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蒙冷月》 第1章 楔子 一匹铁青马,带着来自六千里外的噩耗,冲破乌蒙冻雨,踏碎赤水薄冰,披着霜,挂着雪,抖着缀满冰珠的鬃毛,喷着一团团白气,一点速度都不减地冲进南门。 刚进腊月,衙门里就少了公事往来,进城门出城门的,无非是些赶场卖货买货的农夫、猎户、樵哥、炭佬,还有些零零散散赶着回家过年的买卖人。 再有六天就要封印放假,衙门里的大小官吏早就散了摊,放了羊,忙着拜上司,拜同僚,拜同年,拜乡绅,吃花酒,泡妓寮,逛寺庙,游山水,呼朋引类,四处招摇。 没人管了,没人查了,守城门的兵丁也懈怠不堪,时至中午,一个个还没睡醒,霏霏细雨里,围着一炉炭火,东倒西歪,懒懒散散,依墙坐着,眼皮都不想挑一下。 听到突如其来的马蹄声,一个兵丁极不耐烦地站起来,狠歹歹骂一句:“龟儿子,往死里奔呀?军营驰马,插箭游营,城池驰马,四十军棍,不晓得吗站下,站下,还不快快滚下马来!” 说着,又有几个兵丁站起,举刀横枪,诈诈唬唬,逼上去阻拦。 人没靠近,枪没端稳,骑手已近,只见他狠狠拢住丝缰,扯得铁青马咴儿咴儿嘶叫着,竖起前蹄,原地打了个旋,铁蹄刨得青石板火星四溅。兵丁们抖擞精神,一个个围上来,骂骂咧咧,捋胳膊,挽袖子,张罗着想动手。凑得近前,刚要张狂,谁想马鞭子毒蛇似地嘶叫着游过来,一鞭带过,竟有四个没长眼的遭上,脸颊手背顿时洇出血珠。 吏目李长清闲来无事,正在牛绒绒雨里解闷消食,四处游逛,恰好逛到南门口,巧巧遇上这一幕。他想笑,刚张开嘴,又赶紧憋了回去,他看见马**上分明烙着总督衙门的火印,而骑手竟穿着一身孝服。 骑手骂了一句,松开丝缰,纵马越过城门,驰过大十字,扬着鞭,喝着道,鬼撵**似地直奔州衙门。李长清丁点没敢耽搁,撒开长腿,撩起长衫,紧追而去。 南城门到州衙门,也就是一箭之距。骑手滚鞍下马,推开围上来的衙役,急匆匆进仪门,绕大堂,一边往里闯,一边喝道:“报知州大人,报知州大人——” 十二天前,清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公元1875年1月11日),爱新觉罗.载淳也就是傀儡小皇上同治已经变成大行皇上,他薨了。他的堂弟载湉接绪大统,成为慈禧老佛爷手下又一员傀儡,十三天后的大年初一,将改年号为光绪。 这个消息已经通过快马驿站传遍漠北库伦、南海武夷、祁连昆仑、白山黑水、台湾列岛乃至朝鲜、琉球、缅甸,等到了镇雄州的时候,已经是最后几站中的最后几站了。 然而,衙门里没人。也不能说一个人没有,没有当官的,没有管事的,没有说话顶用的。知州王际熙半年前奉诏进京,到现在还没回来,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州同、州判、知事、巡检统统没在,参将、守备、游击、千总、把总统统没在,就连各房各科的曹、正都统统没在。 骑手大声叫着:“有人没有有人没有这是咋得了?有人没有如此紧急公文,竟然找不到个人?有人没有有活着的没有有喘气的没有” 衙役们跟在身后,哪个也不敢接茬,哪个也不敢搭话,任由着他二堂三堂乱闯乱撞。皇上大行,倾国举丧,应该说是眼下最大的大事,悠悠万事,都得搁下,都得让路。谁知这么大的大事,到了镇雄州,竟然没人接理,能不让来人火冒三丈,能不让来人暴跳如雷? 李长清气喘吁吁冲进来,拨拉开衙役们,说:“请上差先进驿站歇脚,将公文交给我好了。我是从九品吏目,待我转交给临时署理的州同,绝对不会误事的。请上差放心” “咋着?交给你,交给一个从九品的吏目?大清国的礼还要不要,大清国的法还要不要?这镇雄州上上下下,脑袋还想长在脖子上吗?” 衙役们赶紧打圆场,说:“还要请上差多多海涵,衙门里当官的都赴宴去了,从上到下,有一个算一个,统统去了。走了两天,怕是也该回来了。再不先等等?等他们回来” “还不快去找,这么大…大…大的事,等等?你有多大胆子?我有多大胆子?敢耽搁?白米饭吃腻歪啦?不要吃饭的家什啦?不要一家老小的性命啦?还不快去找还不快去找快去,快去!” 宴席就设在城南七里松林湾。衙役中有的是长腿,说时迟,那时快,转眼珠,眨巴眼的工夫,一伙人就涌进设宴的主家,进大门,穿二门,过后院,到了后花园。衙役们谁也没留心,谁也没在意,为什么挺大的宅子,里里外外,前前后后,一人没有,呼啦啦闯进来一伙人,为什么硬是没人阻拦,没人过问,甚至连探头探脑看一眼的人都没有,好似进了荒郊野外,败寺废刹一般。 走进后花园,远远的李长清就看见,主人站在桌旁,略微佝偻着腰,举着酒杯,笑眯眯的冲着自己,仿佛招呼道,快,坐下,坐下,来晚了,得罚三杯啊!州同坐在主人旁边,一只手举着杯,一只手抬着,仿佛也在招呼道,你来啦,是不是有事儿?先坐下,喝三杯酒再说。 李长清赶紧趋前几步,冲着州同大人一个长揖,抬起头来,刚要开口,猛得感觉不对,他再趋前几步,睁大眼睛,仔细观瞧,主人的笑不是好笑,一张笑脸,僵硬呆板,狰狞恐怖,两眼瓷呆,嘴大张着,一线涎水拖下来,早已冻结成冰再看州同,两眼暴突,面色青紫,满脸横肉扭曲成才刚洗涤干净的破抹布,一口血块子堵住张大的嘴巴李长清一**跌坐在地上,死死盯着一站一坐,两具僵尸。 好久好久,他才缓过神,扭过头去,仔细打量这座刚刚落成的后花园。 ——假山下,藤萝下,疏篱下,玉兰下,香樟下,池旁,溪旁,涧旁,桥旁,舫旁,亭里,阁里,榭里,廊里,甚至舟里,错落有致摆着桌,桌上满满当当摆着盆、盘、碗、碟、杯、盏、勺、箸,不过早已经是一片狼藉,一片凌乱。桌旁挤挤挨挨地摆着罩了椅帔的圈椅、靠椅和光秃秃的绣墩、石墩、杌凳、条凳,却是倒一个,立一个,躺一个,卧一个,东侧西歪,前仰后合。 人呢?客人呢?摆了这么大的场面,不能是只请州同一个人吧? 唉,哪里用得着仔细寻,仔细找,硬生生闯进李长清眼帘的是——你压着我,我摞着你,横七竖八,桌子底下趴着,椅子底下卧着——镇雄州所有的军政要员,邻府邻州邻县被邀请来的的官员,还有些和主人交好的致仕官吏豪富士绅统统蜷在桌子底下,椅子底下,一个个早就凉了,早就硬了,有一个算一个,死去多时了。 只剩下主人和首席贵宾虽死未倒,一坐一站,等着迎接李长清呢。 李长清坐在地上,撇着瓢儿嘴,大叫一声:妈哟——好侥幸耶。 多半年前,他与主家闹过别扭,结过梁子,断了来往,俩人见面连话都不说。尽管主家派人给衙门里的大小官员送请柬的时候,也没落下他,客客气气恭恭敬敬邀请了他。李长清还是懒怠赏他这个脸,没心情捧这个臭脚,顺手将请柬扔进炭火盆。 万万没想到呀!只因为赌一口气,竟逃过一场劫难,留得性命,成为大清朝官吏,在镇雄州大小衙门里,仅存的“硕果”。 可是,眼下的摊场该咋个收拾呢?李长清坐在地上,傻着,楞着 有雨如丝,有风若拂,红红白白的杜鹃开得正好,鸣泉飞溅,杉树摇曳,仿佛叙述着一个故事——委婉又凄楚,悲凉又惨烈——在雨中,在风中,在严冬的最后几天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什么事情让一座州城的官员统统死在腊月的风中雨中? 读者诸君,故事得从这年开春说起。 第2章 春天,很难遇上这样一个好天儿。 多少日子没得邂逅的太阳,终于挤破云层,一扫接连数月的阴霾yin雨,露出灿烂的面庞,刚刚起床的少妇模样,眉开眼笑,满脸红润,略带羞涩,慵慵懒懒依在山头,晴朗得让人心醉,让人心痒。还没到中午就热起,棉袍穿不住了,毡帽戴不住了,热得人们只想往树荫凉里钻。乌蒙山深处的天气就是这样怪,天阴下雨赛严冬,太阳一出甑子蒸,也不管是春是夏,是秋是冬。 屈指算算,昨天才过的惊蛰,刚一说热,咋就一下子热成这样?仇家甩一把汗,月兑掉棉袍,夹在腋下,加快了脚步。上顿饭还是头天早上吃得呢,早饿了,得快点进城踅模点果月复的东西。 远远地瞭见北门了,就连城门楼子上的“迎恩”二字都看得隐隐约约。路边坡上三三两两的农夫背粪,耘草,刨坑,点种,忙忙碌碌种洋芋,溪边水里三三五五的儿娃子光胴胴的赤着**戏水,也有七七八八的姑娘媳妇溪边洗涮,热风裹着叽叽嘎嘎的笑声,不时飘过来。 走着走着,仇家吓了一跳。道旁僵卧着一具路倒儿,浑身上下**地蜷在车道沟里,一动不动,差点绊他一个跟头。蹲下去,搬过脑壳看看,脏脏的小脸惨白中透出黢青,嘴唇一片青紫,只是鼻子似乎还在微微煽动,拿起手腕,三个指头搭上去。嗯?脉搏还在,人没有死,有救。仇家索性一**坐下,盘起腿,仔仔细细模起脉来。 指下的感觉如紧绷绷的绳索,被人用了大力气胡乱拨动着,左一下右一下,随心所欲,没个准头,这是紧脉无疑了。《素问》有曰,紧乃热为寒所束。《脉经》上说,诸紧为寒为痛,人迎紧盛伤于寒,气口紧盛伤于食,尺紧痛居其月复。中恶浮紧,咳嗽沉紧,皆主死细细揣模,紧脉在尺,应该是肚子痛,痛得快要死了。 仇家疑惑了,肚子痛又能痛死人的症状并不多,也就那么几种,绞肠痧、石淋、癃闭、奔豚可是,奇了个怪哟,哪个也不象嘛。仇家把他抱起来,将那水淋淋的破棉袍月兑去,打算拿自己的棉袍先给他裹上。 突然,他想起十年前听一个猎户说,有这样一种病,也是肚子痛,山里人叫墦症,只要遭上必死无疑。他查过书,能找到的书都查了,没有看到记载,也问过同行前辈,没人知道,想笔录下来,可是就连这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仇家想,大概这种病发得急,死得快,根本来不及找郎中,所以民间知道的多,行医者反而知道的少。必死无疑的病,就用当做坟墓讲的这个“墦”字吧。遭上了,不管咽气没咽气,也和进了坟墓没两样,用这个字想来也错不到哪里去。当时猎户告诉他,是不是墦症,要去**眼处找,看看有没有紫泡,找到了,挑破即好。 月兑去破棉袍,露出一件更烂更糟更脏,盖不住肚脐眼,遮不住腿肚子的破裤,仇家给他解开腰带,扒下裤子,趴着放在自己的棉袍上,左手抄了小肚子,勾了腰,凑近去找寻。果然,离**眼不到半寸的地方,一个指头肚大的紫色燎泡,鼓溜溜的赫然在目。仇家心里说,脏兮兮个小花子,**却还白女敕,象个小姑娘似的。他右手拍了拍白女敕的小**,令其跪好,跪得高些,小花子仿佛还有知觉,也明白他的意思,老老实实撅起**。仇家顺手从道旁扯把杂草,从中挑出根干硬的,含在嘴里捋捋,心里想着,死马先当活马医,医着看吧。他一只手掰着**,一只手拿了草棍棍去戳。一下子戳上去,黑血滋出,紫泡顿时软塌塌地瘪了。路倒儿立马有了活泛气儿,眼皮微动,悠悠吐出一口气,哼出声:“疼疼” 仇家一喜,喊声侥幸。赶忙弓下腰去问: “哪儿疼?哪儿疼?快告诉我快快告诉我” “肚子…肚子疼哎呀,肚子疼哟”路倒儿声音低得可怜。 “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家?哎呀家哎呀” “没得关系,告诉我,家住啥子地界,我送你回去。” “你…送…你送…送我去找赖三哥吧。我…真的不行了。” 仇家一边问:“赖三哥是谁?”一边将他翻过身,平着躺下,伸手给他提裤子,不经意间眼睛一瞄,看到了两腿之间。他诧异地惊叫一声,“你…你…你咋得是…是个女…人?” 小花子不吭声,只是微微闭上眼睛。仇家奓着两只手看着白女敕的肚皮和与男人有异的两腿之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随着仇家惊叫的声音,也是一声惊叫,就响在耳边。他正要扭头去看,头还没扭过去,又听见一声怒吼,把仇家吓了一哆嗦。 “敢欺负讨口花子,你活得不耐烦啦?你个死到临头的色鬼” 话音未落,**上着着实实挨了一脚,仇家被踢得一下子爬在了女花子身上。紧跟着就是连踢带打,掏心拳头窝心脚,雨点似地落下。他慌忙躲让,翻到一边,晾出身子底下,裤子还没拉起的女花子。女花子被砸得狠了,睁开眼睛,哼唧一声,开口说话:“笛儿,不得无礼。跪下还不跪下快快谢过郎中?” 被叫作笛儿的小花子伸手拉起仇家,仍然绷着脸,瞪着眼,紧握着拳头,问道:“咋个回事嘛?你说,为那样要月兑…月兑人家裤子?” 女花子又哼唧道:“笛儿,送我去找赖三哥,我…我真的不行了。” 还没等找到赖三哥,趴在仇家的背上,就松多了。女花子絮絮叨叨地告诉仇家,自己是个讨口的老乞婆,昨个晚上就没讨到吃食,半上午了,还是没人施舍,想进城讨讨看,城里铺面多,做买卖的多,手头有活钱的多,咋着也好讨些吧。刚过走马坝,从后面来了一伙人,吆吆喝喝抬着一根五尺多粗,十多丈长的杉木。她赶忙让路,躲到紧边边上,明明已经不碍事了,这伙人完全可以松松宽宽过去。谁知,杉木已经过去,走在后面那个押运的狗玩意,戏谑似地照她**上踹了一脚。按说讨口的花子,挨三拳两脚也是平常事,可是这一脚挨得倒霉,她从土坎上被踢下去,叽里咕噜滚进水凼。好在水不深,仅仅湿透了衣服,哪儿也没伤着。她往出爬,身上软得爬不出,使足吃女乃的劲也爬不出,折腾半个时辰,才找到缓岸坡坡,一跌一滑爬上来。她骂骂咧咧继续往城里走,没走出半里路,肚子疼得就受不了,疼得满地打滚,疼得学狼嚎,学鬼叫,疼着疼着,叫也叫不动了,嚎也嚎不动了。 她在说,那个叫笛儿的小花子也在说,他告诉仇家,你背的不是别个,是赖三哥的媳妇,你救了赖三哥的媳妇,赖三哥说不定要咋个感谢你呢。一边说着一边摇头晃脑,看那模样,听那口气,好象是说,你背的你救的,不是咸丰爷的公主就是同治爷的皇妃,荣幸去吧,美去吧,你。说着,说着,他问: “我该咋个喊你,叫先生,叫大伯,还是…叫啥子?” “叫大哥就行。” “大哥,你是个郎中?” “以前是,现在不想干了。” “为哪样?郎中多好,谁不敬奉?咋个就不想干了呢?” “你没听说过?讨口三年,给个县令不换带着大哥一块讨口,该是行?” “没啥子不行的。你救了赖三哥的媳妇,他能不收留你?待我跟赖三哥说说,铁定行” 到底是年纪小,啥子也没问,笛儿就答应了,答应得黑籽红瓤。 仨人说着,笑着,进了城,仇家说:“咱俩先找个地方弄口吃的?大哥包包里还有洞洞钱呢。” “还是先去找赖三哥,把你想当无品自在王的事说定了,再说喂脑袋的事” 前面就是个锅盔铺子,仇家将女花子放在地上,掏出一大把铜板,递给小伙计,说:“锅盔、熏肉、烧酒,整起,包好,拿上,跟我等走。给够了啊” 从这天起,镇雄城里乞丐群中又多了一个乞丐。 他不知从哪儿找来套脏乎乎烂兮兮的衣服,穿在身上,乐乐呵呵的,好象真得了一身蟒袍玉带,见谁跟谁笑,见谁跟谁套近乎。说起话来又文雅,又风趣,还会摆龙门阵,时不时逗得丐伙计们捧月复。遇阴天下雨,讨不来一天的嚼裹,他会变戏法似地从破帽儿、破鞋儿里抓出一把洞洞钱,喊笛儿买来锅盔熏肉,再灌一葫芦烧酒,邀了弟兄伙整个酒足饭饱。然后,你搂了我的腰,我抱了你的腿,一觉睡到大天明。他得到了认同,很快在乞丐群中站稳脚跟,成了丐伙计们的哥。 只是,他再也没见到赖三哥的媳妇,也没得着赖三哥啥子感谢。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就是初夏。 柳笛儿常常把好玩好笑又新鲜的消息带回来,与弟兄伙摆龙门阵。 这天傍晚,他又挤进人堆,神神秘秘,挤眉弄眼地问: “你们知道兆老爷家的大小姐长得啥子样?谁想听给瓢凉凉的水来。且听小爷从容道来仇大哥,你坐近些”说着,拉个破蒲团递过去。 (哟,忘了说。看官须知,仇字在百家姓中读qiu,即邱或丘的音,万万不可读成仇恨的仇哇。) 这天是五月初五,端午节。镇雄州深藏在乌蒙山的皱折里,有溪有涧有瀑有潭,少的是行得船,划得舟的宽阔水面,自然无龙舟可竞,人们渐渐养成踏青的乡俗。到这天,常常是全城空巷,人人上山,看山茶,采杜鹃,摘泡儿,剜龙爪菜,野炊,野餐,野浴,野合,青年男女情投意合,干脆点一堆篝火,露宿于野,连家也不回了。这天也是万佛寺庙会,上山的路上,柳笛儿就听说兆老爷家大小姐要来散福。他急惶惶赶到山门外,挤在最前面,伸长脖子傻看着,傻等着,等着兆家小姐抛撒的大把银子。 日上三竿,山门打开。兆小姐在丫鬟仆妇的簇拥下,终于姗姗款款走出来。若让柳笛儿看,兆小姐有十二三岁,身材还算高挑,皮肤白晰,一双毛乎乎的大眼睛,扑扑闪闪,象是要说话,特象年画上的七仙姑。就是眼睛里有一种似嗔似怨,欲哭欲叹的东西,叫柳笛儿弄不明白,说不清楚。 丫鬟扶着小姐走到阶前,高声祷诵:散福散福,百病全无,菩萨保佑,添寿添福散福散福,百病全无,菩萨保佑,添寿添福然后,由小姐掏出银锞子往出递。柳笛儿挤在最前边,赶忙伸手去接。谁曾想,银锞子落入手中的一刹那,把他着着实实吓了一跳。他赶忙闭上眼睛,使劲揉揉,再睁开,打量那只递银子的手。 唉,这哪里是啥子手哟,干枯无肉不说,每个指关节都长满厚厚一层老茧似的硬皮,突出鼓起,皮屑白烦烦落下来,雪花儿似的。吓得他头发一根根奓起,连脊梁沟子都冷嗖嗖的。柳笛儿想躲,没躲开,银锞子已经落入手掌,热火炭儿般扔不得,捧不得,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活了十四五年,也见过不少的手,染匠、补锅匠的手够难看了吧,也没这么吓人。天天扒灰堆,抠炭堆,也不能这个样子吧?一个年画上七仙女样的千金小姐,咋个长这样一双手呢? 柳笛儿发呆的工夫,兆小姐已经让丫鬟扶走了,只剩下个管家站在台阶上吼话: “众位乡亲,我家小姐得了一种怪病,多年求医问药,未得医缘。而今拜托众位志诚君子传话,有身怀绝技的高手,哪怕是贩夫走卒,哪怕是山野村夫,只要治好小姐的病,未婚者招为东床快婿,已婚者谢五百石租谷的地亩” “仇大哥,你说她那手不会过人吧”柳笛儿捧刺猬似地举着银子给仇家看。仇家只是定定地看着柳笛儿,眼神怪怪的,有点怕人,好半天才缓过劲。他咬紧牙帮骨,一字一顿地问: “想跟着大哥一块去吗?” “去哪儿?” “讨一笔债,一笔孽债。” “去哪儿讨,咋个讨?得去多少天,用不用跟赖三哥打个招呼?” 他闭紧嘴巴,不再说话。好久好久,又慢慢将手伸进破棉袍里,掏出一把铜板递给柳笛儿,说:“还是老样子,锅盔熏肉,一葫芦好酒和弟兄伙再整一顿,就算告个别。” 从梦中惊醒,巧月再也睡不着,她一遍又一遍回忆梦中的情景,似乎还能依稀记得。 ——先是在水塘看鱼,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匹马,她骑上去,随着马儿跑。跑呀,颠呀,疯一阵,笑一阵,也不知怎得,忽然一下子掉进了水里。就在落水的刹那间,马竟化作金色的龙,驮着她直向太阳飞去。太阳很毒很毒,晒得受不了,没得办法,只好扯衣襟遮,遮左遮右,遮上遮下,遮前遮后。遮来遮去,突然发现身上的衣服没了,竟是一丝不挂骑在马上,暴露在火辣辣的阳光下,她心跳如鼓,又羞又急,一下子惊醒来。 巧月知道,梦见水,梦见马,梦见太阳都是吉兆。老人们常说,梦见水遇贵人。男娃儿梦见马,鲤鱼跳龙门,女娃儿梦见马,嫁得金龟婿。梦见太阳,更是吉上加吉。 那么,有什么好事呢?真的能遇贵人搭救自己?巧月再也睡不着,手和脚钻心得痒,钻心得疼,挠不敢挠,蹭不敢蹭。她穿好衣服,也没惊动丫鬟,独自走出卧室,来到廊下。 月在西天半衔山,露重榴花色偏暗。 巧月望着残月疏星,一阵酸楚涌上心头眼眶。 她乃江苏赣榆人氏,家境本也殷实,谁知爹爹是个浮浪子弟,整日价游手好闲,斗鸡走狗,耍枪弄棒,惹事生非。如此这般也就罢了,谁知又染上**的毛病。一来二去,竟一发不可收拾,越瞟越瘾,越嫖越滥,长年泡在****里,还发誓说,要耍尽天下****,尝遍世上粉头。钱流水般抛撒出去,没几年偌大的家产,抛撒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半亩薄田和两间半草房。日子再也混不下去,别说逛****,一日三餐都无着落。他一跺脚,撇下一妻二妾和四个娃儿,投军入伍,当兵吃粮去了。开始几年,还时常不断往家送东西,从怀揣肩扛,直到马驮车载船装。家境又渐渐宽裕,重新盖房,置地,雇了长工短汉,家人仆妇。 她就是这个时候出生的。 后来,军队越开越远,再也见不到爹爹回家。三岁那年,端午节的前一天,舅舅来接,要全家人一块去住几天,说他们村的龙舟方圆几十里都有名气。母亲有一大摊子事,那能说撇下就撇下,她却哭着闹着非要和舅舅走。母亲被闹烦了,鞴了驴,打发她去住舅舅家。 谁知当天夜里,一场横祸就从天而降。爹爹造孽得罪下的苦主上门寻仇,杀了一家七口,刚刚重新盖起来的庄院也烧成一片白地,三岁的她一眨巴眼成了孤儿。 舅舅一介善良农夫,日子过得本来就十分拮据,战乱年月就更艰难百倍,她是在饥饿,惊惧和艰苦的劳作中一天天长大的。不知打什么时候起,忽然得了一种怪病,先是脚心长出绿色青苔样的厚茧,厚茧慢慢变成白皮,月兑了一层又一层,白皮上还裂出细细的血口子,又痒又疼,虫咬蛆钻似的,时间不长又窜到手上。舅舅家里连一日三餐都不周全,哪里有钱给她延医问药呢。病越来越严重,就连女娃儿人人逃不月兑的裹足,也不得不放弃了。 十二岁那年,爹爹偷偷潜回家,把她接到潮湿阴晦,终年少见阳光多冷雨的乌蒙山深处。生活安定了,衣食无忧了,手和脚上的病却一天重似一天,医生看无数,汤药喝无数,全然无用,眼看着瘦下去。挺大的姑娘根本没发育起来,干干瘪瘪象个十二三岁的女敕娃儿。 她浸yin在忧郁中,整日价不得开颜,爹爹又娶了一妻四妾,生了四个儿,五个女,重新聚起一大家人户。可是她总觉着是在做客,是在外人家里,尽管继母、庶母、弟弟、妹妹、家人、仆妇都客客气气,恭敬有加。算起来,过七月初七的生日,就满十六岁了,难道就这样不死不活,熬下去,耗下去 默默垂泪,默默祷祝,对着残月疏星,对着黯淡的夜空。 良久,巧月又信步来到前院。这时候,正是五更时分,大门已经打开,家丁仆人挑水,扫院,乱哄哄开始忙碌,后园也传来工匠们打火炊饭的嘈杂。她走出大门,站在台阶上,抬眼远瞭。 忽然,她惊叫一声,一脚踏空,骨碌碌从九级礓礤上滚落下去 第3章 仇家靠在竹躺椅里假寐,柳笛儿悄悄进来,又悄悄出去。 仇家叫住他问:“有啥子事情吗?” “兆老爷府上来人问,后天能不能按时开业,让你今儿个下晚过去一趟。还有还有” “还有啥子?痛痛快快地说嘛!” “找了个丫头,怕怕” “咋个?找了个小媳妇?你还小嘛,着哪样急?” “啥子哟,给你找了个使唤丫头,照管你的起居” 仇家略一沉思,说;“用的着的人,你就找嘛,早与你说过,要找几个伙计,这么一大摊子,不是咱俩就能干好的我们去看看。” 一个穿蓝布扎染白色梅花偏襟绲枣红边夹袄,黑色粗麻布散腿裤,头上缠黑色生丝帕的姑娘坐在礓礤上,低着头正抠鞋子上的泥巴,旁边摆了十七八个大坛小罐,还有一个老大的包袱。见主人出来,慌忙站起来要磕头,柳笛儿拉住她,说:“先生不让人家给他磕头,你就别惹他不高兴了。” 仇家指着坛坛罐罐,问姑娘:“拿了些啥子?” 姑娘看看主人,不知咋得,忽然一扫满脸腼腆,露出几分顽皮。她抿着嘴笑了,说:“你别管,明天就知道了现在别打听。” 仇家咧咧嘴,冲柳笛儿说:“你安排好她。哎,你叫啥名字?” 柳笛儿抢着说:“她叫柳眉儿。柳树的柳,眉毛的眉。” “你给起的名?咋就随了你的姓呢?” “我是姓柳,自小就叫柳眉儿。跟笛儿没得关系。” 仇家不相信,看了看俩人,没说话,走了。 现在,仇家想得是十天前清晨那一幕,心里觉得特别歉然,觉着特别对不住巧月,他绝不是有意吓唬她。 那天,几个仆人把他抬进前院耳房,连捶背带窝腿,又灌红糖姜汤水,折腾好一气,他才悠悠地“醒”过来。大伙儿问他是干啥的,咋个昏倒的,咋个昏倒在这里。他只说了句,我是个郎中,就又“睡”过去。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兆老爷就坐在身边。仇家挣扎着想坐起,兆老爷赶忙拦住,说:“简慢了,先生。多多包涵吧。一上午我都没在家,也是刚刚才听下人们说的。” 仇家还是挣扎着坐起,故做懵懂地问:“我咋得了我这是在哪里?” “得知”自己昏倒在兆府大门外,是小姐发现的,才被抬进来。仇家硬是爬起,给兆老爷磕了头,还张罗着给小姐磕头,给下人磕头。 “先生千万不要客气。鄙人准备了一杯薄酒,为先生压惊洗尘,如果身体能行,还望赏光” 话说得谦恭,手上却一点不客气,没等说完,兆老爷拉起仇家就走。 先是进大伙房彻彻底底洗了个澡,重新打了辫子,换了兆老爷才刚给自己做的新衣服,然后随着他进中院,过月亮门,到了东跨院。 只见满院盛开着艳红如火的石榴花,掩映着五间正房和东西两侧的厢房,院坝里有一口小巧的鱼塘,一座竹亭立在一侧,围着竹亭摆满瓷盆,大朵大朵的牡丹将放未放,漾出一派富丽之色,南墙下一丛箭竹绿得正新,榴花映衬中,满眼的碧色仿佛正在流淌, 进得正房,仇家看见,堂屋和两间东里屋打通成一气,靠墙摆着满架满架的书卷,壁上挤挤挨挨挂着字画,一张楠木条案摆得满满当当,砚台摆了四块,笔架摆了四个,可是四个笔架上只挂一支干硬干硬的毛笔。地上散乱地扔着鼎、瓶、罐、瓠、觞,铜器、石器、瓷器、角器,坐椅上蒙了一张老虎皮。仇家搭眼一看就想笑,不知这是兆老爷的书房,还是疏于整理,懒怠归置的库房。 俩人在西里间落座。酒过三巡,兆老爷开口说:“还没请教先生尊姓大名,台甫表字,仙乡何处?” “小人贱姓仇,单名一个家字,因为是草民,没有表字。祖籍更是个小地方,江西抚州人。” “咋就流落到这儿来了呢?” “唉,一言难尽呀!不怕兆老爷笑话,我已经讨了半年的饭。” 仇家的“故事”早就编好。他家祖孙三代行医,救人无数,活人无数,到了他这一代,兄弟三人各个小有名气。谁知战乱一起,全家失散,三千里投亲不遇,却落入土匪手中。半年前几股土匪火拼,他趁机逃了出来。钱没了,药没了,一身还象点样子的衣服也被扒去,只得讨饭度日。前几天他病了,时而冷时而热,几天没讨到一口吃的。至于怎么昏倒在兆府大门口,自己也弄不清。 兆老爷几次想打断插话,使劲忍着,使劲憋着,才没失礼。好容易告一段落,赶紧抢了话茬,问:“先生行医多年,有一种病可治得?” 仇家笑笑,故意卖关子似地闷了一会儿,说:“兆老爷可曾听说过,有名的病好治,没名的病不好治?只要患的病有名,在下就敢夸口,说句大话——能治。” “快,快,快叫你家小姐!快叫你家小姐!”兆老爷迫不及待地喊叫。 清晨昏倒在台阶底下的巧月,被抬回房间就醒了。醒是醒了,就是不说话,不理人,任丫鬟仆妇围着又叫又唤。她面朝墙壁躺着,满心烦躁,想撵人又懒怠开口,想发怒知道也无用,她闭了眼睛,装做沉睡,慢慢地“打”起噗鼾。丫鬟仆妇见小姐睡着了,一个个悄悄退去。巧月心里失火一样,乱糟糟没个头绪,明明做了很好的梦,咋个大清早就遭遇个路倒儿?不该这么晦气嘛,自己的命就这么苦?她默默地哭着,越哭越伤心,哭着,哭着,竟嘤嘤有声,哭湿了枕头,哭湿了被头。哭着,哭着,她真的睡着了。 不知过多长时间,丫鬟翠儿冒冒失失闯进来,大喘着气叫道:“小姐,小姐是个郎中是个郎中”巧月一下子坐起,楞楞瞌瞌看着她,说不出话。 梦真的应验了?郎中!清晨救起的竟是个郎中?是她虔心礼佛感动菩萨,菩萨给她送来救星?是她一心向善打动上苍,上苍给她派来郎中?她疑疑惑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是楞楞怔怔坐在床上发呆,直到老爷派人来叫,说是要给她看病。 巧月欲走还停,想要打扮一番。拿起衣服又去洗脸,脸还没洗又去匀面,想了想还是先给菩萨上柱香吧,不小心又碰翻供盘,真真是小庙着火,慌了神,乱了套 要是这个郎中真的有本事,真能治好自己的病,是给他五百石租谷的地亩呢,还是嫁给他呢?要是嫁给他,他长得什么样呢?弯腰驼背?连咳嗽带喘?一脸毛胡子?巧月想,当时真的是鬼使神差,要不好端端的咋就跌倒了呢?仔细看上一眼该多好。她磨磨蹭蹭,磨磨蹭蹭,直到兆老爷二次打发人来叫。 见小姐进来,仇家连忙站起,撩衣曲膝就要跪下去,谢出手相救之恩。兆老爷赶紧拦住,拉他坐下,说:“仇先生千万别多礼,你是先生,小女是你的病人,该她拜你才是。” “没有小姐相救,我可能真成了路倒儿,救命之恩焉有不谢之理?兆老爷你不要拦挡。” 趁着俩人正在撕扯,巧月款款道了万福,涨红着脸说:“谢先生不辞简慢,为小女子把脉疗疾” 被强按在椅子上的仇家只得放弃挣扎,端端坐好,平静心态,喘一口气,说:“请小姐伸出手,让小可一觑。” 尽管听柳笛儿说过,自己也有所猜测,但还是吃了一惊,一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咋得了这种病,仇家甚至有点可怜她。他揿脉,闭着眼,晃着腿,嘴里絮絮叨叨,念念有词。良久,站起来,一拱到底,说:“恭喜老爷,恭喜小姐” 说完,坐下,端起酒杯,一口酒,一口菜,自斟自酌,自搛自吃,再也不说话。 兆老爷惴惴地问:“先生是说,小女的病可治?先生可以措手?” “刚才在下就说过,有名的病好治,无名的病难治。小姐的病有名,所以说好治,我能治,能治好,能去根不过不过” “先生有什么话尽管直说,我兆某决不会亏待人。我曾经说过,不管山野樵夫,贩夫走卒” “兆老爷你误会了,我不是讲价钱,是想向你打饥荒,借十两银子。我现在身无分文,没有药,咋个治病?” “应该,应该。即便先生不开口,我也想到了。你先拿五十两去用,不够再来取。” 当场商量好,由管家梁栋出面帮着租房,置办家具,买磨,买锅,买豆,打造榨箱,先把豆腐坊开起来。仇家自己雇佣伙计,购买药料,添置石臼、铁臼、药碾子,配制丸、散、膏、丹。至于说为什么先开豆腐坊,仇家笑着不解释,说以后老爷小姐自然明白。十二天后是个黄道吉日,诸事皆宜,遂定了这天开业。 还有两天就要开业了,兆府有什么事呢,仇家一边走一边嘀咕。 管家梁栋正在大门口,赶忙迎上来,笑嘻嘻地说:“小姐在老爷的书房等着呢。刚才还问先生到了没有。快里面请” 书房里一盏西式玻璃罩南瓜盏美人腰的洋油灯照得亮瓦瓦的,巧月捧一本书似看非看,非看似看,不时溜眼张望着门外,见仇家进来,慌慌张张站起,扔了书,又急忙回身扶住差点带翻的椅子,涨红着脸说:“这么晚了还劳动先生,真不好意思。翠儿,准备好了吗?端上来呀!” 丫鬟翠儿将四碟小菜,一壶酒,一副杯碟碗筷摆好,退了下去。巧月又重新抹过碟儿筷儿,提壶斟酒,双手捧杯,说:“薄酒淡菜,不成敬意,请先生满饮此杯。” 仇家接过,一饮而尽,刚想开口请小姐坐下同饮,又赶紧咽了回去。他自嘲地差点笑出来,一个千金小姐,陪你坐坐就不错了,俗眉俗眼的臭男人,还敢请人家同席共饮? 巧月又斟上酒,欲说还罢,吞吞吐吐地问: “我这病真的能治好?先生真的有把握” “小姐的病是由肝气不舒引起的,忧郁伤肝,外邪内侵,肝伤脾,脾伤胃,导致脾胃虚寒,足阳明胃经受损,见于手足,这病有名,叫做鹅掌风。我和兆老爷说过,只要有名,病就好治。不怕小姐笑话我说话太满,我真的有把握,有十足的把握。” “那么,先生为什么要先开家豆腐坊呢?该不是行医的本事不大,得靠卖豆腐才能勉强糊口,凑合着喝口稀饭吧?” 仇家笑了,有点不情愿地说:“按说天机不可泄露。我只能告诉小姐,有些药料要从豆腐里找。” “后天能按时开业?” “能。后天辰时末巳时初,请小姐准时赶到,我会把一切都准备好的。” 一时无话,沉默了好久。沉默中巧月似乎又想起什么,张张嘴,没说出来,脸“腾”地红了,油灯下看得请清楚楚。一阵熏风从窗外吹来,带着榴花的甜香,软绵绵柔腻腻地弥漫在室内,缭绕在室内,油灯在跳,墙上的人影在晃。 良久,巧月悠悠地说:“先生独身在外,还该找个丫鬟仆妇什么的,帮着打理起居不行的话,先收…收…收用…用个丫鬟也还方便些” 仇家啥子也没说,这样的话题让他咋个接茬呢。 回家的时候,已近亥时末刻。还没进门,仇家就听到院子里热闹成一锅粥,仿佛是乱糟糟的集市搬到了家里。 第4章 镇雄州百姓突然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全城的乞丐不再讨钱,讨吃食,统统改了,改成讨米,而且非白米不要,非上好的白米不要。众乞丐散得开,走得远,城里、乡间,甚至离城三二十里的山沟里,莽林中都撒遍了,只要听说谁家有病人,就去谁家讨米,去谁家,就赖着不走。 有好事者就要问问原因了,为啥子不要洞洞钱,不要吃食,只要米呢?乞丐的述说悲悲切切,凄凄惨惨:或爹或娘,或爷或女乃,生病在床,经年不起,好容易遇到一位高手,开一家医馆,声称“有钱的白银一碗,没钱的白米一碗”,啥子病都能治,治一个好一个,治十个好五双。求老爷太太,大爷大女乃,赏一碗白米,让小子尽尽孝心。赏小子一碗白米,就是活人十数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活人十数口,想一想吧,该是几多浮屠? 有人问,救一个人就是活一个人嘛,咋就活人十数口呢?乞丐振振有辞,活了爹就是活了娘,活了爷就是活了女乃,就是活了他的儿,活了他的女,活了他的媳,活了他的婿 或有主家问,你家里人得的啥子病,丐伙计们说得保证与主家病人症状相似,痛苦相似,就连得病的时间也很是相似。一座州城本来就不大,哪经得起几十上百的乞丐搅闹。不到半天,城里城外乃至苗寨彝寨都嚷嚷遍了——南门外新开一家医馆,专治疑难杂症,而且专门照顾穷人,只要白米一碗,就能白骨生肉,枯木开花。 听得大门外面吵吵嚷嚷,乱糟糟喧闹成一片,秀才李肇元打发丫鬟去看。丫鬟回来告诉他,是有名的讨口花子赖三跪在大门口,不给一碗白米不走。李肇元不听还罢,一听是讨口花子起腻,顿时怒火冲天,就要唆使家人动粗。家人自然明白,对谁都能动粗,惟有对乞丐动不得,乞丐要是发起泼,撒起野,连官府都没辙,岂是小小秀才搪得起的。家人外面绕了一圈,回来禀报说:“请二少爷息怒,这讨口的撵不得。他跪在大门口,口口声声说给老娘讨药资。孝子之心不可泯,撵了会让众人笑话。” 想想也是。李肇元说::“咱看看去。” 乞丐赖三跪在台阶下,口里絮絮叨叨念得正带劲:“大富大贵,大慈大悲,大仁大义,大良大善的大爷大女乃哟,赏一碗白米吧,我娘谢谢你,我哥谢谢你,我姐谢谢你,我弟谢谢你,我妹谢谢你,我妻谢谢你,我儿” 李肇元站在台阶上,拖腔拖调地问:“乱叨叨哪样?站起来回话。” 赖三磕过头,站起来,满面“痛苦”地述说,爹爹去世多年,全是老娘一把野菜一把谷皮拉扯大。好容易长大了,能讨口养活她老人家了,也懂得孝顺了。谁想,她老人家得了一种怪病,头晕眩晕。早晨还好,下晚越发严重,起不得床,干不得活,吃不得饭,一天比一天厉害。听说南门外新设一家医馆,明天正式开业,都说郎中的医术高,啥子病都治得,有钱的要价高,没钱的只要白米一碗。说着又念起来:“大富大贵,大慈大悲,大” 赖三的絮叨勾起李肇元的心事。三年前,哥哥考中进士进京作官去了,把个病在床上的老爹扔给他。虽说煎汤熬药,端屎倒尿,扶进扶出,端茶送水,自有下人打整。可是他老人家整天哼哼叽叽,絮絮叨叨,骂鸡骂狗,骂槐骂柳,没事找麻烦,也真让人头疼得受不了。老爹的病与赖三说得差不多,也是头晕眩晕,坐不得,站不得,说晕倒就晕倒。家里有钱,不在乎银子,若是真碰上神医,出手就是捷音,施术立见功效,岂不是皆大欢喜。想着想着,他扭头就走,一边走一边扔下句话:“给他挖碗白米拿小碗挖啊!。” 准提宫和尚灵峰与那些指佛发财,坐寺敛钱的庸和尚不同,他不存钱,不置产,略微攒下几个布施钱,反手就施舍给穷人。 几天前,灵峰在佛前打坐的时候,忽然有所感悟,佛祖的慈悲应该象雨露甘霖,细细纷纷,均均匀匀,遍洒天下,恩泽众生,无一遗漏,无一或缺。那么就不该坐在庙里,眼睛里只有那几个善男信女,还得走出去,寻找最需要雪中送炭的人,寻找那些没来过准提宫,甚至从不拜庙从不礼佛又特别需要搭把手就能摆月兑困境的人。灵峰决定上山下乡,走村串寨,进门入户,访贫问苦。 事情也赶巧,还没等他动身出发,毡帽营的王阿大来庙里送山菜,聊起来知道他腿上长疮,烂了一片,三年不愈,山间草药各式偏方用过无数,好似全都泼在石上,半点用没有,有心找个郎中好好看看,可惜家无隔夜之粮,一日三餐都时时不济,哪里来的银子治病。何况还有瞎老婆病娘躺在床上,等着他找钱糊口呢。灵峰和尚当即拍胸脯,说给他物色一个好郎中,出资为他疗疮。 听来庙里蹭斋吃的小乞丐说,南门外新开了一家医馆,坐堂的郎中医术高,人品好,穷苦人一碗白米就可以问诊施治,简直和义诊舍药差不多。灵峰和尚马上挖了两升白米,交代两个小沙弥一番,背起褡裢直奔毡帽营。也是凑巧,刚拐过凤翅山,远远就看见王阿大一簸一簸走来。 灵锋恭身站在路边,打个稽手,问:“王施主,哪里去?” 王阿大好似大清早就拾到大大的一锭金元宝,嘴儿咧得合不拢:“灵师傅,我听说,南门外” 灵峰和尚朗声大笑:“王施主,我也听说,南门外” 晚上,众丐回到仇宅,柳眉儿早就蒸好一大甑子饭等着他们呢。见大家进门,又抬出一盆豆花,打了又辣又麻的肉蘸水,招呼大伙儿围坐在院坝里赶紧吃。没客气的,没扭捏的,一个个狼吞虎咽,连抢带夺。不一会儿就有人叫起,这个喊“嫂子添饭”,那个喊“嫂子添饭”。柳眉儿被叫得脸红红的,答应得特脆生,添饭,添蘸水,格外手疾眼快。 正乱着,仇家回来了。丐伙计们没谁懂得打招呼,只顾埋了头紧扒拉,仇家也不寒暄,挤进人堆,盘腿坐在地上,抄起饭碗就吃。还是半个月前,破庙里的做派,同样不讲客气,同样狼吞虎咽,同样连抢带夺。 正吃着,忽听赖三哥喊:“嫂子添饭。” 仇家抬头看看,好生奇怪,叫谁呢,谁是嫂子?正疑惑间,柳眉儿脆脆生生答应着,绕过来接碗盛饭,一边盛一边说:“兄弟放开吃,吃饱呵!” 仇家更奇怪了,嫂子?她咋成了嫂子? 赖三哥放下饭碗,挤在仇家身边坐下,说:“哥呵,今天弟兄伙一共跑了五十四家,最远到了拦江庙、成佛寺、串九龙湾,讨米七升三合,让柳笛儿收了吧。明天你这儿开业,我们就不来搅扰了。” 仇家想了想,说:“明天下晚弟兄伙还来家吃饭,到时候给大伙儿拿点银子。米你拿去,让嫂子和娃儿们打打牙祭。” 众丐呼儿喊叫,你拥我挤,拉拉扯扯地走了。 头天晚上,仇家从兆府回来,丐伙计们正坐在院子里等他,说是大伙儿凑了份子,要给他暖宅,还要仇大哥派活,要帮一把子忙。仇家说,该干的都干了,没干的也都安排好了,没啥子活可干,弟兄们有心就给哥传传名吧。这伙惫赖猢狲想出这么一番灰主意,把明天仇家医寓开业的消息,不到半天喊遍整个镇雄州。 明天就要正式开业,仇家仔细地捋了一遍各项筹备,他要想想,有没有虑不到的,有没有疏漏掉的。柳眉儿端着托盘进来,一脸娇嗔地说:“你的饭早打点整齐,不进屋吃,跟他们打连联。该是饿了吧?”说着,把四小碗汤圆摆在桌子上,一一介绍说,这碗是苏麻红糖的,这碗是馥油白糖的,这碗是火腿冰糖的,这碗是果仁红白糖两掺和的 “都是你整的?哪里弄来这么多包心?”仇家搅着比花生米大不了许多的汤圆问。 “昨儿个你不是问,坛坛罐罐装的是哪样,明白了吧?该是好吃?” 仇家舀起一个汤圆,举着调羹左看看,右看看,“嗯,看不出你的手还真巧。哎,你已经出嫁啦?” “还没呢。”柳眉儿有点害羞,低下头,旋即又抬起,定定地看着主人。 “许下人户啦?” “嗯。” “啥子样人家,哪个地方的?”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还要问你呢,哪个地方的?啥子人家子弟?”不知为哪样她就恼了,恼得莫名其妙。 仇家楞住了,不知所措地望着她,一脸傻呆呆模样。 好半天,好半天,柳眉儿又进来,端一盆水放在仇家脚边,弯下腰给他月兑鞋扒袜。 仇家赶紧拦挡,说:“我自己来,自己来。” 柳眉儿不吭声,显然是刚刚哭过。 仇家再也不敢开口,生怕哪句话说错,又惹她发火。俩人默默地,谁也不吭声。一双脚洗呀,洗呀,揉搓了好半天,好半天 兆府出事了。这事儿出的特别悬乎,差点让我们的许多主人公,一下子谁也无法再出场,故事就得到此打住。 第9章 一只宿鸟扑扑楞楞窜出草棵子,拍打着翅膀向崖头上挂着的残月飞去,甩下一串凄厉的惊叫,引来一阵远远近近的兽吼鸟啼。仇家睁开眼看看,林莽间筛下的月色已经有些灰白,看样子象是四更天了。这就是说,他被滑竿抬着,已经走了四个时辰,大概有百十里路吧。具体走得那条路,走得那个方向,不知道。坐上滑竿,他就睡了,一直睡到被趟出草棵子的宿鸟惊醒。 见仇家醒了,斑斑驳驳的月色里有人问:“先生饥吗?先吃点干巴垫垫?” 仇家摇摇头,说:“天快亮了,大伙儿也乏了。找个平坦的地界歇歇脚,该是?” “客官吩咐,找块坝子,有水有柴,有酒有肉,歇脚喽” 又走了一餐饭的工夫,滑竿停下来。众人压低嗓子一起吼道:“轻下肩哟慢慢撂哟起后稍哟” 这是一片山间谷地,一条小溪泛着黑黑蓝蓝的幽光,哗啦啦响着,蹦蹦跳跳,窜来绕去,终于找到一片小小的憩园,一下子舒展开来,放平身子,安安静静仿佛睡着了。沙滩上女敕油油的野草极象是平铺的地毯,远处高高低低的苞谷已经一尺多高,再远处可以看见一缕炊烟,袅袅地摇曳在初露的晨曦中。 滑竿停在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人们四散开寻柴打火。坐了一夜滑竿,仇家并不觉着比走路轻松,浑身酸软,每个骨节都透着倦怠。他站在小溪边伸伸胳膊,踢踢腿,刚想比划一套拳脚,忽然发现一个汉子没跟大伙儿一起去寻柴,却蹲在他的身后,两眼巡睃,蹲下站起,还爬在地上,耳朵贴地谛听着什么,一幅装神弄鬼的样子。仇家收起架式,看着他,心里想,这是监视我呢,怕我跑了。想到这里,突然没了兴趣,他一**坐在地上,随即一仰,四肢伸展,象面前的小溪,舒舒坦坦地躺在沙滩上。 那汉子蹲在地上,捏着嘴唇时而吹出百啭千鸣的鸟啼,时而吹出起起落落的兽吟。忽然,他平展展爬在地上,回过手去冲着仇家摆摆,又在嘴巴上按按,意思是千万别出声。侧过头去看,一只牛犊子大小的麂子,从灌木棵子里钻出来,蹦蹦窜窜直奔小溪。面对着静静的溪水,它没有忙着饮,却仰起头昂昂地叫着,不知道是招呼伙伴,还是抑制不住干渴了一夜,猛然见到溪水的欣喜。那汉子瞥了仇家一眼,仇家很明白,这时候不仅不能动弹,连出气吸气都得憋细,一点动静不能有,一点声音出不得。眼瞅着那汉子轻手轻脚,模了一粒卵石,左手的食指中指捏住,右手从腰间抽出一根尺把长指头粗细的竹子,插在食指中指之间,缓缓举起,射箭似的伸平胳膊,眯细眼睛瞄着,瞄着。石子破空声中,忽地爆起一片欢叫:“中啦眼对穿眼对穿中啦” 仇家坐起来,抬眼去看,麂子倒在了溪水里。 大伙儿涌上去剥皮取肉,架柴点火。不一会儿打鼻子的肉香弥漫开来,搅和着晨雾缭绕在小溪上空。几个汉子团团围坐在篝火边,等待开吃。没人说话,没人嬉戏,一时间特别安静,只有露珠跌落在草尖上的声音,只有烤肉滋滋啦啦的声音。 中年汉子拿出一葫芦酒,一砣盐巴,摆在草地上,又用细树枝搭了架子,权做餐桌,烤透的麂子摆上来。他拔出二尺半长的腰刀,用衣襟擦擦,在麂子的脑门上划下手指宽的一小条肉,在盐巴砣砣上蹭蹭,连着腰刀双手递给仇家。仇家取下肉条,双手捧着举了三举,以示敬天敬地敬主人,然后塞进嘴里大嚼。大伙儿一起动手,一人一把腰刀,削肉剔骨,敲骨吸髓,大嚼大啖,一个二个蹭得满头满脸,酒葫芦轮流转,猛喝猛灌,渴牛饮水一般。不一会儿,牛犊子般的麂子只剩下头蹄骨架,皮毛下水。 酒足肉饱,没容大伙儿歇口气,中年汉子眼风一瞟,懈怠了的弟兄们又精神起来,一个个望着他,等待吩咐。 中年汉子问仇家:“先生,是继续赶路呢,还是” 仇家毫不犹豫地说:“赶路。只是弟兄们太辛苦了” 在一伙汉子们的簇拥下,滑竿又穿行于林莽间。这时候,女敕红的太阳刚刚探出头来,依着山梁子象个刚刚睡醒,还没来的及更衣的新媳妇。 仇家是被“绑架”的。 医馆开业的第十天。 傍晚,王阿大来了,送几双木屐。柳笛儿看着新鲜,拿过来一双双把玩。木屐底子上有三道燕尾槽,另有三角形木齿配套,用法是上山的时候,插上木齿,下山的时候拔下木齿反过来插上,目的是上山下山都能抓地防滑。柳笛儿插上去,拔下来,再反过来插上去,早就忘记给客人端茶倒水。巧月的晚饭又是在这里吃的,吃完还不想走,正陪着仇家坐在葡萄架下说话。见柳笛儿玩得忘乎所以,赶紧重新沏一壶茶,给王阿大斟上。 王阿****第一次来自然多了,他问巧月鹅掌风怎么样了。巧月伸出手给他看,眼见着经过十天的治疗,这双见不得人的手已经大好,干皮硬茧全部退去,露出鲜女敕的红肉。王阿大说,看起来人也精神了,笑眉笑眼的,好象还长胖了一些。仇家搭茬说只是患病的皮肤还没长好,有些灰白,皱皱巴巴的,恐怕还会裂口子,得再配上一副滋润皮肤的药,不时抹着点,然后吃几付汤药,调理调理脾胃,就能细女敕如初,彻底恢复。巧月问起王阿大的臁疮,王阿大说溃烂的地方已经收口,长出新肉,干活也有劲了。这不,这几双木屐就是劳累一天,打夜作整的,搁往常哪里干得动哟。 正说着,柳眉儿出来了,端了个木托盘,是四碟小菜——红油豆干、盐水蕨菜、豆豉腊肉、油煎荷包蛋,还有一盆豆花,一碟子蘸水,一钵子米饭。摆在石桌上,话也不说,扭头就走。巧月把筷子重新抹过,端端正正摆在王阿大面前,请他趁热赶紧用饭。 这时候,突然闯进来个山里汉子,一句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仇家面前,砰砰地磕头。 大伙儿吓了一跳,赶忙去搀扶,这汉子两臂轻轻一晃,甩月兑众人的拉扯,直撅撅跪着,犟骡子似的,两眼死死盯着仇家。大门口,四个山汉缠白布包头,打白布绑腿,挎着腰刀,不坏金刚似地叉着腿,乍着膀,站得笔直,将大门堵个严严实实,往门外看,影绰绰还有人,也是缠白布包头,打白布绑腿,挎着腰刀,封住了道路两头。 仇家略一思索,虎起脸,大声喝道:“有话就说,整哪样景嘛!” 山汉眼睛瞪得铜铃样,大声武气地吼道:“请先生救命,请先生救命” 仇家笑了,他想起一个故事。这故事说,唐朝时候药圣孙思邈出诊归家,天晚了走得匆匆忙忙,忽然一只斑斓猛虎拦住去路。孙圣人没有害怕,他仔细打量这只拦路虎,只见它俯首垂泪,作乞求状。孙圣人问,虎呵,虎呵,未必你也要求医?是你病了呢,还是你家里谁病了呢?虎不会开口说话,只是低了三次头,权做叩首,然后颠颠地跑在前面领路。果然,不远处的山凹里卧着一只病虎。孙圣人手到病除,从虎的嗓子眼里拔出一跟卡得死死的骨头。从此以后,老虎经常光临,送些獐狍麂鹿给孙圣人打牙祭。医有医德,其中一条就是,病家有请便往,绝不能故意推委拿搪,哪怕是山间畜生。孙圣人仁心及兽,自然是医德之佳话,经世代相传,竟成了行医者必须遵守的金科玉律。 仇家笑得却是,当时的孙老圣人,遇上的是猛虎拦路,遇上的是强请强邀啊!设身处地想想吧,深山夜半遇猛虎,他敢牙蹦半个不字,敢说一句不去?就象现在的自己一样,不是也遇上了强请强邀嘛。 想到这里,仇家说:“我答应你,现在就跟你走。你起来,招呼那几个弟兄也过来。”说着将那汉子拉起来,摁在椅子上,喊柳笛儿端菜上饭。 那汉子赶忙拦住,说:“我们不饥。如果先生用过晚饭,是不是” “好吧。”仇家立即吩咐柳笛儿给他准备药囊,他问,“病家是什么人?” “我的堂客。” 仇家心里想,一个堂客病了,咋整出这么大的动静。他接着问:“得的啥子病?” “不知道,正等先生你去看呢。” “你说个大概也行,我好准备药呀!” “说不好。先生诊了脉,缺什么药我再来取好了。” 在坐的谁也没看出蹊跷,以为仅仅就是一次出诊,最多走得时间长一点罢了。这时候,柳眉儿“呜呜”地哭着跑出来,一头扎进仇家的怀里,紧紧抱着他,鼻涕眼泪蹭了仇家一头一脸。哭着,哭着,她猛地止住哭,定定地看着仇家,大声吼道:“我跟你一块去,要死就死在一块儿。” 王阿大这才看出有点不对,他猛地站起,看着仇家,似乎在问是不是要动手,柳笛儿和巧月才看出端倪,忽地扑过来,紧紧护住仇家。汉子见这几个人紧张起来,反而微微笑着,仰靠在椅子上,看着仇家,看看大伙儿,“扑哧”笑出声来。仇家推开柳眉儿,转过身死死瞪着王阿大,一直把他瞪毛了,乖乖坐回到椅子上。然后,转过身拉着柳眉儿的手说:“看好家,等我回来” 他转过头来对王阿大说:“这几天要麻烦你了,帮助照看照看。王老哥,孩子们还小,你多费点心。医馆自然得停了,后面的豆腐坊却停不得,好几个人要用药呢,兆小姐知道谁的药咋个配,咋个整,你就听她的” 见仇家就要动身,巧月说:“你还有啥子嘱托?放心吧,我就住在这里了,用不着天天来回跑。虽说帮不上大忙,添四两棉花还压秤呢,就算给他们多个主心骨吧。你放心去,哪里就象眉儿说得” 见这样难舍难分,那汉子背过脸去,不忍心再听,可是不听还不行。他看巧月象是管事的,转过脸对她说:“不知咋个称呼你,包涵点吧你放心,仇先生咋个接去,铁准还咋个送回来,少一根毫毛我拿头来还你若还不放心,干脆把我押下,抵当在这里,仇先生平安归家,再放我,好吗?” 仇家把手一摆说,走吧! 门口停着滑竿。山汉们扶仇家坐好,用狍子皮搭在腿上,抬起来就走。顺着山沟,绕过州城,****越来越浓的夜色中。 饶这些山汉们精似鬼,还是遭了算计,仇家也不知道,一个人悄悄跟在了身后。 山里的太阳整个就是个懒婆娘,申时没过就依着山头,扯一天云霞,宽衣解带,****欲眠了。 山路的尽头,一缕炊烟袅袅招手,告诉辛苦了一夜又一天的人们,目的地到了。 第10章 一片箭竹,郁郁葱葱,掩映着几间茅舍,一树樱桃,挤挤挨挨,挂满红红黄黄的玛瑙,三五只啄食的鸡婆,不慌不忙踱开去,叽叽咕咕抱怨着,很不情愿地给客人让开路。炊烟散去,院坝里弥漫着米饭的甜香,炖肉的浓香,烧酒的醇香。 中年汉子领路,进了堂屋,刚刚坐定,就听见有人莺莺燕燕地说:“这么远劳动先生,真不知该咋个感谢。仇先生,请受小女子一拜” 室内光线不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使劲揉揉眼睛,仇家模模糊糊看见,一个女子跪在地上,正砰砰地磕头。他赶忙上前搀扶: “千万莫多礼还是先看病要紧,病人在哪里?” “先生莫着忙,歇歇脚。饭已经好了,吃罢饭再看也不迟。” “还是先看看病人吧。吃饭不慌。” “真让小女子过意不去了请随我来。” 那女子转过身和坐在院坝里歇息的几个汉子悄悄嘀咕了几句,然后领着仇家进里屋。里屋的光线更差,适应好一会儿,才能看得影影绰绰,挺大的屋子孤零零的只摆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个蓬头散发的女人。 “妈妈,郎中请来了你醒醒,郎中来了妈妈”凑过去仔细看,只见病人脸色苍白,呼吸细弱,精神萎靡,任其呼喊摇晃仍是半昏半醒,似睡非睡。仇家坐在床边,拿过她的右手,揿住尺关寸。指下感觉到的脉象很明显,轻按则有,重按则无,浮大而疲软,边实而内空,好象按在女敕葱叶叶上,脉学上称之为芤。再细细分辨,芤脉在寸,濒湖先生说,寸芤积血在于胸,意思是胸中有淤血,应为外伤所至。 仇家问:“病家受过伤?” “嗯。” “打斗?” “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肯定地回答。 “有几天了?” “整十天。” 仇家深深叹口气,勾着头不说话,好一会儿又站起来,在屋地上踱来踱去。那女子不错眼珠看着他,动不敢动,问不敢问,紧张兮兮的,满脸的无助。好半天,他终于停止踱步,站在她面前,问:“能找个男娃儿吗?” “找不到。尽是大老爷们你要做哪样?” “取药。” “取药?要男娃儿咋个取药?先生伤天害理的事,我们不做,劝你也不要做。真的,为救人一命,却又伤人一命,那样的事万万做不得呀!” “啥子?啥子伤天害理做哪样就伤天害理了?咋就伤人一命?你说些啥子嘛。”仇家勃然变色。 “你该不是取男娃儿的心,或…或是取男娃儿的雀雀和药吧?” “嘿!你把我想成啥子人?你以为我是食人生番,杀人强盗呀!唉,算了,算了,取个碗来吧” 碗取来,仇家让她回避。她更疑惑了,睁大眼睛看着他,磨磨蹭蹭地不想离开。好容易离开了,却又绕进隔壁,借木板墙上的缝隙,偷偷窥伺。她想看看这个名气很大的郎中到底耍些啥子名堂。 从板墙的缝隙里,她看见仇家出得屋子,绕到房后,解开裤子,掏出累累垂垂黑不溜秋的一条,冲着板壁,实际就是冲着她的眼睛,哗哗地撒起尿来,尿到一半,又拿碗来接,接了满满一碗,放在旁边,系好裤子,端起碗,先是闻闻,然后抿一口,品酒似的细眯着眼睛,慢慢地回味,摆出一副极享受的样子。大概味道很好吧,他又来一大口,漱口似的含在嘴里倒来倒去,倒来倒去,竟一伸脖子咽了下去。他没发现板壁后面那双眼睛,巴咂着嘴,喊:“喂,过来帮一把,好吗?” 那女子赶紧往回跑,等进到里屋,他已经将一碗热呼呼骚哄哄的尿全给病人灌下去。仇家说:“再找床被子来,给她盖暖和点。” 安顿病人躺好,仇家说:“找个腿快的,去取药吧。”说着,从药囊里拿出纸笔,写下药方。她接过去看,夹竹纸上写着: 陈皮半夏茯苓甘草红花当归各八分 防风槟榔黄芪桔梗青皮乌药苏木 枳实黄芩各六分木香三分 姜三片枣二枚以上配三服 右方调中二陈汤 然后,拿出一支老山参,告诉她切成薄片,用一碗水文火慢慢煎起,等病人醒后当做茶水饮。 餐桌就摆在院坝里,桌上只摆两只土碗,碗上架两双显然是刚刚削好的竹筷,一只红陶罐已经打开,阵阵酒香飘出,直往鼻子眼里钻,钻进去就不想出来。仇家其实特别好酒,只是因为自己给自己背负上沉重的使命,颠沛流离,苦苦追求,十几年松不下心,才与豪饮告别,远离酒的****。但是,遇到心情特别愉快,或者特别不愉快的时候,遇到特别疲劳,或者特别闲散的时候,遇到病家诚心相待,陪客特别有趣的时候,他还是要喝一点的。 “仇先生,千万别嫌简慢。我这里刚刚安家,一切都不齐备”说着,她将一只热气腾腾的盆子摆在桌子中央,“你就将就着填饱肚子吧。” “不是炖鸡嘛,已经很好,你还客气个啥子。刚才那几位大哥呢,咋不一起来吃?” “既然仇先生大人大量,客气话我就不说了。待家姐的病略有起色,小女子再备薄宴谢救命之恩请先生端起碗来。哟,他们就住在山后,回去了,吃咱们的,甭管他们。” 仇家端起满满一碗酒,伸长脖子一口气喝个干干净净。再看这女子,端着喝空的碗冲他照量呢:“好,先生是个爽快人。吃菜,吃菜”说着,干脆下手,掰了条鸡大腿,直接塞进仇家的嘴里。 吃着,喝着,仇家问:“从我一进门,你就称呼我仇先生。请问,住得这么偏僻,怎么就知道我,大老远的找了去呢?” “你仇先生的大名把个镇雄州快要涨破了,一把豆腐渣换白花花的银子,发财还救命,留下好名声。天下风光,你占个罄尽,还来问我吗?”她乜斜着眼,一脸戏谑。看仇家发窘,她继续调侃道,“我还知道仇先生是兆谦和家的旷世恩人,就要东床坦月复,做乘龙快婿啦” “你到底是什么人?” “真要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可以告诉你。不过先生可要坐好,千万别吓着” “等等。让我先去看看病人。” 进得屋内,借着手中的松树明子看见病人正在挣扎着往起坐,仇家喊:“快去找个盆子来。快点” 盆子找来还没放稳,病人猛地坐起来,喷出一口黑血,俩人赶紧扶住她。仇家说:“好了,好了,这下好了。还得吐,使劲吐,使劲使劲”一边说着,一边给她拍背。黑血一口口喷出,夹着血块,足足吐了小半盆,才渐渐止住。仇家说:“去把人参汤端来吧。” 喝几口人参汤,病人又睡着了。俩人坐一会儿,看着她呼吸渐渐平稳,已无大碍,悄悄退了出来。 天黑透了,丝丝缕缕的浮云拥挤着闪闪烁烁的星斗,沁人的凉风摇曳着屋后的竹梢,刚点燃的一笼篝火哔哔剥剥,爆出的火星子缭绕在俩人的脸前头顶,远处传来似有若无的兽鸣。 接着刚才的话题,这女子继续她的述说;“十天前,就是你的医馆开业的前一天,兆谦和不是去教场坝新开的一家****耍粉头吗?不是差一点命丧****吗?住在城里,你肯定是听说了的。那****就是我们姐妹俩开的,差一点要兆谦和性命的****,就是我。仇先生,你信也不信?” 仇家张大嘴巴,傻楞楞看着她,问:“你是说病人就是当时打斗受得伤?” “嗯。” “等一等。刚才你说姐妹俩,可是我又听见你叫妈妈” “听我慢慢跟你说嘛。仇先生,请先干了这碗酒”她双肘拄在桌子上,两手托着脸,摆出一幅天真娇憨样,火光晃在脸上,一半明一半暗,颧骨、额头、鼻翼以及发丝、睫毛、汗毛仿佛镀了一层古铜色的光泽。仇家端起酒碗饮水似地喝下去,听她继续说,“我们姐俩是广西紫荆山人,姐姐叫胡大妹,我叫胡三妹。咋个说呢?唉,就从十天前那个凌晨说起吧” 十天前的那个凌晨,一伙恶奴悍仆押着大妹三妹直奔西门。天还早,城门没开,只能坐等。坐着,坐着,李湖突然站起来,变颜变色,惊惊乍乍地问王江:“跟着老爷的有几个人?” 王江想了想说:“除了梁栋还有两个家人吧?” “那还行?贼人敢设局谋刺老爷,备不住会在路上设伏呢。王江,你和我看押这两个****。你们几个,快去追老爷,千万要快快” 几个家丁撩开长腿就跑,顷刻消失在薄薄的晨雾里。李湖歪歪头,扭扭嘴,王江会意,眨眨眼,裂嘴一笑,拉起姐妹俩就走。开始走得很慢,散步闲逛似地,一边走还一边唠闲嗑,绕出西关,俩人拽着姐妹俩越走越快,简直就要跑起来。连颠带窜跑了一气,干脆一人扛起一个,直插呢噜沟。下大沟,并没远走,趟河进村,躲进了一户人家。 惊魂初定,三妹问:“两位大哥,我们素不相识,不知为啥子如此仗义,舍命援手” “现在啥也别问,抓空睡上一觉,养足精神,我们晚上走。” 说着,俩人出屋,一个上邻家的房,一个上村边的树,十分警觉地猫了起来。这家主人除送两次饭,一天没露面,姐俩乐得蒙头大睡,直到黄昏。天刚擦黑,李湖王江进来说,马上走,接咱们的人来了,说着七八个壮汉拥起姐妹俩就走。薄暮时分,路上已经没啥子行人,汉子们依然很警觉,有人前面趟道,有人后面押阵,一行人从城西绕城南,钻进城东的一条山沟,他们没有远走,在离城仅十多里路的打蕨沟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三天。 胡大妹的伤发作了,胸口疼得无法忍受,精神萎靡,脸色苍白,呼吸微弱,连床也下不得。三妹想跟几位救命的大哥说,姐姐不让,说救命的大恩尚未报答,咋能再麻烦人家,何况危险远远没有过去,藏还惟恐藏不住身,提心吊胆的,能有什么办法。 听说兆谦和当天就报了官,中午时分,百十名大兵,二十多衙役,沿着南北官道呼啦啦追下去,一直追了二十多里。第二天大兵衙役们又出城去追,不过只追了不到十里,就打道回府了。第三天一大早,这些大兵衙役出城门,再也不肯远走,在关厢遭害了一天,折腾得酒家、饭铺、烟馆、妓楼,甚至卖凉粉的、剃头的、修鞋的、钉马掌的家家户户摘幌子,下招牌,关门上板,人人佛前祈祷,恳求老天爷,立马下场碌碡大的冰雹,砸死这些龟儿子们。 打蕨沟只有一户人家,女人热情得象一贴刚刚烤化的膏药,白天黑夜围着胡家姐妹打转转,汤汤水水,三餐饭菜,伺候得周周到到,闲下来就陪着姐俩说话。兆谦和请官府发兵追捕,大兵衙役消极怠工,不肯出力的消息就是她带来的。南门外开了家医馆的消息也是她带来的,什么有钱的白银一碗,没钱的白米一碗,什么一把豆腐渣给邻村的王阿大治臁疮,什么豆腐炖猪草给进士他爹治头晕,什么豆腐泔水给兆府千金治烂手,就要当上门女婿了她一会儿进来讲一段,一会儿进来讲一段。 三妹听得心痒,几次想找救命的大哥说说,请这个牛得不得了的郎中给姐姐看看,硬是被大妹拦下。说起来,到现在姐俩还不知道救命恩人姓甚名谁呢。 第四天凌晨,李湖敲门进来说,马上就走。外面准备了两乘滑竿,抬着姐妹俩绕道城北,插山沟,越山脊,涉山溪,走了大半天,才来到现在这个地方。 仇家说:“天不早了,再看看令姊去吧。” 三妹还没从回忆中醒来,仍继续着她的讲述:“原来,房子已经过钱买下了,粮食准备好了,烧柴准备好了,棉被准备好了,就连下蛋的鸡婆都准备好了,这哪里是救命的大哥呀,简直是西天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嘛”仇家说:“好了,好了。一会儿再讲,一会儿再讲。先去看看令姊。” 胡大妹睡得很香也很平稳,三妹叫醒她,喂了几口人参汤。她说不睡了,就这么躺着说说话儿吧。仇家揿着脉,问她饿不饿,有没有想吃东西的感觉。大妹想想,说要解手,俩人扶她到屋后,三妹用眼示意,你可以走开了。仇家不理会,抬手就去解大妹的裤子,褪下来,一手提着一手扶她蹲下,说:“好了,解吧。使劲,使劲” 三妹心里想,人家女人拉屎,你蹲这儿弄啥子,想占便宜,看白光光的**?她不知该怎么撵他走,犹豫了一下,说:“仇先生,到前面坐吧。忒臭” 仇家不理她,弯下腰去,将手中的松树明子照着白白肥肥的**,替大妹喊起加油:“拉呀,拉呀,使劲” 屎终于出来了,他拿竹棍儿挑了一点,凑到松树明子底下看:“好了,黑屎。好了,恭喜恭喜,大难不死呀说实话,我以为真得栽到这儿呢。这么重的伤,又耽搁这么久哎,睡觉,睡觉,真的乏了呢!” 可是睡不成了,取药人回来了。仇家奇怪,来得时候走了一天一夜,他连去带回咋个才用了大半夜呢,腿也忒快了吧。 取药人就着剩下的残羹冷饭吃个风卷残云,盆干碗净,抹抹嘴,卷颗土烟,特惬意地吸了两口,他说:“兆谦和出事了,让衙门给扣了。昨天——噢,该是前天,仇先生你刚离家,就来人把兆小姐叫走了。她家老爷一大早去了衙门,直到下晚也没回来,却过来两个公人,说是让送被子,送晚饭” 俩人目瞪口呆,我看着你,你看着我,谁也说不出话。 第11章 镇雄是从西汉武帝建元六年开始设置县级政权,由中央政府派遣官吏管理的。不过那个时候有官无城,管理还十分松散,十分粗放,真正能够控制百姓的还是少数民族酋长。 诸葛亮南征七擒七纵孟获时,当地彝族首领济火率领百姓,开路修桥筹粮向导并亲自参加战斗,立下汗马功劳,受到刘备的封爵赏赐,借此机会蜀汉政权也乘机增大地方官员的权限,削减少数民族部落酋长的势力,加强了统治。这些在《三国志》和《三国演义》中都有记载或演绎。 唐宋以降,中央政府在少数民族占据多数的边远山区,更是努力将大一统的封建统治发展到极至,再加上戍边、屯垦、经商、流放、逃荒、避罪以及梦想发财四处淘金,汉人一年一年增多,汉风汉俗逐渐浓厚,少数民族上层人物也喜欢上了中原文化,学习汉人的礼仪习俗,使得昔日的“蛮荒之地”,“瘴疠之地”与内地民风民俗民情越发趋同。走进城外的大村小寨,一个个俨然京城脚下外省人聚集的大镇小村,有时候真能令旅子游客糊里糊涂,错把他乡当故乡呢。 明初,朝廷遣征南将军颖川侯傅友德出兵云南,洪武十五年筑城设府,随即兵还废弃,嘉靖五年又在松林湾重新筑城,一年后被造反的彝民军攻破,直到清雍正五年改土归流成功,撤府设州,算是完成了中央政权在这里的最完备的统治,又过了四年才在现址筑起城池。 州衙门与内地所有的州级衙门差不多一模一样,八字墙拱卫着三楹大门和大门两侧的申明亭、旌善亭。进大门是甬道环护着的戒石亭,再往里走是仪门,过了仪门依次是大堂,二堂,三堂,三堂两侧,东面是签押房,西面是花厅,这里才是知州大人平时处理日常公务,接待私密客人,品茶饮酒,散淡悠闲的地方。此刻,知州王际熙就在西花厅等着兆谦和。 头一天,他接到六百里加急廷寄。这对他来说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呢。为哪样?朝廷有什么事,上头有总督,有巡抚,有道台,有知府,哪里轮得着找他?就算有哪样事非找知州不可,也应该由总督、巡抚、道台、知府一级级传达下来,大可不必直接找他呀。尤其是廷寄上只有十二个字,简单到了不能再简单的地步,让他更是惶恐,更模不清头脑。他一夜没睡,磨磨叨叨,将那十二个字翻过来,调过去,念叨了不下千遍着镇雄州知州即刻进京陛见着镇雄知州即刻进京陛见 王际熙的头都大了。进京面见皇帝可以是好事,升官的希望就在陛见的那一会儿,只要应对得体,切合圣意,皇帝一句话,升迁就在即刻。也可以说是坏事,要是有什么案件牵扯到自己,有什么人谗言诬告自己,进京即是入狱,就算将来能捯扯清楚,洗刷清白,牢狱之灾定是难免,不月兑几层皮回不了家。万一有啥子捯扯不清的,流、徙、杀、剐也说不定呢。 咋个办?想了一夜,愁了一夜,结论是没得办法,任啥办法没有。只好多带金银,多带古董,多带土特产,见庙就烧香,见官就磕头,多多往坏处设想,使劲往好处努力吧。 这时候他想起了兆谦和。 其实兆谦和与地方官员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和几任知州、州同、参将、守备甚至吏目、巡检、千总、把总时有来往,应酬不断,兄弟相称,互有馈赠。前几天,衙门和绿营都派了人为他追捕刺客,直到现在他还没上门道谢呢。王际熙不怪他,自己险些命丧****,三姨娘被戮,够遭心的了,礼数上亏欠些,算个毬呀!关键是得让他拿出点东西来。 咋个让他拿?一夜的苦思冥想,王际熙胸有成竹。 兆谦和进门的时候,西花厅里四盘凉菜已经摆好,芥末鸭掌、椒盐鸭肫、醋浸鸭肠、姜米鸭舌,还有一大坛子自酿的米酒。仔细看,桌子上摆得竟是银餐具,银壶、银盏、银箸、银碟、银盘、银碗。 王际熙笑呵呵地迎上来,粗门大嗓地说:“紫云呐,劳动你的大驾可是不容易哟,就不想老哥哥?上次冒了一头,又有十来天了吧,怎么就不来走动走动呢?” 那个时候,有点身份,有点地位的人,相互间最亲近的称呼,是只能称呼字,不能称呼名。兆谦和字紫云。 “王大人,家宅不幸,接二连三出事,咋个有脸送上门,等着让你笑话呀!” “哪儿的话,咱们兄弟谁跟谁呀!你不来是你见外,是你等着老哥哥骂呢。快坐,快坐下你不来看老哥哥,老哥哥想你呵。这不,聊备小酌,请你来叙叙来人呐,烫酒、上菜来,兄弟,快坐,快坐。” 说着,八道大菜——脆皮鸭子、八宝鸭子、水晶鸭子、卤煮鸭子、烂糟鸭子、缸炉鸭子、黄焖鸭子、酒酿鸭子,四道炒菜——京酱鸭丝、虎皮鸭丝、葱爆鸭丝、豌豆鸭丝,一道汤菜——一品神仙竹荪鸭子锅流水般端上来。同时端上来的还有一银制汤桶,冒着腾腾热气。 “王大人,整得太大了吧,咋个弄这么多哟?” 王际熙撵走下人,烫着酒,说:“请你紫云老弟,敢简慢了吗?啊——哈,哈,哈” 家酿的米酒绵软醇厚,略带甜味,十分滑口,俩人用的杯子足有拳头大,不一会儿一坛子酒下去多一半。都带点酒意,速度慢了下来,兆谦和问: “王大人,你这厨子是啥子地界找来的?” “怎么,觉着不错?” “硬是不错嘛。别是皇宫里跑出来的御厨吧?” “差不多,是家严专门从老家打发来的。皇城根儿摔打出来的厨子,错得了?” “这鸭子做的,硬是没得说。” “他是京西小汤山人。那地界儿呀,好些人户养鸭子,养小白眼儿鸭。他呢,学了一手全鸭宴的绝活儿,今儿个就咱俩,没让他多做。要不呀,一百二十道全鸭席,道道样儿不同,味儿不同,嚼口儿不同告诉你吧,那是一绝,京师头一份。” “哪个要一百二十道?弱水三千,咱就取一瓢饮。这就尝出来了,这就尝出来了,用你们京城话说,盖了” “不盖了,家严能五六千里打发他来?一年花一百二十两银子的工钱?” 兆谦和巴咂着嘴,赞叹得啧啧有声:“了不得,了不得,当个厨子比当官还要找钱这才叫气派,这才是大宅门的手笔,真令兄弟开眼,服了,服了王大人,什么时候借我用用?” “行呀,一句话。紫云老弟打算请谁?” “我的园子快竣工了。想请昔日的上司同僚下属,今日上上下下的父母官聚一聚。” “那,可得我回来。落下我可不行”正琢磨怎么把话题扭过来呢,兆谦和亲手送上了机会。 “王大人要出门?去哪儿?走多久?” “进京陛见。”王际熙拿出廷寄给他看。 “好事呀,王大人。升迁有日升迁有日啊” “更是难事呀,我总不能两手攥空拳去见皇上吧。你看看,你看看,一夜——”他伸手捋捋头发,“掉了多少,掉了多少?唉——愁的,愁的哟。” 兆谦和才明白,赴得是鸿门宴。这个老京油子上这么多菜,原来是想从自己身上揩油呢。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又搛了一箸芥末鸭掌,辣味顺着鼻子直钻脑仁,他屏着气,皱着眉,呲牙咧嘴,慢慢嚼着。心想,不出点血恐怕不行,面子上也说不过去。兆谦和故作豪爽地一拍桌子,说:“没得事。一会儿兄弟着人送一百两银子,给王大人壮壮行色。” “哈,哈,哈,银子就免了。老哥哥虽说做了个清官,百把两银子还是有的。紫云呐,老哥哥厚着脸皮说句不知深浅的话,把你墙上那几张字画忍痛割爱了吧,给我带上” 兆谦和什么人,长了毛比猴还精,想都没想就哈哈大笑,一边笑着一边琢磨词儿:“王大人哟,王大人你上当喽,上当喽你,你晓得那字画是哪个画的?那是小女…那是小女,没得事干,鬼画符,胡涂乱抹的唷。送皇上?亏你想得出” 王际熙在兆家见过,书房里满壁挤挤挨挨的字画,每一幅价值都不菲,最值钱的当属张旭的狂草、黄庭坚的大草、马致远的山水和曾兰芳的一幅碧桃。曾兰芳是镇雄人,尽管年岁不大,却画得一手好工笔,最擅长花卉翎毛,颇得慈禧老佛爷青眼相看,同治五年宣召进京,留在身边做供奉画师。每每画得成品,即交给老佛爷落款钤印,充做自己的画儿,拿来赏赐王公大臣。此刻的曾兰芳,早已名满京城,炙手可热。虽然,一般说来,在世画家的作品值不了几个钱,可是曾兰芳自打入值宫廷,再也没有创作自由,再也没有自己的作品,更没有随便卖画或者随便送人的自由。活着和死去其实也差不多,流散坊间的不多几幅署名画作,都是入值宫廷以前的作品,近两年价码飙升,几近天价,贵得吓死个人。王际熙乃京师官宦人家子弟,哪能不知,哪能不晓,这些字画不是黄金能够买得到的。 “紫云呐,你是舍不得割爱哟。算了,算了喝酒,喝酒” 这酒还怎么喝下去?兆谦和抱起酒坛子摇摇,里面已经不多,他琢磨着赶紧喝,喝完赶紧走,再坐下去就没意思了。谁想,王际熙大喊一声:“来人呐,上酒——今儿个咱们老哥俩得喝个一醉方休。你踏踏实实坐着吧,喝不好哪儿都不许去!” 兆谦和苦笑着说:“没得办法。谁让你年长呢,喝吧,喝吧” 酒就在这样不尴不尬的气氛中一杯一杯喝下去。眼瞅着酒不多,肴将净,王际熙眯细了眼睛死死盯着兆谦和,问:“紫云呐,你家三姨太的白事办了吗?” “没得。阴阳说,要待二十七天后才能入土。” “凶手抓到了吗?” “没得” “光凭你,一辈子也抓不到。我嘛不用出手,坐在官衙内,凶手就自己送上门来了。你信也不信?” “为哪样?” 王际熙眼睛越眯越细,死死盯着他不开口,好长好长时间,才一字一顿地说:“因为凶手就是你——” 兆谦和差点没跳起来,急赤白脸欲开口分辨,王际熙拦住他,说,“不要狡辩。听我把疑点给你慢慢道来——你的三姨太与你的厨子私通,谁恨得咬牙,谁怒火中烧,不是你紫云老弟?你可以说你没杀,但为什么不报案?为什么还报个假案,说在窑子里遇刺,让衙门派人去追?你说你遇刺,那么多绿营兵,那么多衙役,追了好几天怎么就没追上?你说不是假的,凶手呢?现场呢?证人呢?就那么巧,你刚出门**,三姨太就在家拉客?芝麻掉进针眼里,巧上加巧,就有人上门行凶?我问你,一个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得罪了谁?一个厨子整天价青菜萝卜,生姜大蒜又得罪了谁?值得开膛破肚,抛心丢肺?紫云老弟,说说吧” 这条狼强索不成,改硬诈了,兆谦和不知道该是怒,是羞,还是恨,嘴唇哆嗦着,话也说不利索。好半天,鼓起眼睛,憋出一句话:“王大人,是不是该升堂了?” “且不急,容你想想。还是自己招出来好,谁让我们老哥老弟这么多年了呢?” “想啥子?命你且拿去,颈子是不会弯的,腰杆更不会弯。”兆谦和耍起犟骡子脾气,脖子一梗,仿佛就要挨刀似的。王际熙生怕搞得太僵,无法转圜,赶紧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就坡下驴:“还是想想好,想想好” 说着,走出去,“喀嚓”一声,将门落锁。兆谦和呢,嘿嘿一笑,拉拉椅子凑近些,自己给自己斟酒,自己给自己布菜,狼吞牛饮,将剩下的酒底子喝个罄尽,盘底子吃个净光,站起来伸伸懒腰,挪动两把椅子,拼在一起,躺上去,蜷成个虾米样。不一会儿,鼾声如雷,震得窗户纸刷刷直响。 王际熙很为难,怕弄僵了,怕弄僵了,还是僵了。明天必须动身,弄不来点象样的东西,没法进京,进了京也没法进宫,光那些大小太监就打发不起,更别说太后老佛爷和同治小皇帝了。兆谦和耍起死猪不怕开水烫,到现在三个时辰了,仍旧是呼噜打得山响,好象回到亲娘舅家。总不能真得升堂审讯吧,大堂上再弄成僵局怎么收场,何况时间也不够。想来想去,干脆先通知家眷再说。 去松林湾兆府的衙役走了。王际熙仍然象条落入陷阱里的狼,勾着头,背着手,在院坝里转来转去,通知家眷以后又该怎么办呢?让家里来赎人?拿古董来赎?指定那几张名画? 天都黑透了,一条天衣无缝的妙计才涌上心头,逐渐清晰起来。他唤来吏目李长清,说:“叫几个人,跟我走,去松林湾兆家。” 第12章 仇家走了,巧月、翠儿、柳笛儿、王阿大几个大眼瞪小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挪窝儿。几个十多岁的娃儿加上个老实巴交的山汉,突然遇上这样吓人怪道的事情,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该做什么。正愣怔着,呼啦啦又闯进来几个人,把大伙儿吓了个着实。巧月看出是自己家的人,刚要搭话,来人抢先开口,气喘嘘嘘地说: “小姐,赶快回家,家里出事了。” “出事?出什么事?老爷呢?梁栋呢?出什么事,大老远巴巴地跑来叫我?” “老爷叫衙门扣了。梁管家让叫小姐回去坐镇,他得去衙门。” 巧月慌却不乱,她拉把椅子坐下来,稳稳神,说:“王老哥,就不多留你了,趁着天还没黑透,赶紧回吧。明个一早就过来,盯着点豆腐坊。仇先生走了,医馆开不成,十好几个病家的药却不能耽搁。先生吩咐过,李老爷从明天起换药,一把稻米、四片香菌、半块豆腐,熬粥,辰时备好,晾着,李老爷来了正好吃。翠儿,你留下,陪眉儿。我说的药粥记下了?眉儿呢?眉儿呢” 乱乱哄哄的,柳眉儿却不见了,顾不得找她,巧月接着说:“笛儿,你跟我去。要是没什么大事,我们还得赶回来呢。噢,笛儿给王老哥拿二两银子,让他把家安顿好。” 巧月前脚进门,王际熙后脚就跟了进来。他不是第一次到兆家,门径很熟,直接进中院,正要往兆老爷的书房拐,迎面撞上从上房出来的巧月,他大大咧咧地嚷嚷道:“大侄女,见大伯来了,不麻溜过来请安,往哪儿去呀?” 巧月一愣怔,心想他干什么来了?稳了稳神,说:“伯父,这么晚光临寒舍,一定是有什么见教吧?快,里面请” 把王际熙让进书房,巧月想梁栋去了衙门,大娘早已闭门礼佛,不问世事,二娘随大娘吃斋念经,同样指望不上,四娘五娘和自己岁数相仿,只会抹叶子牌,今儿个只能独自上阵,应付这只夜猫子了 “大侄女,上茶呀!就让我们这么干坐着?” “茶不忙。伯父,请问家父”巧月把一抹青霜挂在脸上,麻搭着眼皮,问道。 “你爸爸?哈,哈,哈,别提他了。中午一顿酒,醉了,醉到这会儿还睡得死猪模样儿,那呼噜打得,房子差点就得支戗了。” “那,公人咋个来说,家父被衙门扣押了?” “哈,哈,哈,那是你爹那老鬼自己发酒疯,非要跟我打赌,说他指使我的手下比我灵验,还非要试一试,哈,哈” “那么,什么时候放家父回来?”巧月根本不信。 “大侄女,放字且莫谈,睡醒他自然会回来。” “伯父,既然家父一切平安,这么晚屈驾鄙宅” “唉,都怪你爹那老鬼。你知道上午我找他什么事?那么大的事,他,他喝成了一滩稀泥。没法子,我只得亲自登门。”王际熙压低声音,把脑袋凑过去,装出极神秘的样子,说,“杀害你三娘的凶手抓住了。” “伯父该升堂审案呀!来鄙宅” “这死囚根子,打死不开口。我只好再来勘察勘察,看能不能踅模点证据” “伯父要勘察?请吧——”聪明如巧月者兆家也就这么一个,然而她才十六岁,咋个斗得过官场滚蘸出来的老油条呢。 巧月带路,顺着那天梁栋勘察过的路线,从大门看起,前院、中院、后院,穿月亮门,绕二娘的院子,再过月亮门,进三娘的院子,来到窗前石榴树下。王际熙说:“大侄女,在这儿等着。里面阴气重,秽气浓,你进不得李长清,你守住门,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说罢,摇摇摆摆踱了进去。 凶宅已经打扫过,床上帐帘被褥垫单枕头撤了,桌椅几案窗门地面洗了,墙壁刮了。可是,血腥味却是依然很重,扑鼻地呛人,挠心挠肺的恶心,王际熙差点把中午吃的一肚子鸭块、鸭丝吐出来。他屏住呼吸,四下里打量,只见一幅字画皱皱巴巴地窝在窗台下,捡起来看,上面溅满血迹,捏着鼻子仔细看,是一幅秋日残荷图,画得是两片披头散发破蒲扇样的的荷叶,一枝已断还连,秋风中摇摇摆摆的莲蓬,半条藏头露尾的鱼,看署名是两个字——“哭之”,再仔细看,似乎又象“笑之”,他明白这是明末清初著名画家朱耷号八大山人的作品,仔细看污血脏了的只是露白处,构图并没有染上,只要找个裱糊高手,重新装裱一番,就会整旧如新。 他卷起来,大摇大摆走出房间。 “伯父,拿得啥子?”巧月正等在门外,见他夹了一卷东西,睁大眼睛紧盯着问。 “证据。” “啥子证据?不是字画吗?” “正…正是字…字画。”王际熙舌头有点不利索了,“凶手的血溅上,拿…拿回去跟他比对,看我收拾不死他”说着,一伙人簇拥着他出跨院,进中院,又涌进兆谦和的书房。 “大侄女,你还得在外面等一会儿,容我们几个先商量商量。” “商量啥子?还用背着我让我给你们看茶。”巧月哪里放心,里面尽是古董,随便抄一件就价值不菲,她硬是抢先挤进去。 “这孩子,怎么不懂事?大人们办公事,你进来算个啥?出去——” 巧月不慌不忙,不急不怒,眼锋犀利地盯着他看,忽然又嫣然一笑,说:“伯父,你办得是我们家的公事,我听听咋了?就会影响你?” “算了,算了。你家的事我不管了。”王际熙勃然大怒,拂袖而去,“就让你爸爸在衙门住一辈子吧!” 谁想,巧月不买帐,一**坐在椅子上,自己给自己倒杯凉茶,慢悠悠喝着,继续看知州大人表演。王际熙怒冲冲走到门口,放慢脚步,等着巧月服软。回头一看,差点没把鼻子气歪,心想坏了,又僵了,又僵了,赶紧转圜吧,赶紧自己给自己找台阶吧。 亏他做得出来,一扭脸自己给自己一个脆生生的耳贴子,说:“你看我,你看我,怎么跟孩子一般见识呢?” 他又坐回原来的位置,笑嘻嘻地说:“大侄女,麻溜上茶吧。” 巧月不得不动,她匆匆跑出跨院,站在门口喊来柳笛儿,让他去大伙房叫人送茶,话说完又急急忙忙跑回来。 一进门她就惊呆了。王际熙正站在椅子上,踮着脚尖往下摘画,已经摘下三张,正在摘第四张。 巧月“嗷”地叫了一声,炸群的狼羔子一样扑上去。李长清和几个衙役忽地围个半圆,挡住她的去路,面对着她,堵得风雨不透。急眼的巧月,使出女娃儿看家本事,抓、挠、掴、撕、扯、拉、拽、踢、咬,可是已经没用,王际熙将摘下的画卷巴卷巴,夹在腋下,嘿嘿一阵冷笑,扬长而去。 回到签押房,点亮洋油灯,坐下来仔细看这几幅字画,王际熙差点没乐崩了。张旭的狂草一字不识,天书一样,放在一边。黄庭坚的大草能分辨出几个字,什么驴、车、酒、月,可是读不成句子,也放在一边。马致远的山水能看出点名堂,有山,有水,有舟,有人,有树,有草,寒瘦中透出清朗,清朗中漾出寥廓,寥阔中蕴出闲适,看上一眼,从心底觉着清凉熨贴,他爱不释手,好半天才放下。再看曾兰芳的,这是一幅绢本立轴,一干横出,分三簇细枝,缀几片老绿色叶片,一硕大鲜肥的碧桃,由艳红到到浅红,到淡红,到白,到淡绿,到翠绿,毛毛茸茸,仿佛伸手可摘,抬手可啖,未尝入口,津液已生。 加上八大山人,这五幅字画值多少钱?先不说曾兰芳。要知道,这几位画家在世的时候就是大师级的人物,就有尺画寸金的说法,到眼下有的已经过世千年,有的已经过世几百年,随着藏品越少,价码自然越贵,以至成了无价之宝。如果非要用金钱这个尺度量一量,起码应该是几十万两白银吧。同治年间一两白银能买近百斤大米,或者近二百斤苞谷。想想看,几十万两,王际熙能不乐崩了吗?这样的礼品送给哪个王公、阁老、权臣、内宦,能拒绝为他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明天必须动身,一切也都准备就绪,王际熙将当了两年知州的收获打包装箱,雇了二十匹驮马,四十个背伕,又从绿营调五十名汛兵护送,明天随他一起上路。他知道,此一去不管是升迁还是入狱都回不来了,不光东西要统统带走,两个姨太太也不能留下。 带姨太太的事让他有点为难,离京赴任的时候,老爹没让他带家眷,说当官就一门心思好好当官,不要为家事所累,妻妾放在家里,我给你好好养着,等你回来再享天伦之乐。如遇升迁,不能回家省亲,到时候不管千里万里,我给你亲自送去。其实王际熙根本就没打算带家眷,升任实职地方官,虽说小了点,仅仅是个五品(镇雄州属云南省管辖,当时叫直隶州,知州的品级大一个档次),还不是想干啥就干啥,从心所欲,随便逾矩? 大清律不禁止官员纳妾,但是不允许地方官员在任所纳妾,惩罚的办法是流二千里。王际熙有办法,上任的当月,就从隶属四川的叙永厅买了个二十八岁的******,做了小妾。连家里的加上,算是第三房。这个******带个十二岁的女娃儿,两年后也就是上个月,女娃儿满十四岁,王际熙将她也收了房,为第四房小妾。虽不是任所纳妾,却是任上纳妾,大清律可以规避,家法能不能逃月兑?老爹的严厉那是出了名的,可以惯你吃,可以惯你花,可以把府上最好的厨子五六千里给你打发来,礼教纲常却丝毫不许逾越,半步也不行。王际熙敢把两个小妾带回家?何况又是母女同事一人,爹爹娶女儿。尽管不是亲的,****的罪名能逃月兑?不砸断腿,老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唉,管他呢,骑驴看唱本,走一段,翻一篇,翻一篇,走一段吧。睡觉—— 母女俩正在上房坐等,见他耷拉着脸进来,谁也没敢开口,乖乖地站在一边瞅着他独自发呆。好半天,忽然福至心灵,王际熙有办法了,何不给几两银子把娘俩送回娘家,寄养个一年半载,要是升迁或回原任派人来接就是了,要是入狱,遭贬遭刑,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她们。想到这里,他放展脸皮,说,睡吧。 母亲先侍侯女儿卸下头面,宽衣解带,钻了被窝,再替老爷去冠月兑靴,剥袍褪裤,上了床,放下帐帘,正准备退出,老爷吩咐道:“你去告诉李长清,明天我们辰时动身,到巳时把兆谦和放了。” 传过话,母亲回来,见老爷呼哧带喘地正在劳动,没敢惊动,悄悄往出走。谁想,老爷听见了,说:“老三呐,****。” 母亲啥子都没说,回到床边,把自己扒个溜光,静静的躺下,侧过身子,蜷在床角,拉过被子,连头带脚包个严严实实。 第17章 寿州城成了一座空城。 苗沛霖灰溜溜地到颖州接受朝廷封赏去了。兆谦和随即占领全城,接管了行政大权和警备大权。 苗沛霖刚离衙门,还没待他走出城门,兆谦和就迫不及待地传令,立即在四座城门各增加五十长枪兵,城门楼子上增加五十洋枪兵,城门洞子里埋伏五十骑兵,把个空空荡荡的寿州城把守得铁桶一般。剩下的兵扫数出动,挨家挨户搜寻百姓,驱赶百姓,要他们统统集中到文庙广场,观看刑讯发逆。 他刻不容缓,一刻钟都不想等待,他要动真格的了。 苗沛霖之所以走得灰溜溜的,是因为两天前的事情。那天他的四千多人正在营盘里吃晚饭,预先啥子征兆都没看出来,一切都平平静静,正正常常。他潦潦草草地巡视一遍,见大伙儿席地而坐,一个个埋着头,心无旁骛,目不乱瞅,吃得狼吞虎咽,料定无事,就骑马走了。刚刚走到营门口,忽然一个卒长站起来,将手中的半碗饭猛地摔在地上,随着一声脆响,四千多人一起摔饭碗,操兵器,呼啸着,呐喊着,四下里奔逃而去,潮水也似地,差点连他也挟裹了。事起仓促,驻扎在周围,保持高度警惕的绿营兵也在吃饭,等他们放下饭碗,整队集合,再四下兜捕,四千多人早已逃散,只抓住八个老弱病残,其中还有个老百姓,据说已经九十九岁。 谁想,追捕的官兵还没回城,老百姓也炸了群,不知从哪条街哪条巷喊起,也不知什么人带的头,“屠城啦——屠城啦——”的喊声一瞬间响遍大街小巷,百姓们涌向四门,携妻挚子,背包挑担,呼儿唤崽,哭着喊着冲破为数不多的城门警戒,呼啦啦逃得不知去向。等到绿营兵封锁住城门,拦下的只是没爹没娘的流浪儿、没儿没女的乞讨婆、瘸子、拐子、瞎子和几个呜哩哇啦的哑巴,这些人根本没打算跑,就是想跑也跑不动呀。 从一大早起,文庙广场就被大兵们里三层外三层把守得严严实实。广场中央旗杆底下,架了一口能盛六担水的大锅,满装菜籽油,好柴大火已经烧起来,黑烟裹着红焰直舌忝半空中的云彩。 巳时末刻,一队挎腰刀的清兵簇拥着个穿白纺绸对襟褂,黑柞绸灯笼裤,腰系牛皮铜环带的黑胖子进了广场。坐在台阶下预先摆好的太师椅上,兆谦和抿口茶,缓缓地搁下茶盅,朝着被驱赶来的老百姓看看,一股无名之火腾地窜起,差点没把鼻子气歪。这哪里是什么老百姓,分明是些地狱里逃出来的饿鬼嘛,缺胳膊少腿的,瘫地上起不来的,不会说话呜哩哇啦乱喊乱叫的,乌眉灶眼三年没洗过脸的。还有两个小尼姑,简直就是刚刚在泥塘里打过滚,从里到外透着肮脏,就连光头皮上都是泥点子,令人不敢多看一眼。本来一切都是计划好的,谁想遇上个狗屁不是的苗沛霖,轻轻易易就被搅了局,多好的主意都泡了汤,没用了。 兆谦和使劲吐口唾沫,敲敲条案,一个穿游击补子服的颠颠跑上来,躬着腰,把耳朵凑上去听兆谦和说话,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好半天,才躬身退下,大踏步来到油锅跟前,忍着呛人的油烟子,高声喝道: “助逆刁民听着。上天有好声之德,朝廷有体仁之心。尔等助发逆为乱,罪不容诛。本应当场处决,罪夷三族,毫不容情。姑念尔等愚昧无知,一脑袋高粱花子,任毬不懂,暂不追究尔等且站好,仔细观瞧刑讯逆贼,不得喧哗,不得骚动,哪个胆敢不听劝告,当场叉进油锅,炸他个脆生生酥松松的馓子”说着,他伸长脖子,放开嗓门,大喝一声,“带逆贼——” 七个穿黄色号衣,包黄色头巾的老兵被架上来,显然遭了严刑拷打,一个个腿折腰断,兵卒们刚一放手,就瘫倒在地,不用捆不用绑,全都失去了反抗能力。 跟着押上来一队绫罗绸缎,这是些绿营兵出城追捕溃逃的苗沛霖人马时,顺手掳来的中小地主、有点家财的商人和有点小功名的读书人,他们似乎受到特别优待,没有捆,没有绑,也没有遭受拷打,却一个个的挑不起精神,缩着头,弓着腰,猥猥琐琐,挤成一团,扎成一堆,象是一群看到天空飘来鹞鹰黑影子的老母鸡。 最后,绳捆索绑戴枷着镣押上来的竟是一个穿了短衫芒鞋,脸若树皮,手若树根,满头银发,满脸病容,微风一吹也要跌倒的老翁。 兆谦和早已按捺不住,推开条案,大踏步冲到油锅前头,将还在扯着嗓子瞎叫唤,一点眼色都没有的游击拨拉开,端匀实架子,绕着躺在地上的几个太平军转一圈,再转一圈,拿捏出一副杀七个宰八个不眨巴眼的样子。他踢踢其中一位,憋细嗓子,放缓声调,调匀气息,问;“事到如今,还有啥子话可说?” “再也无话可说。”老兵腰被打断,全身一动也动不了。 “就要进阎罗殿,过奈何桥了,难道真的无话可说?” “大丈夫死则死矣。又不是老娘们,还要喋喋不休,絮絮叨叨。说个啥子嘛?”老兵十分平静。 “好,是个汉子。不过,你会死得很难堪。” “你不过比我晚死几天罢了,有啥子值得夸耀?到你死时候,肯定会更难堪的,你信也不信?” “看见了吗?”一时语塞,兆谦和大张着嘴,愣怔了一气,遂即指指沸腾的油锅说,“这…这就是你的葬身之所,怎么样?” “今天有油锅烹我,已经特知足了。二天你死的时候,谁知道有没有野狗扒,野狼啃,野猫叼,野老鸹鵮呢?” “不会吧,”兆谦和强忍着暴怒,继续调侃,“怎么会呢?” “其实,你不知道。野狼、野狗、野猫、野老鸹都是很干净的生灵,才不会让你这样的脏东西葬身月复中呢。没得糟蹋洁净,亵渎生灵嘛,你说是也不是?” 兆谦和羞而成恼,恼而成怒,气急败坏地差点跳起来,他跺着脚,连连喝道:“烹了他,烹了他杀不尽的逆贼统统烹了统统烹了” 绿营兵七手八脚将老兵架起,抬着,一步步走向油锅。这时候,油锅已经沸腾,刚刚加进去的木柴冒着长长的火舌,顺着锅底窜上去,舌忝着锅沿,舌忝着油烟,舌忝着靠近来的人,几百条几千条毒蛇样,扭曲成一团,嘶叫着,等待着吞噬走向它的每一个人,或者**,或者灵魂。 老兵挣扎着扭回头去,仿佛和兆谦和告别似的微微一笑,然后闭上了眼睛。 锅在叫,油在叫,火苗子在叫。周遭的绿营兵和被驱赶来的百姓也在叫,那是恐怖的叫,凄惨而又尖利,青天白日遭逢厉鬼也似的,那是悲悯的叫,物伤其类,撕心裂肺,断肠摧肝,仿佛到了十八层炼狱的边缘,仿佛到了鬼蜮世界的深渊。 兆谦和也在叫,叫得莫名其妙,深山老狼似的。谁也不知道他叫个啥子,是激动,是刺激,还是兴奋。 须臾,几个绿营兵拿了农家的草叉,伸进油锅,捞出老兵的残骸,扔在地上。搭眼去看,哪里还有人的形状,五尺高的汉子剩下不足二尺,就象一段烧焦的木头。兆谦和眼睛都红了,一蹦二尺高,破着嗓子吼: “再烹,再烹快一点快一点一个不剩一个不剩” 动手的几个绿营兵稀了。手软了,腿酥了,磨磨蹭蹭不想靠前,一个个拿眼睛溜着兆谦和,似乎想问什么,又没人敢开口。兆谦和牛卵子大的眼睛瞪得血红,顺手拉过一个绿营兵,拔出他的腰刀,猛地剟在地上,然后狠狠地盯着这些吓屁了的东西。几个稀泥软蛋相互看看,谁也没敢吭声,哆嗦着手,颤抖着腿,硬着头皮,磨磨蹭蹭,将又一个太平军架进油锅。 说来也怪,这时候几个两脚畜生反而来了情绪,胆子变成猪尿泡,越鼓越大,一个个兴奋得满脸涨红,满头大汗,手也利落了,脚也赶趟了,咬牙切齿地将剩下的太平军一个个送进油锅,又叉出来一段一段焦黑的木头,他们叫着,就象刚才的兆谦和一样,叫得莫名其妙,叫得毛骨悚然,深山老狼似的,谁也弄不清他们为啥而叫,谁也弄不清他们兴奋个啥子。 唉,人呐,千万千万别干坏事,只要开了头,想洗手也万难,廉耻之心就成了破抹布,哪里还能守得住做人的底线。 不知咋的,头顶上火辣辣的太阳突然不见,天地间一片晃眼的惨白,广场尽头一棵好端端的百年老槐,一下子就枯了,萎了,树叶子纷纷扬扬飘落,一阵阴风冷飕飕掠来,卷起枯枝败叶,唰唰啦啦直向周遭的绿营兵扑去,阴风扫向油锅,裹起大块小块木柴,冒着青烟带着余火,四下里乱飞乱舞。吓得这些兵一个个躲不迭,闪不开,抱头缩颈,捂脸闭眼,一股劲往老百姓堆里扎,搅在一起,挤成一团,瑟瑟发抖,抖成一面巨大的竹筛。几万只黑老鸹也来凑趣,乌云似的铺天盖地,把广场笼罩个严实,还不时俯冲下来一只两只,呱呱乱叫着直扑兵丁的门面。 老翁被带到条案跟前。 兆谦和端起茶杯抿一口,伸手拈去挂在嘴唇上的茶叶,乜斜着眼睛,轻声细语地问: “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老翁仰着头,眯细眼睛,居高临下斜睨着他,同样轻声细语地回了一句: “我为甚要告诉你呢?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咋得不敢告诉我,告诉大伙儿?怕今儿 个这些惨死的冤魂怨鬼登门上府,黑天半夜钻你的被窝,模你的脑壳,找你耍子?” “你莫要糊涂哟,整整明白,眼下你是阶下囚,是我在审问你。”兆谦和提高了声音。 “呵,呵,呵好大的口气,一个小小的清妖参将,三品武官,带个不足一千人马, 咋就如此张狂?想一想吧,到了胜保大营有没有你的座位?有没有你开口说话的机会?你以为你是谁呢?” “眼下是你被绳捆索绑,生擒活捉。”兆谦和说得咬牙切齿。 “好大的能耐哟。近千人马捉几个老弱病残,捉几个肩不能担,手不能提,任你宰,任你割的肉票,好意思呀?” “老东西,伶牙利齿没得用。说说吧,你咋得坏了我的好事,咋得蛊惑苗沛霖的人鼓噪叛逃?城里还有多少同党?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当时,兆谦和的主意是,先把苗沛霖糊弄走,再象对付英王部属那样下手,斩尽杀绝这些反叛朝廷的逆贼,然后再捉来城里的富户,一个个敲骨吸髓。谁想,盘算得天衣无缝,周周密密的计划,竟让个糟老头子坏了事,不光是说散四千多已经束手的发逆,还吓散全城百姓,断了他杀良冒功,掠财自肥之路。 “真真是个猪脑子。我为哪样要告诉你,卖友?乞生?老汉还没有那么下贱呢。” “说,不说今儿个月兑不了爪爪,说!——说!”兆谦和把条案拍的“啪啪”响。 “说你是口猪,你还不服气。想想嘛,四千多操刀弄仗的汉子,能让你屠猪宰羊般撮弄?不挣扎上一挣扎?用得着鼓动?” “承认是你蛊惑的了?” “没我鼓动他们就不造反了?他们就伸着脖子等你动刀了?哪里有许多便宜事,可可的等你捡呀。” “我让你死,让你死得特…特…特痛苦”兆谦和结结巴巴喊着,嗓子都哑了。 “我老汉今年九十九岁,早就该死了。为啥子不死?就是等着给大清朝找麻烦,添乱子呢,就是等着看大清朝笑话呢。麻烦找了,乱子添了,笑话也看了,知足啦。死?吓唬小麻雀去吧,岂能吓我。” “你知道今天咋个死?” “未必你要谋刺咸丰皇上,让我一高兴,哈哈一笑,乐死?不会吧?” “我要给你来个滚油灌汤包,咋样?” “咋死不是个死。劳你大驾,动手吧。快快动手打牙撩嘴的,没得如此不爽气。” 几个绿营兵将他紧紧夹住,把一截儿臂粗的竹筒从老翁嘴里插进去,端一瓢滚烫的沸油慢慢往下灌。 眼看着老翁面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喘息粗重,须发倒竖,两眼上翻,摇摇欲倒。忽然,好似病虎发威,一声大吼,老翁甩开挟持,猛地将竹筒喷了出去,喷出一丈开外,一股子热油和着鲜血和着白气喷泉也似的从嘴里射出,箭杆样的直窜惨白惨白的天空。须臾,又缓缓地,缓缓地落下,在空中慢慢结成一朵硕大的莲花,几万只黑老鸹迅速聚拢,排成仪仗,簇拥着,护卫着,飘飘荡荡向西天飞去,广场上留下阵阵似兰似蕙似檀似麝的幽香。 老翁倒在地上,气绝身亡。 两个小尼姑悄悄离开广场,钻进僻静无人的小巷。 兆谦和大叫大嚷着,开始收拾那几个绫罗绸缎。 “从那天起,好象一下子就长大了虽说造反十几年,可是随着大军同行同止,听到过,却没亲眼看见过,世道竟如此黑暗,朝廷竟如此残暴,官吏竟如此下作从那天起,我们姐俩就立下毒誓,与兆贼不共戴此青天,非亲手屠戮兆贼不可” “哪里会象你们想得那么简单哟,做军官的时候,营盘里警备森严,不干了,做老百姓了,住进深宅大院,也不是你们两个弱女子能靠近的”铁大郎接茬说。 “可不是,我们姐俩跟了他一年,一点机会没逮着,从寿州,到庐州,再到扬州、苏州、常州,这兆贼行动诡秘,很难模清路数,出门就有护卫,根本下不了手。虽说跟了他一年,没逮着半点儿机会,可是弄清了兆贼的嗜好。有嗜好就好办,就有短处可寻,就有缝隙可钻” 大妹停下来,拨弄篝火。雷声越来越近,好象就在头顶炸响,虎吼的声音越来越近,好象就在竹林边。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接着说: “兆贼的嗜好就是****,好狂嫖滥嫖。我…我我们姐妹俩一咬牙,一跺脚,自卖自身,进了****,当了****为得就是能接近兆贼我们姐妹俩学弹琴唱曲,学吴侬软语,学饮酒赌钱” “别说了,别说了,别”仇家猛地站起来,踱到一边。 “大妹三妹,别说了,真的别说了。唉,让哥哥们心里难受,心里难受啊这个仇,不是你一家的仇,要报,铁定要报!这个仇,也是我们兄弟哥们儿的仇,舍生忘死也要替你讨个公道,豁出去性命也要替你出这口恶气嗨,那里用这样费劲,等夜黑风高的时候” 仇家扭过头来,猛地从大郎肋下取过腰刀,拔出来,举到眼前,仔仔细细摩挲着。这是一把鲨鱼老皮鞘,精钢镜磨身,纯金细镂龙吞口,价值连城的宝刀,轻轻一弹,“铮”的一声,好似拨动了琴弦。他声音低沉地说:“你们谁也不能动手。千万,千万” “为哪样?”大郎不解地望着他问。 仇家不吭声,只是将刀刃弹个不停。铮铮错叮叮,钲钲又嗡嗡,时而若马蹄杂踏,时而象黄鹂恰恰,时而似轻拢丝弦,时而如击磬撞钟。 惊破人胆的一声霹雳,挟着铜钱大的雨点,突然降临在人们头顶,砸在篝火上,浇得火苗子反而更旺。雷鸣,虎吼,雨骤,风急,火苗子呼啦啦乱窜,旗帜似地飘展在人们头顶 仇家扯开喉咙,老狼似地叫一声,悠长又凄厉,仿佛从心底喷溅出血,喷溅出泪,他唱了起来: 男人肩头有纯钢, 遇事肯担当。 骑得劣马, 舞得长枪。 做人好比上沙场, 生也做人杰, 死也争鬼强。 男人肩头有纯钢, 遇事肯担当。 左手画圆, 右手画方。 乾坤倒转江海漾, 敢倒海翻江, 敢蹈火赴汤 雷声伴着歌声,雨声裹着虎吼,风也鸣,刀也鸣。 不只哪座山,哪条涧发了洪水,好象几万头黄牛一齐在叫,一齐在吼 第18章 刚刚眯瞪不一会儿,已是天光大明,彩霞满天,仇家起了床。 三妹在院坝里收拾头一天晚上的摊场,见仇家睡眼惺忪的样子,进屋找条汗巾,告诉他后山有个跌水潭,清凉着呢,去洗洗吧。 一走就是半上午,饭熟好一歇,仇家才回来。大妹赶忙将他摁在条凳上,一边用干帕子擦着湿淋淋的头发,一边问:“仇先生饥了吧?夜个儿光喝酒,也没好好吃饭。” 仇家仍然没接茬,只听大妹自个絮叨。 仇家仍然不开口。 仇家猛地坐直身子,扭过头去看了大妹一眼,正颜正色地说: 试探当然是试探,但是大妹试探的不是这个。经过几天的相处。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仇家正在谋划着件大事,这件事和自己的报仇雪恨一定有些瓜葛,只是不方便告诉别人罢了。对这个牛气十足的郎中,应该说是可以相信的。 大妹还想按照自己的思路试探下去,她笑笑,陪着小心说: 仇家又闭上嘴,不接话茬了。大妹仍是唠叨个不停: 这才是大妹想试探的,可是仇家仍然不理她。 “别问了,问那样?我们谁也不去碰它就是了。” 仇家嘴上说着,手里动着。他接过大妹取来的药囊,取一把绿豆让三妹大火煮上,又将几粒塞进嘴里使劲咀嚼。绿豆有点受潮,革筋革筋的,嚼了好一会儿,搬过病家的头,他打算口对口度给他。突然,仇家楞住了,嚼了满嘴的绿豆糊糊差点喷出来。 涎液滴答好一气才止住。仇家把她抱进屋里,放在床上,谁知眉儿耍赖,硬是猴在怀里不下来了。仇家只得喊来三妹,吩咐她将夜儿个剩下的肉汤热上一碗端来。 热气腾腾的肉汤喝下去,眉儿依偎在仇家的怀里,伸手拈着他的一枚纽扣,大睁着眼睛,轻轻地说: 仇家只是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一句话说不出来。 眉儿说:“洞里还有把刀呢,谁帮我拿回来吧。” “你还带着刀?带刀做啥子?” 仇家仍然说不出话来,只是将了大手在她后背上使劲搓,使劲揉。 大妹三妹赶紧躲了出去。 三郎跟在后头,一边走一边揉眼睛,连句招呼也没打,撅哒撅哒地去了。 三妹拿着自己的衣服,端了盆热水,张罗着要给眉儿洗一洗,换一换。踏进屋见她还偎在仇家怀里,弄得自己反倒有点不好意思,她故意抬高声音,说:“眉儿,来,我们洗洗,把衣服换喽。看,五天了,成个小泥猴啦。” 脏得看不出布丝丝的衣服月兑掉,仇家把光不溜丢的姑娘抱进热水盆,解开发辩先从头发洗起。热水一泡,几天的饥饿、疲惫、惊惧伴着委屈,一起涌上心头眼眶,眉儿哭了,抽抽搭搭,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洗好了,仇家拿来三妹的衣服,谁想眉儿硬是不穿,拉起胳膊往回缩,拉起腿儿乱瞪踹,一边躲一边哏哏地笑,怎么哄也不行。仇家只得将她光着身子抱****,拉被子盖好,取过脏衣服,打算到跌水潭去洗涮干净。眉儿还是不干,从被子里伸出手臂拉着他的衣角,不让走。有啥子办法?仇家只得坐在床边陪着。 坐着陪还不行,眉儿还非拉他躺下,躺在她身边,腻歪、矫情、不讲理,小女子的一切手段都用上了。一点辙没有,仇家只得陪她躺下来。 一夜酗酒,本来就有一些疲倦,浑身散了架似的,躺在床上,不一会儿仇家就打起鼾,鼾声越来越大,震的窗户纸呼达呼达直响。眉儿却没有睡,她那里睡得着,梦寐以求的男人终于和自己睡到一张床上,她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光不溜丢下了地,站在床边,仔仔细细端详着,端详着,终于确认仇家真的睡着了。 她傻傻地笑着,自己问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该做些啥子,或者说些啥子?她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愣愣怔怔站着,站了好半天,好半天,一点主意也没有,脑子特别乱,嗡嗡嗡象是有几百只蜜蜂在飞,心嘣嘣嘣象是有几百盘水碓在舂,她完全乱了方寸。 仇家睡得极死,鼾声大的吓人,忽然他翻了个身,面朝里躺去,弓腰撅腚的,一人站了大半个床。 想去解他的裤带,伸出手试探试探,没敢,想去解他的纽扣,伸出手试探试探,还是没敢,光不溜丢的眉儿,站在地上,好半天好半天才爬****,贴着他的后背,躺下来,慢慢将身子偎上去,抱着他,抱得紧紧的,生怕被他拱下床似的。 仇家嘟囔了句什么,继续扯着他的噗鼾。 眉儿嘴上“嗯,嗯”地答应着,却不动弹,仍然跟屁虫似地腻在三妹身后。忽然,她抚摩着肚子,凑近三妹耳边神神秘秘地说:“三…三姐,我怀娃儿了,再过十个月,我…我就生娃儿呀,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娃。” 三妹一楞,回过头看看她,问:“真的?什么时候怀的,几个月了?” “就刚才,刚一歇歇呀!” 三妹越发吃惊,这娃儿咋得这样,真的憨包哇?她问:“那仇先生呢?他…他…说啥没有?” “他…他就没有醒,呼噜打的山响,吓人的慌。” “没有。睡得死着呢,连身都没翻一次。” “你和他睡几回啦?” “为哪样,要生这么多?” 让她纳闷的是,还没长开个女娃儿也神神秘秘的,这些人们是咋的了,一个个咋这样? 三妹百思不得其解。 第19章 李老爷一进门,翠儿就将煮好的药粥端上来。 “仇先生走了?去啥子地方啦?” 翠儿讲了昨儿个晚上发生的事情,说仇家不明不白的硬是让人给拉走,兆老爷被衙门扣留,巧月也走了,还把柳笛儿带去,就连柳眉儿也没了踪影,到现在没回来,偌大个宅院里就剩下她自己,吓得一夜没敢睡,说着差点哭出来。 一个晚上咋得出这么多事呢?李老爷赶紧打发跟着的人回家叫二少爷,让多带几个家人赶过来听招呼,再派几个人城里城外踅模踅模柳眉儿,叫管家去衙门打听打听,兆谦和出了啥子事。 正吩咐着,柳笛儿回来了,说不用管眉儿,她不会出事的。这丫头从小就胆壮,八成是跟仇先生走了。衙门也不必去,他把昨儿个晚上在兆老爷家看到的听到的讲了一遍。 说着,王阿大约着灵峰和尚也来了。几个人一合计,肯定是啸聚山林的哪一方豪强,有了危重病人请他出诊,估模着没有什么事,没有病家伤害郎中的理嘛。至于兆家的事,咱们是平头百姓,管不了那么许多,爱咋着就咋着吧。 既然都没事儿,李老爷松了一口气,他眯细了眼睛,探过头去问灵峰:“灵师傅,庙里离的开吗?” “没得啥子事,要想离开就离得开。李老爷有何吩咐?” “陪我在这儿耍子,要得?你看,这么大的宅院,剩下几个娃儿,咋个能放得下心,咱给仇先生看家护院,如何?” “有李老爷你就行了嘛,为哪样还要拉上我?” “万一有个小蟊贼,滥痞棍,你灵师傅两腿一盘,双手合十,念上一段经文,还不退敌千里?” 正说着,呼啦啦涌进一伙人。 李老爷抬头一看,差点没把鼻子气歪,只见这位二少爷穿了元青剔花蜀缎琵琶扣窄袖紧身衣,茄皮紫川绸缩口灯笼裤,茜红丝绦带耷拉下一小截,脚踏粉底牛皮皂靴,黝黑的大辫子盘绕在脖子上,护腕扳指一应俱全,仿佛街头卖艺的武把子。 李老爷诙谐劲又上来了,他裂嘴一笑,学着白话小说里人物,来了句:“来将何人?通上姓名。” 时下正在流行的白话小说,李肇元可没看上几本,那是被视之为闲书的。先生不让看,说那不是用功读书,走经济仕途的人应该看的玩意。老爹更是不让看,说等到七老八十,再也用不着求上进的时候才可以看。他愣愣怔怔着,不知道该怎么接茬,憋了一气,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 灵峰和尚想笑不敢笑,不笑又忍不住,赶忙捂着嘴,站起来躲到一边去。 巧月回来了,她抿嘴笑笑,正要和大伙儿打招呼,还没开口,急冲冲闯进来一架竹榻,一个中年汉子扯着嗓门急吼吼地问:“哪位是仇先生?哪位是仇先生?快给看看吧,她…她不行了。” 巧月回头看了看,说:“仇先生不在,出远门了。” “啊!那…那可咋个整?她眼看就不行了。仇…先生去了哪里?” “病家接去了。她咋得了?患得啥子病?” “从昨儿个下晚,到现在?一直没松?” “拉过没得?” 巧月闷了一会儿,看着病人,柳叶眉一挑,拉过翠儿,从她大襟底边取下一枚缝衣针,弓着腰,拿起病妇的手,攥住中指,捋捋,在指甲根处扎了一针,使劲挤,挤出一滴血,擦掉,换根手指再捋,再扎,再挤,扎得病妇呲牙裂嘴,吸吸溜溜。十根手指刚刚扎了七根,病妇长长地****一声,仿佛吐出一口浊气。巧月问:“咋样?感觉着好一点?” 巧月呲牙一笑,挥挥手说:“抬到上房去,让她躺一躺。” “不躺了,若是没得事,我们就回呀。”中年汉子说。 “家住啥子地方?远不远?” 巧月想想,说:“还是躺一躺吧。虽说不远,你看这日头,明晃晃的,卯时刚过,就晒人呢。躺一会儿,让她缓一缓再走。” 还是秀才李肇元懂得怜香惜玉,赶紧打圆场,说:“兆小姐,麻利坐下,歇歇气,看这一头汗。翠儿,快给小姐看茶。” 翠儿心里想,你们都走了,就剩下我自己个,那里顾得上哟。看茶?水还没烧呢。葵花?一夜没睡,早嗑光了。哼,慢慢等着吧。她一扭头撅哒撅哒走了。 “兆小姐,你也会行医诊病?”秀才李肇元问。 “我哪里会行医诊病呀。庄户人家有个头疼脑热的,扎个针,刮个痧,拔个罐,谁不会?哪里说得上行医诊病。” “这豆腐仇家名气可要大呢,将来红遍六州三府,名满天下,还不全得靠你帮助打理。老仇回来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小姐呢。” 李老爷什么人,能不清楚自己的儿子,见了年青妇女筋酥骨软,涎皮淡脸,献媚取宠,没话找话说,岂只是一次两次了。别的事可以当众教子,唯有这种事,只能不动声色,不光是儿子的脸面,重要的是要给对方留面子。李老爷说: 尽管有怨气,翠儿手脚还是很麻利,茶上来了,紧跟着一人一碗大馅抄手也端了上来,摆在大家面前。灵峰一楞,心想怎么给我也吃肉的?李老爷眼尖,看着灵峰疑疑惑惑的样子,觉着忒有趣,哈哈大笑着说: “吃吧,吃吧。谁让你长得一脸花和尚模样,怪哪个?” “哪个说是肉的?灵师傅,就算你想吃肉的,也没得。夜里个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谁去买肉?灵师傅,你尝尝嘛,我有多大胆子,没得亵渎神佛哟。” 巧月也很惊奇,不是肉馅还能是什么馅?她问: “你又整了些啥子名堂?” “这是荠菜、青韭、鸡蛋馅的。鲜着呢,快趁热吃吧,才香呢。” “灵师傅,馅里有鸡蛋,你吃不吃?”李老爷一边吹着热气,一边问。 “鸡蛋是不是荤?” “不是。有血的为荤,无血的不为荤。” “鸡蛋孵成鸡,吃不吃?” “不吃。鸡有血。” “蛋为鸡之母,子不可吃,而母却照吃不误,是啥子道理?” “冬为春之母,春为夏之母,冬却不是春,春却不是夏,四季要更衣,大热的天,李老爷也不穿皮袍子。土为木之母,粪为米之母,谁也不会说土就是木,粪就是米。李老爷,你说是也不是?”灵峰放下碗,摆一副大辩论的架势。 “蛋可孵鸡,你吃一个蛋就会少孵一只鸡。难道说这不是杀生?” “草可以喂牛喂羊,农夫锄草,你能说是杀生?” “好个歪和尚,还真会搅些歪歪理。老夫认输,老夫认输,快吃你的抄手吧,看凉了。”李老爷哈哈大笑着举手投降。 其实巧月听出来了,灵峰是在瞎搅,春夏秋冬怎么能和吃鸡吃蛋比,锄草怎么能和杀生比,两码事儿嘛。如果不是自己的客人,真想跟他一逞口舌之锋利。 打蕨沟的那个病妇出来了,急急忙忙进了茅厕。巧月笑了,说:“翠儿,快去再端碗抄手来。” “去吧,去吧。我都不气了,你还气个啥子?”说着她招呼道,“大嫂,过来,过这儿来,坐下吃碗抄手。” 从茅厕出来,病妇脸上再也没了病容,裂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不可支的样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坐下,瞅着巧月问:“我该咋个称呼你?是叫仇家嫂子,还是叫兆家小姐?” 巧月根本就没生气,笑着说:“你别吼她,让她慢慢吃,急哪样嘛。” 仇家真的去了打蕨沟,不过带得不是巧月,而是眉儿。 第20章 兆老爷要请客,说是答谢仇家为女儿疗疾诊病,并且请李老爷、灵峰和尚坐陪。 请来的厨师是山东人,自称是蒲松龄的老乡,青州人氏,会做一手聊斋菜,最擅长伺候有钱又特别讲究的大宅门居家小酌。 兆老爷问,能不能把肉去掉,上一桌素席,因为客人中有个出家人。厨师说当然行,只是不知道这位出家人是僧是尼是道,忌不忌蛋、女乃、葱、姜,忌不忌辛、辣、酸、麻。兆老爷说,不忌,能吃辣着呢,我亲眼见过。 “我却用不着猜,你是兆老爷,可是?”李老爷笑眯眯地瞅着他说。 “不敢,不敢。千万不敢这般称呼。李老爷,我名谦和,字紫云,如果不见外的话,还是直呼其名的好。你说该是?” “紫云呐,这么说我就不客气啦?” “应该,应该。二天还要过府上请你老人家教诲呢。灵师傅,你也来这俗家世界走走?” 巧月又炒了几个菜,换了酒杯,招呼大家重新喝起。李老爷心里悄悄地琢磨,我们坐在这儿喝酒,是主人的朋友,你兆老爷兆紫云坐这儿,算什么身份?来找老亲家闲聊解闷?仇家光身子一人住镇雄。来闺女家看外孙?早了点,得先把闺女嫁出去呀。闺女迫不及待,想嫁出去,自告奋勇当起家主婆也就罢了,你个老人家腆着大脸跑来干啥?不合礼法嘛。 其实,兆老爷他真的有事,就是冲着李老爷和灵峰和尚来的。这些天兆老爷脑子就没闲着,一直在琢磨,咋个把说出去的话再收回来。当时姑娘在万佛寺散福时,委托梁管家在万佛寺放出去的话——已婚者谢五百石租谷的地亩,未婚者招为东床快婿——实际上是套了话本小说上的词儿,顺口一说罢了,当时事后从没当一回子事。也真赶了个巧,天上掉下地缝钻出个仇家,硬是把巧月的痼疾治好了。可是,真把姑娘嫁给仇家,可能吗?一个走街串巷,摇铃卖药的郎中,比算卦抽签卖狗皮膏药打地摊练把式的又能强到哪儿去呢?自家小姐乃千金之体,非四品五品地方官,非状元及第才俊郎,能轻易嫁出去?就算女儿愿意整天价大黄、荆芥、甘草、芍药,过那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日子,咱还不乐意呢。这么大个兆府逢年过节,宾来客往,搁哪儿摆他,没得三品武官家弄进来个草药郎中做上门婿的。 思来想去,聪明的兆老爷到底琢磨出办法。 “李老爷,二天待仇家回来,我在鄙宅设宴,请你和灵师傅小酌,该不会不给我面子吧?” “那咱们就说定了。厨子我都物色好了,是个山东侉子。说是能炒聊斋菜,菜里头有狐有鬼有仙有道呢。呵,对啦,灵师傅忌大荤还是忌小荤?” “我就不掺和了,没得让大家陪着我吃素,没得道理嘛。兆老爷,你说是不是?”灵峰说。 “咱们大伙儿吃上顿把素,怕啥子?就算换换口味,尝尝新鲜好了。灵师傅,你就别推辞了,到时候还有事求你帮忙哩。” “有啥子事,兆老爷你就吩咐。为哪样非得吃饭不可?说定了,我真的不去打扰了。” “不行,不行。到时候我着人掮了绿呢大轿去准提宫抬你。” “紫云,咋着想起的,要这般大整呢?”李老爷接着问。 “到时候,李老爷就晓得了。有事求你呢,千万千万要赏光啊。”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时间却要等仇家回来以后再定。 仇家不在这几天,巧月索性住进仇宅,提前当上家主婆,主持起家务。仇宅的家务一点也不复杂,麻烦的是时不时有病家上门,郎中却不在。看着一个个病崴崴的,满怀着希望走进来,还得垂头丧气蔫头耷拉脑袋地走出去,巧月心里手拿把攥般不舒服。晚上,她翻出仇家的几本医书药书,拨亮油灯,胡乱翻着看。她先拿了一本《濒湖脉学》,从自序看起。巧月没读过书,那个时候,女娃儿也没有谁能进学堂正正经经读书的。在老家的时候,偌大个村子没有个学堂,就是方圆三里五里,大村大镇也没个学堂书塾。到了镇雄,闲来无事,也曾一鳞片爪地读了几句书,识了几个字,看个唱本啥的也凑合着能读通。好在这本《濒湖脉学》文字浅白,很容易懂。渐渐地,她读出了兴趣。 《濒湖脉学》的作者是明朝人,姓李名时珍,字东璧,号濒湖,蕲州人氏,写过一本大书《本草纲目》,是很出名的。而这本《濒湖脉学》是他在父亲月池翁所撰《四诊发明》基础上撮粹撷华,编撰而成的。书里讲了二十七种脉象以及各种脉象的体状、相类、主病,很清楚也很透彻,文字也很浅白。尽管有些字不认识,有些词弄不懂,大概意思还是明白的。巧月心里想,学医有啥子难的,待我学给你仇家看看。 她扔下书,急匆匆去找翠儿,早忘记了已经是深夜。翠儿被连拉带拖地拽进屋,眯眯瞪瞪摁在椅子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大睁着眼,不知所措地望着小姐。巧月抓过她的手腕,放在仇家使用的脉枕上,三指搭上,闭着眼,晃着腿,嘴里絮絮有词,满象那么个样子。 架式摆得不错,可是指下的感觉全然不来,是沉是浮,是数是迟,是洪是微,是滑是涩,她糊涂了。也难怪巧月糊涂,没见过沉脉怎么知道浮脉,没见过数脉怎么知道迟脉。再说翠儿健健康康的,当然没有病态脉,既不浮也不沉,既不数也不迟,让只看了两个时辰医书的她该咋个分辨?刚才还觉着没啥子难的,这么一会儿,巧月又觉着难得不行了。 尽管觉着难得不行,她还是坚持着每天晚上读几页,懂不懂得死记硬背,然后拉着翠儿把脉,没有感觉铆足劲拼命琢磨。 “没得关系,我一样一样告诉你,一说就知道了。” “光听你说也不行呀。” “兆小姐,兆小姐,我们回来了。”柳眉儿蹦蹦跳跳跑了进来,一头扎进巧月怀里,差点撞她个跟头。 “仇先生和送我们回来的几位大哥说话呢,就在大门口。” 仇家翻了翻摊在地上的草药,里面有金银花、半夏、柴胡、木通、续断等普普通通的常见药,也有几块天麻、三七、灵芝等名贵药,还有几块乌头、除辛等剧毒药。仇家说:“坐下说话,别站着呀。” 仇家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又咬下一点,嚼嚼,没说话,放在了一边。 “这么厉害的东西,你该卖给道士去,别说什么天龙八部、四大金刚了,捉个狐擒个鬼也是很有用的嘛。怕是你走错了门,我是个郎中,没得拿这么神灵的宝货,当成根根草草,随随便便煮了汤药,搓了丸药,熬了膏药。” “郎中也用的着嘛,我来就是找你这个郎中的,只有你这个郎中才识货嘛。” “卖给郎中可得按郎中的规矩,按郎中的价钱喽,你不后悔?降龙木在陕西叫灵寿茨,在贵州叫黑果木,在江西叫龙须木,清热解毒,镇痛利水,治无名肿毒,膨胀水肿,也治毒蛇咬伤,说起来是一味好药。我不骗你,你也别糊弄我,该是?” 仇家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又咬下一点,嚼了嚼,仍然没说话,放在了一边。 采药人急了,磕磕巴巴地问:“先生不认识,没…没见过?这可是通关藤哟。” “见过,认识。这没啥子新鲜的,敢挂起招牌行医诊病,几味草药能不认识?” “那…那是先生不感兴趣,不…不想要?这通关藤只要服上七天,就能打通任督二脉,力气大增,能擒虎,能缚龙,一拳打死头牸牛不在话下,习武之人求之不得的上上珍品哟。” 仇家笑了,说:“你先坐下,坐下。翠儿,麻烦你给我们整点饭吃呀。你坐下嘛,等一歇,吃饭。” “仇先生,饭就不吃了。不瞒你说,一大家子还等我买苞谷回去开锅呢。” “五十文能买多少苞谷?” “六七斤。” “你家几口人,能吃几天?” “七口。能吃十天半个月的吧。” “一个人才合着一斤粮食,要吃十天半个月?” “那就不错了,还要咋得?你以为我是豪门老财呀?”采药人哈哈大笑着说。 仇家从怀里模出一把铜钱,放在石桌上,伸进手去再模,又模出十几枚添上,说:“兄弟,就这些,你都拿去,别嫌少。” 采药人扒拉了一下,从中数出五十文,说:“哪里要这么许多,有这五十文足够了。” “仇先生,哪能再要你的钱?这可是二百多文哟。露蜂房得现找,虽说山里崖头上到处都是,却是不能用的。咋得?你不知道,山里的草呀,花呀,树呀,都是一匹山一匹山的,一匹山长什么草呀花呀树呀,别的就不长了,光长这一样。蜂呢,就只采这一种花粉。要是一匹山长了毒草毒花,蜜里肯定有毒。蜂房有没有毒?我说,仇先生,千万别大意。等我给你慢慢找,找好的,可是要得?” 仇家问:“野蜂蜜有带毒的?真的吗?” “你不知道?有的蜜舌尖舌忝舌忝就能毒死人呢。” 仇家咂咂嘴,一句话就要冲出喉咙,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脸都憋红了。交浅言深是人与人交往的一大忌,不该说的话,万万乱说不得。缓了一口气,仇家说:“要得。就拜托你了。” 这时候,翠儿将四盘凉菜端上来,仇家硬把采药人按在了椅子上。 第25章 针尖尖般的细雨悄悄下了一夜,早上起来,天地间一派清爽。山石草木,屋瓦苫草,石板路面乃至赶马人的脸上,负重的马背上,都涂了一层桐油样的亮色,闪着幽幽的光泽。雨还在飘,似露似雾又似凉凉的风,没有声音,没有淌水,没有泥泞,落在衣服上一时半会儿也不见痕迹。只是小径边上,树叶草尖顶着的水珠儿,越显得晶莹,越显得圆润,偶尔落下,滴在石板上,脆如木铎,令人不由得扭头去看,扭头去找。 浓重的乌云涌动着,大海涨潮般从乌峰山向不大的州城压来,翻滚着,推挤着,越压越低,好象伸手就能撕下一缕。仇家说:“快走几步,怕雨下大了呢。” 巧月说:“不会,这样的雨一下几天,不起风晴不了,也下不大。” “还是快点走,莫让别人等咱们,咱们辈分小,年岁小,去晚了不好看。” 仇家回来七八天了,巧月还住在他家。明面上是仇家挽留她再住几天,帮着管管家,他要去打蕨沟,去毡帽营,去准提宫耍上一回。内心里巧月根本就没打算回去,她觉着住在仇家,比住在自己家惬意多了,舒服多了。还是那句话,别看巧月是大宅门里的千金小姐,却是在田野里的劳作中,和农夫村姑鼻涕娃们胡打混骂瞎乱逗中长大的,表面上文文静静,其实性子野着呢。别说住在没过门的夫家,就是抱着娃儿回家,谁敢说句不咸不淡的闲言碎语?谁又敢传句不咸不淡的闲言碎语?没人敢管她,也没人管得了她。 她从小就有一种指挥一切的****,老家的时候一帮一伙的儿娃子妹娃子就听她,服她,愿意跟在她**后头跑。到了镇雄州,跟屁虫只剩下个翠儿,心里很是不落意。好容易得着机会,坐在仇家随心所欲,指东挥西,她特满足,觉着老天真真不负苦命人,赐给她一个很不错的丈夫,一个很不错的家。既然不错,还回去做哪样?不过,昨天她还是回去了,回去通报爹爹,仇家回来了。 “行!明儿个一大早,我陪他一块儿来。” “咋得?他都回来了,你还住他家?” “他还要去毡帽营,去准提宫耍几天呢,要我给他看好家。” 本来,眉儿也是想来的,可是发生了点不愉快。 中午,从打蕨沟回到家,吃罢饭,仇家将拿回来的黑瓷瓶装了毒蜂蜜,交给柳笛儿,让他放个严密的地方,任谁也不要动,万万动不得。谁想,笛儿刚伸出手,还没接住,眉儿呼得扑上去,一把抢在手中,紧紧抱在怀里,说:“这个瓶瓶由我保管,配药的时候找我要好了。”说着,出了门,再也不见踪影。 仇家有点生气,瓜娃儿咋个这样,有毒的蜂蜜你拿去做啥子,一甩手回房睡觉去了。他也确实疲乏,打蕨沟一呆三天,没睡一个囫囵觉。 晚上,饭后,俩人坐在灯下摆龙门阵,巧月告诉仇家,她已经看了两本医书,虽说尽是拦路虎,看得似懂非懂,云里雾里,却看出了兴趣,越看看越想看,越看越放不下。 问她看的是哪两本,巧月说一本是《濒湖脉学》,一本是《雷公炮炙论》。仇家说,要想学医,先看这两本书不行,不弄清楚医理医论,看也看不懂。 讲着讲着,就讲到足阳明胃经,仇家拿巧月患得鹅掌风举例,一个穴位一个穴位地“说”。讲穴位,光“说”不行,应该结合着挂图或铜人或真人,一个穴位一个穴位指点着讲。不然,不光是记不住,也很难讲明白。 就在这个时候,柳眉儿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说:“都啥子时辰啦,还磨牙费嘴呢,不困乏呀。洗脚,睡觉,有啥子话,明儿个再说不迟。”说着,放下木盆,蹲下,就给仇家月兑鞋扒袜。 巧月站起来,把油灯移近,蹲下说:“眉儿,你歇着,我来给先生洗。” 巧月的意思是一边洗,一边让仇家在自己的脚上腿上指点着再讲一遍足阳明胃经二十多个穴位的具体位置。说实在的,作为一个大宅门里的千金小姐,尽是等着别人伺候了,哪里会伺候别人。即便出嫁,嫁给仇家,也不会伺候他。有什么事,自会有下人动手,自会有妾和婢张罗。指望着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干洗脚之类的事,想也不用想。不是为了学点东西,巧月哪里能放下架子,屈尊蹲在地上,弯腰撅腚地给尚未迎娶的丈夫洗脚? 柳眉儿顺水推舟,站起来,甩甩手,想走。却又站下,心里涌上一股怨气,她斜着眼上下打量蹲在地上的巧月。你一个没过门的千金小姐,咋就不知道自重,连下人干的活都来抢,算是哪门子事嘛,还要不要脸?心里憋下的话,大脑也没过,冲口而出,不过开头的第一句还算委婉。 “看来,我该改口了,是吧?” 巧月抱着仇家的脚细细地揉搓,还以为她说好话呢,头也没抬得接了一句:“改口,改啥子口?” “随你。愿意咋叫就咋叫,叫啥子都行。”巧月还没从一脑袋表里虚实气血营卫三里神阙之中转出来,随口胡乱答道。 “那,我就叫你大妈吧。你说,当着人是不是也这么叫?”眉儿继续没事找事,没茬找茬。 “随你。当着人和背着人有啥子不一样吗?你想咋叫就咋叫呗。” “行。以后不管啥子地界,我都叫你大妈。”眉儿见自己的进攻象是撞在棉花包上,被软软得碰了回来,有点气急败坏。野性子上来,不管不顾,索性凑过去,弯下腰几乎贴近脸庞,摆悄悄话似地来了句极其恶毒的话: 巧月气的脸都白了,站起来想说,想骂,想扑上去撕扯。愣怔片刻,又一**坐在椅子上,哆嗦着嘴唇,一句话说不出来。不是她没有应对之辞,不是她不会骂街,多少更恶毒的话涌到嗓子眼,又硬生生憋回去,没让它出口。她告戒自己,不能让仇先生为难,不能让仇先生生气,她这是有意激你,让你暴跳如雷,让你泼妇骂街,让你自乱方寸,让先生小瞧你,冷落你,不搭理你。你说先生那个啥…啥子,无非是你看了,你试了,有啥子值得夸耀?当官的出行,还不都是小喽罗开道,你给我走在前面鸣锣打伞,我谢你还来不及呢。还有就是诅咒我招架不起,死在床上,让别人说被那个啥子…啥子死了。你都没事儿,我能有啥子事儿,咋着我也比你强,咋着也强过你十倍八倍的。 想到这里,她不气了,蹲下去给仇家擦干脚,说:“时候是不早,你也歇了吧。” 仇家说:“别理她,这丫头今儿个发疯呢。中午就闹了一场莫名其妙,这么晚还找茬,等一下下我给你拾掇她。” 巧月立即听出话里的弦外之音,先生是说安慰了自己,还得去安慰眉儿,不能薄一个,厚一个,或许还有这样的意思,一会儿他就住在眉儿那里啦,预先跟你打个招呼。她微微一笑,说:“行,你拾掇去吧。别拾掇的太狠了啊,妹子还小呢。”说着,翻了个媚眼,端起木盆,走了。 柳眉儿已经月兑衣****,正要吹灯,仇家推门进来,一句话不说,拉把椅子坐下,睁大眼睛盯盯地望着她看。眉儿钻在被单里,心里想这可是你第一次进我的屋呵,要做哪样嘛,要动啥子心思嘛?见仇家不说话,眼睛直勾勾的,眉儿被看成丈二和尚,眨巴着眼睛问:“有事儿?啥子时辰啦,不睡觉去?” “你,为哪样骂我?” “骂你?啥子时候骂你?谁骂你?为啥子要骂你?” “就是才刚刚嘛。为啥子骂我?该是你回答呀。” “夸我,有那么夸人的?你说吧,该咋个拾掇你,咋个解我心头之恨?” 柳眉儿弄不清仇家是真生气,还是虎起脸故意逗她,耍着玩,跳下床蹭了过来。仇家心里猛地一动,懊悔地使劲拍脑袋。自己到底是个男人,是个粗心的男人,娃儿来了快两个月,咋不想着给她做衣服呢。 柳眉儿是在家破人亡之后,被赖三哥收留下,随着他沿街乞讨近十年,才被柳笛儿找进门的。据说,浑身衣服和那些坛坛罐罐都出自癞三哥相助之手。或许都是男人,都忒粗心,谁也没想着应该给她置办件抹胸,缝制件****,再说穷人家的少女女敕妇,连遮羞蔽体的衣服都穿不起,上哪儿去找抹胸找****,谁又懂得应该找抹胸找****? 在仇家面前赤身露体,一丝不挂,已经不是第一次,眉儿好象早就习惯了,她扮一脸可怜相,站在桌子前,望着他,硬挤出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 自打记事起,柳眉儿不记得有谁抱过她,爹爹没抱过,妈妈没抱过,家败以后遭得更多的是拳头棍棒和白眼,舒舒服服依偎在主人怀里,让主人娃儿似的搂着抱着,听着他的轻声细语,享受着羽毛轻拂般的抚模,心里象是塞进一块糖疙瘩,一点点烊化,一点点烊化。她融了,她醉了,她软了,她轻轻闭上眼睛。 一股热流随着抚模的手,在胸前背后游走,游向四肢,游向手指脚趾,全身燥热难耐,眉儿想起廖大嫂的传授,那一番“这样这样这样”的教诲,她想行动。 一阵凉风猛地吹进大脑,浑身上下每个汗毛孔都立刻惊醒,有那瓶毒蜂蜜,我要儿做啥子?我要儿做啥子?不要啦,不要啦。 仇家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不知道这个丫头咋的又发疯了,不知道她又要整那样景。 针尖尖般的细雨仍在悄悄地下,悄悄地下。 “你爹爹咋想起请客呢,为哪样事情,这般郑重其事的?” “我和你一样,晓不得。”巧月笑了笑,故意瞥出一个媚眼。只是这个媚眼修炼得尚不到家,一看就是刻意学来的,一丁点都不好看,一丁点都不诱人。 第26章 巧月举着一个錾花镀银铜托盘,笑成一朵花儿似得推门进来。 李老爷比他文明些,没往起端,只是凑近了,看看自己的碗,再看看别人的碗,说: “虽说是甜酒卧鸡蛋,手艺却很高妙。你看,这蛋卧得半包半露,五只碗一模一样,很不容易呢。年轻的时候去四川,我吃过。在打箭炉,有家馆子专门雇个师傅,别的不会,就会这一招,甜酒卧鸡蛋。就凭这一招,馆子出了名,远近遐迩传个广,传个遍。为官为宦的,贩米贩面的,游山逛观的,赶马背纤的,啥子人都想来尝尝。那家馆子菜名也取得好,叫…叫彩云追月。” 果然,这鸡蛋卧得非同凡响。只见蛋清在碗里铺展开,边缘菲薄飘逸,洒洒月兑月兑,渐渐聚拢起,越聚越成团,越聚越浓重,聚到中心,紧紧裹住蛋黄,却又似隐似现露出半个,黄黄亮亮,煞是喜人。叫彩云追月,确实说得下去。可是,为什么叫崂山道士呢? 李老爷今儿个脾气出奇的好,没有呵斥儿子,只是笑了笑,给大家讲起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讲起其中的一篇——《崂山道士》。同治末年,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已经很流行,坊间刻本着实不少,就连一向看不起小说话本的读书人,也将其请进书房,奉为圭臬,与添香红袖,帷幄佳人同享。可是,兆老爷没看过,正经书都没看过几本,这样的杂书,更是不屑一顾,他的精力不在这儿。仇家没有看过,《聊斋志异》再咋样流行也流行不到他生活的那个圈子。灵峰也没看过,入空门十年,一部又一部经卷足够他下大工夫去啃,再也顾不上俗世的流行时尚了。 这里有篇名,有主人公的名字,听起来很美,很有诗情画意。再看摆在桌上的菜肴,却着实一般,别说诗情画意,别说特色新奇,连鲜亮一点都没做到。红玉就是皮蛋一剖两片,剜去蛋黄,就着腾开的窝窝,放进咸鸭蛋蛋黄,看上去黑黑亮亮托着红红黄黄,满是牵强附会的意思。小翠更简单,就是泡菜坛里捞出的酸萝卜,取翠与脆谐音;青竹呢,盐渍竹笋,青有小的意思女敕的意思,笋就是没长大的竹嘛;绛妃呢,熏醋蒜泥渍蕨粉皮子。 李老爷想笑,硬是忍住。心里说,啥子玩意嘛。说了个闹热,啥子最擅长伺候大宅门居家小酌,大宅门里的人就吃皮蛋萝卜?没得糟践大宅门吧,我家里的下人也得吃这样的菜呀,莫非要他们盐巴面面拌白米饭? 灵峰搛块红玉,放在布碟里慢慢挑了吃。心想,就这手艺,还伺候大宅门呢,撑死也就伺候个肉头小财主罢了。这蛋咋不切成莲花瓣呢?这竹笋咋不改刀呢?大宅门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一个个裂开腮帮子,张开血湓大口,大砣大块往里头硬塞硬填呀?唉,好厨师得讲究细致,精致,好吃,还要好看,没有好的刀功,粗粗拉拉,毛毛草草,算的啥子厨师嘛,你以为铡草呢,喂牛喂马呢。啥叫大宅门?大宅门就是讲究,大宅门就是显摆,懂吗? 仇家呢,心思全没在宴席上,上的什么菜,叫的什么名,色香味型,做的咋样,他根本就没过脑子。他只是机械地搛菜喝酒,还不时拿眼溜着一趟一趟端菜的巧月,心想你不能回你的闺房歇歇去,别一趟趟进来,行吗?端盘子换盏,也用不着你啊,进进出出的,没得让人眼晕。 巧月端上的是盘热菜,在桌上放好,她拉把椅子坐下,说:“我不管了,让他们端吧。” 兆老爷说:“谁也没请你端呀,是你自己张罗着非端不可的。咋着,端烦啦?坐下歇歇吧。哦,这盘菜叫个啥子名堂?” 看这如意,其实就是鲁菜中叫虎皮肉,淮扬菜叫如意卷,镇雄人直接叫作蛋卷的一道蒸菜,鸡蛋摊成薄皮,卷上调好滋味的肉末码盘上笼,蒸好改刀浇汁罢了。不过,因为有灵峰在场,把肉末换了香菇、黄花、木耳、面筋。 “兆小姐,辛苦啦。来,喝上一杯。”李肇元双手托着酒杯递过来。 巧月赶紧欠欠**,双手接过,说:“李老爷、灵师傅、爹爹,还有肇元先生,都端起来,我敬大家一杯。” 大家都举起杯,一饮而尽。仇家尽管没被邀请,也不得不举杯陪着大家饮了。 放下杯,兆老爷说:“好啦。酒也敬了,菜也尝了,该干啥子就干啥子去吧,我们要说点事情。” 巧月冲着大家笑了笑,说:“慢用。我就不陪啦。”说着,姗姗款款地走了。 有话要说,还撵走了女儿。显然这话与女儿有关,莫不真是预料的那样,要给女儿定亲,请我等做个冰人?看这架势很象。不过,请谁保媒也没有请和尚的呀,把灵峰请来,坐在这里弄啥子?李老爷把喝干的酒杯放下,静等着下文。 灵峰也想到了定亲和冰人,心想,这样的事情和我没得关系。请媒人是有标准的,最基本的条件就是大全和人,就是说上面二老俱在,中间妻妾不缺,下面儿女双全,没得找个抛爹舍娘,没儿没女,无妻无妾光头和尚的。既然与贫僧无关,那咱就稳坐钓鱼台,看风看浪吧。灵峰端起酒杯,谁也没让,“滋——”的一声,自己又来了一盅。 兆老爷站起身,从后面立橱里拿出一个布包,打开,摊在桌子上,原来是一堆白花花的银子。他顺手抄过一个大海碗,将散碎银子装进去,装得满满的,桌子上还剩下两锭五十两的台州官银。加在一起,大概有二百两的样子吧。兆老爷将银子推到仇家面前,说: “李老爷,灵师傅,你们都知道,小女曾经患上一种怪病,求医问诊,拜佛烧香,许愿散福,多年未遇医缘。辛亏了仇先生,妙手佛心,令枯木生芽,沉疴顿起。大恩不言谢,我就将那谢字藏在心里,容日后图报罢。虽说谢字不言,规矩却不能坏,银子是要给的。李老爷,灵师傅,我说的可是有道理?” 仇家舒舒服服吐了一口长气。明白人不用细点拨,兆谦和的意思忒明白,你不是明码标价吗,有钱的人白银一碗,没钱的人白米一碗?我是有钱人,给你白银一碗,外加一百两官银,总该满意了吧。什么五百石租谷的地亩,什么招为东床快婿,不提啦。紧张了好长时间,一下子放松,仇家有点忘乎所以,他端起酒杯,谁也没让,“滋——”的一声,自己来了一杯。 第27章 李肇元见爹爹气得满脸通红,立马坐直身子,瞪圆眼睛,只要爹爹一个示意,他敢把桌子掀喽。兆谦和的意思他也听明白了,啥子东西嘛,自己拉出屎,又自己坐回去,象他妈的男人吗。他等着仇家发作,只要仇家一声怒吼,一声责问,甚至一声哼叽,他还是要掀桌子。这一两个月的相处,眼下他和仇家混得好着呐。 酒席在不尴不尬中继续,上来的菜再也无人注意叫啥子名,用啥子料,是啥子样。兆老爷几次想打破尴尬,挑起话题,无奈任你滔滔不绝,却乏人爱听,一个个脸象霜打了一样。闷着头喝了几杯酒,搛了几箸菜,李老爷掏出手帕,抹抹嘴,说:“紫云呐,酒足饭饱啦。你们慢吃慢喝,我是该活动活动喽。” 谁也没吭声,谁也没答茬。 有大志者当然能沉得住气,仇家不简单。是的,不简单!一边走,李老爷一边琢磨。 仇家以小辈人的礼节,赶忙站起来,开坛,烫酒,斟满杯,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兆老爷,说:“这酒不错,开坛就闻着香,热水一烫,更是香气扑鼻呢。” “那是。王际熙的,知州王际熙王大人家里的厨子自己酿的。他回京陛见头一天,请我吃饭,顺便送给我的。” 仇家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看他,没说话。心想,咋个不要脸呀!这么大的人,脸皮象城墙拐角,还得另加十三个碓窝底底。可着镇雄州问问去,从白胡子老者到拖鼻涕细娃,哪个不知道,你让王际熙绑了肉票,关在西花厅,不让回家,硬是抢走五幅价值连城的名画,直到第二天他走远,才释放你。请你吃饭?送你好酒?真好意思说出口,别是释放的时候,顺手牵羊偷的吧。 俩人一杯一杯正喝得兴头,巧月推门进来。 “哟,咋就剩下你们俩,都走啦?事儿说完啦?不撵我啦?我也喝。”说着,自己给自己斟上,“滋——”地一口喝干,“嗯,这个酒好。来,仇先生,咱俩干一杯。” 兆老爷脸色一紧,心想这丫头耍酒疯呀?立马虎起脸,吼了一嗓子:“来人呐!扶你家小姐回房歇着。” 这个兆谦和,咋个撇一口京腔,啥子时候学的,莫不是让王际熙阴魂附了体?仇家心里想,这王际熙不会是死在进京的路上吧。说实话,兆老爷的“京腔”,让京师人听了照样听不懂,还是江苏不象江苏,山东不象山东,侉腔侉调,只是学了几句“京腔”词汇罢了。刚刚学了没几天,正是想买弄的时候,他没话找话,滔滔不绝,又讲起了王际熙设的家宴,讲起了鸭子菜。 听着侉里侉气的“京腔”,仇家直起鸡皮疙瘩。不过还得应付,还得敷衍,还得洗耳恭听兆老爷的胡吹乱侃。 “还有全鸡宴?还有这样的吃法?”兆老爷嘴里啧啧有声。 “有,当然有。别说全鸡宴,我还学过豆腐宴呢。” “你,你学过办宴席?” “学得咋个样?学得咋个样?”兆老爷问得很急迫。 “学会啦?能做一桌宴席?” “说起来,技术还不错呢。后来的两江总督曾国藩四川总督骆秉章去郴州,知府请客,说是要上豆腐宴,就是我掌的勺。”反正吹牛不要本钱,你兆谦和又不能找两个总督去查证,仇家放开胆子信口开河。 “两个总督吃…吃豆腐宴?豆腐真能上得了席面?” “噢,那个时候,他们还都不是总督,一个是巡抚,一个是兵部侍郎。知府家的豆腐宴出名,他们是知道的,是他们点名要吃的。” “你真的能安排一桌豆腐宴?” “莫非兆老爷想尝尝?” “不是我自己个想尝尝,是打算请客。当时,和王际熙说好了,让他的厨子铺排。谁想,他走了,连厨子都带走了。我正愁不知道咋个整呢。” “兆老爷打算请谁?客人好伺候吗?” “好伺候,好伺候。再难伺候也比两江总督四川总督好伺候呀!” “那么,我…我就冒昧应承啦?” “太好了,太好了。我先谢谢你,谢谢你。唉呀,可给我救了驾,救了大驾。” “兆老爷定个时间吧,好让我从容准备。” “行。时间定了,我立马招呼你。准备?用不着急急忙忙,咱府上啥子没有。我就先联络客人啦,你知道备席容易请客难,有些人是不好请的。” 仇家大大松一口气,登门上府的理由又有了,这门“亲”没有断。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开门迎接他的竟是满嘴喷着酒香的巧月,她早就回来了。 第28章 准提宫建在山坳里,三进院落,依山就势,高低错落,小巧庄重,远处观瞧,好似盆景一般。走到近前,仔细观瞧,黑色石头砌墙,盖顶,挑檐,斗拱,墁地,铺路,礓礤,造塔,建亭,筑桥,雕栏,时日一久,风吹雨淋,岁月打磨,整个寺庙闪着黑亮黑亮的光泽。阳光下看去,硕大无朋的宝石一样,镶嵌在山遮树蔽中,似隐似现在云蒸霞蔚里。 进准提宫要先攀一段参天杉树掩映着的石板小径,享受一番四时野花的艳丽和没胫野草的清香,霑一腿晶莹的露珠和飘零的花瓣,爬上一座不太高的小山包。上了小山包,是一处断崖,十七八丈宽的深壑阻了去路。幸亏一道天生石桥横卧其上,平坦宽绰,稳稳当当,足可以放心落脚。谁想,走到中间,天生石桥又生茬茬断了,断了二尺多一道豁口。胆大的人,谈笑间不经意地一跃,过去了。胆小的人,却慌手慌脚,颤颤抖抖,战战兢兢,就是不敢迈步,就是不敢抬腿,就是过不去,不得不坐在小山包上,望寺兴叹,黯然凄楚。 过了天生石桥,一人高的卧石又阻住去路。石形肖虎,俯首帖耳,温顺可爱,静静地卧在那里,仿佛等着你跨上去,骑虎进山。石虎当然不能骑,好在有路可绕。从左边绕,有石板铺就的小径,弯弯曲曲,盘来绕去,走起来十分舒坦。走上半个时辰,猛然察觉,竟是下山之路,还得回返。也有人懒怠走回头路,干脆顺路而行,慢悠悠的下山回城去了。从右边绕,走出三五十丈,又有齐斩斩断壁挡道,足足六尺多高,且无礓礤凭借,非得手足并用,壁虎似地爬上去。 爬上去,眼前竟是一片开阔,早已到了山门之下。 这时候,山涧落水泠泠叮叮,枝上鸟鸣婉婉啭啭,远处树吼如虎啸,近处竹摇似龙吟,清风徐来,扫去一身燥热,落泉飞溅,解掉一路焦渴,菊花吐艳,赤紫黄白,状如冰盘,石榴在枝,累累垂垂,大如瓦钵,山下酷暑依然未尽,山中已经金风飒飒,一派浓墨重彩泼就的秋意。 一路行来,仇家漫不经心,溜溜达达,游游逛逛,东瞅瞅,西看看,走到这里,不由得赞叹一声,灵峰和尚,你好会享福哟,仙境亦不过如此嘛。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声佛号。 “灵师傅,没劳你久等吧?” 前天上午,俩人在城里相遇,一阵寒暄之后,约好今日仇家上门拜访,灵峰说他一定在山门前肃立恭候。 偌大的准提宫只有两个小沙弥,一个火工道人,专司洒扫尘除,烧水炊斋。灵峰应酬多,时常外出,很少过问寺里的事务,任由三人随意打整。不过,三人还算勤谨,恪守职责,虔心佛事,把个寺院管理的井然有序,有条不紊,中规中矩。 俩人进大殿,进后殿,凭仇家随意瞻仰。第一眼仇家就看出来了,大殿、配殿、后殿所有的菩萨、罗汉、金刚,都是这座山上采取的黑色石头雕凿而成的。显然是经过细细琢磨,呈现在眼前的竟是玉的色泽,玉的温润,一派柔和细腻的光泽,庄严又神秘,晃得他不由自主收起满脸嬉笑,换上庄重肃穆。 仇家很吃惊,既然菩萨、罗汉、金刚是玉雕,如果将整个建筑群落都仔细打磨一番,岂不就是一座墨玉雕凿的寺院?哎呀,这还了得,拿玉石建造寺院! 仇家问:“灵师傅,你住持寺院几年啦?” “十年。同治三年,冬月前后来的。咋得啦?” “你一来就是这等规模?” “哪里哟。我来的时候,一个八十八岁的老僧住持。我只是个挂单游僧,借住寺里罢了。第二年,老僧圆寂,身后无徒,遂将住持的位置遗留给我。那个时候,六间茅草竹笆房,晴朗的时候,白天晒太阳,晚上数星星,yin雨的时候,念经穿蓑衣,睡觉钻床底。整个寺院只有一尊佛象,彩绘月兑落殆尽,尽见竹筋木骨。唉,咋办呢?慢慢打整吧,燕儿衔泥,一点一点的,开山,采石,雕琢,七八年,才成了现在的规模。” “这么说,你有钱,有金山银海。要不咋个支撑如此大的工程?” 俩人说着,已经绕到后院。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开辟着一畦畦花圃,此时满园秋菊正在吐丝喷艳,展放花姿,其中大王旗居多。这个奇异之种,花瓣背面老黄,正面火红,舒展开来,其大盈尺,庄重又飘逸,潇洒又雍容。飒飒金风中,一片大王之旗,摇摇曳曳,凭空又给宜人的秋景增添了几许肃杀。 就着石桌石凳坐下,灵峰端来一壶松萝茶,斟上,接着刚才的话茬说: “都是些什么人,如此虔诚?” “就没有一些有钱之人?” “连小康之户也少见呀。有钱之人,家大业大,俗事繁杂,整天整夜盘算着咋个聚富,咋个敛财呢。哪里顾得上这些?” “难道他们不信佛吗?” “信。看起来更虔诚。” “虔诚?既然虔诚,为啥子不亲历亲为,扑子,做点实在的呢?” “那么,请教了。有二人信佛,一人贫,一人富。贫者积德行善,一辈子不敢做半点恶事,可是没钱,从未施过一文功德银子,舍过一餐斋饭。人也无闲,从未有闲暇拜庙礼佛,烧香磕头。富者一生聚财无数,其中不乏昧心银子黑心铜,可是有钱有闲,拜庙烧香不间旬,布施功德不隔月。请问,佛祖护佑贫者还是富者?” “你这是个大问题。仇先生,这么说吧,佛佑善者,佛佑真者。佛祖不是俗世贪官,送上两个小钱,就会闭着眼睛,乱施恩惠。” “这就是了。再请问,我一辈子不信佛,可是从来没做过丁点恶事,坏事,丧良心事,佛祖会护佑吗?” “还是那句话。佛祖不是俗世贪官,不会索贿,更不会青眼相看公开行贿之人之行。试想,独夫民贼,如秦桧、魏忠贤,横行霸道一生,干尽了坏事,临死之时,掏上一把银子布施佛前,就解月兑啦,就超升啦?” “好。说得好。其实,大恶之人,那里容得他享尽花花世界,百般福禄,无灾无病,寿终正寝,然后再下地狱?铁椎击其颅,白刃剜其心,粉身碎骨,焚尸扬灰,就该在现世报应。否则,世界上那么多英雄好汉,派啥子用场嘛?” “要不得,要不得!仇先生,如果是天降英雄,诛恶锄奸,大张挞伐,杀人盈野,血流漂杵,那是天意,是佛的意旨。如果是你自己手刃仇雠,轻取人命,杀人于市,血溅五步,则是万万不该,万万不能,万万不行的。” “为啥子?” “恶人出世也是天意,也是佛的意旨,用其搅乱乾坤,以待重造。作恶多端之后,罪恶滔天之时,自有天谴等他,自有地狱等他。你去下手,你去除恶,恰好违背天意,悖逆佛旨,先受惩罚的就是你。” “这个世界还有没有讲理的地方?连佛家都出如此悖论。” “那,我绝不信这捞什子。” “说不说在先生你,不过报仇的事消停消停吧。怨怨相报,何时是了?” “灵师傅的意思是杀父之仇,奸母之仇,夺妻霸产之仇,也可以忍了,也可以不闻不问了,就当啥子事也没发生过?” “小仇可恕,小恨可忍,我赞成。不共戴天之仇也要忍气吞声,我不会赞成,说死我也不会赞成。” “岂止佛祖不允寻仇,官府也不让呀。因为寻仇,被官府治罪的还少吗?” “揭竿而起也不行,你报了仇,杀人灭门,烧房放火,解恨快意。他呢,不结仇,不记恨?他的仇报不报?他的恨雪不雪?这么下去何时是个头呀。仇先生,听我一劝,等着天谴吧,等着地狱惩恶吧。” 仇家眼圈都红了,他想理论,想辩驳,想大声呼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闷了好半天,他冒出这么一句:“灵师傅,出家前你做哪样生计?” 他的意思是,你也不是什么善茬,从眉眉眼眼,从言谈机锋看得出来,说不定为了啥子事情逃到镇雄避罪,躲进寺庙偷安呢。灵峰当然明白他想说啥子,哈哈大笑道:“仇先生不愿意说自己,却来盘问我。好,告诉你,没得关系,告诉你。” 灵峰俗家是满族旗人,叶赫那拉氏旁枝庶出,自小当兵,二十多岁就因为战功官至甲喇,后来就再也升不上去了,有功也不行,再大的功也不行。他也无心仕途,镇日价喝酒赌钱,自在逍遥。 仇家一边听一边想,敢情你没有不可不报之仇,话当然可以说得撇月兑。我呢,我呢,我的仇能不报,我的泼天之仇能不报?但是,此刻他不想把自己的身世说给灵峰听。 话说到这里,该换个题目啦,仇家不想再听灵峰的说教。 “灵峰师傅,你知道吗?整个寺院可是墨玉所成呀。” 灵峰一下子就明白了,客人不爱听自己的絮烦,转了题。他赶紧跟着转:“是玉?是玉又怎样?” “值了大价钱。随便拿出一方,就能换回一辈子的嚼裹。” “事佛之人,心中没有阿堵物。钱是啥子?贫僧不识也。” 仇家哈哈大笑:“装什么撇月兑?灵师傅,真的跳出红尘,六根清净啦?” 仇家摇了摇头,心想别提你的佛门啦,我一肚皮心事,说没处说,道没处道,烦着呐。他重新找了个话题,问:“灵师傅,你会游泳吗?” “不会,咋着,有事儿吗?” 一阵山风骤起,山也随之震荡,林也随之震荡,香樟树更是摇出洪水奔突的喧哗,抬头一看,天色早已朦胧,一轮明月挂在山尖上,抛出水样的清凉。 第33章 清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五月十日,是他永远忘不了的日子。 仇家祖籍安徽滁州东南乡,往上数十几代,大概是明朝什么年间吧,家里出了个状元公,从县令做起,一路高升,直做到巡抚,很是显赫过一段时间。不知为啥子,这位老祖宗放着好好的官不当,吃错药似的,竟和上司耍起小孩子脾气,五十岁不到致仕还乡,回家当起老太爷。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定家规,这位老祖宗苛刻地要求子孙后代,永远不得入仕,永远不许为官。并把这一家规堂而皇之写下来,挂在祠堂祖宗牌位之侧,时不时令子侄辈诵读。不入仕,不为官,并不是说可以不读书,老祖宗亲自坐镇家塾课子教孙。可能是因为监管严厉又教学得法吧,教出来的后代,一个个子史经集倒背如流,作文赋诗倚马可待。几代传下来,家族中多得是咬文嚼字的庄稼汉,饱读诗书的泥腿子。 饱读诗书不许做官,那么读书又派啥子用场呢?到了崇祯年间,也记不清是第几代老祖宗,开始学医,一代一代往下传,学医的子弟越来越多,医术越来越精湛,名气越来越大,渐渐地也积累起颇具规模的家业。其间经过满清入关,嘉定三屠,扬州十日,杀人如割韭,十室九座空。经过康熙乾隆年间几次大旱大涝,饿殍遍野,人民相食,盗贼横行。仇姓一家却奇迹般的保住了,整个家族毫发未损,甚至发达兴旺起来。 到了仇家这一代,弟兄三人都很成气候,两个哥哥早早成为远近知名的医生,把医寓开进滁州城。仇家呢,三岁启蒙,《百家姓》、《三字经》、《汤头歌》、《药性赋》一块学,五岁的时候就能倒背如流。聪明的孩子都贪玩,仇家贪玩得更厉害。父亲的医寓在庐州,顾不上他,够不着他。家里只有六十岁刚过的爷爷女乃女乃以及母亲姨娘和几个嫂嫂。爷爷带孙子本来就是宠着的时候多,管教的时候少,再加上他书也背得,字也写得,文也作得,再大一点脉也揿得,药也识得,方也开得,越到后来,他越是以玩为主,以学为辅了。 有趣的是,玩的花样与同般大小的顽童绝不一样,仇家最爱和下人们厮混,酒坊、醋坊、粉坊、酱坊、豆腐坊、铁匠铺、锡匠铺、铜匠铺甚至马棚、牛栏、猪圈都成了他玩耍的场所,匠人、工头、伙计、长工、短汉也成了他经常领到家里小酌一杯的朋友。 玩耍和交往中,仇家搜集了很多流散在民间的偏方验方和治病疗疾的土办法,经过整理试验,并与古书典籍相互印证,他尝试着运用到行医中。你别不信,民间的东西有时候比上了书的东西还管事。渐渐的仇家胆子越发大,什么酒糟、醋糟、粉渣、酱汁,什么铜锈、铁屑、锡锅巴,什么马粪、牛屎、猪尿他都敢拿来入药。特别是对豆腐心得独到,豆腐渣、豆腐浆、豆腐皮、豆腐泔水,就连点豆腐用的盐卤,做豆腐用的黄豆,甚至发了霉的豆腐长出的绿毛,都成了他独门不二的治病法宝。 家乡是个穷地方,不过比起真正苦焦的地界,日子好过多了,就连讨口的花子也能多要一口。仇家日子又比普通庄农好过些,不种地有粮吃,不经商有钱花,经过几代人燕儿衔泥盖起的宅院,比起肉头小财主的大宅门绝不在以下。 爷爷早已不再坐堂,除了指导仇家的时候偶尔揿揿脉看看药方,老人家迷上了写写画画,每天都要涂抹几张宣纸,时而工笔,时而写意,时而线描,时而泼墨。他还特别擅长临摹,经常借来名家古画,摹写一番。有时候古画的主人不愿出借,他干脆坐在人家默读两个时辰,赶紧跑回家摹写下来,竟然能做到神似形也似。 好在明清两代安徽经商的多,发财的多,出了不少大富豪,钱多了古董字画自然也就慢慢地多了。一个曾经治过病救过命,或者不一定啥子时候会用得着他治病救命的老先生,亲自登门借画看看,谁好意思拒绝。为了借画读画,他跑遍了安庆、庐州、徽州以至苏州、扬州、金陵。这期间他目睹了不少传世名作,也临摹了不少稀世珍品。他临摹古画并不作伪,只是作为爱好随便玩玩,纸墨只挑好的买,并不追求宋纸唐墨,印章也不求人去刻,只是蘸些朱砂红,毛笔画上去,画毕即束之高阁,绝不刻意熏漂作旧。当然,更绝不轻易示人,偶尔挂在壁上,自我欣赏一番,自我陶醉一番,却是有的。 家里的西席先生就是他因画而识的老友,请来课子教孙,又陪自己舞墨弄彩耍子。老先生有个小女儿,这年十四岁,三年前就说定给仇家为媳,只因为学医的人知道早婚不好,再加上爷爷疼孙子,不愿意早早把夹板给他套上,才没急于迎娶。 端午节前夕,在庐州行医的父亲回来了,在滁州行医的两个哥哥回来了,爷爷象往年一样,打发人把西席老先生的娘子、姑娘、媳妇也接来,仇宅一下子热闹得亚赛过年。 没过门的媳妇来了,却和仇家一点关系都没有,连面也没让见。只是刚来那天,吩咐他过去给未来的岳母磕头请安,说了会儿话。而他过去之前,姑娘早早领得吩咐,躲出去,回避了。 仇家还是该干啥干啥。 五月初十,去邻村出诊,临走时爷爷嘱咐早点回来,说晚上要设宴,给他未来的老岳母饯行,明天一大早她们就要回去了。谁知,刚走出十多里路,就遇上过队伍,没得办法,他只好规规矩矩站在路边等着,等着队伍过完。 这支队伍身着黄色号衣,头戴黄色包巾,脚穿草鞋,特别扎眼的是,一改满清以杀头相威胁,硬性规定的半块秃瓢发式,一队队士兵通通蓄着长发,看着就格外提神。士兵们的精神劲也与八旗兵绿营兵迥然不同,一路走来,操着仇家根本听不懂的蛮子腔唱歌,嘹亮,豪迈,整齐,有些不大的娃子扯着脖子唱得青筋绷老高。 队伍总是过不完,总是过不完,一会儿是步兵,一会儿是枪兵,一会儿是炮兵,一会儿又是马队,仇家只好耐下心来慢慢等,慢慢等。 眼看着就到中午了,忽然听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喊了句什么,队伍齐刷刷停下来,士兵们席地而坐,拿出每人一个的饭包,吃起午饭。 这时候,等着过路的,没事看热闹的越聚越多,挑担的,扛锄的,袖手的,背褡裢的,从小声议论到高声谈笑,有人甚至试探着与士兵们交谈,也有不耐烦的,可能是急着赶路,又不敢冲撞队伍。 这个军官也看出来了,他笑嘻嘻的冲着百姓说几句什么,一口蛮子腔谁也听不懂,百姓们只是冲着他傻笑。军官无奈地摆摆手退到一边。又站出一个军官,操着江苏口音说,大伙儿要想看呢,随便看好了,和我们多多亲近,没得啥子好怕的。谁若是急着赶路,尽可以和士兵们抢路走,顺着走可以,逆着走可以,横着穿行也可以。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谁也不影响谁。路是你们开的,不能说我们走就不让你们走了。 围观的人们都笑起来,有胆大的回家端来热水,递给正在吃饭的士兵,这些兵们也不客气,一个个接过碗就喝。谁知喝完以后,每人掏出一枚制钱放在碗里,恭恭敬敬递回去。 仇家很是惊讶,了不得呀,这样好的军纪,这样对待百姓,啧啧,将来还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青天也能戳个大窟窿? 广西蛮子起事造反,两年前他就听说了。想不到的是,这年二月十二日,造反大军兵临南京,仅仅十二天就一举夺得这座六朝古都,更名天京,做了太平天国的首都。随即,大军四面出击,夺关斩将,攻城略地,镇江和扬州得手后,又发大兵进入安徽。现在看这架势是要渡过淮河继续北上呢。 大军一直在过,仇家试探着和队伍一起走,这些兵们也不拦挡,任他随意而行。见到真的可以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他加快了脚步,等赶到病家已经是太阳偏西的时候。 病人患得是痈疽。先是用灸,然后挑开排脓,再开方捡药,指导家人煎药,服侍病人饮了,厚棉被盖好睡下,再将药煎第二道,一切都安顿利索,天已擦黑。仇家打算赶紧走,正是过队伍的时候,怕路上不太平,太晚了不好走,也不敢走。谁想,主人家早就备好饭,拉拉扯扯非留他吃过再走。盛情难却,他只好坐下来,看着月亮一点点爬上树梢,爬上屋脊。 仇家不知道,白天看见的队伍正是林凤祥、李开芳率领的北伐大军。二万二千五百多人的大军,五月八日渡过长江,从浦口迅速北上,清军察哈尔都统西凌阿和副都统明庆、乌凌阿带着黑龙江马队二千人、山东兵八百人正严阵以待,两军相逢,立刻扭扯在一起。想不到的是,清军实在经不起一击,三五个回合,就溃不成军,遗留下大批马匹和军械,狼狈逃窜,大军随即直扑滁州。他看到的正是扑向滁州的造反大军,胡大妹和胡三妹的爹爹妈妈就在这支队伍里,很可能就从眼前走过。可惜当时和胡家姐妹不认识,不知道哪个是他们的爹爹,哪个是他们的妈妈罢了。 仇家更不知道,满清八旗兵绿营兵象苍蝇似地,从四面八方直扑小小的滁州地面。眼下的八旗兵,再也不是刚刚入关时的剽悍铁骑,官不是那时候的官,一个个纨绔子弟提笼架鸟的后生占据指挥要津,兵不是那时候的兵,一个个酒色掏空身子破落户子弟混进军旅掮起大刀长矛。不过有一点,他们还没忘记乃祖遗风,那就是上战场,枪一响,赶紧夺,赶紧抢,生怕两只手两只脚不够用。绿营兵就更是积年老婊的裤子——提不起。通常汉人的想法是,你满人的天下社稷与我何干,让我去流血拼命?对不起,没那个好心肠。当了兵,上战场,能溜就溜,能抢就抢,保命第一,发财也不敢忘。整个满清军队说不经打的时候,和仇家治病常用的豆腐渣没啥子两样,说发疯的时候,面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象狼象豺象饿了一百年的恶狗一点不夸张。 造反大军挟大胜之威横扫皖北,朝廷的狼豺犬豚紧紧包围上来,眼看着就是一场大战。然而没有打起来,造反大军爱咋个打就咋个打,爱咋个扫就咋个扫,滁州丢了,临淮关丢了,凤阳府丢了,几万八旗兵绿营兵只是远远的跟在后面看热闹,象是些坐在舞台下,特别守规矩的观众,绝对没有哪个耐不住性子,跑上台去来两嗓子,臭显摆一番。 朝廷军队看热闹,碍得着仇家何事? 第34章 一条不大的沙河偎依着村庄睡着,睡在柳丝轻拂,宿鸟偶啼的夜风里,弯弯的上弦月挂悬在柳梢头睡着,睡在微波轻漾,鱼儿唼喋里,村庄也睡着,睡在偶尔传来的犬吠中,睡在牛倒嚼马吃草猪哼哼的交响中,睡在初夏田野里不知名的小虫欢快的歌唱中。只有村口铁匠铺里的烘炉睡得不踏实,半睡半醒,朦朦胧胧中睁着一只红红的眼睛,透出敞开的窗口,似乎警惕着什么。一朵白莲花般的彩云,慢慢地慢慢地飘来,给睡梦中的村庄,睡梦中的沙河,睡梦中的田野,轻轻罩上一床松松软软的玄色丝被。 已经是午夜时分,疯了一天的儿娃子们都在梦中。梦中的儿娃子也不老实,磨牙的,说梦话的,撒呓症的,尿了床挨了打又哭又嚎的,静谧的村庄小夜曲,因为有他们的配合,显得越发平和,显得越发舒缓。 整整一个白天都在过队伍,小小的村庄热闹了整整一个白天。其实,热闹的也只是那些半大不小的儿娃儿们。 他们先是站在路边,仰着头傻傻地看,看着逶迤不绝的队伍不断头地过,看着那些挂红缨子的矛,裹红绸子的刀,扎红绸子的炮,踏起一路黄尘的马和那些一路走一路唱的兵。 看了一会儿,几个胆子大的耐不住寂寞,挤在队伍旁边,挺起胸,摆起手,学着兵的样子,跟着走。有带头的就有敢跟的,看着没人搭理他们,胆子越来越大,一大伙儿娃子跟着队伍疯跑,跑上一气,眼看着跑远了,一阵乱笑,一阵乱叫,又呼啸着跑回来。有的儿娃子跟着队伍跑上一气,乍着胆子伸出手去,试探着模模士兵肩头的长矛,背上的大刀,见这些兵只是笑笑,没打没骂也没吓唬,干脆呼啸着涌进不知谁家的高粱地,一人折一根女敕女敕的秸秆掮在肩头,再挤在队伍旁边,挺起胸,摆起手,学着兵的样子,跟着走,跟着跑。 大人们出来的并不多,尤其是有点阅历的老人,一个个躲在家里,守住宅门,甚至手握竹杖,死死看着儿子孙子,不许离开家门一步。还时不时地搬着手指头,金木水火土,掐算一气,然后长叹一声:唉,乱世,又是一个乱世来啦。 不过还是有年轻人出来了,围观了,有的送了开水,并且得到三枚五枚天朝的铜钱。有的还跟士兵们搭了话,只是听不懂那些蛮腔蛮调而已。 傍晚时候队伍过完的。没有一个士兵走入村庄,没有一个士兵践踏庄稼,没有一匹战马便溲在靠近村口的路上,也没在村子里征粮抓兵派伕。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喧闹的一天没给村庄留下一点异样的痕迹。 村庄静谧得温柔又舒展,夜风吹去初夏的溽热,带来阵阵如水的清凉,正是劳作一天的人们睡舒服觉的好时候。 突然,一声号炮,杀声四起。 宁静的夏夜一下子被撕得粉碎,沉睡的村庄霎时间一片狼哭鬼嚎。月亮底下,上百的大兵们摆出攻城夺寨的架式,轰着开花炮,鸣着火药枪,分着若干梯队,呐喊着扑向酣睡的村庄,扑向酣睡的人们。 开花炮威力极大,村口铁匠铺第一个被击中起火,火势借着风势,立刻向四面八方蔓延,带着呼啸的哨音扑向那些低矮的茅草房、竹笆房。冲进村子的大兵还嫌火头不够,烧得不解恨,竟然一个个手持火把,一边冲锋一边点火,专门点那些大火没顾得上,没够得着的草舍茅屋。 睡梦中惊醒的人们,迷迷瞪瞪爬起,晕头转向,衣服都来不及穿就往外跑。一个个象是被捅翻窝的马蜂,踢翻了盆,碰翻了灯,女人叫,娃子哭,就连受惊的老鼠也成群结队,满屋乱窜,吱吱尖叫。拉着老婆,扯着娃子,慌里慌张跑出家门,想着能逃过一劫。谁知,又端端正正撞进早已布下的罗网,嗜血的野兽和狰狞的厉鬼裂着大嘴正在等着他们。 这些大兵早已得到严令,高门楼大宅院看着就象有钱的人家,一定要严守,不许放一人进去,也不许放一人出来,烧也烧不得,杀也杀不得。值守的大兵还算文明,看见大门打开,有人试试探探想出来,只是断喝一声——滚回去。 这些大兵早已得到严令,穷宅小户茅草房竹笆房里出来的,都是逆匪,都是长毛贼,绝对不能手软,绝对不能客气,当场格杀,男女老少一样,出来一个砍一个,出来两个砍一双,谁胆大包天,胆敢放跑一个,谁心不在焉,胆敢漏网一个,拿脑袋说话。不出来咋个办?冲进去捉拿,拿住就杀,不要活口,不要俘虏。 村庄不大,只有四百多户,两千五百多口人,高门大户有钱人家也就十几户,剩下的全是矮趴趴的茅草房竹笆房还有不少草窝棚。这些屋舍风大点都能掀起跑掉,那里经得起如狼似虎的大兵冲撞,什么竹篱,什么柴扉,还不是如同虚设,一冲一撞一碰一掀,立刻散架。 微曦初露的时候,四百多户两千五百多口人,除了十几户富人,通通倒在血泊中。 这些狼豺犬豚仍不罢休,女的割下首级,打开发辩,拆散发髻,扎过耳朵眼的还要削去半个耳朵,男的割下首级,再削去半块颅骨,伪装成战场上大刀砍在头上的模样。任你是谁再也看不出是半个秃瓢,还是蓄了长发,看不出是五尺壮汉,还是小脚女人,看不出是耄耋老人,还是三岁五岁的娃子。如此打整一番,一并装入麻袋,码放在村口铁匠铺门前,等待着装车拉走。 仇宅老少男女加上客人四十多口,集中在爷爷和女乃女乃居住的上房里,守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心惊胆战,哆哆嗦嗦,度过了惊恐的一夜。 看着满村腾起冲天的火光,听着满村撕心裂肺的惨叫,爷爷几次想出去,他说我一个土埋多半截的糟老头子怕哪样,我要看看是谁硬是把百姓当作鱼肉,抬起刀就砍,举起枪就戳。儿子孙子环跪在周围,死死拦住。不许他动弹。 眼看着天亮了,火小了,杀人的呐喊被杀的惨叫也停了。爷爷抡起手杖吓退儿孙,推开大门,站在了门前的礓礤上。 爷爷问:“夜里个弄啥子呢,又是杀又是烧的?” 爷爷疑疑惑惑地不知说啥子好,楞了一气,扭头回了院子。 儿孙们一个个扒着门缝正往外窥视,见爷爷回来,纷纷躲闪着让开路,想问啥子,看着爷爷的脸色,又没人敢带头开口,磨磨蹭蹭跟着老人慢慢走进上房。不想,刚刚坐定,就传来“砰砰”的敲门声。 儿孙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是福是祸,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谁也不敢应声回答。 爷爷喝了一声:“开门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进来的就是刚才那个绿营兵,这时候爷爷才仔细打量他。 这是个又高又壮的黑胖子,环眼,碧睛,阔嘴,暴牙,倒八字的眉毛,络腮胡子一根根奓起,苏北口音中又夹着极浓的山东味,再看服饰,竟是六品武官彪补子服,看样子应该是个千总。 说着,这位千总唏嘘有声,竟抹起泪来。他一边抹泪,一边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 爷爷是在西厢房接待他的。 西厢房靠窗子摆着几套硬木圈椅茶几,门口对称摆着一对榆木根雕花架,各摆着一尊扬鬃奋蹄的马,雕工十分讲究,就连抬起的蹄子上的蹄铁都酷似真货。温温润润的女敕红颜色,中间蕴着极浅极淡的绿,似翡又似翠的样子,会不会是缅玉的呢?迎面一套圈椅茶几显然是红木的,高浮雕刻着童子献寿,墙上三两幅字画,装点得整个客厅格外典雅。 千总的眼睛被玉马和几幅字画吸引住,他站起来,踱过去,仔细观瞧。看过玉马,再看字画,一幅是狂草,他仅仅看出是张旭写的,具体写的啥子却识不得。一幅是大草,黄庭坚写的,能认几个字,什么驴呀,月呀,酒呀,车呀,却读不通。再一幅是山水,马致远画的,山、舟、桥、树、石、亭,千总也只能看个象与不象。但是,这些人的名字他是听说过的,这些字画的价值他是知道的。不知道的是,这些字画硬是眼前这个老头子亲手临摹,刚刚完工还不到一个月。玉马呢,是滁州城一个老秀才送的,当时就言明是滑石的,就是读书娃子在石板上写字用的那种滑石。 这些,当然不是一个赳赳武夫一眼能够看出来的。 爷爷始终没说话,除了寒暄几句。他不知道说啥子好,在门口的时候听千总说,是造反的长毛夜里个屠村,杀人又放火。他真的有点不信,长毛远道而来,没仇没恨,没招他惹他,为啥子杀人放火,图得那样?正是打天下的时候,没得缘由乱烧乱杀嘛,自毁民心民望,自己断自己的路,情理上说也不通呀。朝廷的八旗兵绿营兵可就说不准了,那么多造反大军过境,没截没堵没撕杀,轻轻易易放过去,上司若是追究责任,就得有人丢顶子,甚至会有人掉脑袋。即便没人追究,没人查问,杀良而冒功,借功而升迁,对他们来说是有利可图的。有利可图的事,官兵跑得比兔子还快,这样的事见得还少,听得还少吗? “官兵的话听不得,信不得。”爷爷心里说。可是不听不信又能咋着呢,你敢说一句硬话,敢说一句不去?试试! 爷爷拱拱手,说:“好吧。承蒙高看,我就随你走一遭。请,请前面带路。” 这是仇家爷爷的堂侄家。也六十岁了的堂侄子,在安庆开着缫丝行,自己缫丝也收购生丝,卖到上海外国人开的洋行,十几年下来集下万贯家财,宅院修得十里八乡数着第一。家里妻妾多,娃儿多,佣人仆人长工短汉也多,加上端午节在外头谋生的混事由的回来过节,都还没走,人越发的多,宅院也越发得乱,整天价闹哄哄,象是正午时分的集市。 走到门口,千总说:“老人家,你先进去歇歇,我还得再去请人,就不陪你啦。”说着,叫来个士兵,低声耳语了几句什么,调转头扬长而去。 奇怪的是院子里一个人没有,狗也没有,鸡也没有,画眉鸟笼子也没挂出来,冷冷清清,一点人间世界活泛气都没有。爷爷信步走进前院,坐在荼蘼架下的石桌旁休息,等待着主人出来招呼。 烫了**似的,爷爷赶紧跳起,一间一间推开屋门去看,所有的屋子都没人,就连厨房柴房仆人佣人住的下房都没人。再仔细看,不光是没人,桌椅板凳,床榻铺板也通通没了,就连厨房里炊饭炒菜的大锅、小锅、炒勺、刀铲、菜墩、蒸笼、甑子、大缸、小瓮、水瓢、吹火筒也通通没了,好象刚刚搬了家,细心的主人又打扫过一遍似的。 爷爷的汗毛一根根奓起,晴天白日遇见鬼魅似的,大吼一声:老夫上当啦! 他连滚带爬,磕磕绊绊,三步一跌撞两步一侧歪地向自己家跑去。 街上的绿营兵一个也见不着了,只有扑鼻的血腥味,呛得他忍不住一个又一个地打喷嚏,只有成千上万只黑老鸹,围着村庄飞成一片乌云。 踏上礓礤,爷爷就楞在那里,只见大门洞开,却不见一个人影,再往里看,屋门洞开,却不见一件什物。 第35章 十几座牛皮大帐矗立在村外庄稼地里,周围是鹿砦、壕沟、土墙和一条两丈多宽的防火道,又新辟一条可以并行两辆四轮马车的夯土路,与官道相接。营门口设一座了望台,四丈多高,上面悬着识旗,站着哨兵。营门里头守兵雁翅排开,扛着枪提着刀,摆出如狼似虎的架势。从外面看应该是座屯兵两三千人的营盘,其实驻兵并不多,不过百十多号刚刚从各个绿营选调的汛兵、守兵、战兵、马兵,领兵的就是那个千总。 此刻,闲置的空地和帐篷成了临时监狱,村里十几家富户中除了家长,所有的男女老少,一个不落拘押在这里。 话是放出去了,性急的千总并没有耐心等到明天。中午没到,就下令拉出十个最年轻的女人,赏给士兵解谗。你想,十个女人如何招架百十条饿狼,开饭的时候,鹿砦之外壕沟里就丢下十具**luo的女尸。午饭刚刚吃完,千总又下令,拉出十个年轻后生砍了,也丢在鹿砦之外的壕沟里。 话放出去了,人也杀了,可是全天都没动静,不是这些有钱富户把铜板看得磨盘大,视亲人生命芥籽小,实在是拿不出许多哟。你想想,这些所谓富户,无非是些乡村土财主,种着几亩地,收几石稻谷,租出几亩地,收几吊铜钱。那时候,一两银子差不多能买一百四五十斤稻谷,而一亩好地一年两季也就收个一千四五百斤,还得遇好年景。也就是说一亩好地,一千年的收成才能赎一个人。象仇家的爷爷,爷爷的堂侄,家里确实有些钱,也不过是和那些凭着地亩生财的土鳖财主相比较,说起动银子,三百二百两尚可支撑,开口就要一千两,可能吗?何况哪家被拘押的也是几十口子呀。 这样的要法,明明是说,别来啦,根本就没打算赎给你。 仇家的爷爷就没打算去赎,他要去找这个千总讲理。 堂堂大清立国二百多年,经过所谓的康乾盛世,早已象高山上滚石头,走上了下坡路,拦也拦不住,止也止不住。朝廷的思路,越是没办法控制越立法,越是没办法收拾越吹牛,这个法那个法立下汗牛充栋一大堆,这个官那个官,从皇帝以下,各个标榜清廉如水,人人自诩爱民如子。既然有律法条规管着,既然没一个承认自己是昏官是贪官是赃官,总会有个把讲理的吧。诬良为盗,指民为匪,杀良冒功,该是啥子罪,律法条规上清楚的很,老夫听说过。你不讲理,我找知府,找道台,找总督,实在不行我进京告御状去。噢,你把我哄骗出来,仅仅一个时辰,就把家给我抄得茅光草净,连女人裹脚条子娃儿的尿褯子都拿上跑了,土匪眼缝儿也不至于这么小吧。抓我四十多口人,抄了我的家,还好意思让我拿银子去赎,我的银子都在你这儿呢,都让你给抄走了。 老爷子撅哒撅哒直闯营门。 这已经是第二天的半上午。 守兵令人想不到的客气,远远就迎出来,笑模笑样地说: “老人家,正要去请你呢。千总爷说了,让你赶紧进营,有事找你商量。” 爷爷心里说,少他妈跟我来这套,老夫再也不信你们啦。他乜斜着眼睛,看看这个守兵,说:“我来送赎金,救我的人来啦!” “哪儿能哟?哪儿能要你老人家的赎金。要谁的,也不能要你老人家的不是?”守兵嬉皮笑脸打着哈哈,生怕老人不进去。 “你说话算数?你做得了主?”爷爷紧盯一句。 “做不了主,做不了主。我也是听千总爷说的,他是这样说过嘛,真的说过。”守兵赶紧往回吸溜放出去的屁。 千总真的在大帐里等着呢。爷爷进去的时候,大帐里已经摆好戏台上七品芝麻官升堂问案的排场,千总坐在条案中间,两个把总坐在旁边,二十个大兵扮作衙役,手持水火棍站立两侧,见老人进来,破着嗓子大喝一声:威——武——差点把牛皮大帐掀翻掉。 爷爷可不是土里刨食的庄户佬,老人家走南闯北,见过世面,才不在乎狐假虎威呢。他提着手杖慢慢悠悠走到条案跟前站定,拱拱手,说:“千总找老夫有何见教?我洗耳恭听就是。” “哦,没得啥子事情,没得啥子事情。请你来仅仅是想问问,到底有何打算?今天可是第二天,午时三刻,也就是说再有一个时辰,我…我要接着杀人啦。可是告诉了你,勿谓…勿谓言之不预…预也。”千总说话,一咬言嚼字就磕巴。 “请千总告诉我,杀人总得有个罪名吧,这个罪名是啥子呢?” “你说他们从了长毛?既然从了长毛,还回乡里做啥子,专门送上门来等你抓呀?” “回乡?他早已约齐阖村人等共同从贼,这次回来就是领人的。” “你儿子、孙子的口供就是证据。” “三木之下,啥…啥子样的口供拿不到手?请你将人和口供一并…一并送州送府吧,有说理的地方。” “你儿子、孙子勾结的长毛贼昨天就把州城占了,今天一大早正攻打凤阳府呢,你让我送州送府,送给谁,送给长毛?” 爷爷一楞。咋着,滁州城丢了,凤阳府也围了?这长毛是够厉害的。憋了一气,他说:“那就送道送省。” “你把我家抄得茅光草净,不在你这儿在哪儿?” “那是查抄谋逆大罪的证据。拿你家银子,还茅光草净,你有证据吗?人证、物证,拿出来瞧瞧。” 爷爷被堵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唉,碰上无赖,特别是掌了权的无赖,你再有理,你再会说,也没得咒可念呀。 “把你那窖藏拿出来,把你裤裆里那银票拿出来。老人家,可不能死守着几砣砣不会喘气的阿堵物,舍不得拿出来救亲儿子亲孙子呀。”千总悲天悯人地说。 “雍正九年,世宗爷钦定的军令条约我背得下来。”爷爷威胁着说。 “背得下来好哇,背一段我听听。”千总才不在乎什么律法条规呢。 “嗯,背得不错。还是刚才那句话,有律条,有法规,仍然不够,得有证据。有证据不用去府去道,坐在这儿,我就怕你。没证据,没人证,没物证?皇上是你二大爷,也没得用,也嬴不了。别来那个大言浪语,吓唬三岁半女圭女圭吧。”千总仰靠在圈椅上哈哈大笑。 “我家被你抄得一净如水就是证据。”爷爷瞪着眼,说得理直气壮。 “我,我,我啥子哟?快快去拿银子是正经,还在这儿费那家子话。” 爷爷已经两天没吃饭。一是吃不下,四十几口亲人身陷囹圄,命在不测,危在旦夕,随时都可能惨遭毒手。他既恨又惧,既堵心又无奈,好象一团阿房宫之火燃烧在胸膛,烧得他满嘴起燎泡,纵是摆上山珍海味,琼浆****,也吃不下呀。再说,官军连根烧开一壶水的柴禾也没给他留下。吃饭?谁来炊,炊啥子,拿啥子来炊? 六十岁的老人躺在礓礤上,任五月火辣辣的太阳晒在脸上,晒在身上,鏊子煎炭火烤笼屉蒸一般,任苍蝇嘤嘤嗡嗡,在脸上飞,在脸上爬,在脸上拉屎,手都不想挥一挥。他半睡半醒,昏昏沉沉,朦朦胧胧,脑子里亦真亦幻,似醉似梦,也不知身在何处。似是天廷飘飘渺渺第几重,似是地狱凄凄惨惨第几层,眼前有人影在晃,不知是神是佛,是鬼是魔,好象还说了句什么,是仙人的抚慰,还是魔鬼的召唤? 他懒怠搭理,翻了个身,把眼睛紧紧闭上。这时候他觉着自己在走,踉踉跄跄地走,磕磕绊绊地走,一步一跌滑,一步一蹭蹬。迎面一阵阴风吹来,冷飕飕的,浑身汗毛一根根奓起,头发也一根根奓起,他哆哆嗦嗦停不下脚步,线儿牵着似地往前走,冷风越来越大,吹起瘆人的哨音,尖利地撕扯着耳鼓,冷风呼啸中又响起哗哗流水声。他想,脚下该是奈何桥了。 叔,叔,你醒醒,你醒醒!有声音在叫。 叔,叔,你醒醒,你醒醒! 堂侄抱着他,两个六十岁的老人放声大哭。 早饭吃罢,他撒出兵去,将十几个风中残烛水中泥塑的老人连架带抬,连拖带拽,弄进大营,扔在大帐前的空地上。这些老人一个个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仿佛一堆任宰任割的死鱼臭肉,眼看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就连出气也细若游丝,眼瞅着就要断了。 千总命令将“人犯”押上来,他打算当着各家家长的面,先砍上几个再说。还没等“人犯”押上来,千总却犯了话痨,非想唠叨几句不可。 他踱着四方步,走到这堆“死鱼臭肉”跟前,抬脚拨拉拨拉其中一位,说:“还没死呐?没死就好。没死就得交银子,不交银子就月兑不了爪爪。你信也不信?” 被拨拉的这位,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咋个拨拉咋个晃荡。 一时间特别安静,大兵们躲远处看热闹,一个个捂着嘴偷偷窃笑,两个把总躲在大帐里根本没出来,不知是在忙什么,还是在躲什么,只有栓在厩里十几匹战马停下吃草吃料,倒腾着蹄子,扭过头往这边看。 几个大兵动作很快,千总接过水桶兜头浇去,十几个瘫在地上的“死鱼臭肉”顿时浇成落汤之鸡。你别说,千总这个损招还真灵,几桶凉水浇下去,有人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站起来的是爷爷和他的堂侄。两个老人摇摇晃晃往起站,站不稳,来回晃,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你搂我一下,我抱你一下,竟然直戳戳的站住了。 爷俩搂着抱着唱着,摇摇晃晃,欲跌欲倒,向营门外走去。 歌声嘶哑而嘹亮,回荡在五月的田野上,传得很远很远。 地上躺着的“死鱼臭肉”被凉水一激,一个个全爬起来,互相搂一下,扶一下,抱一下,悠一下,晃一下,竟然直戳戳站住了。一个个两眼放出贼溜溜的光,死死盯着千总,唱歌似地一齐拉长声音,吼道: 歌声中,十几个老人搂着,抱着,向营门外走去,一个个摇摇晃晃,欲跌欲倒,跌跌撞撞,走向了无生气的旷野。 第36章 仇家躺在床上,迷迷瞪瞪,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才此刻是晨是昏,是日是夜,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睡是醒。 一只宿鸟叽叽嘎嘎掠过窗前,甩下一串凄厉如鬼魅的尖叫,飘散在静谧的夜空,格外瘆人。仇家睁开眼睛,望望窗外渐渐偏西的半个月亮,望望坐在旁边,脑壳一冲一冲打着瞌睡的大妹,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嘟囔句什么,翻个身,又闭上眼睛,继续着朦朦胧胧,似睡非睡。 那天的一切,仍然那么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幕幕在脑海里翻腾。一汪汪鲜血也在翻腾,翻腾起触天的黑浪,一波退下去,一波涌上来,拍打着他,推涌着他,冲刷着他,要把他吞没,要把他撕碎,要把他的心一点一点揉搓成齑粉。 他想喊,他想叫,他想跳起来,吼一声——灵峰和尚!请你问问佛祖,请你问问佛祖,这样的仇,这样的恨,这样的奇耻大辱,该不该报,该不该雪,该不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咸丰三年五月十一那天,太阳老高老高,他才从病家出来,一路走一路哼哼呀呀唱着不知名的小调,一路走一路琢磨着给未来的老岳母送行,给眼看就要过门的媳妇送行。 爷爷说了,等满十八岁就给他把婚事办了,说办完婚事就可以正式挂牌行医了。虽说眼下也在给人看病,那是在爷爷指导下坐堂,替爷爷跑腿出诊,名分上还是个小学徒。就象是大树下面的一棵小草,尽管绿油油的可爱,病家眼里心里还是只有大树。 娶媳妇什么滋味呢?仇家不知道,也懒怠知道,在男女之事上他还?*???耆?挥锌?稀Ⅻbr /> 和没过门的媳妇,见过一面,那是去年的端午节。那天,全家人都要出去踏青,爷爷不去,说老了,不想和年轻人一块去疯,嫌乱哄哄的闹心。西席先生也说不去,要陪爷爷下棋耍子。仇家正不想去呢,他懒怠和爹爹哥哥们一块出门,嫌约束得紧,管教得烦。他说我也不去,留在家里给爷爷和先生看茶好了。 家里人统统走了,就连下人也没留下一个。 仇家特别沮丧,想甩手走开,不管了,又有点不甘心。想继续,却不知往下该如何措手。正不知道咋办呢,一只白白女敕女敕的小手,在眼前一晃,从他手里拿走了取灯儿。同时,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莺莺燕燕,呢喃在耳边: 仇家眼睛一亮,这就是没过门的媳妇。尽管没见过面,他还是听说过,姑娘能吟诗填词作对,能琴棋书画,能描龙绣凤,还能下水田,插秧耘草割稻打谷桶,爹爹在外做塾师,全是妈妈一手教出来的。他心想,好容易遇上了,得好好看看,看仔细一些。谁想,姑娘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悠地扭过脸去,撅了松枝,一根一根往火炉里添,只亮给他一个脊背。仇家压低声音,没话找话地问:“姑娘,你是那儿来的客人,我咋没见过你?” “人居云天九重外,瑶池左侧是我家。”姑娘也把声音压得很低。 “春风未绿阆苑柳,池畔夭桃不敢红。只因为…只因为时候没到,现在告诉不得先生。”姑娘又来句诗,也不知道是哪儿读来的,还是自己顺口拈来的。 “啥子时候阆苑柳绿,池畔桃红呢?” “待你一十八岁,正式挂牌行医的时候。”姑娘扭过脸来,一本正经地说。 “那,那…现在,你能告诉我些啥子呢?”仇家继续没话找话说。 说着,姑娘站起来,冲着他嫣然一笑,甩下一串银铃似的清脆,扭头跑得没了踪影。 仇家一路走一路琢磨,娶了媳妇,天天有娇滴滴的声音呢喃耳旁,时不时响起一串银铃,偶尔再来上个把句诗呀词呀,偶尔再来上几句戏谑逗逗趣儿,确也不错。可是,自己写诗填词作赋的本事不大,比刚刚启蒙的孩童强不了多少,到时候真得让媳妇小瞧呢。想着,走着,走着,想着,他不禁笑出声来。 就这样,时而唱上一段,时而又暗自笑上一回,不远的路走了半个上午,直到傍晌午时分仇家才磨蹭到村口。 莫非是谁搬家,请来哪儿的绿营兵保镖? 仇家扭过头去,想问句什么,刚一抬头,还没来得及张嘴,脑袋就被摁下去,耳边响起低低的吼声: “想活命嘛,就把嘴闭上。” 仇家成了丈二和尚,糊里糊涂爬在庄稼地里,看着吱吱呀呀,逶迤不断,望不到头,望不到尾的大车和大兵。 稍顷,糊里糊涂的仇家,猛地睁大眼睛,车上的东西咋那么眼熟呢? 一辆加长又加宽了的大车只拉着一架雕花大床,里头塞着满满当当花花绿绿的包袱,顶子上胡乱堆着绣幔丝帏。仇家认识这床,这幔,这帏,这是他家唯一值钱的木制家具。两年前爷爷拿出整整一年的收入,托人从岭南买回香樟木,从凤阳府找来最好的木匠,用一年零四个的时间为他打的。再看这帷幔,那是女乃女乃拿钱请人从苏州买的绸缎绢纱,领着全家女眷绣了小半年才完工的,平时就搁在上房女乃女乃专用的大橱里,除了春天秋天晒晒,任谁也别想看上一眼,只等着他满十八岁娶媳妇用呢。 再往后看,一辆辆大车装的都是自家的东西,他认得,统统认得。这是咋得啦?这是咋得啦?仇家一下子站了起来。 就在他站起来,还没站稳的一瞬间,腰间一麻,两腿一软,“扑通”一声,又跌倒在地垄沟里。紧接着几处穴道被点,他软软地瘫在地上,连喊一嗓子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只能干眨巴眼睛,瞅着面前的壮汉。 这个壮汉正是村口支炉打铁的余三哥。其人平素好饮酒,习武术,乐善施,和仇家时常聚首,交情很是不错。今天这是咋啦,猫在庄稼地里,独独和我过不去? 仇家动不得身,说不出话,只是瞪圆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余三哥看,看。 余三哥也不理他,自顾自坐在地上,不错眼珠地瞧着吱吱呀呀,逶迤不断,望不到头,望不到尾的大车和大兵,还不时的在地上写点什么,帐房先生记帐似的。忽然,他猛的站起来,弓着身子,猫着腰,三窜两窜,窜上官道,伏子捡起个什么,又迅速窜了回来。仇家看见,此刻官道上大车和大兵已经过完,余三哥捡到的是一幅画轴。 坐在仇家身边,打开画轴,余三哥拿给他看。画轴是一横披,很长,刚打开个头,仇家就认出来,这是他家的东西。那是上个月爷爷从徽州带回来的,听说是临摹一个富商珍藏的拓片,内容是岳飞手书诸葛武侯《出师表》。仇家大睁着眼睛,急切地等待着余三哥给他个答案,说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个静谧的初夏之夜,惟有余三哥是侥幸之人。 他从三岁起随父亲习武,到十七八岁已经成为方圆几十里都能排上名号的高手。父亲的传授就是早练精气神,晚练筋骨皮,冬不穿棉,夏不穿纱,专门在打熬气力打熬精神上下功夫。尤其注重练三星功和吸露功。就是说无论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子时必须去野外练一个时辰的功,寅时再去野外练一个时辰的功。尽管特别严厉的父亲早已去世,母亲也相继去世,余三哥又没娶妻生子,光棍一条讨生活,他还是坚持了下来,一坚持就是三十多年。也仗身子骨结实,他练罢三星功,时常懒怠回家,就露宿田野,随便找个平坦又避风的地界睡上一觉,五更爬起来再练。 谁想,这个习惯让他白白捡得一条性命。 这天夜里,官军挨着村子放火,挨着村子杀人,挨着村子戮良冒功,抢劫民财。什么千总、游击、守备、参将,隆冬旷野里的饿狼一样,把个静谧的夏夜变成了鬼蜮横行的世界,把一个个睡梦中的村庄变成了血流成河的屠场。眼下,据他所知,方圆三四十里的地面上,就剩下了他和仇家,两条漏网之鱼。 看着官道上大车和大兵已经过去,余三哥把发生在夜里的事情一五一十讲给仇家。 没听到实情的时候,已经急得火上茅草房。真听到实情,一口气从心底窜出,直冲四肢百骸,不经意间冲开被点的穴道,仇家“呼”地站起来,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向村里跑去,一边跑,一边叫,乌哩哇啦,听不清叫个啥子。余三哥手疾眼快,没容他跑出十步八步,一把揪住他,重新摁在地上,大声吼道:“想活命嘛,老老实实窝在这里,不许动,不许叫。” “活命?我还要命做啥子?我还要命做啥子?那么多人都死了,我还要命做啥子?”仇家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叫着。叫着,叫着,一口鲜血“呼”地喷出,足足喷起二尺多高,他软塌塌倒在地上,两眼一翻,昏倒在五月正午的阳光里。 余三哥看看官道上没人,背起他就走。好在初夏的田野里青纱帐已经很高,练武之人腿脚又健,只一个时辰就窜出五十多里,进了一座道观。歇一气,讨口干粮,吃罢接着走。第二天朦朦亮的时候,俩人来到淮河边,进了一座空无一人的尼姑庵。 将仇家安顿好,余三哥说,你在这儿好好躺着,我回去打探打探消息,阳婆婆落山之前,肯定回来。外头乱着呢,哪儿也不许去,好好等我。此刻的仇家十分委顿,每一根骨头都被抽掉了似的抬不起头,连说话的气力都没了。 余三哥见他点头,遂月兑下短衫给他盖上,打着赤膊走了。 第41章 “我来接翠儿。有一个时辰了吧,看大门没开,说坐下等等,没想到…没想到睡着了。” “来这么早,有事?” “没得啥子事。只是找翠儿,小姐叫她立马回去” “小姐没说啥子事。我想不会有啥子大事吧,女娃儿家,想起来一阵子,一下下风,一下下雨的。”梁栋打断笛儿的磕磕巴巴,断然说道。 蹬上裤子披上袄,趿拉着鞋子,出了上房,看见梁栋正在当院站着,翠儿劈头就问:“小姐咋样了,你告诉我实话,她…她眼下还活…活着没有?” 跨出大门,礓礤还没下完,翠儿“嗷”的一声,已经哭得背过气去。好在梁栋早有准备,招呼下人背起,如飞似得奔去。 眉儿已经起床,正在如厕,听着几个人说话,只是有点听不清楚。等提着裤子出来,院子里并没啥子人,到了前院只看见笛儿手扒着大门往外打瞭,她喊道:“笛儿,谁说话来着,大天早起的。” “翠儿走了。她不放心小姐,要回去看看,说是下晚就回来。” “她一人走的?你咋不去送送她。现在也就是卯时吧,让她一个人走,你放心?”眉儿训斥道。 “不会吧,能出啥子事情?” 俩人正说着,廖大嫂也出来了,听了俩人一番话,说:“不如让笛儿打听打听去,该是?” “也行。笛儿,你去一趟吧。” 笛儿腿快,一阵紧跑,早已来到兆府大门外,正好遇上两个仆人端着盆水拿着抹布出来,见笛儿一头汗水跑来,打招呼问道:“小笛子,跑啥子呢?” 俩仆人看看笛儿,看看粉墙,再看看笛儿,侧身堵住进大门的路,说:“你先回去吧,我俩给你去要,立马送去,耽误不了事。” 笛儿斜楞着眼睛问:“咋着,不让我进去?府上咋得啦,出了啥子事情?” “兆老爷请道士打醮呢。不让外人靠近,就连下人都打发到后花园去了。你就别进啦,没得让老爷骂我们哥儿。你回吧,一下下就给你送去。” 打醮笛儿见过,不止一次见过,常常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大人娃儿老汉老婆围着看闹热,哪有说不让外人靠近的?正疑惑间,猛抬头看见大门左侧粉墙上,淋淋漓漓,鲜血写着园筛大的十二个字。笛儿不识字,不知道写得啥子,但是心里明白,血写的字在墙上,这是兆府出了人命,有人被杀了,大概就是夜儿个,他扭头就走。 笛儿不识字,可是记性好,他大口喘着气,手指头蘸着头一天晚上喝剩下的茶水,写下一个“來”字。尽管伸胳膊拉腿,俩女人还是认得,抬头看看笛儿,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啥子药。接着,笛又写下一个“殺”字,这个字不好写,少了一笔,廖大嫂还是认出来了。 她有些站不稳,两只手撑着桌子,凑得近近得探着头去看。几个字慢慢写出,连在一起,竟是“來殺兆 第42章 他抽抽搭搭地讲了前日个发生在书房里的事情,其中略去巧月呕吐,爷俩斗嘴一大段,又略去因为他又去了教场坝,巧月才睡在书房里一大段。掐头去尾,说着,说着,他把瓢儿又裂开了。 仇家这才明白,铁家兄弟跪地磕头,又躲着不见面的缘由。他叹了口气,心里骂道,这几个莽汉,咋得乱杀无辜呀。与他爹爹有仇,秧及女儿,算个啥子?满门抄斩,祸连九族?那和坐在北京城里的阎罗妖有啥子区别,和清妖大大小小的官吏有啥子区别?不能那么干嘛,我们是啥子人,不是官也不是匪,报仇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杀人也得杀得人人心服口服,人人伸大拇指,让一个人说闲话,都是不应该。即便错杀也不行,误杀也不行!唉,咋个如此莽撞呢!铁家兄弟呀,真真几砣生铁疙瘩哟! 灵峰一大早就来了,眉儿来上茶,他说不要,还是上酒吧。眉儿说,大天早起的,喝个啥子酒?再说也没得菜呀。灵峰说,光要酒,不要菜。你没听蒙古人说吗,有酒没菜,不算慢待?眉儿说,蒙古人?我上哪儿见蒙古人去。说着,还是整了几样小菜,泡酸萝卜块、麻辣萝卜条、糖渍萝卜皮、萝卜缨子煮小豆腐,刚摆上桌子,灵峰就笑,说,看不出,眉儿会整萝卜宴。行,二天谁家请厨子,我给你引荐引荐。眉儿说,对付着吃吧,没得心思给你煎炒烹炸,巧月没了,心里正不得劲儿呢。 灵峰吃惊地问:“咋得?你说谁…谁没…没了?” 眉儿把昨日个的事儿给他说了一边。灵峰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冤冤相报,何时是个头哇!误杀,误杀也是罪,也得下地狱,也难得超生!” 话没说完,兆老爷领着翠儿进来了。眉儿给他斟上酒,牵着翠儿的手,小声说着话,俩人进了里院。 灵峰喝着酒安慰他说:“兆老爷还是要节哀才好。” 灵峰笑了,说:“兆老爷气糊涂了,杀人是个乐子,我能理解。咋着,被人杀也成了乐子?” “不糊涂,真得不糊涂。”兆谦和笑眉笑眼地说,“我一生杀人无数,结怨也无数,你看这一年,遇上四起暗杀,失去两个亲人。还有小半生呢,我不是得随时提心吊胆,小心提防?与其心惊胆战的熬日子,不如早死早托生。这个样子,啥子时候是个头呀?早点把命送给他们,他们也少了惦记,我也少了泼烦!” “撇月兑,撇月兑!哈,哈,哈,兆老爷真真想得开。” “不要提你那劳什子,什么佛?”兆老爷莫名其妙地恼了。 别忘了灵峰可是满人,可是八旗军官出身,他哪里会吃这一套?和你虚以委蛇,是看得起你,别给脸不要脸!惹急了,才不管佛门清规戒律呢,他敢立劈了你。 这时候,仇家回来了,兆谦和一哭一跪,打断了灵峰的诟骂。 仇家睁大眼睛,看着他,简直不相信眼前坐着的就是兆谦和,就是那个双手沾满鲜血,身负千百条命案的兆谦和。才几天没见,他咋变了,变成个慈祥的老人,变成个会疼人的长者。是巧月的离去刺激了他,还是老虎戴念珠,又憋啥子主意呢?仇家楞楞怔怔不知道该咋个开口。 为了今天的一场表演,兆老爷琢磨了整整一夜。巧月没了,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处理后事,而是如何处理和仇家的关系。他离不开仇家,必须和仇家密切来往,越密切越好,密切到言听计从,说话就灵的地步最好。 这个想法是刚刚才有的。在这以前,他也想着和仇家搞好关系,和个郎中搞好关系没得亏吃,一般人都会这么想,何况聪明的兆老爷。只是,当时没有没这么迫切罢了。四天前,他接到一封京城来信,写信人是九年前的镇雄营参将张兆绶,信写得很简单,板栗般的大字只写了一页: 紫云兄台鉴所托之事正在运筹待丁丑科鹿鸣宴之后当有捷音亦有一事相托弟将于秋月回滇专请物色一治疑难杂症之医生回京时携之送入宫中以备供奉此嘱 切切 张兆绶在镇雄州历史上名气极大。同治四年,苗民起义军陶三春率部围攻州城,守城的正是这个参将张兆绶。当时,他得到消息,起义军将在端午节这天攻城,半夜时分他率军先在城里鼓噪起来,烧杀抢掠一番,抢得大量金银宝货,打开城门扬长而去。前面提到的女画家曾兰芳,全家就死在这场惨祸中。逃跑以后,他改名张瑞臣又混进官场,在云南提督马如龙手下任守备。张兆绶比兆谦和能干多了,他买通提督、巡抚,得了个很好的考语,带上银子,进了北京,打算谋个再大点官。 到了北京,几经周旋,认识了李莲英手下的小太监,得知四十多岁的慈禧老佛爷身子骨欠安,失眠,健忘、月兑发,易怒,真真难煞大大小小的太医,谁也找不到病根,谁也无法下药,拖了四五年,越来越沉重。张兆绶闻言立即四面八方写信,请托狐朋狗友帮他物色良医,以做进身之阶。 兆谦和当然十分热心,不光是为了等着张兆绶给巧月寻找状元郎君,不光是等着丁丑科鹿鸣宴后的捷音,和一个与宫里头拉上关系的人来往起来,只会沾便宜,一点没得亏吃,这样的道理兆谦和明白着呢。只是,他不知道,就在这封来信刚刚发出三天,张兆绶在琉璃厂闲逛,偶遇曾兰芳。曾兰芳一家几十口死在这个恶贼手下,当然分外眼明,她没有惊动他,而是立即通知在京镇雄籍大小官吏,将恶贼诱骗出来,绑送大理寺。 于是,出现了慈禧过问案情,王际熙奉诏进京陛见等情。兆谦和不知道,就在他跪在仇家脚下,放声嚎啕的时候,张兆绶已经被判处斩立决,正在绑赴西市的途中,待到午时三刻就要身首异处了。 仇家赶紧吩咐眉儿,炒菜,炒好菜,上酒,上好酒,泡茶,泡好茶。谁知,酒上来了,菜上来了,灵峰起身就走,拉也拉不住,没的办法,只好送他出门。 仇家和兆谦和俩人推杯换盏,越发喝起兴头,一坛子酒下去了多一半,才想起说话。仇家问:“兆老爷,请客的事安排妥帖啦,日子定了没有?” “哪里敢哟?你是官我是民,你是财主我是穷光蛋,礼还是要讲的。” “不要再说你那些话!啥子官呀,民呀,咱们是朋友,是好朋友,是莫逆之交的好朋友。听到没有?” “紫…紫…那个请客的事,你看是不是该准备了?” “准备吧。该咋个准备你看着办,明日个我把银子送过来。你看一桌得几两银子?” “二两,你看咋个样?” 话越说越投机,酒越喝越滑口,俩人都醉了,勾肩搭背,拍拍打打,好象分手多年的一对恋人,又聚到了一块堆儿,恨不得买半斤牛皮胶摽在一起。 廖大嫂和眉儿都早早睡了,翠儿也躺在仇家的大床上睡了,仇家坐在堂屋油灯下看书。他自己也不知道捧着的是本啥子书,心思根本没在书上,捧着书只是做做样子,做做样子给自己看。这一天遇到的事搅成了乱麻疙瘩,必须得梳理一番,搞搞清爽,琢磨琢磨下一步棋该咋个走。 “你出门那天做的,前晌你陪老爷喝酒,喝完酒睡了一下午。咱俩连话都没说上,啥子时候换新衣服给你看?” “我出门那天做的?谁做的?” “廖大嫂裁剪缝纫,我和眉儿扎的花,我自己个染的。” 嗯,就这么办!明天就去找兆谦和,告诉他翠儿我留下了。兆老爷赏的,绝不能委屈了她,既不撵也不卖,既不做妾也不做婢,我要娶她,正正式式娶她做妻。啥子时候娶?嗯,明年开春,就…就在二月吧,二月里挑个好日子。但是有个条件,兆老爷你不能告诉她,现在千万不能告诉她。为啥子?不为啥子,别告诉她就是了。 想到这里,仇家伸手将翠儿揽过来,抱在腿上,心里想只要大事一成,我就领上你和眉儿远走高飞,找个没官没吏的地方,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咱们男耕女织,种田读书,养一大群娃儿,和和美美过日子去。也别说谁是妻谁是妾,谁是大谁是小,能把日子过好就行,分那么清楚做啥子?他抱起翠儿进了里屋。 十四岁的翠儿知道他要做哪样,每个汗毛眼都充满了紧张,充满了期待,充满了惶恐,充满了不知所措。她紧紧缩成一团,闭着眼睛,颤抖着嘴唇,想说句什么,嗓子眼里塞着一把乱麻,堵得说不出话来,她想自己解纽子,手哆嗦着拿不起来,想抬头看一眼仇家,身子软得成了稀泥。 仇家站在床边,拉过翠儿,把她放舒展了,月兑鞋月兑袜子,翠儿也没有裹足,一双肉肉的脚丫露出来,仇家忍不住伸手去模,她悠地缩回腿,蜷起,躲开,不让模。仇家伸出的手又奔向裤带,解开,拉下裤子,露出前几天刚刚做成的小衣,小衣上两只蝴蝶,活灵活现翩跹在小月复上。刚想探头凑得近些去看,翠儿又一个翻身爬在了床上。仇家笑笑,说,害羞呢?没的关系嘛。伸手抓住肩膀,想把她拉近些,谁知肩膀没抓住,却把褂子抓了下来,原来是翠儿自己爬在床上解开了纽子。 仇家没有进一步剥笋去皮,而是拉被子给她盖上,月兑下长衫,穿着汗禢,穿着散裤,钻进被窝。把姑娘轻轻搂进怀里。 翠儿没有挣扎,只是欠欠**,配合着他去掉小裤,往近挪挪,枕在仇家的胳膊上,等待着不可知的下一步。 仇家把手收回来。心想,睡觉,明日个还有事呢。 谁知,翠儿的手伸了过来,解开汗禢上的纽扣,小心翼翼捻着,捻一会儿,柔柔女敕女敕的小手,又在厚厚的胸脯上来回揉搓,牙齿咬住仇家的肩头,慢慢地用劲,咬得有点疼,但是尚能忍受。 就在这似疼非疼之间,捏着,捻着,揉着,搓着,俩人慢慢地跌进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