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江山权倾天下》 初回 降生 洪武十五年似乎是多事之秋,高皇后马氏薨逝,国丧未久我却降生,父亲从山海关奏报而回,未及家中,却奉召入宫承值,一去就是三个月。听母亲说,那个时节,满朝满城尽是哀思的白色帷幔,魏国公府邸东园白鹭洲内,我就这样天天哭啼,直到将父亲盼回家中。 孤妾调玉瑟,早寒生锦衿,父亲怜惜母亲的孤寒,便赐我名为锦,排上长姐,二姐的妙序,便是妙锦,徐家又多了一个女儿,但我的出生,似乎并未给徐家带来好运,不到四岁时,父亲便离世,儿时的我对于父亲,并没有太多的记忆,倒是大哥辉祖志学之年,将我照看,长姐妙云远嫁当今圣上第四子燕王朱棣为正妃,就藩北平;皇上感念父亲功勋德望,追封中山王,并令大哥袭爵,父丧之时,我却风寒不退,日日高热,府中道士僧侣络绎来往,视我颜状,抄经念佛,将我渡愈,道我与国丧同落,父丧接续,十年之后必要至北方避祸方可度过一劫,母亲深信此言,传与大哥,府中上下皆知我命数一劫,想是躲也未能躲过。 仿佛是十岁那年秋尽冬至的时候,宫中传出消息,皇太子殿下重病不愈,传召长姐及燕王入宫,长姐从顺天赶回京城,与大哥进宫前去探望,我记得太子薨逝的那一晚,长姐未归燕王京邸,回到魏国公府的闺中,我听见她的泪涕之声,坚强如她,竟然彻夜泪洒,我与母亲守在内殿之外,待到清晨,我送母亲睡去,长姐梳洗将起,我帮她挽起发髻,镜中微微有些疲惫却仍对我微微展颜:“小锦,替长姐收着它吧。” “长姐为何不带回顺天?”我看那白玉盒子和长姐思眷的眼神,有些疑惑。 “它不属于长姐,不属于顺天,纵然再过爱恋,又有何益?”她微微叹气,拉我指尖,伏于我膝上,喃喃流泪。 自我出生,长姐奉诏,不常入京,但凡来到应天,便只有她一人而已,我常常痴缠她讲给我高皇后的种种故事,然后便伏于她怀中昏昏睡去。端庄隽秀,应该就是她这样的女子吧,从未见她失仪,也从未见她流泪。 母亲将长姐送出府去,我心下好奇,提拽裙摆,轻轻跟随在她们身后,前殿的角格里看到燕王殿下出轿相迎,远远见他玄青色朝服,我看不清他的面目,却似乎仍能见他微蹙的眉目和挺拔的身姿,看见他握起长姐的手,看府中满满仆役的跪拜,我一直在想,长姐的夫君,手握重兵的藩王,该是什么样的人。 二姐妙滢也到及笄之年,皇上特恩赐婚于代王朱桂,魏国公府自是一片欣荣,二姐性格直率刚强,在府中时常与嬷嬷们吵嘴,嫁出门去,听我的丫头玲珑说,下人们都是一片念佛,想想倒是好笑。 魏国公府中二哥早逝,三哥膺绪也留京开牙建府,只得四哥增寿常伴母亲左右,我便日日跟随其后,与他最相亲厚。 二姐出嫁未久,高皇后忌日又至,我不明白大哥为何让我前去顺天,甚至不让我事先拜会就藩在顺天的长姐,母亲倒是任由大哥做主,听那方术道士之言,说什么命中劫数必要北上方可避祸,自我出世以来,这样的话母亲已经听得太多太多,大概因我的出世与国丧同年,三年内又逢父丧,那仙术道士们倒是没少做文章,折腾了三年吃斋,复三年放生,又复三年受持,看惯了那些仙人们在府中装神弄鬼,对于地处边陲的顺天府邸,我的恐惧多于好奇,我出生的那个年代,大明初定,方兴未艾,顺天似乎只是遥远的前朝都城,只是余孽死灰复燃的浩漠边际,应天的莺花软语将我娇惯,我十分不愿离开母亲去遥远的北边日日对着苦寒的寺院打坐读经,四哥反复向我保证若好好供经只数十日,他自会前去接我,我将信将疑,便承了皇上恩旨,随着众多僧侣信徒前去顺天天禧寺为逝去的高皇后斋戒诵经。 搁笔两年,只是想写写只属于朱棣的云诡波谲,只属朱棣的永乐年间,只属于爱朱棣的女人,翻阅了很多史料,想更加贴近那时的原状,初写雏形,细细雕琢,却只保存于本地,今日有了契机,终于选择发出,给所有有缘见文的人,给那时的锦绣江山,那时的爱恨嗔痴。 二回 避劫 可到了顺天我就后悔了,那天禧寺本是前朝大寺,却地处顺天北郊,前些年燕地未建,每年僧众甚至间或受到北元余孽的骚扰,似乎是为了我的安全,他们也一视同仁地将我安排在僧侣墨客所在的庭院,长兄似有交代,除住持外,也无人知晓我的身份,每日寅时末刻便起身梳洗,卯时佛堂奉灯、颂经,辰时抄经、打坐,巳时食斋,午时小憩,倒是我最爱的时候,未时、申时都要听高僧讲经,酉时食晚斋,戌时天际便黯淡了下来,我有时会将未抄完的经书誊写整理,然后已然迷迷蒙蒙地想要睡去,玲珑和清脂守在我的身边,寺中天长日久,我日日只用穿行于僧房与佛堂间,混混沌沌倒也渡过了十日,只是不见四哥前来接我。 听闻寺中人道,北边战事迭起,顺天府已经戒严多日,看来出入都成了问题,虽不能与长姐相见,也轻易不能出得寺中都不是什么苦恼,只是守戒之日,夜晚皆不能明灯烛火,习惯了魏国公府的灯火通明,我却对漆黑的北夜心有余悸,方要她二人牢牢守住我才肯睡去。 那时正处深春,应天已是濡热,顺天白日虽也艳阳,到了傍晚却寒凉,一晚颂经已毕,白日勤谨,将经书抄完,却又不想睡去,只是身着长衣碎发对着将要熄灭的灯芯发呆,耳边是四哥送我的滴水漏醍,一声声在水晶里滴滴答答,清脂倒是有些困了,在榻前摇头晃脑似要倾倒睡去,玲珑轻掩笑容对我道:“三小姐,我们且吓她一吓。” 我转头,见玲珑冷不及防地对着清脂的耳畔大叫:“走水,走水了……。” 清脂吓了一跳,几乎从床上蹦起,抬手之时却将我的砚墨打翻在地,那黑色墨迹溅得两人一身,玲珑连忙跪了下来:“请主子责罚,原不是故意…。” 我连忙将尚未溅到墨迹的手抄经收了起来,“快去洗了吧,要是弄到我的经书,看我不回了长兄,把你们撵出去呢!” 二人面面相觑,掩口笑着退了出去,我听见两人笑声渐远,捡起地上的损了一角的砚台,有些可惜,虽不是什么名贵的青石圆端,也是四哥为我淘来的贺兰砚石,请了工匠细细雕琢,得想个法子好好治一下她们为好,正想着,忽疏之间屋内的灯烛竟然灭了,我感到寺内屋外匆匆的脚步声,和风气穿行在回廊的声响,四下模索都找不到灯烛,却感到身后有人的呼吸之声,我不禁恐惧起来,小声问道:“是谁?” 身后的人不言语,我欲转身,却被他以臂堵口,我用力挣扎,手中的砚台被他掷于地上,似乎碎成几瓣,急到泪水流落,身后人只是低声训斥,“别动!”我不知他手上是否有刀,愣住不敢动弹,分明看见屋外月光透射下来一人似乎青黑衣衫走进屋内。我感到身后那人因来人进屋,手中的力度又大了几分,连忙挣扎哭喊:“为何这寺内夜尽无灯,鬼影幢幢?”我因嘴被堵住,语气混沌,但那来人似乎听了明白,我虽看不见他的面容,却见他施施然坐于我的椅榻之上,仿佛熟稔屋内的陈设,这样看来,我身后的人必是他要捕获的,所以才会这样挟持于我,可是他却不急不慢点燃了我屋内的灯火,昏暗的灯火燃起最后的灯芯,他将竹灯提起,竟然提到我的身边,撑灯细细看我。 我有些愣住,看见来人不过三十年纪,一身孝衣,眼眸中深沉的黑暗,冷峻的五官和锋利的薄唇,他就这么看我,我用力挣月兑了身后人的控制,踉跄竟然扑向他的位置,他也不动,只是顺势将我拉入他的怀中,我抵住他的前胸,想要站立,却感到刚刚控制我的人似乎想要抓住我,他随意摆手,我身后的那人竟然退了下去,垂首侍立在他身边,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原来他们是一伙的!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吃惊,有些严苛的神态竟然淡然微笑起来,我傻傻看他,前一刻他沉郁的脸庞让人心惊,后一刻他笑容浅显却让人如此温暖,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听见身后人对他轻道:“主子,今晚怕是见不到他了。” 他没有回顾,只是看我,我忽然想起自己身着寝衣,不禁有些羞赧,可是身前的人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便硬着头皮道:“你是何人?为何擅闯天禧寺?” 他笑笑起身,走到我的身边,我感到一阵冷风席卷而来,不禁裹了裹长袖,“住持在哪里?” 我扭过头去,“既然进得佛寺,不进五十三参,怎可寻到住持?” 没有多大变动,愿爱他的人能有缘看到,加油~ 三回 致歉 我看着他,扭过头去,“既然进得佛寺,不进五十三参,怎可寻到住持?” 他似乎饶有兴味地看我,微微摩挲他手上在月色下格外清亮那透雨扳指,“你是谁?” 我不再看他,转头收整地上的碎砚,顺手将竹桌上的玉箫收起,长袖的白色寝衣似乎有些碍手碍脚,他起身,走到我的身边,俯去,将缺失的砚台捡起,在手上把玩,我迟迟未听见玲珑和清脂的脚步,不知如何摆月兑这两个有些异常的人,却听见那人毫不避讳近于我耳边:“五十三参,参参见佛,你是要拜到天明了” 他将手上的碎砚倒扣在桌面上,似乎自言自语:“兵不血刃,这也是佛事吧。”说毕,便起身出得屋去,他身后的人匆匆跟上,顷刻便消失在寺中月色里。 我愣愣站在内室,看着明灭烛火,直到玲珑和清脂嬉闹着走入门内,两人早已将湿衣换下,清洗了墨迹晕染的纱衣。 “三小姐”玲珑小心翼翼问我。 我转头回过神来,“没事了,莫要大惊小怪,只是,你们进来之时,有没有见到什么怪异的人?” 清脂看了看我的神色,转头看窗外:“小姐可是遇到什么人?” 我摇头,“没有。” 两人舒了一口气,便收整床榻,服侍我睡下,我轻轻进入锦被,看那窗外,心中忐忑不定,便对玲珑道:“你起身去佛堂知会一下颂经的师傅,让他去住持房里代我告知小心火烛。” 玲珑有些不解,不过也领了命,去了不多久回来复我无恙,我有些奇怪,看来这两来人倒不是什么歹人,但只是为何那么多间僧房,会闯入我的这一间? 一夜辗转反侧,第二天一早,颂过佛经,我便前去寻找住持远清师傅,询问昨日是否有外人相扰,他答无外人相扰,便不再多说一言,我有些疑惑却终究按捺下心情,不再深究,直到傍晚回到屋中,听见玲珑道:“小姐今日是否要看经?” 我正是心绪不宁,随意点头道:“你收了桌椅,点起灯来。” 玲珑上前将纸笔砚台推开,有些吃惊道:“三小姐,这是什么?” 我循声望去,却见一堆碎砚下压着昨晚透亮的扳指,扳指上弓绳的褶印层层,却将碧绿的颜色打磨地更加通透了,我拿起这只薄细的透雨扳指,忽然想起,昨晚似乎不是我的幻觉。 “勿要声张,昨日似乎有奇异的人丢了东西呢。”我把玩那扳指,这算是赔给我损毁砚台的吗? 日子似乎在平静无奇中度过,不是这一枚透雨扳指在我的手中,我似乎真的觉得是暗夜的幻觉而已。 寺中也常常传来消息,朝廷上晋王殿下及燕王殿下分别出师北元,燕王殿下深入大漠,军降了北元太尉乃儿不花,而晋王殿下只是在顺天郊外绕了一圈,便回到了京城。皇上龙颜甚悦,奖励燕王殿下百万宝钞,清脂每每说到这个消息,便私下对我道:“我们大小姐王妃娘娘的夫君,岂是其他各王可比的。”我便问她可曾见过燕王殿下,她只是笑若不是要陪侍我,只怕早就跟了长姐前去燕地了呢,玲珑听见她自夸,便与我道:“我们三小姐一定嫁得更好的,怕堵不住她的嘴。” 我只是笑,清脂原本是跟着长姐的小丫头,长姐出嫁后,因她年龄太小便留在府中,后来便跟随了我,正说着,便听见小师傅说住持在佛堂传见我,我来到佛堂,见远清师傅正在诵经,便在廊下蒲团向殿中金身佛祖跪拜,等待他礼毕。 “国公小姐,今日有人托老衲前来致歉,并送来宝砚一方,请小姐收纳。”他只是淡淡说道,神色掩映在袅袅香火之中,我看不甚清楚。 “致歉?”我有些恍惚,忽然记起近半月前的那一场怪事,不禁问道:“大师所说致歉于我的人,是谁?我所居住的厢房,原来可有什么人住过吗?” 夜半三更,改一改文,慢慢审核吧,编辑们辛苦咯 四回 闻箫 “致歉?”我有些恍惚,忽然记起近半月前的那一场怪事,不禁问道:“大师所说致歉于我的人,是谁?我所居住的厢房,原来可有什么人住过吗?” 远清住持微微笑道:“致歉之人自有因果,小姐若是知晓缘由,何必追根溯源,那厢房很久之前确有人住过,法号道衍,有观相之技,明烛通习,厢房内常常只有他的灯火彻夜亮起,不过此人早已进京去了。” 我忽然间明白了过来,那来人不过是想要拜会这道衍和尚来算命的,没想到却误遇了我,留在这里的扳指,怕也是抵那碎砚的。 “谢大师指点”我双手和十,来顺天月余,似乎真的心静不少。 远清大师不再说话,我接过砚台,退出了佛堂。 玲珑见我捧回青石砚,想要问我什么,我只是对她摆了摆手,连我自己也懵懂不清,清脂打开砚台,轻轻哈气,细如羊脂的台面凝结了一颗颗微若无物的水滴,不禁道:“这是好砚啊” 我无暇理会,细细揣摩远清大师的话,似乎那人不欲让我知晓他的来历,也罢,只是,这贺兰砚原本不是他的随从打碎,况且他赔还的端砚太过名贵,还有那留下的透雨扳指,若是把这两物件都当了去,怕是要换得几件貂绒长敞,我摇谣头,怎么又想到那去了,四哥应承我一定会把那件白敞拿下赠与我的。 终于到了初夏,四哥从应天赶来接我回府,习惯了天禧寺安然的作息,墨色的夜幕,我竟然有些不想离开,似乎仅仅两个月的时间,比那三年一轮回的折腾更能沉淀我的心智,四哥住在寺庙不过两天,便前去拜会长官,因长兄交代此次我是避劫而来,故不便与长姐得知,所以我只在寺庙等待四哥回来,那日四哥离去很久,玲珑和清脂已经将我的衣衫、手抄经、竹灯收整完毕,我等待许久,不由无聊,便在厢房外廊侧坐,吹那玉箫,隐约记得四哥教我的曲调,反反复复一首首吹去,玲珑和清脂在我的身边服侍,静静听我的箫声,夏日的午后困倦纾解,天禧寺安静极了,我就这么吹着,有暖风将我白色的素纱群吹开,看碧绿的柳叶妖娆着寺院金色的塔顶,顺天的夏日,明烈骄傲,像极了想象中北国特有的样子,高皇后离开,皇上悲伤大恸,将北国南疆的所有佛堂殿宇,都供奉了她的香火,长姐经常与我说起高皇后与皇上的感情,像是民间最最普通的夫妻,相互扶持,祸福与共,每每见到蜿蜒长长的僧侣出入大明的皇宫,我只感觉到深深的悲凉,纵使深恩似海的感情,终究逃不过时光的诅咒,也许是心有所感,曲调也变得悲凉起来,我意识到如此,便停了下来,转过头来,才见四哥与一身着白衣的男子早已立于塔寺殿前,似乎倾听这曲调很久了。 我走上前去,“四哥,明日我们就要走了吗?” 四哥叹了口气,转头向身后那人告了罪,我才想起来,还有外人在身前,只是以为四哥的随从并未在意,只是清楚地听见四哥说:“请殿下恕小妹无端。” 我连忙跪去,“请殿下恕罪。” 那人不言语,只是走到我身前,“起来吧。” 我浑身一个冷战,这熟悉的声音,我以为我会早早忘怀,没想到竟然如此熟稔,我抬起头来看他,他仍是若有若无的笑容,四哥道:“小妹怕是未见过我们的姐夫呢。” 我心下忽然间一紧,原来他就是燕王殿下,便明白那日高皇后忌日,他身着孝服的原委,也知那日住持说并未有外人进入,整个顺天都是他的辖府,当然不是外人。 听四哥的语气,倒是与他很是相熟,可以直口称为姐夫,我只好答道“谢殿下。” “此次增寿前来并未使长姐得知,若不是路遇殿下,也不会前来寺中,命师占卜小妹劫祸,长兄望徐家有人前来为高皇后祈福并借此避过劫数,望殿下勿告知长姐。”四哥与燕王一路前行,往佛堂方向走去,我吩咐玲珑取那砚台和扳指,尽知燕王随身会有护卫,便起身出得寺门,四名卫仕没丞想我走出门庭,纷纷避拜,我只得道:“谁曾随殿下入寺观相?” 其中一人起身道:“回小姐,是在下。” 我这才看清那夜差点要了我的命的人,阳刚之气尽生,“这个。”我将砚台和扳指交还给他,“砚台是我的侍女打碎的,原与你无干,请收回吧。” 九回 省亲 十回 诊脉 有过这样的念头闪过闹中,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四哥已然落座我身边,“小锦,四哥觉得从顺天回来,你一直有些怪异。” 我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哪里有怪异,要说怪异”我转过身来,背对着他“今日不知为何,似乎是受了冷风,身上有些不适,连脑袋也是晕晕乎乎的呢。” “不久就到家了,宣人来给你看看”四哥有些担忧,我低下头去,不忍对他撒谎“不碍事,我想回去躺躺便好。” “上次不也说不碍事,白鹭洲里玩翻了船,差点要了命,你的不碍事,四哥是最怕了。”他边说边无奈摇头。 我也笑出声来,当时不是四哥跳入潭水中及时将我救起,可能就会真应了和尚那话,遇了劫数,陨了性命。 回到东园暧晖阁,四哥便忙忙地前去传唤医师,母亲还在四哥府中,倒是省去了我的跪拜,清脂前来将我服侍,我环顾左右,除了慧澜,慧济两个丫头,阁中竟无他人,“玲珑和那些疯丫头们呢?”我一边拆去珠串玉簪,一边对镜伸手等清脂替我换衣,清脂将一件家常青丝外衣捉袖替我穿戴,然后缓缓道:“今早奉夫人之命,玲珑带着都去前院筹备大小姐省亲事宜了。”我点点头,大嫂李氏是曹国公李文忠的养女,李文忠原又是当今皇上的外甥,这门亲事,是母亲费力求来,婚后倒是与大哥相敬如宾,只是为人不苟言笑,对兄妹们也是淡淡,我等倒是敬她多过近她。 我情知皇上力求节俭,父亲在世时也谦卑谨慎,从不肯铺张,大哥承袭爵位后,更是事事以父亲为尊,府中多年没有纳入新仆,调玲珑去也是情有可原。 “这下好了,如今,我们可看到燕王殿下了。”清脂随身坐下,托腮而笑。 “定了来京的日子吗?”我问她,犹自将满满的花髻拆开,随手模左侧梳洗台边的盒子,想去拿那玉梳,却冷不防被尖利之物刮到,浑身打了一个激淋。 “就剩不到六日了呢,夫人这半个月几乎是脚不沾地,不知为何,大小姐出嫁后省亲也算多了,燕王殿下来府上不过两三次,此次倒是破例。”我没听见清脂的嘟喃,俯身去看将我手刺痛的盒子,原来是那梨花心灯,这么多年了,每次长姐省亲,我都要将它拿出细细清洗,怕有朝一日,长姐忽要了回去,可是长姐似乎忘记了这回事,几乎再也没有提起,我正是愣神,去听阁外道:“小姐,四公子传了医师前来瞧病。” 清脂连忙起身,将我扶到塌前,拉下金丝绣帘,道:“可是姜医师前来?” “正是在下。”姜医师自我幼时与我瞧病,当年高皇后病重时,他已是后宫御医中的一员,高皇后仁慈,情知病入不治,深恐皇上借此泄恨,便不再医药,皇上知情后方未怪罪,只是将他们一干人等遣退了事,父亲见姜医师仁厚,便请来府上,与府中女眷瞧病,府中二姐与我的一应药膳食饮都过得他目,算算已经是多年。 “劳烦您了。”我在帐中对他道。 如今他已苍老,但医术却越发精晋,隔丝询脉后只是摇头:“三小姐不过是体弱寒凉,在下看来,实是无病,公子怕是多虑了呢。” 我连忙道:“姜医师且先莫走,好歹开上方子再说。” 清脂将红线撤去,连忙道:“先生且勿告知公子,小姐怕是有话要说呢。” 姜医师摇头,“老朽给小姐医药这么些年,只要小姐有话要说,怕都是要老朽代为掩护,这次又是何事啊” 我有些好笑,这老头,倒是实在。 十一回 避见 “你就照那寒风的方子开一些药来,暖身也好,若是四哥问起病期,就告他,至少要一旬才好得完全,不能出阁受了风寒。”我在里间,早就想好了托词。 姜医师无可奈何,我与二姐小时经常托病前去白鹭洲玩耍,他为人正直,可就是奈何小丫头不得,每每总是得逞,后来若诊脉无事,他便开那补身益气的方子与我等,算是交差。 姜医师退到外隔间,半响方子开过了,清脂拿来让我过目,粗粗一看,那单上尽列:麻黄一钱,苍耳子二钱,生姜一两,荆芥二钱,细辛二钱,防风二钱,白芷一钱,刺榆半钱,紫苏叶二钱,辛夷一钱;不禁道“那苍耳子多多弄些来,二钱够得什么。” 清脂轻笑,姜医师摇头道:“三小姐莫要顽皮,这个时节,白鹭洲正是水草丰美,惊扰它们做什么?” 我只是笑,看着他无奈退下,又听见四哥与他对谈,不禁好笑,清脂连忙同我道:“三小姐托病不出,我等可是要被夫人换去干活的,不如也一同说病了吧。” “你要是病了,估计夫人就要将你轰出去了,你不是早早盼着省亲,怕记得哭呢。”我的心中舒心很多,拿她打趣,清脂只是笑笑,然后上前将我扶起,“小姐就不好奇吗?代王殿下我等也算是见过,倒是燕王殿下,我等都没有见过呢。” “有什么可好奇,别人的夫君而已。”我转过身去,坐在竹塌之上,细细练我的女红。 直到晚上,玲珑才带了小丫头们回来,洗手服侍我食过晚膳,便着手去熬那药盅,清脂情知她累,便替了她下去,我寻清脂不见,“清脂又拿了苍耳跑了,说好的半斤苍耳,好供我去抓那白鹭,想来是没了。” “小姐又骗药?”玲珑有些无奈。 “什么叫骗药?我家的银钱,怎么就骗药?不过是想玩一会,等进宫之后,恐怕再也没得玩了。”我有些郁闷,却听玲珑道:“听说小姐跟了含山公主,恐怕国丧之后,小姐的婚事要提上日程了,今日国公爷还在于夫人讲谈,小姐入得宫去,看来这婚事,是皇上做主了。” 我听着刺耳,转过身去,“管他谁做主,大哥也操太多心,还是好好把长姐的事办妥吧。” 玲珑见我心情不佳,也不再多言,默默前来帮我换洗,服侍我睡下。 秋日的东园天凉如水,我翻来覆去,却辗转难眠,听得玲珑也是没有安稳睡去,便道:“玲珑,你上来吧,” 玲珑起身,从侧面塌上抱了锦被,侧卧在我身边:“锦小姐还未睡去?” “不知怎么的,可能是半月后要入宫,却是无法入睡呢。”我喃喃道。 “今日在府中忙上忙下,感叹夫人真是不易,小姐今后出阁,怕也是王侯将相的府中,到时候操持一整个府邸,不知道要如何忙累,大小姐自是样样俱到,也深得殿下敬爱,可如今这情势,似乎如此纷杂。”玲珑暗暗叹气,玲珑是我府中异于众位丫头的所在,她本是母亲谢家管家的女儿,谢家被皇上阖府尽剿,她逃过一劫,母亲将她换出府来,细细教认字识书,本意欲给二哥做侧室,谁知二哥病逝,她却不愿再出嫁,请了母亲,愿跟随服侍我,我深知她并非无情无念,只是跟随我多年,将她的心血,都付诸了我,如今年长二十又二,却是无法嫁得人去了。 “玲珑姐姐,若是二哥还在,你可还会嫁给他?”我侧卧望她,不禁问出了口。 她长长叹气:“小姐参禅悟道,也知这世上没有若是,玲珑不愿嫁娶,只望小姐有个好归宿。” “你有扯我来做什么”我翻过身去,不想理会。 “少国公顾念得很对,若是跟了汝阳公主,怕是跟大小姐一样,又能嫁得一位适龄的皇子,若是跟着含山公主,怕是服侍两年,终究还将回府,如今,小姐跟了含山公主,也是缘分吧。”她在我身后默默说。 我心中暗想,若是如此,倒还好了,我就陪灯念佛去。 中药方子,其实也是一个谜呢 十二回 慧澜 十八回 秘密 清源阁的日子比东园还要简单,含山公主喜静,最多的时候就是与那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做伴,心经我抄誊过多次,她读经,我添灯,她传膳,我侍立,宫中四旬为一节假,我便可以出得宫去三天,与家人相聚,秋日转深,冬雪倏至,本就不愿常常出门的公主,更是少出殿门,她的厅前植摘两棵寒梅,竟然适时的绽放,她唤侍女前去用净瓶采雪,融化后烧茶待客,我便随着她在窗前嗅那梅香。 “公主喜爱梅花?”我有些疑惑。 “倒不是,母亲素爱这样的殷红,我却不爱。”含山亲手将阁窗向外尽可能地大大推开,转身看我:“我却爱那随风摇摆的青茵绿柳,气若游丝,却强风不催,那才是奇异的事情。” “公主爱那绿柳,娘娘可否知晓?” “母亲素来知晓,不仅知晓,还任我授意给她的表弟权氏,赐给他女儿柳为名。”含山轻笑。 “那一定会是一个奇异的女子,怕是更会有奇迹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我只是随意一说,却见含山颔首。 “要说这柳儿很是奇怪,出生前几日,便有朝鲜僧人绕屋叩行,说是此女天命劫数,留在朝鲜便是性命不保,今生会有贵人相伴,但却注定情劫命短。”含山微微摇头,“这样的说法,如大明的方术骗子们一般,我自是不会相信,但表叔却信得紧” “公主不知,因我出生高皇后忌年,原也有这般说法,说是要北上避祸,折腾了很久,直至今日才罢了。”我望那窗前越来越纷繁的雪花,轻蹙眉头。应天尚且如此阴冷,漠北塞外,该是如何情景? “后来呢?你可有真的前去北地?可真的是避过了劫数?”含山有些兴趣,拉我的衣襟,随我坐于她书榻前的软铺上。 “后来,后来我去了顺天,去天禧寺为高皇后供奉,那时北地战乱又起,四哥便接我回京”我低下头去。 含山似乎有些失望:“看来方士的话真是不得尽信,你去北地,可是赶上三哥四哥出征那次吗?听说很是凶险,我等深宫之中,也略知一二。” “四哥班师的时候,父皇那样高兴,那晚,他似乎来了兴致,竟然来清源阁与母亲彻夜畅聊,母亲说,那是她进宫以来,见到父皇最为高兴的样子,父皇一直在说,如此天下大可安定,如此大明江山终有稳妥之人为天子拱卫了。”含山接过侍女们奉上的雪茶,自己唊了一口,然后转手将杯赠与我手:“你尝尝,这是最新的雪水,很是甘甜清冽。” 我接过细瓷斗杯,细细闻那茶香,含山今日似乎兴致甚好,话也多了起来,“我当时还傻傻在想,若是四哥多几次胜仗,会不会母亲就能多见父皇几面,于是我托了宫婢,前去见四哥。”含山依在美人靠上,对我缓缓道: “四哥打了胜仗,可似乎面上没有那么欣喜,他很早便出得应天前去北狩,与我等兄妹并无常见,我向他道了谢,他也只是淡淡应对,然后我便将已故太子殿下赠与我的一坛梨酿转赠与了他,他也接了,并吩咐仆婢们带回顺天给四嫂,我当时想,若是我今后嫁于一男子,能够在纷繁的局势中仍能想起为我折那一枝初春的柳芽,怕是我一辈子就不悔了。” “我没有同母兄妹,最亲近的也就是汝阳,大哥在世时,我们都还小,只知道他温和宽厚,对我等姊妹照拂有加,我知他爱梨树爱梨花,这似乎是宫里人尽皆知的秘密,可是我却知道一个人人都未必知道的秘密,那就是太子妃却从来不爱梨花。” 我有些吃惊,放下手中的茶杯,问道:“为何太子妃殿下不爱梨花?” 十九回 章柳 二十回 黄湜 惠妃娘娘的宫中,永远是门客络绎不绝,已嫁娶的蜀王、代王、谷王、永嘉公主众亲,常常走动,汝阳公主性格活泼,怕也是与此有莫大关系,宫中人人羡慕惠妃娘娘福寿同享,是最多孕育皇上儿女的女人,但凡如此,皇上也未将摄六宫事的权利交给她,恐是怕母家做大的意思,我穿过纵深宫墙,思绪早就被那雪地的燕雀带走,忽然却想到,当初太子妃殿下出身鄂国公府,怕也是皇上为避母家势大的原委,鄂国公为开国殉难,身份地位崇高,但自他去后,常家一脉日渐凋零,不能对皇权构成威胁,而徐家父亲尚在,恐怕这也是当初长姐不能嫁与太子殿下的一重原因吧。 天子恩深,他之所想非常人之所及,日渐年高,皇太孙殿下如此年轻,这些藩王手握重兵,恐怕他也会忧心忡忡呢,正想着,带我前行的宦官便停下了脚步:“徐官人且慢行,前经东宫,我等静候銮驾过往再行前去。” 我应承了,便退避三舍,等待太孙銮驾过境,谁知半响未来,却见一行人缓缓行来,还未近前,便闻其声:“何人占东宫栈道?” 我只得跪奏:“回大人,臣下含山公主伴读徐氏,特送含山公主拜帖至汝阳公主宫邸,雪深路滑,此待太孙殿下銮驾境过,方敢取道。” 来人半响无声,后又道:“你且起立,太孙殿下今日疲累,但东宫行道必空置,你等再去取道前往汝阳公主宫中吧。” 我入宫已三月有余,深知宫中规矩,东宫栈道原是可以借用的,既然太孙殿下不出门,我等过路,又有何干系?我抬头看眼前宫人,书生模样,近不惑之年,面容方正,刻板的样子让人不悦。 “敢问大人,东宫栈道按规是否可以借用?” 那人微微挑眉看我:“是” “雪天路滑,眼见华灯将上,臣下特奉含山公主谕旨,太孙殿下仁慈,若此行出宫,必会允我等借道,况并未出宫?”我未起身,只是双眸将他直视。 他倒是有些愣住,“徐氏,可是中山王之后?” 我不知道为何他会如此问来,便道:“是。” 他微微哼了一声,然后道:“果然是东园徐家,既如此,你”,我以为他会放我出行,刚想拜谢,却听他道:“既如此,你更是要打道回府了。” 我虽有些怒气,但转念一想,宫中多事不如少事,便道:“多谢黄大人,臣下自去取道。” 那人愣住,将我叫停:“你为何知晓?” 我心下想果然一猜及中,“黄先生深得太孙殿下敬爱,如此风雪里为东宫清路开河的,除了黄子澄大人,还能有谁?” 我转身,没再理会他犹自唠唠叨叨,任他有千百才学,会试榜首还是殿试探花,在我眼里,就是一个食古不化的老头子,规矩是死的,人是活得,这般不知变通,可将如何。 因又重新取道,免不得耽搁了时辰,到惠妃娘娘宫中的时候,殿中已然掌灯,妙滢长姐知我前来,还没进殿,便闻其声:“妹妹怎么这么久,眼见得我们都要离了母妃,你才到呢!” 我只得跪拜了惠妃和代王,二姐回门之后,已是第二次见到代王殿下,他与太孙殿下,燕王殿下都不同,整个人有些娇宠惯了的样子,妙滢二姐嫁得他后,虽然情深恩爱,可听母亲说,也是争吵不断的样子,今日他心情似乎好些,对我敛首笑笑,算是行过了礼。 惠妃见状,道:“本是小锦陪读汝阳的,谁知道这丫头在太孙殿下面前胡言,没得给了含山,不过含山贞静,也算是好主子的脾气,不过可惜了这番……” 妙滢接过惠妃的话道:“母妃不知,长姐已出嫁顺天,我也如愿嫁给殿下,人都道徐家的两门亲事真是烈火烹油了,可是母亲,大哥最疼爱的便是小锦,虽是伴驾含山,也请母妃慧眼多多留意才好。” 二十一回 夜话 我心中暗叹,妙滢这一席话真是四角俱全,既赞了惠妃儿子,又抬出徐家身价,还赞惠妃慧眼识珠,顺手把我托付了。惠妃听了这一席话,哪有不开心的道理,道:“前些年便和你母亲商量,权儿不错,只是没赶上好日子,国丧已除,权儿便已婚嫁,如今还是要细细留心呢。” 我低下头去,心里默念,此地远不及清源阁中安静自在。 就这么说了一番,眼见得惠妃乏了,妙滢便与夫君使了眼色,起身出殿,代王从封地前来宫中,已有宫人安排好寝殿,妙滢对朱桂道:“今日小妹陪我,你可自寻去处了。” 我有些惊异二姐的随意,谁知朱桂也不以为意,道:“那你姐妹好日好好叙话,我前去别处吧。”说毕,带了丫头便走了。 我连忙跪拜道:“小锦不愿打扰……”还未说毕,便被二姐止住,“在府中就眉来眼去了,今日算给他机会,若是收了这房,又想着别的,看我还依不依。” 我忽有些明白过来,转身去看代王背影,跟在他身边的丫头,随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心中不禁一酸,道:“二姐不必挂怀,本就是……”我也说不下去,只得闭了口。 妙滢叹了气道:“自我嫁他,眼里心里就全部只他,前些年好些,如今天长日久,自是要两情生厌的,谁能像长姐福泽,燕王殿下娶她多年,子女尽出,连请纳的侧室一个都没有,顺天那地方风沙苦寒,我自前去,府中也无甚歌姬杂乐,想来侍妾是有的,但只是寥寥,这些个皇子中,除了已去的懿文太子,可能专情至深的,也就是我们的姐夫了;你且莫要发愣,遣人去清源阁告知含山公主一声,今夜便留了这里,陪我便是。” 我缓过神来,唤了人替我传话,又听妙滢道:“我们姐妹好久没有同床共枕过了,今日夜凉,你且过来吧。” 我将宫人遣散,自抱那锦被与妙滢铺盖,二姐便剪烛边笑看我:“依我看来,小锦妹妹倒是父母钟灵毓秀之所在,不知道今后谁有福气娶了你去” 我换下衣衫,钻入锦被中,二姐爱檀香,身上满是香薰的味道,我靠在她怀中,将首埋于她胸前,道:“小锦也不知前路如何,只是忧心。” 她将我脸颊撑起道:“傻妹妹,我等还如何忧心呢?只能熬到这个年纪,然后嫁与帝王家,操持府内,远京定藩一辈子了,出阁之前为姐也想过若不是这样的出身,就在那白鹭洲里和那雪鹭一辈子,倒也是不错,可是真当你遇见了命中该遇见的那个人,你所认知的一切都会改天换地了。” “二姐,”我默默唤她:“听四哥说,若是第一次遇见中意的人,也不定以后不会爱上别的人,更不定日后能够与爱上的人两厢厮守,二姐出嫁之前也未遇到过各色男子,为何出嫁后便知代王殿下是此生所爱呢?” 妙滢在被中嘤嘤而笑,“增寿那小子,又在发什么傻想,不过许是男子与女子不同之所在吧,女子所中意的男子,若不是世间渣滓,很多时候,一中意,便是一辈子了,若是能相恋,若是能相守,此生就是最大的幸运了。” “小锦这样问来,可是有中意的人?”妙滢转过身来,青丝垂于身前,细细看我神色,道:“看来是有的。”然后便掩口而笑。 “待我猜上一猜,除去府中兄弟,小锦还能与谁相见相亲?莫不是太孙殿下?” 我转过身去:“四哥与你已经如此猜过多年了,可曾疲倦?” 妙滢轻笑:“太孙殿下对太孙妃也是很好,跟他父亲很是相像呢” “前日收到长姐的书信,燕王殿下已入漠北多日,长姐与他曾多通书信报安,如今已有多日无法联系了,长姐心焦,托我进京打探一二,不知朝中之事如何,昨日入宫前见面增寿,原来他也得长姐托问,但愿殿下逢凶化吉为好。”妙滢语气阴沉了下来,我心中涌起深深恐惧,只得转过身去“二姐,乏了,明日要赶回清源阁承值,小锦先行睡了。” 妙滢抚了抚我的头,道:“睡吧。” 二十六回 无解 我不知道自己跪了有多久,手臂一直在颤抖,听见他轻浅的呼吸,看见他的足上的青靴,半响听他道:“起来吧。” 我与王氏起身,低头侍立,我感到自己面红耳赤,只是他实在离我太近,又不得擅自避开,他转过身去,以背面我,望向那大殿飞翎的屋檐,我悄悄抬头看他的背影,似乎呼吸都开始困难起来,我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仿佛这庄严的乾清门,满院的侍从仆役们,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我二人,他在我身前望那高高的屋脊,而我却在身后望着他。 “请殿下且等,皇上正在更衣。”殿外的朴公公上前对朱棣道。 “劳您费心,本王能在这里等待,也是福气。”朱棣淡淡道,语气有礼却疏离。 朴公公眉开眼笑道:“殿下如此说来,我等日日守在这里,也是有福之人了。” “并非日日如此,只得今日有福吧。”朱棣回他,两人似乎要聊起来。 “今日殿外伺候,与平日有何不同,老奴自是不解?”朴公公亲身相近,小声问道。 我看不见朱棣的面容,半响只听得他轻笑:“恐怕公公您是不会了解了。” 朴公公有些模不着头脑,只得讪讪而笑,内殿门已开,宁妃娘娘带着两位公主先行出殿,含山只是微微向朱棣作揖,汝阳却道:“四哥如今出得顺天,定要跟嫂子代问安好。” 朱棣转身微微对宁妃躬身,边回答汝阳道:“这是自然。” 宁妃微微一笑,便对我与王氏道:“你等与我们一同前来吧。” 我与王氏随着宁妃与公主向冬暖阁缓缓而行,我行走已远,才敢轻回头去看他,只见他站立在乾清门大殿中,似乎一瞬间,我感到他的目光在望向自己的方向,这一定是幻觉,我摇摇头,转身前行。 含山喜不自胜,出得冬暖阁便对我道“小锦好生聪慧,今日父皇难得开心,如今,我是要赏你呢” 我见她拉住我的手,便握她手道:“公主想要如何赏赐小锦?” 含山微微歪头,“许你明日出得宫去,回家见你母亲,东园内尽可住到你想回来的时候罢。” 我连忙拜谢含山公主,喜不自胜。 回到家中没几日,四哥早就前来相探,我悄悄将那日隐秘事故讲与他听,他直叹我胆子太大,叮嘱我下次一定不可擅作主张冒险行事,正说着,母亲便入得暧晖阁中,与我闲话。 正聊着,便见内侍前来送上书信,京邸妙滢府中常与东园家书,直交母亲手中,我和四哥见母亲读信后微微迟疑,长叹一口气道:“如今这事情,也得如此了。” 四哥连忙上前,接过信来,微微一看,道:“怎生如此?” 我见他二人这般道:“母亲,可是代王府京邸出了什么事情吗?” 母亲淡淡摇头,“代王府倒是未有大事,只是你长姐府中……” 我心下一惊,转念一想道,既是长姐府中事故,为何是二姐府中遣人通传,四哥忽然拉住我的手对母亲道:“母亲是否要修书一封带于长姐得知?” 母亲微微点头,四哥对沐静姐姐道:“你且前去陪母亲修书,我一会前去。” 沐静姐姐微微点头,便随了母亲前去。 我起身,见母亲一脸忧思,却不知所以然,对四哥道:“到底是何事?四哥为何不告知小锦?” 朱棣也幽了一默,朴不花公公,您老人家是太监啊,怎么懂得男情女爱 二十七回 错意 眼见得隆冬已过,应天的初春今年来得似乎有些晚,依旧天寒阴冷,我按例走在通入清源阁甬道中,青玄早已经出殿前来将我迎接,“公主等你呢,看来是有急事要告知。” 我也不知何事这般匆匆,只得跟了青玄前去,半月未见公主,气色好了很多,她见我倒也不寒暄,只是屏退了所有侍女对我道:“我闻得徐家姐妹感情甚深,不知道此事是否该与你得知,只是现在说了好过未有准备。” 我有些犹疑,只得安静等公主缓缓开口道:“四哥昨日已出京回顺天了,听得宫中人口风,父皇有意要汝阳公主的伴读王氏给四哥,四哥无可无不可,皇上便应日后再约纳娶。” 我浑身一颤,几乎有些站立不住,含山拉我手道:“听闻你长姐相夫教子,与他也夫妻情深,这只是纳娶,与徐氏地位未必有何影响,只是不知为何父皇会有此谕,而且这谕便谕了,为何忽又拖延至日后?” 我已经听不进公主的话,耳边似乎都是他的声音,原来如此,难道他那日在宫中…是王氏? 含山见我半响未有反应,轻摇我手臂:“小锦,这事只是内宫传来,你只留心便好。” 我缓过神来,连忙躬身去谢公主,含山只是摇首,“不知为何父皇会过问此事,正是蹊跷;且不去管它,眼见上巳日将来,汝阳要在宫内宴请姐妹们共去赏花,你且帮她多想些法子来。” 我只是点头,却听青灵道:“锦姑娘许是在东园歇得惯了,这一进清源阁,好像还没缓过来呢” 我没去理会她,脑中尽是半月前那日乾清门外他的背影,不禁苦笑,皇上从不过问嫁娶,若是这般,十之**是他请了愿,王氏是什么样的女子我无从知晓,长姐也应无从明了,只是男子的心深似海,莫要再错付了去,我只是心中默念,又听青灵道:“锦姑娘不可如此懒惰,公主既得吩咐,可是要交差的。” 含山轻笑:“你且别去管他,古灵精怪的,不知道又再想着什么呢” 上巳日是宫中女子最爱的日子,初春祭百花,原是皇后娘娘或太子妃殿下领一众待嫁公主,如今高皇后仙逝,太子妃殿下也追随而去,太孙妃初定,惠妃娘娘便接了这差事,交给汝阳公主,皇上自是不去过问,含山见汝阳辛劳,便遣我前去帮手,那日后,我便常常游走在惠妃宫与清源阁间,忙忙碌碌,倒是忘却了不少烦忧之事。 一日汝阳公主将桃花笺从内务府简印中抽出,对我道:“小锦,闻得含山道你最懂这诗情,我想了多日,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不如你拟了去,请含山配上丹青,这样方不落俗套。” 我拿起桃花笺,只得推月兑:“小锦胸无点墨,如今可是要班门弄斧呢。” 汝阳大笑道:“听听,徐家的女儿果是这般,反正我是不爱这个,也弄不好来,你与含山在这文绉绉的事上尽管拟定着来,若不能按期交差,我可是要罚你,也要连累你主子呢。” 我只得承了那桃花笺,一路走一路想,如何写那请柬。 只管一路走到东宫,不期与来人相撞满怀,抬眼一看,竟然是太孙殿下。 “恕奴婢死罪。”我连忙跪道。 “又是你……” 我听那熟悉的声音,心下暗道“不好,如今又和那老头子狭路相逢了去。” 二十八回 花笺 二十九回 安意 回到含山的清源阁,青玄看透了我的不悦,只是前来告知我公主已在内殿歇下,我便将花笺放入她的几案之上,自进屋中去,不到一个时辰,她洗漱更衣,传我进殿。 我将汝阳相请略略说了,她便笑着收了桃花笺,道:“看来你是借道东宫,被黄师傅抢白了去吧。” 我有些吃惊,原来我竟然这般怒喜形于色,心中不禁反复揣度,今后一定收敛,“公主明鉴,黄师傅似乎不是很喜欢我。” 青玄掩面而笑:“不是他不喜欢你,你们家,恐怕他都不喜欢,不过这也不奇怪,这老头甚为忠心,也甚为古板,他连公主面前都甚笑容呢!” 我有些吃惊,“不喜公主?为何如此胆大?” “他虽不喜我等,但还算尊敬,汝阳原在宫中常常捉弄于他,他倒是不甚为意,他有个小妹倒是巧有文思,有时宫中承值呢。”含山缓缓答道。 “他的妹妹竟还未出嫁么?”我有些好奇,刚刚他却也说,他自己妹子聪慧,只是前些年他已不惑的样子,妹妹怕是也不小了。 “这位黄小姐也是奇怪呢,今年都二十有三了,可是黄师傅仍旧眼高于顶,纵然前些年提亲之人踏破门槛,黄师傅都一一驳回,现今天错过了年纪,又自恃貌美殊才,恐怕是不便嫁得出去了!”我听见这一声,似从窗外飘来,齐齐回过头去看时,汝阳公主便走了进来。 我们众人问了安,便听她又道:“你们怎么好好的讨论起她来了,那黄姐脾气古怪着呢,上次分来玉清宫伺候母亲晚时上香,不知道说了什么混话,母妃有些生气,便打发她去别宫了。” 含山摇头:“上香而已,能有什么话。” 汝阳回道:“这就不得所以了,这姑娘确是貌美,不过比起……”汝阳将我一推:“比起我这才貌双全的三嫂妹妹,可是还差这么多。”她用手比划着,满屋的人都笑了。 “公主还拿小锦打趣,想是觅得如意郎君如此开心,不若上巳不过了,直接喝了合卺酒吧。”我知汝阳性情活波阔达,直接回她。 她转手便拿起桌上信笺向我掷来,我连忙跪了“小锦不知深浅,惹主子生气了,万望责罚。” 她哭笑不得,“含山,你这小锦怎生得好?我还没怎么样她先跪了,让我怎么责罚?” 含山只是笑而不语,正说着,却听见韩妃回宫,两位公主与我等起身迎了,刚叙了不到一刻钟,却见王氏前来禀告“惠妃娘娘传汝阳公主。” 汝阳将她拉过来,对我道:“小锦你来瞧瞧她,安意姑娘,苏州人,你前脚被我支给含山,她父亲后脚便将她送入母妃宫中了。” 我细细看那安意,秀丽沉静,她微微向我点头,算是打了照面,又听汝阳打趣她:“我竟不知道,安意姑娘从未见过我四哥,为何那日父皇会想起将你赏给四哥?” 我抬眼看她,她也不见羞赧惊慌,只是淡淡道:“公主竟然不知,奴婢更加不知了。” 汝阳轻轻努嘴对含山笑道:“我觉得安意这丫头才是适合你的伴读,当初该把小锦留下的,与我一起疯玩倒是好的,不过我猜,父皇陛下是惦记不起这件事了,只是那日见你二人都甚好,随便指了一个给四哥,四哥便挑了安意,王姑娘,你觉得我说得是否有道理?” 安意只是轻轻低头,我看不清她的面孔,也无从揣摩她的心思,现实是,当下我应做的,应是揣摩自己的心思,在白鹭洲的哪一片沼泽,安错了方向。 三十四回 流沙 三十五回 削藩 我没有等到那年应天的炎夏,更没有等到大哥的议亲,因为,大明的天子,那个历经苦难后荣登大位,猜嫉残忍却吏治清明的皇上,离开了大明的正阳宫,离开了这个他为之奋斗一生的天下,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十,大明天子,钦明启运俊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朱元璋,离开了他的江山,他将自己未生育的妃嫔们全部殉葬,却与高皇后马氏合葬于紫金山孝陵,临终前,他下旨意: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 魏国公府邸里一片肃穆,长兄前去宫中承值,四哥亦尾随,月余入葬,内城十三城门皆抬棺而出,皇太孙朱允炆奉大行皇帝遗诏登基,即皇帝位,首下圣旨,尊太祖皇帝遗旨,禁止各藩王入京。 生荣死哀,怕是太祖皇帝后半生唯一的写照了,我在听雨轩,放飞了近百只白鹭,东园内水雾迷蒙,白鹭发出沙哑的呜鸣,像是惶惶声泣,连天蔽日的白鹭将所有的哀思带离,新的天子已登基,新的大明将要来临,可是府中却没有人感到半分喜悦,承恩二十余年的徐家,第一次有了不期而遇的问题。 各藩王通报已离开封地,赶往京城,当今天子十分清楚他的叔叔们都有着怎样的打算,吊唁先父的借口,在允炆哥哥的眼中无疑是可笑的挡箭牌,于是他连发多道圣旨,令各王不许返京,若擅自返京,当以谋逆论处,任命黄子澄为翰林学士,齐泰为兵部尚书,方孝孺为翰林侍讲,魏国公府也保留了长兄的袭承,母亲总算长吁一口气,四哥来往府中日渐频繁,每每带来长姐的书信,大哥从不参与传达。 两个月后,玲珑为我换去孝服,通报沐静姐姐前来,刚刚见到我,便满目愁容道:“小锦可知,增寿因为王妃娘娘的事情,已经与少国公争执过多次,前日回得府中,自是生气了许久。” 我宽慰沐静嫂嫂,“如今天子初定,长姐心惧也是情有可原,长兄性格纯直,四哥少不得要多担待。” 沐静起身,将我身边的侍从全都驱散,道:“小锦,先皇殡天不到十日,燕、周、齐三王便带兵从封地陆续赶往京城,在长江以北却收到天子遗诏,听传言,燕王殿下久久不愿北返,连新天子使者都不惧不顾,在长江以北足足踟蹰了三日才恨恨北返” “沐静姐姐哪里听得这传言?”我未曾惊异,以我了解的这些王爷们,是足以拥兵做出这样事情的。 “这恐怕不是传言了,京中百姓皆知燕王拥兵自重,有不臣之心,恐怕长姐这几日与母亲书信,也有提及此事吧。”沐静微微轻蹙眉头。 我知她的担心,若是新天子将燕王当做眼中钉,或是燕王北界擅自动作,徐家是燕王妃妻族,首当其冲会被合族下狱,若是徐家不保,必会连累西南沐家。 “但问嫂嫂长兄是否也列兵北上?”我转问沐静。 “长兄听得消息,自是悲恸难以自持,倒也离开封地意欲北上。”她微微点了点头,又道:“普通人家父亲离世,家中子孙哪有不奔丧的道理?这一纸诏书,未免太无情了些。” “是啊,嫂嫂都如此,何况各王,也许他们进京目的并不单纯,但是父为子孝,是天地纲常,皇上已经控制了局势,嫂嫂毋须担忧。”我安慰她,心中却也是忧虑难当。 洪武三十一年,恐怕是多事之秋,建文皇帝登基不到两个月,一天长兄上朝回府,脸上阴郁重重,招四哥前去书房,商议了许久,待四哥出府,才知道曹国公李景隆奉旨突调大军前去开封,将周王阖府押解至京城,削爵除藩,并发配至云南。 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慑了朝纲,群臣不得不重新正视建文新天子,但很快,洪武三十一年十二月,朝中有人告发代王朱桂不法事,建文皇帝将代王及二姐除藩,发配至蜀地,旨意下达至魏国公府,母亲心惊泪流,四哥欲上书皇帝,被大哥训斥,大哥从此后,也被罢朝,在家中赋闲,我却担心二姐妙滢,四哥面见长兄却被拒见,满心愤懑来到暧晖阁对我道:“这明摆着就是开刀给殿下看的,二姐何其无辜,蜀地湿热且民风尚未开化,这一贬谪,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了。” 三十六回 献女 我心中难忍伤悲,代王阖家连回京的资格都没有,便从封地被拱卫司直接驱赶至蜀地,二姐自小锦衣玉食,性格刚烈,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可是魏国公府未能保全,我等难以相见,只得祈愿她保重。 清脂送上水来,玲珑遣散了众仆从,我亲为四哥奉上:“大哥虽是将你训斥,但小锦觉为有理,听闻朝堂上削藩之说已不是一日两日,今日二姐能够保全性命,日后徐图回京,也未尝可知,四哥万不可为一时之意气,触怒了陛下,给徐府和沐府招来杀身之祸。” “小锦并不知其中利害,周王是燕王殿下同母弟,代王与燕王殿下为连襟,这一切,不过是做给燕王殿下看的,拿二王开刀,黄子澄用心如此狠毒啊。”四哥靠在竹榻之上,重重叹气。 我起身,看窗外阴冷的寒气,莫不觉得周身彻骨地寒凉,建文元年的除夕,母亲忧虑妙滢二姐,卧病在床,府中上下没有任何喜庆的气氛,正月未过,皇帝再次下旨,湘王朱柏私印纸钞,命拱卫司前去拿人来京, 湘王曾与楚王在两年前深入西南平顶叛乱,听四哥说,他膂力过人,善弓矢刀槊,驰马若飞,每每出征,皆缥囊载书以随,是难得的将才,但就是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皇子,在拱卫司宣读天子削藩诏书前,带领众位王妃姬妾连同世子,阖闭宫门,**殉死,年迂二十九。 连平日极吝一言的大哥,闻此信后,也长长叹息,可是,恐惧接连而来,建文皇帝接二连三下诏,又抓捕了齐王朱榑,因他在洪武初年征北居功自傲,故将其废为庶人,放眼朝中,那些军功过人的各王,几乎都被建文皇帝一一裁除,天下人尽知下一个要被削藩除地的,就是戍守顺天的燕王殿下了。 长姐与魏国公府邸的书信早被锦衣卫控制,已有数月不得顺天消息,四哥难免着急,终于在朝堂过后,请见了建文皇帝。 我不知道四哥向建文皇帝请求了什么,或是皇上向四哥询问了什么,只是京城的各王宫邸,随着各王被贬谪纷纷除府,代王宫邸早已化名,被他人占了去,燕王虽未除藩,宫邸也被迁出,可是直到连续削藩七王,也没有要将燕王削藩的消息。 眼见得皇后千秋节日益临近,皇上特颁恩旨,许母亲觐见,回府之时,已是华灯初上,我刚欲睡下,却听母亲使玲珑传我前去佛堂。 我只着家衣,穿过奉先室,却见佛堂早已明烛尽燃,我推开佛门,见母亲跪于团蒲之上,玲珑为她手持熏香,满面泪痕,见我却轻轻微笑,母亲只是念佛,那宝华经在她唇畔似乎要诵读成梵语诗篇,待一支烛香尽灭,她终于停止了念经。 “今日让你二人前来,母亲有话要说。”我见母亲并未更换朝中服饰,便跪在她身前聆听。 她将我的手放于玲珑手心,道:“妙锦,如今你又多得一姊,玲珑是我的养女,今日进得佛堂,拜过佛祖,便是我徐家女儿了。” 我握住玲珑的手,听母亲道:“这时局天下人已看清,妙滢贬谪蜀地,此生若不出意外便再也难得回来,妙云燕府恐难自保,为免徐氏祸及族人,小锦,我已令你大哥上书皇帝陛下,请他亲选近皇帝一脉的宗室皇子与你婚配,玲珑,你是徐家三女,虽为养女,不能进入玉牒,无法与皇子婚配,我已决定将你送入宫中,侍奉当今天子。” 三十七回 抑情 四十一回 情定(二) 四十一回 情定(三) 我又累又困,顺天夜里甚是寒凉,只能蜷缩在离他不远处,漫天闪烁的不同于应天府的明亮星光,似乎很快就照进了我的梦里。 奇怪的是,醒来的我,已经躺在了燕王府的客房里,李公公前来伺候,只是说了冒犯,我问昨晚情形,他说侍卫跟去,最终找到了熟睡的殿下,便将我抬入软轿,送了回来。 第二天朱棣似乎神情好了很多,竟然没有出府,在大厅正襟危坐等我请安。 可是才请了安,就发现了不对头,他似乎忘记了昨天的事情,还在问我是谁,有没有记得他,我重复着昨天的回答,他就一直笑,家仆们似乎是司空见惯。 四哥暗度陈仓托人寄信我,皇上已经开始彻查朝中与藩王联系势力,顺天未有皇上令旨,任何人不得离境,让我不要即刻回府,我便只能在燕王府一日日下去,有的时候,两三天都见不到他,不知道他自己一人在王府的哪个角落在干什么,于是我便借来长姐的玉萧打发时光,有的时候读读棋谱,实在闲了便央李公公借软轿,逛逛顺天府。 日子很快就到了端午,那日我带了几个长姐的丫头想去天禧寺看看,路上软轿竟然被挡,原来是几个衙役和菜农争执起来,当街打斗,本来想绕道走开,却听见李公公道:“求三小姐想想办法,和衙役纠缠不休的,是,是殿下。” 这已经不奇怪了,衙役见是王府的红轿,便也停了下来,皇上早就派多人顺天承职,监视燕王,所以府衙的人,仗有天子之威,欺市强卖,我微微侧首,透过软茜纱帘,见李公公连忙陪了银两,谁知朱棣却不依不饶,抡起手中的鞭子便鞭打衙役,我只下轿,让随轿跟来得薛贵上前拉开朱棣,可是他虽人疯癫,因屡屡征战北元沙场,膂力过人,加之薛贵碍于他王爷身份,不敢十分拉扯,没有办法,我便上前拉住他衣襟,劝他离开是非之地,没想到那衙役趁机夺了鞭子,随手抽来,直落在我后背,自从出世以来,从未受过如此鞭笞的我,背上一鞭下来,直入皮肉,不禁疼得哭了,朱棣没有理会我,只是抓住那举鞭的衙役,往死里鞭打,终于朱能赶到,才了解此事。 “她是谁?”我听见朱棣问近侍,朱能转眼见我,我却终究哭笑不得。 没等朱能回答,他便想起什么似的又指我道:“扳指为证,她是我的人,谁若伤她,叫他碎尸万段。”朱能有些愣住,他语气阴狠,但口气却是疯癫,朱能不知为何,终究望了我叹气。 回到府中,朱能向我下拜,因他在顺天北地承值,闻得殿体有疾,匆匆赶回,却在街市撞到此般情形,我唤他起身,因背痛难忍,不便多留,他便只身退去。 夜间,因躺卧疼痛难忍,长姐侍女羽画只得将我内襟解下,服侍我卧于榻上,轻叹“锦小姐也是翩跹玉肤,这般且不要留了疤痕为好”我知她与羽书原是徐府中丫头,两人更是双生儿,羽书进京,她却留在府中,因小时在府中也与我相近,故这般前来,她全权将我照应。 正说着,便听偏殿凉阁外有人前来,羽画上前打开了夜门,却见一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子前来送药。 “这是三保,如今夜深,你此举倒是为何?”羽画问他。 “画姐姐,千户大人面见王爷后,便托人送来得麻沸散,最是止痛。” 我闻得,道:“谢谢千户大人,也谢谢你,三保。”。 “锦小姐不用谢我,自此后,三保愿跟随小姐。”我听了这话,倒是一愣。 四十二回 心动(一) 四十二回 心动(二) 他回头看我,似乎得逞地笑,我从未想过,疯疯癫癫的他,会有如此得意的时候,便也随得他去。 那些孩子便在河边嬉闹笑喊“王疯癫,皇为侄,何复朱,燕天下”我转身看他,他便呵呵直乐,我也不能辩,只能跟着他,他的掌心并不温暖,却足够紧紧将我的臂腕抓牢,不知走了多久,我的衣裙已湿透,背上还有鞭伤,浸水后,火辣辣地开始疼,我只是皱眉,他有些奇异地望我,似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将我抱起,我挣扎不开,他衣衫褴褛,就这么抱着我一直走,直到听见银铃俱响,我知,我们走入了天禧寺。 前来相迎的人我并不相识,但他似乎已与殿下相识多年,远清师傅似不在府中,来人见殿下将我放于地下,有些愣住,道:“殿下又迷了路去?” 我抬眼望他,人说相如心生,若是这般,说此人凶神恶煞不足为过,“在下王妃殿下妹妙锦,请问大师?” “贫僧道衍。”他向我微微而笑,我有些奇怪,这人若是僧侣,为何却一身道衣,我怎生觉得这名字如此相熟,但却如何都想不起来从哪里听过。: 朱棣不语,只是笑,道衍见状,便道对身边僧侣道:“你们快去准备一间干净的屋子,让殿下落座。” 我拦住了他,忽然想起为何对他的法号如此相熟,“清远师傅曾今提起过你,当时你住在西厢房的第二间,你将那间收整出来便可。” 他似有些犹疑,转身看殿下,但朱棣并不理会,他便回头道:“既是锦小姐吩咐,你们就不用忙了,请殿下入屋吧。” 看来那间厢房似乎曾有人长住,里面一如既往地还是四年前的原有旧样子,就像是我与玲珑清脂刚刚打好包袱,出行一样,我看那厢房内的帐床,和曾经打翻的墨台,不由地微笑,我心中默默在想,当日那个道衍,不就是他找寻的观想之士?恐怕观想是假,招为幕僚才为真把,可是他似乎有些习惯了朱棣的疯癫,我能感到他的忧虑和他几乎习惯性的月兑口而出,殿下又迷路,若是朱棣装疯,何必要瞒过自己的心月复谋士? 我转身,“殿下还记得这里吗?” 他是疯癫了,但是记忆还有吗? 我将他前日塞入我手中的扳指拿出,“殿下不记得了吧,小锦记得的,当日,殿下用它来质当,殿下忘记了吗?” 他只是东张西望,似乎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殿下闯入天禧寺的那晚,一定是你一生中那么多天的一个夜晚而已,但对于小锦不是的,殿下永远不会知道。”我苦笑,低声摩挲那扳指,便有小僧将干净的衣物送来。 我起身,出得厢房,却见佛堂灯火渐亮,两三个女尼过来,奉了干净的衣物,我便相随而去,她们帮我换洗,然后道:“唐突了小姐,这是施主捐的衣物,请小姐勿要见外”我知这不过是家常旧衣,但干燥棉润,我已十分欣喜,便双手合十,向她们致谢。 “敢问远清住持是否还在寺中?”我问她们,她们却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我穿好衣物,却见道衍已在堂中等候我,“锦小姐若得远清师傅踪迹,请跟随贫僧相去。” 我微微点头,顺天的日落,在我眼中如此熟悉,我跟随他,一路走到寺后竹林,四下幽静无物,道衍对我道:“锦小姐此次来京,魏国公可是知道?” 我知他是燕王心月复,但又些话也不能如实告知,便踌躇了半响,他微笑一下,不再看我,未待我说完,便道:“远清师傅就在不远处歇息,请跟我来。” 我没有多想,便一路跟随,蜿蜒竟然到了塔林,我有些吃惊:“远清师傅圆寂了?!” 道衍微微点头,神情似乎微微有异,我却没有感觉到,他的舍利佛塔立于塔林前缘,我有些难过,四年前我在天禧寺诵经,佛堂参禅,是他授受,可是如今,物是人非,只是他并不年迈,如何这般就离得世去? 正想着,忽然觉得天禧寺古怪,塔林中似乎鬼影幢幢,我退后几步,道衍道:“锦小姐,既是魏国公相邀而来,燕地便容…。” 道衍虽在我身后,但我明显感到他话语中的寒意,可就在这时,忽听得朱棣疯癫却怒气冲冲的声音:“徐妙锦,你既不伺奉,欲往何处?” 我转过身来,道衍便已躬身行礼,朱棣走至我身前,一把将我拉住,“给我回去!” 四十六回 情深 “殿下千岁!”我缓过神来,缓缓拜下,我感觉到他的衣襟随风飘到我的身边,他却并没有叫我起身,我手脚已经冻麻不能动弹,只是低头跪着,忽然间难以承受的辛酸纷涌而出,原来他始终未曾相信过我,原来他早就处心积虑真正有了反意,原来秒云姐姐的淡定安详不是没有原因的。 似乎他就在我身前伫立,我低头,只能看见赭色的蜡迹执拗地灌入塔中泥土混合的砖缝中,忽然间,天旋地转,满怀的温暖夹带着青涩的凉意席卷我全身上下,他将我抱起,放在离灯台不远的香客长竹椅上,我下意识抓自己的长裾,却没拦住透雨扳指滚落出来,他将扳指捡起,微微一笑收入自己怀中,不再给我,我只是抬头望他,他却不再看我,转过身去,望着远处星点灯火,淡淡道:“长史葛诚是今上安排在府中的人,前几日获知他已经上报朝廷,我是在装疯。” 我吃了一惊,站起身来,冻僵的脚酸麻袭来,他转身,将我护在怀中,我想要挣月兑他的怀抱,无奈他双臂牢牢将我锁住,“怎么,妙锦你害怕了?” 我第一次听见清醒的他直呼我的名字,不禁一颤,“那你怎么办?” 他笑着看我,我忽然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那殿下打算如何?” 他笑意盈盈,却暗藏杀机“不是明日就是后日,张 四十七回 靖难 “从应天府回来的路上,我拜谒了常姐姐,他的陵寝前只有常姐姐在孤独的守候,我们生不同时,死也未能同寝,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心中那个上元灯节,为我放置河灯,守候我在正阳门外的,永远是他,而不是迎娶我的夫君,而今,”我看见妙云姐姐的泪水忽簌而落,“而今,我和我的良人,将面对的竟是夺魂追索般的他的儿子,人的一生,有时候竟真如同玩笑一般。”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长姐,“小锦会守候在长姐身边,也会守候在殿边,一生一世,决不食言。” 那一日,姚广孝匆匆来报,说是王府部下邓庸入京办差,朱允炆命人将其拘捕,突击审讯,邓庸招供了燕王谋划起兵的全部事实,皇上便立刻向张 四十八回 暖身 燕军控制北平后,七月初六,通州主动归附;七月初八,攻破蓟州,遵化、密云归附;七月十一,攻破居庸关;七月十六,攻破怀来,擒杀宋忠等;七月十八,永平府归附。不到一个月内,燕军兵力增至数万。 我守在长姐的身边,听见捷报频传,但总不见她脸上的喜悦之色,王府中所有的婢女奴仆,全被长姐遣去助阵张玉,朱能二将,未及有多余人等,于是只留羽书羽画两人身边侍候,羽书私下曾问我:“三小姐,为何燕军奉天靖难,事到如今皆节节胜利,王妃娘娘却毫不见喜色?” 我摇头,心中深知如今的局势只是刚刚开始,大可不必如此欣喜。朝廷的几十万大军未见圣旨调动,却不知道皇上的智囊们,怎样应对如今的局势,前方军情紧紧封锁,我与长姐无法得知最新的消息。 一日,我随长姐在王府书房,她看我,然后道:“小锦,若是如今修书一封带与妙滢,你见如何?” “大同原离燕地极近,但二姐现身远在蜀地,就算著书一封前去,若是能够成功接触到代王便罢,若是途中被南军劫下,更加重代王的罪孽,二姐处境就更加危险了。”我看着长姐有些阴郁的脸色道。 长姐不再言语,半响道:“我累了,你且回去吧。” 我见状,只得离开了内殿,我清楚长姐的用意,但我更想保护二姐,她只要在蜀地随代王熬过此劫,若是靖难成功,他们无疑便会回到封地,封王晋爵,若是靖难不成,最坏的结果便是在蜀地了此余生,做安乐百姓,也不见得是多么沉重的灾难。 殿下早已不在府中多日,一个月来,我常见李兴与三保传递消息,姚广孝有时会回府中,然后便匆匆离开。 后来听得府中人说起,燕军攻破怀来后,由于封地相距太近,谷王朱橞逃离封地宣府,南下逃奔金陵。八月,齐泰等顾虑辽王、宁王帮助燕王,建议召还京师,辽王便从海路返京,至此,朱棣起兵,拥有王爵的其他人,竟都相互观望,或是回道到京城,我明白,没有人愿意放弃安逸的王位,选择造反,也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有朱棣野心,太平盛世,做顺臣安民,也曾是各王的心中所想。 可是没过几日,却听得消息,宁王不从朝廷旨意,拒返京城;而紧张几日过后,三保高兴地告知长姐,代王本欲起兵呼应朱棣,被宋忠旧将陈质所控制,未果。 我不知道以二姐如此直爽的性格,以代王如此娇宠的身世,他们是不堪隐忍的意气用事还是别的什么,我只知道,长姐从宁王代王这样的举动后,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我深深感佩长姐,放眼这天下,恐怕除去殿下,犹尚与她并肩的别无他人,燕王反叛,人心所向,甚至是要被开刀的各王都归附朝廷,那么他打起奉天靖难的招牌,就不攻自破了,长姐欲修书给二姐的,并不是想要代王军力支持,只是希望代王能够摆出与殿下统一战线的姿态,如今,宁王殿下逡巡不前,被朝廷裁撤了兵卫,这就更加坚定了他不愿归附朝廷的意愿,也给殿下争取了能够争取人选的可能。 朝廷终下旨意,令曹国公李景隆亲率五十万大军,意欲将燕军尽剿,三保说谁知殿下听闻带兵之人,却似乎像松了口气,眼见得大军步步临近燕地,殿下手上的燕军虽善战,不过仅仅几万余人,天已转凉,燕地风沙尽起,朱棣终于回到王府,府中早已成了最高的战事中心,各色人等出入络绎不绝,我寸步不离地守着长姐,直到夜深朱棣遣人相报,我便与三保离开。 我看见他的背影进入长姐的房中,我想如今他,该有多么辛苦,可是自己却莫衷一是,三保静静守着我,缓缓道:“三小姐想去天禧寺看看吗?” 我看那远远燃烧的灯火,道:“你与我一起吧。” 三保点头,叫来马车,我们二人在轿内,三保打起轿帘,望满眼长明的街灯和远远被战火烧红的暗夜中的云霞,“如今天下,该有谁来翻盘且不定,我等追随殿下,应纵横四海,纵然城破身死,都不悔了。” “你是这样想的吗?”我顺着他声音的方向,看那夜色。 “不仅仅是三保一人,府中各色人等,包括张将军朱千户,还有满城的军民,北地的百姓,都是这样想的,我们信奉殿下,就如同信奉神明。”他低声默默道,但每一个字都落入我的心里,是的,也许我从未了解过他,也许我从未合适与他共度于这样的北地。 天禧寺塔高风冷,三保向我递了胡笳,我有些惊奇地看他:“听薛贵说,三小姐原与他妹妹学过的。” 我接过胡笳,轻轻吹起,这样有些悲凉的音色,似乎分外适合北地的寒夜,不熟悉胡笳的我只是轻轻吹落几个音调,便停了下来,听景山传来的回声,在天地间穿行荡漾。 三保在我身后,远远望着王府的轮廓,默不作声,随即接过我手中的胡笳,道:“望小姐见谅。” 我点点头,示意他吹起来,他置于唇畔,缓缓吹出暖暖的音调,我似乎沉浸在这音调中,却忽然间停住了。 我回过身去,三保早已拜下,他竟然来了。 他未免三保的拜礼,只是望着我,我看见他唇畔的微笑,我不知道这样的时节,他为何如此微笑,他离我不远,只是笑着望我,仿佛自他清醒以来,我第二次看见他如此的笑容。 三保静静退下,塔顶只剩我们二人,我想问得很多,譬如战况如何,譬如他将如何应对五十万的包围,譬如东园徐家,长兄是否仍旧拒认我为徐门之人,譬如蜀地二姐,如今怎样过活。可是当我面对他的时候,却也只剩微笑。 “冷吗?”他笑问我。 我点头,北风将我的长发卷起,在长长的黑夜中愈显暗淡,他走上前来,将我拥入怀中,“还冷吗?” 四十八回 暖身(二) “冷吗?”他笑问我。 我点头,北风将我的长发卷起,在长长的黑夜中愈显暗淡,他走上前来,将我拥入怀中,“还冷吗?” 我在他怀中摇头,泪水却莫名其妙地留了下来,他只是笑:“北地寒冷,习惯生活在应天的话,不会喜欢这里的寒凉。” “应天锦衣玉食的生活似乎不能磨练人的意志,只有这寒凉的北地,才有苦苦坚持,能征善战的兵士。”我了然于胸他的意与所指。 他更紧地抱我,“我要离开顺天,已告知妙云。” 我一怔,双手怀抱住他的腰间,“殿下还是要去找他了吗?” “是的,必须去,明日去,若不去,无胜算。”他一字一句地说出口,我一阵寒意,我虽知晓五十万训练有素的南军是什么概念,但从他的口中说出无胜算,我才知道,形势是如此危急。 “世子守城?”我抬起头来望他的眸目。 他没有看我,只是望向远处,“王妃与世子守城,你与我一同前去宁城” 我退出他的怀抱,望着他,“与我一起同去吧。”他叹了一口气,望向我,似乎在征求我的同意。 我缓缓摇头,“小锦曾发下誓言,此生守护你与长姐,如今形势,小锦必须与长姐坚守顺天。” 他无奈地叹气,然后摇头,不断摇头,然后不再看我,将我再次拉入怀中,解开我的领扣,将一件东西挂于我颈上,我低下头去,那枚在战前被他收走的透雨扳指,穿串上了银色的丝线,稳稳挂于我身前。 我轻抚身前带有他体温的透雨扳指,听他道:“听着,带了这扳指,你就是我的人,此世今生不会更改,等我回来。” 谁都没有想到,殿下与二子高煦冲破重重阻力离开燕地,尚未到达宁城,曹国公李景隆的大军便开赴顺天,高炽匆匆前来回报长姐,长姐不发一言,半响才道:“你为世子,众将皆为你所调遣,母亲自是支持与你,殿下在外,我等必坚守顺天” 我看见高炽在寒冷的雪天不停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然后重重向母亲叩首:“高炽自当守护母亲,死守顺天!” 数九寒天,我第一次与三保尾随长姐登上顺天城门,城外南军将顺天紧紧包围,长姐亲换戎装,我看见蔽日的旌旗和连天的飞沙狼烟,城下南军将士发动了攻势,长姐便指挥城内侍卫亲兵投掷石块,焚烧流弹,并派大批弓箭手箭射,一时间外城一片血海,我亲眼所见那被焚烧至焦的躯体,亲耳听见兵士死亡的嘶嚎,那被箭射被火烧被从高高云梯之上刀剑砍伐的躯体就这么在眼前飞舞,我的脑中一片麻木,胃中痉挛阵阵,终于隐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吐了出来。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这样直接而又壮烈的生死,这样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的场景,似乎冲击了我这么多年的所思所想,我终于明白我的父亲当初在先皇麾下,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一步步换来大明江山,换得荫妻封子,我终于明白常伴于父亲身前的母亲为何在徐家宗庙前,痛哭失声,定不能让徐府如此毁灭,战争,是用生命、鲜血与白骨铸成的,成就战事成败的,是无数攻城略地湮灭在寒风之中的无数游魂。 我就这样控制自己的情感,让理智和冷漠主宰自己的心房,一次次跟随长姐或独自登城,帮助军士加筑城墙,我扔掉了自己的长袖衣衫,换上短纫小衫,与城内所有的孩子妇人箪食壶浆以待燕地北军,慢慢的,我似乎习惯了空气中硫磺的味道,血腥的稠浓。 四九又来,顺天仍旧没有被攻破,但城内的军士早已疲惫不堪,以一当十,甚至以一当百的不断战斗,不断死伤,孤立无援的处境,似乎没有动摇燕军的决心,可是我清楚明白,这样下去,五十万南军攻破城池的那天,迟早要到来,殿下杳无音信,离开燕地后,朝廷切断了所有的联络,顺天城防加固的速度,远远无法赶上攻城的迅速,只要一个城门一个城墙角落的坍塌陷落,顺天与长姐殿下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战间的某一个时辰,我清晰地看见长姐疲惫的身影。 “南门已经无法再加固了。”长姐疲倦地看我。 我将她紧紧拥抱,“再想想办法,长姐一定有办法。” 她在我怀中轻轻摇头,“如果南城被攻破,就算殿下回来,也无济于事了。” 我转眼看窗外寒潮结成的冰花,前一秒似乎还是水滴,后一秒便成为了玄妙的冰凉,我的心颤抖地厉害,“不会的,小锦想到了办法。” 长姐从我怀中抬起头来,“快说!” “从城内打来池水,男女老幼,皆挑水浇筑城池,过夜后,南门便会成为一道天然的冰城,冰面光滑,任南军如何,总是无法攀爬上来得。”我拉住长姐的手被她紧紧攥紧,听她大声道:“来人,来人,挑水!”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计划起到了效果,第二日开始,顺天八面城门都被寒冰紧紧包裹,南军无法攻城,攻势弱了下来,长姐终于松了一口气。 南军停止进攻的第一个晚上,长姐摆了酒宴,邀我与她共酌,我们两人皆着短衫,我见她一杯杯吞下那酒水,知她必有事要与我相谈,却无法说出口来。 “长姐可是有事?” 她对我笑笑,眼中却满溢泪水,“长姐已欠小锦如此多,怎可再开口?” 我叹了一口气,我心中已隐隐知晓长姐所请,我不知道此时她心里的过往,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仍旧当我为她的小妹,但为了她,为了殿下,我可以。 “长姐勿要多言,请派些亲兵与我,小锦自去找寻殿下,务必将顺天之急带到。”我长叹,扶住了将要跪下的她。 我看见她的肩头在寒风中战栗,她是我最尊敬的女子,也是我最爱男子的妻子,如果为了他们,我愿意,哪怕是失去生命。 五十一回 暖心 我转身,向燕邸的角房避去,那里有可以帮助换洗的奴婢,我洗去满面的旅尘,又换了家常的衣裳,出来之时,已然月色新亮,服侍我的郑和笑着对我道:“刚来得时候,都没认出是锦小姐。” 我笑看他:“你怎么在这里?” 他笑而不语,只是探头看那正厢房的方向,“你休息去吧,这些日子你也没少累了。”我打发他前去休息,自己便走出了角房。 街上冷清和肃杀似乎消失了,三三两两的顺天军民还在稳固家院墙廊,也有燕王亲军在清扫凌乱的官道,我抬眼看那天禧寺,轰然倒塌的断节塔身在飘摇之中竟然还有亮色,不禁心中一暖,我想起军中朱棣无奈地问我,若是得了天下,我想要些什么,不禁失笑,我何曾该有资格要什么,今日长姐身后便是千千万万顺天将士的妻儿老小,她守护着朱棣最为珍贵的坚持,她几乎用生命维护他的胜利,这样的相伴相守,于一时间的浓情爱意,怎可相比? 我觉得面颊似乎有些痒痒的,伸手触碰,才发现自己滴泪了,脚伤几乎痊愈,可是今天却不知怎么的,脚腕上他亲手绑上的纱带纠纠缠缠延伸到心里,硬生生地硌着,很痛很痛。我有些踉跄,想再走走便回去,忽听得身后有人言语:“锦小姐切莫再走了。” 我回过身去,见朱能在我身后,不知道他跟了我多久,我有些歉意地笑笑“我想再走走。” 他走上前来,有些犹豫地伸出了手,“锦小姐若不弃,可以搭着在下臂膀。” 我有些窘迫,不知道该不该伸手,却见他迟疑一下,继而将我双肩紧紧撑住,我感到他身上火热的温度,恍然间觉得似乎是四哥在将我搀扶,四哥的手心总是暖暖的,冬日的时候,他牵我的手在听雨轩看那断桥残雪,我总是不知疲倦,好多日子没有回家了,应天如何,母亲如何,我不禁鼻子有些酸了。 朱能扶我走了一路,终于有些累了,我便在已然关店的茶肆外石凳上坐了下来,朱能在身旁侍立着我,我轻轻拉他衣角,抬眼望他:“不要站了,过来坐吧。” 他低头看我,有些歉意,便随即落座在我身边,我转头看那护城河有些浑浊的流水,轻轻哼起母亲曾经教我的儿歌。 他没有打扰我,任凭我看那星闪耀在黑幕,任凭那风在我们身下的石阶中穿行,任凭我哼着不成的语调。“回城之后你可曾见过你的夫人吗?” 我忽然想起,似乎回城之后,他还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 他微微一愣,然后道:“先妻已故去,尚未再娶。” 我看着他,这个人谨言慎行,始终紧紧跟随在朱棣身边,他的轮廓是英俊阳刚的,但不知为什么,整个人却是沉郁的味道,不知道为何这个年纪先妻故去,却很久没有续娶,我昂头看那亮色星火,对他道:“你想家吗?” 他微微低沉下头去,默不作声了,我起身,“走吧,我请你去喝茶。” 他抬头有些惊异地看我,真的好笑,朱棣身前的这些人,不知道为何都对他敬若神明,他拦住我,俯去,将已经松散的绑带重新系紧,“锦小姐不要再走了,在下去牵马来” 我摇头,他却执拗,须要我等待,我只好在石阶靠坐,看他的身影逝去在昏黄灯火的暗夜之中,继续哼唱我的歌谣。我从未见过顺天此等场景,仿佛是我从不认识的安静小城,倒塌的天禧寺让我的心格外柔软起来,抑制不住地想要落泪。 朱能再来的时候,牵着的,并不是他的战马,我第一次看见他由衷的笑意,“这是邻家借我的。”他有些憨憨地笑着,我起身,他将我扶到马上,就这么兴之所至地到处牵着马走走,我在马背上看他坚实的背影,心中忽然间有些感动地充实。 出府了半个时辰,朱能便牵马回府,我笑他:“为何这么快回去呢,是不是金屋藏了娇,急着回去相会?” 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看我,似乎没见过公侯小姐这么破格的玩笑,旋而也自顾自地笑出声来。回到府中的时候,我看到大堂通亮的灯火,朱能将我扶下马来,轻轻道:“这马还得还回去,若是识途,说不定自己也能找路。” 我笑他:“恐怕是只认得王府的马,不好找回去的路呢。” 他笑了,脸上神色已不见疲惫和羞赧,而是愉悦,我看他亮晶晶的眼眸,心中不禁在想,如此好的男子,怎么都生在北地呢? 我看着他牵马走远,才回过头来,自顾自地向耳房走去,没走几步,就撞到人身上,我的脚吃痛,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你去哪里了?”我听见朱棣略微有些阴沉的声音。 “只是出去走走。”我小声嗫嚅。 “你这样子能走,也是胡闹。”他低低训斥我。 我不想理会,只是转身向前走去,我听见身后他微微叹息,然后走上前来,“还想走吗?”他问我。 我有些奇怪看他,不知他何意,却见已经换洗的他如此疲倦的神色,心生不忍,“不走了,殿下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也不走,只是在我身边无话相陪,我看着他的神色,有些难过:“殿下,天禧寺真的倒塌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我拽入怀中,“塌不了的,它会一直亮着。” 我挣开他的怀抱,轻拉他的指尖,“小锦相信你,所以只为顺天高兴,为殿下高兴。” “去好好睡一觉吧,我都在。”他抚我的头,眼眸中的暖意似乎要将我吞没,我点头,进殿之时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转身问朱棣:“殿下,朱能为何还未续娶?” 朱棣微微怔住,没有回答我的问话,暗夜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没有细细追究,便进入内殿了。 顺天府中不过多日,朱棣便又带高煦前去出征,而长姐依旧守候着顺天,一日,偶然间听得羽画在殿前小声训斥婢女,三保机灵,欲引开我,却更让我心生疑窦,招羽画入得殿中,却不见了那一个婢女。 五十二回 心计 顺天府中不过多日,朱棣便又带高煦前去出征,而长姐依旧守候着顺天,一日,偶然间听得羽画在殿前小声训斥婢女,三保机灵,欲引开我,却更让我心生疑窦,招羽画入得殿中,却不见了那一个婢女。 “大清早的,你和谁在争吵?” 羽画跪与青砖之上,只是不停磕头,我更是疑惑,身前便有叫颖川的侍女向我回禀:“画姑娘不过是教训一下那个嚼舌根的长舌妇,请锦小姐勿要见怪。” “你倒是说说,是谁长舌,我为何要见怪呢?”我看她的面孔,丝毫感受不到善意。 “那丫头原是殿下庶姬的使唤丫头,今早说了很多不干不净的话,问着锦小姐为何不即可离开顺天,仍旧留在这里勾引殿下。”颖川边说边偷偷望我,羽画连忙打断道:“再胡说!” 三保没有一声言语,想是也不知如何是好,但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扶在三保身上颤抖的手臂。 我苦笑,只是摇头,“我自会在合适的时候离开顺天,但不是现在,也不会以还未准备好的方式。” 颖川见状,跪与地下道:“恕小人无端,锦小姐宽宏。” “你又有何错呢?”我将她扶起,心中忽然间有些生痛。 “小锦在做什么?”我听见长姐的声音,连忙起身,却见殿下与她二人俱到,便低下头去。 “大清早的,怎得如此吵闹?”长姐问着羽画,羽画便上前欲单独将事实说出,三保制止道:“请王妃娘娘息怒,这本是下人们的事” 朱棣只是望着低下头去的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半响听他道:“明日我便离府南下,小锦与我一同前去,若是能突破重围,送你回家也是好事。” 我有些吃惊,他从来未同意我回去东园的说法,不知为何会有如此一说,长姐没有做声,朱棣又道:“你看如何?” 长姐愣了一愣,道:“此事甚好。” 朱棣便起身,出了府去。 待他二人走远,羽画也退了出去,只有三保在我身边,我望他苦笑:“你是跟了我去还是留在这里?” “自是跟了锦小姐前去,殿下遣小人前来侍候,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他微微眯起眼睛,笑道。 我长长叹气,却听他道:“在下有一言,万望小姐听得进去。” 我有些奇异看他,他很少与我深谈,如今说来,必是要紧的。 “在下伺候殿下多年,深知殿下脾性,只是对于锦小姐,不论殿下如何反复,请小姐千万相信殿下,因为在这顺天北地,锦小姐你,唯有殿下可以全心相信。” 我见他郑重其事,未及细想他的话语缘由,便点点头,他像舒了一口气,露出了笑容。 朱棣执意将我带走,长姐也不好深劝,只得随了他去,只是他既提起将我送回应天,我也不再有立场反对,如此倒是遂了他的心愿。 出得顺天城后,他将我安置在身边,随身携带似的,处处不能离开他的视线,连朱能也很少允许将我靠近,只是他行军,偏偏又愿身先士卒,为了不耽误他行军,若是张玉在营帐之中,我便随着张玉,若是他不在,我只得一人守着他的军帐,或是干脆瞒着,与他一起出征。 我的骑艺愈加精湛,随他几经辗转,逐一攻克城池,北军不断壮大,几乎势如破竹,就算稍遇挫折,也能及时弥补,转败为胜,燕王所过郡县,未遇抵抗为多,直到半年后的济南。 根据姚广孝的策略,收全北之地与南互为抗衡,济南是必争之地,朝廷兵远将疲,这只是一座孤城而已,也许当初连同我也是这么想的,没想到的事,就是这样一座孤城,几乎成了殿下的最大的梦魇。 兵临济南城下后殿下令人用箭将一封劝降书射进城内,济南知府铁铉见信后随即效仿此法回信周公辅成王论,谁都知道这信件不过是欲借此奉劝殿下要效法辅佐侄子治理天下的周公,忠心辅佐侄子朱允炆。 殿下知此人无法劝降,遂下令攻城。而铁铉督众,矢志固守。致使殿下久攻不下,只好将济南合围。 殿下攻济南三个月不克,召集众人徐商,我在帐中听见众人默不一言,军帐内连呼吸的声音都清晰可辨,朱棣摇头,便遣他们退下。 那个晚上,我守在他身边,他不看我,只是望着帐外亮得如同白昼的星空,长长叹气。 “妙锦,你可还识得我?”他像是自言自语。 我看见他的身影,他的面容,如此疲倦。 “为何这般说来?”我望着他,心中升腾起了不详的预感。 他转过身来,望向我,“帝王之业,枯骨堆成,这城郭久攻不下,我想,如今是破釜沉舟的时候了。” 我看见他的神色,心中畏惧纵生,我从未见过如此的他,也从未敢到如此惧意。 第二天,燕军掘开黄河大堤,引黄河水灌城。我看见城郭灌入涛涛黄河之水,似乎听见城中百姓的哀嚎,不禁落泪,这场战役,生者为王,败者身死,如今他为了自己的胜利,罔顾黎民,若是能够夺取天下,必要宽待百姓,若是不能,天自有惩处,身首异处,也未尝可知啊。 未灌半日,铁铉便率众投降,守城士卒皆大哭哀嚎。不久,尽撤楼橹防具,城中百姓长者代替守城军做使者,到大营跪伏请降:“朝中有奸臣进谗,才使得大王您冒危险出生入死奋战。您是高皇帝亲儿子,我辈皆是高皇帝臣民,一直想向大王您投降。但我们济南人不习兵革,见大军压境,深怕被军士杀害。敬请大王退师十里,单骑入城,我们恭迎大驾!”朱棣心中甚为喜悦,我却心中没来由地忧虑,但出征数日,燕兵疲极,如果济南城降,即可割断南北,占有整个中原。因此,朱棣忙令军士移营后退,大张黄罗伞盖,只带数骑护卫,过护城河桥,径自泺源门入城受降。我与朱能在不远帐外等候,不到半响,却见朱棣驰马二回,我从未看到他如此怒气,张玉亲随其后,向我等微微摇头。 五十三回 失控 原来殿下刚进城门,众士卒高呼“千岁到”,预先置于门拱上的铁闸轰然而落旋即砸烂了他的马头,幸而他及时换得马匹,调转马头,方得幸免。 我心中又惊又怕,如今怕是殿下会大怒,以重兵围城,想想今日情状,若是那重锥砸落到了他的身上,那么又该如何是好?他竟然动用了数门大炮轰击城内,眼看城门将破,朱能疾驰而回,我正与姚广孝身边,听他回报道:“大师,此城无法攻得了。” 原来铁铉将高皇帝画像悬挂城头,又亲自书写神主灵牌,分置垛口,如此一来,燕军不便开炮,朱棣气极,却无计可施,姚广孝只得劝言,师老兵疲,应回顺天再图后举。 回军途中,燕军甚无气势,朱棣更是愤懑,营帐中的茶碗经常被摔出,无人敢去收整,一日,闻得他又在帐内发了火气,连谭伦一并训斥,无人敢进得帐中,膳食又至,我只得擎起碗筷买入营中。 地下已被他扔得一片狼藉,我放下膳食,收整那满地被刀砍落的木块碎泥,还有各色的碎瓷,他不去看我,“收那些做什么?如今北地无法全境收复,哪有什么资格谈论天下?” 我摇头,“收了这些,等到殿下一举荡平北地,再拿出来,砸个够吧。” 他愣了一愣,终于咬牙道:“铁铉,若有朝一日,扫平天下,定要将你亲碎尸万段。” 我知道他的怒气,也见识他的阴狠绝决,这么多日日夜夜的跟随,战争的残酷,已经让我清晰地看到了他的一切,纵使这一切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仍旧将他紧紧跟随。 他见我没有回言,起身将我抱住,“我不饿,” “我知道,可是饭,还是要吃的。”我放下手中的各色,平视他。 他微微笑了,似乎是这么多天少见的笑容。 “如今面对的,是最坏的我,他是魔鬼,你还敢跟随他吗?”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我,低下头去,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却被他以口覆面,“不,不要回答。” 他有些克制不住地吻我,这么长时的军中,日日紧张的军势,让他没有任何空闲顾及我的一切,可是如今,面对几乎失控愤怒的他,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抚平他的情绪。 是的,他是一个噩梦,也是一个恶魔,让我与他沉沦吧,在白骨累累的靖难之役,我闭起了眼睛,“如果你是魔鬼,就请带走我。” 我看到他眼中暗黑却翻涌的深情,侧过脸去,泪水便一滚而落。 是因为攻陷不了济南,所以想借我为慰藉吗,我在心中问自己,也在问他。 ,“为什么是今天?”我轻声问自己,似乎他也听见了我的言语。 他不再动作,有些震惊地望着我,他似乎看到了我的泪水,像是明白了什么,很快,他从我身上褪去,将我用锦被包住,自己起身,走了出帐。 我环住自己的膝,看帐外的星辰,却不敢去细想刚才发生了什么,半响,他回来,只着单衣,却一身湿透。 我傻傻看他,他月兑去自己的湿衣,向我笑笑:“没办法,只能冷水把自己浇醒,不要是今天,你不要,我也不要。” 我看着他,泪水无法抑制地奔涌而出,我顾不得自己只着单衣,上千抱住他,大声哭泣。 他揽我入怀,“济南无法攻陷,我就绕开它,你不愿今日,那就等到你愿意的时候,任何事情,不到穷途末路,总有解决的办法,不是吗?” 我泣不成声,仿佛这半年来所有的压抑一次性爆发,背井离乡,前来寻他,却被他装疯欺骗,又被囚禁,如今与他奔波沙场,见识了从未见识过的他,身无亲人,别无长物,只能与他紧紧跟随,却担惊受怕,日日不得入睡,战争的惨烈让我一遍遍惊心,也一遍遍心寒,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支撑下去了。 他轻抚我的背,似乎我所哭泣的一切,他都分外清楚,他轻吻我的额头,“不怕,我在,我都在。” 我抬眼望他,泪水盘踞在我的脸颊,他低头吻我,像是要将我的灵魂抽离,我睁开双眼,望向他,“朱棣,”我唤他的名字,第一次面对他亲唤他的名字。 他抓住我的手,我看到他脸上愣住的神情,“嗯,我在”他随即喃喃回复我。 “济南城终将是你的,天下终将是你的”我安慰他,却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不再言语,只是与我唇齿相缠,“那有何用?”他问我,长长叹气,“你终将是我的吗?” 我愣住,我不知道,至少如今,我并不知道等待着我的良人终究是谁。 “小锦,我有正妻,有姬妾,若靖难功成,今后还会有数千后宫,我迷恋至高无上的权势,可是我,更迷恋你。”他在我耳边喃喃,像是世上最美的情话。 我在他怀中沉沉睡去,模模糊糊听到他的言语,我想,这是我此生最美的梦境,拜托上天,不要让我醒来。 五十四回 死亡 北军从济南撤退之后,似乎节节不顺,南下攻击进度也放慢了下来,而在皇上看来,济南城池保卫的胜利也给之前在北地屡战屡败的朝廷打了一针强心剂。听得朱能说,皇上听见战胜消息,大喜过望,当即擢升铁铉为兵部尚书,封盛庸为历城侯、总掌北伐军事,任命都督平安、吴杰为左右副将军。随后,以盛庸屯德州,平安、吴杰驻定州,都督徐凯营沧州,互为犄角以困北平。 而统帅五十万大军毫无建树的曹国公李景隆回京之后,齐泰更是建议皇上杀了他以鼓舞士气,但是仁慈的允炆哥哥并没有怪罪,只是罢了他的官,卸了他的军权而已。 而在济南所遭受到的挫折似乎并未让殿下放弃南下的计划。经过一个多月的休整,殿下又采取声东击西之计,以出征辽东为名,到达通州后突然转向沧州,他将我托于朱能,自己只带轻骑一昼夜急行军三百里,于十月下旬袭取了沧州。十二月初,燕军大举南下,进抵山东的东昌城外,与盛庸将军展开激战。 战歇几乏,我并不是日日守在他的帐内,军中伤病军士多之又多,倒是朱能常常伴我跟随,治伤军士,不过也是杯水车薪,一晚山中扎营,天寒地冻,殿下召集了众将议事,我便靠在帐外圆柱,看那满夜星光,明日,必定是一个晴天呢,我想着,眼见得军中一片安宁,不禁自己揣度,山东是朱棣打得最艰难的地方,不仅损兵折将,而且削弱了相当一部分将士的斗志和信念。然而,朱棣却有办法使得人心不因失败而离散,并愈挫愈勇,最终带领部众走出阴影,重新夺取胜利,一直以来,殿下在部众中都享有“义气王爷”之名,昨晚,燕军在野外露营,天气奇寒,随从找了几个废弃的马鞍,给殿下烧火取暖。附近士兵看见火光,纷纷聚拢过来。随从当即呵斥,殿下却大声说:“这些都是壮士,勿止之!我身着皮衣尚觉寒冷,何况他们!我恨不能让所有士兵都来我身边取暖!”我看见他说这些时候眼中的朦胧,也听出他深深的无奈,那个时候,我在想,若我为男子,普天之下,为这样一位王爷出生入死,倒是不负此生。 用三保的话说,殿下打仗总是身先士卒,冲在前线,自是英勇,虽然增加了过多的风险,但却更能鼓舞士气,激励众位将士为他拼命,与士同甘,应就是这般含义吧。 我转头,见帐中三三两两的将军尽退,只有张玉与朱能还留在帐中,虽不能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我忽然觉得,朝中骨肉,竟不敌军中兄弟情深,这二人不仅是殿下的下属,更是他的朋友,他的亲人,这么多年燕地的守候,这么多次搏命的冲锋,我从未见过他二人一丝疑惑,一丝退却,此至今日,我忽然间明白了大哥与应天众人对殿下跋扈不臣,霸蛮傲气的痛恨,也明白了北地甚于妇孺都对他至诚相待的决心,就如同他前一刻冷漠自负,后一刻却让人如沐春风一般,这并不是两个殿下,只是这样的两张脸孔,他是如何拿捏自如? 夜已深,营中篝火尽灭,忽然想起,今日是建文三年正月初一,又是一年新春到,朝廷忙着欢度佳节,可殿下却带着他的兵将们,不停地奔走在南下的路上,朱能从帐中退出,见我还守在帐边,走上前道:“锦小姐快去睡吧,明日还有硬仗要打,殿下今日估是无眠了。” 我回顾他的眸目,在夜空中黑亮闪烁,刚想回言,却见张玉也从帐中应声而出,见我微微行礼,然后道:“我们先且退下,明天依殿下命行事吧。” 我向他微微作揖,因他年纪较长,并持重受人尊重,我不便与他相聊,但那晚,不知为何,仿佛冥冥之中,我知道了什么,我的手中是离开顺天之时长姐塞给我一瓶金丹,便奉与张玉:“闻得将军前日突围受伤,这是王妃殿下赐予小锦的妙药,请将军必要留下。” 张玉有些愣住,我听朱能道:“大哥,锦小姐一番好意,莫要辜负了。” 他有些感慨,接过我手中的丹犀瓶,笑道“劳小锦挂心,我的女儿,也不比你小多少岁数,今日看着小锦,竟是像看见自己已经长大的女儿。” 这下换我愣住,我第一次看见严肃如他月下微笑,似乎他不是那个冲杀战场的将军,而仅仅是一个新年伊始,想念小小女儿的父亲,我笑了,看他的背影消失在月夜之中,我从不知道,这是他今生最后一次与我相见,纵然是力拼生死,成全了他一世的天资,也换回了身后子孙数世的英明。 第二日,殿下亲率蒙古骑兵冲击南军,却再度身陷重围,我在营中守着,看见薛斌仓皇跳下马来,与朱能道:“殿陷重围,张将军已去驰援,请士弘快快前去!” 我经历战争,知战事紧张,但靖难以来,从未见到如此危急时刻,朱能转头看我道:“锦小姐保重,我自去救得殿下。” 我握住他的手道:“无论如何,请将殿下带回”却实在忍不住,早已泪如雨下。 朱能反握我手:“锦小姐放心,有张将军与我在,就算拼掉性命,也会将殿下安全带回。” 我看着朱能绝尘而去,不由地心神崩溃,伏于帐中,大哭起来。 未过两个时辰,远远有先哨来报,我心神不宁,三保极力奔跑至我身前:“锦小姐,锦小姐。” “殿下如何?”我抓住他的衣襟,连忙问道。 “殿入陷阱,幸而朱能前去驰援及时,未曾有伤,安稳退回,只是,只是……”三保说着说着,竟然拭泪痛哭起来。 我着急道:“好好说话,哭什么,只是怎么了?” “张玉将军再去支援,欲救得殿下,正赶上南军援军已到,他力战数十回合,他,他身亡了!”三保忍不住,大哭起来。 我踉跄了,他是燕地仅次于殿下的统帅,是燕军的主心骨,更是殿下并肩而战的伙伴,是他的肱骨至交,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与亲人,我抬起头来,看见朱棣前军缓缓退回帐中,我不敢看他的神情,也不敢抬头,只是不住落泪。 五十九回 隐情 六十回 挚爱 第一次感到安王府邸里突袭而来的沉沉愕然,我跨入内殿,忽然间明白了一切,我的身体似乎已经支撑不住我的脚步,变得踉跄可悲起来。 清脂和一干侍寝的府中宫婢们被我远远遣退,她似乎知道了什么,其实,这些总是会让她们知道的,我紧紧抓住颈上的透雨扳指,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我从未想过,我的夫君,今后与我相伴一生的男子,他的心之所系,竟是一个,一个同样温婉如玉的男子。 我曾千百次地想过,既然我今生将与钟爱的燕王殿下无缘,若是如此,我愿将我最诚挚的感情给我的夫君,不管他是谁,不管他爱着怎样的女子,不管我是否终究会爱上他,我都可以用时间,用我所有的一切,在我夫君的心中存留我的位置,这是为了徐家的后氏血脉,为我的孩子留存后世的安稳幸福,可是,如今,我才清醒地发现,我做不到了,安王朱楹,我的夫君,他的所有心念所有牵挂,竟是一个男子,这样的现实,让我该怎么办? 就这样肆意地哭着,从北军战场伤痛之后毫不知情?*??淮?赜μ斓奈遥?钡轿姨と胂步危?巧舷才粒?游凑庋?笊?纯蓿?堑模?掖游吹玫街扉Φ某信担?泊游茨芄蝗〈??u谒???械牡匚唬?疑踔量嗫嘞嗔嫡飧鲋皇粲诔そ阒皇粲谒程熘皇粲诖竺鞯哪凶樱?敢庖陨?老嗤校?蔽易钪彰娑哉夥追倍?业女乃煜拢?≡穹牌???度胱约毫既说幕潮?保?箍杀?姆11郑??嗽缇徒?遥??蟹侨恕Ⅻbr />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去,只知道清晨清脂慧澜在我床榻边苦苦跪守,我笑将她们扶起:“你们怎么哭了?” 慧澜拭干了泪水,紧紧攥住我的手,“上天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们的锦小姐?” 我笑了,事已至此,“这样倒是好了,我们互不相欠,只要安静相处便好,倒是轻松很多呢。” 她有些忧虑地看我,我摇头:“让清脂请殿下和昨日吹奏胡笳的男子进殿来吧,我有话要说。” 慧澜起身,狠狠咬住的下唇,憋回了即将滚落的泪水,末了,终于长长叹气,“婢女这就去。” 我展开细脂桃花匣,对镜抹去了泪痕,腥甜的粉蜜浸透我的肌肤,侵入我的骨髓,王府中的丫头禾汐上前为我挽起青丝,轻盘发髻,乔汐将鲜红的朝裙套起,我听见她的赞叹:“娘娘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乔汐绝不妄言。”我笑了,我从来不敢在佛祖前许这样一个愿望,今朝会穿起这样华丽的朝服,一生一世与他牵手,生生世世走入庙堂,享用后人的香火,我在想,如果他逾越长江,占了高堂,成就了九五之尊,我是否该与朱楹合衣躺入冰冷的梓宫,现如今看来,朱楹想要同葬的,恐怕并非是安王妃徐妙锦,而是那个连背影都让人深深沉溺的拥有极美容颜的男子。 我在高堂端坐,看见朱楹与那男子鱼贯而入,我看出他眼中的忧虑与深深的爱意,像是在保护自己最为珍视的宝贝。 “你是谁?”我直截了当地问那男子。 “卓瑾。”他回答的话,语调轻而决绝。 “你可知我是谁?”我直视他的眼眸。 “安王妃殿下”他看我,目不转睛。 我起身,走至朱楹身前,我看见他轻轻握住卓瑾的手,长衫下的骨节泛起青色,“殿下不必介怀,我是安王的正妃,他是朱楹的卓瑾,我们两人本无相干,也无相冲突,若是殿下人前愿做安王,小锦便是你的正妃,内殿如殿下意,小锦可自行搬离。” 我见他轻轻吁气,有些想笑,原来爱着的时候,就是这么患得患失吧,“你不必搬出去了,我不会前去住。”他看着我,眼神中的寒凉让我丝毫感受不到夏天的炎热。 “恭送殿下。”我躬身还礼。 朱楹走过我的身边,深深叹气,却又轻轻道:“谢谢你” 我笑了,这个男子,虽然高为王爵,但在爱人面前,竟如此纯真而傻气。 卓瑾走出正堂的时候,回身看我,他的眼中是我从不知晓的隐隐笑意,让我倏忽之间觉得,有些温暖。 他二人离开之后,我召集了府中的宫人,对他们道:“如今我为安王正妃,府中大小事宜,皆出我目中,内府男眷以卓瑾为尊,若敢透漏半句言语,只有一死方可避罪。” 我又吩咐清脂掌了府中私库钱银,我知安王婚后会前去封地就藩,各色事宜到时需得齐备,故只是交代数语,直到打发众人退去。 那日夜晚我沉沉睡去,梦中战火点燃了大明皇宫,宫中众人纷乱逃窜,黑雾几乎迷蒙了我的眼,四哥紧紧拉我指尖,我跟随在他身后,一直走一直走,似乎坠入那永无止境的轮回。 从那天开诚布公的相谈之后,朱楹似乎对我熟稔了起来,白日里也会常常来内殿与我闲聊,他丹青绝妙,师从含山公主的恩师,我便向他细细请教,卓瑾便会在身边添水研磨,时间长了,我便会和卓瑾对弈,朱楹不在府中的时候,我们也相处无事,卓瑾聪明沉静,乐书声鼓一应皆通,天资甚高,有的时候我甚至庆幸,能够嫁与安王,倒不如说是嫁给了和谐静谧的时光,这两个男子,用我从未见过爱恋的方式,使得我获得从前的人生中从未识得的惊艳,对于他们的爱恋,我竟然觉得理应如此。 日子相处得长了,朱楹也会在寒冬夜晚与我相伴,直到有些怕黑的我安静睡去,他才会起身寻他;也会在入得宫中的相聚紧紧牵起我的手,为我驱挡一切流言;也会在我生辰的时候精心送我他与卓瑾细细挑选的礼物;也会静静看我与卓瑾在春日的明媚光阴里吹玉箫抚弦琴,我想,如若不是燕北战火蔓延到了长江,我情愿这样一辈子安静渡完余生。 六十一回 骗局 出嫁之初,四哥常常来探望,他隐隐得知了如此隐秘情况,不知为何,便不再愿意常常来府中走动,而大哥从未踏入安王府邸,也不愿我常回徐府请安,我便安心呆在府中,安王不勤于王事,所以对于天下燃起的这熊熊战火,似乎没有多少了解,他只沉溺于卓瑾的身边,只愿与卓瑾日日笙歌,我总是在府中看那卓瑾安静温润的眸子将他时刻不离地注视,看他们能够幸福相拥幸福微笑,清脂不再如当初般多言顽皮,似乎玲珑入宫后,她便附体为另一个老成持重的玲珑,让我有些不习惯,慧澜倒是原来直爽的性子,有的时候,就连我不以为意的事情,她都会替我愤愤不平多时,夜半甚至伏被痛哭,我明白朱楹对于卓瑾的袒护,也理解他对于他的爱恋,可是我深深明了,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接受,都能够理解这世俗所不能容纳的爱情,这是爱情吧,我懒懒地笑,笑那明媚的男子,笑那注视着他永远看不够的我的夫君。 慧澜在东园偷偷带了几只岩鹭,她似有天生的驯服本领,把那鹭鸟驯得服服帖帖,一天夜里,我听得她低低与清脂说着什么,还背过乔汐禾汐二人,不让她们知会,我自抄那佛经,想明日如何在府中静日消遣,油灯将枯,两人来移到里间来,准备安睡,我无意相问:“慧澜又在做什么,乔汐禾汐今晚为何不来值承?” 慧澜一愣,转头看清脂,我却见清脂向她微微摇头,“什么时候了,快睡了吧。”我有些疲倦,却见慧澜踌躇半响才道:“闻得皇上下旨将国公爷召回了。” 我有些吃惊,大哥对阵北军取得胜利之后,本来是安排他在黄河以南守领,如今无故将大哥召回,必是朝中有人向皇帝告了状去,毕竟疏不间亲,大哥是燕王殿下的大舅子,可是这样一来,能征善战的大哥被调离了一线战场,未来的南军,将如何? “你可否知道现在北军战事如何?”我问慧澜,心中虽有些纳闷她消息的来源,但也不便深究。 慧澜道:“听说北军绕过济南,取道山东与河南交界处南下,接连攻克东阿、东平、汶上、兖州、邹县、沛县、宿州(今安徽宿县),一路所向披靡、势如破竹,上个月初,北军推进到蒙城一带。平安将军也率四万人马一路追赶而来,但殿下于淝河(今安徽境内)设下埋伏,大败南军。平安只带着几名亲兵逃回宿州。” 我见她说得如此兴奋,便以目示意,她微微有些觉察,低下声去:“本来时局如此艰险,皇上又将国公爷召回,何福将军与平安将军只能被迫退守灵璧,听说昨日殿下带领北军先是突击截获了运往灵璧的粮草,随后趁南军断粮而将灵璧攻克。何福单骑出逃,平安被俘;同时被俘的还有文臣武将一百多人,士兵十万人。” 我倒吸一口冷气,如此以来,建文朝廷在淮河以北的主力丧失殆尽。若是燕军乘胜南进,突破盛庸的淮河防线,在长江北岸扎下大营,燕军将随时准备抢渡长江。 我心中暗暗揣摩,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到底是如何做出的决定,这似乎与北地全境归属燕军,举大军横师南下的道衍的战略并不相符,似乎燕王已经拿定了主意,孤注一掷地奇兵快攻至长江,绕道直取京城应天,虽然有胜算的把握,却是十分凶险的一道棋局,对于谋定而后动的道衍来说,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不可能是他十分赞成的决策,很有可能就是殿下自己的决策,只是为何他会做出如此决定? 我忽然间有些恍惚,慧澜所说殿下是指朱棣,这样清晰却陌生的殿下二字,却让我觉得如此熟悉,如今在安王府邸,能够被称为殿下的,只有安王,但刚刚我与她二人,竟心照不宣地所指朱棣,我摇摇头,不想再去想起他,如今的我,已是建文朝廷的安王正妃,与那叛逆的北军,再也不会有分毫干系,是的,从那夜我为他以身挡箭,他却利用我为自己退军的时刻起,我就不再与他有任何关联。 清脂奉上茶水,伺候我洗漱未久,却听得殿外响动,乔汐来报,殿下前来。 夜已至深的时候,朱楹从不踏入我的内殿,如今前来,必然有十分紧急之事,我起身,未及请安,却见他拉我起身道:“小锦你可知道,皇上将齐泰黄子澄罢官抄家了!” 我愣了一下,忽然有些苦笑,允炆哥哥在建文元年战事失利之时便曾罢了二人的官职,济南大胜后又恢复了他们的品爵,如今又故技重施,他满心以为这只是缓兵之计,实际上只能一再地暴露朝廷的软弱,如此反复不但凉了臣子的心,向敌人示弱外,更加坐实了燕王起兵的合法性。 “殿下为何熟知此事?”我有些疑惑,安王向来不过问政事,为何而来,缘由不由得人浮想联翩。 他微微皱眉,迟疑了一会道:“皇上传我入宫,口谕我明日前去齐泰黄子澄府中奉旨抄家。” 我心中一惊,拉住他的衣襟道:“殿下可有答应?” 他点头:“我虽不愿,但奈何皇上口谕已下,推月兑两番,没法子便接受了。” 我长舒一口气,道:“幸而殿下推托,皇上此时谁都不可相信,若是殿下不推托,他必认为殿下是为要向燕王日后邀那抄家靖难之臣的功劳,可能今晚的殿下,便不能回到府中了。” 他细细思索我的话,额头上也渗出了层层汗意,道:“若是如此,明日抄家,我只做做样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我点头,有些忧虑望他:“朝廷局势如何?” “皇上修书一封给四哥,让他停止刀兵,黄齐二人已罢官抄家,靖难师出无名,今日四哥回信陛下,可以休战,但请朝廷先罢兵,而且恢复所有被废黜的亲王爵位,然后解散南军,销毁武器,让天下军民各安其业,若是皇上能做到这些,他愿意为国戍边,老死在自己的藩国。”朱楹长叹一声,继续道:“谁不知道如今形势,南北对峙,这样的书信往来,不过是以和谈为幌子而已” 六十二回 夺爱 我低下头去,忽然间感到颈边冰凉,伸手抓住了那挂于胸前的透雨扳指,如今北军全面胜利,若能抓住时机横渡长江,江山易主,也是指日可待,只是到那时,皇上如何?长兄如何?朱楹又如何? “今日入宫,朝廷上下已人心惶惶,我等尚未封藩,久居京城,怕是难逃一劫,我倒无谓,只是卓瑾……”朱楹的声音低若无闻,我转眼看见慧澜不顾尊卑,直直撇着朱楹的目光,连忙道:“慧澜你且出去,叫清脂入殿侍奉。” 慧澜只得前来跪了安,出得门去,我知她性格刚强,只好将她支开,清脂静静入殿,却听朱楹又道:“小锦,若是燕王殿下真入得应天城池,改天换地,你是否可与我同归?” 我笑了,“殿下何有此说?小锦是你的正妃,当然以夫君为准,支持夫君所支持的,尊敬夫君所尊敬的。” 朱楹有些感慨,轻握我手道:“谢谢你,小锦,若是真有那么一天,请你勿顾我生死,能够将卓瑾救出,便是我心所愿。” 我轻轻叹气,“殿下勿要多想,快去歇息,明日还要奉旨查抄,恐怕要折腾好几天呢。” 朱楹见我摩挲颈上的扳指,欲言又止,过了很久才道:“小锦,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你……” 我细细看他的目光,却还是不解,他有些窘迫,然后赧然微笑道:“我心中揣度这是你心爱之物,不知道是否是至亲之人所赠?” 我点点头,却不想言明这扳指的来意,他又道:“若是我猜想,小锦常在北地,会不会是燕王妃殿下所赠?” 我有些明白了他的来意,心中不快,却不好争辩,“殿下若是这么说,也算是吧。” 他又是笑笑,便挥手将乔汐唤来,我见乔汐身后几个小厮抬着各色的锦盒,“这都是我自小到大在懿文太子宫中积攒的奇珍,如今全部归小锦所有,只愿求得,求得小锦身上这信物,望它能够在将来,保住卓瑾一命。” 我有些哭笑不得,道:“殿下何来如此?若这扳指能够保卓瑾性命,我给你便是,如今这些奇珍,在我身边不过也是鸡肋,我不要殿下的,若是赠与有爱之人,小锦愿奉出。” 我从颈上摘下那透雨扳指,我知道朱楹的脾性,若是今日我不给,他日他便会见空反复此事,不如我允了他,落得清闲,我虽珍视这扳指,若是它能够换来卓瑾性命,我自愿意出让。 他像是得了天大的宝贝,双手接过,兴奋地像个孩子,我有些心灰意懒,不再理会他,他便退出了内殿。 第二日,朱楹一早便出了府中,早膳未毕,卓瑾便前来向我请安。 我不言语,只是自顾自地用完膳食,然后慢慢洗漱完毕,才出殿见他,他也不温不火,只是在殿外安静低头守候。 “殿下今日前去奉旨查抄,你为何来我殿中?”我看着他微微低下的头,直截了当地问。 他向后退了几步,跪于地上,双手将昨日挂于我胸前的透雨扳指奉上,道:“小人命浅福薄,昨日因殿下替小人寻了这信物,辗转难眠,今日一早便想前来归还王妃娘娘,好不容易捱到这个时候,请娘娘见谅。” 我有些愣住,听他又道:“王妃娘娘且勿见疑,昨日我已与殿下刨明心迹,殿下此举与娘娘不公,也与卓瑾不义,如今将此物完璧归赵,殿下也是允了的,请娘娘恕罪。” 我愣了一愣,未及我开口,慧澜便上去自将那扳指收了起来,对卓瑾道:“你算是什么东西,竟求得娘娘谅解,若不是娘娘宽宏,你如何在这府中混下去?如今娘娘容你存在,你竟挑唆殿下要了娘娘心爱之物,现今又惺惺作态,陷娘娘于不义,如此嘴脸,当真险恶!” “慧澜,住口!”我连忙起身相拦,“清脂,给我掌嘴!” 清脂看我,面露难色,却迟迟未动身,慧澜昂起头道:“我如此说来,就不怕掌嘴,也不怕掉脑袋,娘娘嫁与府中,操持府中大小适宜,阖府称颂,你一个男宠,如此放纵,倒是哪家的规矩!” 我见实在拦她不住,怕卓瑾告知了安王,慧澜难逃责罚,只得起身,走至慧澜身前,甩下掌来,慧澜只是昂着头,并不避过,我自是心疼,但又无可奈何:“你小小丫头,再胡说八道,当心你的脑袋!” 慧澜负气低下头去,我转身对卓瑾道:“这丫头原本这样性情,你且勿要见外。” 卓瑾倒是分外了然道:“慧澜姑娘真性情,我也佩服,娘娘不必挂怀,在下自然不会向王爷告那小状,这是娘娘的挚爱,别说卓瑾,当今天子,也无权夺取,请娘娘收回。”他俯去,将那扳指奉于顶,淡淡道。 我心中一怔,这个男子,恐怕有着连我都难以理解的人生智慧,他不避讳自己的男宠身份,也不在乎生命堪舆的现状,他甚至不将皇权凌驾于爱情之上,我终于有些明白朱楹为何如此痴迷于他。 我接过扳指,轻轻道:“谢谢你,卓瑾。” 他抬头望我,风轻云淡地微笑,我一时恍惚,这样迷人的他,恐怕除了朱楹,谁都要被他迷上的吧。 他安静退去,慧澜还在地上跪着,我将她扶起,道:“你呀,是遇到卓瑾,若换了一个人,估计这头上的脑袋,是不想要了,还疼吗?” 我轻揉她的脸颊,她嗫嚅道:“慧澜给主子添麻烦了,只是气不过。” 我将她揽入怀中:“哪有这么多气不过的事情,殿下诚恳待我,卓瑾也不是奸恶之人,你且别生气,去抄十遍手经再说。” 清脂只是笑:“小姐让我赏她巴掌,我可不敢,这小主,自从跟了小姐来这府里,脾气是一天大似一天了。” 慧澜有些羞赧,却坚定对清脂道“清脂姐姐莫要取笑我,你若不是也看不惯如此情形,恐怕早就教训我了,你不动手,肯定心里是赞同我的说法的。” 清脂微微抿唇笑:“这倒是不错。” 六十七回 再遇 她看着我,有些怜惜:“小锦,至少作安王妃,似乎你并不幸福。” 我看着她,微微摇头:“有些时候,有些事情,连公主都难以自己做出决定,何况我等,如今小锦心中知足,便好。” 含山叹气,轻轻摩挲我的掌心,道:“你家的玲珑自允炆帝离开后,便也在京城带发修行,前些日子我曾托人相去照看,她却谢客不见。” 我心中一个激灵,玲珑,三姐玲珑如今身在京郊带发修行,朱棣登基后,未下处置的旨意,我等皆不能近身,幸得含山公主暗中照拂,心中有些痛楚,道:“些公主殿下关心,如今安王殿下限制出府,无长姐诏意我也不能前去,所托公主,万望公主多多照拂。” 含山微微点头,“这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景象了,相信四哥吧,他是一个好将军,一个好王爷,更会是一个好皇帝。” 我将权柳带回府中,朱楹也不相多加问诘,吩咐众人尊权柳为小主,以妹礼待她,她自是聪慧,总是爱自称权儿,日子过得久些,阖府上下便只称她为权儿姑娘,不再提那柳名了。 永乐元年的天下似乎是和乐太平的,半年后长姐便下旨,要我等前去高它寺中取那佛书,并特地命了成国公朱能前来相助,朱能随我一路迤逦,走入那高塔寺殿宇,早有人前来相迎,见朱能便拜去,如今这应天,谁人不知成国公的名号,他仍旧还是如此谦逊,将来人扶起道:“我等奉皇后之命,代行取那佛书。” 住持来人将佛书并佛座金身装入匣中,交予朱能手中,清脂上前将帷幔收起,朱能便略略与那法师寒暄几句,随后便奉了我等出得寺中,行街回府。 一路上相安无事,忽得听见轿外嘈杂,我便唤清脂停住了轿:“不知为何今日街市如此热闹?” 朱能在我轿便道:“这都是市景杂耍,原始顺天也得常见。” “是外国人吗?”我情知如今万国来朝,应天许多外朝来人,心中也是好奇。 “若是小姐想要看看,不如下得轿来,佛书自有我等送回就好了。”三保在我身前怂恿,我也微微动心,掀起轿帘,“如今做得什么,皆得看成国公是否允可了。” 朱能有些为难地笑笑,其实每每他有些窘迫的样子,却让我没来由心情大好,“既是如此,王妃娘娘便请下轿,佛书暂存至应天府,三保且勿去,我等陪你去便可。” 我不由得开心,永乐元年这么长久的日子,终于冲淡了四哥离去的苦痛,也慢慢接受并习惯了这样现实,应天满目的繁盛,似乎当朝天子如此更迭,与他们本相无关,我出得轿来,朱能便将我送于马上,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行,看那喧闹的街边景色,过了半个时辰,朱能道:“前面有官驿,不如我们先且去歇歇脚,若是王妃娘娘愿意看得,阁楼上景致算是更好了。” 清脂对我轻笑,我们一行便走进门楼,上那官驿暂作休息。 送上些酒菜,我便让清脂三保也坐了,他二人口称不敢,我便望向朱能,他只好微微叹气,“既是娘娘让你们做,不如坐了吧,我也一同吧。” 前来端茶的女子向我们微微敛身,道:“今日有黄家姐儿颂唱,贵人们是否要点?” 我有些疑惑,转头看朱能,他微微窘迫,轻声道:“这便是没有官身的麻烦。” “你且下去吧”朱能简单地回了他。 “等等,你是说有女子可以在我们吃的时候唱曲儿吗,什么样的女子呢?”我直问那丫头。 “是,如今是黄家姐儿来唱,她素有才情,又是可人,现在章台妓坊,都被踏破了门去,每晚待客……”那丫头还要再说,朱能便起身沉下脸来,那女子便不敢答言。 我回顾隔间屋中呜呜咽咽传来曲调,又听得男子调笑声声,微微皱起眉头:“她如今也在这里吗?叫她来,我出两倍的钱。” 朱能没有法子,只得由我而去,半响,一女子散发乱髻,衣衫凌乱而来,胭脂花了,面目肿了,可是依稀清秀绝伦的神色还在,弱柳风拂的神韵也在,她踉踉跄跄跪拜在我们身前,“小女子黄仪,给各位官人纳拜了。” 朱能见她尚未站稳,上前托住了她的肘臂,我吃了一惊:“你是黄仪?”她面目浮肿抬头望我:“贵人可曾识得黄仪?她已经死了。” 我上前拉住她细细看她面孔,心却似针扎般痛了起来,她早已不是那个宫中承值的,被汝阳传为及美的才女了,这般模样,让我心为不忍,“你是黄子澄亲妹?”我终于直接问她,朱能手臂微颤了一下,转头望我。 黄仪听见黄子澄三字,忽然间一把抓住我的肩头,大声痛哭,然后便拿头撞向我来,我呆住,幸而朱能眼疾手快,将我拉过他身前,黄仪扑了个空,大声道:“黄子澄已死,黄家已死,却独留我在这世上,受尽千般凌辱,夜夜被蹂躏,生不如死啊……” 我呆住了,我记得多年前雪夜东宫甬道上她哥哥与我设卡,上巳节刁难与我,并自傲说起自己小妹才思,似乎还是昨天的事情,当年无数男子前来求亲,骄傲如她,皆予以婉拒,如今沦落妓坊,如此受难,我心中酸楚,挣开朱能的手臂,上前将哭得昏天黑地的黄仪揽入怀中,她紧紧抓住我的衣襟,“救救我,救救我”然后将我的手放于她的月复上,“已经是第二个了,第一个死了。”她有些仓皇,我模到她隆起的肚子,忽然间泪水控制不住地砸落下来,天可怜见,她又何其无辜! 清脂走上前来,忍住难过,对我道:“小姐,我们该回去了。” 三保上前,默默无言,我知道,杀死黄子澄全族,妻妹充入妓坊是朱棣的圣谕,谁都不可违抗,只是如今当我亲眼看到了黄仪如此,不禁难以自持。 “叫你们管家的来。”我听见朱能的声音。 “她已有孕,如今暂且让她歇客,先行就医。”朱能去前来京中驿馆的驿丞道。 三保早就将来历跟驿丞说了明白,他却微微犯难道:“这是圣上的旨意,我等也不可违抗。” 朱能怒道:“你照办就好,若有怪罪,且推给我便是!” “成国公息怒。”那人连忙拜了又拜,遣人将黄仪送了出去。 我几乎是手脚冰凉颤抖,朱能微微蹙眉看我,然后对清脂道:“我们走吧。” 我上轿,一路走,一路落泪,这虽是成王败寇的天下,可是朱棣如斯残忍,我却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也终于了解为何建文哥哥坐拥皇位,会失去之前宽仁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