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下)》 第 1 页 第8章(1) 刚调任的鬼卫一脸茫然。 他们鬼界……啥时起盖了这么一座金碧辉煌的皇宫来著了? 眼前这座紧临鬼后居所忘魂殿的新皇宫,占地幅员广阔,外观雄宏气派,殿内雕梁画栋甚是堂皇富丽,他瞠目结舌地一路走进宫殿里头,没走几步路,接著又被眼前大殿上的景况给吓了一跳。 身在鬼界,本该不是一身血衣就是一身墨衣的众鬼差,些刻男的皆扮成人间皇宫中太监的模样,女清一色都打扮宫女,一个个齐跪在玉阶之下,哭丧著一张脸恳求著高坐在凤座上的女鬼。 到底是怎么回事? 懒懒斜倚在凤座之上的纪非,慢条斯理地扫了底下的鬼差们一眼。 “本宫要投胎。” 殿上顿时哭声四起,吵吵嚷嚷有高有低,“皇后娘娘、姑奶奶、我的祖宗,求您就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 站在殿门边的鬼卫看得是一头雾水,他往旁一瞥,在眼角余光中扫到了守川人那张熟悉的脸庞,发现守川人正自殿柱后探出头来,偷偷摸摸地对他招手示意。 “你刚到任?”守川人光看他茫然的模样,也知道殿上的情况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冲击。 溜过来与守川人一块儿躲在柱后鬼卫,迟疑地点点头。 “嗯,奉鬼后之命刚自寒冰地狱调过来,听说你们这边人手短缺……”怪,殿上那些鬼差好歹也有五六十个吧,人手还嫌不够? 她一手指向大殿,“看了后有什么感想?” “人间的皇后……都这么难搞?”来到鬼界后不安分的鬼他见多了,可他还真没见过这种胆敢在鬼界擅自称后,行事作派还如此嚣张招摇的女鬼。 “也并非全是这样。”守川人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愈想愈是感慨,“上回的那一个,成日就只会呆呆在记川里捞回忆,说来也挺安分的,哪像这尊……” 鬼卫再三瞧了瞧纪非那张皇后脸,很确定在几年前就见过她,只是他不明白的是…… “她都已待在这儿几年了,怎么还不去投胎?”没记错的话,有七年了吧?本身无大罪大恶的她,怎在鬼界一耽搁就那么久? “怎么投?”守川人白了他一眼,“上面不让投啊。” 鬼卫吓了一跳,“她得罪过鬼后?” “她倒是没有,但她男人有。”一想到那个让鬼后恨得牙痒痒的皇甫迟,守川人便觉得他们这些鬼辈的苦恐还要继续下去。 “她男人?”人间的皇帝这么厉害? 守川人幽幽一叹,“就那个挖了咱们鬼子心的人间国师皇甫迟。”这些年来,为了那位整得鬼界鸡飞狗跳的皇后娘娘,待在人间的皇甫迟因为记恨可杀了不少鬼界众生,那狠劲……简直就像故意要和鬼后作对似的。 什么,皇甫迟? “我看也这下永远也甭想投胎了……”大抵也听说过杀鬼子事件的鬼卫直摇著头。 一殿的哭号声中,一道清澈的女音成功地压制住壮盛的哭音。 “本宫有些渴了,来人,去把孟婆叫来,本宫要喝汤。” “娘娘,求您就别再为难咱们了……”奉命得日夜伺候她的鬼差哭丧著脸,甚是希望她能够早日打消喝孟婆汤或是投胎的妄想。 “还不快去?”她明眸一转,朝鬼差笑得甚是妩媚,“怎么,耳朵又不好使了?” “不……不敢……” 纪非优雅地起身,顺著玉阶缓缓踱下,“你在这鬼界待得挺舒服的是不?能够爬到今日这位子,想必是花了数百年的心血吧?” “你、你想做什么?”鬼差气息一窒,心中猛然敲响起阵阵警钟。 纪非嫣然一笑,“既然本宫过得不痛快,你们又怎么可快活呢?” 鬼差听了当下转身就跑,但下一刻,一柄疾射而来的大刀已自天而降,竖插在他的面前堵住他的去路,他颤巍巍地向四周,却不见任何同僚施予援手,反倒皆恐惧地对他退避三舍。 “认分去投胎吧。”纪非声音缓缓自他的身后响起。 “不要啊--”他侧过脸,害怕地发现熟悉的金光已朝他罩来,“我不要投胎!” “由得你选?”纪非扬起一指,指尖金光大盛,璀璨耀眼的光芒转瞬间即将他吞没。 刺目的光芒淡淡地在殿中消散,当其他的鬼差终于能睁眼时,不出他们所料,不只先前那位鬼差已不复在,就连稍微靠得近些的一些鬼差也一并遭受波及。 纪非数了数殿上的鬼差数,“来人,转告鬼后,本宫身边服待的人手又短缺了,叫她再派百名鬼差来。” “是……” 躲在柱后的鬼卫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 “……你们不阻止她?”怪不得这尊皇后死后还能这么张狂。 “怎么阻止?”守川人懒懒抬了抬眼皮,“打也打不过她、骂又骂不过她,你也瞧见了,她还随时地就能让鬼投胎。” “怎可能打不过她?” “甭说打了,咱们连动她一根寒毛都不成。” “为何?” 守川人苦恼地摇叹,“你也见著,她那一身福泽,谁碰她谁就要受罪,谁碰她谁就会被福泽洗清罪孽强迫投胎。” “当真?”这岂不是比那什么佛界圣徒还更强一些? “哪还有假?”守川人两手一摊,“谁让她生前致力救国救民救天下。” 鬼卫说什么也不信,“可普通的凡人无论再如何大慈大善,按理来说,也不可能有那么深的福泽啊。” “她身上的福泽,并不全然是她的,严格来说,她的只占了那么一点点。” “那大半是谁的?”他愈听愈陷入十里雾中。 “皇甫迟的!”守川人恨得直磨牙,“那家伙一知道这位皇后娘娘来到了鬼界后,深怕她会受到一丁点委屈,便二话不说把身上积攒的福泽全都捎给了她!” 鬼卫额上开始泛起阵阵冷汗,“倘若我若没记错的话,皇甫迟……好像救人间救了不只千年……吧?” “正是。”守川人一想到这事,就恨不得想去人间狠狠咬上皇甫迟两口,“就因他数千年来便一心救世且不求回报,连天地都不得不为他动容,赐给他的福泽深厚到不只足以让皇后娘娘庇荫来世,就连往后百世,她都只要躺著享清福就成了。” “……能让皇甫迟收回去吗?”有必要这么大方吗?他这是折腾谁呢? “你说呢?” 鬼卫激动地跳了起来,“这种烫手山芋鬼后还敢拦著她不让投胎?” “有什么法子?你也知鬼后最是记仇了,皇甫迟这七年多来残杀鬼界众生不说,他所干下的杀子之仇,鬼后更是永远也不可能忘得了,只要皇甫迟一日不低头道歉,鬼后说什么也不可能让纪皇后投胎转世。”鬼后虽是没法奈皇甫如何,但她却能够拘著皇后娘娘啊,按鬼后的意思,就是要皇甫迟与他的心上人永远生离,再不能聚首。 只是,鬼后的这么点小心眼,可苦了他们这些只想在鬼界安生过日的大批鬼差啊。 守川人至今仍忘不了,七年前这位初初来到鬼界的纪皇后,当时她面上的表情。 兴奋期待。 对,就是兴奋期待,这位刚死的纪皇后,全然不为自己身死而哀伤不说,成天快乐得像只小鸟般,她不时就跑去奈何桥那边探问,迫不及待等著想渡桥登上九转轮台投胎,全然没有半点环境适应不良的问题。 可当鬼后亲口告知她,她永世也甭想离开鬼界半步后,一切就都变了。 第 2 页 欢快的笑靥自纪非面上失去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他望之都忍不住要颤抖的寒意。 数日后,生前早已习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娘娘,坐在她自鬼后忘魂殿那边抢来的凤座之上,扬著涂满红色蔻丹的纤纤玉指,吐气如兰地对他道。 “锦衣玉食的日子本宫也过腻了,正好拿你们鬼界来体验一下另一种不同的人生。”她漾出阴森的冷笑,“鬼后困本宫一日,本宫就尽其所能折磨你们一日,她若想困本宫十年百年那亦无妨,反正皇甫迟又不会老,本宫有的是时间同你们慢慢耗。”胆敢扣住她不让她投胎? 还没来得及接受她这转变的守川人有些怔愣,心底默默抱怨著横插一手的鬼后之余,也不免怀念起这位纪皇后刚来报到时的温婉可人。 纪非不疾不徐地道:“人,本宫生前斗过了,拔掉两个王爷、一个国家外加满朝文武百官;但鬼,这还是头一回。” 莫名强烈的不安感霎时窜上所有被派来看守她的鬼差的心头,在她凌厉冷冽的目光下,众鬼几乎不敢抬首与她对望。 “这样吧,不如咱们……一块儿试试?”纪非莲步轻移,走到一名鬼差面前,以指轻勾起他的下颔,并在下刻一直接送他投胎上路。 片刻过后,总算明白发生何事的众鬼差愕张著眼,心怀恐惧的他们,不可自抑地,个个身子抖颤得如筛糠般。 她微笑地望向众鬼差,“千万要好好挺下去,可别让本宫太失望。” 然后,一如娘娘她老人家所言,她真开始虐待他们了。 例如,娘娘她看厌了所有鬼差清一色惨白无表情的鬼面,干脆规定他们这个月一律都得在脸上挂著货真价实的笑脸,好不容易待他们熬过了笑得脸僵的这一个月,下个月,她又有意见了,说是笑脸看厌了,每个都得哭给她看,个个必须哭得泪流满面却不许哭出声,先连哭个一个月来给她瞅瞅。 什么,哭不出来也不想笑? 那行,你辛辛苦苦修行了数百年的修为也不必留著了,强制投胎去吧,皇后娘娘很乐意亲自送你一程,让你回到人间重新休验新的人生…… 沉湎在回忆里的守川人,心酸地抹去眼角的泪水,才想拉著鬼卫好好大吐苦水一番,就听到殿上皇后娘娘又开金口了。 “来人,摆驾,本宫要去记川打水漂儿。” 守川人原本就够白的脸登时变得更加惨白,浑身哆嗦的她两手抱著脑袋转身就跑。 鬼卫不明所以地一把拖回她,“喂喂,你跑什么?记川不是你负责照看的吗?” “不跑不行啊!” “不过是打打水漂儿,这有什么可躲的?”鬼卫把她拖回柱后,看著殿上大批人马正准备出宫移驾记川。 “有什么可躲的?”守川人急得想跳脚,“你知道她是用什么打的吗?她用的是鬼差的人头!她还专打水中怨女的回忆,搜集起来后便送过去忘魂殿,专让那些怨女去扰鬼后的耳根子清净!” 守川人永远也忘不了头一回这位纪皇后站在记川边的情景。 那一日,天色依旧是阴风狂啸、黑云低垂,来到记川边打算打漂儿玩玩打发时间的纪娘娘,她仪态万千地站在川边瞧了川中载浮载沉的回忆好一会儿,接著她转过头,不怀好意地盯著川边一大票守著她的鬼差,然后挽起衣袖,二话不说地抽起其中一名鬼差身上的佩刀,刀起刀落,在那颗被砍飞的人头滚落到她脚时,她拎起人头在手上掂了掂,笑靥如花地说了一句…… “这重量刚好称手。” 接下来,她就开始拿人头打水漂儿了。 ……这不是女人吗?这真的是女人吗? 长在皇宫大院里的女人,哪个不娇弱、哪个不如花儿般含羞带怯?且她还是个好吃好喝供在宫中二十来年的尊贵皇后! 梨花带泪?她笑得可舒心畅快了。 楚楚可怜、弱不禁风?她砍人娴熟利落得就像喝白水一样自然。 端庄持重、温良恭俭?她一日不找他们麻烦,她就觉得这日子没滋味! 那一日,她还叫身后那票等著被砍头的鬼差自觉点,自个儿把人头摘下来送到她面前,别劳烦她动手,搞得在场个个摘了人头的鬼差苦不堪言,前一刻好不容易才从水里捞回自已的头,下刻又忙著把头送至还未尽兴的娘娘面前,再苦哈哈的等著下水继续捞脑袋。 他们不是鬼差吗?来到这儿的冤魂哪个不被鬼差虐、哪个不是受不了折磨哭得死去活来日月无光的? 可这位皇后娘娘偏不,她过得十分惬意不说,她还如鱼得水、逍遥无比,而他们呢,打从这位皇后娘娘驾到之后,他们身上的衣裳就没一日干过! “……还有这招?”听完她抱怨的鬼卫嘴角频频抽搐。 “不只呢。”守川人娓娓道出其他同僚的遭遇,“牛头马面知道吧?前阵子皇后娘娘提著大刀大刺刺的闯进忘魂殿,当著鬼后的面割了牛头顶上的一双牛角不说,还把马面给生生揍成了张大圆脸。” “鬼后不拦?” 守川人哀怨得很想挠墙,“拦不住啊,她那一身的福泽就连鬼后也不敢碰,深怕会因此而坏了数千年来好不容易累积而成的修为……” “难道……难道咱们就这么任她把鬼界搞一团乌烟瘴气?”鬼卫有些颤抖了。 “不然呢?” 她早看破了,这尊皇后娘娘就是根鬼界的鸡肋!想送走这个大麻烦让她去投胎嘛,鬼后偏偏又不愿成全了皇甫迟的心愿,让他们再度重逢;不让她投胎嘛,鬼界天天鬼哭狼嚎凄风惨雨的,没一日安生。 对于这根鸡肋,后悔万分的鬼后,是梗在喉中咽不下、又不肯轻易吐出来,于是就只能这般将她给晾著,哪怕这令他们有苦有屈,也只能全都咽下,当作视而不见。 就连高傲的鬼后都憋屈地咬著牙忍受了,他们这些最底下看的鬼后脸色的鬼差又能如何?依样画葫芦,忍著呗。 鬼卫绞尽脑汁,“咱们何不把她关到鬼最深处的地狱,或是把她囚禁到--” “都说过不能碰了……”以为这点鬼后和他们都没想过吗? “术法?” “对她没效。”金光罩顶和刀枪不入这两大招他们看过太多遍了。 “武力?”几百个鬼差齐上去,总压得住她吧? 守川人晾著白眼,“她活著的时候可是护国皇后,那一手大刀耍得可威风了,砍人头切瓜似的。” “可……总不能再这样任她与鬼后比邻而居,日夜作威作福……”鬼卫突然觉得,数千年来鬼后盘岩如山般的地位,正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动摇。 “谁让她就是说什么都不挪窝!”守川人暴躁地揪著发,“她成日就是等著折腾完隔壁的鬼后再回来折腾我们……” “那……不如咱们去劝劝鬼后让她去投胎?或者让鬼后别再对皇甫迟记恨?” “甭奢想了,鬼后不可能会低头的,那可是杀子之仇。”鬼后岂是那么好拿捏的?鬼后的性子就跟这个皇后一样倔,还压根就听不进劝! 鬼卫皱著眉,“这……” 一名去而复返的鬼差忽地跑回殿内,不客气地自柱后揪出想逃过一劫的守川人。 “守川人,娘娘要打水漂儿了,你还不快来跟前好生伺候著?” 守川人瞄了瞄这位一身宫女打扮的同僚,接著不情不愿地拖著步子往外走。 第 3 页 “你干嘛?”打算跟过去看热闹的鬼卫,盯著她含悲欲泪的模样。 她怨愤已,“娘娘她每回手边鬼差的脑袋用完了就会来借我的,还说我这颗脑袋长得好,丢起来最称手……” “你……保重。”鬼卫看她的目光登时寄予了无限同情。 谁说死后就一了百了的? 哪方神圣或是大罗神仙都好,快点把这尊皇后娘娘拎走吧,这日子,真过不下去了…… 等在记川旁的纪非微笑地看著姗姗来迟的守川人,两眼滑过她身后冲天不散的怨气。 “你又来晚了。”躲得过初一也避不过十五,这道理她怎还是不明白? “请娘娘恕罪……”守川人僵硬地给她行了个标准的宫礼。 纪非随手接过一旁递上的人头,姿势熟练地往川面上一丢,飞至川面上的人头接连在水面上点七次的水波,再沉至川底,没过一会儿工夫,又有一名苦哈哈的鬼差下水去捞自个儿人头了。 “不知……”别告诉她这是天性就行了。 “被宠被惯出来的。” “……”到底是哪个罪魁祸首造就的?那家伙有种就不要死,全鬼界的鬼差到时统统排队等著轮流伺候! 纪非拍拍她掌心中的脑袋,“宠我的那名修啰,愿为我做任何事,惯我的那名修啰,全心全意的纵著我,我的欢喜就是他的欢喜,我的快乐就是他的快乐,我的心,亦是他的心。” 这世上真有这种爱吗?守川人愈想就愈觉得这并不像是爱,反倒是像种牺牲自身所有私欲的奉献。 “知道他为何如此吗?” 守川人很干脆地拿著手中的人头左右摇了摇。 “因为爱。”她花了一辈子的光阴,总算才教会皇甫迟这个字。 她的那只傻鹰,这七年来,也不知过得如何…… 是不是时常呆站在天台上远眺著那座已不存在凤藻宫?是不是孤零零的守在钟灵宫,任凭满室的寂寞围绕著他也不肯离开?是否又不吃饭也不睡觉了?兰总管有没有按照她的交代照顾好他,不让他又不管不顾地虐待自个儿的身子? 在她死后,燕吹笛与轩辕岳有没有拉住皇甫迟,不让皇甫迟的那颗心往死里头走? “他还等著我回去与他团聚呢。”纪非的眼中浮上了一抹不舍,“一如以往,他还苦苦的忍著,傻傻的等著……” 守川人忍不住好奇,“既是如此,那您当年怎不就允了他让他为您还魂?您又何苦来鬼界走这一遭生生地与他分离?” 飒飒阴风吹指过川面,飘飞长发掩去了纪非的半边脸,几乎将她低喃吹散在风里。 “因为活不下去啊,活不下去。” 见过太多例子的守川人说得很实际,“可死了也不见得能解脱。” “总比活著受苦好。” “怎么说?” “不得所爱,虽生犹死。”纪非唇角微微一色,“故但求一死。” 与皇甫迟相识二十六年来,除了想爱不能爱,她还得到了什么? 愁城一座。 而他俩,一人在城里打转,一名修罗在城外徘徊,活得皆苦皆伤皆痛,可她,却又无力摆脱尘世所加之的束缚。 若是不死,哪来的新生? 只要能抛开这一世皇后身份,和她对纪氏一族的亏欠,哪怕是死,她都毅然而往,因二十六年来,她虽对得起纪氏、对得起全天下的百姓,可她却对不起那名已等她多年的修啰。 她再也不愿伤他的心了。 守川人诧异地看著她状似平静的面容,关于她与皇甫迟之间,全鬼界所知不多,也无鬼能明白她为何非要亲自死一回重新投胎不可,更让所有鬼差都摸不著头绪的是,那个老爱与鬼后作对的皇甫迟,怎那么轻易就放手让她来鬼界?不是听说皇甫迟爱她爱得不惜与三界为敌吗?那,他又怎么舍得让她为鬼界受苦? “可偏偏,却被你们给坏了事。”纪非缅怀的语气在下刻骤变。 守川人不住地打了个寒噤,满心的毛骨悚然挥之不去。 纪非笑吟吟的,“所以,这后果,自然是报应在你们身上了。” 他们苦、他们冤啊!明明作主不让她投胎的是鬼后,有道是冤有头,债有主,干啥全都算到他们这些无辜的鬼差头上来? “很委屈?” 守川人手中的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纪非神色一凛,“再委屈也给本宫咽下去。” 谁让他们是鬼后的共犯呢……守川人不禁两眼含泪。 “地狱有好几层是吧?”纪非接过她的人头,缓缓道出她接下来的计划,“本宫决定,明日起,一月逛一层,能送多少鬼差上路投胎就送多少,若是全都逛完了,那就从头再逛一遍。” 守川人颤颤地伸出一指,“你、你……” 她很大方,“反正本宫福泽深厚,也不想享什么百世福报,余下的,就赏给你们吧。” 守川人犹不及开口,纪非已对准川水中那缕怨女的回忆将手中的人头丢了过去,再转身拍了拍守川人犹站在她身旁的身躯。 “不必谢恩了。” 第8章(2) “师兄,我的背后有些冷。”走在前头的轩辕岳忽地顿住脚步,侧首朝后一瞪。 “著凉了?”跟屁虫似的燕吹笛,贪婪的目光还没自他的身上拔回来,当下即被抓了个现行。 “被你看的。” 燕吹笛揉揉鼻子,极力控制自己把两眼自轩辕岳的背后回来。 轩辕岳冷冷瞟了他一眼,再把头转回去专心在前方一眼望不尽的黄沙之上,可走著走著,没过半会儿工夫,他又开始觉得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又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活像缠人蜘蛛精似的,黏人黏得一刻也不放开。 轩辕岳忍抑地握紧了拳心,无数次在心中后悔不已,早知道,他打一开始就不该心软的答应让这个大师兄陪他一块儿来西域,哪怕他哭得再怎么可怜! 不甘寂寞的燕吹笛在后头悄悄扯著他的衣袖,语调甚是讨好。 “师弟,牵牵手……” “不牵!”都多大了,要脸不? “那抱一抱……”燕某人再把目光滑过某师弟看似纤细的腰际,一根青筋浮上轩辕岳的额际,对于他每日这般的骚扰早已是烦不胜烦。 “你当我是师父抱猴子吗?”要抱找师父去。 “那、那不然同我说说话也好……”燕某人低声下气的继续退而求其次。 脾气日渐不佳的轩辕岳开始撩袖子,“昨晚是谁长舌得吵我一整夜没睡?” “师弟师弟,咱们动口不动手,有话好好说……”燕吹笛皮肉再粗厚也禁不起自家师弟的长期虐打,很有经验地速速跳离他三大步远。 “再啰嗦就滚回你的天问台去!” 一路上强忍著手痒的轩辕岳,烦躁地领著一个甩不开的大跟班,在霞辉染红了天际时,终于抵达了边境上的一座小城镇。 也不知镇上在过什么节日,在这返家时分镇上很是热闹,大街上人来人往,大多是携家带眷的,一张张家庭温暖和乐的笑脸映至他们的眼度底,让正离家远走他乡的师兄弟俩,怔怔地站在大街上动也不动,突如其来被勾惹起的心潮,一时间各自在他们的胸臆中翻涌。 燕吹笛静看著一名汉子臂弯上所抱著的小孩。 在恍然间,他想起曾经有个师父,也曾像那名大汉这般抱著他穿过钟灵宫长长殿廊,天寒了便将他藏在怀里用衣袍盖得密密实实,下雨了便用衣袖挡在他的头顶上不沾半雨水,若是盛暑太热,师父凉凉的胸膛总是永远为他备著,就算是轩辕岳妒嫉地想要同他抢,也从没抢赢过他,仅仅只能捞到个大腿抱抱过干瘾…… 第 4 页 轩辕岳则是看著那一家子离去的背影,想到自当年师兄离开钟灵之后,师父一夕之间的改变,还有那座变了调的钟灵宫,再到千夜敌不过天命,即使服食了鬼子之心依旧死去…… 不知师父他……现下如何了? 还是孤单单的守在那座早已失了温暖的钟灵宫吗?还是……不想找他们师兄弟回去吗? 在师父心上,他们师兄弟无论再怎么做,也还是敌不过皇后一人吗? 登时全都没了逛街兴致的某对师兄弟,不发一语地离开了大街,随意找间客栈歇脚,还没入夜,两人便默契十足地各自关起客房房门安静休息。 当明月的银光洒满大漠时,收到式神来讯的轩辕岳点燃了烛火,没过多久,歇在邻房的燕吹笛也敲门进来。 “怎么回事?” “师父的情况不太好……”轩辕岳攒著两眉,有些难心置信地看著式神带来的讯息。 信上报告,皇帝于三个月前驾崩,年仅十三岁的十皇子,在身为舅舅的相国支持下,登基成为墨国新一任新皇。 可这位新皇,对身为国师的皇甫迟甚是愤恨,原因在于当年遭皇甫迟所杀的雪妃即为他的生母,为了替母妃复仇,新皇不只是想要串连百官将皇甫迟赶出庙堂,他甚至还找来了个不知底细的修道高人来与皇甫迟一决高下,意欲夺下钟灵宫取而代之。 姑且不看这杀母之仇,新皇以为他凭什么能将劳苦功高的皇甫迟给逐出庙堂与钟灵宫? 若无皇甫迟,早在皇后过世后,墨国早就被想收复失土的西戎国给攻陷了吧?当年是皇甫迟领著大批钟灵宫宫众与所有弟子,亲上国境保家卫国,是皇甫迟守住了皇后托给他的这个墨国,少了皇甫迟,墨国今日安在? 为了一个答应皇后的诺言,皇甫迟为这个国家奉献了所有的心力,以往天灾人祸全是由皇甫迟一肩扛起不说,近年来在先皇病重了后,皇甫迟更是不得不费心费力打理起国务,如今可好,新皇一登基就想翻脸不认人? 轩辕岳抬首看向静立在窗边的燕吹笛。 “师兄,你也收到消息了吧?” “……嗯。” “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师父?”看著他一副似要置身事外的模样,轩辕岳有些头疼地揉揉眉心。 燕吹笛僵硬地扯著嘴角,“谁担心他了?” “你究竟要别扭到何时?”他才不信这个消息比他灵通的师兄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回房去睡了。” “师兄,真有这么拉不下脸来吗?那可是师父。”轩辕岳一把拖住转身就要走的他。 燕吹笛还是不改口,“那老头的事与我无关。” 拿他的倔脾气没法子,轩辕岳也只能长长一叹。 “算了,明日我就起程速返钟灵宫……”他家师兄可以装作不在意,他可办不到。 燕吹笛微愕,“不去西域圣城了?” 轩辕岳摇摇头,“先回去看看师父他老人家再说。”也不知京中现在是什么情况,他还先回去弄清楚才能安心。 燕吹笛拉长著脸,没法陪师弟一同去西域双宿双飞,他是有些憋闷,但又有些庆幸,好歹一心修道的师弟行程可缓缓了,说不定回去中原后,师弟会改变主意不再提修道这回事也说不定。 “师兄,你要不要一块儿回去钟灵宫?” 他想也不想就拒绝,“不了。” “师兄,你和师父之间--”轩辕岳很见不得他与皇甫迟之间闹得那样僵,才想开口劝劝,就马上被他给堵了回去。 “别说了,我不想听。” “可师父这回--” 燕吹笛一手打开房门,“不是明日就要起程吗?早点歇著吧,明日我就回天问台,你办完了事就来天问台找我。” 次日清晨,满怀心事的师兄弟二人,不再如来时一路走马看花似的慢慢走,各自召出了式神全力赶回中原。 半途与燕吹笛分别后,轩辕岳便心急为燎地赶回了钟灵宫,而燕吹笛则是沉著脸,慢悠悠地回到时了天问台。 莫名其妙自灵山被燕某人的式神给拖至天问台后,藏冬始终搞不懂这对师兄弟又是怎么了,也不明白原本结伴去西域的他们,怎会临时变卦又回来,且轩辕岳居然还回去了钟灵宫。 两日过去后,再次看著燕吹笛一整个早上都烦闷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却又什么都不想说的模样,藏冬叹了口气。 “既然那么担心,那就回去看看嘛。” 岂料燕吹笛却像根一点就燃的炮仗,当下炸得老高,还恶声恶气的回吼。 “谁说我担心那老头来著了?” ……又没说他担心的是哪位,要不要老是这么不打自招啊? 藏冬翻了翻白眼,也不知喧嚣著几日焦躁无比的人是谁,有必要这么禁不得他人碰他心中的那个陈年师徒烂摊子吗? 一把拖过快把自家地板踩穿的燕某人,藏冬将他硬按在椅子上瞧他那双心虚的眼眸,决定就在今日解决那个老是害得一大堆子人倒霉的师徒问题。 “燕家小子,你家老爹是谁我知道了,但你家娘亲大人又是何人?”藏冬亲手为他斟了杯茶,状似随意地扯了个话题。 燕吹笛气息一窒,随即别过脸,“我不知道。” “那皇甫迟又怎会扶养你长大?”总不会是随地捡的吧? 他的眼眸黯了黯,“是皇后娘娘把我抱给他的……” “皇后?”哪位啊? “已死的前皇后,纪非。” “似乎有听过……”藏冬摸著下巴想了半晌,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兴冲冲地问:“难不成她就是那个世人称颂的护国皇后?”名人哪,原来这小子还是系出名门。 “嗯。”每每想起那个强势皇后,燕吹笛都觉得心中还有阴影。 探求八卦的藏冬两眼好不闪亮,“她与你家师父是何关系?”无关无系会送个孩子给皇甫迟养?这事说出去打死他都不信。 气息明显变得很不稳的燕吹笛握了握拳头,再颤抖地松开拳心。 “他爱她。” 不意间撕开了一道陈年伤疤,藏冬一顿,这才发现燕吹笛的神色不同以往,一扫以往毛躁的模样,染映在他面上的,也不知是懊悔不是负疚。 “那个听说爱是一种永恒的修啰,爱她。”燕吹笛低垂著头,落落寡欢地道,“在这世上,他就只爱纪皇后一人而已……” 藏冬聆听搁在他那似自责又幽怨的语气,心思当下再玲珑透明不过。 他大刺刺地摇首,“依我看,不止。” “什么?” “倘若修罗的爱是一种永恒,那么,得皇甫所爱之人,定不只那个死去的皇后一人。” 燕吹笛的眼中布满迷惘,“还有谁?” “当然是你这没良心的臭小子了。”藏冬不客气地以指顶上他的鼻尖,“别忘了,你可是皇甫迟亲手拉拔养大的。”虽是套上了个师徒之名,但他俩骨子里可是货真价实的养父子关系,他当这人世间的父子情那么容易斩断? 燕吹笛粗鲁地一把撩开他的手,“我都说过他早就不认--” 藏冬冷笑地问:“皇甫迟说的?亲口说的?” 素来为人坦荡的皇甫迟,的确是从没说过这样的话……经他这么一问,燕吹笛愣愣地想著。 “无论发生何事,这世上,会改变会负心的,始终都是众生与凡人,却永远不会是修啰。”想到修罗的天性,藏冬更是感慨无比,“所以说,被孤单单丢下的,也永远只会是修啰。”谁说修罗无情来著?依他来看,不管是哪界的众生,都没修罗来得长情。 第 9 页 “我错了,我不孝,我不忠不义,我简直就不是人……”没法反抗的燕吹笛索性来个自暴自弃。 坐在不远处喝茶嗑瓜子兼看戏的藏冬,忍不住要拖拖他的后腿。 “你本来就有一半不是……”都叫人魔了不是吗?难不成要把申屠令给扔过墙去来个打死不认? “别插嘴”兰总管一记冷眼艘艘地扫过来。 “是是,您继续……”藏冬完全不敢在这当头拈虎须,赶紧恭请他继续施以家法。 燕吹笛抹了抹脸,十分不情愿再听他提起以往的那些总总。 “总之,我统统都认了,兰爷爷求您就别再说了。”反正都已覆水难收了,他又何苦来找他们师徒俩的不快活? 正当兰总管额上的青筋都因他这句话而冒了出来时,冷不防的,置身事外的晴空也在这时插了嘴。 “等会儿,方才您说,这小子是离家出走的?”他可不是坐在这儿闲看凑热闹的,这话里头的重点他听得可清楚了。 “可不是?” 晴空不疾不徐地在燕吹笛的头上再添上一条大罪,“可他明明说他是被逐出师门的。” “你这死孩子!”兰总管忿忿地扭过头,脸色气得更青更可怖,“被逐出师门?亏你说的出来!” “那老头当初的确是说他不想看到我叫我滚嘛……”自知理亏的燕吹笛两手掩著还火辣辣疼著的屁股,怯懦地直把身子往后缩。 兰总管一巴掌就往他不灵光的脑袋拍过去,“就知道你这孩子脑子不好使,当年丹药吃太多给吃傻了!” “那么真相是?”晴空慢条斯理地以指敲著桌面,还等著知情人来给他解答。 兰总管敲起皮猴子的脑袋就像敲木鱼似的,“当初国师大人在气头上,摆明了就不想看见你来惹他心烦,叫你滚远点也不过是一时之间无法面对你的身份,你这笨小子居然敢擅自离家出走,还说什么被逐出师门?好啊,向天借胆了?这等诛心的话你也说得出口?是不是离家在外你也就变得没心没肺了?” “我……” “撒了谎后你还有脸顶嘴?”兰总管出手甚快甚狠,就连燕吹笛也防挡不了,当下就被他拧住了两耳使劲地扭著。 “疼疼疼……”对这招最没辙的燕吹笛涨红了整张脸,眼泪悬在眼角边要掉不掉的。 “就是要你疼!”早就对国师大人说过孩子宠不得惯不得,他偏就是不信,这回他打也要将这只猴子打回原形来。 “耳朵、耳朵要掉了……”燕吹笛疼得直跳脚,“兰爷爷您手下留情啊……” 兰总管忽地两手一收,站在原地隐隐抖颤著身子,豆大的眼泪说掉就掉。 一时没反应过来的燕吹笛傻愣在当场。 “……兰爷爷?”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狠心……”兰总管悲悲切切地开始拉著衣袖抹泪,那语调哀伤得简直要钻进人的骨子里,“你怎么舍得这么对国师大人?你怎舍得让国师大人难过?” “我……”经他突如其来的一哭,燕吹笛都慌了手脚,上前扶也不是、抱也不是,全然不知该拿这情况怎么办。 兰总管继续哑看嗓子低泣,“小时候的你,简直就可说是长在国师大人身上的,无论他要上哪儿,都非得亲自抱著你一块儿去不可,只要一晃眼没见著他,你就使劲的哭,哭得全皇城上下日夜都不得安宁……换作他人,那般日夜不歇的抱著你,两手早累断了,可国师大人从不喊苦也没吭过一声累……” 燕吹笛收回手,眼角红红地听他对往事忆苦思愁,生生地撕开他伤口上那道老是不愈合的伤疤,再划出一道令他再难以掩饰的新伤。“记得有回你病了,哭声弱得像猫叫,不肯喝药也不肯睡,国师大人连著三个日夜就这样傻傻的抱著你哄,你嫌房里太闷全是药味就哭闹著,而国师大人就像个傻子一样,大雪夜的,硬是把你包成个小粽子,抱著你在天寒地冻的夜半三更,一步步走过钟灵宫的每一处,只求能哄得你开心了、不难受了……”也不管燕吹笛有没有听进耳,兰总管一径地在那伤口上大肆撒盐添料。 面对这骤然的转变,作壁上观的藏冬先是愣了愣,随即敬佩无比地看看身形佝偻的老人,将原本挺直的背脊弯曲得像道用力过猛的弓弦一样,泪水哗啦啦地在布满褶皱的睑上恣意横流看,大力鞭答著燕吹笛的心之余,还要他红著眼眶承认,那原原本本就是他这个伤人心的小子的错。 高人啊…… 原来那座钟灵宫这么卧虎藏龙?改天得去好好参拜参拜。 燕吹笛抖著手想扶起伤心的老人,却被兰总管紧握住,反而按向他自个儿的胸膛。 “你和岳儿虽都是国师大人的弟子,可你难道不知国师大人最疼爱的人是谁吗?他可没一手带大岳儿不是吗?燕儿,你摸摸你的良心说说,从小到大你见国师大人亲手抱过岳儿几回?岳儿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可不是国师大人啊。” 低首看著老人眼中闪烁的泪光,燕吹笛在喉际硬涩到极点时,默默地抽回了手,转身走向墙角的暗处。 很会破坏气氛的藏冬偏挑在这节骨眼上横插上一脚。 “且慢,你说燕家小子是你家那位国师大人亲手养大的?”这问题再重要不过了。 “不错。”兰总管微偏过头,恼怒地在暗地里横了他一眼。 多年来深深饱受其害的藏冬忍不住要他解惑。 “这德行……到底是怎么养的?”好歹也给他一个老是莫名挨打挨揍的理由吧? “随便他长。” ……怪不得。 “国师大人相当疼爱燕儿的。”忠心耿耿的兰总管不忘强调这一点。 藏冬气极反笑,“所以就把他疼爱成只蹦蹦跳跳又脸皮特薄的臭猴子?”居然随便他长,当是养猫养狗啊?随便把他养成这副怪不隆咚的坏牌性? 兰总管正色地澄清,“血统问题不在国师大人能力范围内。” 想了想那只脸皮也薄得死都拉不下脸认儿子的申屠令,再看看这只时不时就乱咬人的燕吹笛,深感挫败的藏冬不得不承认,血统问题在这上头,还真是大大压过了后天教养。 “……说的也是。”改天他要寻个黄道吉日去砍了申屠令。 “咳。”晴空在他们把话题愈扯愈远前赶紧兜回来,免得浪费了兰总管先前的苦心铺陈,“方才说到哪儿了?您请继续。” 兰总管走至屋角揪起蹲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燕吹笛,扳过他的双肩,笔直地望进他的眼底。 “方才说到你这孩子怎么能说走就走,连句话也不留下?你可知自你走后,国师大人每夜都站在钟灵宫外头望天不睡?你可知国师大人日日都在等你回来?你是国师大人心上的一块肉,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走,简直就是拿刀在割他的命啊!” 燕吹笛倔强地不肯承认,“他才不会--” “你也知道国师大人就是那种有事也全都往心里搁的性子,再苦再痛他这闷葫芦也往自个儿的腹里吞,却从都不会说出来,如今皇后娘娘已经走了,就连他自个儿最疼爱的徒儿也不在了,岳儿还跟著你的脚步不告而别,你说,他多伤心多难受?他的心也是肉做的啊,他说不出口不代表他就不会疼。” “可他为保人间无所不用其极--”燕吹笛犹豫踌躇了半晌,千干巴巴地吐出几个字。 第 10 页 兰总管说得理直气壮,“国师大人之所以如此,是因皇后娘娘在临死前求他守护人间,国师大人又无通天的本领,也无三头六臂,加上你们这些不肖徒又不肯帮他,这还不许他剑走偏锋吗?” “您忘了他还残杀妖魔鬼三界众生……”他怎么也忘不了那日雪夜里所见到的残酷屠杀地狱。 兰总管更是挺直了腰杆,“当初皇后娘娘就是因那些三界众生的贪婪而死的,你说国师大人能不恨吗?更别说他们之所以会找上娘娘,就是因为国师大人拒绝交出人间圣徒,而那些众生抢不著被国师大人死死保护著的你与岳儿,在无从下手之际,这才找上了娘娘这个国师大人唯一的软肋。 燕吹笛的思绪蓦地中断了一下,满心不可思议地问。 “等等……为了抢我和师弟?”怎么从来都没人告诉过他这回事? 在这当头,兰总管也顾不上是不是抖出皇甫迟深藏看的秘密了。 “你与岳儿就是人间圣徒,自你们幼时起,各界的众生就都想要你们的命!” 燕吹笛面上血色尽失,“什么?” “自收养了你这奶娃娃后,国师大人便绞尽脑汁使尽手段地想护住你这各界众生口中的人间圣徒,而在抱回了岳儿之后,国师大人更是小心翼翼不敢轻忽,就深怕你们师兄弟俩会遇上什么不测……”兰总管语重心长地对他道,“燕儿,你知道你从小到大差点死了几回吗?次次都是国师大人拼著命不要地把你的小命抢回来的,倘若不是国师大人一心护看你,还授了你一身的术法傍身,只怕你早不在这人世了。” “怎么可能……”燕吹笛频频摇首,难以置信地腾腾往后退了几步。 晴空扬起一掌,“我们可作证,此话并没有虚假。” 趴在桌上的藏冬也跟看点了点头。 望著他们一张张不容他否认的脸庞,燕吹笛的眼瞳剧烈地颤动看,不知打哪儿来的泪水涌上他的眼眶,令他怎么也看不清记忆中皇甫迟总是站在他们面前保护他们的身影。 他颤颤地开口,“那……他所做的这一切……” “打一开始就是为了你与岳儿,皇后娘娘只是被你们连累的无辜牺牲者。”逮著机会的兰总管一刀就狠狠捅进他的心坎。 听完他的话,燕吹笛呆站在原地许久都说不出话来,好一阵子过去,他才总算找回了浑身流失的气力,默然地抬起脚转身走进房内。 “燕家小--”看不过眼的藏冬本想把他给揪出来面对现实。 然而兰总管却朝他摆摆手,“别理他,让他自个儿去想。” 方才还苦情悲切的老人在燕吹笛离开后,登时消失在藏冬的眼前,取而代之的,是面带精光,嘴边还带看嘲弄笑意的堂堂钟灵宫大总管。 藏冬很想揉揉眼,“呢,阁下您变脸变得好快……” “好说。”兰总管据傲地朝他扬扬眉,“咱家乃钟灵宫一品大总管,二十年来踩过宫廷硝烟无数,那小子想跟我斗?他还嫌太嫩了点。” “您说的那些往事……”可信度要不要打对折啊? “都是真的。”他可没撒谎。 藏冬开始觉得有些不忍了,“那燕家小子他……” “那只皮猴子是罪有应得,甭管他,让他去想。”哼,国师大人这七年过的是什么日子,这只在外头逍遥自在的皮猴子怎可能会知道?今日若不挫挫那只造成这一切的猴子,他哪有脸面将这只不受教的猴子送回国师大人的面前? “好吧,总之咱们等看瞧就是了。”藏冬扳著颈项,也觉得一时半刻间,要全面动摇燕吹笛已是根深蒂固的想法,恐怕还是需要点时间。 晴空却否定了他俩打好的算盘。 “恐怕等不了。” “为何?”因赶来此地太急,兰总管根本就不知在他离开了钟灵宫后,皇甫迟与轩辕岳发生了何事。 “因你家的国师大人就快死了。”都没人记得正事吗? 第10章(1) 这些年来,皇甫迟留在燕吹笛心中最深最是难忘的印象,是他那夜宛如杀神般无情屠三界众生,是他为了与鬼后死磕到底,在中元时节大肆残杀那些只想返回人间与家人团聚的无辜冤魂,是为达目的,皇甫迟随时都可牺牲掉他们师兄弟俩的狠劲…… 可如今却突然有人将他所以为的天地翻覆了过来,再扭头告诉他,皇甫迟之所以会有日,全是为了他们师兄弟这两个罪魁祸首。 往日所有的爱恨,交织成拆不开的迷惘,令他的心在摇摇欲坠的九死一生中挣扎……燕吹笛满脑子乱哄哄的,什么条理和是非都分不出来,他紧揪著头上的发,曲著膝盖蹲坐在墙边,一下又一下地以后脑勺撞看墙面,仿佛这样就能够让自个儿清醒或是好受一些。 许多年已不再忆起的那张容颜忽地跃至他的脑海中,他想起了在某个岁月静好的午后,皇后娘娘曾把他召至凤藻宫,摸著他的头对他说…… “日后,倘若你师父做了什么错事,你一定要原谅他。” 原谅他? 原来在那么多年前,娘娘她……就早已预见了今日之事了吗? “咳咳。” 燕吹笛目光空洞地看著一脸歉意站在门边的晴空。 “虽然我也不想在此时来打扰你,不过,皇甫迟快死了。” 尖锐的啸音霎时穿过他的两耳,刺耳到令他什么都听不见,脑际一下子就被掏空了,干干净净的,什么都不剩。 燕吹笛不可克制地颤抖著身子,“你……你说什么?” 缩躲在晴空身后的藏冬悄悄地探出头来,有些同情地报出火上加油的实情。 “你的亲亲师弟,这时可能也差不多快被别人给啃了。”光看镜中无酒那副流著口水的德行……怕是不只那颗人间圣徒的心,到时轩辕小子恐还会被他给啃得一干二净连骨头都不剩。 燕吹笛倏地自地上跳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晴空不疾不徐地道来,“修罗道与新皇连手,修罗道要皇甫迟,新皇则要钟灵宫。” “还有只修罗要吃轩辕小子的心。”藏冬继续补述。 燕吹笛有些错愕,“吃?” 藏冬两手摊了摊,“吃不著你的,当然也只能把主意打在他身上了,反正你俩中有一人是人间圣徒,碰碰运气总是行的。 燕吹笛愣头愣脑地瞪看他俩,根本就没听懂他们话意,晴空见了,一掌拍著藏冬的肩头。 “老鬼,这小子不懂,你得先告诉他什么是人间圣徒。”皇甫迟也不必保护到这种程度吧?居然什么都没说过,真佩服他竟然有法子让这两个师兄弟平平安安地一路长大成人,还没被各界的众生给吃了。 藏冬只好将燕吹笛拖过来,在他耳边叭叭咕咕地把皇甫迟多年来费心尽力的苦心全部告诉他。 听完藏冬所说后,燕吹笛眼中泛满了懊悔的眸光,这时晴空又淡谈地再道出皇甫迟极力隐瞒的另一件事。 “若我没料错的话,皇甫迟打从你一岁起就护看你了,而轩辕岳则是自小就男扮女装。” “那又如何?” “要在那个岁数护住你,皇甫迟就只能用修罗的心头血。”晴空不忍地长叹,“修罗血,虽是号称无法可破,但时日一久,难免也终会无效,而修罗的心头血,则是以命续法,他生你即生,他这是拿他的命护著你啊。” 深深喘了口气后,眼中都是水光的燕吹笛风风火火地冲至床边抄了一大把黄符,接著冲出来后就拖了藏冬急忙往外头跑。 第 11 页 藏冬一路被他拖得踉跄地倒著走,“等等,你拉看我干嘛?” “少啰嗦,跟我来就是了!” 晴空跟在后头摇首,“这样赶去肯定是来不及的。”他还真打算跑过去或飞过去啊?只怕到时皇甫迟一身的血早就流干了。 燕吹笛听了当下脚跟一转,扯著藏冬来到书房的门扇前。 “神荼!”他一拳又一拳地重敲在紧闭的门扇上,火急火燎地大吼,“快开门,我要上钟灵宫!你听见了没有?开门!” 不一会儿,神荼气急败坏地推开门扇,正沐浴到一半的他顶著一头湿淋淋的发,鞋也来不及穿地光著脚丫子,恼怒地看著眼前这些老是找他借道的不太熟人士。 “我说你就不能挑别的时辰吗?”害他险些在浴桶里淹死。 “快帮我开门!我要上钟灵宫!”燕吹笛急吼吼地一把扯过他的衣领,哪管他嘴里在抱怨些什么。 神荼有些被他的气势给吓著,“这……” “照他说的办。”身为在场法力与身份最高人士的晴空,在神荼两眼游移著迟迟拿不定主意时,淡淡地开了口。 燕吹笛揪著他的衣领,“快开门!” “这就开、这就开……”迫于恶势力,神荼哆哆嗦嗦地将门扉一关,闭上眼便开始施法。 等不及的燕吹笛在施法完成后便是举脚一踹,不顾一切地拖著藏冬闯进钟灵宫里头,准备营救自家师父。 阵阵刺骨的冷风拂面而过,转眼间燕吹笛已出了门扉踏上钟灵宫大殿,他甫睁开眼,见著的就是被高高吊在大殿上头,一身鲜血和鞭伤无数的皇甫迟。 皇甫迟那一头醒目张扬的白发在风中幽幽飘荡,犹如一把尖锐的锥子狠狠扎进了燕吹笛的心房,令他心痛如绞,眼眶烧灼滚烫……他痛苦不堪地张大了嘴,喉间发出嘶嘶的声响,却始终都无力拼凑出完整的字句。 怎么会…… 他不是不老不死吗?怎会白了一头的发? 他不是总是不可一世的吗?怎会落得如此狼狈还被伤成这样? 一股热血直直冲上燕吹笛的脑门,他想也不想,在两脚朝皇甫迟奔去之前,已在手中结起了三四个术法,不管不顾地朝殿上的无酒扔了过去。 无酒在接连被砸了几个不痛不痒的术法后,目带凶光地回过头来,不屑地看看一脸像要为师报仇的燕吹笛急吼吼地冲了过来。 他丝毫就没把皇甫迟的徒弟给看在眼里。 “来得正好。”他还正愁找不到这小子呢,这下好了,人间圣徒究竟是哪一个,今日便可有所解答。 “大师兄!”被困在封印中的轩辕岳一见他来了,连忙对他大叫,“他们是修罗道的,用金刚印!” 燕吹笛边在两掌掌心中运起金刚印,边指挥著还跑在他身后的藏冬。 “你去对付另外一个!” 被驱使的藏冬很不情愿,“喂喂,我是陪客啊,怎么连我也算进里头?” “你以为我为啥拖你来这?你这陪客再不变打手,信不信我回去就拆了你灵山的老窝?”难道他以为单凭他这只三脚猫还真对付得起两个修罗吗? “有你这般请神帮忙的吗?”藏冬撇撇嘴,两眼瞄了瞄站在皇甫迟底下正不怀好意盯著他的无欲。 赶时间的燕吹笛不客气地一脚把他给踹过去,“快点过去摆平他!” 才又鞭完皇甫迟一顿的无欲收起手中的长鞭,冷眸里的杀意仍未散去,他不以为然地看著被一脚踹到他面前的不速之客。 “你是何人?” “藏冬。” 无欲神色一凛,一改先前轻视之意,不敢置信地问。 “神界战神?”那小子是打哪找来这尊神界帮手的? 藏冬耸著两肩更正,“前任。” “怎么,你也想分一杯羹?”难道他也想获得至高无上的法力,或是再增千年的修为? “不,本神祇是打手。”藏冬一手按著颈间扭扭脖子,下一刻,一记雷霆万钧的掌印便直朝无欲扑去。 没想到他招呼一声也不打就动手,无欲惊险中闪过掌印,猛地咳出一大口鲜血,没想到他纵使是躲过了,却还是被那无上的神力给伤了心脉。 “啧啧,下手这么狠……”藏冬望著上方伤痕累累的皇甫迟,接著转过头来问:“没法子将他拖回修罗道效力,你们就打算废了他,然后把他封印在修罗道当个人桩?” 无欲抹去嘴角的血丝,“至少修罗道日后不会因他的不肯归来而支离破碎。” “那好吧,既然受人之托……”这下也不必客气了。 “神界想插手修罗道的事?” 藏冬咧嘴坏笑,“本神就是欺负你那又怎样?” “你--” 无欲根本就没看清他是怎么欺身上前的,,慌忙中,他伸出一臂格档住又向他袭来的掌印,却听见臂上传来一声清脆,整只臂骨竟就这样遭他给击了碎,他忙掩著伤臂快速往后头跃去,一转首,却惊见藏冬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眸又近在他的眼前。 藏冬一掌牢牢擒住他的额际,“谁让你对他家师父下手呢,那小子可没我这么好商量。” 神界的战神果然不同凡响……深恐他下一步动作就是灭了他,无欲很识时务地不敢再妄动。 回想起临行前晴空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藏冬不甘不愿地按捺下满心想动武的欲望,逼自个儿做回那个老老实实的安分神仙。 “哪,不想修罗道再死两个修罗的话就快滚。”若不是为了什么六界平衡,他至于吗?那个臭小子的烂摊子一回比一回还难收! 无欲没收住眼底的错愕,“你要…放了我?” “啧。”藏冬松开掌心白了他一眼,“难不成我还真打算看著修罗道毁于一旦啊?又不是阴天打孩子。” 换个角度去想,若是佛界与修罗道打了起来,那么晴空必定会是佛界首选的开战先锋,而没积极阻止这事发生的他……在事后,肯定会被晴空那个笑咪咪的家伙给整治得全身上下金光闪闪瑞气千条。 “你……” 他不耐烦地挥看手,赶苍蜗似的,“滚吧滚吧,别等我改变心意。” 无欲迟疑地看了远处犹的无酒一眼,而后在藏冬警告的目光下,选择识相地先退一步。 随意打发完无欲后,转过身子的藏冬随即垮下了脸,不为别的,就因那个凭著一腔热血冲动地跑来救师的燕吹笛,此刻正丢人至极地被无酒打得夹著尾巴四处逃躲乱窜。 依他看,甭说是习过了金刚印与七星大法,那小子他就是再花上二一十年的时间,把自家师父一身的能耐都给学齐全了,他这号小人物,也别想敌得过一名数千年来以杀戮为生的修啰。 “不长进的东西……”藏冬暗暗骂了骂,接著袖袍一扬,两道金光瞬即射入无酒的胸膛,无酒动作一滞,随即掩著剧痛的胸口痛得直想在地上打滚。 一路被无酒压看打的燕吹笛,在得到藏冬的援手后,登时气势一改,气贯长虹地抬脚踹翻了无酒,再紧紧抡起蓄势已久的拳头,发狠地将金刚印直往无酒的睑上大力招呼。 趁著那边正在忙活,藏冬慢条斯理地踱看步子,先是把吊在上头死活不知的皇甫迟给解了下地,一手沾看自他胸口流出的鲜血,再走到被囚禁已久的轩辕岳的面前,以特殊的手法将他的封印给解开。 “轩辕小子,你没事吧?”藏冬边问边替他接上两臂骨头的关节,强烈的疼痛令精神早已不济的轩辕岳醒过神来。 第 12 页 “我没事,师父他……”他拖著酸软的两臂紧揪看藏冬的衣袖问。 “别急。” 将还没缓过劲来的轩辕岳扶到皇甫迟的身边后,藏冬蹲下身子仔细诊了诊皇甫迟的伤况。 “山神,师父他、他……”轩辕岳跪在紧闭著双眼面如白纸似的皇甫迟面前,恐慌地看著他那不怎么起伏的胸口。 “没死,还有气。”真是,修罗道的修罗们怎么就没一个知道轻重的?下手这么狠做什么?这么大的一个窟窿,这叫他怎么当绣娘补起来呀? “都怪我……”他紧握著皇甫迟冰冷的手,满心满眼的都是自责,“都怪我没留心,竟没防备地带了他们进宫里头来……” “此事根本怪不到你头上,实际上修罗道的老早就想将你家师父绑回家了,你只是倒霉了点而已。”藏冬拍拍他的脑袋安慰,“你也别光忙看伤心了,宫里头有没有伤药?先去帮我草些止血的东西来。” 轩辕岳以袖抹过脸,“我这就去……” 在他走后,藏冬探出一掌覆在皇甫迟的胸前,静气凝神后,细腻的将手中的神力拆成一股股,小心护住他的心脉保住他的性命,打算在稳住伤势后就将他往晴空那儿送,可就在他正忙著的这当头,大殿的另一边也正热闹滚滚地开揍著。 “浑蛋!”燕吹笛一拳金刚印正正地揍在无酒的鼻梁上,“臭老头子,谁许你动他的?啊?” “我只是--”满眼金星的无酒连话都还没完整的说完,就被他的下一拳给打散。 气昏头的燕吹笛继续左右开弓,“是你在他胸口捅了一个窟窿的?” “不是,我--” “是你穿了他的琵琶骨还把他吊起来鞭打的?”一记挥中下巴的金刚印,揍得无酒在地上滑得老远,但很快又被怒火滔天的燕吹笛给拖回原地继续挨轰。 “那是无--”硬是被当成替罪羊的无酒委屈得好想哭。 “是你把他的双手给电成那副德行的?”燕吹笛还是没放过他,打心底就把他当成是凶手,拳头愈挥愈是密集如雨下。 “无欲他说--” “说你个头,给我去死!” “我是你师父的兄弟……”他弱弱地开口,也不管什么脸不脸面了。 燕吹笛一脚狠狠踩在他的脸上,“去你的兄弟,老子才不管那些!” 愈看愈觉得可耻,藏冬不住地扯了扯嘴角。 这时候他就知道不舍得皇甫迟了?平时都干啥去了? 跑进宫里头搜集来大把救治的药品与棉布后,轩辕岳喘著气跑来藏冬的面前,忙把怀里的东西都堆在地上。 “山神、山神……你看这些成吗?” 藏冬讶然地看著那几瓶世间难求的丹丸,不禁顿了顿。 “这些是……皇甫迟炼的?” 啧啧啧……瞧瞧,这位国师大人的炼丹技术是如此的精良,所炼之丹样样皆是上品或是不可多得的极品……他就不明白了,皇甫迟究竟是怎么把燕吹笛给教成那等每开炉必炸的惨烈技术的?别告诉他,这又是申屠令那边的血统坏了燕家小子的后天好风水。 轩辕岳使劲点著头,“嗯,我从丹房草过来的,都是师父炼的。” “……”申屠令可以洗洗脖子等著他了。 在轩辕岳的帮助下,藏冬挑出几颗伤药圣品喂进皇甫迟的嘴里,拿过雪白的棉布裹起皇甫迟的伤口止血,大略收抬好后,他推了推一径对著自家师父发呆的轩辕岳。 “轩辕小子,可以去叫那个臭小子停一停了,无酒只剩下几口气,还有钟灵宫就快被他给拆了。” 轩辕岳霍然站起,“师兄,你没事拆咱们家的房子干嘛?” “……”无酒才是关心的重点吧? 躺在地上的皇甫迟眼睫微微地动了动,藏冬扶起他的身子,悄悄叹了口气。 “好死不如赖活著,你这又何必?”好端端的,何必找死呢? 挣扎了许久,始终无力摆脱眼前驱之不散的迷雾,皇甫迟倦累地垂下眼帘,在时断时续的思绪中,勉强捉住一丝清明。 他怎么……还活著? 是不是……在他死了后他就能见到她了? 若是死了,他是不是,就可以结束他的承诺了? “话说回来,有那两个徒弟也够你累了,暂且歇著吧。”也不知他这伤号在想什么,藏冬点住了他的睡穴让他昏睡过去,好节省他的体力。 将手边的皇甫迟打包好,并找了扇门准备叫来神荼,某神突然发现,好像……他已经有好半天没听到那两个师兄弟吭个一声半响了? 过了半晌,大殿上突然爆出藏冬的怒吼。 “喂喂喂……你们两个揍够了没?你们还真想打死他啊?住手……臭小子,都别踢也别再打了,还不快统统都给我住手!” 将伤重的皇甫迟给搬回天问台后,接手治疗的晴空与一干外人等,便在燕某人的家中暂时住了下来。 当一脚险险踩进鬼门关里头的皇甫迟清醒过来后,最为欢喜的自然是日夜守在病榻旁的兰总管与轩辕岳。 而燕吹笛则因长年师徒失和,没脸皮也没胆量进去里头探探伤况,只能天天在客房外担心地打转,更因兰总管和轩辕岳始终刻意不告知他皇甫迟的情形,等了几日后,他终于受不住内心的煎熬,不得不拉下脸皮去求还赖在他家没走的藏冬。 “什么?要我也跟著进去照顾他,还要顺便替你探探他的口风?呿,本神又不是他的谁!”脸上还有淡淡鞋印的藏冬才不干,直接就甩了燕某人一个脸子。 兰总管两手端著刚熬好的药粥,在路过窝在客房前鬼鬼祟祟的他俩时,冷淡地朝他们丢下一句凉艘艘的话。 “不敢劳烦山神大人,国师大人自有老奴好生伺候著。” “……”看吧看吧。 一脸灰溜溜的燕吹笛,摸了摸鼻梢,不死心地又尾随著兰总管悄声踏进客房的院子里,还频频想往窗边凑,直到兰总管不客气地瞪人兼关窗,这才又悻悻地退出院子来。 第10章(2) “你躲躲藏藏些什么?那是你家师父,想看就直接进去看啊。”对他这副窝囊样,藏冬看得是直想挠墙又想叹息。 燕吹笛的双耳可疑地泛上了一层纠{红,“我……我又没特别想看他。” “那还成日跟作贼似的?”藏冬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他一脑袋。 “我是屋主,我高兴在自家院子四处逛逛不行吗?”他不自在地别过脸,满心落寞地窝在地上以指乱画圈圈。 藏冬蹲在他的身边锲而不舍地继续念叨,“燕家小子,我说你这不分时间场合地点闹别扭的毛病改改行不?难不成你们师徒俩还打算一直这么各倔著脾气耗下去?你就度量大点让让你家师父,先低低头成不成?” “这又不是低不低头的问题……”他在嘴边模糊不清的咕哝著。 “对了,无酒呢?” “捆了扔在柴房里。”一想到那个伤了皇甫迟的祸首,燕吹笛便打算今晚再去揍他一回,就权当是消夜加餐。 “死了没?” 他用力哼了哼,“还会喘气就是了。” 陪了皇甫迟一整个下午的兰总管与轩辕岳,在皇甫迟又再次睡过去后,轻声退出了客房,他俩一路朝院外走来,一个一口一声岳儿,一个兰爷爷前兰爷爷后地挂在嘴边,听得备受冷落的燕吹笛眼红不已,而藏冬则是感慨地搔著下额。 “态度差真多……”同样都是一手养大的孩子,这对跟那对师徒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第 17 页 纪非犹不尽兴地继续再道:“还有你,去告诉孟婆,鬼后暗地里早就不满她的汤水做得不地道了,眼下正打算让没了牛角的牛头去取代她的差事。” “娘娘,这……” “而你呢,则去告诉暗恋孟婆的马面,说牛头为夺所爱,不惜万金贿赂鬼后,你实是不忍看牛头丝毫不顾同僚情谊,故才特意告知。” 撩拨完了鬼后,接著倒霉的就是鬼后旗下的得力人手。 她还有完没完哪?一套接一套的,一日没能将鬼界翻过来她就一日很遗憾是不是? “娘娘,请您三思啊……” “我的祖宗,求您就别再闹了……” “娘娘……” 通过鬼门而来,特意避过大批鬼后耳目,以及层层严守把关的重兵之后,此时郁垒与晴空正远远躲站在大殿殿门一角,看著殿里头的众鬼差又是喊冤又是求饶的。 想想藏冬当初是怎么跟他们说的,再看看里头的情况……某一神一佛,忽然都有种受骗上当的感觉。 “我瞧她过得挺自在的。”郁垒怀疑地转首问向晴空,“你确定要把她捞出去?” “……确定。” 郁垒粗略地数过殿上聚集的鬼差人数,觉得这差事也不难办,于是他偏首向晴空示意。 晴空不多哆唆,“我这就去陪鬼后叙叙旧,你把握时间赶紧将她拎走。” 冰凉刺骨的冷风拂过郁垒的面上,他闲适地倚在柱旁,等著外头新一轮的巡防鬼卫们巡查完皇宫的外头,当拖拖拉拉的那班鬼卫总算走了,他正想进殿去找那个逍遥皇后时,就近在一旁的忘魂殿忽地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抬眼看去,就见忘魂殿殿顶被炸了个大洞,霎时激起层层烟尘冲天不散。 也不知晴空究竟搞了什么鬼,郁垒没时间去探究,趁著殿上一乱,自柱后走出正要踏进殿内时,就刚巧撞上了听到声响正想去邻殿查看的守川人。 她一头雾水地指著郁垒那张她从没忘记过的脸庞。 “郁……郁垒?”是她被纪皇后操劳太过产生幻觉了吗? “是你。”郁垒想了一会儿,才忆起这个当初曾在鬼界帮过凤舞的守川人。 她躲躲闪闪地把他拖到一边去,“你又来鬼界做什么?” “抢皇后。” “又抢皇后?”守川人怪声怪气地扬高了音量,又飞快压下声音,“那个只会捞回忆的不是早就被你带走了吗?” 郁垒一指遥遥指向殿上作威作福的女人,“这回我抢的是皇甫迟的。” “纪娘娘?”也不知怎地,在幢幢鬼火的映照下,守川人的脸孔看来格外扭曲狰狞。 “怎么,想拦我?”他一点也不把她这拦路蚂蚁放在心上。 守川人因狂喜而激动得久久不能成言,直朝他拚命摇首,她感激涕零地抓起郁垒的两掌摇了又摇、握了再握,眼眶中热泪氾滥成灾的她,差点就地叩首朝他三大拜了。 “不,不不不……你弄错了,我怎么可能会拦著你呢?” 郁垒冷冷地甩开她的手,“你这么合作?” “只要你能把那个搞得全鬼界鸡飞狗跳的女人弄走,无论何事在下都万死不辞、万死不辞哪……”守川人不仅极力表明自己的立场,还不忘替同僚们击鼓呜冤,“相信我,殿上所有的鬼差这回绝不会有半个拦你,更不会与鬼后通风报讯,求求你就开开恩快些把她带走吧。” “……”皇后当到这份上,算是一种才能吗? “你等会儿,我这就去告诉他们,你可千万别走啊,我马上就回来!”她眼巴巴地望著鬼界期待已久的救星,话一说完就飞快地撩起裙摆往殿里跑。 殿上的纪非在吃完一盘葡萄后,将一双素手伸进宫女们捧在手上的水盆里净手,突然间,本是安静的殿上传来阵阵骚动的涟漪,紧接著欢呼声在殿上此起彼落、一波高过一波,她不解地抬起螓首。 总算是苦尽甘来的鬼差们,在短暂地庆贺过后,开始喜极而泣,哭得那叫一个涕泪纵横啊,他们边擦著眼泪边整齐地向左右散开挪出一条通道,让某名脸生的不速之客,不费吹灰之力,即畅行无阻地笔直走至玉阶之下。 纪非一脸兴味,“你是何人?” “郁垒。”他并不打算多费唇舌,直接道出姓名与目的,“我来这,是因我欠燕吹笛一个人情。” 笑意瞬间凝结在纪非的脸上,她怔愣了好一会儿,没想到记忆中那个又怕她又老是被她捉弄的孩子,不但已长大成人,还打算将她自鬼界拯救出来。 “你要……带我离开此地?” “燕吹笛说,皇甫迟在等你。”反正藏冬是这么转告的。 仿佛记忆中乘著云朵自天际降下的银袍男子,在这一刻,又重新回到了纪非的眼前,滚烫烫的热泪在她的眼底翻腾,她不敢置信地以双手掩住颤抖的唇瓣。 见她犹愣著,郁垒催促道:“走不走由你” “当然走!”她速速跳下贵妃椅,喜不自禁地三步作两步奔下台阶。 郁垒自怀中掏出个藏冬转交给他的泥陶俑,将它对准纪非的眉心,把她的魂魄收进陶俑之中,接著便准备离开此地。 守川人急匆匆地挥著手,“快走快走,我们什么都没见著,你们千万别再回来了!” 来到这儿非但没动到手,还累积了种种郁闷于胸……郁垒情不自禁地对他们翻了个白眼。 不过……算了,反正事情顺利就好。 “回人间啊?顺路顺路,一道走吧。”早在殿外等著他的晴空,见他事情办成了,热情地邀请他一块儿跳上终年不见阳光的鬼界夜空。 乘云而去之际,郁垒百思不解地问。 “你方才究竟与鬼后聊了些什么让她气得掀了房顶?” 晴空笑得甚是无害,“只是一些关于女人年老的话题。” “……”够毒了。 须弥山上缭绕的雾气像件轻纱,缥缈地穿过长年空寂冷清的大殿,雾气中,殿上四周丛丛燃烧的火把,摇曳的光影被衬托得氛氢淋漓,很容易让人产生种如坠入五里迷雾中的昏睡感。 只是今儿个殿上的修罗们,并没有以往的好心情欣赏此景。 “轩辕小子。”藏冬揽著他的肩头,一手指向对面的修罗们,“来,口叫师伯。” “师伯。”轩辕岳一板一眼地躬身致意,嘴上叫得恭谨异常。 “……”有没有他们这么不要脸皮的啊? 事情是这样的。 今日一早,皇甫迟觉得自个儿的伤势已好得差不多了,身上的法力也因补回了流失的血开始渐渐回笼,不想继续客居在天问台的他,便起了个大早,没告诉半个人便迳自拎走了被某对师兄弟照三餐轮流伺候的无酒,准备把无酒扔回须弥山后,就回去钟灵宫解决关于新皇的事。 就在他走后不久,早起到柴房草柴火准备烧饭的轩辕岳发现关在那儿的无酒不见了,到客院一看,自家师父也不见人影,于是担心又焦急的他便拖来了两眼都还没睁开的藏冬,十万火急地往修罗道赶。 皇甫迟没料到他俩会因此而追来,更出乎他意料的是,轩辕岳不但没对他的不告而别有半点介怀,反而在将手边一同带来的大氅轻轻覆在他的身上后,便拿著怀中的药包,自行跑去殿内的小厨房熬了碗早晚皆要喝的汤药。 坐在殿上一边喝著药的皇甫迟,看著那个行为轻佻的山神,竟拉著他家的徒儿去认什么师伯,而无酒他们对这两人主动贴上来认亲的举止,似乎也是唾弃得很,为此,他不禁皱了皱眉。 第 18 页 “岳儿”燕吹笛交的这是什么朋友?尽带坏他的岳儿。 闻声的轩辕岳小跑步来到他的身边,微笑地草过他手边喝空的药碗,再帮他把大v紧了紧,免得气色还不是很好的他会受凉。 “师父,您在这歇会儿,山神很快就会把事办好了。” “办什么事?” 藏冬边打呵欠边插嘴,“闲事。” “咳。”轩辕岳睨了他一眼提醒他。 “好吧,是燕家小子托我来做件小事。”其实他一点也不想来,不过架不住某只担心的猴子老把鞋底往他的脸上招呼,他就是不想来也得来这走一趟。 “不敢劳烦。”皇甫迟冷著脸便想拒绝,“岳儿……” 哪知道轩辕岳趁那当头早走到对面去了,他将两手拢在袖中,含笑地看著前几天还被他揍得面目全非的无酒。 “师伯,您的伤势好点了吗?” “还不都是你们师兄弟揍的?”无酒本是想破口大骂的,不过被殴伤的嘴角还裂了个大大的口子,再加上一身的内伤也令他没什么力气。 轩辕岳倏地变了个脸,阴沉地道:“看来是还没好利索。” 一道影子遮去了无酒顶上的光线,轩辕岳蓦地上前一掌牢牢按住无酒的后颈,暗藏在拳心里的金刚印,再次亲密地贴上他的胸腹,几拳下来便将他揍得憋红了脸。 “您该再躺著多歇个几日的。”轩辕岳轻轻放开他,还状似关怀地把他扶回椅上坐好。 “唔,你卑鄙……”无酒没想到他居然用身子挡住皇甫迟的视线,私底下给他来这种暗招。 轩辕岳一转过头,再次恢复了温良恭谦的模样,笑笑地走至也被藏冬所伤的无欲面前。 他拱手深深一揖,“师伯,小侄来给您请安了。” “少拉关系,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可从没承认过你是他的徒弟!”看过无酒的下场,高度防备起他的无欲小心地往后退了几步。 “师伯怎这么见外?您这么说可是会让小侄伤心的。”轩辕岳一个箭步上前,抬脚一绊、掌腕一翻,一记近来重新苦练过的七星大法,便结结实实地印上了他的背后。 “你……”无欲紧掩著胸口,感觉体内的五脏六腑全都在翻滚著。 总算睡醒的藏冬抓了抓顶上蓬蓬的乱发。 “那个……轩辕小子,稍微克制点啊。”真要都打死了他怎么去向晴空交代? 偏偏轩辕岳就是要曲解他的话意,“你是说我方才的礼数不够周到吗?是我的错,我这就重新再请安一回。” 还来? 有那么大的深仇大恨吗?不就是伤了他们的师父嘛。 看样子在轩辕岳没消除完满腹的火气之前,是啥事都不必做了,藏冬摇头晃脑地来到皇甫迟的身旁坐下,正大光明打量起正望著殿外出神的皇甫迟。 感受到一旁热烈的目光,皇甫迟微微侧过身。 “你是战神?”一身强大到难以掩藏的神力,放眼神界,也就只有那几个出名的神仙了。 “是山神,在下不干战神已有几千年了。” 不想解释的藏冬摆摆手,一脸苦大仇深地盯著他瞧,“对了,有个问题我一直很想向你请教。” “什么问题?” “听说你养孩子的方式就是随便他长?”难道从没有人告诉过他,教坏孩子让孩子长大后去祸害别人,是件极不道德的事吗? “有何不对?”皇甫迟至今还不知他的教育成果。 “不对,大大的不对!”藏冬指著临出门前才又被燕吹笛踩过的脸颊,“你瞧瞧我这张老脸,三不五时就挨他揍挨他踩,这像话吗?” “……在本座面前,他从来不敢。”更别提做那些事了。 “对你他当然不敢,对别人可就不是了。”藏冬讨好地对他涎著笑脸,“不如这样吧,你就教教我你这师父的威风是怎么显摆出来的如何?” 皇甫迟敬谢不敏地撇过脸,“咱们不熟。” “都亲手把你从鬼门关前拖回来了,熟啦熟啦。”藏冬全然不以他的冷脸为杵,亲亲热热地凑上前。 “……”有他这么厚脸皮的吗? 被身边自来熟的某神吵嚷得烦不胜烦,皇甫迟正想起身去叫停那个还没发泄完怒气的轩辕岳,却忽地被一掌拦了下动作。 藏冬一改先前嘻闹的模样,语气正经八百的,“你知道这几年燕家小子为何老是救助各界众生跟你作对吗?” 他一怔,“不知。” “他说,那是为了赎罪。” “罪?”皇甫迟嘲弄地瞥过眼,“本座何罪之有?”他所杀的都是该死的。 “不是你的,是他的罪。” 皇甫迟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这让他忆起这阵子老是偷偷摸摸爬进客院后,攀在窗边透过薄薄的窗纸偷瞧他的那道身影。 也就是几年没见他而已,在不知不觉间,曾在他怀中酣睡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他不再是成日都要黏在师父身上的孩子,也不是那个曾跪在殿上为了身世大声反驳他的少年,亦不是在离开了钟灵宫后,那个曾在雪地里弯著腰哭泣的徒儿…… 映在窗棍上的,是不顾一切闯进钟灵宫救师的青年,是那个一直都不敢踏进客院里,看著他的双眼好好唤他一声师父的陌生人。 他已不再是他这个师父曾经熟悉的徒儿了…… “他一直都很后悔的,只是他的后悔你看不见,他也从不敢说出口。”藏冬也没管他有没有听进耳,自顾自地继续说著,“你家大徒弟就是个心软又脸皮薄的,别看他在外一流浪就是七年多,其实他是很想家的,只是,他没有脸回钟灵宫。” 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节吧,每年愈是接近年关,燕吹笛那小子的心情也就愈糟,在那家家户户团圆的时节里,一年到头老像只孤魂四处飘的燕吹笛,也就像只孤零零的孤魂,无家可归……这让多年来总是冷眼旁观的藏冬不禁想替他说上一说。 皇甫迟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他只是紧敛著眉心什么也不说,聆听著殿上时而传来的痛呼声,他心情烦躁的起身走向殿外,并将一句话留在身后。 “去叫岳儿住手。”他们也差不多受够教训了。 “是是是……”还真难打动,也许他该叫身为高手的兰总管出马才是。 目送著皇甫迟孤单单的背影,藏冬边想著回去该如何向燕吹笛报告边走向大殿一角,当他终于抬起头来时,却乍见几乎可说得上是“横尸”的两名修啰。 “轩辕小子,你……”他这是隐忍了多久啊?瞧,那两个都奄奄一息了。 “不过是让他们记个教训。”轩辕岳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衫,神清气爽地道,“兰爷爷说过,他们就是因为欠缺皮肉痛,所以才不痛不长记性。” 他摇摇头,“算了,反正没死就成了……” 轩辕岳让开来,“轮到你了。” “哪,晴空托我带句话给你们。”藏冬同情归同情,可没忘了正事,“你们只要安安分分的过日子,他这个前任佛界代表就不找修罗道的碴,那些老跑你们边界的法僧亦是,你们也不必老是烦恼著修罗道会不会给佛界并吞了。” 无欲勉强抬起头,眼皮肿得只剩一条缝隙的他愣了愣,很意外身为佛界圣徒的晴空居然会给出这种承诺。 藏冬不忘把最重要的一点讲清楚,“倘若日后你们还坚持要找这一家子师徒的麻烦,那我就很难保证晴空不会一个心情不好,跑来这儿邀你们去看看西天极乐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第 19 页 “……” “都听明白了?” 无酒都已经被揍得昏到不知哪殿去了,在场唯一清醒的无欲,虽是有些许不甘,但他也没那么不智地想与那个佛界代表杠上。 “很好,事情办妥了,咱们回去吧。”见他点头应允,藏冬马上拖著意犹未尽的轩辕岳赶紧离开,免得轩辕岳再次下狠手干出欺师灭祖的事来。 为免皇甫迟会丢下他跑回钟灵宫去,在回程的路上,轩辕岳的两手一直都紧紧地扶在皇甫迟的手臂上,皇甫迟低首看了半晌,对他此举并没作声,只是由著他擅自把返家的目地的由钟灵宫给改成了天问台。 站在云朵上看著底下人间农家一缕缕升起的炊烟,洁白的雪花将一亩亩的农地都埋藏在大雪中,皇甫迟的回忆忽然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过去在这么一个也下著雪的严冬里,他曾抱著一个怕冷的孩子走过类似底下的乡野农地间,那个时候,他原本以为,他可以永远都这么抱著那孩子为他遮风挡雪的…… 只是那些过去,已经走得很遥远了。 第12章(1) “师兄,你确定要用她来当娘娘的身子?”他就知道,他不该太相信这位让兰总管深感绝望的大师兄。 “确定。”这可是他辛辛苦苦自魔界抢回来的。 “不觉得年纪太小了点嘛?”问题那么大,难道他都没瞧见? “年纪小可以长大。”燕吹笛丝毫不以为意。 轩辕岳额上青筋直跳,“你打算再让师父养个孩子嘛?”他们是想让那对有情人重聚,好填补以往不能相爱的遗憾,而不是再让皇甫迟苦苦等上十七八年的! “呃……” 位于天问台的某件密室里,某对师兄弟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然后一同看向地上庞大法阵中的小女孩。 在密室外头等了好半天,却迟迟没听见什么声响,藏冬不耐地闪进室内。 “我说你们两个究竟在磨磨蹭蹭些什么?晴空和兰总管快拖不住你们家师父了!”都怪他们,说什么要给皇甫迟一个惊喜,所以要瞒著他,他们以为与佛是天敌的修啰,是能够聊出个什么亲戚朋友来吗? 轩辕岳的拇指朝地上一歪,“你自个儿瞧。” 自开始进行计划后,藏冬就一直与他们分开行动,因为他并不清楚燕吹笛究竟是找了个什么尸身,直到他的两眼滑过法阵中那个面孔甚是诡异,且身躯出乎意料较小的女娃。 藏冬定了定神,“我说燕家小子,这女娃多大?”这小子怎么找来个无脸的娃娃啊? 燕吹笛搔搔发,“听说是……三岁。”这女娃一张脸平板得跟张白纸似的,啥也瞧不出来,他也是从魔兵那边打探来的。 “……你想要有个三岁的师娘嘛?”这下可好,皇甫迟又要当养父了。 “没法子,我找不著比她更合适的身子了。”他容易吗他?还不都是皇甫迟那一身几千年福泽惹的祸,害得他想找个尸身都难。 “都因要容纳那些福泽的关系,尸身方面他不得不讲究些,偏偏人间的装不下,妖界的因为爱美一个比一个长寿,鬼界的早死透了不必考虑,神界的个个命长得完全没指望,佛界的都往西天去了根本不可能,修罗道的都是公的,他要是敢找来他被皇甫迟打死比较快,在这情况下,他不上魔界找他上哪儿弄来?他哪还有空管她几岁,是女娃还是老太婆?是个女的就不错了! 轩辕岳总觉得计划还没成功,就可能已经预见了失败的远景了……他两手环著胸问。 “现下怎么办?夺舍这事还做不做?”一个没脸的女娃娃……他一点都不想要有个这么惊悚的师娘。 “做,怎么不错?”赶时间的藏冬两手一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总之先让人活过来在说,其他的事……反正、反正日后你们家师父肯定会解决的!”既然徒儿不长进,也只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万能的皇甫迟身上了。 轩辕岳一脸的怀疑,“你确定?”他怕他家师父会先把她当成妖魔鬼怪给收了。 “倘若事情不成,顶多到时你们不是被皇甫迟给逐出师门,就是被兰总管他老人家抽一顿屁股而已。”藏冬摆摆手,才不管他人的瓦上霜。 满心后悔的轩辕岳,与一脸不安的燕吹笛,双双瞪向怂恿他们的祸首。 “行了,都别瞪了,我先去外头设个结界,免得有人闯进来坏了事。”藏冬两掌朝他们背后一拍,“燕家小子,赶紧动手别再拖了。” 燕吹笛大步来到法阵前,深吸了口气,也不管会有生命后果了。 “贼船都上了,眼下反悔也来不及了,总之做过再说。”他边说边小心翼翼自怀中取出个泥陶俑,再把手伸向轩辕岳。 轩辕岳认命地取出一只绣袋,将那颗晶莹的舍利搁在他的掌心上。 备妥了尸魂命三要素后,燕吹笛走入阵中盘腿坐下,闭上眼两手不断结著手印,并喃喃背诵出这阵子才恶补过的法咒。 几个时辰过去,浓重的夜色下,密室内置于四个角落处的法灯,伴随著燕吹笛始终都没有间断过的咏诵声,将他的身影映照的绰绰晃晃,亦照亮了他额间密布的汗珠。坐在室内一角的轩辕岳,小声地问著也进来等待却等得昏昏欲睡的藏冬。 “山神,你说我家师兄究竟行不行?”以往看他家师兄还魂,似乎从没耗时这么长也没这么辛苦过,怎么这回夺舍要这么久? 藏冬揉著睡眼,“行吧,这类勾当他干得很熟练了,都算得上是专业户了。” “……” 坐在阵中的燕吹笛专心地结著法印,一整夜下来,一身的大汗早就湿透了他的衣裳,他却丝毫不敢分神,一心一意想将夺舍这事做得尽善尽美,无奈这具听说能容下任何魂魄、且能长出与魂魄同样容貌的尸身,实在是太不合作,任凭他怎么施法号令,就是吃吃不肯打开五窍容纳新魂。 感觉身上所有的法力即将耗竭,而这场夺舍也将告失败,燕吹笛豁出去地将牙关一咬,飞快自袖中掏出一张黄符用力拍在自个儿的胸口,硬是逼出体内所有魔力顶上耗竭的法力。 当下骤然的剧痛令他昏了昏,他赤红著眼,在魔力一涌而上时紧紧本书掐住时间,发狠地将魔力灌向不听话的尸身,趁它因同类的魔力而迷惑并因此而稍稍放松时,强行将魂魄给硬塞进去。 燃烧了一夜的法灯悄然熄灭,形容枯槁的燕吹笛抖颤著手,用最后一丝魔力结完三千个法印中的最后一个,并牢牢封上五窍稳定住魂魄,接著他两手一松,眼一闭,整个人再也支持不住的往后倒下。 等待多时的轩辕岳随即上前将燕吹笛拖出法阵,他两手揽著剧烈喘息的燕吹笛,目不转睛地看著阵中还是没什么反应的尸身。 “成了?”藏冬在燕吹笛浑身乏力时端来一碗水。 “大概……”他大大灌了两口,继续靠在自家师弟的怀里休息。 “怎么没动静?” “不知道……”他闭上眼,尽情享受轩辕岳温暖的怀抱。 轩辕岳两眼扫向藏冬,“你不是说这事他很熟练?” 藏冬推了推躺在温柔乡里偷吃豆腐的某人,“喂,先别享受了,告诉我魂魄真进去了吗?” “我应塞进去了……” “……”硬塞?这样可以吗? “娘娘会不会因此有大碍?”轩辕岳以袖擦了擦他满头的大汗,喂了他一颗恢复体力的金丹,再把软绵绵的他扶起来坐好。 第 20 页 燕吹笛也不是很有把握,“难说,得等她睁眼开才能知道……” 就这样,两人一神眼巴巴地盯著躺在地上的女娃,直到黎明破晓时分已至,东方蓝色的天际穿上层层霓裳,法阵中忽地迸发出刺目红光,宛如烈焰般的光芒似潮水般地迅速自法阵中汇集至女娃的身上,将她整个人笼罩在舞动的火焰中,过了一会儿,像是再也承受不住汇集而来的火焰,一道红色的光芒自她的胸口射出冲破房顶,呼啸地窜上天际划破晨曦。 异常的天像在天边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消失,待所有人终于能睁开眼时,阵中女娃小巧的五指动了动,轩辕岳紧屏著呼吸。忙扶著燕吹笛一块儿来到她的面前坐下等待。 透过房顶破洞纷纷洒下的晨光,他们看见,原本的无脸女娃在红光消散后,有了一张五官与纪非十分肖似的脸庞,此时她正著长长的眼睫,一副将要睡醒的摸样。 “娘娘?”轩辕岳启口轻唤,看著那张久违的熟悉脸庞,不知怎地,一股湿意泛上了他的眼眶。 燕吹笛则是在看到她那张脸时彻底呆住了,他紧紧握住轩辕岳的手,鼻酸得说不出话来。 在这一刻,他觉得以往已经消失无踪的从前,那段天真无忧的日子,随著她的呼吸起伏、她小小的动作,都将回到他们的身边来,而记忆中那个温柔的皇甫迟,似乎也可以褪去一身的冰冷回到最爱的人的面前…… 魂魄停留在新的身躯里后,纪非甫睁开眼帘,就看到两张有点熟悉的脸庞朝她压过来,还不得很清醒的她皱了皱眉头,似乎是正在回想这两人是谁,此时旁观的藏冬走过来,拉开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某对师兄弟,再蹲下身子将她扶坐起来,并探了探她的脉象,顺便将她全身上下检查过一回,这才对燕吹笛他们点点头。 回想起鬼界一切,与郁垒来到鬼界时曾对她说过的话,纪非总算是清醒了,她低首看向自个儿胖胖短短的小手臂、白嫩嫩的小脚丫子,大致上明白了后,她抬起头,瞅著眼前这两个一脸要哭不哭的青年,唇边绽出一笑。 “小皮猴,你长大了。” 藏冬听了转过身来掩嘴闷笑,而听到这久违称呼的燕吹笛则是一脸的欲哭无泪。 “娘娘……”有必要从小叫到大吗?她不会又想拿他来玩吧? 她再转过头看向轩辕岳,“小美人,你愈来愈标致了。” 对于她这类的调侃,多年来轩辕岳早已练就金刚不坏麻木不仁,他微微躬身。 “恭请娘娘金安。”活著就好,嘴巴再坏都不是问题。 “免礼。”她秀气地打了个呵欠,睁看迷蒙的大眼四下探看,“你家师父呢?”她还以为让她活过来的是皇甫迟呢,没想到居然是他徒弟。 “呃,师父他……”他俩一怔,这才想起他们好像都忘了那号人物。 “就快闯进来了。”藏冬懒声应著,微微侧首看向那扇无辜的房门。 早在异象发生时,皇甫迟就已察觉到山顶上所凝聚的大量魔力,他刚走出客房房门,立即在庞大的魔力中发现到一缕刻骨也难忘的气息,他怔愣了一会儿,随即拔腿往密室的方向飞奔。 是纪非,一定是她…… 他是知道这阵子那两个徒儿在山神的带领下,偷偷摸摸地进行著某些不愿让他知道的事,但他也去探究,一来时因为法力尚未全面恢复,难得生病的他也总是觉得疲惫,二来则是因那个远比平日话唠十倍不止的兰总管总是拦著他不让他出门,加上还有个老是不请自来的晴空,三不五时就往客房一坐,莫名其妙与他叨叨谈起如何保养身体和养孩子经,也不管他愿不愿与这尊天敌闲磕牙。 然而在纪非的气息出现后,他时都想明白了,他总算知道那两只兔崽子这些天来在搞什么鬼,他只是不懂……魔界的火魔不是死了有几千年了吗?这强烈的魔力怎又回返人间了? 一鼓作气冲至密室前,皇甫迟随即遇上了藏冬所设下的结界,随著火魔的气息消散殆尽只剩下纪非的气息时,他也不管身子是否痊愈,急切地将法力灌至两掌,一拳一拳地砸碎神界牢固的结界。 随著结界告破,脆弱的,门扇也应声告碎,还好事先有防范的藏冬适时挡下了满天飞散的木屑,这才没伤著金贵的娘娘,屋里正在叙旧的三人齐齐回首,就见脸上犹带著病色的皇甫迟喘著气,站在门边瞬也不瞬地看著纪非。 “还杵在这做什么?你也是,快别在这碍事了。”藏冬赶在皇甫迟情绪失控前,一手拎起呆愣的轩辕岳,一肩扛起还没法动的燕吹笛,大步带著这两个虽是大功告成,但事后可能会被修理的徒儿先躲为上。 在他们走后,纪非扬首轻笑。 “傻鹰,我回来了。” 剧烈的感情在皇甫迟的眼底窜动,他的嘴唇抖索著,难以置信地看著有著她脸庞的小女孩,就坐在晨光中对他微笑…… 他又多少年没再听见她唤他傻鹰了? 又有多少年,没再见过那令他朝思暮想的笑靥了? 一颗冰凉的泪珠自皇甫迟的眼角滑下,在他苍白的面容上划下一道多年来难以诉说的悲伤长痕。 他一步步走上前,不敢相信被困在鬼界中的她已经回来了,在月鬼后结下仇怨后,他原本都已做好了等上百年、千年的打算,纵使发丝白了,日子又一天天过去了,他仍像个拖不动拉不走的蜗牛,静静候在钟灵宫继续过著无味的日子,等待著给了他承诺的她可以归家。 这些年来他拖著疲惫的躯壳,在回忆的路上俯身一一捡拾她的青丝、他们共有的过往、她留给他所有的残恋,以为依靠这些温暖,他就能度过没有她的余生,可他没想到,在这一日清晨,上苍给了他什么样的希望。 他走至她的面前蹲下,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记忆中的眉眼,恍然间,他忽地忆不清这七年多来那些没有她的日子他是怎么捱过来的,那些曾经有过的泪水和伤心,好似一夜的狂风骤雨,天明时只剩叶梢上露水的晶莹剔透,无声反射著朝阳的耀眼与影。 久久,他哑声道。 “有时我会想,我是不是疯了……” “不是要你好好等著我嘛?”纪非拉下他的大掌,将凉凉的掌心贴在颊上,闭上眼感觉他的体温。 皇甫迟骤然将她拥入怀中,紧抱住她小小的身子不放,失而复得的激越令他浑身抖颤不止,他忍不住埋首在她颈间,任由她小小的掌心在他背后轻轻拍抚著。 “我懂得七情六欲了……” “嗯。” “我明白什么是爱与恨了……” “嗯。” “我很想你……” “我也是。” “你绝不能再抛下我……” “不会了,往后再也不会了……”满满的愧疚令纪非硬咽难当,她敞开了怀抱使劲抱紧她回来人间唯一的原因,一想到上一世不惜一死也想要在一起的渴盼,她不禁要感谢她与他都有坚持到底。 得到她这句话后,皇甫迟的一颗心总算是踏实地落了下来,他松开她,两手小心地捧起她的脸庞,深深看进她的眼底、她的灵魂深处,触目所及的,还是像往日一样烈焰般火热的光芒,还是能轻易撩动他的心,不曾因时光的走远而有改变,她还是那个他记忆中的纪非。 第 25 页 “在这儿呢。” “你就别再欺负国师大人了。”小姐她……她的性子比以前还坏!是鬼后潜移默化的作用,还是她在鬼界斗著斗著,便激发出更上一层楼的本性来了? “那你教是不教?”她一手轻托著香腮,无辜地对他眨眨眼。 一想到国师大人与自家小姐的终身幸福都紧系在他的身上,兰总管迟疑了一会儿,沉重地朝她点头。 “教。” 她挥挥手,“去吧。” “国师大人……”兰总管哀叹地瞄向在羞窘过后,脸色已变得冷然似冰的皇甫迟。 “你……”他将一身的寒意猛往她的身上扫。 “嗯?”纪非不痛不痒,还是一副如沐春风貌。 皇甫迟搁下豪语,“今晚你就给我等著!”到时他定要好好收抬她。 她更是笑靥如花,“快去当个好学生吧,呆头鹰。” 一只颜色迥异的麻雀,拍扑著灰色的翅膀,迎著凛凛的风雪飞上了天问台,钻过窗边的小洞来到了主院的暖室内。 因酷寒之故,暂停下了改造工事后,某对师兄弟这阵子皆没再动过大兴土木的念头,毕竟被纪非给自小玩到大,上过无数次当的他们也是有些警惕的,因此在得到皇甫迟的正面回答之前,他们决定就只装修一下不另建宅院,省得真落入了娘娘大人的陷阱。 扬手迎来小麻雀栖在指尖上,轩辕岳蹙著眉心取下了来自钟灵宫弟子的信笺,就著壁炉的火光摊开一看,发现这竟是张求救函。 信里的大意是,自皇甫迟离开钟灵宫之后,那名由新皇扶植的新任国师便取代了皇甫迟的国师之职。 这些时日下来,新国师非但没履行钟灵宫的职责,率众弟子救灾解难,反倒是汲汲营营地涉入国政,以身怀的术法逼迫朝中贤臣致仕去职,毫不遮掩地清扫起朝中怀疑新皇继位是否正统的忠良,更甚者,新国师还对年轻的新皇鼓吹起长生之术,以炼就不老仙丹之名,大肆派出钟灵宫弟子前去妖界采药捕妖,却在狐王动怒追捕众弟子时,袖手旁观不施以援手,只是一味地将宫内弟子派往妖界前仆后继。 信中还言道,这位新国师,也就是当年钟灵宫的一个洒扫宫人,因犯了宫规而被皇甫迟给逐出宫外,他却在出宫后跟个名不见经传的道士修了几年道,又刻意把皇甫迟的举止作风给学了十足十,因此吸引了仇恨皇甫迟的新皇,招揽他入宫后,很快地即让他进驻钟灵宫取代皇甫迟的地位。 坐在火炉边烤著栗子的燕吹笛懒懒地问。 “信上怎么说?” “咱们在妖界折了一些人手,大部分都还被拘在妖界。”轩辕岳揉碎了手中之信,十分不耻新国师的作为之余,更担心的是那些弟子的安危。 燕吹笛也不讶异,“等会儿我就给黄泉捎封信,他们不会有事的。” “眼下宫中的弟子皆有意出走。” “是我的话我也跑。”谁想为了皇帝一己之私被派去白白送命?进钟灵宫的每个弟子都是为了造福人间,可不是助那个皇帝去求什么长生之道的。 轩辕岳迟疑地问:“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师父?” 燕吹笛翻了个白眼,觉得他很多此一问。 “你觉得他这会儿还管得著这些凡尘俗事吗?”娘娘回来后,暖玉温香在怀,皇甫迟别乐不思蜀就很好了,他才不要去扫皇甫迟的兴顺便贴他的冷脸,在这儿陪师弟联络感情岂不是更好? 第13章(2) 事实上,燕吹笛也猜得很准确,皇甫迟眼下的确是没工夫去管纪非以外的事,他正忙著圆梦。 一夜红浪翻滚下来,皇甫迟不觉得有耗费什么体力,但纪非早已累得趴在他的身上不想再动弹半分,他抚著她一头披泄的青丝,仔细品味著她如丝般触感的肌肤,与她吹拂在他颈间的温暖气息……却打从骨子里觉得这般的亲近还是远远不够,他不由得收紧了双臂。 “你又不睡觉了……”还未睡著的纪非抬手拍著他的额际,对于他这类总是惶惶不安的举措已经很是熟悉。 皇甫迟低首亲了亲近在眼前的红唇,“我守著你,你先睡。” 守著她?难道他想继续这等寸步不离的日子? 她痕惫地挪动酸疼的身子,抬起头来看著满心没有安全感的他。 “你能一直待在这儿陪我吗?”也好,早想跟他谈谈了。 他伸指拨开她颊畔汗湿的发丝,“为何不能?” “钟灵宫不要了?”她一针见血地问,如愿地看他面上风云骤起。 “我--” 纪非拦住他,“我知道你自有打算,原本我也不愿多加干涉,但我还是得说上一说。” “说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小皮猴你其实很在乎他?”她一开口就将他的心事给挑拨到台面上来。 皇甫迟微微垂下眼帘,就在纪非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心底的伤时,他却开了口。 “……说不出口。” 她先是鼓励地在他唇上啄了一口,再继续刨出那些早已尘封的记忆。 “当年为什么要将他给赶出宫?”听完兰总管的全面汇报后,说实在的,她觉得他俩皆无过也皆有错。 因她的话,皇甫迟的脑海里不禁浮映出那夜被大火吞噬的凤藻宫,她陈尸在殿上的场景,以及那抹跪在雪地里痛哭的身影。 “因为太伤心了?”她揉开他纠结的眉心,“燕儿是魔子的身份,真的很重要吗?” 仇恨的凶光在他的眼底跃动,“魔界的血魔杀了你” “是没错,但燕儿可没有。”她叹了口气,“你一直养在身边的那个孩子,他从未对我动过杀机,他虽什么都没说过,但他很清楚我在你心中的地位,且他打小一心崇拜之人正是他的师父,爱你都来不及了,又怎可能会故意做出对我不利之事惹你伤心?” 已交付云烟中的旧事,在宁静的雪夜听来,格外让人揪心,皇甫迟闭上了眼没有答腔。 他不是不知道的,自个儿的孩子,他怎会不清楚是什么样的性子?可令他伤心的是,燕儿并没听从他的话远离那些有企图的众生,反倒因此而害了她,纪非是谁?是他的心上肉,是他待在钟灵宫的原因,倘若她都不在了,他还能去在乎什么? “血缘不是他的罪过,他也不愿意的。”纪非没让他有机会躲避,“你想想,自家最心爱的师父竟视他如仇敌,你说他能不哭著离开吗?” 他不满地瞪著她,“你从以前就和兰一样,明面上老是教训他,暗地里却总是替那小子说话。” “我帮的是理。” “你说的都对,歇著吧。”皇甫迟健臂一搂,将溜至一旁的她给搂回胸前来,并在她犹想开口时吻上诱人的嫣唇,彻底封住她的劝解,捕获她的舌与她交缠。 被吻得昏天暗地险些喘不过气来,纪非推攘著他的肩,止住他的恶行后,将面颊贴在他光滑的胸坎上喘著气,没过多久,匀过气来的她忽地笑了起来。 “怎么了?” 她以指点点他的胸坎,“我现在终于明白,那只小皮猴当年为何总爱赖在你的胸坎上睡觉了。”结实牢靠,光是抱著就有安全感,换作是她也不下来。 皇甫迟面颊微绯,“这辈子,咱俩好好过。” “嗯。” 就在皇甫迟因她的应允而开始建构未来的想像时,纪非却很不解风情地打断了他。 “然后隔三差五的去天问台逗逗猴子。”她的计划里可不只有他一人。 第 26 页 如同被泼了盆冷水,皇甫迟期待的心情登时凉了下来,他不语地看著怀中兴高采烈的她。 “再时不时去挑战一下正人君子岳的忍耐极限。”看猴子蹦蹦跳没什么,看轩辕岳那副隐忍不发的模样才是正道。 皇甫迟悄悄挪动大掌,将怀中的人儿更压进怀里,可她却还是没发现他的心情已经变了天。 “啊,还有一事。” 终于要说到他了? “我可没忘记那只竟敢不认儿子的魔。”纪非冷冷轻哼,“既然他当年不认,那他这辈子也休想认儿子了。” “申屠令?”连那个远到天边去的外人也在她心上占有一席之地? “不是他还有谁?”她还在挑战他的耐性极限,“我老早就看那只魔不顺眼了,咱们就把他的儿子抢过来,反正小皮猴也是咱俩一手养大的,那只魔别想同咱们分一杯羹。” 他等了多年她才终于回到他的怀中,在这良辰美夜,她却有心思算计那些男人,还想那些有的没的? 她边想边笑,“你瞧,未来不是很美好吗?逗逗猴子,抢抢孩子,再撩拨一下被皮猴子弄得一个头两个大的小美人,这日子多美好啊。” “我呢?” “嗯?”纪非这才注意到他的语调低哑得有些不妙。 他一手抬起她的下额,“你不在乎我……” 当他全心全意只爱著她时,她怎还能看得见他人? 她知不知道,眼下的这一切,对他来说,不够,远远不够……不管他再如何抱紧她,身躯再如何交缠,她再如何笑意盈然地面对著他,说著以往从不轻易道出口的爱意,他就是觉得,不够。 那种深切的不满足,是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渴求,是种从身体里都要幻化出双手,拚命想要抓紧她的紧迫,哪怕如今两颗心再怎么贴合毫无缝隙,却还是在他心头留下了恐惧的阴影。 他人不会明白的。 那种温情相伴多年,眼睁睁看她一跤失足在宫廷里,与他渐行渐远……再到他无怨无悔相助于她,恨不能为她分忧为她愁为她痛,却恍然明白,他自认为永不会明白的爱,早已像个蛮横的暴君,高坐在他心中的王位上不肯离开…… 记得在纪非死后,他曾问过兰总管,为何爱上一个人,就会把整颗心都扑在那人身上,不听从自个儿操控,不过问理智,甚至以对方之喜怒为喜怒,有时回过头想想,还会觉得这样的自己,陌生得可怕? 那时的兰总管在听了他的话后,眼中有泪光浮动,过了好一会儿,兰总管才说了四字。 爱不由人。 爱不由人……这话,说得还真一点都不欺他。 爱上她后,他就是她手中的泥,任她捏任她塑,她要指天问地,他莫敢不从,虽然有点窝囊,也有些愚蠢,可充盈在他心头那满满的,却是无上的愉悦,是种只有她才能带给他的快乐,是种只有在她身上才能找到的满足。 可在她走后,她也将他所有的快乐都带走了。 得到过后再失去,他无法描述那是什么样的痛苦,那段踩著痛一路走来的日子,始终都无法在它已成为过去之后过去,它还留在他的胸坎里,日复一日的抽痛,夜夜逼他温习她诀别时的泪眼。 “别吃昧了。”对于他的占有欲,她也摸出个大概了,虽然这令她很无奈,但她却不能阻止他。 皇甫迟报复似地叼住她的唇瓣,细细密密地啃咬过一回,直至她忍疼地拍打著他,芳唇也变得红嫩欲滴时,才稍稍打住。 “之所以在乎他们,也是因他们是你的徒儿。”她委屈地瞪著他,“若无你,对我来说,他们再如何也不重要,所以你就别跟他们争宠了。” “哼。”改天他非要好好修理修理那些胆敢跟他争宠的自家徒弟。 见他还是满心不痛快,纪非索性在他的身上坐起,居高临下地看眼前的裸男,玉指轻轻朝他的鼻尖一点。 “这样吧,本宫今晚就再临幸你一回,你可以收起你的闺怨了。” 皇甫迟挑高一双剑眉,幽深的黑眸扫过凹凸有致的美景,状似不甚满意。 “你那什么眼神?你的技术也没比我的好哪去。”躺在这儿的新手又不只她一个,他好意思嫌弃她? “那……”皇甫迟的大掌滑上她的纤腰,“再指教指教?” “正合我意。” “你来干嘛?” 燕吹笛一手按著门扇,正在考虑要不要把门给关上赏来人一记闭门羹。就在方才,正在替自家师弟洗手做羹汤的他,满心不乐意地来应门后,一打开门,满头满脸都是雪的藏冬便冒了出来。 藏冬恨恨地瞪著这个麻烦的根源,原本缩在灵山冬眠的他,在这等恶劣天候下,本该是过著烤烤火、品品美酒的惬意日子,可在摊上了这个永远都会给他平静生活处处带来惊喜的臭小子后,他的好日子便已一去不再复返。 “臭小子……”他抖去一身的雪花,也不管燕吹笛面上的拒意,硬是怒气冲冲地挤进门里。 “我又怎了?” 等待喂食的轩辕岳走至厅内,就见自家师兄拿著锅铲,正招呼著前阵子从这儿逃走的某神。 “山神,你怎么又来了?”他不是说打死也不再管他们的闲事了吗? 藏冬气势汹汹地揪住燕吹笛的衣领,“说,你家娘娘那个尸身是打哪来的?” “魔界啊。” “是什么来头?” “火魔之女啊。” “你怎么弄到手的?” “抢来的啊。” “……”就知道不能指望这小子会有什么正当的手段。 “师兄,你抢别人的女儿?”掂掂眼前这情况,轩辕岳也知道他肯定又是捅了什么搂子了。 “我抢的是尸身而已好吗?”燕吹笛完全不以为这有什么好内疚,“她都死了几千年,魂魄早投胎去了,她家老爹也挂了几千年了。” 轩辕岳深吁了口气,“那就好……” “一点也不好!”藏冬不满地嚷嚷,“人家魔界的镇界之宝,你居然草来借花献佛?”也难怪魔界要深表不满了。 燕吹笛有些莫名其妙,“干啥现在才来说这些?”当初夺舍之时不也没见他反对吗? “喂,土匪,现下魔界派代表来讨那个女娃了。”拜他所赐,魔界派出十几只具地位的魔围了灵山好些天了,逼得他不得不前来找人算帐。 燕吹笛笑得很嚣张,“我抢都抢了,还指望我把她还给他们?” “他们要我转告你,你若不还,魔界不介意把你这天问台翻过来。”这回魔界可是气狠了,人家火魔之女安安静静在圣地里睡了几千年,一直都是魔界众魔的精神象征,可这小子却不打一声招呼上门就抢,这置他们魔类的颜面于何地?他们当然要来这找回场子来! “要战便战。”燕吹笛扬了扬手中的锅铲,“本大爷生平最不怕的就是杀上门来讨债的了。” 藏冬气抖地指著他的鼻子,“你、你……” “师兄,你常干这种事?” 他笑得十分猥琐,“哪里哪里,唯熟练耳。” “……”不知道现在拆伙下山去还来不来得及? 知道跟这只道德底限超低的臭小子谈不出个什么好结果来,藏冬也不勉强,他直接转身问向外头等著兴师的某位代表。 “外面的,都听到了?” 同样也是被逼著来的申屠令,面色阴沉地推开门在大门处站定,愈看燕吹笛那副张扬的德行愈是心中冒火。 “你当真不还?” 第 27 页 燕吹笛撇撇嘴,“就不还。” “那你就等著魔界踏平天问台吧!”等那些魔类把这儿拆了后,看他还拽不拽得起来。 “恭候。”燕吹笛一点也不在意,因七年来他也不知被各界众生兴师问罪过几回了,他经验丰富得很。 藏冬跺了跺脚,急忙去追差点气昏头的申屠令,一把拖住要下山去的他。 “喂喂,真要翻脸?”不是吧? “不翻怎么平众怒?”为了那个魔界圣女,这阵子来他两面不是魔,再不安抚一下魔界众魔,他这魔界之首还要不要当了? “你不帮你家儿子?” 申屠令一想到那个没良心的小子就有火,“他不是不认我吗?” 藏冬想了想,也没再继续劝他,反而同意地点点头。 “也是,人家有了师父,你这亲爹的确是没什么必要了。”国师大人的面子的确比较大。 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说,申屠令一愣,强行捺下心头的丝丝焦急后,有些怀疑地问。 “他不是被皇甫迟逐出师门了吗?” 藏冬摆摆手,“哪有那么严重?只是个小误会而已。” “皇甫迟不是与他势同水火吗?”就这些年他的观察,那对师徒打过也撂过狠话,根本就看不出一丝丝他们有和解的余地呀。 藏冬朝他眨眨眼,“人家师父大人其实是很疼爱他的。” “他们……和好了?” “父子俩没有隔夜仇嘛。” “……”他们是父子,那他呢?闲杂人等不成?他才是那小子正宗嫡亲的生父好吗? “魔界这事,身为魔界之首的你不掺和也好,省得到时你的立场难堪。”藏冬反而还转过来劝他,并在雪上加点霜,“况且,皇甫迟素来也不把魔界看在眼底,说不定燕家小子同他说个一声,皇甫迟就会亲自替他摆平这回事了,哪还轮得到那小子出手?” 申屠令老脸一沉,“谁要他那个外人多事?” 藏冬凉凉一瞥,“论起外人,你这个半斤好意思说皇甫迟那个八两?” 说的也是…… 不,不对,他才不是什么外人,纵使那小子不肯认,他也还是他的亲父,哪能随随便便就这么便宜了那个比臭小子更嚣张的修啰? 憋闷已久的申屠令大掌一挥,“我扛,这事我扛了还不成吗?臭小子不是怨我这个生父什么事都没为他做过吗?这回我去替他把这事解决了就是!” “我可没要你鸡婆。”燕吹笛的声音自里头缓缓飘出来,还奉上一张“你很多余”的脸孔。 申屠令当下不干了,“今儿个我非掐死他不可……” “当心国师大人会来找你算帐喔。”藏冬好心架住他。 “那只不要脸抢别人儿子的修啰!” “是那只辛辛苦苦帮你养儿子快二十年的修啰。”局外神凉凉纠正。 “……” 在里头听了许久的轩辕岳蓦地拍桌而起,俊美的脸庞上罕见地带上了难以掩饰的肃杀之意。 燕吹笛怕怕地看著他,“师、师弟?” “师兄,你认父了没?” “还没……” “那好,收抬一下行李,咱们这就去投靠师父。”居然敢当著他的面低毁他家师父?这只魔他就等著哭吧。 “这……不好吧?”人家现下正是浓情密意拒绝外人打扰中,冒冒然的跑去投靠,就算皇甫迟不恨死他,娘娘也肯定会玩死他。 轩辕岳记恨地怂恿他,“你不是想挽回师徒之情吗?光是待在这儿哪能成事?咱们就借此机会过去师父那儿避风头,顺道同师父师娘联络联络感情,咱们一点都不需要外头那只魔来多管闲事!” “说的也是。”意志完全不坚的燕吹笛马上就照他的话去收拾行李。 轩辕岳举步上前,冷冷地瞥了瞥错愕的申屠令一眼,接著耀武扬威地一脚踢上大门。 申屠令呐呐地转过头,“他、他们……” “关于你那个儿子……”藏冬感慨地拍拍他的肩,“这下子你有得慢慢认了。” 第14章(1) 他就说来这儿打扰皇甫迟不好,轩辕岳偏不信…… 午膳时分,不请自来的师兄弟二人坐在饭厅里,因眼前不可思议的光景而有些失态。 这……这真的是他们的师父吗? 望看对面几人的动作,轩辕岳一径捧著饭碗发呆,燕吹笛则咬著筷子发愣。 饭桌的另一头,纪非靠坐在皇甫迟的左手边,勤快地夹起一块香喷喷的红烧鱼肉喂至皇甫迟的嘴边,而皇甫迟就像是没发现饭厅里多了两个徒儿似的,二话不说地乖乖接受纪非的投喂。 纪非满意地看他咽下鱼肉,随即再以小汤勺舀了一匙蛋羹。 “我记得你最爱吃这个,来,张嘴。” 面无表情的皇甫迟,再次毫无异议地张口吃下,并任由纪非以袖帕拭去嘴边的渍迹。 “小姐,你别光是让神仙大人吃菜。”春嬷嬷帮皇甫迟添来第四碗饭,暗地里早下定决心要把这几年过于清瘦的皇甫迟给补回原样。 “来来,国师大人用些汤……”兰总管盛了碗热汤,笑意可掬地递至他手边,“您瞧,春嬷嬷还记得这是您最爱喝的。 眼看看皇甫迟一连用完四碗饭了,一直被晾在一边的某对师兄弟,各自挖空了脑袋中的记忆,却怎么也回想不起,往年视吃食为畏途的皇甫迟曾有过好胃口的一日,他们更加不知的是,皇甫迟……竟是这样由看人伺候用餐的? 一顿饭下来,燕吹笛只光顾看啃筷子去了,同样没食欲的轩辕岳也是米粒没扒进几颗,在皇甫迟明显有点吃撑时,轩辕岳这才逮看了开口的机会。 “师父……” “宅子盖好了吗?”皇甫迟正眼也没看他一眼,正忙著拒绝纪非递过来的第三碗汤,以眼神向她表示他正式收工了。 “呃,还没……” “盖好再来。”推拒完另两个还想塞食物的老仆后,皇甫迟赶紧拉看纪非远离这张每回都让他吃太撑的危险饭桌。 “……”意思就是没盖好前别来这打揽他? 轩辕岳无语地与燕吹笛对看了一眼,发现彼此眼中都盛满了不耻与无奈。 怪不得要他们盖宅子,现下皇甫迟幸福美满的日子……是神仙也不换吧?他当然要把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赶得远远的。 也跟著转移阵地的师兄弟俩在来到大厅时,很快即发现娘娘大人不是那么好打发的,此时她正坐在皇甫迟的怀里给他剥葡萄。 “吃水果。” “这是哪来的?”皇甫迟微皱看眉,盯看小桌上那一大盘很可能也要塞进他肚子里的葡萄。 “春姨夏日存在冰窖里的。”她拈著去了皮的葡萄,不容拒绝地搁在他的唇畔,“尝尝。” 他真的已经吃得很饱了……皇甫迟低首看看纪非期待的睑庞,再次张口把葡萄和叹息都给咽进腹里。 盯看皇甫迟打结的眉心,纪非心情甚好地停下了手边的动作,侧过芳颊看向对面站得笔直整齐的两人,她不怀好意的眸光大刺刺地在他俩身上打转过一圈,令他俩不禁打了个寒颤。 也好,是该算算帐了。 这可是他们自个儿送上门来的,正好省了她亲自去找他们的功夫。 “小皮猴,听说这身子是你找来的?”纪非舒服地偎靠在皇甫迟的怀里,首先朝燕吹笛发难。 “是。”燕吹笛规矩地应看,两眼完全不敢乱瞄。 “听说有魔找上门找你讨债了?” “是……”她的小道消息会不会畅通得太过分了? 她沉吟地问:“这些年来你都上哪去了?” 第 28 页 感觉室内天候似乎又更寒冷了些,燕吹笛连忙压低了脑袋,万般不想去面对她的逼供。 “都做了些什么?”很可惜纪非不肯放过他。 他硬看头皮答道:“管闲事……” “哪一界的?” “每一界的……” 她美目一睦,语调转眼变得甚是冻人,“那人间呢?还有没有像从前那样照看著?” “没、没有……”他怯怯地把脚步往门口那边挪。 “小美人。”纪非转首问向睑色已经有些苍白的轩辕岳,“听说,你也闹离家出走啊?” 不敢跟她作对的轩辕岳把头压得更低,两脚不由自主的偷偷往燕吹笛的身边靠。 她专挑他的死穴打,“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曾发过誓,说你定会守护人间?” “记得……”生来责任感就重的他,在这上头更是不敢胡乱回嘴。 “那你上西域是做啥?不要钟灵宫也不要师父了?” “……”早知道今日他就不来这儿了。 “你待著,我要处理点小事。”纪非站起身子,一手按住也想跟著起来的皇甫迟。 皇甫迟张口像是想说什么,但见到她面上灿烂到有点恐怖的笑容时,他识相地坐回原处,把生杀大权都交给她。 解决了师兄弟的唯一靠山后,纪非踩著优雅的步子一步步走向他们,而他们则是满心不安地一步步往后挪,眼看躲不了,他们便改往皇甫迟的方向移动。 “行啊你们,懂得如何伤师父的心了?了不起了不起,果真是长大了。”她走至他们的面前,扬起两掌讽刺地对他们拍了又拍。 燕吹笛小声在嘴边嘀咕,“明明就是他先伤我的心……” “就知道你这猴子脑袋不好”她面色一变,一手拽过他的耳朵就将他扯过来。 “我、我……”轩辕岳见状忙想开溜,岂料她的玉手已经探至他的面前。 纪非扯住他的耳朵不让他跑,“一声不响的就离开钟灵宫?你有没有想过给你师父一个理由?你就这样让他傻傻的在宫中等你?”敢欺负她家男人? “我……” “翅膀都硬了是吧?长大了就都看不惯师父了是不?”左右开弓的她,硬是下了狠劲将两个大男人给扯矮了身子。 不敢反抗的燕吹笛眨看泪眼看向远处的救星,而不常接受这种招待的轩辕岳已经受不住疼开口求援。 “师父……” “现在就知道要找师父了?往日你们都将他给搁哪去了?现下居然还好意思叫他,你们亏不亏心?”他不说还好,一说纪非更是使劲地凌虐他们的耳朵。 皇甫迟按著过胀的腹部别过睑,习惯性地看向作壁上观的兰总管。 “兰。” 兰总管想也不想就拒绝,“国师大人,这回您不能再心软了,小姐她教训的是。”哼,早早就等看收抬这两只兔崽子了。 “你们可知错?”纪非扯高他俩的耳朵,似要刮人骨的恶意眸光来回在他们睑上滑过。 “知道了、知道了……”打小就最怕她这样看人的某对师兄弟,被吓得身子是缩了又缩。 纪非美眸微眯,皇后气势当下全开,厉声喝问:“日后还敢不敢?” “再也不敢了……”他俩像小兔子般应著。 “既然你们这么乖,我也就不多为难你们了。”她变睑似地一笑,满意地松开两手,柔柔拍抚他们的面颊,“接下来咱们说正事。” 还有正事?那方才的算什么? 受惊的两人紧靠在一块儿,不确定现下是赶紧躲到师父身后去好,还是直接转身逃跑比较安全。 然而纪非也没给他们时间选择,她扬手轻轻一弹指,守在门边的春嬷嬷已去把大门关上,兰总管也站至皇甫迟的面前将他严实地档住,接著她笑吟吟地勾著他们的肩头。 “燕儿,岳儿,这座人间,就交给你们了。” “交给我们?!”他俩被吓得不轻,速速跳离她的身边两大步。 纪非赏了一记明知故问的眼神给他们,“你们家师父收山不救人间了,自然是接著由你们顶上。” 燕吹笛不平的低叫,“为什么是我们?”皇甫迟从没这么说过! “不然你家师父养你们这两个徒弟是干嘛的?”她将玉掌往身后一探,忠实的兰总管赶紧奉上往年她出入沙场时所用的大刀。 “呃……”她、她想做什么? 下一刻,她举重若轻地将凉凉的刀身搁在燕吹笛的颊畔,对他笑得好温柔。 “你们师父老了,累了,所以该换人来了,明白吗?” 他哪儿老了,明明就看起来跟他们差不多…… “你救了那么多年的六界众生,总该换一下人间的百姓了吧?别以为你有一半魔类的血统就可厚此薄彼。”想白白便宜了申屠令?那也得看她答不答应。 “我……”燕吹笛战战兢兢地看看那光可鉴人的刀面。 她将刀柄一转,毫不留情地搁在轩辕岳细致的脖子上。 “哼,一心想上西域修道是吧?钟灵宫那么大,还担心腾不出个地方来让你修?” 轩辕岳好想哭,“师父……” 纪非纤腕一转,直将大刀插在地上入地七分。 “甭叫他,这事我说了算!”好歹都让皇甫迟养了他们那么多年了,她可没打算让皇甫迟血本无归。 皇甫迟站起身,“纪非。” 她不疾不徐地回首对他抛了个露骨的媚眼,“不都说养儿防老?现下人间已与你无关了,往后你也不再是百姓们眼中的国师大人,你是专属我一人的傻鹰,所以不许你再多管闲事。” 皇甫迟心中溢满了喜悦,“好……” 什么?自家师尊就这么轻易被美色打败了? 某对师兄弟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他们的未来就如此被娘娘的爱情给牺牲掉了。 纪非笑意嫣然地挽著皇甫迟的手臂,“走,咱们回房去。” “回房做什么?”心上人有令,皇甫迟也不管身后还有两个突然被降以大任的徒儿了。 “我记得春姨找来的春宫图册上有几个姿势不错,咱们练练。”这还用说吗?饭饱当然是得思那个什么来著? “……” 她边走边娇媚地在他的耳边轻呵著气,“怎么,你怕你这一把老骨头太硬做不来?” “等会儿你就别哭。”皇甫迟一把打横抱起她,语气有些凶狠地道。 “呵呵……” 随著他俩相亲相爱的身影飘然远去,饱受刺激的燕吹笛哀叫地掩著两眼在屋里跳来跳去。 “我瞎了!” “习惯就好。”兰总管安慰地拍拍他,对这常态早已见怪不怪。 “岳儿?”春嬷嬷摇著呆成一个木头人的轩辕岳,“岳儿醒醒神,岳儿?”有这么震惊吗? 好一阵子没来京城,京城的容貌就变多了。 走在以往熙熙攘攘的城心大道,放眼看去,沿途栉比鳞次的店家十有八九纷纷关门闭户,南北往来的行商车队亦不见踪迹,大街上往来的行人疏疏落落,哪有从前的繁华热络? 一批又一批列队的官兵,张扬地在空旷的街上巡守,空气中泛看血腥的味道,任凭天际的雪花再如何落下也难以掩盖。 听城中的百姓说,邻国又将叩边了,城中的富人们大多数已避至了皇城里,没资格迁进去的,大多选择离京远避他乡,因新皇并不信任年事已高的纪大将军与纪氏一族,拒绝派遣纪氏军员前往边关和国境应敌,更不打算再让已经被打落的纪氏一族有翻身的机会,因此被派去联防敌军的只是官阶低下的武官。 若是新皇再这么坚持下去,或许再过不久,这座墨国的首善之都,在战火来临时,将会成为一座空城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