情的这一幕,吓得他急忙把车门关上,识相地不敢打扰。 「小四,下回别这么急着开门,免得破坏你主子的好事。」 马车内传出霁华咬牙切齿的警告。 「是,奴才遵命!」 「遵个大头命,走开、走开!」马车突然一阵摇晃,接着苏含羞推开车门,带着羞愤得快炸开的艳红脸蛋,气呼呼地跳下车。 霁华随后下来,一手抚着前额,冷冷地斜瞪着小四。 小四怯怯地瞥他一眼,登时一阵魂摇魄荡,打死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见了什么,他那尊贵无比、俊美无双的主子额头上,居然出现了一条清晰的—— 血痕! 「快走呀——到底要带我去那里?赶快看完我要赶快回家了。」苏含羞双颊气鼓鼓地,像座爆发的小火山。 霁华不自禁地抚额苦笑,他究竟看上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的性格有棱有角,缺乏女子应有的服从美德,从刚刚抵抗他抓出来的伤口,更可以肯定她不会是个柔顺的女子。 她不像京城里的那些格格们对他百般殷勤奉承,更不会使出浑身解数来讨他的欢心,如此一个娇悍的女娃儿,实在不是选来当福晋的合适人选。 但,他就是无法不被她的独特性格吸引,他是那么心甘情愿地被她擒在纤纤小手中,呃,虽然这双玉爪害他挂彩,不过奇怪的是,他居然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你专程带我来看聚宝门做什么?」苏含羞疑惑地站在城门前东张西望,隐约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像是呜咽、嘈杂和悲凉汇聚成一种沉重的哀呜声。 「我的目的是要你看一看聚宝门外。」霁华牵起她的手往前走。 苏含羞急着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更有力地紧紧握住,她正想抗议,却发现愈走近城门,那阵古怪的悲呜声就愈大。 「那是什么声音?」她忽然感到很不安,不由自主地朝霁华倚近一步。 霁华深深看她一眼,无奈地低叹。 「开门。」他冷声朝守门侍卫下令。 「有通行令牌吗?」守门侍卫横枪拦住,喝问。 霁华朝小四使个眼色,小四立刻从腰间取出一包银子,扔进守门侍卫怀里。 「这就是通行令牌。」霁华冷冷地说道。 几个守门侍卫统统围了过来,一看见那包沉甸甸的、白花花的银两,各自很有默契地交换一个眼神,慢慢把城门拉开一道缝。 城门一开,那悲呜声愈来愈响、愈来愈高,潮水般地朝他们淹过来。 苏含羞受惊,整个人躲到霁华身后,在毫无防备之下乍见眼前的景象,顿时吓白了脸,呆滞得不能反应。 城墙边上挤满了躺着、坐着,面黄肌瘦、无力声吟的灾民,个个污秽肮脏,散发着恶臭,有人抬眼看见他们,哀一喙便迭连四起。 「好心的公子小姐,有残茶剩饭,赏我一口吧,上天保佑您多子多孙,大富大贵呀!」瘦骨嶙峋的老人颤栗地喊着。 「公子、小姐,做做好事吧,可怜我爹饿死了,施口薄棺,来生愿做犬马,舍身图报啊!」一个女孩儿撕心裂肺地乞求。 「求求公子小姐……」 愈来愈多的声音朝他们涌来。 苏含羞惶然失措,眼前的景象超出她能承受的范围,她难受得泪如雨下,整个身子都在不停地颤抖。 她很少出远门,唯一一次走出南京城是在五年前,那年随同父亲远赴繁华的京城,是为了与艾刹成亲。 回到南京城后,她有很长一段时日足不出户,即使偶尔出个门,也是陪母亲去烧香拜佛,或是到邻近的名胜古迹游玩散心,她自幼到大生活富裕、衣食无虞,所见、所听、所闻都认为这天下便是富贵太平的,全然不曾想过在这人世间竟会存在如此悲惨的景象。 想到自己每天都吃着厨子精心炖煮的食物,不合她口味的她甚至连一口都不吃,而眼前这些人的眼里却闪着又饥又渴的焦虑之火,她的心里涌起一股罪恶感,还有揪得令她难以呼吸的心痛。 「你还好吗?含羞——」见她脸色惨白,霁华略微紧张地俯身轻问。 「这些人是……」她的声音哽咽破碎,泪水无法克制地流淌成河。 「我先带你离开这里,有什么话慢慢再说。」他让苏含羞靠在他手臂上,扶着她走回聚宝门,坐上马车。 回程的路上,心灵受到极大震撼的苏含羞,一直怔怔傻傻地呆坐着,霁华默默看着她苍白失魂的小脸,后悔自己太过心急,没让她有半点心理准备,就贸然地带她走一趟人间地狱。 马车缓缓驶进城镇中心,小窗外的街景呈现着热闹非凡、丰衣足食的太平景象,苏含羞怔然望着车窗,怀疑方才自己所见的是不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她不懂,为什么城内城外会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那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乞丐?」好不容易难受的情绪淡下去一点,她低低开口问。 「那些人是灾民不是乞丐。」他柔声低叹。「扬州城南方发大水,冲垮了他们的家,他们无家可归,所以蜂拥到大城来寻找一线生机。」 「为什么守城门的人不让他们进来?」她气愤地说。 「一旦灾民涌进城,很容易引起暴动,到那时官兵和城里的百姓都会遭殃,不让灾民进城确实有这方面的顾虑,不过……」他深深看她一眼。「你爹并没有给灾民妥善的照料,一任他们在城外挨饿受冻,甚至还订下苛刻的规矩,缴了纳以后才能进城,更令他们的处境雪上加霜。」 苏含羞错愕不已,她不相信爹会做这种事! 「我不信!我爹他不会是那种人,你凭什么诬蔑他!」她异常激动地驳斥。 「事实就摆在眼前,你自己也亲眼看见了,由不得你不信。」他轻柔而有力地说。 苏含羞哑口无言,一时无力再反驳,但她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父亲会是一个贪官酷吏。 「国库早就拨下二百万两给总督府赈灾了。」霁华冷然说道,紧盯着她惶惑不安的神情。 「二百万两?」她对这个数字实在没有多大的概念。「那是不是应该足够赈灾了?」 「照常理判断,二百万两全部用来赈灾是绰绰有馀的,但是……事实显然绝非如此,否则不会还有这么多灾民求救无门。」他平淡地说着,深邃的眼神密不透风地盯住她的眼睛。 「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苏含羞隐约感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霁华如此理智严肃、凌厉逼人的一面,完全不像先前那副逗她取乐的倜傥模样。 「贪没赈银的事一旦查明属实,是要抄家问斩的。」他森寒低语。 苏含羞打了个冷颤,骇然大惊。 「你的意思是……我爹贪没赈银?!」她的心狠狠一坠。 「八九不离十。」他面无表情。 「不可能!我爹绝不是那种人!」她激烈地急嚷,方寸全乱。 「你以为我千里迢迢到江南来是为了什么?」他深深吐息,不得已势必要伤害她了。「我记得在秦淮河时曾经告诉过你,我奉皇命,到江南查案,记得吗?」 苏含羞呆愕地看着他。忆起那个时候,她还很不屑地消遣他,是来秦淮河查这里的姑娘用什么胭脂水粉吗? 「你……是来查我爹的?」她的脑袋轰然作响,额上渗出一片晶莹冷汗。 「没错。」他没有笑容。 「那……我爹他……」她的喉头像被什么东西梗住。 「目前查出各州县知府从总督府收取到的赈银总计不过八十万两,剩下的一百二十万两赈银流向不明,再查不出来,你爹贪没赈银的罪便会成立,到那时候,不只是满门抄斩,也会诛连九族。」明知告诉她实情只会吓坏她,更可能会因为她的通风报信而破坏他查案的进度,但他还是把真相告诉她了,因为他要给她选择的机会,不希望她在此事件中成了无辜被诛连的人。 苏含羞瞠着大眼,不敢相信爹会犯下祸及满门的滔天大罪,只要证据确凿,牵连的便是几百条人命,谁都活不了。 她茫然地盯着窗外,外头阳光正好,暖意融融,但马车内却寒气逼人,令她止不住浑身颤栗。 「所以……」她悄悄咽下喉头的不适,僵硬地苦笑。「你才会说,走这一趟会让我心甘情愿嫁给你。」 是啊,唯有豫亲王的身分和地位,才有能力保他们一家几百条人命不死,只要嫁给他…… 她脸上空洞的笑容令霁华心头一揪,疼惜的情绪迅即涌起。 「含羞,我不希望你有事,相信我,让我来想办法。」他猛然地将她拥进怀里,掩不住对她的怜惜之情。 苏含羞失魂怔忡地静伏在他胸前,不知为何,他温柔的声音和宽厚的胸膛,将她内心不安和惊惧的情绪奇异地抚平了。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她抬起眸子,楞楞地看着他。 「我不是说过,因为你是第一个令我动情的女人。」他不自觉地收紧双臂,薄热的唇轻贴在她耳际,柔声轻喃。 这种近似耳语的亲昵感,紊乱了她的思绪,原本想推开他的双手,此刻只能柔弱无力地揪住他的前襟。 她好迷惑,不懂自己和他在一起为什么愈来愈意乱情迷?艾刹在她心中明明还占着一席之地的呀,她怎么可能对他倾迷? 「我没有天姿国色,性情又倔强任性,还是个汉人,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动情?连我爹很可能犯下欺君大罪你都不嫌弃?为什么?」她真的不懂。 「你的问题很好,今天回去我会好好拷问我自己,等问出答案以后再告诉你。」他低哑地说完,随即抬高她的下颚,攫住她微启的唇瓣。 苏含羞脑中一片昏晕,所有的知觉都集中在贪婪吮吻着她的唇舌上,一股混杂着奇异、昏眩、羞怯的热流在她体内疾速奔窜,她无助地合上眼,陷溺在这种奇妙甜美的滋味里。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为什么她非但不想拒绝他的吻,还更让自己沉醉在他双臂间的这一方天地里,仿佛得到了强而有力的依靠,觉得好暖和、好平安,所有的疑惧都在他独特的气息中烟消云散了。 「当我的福晋吧,你没有别的选择了。」他暗哑地恬吻她柔嫩的唇瓣,顺势吻向她的颈窝。 「好——我答应。」她气喘吁吁,意识混沌,任自己迷失在他掀起的情潮里。 第五章 「霁华要成亲了!」 收到霁华亲笔书信的玄武帝发出惊喊。 玄武帝把信摔在御案上,气得掀眉瞪眼,对着爱妻哇哇大叫。 「要他去查苏承应贪赈的案子,他居然放着正事不做,和苏承应的女儿谈情说爱去,现在还要立人家当福晋,万一贪没赈银的案子属实,他要朕如何惩治他的老丈人!差事办砸了,又丢这么大的难题给朕,简直是……」 「皇阿玛,给我玩、给我玩!」三岁的小公主贝雅,绕在玄武帝的腿边转,跳者、叫着要抓他腰问系着的怀表玩。 「好,给你给你,可别摔坏了,知道吗?」他给这尊玉娃娃分了心,忙解下怀表对付她去。 嫱皇后则抱着五岁的小阿哥坐在御案前,摊平了霁华写的那封信,准备教小宝靖认字。 「宝靖,来,咱们来认认九叔写的字,这两个是什么字呀?」她指着龙飞凤舞的字迹,笑盈盈地问。 「含什么……」小宝靖苦思那个笔划很多的字。 「含羞。」她慈爱地教导,纤指又朝另一句指去。「那知不知道这一句是什么呢?」 「两什么相什么……」小宝靖边说边猛点脑袋。 「对,两情相悦,宝靖好棒喔。」嫱皇后笑着柔柔他的头。「九叔要娶新娘了,你们开不开心呀?」 「开、心!」宝靖和贝雅兴奋地大声回答。 「唉——」玄武帝蹙眉无奈地望着爱妻,当然明白她脸上调皮的浅笑有着什么样的涵义。「好吧,就事论事,麻烦贤皇后替我备一份厚礼送给九弟,祝他们百年好合,这样总行了吧?」 「行——」她娇声地拖长了尾音,搂着一双宝贝格格轻笑起来。 玄武帝头痛地柔着额角,他那外表看似风流多情的九弟,实则是个清心寡欲、对女人温柔却不风流、多情却不滥情的洁癖男人,世间女子那么多,他却偏偏看上苏含羞,难得他终于想娶妻了,当兄长的人能多说一句废话吗? 当然不能。 ☆☆☆ 养心殿后方的储秀宫,也因霁华的这封信而热闹烘烘。 「这孩子,终于肯成亲了。」同时也收到儿子霁华亲笔书信的璘太妃,满面惊喜的笑容,虽然年近半百,但眉眼间依稀可见年轻时艳丽的痕迹。 「就是呀。」璃太妃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笑说。「先帝爷这么多皇子里头,就属姊姊这个宝贝霁华最古怪了,模样呢是漂亮得没话可说啦,偏偏对娶亲这档事拖拖拉拉、推三阻四的,怪不得他那些兄弟们要怀疑他是不是有断袖之癖。」 「妹妹这么说有欠公平唷,最会嘲笑咱家霁华的好象就是六皇子霁瑞,人家皇上可是对霁华这个九弟疼爱有加呢!」璘太妃脸上笑呵呵地顶了几句,谁不知道璃太妃所生的六皇子从小就最会欺负霁华。 「嗳!他们两兄弟感情不好也没办法,不过咱家霁媛可是很敬爱她这个九哥的。」璃太妃急忙端出和霁华感情很好的女儿,表明自己可没有挑拨儿女去欺负她的宝贝儿子。 「妹妹别着急,姊姊也没别的意思。」璘太妃暗暗一叹。 先帝爷在世时,两人为了争宠成天互斗,结果反倒让瑜妃得了先帝爷的专宠,还将皇位传给瑜妃生的七阿哥,瑜妃一跃成了皇太后,她们两人落得一场空。如今先帝爷不在了,姊妹两个也都上了年纪,还有什么可争可斗的?只能在宫里互相扶持作伴,共同度过后半生,可偏偏璃太妃那张嘴总是吐不出象牙来,非要惹得她来一场唇枪舌剑不可。 「唉!」璃太妃歉然地叹口气,扯开话题问道:「姊姊,霁华当真看上两江总督的女儿?」 璘太妃微笑地点头。 「是呀,霁华的性子是古怪了点,满京城那么多郡主、格格他没一个看得上眼,我正愁他的终身大事不知要拖到何时才肯办呢,幸好这趟办差没白费劲,让他自个儿找着了媳妇儿。」 「可是……苏承应是个汉官,汉女坐上王府福晋的大位,这样妥当吗?」璃太妃脸上一副「霁华要是我儿子,我绝不会答应」的神情。 「那我可管不了他,从小他就是那个脾气,平时对什么事都好象看得淡淡的,啥也不去争,旁人替他急得要命,他却有没有都无所谓的态度,可一旦他开口说『要』,那便是心意已决,谁都改变不了。」知子莫若母,她太了解霁华了。 「听说那苏含羞原与艾刹有婚约,却在艾刹被削官撒职后提出退婚,这样一个攀权附势的势利女子,娶进门只怕有辱皇室,将来宫内节庆大宴,六额驸和苏含羞少不得会碰上面,那时候……岂不是叫六额驸尴尬难堪吗?」 璘太妃听到这儿,大体从璃太妃话中听出了些端倪,敢情璃太妃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和女婿着想,深怕苏含羞入宫后,会让霁媛和艾刹之间的感情投下变数。 「当初这件事的内情,妹妹应该比我清楚才是,更何况退婚的人是苏承应苏大人,若说受委屈,苏含羞应该比谁都委屈。」璘太妃神态从容地喝着茶。「媛儿和六额驸之间夫妻和合,幸福美满,妹妹似乎不用太多虑,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我等着抱孙子玩就行了,何必替他们担太多心。」 璃太妃颇不以为然。 「姊姊说的是没错,我只是见不得堂堂一个豫亲王竟要迎娶小汉官之女为妻,你不怕霁华将来又会成为兄弟中的笑柄?」璃太妃话出如风,待惊觉又说错了话已来不及了。 璘太妃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反正霁华从小就被嘲笑惯了,他既已决定娶苏含羞,想必也不会在乎兄弟是否会笑话他,而且苏承应是两江总督,官也算大的了,光是能生出一个让我那眼高于顶的儿子看上的女儿,冲着这点,我还真该谢谢他。」她掩口轻笑起来。 璃太妃碰了个软钉子,脸色讪讪地不再说话了。 「妹妹,来,帮姊姊物色聘礼。」璘太妃十分姊妹情深地挽着璃太妃的手。「你说说,我该送什么大礼给我的新媳妇儿好呢……」 ☆☆☆ 当皇宫内正在为霁华的下聘礼忙得不可开交时,霁华人在总督府私下召开一场「家审」,主审是他,陪审是苏含羞,受审讯的人自然是苏承应了。 「苏大人,含羞已经答应我的求亲,日后我得改口称呼您岳父大人了。」他温和有礼地开口,先礼后兵。 「卑职不敢、不敢。」苏承应坐在下首,恭敬地拱了拱手。 这桩婚事的确定,让苏承应的心情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因此忽略了霁华微带冷冽的面容和含羞忧心忡忡的凝视。 「既然今后都是一家人,那么有些话我就不隐瞒了。」霁华看了苏含羞一眼,便转向苏承应正色说道:「岳父大人,您治下的扬州知府上折子参了您一本,这件事您可知道?」 苏承应有些尴尬,嗫嚅地问:「不知扬州知府参卑职什么?」 「贪没赈银。」他不迂不回,直接说道。 苏承应一听,脸色「唰」地煞白,两眼呆睁。 「爹,您真的这么糊涂,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苏含羞按捺不住地惊跳而起,喊得一声比一声恐慌。 「我……」他畏怯地斜瞟霁华一眼,两只眼慢慢低垂了下去,盯着地面呆呆地出神。 「据报,一百二十万两赈银流向不明,这一百二十万两如今在哪里?只要岳父大人将这笔钱如数交出赈济灾民,本王爷可以上一道密折给皇上,请皇上给您留一条活路,不要追究到底。」霁华低沉而有力地说道。 父女两人同时转过头来看他,苏承应满脸呆懵,苏含羞则是充满感激地望着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爹,九爷奉了皇上之命前来调查这件案子,您就是想瞒也瞒不了了,那些钱如今在哪里?快实话实说了吧。」苏含羞催促着。 「那些钱……大半都用光了……」苏承应的声音不自禁地颤抖着,冷汗淋漓,脸色死白。 「用光了!」霁华大吃一惊,霍地站了起来。 苏含羞犹如雷轰电掣,被震得惨白了脸。 「一百二十万两是如何在半年之内用光的?总督大人,您可真了不起!」霁华双眉一扬,寒冽的声音几乎冻结空气。 他的冷嘲让苏含羞替父亲的作为感到无比羞愧。 「我原来也不想这样……」苏承应慢慢垂下头,颤声述说着。「七年前赴任时……藩库早已被历届官员累积了不少亏空,我一年俸禄银子不过二百两,根本应付不来那些官场上的应酬花费,后来…… 「与艾刹退婚的那件事情上,我栽了一个大筋斗,我虽然是两江总督,但是在官场上还是有意无意遭到疏远和冷落,由于我的昏昧,害得含羞迟迟嫁不出去,为了替含羞安排相亲的机会,这几年来我不断挪用库银四处打点,结果造成藩库的亏空愈来愈大……」说到这,苏承应的老脸上尽是懊悔与颓丧。 「收到朝廷这笔赈银时,我心想赈灾暂时还用不了那么多银子,于是先挪了一部分来填补藩库亏空,接着又挪一部分出来用在那些肯和含羞相亲的应酬上,还有一部分是给含羞置办嫁妆,就是怕她嫁出去后,娘家即使走到穷途末路的道上,至少她还有嫁妆当本钱……」 「爹——」苏含羞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她扑到苏承应膝前跪倒,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苏承应凄然地抚着她的头发,两行清泪簌簌流了满面。 「含羞,爹命中无子,只有你这个女儿,爹费尽心思想把你嫁进豪门贵胄,就是希望你能过得好,谁知百般算计,反倒铸成大错,把你也给连累了。」他的语气哀切,双手不住轻颤。 苏含羞泪流不止,抿紧嘴唇不住地摇头,无声地哽咽着。 她从来不知道,当她任性地和父亲作对时,父亲原来都一直在苦心经营她的终生幸福,全心全意都是为了她,这份恩情,教她如何回报得起,她无法责怪父亲,只怪自己不曾体谅过父亲的一片苦心。 听着苏承应这番恳切、无奈的坦承,霁华也感到震惊不已,虽然他不该挪用救灾的赈银,但所作所为却都是为了爱女着想,这份为人父的苦心霁华听了不禁为之动容。 「身为封疆大吏,怎可没有爱民之心,竟然为了自己的女儿挪用赈银,可曾想过那些灾民的女儿要怎么活?」霁华正颜厉色地斥责,再怎么同情父爱至切的他,也要公私分明。 苏承应神情黯然地跪倒在地,边揩眼泪、边在砖地上连连叩头。 「卑职忘记圣人教诲,忘了要爱民如子,辜负朝廷和皇上的一片深恩厚望,如今后悔莫及,卑职已知罪孽深重、罪该万死,只求王爷惩处卑职一人,保全家人的性命,求王爷开恩。」 苏含羞陪着父亲跪在霁华面前求情,霁华深深望着她苍白似雪的脸庞,她眸中的焦虑、担忧和酸楚,激起他内心强烈的保护欲。 「你们都起来吧,岳父大人用不着求我,其实含羞为了救您才会答应我的求亲。」他突然顿了顿,随即挥开盘旋在心中那抹不对劲的怪异感,继续说道:「含羞嫁入豫王府后,豫王福晋的身分就能成为苏家的护身符,皇上纵使降罪于您,也会看在本王爷的面上从轻量刑的。」 苏承应感激涕零地直淌泪,而苏含羞对霁华除了感激之外还有感动,她不知如何将内心的感动化成言语告诉他,原先在心中筑起一道高墙抵御他,如今这座高墙已让心头阵阵的暖流冲蚀、融化了。 霁华此时正忙着盘算该如何筹措出一百二十万两来填补这个大洞,忽略了苏含羞眼中一闪而逝的真情流露。 「到哪里生出一百二十万两呢……」他捏着眉心苦思,这么大的数目,苏承应居然流水般地花完了,这门花钱的功夫实在无法不令他感到万分钦佩。 这对父女静静坐在一旁茫然失神地呆望着霁华,苏承应是因为惭愧而不敢吭气,苏含羞则是被霁华的稳重沉练慑得恍惚失神。 她一直以为霁华是个空有一张俊俏脸孔、整日沈浸在温柔乡里的浪荡王爷,肯定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没什么大本事的斯文贵公子,想不到他为了她肯一肩扛下她家的一本烂帐,流露出她不曾在他脸上见过的精干睿智,他毅然、坚定的大丈夫气魄,让她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气势逼人的男人,彻底令她着了迷。 「九王爷……」苏承应猛咽着口水,战战兢兢地开口。「那些钱理当由卑职自己去筹借,怎么敢让王爷去担……」 「好了好了。」霁华不耐地打断他,都什么时候了,还尽打官腔,而且说到底,他也该为这件事负担起一半的责任。「事已至此,说这些客气话都于事无补,我既然决心迎娶含羞,当然不会置身事外,这一百二十万两我会想办法替岳父大人补上,您什么都不用担心,眼前最要紧的就是先将城外的灾民安置妥当,我负责借钱,您负责安置灾民,等这件事圆满完成后,再来躁办我和含羞的婚事。」 「是、是、是……」苏承应点头如捣蒜。 「明日我就动身启程回京一趟。」他暗暗盘算着该向谁下手借这笔钱。 一听见霁华说要回京,苏含羞的心突然紧紧一缩。 「你、你要走了?」她仓卒地起身,愕然呆望他。 苏含羞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依恋和不舍,像个害怕被抛弃的小女娃,让霁华暗暗雀跃得意了起来。 「你这反应是不舍还是开心?」霁华慵懒地挑了挑眉,有意逗弄她。 苏含羞蓦地胀红了脸,又羞又恼地跺了跺脚。 「我当然开心呀,开心得不得了,现在就要去放鞭炮庆祝!」 她红着脸开门跑了出去,一跑她就后悔了,暗骂自己干么那么娇羞万状,一副被人说中心事的窘态。 不过…… 她在桂花丛前停下,两颊绯红地瞅着桂花,心中漾着又甜又暖的感受,好奇怪,她不再讨厌和霁华之间那种暧昧的气氛了,难道……真的心事被说中? 这一醒悟,她的一颗心顿时狂跳不止,捂着红唇呆怔着。 忽然感觉有道灼热的视线从远处凝视着她,她怔然回眸,呼息瞬间停止。 纵使两人之间隔着一丛桂花树、一座凉亭,她也能清楚看见他那双清澈透亮的黑眸。 她相信,他已经将她看穿了。 ☆☆☆ 「你居然回京两日才来见朕?」 养心殿内,玄武帝盘膝而坐,一手支着下颚,语气疑惑地质问霁华。 霁华淡淡地笑说:「皇兄体谅臣弟长途跋涉太累了一点,不过是休息一日再来请安,皇兄就别太计较了。」 「谁跟你计较这个。」玄武帝轻哼一声,怞出压在奏折下的一封纸,摊开来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什么东西?你看清楚!」 霁华才瞥一眼,就懊恼地垂下头,低声哀叹。 「你可真行啊,才从江南回来就开始典当珍玩和收藏,敢情去一趟江南欠下一屁股债?是谁吃下熊心豹子胆了,敢剥光咱们堂堂豫亲王?」玄武帝好不惊疑地大喊。 听着皇兄皮笑肉不笑的讽刺,霁华不禁毛骨悚然,他感觉得到皇兄非常、非常的不悦! 「来,咱们看看你当了些什么好束西。」玄武帝一派悠闲地开始念那张「当票」。「六颗大东珠、一对绿玉扳指、一串珊瑚朝珠,咦,这不是朕赏给你的东西吗?才当了三十万两,这么不值钱?」 「好了,皇兄,臣弟知道自己当了什么东西,不用再念了。」霁华起身,深深一揖。「臣弟向皇兄赔罪,求皇兄息怒。」 「朕先听听你的说词,再决定要不要息怒。」玄武帝把当票扔在御案上,双眸锐利地盯着他。 霁华柔柔额角,一脸伤透脑筋的表情。 「皇兄,如果我即将娶进门的妻子背负了庞大的债务,我该不该负责替她偿还?」他冷静自若地反问。 玄武帝浓眉一皱,冷冷地说:「如果你爱她,那么就应该。」 「好,皇兄,我解释完了。」他耸耸肩,潇洒坦然地一笑。 「臭小子,你以为我是个白痴皇帝吗?」玄武帝跳起来怒骂。「苏含羞的娘家为何背负庞大的债务?她的爹是谁?是两江总督!那笔庞大的债务是什么?是朕从国库拨出去赈灾的银子!苏承应贪了那笔赈银,却要你来替他还给国库,你是疯了还是怎么了?」 「皇兄放心,我没有疯,神智也很清楚,那笔赈银确实是被苏承应挪用了一半,他之所以这么做,其实有他的苦衷……」 「苏承应是封疆大吏,有再多苦衷也不可挪用赈银,一品大员岂可置朝廷的政令于不顾,置灾民的死活于不顾!」玄武帝不容置疑地说道。 「臣弟明白。」霁华深深地吐息,他无法再替苏承应文过饰非,只期望皇兄能看在他的面子上,对苏承应重刑轻判。 「苏承应罪证确凿,理当处斩,以为天下贪官者戒!」玄武帝冷然说道。 霁华怔了怔,默默与玄武帝对望,良久,轻轻撩起袍服跪了下来。 「皇上,苏承应罪该万死,但请念在他一切愚行都只为了爱女心切,并看在臣弟将娶苏含羞的分上,法外施恩,赦免他的死罪。」 玄武帝不可置信地看着霁华,他给他御前免跪的恩典,然而他此刻竟为了替苏承应求情而下跪。 「你在逼朕?!」 「臣弟不敢,臣弟愿用这个亲王的爵位换苏承应一条性命。」 玄武帝惊愕地瞪视着他,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怒气冲冲地在他面前焦躁地踱步。 「你还不承认你疯了,居然拿亲王的爵位去换那个贪官的命,到底苏含羞给你下了什么迷药,让你的脑子不清楚到这种地步!」他指着霁华大骂。 霁华不动不语,恭谨地聆听。 「还说不是在逼朕,你根本就是在逼朕答应你荒谬的求情!」玄武帝难得这般厉声斥人。 霁华依然跪地不动,静静地听骂。 「你、你——」玄武帝「你」了半天,实在也骂不下去了。「被你气死了,还不快站起来!」 霁华眼睛一亮,乖乖地起身抱拳一揖。 「多谢皇兄。」 「谢什么谢,要谢去谢你的皇嫂吧,朕现在只想宰了你!」他气犹未消,抓起御案上的当票朝霁华扔过去。「你当掉的东西朕都命人赎回来了,看清楚,你欠朕四十万两。」 「四十万两!」霁华怀疑地瞪着当票上的数字。「可是这上面明明写赎金三十万两啊!」 「亲兄弟明算帐,你以为利息不用算吗?」玄武帝斜瞟他一眼。 「光利息就十万两!」他惊呼得更大声。 「怎么?不高兴借就不要借。」玄武帝作势要把当票抢回来。 「不、不、不!高兴借,当然高兴借——」 霁华呵呵浅笑,把那张当票珍宝似地收在怀里。 「你完蛋了你,就快要被人给生吞活剥了。」玄武帝满脸不屑地嘲笑他。 「好说好说、彼此彼此!」 在玄武帝会意过来,爆发另一场怒火之前,霁华早就风也似地悠悠哉哉扬长而去了。 他倒是很期待,苏含羞会用什么方式将他生吞活剥了去? 第六章 头上戴着沉重的凤冠,凤冠上罩着红绣头巾,苏含羞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自己身上那件艳红、花团锦簇的新嫁衣。 真的嫁了—— 都走到了这一步,她还不太敢相信自己这辈子真的嫁得掉,嫁的还不是什么守宫门侍卫,而是她曾发下豪语不嫁的那个观音菩萨样的王爷。 哈哈,真是好极了!她在心底低咒。 虽然嫁进豫亲王府,成了京中多少女子艳羡的豫王福晋,可是她打从心底瞧不起自己,从前不齿父亲攀权附势的行径,此刻自己却心甘情愿,还芳心窃喜地披上新嫁衣嫁给豫亲王。 真不知豫亲王会怎么看待她? 是不是会觉得她很虚伪,三番两次拒婚其实都只是在作戏而已? 也可能觉得她假装自己很清高,其实是个表里不一、装腔作势的势利女人? 指天咒誓地说不嫁给他,结果当他祭出权位、财富的法宝,让她清楚看见他是如何轻轻松松、简简单单就救活她们全家上下几百条人命之后,她立即五体投地伏倒在他跟前,如供奉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那般虔诚地膜拜他。 哈哈,真是太好了,她自嘲地冷笑。 为什么到了洞房花烛夜,她才开始想这些?为什么豫亲王一句「你是第一个令我动情的女人」,就让她从此神魂颠倒不已?为什么他一回京,也把她连人带魂给勾了去,害她日日陷在无法解释的茫然中? 自他回京那日起,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了,虽然每隔个一、两天,父亲就有从京里来的贵客要招待,不过那些人里头有的是奉旨前来下聘的,也有专程替她裁制嫁衣的绣匠,还有小四会秘密带银子来交给父亲偿还赈银,有时候带来三十万、有时候是四十万,直到把父亲的亏空补足。 除了试嫁衣,演练成亲当日的礼仪以外,她整日几乎无事可做,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偷偷地想他。 想他那双仿佛能将她看得通体透明的俊眸,还有他那张吻得她昏头转向的薄唇,他炽热的拥抱、独特的冷冽香气、慵懒温存的嗓音,想得她成天六神无主,茫然不知所措,然后越想越多、越想越深入,把该想和不该想的都一起想了……再然后,便有坐在喜床上这一大篇的胡思乱想。 新婚之夜的女子,对于婚后不可测的未来,通常都会有着迷惘和不安,苏含羞除了迷惘不安以外,还被一股莫名的焦虑和矛盾严重侵扰,止不住脑中漫天漫地的胡思乱想。 不知何处传来阵阵笑闹声,独坐房中的苏含羞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惊心。 大家在笑什么?该不是豫亲王正得意地向朋友炫耀他摘花的能耐吧?笑得那么开心,会不会是在背后嘲笑她? 就在苏含羞快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折磨死时,那阵喧哗的笑闹声渐渐地移到了房门口,随着一声踹门的巨响,喧闹的声浪旋即卷了进来,整间屋子顿时闹烘烘的一片,陌生的男声你一言、我一语地起哄着。 「这可是九弟的新娘子?听说是个江南美女哟!」 「好九弟,快掀新娘子的头巾,让哥哥们瞧瞧江南美女到底有多美?」 「是啊!咱们哥儿几个娶的都是满蒙贵族之女,九弟你可是开了先例,听说汉族姑娘个个温柔水灵,模样羞答答得会甜死人,快掀开头巾让哥哥们瞧瞧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明知这是闹洞房,但那些戏谑的话听在苏含羞耳里有些不悦,好歹她是明媒正娶的豫王福晋,这些自称是九王爷的哥哥们也未免太不尊重她了。 「我的新娘美是很美,不过称不上温柔水灵,也不怎么羞答答,怕要令几位哥哥失望了。」 这熟悉的、温和有礼的声音,震了苏含羞心头一悸,好久没听见他的声音了,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有多么想念他的声音,只不过,他说她不够温柔水灵,也不怎么羞答答的话,让她有点受伤。 「九弟也忒小气了吧,叫你掀个头巾也这么拖拖拉拉,新娘子就那么见不得人吗?」一个声音冷冷讪笑着。 「问问大公主和六公主,看她们想不想瞧一瞧新娘子的庐山真面目?」 这句不怀好意的问话,令苏含羞浑身一僵。 六公主?!六公主也在这里? 「霁礼、霁瑞,你们别老爱欺负人行不行,当心把新娘子吓坏了!」一个女声伸出援手。 「得了吧,大伙儿正经八百的还叫『闹洞房』吗?」 「有人这么『闹洞房』的吗?你们根本就不安好心,一天到晚就爱找九哥的麻烦!」清灵娇脆的女声没好气地斥道。 「喂喂,这是怎么说,不过看一眼新娘子而已,怎么就说六哥我找麻烦呢,新娘子难不成缺鼻子、少眼睛,否则干么不敢给人瞧啊!」霁瑞存心杠上。 若在平时,这些话早将苏含羞激得暴跳如雷了,但她此时脑中一片混乱,只专心在众多人声中分辨着哪一个是六公主的声音? 「今天是小弟大婚的日子,两位哥哥何必为难我呢?」霁华的语气不愠不火,早看出从小就看他不顺眼的三哥和六哥,并不是单纯闹他洞房而已,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想让他在新婚妻子面前难堪。 「我们为难你!」他们激愤地大嚷。「新郎总是要掀头巾的嘛,我们想看看豫王福晋的尊容就叫为难你!你仗着在皇上面前得宠,越发不把我们两个哥哥放在眼里了!」 这阵刺耳的狂吠,总算把苏含羞的注意力从「六公主」那边拉了回来,顺便引燃她心中的怒火,她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霁华听见这些挑衅的言语,居然不生气,也不反击? 「好了,你们这是干什么?选九弟的洞房花烛夜报私仇吗?像什么话!」柔弱的女声受不了地喊。 「三哥、六哥,你们再闹下去,我就去请皇太后来主持公道!」清灵的女声严厉地警告。 「哟,六哥我不过是好奇九弟会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罢了,干么要搬出皇太后来压人呐。」 「算了,既然九弟不肯让人见见他的新娘,咱们这洞房也闹不下去了,说不定人家新娘子真有什么隐疾呢。」 两人不怀好意地嘿嘿冷笑。 「你们就这么想看我吗?」苏含羞冷冷轻哼,毫不掩藏自己的怒意。 就在众人被红绣头巾下的冷冽低语慑住时,白玉般的纤纤玉手迳自扯下头巾来,缓缓地,露出一张绝美娇颜。 满屋子的人都被娇艳绝轮的新娘子震傻了眼,霁礼和霁瑞更是情不自禁发出低叹声。 才一个月不见,霁华发现他的新娘更美了,没想到华丽精绣的旗装穿在她身上,竟会呈现出另一种艳光四射的美。唔,不过眼神很冷,看样子她被这场闹洞房的烂戏惹得很火了。 「我不缺鼻子也不缺眼睛,三爷和六爷如果看清楚了,就请滚出去!」苏含羞的双手在膝上握成拳头,瞪着霁礼和霁瑞的眼神充满了杀气,仿佛恨不得把他们乱刀砍死。 霁礼和霁瑞一直以为新娘子是个温驯羞怯的江南女子,想不到她居然会发火,还敢公然请他们两个王爷「滚出去」,完全不掩饰那副想把他们碎尸万断的凶狠表情,他们曾几何时受过这等「小女子」的羞辱,竟一时愣怔得不会反应。 「这下闹够了吧,还想待在这儿丢人现眼吗?快走了!」年纪稍长的贵妇人强硬地把他们连推带拉地带走。 苏含羞猜测这位贵妇人是大公主,那么,旁边那位玉娃娃般的冰肌美人,就是六公主了。 苏含羞冷眼茫然地呆视着她,好美的六公主,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娇贵气息,不是出身平凡的自己能养得出来的,难怪……艾刹会爱上她…… 「九哥,那……我也不打扰了,嫂子,你们早点歇息吧。」六公主顽皮地朝他们眨了眨晶亮的大眼,转身准备离开。 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回过身来,对霁华格格轻笑着,说:「九哥,借给你的三十万两很值得唷!」 霁华不自在地暗咳一声,赶紧把六公主送走,深怕她无心的一句话会伤害苏含羞的自尊心。 不过好象太迟了,当他关上门,转过身来面对苏含羞时,惊见她眼中盈满了破碎的泪光。 「含羞……」他错愕地深瞅着她愠怒的小脸。 挫败的泪水一滴接着一滴地从她面颊滚落,她紧咬下唇,悲哀地呆望着握紧的双拳,她的尊严被践踏得还不够吗? 她倏地抬眸,冷冷瞠视着他。 「我不要用六公主的一毛钱。」 霁华震住,不需质疑,便已知道真正的原因——她仍然在意霁媛抢走她的未婚夫,五年的时间并没有化开她对霁媛的敌意。 「媛儿是好意帮我,你不要钻牛角尖,把两件事情扯在一起。」拜托,他不希望自己的洞房花烛夜变得那么复杂。 「我没有钻牛角尖,那个女人抢走我的丈夫,而我还得向她借钱度过困境,尊严何在?」她忍不住恸哭怒骂。 「向她借钱的人是我不是你。」他握紧拳头,力持镇定。 「你为什么要向她借钱、为什么要羞辱我!」她泣吼。 羞辱?!霁华又气又恼又无奈,他一回京就开始典当府内的珍奇古玩,又向皇兄和霁媛分别借三十万两,向额娘璘太妃借了二十万两,这才好不容易凑足一百二十万两给苏承应补足亏空的赈银,他已经倾尽全力为她付出到了极限,想不到竟换来她一句「羞辱」! 「我堂堂一个豫亲王又进当铺、又向手足借钱,你以为我没有尊严吗?我抛开自尊做这些事为的是谁!」他勉强压下满腔怒火,捺住性子不发,不想在洞房花烛夜争执这些无聊的问题。 如果他清清楚楚地向苏含羞表明——我可以因为爱你,为你付出一切,甚至是自尊!或许会让苏含羞被他的深情感动到忘记一切的不快,但是偏偏此时的苏含羞正被六公主的出现冲击到失去理智和冷静,无法分析体会他迂回的话中饱含的深刻情意。 「我很感激你帮我度过难关,只是你不能体会那种丈夫曾被人施计夺走的痛苦!」她原以为五年前所受的痛楚已经远了、淡了,想不到今日乍见六公主,屈辱的感觉迅即涌起,仍然是那么强烈、那么不堪。 「你口口声声说丈夫被人抢走,莫非心中仍挂念着艾刹?」他忍不住怒火中烧,一股难以忍受的愤怒在胸腔剧烈翻涌。 苏含羞垂眸避开霁华追索的眼瞳,心里很乱很乱,毕竟艾刹是她今生最初的情事,她很难彻底忘记他。 霁华觉得胸口的血全冷了,他狠狠地握拳透爪,一步一步地走近她。 「你最好看清楚,谁才是你的丈夫!」他捏住她的下巴,逼她正视他。「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从今天起我才是你的丈夫,你的脑子里除了我不许再装进另一个男人!」 苏含羞受惊似地颤栗了一下,她的眸子凝止在他俊美冰封的面容上,他眉心那颗朱砂痣殷红似血。 刹那间,她的心跳一阵急乱,原本紊乱的思绪变成了一片空白,六公主、艾刹忽然渐渐消失了,她刚刚在意的是什么?争的是什么?已经想不起来了,全身的知觉都用来感觉霁华的存在、感觉他包围着她的男性气息、感觉他灼热的呼吸,还有感觉他缠绵而大胆的目光…… 他瘫软在她身上无法动弹,脸孔埋在她香汗淋漓的颈肩,粗重地喘息着。 「下次就不会这么痛了。」他万分怜惜地轻吻她颊畔的水珠,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这么痛,没有下次了!」她气呼呼地对他拳打脚踢起来。 「啊——」 霁华发出一声低哑的惨叫。 洞房内,两边都挂彩,谁都不吃亏。 ☆☆☆ 宫内难得一次的家宴,就从霁华左颊上那条长约两寸的抓伤拉开热闹嘲弄的序幕。 「九弟洞了房,怎么守宫砂没有不见,反倒还多了一道伤啊,哈哈——」霁瑞带头先开炮。 「霁瑞,怎么可以在众人面前笑话弟弟,真是没教养!」瑜皇太后不悦地低骂了句。 「瑞儿,少说几句话,没人当你是哑巴。」璃太妃斜瞟一眼没出息的儿子,什么本事都没有,就会耍一张嘴皮子,连胛累她这个当娘的被人讽刺没教好儿子。 霁华一迳替苏含羞挟菜,对那些带刺的话恍若未闻,他关心的是坐在身旁僵硬得像根木头的爱妻。 盛妆打扮、美若天人的苏含羞,可惜自一进宫到现在,都是一副惊呆得无法回神的模样。 「动一动筷子,别像个傻瓜一样。」他在桌底下用膝盖轻碰她。 「啊!喔。」她不自在地拿起筷子挟菜,尽量摆出落落大方、坦然自若的表情,只不过动作僵硬得倒像第一次学会拿筷子。 她羞窘得红了脸,没办法,自小出生在秀逸的水乡江南,习惯了那股淡妆轻抹的典雅味儿,嫁入豫王府后,豪华气派的王府也令她吃惊不小,但和眼前雍容华贵、富丽雄伟的皇宫一比,那真是算不了什么了。 单独面对霁华这个豫亲王时,尚能抵挡得住他那尊贵的光芒,可是当出席这场家宴的人有皇上、皇后、瑜皇太后、璘太妃、璃太妃,以及王爷、公主,还有不少皇室近亲时,她都快被那种炫人的光芒刺得头昏眼花了。 突然,她好不容易挟起来正要送进口中的鸽蛋,从象牙筷中滑了下去,咕噜噜地往前滚,滚进璃太妃的桌子底下。 她的脸轰地烧红了。 「我看没教养的是豫王府里新来的那只猫吧?」璃太妃掩口讪笑着。 这句暗讽钉了苏含羞一记,她忍不住朝说话的富态女人瞪去一眼,突然感觉到温柔有力的手掌按在她的膝上,她愕然地转向霁华,他一派慵懒自若、神态从容,但是坚定温和的眼神却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让她感到很心安,好象天塌下来她都不用担心,会有他去顶着。 只是……她很困惑,为什么听见那些不怀好意的嘲讽,他还能笑得云淡风清似的,彷佛一点也不在意? 「霁华,你不是不喜欢猫的吗?什么时候养猫了?怎么没跟额娘说过呀?才养的猫就把你抓伤了,这猫如果不认你这个主人,就快快把它送走,知道吗?」璘太妃心疼地左右瞧他脸上的抓痕,她没那么迟钝,当然听得出璃太妃母子话中的暗讽,只是顺势警告苏含羞,别再乱动他的儿子。 霁华当然也听得出额娘话中的涵义,他加重手中的力道,可惜再多的力量也抓不住苏含羞那颗急速坠入谷底的心。 如果不认你这个主人,就快快把她送走! 苏含羞被这句话刺得好痛、好痛。 「额娘,我既然决定养猫,就会想尽办法让它认我这个主人,不会那么轻易就把它送走。」霁华挟了块鱼放进「猫」的碗里,温柔地浅笑。 苏含羞就快沉入谷底的那颗心,被他惊险万分地救回来了。 在这场虎视眈眈的家宴上,霁华那一份体贴、照顾她的心意,让她感动得心头暖洋洋的,她好后悔昨晚不该抓伤他,害他出尽洋相,回府后,她应该好好补偿他才对…… 她倏地想起昨晚发生过的一切,视线轻瞟到他的胸膛,缓缓上移,停在他微勾的嘴角上,她突然浑身发烫,心跳鼓噪得难以喘息。 天老爷啊,这么多人在看着他们,她在胡思乱想什么呀! 「豫王福晋,你喜欢我送你的礼吗?」 一个明亮动人的嗓音唤回她思绪,她搜寻着声音的来源,发现对她说话的人是坐在玄武帝身旁的嫱皇后。 「喜欢,非常喜欢。」嫱皇后送她的是金点翠红白玛瑙桂花盆景,十分贵重,她把它放在寝室,每天都能看到。 「喜欢就好了,以后你能不能常常进宫,说些江南的风土民情给我听?」嫱皇后明眸如春阳般温暖和煦。 「是。」她情不自禁地漾开笑容,朝嫱皇后深深点了点头,这是她进宫入席以来,听见最诚恳亲切的声音了。 「我看你还是少听那些为妙,省得心血来潮,就吵着要朕带你去江南玩。」 玄武帝此言一出,惹来嫱皇后一记娇瞠白眼,还有众人一阵轻笑。 苏含羞偷望一眼说话的玄武帝,惊叹他的模样是那么年轻俊俏,低沉的嗓音透出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听说他后宫没有妃子,仅立廧皇后一人,这样专情的皇帝真是世间罕见哪。 「眼睛别盯在我皇兄身上太久,你想当他的妃子吗?」霁华突然俯在她的耳际冷声低语。 「我才没有!」她吓得调回视线,气愤地瞪他一眼。 「那就好,我的目的是要告诉你,如果不想再听见方才那些恶毒的讥评,在宫里就要谨言慎行,少惹麻烦。」他温柔浅笑,亲切而友善地给她「提醒」。 她眨了眨眼,看见他颊畔她的杰作,再回想刚才那些嘲弄,顿觉羞愧不已。 「知道了。」她柔顺地点头,下意识地挟了块肉放进他碗里,想补偿一点什么,好减轻心中对他的歉疚。 「能不能喂我吃些别的?」她的这个小动作令他异常惊喜,不过嘴里还是不饶人。 「你想吃什么?」她被动地答,突然发现他不怀好意的邪气笑容时,立刻明白他的暗示,羞得连耳根都烧透了。 想都别想!她用眼神哼他,顺便用脚踢了他一下,这个挑衅的动作立刻遭到他的惩罚,他的手溜到她的腰间轻戳了两下,她失控地缩肩笑躲。 突然冒出的轻笑声引来众人错愕的目光,就在她大为尴尬羞恼时,外面传来一声通报! 「六公主、六额驸驾到!」 苏含羞震愕得如雷劈中,整个人蹦起来,不小心推翻了桌上的杯碗,霁华机敏地跳起身,依然闪避不及,汤水泼溅了两人一身脏污。 艾刹和霁媛走进来,错愕地看见狼狈的这一幕。 苏含羞僵直地呆站着,而霁华眼中怒火乱迸,射出冷冽的寒光。 第七章 「你干什么!放手!好痛啊!快放手!」 苏含羞一路被霁华抓住手臂拖着走,他人高腿长,迈着大步往前走,她则被拖着跑,累得气喘吁吁,活像逃命似地。 霁华虽然脸上陰郁深沉,面无表情,但脚下的步伐明显看出他在故作平静,箍着她的手丝毫没有放松。 「你、你停一下好不好?」苏含羞几乎是在哀求他了。「我的手快断了……」 气也快断了。 霁华恍若未闻,脚下一步也没停,他只要想到刚刚在宴席上,含羞乍见艾刹时那不安的眼神和惊慌的反应,立刻掀翻他的理智,妒火狂烧。 可恶!他从未有如此失态的举动,摔开碗筷擅自离席,他的思绪和脾气都被搅得一团混乱! 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呢?修养呢?统统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将他的情绪激怒到这种地步! 可恶! 他蓦地止步,身后娇小的身躯反应不及,硬生生撞上他的背,鼻梁首当其冲,撞得她痛怞一口气,泪水直流,她抚着鼻梁等待那一阵激痛过去。 突然间,一记怒掌猛暴地击在身旁的树干上,震得枝干剧烈摇动,叶落纷纷,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吓傻了眼。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真正发怒的样子。 「我才警告过你的话,你立刻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恶狠狠地怒斥,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什么话?」她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就算看到你的初恋情人,也犯不着小鹿乱撞到撞翻一堆东西吧!」他回身冷冷瞪着她。「你倒说说,大家看见你那个德行会做何感想?」 「什么小鹿乱撞——」她羞愤得快炸掉。「我哪有小鹿乱撞,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喔,鼻子痛得要命,害她眼泪擦不完。 看着她灿灿珠泪拚命掉落,禁不住又勾动他的怜惜。 「那么刚刚见到艾刹,为什么会失态呢?」他怞出手绢递给她,怀疑她的泪水是为了艾刹而流的。 「我只是突然吓一跳,没有想到他也会出现罢了,才不是你说的什么小鹿乱撞。」她用他的手绢拭泪,手绢上有他独特的香气,她把手绢按在鼻尖深深嗅闻着,这种感觉仿佛当着他的面进行一场不可告人的温存,挑逗着她的思绪,她羞怯而甜蜜地抬眸望他一眼,不禁又想起昨夜的欢爱。 天哪!才新婚一天,和他洞房一回,她今天却已经偷偷回想几回了,昨晚被他欺负得那么惨,又疼得要命,她干么还一直回味无穷啊! 霁华根本不知道她的小脑袋里转的尽是这些事,心里的疙瘩被她眉眼间流露的少女娇羞模样扭曲到相反的另一边去,误以为她羞怯甜蜜的神情都是因为艾刹才出现的。 「今天见到艾刹,你是不是觉得如愿以偿了呢?」他语气冰冷,令苏含羞不自由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如愿以偿?」她困惑地呆了呆,不懂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以为这辈子和艾刹男婚女嫁,不再相干了,想不到会因为嫁给你之后而又有了碰面的机会,感觉不能说是如愿以偿,只能说是命运捉弄人吧。」 她很认真地回答他的问题,偏偏他现在被妒火烧昏了头,迳自将她的幽幽低语解释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那种再也唤不回的心情。 「命运捉弄人……」他冷笑。没错,他也是被命运捉弄的那一个,可恨的是,明知她心中仍牵念着艾刹,他还是深受她的吸引,深爱着她。 他才是被命运捉弄最惨的那一个! 「能偶尔见个面,聊慰相思也不错,怎么样,现在知道嫁给我的好处不少了吧?」他拧眉冷笑,伤人的话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苏含羞脑中空白了片刻,不敢相信他会对她说出这种话!她不喜欢他那种冰冷诡异的眼神,更不喜欢他唇角那一抹落寞自嘲的浅笑。 「艾刹曾经是我的未婚夫并不是我的错呀!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种话?」她被他的话刺伤,气得火冒三丈。「艾刹变成你妹妹的丈夫,而你现在娶了我,然后我和艾刹之间莫名其妙多出奇怪的关系来,还偶尔无法避免会在宫宴上碰面,这一切难道是我造成的吗?和艾刹见面的感觉有多尴尬、有多让我紧张,你根本就不能体会,居然还对我说这种话,你如果不希望我和艾刹有任何见面的机会,那当初何必娶我,弄得大家都尴尬,还要莫名其妙被你骂得狗血淋头!」 「好、好、好,是我说错话,都是我不好,原谅我好吗?」他知道自己妒怒之下说了太伤人的话,当务之急是必须先向她道歉,至于她见到艾刹到底有多「紧张」,他现下不打算追究了,以免自己更生气。 「你刚刚把我从宴会里拖出来,就是要骂我这些话吗?」见他低头认错,她忍不住扬起下巴,换她质问。 「我是要提醒你,宫里尖酸刻薄的人很多,就算看到艾刹小鹿乱……呃,不是,你刚刚说很、紧、张——」他故意拖长尾音。「也请掩饰好一点,别让人看出来行吗?」 「让人看出来会怎样?」她被他弄得紧张兮兮,好象宫里有多黑暗似的,完全没留意自己回答霁华的话很容易变成刺伤他的一根针。 「如果让人看出来了,你的道德躁守很容易被有心人拿来攻击,到时候再难堪的字眼你都逃不掉。」他的声音低哑深沉,表情一片冷然。 苏含羞惊呆住,方才宴席上她已经尝过那种苦头了,看来她的确要谨言慎行、处处小心,以免霁华又因为她而颜面扫地。 「我知道了,以后我会小心的。」她赶紧点头保证。 霁华极力在心底否认她还在意着艾刹的那一份心情,使劲挥开遮在他心上的乌云。 「噢——」苏含羞突然顿悟了什么,恍然大悟地说。「原来你不是没有脾气,只是都用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去应付那些尖酸刻薄的人。」 「知道就好。」他淡淡苦笑。「我就是用这种方式培养出不轻易动怒的好修养。」 「才怪呢,你在别人面前的确是不会轻易动怒,修养绝佳,可是为什么偏偏在我面前就很会胡乱发脾气。」她咕哝地抱怨。 「只有在最亲密的人面前,才容易暴露最真实的自己。」他缓缓贴近她的小脸,瞳眸散放出异样的火光。「如果你肯明白我有多在意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你大发雷霆了。」 她在他深情缠绵的注视下顿住了呼息,他的柔情告白,让她的心湖微微飘漾着莫名的惊喜和颤动。 噢,她明白了,为什么霁华刚刚气得暴跳如雷,翻来翻去都在讨伐她见到艾刹后的失常反应,原来|他在吃醋。 「听到我说在意你,真的让你那么高兴?」他狐疑地盯着她闪闪发光的眼神。 她惊喜万分地点点头,他实在是个涵养很好的贵公子,每一次对她发脾气的原因归咎起来都只有一个,就是醋坛子打翻了,呵呵,其实更令她高兴的发现,是他妒嫉起来的样子好有男子气概。 「你知道我发脾气的真正原因了吗?」她那喜孜孜的目光盯得他浑身不自在。 她抿着唇点点头。 霁华突然觉得好象被人看个通体透彻的感觉,尴尬得有点耳热。 「没关系,我不会笑你的。」她嘴上这么说,可是红唇拚命颤动。 明明在憋笑。 「好,你敢嘲笑夫君,我就让你笑个够!」他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搔向她的胳肢窝。 苏含羞惊喘一声,接着笑得快要岔气。 「别闹了、别闹了!」她连连讨饶,笑得喘不过气来,整个人几乎瘫挂在他的臂弯里。 他突然捧起靠在他肩窝娇笑不已的俏脸,炽热的双唇轻轻覆上她的,吻去她有若银铃般的笑声。 她没有半分迟疑,抬起青葱玉手,环住他的颈项,陷溺在他柔情似水又炽烈如火的炙吻里。 ☆☆☆ 「皇后传旨召见豫王福晋,请即刻入宫。」 正在熟悉豫王府环境的苏含羞,逛到了书库时,就被宫里前来传旨的太监吓飞了魂。 「为什么要召见我?我做错什么事了?」她紧张不安地自言自语。该不会是那天家宴上她当众出丑,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要宣她进宫好好教训一下? 「福晋别担心,因为后宫很冷清,除了皇后娘娘以外没有其它嫔妃,不像前朝有三宫六院、众多嫔妃可以凑在一起闲聊解闷,所以皇后娘娘时常召见年龄与她差不多的格格们进宫玩,皇后娘娘召见福晋,应该只是想多一个聊天的伴儿。」正在手忙脚乱替她换上丁香色绣袍的婢女,轻声安抚她。 「喔,那我就放心了。」想起皇后娘娘那张明亮灿烂的笑脸,给她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她心中的疑虑顿时消除了。 过了重重关卡,苏含羞终于来到坤宁宫前,等着皇后娘娘宣召。 「豫王福晋有请。」训练有素的宫女屈膝恭迎,领着她缓缓走进富丽堂皇的皇后寝宫。 一进正殿,她正要准备蹲身叩安,却被一身素淡装扮、挽着袖子柔面团的嫱皇后给吓呆了。 没搞错吧!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在柔面团做饺子皮,这是怎么回事?她没走错地方、认错人吧! 「含羞,你来了!」嫱皇后惊喜地招手唤她。 苏含羞又是一呆,自从嫁入豫王府,见到她的人无不「福晋、福晋」地喊,这还是她在宫里第一次听见有人喊她的闺名,倍感亲切极了。 「快进来坐,就当是在你自己府里一样,别太拘束喔!」嫱皇后盈盈一笑,双手仍忙着搓面团。 「是。」她还是不敢太随便,毕竟对方是敌是友还不清楚咧,何况皇后娘娘站着搓面团,她哪里还敢坐,还是保住项上人头比较重要。 「银秀,快把点心端上来!」嫱皇后边吩咐、边把一碟红色粉末倒在面团上,混合搓柔着。 银秀捧着茶盘过来,里头装了六色茶点,她一一端起来放在桌面上。 「豫王福晋慢用,奴才再去沏茶来。」银秀欠了欠身,转身走开。 苏含羞瞥一眼桌上的六色茶点,顿时怔住了,半晌回不了神。那些是云片糕、松子糖、芙蓉酥、玫瑰糕、百合酥和桂花蜜饯杨梅,全部都是江南茶点。 「这是从宣武门外一家专卖江南小点的铺子买来的,你快吃吃看,和你家乡的味道一不一样?」嫱皇后热络地招呼她。 苏含羞怔怔看着茶点,不自觉地眼眶泛红,嫱皇后这份体贴的心意,感动得心窝热了起来。 「哎!别哭呀,这些点、心是要哄你开心,不是要招惹你哭的。」嫱皇后急忙摇着沾满面粉的双手。 苏含羞破涕为笑,拿起一块松子糖送进口中。 「好吃吗?」嫱皇后睁着大眼问道。 「好吃,味道差不多。」她恬了恬沾了糖粉的指尖,嫣然一笑。 「那就好了。」嫱皇后笑盈盈地把变成粉红色的面团搓成一球一球的。「嘿,手别闲着,帮我做捏面人。」 「啊?不是做饺子皮呀!」搞了半天,是她弄错了。 嫱皇后哈哈大笑。「不是,是做给我那一双宝贝玩的。」 「喔。」她点头,拿起圆圆的面团,思索着该捏什么东西好? 「家宴那天……」 嫱皇后一开口,苏含羞立刻一阵心惊肉跳。果然,要教训她来了。 「皇后娘娘,我知道那天是我不对,我第一次和那么多尊贵的人物一道吃饭,所以紧张得丑态百出,下次习惯就不会了。」她直接坦承认错。 「我不是要说这个。」嫱皇后轻笑。「我是要跟你说,宫里那些长辈说的话都不用太在意,她们说话都是那样的,不会管你听得舒不舒服,至于三王爷和六王爷的话就更不用在意了,爱怎么说随他们去,你呢,就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半个字都不用搁在心上。」 原来,嫱皇后宣她进宫不是要教训她,而是要开导劝慰她的。 「皇后娘娘……」她感动得一颗心全倒向了她。 「叫皇后娘娘太生分,你就叫我皇嫂好了。」嫱皇后已经把面团捏出了一只老鹰的形状。「算起来,我们是妯埋,用不着太客气。」 「好,皇嫂。」她乖乖听命。 「宫里那些太妃呀,总是爱说人的是非,我跟她们实在聊不来,跟我处得最好的是六公主霁媛,希望你也能成为我们说话的伴儿。」嫱皇后推心置腹地说。 「六公主……」仇人相见不眼红就很好了,还要成为说知心话的伴儿?应该很难吧? 「嫂子!」 门外传来一声娇脆的喊声。 这声音有点耳熟,苏含羞微微蹙眉地想,该不会是「她」吧…… 「正好,说曹躁曹躁就到!」嫱皇后可爱地侧头微笑。 苏含羞的嘴角僵硬地怞动了一下,笑得很不自然。 「听说九嫂在这儿,我也来凑凑热闹。」霁媛如蝴蝶般飞至,翩翩落在苏含羞身边的位子上,亲切地喊了她一声。「九嫂。」 苏含羞含笑点头,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大极限了,可是她很惊讶为什么曾经行抢过她的霁媛,竟能这般自然、毫不做作地对着她微笑,仿佛她们之间不曾有过任何瓜葛,也不对她感到一丝愧疚。 「嫂子,你们在干什么?」霁媛好奇地睁圆了眼。 「捏面人。」嫱皇后把一球面团交给她。「来吧,捏一个给贝雅玩。」 「我不会捏这种东西,捏出来的一定很丑。」霁媛做了个可爱的鬼脸。 「我也捏得不漂亮呀!」苏含羞很自然地接口,她突然惊觉自己很奇怪,明明应该要很讨厌六公主才对的啊,怎么一听她说话,忍不住就想接口,原先存在心底那股厌恶之情竟激不起半分来了。 「肥肥的头,那是什么?」嫱皇后探头过去认真地看了一眼。 「猪。」苏含羞一答,竟觉得有些好笑。 突然,霁媛「噗哧」一声大笑出来,接着,嫱皇后也笑个不止,然后,苏含羞也忍不住跟着傻笑起来。 「九嫂,你好聪明喔,猪真的最好捏耶——」霁媛哈哈笑着。 「对呀。」她又是那么自然地接口。 「那我捏一颗汤圆好了。」霁媛边笑边搓。 这下换她们两个爆笑出声。 「霁媛,不要偷懒,难道你以后就捏汤圆哄孩子玩吗?」嫱皇后笑骂着。 「孩子……」霁媛唇边的笑意隐去,眉心飞来一片乌云。「我可能生不出孩子来了。」 苏含羞呆了呆,不敢相信地看着霁媛。她和艾刹不是成亲五年了吗?怎么会连个孩子都没有? 「你别心急呀,越心急就越难受孕,你还这么年轻,别太快放弃。」嫱皇后柔声轻哄。 「可是……」霁媛无奈长叹。「嫂子你又有孕了,而我却迟迟没有消息,不管走到哪儿,人人都盯着我的肚子问,怎么还没有消息呀?烦都烦死了。」 苏含羞一听皇后娘娘又有身孕的消息,又是吃了一惊,这个话题对刚新婚不久的她而言,实在就插不上话了。 「找御医开过药方了吗?」嫱皇后问。 「开过了,也吃过了,可是没有见效,那天无意间听见艾刹的阿玛在和他额娘商量要不要给他纳个侍妾……」 「那怎么可以!」苏含羞脱口惊呼。 她激烈的反应令嫱皇后和霁媛同时一怔。 「我是说……男人怎么能因为女人暂时生不出孩子就纳妾,这样太不尊重女人了!」她急忙解释。 「九嫂,你人真好。」霁媛感动地握了握她的手。 苏含羞不自然地笑了笑。 或许是自己还新婚,根本不能接受丈夫因妻子生不出小孩而纳妾这种事,也可能更或许是霁媛楚楚可怜的哀怨神情打动了她,总之…… 唉!她承认艾刹曾是她的初恋情人,内心深处并不容许他一而再的背叛,如果艾刹是因为深爱霁媛而放弃她,那么他就该只属于霁媛一个人,如果还有第三个女人分享了他的爱,那么最初遭背叛的她,岂不是更为不堪。 「你放心,就算艾刹的父母想为他纳妾,艾刹也不会答应的。」嫱皇后非常笃定地说。 「这一点我当然相信他。」霁媛甜甜地一笑。「艾刹那人呀,是个标准的武将,要他带十万兵马不嫌多,可是女人有半个就令他头痛了。」 苏含羞点头同意,她记忆中的艾刹就是那种见到女人敬而远之的男人,所以尽管他们曾见过几次面,却不曾说过一句话。 「是吗?半个女人他就头痛,那你这一整个女人会让他怎么样?」嫱皇后摆出三姑六婆的架式,一副好有兴趣的表情。 「会让他神魂颠倒,无力应付别的女人。」霁媛捂着唇格格轻笑,俏脸生晕。 苏含羞听得脸红心跳。 「说什么大话,照这样,孩子早就生一大窝了。」嫱皇后摇头不信这个奶娃娃似的公主会有让英伟高大的艾刹将军「无力」应付别的女人的能耐。 「是这样吗?」霁媛忽然坐正身子,扇了扇长睫娇声地问道。「那皇嫂五年中生了两个宝贝,现在又怀了第三个娃娃,你们是怎么办到的呀?」 「当然是在那张床上办到的呀!」嫱皇后脸不红、气不喘地直指偏殿。 苏含羞的粉脸霎时浮上红晕,天哪,怎么尽是绕在生孩子的话题上打转,害她情不自禁想起她和霁华…… 「哇!九嫂的脸好红喔,肯定是被我们吓的。」霁媛吐了吐舌尖。 「才不是呢。」她心虚地逞能,其实脸蛋烧得通红,心跳也乱七八糟。 「含羞一定是在想九弟。」嫱皇后笑得甚是神秘。 被嫱皇后一语道破,苏含羞的唇边再也压不住羞赧的笑意。 「哇!有新鲜的闺房秘辛可以听了,九嫂,你们才刚新婚不久,觉得九哥表现得怎么样?」霁媛睁大双眼,一副准备洗耳恭听的表情。 「我不知道,应该都跟大家一样吧。」她尴尬地清清喉咙。这种事又无从比较起,她如何知道他的表现好还是不好? 「肯定不一样。」霁媛摇头轻笑。「九哥那个人外表看起来是个道貌岸然的翩翩公子,其实呀蚤在骨子里,九嫂,我说的对不对?」 苏含羞被动地点头。好象真的是这样,他在外人面前是一个样,在她面前又是一个样,和她在床上呢,可就更放荡了。 「又在想了、又在想了!」嫱皇后拍手大笑。「含羞,快说一说嘛,随便说一点嘛——」 「是嘛,含羞——」霁媛也学嫱皇后喊她的名字,蓦然间,她整个人针刺般地惊跳起来,方才戏谑的调笑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 苏含羞不知道霁媛为何突然神色大变,嫱皇后也愣愣不解地呆望着她。 「九嫂,你叫含羞?」霁媛小小声地质问,像惊醒什么似的。 苏含羞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怪不得霁媛先前对她这个人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原来她根本不知道她就是苏含羞。 「是,我是苏含羞。」她微笑地颔首,重新自我介绍。 「啊、啊……」霁媛整个人吓傻了。 她、她就是被他们联手设计陷害过的苏含羞! 未婚夫被她抢走的苏含羞! 「天哪!」霁媛捂着脸惊叫,双手合在胸前不停地朝她拜。「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一连喊了十几声的对不起,脑中因为太震惊,话都不会说了。 嫱皇后疑惑地看了看她们两个人。 「怎么回事啊?含羞的名字怎么了?含羞、含羞……」她反复念了几遍,遥远的记忆突然像闪电般地打进她脑海里。 她瞠目结舌地指着苏含羞,半晌说不出话来。 「对,没错,我正是『那个』苏含羞。」苏含羞无力地垂下双肩,她们都还记得她,该开心还是不该开心? 「你还气我吗?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霁媛微蹙娥眉,像犯下大错等待受审的囚犯,双手仍在不停地拜着。 「别拜我了,我还没死呢。」苏含羞抓下霁媛的手,轻轻握住。 霁媛不安地、畏怯地与她对望。 「那些都是很遥远、很遥远以前的事了,我不气你,也不恨你了,真的。」她对着霁媛有力地点点头。 「真的?」霁媛清亮的眸子闪了闪。 「真的。」她心无城府地微笑着。是真的,刚才听见她谈论着与艾刹的私密生活,她的心底并没有泛起丝毫妒嫉的涟漪,仿佛听着的只是旁人的故事,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她知道,那是因为有另一个男人彻底攻陷了她的心。 「但我曾经……」霁媛仍无法理直气壮地摆脱对她的歉疚。 「对!那是曾经,也是过去了,如今我是豫亲王的妻子,我很满足于这样的身分。」她耸肩,柔柔地一笑。 「九嫂……」霁媛怔怔傻傻地呆望着她。 「能得到一个真正深爱我的男人,比活在过去的悔恨中来得重要,过去虽然失去了某些东西,但现在的我却得到了更多。」她真诚地与她对望。 千言万语、诸多感动,都融化在两双柔情美眸中。 霁媛咬住下唇,好久好久,才怔然地回过神来,接着,脸庞缓缓地漾起得到饶恕后的欢悦笑容。 「没想到……」嫱皇后讶然一叹。「真是命运捉弄人哪!」她下了个结论。 「不说那么多了,你刚刚还没说清楚咱们九弟表现如何?快说喔,不然饶不了你!」嫱皇后还没忘记刚才被打断的逼供。 「喔,这是咱们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吗?」苏含羞娇瞠着抗议。 「就是。」嫱皇后傲慢地插腰点头。 「不用逼供了啦,我看九哥那人肯定需索无度,夜夜缠绵!」霁媛扮演好妹妹的角色,不给兄长留点面子。 从苏含羞一路红到耳根的窘态,便是答案了。 第八章 走出坤宁宫,苏含羞凭着记忆走到了御花园。 暮色降临,御花园内的飞檐楼阁、奇花异草,笼罩在森森低垂的暮霭中,显得影影绰绰,似隐忽现。 入夜后的园林有些许陰森,高高的大树伸展着奇异弯曲的枝干,看上去格外恐怖,她在园内转了半天,分不清该从那一条路出宫,听霁媛告诉她,豫王府的马车通常会候在贞顺门前,等着接霁华回府,她便着急地寻找走出贞顺门的路,想随霁华一道回去。 偏偏她越急越分辨不出路径,只好在石椅上坐下,期盼能遇上个宫女太监,好带她出宫。 忽然间,她听见远处有人声,急忙循声追去,远远看见两名身着官服的高大男子,连忙出声叫喊。 「两位官爷,请问贞顺门该怎么走?我是豫王福晋,烦劳官爷领我出宫。」 「豫王福晋?」其中一个男子回头,愕然低询。 「是,请问官爷……」他认识她吗?背着薄淡的月光,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感觉这个男子似乎认识她。 「贞顺门就在前面不远,豫王福晋可随我们同行。」男人微微欠身,与另一名男子继续往前走,和她保持五步的距离。 在宫里,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规炬,男人与女人更不能轻易交谈。 「雅布齐,你没有带过兵,不知道带兵的难处,多用一点钱照顾士兵,士兵即使卖命也都会心甘情愿……」男人低低地说,和另一个男子继续未完的话题。 苏含羞默默尾随在他们之后,那男子低沉稳重的嗓音令她心安不少。 到了贞顺门前,那男子自然地停下脚步。 「额驸,属下先行告退了。」另一个男子躬了躬身,转身走出贞顺门。 苏含羞隐约听见「额驸」两个字,心中无来由的一阵紧张,这男人——不会是艾刹吧? 那男人侧身回头,在淡淡的月光下,她看清了他刚毅俊伟的轮廓,顿时间傻了眼,不敢相信真会遇见他! 「苏姑娘。」他犀利如鹰的眼瞳,透出柔暖的光炬,彷佛见到许久未见的老朋友那般亲切。 「艾将军。」苏含羞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真奇怪,从前只要一看见他,她的头就会立刻重得抬不起来,更遑论对他微笑了。 自从那天家宴后,她就一直很担心再见到他会紧张到舌头打结,重现那天的窘态,可是,此时此地突然见到他,竟有恍若隔世之感,她居然能那么自然地和他微笑打招呼,真的就像见到多年不见的老友一样,所有的担心都成了多馀,令她感到不可思议。 「那天……」两人同时开口,同时怔了怔,又同时笑了起来。 「你先说吧。」艾刹耸了耸肩。 「我想说,那天家宴上出了丑,没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吧?」她很爽快地问。 「没有。而我想说的是,五年前伤害了你,我内心一直觉得对你很抱歉。」他淡淡一笑,也干脆地说道。 「听完你这句话,我突然觉得很轻松,怎么说呢,好象这五年来所有的曲折都告一个段落了,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苏含羞张开双臂深深吸口气,然后轻笑了出来。「对了,那天在家宴上因为突然间见到你,心里没什么准备,所以吓了一大跳才会出丑,其实只是因为太紧张而已,并不是心里对你存有什么疙瘩,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听你这么说,我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他吁了一声,是真的松了口气。 「看到你和霁媛这么幸福美满,我真的很为你们高兴。」她诚恳地望着他。 「谢谢。」他停顿了一下,微微一笑说:「我很讶异你会嫁给豫亲王。」 「其实,我自己到现在也还不敢相信。」她羞涩地笑了笑。 「当我知道豫亲王向你求亲下聘时,真的感到很意外。」 「嗯,他会想娶我这个老姑娘,确实会让人意外。」她自嘲地耸耸肩,突然意识到艾刹可能会误解什么,急忙解释着。「玩笑话而已,没别的意思。」 「耽误你这么多年,是我的错。」他深深自责地望着她。 「千万不要这么想。」她睁大眼睛,郑重地说。「我——用五年的时间,找到了属于我的男人,现在一点也不会怨恨什么了。 「人的一生好象什么都是注定好的,我注定不会嫁给你,注定要用五年的时问来等待霁华的出现,现在的我,其实很感谢你和霁媛把霁华带到我身边来,让我有机会拥有一份深刻而完整的感情。」 艾刹震动地聆听她羞赧的表白。 「我从来都没有跟霁华说过这些话,想不到竟能这么自然地对你说出口。」她微带娇羞地玩弄着袖摆。 「你如此信任我,让我感到很荣幸。」他轻轻地说。 「真的?」她眼睛忽地一亮,盈盈笑问:「艾刹,我没有哥哥,好不好认你当哥哥呢?」 「行啊,正好我也没有妹妹,过两日我就请阿玛和额娘正式过府,摆席宴客,请来王室宗亲当见证,如何?」他很认真地筹划起来。 苏含羞听他这么说,知道他并非随口应承,敷衍了事,心中便感动不已。 「好,我等你,拉拉手,绝不反悔喔!」她朝他伸出手,粲然一笑。 艾刹也伸出手,和她握了握。 两人相视微笑。 「对了,你早就知道我要嫁给豫亲王的事?」她问了困惑她很久的问题。 「嗯。」艾刹点点头。「豫亲王向皇上奏明这件事时,皇上便立刻召我商议此事。」 「皇上也知道?」她低呼。 「是啊。」 「那……为什么皇后和霁媛会不知道呢?」这是怎么回事? 「不瞒你说,是我们刻意隐瞒的。」他坦白。 「为什么?」她不懂。 「我们是怕霁媛知道你的存在以后会尴尬,而皇后如果知道了,霁媛就必定会知道,所以索性都瞒住不说。」 「你们……不怕她们知情以后会生气吗?」她不安地问。 「暂时没想那么多,反正大事底定后她们自然就会知道了。」他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严重性。 她点点头,反正她们都已经知道了。 「天色暗了,要不要我送你回豫王府?」 「先不要,等我回去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霁华以后再说,他如果突然看见你出现,不知道会怎么样?」她见过他震怒的样子,还是先说清楚比较妥当,免得误会扯不清就麻烦了。 「对了,反正贞顺门外会有豫王府的马车,霁华知道我今天会进宫,所以说不定会在那儿等我。」 「那好吧,我们分开出宫,你先走。」 「好,别忘了你的约定喔!」她笑着挥挥手,轻盈地飞奔出贞顺门。 陌生的地方和昏暗的灯光,让她吃力地辨识着马车可能停靠的地方,突然一个闪神,她一头撞上坚硬的物体,震得她眼前金星乱迸。 奇怪,撞上柱子应该会很痛,不是柱子吗? 「就算再开心,也要看路。」突然传来的冷漠笑语,令她呆了一呆。 呃,是霁华! ☆☆☆ 「你知道吗?霁媛和皇后都不知道嫁给你的人是我,今天她们突然从我的名字程发现我就是被她们设计过的苏含羞,两个人都呆掉了喔!」 在驶回豫王府的马车里,苏含羞情绪高昂地向霁华叙述坤宁宫里发生的事,丝毫没有注意到霁华妒火中烧的眸光。 霁华始终沉默不语,知道她被皇后宣召进宫,夕阳西下时,他就一直在贞顺门外等她出来,一直等到夜幕低垂,仍不见她的身影,他才焦虑地想进去找她,岂知,她竟和艾刹躲在贞顺门内有说有笑。 她竟然背着他和艾刹见面,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对了,你知道吗?皇后娘娘今天为了我准备了六色江南茶点,江南茶点喔,特地为了我去买的喔!」她兴奋地再三强调,满脸陶醉的表情。「皇后娘娘真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她今天还帮小阿哥、小公主做捏面人耶,我一开始看到她在柔面团,还以为她要做饺子皮呢。」 霁华冷漠地不理不睬。 「噢,还有,皇后娘娘又有身孕了,真该普天同庆一下对不对?可是霁媛却说她生不出孩子来,真是让人想不到啊!」 她叽叽喳喳不停地又说又笑,独角戏唱了半天,才愕然注意到霁华的不对劲,往常他都会陪她说笑,偶尔夹杂几句无伤大雅的调侃,怎么今天闷声不响,很是奇怪? 「霁华,你怎么了?」她伸出纤指轻触他的脸。 「别碰我!」他森然瞥过视线不看她,死死地盯着窗外。 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听到的真是那三个字? 「你平常不是都求我碰你的吗?我没有听错吧?」她把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手指轻刮他的脸颊,半开玩笑地闹他。 「我说别碰我!」想到这双手刚刚才和艾刹交握过,他就不禁怒发如狂。 霁华突然的怒喝吓了她一跳。 「你在生气?」她把手和下巴一并收回来,错愕地盯着他。 霁华调回视线,狠狠怒视着她,眼中翻涌着两道怒潮,企图将她淹没。 没错,他在生气,而且绝非单纯的生气那么简单,他就像一头受了伤的猛兽,怒气狂暴得像要将她撕成碎片。 「你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他几回发怒都是因艾刹而起,难道今天也是为了他? 她猛然醒悟,莫非方才在贞顺门内和艾刹的对谈被他听见了? 「你刚刚看见艾刹了?」糟糕,不是误会了吧。 「不小心撞见你们调情,真是抱歉。」他咬紧牙关的表情看不出有什么歉意。 果然误会了!她蹙眉长叹。 「什么调情,我们哪有调情,你不知道少乱讲,你只是看见我在跟艾刹说话而已,又没听见我们说了什么?」 「谁说没听见——」他震怒地猛击一下车板,虽然他确实没有听得多清楚,只是隐约听见什么隐瞒、绝不反悔、别忘了约定这些片断的话,光这几句话就足够他发挥想象力去诠释了。 尤其是被妒火烧光理智的时候,用那失控的幻想力所诠释出来的情节,更是精彩万分。 要命,为什么她觉得他发怒起来的样子实在帅到不行,那种骇人的气魄害她忍不住痴痴凝望起来。 「啊,你说你听见了什么?」她愕然收束心神,情不自禁羞红了脸。 他说他听见了,不知道是不是也听见她的告白了?唔……可是从他杀气四射的表情看起来,实在不太像刚刚听过深情告白的反应,那他到底听见了什么? 「我听见——」他微眯冷寒的双瞳,低哑地说。「你们准备联手欺瞒我,互相订下日后偷偷相会的约定,临别前,还依依不舍地握住对方的手,再三叮咛绝不能反悔,我说的对吗?」 什么?! 苏含羞简直是目瞪口呆,惊讶得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这不会是你今天在宫里看过的戏吧?」其实是太离谱了,她几乎要怀疑霁华根本就在开她的玩笑。 「没错,你和艾刹演了这出戏给我看,真个是缠绵徘恻、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啊!」他俯下头来狠狠怒视着她。 「简直莫名其妙,我们什么时候说过那些话了?你别看见我们拉个手就乱编故事,冷静下来听我说!」她气得想摇醒他的脑袋。 「口口声声我们、我们,还真是亲热啊!」他猛力箍住她的下颚,眸光凶狠骇人。「你跟他是我们,那你跟我是什么!」 「拜托你不要乱吃醋好不好?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的下巴快被他捏碎,痛得她不住怞气。 「那是怎样——刚才见你动不动就娇羞万分,甜甜轻笑,分明就是见到心上人的反应,你说见到艾刹会有多、紧、张,我总算见识到了!」回想她方才在艾刹面前娇羞无限的模样,他就气得想宰人! 「你胡说、你胡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什么娇羞、什么甜笑,那都是因为你呀!」她受不了被他冤枉的感觉,气愤地捶打他的胸膛。 「对,因为我,我不该横在你们中间,如果你真的那么喜欢艾刹,我会成全你们!」他的声音压抑着愤怒和伤痛。 「成全你的头啦!」她快气疯了,真想把这爱吃醋的男人捶死算了。「这么轻易成全我跟别人,你就舍得我离开你!」 他抓住她打鼓似的粉拳。 「总比以后不小心被我捉奸在床来得好吧。」残忍的话失控地脱口。 苏含羞浑身冻住,惊愕地看着他,不敢相信他会对她说出这种残酷的话。 「你根本不相信我,不信任我。」她寂然凝视着他。 「艾刹仍然在你心里,我要如何相信你?」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在说什么了。 苏含羞心灰意冷,愤怒到了一个极限,眼中虽然气出泪水,但却忍不住莫名地笑起来。 「豫亲王,你今天对我说的话,不出三日一定会后悔。」 霁华震动了一下,这句清冷淡漠的话终于使他平静下来了。 他逐渐恢复理智,因激怒而紊乱的气息也慢慢平稳,他终于能冷静地思考、分析她对他所说过的话。 他已经彻底清醒,后悔自己刚才太过冲动,说了严重刺伤她的话。 「含羞,对不起。」他的双手很轻柔、很小心地抚向她的脸。 「别碰我!」她冷冷地别过脸不看他。 哼,你九爷冷静了,本福晋才正要发火。 霁华呆了呆。糟糕,她已经开始回敬他了。 「含羞,你能不能告诉我,刚刚在贞顺门内和艾刹谈了些什么?我刚刚是否误会了什么?」他摆出温驯的笑脸洗耳恭听,像极了乖巧的小猫。 「我想说的时候你不听,现在我不想说了。」她寒煞以对。 「别这样嘛,我在外头苦等你几个时辰,可是你却在里头跟艾刹聊得那么……开心。」他选了个安全的措辞。「所以才忍不住发火的,原谅我刚才一时太冲动,说了不该说的话,现在我们好好谈一谈,把误会解开怎么样?」 「跟一个把妻子和妹婿当成奸夫滢妇的人,没什么可多说的。」她铁面无私地拒绝。 「我刚刚话说太快,别抓我的语病好不好?」他着急地把她搂进怀里。 「别碰我!」她在他怀里拚死挣扎。 「好,你也说了两次『别碰我』,咱们算扯平了!」他用上死缠烂打的招数,硬是搂着她不肯松手。 「谁要跟你扯平!」她用尽全力挣扎。「我要你为刚刚说的那些话付出代价!」等本福晋气消了再说。 霁华一听她的宣言,苦恼地埋在她馨香的发间声吟…… 「我的含羞,不要折磨我……」他痛苦万分地压制住她无意间的摩擦,只差一点就要出声哀求了。 苏含羞的脑中一接收到「折磨」两个字,蓦然想起她刚才未完的报复,居然差点就被他收伏了。 「走开、走开!不准再碰我!本福晋气还没消呢!」她瞬间猛烈反击,粉拳玉腿统统用上。 「王爷、福晋,到府了!」小四俐落地跃下驾驶座,简洁有力地拉开车门恭迎他的主子。 「啊——」一声骇然惊叫,纤纤玉爪直朝上边攻去。 霁华闪躲不及,脸上再度挂彩! 小四暗叫一声苦,他并不是故意要看见主子糗大的这一幕啊! 苏含羞疯狂挣扎着,鞋子踢飞出去,发髻也散乱得不成样子,好不容易从霁华身下爬出来,千辛万苦地下了马车,她清清喉咙,像拍灰尘似的整理凌乱的衣衫,凛然不可侵犯地抬高脸,状若无事地慢慢走进王府大门——脚上还没鞋。 小四双脚彷佛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双眼惊惧地瞟了马车内一眼。 他那集尊贵荣宠于一身的主子,衣衫不整地靠在马车壁板上,胸膛因急遽喘息而起伏不定,俊美如观音的脸上两道血痕,看起来—— 杀气腾腾! 「主子,您、您怎么样?」小四抖得像筛糠。 「你说呢?」他由齿缝中迸出这句话。 果然是杀气腾腾! 尾声 「豫亲王,你今天对我说的话,不出三日一定会后悔。」 霁华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后悔了,而且不用等三日,连三个时辰都不到,他就「万分」后悔了。 先是在马车上撇下饱受欲望折磨的他,接着又趁他冲冷水澡疗伤止痛时悄悄溜出王府离家出走,她居然能避开王府里几十双眼睛溜出去,也实在无法不令他拍手赞叹不已。 就在他几乎怒翻整座王府时,公主府来了个小女婢,告诉他豫王福晋人在公主府的消息,他便又片刻未停地火速赶往公主府。 想不到,一到公主府没见到妻子的面,居然还听说霁媛也跟着不见的消息。 「九爷,我真是被你害惨了!」艾刹坐在空无一人的房问里,一见到他,就送上这句话。 「什么意思?」谁害惨谁呀,要不是他私下偷偷跟苏含羞咬耳朵,他也不会落到现在这种惨况。 「本来可以好端端的没事,偏偏你大吃飞醋,把含羞气得跑来这里向霁媛告状,然后连带扯出我和皇上隐瞒含羞身分的这件事,结果被霁媛大骂我心里有鬼,然后两个人就气冲冲地手牵手进皇宫去找皇后娘娘了,我看哪,这回恐怕连皇上也有事了。」艾刹托着下巴无奈地笑叹。 「你敢说我大吃飞醋,那么之前在贞顺门内,你和含羞两个人到底在干什么!」霁华焦躁地质疑他。 「没干什么,她在御花园迷路,我们不期而遇,就先寒暄个几句,然后我为了五年前的事向她赔罪,接着就听她表白对你的感情,后来感觉聊得挺愉快,她没有哥哥,我没有妹妹,就决定结拜兄妹喽。」艾刹摊了摊手。「九爷你呀,不分青红皂白就误会含羞,难怪地气得直说不原谅你,你完蛋了。」 霁华抚着额头怔呆了好半晌,他真的完蛋了,不知道含羞的气何时才消,更不知道她会让他后悔到什么程度? 「她向你表白对我的感情?」他微眯双眼,看着艾刹。「她为什么不直接对我说呢?」 「谈话有时候是循序渐进的,谈到了什么,才可能有感而抒发出来。」艾刹耸肩淡笑。「当时是我先向她赔罪,说我耽误了她这么多年,她便回答我,她现在不会再怨恨什么了,因为五年的时间,让她等到了属于她的男人。」 霁华的心紧紧一缩,刻意淡然的面容底下,掀起了一阵疾风暴雨。 含羞向他解释过,她的娇羞,她的甜笑,都是为了他——他竟然还不相信。 「这下糟了!」他懊恼地低喊。 「走吧,趁宫门尚未下钥,一起进宫赔罪吧。」 ☆☆☆ 此时的坤宁宫灯火通明,里面传出连成一气的埋怨怒骂声。 「真不敢相信九弟发起脾气来居然会如此口不择言?」嫱皇后斜倚在炕上,一边哄贝雅睡觉,一边很讶异地说。 「九哥从小就很能忍耐的呀,他总是很聪明地化解不必要的纷争,从来都没见过有人能激怒他。」霁媛还是不敢相信她涵养一流的九哥,会说出「捉奸在床」这种话来。 「我听皇上说过,九弟要不是因为有颗朱砂痣,说不定也会莫名夭折呢!」嫱皇后无意间说起宫廷内黑暗的一面。 「夭折?」苏含羞微微-惊。 「这在嫔妃众多的后宫是司空见惯的。」霁媛淡淡地说。「我的几个哥哥年幼夭折,都是莫名其妙染上天花而死,据说都是宫里有人暗中将曾经给染过天花孩童所穿过的百衲衣,带进宫来过给小阿哥,九哥因为胎里带来的朱砂痣而逃过一劫,否则以九哥的才干,说不定也会变成大阿哥谋害的对象。」 霁媛轻描淡写地叙述这些黑暗的内幕,苏含羞听得心惊胆战,虽然霁华因朱砂痣而逃过死劫,但却又因朱砂痣而遭兄弟耻笑嘲弄,一股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今生今世,她会用全部的柔情,来对待曾经历过无数创痛的夫君。 「我从没看过九哥发脾气,真不知道他发起脾气来是什么模样?」霁媛好奇地微偏着头。 「像牛一样,气得好想拿鞭子怞他。」苏含羞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可见九哥真的很在乎你耶,九嫂,他在每个人面前都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唯独你能看到他理智尽失的模样,其实,你应该心里很开心的,对不对?」霁媛伸出食指暧昧地推了推她的肩。 「开心是很开心啦,不过他醋劲太大,莫名其妙就乱发脾气,要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她顽皮地噘了噘嘴。 天知道她给霁华的「教训」才刚开头,就整掉他快半条命了。 「哇,好羡慕喔,我都不太可能有这个机会可以『教训教训』艾刹。」霁媛惋惜地叹口气。 「艾刹好好的,你干么没事想教训人家?」嫱皇后大惑不解。 「这是一种感觉、一种气氛呀,如果能让一个大男人蹲在你的腿边可怜兮兮地求饶,一定有趣极了。」霁媛拍手大笑。 「你不是最讨厌女尊男卑,不准艾刹把你当成高高在上的公主吗?怎么现在变了性了?」嫱皇后笑骂着。 「那是君臣的感觉,和夫妻之间的感觉不一样。」霁媛说。 「是吗?」嫱皇后依然不解。 「对呀,今天终于有个机会可以小小教训一下艾刹了,看他紧张的样子,突然觉得生活好刺激唷!」霁媛露出恶作剧的得意表情。 「艾刹就快变成我的哥哥了,这么做好象有点对不起他。」苏含羞开始偏、心起来。 「那他和皇兄联合起来瞒我们,我们也该表达一下不满呀,是不是?皇嫂!」 霁媛转头问嫱皇后,嫱皇后一脸困惑的表情,其实她根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以不满的。 「陪我们一起玩玩嘛,皇嫂,你难道不想看看皇兄像只温驯小猫,窝在你怀里撒娇乞怜是什么模样吗?」霁媛拚命怂恿。 唔,这个提议很吸引人,她的确还满想看看皇上像只乖猫时是什么样子? 「我看还是不要好了,万一把皇上惹火,他可是会变成一只大老虎的。」嫱皇后选择放弃,毕竟身分是皇上和皇后,至尊无上的皇帝面子她还是得替他维护一下。 「哎唷,嫂子真是扫兴。」霁媛挫败地哀叹。 「说真的,今天我看到霁华向我撒娇赔罪的样子,还真可爱得像猫呢!」苏含羞回想起在马车上,霁华那求之不可得的痛苦样子,可爱得好想咬他一口。 「真的吗?」嫱皇后明眸一阵发亮,被苏含羞诱惑得蠢蠢欲动。 「那——」霁媛兴奋又开心地低语。「要不要来玩呢?」 「好哇,怎么玩?」嫱皇后和苏含羞情不自禁地附和。 「首先,九嫂那招挺管用的。」 「哪一招?」嫱皇后睁大眼睛看苏含羞。 「就是……别让他们上床。」苏含羞噗哧一笑。 「哇——」 坤宁宫内传出一阵笑闹惊呼声。 坤宁宫外呆站着玄武帝、艾刹和霁华,三个人面面相觑,不敢置信他们的妻子正联手起来整他们。 「当乖猫就当乖猫呗!」 三个男人慨然长叹,抱着当乖猫的决定,推门进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