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酒》 尘事的碎花在远方 (ps:这是以第一人称来写的,无关本文。)远方是我的发小。 我们是一起在省城培训画画的时候认识菲菲的。说来,我去学画画也是因为远方,他从小就喜欢画画,而我不是,只是我们太习惯待在一起了。 菲菲的家在省城的北方,那里有很多大山。我和远方的家在省城的南方,面朝大海。不过菲菲几乎没有爬过山,而我和远方也只去海边玩过一次。 菲菲并不是特别好看,但她就是个很吸引人的女孩,特别是对于情窦初开的男孩来说。可以说,是很好的初恋对象。 远方对我说,他之所以喜欢菲菲,是因为喜欢她穿裙子的样子,感觉很轻很轻,像是一枚蒲公英的种子在风中慢慢地飘落,然后就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我也喜欢菲菲穿着裙子时候的样子,也觉她像轻盈的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可是远方说过了,我也就不必要再重复。 菲菲成了远方的女朋友。 菲菲和远方没有如愿考上同一所大学,因为她的专业成绩不够好,我的专业成绩也不够好,所以我和菲菲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工艺美术学院,而远方去了北方一所知名的美术学院。 我和菲菲一起去火车站送远方。远方对菲菲说,等他四年。远方也对我说,这四年帮他照顾好菲菲。我和远方拥抱,菲菲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远方和菲菲拥抱,我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去远方的火车慢慢开动了,我和菲菲站在站台上,谁也没有去追赶,火车带起的风拂起了菲菲的裙摆,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时候我觉得,菲菲是一株蒲公英,所有的种子都跟那阵风去了远方。 ———————在大学里,所有同学都以为我和菲菲是恋人。即使是以前一起培训画画的几个同学,他们一直都分不清我和远方谁是谁,他们只知道我们那时候形影不离,差不多的脾气,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容貌。 我和菲菲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逛街,一起选修同样的课程,一起出去写生,站在各自宿舍的阳台上大声说话。只是他们都不知道,我们还会一起给远方打电话。 菲菲很喜欢听我说关于远方的往事,我和他的往事。 特别是关于那片海,她疯狂地迷恋着《那年夏天宁静的海》,不知道重复看过多少遍。他说等以后有机会,她要和远方一起去那片海边看看。她说,就在明年夏天。 其实我对那片海的印象不深,我只记得那里有礁石、沙滩和白色的浪花,其实海水有点浑浊,天空倒是挺蓝的。但是在我不断重复的描述里,那依然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海。到最后,我甚至认为,我再也见不到比那更美的海了。 那时候我和远方一起站在海边,我们都穿着蓝白条纹的海魂衫,裤腿高高挽起,年轻的身体强健有力。如果可以,我们甚至会一直沿着海面一起奔跑下去,到海的尽头去,在那样辽阔的天地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那件海魂衫,我经常穿着,穿了很多年。有时候我就是这么偏执,我认为好的东西人会一直都是好的。我以为很多东西,永远都是不会改变的。 我和菲菲的话题永远离不开远方。有一天,我突然很想和菲菲谈谈自己,只谈谈自己。 我问菲菲,她家那边的山里,会不会有大象? 菲菲很迷惑,她说她也不知道。但是有机会的话,我可以和远方一起去她的家乡,一起去看看有没有大象。 我说,远方对大象并没有兴趣。 她问我,那远方对什么有兴趣? 蒲公英,我说。 什么?她很疑惑。 大象是全世界最重的东西,蒲公英是全世界最轻的东西。 她摇头,不懂。 我还是和她谈远方吧。 第五十七章:废人 深远的天外有飞鸟腾然一声飞起,片刻之后却又重归寂静。驾车的良驹马鼻里哼出气来,撒开蹄子哗啦一声往外跑去。 没有其他的声响。露水在叶片上悄然聚集,沾湿了人的衣裳。 天还是蒙蒙亮的,未全然亮透,有些冷的温度。她皱了皱眉,却睁开眼来,一瞬间不能适应车内过于昏暗的光线,定睛许久,才恍惚认出一个人影来。那人枯坐着倚在车壁上,丝毫未有半分动弹,想是被封住了定身穴一般,一动不动。 她勉强睁大眼,试探着去拉那人的手:“宁安……” 没有任何的回应。触手也是一片冰凉。可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分明能看清他的眼睛是睁开的,神情也未有丝毫不妥。他没有发病,身体也没有不舒服,只是…… 她舌忝了舌忝干涩的唇,再唤一次:“宁安……” 话音未落,她的手掌已被那人全然握在手心里,极尽全力地,她有些疼,却不敢说,不敢轻率出声。 他太不对劲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他。 他的手心里有些湿润,温度却不低,相比之下她的体温倒是低了些。她低了低头,不知怎么地却不敢看他,那双眼里蕴含了太多东西,他所有的情绪都让她无比愧疚,却又不甘。 失去这么多,但没有得到好的结果。 “凉儿……”他凑近了一些,温热的气息笼罩住她的面颊。他与她对视,用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逼迫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眸黑得如同夜空,嘴角隐隐浮上些浅淡的笑意,他微微一笑,依旧是平淡至极的口吻:“你觉得,我现在是废人,不能护着你了,对不对?” 她一惊,有些迷茫疑惑。可他的神情却告诉她,他并非在嬉闹,而是真的那么想。 “不对。”她下意识地躲避,挣扎着想月兑开他的手,却挣不开。 他笑意淡淡的,却覆上了冰冷的月光:“那是你觉得我这样苟延残喘,可怜至极,你可怜我,是不是?” 他越说越偏了,他怎么能这么想她?她心底里一阵酸涩,身上虽是不疼了,可他的话便如细小难见的银针刺入,带连着她的全身都在疼。她眼眶一热,摇头否认:“不是……真的不是……” “那是怎么样?我是废人,倒不如一刀了结了自己。”他放开她的手,却覆上了她的眼睑。他的手指温和而干燥,因了自小练剑,指月复上带了薄薄的茧子,让她觉得微微的痒。她早已慌乱得说不出话来,心底里又是害怕又是无助,她眨了眨眼,眼角已沁出湿意来:“宁安……”仿佛一发不可收拾,她抽噎着,却不说话,只默默将他抱着。恍惚中他轻叹一声,侧子在她身边躺下,他状似无奈地笑了一笑,模了模她的面颊笑道:“别哭了,再哭眼睛都肿了。” “以后不许再说那些话。”她眨了眨眼,觉得还是止不住泪,却也不好意思起来,把头埋在他怀里,她轻声开口,声音犹带哽咽的沙哑,她不愿在这话题上多作纠结,忙掩饰着开口转移话题:“我们现在……要去哪?” 马鞭呼啸,外头长邯斥马而行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微微笑着,可眼神却有些异样,如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冷漠与疏离。他的面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点点变得晦暗起来,可声线依旧是冷静的:“去奇然山,那里……风景倒好,草木葳蕤茂盛,看日出景色倒是不错,我陪你去瞧瞧,如何?” 她点了点头,心底里却是明白的,去奇然山定有他的一番理由,极有可能与自己相关……可她不愿多问,反正一切相信他总不会错。她胡思乱想着,脑中却轰然现出一个想法来……解药,解药……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忙着推开他的怀抱,直视他的双眼逼问道:“云清呢?” 以她所知,云清定在林外候着,而他们已经驾车出了林,定然与撞见云清…… 宁安把云清如何了?解药又在何处? 她心底里一阵混沌,她昏睡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她根本一无所知。 车厢内光线渐渐提亮,她清楚地看见他嘴角笑意渐渐加深,眸子弯如月牙,却是不着眼底的笑。她指尖一颤,恍惚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她那样着急的神情,那样着急的语气,本就是极易让他想偏了。她动了动嘴唇想开口解释,他已伸手模了模她的脸颊,漫不经心笑道:“你那么牵挂着他吗?” 他把另一只手枕在自己头下,清清淡淡地撑着头与她对视着,是极为轻松自然的睡姿。他仿佛并不求她回答自己,却是探手出去,将被子扯高了一些,足以盖住两人。接着竟是闭了眼笑道:“凉儿累了,先好好睡一觉,等到了我叫醒你,可好?”她还想再开口,可他已是略略不耐烦的模样,并不着意去看她,倒是端端正正闭着眼,仿佛真的睡去般。她不甘心,犹去牵他的手,却觉触手一阵冰凉,她开口喊:“宁安……” “睡吧。”他并不睁眼,但只拍了拍她的头。 她皱了皱鼻子,最终抱紧了他闭了眼,原本不想睡,但不知不觉间便在这一干寂寞的无言中起了睡意。她打了个哈欠,往他怀里蹭了蹭,老老实实地一偏头睡着了。 天色渐渐亮起来。 他睁开了眼,身上密密集集浮上的疼痛让他微微蹙了蹙眉。他轻叹一声,伸手拍了拍面前苏凉的脑袋,神智却一阵恍惚,本来意欲抽走的手转而抚了抚她的面颊,将她鬓角散乱的头发抚到耳后去。 他面上带着微微的笑意:“你还是喜欢我,没有移情别恋的,对不对?” 他并不求她能回答,却是垂眼,像是自嘲一般地笑了笑。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软弱,甚至不敢当面去质问她,只怕真的从她嘴里听到那一句,“我还在意云清”……届时,他情何以堪,却又能如何? 不能如何了。 舍不得恨,舍不得放下。 他单手掩住口咳了咳,这一咳却牵一发动全身,他咳得弯下腰去,渐有温热的血流淌入他的指缝,他拼命压低咳嗽的声音,另一手自去盲目模索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来。他掩了口轻声咳着,疾行的马车稍稍一顿,随即放开步子往前跑去。长邯在外敲了敲车舆的门:“宁安,服药。” 他咳得快说不出话来,拼命压制着咳,勉力说出来的话却也断断续续:“我很好……没关系的。” 他弯腰咳了咳,挣扎着撑起身子去够置于边角上的药箱,手竟抖得打不开药箱的扣子,他闭了闭眼,让自己眼前的晕眩散去一些,费劲许久才啪地一声打开药箱,胡乱服下些药丸去。苦涩的药味一下子在口腔中晕染开来,伴随着咳出来的血染上的血腥味……他皱了皱眉,只觉手脚四肢皆是无力。他嘴角染上些许笑意,手撑着想让自己倚靠在车壁上,奈何双腿全无只觉,他费力良久,才拖着这一双没用的残腿,气喘吁吁靠在了车壁上。 没用的废人。 他闭着眼,唇齿间又溢出几声轻淡的咳嗽来。 第五十六章:臣服或死! 身后月光浅淡,却遍布满地,他望着她熟睡的脸,嘴角刻意勾画出来的笑意渐渐隐去。身后依稀传来长邯匆忙的脚步声,他接过长邯递上来的药箱,不过手起针落间,他已止住她身上源源不断的,似永远流不完般流出的血。他闭了闭眼,长邯已取出干净衣物放到床沿边上,却听宁安轻声低叹道:“长邯,去备马车。” “这么晚,去哪?”长邯惊愕望着他,却片刻反应过来:“她是否……” “是钤记毒。”他稍微侧了脸,一半月光笼罩在他面无表情的面容之上,“孩子已成死胎,保不住了,胎死月复中却流不出来,将会一点点耗尽凉儿的体力,再不解毒,她也会死。” 长邯心底一凛,却是道:“那又如何?何须现在去备车,云清已在林外设下层层埋伏,现在贸贸然出去,只怕是凶多吉少……” 话未完,却被他平静出言轻声打断:“凶多吉少?或许是吉多凶少也未可知。”他微俯,探出手去取过那些个干净衣裳来,置于膝头,像是无意识地抚平上面的褶皱,极具淡然的面孔上再寻不见半分笑意盈盈的样子来,他的声音低下去:“要解开那毒,我还须一味药草,奇然山头便有那草,我们便去奇然山找找,至于那些个碍手碍脚的东西,顺手除掉便是,何须再多言。” 他已在盛怒之上。 此情此景,何须再多言。 长邯心底里清楚,这世间能惹向来云淡风轻的宁安生得这般大的气,也只有那些妄图伤害苏凉的人了。 再劝也是无用,长邯低下头退出房门,自去备马,却不想临出时被叫住,他回过头去,宁安神情淡淡的,仿佛事不关已一般地随意谈论天气:“顺便将书房暗室内,我备好的木椅子帮我取来,我怕是难以行走,只能坐那椅子了。” 长邯尽力平息自己的情绪,只低声答应下来,抽身离开。 难以行走,只能坐轮椅了。 再也不能随意抱起她便走了。 思及此,他嘴角弯出苦涩的微笑来。倘若不是一时轻率,中了苏凉的迷烟,更加诱发了这双病腿的毒素,或许这些不会来得这般早。 提前了三月的病情征兆突兀袭来。若非他事先料想到将会行走不便,早早地便备下轮椅,今日……便是走出这林子,都是一件难事。 更,谈何,去救她? 他微微笑了笑,伸手抚了抚她的面颊。却是手指游移,缓缓解开了她衣裳上的袖扣。他抖开衣服来,用干净舒适的衣裳换去她身上被血污染红的长裙,手指却止不住地颤抖。 他终究是,护不住她。 月光在树叶上静静流淌,原本寂静的画幕突兀被嘈杂的噪声扯开,马蹄声碎,滴滴答答扯破这一番冷寂。叶上的露水缓缓令得叶子倾斜,啪嗒一声掉落在地。马车呼啸着疾步而来,却又疾步而去。 只是一瞬间的事儿,让人恍惚间觉得那马,那车,那人都只是眼前错觉,呼啦一声地,便悄声不见。 白蒙蒙的瘴气悄无声息蔓延开来。 马蹄划破长空,一声马的嘶鸣过后,万籁俱静。 有什么阻挡了马车的去路。 须臾过后,火把的火光亮起,一处两处,不过短短眨眼间,竟是百十处现出亮光来。置于明处的有这许多,隐在暗处的能有多少人,可想而知。 可想而知,却躲不过。 站在最前头的黑衣男子缓缓笑了笑,右手抬起做了个手势,下一瞬间,千钧一发的雷霆之军已然列式整齐,金戈扬起,万千道冷箭已然从四面八方对准了那辆马车,只待他们的主上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然而车帘却在此时被一只手撩起,那双手虽是苍白精瘦,却能看出剑法并非等闲。但凡使过一两年剑法的人不会看不出,那双手里隐含了多少无法言说的秘密。 只怕是上一秒抚琴作画,下一秒那双手执着剑所对着的人,便是一剑封喉。 车帘缓缓被掀开,先下车来的却不是那男子,而是一只木制轮椅来。那原本驾车的男子妥善放置好轮椅,又搀扶着车上那人下车来。众人这才看清,那男子面色极是苍白,苍白到毫无血色,像是久病,而将死之人。 然而谁也不敢因此掉以轻心。 久病,却久久不死。 谁又敢说这不是一种本事? 周遭静得连呼吸都可闻,众人皆目不转睛盯着那白衣男子缓缓下得车来,被人搀着端坐在轮椅上。有些蓦然地,那男子微微笑出声来:“你们的盟主人呢?”他像是漫不经心地问候,纤细修长的手指覆在轮子上,轻巧转动起来,侧过了身,像是在打量四周,终于视线落在最前方的云清身上,他微微笑一笑,点了点头:“云盟主,好久未见,可知别来无恙了。” “别来无恙。”云清爽朗笑出声来,状似无异,袖筒内的手却拳握起来,不是不心惊与紧张的,只能硬撑着装出淡然来:“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你还没死。” 他这话一点也不客气。宁安却不过淡淡笑着一点头:“让你失望了。”他稍稍眯起眼笑,面上盈盈笑着,让人找不出半分半毫可挑剔的地方来:“还请盟主即刻,让你的人,统统让开。” “哦……”云清笑着,接过下属递上来的剑,寒光凛冽,月光反射入他的眼里。他终是现出了些许紧张:“若我不呢?” 脚步声咔嚓响起,云清在一步步逼近。 宁安却稍稍笑着,噙着点冷淡的笑意,缓缓抬起眼来。 “那便,死多几个人,以开路了,如何?” 根本还未有人反应过来。他的剑已握在手里,左手撑着轮椅的扶手,竟是一跃而起,片刻便压制住云清骄狂的气场。一阵峰回路转,几乎无人能看清他手中的剑到底使出了怎样一番技法。来得及捕捉他上一刻的手腕偏转,却错过他下一刻的剑气游移,根本……让人应接不暇。 一白一黑的身影。 却谁都看得出来,明显落了下风的是,云清。 四周只听见兵器碰撞的声音,在肃杀冷寂的气氛中显得极是清晰,夜风寂寥。某一瞬间,许是被风扬起,许是被剑气所逼,他松松绾着的发带兀然滑落,失去禁锢的发丝在夜色中肆意挣开。也几乎是同一刹那,他的剑,已逼上敌人的咽喉。 他面上浮出轻蔑的笑意。 嗓音却是沙哑的:“你觉得如何呢?” 没有人回答他,这许是一个胜者的自问自答。 笑意一点点加深,他的剑在面前人的脖颈处移开一些,继续笑着念出敌人的名字:“你觉得如何呢,宁安?被我制服的感觉如何?你也不过如此。” 是啊,不过如此。 宁安缓缓笑着移下目光去,冰冷寒凉的剑刃正抵在自己脖颈的肌肤不足几分几毫处。这样的距离,他可以说话,却逃不开云清的威胁。他微微笑着:“感觉……没有感觉。” 弹指一挥,恍若斗转星移,仿佛等到一树花开,却不过是眨眼之间。 无人能看清是怎么回事。 包括长邯,他跟了宁安这许时日,也未曾能看清他是如何出手。 又是如何……将事态反转,反而将剑刃抵上云清的喉咙。 “我没有感觉,因为我没有被制服过。”他弯眼笑了笑。面前的云清蓦然睁大了眼,想是未曾料及竟是如此,他想后退,可紧跟而来的剑气已逼上他的身体。 无路可逃了。 血的气味在林里蔓延。 一剑封喉,一招毙命。 踢掉云楚林凡上位的云盟主,也不过如此。 他提步而走,身影飞转,人已坐回了那椅上,他抬起手来,用手背淡淡擦拭去脸颊上染上的血污,嘴角竟是妖孽般蛊惑的笑意,却是冰冷至极的,是对着一干惊愣得不知所措的人说话:“选择有二,要不,臣服,要不,和云清一样……” 他弯眼平静地笑:“死。” 第五十五章:子未出却已离[已修] 月上中天,她才守到云清推门进来。 一进门便见她红着眼狠狠地瞧他:“你把宁安如何了?他若有事,我发誓我饶不了你。”她其实根本没想好下一步要怎么走,只是单纯地觉得,这样的威胁聊胜于无。 云清笑了一笑:“阿凉,你变了。”他走至桌前,若无其事替自己倒了茶水,缓缓押了口茶。 “你才是变了。”她追上前去,直视着他的双眼:“当初我落难,是你救的我,当时我记得你明明是那么单纯的人,尽管被你哥哥压制着,可你仍然没有一点坏心思,所以你说让我嫁给你,我才忙着答应了……”她拼命忍着自己不哭:“可你现在呢,你踢掉云楚上位,如今如你所愿坐上了盟主的位子,你还想怎样?” 他笑着放下杯盏:“我不想怎样……我的人并没有找到宁安,他和长邯回了林子,我进不去,更别提伤他,你大可放心。”他转身朝门外走,仍旧是若无其事的神情:“我的人找了一天,却也累了,明日让他们休息一天,我们后天便启程回清月楼去。” 他顿了顿,停下脚步道:“阿凉,我对你的心没有变,我这一次来,纯粹只是为了你而已……你把我想得太坏了,时间会证明给你看的。” 去他的证明。 她才不信他的鬼话。 他却不理她,不过淡淡笑了笑,转身出去了。 室内徒留她一人,她心下思忖,估模着去模那门,轻轻一推,却是推开了。 门没锁。 也没有人在看守。 她微微松了口气,鼻尖却闻及一阵淡淡的香味,极是奇异,她环顾四周,却不知这香味从何而来。她侧了侧身,探出头去瞧了瞧,轻手轻脚下了楼梯。 现在时辰还早,她可以趁着夜色,模黑回林去瞧瞧宁安。 不现身,就看一看。 要不然,她总是不放心。 夜色已深,她刻意放轻了脚步声,光影变换,她蹑手蹑脚地踏完最后长梯最后一坎,猛然抬起眼去,却发觉云清站在门边,面色不动声色,只是瞧着她。 “你想回去吗?”他伸出手来,示意她过去。 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却只能勉力说:“我只是……回去看看,会回来的。”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苍白得无力,更何况,答非所问。 他似乎在叹息:“我送你回去。” 他转过身去吩咐下属备马车,又道:“我会在林子外等你出来……明日晌午,你若不准时出来,我索性放了火,一把火将那林子烧个干净,如何?” 她心一惊,却只能低声去说一句好。 下属驾来马车,她坐在车内时,仍有些恍惚。 坐在她身旁的云清拍了拍她的手,像是抚慰。马车一路行驶,到了林外,她跳下车来,没再回头,果断往林里走。她刻意不走进林的近路,却七弯八拐地,有意走了不少弯路错路,为的就是把身后跟踪的人慢慢甩掉。她嘴角一弯,脚步一转,身影竟是凭空消失了。 住在林子这许多日,她已经对宁安设下的阵法烂熟于心。 甩掉了后面的人,她回去心切,却仍是有些疲累,只好放慢脚步,缓缓往有宁安的地方走。 远远的,便瞧见他的屋子青灯长亮。 是一夜未眠么? 她的心一痛,更是飞快往前走去。太过欣喜,冷不防地却有一道冷剑袭来,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一惊,转过头去,却是长邯。 长邯冷冷地笑,仿佛回到了那些时日,他一直敌视她的时候:“你今天做了什么?你现在还回来做什么?” 她一时无言以对,她一径沉默着,听长邯狠狠道:“你把被你迷昏的宁安丢在那里,若不是我恰好追去了,你可知云大盟主的人会怎样对他?你不是要走吗,现在还回来做什么?” 她低着眼:“长邯,我无话可说……让我见一见他。” 凌厉的剑气和着呼呼风声袭来,她不想闪躲,却料定了长邯不会伤她,她闭了闭眼,身上却有一股微微的钝痛袭来。她猛然心颤,睁开眼来瞧去,长邯的剑离她尚有几寸之远,那么…… 她缓缓低了头。 眼睛的余光瞥见长邯的眼,也是害怕的。 有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她身上流出。她微微皱了皱眉,想说话,一开口却觉喉咙一片甜腥。 她咳了咳,却咳出血来。想说话,却没有力气再说话。 “林外来的路上有瘴气,你是不是没注意?”长邯凑近她一些,竟是直接打横抱起她提步往宁安房内飞身而去。她迷迷糊糊地,却觉不是那么回事,心底里空落落的,很是彷徨。 她费力呼吸着,脑中的意识却在一阵阵散开。 她有些迷茫地想着,尽力去想,却终是抵挡不住,昏厥过去。他已收敛了面上的寒意,却是温温笑了一笑,是对无助的她的抚慰:“凉儿别哭了好不好……是不是因为疼,再忍一会,待会我给你用药就不疼了……”他身体皆是僵硬,却回过头去瞧长邯回来与否,仍是笑着,可意味却不同了:“你是被他强迫带走的……孩子……” 语句却在此时戛然而止。透过泪光她也能清清楚楚看见他的身子剧烈颤了一下,他勉强笑着,手掌盖住她的双眼,轻柔抚了抚,接着说下去:“孩子若是没了……我也不会怪你,一切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好好护住你。” 他明显是在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的笑,仿佛这样说,这样笑着,便真的能说服他自己,相信不是她自愿离开,而是被人强迫带走。 说服自己,不去怪她。 她心底里更是一阵彷徨,愧疚、懊悔、心疼……尽皆有之。他的手掌温和而略微粗糙,却游移到她的面颊,模了模她的侧脸,手指拢在她的耳后,不知按触到了哪一个穴道,她只觉盛大的困意如潮水袭来,她在入睡前只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弯眼笑着:“好好睡一觉,睡醒了便不疼了。” 第五十章:宁愿宁安 天气反复多变,案上烛火一颤,紧接而来的却是天边一阵轰隆隆雷声,雷声不大,可随之而来的雨水却如豆大,沉闷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潮湿起来。 他腿下一麻,却是支撑不住自身重量倚着墙壁慢慢滑下。他抬高下巴,虚空中如有刺目的光亮,脑中一阵昏沉,又是头晕目眩。他眼前一花,案上烛火一阵轻晃,再睁眼时,眼前所见皆变成了重叠的两个。 四肢慢慢发冷变麻,他喘着气,空气艰难地进入肺中,对于空气的极度渴望让他饱受折磨,面上浮现窒息的绯红。他半弯下腰,伸手去探书案抽屉里的药瓶,却极是艰难,指尖不住地微颤,这一阵痛楚耗尽了他多余的气力。 费了好大的劲,他才抽出那药瓶。药片极轻地滑过瓶壁,喀拉一声。 窗户未关严实,风灌入来,有些冷,案上翻开的医书被风吹得刺啦作响。 突然发作的寒毒,突然到来的痛苦。 他小心翼翼地倒出几片药来。不敢有大动作,一举一动皆是牵连全身的痛。他弯眼笑了笑,把手放到嘴上,直接把药片吞了下去,然后时间久的,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靠着墙而坐。很疼,可毕竟跟以往的疼痛,是不一样的。因为他守得云开见月明,心底里终于不再是孤寂的冷。 他缓缓垂眼,入目是自己瘦削修长的手指,食指与虎口处皆有粗糙的薄茧,他迷迷糊糊地,突兀想起那些待在鬼医身边习武学医的岁月。胸口突然一疼,他弯起唇角,却有血液从嘴里涌出,顺着下巴滴落,给衣服染上血污,他垂目一看,却是毫不在意地抬起手,费力从书案上扯出一方块素净的帕子来。 他捂着帕子低低咳嗽,一松手,帕上已落满暗紫色的血液。 起初还恨,然而现在,只剩平和。 他静静笑了笑,体内的疼痛越演越烈,几乎让他支撑不住。他闭了闭眼,吃下去的药仿佛根本没有发挥药效,丝毫压制不住体内流窜的毒素。他咬紧牙关,硬是不让自己泄出半声半句的申吟来,仿佛一开口,便承认了自己是弱者一般。 他将手中药瓶抛开,强撑着挪动了一子,却一悬空,失去背后墙的支撑,一下子重心不稳,软软往左倒去。他原本想撑起自己去拿置在书柜处的瓷瓶,却不想连这都办不到,只能任自己瘫倒在地,艰难地吐息。 他半睁着眼,想笑。 可下一秒,微笑滞在面上。 却只是片刻的犹疑,他仍旧弯着眼眸,笑得极是好看。 窗外的雷声滚滚中,长邯长身而立,却是满脸的不赞同,皱着眉,似乎很是不悦。 “你瞒着苏凉可以。”长邯快步而入:“不至于连我都瞒着。”他走到宁安身旁,将他扶着,让他倚在桌案边,自己却又站起身来,复到圆桌前倒了水来:“吃药了吗?” 宁安只是默然笑着,接过水来,却因为手指都在颤抖而洒了点水出来,他低头喝了口水,轻声笑道:“吃了,可是没有大作用。”他微微一挑眉,仿佛根本未忍受着刺骨的痛苦,只是面上惨白的脸色和额头渗出的冷汗出卖了他,“唔……大概那药配药时的剂量少了些。” 长邯接过他手中的水杯,放在书案上:“你想拿什么,我帮你拿。” 他下意识地想回绝,想了想还是坦言相待。头疼得发慌,他半抬起手揉了揉眉间,指了指书柜处:“那上面的瓷瓶。” 长邯未有多想,只是在拿到瓷瓶时自然而然地拔出瓶塞,凑近瞧了瞧:“这是什么药?” 他微微笑了笑,黑亮的眼眸在昏黑中闪着夺目耀眼的光芒,“我记得……”他想了想,似乎是在回忆,却又带着点不确定的意味:“估计是叫,紫荆丹?” 他从前曾听鬼医言及,虽只听过一次,却牢牢记住了这药的效用以及配制的方法。他微笑着伸出手去,想接过长邯手中的瓷瓶,却不想长邯一顿,竟是把那药瓶收走,直直盯着自己:“你服这个做什么?那醉生梦死早就折磨得你快没了半条命了,你还服这个?”他不可置信,却刻意压低了声音音量。 “算不上折磨。”他倒是不以为然地笑笑:“没有这个,我这个夏天,估计都得躺在床上,半分动弹不得。” 长邯一阵沉默,声音低沉下来:“你体内的毒,如今怎么样了?” “往好的方面说,还是往坏的方面说?”他扬眉一笑:“我近几日瞧了瞧医案,那毒我虽不能解,却能勉强压抑住,只是从这几月开始,估计四肢会渐渐失去知觉,到最后,只能瘫在床上,那时候就彻底成了废人了。” “那你也不能服这个。”长邯将那药瓶攒在手里,他虽不大精通医理,但追随宁安多年,耳濡目染之下却也曾听闻此药,明白这药吃下去,虽能疏通血脉,却也后患无穷,带来的恶果也是不容小觑。 他弯着嘴角笑:“凉儿现下怀有身孕,我若成了废人,她怎么办?”他漫不经心地抬眼一瞧,却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那一种想弥补,却不知如何弥补的无措。 苏凉穿着家常的单薄的衣服,正睁大眼,苍白着脸色瞧着屋内一切。 苏凉武功一半是被他教的,轻功却也大有长进,她来了这许,他和长邯争执之中,竟然未曾有察觉。 头疼仿佛愈演愈烈,他揉了揉太阳穴,想站起来却没有力气,他眯着眼笑了笑,极尽全力不让她看出异样来,却只是安慰般地伸出手去:“凉儿,过来。” 她愣愣地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顺着他跪坐下来。她眼睛红红的,带着点刚醒的水汪汪的迷蒙,神情还是怔然的,让他看了只觉好笑。 他抬起手模了模她的脸,有些冰凉,肯定是在门口站了许久了。他有些茫然无措,不知道她到底偷听了多少,更不知要怎么去抚慰她不要怕。他只能低声轻笑,不动声色地撇开了话题:“别坐在这儿,地上冷……等我吃了药,我们回屋去睡,好不好?” 他偏一偏脸,淡淡看了一眼长邯:“长邯,把药给我。”他在她看不见的盲区里,眼神却突兀变得冰寒漠然,是不容拒绝的语气。 长邯略一怔愣,还是迟疑着将手中的瓷瓶递过来,却被苏凉一步抢先抢过了瓶子,她牢牢攒在手心里,狠狠盯着宁安,眼睛红肿到不像话,再开口已是哽咽:“你实话告诉我,吃了这药会怎样?” 宁安一惊。体内密密麻麻的痛楚还是稍稍折磨着他,他咬住下唇,尽力不让自己的手指再颤动,只是微笑:“哪有什么实话,只是普通的药,和我以往吃的是一样的。”他揽住她,面上的微笑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支离破碎,被冷汗涔涔的狼狈替代。他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笑道:“出来也不穿多一件衣服,身上这么冷,着凉了怎么办?” 他不赞同地皱了皱眉,去牵她的手:“凉儿乖,把药瓶给我。” 第四十九章:小孩 她一整夜都睡得极不安生。昨夜从灯会处回来,临睡前她端了养胃的汤给他喂下,自己却闻着那汤味只觉胃里犯恶心,心口闷闷的,如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她睡在里侧,躺在床上睡不着,索性转过身去瞧他恬静安然的睡颜,他微微蹙着眉,睫毛阖在眼睑上,倒像是孩子气一般的神情。她一阵失笑,伸手出去抚平了他眉间的褶皱。 从来不敢奢望过有一天,他们两人会如此心平气和呆在一起,一起躺在床上,睡醒后再睁眼,眼前依旧是那人静静微笑的面容。 她嗓子干干的,想喝水,却因为他一向浅眠,若被吵醒肯定再难入睡而不敢有动作,只好忍着。天色渐渐明朗,她耳听外面有了些响动,估模着长邯已经起身,又想自己该去厨房熬粥,忙轻手轻脚从他脚下爬出去。甫一站立却觉头晕眼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脑袋却是清醒了,只知不能吐在这里,忙冲向盆架那边,朝着铜盆一阵干呕。起先还只是干呕,后来却渐渐吐出一些苦水来。她难受得眼睛里起了汗,余光中见他起了身,光着脚去为她倒了水。她渐渐止了呕吐,却不住地喘息,胃里还是难受。一双手抚上她的背,他递过水来让她漱了口,她又坐了会,才渐渐好些。 只是冷不防地,被他打横抱起。 他面上一贯有的笑意褪去,虽未皱眉,却是面无表情。她在他怀里无言,知道他是不开心了,不敢再多说话,只能任他抱着,让自己躺在床上。 她身体一向很好,极少生病。没想到如今竟吐得这般厉害……她心底没底,忙去牵他的手哄他:“宁安……” “不舒服为什么不告诉我?”他面上再无多余的表情,渐渐皱起了眉,却还是扯过被子替她盖上,又替她挽了挽披散下来的头发。 面色虽冷,手下动作却还是轻柔的。 她根本没想会呕吐,昨晚还思忖着会不会是吃的东西不干净,也没当回事。只是不想他这么认真,竟还生气了。她动了动嘴唇,想说话,却被他打断,手腕被他按住:“我替你把脉,该吃药就得吃药,不能再惯着你了。” 他总觉得她太瘦些,好几次想替她把脉,开些滋补的药调理身子,却总被她笑嘻嘻地糊弄过去,说没病不要吃药,又说讨厌那药苦涩的味儿。他一时心软,好几次放过了她。 她的手腕被他微凉的指尖按着。吐完又是头疼,太阳穴一下一下剧烈跳着,她见他脸色真的不好,又勉强开着玩笑:“你不可能不惯着我,宁安,我最喜欢你笑的样子,你笑一个让我看看?”她用指尖去戳他的面颊,他笑起来两颊总有浅浅的酒窝,她笑起来,一副玩笑的样子:“宁神医,我得的是什么病啊?” 她的手指还滞留在他脸上,话一出口,却见他恍若结了冰的脸上冰寒渐消。她还没回应过来,他已经笑出了酒窝,眼睛弯弯的,熠熠如漫天星辰:“不是病。” 她的手臂还被他拉住,一时呆住:“啊?”她愣愣的。 他的笑意更加明显:“凉儿,我们有孩子了。”他初为人父,自然欣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凭着本心去抱住她,他的下巴待在她的头顶,一说话便摩擦着她的头发:“我一直在想,何时能有孩子,却不想他就来了……” 她趴在他怀里,脑中浮现的却是这几个夜晚里上演的让她面红耳赤的画面。 她呆愣愣地把手递出去:“你再帮我诊一次。”她口气虽保持着平静,却止不住扯出笑容来,在他静心第二次搭脉时早就沉不住气:“我们是不是要开始着手准备孩子的衣物了啊……唔,我喜欢男孩……不过女孩也不错,想必你喜欢……都要长得像你这般好看才是……” 为人母亲,肚子里突兀有了个小生命,哪有不欣喜的? 只是这孕吐反应,着实闹腾了些。 苏凉苦着脸,终还是按捺不住,又将好不容易吃下去的鱼粥吐了个精光。没进食,精神也是恹恹的。她半躺在床上,去看身旁的宁安,一见他弯着的眼眸,却又觉所有都是值得,如此被折磨,哪有什么怨言。他喜欢孩子,她就乖乖给他生好了…… 她白日昏睡,夜晚精神却好得不得了。他白日里除了去前堂替病人诊脉,其余的时间皆是陪在她身边,每日里皆按着安胎的药方煮了药膳盯着她吃了,所有凉的危险的东西更是碰都碰不得……她连下厨给他熬汤都不能,更别说如往常那边好好照顾他了。 她心有不甘,却抗议无效,看他的精神却实在是好,只能放下心,乖乖听他的话,专心养胎。 她的胃口也变得稀奇古怪,以前不爱吃辣,菜里一丁点辣椒都不能放,现下却硬是缠着宁安要外头腌制的酸辣椒吃,仿佛是绝世美味一般。她馋得紧,他却只说腌制的食物不能多吃,不肯让她多吃,只每次挑起一小块让她尝尝。她脾气大得不得了,吃完便撇嘴,过会又闹着药苦不喝,非要他捧着话本给她讲讲,才乖巧喝药。 她夜晚躺在床上,对着他笑,又摇了摇他的胳膊:“宁安……”她一阵犹豫,“你说我这样,算不算是恃宠生娇……”她咬着指甲,“你会不会烦我?” 他拍掉她的手,倒是攒在手里,却是沉默下来,像是不想理她一般:“好好睡吧。”他拍了拍她的头,将她的长发理顺。她极为嗜睡,他再抬头,却见她已经安神睡着,他笑了笑,揽紧了她:“凉儿,你这么问,实在是太没良心了。” 曾经做梦都不敢奢望他和她会有自己的孩子。 就是恃宠生娇,他也愿意宠着惯着她一辈子。 他模了模她的脸颊,微笑起来,却是起身下了床,吹熄了桌上的烛火,抬步出了门。 窗外飘来几缕梨花酒香,在空中似有似无。一瞬过后,临着房间的书房灯光亮起,空气中传来一声轻叹。 不知何人嗟叹。 第四十八章:缩短你我的距离 鬼医冷哼一声,却是看也不看他,拍了拍衣服上的寒露水珠远去。他站在原地,默默望了不知名的某处一会,模黑回了房。 床榻上的她睡得正好,他月兑去外衣,轻手轻脚上了床,把她拥在怀里。 许是有些热了,她的脸上浮起淡淡一层绯红。 却被他的动作吵醒,睡眼朦胧醒来,却是笑了笑,伸手一模探知他身上冰凉,埋在他怀里闷闷问道:“你去哪了?身上都是凉的……”说归说,抱怨归抱怨,她还是笑了一下,抬手环住他的腰,抚模他冰凉的后背,试图给他温暖。 “唔。”他轻声一应,吻了吻她的额头:“没什么,睡吧。” 所有的其他都不重要了,只要她在就好。 次日却是翰郸城里一年一度的庙会,虽是不起眼的小镇,但却办得有声有色,比起繁华城镇来毫不逊色。街上商铺大多关了门不做生意,长平医馆如往常开了店一上午,到晌午时,也就打烊关了门。 宁安放下笔,回过头,便见她微微笑着走上前来替他揉了揉肩膀:“累不累?我熬了汤,嗯,怕你吃腻,我特意熬了与昨日不一样的……”她颇有些得意炫耀的神色,像是极为期待他的赞赏一般。 他果然没让她失望,毫不吝啬地赞同:“凉儿好能干。”他抓住她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攒在手里,没舍得让她这样伺候他:“我不累,凉儿饿了吗,我们去吃饭?” 她点点头,顺手扶着他站起来,两人朝房里走。她本就是开朗活泼的人,一路叽叽喳喳,话说个不停,他静静听着,不时接口一句,话不多,却总能在她一个话题结束之后,成功挑起另一个话题。 他喝着汤,似不经意地提议:“下午庙会,凉儿想去吗?”他垂眼瞧着碗内的汤,倒像是正经喝汤的模样。 她忙着替他布菜,一时没听清:“啊?你想去吗?” 他笑了笑,碗底见空,他放下碗,右手里却被塞进竹筷,她用眼神示意他不许趁机耍赖不吃东西。他无奈微笑:“唔……需要帮你置办些首饰衣物,你现在穿着的……” 她最是不在意这些东西,闻言啊了一声,四下打量自己。她懒得自己去挑这些东西,却不过穿了他从前置办好的衣裙,其他的,靴子簪子之类的,却是凑合凑合得过且过了,靴子还是以往穿的黑色布靴。 她皱了皱鼻子,望着自己:“很难看?” “很漂亮。”他微笑,揉了揉她的发顶:“只是,我不能委屈了你。”“噢。”她意味深长地应一声,夹了许多菜肴进他碗里,笑了一下:“那等你午睡醒来,我们再去,可好?” 他自然说好。 面上虽是淡然,但苏凉心底里犹然一阵欣喜。以往从未料想到过的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的甜蜜,现下竟都一一实现,幸福来得有些不真实。她过去被执念困扰,以为她恨他,以为这一段情分终究只能作空,却没想到如今…… 他午睡醒来,她一本话本也刚好读完,又边帮他梳洗穿衣边扯着他给他复述话本里的情节,左不过是些爱恨情仇坎坷曲折的感情纠葛,她却讲得绘声绘色,还逼着他定要作出感兴趣的样子来,对这种游戏乐此不疲。 她拖拖拉拉,竟拖到暮色四合时方才出了门,却也正好赶上灯会,她挽着他的胳膊踮起脚尖去瞧灯上的谜语,有些简单便能猜得出来,有些却兜兜转转让人烦恼。他只笑着,却不帮忙,只在她想放弃时,出声咳了咳,说出正确谜底来。 长邯在身后跟着,她一时兴起,竟大胆起来,扯着长邯去挑面具,她挑了个最丑的,逼着长邯戴上,自己在一旁直笑,却还逼着他掏钱买下,惹得长邯瞪了她一眼,眼里却是带着笑的。 能让长邯这种冷面的人笑,也是不容易啊…… 她心底里暗暗想着。夜色渐深了,翰郸城里灯火通明,灯会是通宵庆祝的,她却担心宁安身体,直嚷着该回家了。他静静微笑,捏了捏她的手:“凉儿累了吗?” “是啊是啊。”她使劲点头,“我困了,你也不能熬夜,我们回家去睡吧……” 只是说的却是假话。 他笑了一下,别过头去看向河岸对面:“我们去放个花灯再走,好不好?” 她乖乖说好。买花灯的摊主一见有生意,忙迎上前来笑道:“二位是想买花灯吧?写下愿望放在灯里,随水流走,这愿望呀就能实现,这可灵了,二位快挑两盏,保佑二位长长久久白头到老才是……” 摊主望着他们相牵的手,暧昧地笑。 生意人大多能说会道,一番话只说得她有些羞赧。他点了点头,买下两盏花灯,提在手里,另一手仍紧紧牵着她。又向那摊主要了纸笔,一阵风吹来,她穿得少了,直打了个寒颤。回过头去却有外衣披在自己肩头,宁安面上笑意淡淡的:“凉儿写好了吗?” 她想把外衣还给他,却被他制止了,只好老实回答:“好了。”自己动手把纸折好,塞进灯里。她好奇心起,忙去偷瞄他握在手里的纸,却什么也看不到,只好可怜兮兮地问他:“我想知道你的愿望……” 他垂下眼,将两盏花灯推入河中,那灯并排往左漂游。他笑了一下:“说了,就不灵了……”声音低得恍若自言自语,她一怔,却看他神情怅然若失,将欲开口询问时,却一阵风起,水面波动,将河中一盏灯打翻,灯火熄灭了。 是他的那一盏。 他面色苍白,身体却是一颤:“凉儿……”她还未反应过来,却被他用力抱在怀里,他很用力,揽得她有些难受,他垂下眼眸微笑:“凉儿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我的愿望会实现的,对不对?” 她啊了一声,脑筋一时没转过来。他却执意要一个答案:“对不对?凉儿,你既答应了和我在一起,就不许再走……会和我成亲,不会和他在一起,是不是?凉儿……” 她一愣,终于明白过来。 这些,都是他未解开的心结。 一切本快尘埃落定,却因为今天云清的出现,让他心底里对这一切产生了怀疑,他掩饰得很好,却在此时此刻因了他那盏灯的熄灭,一下子暴露出来。她轻声一叹,说到底是她的错,是她以前所作所为,让他的执念根深蒂固。 她不肯再待下去,忙抚了抚他僵直的脊梁:“宁安,听我说,我说过不会走,就一定不会离开……”她语顿了一下,“以前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想清楚,以为和你没有将来,以为我喜欢云清,或者喜欢过,可如今也淡了……我和云清只有过去,没有未来了……” 她推开他,牵起他的手,万分认真的神情:“我有没有说过,我很爱你?”她笑了一下,面上早就烫得不行,却还要说下去,让他心安:“真的很爱,想要一辈子在一起的那种爱,不可能再爱上别人的那种爱……” 说到最后,自己都肉麻得不行。她笑着踮起脚,在他嘴角处印了一吻:“我今天立下誓言了,这个吻是我誓言的见证,好了……”她挽着他的手,“苏平大夫,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家睡觉了?” 第四十七章:鬼医现身 不多时,几声春雷响起,等至黄昏傍晚,倒是下了一场雨。 苏凉从外面收了衣服进来,白日里饮了几杯酒,这会子酒劲未过倒是头脑有些昏沉。她本就不胜酒力,又不常饮酒,饮了几杯,连脸色都红润起来,只觉发烫。 窗外雨还在下,沙沙雨声,在静谧中显得犹未清晰。 药汤早就熬好,只是他迟迟不肯喝,倒是一直在桌案前执笔写字。她凑过去看,觉得左不过是些药材名字,她认不全,却想起他曾说要教她医术,当下巧笑道:“半夏,名字倒是好听。” 他笑一笑,风从未关严实的窗闯入,惹得屋内烛火一阵颤,他放下笔,一字一字背给她听:“半夏其味辛,性温却有毒,归脾、胃、肺经,燥湿化痰,和中健胃,降逆止呕,消痞散结……但服半夏却需十分注意剂量,却也有因服了多量而麻痹死亡者。” 她噢了一声,见他放了笔,觉得达到目的,索性赖过去环住他的脖颈,与他开玩笑:“宁神医,现在是服药时间,你看我们是不是先好好吃药,然后……” 他一笑:“唔?” 她立马愣住,觉得他这一声唔,真的是非常非常……惹人乱想。 调戏不成反被镇住。 她又觉如此被唬住太过没面子,马上清了清嗓子,反调戏回去:“然后,好好睡觉,你说好不好?”她伸长手去端来桌上的药碗,放到他手里。她刻意在睡觉两字上加重了语气,倒是有几分无师自通的恶霸语感。 他认真想了想,一口饮尽了苦涩的药汁,十分认真地抬头看她:“凉儿说好,自然是好。” 被他如此一看,她又觉脸上开始不住地发烫,连忙避开他的目光。冷不防地手臂被他一拉,她没防备,重心不稳过后竟是倒在他膝上,他环住她的腰,没等她回过神来,嘴唇早已被他直接压住。 他开始得让人措手不及。 口腔里还满是苦涩的药味,她有些不满地去推他,却被他抱得更紧。挣扎无果只好投降,她不自觉笑了笑,索性又环住了他的脖颈,专心致志地与他亲吻。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理所应当。 她虽困倦但犹不想睡,别过头去看正不厌其烦地将她的头发握在手中把玩的宁安。青帐外只留一盏微弱的焰火,他侧着身子,手撑着头含笑望着她,一副言笑晏晏的样子。她笑了笑,不想他精神能这么好,一时高兴,她凑过去把脸埋在他怀中,笑道:“宁神医,现在很晚了,你该睡觉了。” 他反手抱住她,却没说话。她打了个哈欠,懒懒道:“我困了。” 他嗯了一声,扯过被子盖住两人的身体,拍了拍她的脑袋:“睡吧。” 她自然没想太多,含糊应了一声,又打了个哈欠,沉沉睡去。他轻拍着她的肩,倒像是哄孩子一般,只是面孔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雨还在下,雨滴啪嗒一声,从屋檐滑落下来,没有一丝声响。 桌上红烛无声无息留下一注红泪,凝结在案上,片刻干涸。 他垂下眼,凑近她的耳边:“凉儿?”声音极轻极小,陷入沉睡的她自然听不见,不过安睡着,没有半点回应。他笑了笑,把被子扯高一些。探了探她的体温,觉得偏冷了些,又抓住她的手臂放入被中,这才起身下了床。 他不过胡乱披了件单薄衣服。侧身细听,雨倒是停了,雨声消失。 细雨骤停,气温仍有些低。他出了门,把门关上,却感一阵寒凉。他在漆黑中行走,行至僻静之处,方轻声笑道:“既来了,又何必躲躲藏藏,前辈不妨出来一见。”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 他倒也不急,闲闲倚着墙,一派气定神闲模样,神色始终噙着浅淡的笑意。 半盏茶过后,耳畔突兀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声响,且在快速移动,让人根本辨不清来人的具体方位。他微微笑着回过头去,准确捉模到那人的位置,指尖动作却是毫不含糊,一干银针竟是直直飞掠出去,正中目标。 “多年不见,你长进了不少。” 是苍凉老者的声音。 “过奖。” 他笑着抬起眼去,入目是一声黑衣的老者。方才射出的银针准确无误戳中那人手臂,整整齐齐排成一排。老者毫不在意地抬手拔出银针,望着针尖捉模不透地看了宁安一眼:“若是淬了毒,指不定我就要倒在这里,求你给我解药了,可惜你的心终是不够狠。” 他淡淡嗯一声,摆明不想多加纠缠:“我其实很不想看见你这张脸。”他难得地皱了皱眉,一副厌弃模样。 老者冷哼一声,片刻过后却是笑了:“我估模着,你身上的寒毒是时候大发作了吧,再不服解药,我想,也就这五六年的事了……我此次一来也没什么事,不过是来瞧瞧我的乖徒,如今被折磨得,是怎样一番模样罢了。”他微微笑一下,眼睛却在黑暗中荧荧发亮:“如今看到了,觉得如何呢?”他倚着墙站立,明明是懒散的样子,全身却在无形中透出一种压力来,指间夹着的银针反射出冷光。 “啧。”鬼医一声轻叹,“明显让我失望了不少,我本以为你现在会瘫倒在床,半分动弹不得,不过等死罢了……”他从背后剑鞘中拔出剑来,“我倒是没料想过,你虽不能尽然解了这毒,却也能极好地利用冰湖的功效,拖延这毒发作的时日。虽比我设想得好些,但我瞧你……也约莫快是江河日下的状况了……” “唔。”他轻声一笑,“那又如何?” “没怎样。”鬼医不在意地耸了耸肩,当下跃起挥剑朝墙外一株探出头来的梨树砍去,熙熙攘攘间千百片树叶被摇晃得落下,四周只听见嚓嚓的树叶摇动声响,鬼医笑道:“只是那苏家丫头,怕是快要守活寡了吧,年纪轻轻的……”他一声长叹,倒像是真为宁安苏凉可惜一般。 宁安微抬起眼瞧去:“我既敢与凉儿成亲,便有把握许她未来,我自然有我活下去的方法,不劳前辈您费心。”他微一笑,随之展身跃起。刹那间有一黑色物什快速飞来,还来不及看清是什么,宁安已准确接在手中。细瞧去却是一条长剑大小的粗干树枝,他笑着抬起头来。 衣袍晃动,鬼医已在前方几米开外落地,原本执着的利剑已经收起,取而代之,他却也执了一块树枝。他冷哼:“翅膀硬了,口气也大起来,我倒要看看,你长进了多少。” 须臾之间,他已飞身而下,身影突兀闪现宁安面前,手下动作也丝毫不客气,手中树枝直刺向宁安胸口。却一招落了空,宁安往后退了一小步,却轻易避开了他的攻击,反手一转,已经劈开鬼医手中的枝干。鬼医略一皱眉,趁热打铁步步紧逼,宁安步步后退,退至高墙深处,却突兀一用力反踢灰墙,借力使出剑法,径直往鬼医右边脖颈处刺去。 他做了个假动作。 原本掠向鬼医脖颈的树枝,临到头却突兀转了方向。 时间一瞬静止。 刺啦一声。 是树枝刺入衣帛,挑开刺破的声音。 “你败了。”他微笑。 他终是没下狠手。只是宁安却用了十成的功力,刺破他的肩膀。虽不用能致人死地的剑,但如此一来,让鬼医所受的伤也足以让他休养个三四天的。 鬼医噗嗤一笑,不去理肩上伤口流出的伤口,倒是饶有兴致地笑了:“这一点你倒是没有变,太过心软,对于我这种跟你有深仇旧恨的人,还是该下狠手才是。”他退后一步,“虽说我懂得研制解药,可惜,我不会给你。” “我不会要。”宁安扔开树枝,缓缓微笑:“即使你给我,我也不要。” 第三章:蛊虫(一) 他蜷缩起身子,体内的蛊虫沉睡片刻又更加剧烈地活动起来,月复内撕裂的疼痛让他只能慢慢而又轻微地呼吸,仿佛在一呼一吸之间,疼痛会侵入骨髓。 他半睁开眼,入眼一片漆黑,他略略动了动手脚,却知他的手已被绳子绑在床栏边。下月复隐约可见蛊虫爬动的轮廓,他禁不住颤抖,冷汗已将垂在耳际的发丝打湿,他低低申吟一声,下意识地便要用手覆上痛处,却被粗糙的绳子制住动作,手腕处立刻渗出血来。 更大的痛楚袭来,他的意识已微微涣散,仿佛再无力气去压抑住申吟,只能任疼痛侵袭着身体。 “呃……嗯啊……凉……儿,凉儿,呃……”他的脸色更加青白,嘴唇血色全无,却缓缓扯出笑意,月复里似有人拿了尖锐的刀刃在无情地一片片剜割,他闭了眼,身子疲软下来,顺着床栏滑到在地,“……凉儿……呃啊……宁安不疼……不疼,凉儿……凉……不疼……” 他的身子猛然一颤,却是压抑不住地抽搐起来,他微皱了眉,喉中再度涌上腥甜,他侧头,嘴角瞬间滑下血滴。蛊虫狂躁地嗜咬着他的肠壁,竟是往外顶了顶,他制住呼吸,被束缚住的手不住晃动,手腕处已被绳链磨得血肉模糊。他仿佛感觉不到手腕那里的疼痛,只能凭着心中所想欲把手抽出,按住月复部。 门外隐约传来女子淡淡的询问:“宁神医……宁安在房里吗?” 苏凉……凉儿……他眸里浮现温柔的笑意,她不再生分地唤他为神医了,她唤他宁安……他死死咬住唇角,不让自己再发出申吟,手也不敢再动作,但身子还是止不住地剧烈抽搐。 长邯守在门外,他习过武,听觉一向好于常人,房内那人的痛苦低唤他不是没有听到,只是他奉了那人的吩咐,需守在门外,等待应付这样的时刻。 长邯微垂了眼,声音淡无起伏:“宁安身子不适,已睡下,苏姑娘请回。” 苏凉不再言语,祗望了一眼漆黑的房间,漠然转身离去。长邯微叹口气,他知道宁安的耐性极好,饶是疼痛异常,他也决计不会对苏凉说起。 不让苏凉知道,是因为宁安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被蛊虫折磨到失去意识的狼狈样子吧。 为爱成痴是不是就是这样呢? 凉儿别走……别离开宁安…… 他蹙紧眉,却听得门扇响动,他心里一惊,抬眼看去,尔见长邯淡着表情走进,听得长邯低声说:“她走了。” 宁安微微呼出一口气,眸中闪现若有若无的笑意,稍稍点了下头。他月兑力地瘫倒在地,面上冷汗涔涔,嘴角有血迹,神情狼狈不堪,却因着这一抹笑靥呈现不可名状的美感…… 长邯走近他,伸手意欲解开绑住宁安手臂的绳子,却因宁安温淡的话语而止住动作:“长邯……别……别解开,这样……这样挺好……蛊虫受不得挤压……” 宁安微微笑出声来,睁大了眸,视线却仍一片模糊,甚至看不清近在身边的长邯……宁安轻微笑笑,轻声说:“你说……凉儿是不是很……喜欢……很喜欢他……才会愿意……愿意为他……忍受这样……的疼痛……”他的笑中稍夹杂了点点苦涩。 长邯沉着脸没答话,黑暗中却见宁安的脸色愈发惨白,他的身子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侧过头,又是一口鲜血呕出。紧接着,他的身子向前俯下,身子因疼痛而展现一种怪异的扭曲,但嘴角的笑容不变。 仿佛,无论正忍受怎样的疼痛,他都会温雅笑着。 长邯心中一惊,待要制住他向前弯曲的身子,却见宁安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恍若已陷入昏迷的样子。长邯的手微颤,依照宁安先前所言使了全力按在宁安的人中穴上,又取来软木让他咬着。但他犹不配合,抗拒般地一连挣扎着往后退。手腕处的伤口上的血开始聚成股顺着手臂留下,隐没在衣袖中。 “凉儿……唔啊……呃,凉儿……疼……不疼……”宁安一张口便是鲜血涌出,但仍犹固执地唤着她的名字。长邯只觉眼眶温温热热,他一向冷情,此刻却全然无措。长邯狠下心,伸手扳开宁安紧闭的牙关,让其咬紧软木,缩回手时他的手上已沾满了宁安的血。 不知过了多久,宁安颤抖的身子才稍稍消停下来。疼痛一并带走了他身体的温度,他仿佛坠入冰雪深渊,身体不住往下坠落,温度却是越来越低。 第四章:蛊虫(二) 次日苏凉醒来,洗漱完毕出了门,便见长邯站在自己房门口,看向她的目光冷淡厌弃。 她和长邯的交情一向不深,也知他为她对宁安的态度而不满,但她自觉无意与他纠缠交涉,于是也一直不搭理长邯,路遇不过漠然而过罢了。 她不想长邯会喊住她。 她堪堪停住脚步,长邯在她身后道:“他情况很糟,你心恨如此,不去看看吗?” 她去看了,又能怎样呢? 一切的虚情假意在宁安面前根本伪装不下去,只能惹他心底发涩而已。她微微一笑,转身朝长邯笑得没心没肺:“他自己便是神医啊,他都救不了他自己,求我何用?” 她漠然看他一看,转身便想走。长邯继续道:“他咳血咳了一夜,都是因为他月复中的蛊虫闹腾,你说,若是那蛊虫还在你体内,你能挺过来?” 苏凉的脚步一顿,身子竟踉跄了一下,她不可置信一般:“他体内有蛊虫?” 长邯大步走过去,倒像是不让她有机会挣月兑一般,直接擒住她的手腕往宁安屋子里拉。却听她冷冷笑道:“以身养蛊?他倒是医者父母心……” 她这是什么语气?长邯直接把她拖进屋里。宁安还缩在床边地板上,他早已疼得失去了意识,冷汗涔涔,身上穿的白衫沾满了嫣红色的鲜血,他侧着头倚着床,墨发上的晶亮一点一滴地顺着发梢滑落。她愣住,脸上些许愕然,她万没有历经过蛊虫发作的疼痛,但看他如此,即使不喜欢他,却也有不忍的情绪在心中蔓延。 长邯冷冷甩下她的手,自己走上前去帮宁安打理好一切。宁安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几乎可以说是毫无血色。苏凉恍惚想起自己从未如此细致地打量过他,她自认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但她的薄情寡义,偏偏只对那一人除外。 云清。 云清为救她不慎中毒,她遍访求医终不得,最终寻上了宁安,但他只对她淡淡地疏离微笑,任她如何劝如何求,他始终不肯随她下山救人。天色已晚,他留她留宿,她心灰意冷翌日便准备告辞离去,却…… 他推开她的房门,脚步虚浮,完全没有初见时的淡然温和,面色竟苍白如纸。他的身子微颤,却把她抱入怀中,她被他这般奇怪的举措惹得皱了眉,方想呵斥,却听他言:“凉儿……对不起,我没有认出你……” 他不肯下山,不肯离开,皆不过是因为,他在等一个人,等一个他原本以为不会到来的人。 多好,那个人,现在来了。 可惜,她还没有认出他。 宁安醒来时,苏凉还没有离开。 他微微地笑,尽管面色依旧苍白,但眼里水波摇漾。他对着她伸出手来,温和笑道:“凉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久未饮水,又一夜折腾出了一身冷汗,他的嘴唇干燥得褪了皮,却还是嘴角微翘。 她却并未握住他的手,只不过冷冷瞥他一眼,按照长邯出房门前的吩咐,拿来茶盏,再扶起宁安。她本不是细心懂得照顾他人的人,一番动作做得粗粗鲁鲁。她直接将茶盏递给他:“自己喝水。” 他伸手接过茶盏,低头啜饮一口,不知怎么地眼前竟一黑,他有些茫然,却徒然听得她转身离去的脚步声。他心里一慌,茫然无措地唤道:“凉儿……”他一面翻身下床,却浑身无力,身子向右倾倒,他摔倒在地,手中的茶盏摔碎在地上,碎瓷碎成一地,散散落落。而他的手撑在地上,却正好压住那一地碎瓷,瓷片嵌入骨肉。 他微微一皱眉,恍惚听见她复又返回的声音,他的眼前还是黑蒙蒙一片,根本看不清。她仿佛蹲下了身,一滴冰凉的液体滴落,落在他手上。 他的身子微微颤抖,看不见,手根本不知道往哪伸,他迷惘地伸手去模索她,话语中带了疑问:“凉儿……为什么哭……” 他感觉得到她的手覆在自己手腕上,她带了哭腔的话语传入耳畔:“宁安,你为什么不恨我?我不信你看不出来我端给你的茶盏里面下了让你眼盲的药……可是……” 他恍若未曾听见,只是笑道:“凉儿,手疼……” 苏凉低头去看,他的掌心嵌入无数碎瓷片,早已血肉模糊。而他还在温温和和地笑:“疼,上药。” 她咬了牙,恶狠狠道:“宁安,我说我恨你,你没听见吗?我恨你,我恨不得就此杀了你……” 他一愣,旋即垂了眉眼,微微笑道:“嗯。” “我不喜欢……” 他面色一白,立即打断她,眉间微蹙,像是不悦地反驳:“凉儿喜欢我。” 她偏不如他意,报复一般重复道:“我不喜欢……” 他身子一颤,终究侧了脸不看她,他挣月兑开她的手,声音却是虚弱无力的:“凉儿……喜欢我……” 第五章:毒盲 苏凉站起来,看他如此凄然的神情,心中确有不忍,但此时若心软给他希望,届时一旦挑破了说,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不如…… 她冷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恰撞见守在门外的长邯,见她出来,长邯颇有些讶异地瞧她一眼,苏凉收回脸上的冷笑,面无表情地打算越过他离开。 房内碰巧传来一声极轻的申吟。 那是宁安的嗓音,尽管沙哑低沉到不似他的声音,但她认得出。 她心下微动,定了定神继续抬步而走,却被长邯伸手拦住。长邯本就身着一袭黑袍,阴冷的神色十分骇人,他眯了眯眼,剑拔出鞘,横在她面前,质问她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苏凉被他逼人的剑气逼得后退一步,却依旧冷冷的,“不过用了些毒,让他瞎了而已。” 长邯手里的剑明显已不稳,但满满的杀气袭人而来。他手起剑落,直逼她的脖颈,她连连后退,十分狼狈地抵挡着他的进攻。当初宁安教她轻功,她学得本不用心,糊弄些小喽啰方可,但遇上自小习武的长邯,她自然不是对手。 堪堪阻挡了三两个回合,她便明显落了下风。长邯剑锋微偏,直接便削下了她垂着鬓角的一缕青丝。苏凉预料未及,没有防备,本以为长邯不会轻易放过她,但长邯偏偏住了手,剑锋在离她喉间不及一寸的地方停下。 她看见长邯的脸色倏尔变得惨白,甚至有冷汗从他额角流下。 而一枚反射出冷光的银针,正赫赫插在他执剑的左手手背上。 方才意欲夺她性命的利剑,哐当一声,摔落到地板上。 苏凉向右偏了偏头,恰看见宁安微笑的神情。尽管嘴角在不停地流血,但他还是微微笑着。苏凉的视线掠过他苍白的侧脸,再往下看,他右手指缝间还留着未射出的银针。 纵然不能看见,但他的听觉好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射出去的那枚银针,没有任何偏差地便刺入了长邯手背上,让长邯的手臂瞬间失力。 “我说过不能伤她……”他开了口,但一开口,便有更加来势汹涌的血液从他口中涌出,他轻微“呃”了一声,手抚上门框,倚着门站立。 周围静得可怖,宁安侧过脸,身上的衣裳早被不断咳出的血液染红,虽是狼狈无比,但他说话的气势不减,不似长邯般凌厉,却是十分淡雅般的悠然——“退下。” 长邯警告一般地看了一眼苏凉。宁安不轻易动怒,可是这一次,他能觉察得出,他是真的撞上了宁安的大忌。 在长邯的印象中,除了苏凉,似乎没有人能让宁安生气发怒。宁安的性子太淡,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他太看得开,却惟独在苏凉身上执着不休。 “退下。” 宁安再度开了口,嘴角却有微凉的笑意。长邯拾起掉落在地的剑,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却不走远,只是走到庭院角落的树木边便停下,倚着树干站立。 苏凉同样冷哼了一声,转身便想走,然却被他的一声轻唤惹得住了脚步,他的嗓音轻轻柔柔的,一如当初对她的宠溺,他只唤她,“凉儿。” 她不想停,不想心软,却仿佛如有魔魇一般驱使她住了动作,停在原地等他再开口。 他微微笑了一下,模索着走近她。她回过头去,却见他跌跌撞撞地朝她走来,脚步轻浮,每走一步,都是对他自己巨大的折磨。 她不想看,不能看。 被长邯削落的那缕发丝落在她肩头,她咬了一下嘴唇,伸手拿下那缕发丝,握在手心里。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宁安却绊了一下跌倒在地。苏凉嘴角现出不知是耻笑还是自嘲的笑意,终是走近宁安,蹲在了他面前。 他跌得不重,没有伤到自己。 那双被她毒瞎的眼眸近在咫尺,那张她深恶痛绝的面容近在咫尺。 第六章:今夕变 她的右手有些颤抖地伸出去,却终究没能抚模上他的侧脸,她淡淡笑了一声,缩回手来。本想站起身即走,却不想他扯住了她的袖子。他微微哂笑:“长邯……可有伤到你么?” 他身着的衣袍覆上的血渍已经完全干涸,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他们周围。她摇了一下头,几乎立即想说“没有”,然后终于忍住冲动,只是冷冷哼了一声。 他侧着头静静等她回答,似乎不等到答复誓不罢休一般。她低下头去,冷淡开口:“只是削下了我的一楼头发而已,并无伤及我。” 他“嗯”了一声,手却模索着探上她的手,触及她手里的那缕发丝,他微蹙了蹙眉,却自然而然地拿走了发丝,收在袖里。她方想说话表示抗议,他却抢在她面前,笑意满满道:“我会救云清,别担心。” 他自己站起来,扶着墙壁往屋里走。 她随即站起,略有些嘲讽的声音在静谧中极为清楚,一字一句,都落入他耳里。 她说:“其实你犯不着以身养蛊……”她顿了顿,漫不经心道,“因为我不会因此感激你。”她语意平常,他背着她而站,脸上却已是冷汗涔涔。 当真如此,无情? 她说完便走,没有丝毫的眷恋。他回过身去,也是笑着,却有些客套疏离的意味,他微垂了眼眸,笑道:“不必感激,医者医人……是我的职责。” 她顿住离去的脚步,回眸一笑,扔下一句“如此甚好”便回了房。 他站在原地,听她“砰”的一声大力关上了她自己的房门,脸上倒浮现出些许笑意,然如笑着笑着,却有水波在他眼里漾开,又消失不见。 夜里下了场雨,气温徒然变凉。他坐躺在床上,阖眼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 月复中的蛊虫闹腾了一夜,此时终于安分了些。他把左手覆在月复部,右手伸入袖中模索,没有模到那缕发丝,却模到了一件生硬的物什。 触手生温,是上好的佳玉。 他半睁开眼,面上终于显现出暖意。这块玉陪伴了他整整十五个春秋,江湖上人人只道宁神医医道了然,二十岁便治好无数棘手怪病,自此声名鹊起;却不知,他学医,不为普救天下苍生,只为那一人。 他和她分别了十二年,而如今相遇时,他已然廿三,而她年仅双九。 幸好她未曾忘记他。他宁愿她恨他,也不要她忘了他。 他把玉佩握在手里,阖上双眼,在雨声寂寂中睡去。 梦中的她年方六岁,正是稚女敕孩童的模样,但她却笑得恍若户外明霞般温暖,蹲在他面前,对着他说:“你就是我爹爹娘亲常说的会成为我未来夫君的人吗?” 若没有那些事,她会在她豆蔻之年,嫁作他的妻。 而他,会是她此生,唯一爱的人。 「第六章完」 第十一章:取蛊(一) 长邯很快便回来,她站在床边,等到他快动手时,她鬼使神差地拽住了他,问了一句:“蛊虫取出来后,还能入药吗?” 长邯冷冷一笑,甩开她:“现在你还想着这些?他若死了,那云清怕是也活不成。” 她有些怔愣。 长邯冷冰冰的话语在她耳边响起:“你若不想在这,出去也可。”她抬眼看去,他正用撕碎了的布条把宁安的手腕牢牢绑在床栏上。 取蛊之时切忌用麻药,不然蛊虫受惊,一旦撕咬肠壁,养蛊之人的身体势必会落下终生的病根。 这样的疼痛,只能生生忍住了。 她垂下眼,思忖一番,还是走上前去,蹲在床前,手伸出去握住了宁安的手指。 他的十指青葱修长,指甲修得圆滑干净,是天生的医者所应有的一双手。 她竟说不出心中的感觉,宁安和云清中任何一人死去,她都不愿意。可是宁安和云清在她心中的分量是不同的,如今她心中的天平,依然偏向了云清,那个她爱而不得的男子。 长邯把器具消了毒,方要动手,却见床上那人竟幽幽醒转而来。苏凉一惊,手不自觉地忙抽开,站起来离他远了些。 他的眼睛笑得弯弯的,隐去面上一闪而过的失落,却正眼都不看她一眼。他疼得脸上满是冷汗,言语之中却依旧淡淡的,他微垂着眼,微微笑道:“长邯,带苏凉出去。” 他没有叫她凉儿。 长邯似有犹豫,但还是转过身来,把手一摊:“请吧。” 她低头一咬嘴唇:“我……”话音止住,她抬起眼来,目光触及他发白的面容,她狠了狠心:“我想留下。” 他仍是笑着,眼中漾起温柔的光辉,他侧过脸来看她,原本垂在耳际的黑顺青丝随着他的动作落到枕上,他的声音极轻,眉头却蹙了起来,像是忍受着极大的苦楚:“不必了,出去吧。” 话毕,他转过脸去,竟像是决绝一般:“长邯,带她走。” 长邯应了一声,扯起她的袖子把她带离房间。她脑中昏昏沉沉的,也不知如何言语,只好呆立在门前,长邯关了门,客栈里颇有些破旧的门吱的一声在她面前关上。 这是他第一次将她赶离他的世界。 是狠一狠心回自己的房间?还是在这陪他,尽管看不到他? 她心下犹豫,然而终究拍了拍门,轻声道:“宁安,我就在这。”她的声音低下去,低如蚊呐,让人根本听不清,“……不走。” 她沿着门框坐下来,双手抱着膝盖,闭上了眼。 她却不知道,房内的他因了她这句话却多了怎样一些煎熬。 他闭一闭眼,她的话清晰地落进他的耳中。他不予理会,再睁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他淡淡的,手腕上的禁锢不知何时已被他用内力挣月兑开来。 长邯一惊:“不可再贸然使用内力!” 他的脸色因此更白了几分,月复部蛊虫的身形清晰可见,他用手压了压,却引来一阵更剧烈的嗜食,他侧过头来,堪堪咽下喉中一口腥甜,面上仍是笑着的:“长邯……我是大夫。” 是世人眼中的神医。 也因如此,他心里清楚贸然动武对他的身体会造成多大的伤害,也知道他接下来所要做的事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笑得眉眼弯弯:“所以放心,我不会死。” 至少现在,不会让自己死。 月复中仍在一波一波地抽痛,蛊虫带有刺入骨血的寒气,他覆手而上按了一按,果不其然,月复部已是冷硬如铁,蛊虫感受到挤压,更是用了全力狠狠一咬,他早已痛得几近麻木,却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惹得微微皱了眉。 他咬紧牙关,死死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面上已是冷汗如雨。长邯步上前来:“若太过疼痛,喊出来会好些。”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静默。他只是稍稍摇了摇头,侧过眸,待那一波痛苦稍稍淡去,他方开了口,声音淡淡的,有些哑了。 “她在外头,小声些。” 他微喘息着,强撑着精气神。 “……别让她听见。” 第十二章:取蛊(二) 他闭上眼,像是极累:“长邯,把柜里的药箱拿来。” 长邯依言取来后,他打开,抽出一枚草药。长邯却止住他的动作:“你想干什么?” “催熟。”他淡淡地吐出两字,睁开长邯的手,却因了这动作而扯动伤口,他死死掩住嘴咳嗽起来,再松开时手上已是血迹斑斑。他丝毫不在意,将药咽下,方道,“蛊虫不能死。” 不催熟就取出蛊虫,蛊虫接触外界后会因适应不了而迅速死亡,也就没有了任何入药的价值。 他需要取出的,是活生生的蛊虫。 长邯生冷了语气:“你何苦如此?云清死了也就死了,他与你没有丝毫相关……” 药入胃即产生药效,月复中方有消停趋势的蛊虫随即兴奋起来,在他的肠壁上狠狠一咬,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疼痛惹得蜷缩起身子,低低“呃”了一声。他面朝着里,身子不住地轻颤。长邯顺着若明若暗的光线看去,他的嘴角却是微微翘起的。 他说:“凉儿在意。” 他喘着气,眼前却一阵阵发黑。那枚药草虽能催熟蛊虫,却产生的弊处也让他难受得几近窒息。他的指尖泛着冰寒,额上的温度却渐渐升高,或冷或热的感觉让他仿佛置身于冰火两重天,他的意识几乎被黑暗湮灭,然而月复中蛊虫兴奋地活动所带来的痛楚却又将他一遍遍地扯离黑暗,回归现实。 等这一波剧痛褪去,他睁开眼,手撑着床柱坐起来,奈何手一阵发软,他根本使不上任何力气。长邯拉住他,让他倚在床头,在他身后垫了几个枕头,只觉他身上瘦得硌人。 因为高热,他的脸上浮出病态的绯红。他笑一笑,方想说话,月复部的蛊虫却狠历往上一撞,他咬住下唇不让自己申吟出声,手不自觉地覆上月复间,想狠狠按下去,动作却又立刻止住,他缩回手,转而紧紧抓住自己身下的床单。他的身子不自觉地向前俯,垂着头,剧烈地喘息。 他的眼睛的余光瞥见长邯的动作,他顾不及许多,声音低微,颤得几不成声:“不可点我的穴道,若点了……血液……”他闭了闭眼,道,“不,不流通……蛊虫一样会死。” 长邯靠近他,手伸近他:“死了也就死了……” 话未说完,他伸手点穴的动作却遽然停下。长邯的手腕已然被一枚细小的银针制住,而宁安右手指缝中不知何时已多了几枚冷光闪闪的暗器。 他一下控制不住,噗地呕出一口血来,鲜血落在白色的床单上,开出一朵血花。长邯被他封住穴道,动弹不得,此刻也只好干着急:“你又冒昧动武……”话音之余,身躯却已然倒下。 银针之上,被宁安淬了麻药。 宁安的手已然失去力道,指缝中的银针纷纷掉落,落在地板上,却听不见声响。他一手捂住不住咳血的口,一手伸出去,从药箱里模索出一条干净的白绢。 双手失力,他试了几试,才将那白绢取出,扯了一角含在嘴里。流出的血将白绢渗透,有些甚至从他嘴角渗出来,他紧紧咬住那白绢,将又一袭的疼痛忍下。 幸好,药箱在身边。 他把手放在药箱上,身子倚着床柱,低低地喘息。一阵一阵的疼痛侵袭着他全身,他的双手已然寒得像是坠入冰窟,心中却有一股郁结之火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的动作极是缓慢地月兑去了外衫,徒留一件薄薄的中衣,月复部蛊虫活动的身躯更加清晰地落入他的眼中。 他能感觉到,那虫子正在一点点吸取着他的血肉。 正在,一点点变大。 他只觉脑中昏昏沉沉的,窗外鸟叫之声仿佛极近,又仿佛远在天际,他拽紧床单,紧闭上双眼。闭了眼,身上的疼痛反而更加清晰,他甚至能觉察出蛊虫慢慢地移动,在他体内横冲直撞,遇见什么……咬什么…… 又是对着肠壁,狠狠咬下去。 “呃啊……嗯……”他紧咬着白绢,却仍有低低的申吟从他口中泄出。他向前俯着身子,却因害怕压到蛊虫而不敢太用力。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他看不清房内的一切,却觉血腥之气浓重得很。 不停地咳血咳血,仿佛要将体内所有的血液都咳出来才甘心。 他突然微微一笑。蛊虫又是狠狠一咬,还没等他喘过气来,又移了地方,再度咬下去……没有时间让他缓过来,疼痛接踵而来。那蛊虫如反了常一般,不停歇地噬咬着他的肠壁,密密麻麻的疼痛让他的脸色白得发青。 他打开药箱,指尖探上冰冷的匕首。 是时候了。 他把消毒了的匕首牢牢攒住,努力直起身子,疼痛来势汹汹,蛊虫已被催熟到足够大了,再不动手…… 他便真的不能再见她了。 他把身上白色的中衣割开,封了几大穴道,左手找准了蛊虫的位置,执匕首的右手却是毫不留情地一刺。 刺入的位置很准,没有伤到蛊虫。 他再没有了力气,口中含着的白绢掉下,细看却已是全部被血液浸红。他微垂下头,缓了一缓,嘴角还在不停地流血,冰冷的疼痛自匕首刺入之处泛开来。他狠下心,狠狠割开。 他麻木地进行着一切动作,仿佛这具身躯不是他的,心中唯一想着的……是她。 他有些怔然,下一刻拔出匕首的疼痛却一下把他拉回现实。他的嘴角不知为何却有了淡淡的笑意,意识有些微微的涣散:“凉儿……啊呃……凉儿,疼……” 房外一阵脚步声动,她急切地拍打着门框,门框被她拍得啪啪作响,她大声喊他的名字:“宁安,怎么了?宁安?回答我啊宁安?” 多好……她还在。 他可不可以理解成,她舍不得走,是因为舍不得他? 不是因为迫切想要能救云清的蛊虫? 他微微笑弯了眼,手下拽紧床单,他垂眼去看,身上的中衣早已被月复部伤口不住流出的血液染得变了颜色。他调息着呼吸,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异样:“我无妨……”他闭了闭眼,声色有些淡淡的疲惫,“蛊虫……也很好。” 门板上她投下的淡淡阴影仍未散去,她还站在那里。他强迫自己撇开眼不再看那一处,从药箱里取出小镊子消了毒,探入自己体内。 他痛得麻木,若不是瞥见自己颤抖的指尖,他几乎以为自己根本不疼。蛊虫被小镊子夹出,他把那虫放在备好的木碗里,睁眼一看,却见那虫通体红润,头上最清晰的,却是那一对锋利凶狠的獠牙。 他顾不上先缝合伤口,反是用刀割开自己的指尖,将血挤进碗里。蛊虫一遇血又兴奋起来,大口大口地吞噬着碗里的鲜血,那虫身上的红色又深了几分。 他淡淡一笑,抽出银针,消了毒,开始缝合伤口。 痛久了,就不感觉痛了。 只是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之感不断提醒他,他还在失血。 他曾听长邯言及:“你表面看起来温和,内心却比常人要狠。”他微笑着想,可能世间也只有他这一个狠心肠的人,能如此波澜不惊地朝自己下手。 ……再,如此波澜不惊地缝合伤口。 他低低咳嗽了几声,脸上显出迷茫一般的神情。 待到最后一针缝完,他脸上才露出像是满足的情绪,缝合时被刻意忽略的疼痛终于回归,刺激着他的一切感官。他想动,却根本没有力气,全身都在疼,全身都在发热,太阳穴扑通扑通地跳。 门外的苏凉的声音传来:“宁安,你痛吗?” 他可不可以理解成……她在关心他? 他微微一笑,眼眸中却浮起一层淡淡的水波,悄然散开,他听见自己昏睡前的声音。 “不疼。” 第十三章:取蛊(三) 他在梦中睡得极不安稳。 似有人一直在他耳边聒噪,恍恍惚惚的,声音若近若远。他想睁眼,却发现根本睁不开。身上重得很,一会冷一会热,头部还在叫嚣着疼。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睁开眼的那一刹那,视线一片朦胧。思绪慢慢集中,他想起……蛊虫。 月复部的伤口凉凉的,缓解了那轻微的疼痛。他平躺在床上,侧过脸,便看见长邯皱着眉头的神情。他闭了闭眼,许久方出声道:“我睡了多久?”声音极轻,带着点叹息。 长邯取来调养内息的药丸让他服下:“三天。”他那天麻药药劲过去苏醒过来,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宁安满身是血,狼狈不堪地倒在床上,几乎奄奄一息,而旁边……他侧一侧眼,床头小几上安安稳稳放着木碗,木碗里龇着血腥獠牙的蛊虫蠕动着。 这样一只东西,生生在宁安的体内存活了近两个月。这种蛊虫及其难养,在体内成长时不止带来剧痛,并且吸取养蛊之人的内息,即使养蛊成功,养蛊之人也会因此落下病根。而这虫从体内取出后得悉心护其不死,一旦死去,入了药也根本没有任何药效。 宁安偏过头,低声咳了咳:“把蛊虫拿来。” “你要做什么?”长邯偏头去看那蛊虫,蠕动的次数已越来越少,虫身上的血红色似乎褪去些许。 他手撑着床板,本想坐起来说话,却发现手脚根本使不上力,仅如此小的动作幅度却让他眼前略微发黑,他用袖子捂住嘴咳了咳:“拿来。” 长邯极不情愿,但还是依言照做,把碗取至他面前。他嘴角渗出微微的血丝,偏过头来瞧一眼,他的声音有些微喘:“扶我坐起来。” 长邯把碗放在床沿,往他身后垫了几个枕头,扶着他坐起来。他月复部的伤口割得极深,本不可冒昧挪动身体。宁安微微蹙了眉,面上已是冷汗涔涔,嘴唇处淡粉色全然褪去,面容苍白得一片死寂。 “你瞧。”他微笑,轻声说,“它要死了。” 他的目光有些散乱,带着点茫然地看向木碗。接着,他闭上眼,像是极累:“她来过吗?” 苏凉? 长邯略一皱眉。他从麻醉过来醒来便再无见到她,整整三天,她未曾露面,四处也遍寻不到她。他想了想,犹豫了会:“……来过。” “嗯。”宁安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眼神淡淡扫过他带着点不自然神色的脸,眯眼笑起来:“把药箱给我。” 他不知他想做什么,药箱就在周围的案上,他取过来,放在宁安微一伸手便能模到的范围。他未晃过神来,宁安已然取出利刃在他自己左手手臂上狠狠一划,嫣红色的血液从伤口处流出来。 “你干什么?”长邯上前一步。他的身体虚弱至此,根本无力再耗一点血。 “嗯。”他的声音涩涩的,有些沙哑,他呼出一口气,径自把手伸到木碗上方,血液落进碗里。碗内极少动弹的蛊虫闻到血的气息,张开口吮吸起血来。 眼睛的余光瞥见长邯想要上前来的身影,他眨了眨眼,轻声开口:“长邯,不要阻止我。” 只这么一句话,却让长邯停下脚步,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救了云清,她就会和我在一起。”他垂下眼,长睫隐去那双眼里多余的情绪。鲜血顺着指尖滑下来,他微微一笑,面上却已是绝望的神情:“只是救一个人而已,他身中的毒并非无药可解,对我而言,又有何难?” 根本不难。 长邯跟在他身边已多年,看着他医治好无数疑难杂症,连苗疆声称无药可解的情毒他都有法可破。他也看着他神医的名声远扬。宁安一向自信,然而如今,他的自信却让长邯有些无措。他张了张口,还没说出话来,房内的走廊上已被人踩得怦怦作响。他回过头去,恰看见苏凉气喘吁吁的面容。 那个女子眼见着宁安已然苏醒,眼神一亮便要上前来。他回过身止住她冒昧鲁莽的动作:“你来做什么?” 苏凉喘着气没说话,身后的他却已把木碗重新放回小几上,静静出言,话语淡淡的,平静如水:“长邯,让她过来。” 苏凉自知武功及不上长邯,与他交手根本毫无胜算,巴不得宁安如此吩咐,身体从右侧一绕,直接越过长邯往床边走去。床上的男子把左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宽大的袖筒牢牢掩住他手臂上的伤。他抬起眼,眼含着笑:“怎么了?”他伸出右手去,拉着苏凉在床上坐下。 他笑意淡淡,而她迟迟未开口。 终于,她说:“宁安,我收到信,云清性命堪忧,危在旦夕。他要见我。” 仿佛有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的心口,他眯着眼笑笑,话音轻微:“好,我们明日就动身。” “不可!”他听见长邯粗声打断的声音,眼前的苏凉神色一僵,长邯继续说,“你现在的状况不宜奔波,至少也得十日之后……” “长邯……”他侧过眼,含笑道,“我是神医,自有办法解决这些,你退下吧,有什么事我会叫你……”他回过眼去,目光淡淡落在苏凉身上。 “宁安,不可……”长邯还想再做争取,他却微微蹙起眉,用袖子掩住嘴咳嗽,“退下吧,不要阻止我。” 她转过头看一声黑衣打扮的长邯,长邯冷冷瞪她一眼,转身出了门,却就在门外站着,明显是怕她又做出什么事来。 她有些恍惚着瞥回眼,却看见他已止了咳嗽,正盈盈笑望着她,面容上虽呈现苍白之色,却是……好看无比。她不觉有些看得呆了,半天没移开视线。 “怎么了?”他微微一笑,“这么看着我?” 他不求她回答,而是缓缓俯子,头靠在她的肩上。他满肩黑发顺着他的动作滑下来,他阖上眼,声色疲倦:“那封信上,怎么说的?” 她半天才反应过来:“信上说,他已昏迷近二十多天,现下毒深入骨,唇色已近深紫。偶然醒来的吩咐却是要人寻我。”她的声音沉下去,有些难过的颜色。 “嗯。”他低声应她,笑道,“不打紧,我能治好他。” 第十四章:伤 翌日他们启程时,太阳已高照。她坐在马车内,日光透过车窗帘透入来,驱走了一室暗黑。她回过头去,恰看见他苍白的面容。 他身有伤,不能坐着。出发前长邯特意制备了几层厚厚的棉褥铺在马车内,让他躺着。为空出地来,车内的座椅全部收走,她也只能坐在被褥上,看着他。他似乎是极冷,纵然身上盖了多层被子,身子却还是不住地轻微发抖。她伸手去探,竟发觉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他一直在昏睡,却被她这个动作惹得轻轻蹙了眉,睁开眼来,笑道:“怎么了?”眼底漾起一层柔柔的水波。 她一吓,蓦地收回手去,强作镇定:“你发热了,要怎么办?” 他微一侧目,视线落在马车边角处那只木盒子里,他对她略带担忧的话只是置若罔闻,却道:“把木盒拿来。” 她依言取来,又听他说:“打开,让我看看。” 她打开盒子,盒内赫然蠕动着那只血红色的蛊虫,虫身已有一寸大小,却是丑陋恶心不堪。他闭了闭眼,笑道:“扶我起来。” 她轻声一应,把他慢慢扶起来。他久躺着,乍一起身,不觉头昏眼花,连眼前所见都在不住地打转。他倚着车壁靠坐,静待那眩晕之感稍稍褪去,方道:“把药箱拿来。”见她迷惘,他略一微笑,指了指角落处最底的那个暗黑色木箱,“就是那个。” 她立即伸手去拿。马车却剧烈颠簸一下,她没有防备,重心一下子偏移,眼瞧着就要往车壁上撞去,他却已伸手揽住她的身子,把她带进自己怀里。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只觉底下的他身子略略一颤,面色平添了几分惨白,他抿紧唇,像是极力压制着什么巨大的痛楚。 她一惊,心道他那伤口肯定又被撕裂,连忙爬起来,伸手就要去扯开被子一探究竟。他止住她,却是死死按住那床棉被,不让她掀开。他笑着摇了摇头:“不妨事的,你先把药箱拿来,我好换药。” 她听言也只好作罢,把那药箱取来后,他却不是换药,而是取出几枚药草,碾磨成粉末,撒进装着蛊虫的那只木盒里。药草的苦涩味在室内蔓延,那蛊虫蠕动着身子往木盒的边角处去了,避开那些粉末,竟是不吃。 他眼盯着木盒,面上的神情有些古怪,他许久一笑,像是自言自语:“好聪明的一只虫子……”他笑着,似有些无奈一般地取出匕首。她眼睛一晃,他已下了手,匕首刺入手臂。他咬紧唇,把血滴入木盒中,濡湿了那些个粉末。血的腥味掩盖下先前的苦味,她怔怔地看着蛊虫爬动虫身,向着那些药草粉末而去,大口噬咬起来。 他见够了,神色及其自然而把匕首上的血迹拭去。后抬起眼来看她,嘴角噙着笑,语调温温的,像是喝过了酒:“凉儿……你出去一会,可好?” 他为何要赶她走? 她心中生了疑,摇了摇头,看他:“我就在这待着……让我看看你的伤,可是又流血了?”她坐上前去,执意要掀开被子。他的手仍不放开,丝毫不肯妥协,话音却还是带了笑意的:“出去。” 她一怔,眼神一黯,转身就要出去。他在身后似乎微微喟叹一声,只觉眼前光亮一晃,他的穴道已被快速回转过身的她封住,竟是动弹不得。 他有些惊诧不解:“凉儿?”眼前的她面色带了得意之色,像是为自己能制住他而得意不已。他眼看她如此孩子气的神色,眼眸之中也不觉带了暖意,声音软软的:“凉儿,帮我解开穴道,好不好?” 她不听,伸手就要去拉开他死死按住的被子。他不能动作,手只能听任她被她挪开。她的手触上被沿,就要掀开来,耳却听见他带了些焦急的阻止声:“不可……” 话音未落,被子已被掀开。 室中的血腥味更浓。 如她所料,他的伤口早已被撕开,汩汩血流从伤口漫出,透过包扎伤口的绒布流出来。他身着的白色中衣已被染得通红,她手一颤,拿了剪子就要去剪开那被干了的血迹一同黏在皮肤上的衣服。 眼睛的余光看见他闭了闭眼,神色一片惨然。 她把衣服剪开来,这才更看清了那处伤口到底是怎样一番颜色,血流不止,结上了层层的血枷,然而血枷又被挣破,更多的血液渗出……她只觉指尖有些颤抖,但下意识地拿起绒布去止血。她一向大意,若不是今日执意要看他所伤何处,竟不知他身上的伤已至如此境地…… 他微微蹙着眉,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凉儿,别哭。” 她这才发觉已有眼泪从她眼眶中滑落。她心中有怨,怨自己不顾一切便要求启程,也怨他紧咬着牙关誓不知会于她……可是此时若不启程,云清的姓名便危在旦夕。她在最后一刻,还是选择了云清。 她咬了咬唇:“宁安,对不起。” 她不知道近期她对他说了多少声对不起,明知道说对不起只是做无用功,可说了,她的心底总归好受一些。他却迟迟没有答言,她抬眼去看,便看见他看她的眼神带着点黯然。 他还是笑:“不用说这些话,这些……”他声音中带着点微不可察的颤抖,“我自愿的。” 他的视线低垂,竟似不敢再看她一般。她忙解开他的穴道,把沾了血的绒布递给他,她低去,看着他的眼睛,只觉他的眼底竟不似以往般明朗:“我不知道要用什么药,你自己来,可不可以?” 他指尖一颤,不做声,只是抬起手来接过,很机械地将残留在伤口四周的药粉清理掉,力道丝毫不加控制,粗鲁得很。 她看得心惊,连忙按住他的手:“你轻点,不疼吗?” 他脸上还是带着微微的笑:“不疼……”声音有些沙哑晦暗,他抬起眼来,目光与她对上,“能和你在一起,什么疼我都受。” 第十九章:寒毒 坐在马车上,她意识还有些困顿,中毒昏迷过后刚醒,她只觉身上困乏得很。毒镖刺入身体,毒在全身运行游走的那一霎那,她清清楚楚感觉到了什么是毒发的疼痛。 眼皮不住地往下垂,她倚着车壁。长邯受了吩咐,已然快马加鞭驾着马车赶路,她刚要睡去,马车却突然磕到大石子,她身体一斜,睁开眼来,是他微微笑着的面容。 “困了?”他伸过手来,把她揽在怀里,“睡一会,明天天亮大约便到了,放心。” 她懒得说话,只浓重着鼻音应了一声,就闭了眼。他却突兀身体一僵,良久过后,听见他略不再那么平静的声音响起:“凉儿,你……” 她还想听下去,他却不再说,未说出口的话皆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 不知道是何时睡过去的,也不知道是何时醒来。她再度睁开眼时,马车已经停驻,车内只有她一人。窗外的光线已经全然暗下去,她已不再在他怀里,而被妥善安置在铺在车内的软垫上。 马车外月光细碎,斑斑驳驳的树影落在她脚底。长邯在不远处生了火,火苗燃烧着柴火,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长邯抱着剑坐在树下,靠着树干浅眠。她走过去,调转视线,便看见那人静静倚着树而靠,头微垂着,只看见他面色苍白,唇紧紧抿着,抿成了一道弧线。 她在他旁边坐下。 她小心翼翼,并未发出很大的声响,故而,他未醒。 侧头看过去,他眉梢在额前垂下来的细碎的发中微微蹙着,他的一只手捂住小月复,很用力,她甚至可以从他指缝中看见那一处的衣服又被渗出来的些许鲜血打湿。 伤口又被扯开,几日之内伤口便被次次扯开,照这么下去,哪时才好? 她刚一抬眼,便见他已悠悠醒转。看见面前的她,他眼里终于微微绽开点点笑意,声音柔柔的,带着点轻轻的沙哑:“凉儿,饿了吗?”他笑得眼睛微眯起来,手还捂在小月复的伤口处,他面色如常,像是未曾发觉自己又出血了一般。 她摇了摇头。 他略略一蹙眉,旋即弯了眼:“马车内边角处有一块青绿色的布包,你去拿来好不好?”他身体还是倚着树干,半点没有挪动半分。 她沉默一会,还是站起身去了马车。边角处大大小小放置了几只小盒子,却没有看到有什么青绿色的布包,她略一迟钝,还是打开盒子,一个一个地找。一只青铜的盒里放了几枚药草,另一只铜盒里整整齐齐砌了好几本医术。她看一眼便关上,转手打开另一只暗红色的。 却见里面蛊虫张着血盆大口,样子狰狞可怖。 她一惊,那蛊虫已经长到半个巴掌般大小,想不到短短几天,竟长得这般快。 蛊虫嗜血,长成之后从体内取出,还需得养蛊之人以已之身,哺喂其血,方得存活下来。 盒内血迹未干,显然这血液是新滴落进去的,血气淡淡萦绕在她鼻尖。 她终于知道,为何他的伤口,即使结痂了也会马上被撕裂。 她合上盒子,又在另一只大盒子里找到了他所说的青绿色小包袱,她半分不好奇里头是什么,拎了就下了马车,重新在他身旁坐下。 他原本双眼阖着,听见她的脚步声响起,便睁开眼来,入目便是她的面容。她坐在他身侧,头伸过来,搁在他面前仔细地打量他。她方在想他近来困倦竟成了这个样子,却未料及他未睡熟过去,而是睁开了眼看她,一吓,竟忘了缩回去。 他微一笑,眼神并不清明,反倒有些茫然,像是笼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他微启唇:“凉儿……”呼出的温热气体让她觉得痒痒的,直想连忙逃开。她往后一缩,却没能逃开,他直接伸手禁锢住她的腰,不让她后退。 她无处可逃,只能看着他,眼底里却没有不悦。他越靠越近,鼻尖轻轻蹭着她的面颊。他的视线缓缓下移,她大大的眼睛中闪着的分明还是当年那个少女的光芒。 他宁愿欺骗自己,她没有变,她没有爱上别人。 她会笑:“你吹箫真好听。” 她会毫无疑问地在她十五岁那年嫁给他。 她不会心心念念想念着的都是那个云清。 她的这一生都只会喜欢一个叫宁安的人。 他错过了她几年的时光,便再无力挽回。 心中苦涩异常,他涩然微笑,头低下去,唇准确地压上她的,不过轻轻一吻便退开来,倚着树干静静微笑。 倒是她突然被吻了一吻,有些呆愣。愣神间他已伸手抽过那个青绿包袱,打开来,里头搁着油纸包就的桂花糕。他递过来,只是笑,却并不说话。 她愣愣然地接过来,桂花的香气淡淡袅袅,还是新鲜的。她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立马在她口中蔓延。她复又递到他口边,用眼神示意他也吃。 他还是笑看着她,微微垂下眼,张口咬下一口。 很甜。 他实在想不通为何她会喜欢这么腻口的东西。 桂花糕下肚,胃中的翻天覆地似乎又剧烈了几分。 她再把桂花糕递给来的时候他摇头,示意自己吃不下了。她倒也不再勉强,把那几块桂花糕解决过后拍了拍了手,扔掉油纸,就坐在他身旁不说话。 除了刚才吻自己的时候,他身体微向前前倾,到现在竟没有再挪动过一分。 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她脑中一瞬间闪过很多想法。手下的动作却已然进行,她伸过手去,直接牢牢握住他的手,却猛然一惊:“你的手怎这般凉?”他方才抱她接着隔着衣物揽住,她并未察觉。 他神色淡淡,微垂了眼:“没什么,这里风大了些。” 不可能。 此时正值盛夏,吹过来的风夹杂着热气,她坐在这里方觉得热。他怎么可能因为风大冷成这样?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一样。 “我要听实话。”她以前从不究根问底,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不关心也懒得问,而今晚却鬼使神差地说了这么一句。 他撇过头去,低声咳嗽几声:“没有实话,这就是实话。”他这句话被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了好几次,极是费力才将话说完。他回过头来,不让她有机会说话,转移了话题:“我们大约要明日方能进城,日落时分赶到城门口,城门已关,只好在此将就一晚。” 她早已认出来,他们露宿的地点正是城外的小林。城内有她久别未见牵挂不已的云清。他的话毕,又连接咳嗽了好几声,原本苍白的面色浮上些淡淡的红,在月光下看得分明。她把他上下打量了好几遍,发觉他除了身上那处伤口有些撕裂了,在流血之外,全身再没哪处受伤。她心中犹疑,但他犹不肯再说。她也只好去马车内取来药箱,她不会照顾人,只好让他自己粗略止住了伤口的血。 她刚睡醒,并没有睡意,只好坐在他身边。他原先还和她说话,后来声音渐渐低下去。她又枯坐好一会,渐渐地才有了睡意,不远处拴在树上的马鼻中突兀发出一声响声,在黑夜里显得尤为清晰,她一惊,醒转过来,回过头去,他已倚在树干上沉沉睡去。 眼紧紧阖着,睫毛很长。 她听说睫毛长卷的人皆是长情。 月光淡淡投注在他脸上,她伸手过去,试探着探了探他手掌的温度,依旧低得吓人,仿佛可以将人冻住。她苦恼不解,移开眼时却看见那头的长邯已经醒过来,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月光下,她听见他说:“宁安身有寒毒,现下压制不住,寒毒肆意在体内流窜,体温自然低些。” 第二十章:两人的独处? 她一怔。 她虽也习武,算是个武林中人,却对蛊毒两样不甚了解,更从未听说这寒毒是怎样一种毒,只哦了一声道:“可有解药?” 长邯没有回答,径自站起来,到那处去牵了马走开。她恍然发觉已是五更时辰,再过一会便是天亮。她刚睡醒没有睡意,又吃了几块桂花糕怕再睡积食,索性站起来四下看看,打量打量这城外的林子。 她走几步,又回头看了看,终是到车上取来薄毯子,小心翼翼盖在宁安身上。 他始终阖着眼睡着,半分没有被她吵醒。她索性就蹲在他面前看他,如此近距离地看他倒是从来没有过的。近得可以仿佛可以数清他微卷起来的睫毛到底有几根。 她发了会呆,刚想起身走开。转身的那一刹那却听见了几声不寻常的喘息声,她回过头去,却见那原本安然睡熟的人一手紧紧攒紧胸口处的衣襟,一手勉强撑在地上,不住地喘息,像是要窒息了一般。 虽是这般,他仍紧闭着眼,被魇住了,不能醒来。 她心下一急,还没反应过来,宁安已经难受得全身不着力,手一软,身子便摔落在地上。他蜷缩起身子,脸色绯红淡淡,眉梢紧蹙,是窒息之兆。 她跑过去,把他扶着坐起来,触及他的皮肤时才猛然发觉他全身滚烫,已经不复是方才那般冰寒。她一急,连声唤他的名字,将宁安摇了几摇,企图将他唤醒。她不懂医术,对功夫也是一知半解,不知按那处穴位才会让他好受些。 她连喊几声,他却才缓缓睁开眼,看向她的眼神极为黯淡无光。这一会功夫,他却热得出了一身汗,全身汗水淋漓。她拿袖子给他擦了擦汗,又拧开水壶让他喝了几口水,他才有略好些的征兆。 这林子不算小,她环顾四周,却没看见长邯的身影。她不会照顾人,做起事来笨手笨脚,现下的状况也不是她能应付得了的,遂打算起身去寻长邯回来。 岂知她刚站起来,袖子却被忽然扯住,她侧眼看去,入目是他微微笑弯了的眼。他神色平静,手下的动作也丝毫没有斡旋的余地,死死拉住她不想放手。他意识还有些模糊,身上的疼痛并未尽然散去,却只知把她拉坐下来,手一伸把她紧紧抱住。 他的声音低得让她几乎听不见,竟是十分孩子气的悄声呢喃:“凉儿……别走,别怕……” 她心中一涩,张口却不知要说些什么。他怀中温度很高,他抱着她,竟让她觉得似被火炉烤着一般,不多会她也出了一身汗。 她去扳开他的手,奈何怎也扳不开,他身子一颤,声音更是颤得几不成调:“你答应和我在一起的……只要……只要我治好他,不能走……不能去找他……” 她这才恍然发觉他并未全部清醒过来。她在他怀中动了动,想转过身去看他。他察觉出她并非挣扎着离开,手一松,让她侧转过身来。她热得喘了喘气,抬眼去看他,他脸上冷汗涔涔,像是极热,身子却在发抖,像是很冷。他茫茫然盯着她的眼与她对视,竟是静静一笑,低下头来便想与她双唇相触。 他的行为极不正常,不像是他清醒时会做出来的。 她心中一思量,也不知从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反手一推。他始未防备,冷不防地身子往后倒去,后背狠狠撞上树干。他紧蹙着眉,死死压抑住自己的申吟,只轻轻“呃”了一声。 她行为鲁莽,也不知道控制力道。看他如此光景便知自己用大了力气,心中后悔,连忙去扶他。 后背的这一撞,却倒让他疼得清醒了些。 又是这几天时常出现的冷热交至之感,他静下心来,也能觉察出体内的毒素肆意妄为,在经脉中游走。他早料到会如此,却没想到那毒竟能左右他的思维。他微闭了闭眼,嘴角却微微弯起来。耳边蓦然响起她略带些担忧的声音:“宁安,你还好吧?” 他睁开眼,她的面庞犹在眼前,他微微笑起来,开口:“我没……”他遽然停下,用力咳嗽起来,四肢开始发麻,使不上劲。 又来了。 他不知怎地心中竟想笑。喉中浮上些膻腥,他身子一颤,一缕血丝已缓缓从嘴角流下。见此,苏凉心中更慌,心中唯一想着的便是快些去寻长邯来。她未行动,却看见宁安淡淡抬起眼来,眼中犹有微微的笑意。 像是让她安心一般,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他一手勉力撑在地上,一手指了指自己怀中,像是让她帮忙拿出什么。 她会过意来。他却紧闭着牙关说话,如此一来,声音极为含糊不清。她努力听清,才听出隐约的“药”一字。 他怀中有药。 知道他已是疼得连抬手自己拿药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也不敢再犹豫,伸手探入他怀中,模索了好半天,才模出一个四指来高的小瓷瓶。她心中一喜,忙打开来,倒出两粒让他含了,又把喂了他水,他却久不吞咽,只静静抬眼看着她。 她面上一窘,催促他:“快吃下去。” 他这才微微一笑,眼睛里亮亮的,似反射出柔柔的月光来,把药咽下去了。 饶是她再如此大大咧咧,却也能看出他耳廓旁边的骤然霎红。伸手替他取药的那一瞬间,虽是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料,却还能隔着布料触碰到他又略略升高了温度的胸膛。 他微笑:“凉儿……”声音中倒有无数温柔缱绻。 她面上满是窘色,仍强撑着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她强装出冷冷的样子:“现在不要说话。” 她等了一会,那药的药效慢慢发作,他面上不正常的绯色褪去不少,但耳廓旁边却仍是通红。她呐呐地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倚靠在树干上。方才盖在他身上的毯子已在混乱中掉落在地,她重拾了来,拍净了土,盖在他腿上,又帮他往上掖了掖。 做完一切,她才抬起头来,却撞进他淡淡笑着的目光中。他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会,直看到她不自然地咳了几咳,才轻声道:“我在想象,凉儿为我穿上凤冠霞帔的时候,是怎样一般光景。” 顿了顿,他垂下眼去,细长的睫毛掩盖出所有未明的情绪:“一定,很好看。”她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不由得一怔。回过神来后却又不知该接口什么,只好胡乱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眼睛的余光中又见他面上的笑意深了几分,眼眸可爱地弯了弯。 她窘迫不已,也不敢再与他对视,索性移开了眼去,便见东方已微微既白。长邯牵着马从远远处走来,看不大清身影。她一喜,却听身后的宁安仍是用淡淡的语气道:“凉儿,不必告诉长邯我发了病。” 她回过头去,只见清晨的雾霭弥漫中,他稍稍弯起的眼里,讳莫如深。 他像是笑了笑:“就算是为了云清,你也该听我的,凉儿聪慧,定然明白。” 她怎能……不明白? 长邯护主心切,让宁安随她前来救助云清一命已是不易,若让他得知宁安又因此犯了病,岂会容云清再多耗宁安的一分精力? 她心中权衡利弊,咬着唇点了点头。 第二十一章:不想救 天蒙蒙亮,祁阳城城门守卫睡眼朦胧,打着呵欠拉开了城门,迎面便闯入一辆马车来,直越过他往城内跑。守卫一急,想着还未检查一番,忙出声道:“停下停下!要检查!” 驾车的黑衣男子坐在车辕上,听及此言才手下利落地停了马,跳下车来。 守卫跑上前去,指了指车帘:“拉开!” 一身黑衣的长邯点了点头像是回应,伸手掀开布帘。守卫探头去瞧,车内共有一男一女,面容却都是十足的姣好,面目清秀端雅的男子像是身子并不安好,面容苍白,头倚在软垫而寐。坐在男子身旁的女子并未睡着,目光疑惑地朝这边看来。 守卫四下打量几眼,见并无异常,挥手道:“好好,过去吧!”说着便往城门方向走,去检查另一些欲入城的人。身后的车辙却久未滚动起来,长邯冷冷盯住那守卫的背影好一会,才又跃上了车,驾车离开。 车轮下风沙的扬起又落下,守卫停了工,招来一人:“去通知一声,姓宁的那人到了。” 马车直奔城南云府而去。 云府外,一对口吐石珠的石狮威武尊严,红漆刷就的厚实木门却紧紧闭着。长邯停了车,跃上台阶,把门敲得怦怦响,立刻便有小厮打开门来瞧,见是冷着面似来者不善的陌生人,忙道:“你找谁?” 长邯还未答言,马车内的苏凉已经按捺不住跳下车来,边走近边道:“是我,快去通传一声,就说宁神医被我请来了。” 小厮见是熟面孔,也不再防备,又听神医到来,想是公子有救,心中也是一喜:“是是是,苏姑娘,我这就去。”话音未落,已是撒腿往里跑。 云府就在眼前,苏凉欢喜得那还能顾上什么,恨不得立刻便见着云清。遂迈步也迈入了云府,急急地便要往云清房里去。她在这生活的年月并不算短,对这府内的亭台楼阁布局结构熟悉得很。 思及云清,她心中更是欢喜,脚下的步伐也快起来,几欲跑起来。然终只迈过那云府的门不过三四步,却被身后一道温朗清越的声音唤住:“凉儿……” 她转过身去,却见被她遗落在车内的宁安不知何时已醒了来,正掀帘探身出来。他面上虽是透着虚弱的苍白,嘴角却略略噙着笑,生生将这苍白冲淡开去。她一顿,不过须臾之间,她却已看清他淡淡凝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之中,闪过了一丝黯然。 也说不清心中哪来的一刺一疼,她有些怔怔的。但缓缓地,宁安眼角微微弯起来,看向她的眼神中又盈斥满温和宠溺,仿佛方才只是她的错觉。 终是想快些见到云清的念头占了上乘,她边指着云府内边提高了些音量道:“宁安,我先进去,你自己也快些进来吧。”她急得根本等不了把话说完再走,话音未落,身影已是转过回廊不见了。 日头刚刚跃上山头,薄薄的一层日光并不足以驱散清晨的雾气,却笼罩住他浅淡的身影。他微垂下眼来,面上仍是微微的笑意,轻声开口,却不知应给谁听:“好。” 他面上含着轻轻的笑,下了车,倚着车轼站立。 不过一炷香功夫,云府已出来一位年纪不过三十出头的男子相迎,那男子身旁一小厮揖礼引见:“神医,这是云府当家……”话未完,那男子已经拱手作礼:“在下云楚,这位想必便是宁神医了,久仰。” 云楚看过去,只见淡淡的日光之中,面上面色苍白的青年仍是一脸的淡漠,并未因自己的话而面上起了几分波澜,只微微颔首介绍自己:“宁安,云公子,久仰。” 云楚朗声而笑,侧身让道:“宁神医请往里面。”边走边又斥小厮:“还不快去牵了马好生喂些草?”小厮唯唯诺诺应了声,方牵马去了。 宁安还是淡淡的表情,沉默寡言而往里走,像是对什么一切都不甚上心一般。云楚本想出言打破这静默,却不想听宁安道:“敢问云清与云公子是什么关系?”他虽如此问,心中却已有几分打算,想这云楚该是云清的哥哥罢。 果不其然,云楚笑道:“云清是我唯一的弟弟,年纪不过双十有二,不想半年前却中了毒,拖到至今,还请宁神医施以援手。” 宁安也是淡淡点了点头。 转过那回廊,云楚引着宁安往客堂方向去,一面又道:“宁神医远道而来,想是舟车劳顿,我已让下人收拾干净房间,宁神医可歇一歇……” “不必了。”他身旁的青年转过身来,眼底光华流转,却仍有几分清冷淡漠之意,“我想先看看云清公子的情形,烦请带路。”转过七转八折的回廊,却见面前一处栽满密集苍翠的绿竹,而竹林深处便隐着一间不甚华丽的小屋,匾额上书清云居三字,想便是那云清的住所了。云楚一路拘束,他年纪不大便撑起了这云府,自然在与人周旋逢源之上能力不低,可屡次与这旁边走着的宁神医搭话,得到的无非是点头或是简简单单的三两字回答。 却不想,见宁安脚步慢了一慢,云楚疑惑地别过头去,却见宁安淡然温和的目光从傲然挺立的竹枝上滑过,却是浅浅勾出一个微笑来,声音有些低:“竹?可惜……” 云楚也不知他因这竹而想起了什么,又见宁安没有说下去的意思,遂也不好多问,只笑了笑,把宁安引入清云居。清云居内装潢布置甚是简朴,屋内只不过些寻常摆物罢了。云清向来不喜奢华,清云居在云府内算得上是最素净的屋子了。 云楚笑一笑:“屋内摆设简朴,还请宁神医勿要笑话。”他一番话说得客套有礼,宁安却充耳未闻,不过略略点一点头,举步便朝内室走去。 候在门边的丫鬟眼疾手快,已打开掩住内室的竹帘子。宁安折入内室,却见屋内一方青帐底下,苏凉侧坐在床边,怔怔地望着床上昏睡那人出神。 脚下顿时想负着千斤重负一般,怎么也迈不上前去。他站在门边,云楚抽身进来,丫鬟复又放下帘子,帘子发出的些许声响才惊醒了苏凉一般,让她回过头来。 她的眼里,已覆上一层薄雾,眼眶略略红肿。 她是看着云清心疼了吗? 宁安有些怔忪地想着,嘴角缓缓翘起来。 身旁的云楚笑着安慰道:“苏丫头,怎地哭了?云清若醒了,可是要笑话你……”话音未落,苏凉已冲上前来,拉住宁安的袖子,腔调之中已有哭意:“你快瞧瞧云清,他瞧着境况很不好……” 他何曾见她哭过?可如今……他微微垂下头,笑弯了一双眼,任她拉着就往青帐去。被她一哭,他心神俱乱,竟是安安静静看了床上那云清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心底里泛起尖锐的疼,像是针扎一般。他别过头去,咳了几声,方搭上云清的手腕,把起脉来。云清的指尖已近紫黑,是毒深入心脉之兆。况这毒,最忌冰寒之气,而这清云居四周栽种满竹子,生生掩去不少阳光,竟比他处清凉了许多。 更何况,竹是阴凉之物,冬不暖夏却凉。 他微微一笑,目光略略掠过屋内众人,落到云楚身上:“烦请云公子吩咐侍女在屋内点上火盆,这清云居委实冰凉了些。” 云楚依他所言连忙吩咐丫鬟围上火炉,将这屋内阴冷之气驱散了些。方走上前来,看过云清,面上几分焦灼之色,询问宁安道:“宁神医,我弟弟这毒,可是有解?” 宁安并不答言,示意侍女一并将窗帘子打开之后,方淡淡道:“晚了些,毒已入心脉太久,用药内服已经无甚用处。”他话未完,苏凉已是颤抖个不停,一张脸上惨白得不堪入目,面色凄凄然,双眼死死地盯住自己,眼底竟有恨意:“你说……你能救他的……” 他被那恨意刺得一愣。 他强迫自己撤回目光,看向始终沉默的云楚,后者面上平静,瞳仁早被眼里的深浓雾气盖住,眉宇却是寂然:“宁神医……此话当真吗?” 宁安微微地笑一笑,并不答他的话,反而伸手去拉起苏凉。她依旧轻轻颤抖着,一双眼里不住地落泪。他揽住她的肩,低下头去,微凉的指尖拭去她的泪水,温和熟稔的动作,仿佛已经做了多年。他好笑道:“凉儿,别哭,听我说好不好?” “不好!”她狠狠一推,竟把他推开:“你当初若不信誓旦旦说能医治好阿清,我又岂会与你在哪破林子里耽搁那么久……现在连你都救不了他,我又还去寻谁去?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给你解药,该狠心毒瞎了你,强行把你绑了来……” 他稳住身子,面上仍是波澜不惊的笑意,笑意却有些虚无缥缈,他一声叹息:“我从未承认,我救不了他。” 他一顿,嘴角弯出微笑来:“只不过,我想不想救而已。” 第二十二章:云清 他话一出口,云楚已经急道:“宁神医,此话怎讲?” 宁安缓缓微笑,吩咐侍女:“去烧些热水来,越多越好。”侍女领命而去后,他方点一点头:“若要治却也无不可,不过费劲些罢了,云楚公子放心。” 云楚果真一笑,笑着拱手道:“这自然好,宁神医在此,我自然放心。”又斥小厮:“宁神医要什么,只管去拿了来,可不许偷懒拖慢。” 却听宁安微微笑道:“也不需要什么,不过些热水,并让小厮去药铺内寻一味药草来便可。”那小厮去了,回来时竟拉了一大袋子草药回来。他一面察看,一面又吩咐丫鬟细心将那袋子里的草药枝杆通通摘除,只余下叶片。 做这些事的功夫,云楚已经借辞府内另有事推身出去。他细看过那药草并无异常之后,方抽出一片草药转过身来,却见苏凉仍怔怔坐在床侧。他微一笑,扳开云清的口,将那药草让他含了。自己倒倾身坐在床上的红木小凳上,拉过苏凉的手弯眼轻声道:“凉儿,你终是太天真了些。” 她偏过头直直地盯着他,不解他用意何在。他并无解释之意,只笑道:“唔,天真也好……凉儿抱抱好不好?”他虽是说好不好,手下的动作却全然不让人有拒绝的余地,在她晃神间已将她拉过来抱在怀里。 她眼眶旁边红肿未消,因着刚哭过,面色也甚是狼狈。他一手抱着她,另一手抚上她的脸,指尖轻柔按着她的眼睑,面色倒有几分挪揄取笑之意,他压低了声音道:“凉儿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岂不是让人好笑么?” 他的力道不深不浅,恰到好处地缓解着她眼睛的酸胀,不由也闭了眼任他动作。她毫无心思开玩笑,一心都系在云清身上,只闭着眼追问道:“阿清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我见他的唇色深黑得可怖,不用药服真可驱毒吗?” 蓦地,按揉着她眼睑的指尖一颤,竟是停了下来。他仿佛轻轻一叹,含笑道:“你不信我的医术,却也该信我的师父才是,我又何曾骗过你?”话到最后,声音已是低得听不见了。 她慌乱地睁开眼看他,却见他面上眼底毫无不满之色,仍旧是淡淡笑着。她扭头看一看云清,见云清未醒,才低声咕哝道:“你这爱笑的毛病也该改了才是,整日笑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只会笑的傻子!” 他闻言笑意更深,眸光清亮,孩子气一般地重复喃道:“只会笑……的傻子,很是贴切,唔,很不错。”他笑得倒像是极为愉悦的样子,仿佛真是在衷心称赞,丝毫没有不快。 她呐呐地看着,也不知道说什么,却见他眼神一黯,却回过头去了,吩咐摘择药草的侍女:“仔细些摘,待会我会亲自看看。” 侍女一慌,想是被他突然出声吓着了,半天才嚅嚅道:“是。” 也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竟觉得他对那侍女说话的时候,眼底里竟浮上些不悦之色。可他回过头来,眼底里确确实实又只剩了温和的笑意。 她也不多想,低下头去却见他月复部处的衣服有渗出丝丝血来,她吓得一慌,连忙站起来,指着那处衣服道:“是不是我压着你的伤口了?你怎么不早说?”话毕急急地便要往屋外去寻药箱子来。 他好笑不已,伸手拉住她,又抱她入怀,轻声笑道:“无妨,也不疼,过会再换药便可以了。”他低下头去,头微微地一侧,半靠在她的臂膀上,竟还蹭了一蹭,嘴角微翘起来。他满头黑发垂下,如绸缎一般铺落在她手臂上,滑入她的指缝。 他身上的体温已不似昨晚那么不正常,温温润润的,抱着他竟也舒服得很,若有若无的药香萦绕在鼻尖,也不知是从他身上传来,还是从侍女手中那些个草药传来。 他微闭着眼,真像是倦了一般,懒懒呼出一口气来,小孩一般地呢喃一声:“凉儿……”声音柔软,乱得如水一般,更软得……乱了她的心神。她鬼使神差地也将他抱着,自己低去细闻他脖颈间,扑鼻的淡淡清香迎面而来,她仔细辨认,只觉像是连翘的香味。 他微动了动头,已经猜到她在想什么,略略笑道:“是连翘的味儿,凉儿果真大有长进。”他仍不睁眼,只倚在她肩头上淡淡地笑:“待将来你我成了亲,我一样一样地教你辨认药材,可好?” 有这样的一天吗? 她怔怔想着,并不敢出言以对。却听床上一声轻唤,嗓音十分虚弱,像是尽了全力才喊出来一般,他唤她:“阿凉。” 眼底里顿时又有了湿意,她回过头去,只见那原本昏睡之人已经幽幽醒转过来,一双眼里尽是初醒的茫然,像是很努力地才看清她在哪,在……干什么。她急忙想要过去,慌乱推开宁安,也不顾及许多,快步便冲过去握住云清的手,笑得眼底都有了泪:“阿清……” 只一句,便哽咽得再不能说下去。 云清低声咳了几咳,手任她牢牢握着,轻声道:“哭什么,别哭了……”他转动视线,才看清方才苏凉抱着的那人是生得怎样一番模样,却也笑道:“这位想来便是宁安宁神医了,我虽不曾与你谋面,却对你久有耳闻……”他笑一笑,看了苏凉一眼,“阿凉性子急,看我不慎中了毒,又无药可解,便急急地策马要去寻宁神医来……阿凉顽劣,想来应是困扰神医良多,云清代她向神医赔不是了。” 果不其然,那怔然站起的青年面上微微的笑一滞,面色涌上些苍白。 云清初醒,说话很是费力,一番话下来已是停顿好几次,又轻声朝苏凉道:“阿凉果真又瘦了些,在外总是辛苦些,以后我定不让你轻易出去,只教你在此陪着我。” 苏凉一急,忙伸手去掩住他的口:“我定然半步不离地陪着你……你别说话了,好好休息,宁神医说了他有法子救你,放心吧。” 云清摇摇头:“我没有不放心,我这身子也无碍,只是久未见着你,心中想念,难免很想与你说说话。” 他此言一出,苏凉身后的宁安身子却是一晃,一张脸上白得几欲全无血色,眸中仍是带笑,身子却晃了晃,往前一俯,噗地吐出一口血来。 第二十七章:救与害 她下意识地躲开,侧过脸去,不想让他看见她的窘迫。明明是他疼得面无血色,可是到头来,她却觉得自己比他狼狈不少。 她回过头去看,果真见他伸出的手僵持在半空中,眸中尽是朦胧的黯然。她下意识地想解释:“我不是……”想说的话却戛然而止,不是什么?她心中苦笑,她自己都不知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又谈何去好言劝慰他? 她定了定神,将药箱内所剩的那些瓶瓶罐罐拾检出来,终是拉下他的手,小心翼翼挽开他的袖子,触及那几道狰狞的疤痕,她眼前又是一阵模糊,眼泪直直地坠落下来,落在他手腕上。她一怔,身体却是被他揽进怀里,他身上清冽干净的气息萦绕在鼻尖,他的手按在她的后脑勺,竟是强迫她把头埋进他怀中。他轻轻笑叹:“凉儿……别哭,你一哭……我也很疼,真的疼……不要哭了,好不好?” 他牵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他的每一次的心跳,都是她心中的一颤。 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口上,只略略一撑,已将两人的距离拉开。她抽噎几下,将眼泪止住,又将一个白瓷瓶拿起,示意他把手伸出:“我帮你上药,这个……”她摇了摇手中的瓷瓶,她对医药不精,不能确定她拿的这个瓶内装的药对他伤口有没有益处,不确定道:“可以吗?” 他垂着眼不说话,只是把手伸给她,微微点了点头。 她眨了眨眼,用小药勺将瓶中的药取出,均匀倒在他手上的伤痕上,刚刚倒下,他的手已被那药刺激得轻轻一颤。她也迟疑,不敢再下手,却见他将另一只手伸过来,抚了抚她垂落的长发,轻声一叹:“你继续吧。” 她不敢太用力,只好边上药边仔细察看他的脸色。他倒像是真的不疼了一般,脸色虽还苍白,却不再皱眉,而是微微弯了眼角,目光凝在她身上。 上完了药,她将纱布取来,在他手腕上缠绕,绕了一圈过后,她才极力收住自己的鼻音:“他们……是谁,伤了你?是云楚的人,还是……云清?”她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显是极为艰难才说出来。 他长睫微颤,终是一弯弯出笑意来,任她绑好纱布,方笑道:“没有谁,你别多想,也别……担心。”话到最后,声音已是低得听不见。他稍稍闭了闭眼,悄无声息地转移了话题:“你方才来,说云清低烧?” 她点了点头。 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背倚在墙上。蜡烛啪地一声熄灭,余下轻腾的一缕烟雾,四周突然暗下来,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她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笑意究竟带了什么意思。只听他笑道:“如果是真的低烧,那么吩咐人取我上次让他浸浴时用的那种草药五钱,一两水熬成一碗药汤,服了也就好了……”他微一笑,“若不是真的发烧,那也就不必了。” 他说话的时候状似无意,她却听得心一阵阵发凉。 难道,云清低烧,是假的? 她只觉心沉重得很,一阵阵往下坠去。 她试了好几次,才勉力笑了笑:“我先扶你去床上休息。”话音刚落,她已挽住他,知他手臂上有伤,也不敢再碰那里,只扶住他的手掌,让他借力站起来。 他的手掌,还是冰凉。 她一路搀扶,勉强将他扶到床上,她一心想让他快些睡下,她好去求证。动作中不免急躁了些,他坐在床上,倚着床柱笑道:“那么急的……”他一顿,面上笑意满满的,根本没有丝毫不悦或是指责的意思,只是在单纯地询问:“便想走吗?” 他的瞳仁黑得近乎暗夜。她愣愣地顿住动作,不知如何应答。 “算了。”他轻轻笑叹,“你走吧,不要多想。”他垂下眼去,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亮,她只看见他额际的发垂落下来,掩住了他的眼眸,只从他弯起的嘴角断定,他是笑着的。 她脑中一空,只知伸手过去,十分机械地帮他掖了掖被子,她刻意压低了声音:“若长邯真被禁锢起来……我会想办法,让他月兑身,可……”她一哽,若是死了,又该怎么办?她继续说下去:“你好好待在这,我能一路进来畅通无阻,想来我还能自由出入,来看你……我会多来看你。”她的目光落在他受伤的手腕上,已能猜出什么:“云府的人若再寻你,他们要什么,药箱、行李……都可弃了,你就给他们,不要再让自己受伤,好不好?” 她本是十分尴尬,在他与她之间,一直被照顾的人是她。现下反过来要她叮嘱他这些,这些话说起来却是十分别扭,却不想他抬起头来,还是温和笑着,却不容他人置辩:“不好,我不答应。” 她还未答言,他却已经弯起眼笑:“你说我治好了云清便和我在一起,他们若是要你,我不会给。”他缓缓摇头,微笑道,“死也不会。”目光灼灼,她呼吸一窒,就在这样的目光下语顿了一下。她呐呐地伸手去又替他掖了掖被角,却才恍然发觉被子整整齐齐地在他身上盖着。她低着头,额前的发垂下来,没有笑:“我说过,不会反悔。”她不等他再开口,又去桌案前把灯点燃,把灯拿过来放在床边的小几上,转身便想离开。 却不想,被他拉住了手。 他抓得不紧,手指在她掌心内轻轻摩擦着。她来不及回头,便察觉出手里被放入一件什么东西。她转过身去打量,却见手心内的木簪子古朴大方,在微弱灯光下淌着细碎夺目的流光。 她一怔:“这是……”却被他按着手指合拢着手掌,将那木簪牢牢攒在手里。木簪触手圆滑,必然是用了上好的香木制成……她愣愣然想着,却被他的笑语打断:“我给你的,你不能不要。” 她抬起眼去,撞进他温和微笑的眼眸里,心不由得稍稍一动:“为什么……”她把目光落在木簪上,“给我这个?” 他仍旧拉着她的手,固执地不想放,微弯下眼笑道:“后天是你十九岁生辰,你忘了么?”他别过头去,单手掩住口轻声咳嗽几声,脸上波澜不惊的微笑,“我……第一次做,簪子很拙劣,以后多练习几次,或许会好些……” “这样就很好了。”她打断他的话,点了下头,一滴泪水啪地一声滴落在手上,她急急地就想掩饰,忙甩开他的手往外走,走到门边才回过头来说了声:“谢谢。” 他倚在床上,缓缓微笑起来,却没有开口的意思。 她转身出了门,将门掩上时,方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一如既往地含了微微的笑意,他说:“凉儿,我能救云清,自然也能害他。” 他的声音低下去:“所以我希望长邯,最好能平安无事。” 第二十八章:该不该杀! 她鉲uo氯秽帕艘簧??厣狭嗣呕氐角逶凭印r宦吩茏拍悄爵19樱?俳?挪畔肫鹄慈??持小t魄骞?婊乖诖采咸勺牛??南乱欢??米潘?葱眩?馍锨叭ド焓痔搅颂剿?钔返奈露取Ⅻbr /> 有些偏高,低烧。 她亲自去药铺买了药草,又亲眼盯着婢女熬好药,才亲自端着到房喂云清喝下。她离开云府这几月来,时日不长,云府内却变化得她快认不出,她再不敢轻信任何人。 云清倚在踏上,眼望着她收拾药碗准备出去,却突兀出了声:“阿凉,等我身体好些,我们便成亲吧。” 她出外去的脚步一顿,心里不知浮上些什么滋味,脑中想到的竟是宁安手腕上交错狰狞的疤痕,她深吸一口气,不过用了句“以后再说”的话敷衍过去。等到临近三更,安排云清睡下时才坦言道:“阿清,我和宁安有过婚约,在苏家未没落之前……是我答应了嫁给他,他才肯养蛊前来救你……” 云清的手从被中伸出来,他的皮肤光洁完美,而她望着他,脑中竟还是想着宁安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多数是因为她而落下。云清抚了抚她的脸,这双手她曾经眷恋万分,可如今心中滋味却恍惚变了。云清笑道:“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她迷迷蒙蒙地应了一声:“我想……诺言许下,总要履行。”她勉强笑了笑,眼睛却涨红得快要滴下泪来,“江湖人,不都信守信用二字吗……” “以后再说吧。”他一叹。她也只好答应下来,替他盖好被子后退出房来。气温随着夜色加深而低下来,清云居旁的翠竹被风吹得轻微摇摆,她本想就回房歇息,奈何脚步终是向着宁安那边去了。 她说不清为何要往那边去,只知道,自己想去看看他。 就算他睡着了,她看一眼,替他盖好被子,也是好的。 她顺着月华往前走,眼前身后却恍惚有黑影掠过,她一惊,想起出来得急,长剑落在房内未带在身上。若是为财而来的小毛贼还好,可若是如那日偷袭云清的高手一般的身手……她是万万敌不过的。 “来者何人,不妨现身一见。”她不再往宁安那边走,怕把歹人引到那边,反而让宁安陷入危险。 回答她的只有一片静默。 她等了许久,却再未见有何异常。眼睛一转,刚侧过身,却见那道黑影直直往宁安房处去了。她心下一急,忙快步跟上。 可直到了宁安房前,却没有丝毫异常。门户皆完好掩着,没有一丝被破坏的痕迹。 她推门而入。室内点着灯,因为门外而吹入的风吹得焰火一晃。她反手合上门,连唤了几声宁安,青帐内传出一两声被压抑住的咳嗽声。 她的心安定下来。走过去撩起帐子,透过暗淡的烛光,他的脸色异常苍白,但眼紧紧阖着,她唤他也不醒,宁安显是又被疼痛折磨得昏了过去。 她坐在床沿,伸手拂开他额前被汗打湿的碎发,指尖顺着他的眉梢到了他的面颊。她一直记得他笑起来有浅浅的笑涡,她凭着记忆找到那处酒窝,玩笑心起,竟轻轻戳了戳。 可这如此轻的动作,竟让他眼睫一动,竟是睁开眼来。 他的视线迷蒙得不知所措。她一惊,忙收回手来,却听他已微微笑道:“凉儿……”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扶我坐起来。” 她呐呐应了一声,扶着他坐起来,垫好枕头后又转去桌案那边倒了水,复回到床边坐下,把水递给他。可他却不接,只微笑着用眼神示意她。她心中挣扎再三,还是把杯口轻抵在他的唇上,抬高杯底,让水流缓缓进入他口中。她倒得是满满一盏水,本想他不过喝两三口,却不想一杯盏水尽数被他喝光,她站起身想把杯子放回原处,却被他拉住袖子,回过头去,他弯眼笑着:“凉儿,我很渴,你再倒水……”他的声音低下去,“喂我喝,好不好?” 她心中一咯噔,才明白过来,他根本不想喝水,只是想让她喂他喝,重点只在于她而已。 她心中酸涩,只低声道:“好。” 他面上的笑涡,又浅浅显现出来。 再让他喝了半杯水后,她便再不肯倒水了,只在床边坐下。他微微笑着伸过手来,抚了抚她自然垂落下来的长发,笑道:“这么晚,为何到我这边来,不困吗?” 她一滞,终是不肯说想来看看你,想起那道诡异的黑影,又不放心起来:“方才见一道黑衣往你这边来了,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他轻声嗯了一声,丝毫不在意那道黑影,倒是喃喃重复道:“不放心……”眼中光亮霎时多了几分。 她抬起眼去,正想说什么。眼前光亮却突兀一闪,她发觉不对,正想回头去看时,却被面前的他大力拥入怀中,他身无武功,却用了最鲁莽的办法护她周全,竟是用身去挡那道袭来的剑影。 慌乱之中,她只见到一道黑影直直朝他们而来,而那人手中的剑锋也是毫不留情。她拼命挣扎着想月兑开宁安,想着她虽武功不入流,却好歹还能抵挡一阵。岂料他却拥得更紧,轻声笑道:“凉儿……凉儿别动……” 她一着急,就想点住宁安穴道之时,她没想到的却是,那道剑锋,竟是生生停了下来。 就在宁安身后,不足五寸之处。 烛光之中,映出了那人熟悉的面孔。 是长邯。 她呼吸一顿,长邯冷着面却已道:“宁安,让开。” 长邯是为她而来,招招杀气,皆是为她而来。 他想置她于死地。 她有些不解,纵使长邯之前对她不满,却从未如此冲动,想对她下杀手。她不知道该如何,宁安却已回转过身,紧紧将她护在身后,面上依旧是淡淡的微笑:“你了解我,我不可能让开……”他微微笑叹,“长邯,不要让我后悔以前救了你。” 她心中一急,怕长邯真是疯了,可又推不开宁安,只好出声道:“长邯……”话未说完,已被长邯出声打断:“苏凉,是你做下的事,你还不敢承担责任吗?” 长邯讽刺地笑:“为虎作伥,不该杀吗?” 第二十九章:疏离 她有些不解,内心却是一阵空落落的,还没来得及开口。宁安将手伸过来,准确拉住她紧攒着的手掌,甚是用力地捏了捏,示意她不要说话。 他弯起眼笑:“长邯,退下。” 她眼看着长邯的剑颤了几颤,却没有放下。她只觉挡在自己身前的宁安声音又沉了几分:“我再说一次,退下。”他还是笑着,可是笑容已不复以前的干净安然:“凉儿是我的娘子,把剑放下。” 那把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而他握着她的手,终于微微放松。她眨一眨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觉面前的他身体一颤,却是径直向她这边倒来。她一慌,忙伸手搀扶住,把他揽在自己臂弯处,细觉之下才发觉他额上冷汗直冒,面色也一阵阵发白发青,像是被疼痛折磨许久,却又苦苦坚持住。 她一急,想说什么,他却不让她说,只略略笑一笑,脸朝着长邯那边,神色倒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内力被制住,唯有白叶草可助我冲开内关,而白叶草只在我们林子才寻得到……” 他话未完,长邯已经打断:“我们即刻启程,快马加鞭,四五天便可到达。” 他撇过头,掩住口低声咳了咳,方微微笑道:“你去便可,我现下的身体……带着我,能不能逃出这云府不说,路上也终是拖累,我和凉儿在这等你回来。” “她?”长邯哼了一声,冷冷瞪了苏凉一眼,“留你在这,险大于安,我……” 他面上只淡淡地笑,倚在她怀里,头靠着她的臂膀,轻轻挪动几分,像是寻了个更为舒适的地方,微笑道:“无妨,你快些回来便可,他们要的东西我不拿出来,他们便一时还不敢对我做什么。”他似被咳症折磨,一番话下来又接连咳嗽几声,待缓下来才弯眼低言:“凉儿待我很好,她没有害我,你对她可放心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可抱住他的苏凉却一阵心涩,喉咙中像被什么硬物哽住,她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得把他抱紧了一些。 她何尝没有利用过他? 他却都选择淡忘,只记住她寥寥无几的好吗? 她低下头,耳边是那把佩剑被拾起的声音,接着剑锋又是直直撞向她。她瞳孔一缩,宁安的身子已经偏向左侧,牢牢挡在她面前。那把剑却是顿住,停在他面前。 他弯起的眼中折射出剑的寒光,眼望着长邯,虽还在笑,口气却已冰冷下来:“还不死心?”他眨了一下眼,轻轻喟叹:“真要逼我出手吗?” 剑尖一动,长邯却没有放弃,仍是用剑指着她:“不杀了她,我不放心。” “放下。”宁安把头向她脖颈处靠了靠,将眼眸半眯起来,看似舒适地享受,却是把自己脖颈展露出来,他略微笑道:“你若要杀凉儿,就先杀了我,她若不在了,我又岂会独活?” 她的心一颤。 而良久的静默之后,她听见剑入鞘的声音。长邯倒是轻声一笑:“算了。”视线落在她身上,语气中带了几分警告之意:“你最好……不然,我保证血洗整个云府。” 长邯又是冷冷地一哼,不等她作出什么回应便转身跃出窗台,脚下一跃,身影已然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愣在原地,直到怀中的他又是低声一咳才回过神来。她只觉眼眶发涩发烫,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却觉尴尬,忙将环住他身子的手撤回,深吸几口气后方道:“你其实……不必为了我那样做。” “唔……”他迷迷糊糊地应一声,微蜷起身往她这边凑了凑,倒像是极为依赖她的怀抱,声音低得像是睡着的人胡乱发出来的。 她眼望着地板,又等了好一会,才压低声音说:“我不想欠你的。” 她本以为他已经睡着,却不想他身体一僵,头往右偏,不顾自己身体挣月兑开她。他身体月兑力,头部重重摔落在枕头上。动作中伤口像被按压到,他不自觉地缩起身体想挺过那一阵痛楚。 她忙站起来,去看他的神情时,他已经把头转过去,将脸埋在黑暗之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微微噙笑的话语:“你将来是我的娘子,我们之间,没什么欠不欠的。” 她早已后悔方才说的话,又听他略显生疏的话,忙着想解释。话未出口,已被他拦住:“你回去吧。”她一下子愣住,没有再多言,点了一下头,转身出去。她转过身来带上门时想了想,终是低声说:“我明天来看你。” 丝缕月光透过扇门落在房内的地板上,静默之中,房内的烛火倏然熄灭。借着淡淡的月光,她看见他微侧过身吹灭了烛火。落到她耳朵中的话语仍是轻微含笑的:“不必了。” 他对她的态度,一下子疏离起来。 她最是心高气傲,在他面前也得意惯了,何曾忍气吞声过?从来只有他温言劝慰她的份,她又什么时候遭过冷脸色?苏凉越想越是愤懑,索性一连几天不再踏足他的房间,只在清晨拉着云清一同练剑时,远远看上几眼。 宁安教给她的剑法她已练得大有长进。可终究不是使习惯了的剑法,她教给云清也教得颇为吃力,总不比宁安教得好,一点即透。她皱着眉,努力回想宁安教她时说过的口诀,一字一字复述给云清听。 可总到“剑气右倾”这一句时,脑袋便卡了壳,下面的便再想不起来了。 云清收了剑,把剑握在右手内,笑着看她:“既想不起来,何不过几日找宁神医要那剑谱瞧上一瞧?大概你开口,他是肯的。” 苏凉伸出右手五指,收拢三指,只留下食指和中指比作长剑,胡乱比划了两下,漫不经心问道:“我武功算不得好,实在瞧不出这剑法高明在哪?这剑法果真那么好吗?江湖人中说得潜龙在渊得武林,可是真的?” 云清笑着点了点头:“你看不出,权因你瞧过的御剑之术太少,这剑法胜在出神入化,不按常理出招,却招式中上下衔接,更让人防不胜防……若精通这剑法,跃身武林前五大概不成问题。”他把剑收在背后,缓步走上前来,将她耳边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在耳后。 “既如此……”她展颜一笑:“我更要替你借来剑谱好好瞧瞧了……我当初求宁安教我,左不过是为了学成之后教予你,你好在武林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也好让你哥哥对你有所顾忌。”她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方便你月兑离你哥哥的控制。” “阿凉,小心隔墙有耳。”云清笑了笑,同样压低声音,面上表情却是无比自然地拉起她的手,提议道:“今日市上集会,很是热闹,我和你去看看,顺便去山上庙宇求了你的平安符,可好?” 她前几日一直心心念念要去庙内求支平安符来。倒不是心血来潮,却是因为听下人说山上庙宇求的平安符极是灵验。她本是随意听听,却不知怎么地,脑中突然想起宁安弯眼而笑的面容来。 他身上的伤耽搁了这么久,却还没全然好起来。 她从不信鬼神之说,却因为他,动了去庙中求符的念头。 她点了点头:“好,走吧。” 第三十章:剑谱 街上的集会果真热闹,远远地似有箜篌之声隐约传来。他倚在榻上,半睁开眼来,从窗棂透入的光柱朦朦胧胧的,映照清楚了室内的浮尘。 他嘴角勾出浅淡的笑意来。手按着床板想坐直起来,却一用力,手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微微蹙了眉,终于坐直起来,不过缓口气时间,紧闭的门板却砰地一声,摔开了。 是被人从外面用蛮力破开? 是推开?还是踹开? 他微微弯一弯眼。紧接着全身的血液像冷得凝固了一般,刺骨的痛意袭来。他说不清是哪疼,只觉全身上下像被成千上万只毒虫撕咬一般,每一处还未痊愈的伤口都被莫名扯开来,血液涌出。 他弯下腰去,一手捂着胸口不住喘着气。眼睛的余光落到自己身上伤口渗出来的鲜血,竟是满含着笑意,沉默笑起来。 蓝紫色。 体内的寒毒,已经开始不受控制了。 之前他还能依靠着深厚的内力压制住那毒,可现在,他内力损耗严重,短期内无法恢复,而仅存的一点内息又被抑制住,发散不了效力。 他现在,只能听天由命,放任那毒在体内流淌,慢慢侵入骨髓。 眼前光影变幻,沉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慢慢停下,静止在床边不过两三步之远。宁安默默笑着抬起眼来,眯着眼瞧面上身着一声青衫的人,笑道:“你比我预想的,还要沉得住气一些,以你的性格,倒是不容易。” 话语之中,语气淡然地仿佛多年未见的旧友重复的寒暄。 “我很放心。”那人嘲讽一笑:“你内力被封,身有寒毒,还受了伤,不过是废人一个,我还怕你插翅飞了不成?总要好好准备准备,才能前来见你,不枉你我之间的深仇大恨。”那人扬起衣袖,一枚镖头暗色的银镖已然飞出,直撞向宁安而来。 宁安弯眼一笑,那银镖已经准确刺入他的左肩,镖入身体七分,他能感觉出温热的血液顺着镖头滴落。因为体内的寒毒,左肩上的伤口的疼痛霎时被放大几十倍,他身体微微一颤,沉默笑着垂下眼去:“好镖法,总足以教人一招毙命。” 那人爽利一笑,话音深沉:“总抵不过你的潜龙在渊厉害,一人便可力敌几十个清月楼的下属,且皆都是一招取了他们首级……”话音未落,藏在袖筒中的银剑早被抽出,直往床上笑颜不变的宁安而去。他眼望着虽被剑抵住脖颈要害却仍笑意盎然的宁安,声音瞬时沉下来,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把剑谱给我。”长久不断的寂静过后,宁安微笑着抬起眼来,只是淡淡的一瞥,眼眸眉梢之中却尽是漠然:“你觉得……”他丝毫不顾横在脖颈上的长剑,轻轻往后一靠,懒懒散散靠着床头,面上倒是极为愉悦般的神情:“可能吗?” 那人手掌稍一偏,锋利的剑刃已在宁安光洁白皙的皮肤上划下长长一道疤痕,蓝紫色的血液渗出。那人见状,眼睛却是一迷,笑道:“你体内的毒已经不受你控制了吧,接下来,你要怎么解毒呢,据我所知,世间会制寒毒解药的,大概就只一人了吧,可惜那人,被你亲手杀死了……” 那人一顿,停顿片刻方望着宁安含笑的眼慢慢道:“亲手弑师的感觉如何,武林败类?” “我不清楚。”宁安微笑起来,“我没试过,如何得知?只是宁某一直心有疑虑,阁下带领清月楼下属包围宁某的林子,沿途甚至屠杀无辜百姓,到头来死伤无数,果真该是白道中人所为吗?” 他弯眼微一笑,倒真像是平常地询问答案:“这就是所谓的为武林除去败类的义举吗?” “你!”那人先是怒目圆睁,后却狠历笑了笑:“宁神医不但一声好医术,说话倒也厉害得让人接不下口,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他不等宁安说话,直接上前封住宁安的穴道,一声轻笑之后道:“你最好快些把剑谱交出来,否则……” 那人没再说下去,招手唤来了下属:“好好照顾宁神医,一定让他生不如死。”他冷冷一笑,手触上宁安左肩上的银镖,狠狠往宁安体内一按,银镖霎时全然刺入体内,隐约只见银白色的镖尾。 抬起眼来,却见宁安苍白的面上已然尽是冷汗,左肩上的伤口血液喷涌而出。他身体虽被点穴,可仍被这剧痛惹得不住轻颤,可面上仍是笑意浅浅,冷冷淡淡的样子。 “如何?”那人狠狠笑道。他将那银镖按入宁安体内时分明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想是那银镖刺入时刚好伤及了宁安的肩骨。 骨头受损却又不至断裂的疼痛,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了。 何况,那银镖镖头还淬了清月楼至毒。 他在武林多年,曾见一人被生生震碎了骨头,伤不致死,可那人却不堪忍受痛楚,硬是咬舌自尽了。 而他面前的青年含笑抬起眸来,一双眼中光波流溯,却夹杂着浅淡的笑意,语气平常如止水:“还好,不劳盟主费心。” 求推荐!求收!求花! 第三十五章:你这次是真心? 她不知等了多久,最后索性大脑放空,盯着脚尖出神。房门紧闭,她想探看几许都不能够,房内静得似无人在内,若非偶尔响起长邯压低的言语,她几乎快以为房内两人皆已离去。 她纵然心焦,却只能站定等着,越等脚下越是发麻。时间漫长得似乎快已停止,她一急,却不敢推门进去,生怕扰了长邯替他疗伤,只能来回踱起步来。 夜风冷得出奇,她缩了缩脖子。房内的他含了笑意的声音传来:“凉儿进来吧。” 她心中一喜,却忙推门而入,却不知心中哪来的怯懦,竟是不敢。犹豫片刻,终还是咬了咬牙,推门进去。 他已经月兑去了那件脏兮兮的衣裳,换了整洁干净的中衣。她站在门口,长邯端了铜盆越过她,她不经意一瞟,盆内却是满满一盆血水。她一惊,回过头去看宁安,却见他面上不过微微笑着,安然无恙的样子。 她还在晃神,却紧张起来。手指绞着裙摆,绞到第二圈时,宁安弯眼开口:“凉儿,过来。” 他半倚在榻上,却朝着她伸过手来。室内灯光明朗,加之已经黎明时分,窗外隐隐有亮色透入,她细看去,却能看出他手指在微微地颤动。 必还是疼。 身后长邯离去,带上了门。她慢慢走近床榻,那张床榻并不小,可她想了想,怕不小心压按到他哪处伤口,还是选择在床边蹲下,跪坐在脚榻上。她抬眼去瞧,他的手还在空中突兀悬着,他移过目光,安安静静看着她。 她一笑,将自己的手交到他手里。 他这才闭了眼,头侧靠着枕头,面朝向她这边。 他眉梢眼角皆是倦色。她也不敢出声,以为他已睡着,正待轻手轻脚站起来,想为他盖上被子时,他却出了声:“凉儿手很凉,外面很冷吗?” 眼还是闭着的,声音倒像是梦呓。 她嗯了一声,补充道:“不过进屋后,就不冷了。” 他闭眼笑了笑,放开了她的手:“那边柜子内有我的衣裳,凉儿身上穿得少,还是加一件,别着凉了。” 她也觉得丝丝寒意,打开柜子时却一瞬惊住,柜内除却他常穿的白色长袍,却还整齐叠置着许多做工考究的女装长裙,她呆愣愣地,只听身后的他微微笑道:“很多年前,就一直给你置办衣裳,可惜不曾有机会让你穿上……”他低声咳了咳,又是笑道:“不止这里有,我们来时的那林里的屋内也有……倒是养成了怪癖,看着好看布料便想做成衣裳给你,却不知竟堆了这许多……” 他难得一下子说这么多话。她的眼泪却再止不住,拿出一件外衫披在身上,胡乱抹去了眼泪,声音低下来,她勉强笑笑:“以后……”她想了想,还是说:“我会穿的,会有很多很多机会……”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眼泪又不听话,啪地一声掉落。 ===.身后的他仍闭着眼,却已猜到她在哭,不过一声轻叹:“凉儿别哭,过来。” 她不知该有怎样的表情,停顿许久才管住眼泪,擦干净脸,转身便想重新跪坐在脚榻上,却不想他睁了眼,将她拉坐在床沿,却是不发一言,将头斜靠过来,略略靠在她肩上,又闭上了眼眸。她下意识地用手揽住他的腰,开口建议:“你睡一觉……”她嗯了一声,面色极不自然:“我守在这,行不行?” 他微微一顿:“嗯。” 只是入睡前尚拉着她的手:“凉儿若是累了,出门左转尚有许多空房,床榻大多是干净的……”话未完,声音已然渐渐低下去。她轻声出言,不敢高声惊扰他:“不必了,这样就很好……” 她等了许久,才注意到他渐渐熟睡过去。她觉得他这般倚在她身上睡必极是不舒服,思来想去还是站起身,轻扶着他睡在枕上,又扯过被子给他盖上,方半坐在脚榻上,呆呆看着他。 面色仍是苍白如纸,她纠结片刻,还是把手伸入被里,捂住了他的手。 可一瞬间却发觉不对劲,不过眨眼间他的体温却骤升,她惊得站起来,伸手覆上他的额头去探体温,烫得不若寻常人会有。她一急,连唤好几声宁安,却丝毫得不到回应。 天色已徐徐亮起来,她转过身刚想去找来长邯,门已被推开,长邯端了食盘而入。见此也顾不上许多,慌忙将食盘放下,细细察看却看不出缘由,料定是伤口发炎感染。长邯虽懂少许医理,却不精通,不过将些退热的草药取来让宁安含住,打来冷水用帕子沾湿助宁安退热罢了。 她忙活许久,才得空坐来。长邯端了食盘给她,面色虽冷然但已不复以前仇恨:“吃些东西,去睡一会,我留在这。” 她摇了摇头:“我在这。”却没有胃口,不过吃了几口白粥便不再进食。 长邯也不勉强,收拾了食盘离开。只是离开前却回过头来,面色在徐徐展露的阳光中显得讳莫如深,让人看不透的样子:“苏凉,你这次,是真心的吗?” 她一愣。 是不是真心? 长邯冷声道:“若非真心,我恳请你现在离开,别给了宁安希望又让他绝望……他的身体已经折腾成这样,你还……” 她皱一皱眉,打断长邯:“我不会再离开他了,长邯,我保证,你相信我。” “我现在不相信你。”长邯迈过门槛,顺手带上了门:“只有你能证明给我看。” 不过须臾间,太阳已经骤然升起,窗户未关,阳光透过窗棂铺满室内一地。她倚坐在脚榻上,手端放在床沿,脑袋靠在手上,看着宁安。 她是真心的。 这一点,毋庸置疑。 只是长邯不再轻信于她。可宁安呢,他会不会信? 她轻叹口气,将他额上渐渐干了的帕子沾湿,拧掉多余的水,重新覆在他额上。 她不曾如此照顾人,苏家落败后她在江湖游荡,纵是渐渐长大,却没人教她女儿家的温婉大方,终日打打杀杀的江湖却是教了她习武练剑,却不过会些三脚猫功夫。只是后来受了伤,被云清所救,才入住云府,云清也时常教她习武布阵,然而她天性散漫,也学不到什么。 只是这照顾人的功夫,是没人教她了。 她弯了弯唇。闭上眼,困倦一******袭来,她倒是迷迷糊糊地睡去。睡梦中却睡不安稳,她渐渐觉着腰酸腿疼,却出了一身热汗,想醒来,却不能够。 却没有被梦境魇住。 她仿佛感觉手腕被人轻拉住,摇了摇,耳边似乎还有人放轻了声音唤她的名字。她蹙了蹙眉,终于得以睁开眼来,面前却是他略嫌苍白的面容,面上带着微微的笑:“凉儿……” 她一呆,随即清醒过来,伸手去触模他的额头。高热退了些许,却还未全然退烧。 她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和云清从庙宇回来,她便被看守在屋内,又牵挂着宁安,紧绷的神经不曾松懈过,倒不觉想睡。现在一放松,困意却是铺天盖地袭来。 他弯眼笑了一笑:“凉儿先别睡,这样容易着凉……这床尚且不小,你上来……好不好?” 第三十六章:厌恶 她心里一震,但不过瞬时间便点了头。他眼眸中皆是浅笑,尽力往床榻内侧挪了挪,让出空位来。她月兑掉外衣,顿了好久才踢掉布靴,坐上了床。 她行走江湖,自是不穿寻常女儿家穿的精美绣鞋,倒是似男儿家一般穿着暗色布靴。他略略瞧上一眼,翘了嘴角笑道:“凉儿身上穿的……好多都得换了才是……”声音极低,倒像是说予自己听一般。 她充耳未闻,倒是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他却已牵住她的手,拉她躺下,竟是与她同靠一枕,同盖一被。她局促得手足无措,却被他擒住肩头拉转过身来望着他。她低着眼,根本不敢看他,却只觉耳廓在慢慢发热变红。 所幸他再没有其他动作,不过揽住她的腰,让她贴着他而躺罢了。他身上些许药味,透过衣裳落在她鼻尖上,她闭眼笑了一下,前所未有的勇气涌上心底,她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果真见他的身体一僵,温热的气息逼近,落于她的肩头:“凉儿原谅我了吗?” 原谅? 她甚是不解。抬首去看时却见他眼中虽有欣喜,但却也有苦涩的笑。抑或是方才睡醒,他有了些精气神和她说话,他低下头来,声音中尽然全是温柔缱绻:“凉儿?” “原谅你什么?”她抬手,却没放开他,反而紧了紧怀抱。 他眼底笑意愈深,却是沉默许久才轻声出言,言语中有种试探的胆怯,生怕让她又是生恼:“苏伯父伯母一事……” “我说过我知道你与此事无关。”她闭上了眼,面上有些不耐烦的神气,可仍旧还是抱着他,她或许也觉她的话语气太过生硬,硬是尽力笑了笑:“现在先别说这些了……”她把头抵着他的肩,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低沉下去:“我不想听。” 他没说话,却是手触及她的长发,抚了抚,温言笑道:“那就不说了。” 她必须承认,她还未放下。 双亲的死与他父母有关,她该去报仇,可向谁报?苏家是当时权倾朝野的世家大族,可一夜之间被圣上下旨抄家,人人皆道是宁安之父宁航深上书圣上,揭发苏家种种谋反结党营私之罪。 可官场上孰是孰非,谁又说得清? 她的家仇,要向谁报?是当今圣上?还是当今左相宁航深? 难道苏家,就真的是无罪无辜的吗?那些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的罪名,真的是无中生有,真的是欲加之罪吗? 无风不起浪。 她一阵心烦,根本不想去想这些。她懦弱得选择暂时逃避,可却又不甘就此放下几十口人的血仇深恨。她甚至心属于面前的这人,可这人,偏偏又是宁航深之子。 虽然他对当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也无力阻止。 她想了想:“宁安……” 有太多的事她被蒙在鼓里,有太多的事她根本搞不清楚。那些深仇旧恨像是一根根丝线,交叉缠绕成错乱的线团,她根本解不开,也根本对掩盖在其中的真相一无所知。 他弯眼笑了笑:“凉儿要问什么?” 他全然看透了她的心思,却不点明罢了。 她抬起头来,对他的眼对视,面前的他面色仍是苍白,连嘴唇处都没有一丝血色,面上憔悴不堪。她狠了狠心:“你为什么,和宁航深断了父子关系?” 当初苏家与宁家定亲时,她只隐约得知宁航深向来不喜他的第三子,也就是宁安。可那时她见过宁安几面,彼此间并不厌弃。苏父也急于拉拢宁航深,草草定下了这门亲事。 可是殊不知,就是因为这门亲事,让苏父对宁航深放松了警惕,种种作案证据落入宁航深手中,由此让苏家就此没落。 可她也只知道,宁航深极是不喜宁安。 甚至从下人口中偶然得知,宁航深心情不好时,竟是狠心毒打三子,而罚跪掌掴,更是寻常有之。 后来她流落江湖,只不过听江湖人说宁安与宁府断了来往,却被鬼医收留,收作徒弟,常年居于林中。 他笑了笑,面色倒未有丝毫不快:“母亲去世,我在宁府便断了任何牵挂,留着也是煎熬,那层关系断了也是断了……可,我寻你许久,却总未得一丝半点踪迹……”她嗯了一声,内心却自有一番思量。她往他怀中靠了靠:“宁安,宁航深他为何待你不好?”那些从下人口中得知的消息不过是传言,她未亲眼所见,着实不敢妄言断定。 他闭了眼,含糊不清唔了一声,嘴角弯出微微的笑意来:“他一向不欢喜我,我也不知道原因。”他的手仍抚模着她的长发,却温温笑道:“别想这些事了,凉儿眼下都泛起黑圈了,还不快好好睡一觉?”他把头凑近她一些,好笑看她。 他知道原因,只是…… 他不肯说。 而这些,都必是难以言说的心结。 她点了点头,听话闭上了眼。她对其他虽不聪颖,可对于小时的记忆却是经久不忘。她仍记得那个夏日她随苏父到宁府,所见却是出乎意料。一向古板严肃,举止悠然的宁航深竟是持了皮鞭狠命抽打着跪在冰凉石板上的宁安,看向宁安的目光倒像是看仇人一般的厌弃。 那时她尚小。父亲虽有些重男轻女的思想,但对她大抵还能算得上是疼爱的。她不曾想到为人父亲的宁航深,竟会对自己孩子下此毒手。 她只记得她看见的宁安,紧紧咬着牙,身上被抽打十几鞭,被泼冷水,被罚跪,却不曾开口求饶。 他太倔。 根本不想,或者说是根本不会让人觑见他脆弱的一面。 她听说宁航深一直怀疑宁安并非自己亲生儿子,一直视他为宁安母亲外头与人有染怀上的杂种。得父亲如此厌恶,其他弟兄又怎会待他好,连府内下人都胆敢奚落嘲笑、冷眼瞧他,他的日子怎么可能不是煎熬? 她心里一涩,把头埋在他怀里。紧抱着他,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却直觉地想说话。思来想去还是拉住了他的手摇晃了晃,她的声音有些郁闷:“其实,过去的事……其实,不去想会比较好,是不是?反正都已经过去了……”她组织语句竟也语无伦次,心一横道:“我们的未来才是最重要的,对不对?” 他一愣,哑然失笑,体温略高的手指探上她的脸,轻轻捏了捏她的面颊,手指温和干燥,却有些轻颤,他微微一笑:“对。” 第三十七章:我信你 她一瞬间觉得,所有的问题,都不再是难以解决的问题。 即将到来的一切,林凡的追杀,家仇的障碍,包括他体内的寒毒……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等待解决的问题罢了。 她不知道现在自己对他是不是喜欢,是不是爱。只是,看他受伤会难受,喜欢和他说话,有想法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她笑了一笑:“宁安,先睡觉,我们醒来再说?” 只是终究没法再睡。 她刚睡下,却被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却是长邯,长邯端来了熬好的药,她又忙活着喂了宁安一口不剩地喝下,才坐下来打了个盹。 药里大概用些安眠的药材,他喝下不久,终是困意战胜伤口的疼痛,昏昏沉沉睡过去。她倒是再没有睡意,索性将小药炉挪来至房外,蹲在长廊下帮忙长邯熬药。 空中仿佛有梨花香。 却又仿佛没有。她抬起头来,心想若是梨花开了,摘下花来酿成梨花酒倒也不失为趣事。她正事不学,倒对酿酒一活甚感兴趣,在云府居住时时常溜达至酒肆,偷着学些酿酒的本事。 阳光暖洋洋照在身上。她用扇子往药炉内扇了扇风,估模着差不多了,又听宁安房内似有响动声,看看日头已是西斜,想是他已睡醒。她拿来药碗,将药倒出,端了便往宁安房里去。 只是把药碗端给宁安时却被长邯拦住。 她起初不解,可看长邯执了银针探入药汁内时,立马明白过来。 他怕她下毒。 她一下子呆立原地,双眼死死盯着那枚银针。银针针尾并未变色,长邯敛了眉梢厉色,将药碗端还给她,她接过来,不发一言地坐下,耳听长邯开门出去,又关上门。 宁安还未醒来。 她呆呆坐了一会,让自己平静下来,确定自己神色无异后才开口叫醒宁安。她扶他坐起来,拿了小勺一勺勺喂给他喝,竟是鬼使神差地开口询问:“你也怕我下毒害你吗?” “也?”他刚睡醒,意识还有些昏沉,却敏捷地捕捉住这个字。 她发觉失言,面色一窘,不再开口,只专心喂他喝药。一碗见空,她把碗放回桌上,取来蜜饯让他吃了,又在床沿坐下。 她不想在意,可不能不在意。 她也明白,她的真心,需要时间去证明。 可还是有些难受。 她扶他半靠着靠枕,拿被子严严实实盖住他。本是低着头垂着眼,额上却被他轻柔吻了一吻。被他吻过的地方似乎蓦然一下子火辣辣起来,她面上开始发烫。他却不逾矩,一吻唇便离开。她慌忙抬眼,映入眼帘是他浅浅带笑的笑颜,他盯着她的双眼,一字一句开口:“若想破阵,左行七步,拦腰斩断右侧前方一株梨花树,再前行一步,右行三步,用剑气在身体前方画出一圈,阵法自然破解开来。” 她心一惊。 他竟用这样平常的语气,和她说这样的话。 如果她还存有异心,将破阵的方法知会于云清…… 他笑了一笑,眼中倦色一览无余。他闭上眼,将头靠在她肩上,笑道:“我不知道长邯做了什么……我不会说好听的话,可是凉儿……” 他言语中皆是宠溺:“我一直信你。”他反应平常,她却是被惊得不知所措。却见他微微一笑,将头紧靠着她的脖颈,鼻尖呼出的温热气体落在她的肌肤上,却是痒痒的。她唔了一声,喉中哽咽得有些难以开口,她故作轻松道:“你这样全然告诉我,不怕我转头便泄露消息给云清吗?” 他闭了闭眼,不说话,显然是觉得她的问题没有商讨答案的意义。 她不再多言,抱着他默默静坐了片刻,待他稍有睡意时才放开他。服侍他睡下后,她才举步离开,先到院里守在小药炉旁熬了药,又到厨房去帮他煮粥熬汤。 她从前深恨宁安,怎么会料想到她人生中第一次洗手做羹汤竟会是为了她曾经的仇人宁安。可惜她从未下过厨,稍不留神火候,竟是将粥煮糊了,一锅粥全然报废。 所幸鱼汤还能吃。 她端了汤,让长邯试了毒,才端入宁安房中。折腾干完活,望望时辰却是已近暮色。她点了灯,叫醒宁安,舀了鱼汤喂给他。 他喝了口,因着刚睡醒,双眼竟是水光艳溯,在暗夜中显得异常明亮,她不禁有些看呆,连手下的动作都慢了半拍。他稍稍眯起眼笑:“我不吃生姜,略有些过敏。” 她啊了一声,忙把舀汤喂到他嘴边的手收回:“可是我都放了姜,怎么办?”她为了给鱼肉去腥,切了几块姜片一起放入汤锅中熬,却不想他却不能吃。她一急:“你刚才吃了两口,应该没事吧?难不难受?”她一转身,就要把汤碗放回桌上去。 却不想被他拉住,回过头去见他微微弯着眼眸:“不许抢我的鱼汤。”他略一倾身,竟是要来取她手中的汤碗。 汤是滚烫的,她也怕稍不留神烫着他,忙顺着他的动作重新坐下。她张了张口,还没说什么,他已笑道:“只是轻微过敏而已,不会很严重,吃也是无妨的。”他不等她回答,面上神情倒有几分孩子气的赖皮:“凉儿,我还要喝。”竟是耍赖要她再喂。 她一番犹豫。 终敌不过他,还是将汤给他喂下。 长邯正午时却也端来了清粥小菜,她那时也尝试着喂他一点,却不想他只吃了两三口便摇头拒绝,她本以为他胃口不佳,如今想来,只是因为…… 鱼汤是她做的么? 所幸尽管汤中有姜味儿,可他喝完并无不适。她这才放下心来,匆匆解决完晚餐,又喂他喝了药,长邯打了热水进来,说是要替宁安擦洗脸面。 长邯未明说,可她亦然猜到是要擦洗身体,毕竟宁安回来时满身血污,他又有洁癖,能忍到现在才清洗已是奇迹。她脸一红,连忙闪身回避,却不走远,就在房门外等着。 她等得无聊,满眼随意乱瞄时,却望见远空似有长烟袅袅升起。 她一惊,忙走近些,却见烟雾似从梨花林外而来,竟是一阵火光冲天。她心道不好,被那烟雾熏得双眼不适,但仍是向那处而去。 心下已经料到来者不善,定是林凡一伙。 她想了想,还是抬步往梨花林外而去。 只是却不想,脚步刚触及那些梨树所在之地,身体却是被狠狠弹回,她一愣,完全没有料及会如此,没有防备,竟是被弹回大力摔倒在地。她一愣,站起来,却是不敢再鲁莽,只将手伸出,去触碰。 看似无物,可已被阵法套住,空中似有隐形的屏障,阻挡了她的去路。她的手一碰,竟是用无形中的气波弹回,她根本出不去。 阵法一向是防御之术,只对外来物起作用,却不想,她身在阵法中,竟也受困于此。 这,怎么可能? 第三十八章:朱砂阵 她低下头去,不死心地又试了一遍,还是同样的结果。她飞跃而起,登高望远,却被层层弥漫的烟雾挡住视线,她心下微动,那些人……该不会难破阵法,索性放火烧林? 她心一慌,连忙落地,回身跑向宁安房中。恰好长邯已从宁安房中出来,她急匆匆地往里冲:“外头会烟雾升腾,想是林凡他们已经追来……”她话还未完,已被他微笑打断:“三阵齐下,并非火烧能破,别怕,火蔓延不起来,火势自然也就小了。” 她这才略放下心来。却见宁安半倚在榻上,身上衣衫虽是干净新换的,却由于她进来得匆忙,衣襟处还余几粒扣子他未来得及扣上,衣衫竟是半敞开来,露出里头喉结锁骨。她面上发烫,硬是蹭过去,坐在床上,伸手替他系扣子。 室内安静得只剩烛泪滴落的声音。 越是安静,她越是心神集中。 突然回想起她出不了阵法,被摔在地一事。 ……若想破阵,左行七步,拦腰斩断右侧前方一株梨花树,再前行一步,右行三步,用剑气在身体前方画出一圈,阵法自然破解开来。 可她连一步,都踏不出这个阵法。 她手指一颤。 心里已有疑,她面上却仍强笑了笑:“我先回房了,很累。”话毕竟是不顾许多就要走开的动作。他歪头疑惑,伸手拉住她的手腕,笑问:“是不是病了,让我瞧瞧脉息如何?” 她心里慌乱,他的触碰更让她心生不宁,头脑一热,竟是狠狠甩开他,她连退几步,躲闪着眼神不敢看他,低着头轻声道:“没事,不劳你费心了。”她退到门外,快步入了隔壁的房间,砰一声阖上了门。 若真如她所想,宁安的所作所为,比长邯还让她寒心千倍万倍。 她是真的已经悔改,可总归没人愿意信她。 她倒了水喝下给自己定神,她不愿挑明了说,也还愿意如常待他好,可要她如今心无芥蒂地照常对他笑和他说话,她是万万做不到的。她需要时间让自己平静。 房内的灯烛不足一寸,闪了几闪,熄灭了。 她懒得再去点灯,索性赖在床上,闭眼养神,努力控制着思维不乱跑,如此一来,倒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本是极累,可心底压着事,还是睡不安稳,不过撑到天略放明便已醒来,她起身梳洗了脸面,打理完一切才开了门,预备往宁安那边去。 天刚亮,叶上的露珠仍未消失,空中透着微微的湿意,有些冷。可他赤足坐在她房门口的地板上,身上的衣裳早被露水微微打湿。她一愣,缓慢蹲去察看,却见他双眼紧闭,还未醒来。她细看他的神色,倒比昨天看的还苍白几分。 他不是睡着,而是昏过去了。 他竟在此,守了一夜么。 她心一急,忙着回房拿来毯子给他盖好,又起身欲离开去寻长邯。可刚给他盖上毯子,细小的响动已让他睁开眼,双眼里满是血丝。他还是笑,可是此刻面上的微笑已非昨日所见般真挚,倒与她从前与他不合时,故意伤他时他脸上惯有的笑容无二。 她蹲去。 他微微弯着眼,身子不住稍稍地轻颤,他笑着开口,声音却是喑哑得不行:“凉儿,昨日……为何离去……”他垂下眼去,面色又是白了几分,所言倒似锥心刺骨才勉强说出来的一般:“又要,抛弃宁安……是吗?” 他定是介意她昨晚不让他把脉,一味离去之举。 可她又何尝不介意他暗处的举动? 她轻叹口气,把他的手牵住,却反手被他牢牢攒在手心里。他所用力道过大,让她都觉得些许疼痛。他从未如此失控,可……她闭了闭眼,索性也盘腿坐下来,直视着他的双眼:“宁安,你老实告诉我,你其实心里也是不信我的,对不对?” 他瞬时一愣,弯眼弯出笑意来:“凉儿,何出此言?” 她细细打量他的神情,可他掩饰得太好,她根本瞧不出所以然来。她微皱起眉:“我昨晚见烟,本欲前去一探究竟,可被阵法拦住……”她倾,狠狠逼近他,脸面与他相隔不远,一说话她的唇便稍稍摩擦过他的唇,“你并非只立了三阵,还布了第四阵,为的不过是拦住我的脚步,让我不得自由……而你布阵时刻意说的那句‘长邯,布第三阵’,其实只是为了误导我,让我误以为阵法只有三阵,而忘了细想从而察觉出你的第四阵,对吗?” 她顿了顿:“你告诉我破阵之法,也根本不是信我,而是你算准了我没有能耐破第四阵,纵使有心将方法告知云清却也不能够,对你根本造不成威胁……我说的这些,对吗?” 她别开头去,眼中一涩。她本就是直言直语的人,有什么说什么。她的那些算计拙劣得让人一看便知,可他设在她身上的计,却是骗得她晕头转向,教她如何不怨。 她不介意长邯如何看她。 可宁安既说他一直信她,可所作行为根本与他的话背道而驰。既然他心底里对她怀疑,又何苦说他信她。 自欺欺人。 她努力控制着眼泪不掉下来,伸手去搀扶他:“地上冷,我扶你回房休息。”她低头笑了一笑,“我不会走,你别多想了。”她其实心里也后悔她开门见山全然将心中的话说出,他现在身体未恢复,如何禁得起这些重话。 可她刚略站起身来,却早被他用力拉住。她没有防备,一下子重心不稳扑进他怀里。他紧紧抱住她,低声笑道:“我在凉儿心中便是如此不堪吗?” 他笑语平常,仿佛真是在询问,可在她听来,却是字字诛心。 这一切太过巧合,她不能不多想。 他抱着她,被迫待在他怀里的她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到底如何,只能从他的声音中判断。他在弯眼微笑,话中噙着微微的笑意:“第四阵是朱砂阵,你若想破阵,刺我一剑让我死了也就是了,凉儿不必苦恼。” 她手一颤。朱砂阵可算阵法中少有人用的,因此不常被人想起。她不会立阵,却对阵法种类颇为了解。朱砂阵并非用来阻挡敌人进攻,却是用了控制住自身的人,不让已方出阵。若非立阵之人亲自念下咒语解开阵法,其他人若想走出这个阵法,方法便只剩下手诛布阵之人这一个了。 也就是说,他不破阵,她若想走,只有杀了他这一条路。 何苦如此。 她勉强一笑:“我不会告诉云清破阵方法,更不会杀了你,也就是说,我没想走,你想困我多久,不妨直说。” 第四十三章:水冷情暖 留下来是没什么好的,可是,能让自己心安。 可是当她亲眼看见时,她才知道,这种折磨,是怎样一种痛苦的受罪。 冰湖如其名,虽不是湖,可一个冰字,便足以让人心生恐惧。她眼望着漂浮在水面的碎冰,方才宁安亲手加了些药粉进去,一炷香时间过后,温度便急剧下降,水面滋啦啦地开始结起碎冰渣。 可宁安要忍受这样的环境,足足三个时辰。也就是,从天黑,一直到午夜。 她本以为自己心理素质足够强大,不会怕,可当真正亲眼看见,她才觉指尖有些发麻。 可,不想离开。 他整个人泡在冰冷的水里,明明是极冷,可他额上却突兀出了汗。肌肤下的毒素流淌得越发清晰,让她在昏暗的烛火下,竟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他迷迷糊糊闭着眼,毒发作时带来铺天盖地的酸疼,力气在不知不觉间被抽离,他竟连手都抬不起来。 胸口处像有什么东西在急剧膨胀,闷得他几乎窒息。全身一沾水便已冻麻,他尝试张了张口,嗓子里却被堵住一般,什么都说不出来。耳边不住地嗡嗡轰鸣,他却甚至能听见体内血液蔓延过血管的声音,速度正在慢慢降低。 寒毒伴随血液而走,此时,却也缓缓稳下来。 可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疼痛。 冰湖虽能压制他体内的寒毒,却也带来了弊端。他只觉全身皮肤如被火烧一般,几番火辣辣的疼,他费力睁开眼来,入目是苏凉担忧害怕的神情,他唔了一声,微微笑起来:“凉儿。” 她眼睛一眨,忙伸过手来,想牵住他的手掌。冷不防触及冰冷的水,却惊叫一声,慌乱缩回手去。 不止是疼,还是一种奇异的疼。她说不清那种感受,只是手指触及,那种感觉却像是被抽筋扒骨,疼到了骨子里,甚至眼睛里都有眼泪快要流出。 她不明所以,只能慌乱看着他。 她不敢相信整个身子浸在水里的他,正在忍受怎样的痛苦。 “凉儿……”他蹙了蹙眉,有些不开心的样子:“你先出去,好不好?”他阵阵喘息,转眼已像是被折磨得说不出话来。胃部一阵钝钝地疼,他眼前一黑,捂住嘴咳了几咳,却一下子不自禁,偏过头去,竟是将方才喝的几口水尽皆呕出。她一慌,下意识地伸手用帕子接着,不多会她手中的帕子已被沾湿。 她迟疑一会,想碰他却又不敢,只能抚上他的侧脸:“宁安,好些了吗?我倒水来给你漱口,好不好?”她急忙站起身来,转到桌边倒了一杯温热的水来,他却不接,只抬起眼眸笑道:“你出去。”他墨黑的头发被水沾湿,些许沾在白皙的皮肤上。他病容憔悴,可眼神仍然沉静如水,还是带些微微的笑意。 “我不去。”她有些迟疑不定,却不敢再硬气顶嘴,只能目不转睛盯着他,有些委屈。 “出去。”他轻声一叹,眼眸幽深如一帧水墨画,身子却止不住地轻颤起来,他抿紧了唇,嘴角却隐约有血丝渗出。他偏过脸,嘴角抿成疏离淡漠的弧度,“让长邯进来。” “宁安……”她红了眼。 他不屈不饶说了三句,皆是让她离开。他的容颜苍白得几近透明:“不要让我再说第四遍。”他抬起手去拿她放在旁边的杯盏,还没触及,她已先他一步执起,掀了盖子将杯盏递至他唇边。 他侧开脸,避开她,只是眉睫缓缓闭上,却轻颤几颤:“凉儿,听话。”他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她根本再找不到借口留下,只能咬住下唇,转身出了门。抬眼恰看见长邯端了药碗正要踏门而入,她低了眉眼:“长邯,你进去照顾他吧。”她一阵无措,索性待在长廊下,倚着廊柱而站。 长邯面上已是了然的神情,却不多说,不过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进去了。 她面上委屈,却只能听话,在廊下守着。 说不清楚站了多久,只记得夜空月湾刚被一大片乌云笼罩,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长邯捧了几件被血水玷污的衣服出来,一见她竟是笑了一下:“寒毒已经全部制住,你进去吧……把桌上的参汤给宁安喂下。” 她心中一喜,快步踏入室内,四下寻找宁安踪影,却见他已半倚在榻上,像是极累,眼眸已是阖上,却又是睡不安稳,她一靠近他便已醒来,眼一弯弯出笑意来:“凉儿,过来。” 她忙捧起圆桌上的红漆木盒,坐在床沿,舀起一勺汤递到他唇际,他微笑着低头喝下,不过喝了两三口便已摇头拒绝。待她将木盒放回,他牵起她的手放在嘴边亲吻,眼笑得弯成月牙儿:“有没有生我的气?” “有啊。”她自然而然地附和,顺手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替他掖了掖被子,“你没看出来我都不想和你说话了吗?”她装作生气的样子,捏了捏他的掌心。 他微一笑,却半闭了眼,将她拥入怀中,将头埋入她的发梢。他身上药味弥重,体温却冷得让人略不舒服,她皱了皱眉:“先睡觉……我扶你躺下,好不好?” 一番折腾之下,他早已累得说不出话来,迷迷糊糊听见她轻声细语,他却不过懒懒地点了点头。任她又是扶他躺下,又是给他盖了被子,火炉似乎被她挪近了些,总算驱走了些许冰寒,他迷茫着想睁开眼,身子却已被她抱住。 春寒料峭。 可他在这一刻,丝毫不觉得冷。 “凉儿……”他弯唇一笑,一向平淡的声线竟也有了些起伏。 她早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苏凉,此时又怎么会感觉不出来他的情绪。她嗯了一声,和他同枕在枕头上,贴着额头问他:“想说什么?” 他微笑,反问:“你想说什么?” 她咬了咬牙,终是轻声道:“我们找个日子成亲吧,好不好?” 他微微一怔,竟是难得地语顿。她见他迟疑,急得将脸逼近他一些,装作质问的样子:“你难不成想反悔,不和我成亲了?宁安……”她脸上一急,攒了攒他的手,还想再说。 可,接下来的话却被他贴上来的唇堵在嘴里。 根本说不出来。 她双眼睁大,根本没料到他会有此动作,心底里一紧张,竟是管不住牙关,无意咬破了他温软的舌头,甜腻的血腥味一时在两人口腔内弥漫。她呆滞了四五秒才反应过来,尝试着去回应他。 她并非未接过吻,在云府时,她与云清更为亲密的事却都做过。那种感觉,毕竟是不一样的。 她偷偷睁开眼看他,却见他已然动情地阖上双眸,长街微微颤抖,面上神情却是她从未见过的,一种十分孩子气的表情,像是顽童偷吃了软嚅的糖,根本不像是会在他脸上出现一般。 好久之后,他才放开她。 他舌尖上的血部分被蹭到他的唇上,原本苍白的唇色上,徒然添了些妖艳的红,此时却唇角微翘,眼睛里如有星辰熠熠生辉。她脑袋嗡地一炸,面颊烫得如同火烤,却伸手去环着他的脖颈,把他贴得更近些,亲吻他的嘴角。 竟是将唇上那血吮了个干净。 他略略笑了笑,揉乱了她的长发,将她揽在怀里,一向清冷镇定的双眸竟也现出迷恋的神色。 “我们很快就成亲。” 这是她入睡前,听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四十四章:长平医馆 已敲过三更,长街上一片漆黑,连个人影都没有。 翰郸属于边城,医疗交通条件均是不好,平常人家有个病痛伤口啥的,皆是用着老祖宗传下来的土方子寻思着治,等真到了没法子了,才请来个江湖郎中瞧瞧。一来这江湖郎中收费极贵,二来请来了又不一定治得好,更是白花了冤枉钱,城内的人都是辛苦人家,哪有这些闲钱,可不就凑合着过了嘛。 可就在半月前,长街尽头这家废置的小店却被人装修起来,竟是焕然一新,过不了几日,却有一名黑衣男子踏出店来,在店门口挂上了招牌。 过路人无意瞥见,只见那黑漆雕金招牌上,书的是“长平医馆”四字。 起初这医馆鲜为人知,庭前门可罗雀,却也没人在意。只不过却在某日深夜时分,一位年过四十的中年妇人抱着刚出生几日的孩子前来问诊,据同来的孩子他爹说,当时孩子突发高烧,烧得不省人事,嘴唇都青白变紫,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份了。他们夫妇一时昏了头,家中常备的从山上采来的药草都没了,无奈之下,才抱着孩子来了这家医馆。 江湖郎中皆是招摇撞骗,谁还能指望着他们医治好孩子,原是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却不想敲门之下,那名黑衣男子持着灯火,来开了门。 “你是郎中?”孩子他娘急得直哭,他爹只好上前一步问道。 他们老来得子,孩子病成了这样,如何能不急? “不是。”却不想那黑衣男子摇了摇头,却掀开那孩子的襁褓,略一探了鼻息过后,当下在孩子身上一阵轻点,却是封住了孩子几处穴道。还未等夫妇俩看清,他已经转身去了内室,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徒留了话语:“我去请公子,二位稍等。” 这么说,他们家公子,便是这郎中了? 一盏茶功夫过来,阻挡了他们视线的绣帘被掀开,快步而来的除了方才所见的那黑衣男子,还多了另一身着白色长袍的少年,那少年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轻轻的模样,眼神静若温水,未有丝毫慌乱。 “是肺炎引发的急性发热。”少年看过孩子,又在孩子身上扎了一针,那孩子果真呼吸见缓,病情减轻了不少。他起了针,又往孩子嘴里塞了片药草让他含着,再把孩子交还给他母亲,竟是咳了一咳,后执起案上朱笔开了药方,“看起来虽险,却已不碍事了,明日早起,抓了药按这方子服下也就是了。” 他把方子递给孩子他爹,微笑了笑,又是紧握着拳,偏过头去咳嗽,只是眼睛明朗,仍是在微笑,却示意那黑衣男子:“长邯,街上路黑,劳烦你送二位回家。” “这……”眼看着少年快要掀帘回去,孩子他爹一迟疑,在身上掏出钱袋来:“大夫留步,请问大夫诊费多少?” 少年脚步一顿,轻声咳了咳,回过头来,眼神却有些迷茫,他笑了一笑:“两个铜板便够了。”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个铜板不过能在街上买个白面馒头。以往的江湖郎中,哪一个出次诊不要个一吊两吊钱的?可如今…… 他爹掏出钱来,眼看那少年又要走,他忙出声道:“敢问大夫名讳?” 他回过身来,嘴角噙着微微的笑:“在下苏平。” 至此,这长平医馆,可算是火起来了。 镇上何人不知晓这苏大夫妙手回春,医术顶尖,每次出诊诊费又收得极少,故此,城内的人有个伤口病疾,都会赶路前来问诊。 至于诊费,苏大夫不但收得少,有时遇上疑难杂症,需要用的药是人参这起昂贵至极的药,甚至会免费替病人出了这药钱。 梨花一夜开遍千树,却在几场雨过后,纷纷落了。 天气略微开始转暖,翰郸城里的男女月兑去了保暖的棉袄,却也换上了单层的长衫外袍,时节已转入初夏。寅时便已有卖物的小贩起早摆起了摊子,等到了卯时,日出阳照,长街上已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各种吆喝声不绝于耳。 角落处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尚未开门,却已有五六个人站在门外,眼巴巴等着门开。 好不容易阳光铺满整条街,这小店的门才总算开了,长邯将门刃放在一旁,那些等候的人早迫不及待,踏入店来。卯时三刻,苏平大夫总算出了堂来,一干人虽是着急,却不敢造次,依次按着领到的号码来,轮到的人无一不是坐下,即自动捋起袖筒来:“苏大夫,我突感头疼……” “这几日来,有些眩晕……” “我这伤口红肿像个馒头,疼得不得了……” 有时病人极多,医馆开至晌午仍有病人纷沓而至,苏平大夫忙得顾不上用膳,此时便总有一衣着明丽笑容开朗的女子从内室出来,默默站在一旁陪苏平大夫看诊,一时又是亲自倒了水来分给众人,竟也还附了白糕点心。见是如此,大家却也不好意思,除有危及性命之疾的人,其余等候看病之人皆是起身告辞,道明天再来。 所有人都注意到,这女子身上常有梨花淡淡清香。 苏平大夫眼神一向淡漠,待人接物虽是有礼,却也疏离,像是不易与人深交之辈,任来看病的病人家世多好或是长得多漂亮,苏平大夫看人的眼光却总是良善医者皆有的目光,说的话不过几声医嘱,从未多言。 惟独看那女子的时候,他的眼神总带着浅浅的暖意,对她说话时,眉梢眼角皆是深情。 郎才女貌,倒不失为镇上的一段佳话。 今日病人不算多,未到晌午苏平便已看完了最后一个病人。收下五枚铜板后,长邯关了门,算是打了烊。那绣帘轻轻一响,内室闪出个人影来,那人影巧笑嫣然,咦了一声笑道:“今天这么早就关门啦……”她若有所思,去牵坐在桌案后的苏平的手:“正好我的汤熬好了,我先扶你去床上躺着,先喝汤,再吃饭,好不好?” “好。”他顺着她站起来,冷不防地,眼前却一黑,脑袋之中昏昏沉沉,就快要失去意识,另一手下意识地扶住桌案才不至摔倒。 “怎么了?”她一惊,连忙搀扶住苏平,“又头晕了,是不是?” 她满眼关切,他见此却是微微一笑,待缓过来,才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头:“只是因为早上坐了太久,没事。” 她动了动嘴唇,还想说什么,可却被他先声拦住:“凉儿,我饿了……”他看起来像是累极,眼眸之下一片青黑,面色却也不好,很是苍白。她握住他的手握了这许久,他的手掌温度也未见有半点升高。她本以为寒毒已制住,他的身体总归会恢复些,却不想,仍是这般怕冷偏寒。 她想了想,还是顺着他牵着他往内室而去。她已极尽所能缠着他把出诊时间缩到一上午,不过一两个时辰,可每次晌午她来接他,却总见他一脸疲累。她心中一阵酸涩,捏了捏他的掌心。 “怎么了?”他偏过头来好笑看她。 她语顿了一下,才轻声说:“宁安……”她停住脚步,直视他的双眼,她用了万分认真的表情,郑重说道:“你以后身体若不舒服,答应我,一定要告诉我,好不好?” 他微微一滞,浅浅弯了眼眸:“好。” 第四十五章:初 她笑起来,把他牵到圆桌旁,亲自端了汤碗喂他。他的胃口却不好,不过吃下小半碗便已摇头拒绝,她好说歹说拿出自己学做饭很辛苦的理由,才让他又吃下几汤勺。 他并未有午睡的习惯,只是这段时日被她迫使,才学着略略在床上歪着养神。只是他睡着时必不允她离开他半步,必是紧紧实实牵着她的手,从不肯松开。 她起初不解,时间久了,也便随他去了。或是赖在他身边,和他断断续续说些零碎话语,直至他睡着,或是一手被他握着,另一手翻开书籍话本,多多少少看些下去。 看着看着,却总会不自觉地侧过头去,静静盯着他发呆。 婚期定在六月初。 前前后后,所有的事宜都交由长邯料理。她不懂婚礼礼仪,想帮忙也帮不上,只好袖手旁观,劳长邯去忙了。 礼服是交由镇内最好一家绣店十几个绣娘负责,她抽空去瞅过两眼,极为精致,不逊色于京城内千两白银所能置办到的。翰郸城民风淳朴,绕是多么费劲的绣活,却绝不坐地起价,不过赚个活计费,价格倒是公道。 此时不过三月初,他却要用三个月的时间,妥妥当当给她安排最为盛大的婚礼。她不曾见他如此认真如此一丝不苟,便是极为细微之处,也要追究到完美。 只是,心底里还是有茫然与彷徨。 所谓家仇旧恨,她真的能就此放下吗。 她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好就着稀薄的月光在黑夜里静静看他安睡的容颜,不知怎么地突然想到一个词。 倾国倾城。 当真是倾国倾城的美貌。 只是若脸色不这么苍白,还会比现在增色不少。 她不知不觉笑起来,低声呢喃着道:“宁安。”手下意识地伸出,抚上他微蹙着的眉目。 他似乎被她吵醒,睫毛微颤,便睁开了眼,眼中倒映出她的脸。他迷迷糊糊笑了笑:“凉儿……”倾身过来亲吻她的额头:“睡不着吗?” 她早已习惯跟他如此亲密,坦然接受了他的亲吻后,才低声嗯了一声,抓住了他的手指。她把他的手指紧紧攒在手里,顺着他的脸,吻上了他的脖颈。她有些急切地,用手去解开他衣领上的扣子,却不如人愿怎么也解不开,她索性用了蛮力,扯开他的衣襟,竟是半月兑下他的衣服。 他任由她动作,却在她吻上他的喉结时浑身一颤,他低下头去,用手抚了抚她的脸:“怎么了?为什么……”他想了一下措辞,继续道:“害怕?” 她该怎么说。 说她事到如今,却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她做的决定,是对是错? 他眨了眨眼,缓缓弯出笑意来,他拍拍她的头视作安抚:“对与错没有很大的区别,凉儿,你只要顺应自己的心,确保你是真的开心就好。”他轻声一叹,把她揽在怀里。 她一时错愕。他仿佛总能一下子看透她,任由她自认为伪装得多好。她趴在他怀里,揪着他被她弄乱的衣襟问:“照你怎么说,如果我想杀人,你是不是会帮我磨好刀?” “可能会。”他一本正经。 “可能?” 他半闭上眼,含糊不清唔了一声:“那要看凉儿想杀什么人,如果是我,倒也无妨……”他用着轻松玩笑的语气说了这么一句,她却听得心惊,咬了咬唇斥道:“以后不许开这种玩笑,再说这种话,我……”说到最后她声音低了,她本想说“我们婚礼取消”,可到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和他取消婚礼,谈何以此来要挟他? 舍不得。 她咳了咳,装作清理嗓子,竟是不管不顾,吻上了他的唇。 她内心忐忑得快要疯掉,整整一个晚上,她却破天荒地主动了两次,还好他这次只是稍微怔了怔,便反压住她掌握了主动权。他掌控着她的呼吸,就在她快要喘不过气来时,他略略离开她的唇,在唇角缓缓亲吻,笑着问她:“凉儿,你想做什么?” 嗓音沉沉的,竟带着些难得的蛊惑。 她眯着眼去瞧他,从不知道他的面容上也能有此刻这种表情,带着些沉迷眷恋,与情「」欲。 他吻过她很多次,每一次她都能察觉出他身体上的变化,可他总能控制得很好,若非亲身无意碰触到,她以为他少能挑起******。 其实每个男子都是一样的,他以前,只是不愿勉强她,怕她为难罢了。 她抿嘴笑了笑,抬起头去直视他的眼:“我没想做什么,我只是想让一切,都尘埃落定。” 她坚信他听得懂。 那一晚的情形,她记不大清,只知道他在最后那一刻,不断在她耳边轻念她的名字,凉儿凉儿,每一字每一句,却都是刻骨的爱恋。她承受着他,他动作温柔轻缓,她根本不疼,只是却心疼得湿了眼眶,她不知该如何表示,只好紧紧回抱他,在心底对自己说,要好好爱他,一定要好好爱他。 他从现在开始,是她视若性命的珍宝。 等一切尘埃落定,他把她抱在怀里,她疲累至极,顾不上起身清洗,倚靠着他沉沉睡去。 直至日光普照,她睁开眼来,身旁床上已经空下凉了,他已起身多时,应是去前头外院出诊去了。她懒懒赖在床上,动了动身子,浑身已经舒爽下来,想必他已帮忙清洗过了。 她拥着他盖过的被子,一时没忍住,终是笑出声来。 她估模着时辰差不多快要到晌午,才收拾妥当自己,去厨房给宁安熬上了薏仁红豆粥,擦干净手踱至外院,却不想,在等候看诊的病人中,看见了她此刻最不愿看见的人。 他淡然坐在红木长凳上,左侧半步之后是执剑的下属,她看得清那下属腰间佩戴的牌令上的清月楼三字。 她心中一惊,打帘的动作一滞,光影流动。那人察觉,抬起眼来往这边看,却是含笑的礼貌目光,未有丝毫的逾矩,像是故人相见。 他是领牌上的最后一个病人。她迎着那目光,却不知如何回应,不过淡淡一点头,步至宁安身旁,还未开口有言,宁安却侧过头来,对她弯唇一笑:“醒了吗,身上可还有不适?” 她脑中突兀想起昨夜的旖「」旎画面,脸色一红,赶忙摇了摇头。他好笑地微微笑了笑,偏过头去继续在纸上书写药方,递给看诊的病人,又轻声道了几声医嘱,病人千恩万谢地去了。 他明是早知故人来访,可…… 她端坐在他身旁,看着他望闻问切,接连送走了几位病人。 她低下头,听见故人缓步走近的声音,接着,在案前的椅子坐下。 她听见宁安轻声咳了咳,缓缓将朱笔放下,笑道:“身体哪里不适?”一字一句的腔调都未有丝毫异同,仿佛当面前人只是寻常候诊的病人。 她手都紧张得出了汗。 第四十六章:故人皆重逢 没有谁能告诉她,这样的情形之下她要怎么办。 而案前的人只是沉静望着她。她觉察出那人的视线太过直接,一时顿感不适,恨不得偏过头去离开才好。却是宁安缓缓笑一笑:“云盟主此次前来,所谓何事,不妨明说。”他微垂下眼,伸手握住她局促不安的手,若有若无地看了云清一眼。 林凡一死,云清能继位盟主一位,倒是她从未料想过的。 云清一笑,却是沉声道:“不过近日头风发作,询问许多大夫却久治不好,冒昧前来叨扰宁神医……”他视线微移,落在苏凉身上:“许久不见阿凉,近来可好?”声音语气恍若寻常的问候。 她一惊,顿了许久才道一声“好”。便眼望着云清将手腕伸出,宁安切诊之后开了药方,她装作专心致志的样子去瞧宁安写字,落在纸上的墨均匀错落,他向来写得一手好字。不想耳却听云清唤她的名字,仍是那一句清淡温和的阿凉。 她低头一应。 “事到如今……”云清话语之中犹带叹息:“我只问你一句,你从前所说的与我结为夫妻,如今还算不算得数?”他笑一下,目光沉静执着地射来,却未有半分勉强之意。 她一滞,还未有言,宁安已经微一笑,像是不经意地将她耳畔的发丝拢至耳后,他的手指冰凉,堪堪掠过她的肌肤。她瞧见他眼底淡淡的不悦,只是他还在笑:“凉儿已是我的妻子,云盟主所说一事,实在荒谬。”他将药方拾起,移过桌案那边:“药方在此,恕不远送。”已然下了委婉的逐客令。 她低下头去,嗫嚅半天才道:“云清,你走吧。”她顿了一顿,反手握紧了宁安的手掌:“那些话,如今算不得数了。” 只是良久没有回应。 她抬起头,只看见云清面上带笑,坦然道:“阿凉,我尊重你的选择。”他站起身来,身旁的下属上前来收走药方揣在怀里。云清回过头来,“将来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记得去清月楼找我,我定然……”他沉默一会,转身离去:“极尽全力。” 他的身影在街角隐没,她愣愣的,回不过神来,却只知握紧宁安的手,对他笑了笑,踮起脚尖去,亲吻他的嘴角。 能够如此也是好。 她设想过太多相见时的情景,却从来未曾想象得到,会是这样。 “好了。”宁安微微一笑,眉梢眼角一瞬弥漫起凌厉冷意,却在瞬间隐去,揽着她的腰:“凉儿,我想念你酿的梨花酒的味儿了,就喝三两杯,好不好?” 她笑着想了会,最终说了好。 她实在没用,样样都不精通,武功无入流,厨艺也尚在磨练阶段。却就这梨花酒却还酿得不错,酒味算是清醇醉人,她自己闻来,也觉满意。春日里的日光不算太毒,她忖定主意,在院内梨树下铺了小毡放置上红木雕花圆桌,与他席地而坐。只是地面终究还算略有冷意,她想了想,进屋去取来毯子,搭在他腿上。 树下煮酒,日光透过青翠的叶子而来,留下斑斑驳驳的倒影。她亲自舀出些许酒液来倒入壶中,待煮沸了才均上一杯给他,只不许他多喝,且又不得干巴巴地只喝酒,却又亲自下厨去,费力做了些不算精致的菜肴来。 她忙前忙后,又是不许这个又是不许那个,而他只是笑看着。 梨花虽美,在他眼中,不及她的万分之一。 春城何处不飞花,他迈出的脚微微一顿,却是停下脚步来。身后的下属上前询问:“盟主,怎么了?” “没怎么。”他挑了挑眉,转头向长街转落一处不起眼的地方踱步而去。拐弯偏僻处落着一间陈旧的酒肆,店内品酒客人寥寥无几。许是位置不起眼,连带着生意,都难做了起来。店主守着空店实在无聊,又看来客衣着大方器宇不凡,心想许是位大方有钱的主,忙笑着迎上前来:“客官,是来喝酒的吗?” 下属上前一步便想说话,他忙出手止住,却道:“预备你这儿最好的雅间来,办上四五个菜式,并几壶好酒来。”他眼望一望下属,下属急忙掏出钱来扔给店主,那店主瞧一瞧白银下的商号,立马发了愣。 下属又眼一瞪斥责发愣的店主:“还不快去。” 他摇摇头,跟着惊怕得脚步不稳的店主上了楼,心里却在想,何时清月楼的名号,竟也让江湖人害怕起来。 他支开了下属,独坐雅间,窗户开着,有风随之灌入屋来,远处集市上熙熙攘攘的吵闹声有些听不清了,可一瞬间,又恍惚听得很清楚。 这酒肆虽是破旧,但呈上来的酒却酿得极好,醇香清冽,店主必是有极好的手艺,想必是拥有家传的酿酒秘方。他低着头,倒满酒杯,再抬起头来时,桌案对面已端坐了一人。 鹤发童颜,从一头花白了的头发来看,来人大概已近古稀。 虽已七十年岁,可一举一动之间,犹是当年武功医术皆是了当的高手。云清笑一笑,似不经意地将倒满酒的酒杯举起,目接不暇之时,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酒杯往那人身上掷去,直往那人眼睛而去。 那人眼也不抬,一手抄起桌上竹筷,不慌不忙夹起一筷子豌豆黄,另一手往前一伸,牢牢接住那酒杯,杯中酒未有一丝一毫溢出,依旧满满当当稳在杯中。 “前辈好身手。”云清一笑,自斟满杯一饮而尽:“只是不知,鬼医之徒宁安究竟承袭了鬼医武学几分?是否能有您这般的身手?” “若他潜心修学想必不难。”他头也不抬,只专心吃着面前膳食:“可惜他一心牵挂苏家女儿,倒是不及以前用功。”他饮下酒笑道:“可若出手,想必杀了你,整顿下武林各派,拿个盟主当当,也是不难。” 云清一惊,面色已经暗黑下来,许是不悦。 “我对你们白道的人不感兴趣,一群虚伪至极的小人罢了,也不值得我感兴趣。”那人漫不经心地抬眼来瞧云清,一番取笑之意:“当权者应当极尽内敛,将情绪藏在肚子里,让人一丝一毫猜不到才好,你哥在这一点比你差远了,但你可比林凡差得远了,你这性子,要坐稳盟主的位,还得好好磨磨才是。” 话毕,又是夹起一口鱼肉送到嘴里。 云清一笑:“前辈高见……不知这潜龙在渊您是否……” “别妄想拉拢我。”那人立即打断他,神色及其傲慢地站起身来,拍拍身上衣服往窗那边:“若非见你竟能觉察出我在周围,却还诚心预备了雅间,我可不会现身见你。”他冷哼一声,跃出窗外去,话音却仿佛还在耳边:“我虽也不待见宁安,但也不可能会帮你。” 他追上去,可一瞬之间那人已经消失不见,哪里还有什么身影,若非桌上竹筷确实又被动过的痕迹,别人怕是不会信那人曾来过。 他直立窗前:“不愧是鬼医,果然好身手。”面上却是笑了:“既如此,我只好自己出手了。” 集市上吵闹声小了些,街角梨花已落,可仍有些清香馥雅萦绕鼻尖,不知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