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炫铁轨路》 第一章 哦,香雪【一】 如果不是有人发明了火车,如果不是有人把铁轨铺进深山,你怎么也不会发现台儿沟这个小村。它和它的十几户乡亲,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从春到夏,从秋到冬,默默的接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存和粗暴。 然而,两根纤细、闪亮地铁轨延伸过来了。它勇敢地盘旋在山腰,又悄悄的试探着前进,弯弯曲曲,曲曲弯弯,终于绕到台儿沟脚下,然后钻进幽暗的隧道,冲向又一道山粱,朝着神秘的远方奔去。 不久,这条线正式营运,人们挤在村口,看见那绿色的长龙一路呼啸,挟带着来自山外的陌生、新鲜的清风,擦着台儿沟贫弱的脊背匆匆而过。它走的那样急忙,连车轮碾轧钢轨时发出的声音好像都在说:不停不停,不停不停!是啊,它有什么理由在台儿沟站脚呢,台儿沟有人要出远门吗?山外有人来台儿沟探亲访友吗?还是这里有石油储存,有金矿埋藏?台儿沟,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具备挽住火车在它身边留步的力量。 可是,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列车的时刻表上,还是多了“台儿沟”这一站。也许乘车的旅客提出过要求,他们中有哪位说话算数的人和台儿沟沾亲;也许是那个快乐的男乘务员发现台儿沟有一群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每逢列车疾驰而过,她们就成帮搭伙地站在村口,翘起下巴,贪婪、专注地仰望着火车。有人朝车厢指点,不时能听见她们由于互相捶打而发出的一、两声娇嗔的尖叫。也许什么都不为,就因为台儿沟太小了,小得叫人心疼,就是钢筋铁骨的巨龙在它面前也不能昂首阔步,也不能不停下来。总之,台儿沟上了列车时刻表,每晚七点钟,由首都方向开往山西的这列火车在这里停留一分钟。 这短暂的一分钟,搅乱了台儿沟以往的宁静。从前,台儿沟人利来是吃过晚饭就钻被窝,他们仿佛是在同一时刻听到大山无声的命令。于是,台儿沟那一小变石头房子在同一时刻忽然完全静止了,静的那样深沉、真切,好像在默默地向大山诉说着自己的虔诚。如今,台儿沟的姑娘们刚晚饭端上桌就慌了神,她们心不在焉地胡乱吃几口,扔下碗就开始梳妆打扮。她们洗净蒙受了一天的黄土、风尘,露出粗糙、红润的面色,把头发梳的乌亮,然后就比赛着穿出最好的衣裳。有人换上过年时才穿得新鞋,有人还悄悄往脸上涂点姻脂。尽管火车到站时已经天黑,她们还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刻意斟酌着服饰和容貌。然后,她们就朝村口,朝火车经过的地方跑去。香雪总是第一个出门,隔壁的凤娇第二个就跟了出来。 七点钟,火车喘息着向台儿沟滑过来,接着一阵空哐乱响,车身震颤一下,才停住不动了。姑娘们心跳着涌上前去,像看电影一样,挨着窗口观望。只有香雪躲在后面,双手紧紧捂着耳朵。看火车,她跑在最前边,火车来了,她却缩到最后去了。她有点害怕它那巨大的车头,车头那么雄壮地吐着白雾,仿佛一口气就能把台儿沟吸进肚里。它那撼天动地的轰鸣也叫她感到恐惧。在它跟前,她简直像一叶没根的小草。 第二章 哦,香雪【二】 香雪,过来呀,看!”凤娇拉过香雪向一个妇女头上指,她指的是那个妇女头上别着的那一排金圈圈。 “怎么我看不见?”香雪微微眯着眼睛。 “就是靠里边那个,那个大圆脸。看,还有手表哪,比指甲盖还小哩!”凤娇又有了新发现。 香雪不言不语地点着头,她终于看见了妇女头上的金圈圈和她腕上比指甲盖还要小的手表。但她也很快就发现了别的。“皮书包!”她指着行李架上一只普通的棕色人造革学生书包。就是那种连小城市都随处可见的学生书包。 尽管姑娘们对香雪的发现总是不感兴趣,但她们还是围了上来。 “呦,我的妈呀!你踩着我的脚啦!”凤娇一声尖叫,埋怨着挤上的一位姑娘。她老是爱一惊一咋的。 “你喳呼什么呀,是想叫那个小白脸和你答话了吧?”被埋怨的姑娘也不示弱。 “我撕了你的嘴!”凤娇骂着,眼睛却不游自主地朝第三节车厢的车门望去。 那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乘务员真下车来了。他身材高大,头发乌黑,说一口漂亮的北京话。也许因为这点,姑娘们私下里都叫他“北京话”。“北京话”双手抱住胳膊肘,和她们站得不远不近地说:“喂,我说小姑娘们,别扒窗户,危险!” “呦,我们小,你就老了吗?”大胆的凤娇回敬了一句。姑娘们一阵大笑,不知谁还把凤娇往前一搡,弄的她差点撞在他身上,这一来反倒更壮了凤娇的胆,“喂,你们老呆在车上不头晕?”她又问。 “房顶子上那个大刀片似的,那是干什么用的?”又一个姑娘问。她指的是车相里的电扇。 “烧水在哪儿?” “开到没路的地方怎么办?” “你们城里人一天吃几顿饭?”香雪也紧跟在姑娘们后面小声问了一句。 “真没治!”“北京话”陷在姑娘们的包围圈里,不知所措地嘟囔着。 快开车了,她们才让出一条路,放他走。他一边看表,一边朝车门跑去,跑到门口,又扭头对她们说:“下次吧,下次一定告诉你们!”他的两条长腿灵巧地向上一跨就上了车,接着一阵叽哩哐啷,绿色的车门就在姑娘门面前沉重地合上了。列车一头扎进黑暗,把她们撇在冰冷的铁轨旁边。很久,她们还能感觉到它那越来越轻的震颤。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静得叫人惆怅。姑娘们走回家去,路上还要为一点小事争论不休: “谁知道别在头上的金圈圈是几个?” “八个。” “九个。” “不是!” “就是!” “凤娇你说哪?” “她呀,还在’北京话’哪!” “去你的,谁说谁就想。”凤娇说着捏了一下香雪的手,意思是叫香雪帮腔。 香雪没说话,慌得脸都红了。她才十七岁,还没学会怎样在这种事上给人家帮腔。“他的脸多白呀!”那个姑娘还在逗凤娇。 “白?还不是在那大绿屋里捂的。叫他到咱台儿沟住几天试试。”有人在黑影里说。”可不,城里人就靠捂。要论白,叫他们和咱们香雪比比。咱们香雪,天生一副好皮子,再照火车那些闺女的样儿,把头发烫成弯弯绕,啧啧!’真没治’!凤娇姐,你说是不是?” 凤娇不接茬儿,松开了香雪的手。好像姑娘们真的在贬低她的什么人一样,她心里真有点替他抱不平呢。不知怎么的,她认定他的脸绝不是捂白的,那是天生。 香雪又悄悄把手送到凤娇手心里,她示意凤娇握住她的手,仿佛请求凤娇的宽恕,仿佛是她使凤娇受了委屈。 “凤娇,你哑巴啦?”还是那个姑娘。 “谁哑巴啦!谁像你们,专看人家脸黑脸白。你们喜欢,你们可跟上人家走啊!”凤娇的嘴巴很硬。 “我们不配!” “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 …… 第三章 哦,香雪【三】 第四章 哦,香雪【四】 其实,她们早知道桌角那只小木盒就是香雪的铅笔盒,但她们还是做出吃惊的样子。每到这时,香雪的同桌就把自己那只宽大的泡沫塑料铅笔盒摆弄得哒哒乱响。这是一只可以自动合上的铅笔盒,很久以后,香雪才知道它所以能自动合上,是因为铅笔盒里包藏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吸铁石。香雪的小木盒呢,尽管那是当木匠的父亲为她考上中学特意制作的,它在台儿沟还是独一无二的呢。可在这儿,和同桌的铅笔盒一比,为什么显得那样笨拙、陈旧?它在一阵哒哒声中有几分羞涩地畏缩在桌角上。 香雪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同学对她的再三盘问,明白了台儿沟是多么贫穷。她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不光彩的,因为贫穷,同学才敢一遍又一遍地盘问她。她盯住同桌那只铅笔盒,猜测它来自遥远的大城市,猜测它的价值肯定非同寻常。三十个鸡蛋换得来吗?还是四十个、五十个?这时她的心又忽地一沉:怎么想起这些了?娘攒下鸡蛋,不是为了叫她乱打主意啊!可是,为什么那诱人的哒哒声老是在耳边响个没完? 深秋,山风渐渐凛冽了,天也黑得越来越早。但香雪和她的姐妹们对于七点钟的火车,是照等不误的。她们可以穿起花棉袄了,凤娇头上别起了淡粉色的有机玻璃发卡,有些姑娘的辫梢还缠上了夹丝橡皮筋。那是她们用鸡蛋、核桃从火车上换来的。她们仿照火车上那些城里姑娘的样子把自己武装起来,整齐地排列在铁路旁,像是等待欢迎远方的贵宾,又像是准备着受检阅。 火车停了,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像是在抱怨着台儿沟的寒冷。今天,它对台儿沟表现了少有的冷漠:车窗全部紧闭着,旅客在黄昏的灯光下喝茶、看报,没有人像窗外瞥一眼。那些眼熟的、长跑这条线的人们,似乎也忘记了台儿沟的姑娘。 凤娇照例跑到第三节车厢去找她的“北京话”,香雪紧紧头上的紫红色线围巾,把臂弯里的篮子换了换手,也顺着车身不停的跑着。她尽量高高地垫起脚尖,希望车厢里的人能看见她的脸。车上一直没有人发现她,她却在一张堆满食品的小桌上,发现了渴望已久的东西。它的出现,使她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她放下篮子,心跳着,双手紧紧扒住窗框,认清了那真是一只铅笔盒,一只装有吸铁石的自动铅笔盒。它和她离得那样近,她一伸手就可以模到。 一位中年女乘务员走过来拉开了香雪。香雪跨起篮子站在远处继续观察。 当她断定它属于靠窗的那位女学生模样的姑娘时,就果断地跑过去敲起了玻璃。女学生转过脸来,看见香雪臂弯里的篮子,抱歉地冲她摆了摆手,并没有打开车窗的意思,不知怎么的她就朝车门跑去,当她在门口站定时,还一把扒住了扶手。如果说跑的时候她还有点犹豫,那么从车厢里送出来的一阵阵温馨的、火车特有的气息却坚定了她的信心,她学着“北京话”的样子,轻巧地跃上了踏板。她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跑进车厢,以最快的速度用鸡蛋换回铅笔盒。也许,她所以能够在几秒钟内就决定上车,正是因为她拥有那么多鸡蛋吧,那是四十个。 香雪终于站在火车上了。她挽紧篮子,小心地朝车厢迈出了第一步。这时,车身忽然悸动了一下,接着,车门被人关上了。当她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时,列车已经缓缓地向台儿沟告别了。香雪扑在车门上,看见凤娇的脸在车下一晃。看来这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她确实离开姐妹们,站在这又熟悉、又陌生的火车上了。她拍打着玻璃,冲凤娇叫喊:“凤娇!我怎么办呀,我可怎么办呀!” 第九章 第三夜 第十章 第四夜 第四夜 今天上午,我走进我的院子时,见屋门口的台阶上赫然地坐着大姑。她这种坐相儿实在叫人没有防备,她是怎么从炕上挪到了门口呢?她穿一件月白色夹袄(也不知打哪儿翻出来的),粗布黑裤,梳着纂儿,也洗了脸(从哪儿弄的水?)。我不想说这景象令我不快,但至少我心中涌起一股子失望。我探询地望着大姑,大姑紧紧地盯着我。我相信那一刻我们看明了彼此眼里的意思:我是来窥测她的死亡的,她却又活了过来;我断定她即将离世,她却活得比我以为的要起劲儿得多。我的眼光有点躲闪,她的眼光深藏着挑衅。我为她用眼光戳穿了我的内心感到窘迫,我多么愿意相信这是她的回光返照啊,可难道这也算回光返照?听人说那种气象不过是短短的一瞬。 晚上在老秦的画室里聊天,和马家峪几个时髦的男女青年,老秦的追随者吧。有两位走乡串镇画影壁挣了点钱,现在决心抛弃影壁向艺术进军。我向他们打听大姑的身世,由他们口中,我断断续续知道了大姑的一些往事。 大姑是当年马家峪惟一没有嫁出去的闺女。大姑做闺女那会儿,是马家峪的人尖子。有个青年告诉我,听他女乃女乃讲,马家峪有正月十五打秋千的风俗,那打秋千的又都是清一色的闺女媳妇。那是女孩子们一年中最显赫的特权,也是她们快乐的极致。男人们把秋千架在麦场上,全村老幼都来参观。大姑打秋千远近闻名,她身子轻巧也胆大,打成“平梁”都不知害怕。她穿着大红袄在空中荡来荡去,仿佛要把自己抛到天上融入云端。她笑着,秋千下的女孩子们尖叫着,至今村中有的老人都还记得当年穿红袄的大姑在秋千上的风采。县里有个基督教堂,马家峪不少村民信了教,大姑和几个姐妹也随着去信教(给人觉得有点像今天我们这伙人抢着来买房)。有一回做礼拜时,大姑认识了从北京来的一个青年,给教堂修管风琴的师傅,两人便偷着好了。村人对此倍感奇特,不过也有人说,以大姑当年的姿色,即使混在布衣教徒里,也足能引起那北京青年的注意。可是那年轻人,修管风琴的师傅,终归还是回了北京。大姑怀了他的孩子,也坏了名声。孩子生下三天就死了,大姑却为那个修琴的人死守了一辈子忠贞。后来,抗日了,村妇救会号召妇女们给八路军做军鞋,大姑做的鞋又结实又好看,纳的底子是清一色吉祥的“x”字花型。到了交鞋的时候,大姑也怀抱鞋包袱兴冲冲地去交军鞋,村妇救会主任举着大姑的鞋对在场的妇女们说:“咱们能让前方的战士穿‘破鞋’做的鞋吗?咱们不能啊!”于是,新鞋被扔回到大姑怀里,从此她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她在娘家度过了一生,她本是那院子真正的房主。 我很想继续在马家峪住下去,一时说不准自己的心绪,似乎已不仅仅是为了等待大姑的死期。但是家里来电话告诉我,单位正在评职称,我申报的是国家二级美术师,需要回去进行答辩。几天的时间,单位、职称、美术师、答辩之类的词汇似乎已离我很远,但一经提醒,我便立刻又自如地进入了b城的“情况儿”。在这方面我并不超月兑,我需要乡间的院落,也需要世俗的职称。 第十一章 第十夜~十二夜 第十二章 巧克力手印 穆童把磁卡插进钥匙孔打开919房间,顿时觉得自己喜欢这里。这是一家商务酒店的普通单人间,不大,但布局紧凑、合理。小巧的冰箱,小巧的写字台,台面上为电脑设置的电源插孔结实、规矩、一目了然;明亮的落地窗前两只小巧的米黄色布面沙发和漫地的土粉色长绒地毯抵挡着客房的呆板……当然还有床。床的宽度是那种一米二的,比一般的单人床要宽,可你又绝不能把它叫做双人床。 穆童满意这床的状态,它比双人床收敛,比单人床又显出那么点舒坦和开放。她想,她几百里地从她的县跑到这省城,订到了这个酒店的这样一个房间,她是订对了。省城就是省城,虽说这不过是一个经济型的单间,在气质上也远远超过她那县里所有的大宾馆。这个单间是配得上她和他的见面的,她需要和他见面。 这样说起来,穆童和他的见面仿佛有点上赶着。虽然在一开始,事情并不是这样的。穆童是她们那个县里农科所的技术员,他是省农科院果树研究所的一个项目负责人。两年前他带着他的项目小组到她的县尝试大面积栽种一种名叫火龙果的水果,在那儿他们认识了,并且很快就好得不一般了。 那时北方人很少看见火龙果这种热带水果,这两年才见得多起来。但大多数北方人不爱吃,人们尤其不喜欢它的口感:面糊糊的,却既不像芋头那么香腻,又不似香蕉那么甜爽。这火龙果的灰白色果肉丝毫也不像它的外表:浑身上下那大红大绿的**辣的艳丽,和由此造成的怪异而强烈的视觉侵犯效果。 他的小组选择她的县种植火龙果不是为了吃,是要从中提取一种食品工业需要的天然食用色素,这种色素获取的利润,将远远高于火龙果作为水果的价值。他们成功了。两年当中,他至少去过十几次那个县,为了试验的成功,他理当前去照应;但也可以说,为了对穆童的照应,他不停地前去。 “照应”这个词用在水果身上和用在女人身上还是有些差异的。人类照应水果似含一种柔软的悲悯;男人照应女人情况便复杂得多,特别是如穆童这样自认为处在恋爱中的女人,她所需要的那份情感,仅是一个“照应”仿佛还担待不了。她需要爱、忠诚,和对诺言的信守。那么,他对她是有过诺言的。让我们大致想象一下:他在远离家庭的偏僻小县,栽种着乏味的火龙果,伴随着一段乏味的日子,遇见了穆童这样一个离了婚的女人。 他听到了人们对她的一些议论,第一她不能生育,第二她会上树。当他们交往更深之后,他才知道她的不能生育和她的会上树本是有关的。少年时她不慎从高高的白杨树上掉下来,落在一丛乱树杈上,保住了命,树杈却摧残了她的那部分器官,从此她就不再具备生育的条件了。 他带着好奇观察她,发现她十分瘦弱,并且喜欢颦眉,有点像自卑,有点像发愁,却不像带着痛苦。他下意识地把她同自己的妻子做了个比较,妻子属于浓眉大眼的那种,这位穆童却是颦眉时刻整个脸才生动起来,带出那么点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轻微的固执。 而在平时,她的面部少有表情,呈现一种小地方特有的欲念不多的狭窄的平静。他觉得他被她打动了。她何以会上树呢?他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即便他们最尽情地******之后他也不敢向她提出这个问题。有一次他们在乡间散步,在一棵白杨树下,她突然要求为他上树。“你看着,我要上去。”她对他说。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人已经跃上了杨树。她纤细的胳膊环抱树身,两条腿也自然而又亲密地钩着树干,她就那么轻巧地带着节奏感地向树顶蹿去,使人无法相信树上的女人已经三十多岁。 那不是粗野,实在是有种让他惊异的****。当他仰望高高在上搂住杨树的她时,一种由新奇、嫉妒而生的激情来到心中。紧接着,冷不防,她“刷”地从树顶滑落到地面,从背后搂住他的脖子,一如刚才搂着杨树。 他对她的诺言可能就是在这样的时候说出来的,她当然立刻就听见了。麻烦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产生的:男人往往在许诺的同时就已经开始惧怕这许诺了,虽说他们的灵魂在许诺的那一刻并不虚假。 穆童做着和他结婚的美梦,不断地想着他对她说过,他不在乎她不能生孩子,反正他已经有了孩子——他有孩子,而且还没有离婚。 她从来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跟妻子提起过离婚,近一年来,只是越来越觉得他在竭力模糊离婚这件事,并且开始了对她的躲避。当他们见面的时候,她的被照应感比被爱感要突出得多。有时她负气地想,倒不如没有这诺言横在两个人中间,没有的时候一切反而是放松、自然的;有了,却变得机械、生硬了起来。 但是她毕竟已被这诺言陶醉得不能自拔,当他不在身边时,她不断给他打电话,要他找理由到这县里来。有时候他去一下,有时候他说没时间。 他的躲避使她越发频繁地找他,找着想着,为什么我就不能到他的城市去呢?谁能不让我去? ………… 第十七章 有客来兮【三】 住进新房之前,李曼金好像忘记了三十多年前小住大姨家的一切,只待搬进这三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房子,她才不时想起大姨家那所大房子。一想起那所大房子,又总对比出这套新居的单薄。首先是这人造地板,走起来飘飘渺渺。 而大姨家的地板虽旧,踩上去却腾腾作响,脚下有根。装修时李曼金曾提到过实木地板,何平就说,忍忍吧太太,咱们的基础是筒子楼,蜂窝煤。也是,李曼金想。再说,大姨家的房子虽大,地板也实在,但那是“组织上”的。眼前的一切可都属于李曼金和何平。再说三个房间住起来也还得体:一间是何平和李曼金的卧室;一间是二人共用的书房;另一间是儿子的,儿子现在美国念大学,便有了一间的富余。 现在她的计划是,表姐和冬冬住儿子的房间,姐夫闻忠在客厅支个折叠床。李曼金暗自作着计划,行动也跟了上来,她开始了对这房子的拾掇,她决心要先在视觉上引起表姐一家三口的注意。视觉给人以愉快,便能抵消她小时候那种不显山水的渺小吧。 李曼金打扫房间从来就是不辞劳苦,她先用吸尘器把犄角旮旯吸了个遍,还不忘给吸尘器换个“嘴子”,连沙发缝儿、文化石、窗帘褶子也吸上一遍,然后是无休止的、无孔不入的擦洗,最后从壁橱里找出客人所需的寝具,再把枕头一个个拍松。何平很晚回家后,看到的是李曼金汗流浃背、头发打绺儿的样子。李曼金就势把有客要来的消息告诉何平,一边拿出那两张旅游火车票交给他。 何平看看眼前的一切,接过车票只说了一句话:能退。还提醒李曼金,在客人到来之前,务必去趟超市。第二天李曼金很早就去了超市,买回了鱼虾、啤酒、雪碧和冰淇淋。路过花店时,还选了康乃馨和箭兰。回到家来,李曼金分门别类把食品放进冰箱,将鲜花摆上餐桌,再把她最重视的厨房重新作些布置,还不忘把那套双立人刀具摆在一个最显赫的位置。她想,显档次的东西不在多,就看来人识货不识货了。当年大姨家的地板虽实在,但厨房里就一把长着锈的老菜刀。 这天晚上,何平开着他们的“富康”,从火车站把表姐一家三口接了回来。临走前李曼金唯恐他们互相认不出,特意让何平举个牌子,牌子上写着她拟就的一行带点感******彩的字:李曼金欢迎表姐一家! 表姐一家进得门来,先把大包小包“双肩背”等等跟头骨碌扔了一地,然后没等坐稳就开始了对这城市、这房子的品评。姐夫闻忠是个有点谢顶的赤红脸,大个儿,脚偏小,讲一口南方腔的普通话。他原先在一个大厂当车间主任,现在刚下岗。闻忠说话时总把自己的手指关节捏得嘎嘎作响,不是右手捏左手,就是左手捏右手,每个指头都不放过。闻忠捏着手说这个城市怎么像个村子,道路坑坑洼洼,摆小摊的还占着道。 怎么满街都是卖驴肉火烧的,驴肉什么味道?冬冬就说为什么允许开车鸣喇叭,警察也不管吗?不是省会吗?表姐就说树少,树少。李曼金想,一定是何平抄近道走了些乱七八糟的旧街小巷。何平粗心了,她也粗心了,忘了叮嘱他走一条光明大道。现在客人这些话就像是专门说给何平听的。何平不知如何对付这样的开场,李曼金替丈夫解围似的说,这城市没有历史,才七八十年。 闻忠就说深圳呢,珠海呢,不就才二十几年嘛。表姐就说城建,城建。意思是说一切都因为城建步子太慢。李曼金感受着表姐这两个字一组、两个字一组的句式,仿佛又听见了表姐当年抓起一把糖对她说的“吃吧,吃吧”。如今表姐说着城建城建,口气内行而又老练,好像她就是一名负责城建的官员,其实她的职业是粮食局的出纳。 待客人对这城市的一番议论过后,李曼金就想,快要轮到对这房子的议论了吧,这房子也许能够挽回一些客人对这城市的坏印象。这样想着,她便观察起他们的神情、眼光,希望他们的眼光尽快转向这房子里的方方面面,并有意无意地把多宝槅上的一个什么东西扶了扶正。 第十八章 有客来兮【四】 第十九章 有客来兮【五】 也行,李曼金迟疑了一下说,我去给姐夫支床。 这时冬冬早已在卫生间打开电淋浴器开始洗澡,她花很长时间把自己洗涮干净,穿一件过膝的大背心出来,拿个空调遥控器跑着喊着说:降温降温,20度可以啦!而李曼金设置的空调温度一般是26度。 表姐和闻忠又排队在卫生间一阵洗涮之后,这套三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居室才算安静下来。李曼金和何平没再接着洗,他们的电淋浴器是40升的,平时两人洗“一桶”凑合。表姐他们必得一人“一桶”,客人洗完轮到主人,可能天也快亮了。 李曼金换上她的“破衣烂衫”躺在床上。 何平说,这南方人和北方人就是不一样。 李曼金说,当初我说买个60升的(热水器),你非不。 何平说,你说的是洗澡。 李曼金说,你说的是什么? 何平说,哪儿都不一样。从前你净夸你表姐,也看不出什么来。 李曼金说,不许你贬我表姐,见过什么呀你。 这时他们隐隐约约听见闻忠的呼噜声。 昨晚共用卫生间有了教训,今天李曼金特意早起,把何平也拍醒。何平睁开眼,立刻又接上了昨晚的话茬儿,说,我真看不出什么来,从前你净夸你表姐。李曼金没理何平,一个人关好卫生间的门,提早做些早晨该做的事。昨晚的初次见面不能说一切都是愉快的,可她还是愿意把表姐想成过去那个伟岸而气派的表姐。至于冬冬,凑合一盒啦,拿着遥控器乱降温啦,年轻人的通病吧。闻忠的嘎巴嘎巴捏手,倒使她太阳穴一阵阵发紧,不过这种声音她只须听七天就可消失,又不是一辈子。所以李曼金还是愿意带着好心情度过这一星期。再说,表姐家目前的景况不如自己,一没买房子二没买汽车,工作显然也不如意。可表姐毕竟是在那座大房子里生活过的表姐:抓一把糖往她眼前一递说,吃吧吃吧。多豪迈。 李曼金梳洗完毕,告诉何平一会儿照顾表姐他们吃早饭,自己决定赶早去买些最新鲜的蔬菜,让他们看看,这城市不是只有驴肉火烧,也有上好的鲜菜。或许是水土的缘故,家里来过的客人都夸这里蔬菜味道的地道。 在菜场,李曼金买了时令鲜菜,肥鸡活鱼,还买了两听醉泥螺罐头。她想起这是表姐最爱吃的东西。今天她将自己下厨操持午饭,尽管这已经是一个谁都不愿意在家招待客人的时代。李曼金决心用自己的厨房,自己的手艺,自己的好心情招待好这一家远道而来的亲戚。回家的路上,她在脑子里开列出一张中西合璧的大菜单:冷菜她决定以蔬菜火腿沙拉为主,再加几碟拉皮呀,糖醋小萝卜呀,姜汁松花呀;西餐主菜她决心做一道俄式的黄油炸鸡卷。然后是清蒸鳜鱼,油爆泰国虾,外加几个素菜小炒,基本就成个气候了。 第二十章 有客来兮【六】 第二十五章 谁能让我害羞【二】 就这样,女人想想这儿想想那儿,怀着一腔的不快把自己穿戴整齐,锁好家门,乘电梯下楼,开车去寻找那个可能已经失踪的水站。 她顺利找到了某区的某某路,原来这是一条拥挤、嘈杂的肮脏小街,集中着土产批发一类内容的密密麻麻的店铺,笤帚,簸箕,墩布,卫生纸,品质可疑的所谓不锈钢盆、碗,还有菜刀、剪子、铁锅、塑料桶……波浪似的翻滚在小街两旁的便道上;搀杂在其中的小饭馆们也不甘寂寞,炉灶快要戳在了马路中央,大馅水饺、小笼蒸包和油泼面在各自的锅里冒着腾腾热气,笼络着这街和街上的人,致使油腻的地面上处处污水横流。 女人放慢车速,留神着门牌号码,她想,正因为这条小街是如此地放肆和热闹,这里的任何一间小铺子或说“公司”才特别容易说没就没。就在这时,她看见了“清灵山”三个字,“清灵山矿泉水某某路分公司”的大字招牌就在一间小门脸的门楣之上,在小笼包子和油泼面的油腻气味中确凿地存在着。女人把车停靠在路边,躲着便道上蜿蜒的污水走进水站。 在堆积着水桶的房间里,那个小男孩——上次给她送水的那个,和两个同伴围住一张两屉桌,一人捧着一只比他们的脑袋大不少的青花瓷碗正在吃面,油泼面吧。当他发现女人进屋,把脸从面碗上挪开时,腮边还沾着一片黑绿的菠菜。 女人的心定了。看来这水站没有戏弄她,水票上的地址是真实的,而且,那被用来吃面的两屉桌角摆着电话呢,蒙着灰尘的电话。她扫了一眼腮边沾着菠菜的小男孩,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他显然还算不上个男人,但用“小男孩”招呼他也太过稚女敕,至少他不是个童工。“小伙子”吗?透着点鼓舞和褒扬的意思,女人没有这种意思。 他不超过17岁吧,有点鼠相,有点孱弱,面目和表情介乎于城乡之间,皮色发暗,一个营养不良的少年而已。对称呼这样一个人物其实何必太费斟酌,用得着吗?女人于是冲少年“哎”了一声,“你”,她说,她对他发表了一些谴责的话,谴责水站变更电话不通知客户。 少年解释说从前那个号码是借别人的,现在人家不让用了,老板只好去申请新号,老板说了,新号码很快就能办好。接着他又呜里呜哝向女人道了些个“真不好意思”之类,仿佛刚被这个城市教会,运用尚欠自如。女人不耐烦听他的道歉,只说你不是给我家送过水吗,下午3点以后请你给我送一桶水。 你们的顾客登记上有我的地址。少年殷勤地答应说他知道女人的住址:湖滨雅园5栋801。女人心里笑了,不是笑少年那不错的记性,她想这本是一个没有湖泊的城市,她那个小区还非叫湖滨雅园不可,一时间小区连同小区的业主都有那么点虚情假意,那么点连蒙带唬,不是吗?女人得意自己这瞬间的自嘲,有自嘲能力的人就是那些在生活中占据主动位置的人。她就是,她觉得。 少年目送女人开车远去,特别注意着她的白色汽车。他不知道那车是什么牌子,但这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开着汽车的女人光临了这个水站,这间破旧、狭隘的小屋。她带着风,带着香味儿,带着暖乎乎的热气站在这里,简直就是直奔他而来。 她有点发怒,却也没有说出太过分的话,并且指定要他给她送水。她穿得真高级,少年的词汇不足以形容她的高级。少年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原来自己是如此破旧,脚上那双县级制鞋厂出产的绒面运动鞋已经出现了几个小洞。 少年对自己有些不满,有些恼火。他回忆着第一次给女人送水的情景,基本上没想起多少。只记得房间很大,厨房尤其大,简直大过了他姑姑家最大的房间——少年寄居在姑姑家,和表哥挤着一间6平米的小屋。 第二十六章 谁能让我害羞【三】 女人的厨房比6平米大两倍吧,少年弄不懂做饭的屋子为什么非得这么大不可,开间饭馆都足够了,而且,厨房的洗碗池前竟然还铺着地毯(防滑垫),竟然还铺着地毯! 给少年留下记忆的还有女人的孩子,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可能5岁?就拿着个手机当玩具玩儿,当女人要他放下手机时,他就很悲哀地对女人说,为什么我总是不能痛痛快快地玩呢,为什么我总是不能痛痛快快地玩呢!我要打“110”了……“痛痛快快”和“110”给少年留下了印象,比女人那套让人眼花缭乱的房子留给他的印象要深。房子和房子里的一切毕竟离少年太远了,而孩子所说的痛痛快快倒叫他觉得有趣,他就总想痛痛快快地不送水了,痛痛快快地闲呆着。 一桶水50斤重,他送一桶才挣8毛钱。生意最好的时候他一天送过9桶,挣过7块2毛钱,表哥立刻要他请客吃烤羊肉串。他这一天的工资连买一桶矿泉水都不够,一碗油泼面也得两块钱,少年的姑姑家不管饭,他一天至少要在外头吃两碗油泼面。 有时候,特别当要水的人家住在5楼或6楼,他扛着水桶一级一级爬楼梯的时候,他就会心生忿懑:这些人为什么一定要花钱喝矿泉水啊纯净水啊,水管子里的水怎么了有毒了吗有毒了吗?毒死他们才好呢。少年的想法有时候无边无沿。不过他知道他不能去毒死“他们”,“他们”会打“110”报警。当他在半年前来到这城市谋生时,表哥给他讲过“110”的作用,从此他知道,他独自在外遭遇紧急情况随时可打“110”。 问题是他能有什么紧急情况呢,他最大的紧急情况就是缺钱,缺钱就不能痛快,“110”能帮他弄钱吗?但是现在,少年还是准备去给湖滨雅园5栋801的女人送水,这些人如果都不喝矿泉水了,他就连那一天7块2的人民币也挣不出来了。 刚才那几个和他一起吃面的同伴在这时冲他开起粗俗的玩笑,找你来了人家找你来了,他们说;看上你了人家看上你了,他们说。少年的心可能为此忽悠了一下,他不能解释他这陌生的忽悠到底源于哪里,他只知道现在他和他的这几个同伴好像不一样了,他也有些后悔跟他们一块儿凑在水站吃那碗油泼面,为什么要让女人看见他手中那碗浮泛着几片蔫菠菜的面条?他还觉得他必须要换一身衣裳了。 女人在下午3点听见门铃响,她开了门,少年肩扛水桶站在门口,显得有些怪异。少年还是那个少年,他的脸相和表情都被她认了出来。女人经过瞬间的审视,发现少年的怪异来自他的打扮。上午她并没有注意他的服装,他的服装他的脸相和那间昏昏暗暗的水站相辅相成融为一体,天然的合拍,谁还用得着特别留神他的衣裳呢。 此时此刻的少年换了装,穿一身于他来说显然过大的西服,簇新的,面料低劣的,没有经过整型处理的,支支棱棱的,把他的脑袋比照得更小,让女人感觉不是少年扛着水桶,而是这套西服本身扛着一桶水。她让他进来,房间里顿时响起一阵巨大的“咯噔”声,女人看看少年的脚,那脚上是一双偏大的硬底皮鞋——他的崭新行头的另一部分。 她提醒他换鞋,他像假装没听见似的咯噔咯噔一路向前然后拐进厨房,他那由于过长而挽起两折的裤脚堆积在鞋面,单看这两条腿的下部,仿佛这个人已经松开裤腰褪下了裤子。女人没再坚持要他换鞋,经验使她猜测这少年的脚也许很臭,如同物业公司那些来修暖气和水管的工人,每次他们走后她都要开窗换空气。 那么,不换也罢,让臭脚就盛在他自己的鞋里原封离开吧。由于这身并不合体的服装,少年干起活来显得笨手笨脚,他自己浑身上下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撕扯着水桶上的塑料包装膜也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当他终于鼓捣清楚,想要抱起水桶将它安插到饮水机上时,女人说,等等。 少年放开水桶回转过身,见女人手里举着一块耀眼的白棉花,蘸了酒精的。她对他说,我要把水桶接口的这个地方消消毒。你的手不要再碰这儿了。 少年说,这些水出厂时瓶口都是密封的。 女人说,谁告诉你的? 少年说,我们老板告诉的。 第二十七章 谁能让我害羞【四】 女人不屑地撇了撇嘴,毫不犹豫地用棉花狠擦起水桶,就像以这个动作告之少年,她不会相信他的老板乃至他们工厂里所谓的“密封”。 就在今天上午之前,她还没有要给矿泉水桶消毒的打算;就在今天上午之后,她滋生了这个念头。她并不特别责怪水站设在那么一条污水横流的乱糟糟的街上,你以为你在光线明亮、环境舒适的大型超市里购买的东西都源自光线明亮、环境清洁的地方吗? 女人在电视台作着一个栏目的制片人,对这些事情本来知道不少。她弯腰擦着水桶,视线很自然地落在身边少年垂着的手上,这是一双多么脏的手啊,就是这样的一双手,到处送着要被人喝进嘴里的水。女人直起腰来,她想,手中这100块钱的水票肯定是退不掉的,用完这沓水票之后她一定得换一家。 那么,少年的手脏与不脏根本上就和她关系不大了,就像他这身大而无当的古怪的西服和脚上的大皮鞋与她无关一样。他为什么要这样,她并不关心也没工夫关心,下次送水的人也许西服更大,双手更脏。 女人完成了消毒程序,指示少年安好水桶,撕给他一张水票,少年却还站着不走。他磨蹭着不走,是因为有点懊丧。这身“行头”是他中午专门回姑姑家偷出的表哥的礼服,他以为这礼服应该能配得上他下午的送水,出入女人那样的人家,应该有他身上现在这样的衣服。 还为了什么?用这样的衣服来抵消上午女人对他们水站的造访吗?来模糊女人看见他手捧着油泼面狼吞虎咽吗?少年没有能力归纳自己脑袋里的乱七八糟,只是一个劲儿地懊丧。女人分明没有留意他的新装,反倒使劲擦起水桶那密封过的瓶口,已经是嫌恶他的意思了。 而这少年的内心还谈不上十分敏感,判断力也时常出错,他固执地认为自己的“改头换面”尚嫌不够,他又想起了属于表哥的几件时髦玩意儿。这时他听见女人说,你还有什么事吗?少年解释说他只是想告诉女人,她如果再要水可以呼他,他有呼机。女人有些奇怪地说,你说什么? 少年很为女人的奇怪表情感到高兴,他愿意她对他产生兴趣。他再次告诉她呼机的事。 女人说,你的意思是不是你们水站的电话还有很长时间不能接通? 少年说不是。 那我为什么要呼你呢?女人说。 我是想说,这几天你要是用水就可以呼我。少年说。 用不着。女人说,五天以后你再给我送一桶就行了。 那你不用记我的呼机号了?少年说。 不用。女人回答得很果断。 她有些厌烦这个送水的少年,他以为他是谁?还让她呼他,难道谁都配被她呼吗?即使她真的断了水,和所有水站都联络不上,家中水龙头里流出来的不也是水吗?时间倒退十年或者二十年,女人以及这城市里所有的人喝的是什么?就是自来水管里流出的水啊。 在女人更小的时候,她的童年时代,住在一座筒子式的宿舍楼里,所有人家共用着走廊尽头的一只水管,夏日的晚上她从来不在家洗脚,她总是穿着凉鞋到那个共用的水管子底下去冲脚,冲完脚,再就着水管喝一通生水,这是被大人禁止的,大人要求她喝凉白开。 但她和她的朋友们都这么冲脚都这么喝水,她们发育正常,没被毒死,成长得也很健康。回想从前女人心中漾起暖意,不过也仅仅是回想而已。 如今她已为人母,她绝不想让她的宝宝喝着水管子里的未达国际标准的生水长大。她的常驻国外做生意的丈夫年节时回家,甚至都水土不服了,烧开的自来水他喝了都会月复泻。所以女人需要有人送水,最终她才能忍受那些送水人。 第二十八章 谁能让我害羞【五】 五天之后,少年又来了,仍然穿着西服和皮鞋,脖子上又添了一条花格围巾,使他看上去格外臃肿。女人为他开了门,接着,一切如同上次。仅在付水票的时候,女人多问了他几句话。也许她只是念他遵守信用,也许她只是没话找话。 她问他送一桶水挣多少钱,他说8毛;她问他一天能送多少桶,他顿了一下,很想同这个女人胡说八道一次。然后他昂起头说,最多的时候,他一天送过60桶水。他想让她不要小瞧他,还要告诉她,他一天挣的并不少。可惜女人是心不在焉的,她不想知道60桶水对一个少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要付出多少时间和多大的体力,也不想算算60乘以8是多少钱。 她和他说几句话,只是想填充一下他离开之前的这点空白。所以他胡说八道还是正儿八经对她来说都一样。所以她就顺嘴搭腔地说,喔,60桶。 女人的顺嘴搭腔以及她搭腔时表情的平淡仿佛伤害了少年,原来他如此巨大的谎话和谎话里如此巨大的数字都不能震撼女人,甚至,就连引她嗤之以鼻都不可能。这儿没他什么事儿,这儿从来就没他什么事儿啊。可他为什么还不走呢。他觉得口渴,他对女人说他想喝点水。 女人用下巴朝洗碗池那儿轻轻一点,当然只能是洗碗池那儿,在那个配有粉碎机的双槽洗碗池上方,伸出一只造型别致的脖颈长长的炫目的不锈钢水龙头。少年来到那个被指定的地方,有点恍惚地歪过自己那满是尘土和头皮屑的小脑袋,把嘴伸向那个冷冰冰的龙头。 又是五天过去了。少年的日子不太愉快。他的表哥已经发现自己的西服皮鞋之类不断被少年偷穿,而且弄得挺脏,表哥为此和少年打了一架,从此把自己认为值钱的东西都锁了起来。论打架,少年不是表哥的对手,膀大腰圆的表哥一把就能将少年整个揪起来揪得双脚离地。 然而打架本身并不可怕,平日里少年最怕姑姑对他说那样的话,姑姑经常抹搭着眼皮对他说,你可是白住在我们家啊,再这样……少年知道下边的意思,他随时可能被赶出姑姑家,要想在这个城市里混,他的前景只能是自己花钱出去租房。 但这时的少年,思维是混乱的,情绪处于一种茫然的亢奋,以至于,他刚向表哥讨了饶,表哥刚出家门,他就有一种强烈的要撬表哥的箱子的**。他这**比他的讨饶更为坚硬,突如其来而又不计后果。他撬了他的箱子,打扮好自己,能披挂的一切都披挂在身上,他不仅围上了表哥那条格子围巾,还胡乱抻出一根花领带系在脖子底下。 一串穿着折刀、剪子和假手机的花哨的钥匙串他也别在腰上,最后他胆大妄为地拿起表哥的随身听揣进衣兜,把那副黑沉沉的大耳机套上脑袋堵在耳边,他就这样背着姑姑,鬼鬼祟祟,小耗子一般臃肿而又麻利地直奔水站而去。 少年骑车驮着一桶新水去给女人送水,一路上磕磕绊绊。先是后轮胎不知让什么给扎了,他只好推着自行车找修车的补胎。 当他再次上路之后,他的耳朵里就灌满了《心太软》的歌声。音量太大了,快要把他从车座上掀下来。这样也好,因为忽然之间少年和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关系了,汽车,行人,街道,树木,一切都离他远去,只有耳朵里的歌声带着他前行,也许就是那歌儿在替他骑着自行车。少年的视觉、听觉和感觉因此都有些麻木,他被一辆三轮车挂倒了都不知道。 这时歌声断了,周围的一切又回到少年身边。他和他的自行车倒在地上,水桶也滚出去好远。他爬起来,西服和皮鞋沾了很多尘土,随身听怎么摆弄也不再响了,坏了。挂倒他的三轮车已经跑了,幸好水桶没有摔破。少年用铁钩重新把水桶在后衣架上挂好,继续前往湖滨雅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