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侠,有钱好说话》 第1章 财迷 唐无暝是个财迷。 而且他从不信奉什么“那啥爱财,取之有道”的鬼话,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君子。不然他也不会二半夜趴在别人家客栈的屋檐顶上,往漏风的瓦片缝里捏西红柿汁。 唐无暝伸着脖子看那悬挂在窗前的“尸体”,在小风的吹拂下晃荡的甚是合心,他左手一只细木条,右手几根细丝线,身旁还摆着一兜没拧完的红硕大番茄。 俗话说,月黑风高日,杀人放火时,唐无暝以多年的职业水准断定,再有一刻钟,就是执行任务的最好时机。 而这层瓦片屋檐底下,就是他今夜的任务目标:天下第一庄,江南第一富商,扶风山庄的庄主——秦兮朝。 可唐无暝并不是个杀手,虽然他隶属于江湖最大的暗杀组织——钱满门。 十年前,他饿的还剩一口气,恰遇钱满门弟子在巷子里暗戳戳的传教,为了一口吃食,他五两银子把自己卖了进去,原以为抛弃良知就能够成为一个刀锋饮血的凌厉杀手,再也不会受冻挨饿。 却没承想,他连第一关试练都没能过去。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食堂的赵师傅手提一把大砍刀,在他们新入门的少年面前晃了一圈,只见赵师傅胡子一抖,一个漂亮的手起刀落……唐无暝就两眼一黑翻了过去。 和那只可怜的羊羔一起,一只被丢下了锅,一只被丢进了钱满门外门,名曰万生堂,实则是个只要给钱,万事都做的杂事铺子,里头汇聚了各色没能通过试练的淘汰品。 对,淘汰品,这是内门弟子对万生堂的嘲讽。 而因为晕血这个理由不能成为杀手的,唐无暝是十数年来第一个。 结果,他最后那点良知是丢掉了,却依旧为生计四处奔波劳碌,干的比别人多,吃的比别人差,赚的还不如内门绝命堂剁人一根手指头的价钱。 唐无暝表示,他也好想剁剁手指头,划划脑袋,就捞得大笔银钱进账啊。对一个从小就在钱满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人来说,着实不能要求他有多崇高的价值观。 感叹完,转眼一刻钟就已经到了,月亮西斜的恰到好处。 他今天的任务,就是要让这个负了千万少女心的渣男好好悔过一番,最好吓的他阳痿不举,从此再不能祸害别家的姑娘小姐们。 唐无暝抻着细枝条“咣咣”的敲了两下客栈的窗户,竖耳听得里头有了动静,立刻拉绳引线,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念出已经背的滚瓜烂熟的台词。 咣咣又是两声。 窗户应声被推开,一具丧衣裹身的女尸嗵的栽了下来,衣裳斑斑驳驳的暗沉血迹,两只纤细玉足青透发紫,红筋累爆,湿漉漉的头发前披在脸上,只露出了半只乌红发亮的眸子,惨兮兮的盯着窗内的男子。 腥臭的液体滑腻的滴落在窗沿上,两只手僵硬的抬来举去,似乎是要去抓什么。 男子愕然笑道,“这位……鬼小姐,是有什么话想对秦某讲?” 唐无暝暗暗嘿了一声,夜半见鬼,他丫竟然这么淡定。既然如此,那只好继续第二步计划了。 “秦兮朝……秦兮朝……你知道我是谁么……我已经默默注视你很久了,在你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夜里走路的时候……” 幽幽的声音从女鬼头顶漫来,时扬时抑,或短或低,飘荡无根,“秦兮朝……我那么喜欢你,像喜欢棺材一样喜欢你,我的姐妹们也很欣赏你……” 说着,乱腻的长发下,似乎是嘴的位置,还留下一串殷红的液体。 “地府月好,不如下来与我们共醉一场罢……”女尸的手一勾一勾的,要将秦兮朝真的勾进地府里去。 秦兮朝手指在窗沿上抹了一把,两指一捻,鼻底一嗅,勾唇笑道,“好啊,既然这位小姐这么诚挚,连夜来邀请秦某,秦某自当不胜欣喜。” 唐无暝趴在顶上,抻着脖子也不可能看得到屋里头的动静,更加不可能知道秦兮朝的动作,以他的职业素养,他只知道计划似乎没有成功,秦大少根本没有被吓到。 不可怕吗,哪里不可怕! 这可是他花了三天三夜做出来的逼真女尸,衣裳是他乱葬岗里捡的,头发是捞隔壁湖里的水藻,手脚的青蜡可都是难得调制成功的颜色,就连那颗半露不露的眼珠都是他压箱底的宝贝红琉璃! 唐无暝不服气,就这造假尸的手法,在外门间可是连续畅三年,具具好评,不吓疯几个也得吓尿几个好麽,你秦大少这么淡定简直实在侮辱我的事业。 女尸的手也跟着唐无暝的心情,愤懑的凭空抓举了几下。 秦兮朝抬头看了眼屋顶,顺手拎起一旁斜靠着的长剑,“秦某都这么热情的答应姑娘了,姑娘何不下来与秦某一聚?” 聚字落地,手中剑未出鞘就破空而去,径直向那头顶的三尺方圆地铿锵掷去。 唐无暝正趴在那要挤一颗西红柿冒充血浆,只感觉身下瓦片震动,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下屋顶就破了一个大洞。 稀里哗啦,砰…… 霎时尘土飞扬,汁液乱溅,唐无暝一声救命都没喊出口,就四脚朝天砸在了地板上,烂番茄砸了他一身。女尸没了绳索吊着,也头重脚轻的从窗户口里栽了进来,整好脸对脸趴在唐无暝脑袋顶上。 唐无暝当即眼一闭,“啊!!——鬼啊!” 下一刻,整个屋里都回荡着尖厉的惨叫。 尘土散尽,秦兮朝耳里被叫的发矒,一脚勾起地上的长剑,两下将那“女尸”挑远了,才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人影,“自己被自己做的东西吓着,不丢人?” 唐无暝眼眯开一条缝,已不见那女鬼,却隐约见到面前站着一名年轻男子,月光倾照下,面容俊朗,身姿挺拔,即使只披一件白衫也是个风华浊世的佳公子,怪不得能引得那么多姑娘的怨恨。 地上的人上半张脸都遮在铁器面具之后,只见秦兮朝面上微带戒备,开口问道,“怎么,还打算让秦某扶你起来?” 唐无暝抬手摸到脸上面具还在,随即一个激灵翻身而起,后跳两步就要摸自己的武器,却是左右都没有,扫了一圈地上的狼藉残末,也没见自己那把机簧轻弩的影子。 “你可是在找这个?”秦兮朝从背后拎出一个包裹,半截弩口从布包里探了出来。 没了武器,唐无暝瞬间没了底气,从袖兜里摸出一把散钉防在手里,“你……你要做什么!” 秦兮朝出声笑说,“是你夜半要来约我共饮,反倒问我要做什么,岂不是显得秦某我喧宾夺主了。”扫了一眼对面那人衣肩上的铜钱纹饰,问道,“钱满门的?” 秦兮朝随手将轻弩包裹向他一丢,“我又得罪哪家小姐了?” 唐无暝趁黑白了他一眼,颇有自知之明,看来没少受各家小姐的怨闷之罪。 秦兮朝看他也不肯说个只言片语,笑叹道,“罢了,你走吧,回去就跟那家小姐说,秦某吓昏的不省人事,刚才那声尖叫就当秦某的好了,记得说的声情并茂一点。” “……” 看了看窗台底下横卧着的人造女鬼,又道,“以后装血浆,不要用西红柿,味儿太大,秦某不喜欢。” “……” “水藻也应该洗一洗,太臭;还有,青蜡调的太重了,应该再在里头再加点石黄。” “……”唐无暝嘴角已经抽搐,你可以质疑我的人品,但你不能质疑我的业务,这每个尸体都是我的亲闺女,你怎么能挑剔她们的容貌! 失败,太失败了,这是今年最失败的一桩单子了,这事儿要传回外门去,都要被师兄们笑掉大牙了。 见秦兮朝也没有要怎样的意思,唐无暝挫败的收回手中暗器,捡起脚边的包裹往身上一背。 几步夺到窗口,刚要翻身跳去,忽又想起什么,弯腰一把抠去了尸体眼中镶嵌的红琉璃,宝贝似的擦了两擦,塞进袖子里。 任务失败就已经很赔本了,可不能再搭一颗上好的琉璃珠。 秦兮朝抱臂看着,在他弯腰抠眼珠的那刻,忽觉视线里闯过一个熟悉物件,一扫而过,再细看就埋隐在唐无暝的衣摆里了。 那是…… “等等——” 唐无暝哪里听得这句等,他一武艺不行,二又不晓得秦兮朝的武功底细,不过想人家可是扶风山庄的庄主,游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没被各家花痴小姐们的爹娘弄死,料想绝壁不会太弱。 那他还不是有多快跑多快,有多远就跑多远。 秦兮朝话都没说完,唐无暝直接翻窗逃去,脚踏几点,几个起伏深跃消失在屋顶上。 逃离了那栋客栈小楼,唐无暝也没见身后有追来的身影,才纳起闷来,想他刚才为何要叫他等,久思不得,速度也慢了下来,飞出城郊就绕进了一片野林。 第2章 一见钟情 唐无暝知道,整人要整的出神入化,就得要让人信以为真,最好好几天都缓不过劲来的那种。 唐无暝作为万生堂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在他手下整过的人,那都叫一个酣畅淋漓,经常要被堂主拿到周结大会上宣讲一番。 整了这么多年人,唐无暝还从没失手过,都是水到渠成,事成后衣袖一挥,不带走一片云彩,只留下一段佳话。 至少,这佳话在遇到秦兮朝之前还没有被打破过。 唐无暝在林间飞身纵掠,反手一甩背上的包裹,取出一把长形机括,几下对接摆弄。 暗纹机括在他手中飞速变转,咔咔几声已成一只弹簧轻弩,短小的精钢弩`箭已架上箭槽,随时都可以给身后那人来一个透心凉。 唐无暝回头瞅了一眼,那不远不近的一抹晃白身影,可不就是方才那个秦大少!即使夜深路远,他也看得到那人手里明晃晃一把出鞘长剑。 秦庄主真是比他还懂得整人的真谛啊,先前才做出一副不计较的样子放他走,后脚就拎着利剑追出来,真是个伪君子,真小人。 月夜在树林之中氤氲的更深,唐无暝脚下已有些失力,枝头也被他踩断了许多条,枉他堪称是门中轻功最好的人物,奈何内力不够深厚,耐力不足,才跑了一个时辰就有些吃不消了。 特么的,大热天的都追了一个时辰了,怎么就这么坚持不懈呢!他不就是恶作剧整了他一下么,而且还完全没有吓到,有必要这么紧追不舍吗。 唐无暝回头比量了几眼,卡准了距离,弩上精钢劲箭也扣紧了弦,衣裳上抹了一把手心里的汗,手指勾在机簧上已准备妥当。 刚转过一棵粗壮的梧桐木,唐无暝脚下猛然一刹,转身几只弩`箭射了出去。 秦兮朝微侧身,举剑劈拨一挡,趁唐无暝又搭箭扣弦的空机,霎时几个回转闪到了他的背后,“还跑?” 闻声极近,唐无暝搭箭的动作一僵,回头间只见眼前白光一闪,剑刃竖条条从额顶划下,吓的唐无暝闭眼去躲,手里短箭也哗啦散了一地。 只听锵然一声,唐无暝紧闭着眼不敢睁开,完了完了,这动静,还不得连骨头都给划开咯,他唐无暝出师未捷身先死,要在这荒郊野岭被赤条条劈成两半了。 剑气将他震退了好几步,直抵到身后的梧桐木上才稳住脚。 等了许久也未有该来的疼痛,唐无暝恍然睁眼摸上自己的脸,靠,面具!脸还在,面具碎成渣了,这下好了,被看见就只能拼个你死我活了。 唐无暝随即抬袖子去遮,还期盼这天太黑,秦兮朝没能看清什么。 秦兮朝楞了片刻,忽然一剑甩来,飞插`进了唐无暝颈侧的树干,然后一步一步的向他靠近,渐渐笑的意味深长起来。 唐无暝被看的心里发慌,左右打量了一下路线,脚下一移就要开溜。 秦庄主似乎一眼看穿了他的动向,唐无暝刚转了个身,就被秦兮朝一把擒住了肩膀扣在了树干上,抵的死死。 唐无暝自然不肯坐以待毙,难免是要挣扎一些,秦兮朝直接将他手臂反剪在身后,随身贴了上去,低了声问他,“你可认识唐慕?” 唐无暝的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磨的生疼,更别提能张口回答什么问话了。 秦兮朝哦了一声,略有歉意的将他翻转过来继续抵着,还十分贴心的将遮在他眼前的一缕碎发拢在耳后,然后张着眼睛等着他的回答。 面对面的姿势更羞耻,唐无暝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忍不住扭了头看向一边。 秦兮朝见他眼光四处乱撒,就是不肯直视自己,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加深了语气问他,“你可认识唐慕?” “不……不认识,”下巴被人用力扣着,唐无暝只能诚实的回答,“没接过他的单子。” 秦兮朝有些落寞的说,“你当然没接过,这个人早死了。” 唐无暝白了他一眼,既然知道那人早就死了,还提出来质问他干嘛,不是诚心跟他过不去。 “秦少侠,秦庄主,要是没事就放开我成不?我还要回去复命呢。”以自己的实力,打又打不过,唐无暝好赖的告饶道。 尊严这种东西,摆在钱、性命和节操面前,算个屁。唐无暝如此安慰自己。 可见秦庄主眉头一皱,十分不满,脸都凑近了几分。 背抵着粗壮的树干,粗糙的树皮硌着薄衫下的皮肤,一滴接着一滴的热汗从唐无暝额上渗出,两只黑瞳瞳的眼睛窘迫的盯着面前的男人。 “回去?”秦兮朝笑道,“回哪去,不是方才还说要与我夜饮的麽。” “夜饮个球,脸都被你看光了,该饮毒了!”唐无暝袖中手指暗暗一动,一枚细小锋利的钢钉滑入手中。要是他敢再靠近一寸,就先赏他一记穿头钉,让他好好知道,招惹他唐无暝的下场。 任务失败不要紧,谁还没有一两回失手的时候。不过早知如此,除了一身的暗器,他就该多备点*散,这种时候,就得二话不说先扑他一脸! 钢钉脱手而出,直接飞到了秦兮朝的眼前,这人不慌不乱侧脸一避,同时手中一抬一握,就把唐无暝的手臂压在了身侧,这一个别扭的力道,疼的他呲牙咧嘴。 秦兮朝贴着他的脸颊,直勾勾盯着那双眼,潮热的气息哺在脸上,“我有个法子,让你不受罚,你愿不愿听?” 唐无暝有惊有喜,当然要听,连点了几个头。 秦兮朝捞起他一缕发,暧昧的置于手中把玩,语气轻佻道,“我与你一见钟情,你只要肯答应与我长久相往,天底下就没人敢动我扶风山庄的人。” 这个一见钟情来的实在是莫名其妙,唐无暝挤皱着眼,“庄主,病了就赶紧吃药,大半夜说胡话对身体不好。” “你不信?”秦兮朝轻声道。 唐无暝撇嘴呿了一声。 鬼才信!论天下谁的一见钟情最不值钱,那打头就是你扶风山庄的秦庄主好么;论谁见着三个姑娘能动两次心的,那也是你秦庄主好么。 秦兮朝抬手揉了揉唐无暝的嘴角,看他脸上沾着又是西红柿汁又是碎瓦尘的,脏兮兮的像一只野猫,于是拿那煞白的袖子细心的替他抹了干净,露出了那张清秀的面孔,声音低沉带笑,“你怎么就不信呢。” 唐无暝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全身被禁锢在他与树干之间逃脱不得,男人的袖子丝料柔软,比唐无暝用过的最好的软巾还舒服,眼下也已被污迹染的花花斑斑,只可惜了这身衣裳,拿去当还值不少钱呢。 于是唐无暝拽过他袖子,不要钱的连手一起擦了,瞪了瞪眼,一副“老子信你有鬼,缺爱进城左转上青楼”的模样。 秦兮朝手指捏了捏他的脸,软乎乎的手感很好,“秦某就喜欢你这张脸,第一眼就欲罢不能,你就不再考虑考虑?” “脑子有病……” “三百两。”病字还没吐完,秦兮朝趴在他耳边报数道。 “……”唐无暝被白花花的银子打矒了,他这月跑断了腿才赚了五十两,扣掉上交的大头,这月也不过净赚二十两,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你说什么?” “四百两。”秦兮朝又笑着加了一个数,四根手指头在他眼前晃啊晃,“算买你一单任务可好?” 当!当当当! 唐无暝只觉得心里一把小秤被雪亮的银子砸的咣咣直响,眼里连看秦兮朝的脸都写着大大的银号,心里虽然还想着你当我是小倌儿呢,四百两就能买我一晚上? 可惜嘴上十分不争气,眼睛眨了两下,笑眯眯问道,“从、从多久?” 秦兮朝道,“那要看你表现,本庄主兴许看的高兴,还会加钱。” 唐无暝心里的算盘打的噼啪响,自己脸长什么样他心里还是有数的,要俊不俊,要貌没貌,姑娘家都不爱瞧上一眼,哪里真值得上四百两。 疑惑的斜觑着秦兮朝道,“你……你不是打算要整我吧,我跟你说,任务失败栽你手里是我倒霉,你还是打我一顿吧。” 秦兮朝不愧是大家公子,一庄之主,脸上的笑别提多温雅了,“我不打你,可舍不得打你呢,把脸打坏了怎么办?” 好哇,敢情人家万里挑一的貌美俊郎秦庄主,就是口味独特,爱好奇葩,就喜欢他唐无暝这张掉人堆里捡都捡不起来的大众脸。 遇见这样一个土豪,他这算幸,还是不幸? 唐无暝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个富有哲理性的问题,就看秦兮朝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浅粉的锦料上绣着一对戏水鸳鸯,里面沉甸甸不知装了什么。 秦兮朝刻意晃了晃锦袋,里头叮当一响,这动静唐无暝熟悉啊,玉啊翡翠啊玛瑙啊撞出来才能有这清脆啊。 可他拿出这东西几个意思。 “你答应我,这些都是你的。”秦兮朝解释道。 唐无暝半推半就的接过这一兜东西,虽然怀疑某人的动机,但还是耐不住好奇,系绳一拉,拆开了去看,答应不答应是一回事,瞅瞅好东西过过瘾的权利还是有的吧。 兜绳一松,一阵白烟扑面而来。 唐无暝这下彻底不用思考遇见土豪是不是幸运的问题了,他只来得及抬头用自以为最狠厉的目光瞪了秦兮朝一眼。 “*……散……你丫玩……阴……的……” 后几个字舌头都捋不直了,唐无暝眼里只剩下某人以袖掩鼻,眉眼含笑,向他缓缓伸手的影子,然后眼里一黑就晕了过去。 第3章 天生丽质难自弃 唐无暝再醒来的时候还有些迷茫,似乎不太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脸上露出了深眠初醒的舒适安详。 但这种安详,在他睁眼看到满屋是昨夜客栈里的狼藉,而身侧的秦兮朝竟然比他睡的还要香甜,刹那好心情褪的一干二净,肝火蹭蹭的往上冒。 秦庄主和衣斜倚着一只床柱,正闭目养神,忽觉极近之处涌起一阵不平稳的杀气,如笼中斗兽挣扎一般的尖锐。 他侧头看去,那人果然醒了,两颗眼珠睁得十分圆,恨不得能瞪出眼眶。 秦兮朝微微俯身,和声细语的安抚他,“醒了?渴不渴,饿不饿?有什么想吃的没有?” 唐无暝啊啊的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声调都发不出,只能咬牙切齿的横着表情。秦兮朝知晓他说不出话,抬手轻点几下,解了他一半的穴道。 “伪君子,我想吃你!”唐无暝感觉身上一松,直接破口大骂,立马挺身要坐起来,身子抻了一半突感无力,又重重砸回了床榻。 秦兮朝看他在床上弹了两下,好心提醒他,“秦某不知道你内力那么薄,*散下的有点重了,恐怕你还要再休息个一天半天才能自由行动。” 唐无暝仰面躺在床上,脸上已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散下多了什么意思,就是说他这两天都要卧在贼窝里,和意图不明的秦大少共处一屋。 唐无暝很悲怆,他不就是一时贪财接了单整人的生意,谁知道秦兮朝胆子大也就算了,还不知发什么疯非要把他迷晕了弄回来。 为他这张脸?这张脸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这么想着,他也不禁对自己的脸有些好奇了。 “喂,给我张镜子。”唐无暝不冷不热的出声道。 秦兮朝也不吃惊,转身从几上拿了面黄铜镜子递给他,知道他手软握不住重物,直接照到了他脸前,让他好好看一看。 黄铜镜里是一张花猫一样的脸,想是昨夜一番挣扎回来还没来得及清洗,大致看到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面容,五官尚且排列整齐,可惜鼻子有点榻。 唐无暝自认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从不自恋自己的面貌,自己的脸,左看右看也就衬的上一句话:勉强还能对得起大众。 唐无暝转头斜睨了温笑着的秦兮朝,“好看吗?” 指的自然是镜子里的那个人。 “好看。”秦兮朝说谎都不带打草稿的,语气自然又诚恳,就连唐无暝也要真的以为自己就是那么的天生丽质难自弃。 唐无暝脸色骤然一沈,抬起软力的手腕打开了面前的铜镜,直勾勾盯着头顶上的幔帐,有些认命似的问道,“说罢,你到底想干嘛,我这张脸要是对你有用直说就行,用不着编什么一见钟情的鬼话欺辱人。” 秦兮朝将铜镜扣在身后的高几上,一手揽住身边的人,轻轻摩挲着他的发丝,间或轻笑了两声,“秦某的一句一见钟情就这么不值钱?” 唐无暝冷哼,“值不值钱你得问问你那些新仇旧债们啊,她们可是都巴不得你断子绝孙呢,要不我现在也不会平白无故的被你定在这。” 秦兮朝顿顿的点了几下头,承声应道,“教训的是,秦某以后不说了便是。感情嘛,可以慢慢培养,秦某不急。” 某人不急他可急,他急着恢复力气逃跑,他堂堂唐无暝,要是再为贪那几张银票相信秦兮朝的一个字,他就剁手! “不过……”秦兮朝又开口,“我倒是急一件事。” 唐无暝正心烦,懒怠去听,更懒怠去搭理他。 秦兮朝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 轻浮,绝对的轻浮!说好的一见钟情呢,说好的培养感情呢,折腾人一个晚上不能安生睡觉,把人迷晕在床上动弹不得,甜言蜜语说了一大堆,最后连名字都不知道! 本来就没有信任,现在连最起码的感动都没有了。 脸吗,是脸吗,这张脸这么神奇吗。 “滚,滚滚滚滚滚!”连续六个滚字利落甩出,唐无暝侧身面躺向里,挥手就赶人走,连某人的一根头发都不想看见。 身后的床榻一轻,秦兮朝一句没说,似乎真的起身走了,唐无暝正盼着他滚的越远越好,根本不打回头的主意。 秦兮朝绕过窗前头顶的破洞,走到正中桌前,拿起那几块顺手捡回来的面具碎片摆弄,几欲摆拼成型时手中蓦然一顿,迟疑了一会,“……唐?你姓唐?” 屋中再无他人,自然是在跟唐无暝讲话。 唐无暝身形没有动,秦兮朝自以为他是不想理他,可他却不知,就在他摆弄面具的这会儿,人已经在迷药的余势下沉沉睡了过去。 秦兮朝也不自讨没趣,依着桌边坐了细细观察那具已缺边少角的铁器面具,面上平淡如水,时不时望一眼床上背对着他的身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以破碎的面具无论如何也拼凑不成原本的模样,只轻轻一个指尖的力道,就又散成了碎片。 桌边的人捏着其中一片刻有小指大小的“唐”字的铁片,轻叹了一声,“你该如何相信,我是真的一见钟情……” **** 傍晚,唐无暝从睡梦中醒转,伸了一个懒腰,却发现四周有些不同。 头顶的破洞没了,屋里的杂物碎瓦也收拾了,他的精品得意佳作吊脖女尸也消失的一干二净,整间屋里都没有昨日对抗的痕迹。 他试着动了动手脚,力气也渐渐恢复了一些,可惜内力仍旧缺失,他恐怕连轻功都使不出来。 秦兮朝端着食盘推门而入时,恰好看到唐无暝正撑着胳膊从床榻上坐起来,脸上是尤其的沮丧。 他径直走了过去,将盘平稳放在他面前,托着他的背让他靠在了墙上,“睡了一天一夜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一阵饭菜香味飘来,唐无暝非得拧着头,不看他也不看菜,嘴硬说不饿,但是肚里却极不应景的咕噜了几声,且一声比一声高亢,让他遮也遮不住。 “饿了吧,”秦兮朝笑道,“这有糖醋鱼,红烧狮子头,凉拌醋藕,想吃哪个?” 只听菜名儿,唐无暝就很不争气的吞了下口水,但是心里的自尊却提醒着他不能就此向恶势力屈服,吞完了口水,还哼了一声,脖子扭的更远。 秦兮朝拿筷掐下一块狮子头,就着一小碗白米饭端到他鼻子底下,“别生气了,弄晕你是我不对,我跟你赔礼道歉。” 唐无暝不服输,“那你放了我。” “不行。” “……”那还说个屁,没有对话的余地了。唐无暝就是饿大的,就算再饿,只要咬紧了牙关,少吃上一两顿饭还是不成问题的。 秦兮朝空端着饭碗,也劝不进去一粒米,只好妥协道,“唐……阿唐,我们就不能再商量一下,你就不能陪我一阵子麽?过些日子,你要走要留,我都不拦着你。” 唐无暝听他语气里有些低,可不似前日里持剑截他的那般飞扬跋扈,“你……刚叫我什么?” “阿唐,”秦兮朝道,“我看你面具上刻着个唐,便以为你姓唐。” 唐无暝浑身恶寒俱起,阿唐是个什么鬼称呼,他一把夺了面前的饭碗,饭香扑鼻,肚子里喧嚣胜天,直接一口吞了碗沿上的那块狮子头。 边嚼边含糊说道,“我是姓唐,可不叫阿唐。” 秦兮朝又夹了一块鱼肉搁到碗上,顺势递了一双筷子进他手里,看他吃的狼吞虎咽的,也不急着他说下一句,只不断剔了鱼骨,把无刺的连皮白肉送到他嘴边。 唐无暝均来者不拒,给什么吃什么。 待他吃饱喝足,满脸飨态的倚着墙壁,手里捧着秦兮朝殷勤奉上来的温茶,才恍惚想起饭前说了一半的名字问题。 唐无暝虽不甚乐意将名字告诉他,可若他一直阿唐阿唐的叫下去,似叫什么阿猫阿狗一样的没有地位,着实听了闹心。 啜了一口茶,唐无暝缓缓说道,“我不叫阿唐,我叫唐无暝。” “唐无名?”秦兮朝重复了一声。 不用想,唐无暝就知道他肯定想错了名字中的那个字。唐无暝的名字并不是爹娘给起的,原本的名他早忘了,唐无暝三字也不记得当时门中哪位师父给起的。 师兄们说这名不吉利的时候,他却笑回说好记。 “无暝,死不瞑目的无暝。”他道。 “嗯,”秦兮朝轻点头,并未再说什么,只抬眼看着唐无暝,那目光只如要看到他的心里去,直看到那双漆黑的眼睛悄悄转移了视线,便笑着一字一字的唤他,“无暝。” 他的声音扫过耳膜,低低哑哑的,只是叫了一声名字,就让唐无暝忽然有了一种莫名恐慌,就好像一朝落到了这个人的手里,一辈子都不可能挣脱的出去。 在劫难逃。 唐无暝莫名有些羞赧,低头捧着茶盅,闷声啜饮。 第4章 卖笑不卖身 夏季傍晚的热,是蝉鸣一浪高过一浪,闷腻的人喘不过气来,唐无暝歪在床榻里头,身上还是那身暗色的夜行劲装,早被汗水浸了一遭又干了一回。 秦兮朝看他歪脖扭身的,怎么坐都不舒服,也没有询问他如何难受,沉默起身转出了房间,挥手去招小二。 现在不逃更待何时。 唐无暝看他走远了,一个翻身从床上跳下来,刚沾着地就暗骂了一声,脚软的像踩棉花一样,还是一咬牙,扶着手边的东西往窗户口蹭去。 打开窗户,外头是一条寂静无人的小巷,天也欲黑不黑的,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钱满门万生堂出身的人,身上劲装都是特制的,暗藏着各种暗器装备,唐无暝自然也不例外,且因为他武功偏薄,备的东西比别人的更齐全一些。 从腰上解下一段绳索,又从背上拆下一个看似装饰的金属物,熟练的几个方向一摆弄,咔咔两声扁平的饰品就变成了一只四爪弯钩。 钩子与绳一系,窗沿上一卡,唐无暝都要佩服自己的机智,这种铁爪真是百年用不到一次,什么叫有备无患,这就是标准的成功范例啊。 唐无暝将绳拦腰绕了两圈,一腿就迈出了窗沿,半个身子探了出去,正兀自得意,一包*散就想圈养他堂堂唐无暝,哼。 只差这一跳,然后阳关独木,江湖不见。 他别的本事或许没有,逃命技能那是一等一的…… 唰唰唰三声,唐无暝刚翻出窗口,话还没嘚瑟完,几只飞镖迎面扫来,擦着他的衣袖领子钉进了墙壁,还没缓过劲来,身侧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倏忽倒垂下来,一把短小锋利的匕首抵上了他的脖子。 唐无暝尚没看清吊下来的是个什么东西,惊的向旁一撤,暗器的锋刃蹭过他的侧颈,抹出了一条血线,疼的他“嘶”的吸了口气。 “回去,不然就让你这样吊到阴间去。”那黑乎乎的东西突然开口说话了,却似嗓子极哑的动静。 原来是个人,从头到脚包成了一块黑炭,头朝下脚勾上檐的倒吊在唐无暝面前,唐无暝一手拽着绳索,一手捂住飞镖划出的伤口。 他认定这是秦兮朝手底下的人,仗着有秦大少当靠山,于是横道,“我不回去,有本事你杀了我啊。” 黑炭眼睛一眯,半天也没敢下手。 “哦,你就这般讨厌我?”唐无暝还与黑炭较劲,头顶上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润朗的声音,微扬的语调,都是那么的熟悉,熟悉的唐无暝想哭。 一仰头,果然看见窗户口里挽着袖子的秦大少,正垂着眼皮俯视他,面上似笑似恼,捉摸不定。 “秦……秦庄主……”唐无暝讪讪笑着叫了一声。 秦兮朝劈手夺过了黑炭手里的匕首,在掌中挽了一个极美的刀花,朝唐无暝露出了一个迷死人的笑容,下一刻突然出手砍断了悬挂他的绳索。 眼里那人的笑还没散去,唐无暝蓦然凭空一轻,吓得他连叫都不会叫了,蹬着腿往下掉。黑炭挂在屋檐上,看了看自家主人,又看了看自家的监视目标,不知是该下去救呢还是不救。 楼也不过两层多高,下边是厚实的青石板,这么笔直的摔下去,估计以唐无暝耐糙的身板,死肯定是死不了,可没有内力护体,胳膊腿什么的断几条就不太好说了。 “秦兮朝!”唐无暝扒着墙缝,企图缓解掉落的趋势, 秦兮朝闻声一把拽住了绳尾,然后一点一点的把他往上提,提到能听清他说话的位置,笑着问他,“如何,翻窗的滋味可好受?” 唐无暝怒吼,“这不叫翻窗,这叫虐待!不是说你对我一见钟情吗,你就这么对待你梦中情人的?” 秦兮朝耸了耸肩,“那前提是我心上人得给我相处的机会,整日想着逃跑的我可吃不消。” 唐无暝半吊在窗外,脚下扑腾踢了两下,“你,你把我拉上去再说。” “那你还跑不跑了?”秦庄主顿了顿手里的绳子,把人往下丢几分再提上来,丢几分再提上来,玩的不亦乐乎。 唐无暝一直感受着这欲生欲死的吊耍,小心脏也跟着提起落下提起落下,心中早已各种叫苦不迭,向倒挂在那屋檐底下的黑炭兄投去了几个求助的眼神,结果黑炭兄装没看见,扭头看风景去了。 实在没了办法,又一个掉落,唐无暝几乎哀嚎着告饶,“啊……不,不敢了!” 秦兮朝很满意,静笑着将人平稳拉了上来,接近窗口时,伸手拽住那人衣领,像拎兔子一般提进了屋里。 脚踩到实地,唐无暝一颗心落了地,抬手就要去劈这个戏耍他的恶人,但因原本身体就没恢复痊,又被吊了许久,身子不太听使唤,一不小心急栽到秦兮朝身上。 秦兮朝制住他高举要打人的手,腰间一环揽住他失去平衡的身体,拖着往屋内走了几步,也不顾唐无暝的挣扎,把他甩上了床榻。 床铺的很软,也把唐无暝的后背震了一震,腰被绳子圈的又酸又疼,一时竟然不能用力坐起,眼看着秦兮朝如一团黑影压了上来,拽了他的腰带就要扒他的衣裳。 唐无暝瞬间脑子一矒,这么多年出过这么多千奇百怪的任务,他什么地方没去过,青楼楚馆,南街倌巷,捂着脸进捂着鼻子出,常年趴在各家的屋顶上,活春宫也不是没见过。 他要是再不知道秦兮朝扒他衣服要干什么,那他就是个傻狍子二愣子。 秦兮朝喜欢的不是他这张脸嘛,卖笑可以商量,卖身能不能再考虑考虑,唐无暝脸上各种颜色齐齐登堂,白了青,青了紫,紫了红,死命从秦兮朝手里夺自己的腰带,抵着他的肩膀不让他动弹。 一激动,连话都连成了片,“庄主,我们再商量商量,你不是喜欢我这张脸吗,给你看随便看,身子就算了吧啊?我从小吃的不好瘦骨嶙峋,摸起来没什么感觉的!而且经常出任务身上有疤,看着也影响美观,肯定不如脸和你心意,衣裳能不能别脱了?” 秦兮朝听完这一大串剖白,脸上也没崩住笑,顺着他的话就往下说,“那不行,先前秦某说要与你慢慢培养感情你偏要跑,看来还是应当直接一点你才能懂我的心意。” 唐无暝的表情难看的五花八门,“我懂,我都懂,我不跑了成不成?” 秦兮朝掰开他的手腕,一只手就禁锢住他两只乱抓的爪子,动作熟练的拆他衣裳,身下的人像脱水的鱼,不断的乱扑腾,手不能动就抬脚要踹。 “别动,再动就真的上你。”秦兮朝勒令他道。 “啊?”唐无暝一愣,什么叫真的,“这是假的?” 秦兮朝趁他发呆,几下拆了他的劲装外衣,从大大小小的口袋夹缝里搜出来一堆暗器装备,什么铁钉飞镖火折子,玄线铁砂小剪刀,应有具有,开家暗器铺都不觉为过。 连衣裳外头稍微硬一点坚固一点的装饰品也全部拆了去,哗啦啦倒了一地。 外衣扒完,还要接着扒底衫,唐无暝就彻底明白他在做什么了,急忙喊道,“没了没了,再里头只有我,没有暗器了!” 秦兮朝半信不疑的看了他一眼。 “真的,不骗你!”唐无暝信誓旦旦。 秦兮朝还是上上下下的摸了一通,摸着唐无暝的痒痒肉挠的他咯咯的笑不停,全身上下都是软绵绵的没有什么硬物了才真的住手。 唐无暝被挠的笑出了泪花,“说、说了没有了,这下信、信了?” 秦兮朝低头看了看脚边搜出来的东西,各个都是锋利无比,随便哪一个入了身都够他喝一壶的,随手拎起一个三角状的尖片,问唐无暝道,“有这么多武器,怎么还使跳窗的办法,直接趁我不注意,打趴我不就好了?” 唐无暝笑喘过气来,慢吞吞从床上爬起,也看了眼满地撒着自己的宝贝小金库,心里疼的不得了,伸爪子要去捞个一两件回来,就被那人照手背打了一下。 “你以为我想?!”唐无暝捂着手背,“我还不是……还不是……” “还不是什么?”秦兮朝好奇。 “还不是我……”忽然想起自己脖子上刚被划了一小刀,唐无暝翻转了手背,手心里红通通一片黏腻快干涸了的血迹,呼吸骤然有些急促,眼神也有点花,“……晕血” 话迷迷糊糊的说完,赶忙将手反扣住,晃了晃脑袋让自己忘掉看见了血这件事。 钱满门的人竟然会晕血,秦兮朝似是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抽出一条丝绢让他把手遮了,侧头看了眼他颈上的伤,笑道,“怎么会晕血,亏你能在钱满门里呆那么久。” 要你管!唐无暝暗自腹诽。 门外咚咚两声敲门声,得了许,小二和客栈一个壮实的伙计搬着一个大木桶进来,摆在了屏风后头,朝秦兮朝拱腰示意了一番就退了出去。 木桶中蒸腾着淼淼的热气,唐无暝就以趴在床榻上看暗器的姿势被人横抱了起来,朝那水桶走去。 “等等等!你要干什么!”唐无暝挣扎。 秦兮朝将他放在木桶外的凳子上,要脱他底衫,“洗澡,两天没洗了你不嫌臭?” 唐无暝身上被汗渍的发痒,早就想洗澡了,可还是护住衣带,“不用你,你……你转过去,我自己洗!” 秦兮朝点点头,收了手,回到屏风后头侧面而站。听到里头窸窣一番衣物响动,屏风上印出了唐无暝赤身*的身影,秦庄主色心不死,盯着看了好一会,那圆润的肩膀,一揽之数的腰,欣长的身材,迎着水声哗哗一阵搅动,没进了桶里。 唐无暝沉进温度适宜的温水里,舒适的长叹了一声,靠在桶壁上享受甚欢。 秦兮朝在屏风外等了一会,先还听得到里头舒适的短叹和掬水的动静,后来连声音都没了,沉寂的好像里头没有人一样。 他眼神一紧,再等不住,直接绕闯了进去。 第5章 不要脸的凑流氓 进去一看,那人还老老实实的躺在桶里,却是头耷在桶沿上昏昏欲睡,半湿的头发垂散着贴在脸上。 心就放下了一半。 秦兮朝沿着他的头顶,一直看到水面之下,那还算白皙的皮肤上纵横交错着些或短或长的旧痕,但是大部分都恢复的几与肤色相同,看来都是些陈年旧伤。 而他左肩锁骨上有一块铜钱形状的方孔烙痕,甚是瞩目,秦兮朝并不知钱满门的规矩,以为凡是入门的弟子都要烙上这么个纹路以确定身份。 看他年纪也不过刚及弱冠,身上就落了这么些伤痕,着实触目,也不禁对唐无暝从小受过的苦有了丝丝同情。 见他颈上新划出的那条血印,浸了温水又开始渗出血来,秦兮朝挪凳轻坐在他身侧,挽了袖子替他清洗伤口。 水刺激的伤口隐隐作疼,唐无暝也被身上异样的触感弄醒了,转头就看见秦兮朝低着头舀水,湿了半截袖子。 感受到这灼灼的目光,秦兮朝笑道,“醒了好,省的洗出了风寒。” 桶也不甚大,水却甚清,水下之景一览无余,唐无暝看看自己,又看看秦兮朝,“你替我洗了多久?” 秦兮朝诚实道,“没多久,不过你睡的死,我已洗了一遍。” 一遍,一遍哪里!唐无暝脸又很皱很难看。 秦兮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略为赞叹的点了点头,抬手揉着唐无暝湿漉漉的头顶,“别担心,不丢人,很大。” “……”真是所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两人互相侃调了一会,其实都是秦兮朝单方面的调戏,唐无暝就已将秦兮朝定性为一个不要脸的流氓,还是巨有钱的那种。 不知秦大少的哪句话触了唐无暝的逆毛,气的唐无暝从桶中一跳而起,火速一巴掌将他按进了水里,看他在水里咕噜咕噜的吐泡泡,大笑道,“哈!死秦兮朝,叫你整我,活该!” 话音刚落,一阵疾风从房间门口袭来,秦兮朝自感不对忙从水里挣出头来,内力一盈,“不要”二字还未出口,屏风连着木桶就被人一掌劈成了两半,霎时水花四溅,秦兮朝只来得及扫袖挡开了炸到唐无暝身前的碎木屑。 “庄主!你没……事……吧……” 来人掌风刚落就急急询问道,待看清眼前之景时惊的只剩下了目瞪口呆,一片碎屑之中,一个全身赤`裸的少年低着头埋在自家庄主肩上,自己庄主也衣冠不整,半截衣裳被扯去遮着人家的重要部位。 而且,重点是,两人四肢交错,搂搂抱抱,把他眼闪的不知道该往哪瞧。看来方才的喊叫并不是危险,而是庄主独特的“情趣”。 于是尴尬的把头扭了个直角,双手合拳道,“秦风该死,打扰庄主寻欢作乐。” 寻、欢、作、乐。 唐无暝又恼了,谁在跟这个流氓寻欢作乐。听那人自称姓秦,于是抬起头看看正扶额叹息的所谓秦庄主,“你兄弟?” 秦兮朝笑,“我属下,刚才那个‘黑炭’就归他管。” “哦。”唐无暝点头,低声跟秦兮朝说了一句话,把秦兮朝弄的哭笑不得,也抬头对秦风道,“他说你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说了不该说的话,叫你去挖眼。” 秦风惶恐,“秦风知错,属下不该擅闯打扰二位的兴致,请当做没有看见属下,属下这就退下,请二位继续……” 继续个头!唐无暝正在无声的呐喊。 人已半身退出了屋子,又被秦兮朝叫了回来,问他道,“你不是留在扶风岛的麽,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原来秦兮朝这趟出来,是处理一单颇有纠纷的生意,遂没有带太多人,只带了几名侍卫随从,叫秦风留在岛上看家。 秦风自小跟随秦兮朝,上一代庄主提拔他做了墨阁的阁主,墨阁便是方才黑炭们的所属,主管扶风岛的大小安全事项,相当于历代扶风庄主的私人保镖。 秦兮朝脱了自己的外衫将唐无暝裹了起来,又嘱咐他去里头柜子里先寻套自己的衣裳穿,唐无暝可没有光着身子摆给外人看的爱好,头回没有说什么,温顺的跑去翻柜子。 边翻着边听秦风道,“庄主走后两天,岛上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儿……上官盟主来了。”所说的这个上官盟主可是无人不晓,他是上官家的二儿子,也是继他爹之后,上官家出的第二个武林盟主。 “哦?上官容?”秦兮朝坐在桌边,手指点着桌面,“他来做什么?” 唐无暝从柜子里的包袱中翻出了一套褐石纹的薄衫,躲在床幔后头悄悄换好了。秦风还在支支吾吾,说了一堆绕边儿的话,也没答清上官盟主到底是所为何事。 秦兮朝的衣服穿着有些大,唐无暝也难得穿这么一回宽袖长摆的衣裳,怎么拖着都不舒服,蹭到了桌边,看了秦风一眼,漫不经心的插嘴说,“该不是他欺了哪家小姐,盟主要他负责吧?” 秦风瞬间不支吾了,抬着眼皮盯着唐无暝,又移向秦兮朝,奋力眨了两下眼。 猜对了。唐无暝呵呵两声,重重拍了拍秦兮朝的肩膀,“少年,任重而道远啊。让武林盟主亲自找上门来的债,怕是来头不小哇!” 秦风低声嘀咕,“确实来头不小。” “恩恩,”唐无暝配合的点头,“比如什么盟主的姐姐妹妹,侄女外甥的。”秦风也哈巴狗似的跟着点头。 “……”不会吧,又猜对了……上官家他只知道出了前任现任两届武林盟主,至于他们家还有没有什么姐姐妹妹的他可从来没打听过。 唐无暝不禁向那风流大少投去了一个鄙夷的目光,连盟主家的女眷你都敢沾,真是有钱了不起,有钱好任性。 “他为上官芷来的?”秦兮朝拨掉了肩上的手,向唐无暝无辜笑道,“无暝,秦某向天发誓,我可从来没见过她。” 唐无暝白他,“跟我说作甚么,去跟人家小姐说啊。” 秦兮朝去拉他手,“我不跟她说,我只跟你说。” 秦风还站在门口,眼睁睁看着两人你来我往打情骂俏,再一次闪瞎了他的单身狗眼,忍不住轻咳了两声,提醒他们,此处还有外人在。 秦兮朝扯着唐无暝坐下,收了正心问道,“那上官容说什么了,能让你火急火燎的跑来寻我。” 秦风答,“他说,如果庄主不亲自给他个解释,他便率人荡平扶风山庄,替他的妹妹出气。” “荡平山庄?”秦兮朝笑道,“上官府我是去过几回,可他妹妹我真没见过,这事赖我头上可太不厚道。枉我整年还要在朝廷那边替他们说好话,原来回头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江湖组织和朝廷,常年一直是互相看不顺眼,而扶风山庄经商起家,到手过不少御用采办资格,代代下来,扶风岛秦家,一半是江湖人,一半又是皇商,确是顺风顺水的游走在江湖和朝廷之间。 作为武林联盟和朝廷之间的润滑剂,扶风山庄替各届盟主真是说了不少好话。 不过这事抱怨也没用,凡是熟知上官家的人都知道,上官家两位公子都是不折不扣的妹奴,以妹为天,以妹为地,上官芷说什么都是圣旨,直把她当做心头宝、掌上珠,摸一摸都怕蹭掉了她身上的珠粉。 秦兮朝叹了一声,挥手让秦风退下,“这事我知晓了,赶明儿我亲自去上官家解释清楚。”秦风点头,也得令隐去。 秦风一走,屋里又只剩了他与唐无暝两人。 唐无暝还坐在桌边卷那长出了半掌的袖子,秦兮朝已拉了椅子靠了过来,手里攥着一只小瓶。 回想起被*散熏倒的经历,唐无暝警惕的瞪着他,“你干嘛。”秦兮朝将他手按回桌上,拨开他颈侧的发丝,细细看他被水浸泡了多时的伤口。 凉丝丝的药膏涂上了脖子,秦兮朝仔细覆过那条细伤,问道,“还疼不疼?” “……不疼。” “以前受过很多伤?”涂过药,秦兮朝轻轻吹了几下,待药膏凝固,“我看你身上……”唐无暝一静,秦兮朝扫了他一眼,“不想说罢了。” 唐无暝卷着袖子道,“也没什么,门中训练杀手,总要经过些锻炼的。我……我虽然晕血,可总归还是要试一试。” “试完呢?”秦兮朝明知故问。 唐无暝垂眼笑道,“更晕了。” 药膏在伤口上覆了一层浅膜,秦兮朝才放下他的头发,“辛苦你了。” 辛苦……为何是他来对他说辛苦呢,这么多年了,唐无暝习以为常,也不觉得有什么很难过的去的坎,更是忘了辛苦二字该如何书写。 钱满门中人,不都这样吗,这便是叫辛苦吗。 唐无暝抬手摸了摸伤处,还从未有人这么细心的替他上药,不管这人先前有多戏弄过他,也禁不住他心情有些变好。 看了看秦兮朝正在铺床的背影,侧头问道,“武林盟主的事,你要怎么办?” 秦兮朝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怎么,吃醋?” 唐无暝飞起一个茶杯丢了过去,吃你妹的醋,咒他道,“你活该被人找上门来,那个上官小姐最好是个骄横的人物,收了你这个千年祸害。” “要骄横的,你就可以了,用不着什么上官小姐。”秦兮朝又惯例调侃他。铺好床,拿布兜了地上的一堆暗器,走过唐无暝的身边,似乎是要将这些玩意儿丢掉, 唐无暝眼疾手快,几下飞抓抢走了里头几枚铜钱和那颗红琉璃珠,偷偷腋在袖子里。秦兮朝笑他没出息,“想要我身上多的是,爱拿几个拿几个。”丢完东西回来又说,“要是你肯跟我回去做庄主夫人,整个山庄都是你的。” “调戏完姑娘,又该调戏男人了,”唐无暝静心擦着手里的红琉璃,撇眼看人,“你是不是对每个对象都这么说过。” 秦兮朝诚恳摇头,“我只对你这么说过,天地可鉴。”却只引来唐无暝冷嘲一声。 “别擦了,过来睡觉。”秦兮朝坐在床沿,拍着身旁空位。 唐无暝不肯过去,“我睡桌子睡地板,再不济我还能睡房梁。” 秦兮朝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着掏出了当晚迷翻他的绣花荷包,长长又长长的叹吁了一声。唐无暝斜瞥了一眼,立马二话不再说翻身爬上了床,薄被一遮,贴着里头的那面墙就道他“好眠”。 秦兮朝的胳膊隔着被子轻搭着他,低声对他说话,“早些睡,明儿个还要早起。” “去哪里?” “正房勇斗小三,这么好的戏,你不想看?”秦兮朝掐了他一把。 “……” 第6章 杀气 第二天一早,唐无暝醒来时屋里已经已经不见了秦兮朝的人影,身旁的褥榻也没有什么温度,看来是离开多时。 见桌上摆着几碟油条小菜,便伸着懒腰坐过去吃,连连哈欠不断。 想昨夜虽然床软榻舒,可常年以杀手的行为准则要求自己的唐无暝,实在难以习惯背后有人,而这个人还不安分的在他腰上捏来捏去,害他对自己的节操操心了一夜。 秦兮朝收拾完马车回来时,正见桌前那人瞌睡四起的啃着半根油条,鼻子都要栽进粥里去,见是他进门,溜着口水拖着睡腔跟他道早。 “今天怎么这么老实。”秦兮朝将盛了热水的盆子置在盆架上,“我还以为一回来又要见你挂在墙上呢。” 唐无暝咔吱咔吱咬完了嘴里的东西,筷子一拍道,“我唐无暝,从不在一个坑里栽两次,屋顶上有黑炭,我知道。” 秦兮朝抛给他一方软巾,遣他去洗脸,“哦,听你的话,还是打算逃?” 三下两下抹完了脸,唐无暝清爽无比的抬起头来,眉头却皱成了个川字盯着面前的男人,颇有些纳闷的说,“秦兮朝,我真的不明白,你留着我到底图什么,我这张脸就这么厉害?” 秦兮朝以笑回应,也没多说话,唐无暝自讨了个没趣,还是回到床边去穿他自己的衣裳,夏天衣服干的很快,伸袖子时还能嗅到一阵清新香,不知熏了什么。 劲装里头的暗器全被搜走了,唐无暝只感觉身上轻快的难受,恨不得能抓些石子儿填进去,秦兮朝大方的掏出了一兜银子,各个兜里都丢了几个进去,美其名曰,“镇宝”。 虽然听起来有些奇怪,但是钱多不压身,唐无暝很是满意。 收拾妥当,在黑炭们的监视下,唐无暝被迫跟着爬上了马车。 所谓盛夏,便是炎炎日正午,灼灼火俱燃。外头正是烈日炎炎蒸腾大地,而官道上一驾华美的马车里却是阴爽无比。 锦织的软榻上铺着一层玉骨凉席,中央小桌上劈着几块凉水浸过的西瓜,唐无暝捧着一块靠在车厢里,也不吃,只拿来凉手。抬眼看秦兮朝衣冠楚楚的端坐着,就好似天生有冷气将他罩住,也不喊热。 瓜皮被暖的不那么凉了,唐无暝就低头咬上一口,含着瓜瓤凉舌头,继续观察对面的那个人,表面看,也是个光明磊落的如风君子,即便是闭目养神那模样也极好看,比他自己这边盘腿乱倚的姿势端正了千百倍。 “喂,你不热?”唐无暝吞了瓜汁问道。 秦兮朝微微睁了睁眼,紧接着又阖上了,淡淡道,“不热,扶风剑法自来性阴,练久了便不会再有燥热之感。” “那你练了多少年?”唐无暝开始没话找话。 秦兮朝算了一算,“十八年。” 看秦兮朝的年纪也不会比他大得多少,想那一般清朗的秦小包子,举着沉甸甸的铁剑在院子里挥来舞去,还要被训斥动作不到位的模样,唐无暝一口瓜瓤梗了嗓子,吭哧吭哧的偷笑。 笑完,忽又极其正经的问他,“那你练了那个剑法,冬天不冷?” 秦兮朝稍一顿,诚然点头,“是有些冷。” 马车一路跑的都很平稳,难得遇到沟沟坎坎的轻微颠簸一下,唐无暝一手拿着瓜,还想说什么没来及,一口瓜子被颠卡了嗓子,反身扒着车窗猛咳起来。 秦兮朝见状过来替他拍背,责备了他几句为何这么不小心。 也顾不上跟某人对嘴,唐无暝正憋的满脸通红,忽感觉眼前瞬息闪过一片模糊黑影,初始只以为是什么野物小兽,却又想野兽也没有这么利落的,忆那身法,倒像是个……人。 秉持地下工作者的一贯警惕作风,唐无暝拍着前胸问身旁那人,“秦大少,你在江湖上没得罪过什么人罢?” 这句问完了,才又觉得自己愚蠢,秦兮朝在江湖上得罪的人还少麽,尤其是花花草草,莺莺燕燕,想整他的人都能排到天涯海角去。 秦兮朝跟着他的目光也看了看窗外,土筑的官道寂静无比,两侧林间连风都不起,不过想唐无暝自在世间暗处雌伏多年,对一些微小动作煞是敏感,于是问道,“怎的,你觉察出什么来了?” 唐无暝虽也不敢确定,但还是煞有介事的摸着下巴吓他,“嗯,我感觉到一股杀气。”手一指秦兮朝,“冲着你来的。” 秦兮朝随口笑道,“这么肯定,莫不是你派来杀我的?” 话未落,一道凛冽刀气突然从马车顶上垂直冲下,当真分毫不差的朝着秦兮朝的位置刺去,秦兮朝躲闪不及,背上被刀光划出了一个长口。 唐无暝正在他的身前,知这一刀定是伤了他,却不知伤的有多重,只见秦兮朝微微颦皱了下眉头,单臂支撑着身体,伸手去取长剑。 穿透车顶的是把精亮的大刀,刀身足有三尺长两掌宽,刀面上乌亮似涂了一层墨油。 一击未能致命,大刀很快从车顶上抽了出去,秦兮朝剑气萦绕周身,刚做好御敌之备,重刀再次扑朔而下,车顶剧烈震动了几番,霎时轰然破碎,木屑尘土四扬。 唐无暝二人立时一个滚躲冲出车厢,闪身避开坍塌的马车,马受了惊四蹄乱踏长鸣一声,挣脱缰绳狂奔,转眼就消失在众人视野当中了,毫无武功的中年车夫,也被马儿甩到了路旁摔昏了过去。 尘土渐平,一片废屑之中一个黑色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手中立持一把半身长的大刀,铁器覆面,暗器挂身,阴森的死盯着秦兮朝,也不等二人开口,刀锋一横,劈头罩秦兮朝砍去。 一把重锋大刀的攻击范围绝不会准确的只砍中一个人,唐无暝知晓那一刀下去,周围一丈之处都可夷为平地。 二人霎时各自散开,秦兮朝顷剑去挡,峥鸣金光一现,刀锋对剑刃,气场浩荡铺开。 唐无暝见他动真,脱口就喊,“元乐住手!” 被称做元乐的少年似根本没有听到,唐无暝虽有幸灾乐祸的意味,但也不想见秦兮朝惨死刀下,奈何他又不敢靠近。 心急处,一条软鞭又绕腰而来,扣住了唐无暝将他飞拖出场。 秦兮朝背后受伤,牵扯着两肩撕痛,那一把重刀似有抵挡不住之势,转头见到唐无暝被人劫持,心下一急,内力轰然一涌震开面前的少年,掉头就往唐无暝那边去。 元乐并不打算就此放过,被真气震开更让他心有不服,拖着重刀紧随在秦兮朝后头,看他背后被自己劈出的一条长伤,露齿笑了起来,朝那劫持着人的青年喊道,“哥,我说了吧,对付这个人根本不在话下!” 青年握住唐无暝的手腕,探了他的脉息,只有一片空荡无垠,是内力尽散之象,顿时眉眼一横,“小乐,杀了他。” 秦兮朝无意与他纠缠,几下避开元乐的杀招,直取青年命门而来。朝望唐无暝时,眼里是不尽的担忧,却又坚定的向他眨眼,示意他不用怕。 唐无暝被人抓着向后闪去,没有内力,也没有武器,情急之下顺手抽了青年身上几支飞镖,向元乐那边倾掷去,“元平元乐,你们还不住手!” 元平便是捆绑着唐无暝的的青年,元乐闻声向他投去了一个探寻的目光,看他迟疑后微微点了点头,才闷闷不乐的收了刀势不再追赶,却是赶在秦兮朝之前,先行横刀挡在了唐无暝面前,阻止他再靠近一步。 “这是我钱满门的人,想活命就赶紧滚。”元乐立刀呵斥他道。 秦兮朝笔直站在几步开外,无畏无惧,目光中透着几分冷,一字一顿回复他,“这是我的人。” 元乐哧哧笑了,“我们在门外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手中只有人命,眼里只有任务;花的是带血的钱,吃的是含仇的饭。即便如此,你还要说是你的人?” 从这二人的装扮就已知道他们是钱满门的人,应当是与唐无暝是旧相识。 秦兮朝仍是冷着脸,避过元乐看向他身后的唐无暝,还是重复那句话,“他是我的人。” 唐无暝目光四处乱看,已恨不得能找个洞钻进去,再不在同门和秦兮朝面前丢人。 元平却不与他纠结唐无暝究竟是谁的人的问题,只低沉问他,“他的武功是你废的?” 秦兮朝一怔。 “他的武功是你废的?!”元平声音中滚着一层愤怒。 钱满门中人,即便是当不成杀手,也必须是有武艺傍身,能够替钱满门挣钱。否则,便是门中吃白食的废物一个,养不得,留不得,最终落得一个被清理的下场。 眼下唐无暝脉络空虚,分明就是武功尽散的征象! 唐无暝也听出来元平愤怒中的意思,插嘴道,“不过是*散中有些散功的成分,待药效尽过就好了。” “*散?!”元乐扭头诧异,“他还对你下*散!” 第7章 如你所见 “*散?!”元乐扭头诧异,“他还对你下*散!” 唐无暝挠了挠下巴,*散那事确实是某人阴他,就算想说他好话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元平元乐两兄弟向来与他交好,三人虽隶属于门中不同堂派,但也算是知交好友了。 元平转头问唐无暝,“只是*散?他可还伤你?” 唐无暝看了秦兮朝一眼,摇头道“没有”。 兄弟两人换了个眼色,元乐就了然的抓过唐无暝脚踏轻功而去,秦兮朝反应不及,那身影几个起伏就消失在树林之中。 元平也不知何时跃到了枝头,将软鞭绕回腰际,扶着树干俯视着底下的人,“我问你,你和他什么关系。” 秦兮朝已知追赶不上,持剑而立,微抬眼凝视着树杈上那人,“一见钟情的关系。” “几时相遇。” “三日前的深夜子时。”底下的人轻笑。 “哼,真不愧是风流才子,”元平冷笑,腾身也向元乐消失的方向跃去,留给秦兮朝一句话,“小子,好自为之,别再靠近他。” 好自为之?呵。 秦兮朝唇上嗫着的笑在四周彻底空寂无人之后渐渐淡了下去,握剑的指节也开始发白,回头扫了一眼砍碎了的马车,轻身向后赶去,却是没走几步被地上的石块绊了个踉跄,险些扑倒在地时,一个暗影飞冲出来将他扶住。 “庄主,属下——” 秦兮朝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低声问道,“秦风,你手底下的人怎么样?” 扶风岛墨阁虽然在江湖上没有什么名气,但却是能够守护扶风山庄安稳屹立百年的最大功臣,其实力断不可小觑。 一路行来,墨阁都紧随其后暗中保护,那元氏兄弟二人既然能大张旗鼓的袭击马车,定是先有法子撂倒了他们,以钱满门的口碑,那手段恐怕不见得有多光彩。 秦风梗了一下,叹息汇报道,“墨阁五人,均被硝黄迷烟放倒了。” “……你呢,可还能行动?” 秦风摇头,“行动虽然自如,拼武力恐怕不行。” 唐无暝身上暂且没有武功,且算*散药效散尽,也还需二三个时辰,就算元氏兄弟能架着他跑,也恐怕走不太远。 秦兮朝思索了一下,唤秦风道,“去,去找他。” 秦风楞了一愣,“找谁?……那个钱满门的少年?” 秦兮朝轻微顿了两下首。 庄主的口味果然独特,尝遍了普通滋味,又开始对一个杀手感兴趣了,可这兴趣也太浓厚了些,害得被人砍了一刀,手脚颤抖着站都站不稳了,还忘不了去找他。 就算是秦兮朝的命令,秦风也分得清哪边是他主子,他绝不可能让主子血淋淋的站在这,去找什么根本不相干的唐无暝。 秦风先是点头应承下来,又劝他道,“庄主,前面不远处就是季城,我看还是先去那边落脚处理伤口为好。” 秦兮朝淡淡的点点头。 **** 唐无暝被两人拉着扯着拽着丢进了客栈,元乐在最后头冲小二打了个响指,点了几碟家常菜,要了几个杂面大馒头,吩咐送到房间里来。 元平抱臂看着横在床上的唐无暝,沉声问他,“你这是怎么回事。”元乐幸灾乐祸的趴在桌上,看自家大哥劈头训斥他。 唐无暝抿了下唇,耸肩道,“没什么,如你所见,任务失败被抓住了。” 元乐一脚踩着凳沿,嘲笑他说,“被抓住了还能舒舒服服的坐着豪华马车,吃人家的西瓜,还让人家替你拍背,这要也算抓,那我宁愿天天被抓。要不是我路过瞧见了你,你都说不定跟着人家去哪逍遥了!” 元平回头瞪了他一眼,小弟自有小弟的怕处,立马缩了头不讲话了。 唐无暝暗中瞥白元乐,心中骂他,就你多嘴,可面上还是笑眯眯的,“再如你们所见,我没有武功,跑不掉哇!” 元平弯腰下去,前心后背两下一摸,身上果真一点防备武器都没有,又问,“给你的百煞粉呢?” “……掉,掉了。”唐无暝语声嗫嗫,“而且,那东西太毒了点吧,沾肤即融、化骨腐肌,你看他那么好看一张脸,要是变成了丑八怪,他爹得……” 元乐又插嘴,“他没爹!” “……”又是你话多! 元平却抓住了前头半句,“掉了?” 唐无暝立即捂嘴,装作什么都没说过的样子。 “百煞粉我叫你贴衫搁置,你跟我说掉了,”元平挑眼看他,“那你是……” “嗯,他肯定是衣裳都被人扒了!”元乐插嘴插上瘾了还。 “……”再多嘴我拔了你的舌头! 元平不可置信的上下打量着唐无暝,某些话要说不说的徘徊在嘴边,有种白菜被猪拱了的叹息感。 “你们收收你们的脑洞!想哪去了!”唐无暝看了眼他的表情,就知这兄弟俩准没想什么好东西,忽地从床上翻身挑起跳了老远,“老子不过是被、迫、跟他洗了个澡,睡了个觉,纯洁的那种!” 哦,被迫。两人一副“你不用说了,我们都懂”的表情,了然的点头。 唐无暝头痛万分,你们根本不懂,别想歪了啊喂!正烦该怎么把自己的清白维护回来,忽然听见隔壁的房间门被人“咚”的一声踹了开,几声凌乱的脚步涌了进去。 要说钱满门训练有素,屋中顿时一静,元乐竖起耳朵听了一遭,放心的喘了口气,“没事,听着动静,该是两个醉汉吧!” 待隔壁没了声音,元乐肚子又咕咕叫了两声,他揉着肚皮从凳上跳了下来,念叨着向门口走去,“我去催催饭食,怎么这么慢。” 就知道吃! **** 秦风将庄主扶到床边,却又不敢放他平躺,正犹豫,秦兮朝推撤掉他的手,歪着身子靠上了床柱。 “秦风,吩咐小二打盆热水,伤口我自能处理,”秦兮朝深沉呼吸了两口,继续说道,“然后……你就去忙吧。” 忙什么秦风自然明白,不就是去寻那个唐无暝,也真不知道那人到底哪里好,能让庄主念念不忘。 秦兮朝的伤口秦风大致看了一眼,长是长了些,可不够深,以庄主的功力,确实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不过是过后几天行动不便了些,去榆城上官家的行程恐怕也要推迟一阵了。 秦风叹了口气,谁知道唐无暝能被带到哪里去,让他去哪寻。 方推门迈出一步,恰巧隔壁房间也有人推门而出。 两人抬头对视了一眼…… 刹那风云四起,波浪滔天! 元乐瞬间猛的退了回去,利落的销上了门闩,冲到桌边去抢他那把大砍刀,握在手里指着门间脸色发白。 唐无暝和元平纳闷的瞅着他,以为他见着鬼了不成。 秦风也一眼认出了那个缩头乌龟,就是之前官道上朝他们下阴招的小兔崽子,立刻是气火不打一处来。 既然那个小兔崽子在这,那唐无暝肯定也在此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正要去讨人,秦兮朝突然又叫了他一声,秦风也不得不先回头询望。秦兮朝踌躇了一会,叹道,“罢了,不用找了,要是他不愿意回来,我强留他也没用。” “……”秦风越发不能理解自家庄主的脑回路了。 可是这笔账庄主不想算,可不代表他不想算,别以为拉着一只大砍刀就能横行天下,要不是那小子阴恻恻的甩迷烟球,还轮得到让他得手伤了庄主吗! 说去就去,秦风两步已站在门外,抬脚就要踹。 元乐举着重刀躲在桌子后面,看到门前一片黑影漫过,直接没了气势,掀了窗户就要跑,回头看另外两人竟然还气定神闲的杵在那。 “喂喂喂,你们再不走可就要变肉泥了!”元乐喊道。 唐无暝还不知他在门外见到了什么,竟如此慌张,“到底怎了,瞧把你吓的。” 元乐悄声道,“隔壁,隔壁!隔壁就是下午那主仆二人!” 仆?秦兮朝的仆还能有哪个,唐无暝略一回忆,“那个秦风也在?” 元平恍然一醒神,要说他不愧是门中鬼隐堂的,专业情报搜查,总能从唐无暝的话里挑出不一样的关键部分,提神问道,“这么说,那个秦风也见过你?” 唐无暝疑惑,“……什么意思。” 元平又抽出了软鞭,照地板啪的一甩,“小乐,回来,连那个秦风一起做掉。” 唐无暝,“……” 元乐,“……” 唐无暝还没什么反应,元乐先哭丧了脸,“我的亲大哥,那什么庄主也就算了,那个秦什么风的我真打不过!” 元平一把将他拽了回来,推到了前头去,“规矩,看见脸的都不能留,拿出干掉秦兮朝的本事来,也朝他砍一刀。” 这回,唐无暝听出了奇怪,“等等,你们刚才说什么?!” 兄弟二人转头看他。 “什么叫连秦风一起砍了,什么叫干掉秦兮朝,你们把那个金财主怎么了?不是就划了他一刀么,怎么就能死人了?”唐无暝惊诧道。 元乐脸上扬起了一丝得意,挥了挥手中的重刀,“小瞧我,今年新研制的办法,杀人取命万无一失。只要刀锋入血,毒扩五脏六腑,管他金财主银财主,最后都要变成了泥财主!” 唐无暝一把夺了他的刀,指着上头乌漆墨黑的不明物质,颤着手指头问他,“你,你竟然在刀上淬了毒?” 秦风本是有意在门外听他们争吵,待听到这句就再按捺不住,飞起一脚就把门踹崩了。屋里三人面面相觑,互相看了一眼,纷纷握紧了自己的武器。 元乐也去夺自己的大刀,没想唐无暝手一抖,谁也没能接住,大铁块直接砸上了地面。 哐当一声,只感觉有种万籁俱寂的安静。 第8章 他是我嫂子 秦风看了眼那传说中淬了毒的砍刀,抢在元乐前头一脚踩住了刀柄,厉目道,“把你们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元平眼疾手快,抽鞭去打对方的手脚,秦风一个勾脚挑起重刀,他本就是墨阁中技艺最好之人,十八般兵器样样都有涉猎,甩一把重刀更是不在话下。 鞭锋袭来之时,自然应该挥刀去挡,不管是秦风还是元平,都是这么认为。 于是这一刀秦风挡了,鞭却未至。 正纳异间,元平顷身擦过元乐身后,软鞭转势向那敞开的窗口斜甩而去,一个倏忽人就已经飞跃出了窗口。 元乐扭头大喊,“哥!说好的弄死他呢,你怎么能自己偷跑!” 秦风一个人顾不了三个,只上前一步反手一剪扣住了重刀的主人。 元乐虽能挥得动那把大刀,但实际上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小身板哪里赶得上秦风健壮,没折腾两下就蔫巴巴的倒在了地上,抬头望着窗户口挂着的亲亲大哥,满脸的无辜,“哥啊,要跑你也得带上我啊……” 元平一脸难过的看着自家弟弟被人扭在地上,正义凛然的向他保证,“小乐,哥不是逃跑,哥是回去找帮手,你委屈一下,我再回来救你。” 说罢就翻窗而去。 你找个屁! 兄弟本是同林鸟哦,大难临头各自飞哦,元乐望着空荡荡的窗口空悲怆。 兄弟指望不上了,元乐扭头回去看唐无暝,眼中满怀期待。秦风也回头瞪去,目中森森蕴火。 元乐隶属于负责暗杀的内门绝命堂,是三人中武功最好的一个,现下元平跑了,元乐又失了武器动作不得,唐无暝更是没有一丝内力。 都看他玩蛋!还指望他个没有内力的人去打翻秦风吗! 唐无暝暗搓搓地凑上去套近乎,讪讪笑道,“他属下,有话好说,别动粗啊。” 秦风转头瞪了他一眼,“唐无暝,我听他们说,这几日庄主对你是极好,就算先前是有点小误会,就算你不领情,也不至于下这么狠的招吧。” 唐无暝着实理不亏情亏,看着别处没说话。 元乐在他钳固下身子乱扭,“你,你个蛮力子,快放开我!不然我毒死你!” 秦风膝盖重重压了下他的脊背,促然笑道,“你个小兔崽子,暗算我一回还不够,还想毒死我了,本事大啊你。” 元乐被膝盖骨压的狠,疼的乱嚷嚷,“师兄师兄!你不能见死不救吧!” 这几口师兄,喊的可不就是唐无暝。 唐无暝比元乐大不上两岁,是一个时间入的门派,也是同一批接受的训练,那时候元乐又小又软可萌了,整天追着他后头叫师兄,坑他手里的饴糖吃。 谁知道长大了,竟然生了这么个德行。 唐无暝扶额,你是个杀手,做杀手的气质呢,你叫我做什么! 可人家好歹也算是同门师兄弟,不好让他这么趴在地上的,于是语重心长的对秦风说,“风啊,他还是个孩子呢。” 秦风道,“孩子就知道丢迷烟球砍人了,这世道也太危险了点,看来得好好调`教`调`教。你说是不是,乐……”抬头问唐无暝,“乐什么?” 唐无暝没瞧见元乐呲牙咧嘴不让他说的模样,已脱口而出,“元乐。” “哦,元小乐。”秦风点点头,双指一环,打口中吹了一个暗哨,倏忽几声,门窗洞开,屋中神不知鬼不觉的多了几个黑衣蒙面的死士。 几人将唐无暝二人团团包围,秦风便松开了手里的人退出了包围圈。 弯腰捡起地上的重刀,从袖口抽出一方白帕,隔着帕子在乌黑的刀刃上捻了一把,确实擦下些辨不清物质的黑色粉末。 眼中神色随之一黯,目光来回在那两人身上变转,问道,“解药呢?” 元乐愤愤不平,“没有!” 唐无暝登时戳了他一肘子。 “好好好,”秦风了然的点头,重刀随手往屋外头一丢,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有还是没有,想好了再告诉我。” “没有就是没有!”元乐朝他背影嚷道。 唐无暝继续戳戳戳。 “哎呀,你老戳我做什么!”元乐手中翻出一些暗器药粉,“这些个黑炭都被我下过迷烟,现在根本打不过我。” 将手里暗器分了一半给唐无暝,又低声附耳道,“左边几个归你,右边几个归我,丢完就跑,那个蛮力子肯定追不上。” 刚说完,屋外两声拍掌,几个黑衣人闪瞬消失在眼前,秦风的声音透过墙壁传了进来,“暗器和雷火弹,你们倒确实可以试试哪个更厉害。” “……”卧槽,小小客栈里甩雷火弹,你是连你家主子都不想要了么。 黑炭们肯定又藏起来了,唐无暝吃过亏,扁了扁嘴把手里塞进来的暗器顺手丢了,拍拍屁股坐到了桌边,也拍拍旁边的椅子示意元乐坐。 元乐抓狂,“你什么意思?” 唐无暝自己倒了茶喝,晃了晃手心,“没什么意思,拿解药来。” “……”元乐梗着脖子,“你就这么屈服了?” “什么叫屈服,”唐无暝敲着桌子,“这叫识时务,你是能干过那个秦风还是能硬过那个雷火弹?” 好吧,他确实既干不翻秦风也玩不过雷火弹,可他有骨气,元乐鼻孔朝天哼道,“师兄,你胳膊肘往外拐。” 唐无暝义正言辞,“我胳膊肘只往钱拐!再说了,马车里要不是他为了护我才挨了你那一刀,你以为你本事大,能砍伤堂堂扶风庄主?” 元乐一脸不信。 唐无暝指了指屋外头的某人,继续道,“秦兮朝的本事比外头那个还厉害,不然你以为他为何能坐上这庄主的椅子。” “有点自知之明。”秦风背靠着屋外的门框,赞同的点了点头。 元乐半信半疑,跨坐在椅子上,手里滚翻着一只空茶杯,摇头晃脑的思索了一番,最后定定的看着唐无暝,有些垂头丧气,“我知道了师兄,我明白了。” 唐无暝不解,“你知道什么了?” 元乐眉目忧愁,一副想说又不好说的样子,握着茶杯喏喏半天,急的唐无暝拍桌嚷他快说。 元乐被震的一个激灵,一手握着茶杯,声音轻轻似说什么悄悄话,“我听说,一旦尝了这种……滋味,”说着伸了根手指进杯口里,来回捅了几下,“就不会再想别的了,师兄你这么想救他,是不是真的跟他……咳,那什么了?” 唐无暝脸皮上笑眯眯,“哪什么?” “就那什么……”元乐隐晦的提醒他,见他还是没听懂,一激动拍了桌子大声道,“你是不是跟他上床了!” 门外秦风听着噗的笑了出来。 唐无暝也随即脸色一变,抬手罩头就打他,“小小年纪,这些混账话都是跟谁学的!” “你也就比我大两岁,怎么训我。”元乐护着脑袋四处乱躲,连连告饶,“哎呀哎呀,没谁,就是碧螺!” “哪个碧螺?!” “褚杭县南馆的那个碧螺!” 唐无暝恨铁不成钢,打的更用力了,“你丫竟然还学会去南馆了!” 屋子就那么大点儿地,躲也躲不到哪去,元乐实在无处可逃,站住了脚身板一挺,横道,“不是我去的,我是偷偷跟着大哥去的。” “胡说,元平才不是去南馆的人。”唐无暝道。 “没胡说,那个碧螺就是他,他……”元乐闷头思考了半天,没找出个合适的用词,琢磨了一下,随便挑了一个道,“……他骈头?” “……”唐无暝只感觉以后再也不能正常的跟这俩兄弟对话了,因为他们没有一个是正常的。 元乐瞧他不说话,郑重的拍了拍他的肩,释然道,“嗨呀师兄,有这层关系你早说!敢情都是一家人。”拉着唐无暝走了两步,催促他道,“走走,我现在就去给我嫂子解毒去。” 唐无暝楞,“你叫他啥?” 元乐淡定的笑着重复,“嫂子啊,要说那人确实长的好看,做我师嫂也不磕馋,”又朝唐无暝竖了个拇指,“而且有钱!师兄你真有福,比大哥那什么碧螺好上太多。” “……”唐无暝已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只好僵着笑,抬起一脚把他踹出了屋子,“少说废话,回去洗洗脑子。” 踹了元乐出去,唐无暝也紧跟着迈出房门,一旁的秦风抬手拦了他一下,眼皮一瞬,严肃认真的摇头道,“别妄想,我们庄主是不可能做下面那个的。” 唐无暝掀桌,这客栈里还有能正常思考的人麽!秦风他不敢踹,唐无暝瞅准了目标,又是一脚把元乐踹进了隔壁的房间。 二人紧随其后,唐无暝想着隔壁那么大动静,秦兮朝都没有过去探一眼,别不是耐不住毒性,直接一命呜呼了吧。 一进屋,果然瞧见地上趴着个人影,半天都没动一下,身旁的秦风真如风一般冲了过去,先是探颈扣脉好一番检查,最后确定人只是昏了过去。 唐无暝侧目瞅了罪魁祸首一眼,元乐就悻悻的蹭了过去,低头看了看秦兮朝的伤口,向秦风道,“蛮力子,你出去。” 秦风皱目,“为何。” 元乐又鼻孔朝天,“我这解药是现配的,你在这盯着全都看光了,那我以后生意还做不做啦?!” 秦风不满的啧了一声,颇有些不放心将唐无暝二人放在屋里,唯恐他们对秦兮朝不利。 “还不走!”元乐看出他的疑虑,翻着白眼道,“这是我嫂子,我难道要把他毒死了,让我师兄守寡吗?” 说完还冲唐无暝眨了下眼。 什么没有逻辑的鬼话!唐无暝欲哭无泪,掐死元乐的心都有了。 第9章 劫财还是劫色 秦风怏怏的走出了屋子,带上房门守在外头,又吩咐手下将这窗户屋顶全都看牢,提防唐无暝二人中途逃跑。 元乐围着地上趴着的那人踱步转圈,拿脚尖拱了拱,没有动静。 唐无暝远远的站在后头,看他那脚戳完又拿手戳,根本没有要配解药的意思,再说以元乐的智商,怎么可能记得住解药怎么配。 不过是想赶人走罢了,“元乐,人都走了,解药呢,赶紧拿出来吧。” “呿,我就是瞧他不顺眼,”一下不小心戳了他伤口,地上人的手指突然抽了一下,惊的元乐退了一小步,转头向唐无暝道,“你愣着干嘛,过来帮我啊。” 唐无暝不仅没有过去,还往后躲了几分,“开玩笑,老子晕血你又不是不知道!” 元乐小脾气是十分暴躁的,扬脚就要把方才唐无暝踹他的踹回秦兮朝身上去,“那你总不能让我一个人折腾吧,这是你相好又不是我相好!” 唐无暝无动于衷,谁知道他是谁相好的。 地上人一声闷哼,元乐还真敢踢了他一脚!踢完了还邀功似的回头来看唐无暝,那小眼神里分明是说,你再不来帮我信不信我弄死他。 小兔崽子,踢坏了算谁的,不知道扶风山庄财大气粗功夫好,你弄死了人家一个庄主,人家要弄死你一门的麽。 “是是,我相好我相好,”唐无暝仰头长叹,几步抢过去打了他几下,“别踢了,踢坏了。” 唐无暝闭着眼扭着头,不去看秦兮朝背部的血迹,伸着手在他身上乱摸,两人合力一人头一人脚的把人翻到了床上。 元乐掏出一个瓷瓶塞进唐无暝手里,“把这个喂他吃了。” “……”唐无暝闭着眼摸着手里瓷瓶的形状,蹙眉,我怎么喂? 秦风抱臂靠在门外,留意听着屋内的动静,以一招听风入耳将屋内所有声音尽收,起初还是两人贫嘴斗吵,后来竟是越来越不对劲,对话内容越来越……奇怪。 “手、手,往下往下。” “这儿?” “哎那是鼻子。” “这儿?” “……过了,那是下巴,再往上摸摸。” “……这呢?” “你自己摸,鼻子嘴分不清啊,我忙着脱他衣裳,没空看你。” “……” 秦风皱眉,这一定是在疗伤。 又过了一会。 恍惚是自家庄主轻微哼了几声,唐无暝啪啪几声拍了不知什么东西,责备元乐,“你轻点,你那硬不拉几的手指头他能受的了麽!” 元乐不满,“你行你来?” “……我不敢。” “那你还说个屁,这事我有经验,你不敢少插嘴。” 有,有经验……秦风还在思考是什么经验,便听隐约有什么胶体搅动的声音,吱吱咕咕的,紧接着便又是庄主更加明显的闷哼。 唐无暝又开口,“你行不行啊,他疼啊。” “最讨厌别人说我不行,这点疼都忍不了他还是男人麽。”元乐道,“等疼过了这阵,过会就舒服了。” 秦风眼睁圆了。 “哎,下边,下边那儿也抹点。”是唐无暝的声音。 元乐呿了一声,“就你事多,那地儿又用不着,抹它干嘛,就这后边就行了。”又一阵搅动声,“你往我这来点,我够不着他了。” 唐无暝似是在为什么奋力,吭了一声略有不满,“嘴,嘴还没完事呢。” “我教你个法子,”元乐替他支招,“你们都是一家人了,干脆嘴对嘴好了。” 秦风顿时大惊,手里剑都哐当掉在了地上。 他好歹也是跟着自家庄主久经风流场的人物,听到这真有些不淡定了。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劫财,劫色,先劫财后劫色,还趁着庄主昏迷不醒玩三劈! 这怎么办,现在进去,万一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场面,他是该遮眼呢还是不该遮眼呢。万一庄主真不小心被劫了色,他是该剁掉他俩的什么东西呢还是不该呢。 这真是个苦恼的问题。 而屋内这边,唐无暝正要送元乐几个“滚”字,还没出口,房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一阵风呼的刮了进来。 秦风最终还是抱着“*不能失志气”,“要救庄主与水火之中”的信念冲进了房间,本是横心打算看到什么污染眼睛的场景,却是一进屋就傻了眼。 秦兮朝半身光裸的趴在唐无暝的大腿上,被强行往里灌什么,元乐也是手里捧着一个药碗,正往人背上涂抹药膏。 三人虽是腻在床上,可正在做的事却是要多纯洁有多纯洁。 秦风忽然特别想一巴掌扇了自己脑子,把方才哼哼嘿嘿难以启齿的想象都带到黄泉路上去。 床上二人吃惊的看着闯进来的秦大侠,脸上像是抽风一样,先是万分激昂,而又满面悲怆,最后颓然的单膝跪地低呼“庄主我对不起你”。 真是一个一心为庄为主的好下属。 唐无暝也不禁为之动情,好心劝他道,“别哭了,人还没死呢,等死了再哭也不迟。”他不懂秦风的痛,秦风更加忧伤了。 许是先前零零总总灌下去的药起了效果,腿上的人缓缓动了一动,睁开眼,先是看见了半跪在地上的秦风,再一转头,就是正趴下来脑袋看他的唐无暝。 秦兮朝似是来了精神,也不顾身上的伤痛,一下抓住了唐无暝的手腕,眉眼之中是微微急迫,可偏偏嘴角要笑,拉着他的手模糊唤道,“唐……你……你回来了?” 见他醒了,更是省了掰他下巴喂药的麻烦事,“是是是,我回来了。”唐无暝一边顺着他的话应承,一边就着被握住的手将药瓶往他嘴边凑,“张嘴,吃药。” 秦兮朝一点抗拒都没有,药送到嘴边,轻易就给咽了下去,竟也没什么疑虑,只是眼中目不转睛的盯着唐无暝瞧,好像少看一眼这人就会凭空消失似的。 唐无暝被滚烫的目光盯的尴尬无比,喂完药,看元乐将他背上的伤也处理的差不多了,挣脱了秦兮朝的手,起身就要走。 眼里那人的背影有些不清晰,但确实是一步一步的离他而去,逆光的阴影里,视线所有都是朦胧的,所剩唯有那片黑衣渐行渐远。 秦兮朝眸子一缩,突然甩开了元乐替他上药的手,从床上翻身下来去追,伸手要抓他后衣角。 他不能走,不能再让他离开,他不允许他离开! 职业惯性所然,唐无暝一察觉身后突来的袭击感,身体的行动快过大脑,即刻转身倾臂去抵,却见那受了伤的秦兮朝狼一样扑了上来,猛然擒住了他的胳膊。 口中念念,“不要走……” 秦兮朝半身的重量都栽在他身上,唐无暝脚下不稳连连被推的向后踉跄退去,这一爪子扣的真实,怎么掰都甩不掉,如此大退了几步,便有“砰”一声撞击,唐无暝的后背直接撞上了身后的格木架子。 橱上摆放的是一些廉价瓷器花瓶,仿制样式的花鸟座饰,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物件。此刻遭此一击,纷纷砸落下来。 头顶上一只细颈花瓶摇摇欲坠,里头插着几只不知名的绿草野花,头晃颈摇的随时都有可能倾头而下。 只顾着躲左右两侧砸下来的瓷物就让唐无暝忙不迭了,哪里还瞧得了头顶的东西,一边躲一边还要拍打秦兮朝的手叫他放开。 橱架摇摇晃晃,花瓶终于颓倒不支。 “庄主!” “师兄!”两声呼喊,就见元乐往这边赶。 唐无暝还不知发生了什么,面前之人只是坦然的将手臂高举过顶,支在他头顶上,花瓶顷刻而下,哗啦一声迸碎开来,唐无暝缩头一避,只感觉瓶里的花枝碎叶和泡根之水洒了他满身,却并无碎瓷片划过的硬刺感。 听见那人深吸了一气,唐无暝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睁眼所见果然是秦兮朝光裸着半身将瓷片都挡了下来,额角也被划出了一条浅浅的血痕,手臂上更是被砸出了一片。 “秦兮……”几滴血珠顺着脸颊滑下来,划过唐无暝的视线,朝字都没出口心脏就慌乱起来,身上一部分的力量都退往了双脚,上半身发软的靠着身后的木橱。 唐无暝转头避开了视线,声音发颤,“你,你快走开,我看着晕……”见他也不动,又扭头去叫秦风,“风大侠,快把你家主子拉走哇。” 秦风哦哦两声快步过来。 秦兮朝听到这人赶他走,心下就着急起来,一臂推开了秦风,抬手扣住了唐无暝的下颌,迫他转头过来,语气急迫,“我不走,你不能让我走。” 正对着一张血珠连连的脸,唐无暝整个人都不太好,眼里如星转,头顶似环绕,就算想推开他都没甚力气。 “我喜欢你。”秦兮朝低声道,语气截然不似初次见面说一见钟情时的飘飘然,那认真的表情让唐无暝忽然有了种被攥住的压迫感。 那眼里有水样的温柔,似要把人都浸在里头暖化,是唐无暝从小到大都没有感受过的。 但是下一刻,唐无暝就知道了,这世上还有东西竟比那眼神更温柔、也更炽热,让他从头到脚都有如热水裹过,赤烫无比。 第10章 晕吻 “我喜欢你。”秦兮朝低声道,语气截然不似初次见面说一见钟情时的飘飘然,那认真的表情让唐无暝忽然有了种被攥住的压迫感。 那眼里有水样的温柔,似要把人都浸在里头暖化,那是唐无暝从小到大都没有感受过的。 但是下一刻,唐无暝就知道了,这世上还有东西竟比那眼神更温柔、也更炽热,让他从头到脚都有如热水裹过,赤烫无比。 秦兮朝扳正了他的脸,在唐无暝还来不及做出什么推拒的动作的时候,就已经忽然而上摄住了他的双唇,紧紧压贴着,不给他留一点喘息的余地。 唐无暝受了大惊,呆立当场,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是从头发丝到脚趾都是僵硬着的。 两唇相贴的滋味对他来说是无比新奇而刺激的,那种软绵绵的触感,仿佛是唇上压着一块豆腐,只是这豆腐的脸着实有些俊俏。 待唐无暝想起应该要将人推开时,秦兮朝已是控制住了他的手,摸上了他的脸,原本只是贴触的唇畔也缓缓吮咬起来,先是下唇,而后是上唇,鼻峰相错之间是他湿热的呼吸。 唐无暝虽不是什么有节操的人,青楼楚馆潜过数回,春风艳景也瞄过数遍,但却是从来不敢真正直视那些的,更别提对此有何尝试。此刻,身前的人正对着他做这缠绵的事情,虽然不过是最初级的一种,就已经让他思考能力全盘锈住,只能任他予取予得。 一旁的元乐和秦风更是直接看傻了,回过神来也没有人上去阻止什么,竟都站到一处看起了热闹,全然忘记了他俩还是结过梁子的对头。 我们的唐少侠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即便是隔壁西域跑来的那个魔教在中原兴风作浪被打回去的时候,他还有幸见过那个大魔头一眼。 除了晕血一项,他便以为这世上没有别的什么还能摄住他了,但是他忘了,说到底,唐无暝也不过是个刚及弱冠的青年,又在钱满门这种残害人心灵的邪教组织里呆了那么多年,有太多东西没有体会过。 正比如除了晕血,还有别的事情能够震慑他一回。 秦兮朝的吻绵长又深沉,明明只是堵了嘴唇,却让唐无暝生出一种呼吸被抑制的错觉,极近的面孔上染着血色,更是让他心慌意乱,待唇齿之间莫名其妙的多出一条软舌时,他已是心跳错乱,目眩头晕,全身力量唯有依靠身后的木橱支撑。 唐无暝体会过晕血的感觉,与此极为类似,他便以为他又有了另一项绝症——晕吻。 在断定自己确实得了个这么奇怪的病以后,便心生悲凉,心想完了,以后再也不能愉快的和相好的打啵了。当然,此相好非彼相好,若不是秦兮朝突如其来的刺激他,他也不定能得了这么个怪病呢。 所以晕吻大致该和晕血一个道理吧,头晕心慌之后若还不得避而解之,便只能两眼一黑昏一遭了。 唐无暝挺身靠紧了身后的橱架,预备做晕倒的姿势,以防过会头一栽扑到地上摔坏了脑子。 秦兮朝吻的过火,直将那唇里齿里全都扫掠一遍才罢休,继而又是如开始之时,缓缓的舔舐。得了空气,唐无暝也方能尽情的深呼两口。 一吻罢,唐无暝肩膀上就靠上了一颗脑袋,秦兮朝抵在他衣衫上模糊不知说了些什么,若是仔细听便能分辨出一些“走”、“离开”的字样,便是那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直至一不留神那人从他肩头滑落,靠着唐无暝的身子摔到了地板上,没了动静。 唐无暝心中仍是如有擂鼓敲打,脑中盘桓着方才的情形,却是想这晕吻竟是比晕血还厉害,后遗期这么长还不能回转。 一旁看热闹的两人又是被吃了一惊,不过是亲了一口,还给亲晕了一个,真是奇事。秦风上去扶自家庄主,元乐过去拉自家师兄,架人的架人,唤神的唤神,各司其职,无比和谐。 “师兄,师兄?”元乐朝某人眼前晃了晃手。 “……唔。”唐无暝直勾勾的盯着前方,眼珠都没有转一下。 “回神啦师兄!” “……哦。”唐无暝眼皮极慢的瞬了一下,身子却并没有动。 元乐半天叫不回某人的魂儿,转身又看向正将秦兮朝放在榻上的秦风,一挑眉毛,“怎么办,亲傻了。” 秦风一眨眼,“没出息,打醒。” 打醒,确实是个好办法,只是不知道一巴掌打下去唐无暝会不会反过来揍他,元乐扁嘴,默默的抬起了巴掌。 公报私仇,见机行事,元乐扬手就要照脸打,哪儿嫩打哪。 掌风扬起,唐无暝忽然动了,猛一转神盯上了元乐,吓的元乐几步跳回了秦风身后,唯恐他反过来教训自己。 元乐扒着秦风,秦风瞅着唐无暝,唐无暝没活泛两下,也一个挺尸翻眼倒在了地上。 “……”场中唯二清醒的两个人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这对奇葩的相好。 不知道最近江湖小报形势如何,收不收情感素材,若是他们把“扶风庄主夫夫俩,见面情动万分,激动之处双双吻昏现场”当做头条八卦消息卖出去,不知道能不能赚一桶金回来。 **** 唐无暝沉在黑暗里,眼前一幕幕的还是那几副画面。秦兮朝醒了,秦兮朝抓住他,秦兮朝吻了他还把舌头伸了进来。 晃了晃脑袋甩掉某些杂念,再静心,还是秦兮朝醒了,秦兮朝抓住他,秦兮朝…… 天天天天天啊!怎么全是秦兮朝! 唐无暝忽然惊醒,从床上弹起左右看了看,还是客栈的摆设,没有秦兮朝,只有元乐一个人守在桌上三四道好菜,吃的忘情又忘我。 唐无暝几步过去拔了他的筷子,鄙视着元乐一副吃货无罪的愚蠢模样,问道,“我相好呢?” “啥?”元乐舔回一粒米。 “我、相、好、呢?”唐无暝每个字拆开了念给他听。 元乐两只手抱着唐无暝的头前后摸了一圈,最后拍了拍,纳闷的说,“师兄,你脑子是不是哪里漏?” 唐无暝推掉头上的手,瞪他,“你才漏!老子很正常!” “师兄,”元乐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你不会是真的看上他了吧?!” 唐无暝无置可否。 “嗷!师兄!”不说话的意思千古万年来都是默认啊,元乐悲痛万分,“我以为你是开玩笑的,你怎么能、怎么能……”忽然又明白了什么,跳起来抹起袖子照唐无暝的脸嘴一通狠擦,边擦边劝他,“师兄啊我跟你说,你长年不下山不懂,感情啊重在两情相悦、细水长流,亲个嘴不算什么的,你看人家南馆的小倌,整天跟人家亲嘴儿也不见的爱上谁啊……” 唐无暝掏出了私藏的暗器,“你说谁是小倌?” “我,我我!”元乐拍掉他手里的凶器,一本正经的继续擦,继续说,“你看那个秦大少,武功怎么样我不晓得,那花名可是盛的很哇!那个花心大少肯定啵过不少人,不差你这一嘴儿,别死心眼把自己卖了啊师兄……” 唐无暝嘴唇一周都被他粗剌剌的袖子抹的发红,一扭头避了下,连呸了几口擦进嘴里的线头,斥他道,“别擦了,擦没了!” 没、没了…… 元乐满面囧色,像看什么怪人一样看他,举了半高的袖子抬也不是放也不是,颤巍巍的问他,“什、什么没了?” “味道,”唐无暝理直气壮中还带了点小羞怯,“有点苦的,嗯……还有点涩。” 元乐卒。 那特么不是秦兮朝的味道,那是解药的味道,你自己灌了他一嘴的解药!不信你可以喝一口尝尝的! 完了,师兄已经不行了,没得救了…… 元乐还沉浸在思考“如何拯救失足师兄”的难题里,身旁的唐无暝忽然大悟一声,“你刚才说什么,他不是第一次?” 元乐眨眼,这人反应不是一般的慢。 唐无暝顿悟的点点头,拔腿就往外走,走到门口还拎走了他的重刀,沉声道了句,“我知道了。” 哎哟,这是恼羞成怒,要怒杀情夫的节奏! 元乐丢了手里的吃食,搓搓手跟着去看好戏,还在后头替他指路,“出门右拐,隔一个房间就是!” 唐无暝冲进屋里去的时候,秦风刚好出门去打热茶,秦兮朝也将将醒转,一把大刀就突然架上了脖子。 “……无暝?”秦兮朝有些惊异,“你怎么……” “不是老子是谁!”亲完了还给老子装无辜,唐无暝脸沉沉的打断他,向后头的元乐道,“元乐,拿纸笔记着。” 记什么?秦兮朝纳闷,元乐更是纳闷。 刀横在颈上,人气势汹汹的立在榻前,唇上还有一片红扑扑的,秦兮朝恍惚忆起晕过去前发生的事,似乎是那人说要走,他一个激动把人给吻了。 不过那是…… 见秦兮朝张口要说什么,唐无暝刀锋一横将他抵回了枕上,俯视他道,“闭嘴,现在开始,我问话,你回答,听见没有?” 瞥向元乐,元乐摇头,表示他也不懂。秦兮朝无奈,只好点了点头。 “好,”唐无暝道,“那我问你,你之前的相好有几个,都叫什么名字。” 秦兮朝一笑,答道,“喜欢我的不少,我喜欢的不多,你算一个。” “别回避问题,名字。”唐无暝道。 秦兮朝大约能够猜一猜唐无暝的想法,轻轻就笑了,从榻上坐起靠着后墙,才慢慢枚举,“江南临水庄的容婉姑娘,北城大烟府的如烟小姐,海外孟州岛上的沾花仙子,林海桥的珊桥主,蔚县的凤衣县主,苗疆虎族的曲朵,还有……” “靠,这么多!”唐无暝气叹,回头冲元乐道,“都给老子记下来,回头都……” “这些我都没喜欢过。”秦兮朝笑道,“你不用都去杀了她们了,她们有的早就嫁人了。” “……你耍我!”唐无暝猛然转回头来。 秦兮朝顺着刀锋覆上刀柄上握着的手指,眉目弯弯,“没有耍你,秦某指天发誓,只对你一人说过喜欢,也只吻过你一人。”稍微一用力便将他拽坐下来,手揉了下唐无暝发红的嘴角,愈起调戏之心,轻言道,“怎么,这是秦某吻出来的?看来很是激烈麽。” 滚,那是元乐个兔崽子擦出来的。 这么没下限的话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挠的人发痒呢,唐无暝手一软,刀从五指间滑出,沉在了被褥中。 秦兮朝将重刀拂远,扯近了唐无暝的脸又要行那流氓事,还未得逞,就被啪一声五指山打在了脸上。 唐无暝窜跳起来,拎着刀后退了老远,指着秦兮朝就骂,“凑流氓,老子才不信,第一次能亲的那么舒服你骗鬼呢!” 元乐扶额,“……”师兄,你刚才是不是不小心说粗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你的智商还在吗,而且你的感受我们真的不想知道啊不想知道。 秦兮朝也不禁嗤笑 “话虽然那么说,”唐无暝道,“但是你情话也说了,嘴也亲了,四百两可不能打发我了。秦兮朝你看看怎么办吧。” 秦兮朝真诚的问,“你想怎么办?要钱还是要人?” “要钱,”唐无暝沉刀入地,十分严肃,又在秦兮朝明显的皱眉后补充道,“人……爷我暂且也要,你看同不同意吧。” 秦兮朝沉默。 元乐左右看看目光对峙中的两人,原本明明是一场杀夫戏,如今变成了求爱戏,求爱也就算了,还搞的这么严肃。 气氛在秦兮朝的沉默中愈加凝重,唐无暝看他簇眉皱眼一脸不情愿,心中也落落打算好了人财两清的方案。所谓见者有份,他和元乐,一人一千两,应该不过分。 秦兮朝装模作样的思索了一会,点头笑道,“当然同意。” 唐无暝把一千两的话堵回了肚子,点点头,伸手向元乐摊了两摊。元乐见状,赶忙将刚誊好的“前相好名单”双手奉上。 “不是这个。”唐无暝甩掉手上的纸片。 元乐不懂,“那是什么?” 唐无暝甩手,“软巾,软巾!没瞧见我相好的出汗了麽。” 元乐,“………………………” 第11章 这不是私奔 秦兮朝背上的伤着实不深,只是毒性峻烈让人不得不缠绵卧养了一阵,再加上近几日得唐无暝亲自照顾,心情大好,很快就又能收拾行装继续赶路了。 而此去榆城上官府,唐无暝更是显得理直气壮,腰板都比往日直三分。 一切准备妥当要出发上路时,秦风掌缰御马,唐无暝跟着相好的也钻进了马车,待收拾妥当,回头却见似乎是少了一个人。 那个平日里一直聒聒噪噪,想尽一切办法劝说拆散他俩的兔崽子元乐呢! 掀了车帷探出头去,正瞧见元乐背着一把大刀,手里别扭的捏着一只小手绢,点着根本没有的泪向他挥手。 “师兄,你我同门十余年,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哦不,你比我那亲大哥还要亲!”元乐掐着小哭腔,学那戏本里送人千里的模样,“亲师兄,如今你要离开我了,而我却不能与你同行,真是令人痛心……” 唐无暝脖子伸的很累,还颇具耐心的听他演完这出。 元乐继续哭道,“师兄今日与人私奔,今生恐不能再见。小弟我怕余生思念,盼师兄能给小弟留下个信物做个念想……” “……”谁说这叫私奔,唐无暝撑着脑袋,忍住了下车打他的冲动,好生笑着问他,“那……我的好师弟,你看一千两够不够做你的念想?” 车底下那少年顿时眼前一亮,眸中奕奕光泽,根本没有什么送别的依依不舍,连颤点了几个头,“够,够,以后我定然每日都想念师兄一遍!师兄就放心的走吧!” 说完就伸出了两只手掌。 唐无暝眼睛一眯,你想我才有鬼,你是想银子! 正所谓妖人自有天道收,唐无暝还没出手,车沿上的秦风一顷身就拽住了少年的领子,拖拉至身前,笑道,“嘿,你还想要银子。” 元乐四蹄乱踢着挣扎,“放开我你个蛮力子,我师兄疼我关你什么事!” 秦风回头问,“疼吗?” 唐无暝诚然点头,“疼。” 又问,“舍得吗?” 唐无暝沉痛顿首,“……舍不得。” “元小乐,”秦风大笑了几声,提起元乐的领子将人丢上了车,还顺手没收了他背后的重刀,“不光你师兄舍不得你,我也舍不得你呢,你还是跟着我们一起上路吧。” 元乐被他一巴掌拍趴在车板上,怎么挣都动不了分毫,只好蛮力子蛮力子的骂他。 马车缓缓出发,秦风一手驾车,一手还要钳制元乐,车还没出城秦风就已经被他吵烦了,翻手几点把人定住了拉在身边,让他不得不安静一会。 秦风转头看他两眼火旺旺的,像疯极了要咬人的兔子,不禁笑道,“你老实呆几天,等庄主余毒清完,就放你走。” 元乐瞪的更狠了,独门解药都交给你了,你竟然还不相信! 唐无暝仍旧歪在厢里的玉骨凉席上,听着车帘外头那两个对头们你来我往的对嘴吵架。这回,中央的小几上摆着的是一碟冰镇过的紫玉葡萄,各个红紫剔透、圆润饱满,茎叶上凝着些冷气水珠,颗颗的往下滑。 自己含了一颗葡萄,又掐了一段递给对面的秦兮朝。秦兮朝半天没接,反而抽出一张秀白丝绢,探身过去要替他擦汗。 唐无暝本是含着冰葡萄降暑,被突然覆过来的秦兮朝吓了一跳,蹭着往后移要躲开他,口中更是不小心一用力将葡萄咬了碎,嫣甜的葡萄汁洇出了唇缝。 秦兮朝因他这抵触般的反应也愣了一愣,也没有再靠近,只是轻点了下那人的嘴角,抹去了果汁。 丝白的手绢落入了唐无暝自己的手里,秦兮朝坐回原位,轻道,“先前与你说过,我自幼习扶风剑法,性阴体凉,与我靠近坐些会凉快一点。” 将葡萄连籽咽下,唐无暝低声,“还好,不甚热。” 他头上的丝丝汗珠可不是那么说的。秦兮朝顿了片刻,似是探询,“你……不愿意?”将葡萄碟往他那边推了推,“若是不愿意,也不必……” 小嘴儿都亲过了,还说什么愿意不愿意呢,凑合着过呗,但是靠近他就让唐无暝想起那天的香吻来,实在是太过刺激,得让他缓两天。 想了个好由头,唐无暝揪了一颗葡萄,开口道,“虽然我承认你是我相好的,但是元乐说,感情得两情相悦,细水长流,我觉得我们才刚认识,应该先熟悉熟悉再进一步发展。” 说的颇有道理,秦兮朝点首笑道,“好,那我们就来个日久生情,反正本庄主有的是时间。” 日久生情,听起来不错,唐无暝也同意地点点头。 秦兮朝缓缓涌起了内力,一套扶风心法从头捻来,阴凉之气从四肢五骸的经脉中释放开来,顷刻气场就铺满了车厢,四周温度也渐渐退去了闷热,渗出了丝丝凉意。 如此使耗内力是十分消耗体力的行为,秦兮朝端坐行来气息却不慌不乱,气场沉稳有力,唐无暝即便是从未学过剑术,也知秦庄主的剑法定属上乘之技。 唐无暝乐的享受自来的冷气,心想那人若是累了,定会自己收了内力歇着的,也便没有管他,兀自托腮凝思啃葡萄。 马车平稳的跑着,道路笔直,秦风也不必时时刻刻的盯着,闲着无聊了又跟刚安静下来的元乐聊天,“天气这么热,你带着这么一个铁面具,不难受?” 元乐半身僵硬,扭着眼珠哼道,“不热。” 秦风劝他,“拿了吧。” “呀!不行!”元乐因被定住,除了眼和嘴,其余都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秦风伸手要拆他面具。 车帘中飞快射出一物,猝不及防地打上了秦风的手,弹指起劲将那小块皮肤打的通红,秦风翻手接住了这小巧的暗器,落于手心才见是一籽完整的葡萄。 唐无暝的声音也跟着传出,“他不愿意,你不能这么做,面具就是钱满门人的性命。” 秦风垂目看看手心里的葡萄,又抬头瞅了一眼皱眉警惕的元乐,也不再多生事端,拿袖子擦了擦葡萄粒,两指轻捏着塞给元乐吃。 “好了,别恼,我就是好玩。”秦风赔了个礼,元乐才张了嘴将葡萄嘬了进去。 车厢内。 唐无暝正用小碟装了一枝还算凉的葡萄,摆整齐了从车帘底下推了出去,让秦风摘给元乐吃,元乐自小喜欢一些酸甜的东西,有葡萄讨好定能让他老实安分许多。 看着他将碎籽残叶收拾完了,秦兮朝才开口问道,“那面具……有这么严肃?”唐无暝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就此多说什么。 秦兮朝见状也不方便再问,于是转而问,“你和元乐关系很好?” 唐无暝斜睨了他一眼,心想这么明显的事情还看不出来麽,那可是我亲师弟呢。但反正路远途长,多个人聊天也是好的,于是东挑西拣的聊给他听。 “元乐和元平……哦就是那个和他一伙劫马车的那个,”唐无暝道,“他们是兄弟,可也不是亲兄弟。” “哦?不是都姓元麽?” 唐无暝解释道,“嗯,元姓在他们那里本不是很多,可凑巧有两个挨着的户家都姓元。两户因此缘交好,后来又双双生了儿子,于是起了一对相似的名字,一个叫平,一个叫乐。意为一生圆满,平安喜乐。” 秦兮朝温和道,“然后呢?” “后来,”唐无暝望了眼帘外,元乐正与秦风二人啃葡萄啃的欢快,就低了声音继续讲,“后来,两家人先后遭遇意外,只留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相依为命,他们实在走投无路了,恰好被钱满门的传教人看中,带入了门中。” 一生圆满,平安喜乐……这果然是钱满门最当不起的几个字。 “他们资质都很好,而那时元乐入门时还小,不懂藏拙,很快就被选拔进了内门的绝命堂,专司暗杀买命。”唐无暝边说边抬眼去看秦兮朝。 秦兮朝发觉了他的目光,浅笑回应了过去,“这些可以说给我一个外人听?” 唐无暝一抬下巴,气势十足,“不是外人,你是我相好。” 车帘的缝隙里隐约可见那外头两人的打闹,元乐只因一颗葡萄到手就笑的很是开怀,全然一副少年心性的模样,根本不能将他与手中握着人命账的歹人联系在一起。 身旁的人正满怀期待,略带担忧的望着自己,秦兮朝微微侧头,“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告诉我他很可怜,让我放过他?” “他伤你——” “你是因为这个,才答应与我在一起的吗?”秦兮朝忽然打断他,一双煞是好看的眼微微眯出了一个浅笑,语气放缓,又重复道,“是吗?” 唐无暝一静,吞了两声口水,对面这人虽然在笑,可他知道完了这人一定是生气了,因为车中的气场愈加厚重以至于在炎炎夏日里都感觉有些过凉了。 他不说话,秦兮朝轻声,“你知道,这比为银子而留下更让我……”他顿住看着唐无暝,目光却渺远的仿佛陌生,“银子起码是我的,而你却是为别人。” “不是……”唐无暝反驳,声音越来越小,不是心虚,而是觉得秦兮朝的眼神有些瘆的慌,“我不是……” 秦兮朝撑的有些乏力,卸去了部分气场,“无暝,我也想护你一生圆满,平安喜乐的。”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却令唐无暝完全捉摸不出他的心情,也琢磨不透他这个人。 亲昵的语气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许多年,唐无暝不禁从那本就没多少的记忆里慢慢翻寻,想以前出任务的时候,是不是见过这个人,遇过这个人,还和他发生过什么事情。 但他断定没有,自他十六岁下山接受任务以来,这的确是他第一次见到秦兮朝,那便是秦兮朝的问题? 唐无暝抱着疑问,“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秦兮朝抬眼看着他,看的极细,脸上每个角落都缓缓描过,对上他的眼神时,唐无暝明显感觉到那眸中明光一跳,半晌后就听他开口回答,“没有。” 坚定的,不容置疑。 第12章 好孕来 一行四人,打打闹闹一路向北,终于在一个阴云沉密的天气里抵达了中州榆城。 榆城靠山不依水,地处褚杭山北,并不是个大城,其实说白了只不过是一个镇。榆城在整个江湖里都赫赫有名,多半就是托了上官家的名声。 马车刚进了城,唐无暝突然想起什么,拍着案几一声惊呼,“等等!我……不能去上官家……” 秦兮朝疑问,“怎么?” 元乐正靠着门口,往嘴里塞路上淘来的点心,腮帮里鼓鼓的说话,“哦,他好像以前整过上官泽。” 所以说上官家的个个都是大人物,其区别不过是“大”在哪个领域。 上官家已逝的前武林盟主上官宇宏,那是曾经号一令而领万众的人物。多年前上官老爷因病去世,丢下了一个烂摊子给后辈们,后辈们也不负众望,三天比试推选出了新的盟主,也倒不是别人——是上官家的二儿子,上官容。 什么,大儿子去哪了?大儿子上官泽不屑舞刀弄枪,下海经商去了,不出一年,就搞到了榆城大半的产业,三年来都把业务扩展到了西域和苗疆,也是个掌握了一方经济的大富豪。 咳,虽然论有钱程度上还远远比不过唐无暝家的老相好。 上官泽除了会挣钱,还有个本事,那就是记性好,凡是看过的东西一概都能过目不忘,不管是文墨书画,还是诗词经法,亦或者是……面貌身形。 再除了记性好,而且——记仇。 而唐无暝曾经奉任务折腾了五天的那个,就是这个有钱、记性好、而且相当记仇的上官泽。他要是还敢这么大张旗鼓的迈进上官家大门,那他就是脑袋里有坑,自投罗网。 榆城并不大,上官府的正门就开在城门内笔直的大街上,说话间马车就已经行到了门口,府内有小厮识得驾车的秦风,小迈步地下来迎接。 唐无暝还要窝在马车上不肯露面,秦兮朝哄了几回也没什么成效,便无奈叹道,“你不去,过会儿说好的正房大战小三的戏,谁来演?” “爱谁演谁演,”唐无暝扒着车窗,说什么都不动身,转眼瞧见还吃吃吃个不停的元乐,嘴一努,“哝,找他,他不就很闲麽。” 元乐一口甜糯米粉齁住了嗓子,“说什么鬼话,谁要演这个土财主的骈头!” “你说谁是土财主!”唐无暝挣道,而且反驳点竟然是土财主而不是骈头,“你个没良心的,难道要看着你亲师兄被那个上官泽抓个现行,投入官府大牢吗?” “那你就要让你亲师弟跟这些个豺狼虎豹共处一府,你放心吗?”元乐梗着脖子反道,嘴边儿上还有没抹净的白色粉末。 两人争吵不休,眼看出府迎接的小厮都要走到马车跟前,再不下车方显得他们无礼。秦兮朝心思一动,从箱奁里随意翻出了一件衣裳,绕腰往唐无暝身上缠去,连缠得他肚前鼓鼓囊囊的。 “你干什么?”唐无暝一圈一圈的看着他缠。 秦兮朝缠完勉强固定了一下,又往他身上套了一件外衫遮住,“来不及了,脸他不可能见过,那不就剩身形的问题麽,这样弄一弄就不会被认出来了。” 下了车,唐无暝随秦兮朝入府,秦风带着元乐直接去了后院安顿。 大夏天的,任谁身上裹了那么多层衣物也不会太凉爽,所以当秦兮朝牵着人迈进上官府正厅的时候,唐无暝脑门上已是汗珠淋淋。 秦兮朝把手里的玉骨扇塞给他,那扇是昆仑千年玉做的,极阴极凉,润白的玉骨握在手里,凉意便顺着经络而上。 在正厅里等了许久,也未曾见那通报的小厮回转,整个厅里空荡荡的一个奴仆婢女都没有,往日召开武林盟内会议所用的木椅也全都撤了去,让两人连个座儿都没有。 这一个进门的下马威,给的好不逞快。 秦兮朝掏出手帕给身边的人擦汗,低声笑道,“你看,人家可是对我很有意见,过会可得演的像一些,好让咱俩都能尽快脱身。” 擦完了左边,唐无暝又把右半张脸转给他,“只要你跟那小姐真没什么,我用职业道德保证,谁敢动我相好的,我肯定玩死他。” “你的职业道德……不就是没有道德?”秦兮朝笑了他一句,顺着鬓角连后颈上渗出的细汗也擦了。 唐无暝低着头任他擦,嘴上还要还口,“论道德,咱俩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两人在屋中你言我语,擦汗扇风,待到上官泽慢悠悠从后堂绕出来时,所见是一个身材敦胖的青年这这那那的指挥着秦兮朝替他打扇。 安然自逸的模样全不当此处是他上官家的地盘。 上官泽脸色顿时一黯,背着手踱着步领着一众小厮走了过去,到了跟前也只是微微颔首的打了个招呼,“秦庄主,有失远迎。” 你们根本就没迎,唐无暝默默瞥白了他一眼。 一阵毫无重点的寒暄过后,上官泽才把目光转移到旁边的高胖子身上,只是这人胖的奇怪,肩瘦颈细脸上无肉,手腕也足一掌之握,可偏生腰肥肚子大,头上也不断冒汗。 唐无暝最受不了有人盯他,心里还有些心虚,一直昂着脖子猛扇扇子,眼光四处乱洒。 “这位兄台……”上官泽顿了许久,还是决定问上一问,“难道是患了什么恶疾?” 恶……疾…… 唐无暝扇摇的欢快,堵他回去,“不好意思,我没病,就是胖而已。” 上官泽断定的摇了摇头,一本正经的分析道,“我走南闯北间也涉猎过不少奇人怪事,看这位小哥面貌如常,却汗出似水,身上无肉偏肚大腰肥,且活动间上下波动,这是不良之像啊!” 怎么这么多废话,你到底是个商人还是个江湖郎中,都说了我是…… “实不相瞒,他其实是有孕在身。” ………………胖。 秦兮朝一开口,惊的唐无暝立刻转头去瞪他,咬牙使了多大劲才能忍住不吼他,向他挤眉弄眼:雾草!你特么说什么呢!什么叫有孕在身,你给老子说清楚! 那人温慢的瞬了下眼皮,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背。 上官泽更是眼瞪的极大,目光停留在唐无暝的肚子上久久不能移开,又惊又奇,喉咙里支支吾吾的发了半天音,最后凝成了一句精华:“……谁的?” 唐无暝欲哭无泪,老子是个正常的男人,老子肚子里没东西,那就是一堆衣服。而且上官大少,你难道不该先质疑一下我个男人能不能怀的问题吗,你问的那叫什么鬼问题。 而秦兮朝下一句话更是让他激动不已: “我的。” 唐无暝也受到了莫大的冲击,映着这句直接腿软身倒,歪进了秦兮朝的怀里,一手扶着头,口中忽然作恶,连连干呕了两声。 上官泽,“…………” 唐无暝猛然反应过来,伸手要向上官泽解释,这不是孕……吐。 上官泽顿然的向身后的小厮吩咐,“来人,在府中备两间客房,先让秦庄主和他的……咳……好好休息。” 后院里。 秦风二人安顿好了马车,本是等着前厅那二人解释好了,就可以打道回府,各回各家,从此两厢无事。 元乐正坐在车沿上吹风,两条腿搭在车沿外晃来晃去,一边看着秦风给马儿梳理鬓毛,一边舔着手指上沾着的糖霜,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秦风聊天。 “你给那人当跟班多久了?” 秦风也懒得纠正他用什么词,“从小就在一起。” “哦,”元乐不在意的点点头,手指把油纸包里最后一点糖霜都抹了一遍,“真好,我就没……”一顿,“我也是从小和师兄在一起。” 秦风也没有探究中间那奇怪的停顿是什么,望了眼前院的方向,回过眼来看见他还在啃手指,不禁多了一句嘴,“别舔了,想吃我回头再给你买。” “真的?”元乐欣然。 “这一路上哪回没给你买的。”秦风抱怨道,“吃了这么多甜食,也吃不腻味。” 元乐嘴一撅,“不腻味,小时没吃够,现在有钱买了当然要全都吃回来。”秦风笑他真像个耍心性的小孩子。 又等了好一会,元乐揉着手里的油纸,嘟囔着,“不知道有没有解释完啊。” 秦风看了他一眼,正要开口,一个布衣小仆一路小跑着过来,缓了口气道,“不好了,你们家夫……夫人她晕胎了。” “夫人?” “晕胎?!”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均摇头表示太过震惊,秦风拉着小仆,加深了语气又极其缓慢的问了一遍,“你,再说一遍,我家‘夫人’,晕,什么?” 小仆眨着眼,“晕胎……” “晕胎?” “晕、胎?” “晕……胎?” 小仆也烦了,大吼了一声,“没错儿!晕!胎!” 两人已被打击的说不一个字来,他们的师兄/庄主总能给他们带来意料之外的,“惊喜”。比如一个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小庄主。 第13章 中暑 唐无暝脸色苍白,浑身乏力,刚被人扶着靠在软榻上,元乐就像一颗流星锤一样砸进了房间,扑上来抚着他的肚子就哭。 “哎哟师兄哇,我知道你看中那土财主的钱,可你怎么能瞒着我们还怀了他的孩子呢!孩子事小,你的身体事大啊,你这样让我怎么跟大哥交代……” 碍于屋中还有上官家的人,唐无暝一直压着火不发,听他左一句“世间万物阴阳调和”,右一句“逆天改孕有悖天理”,最后总结“孩子不能要”,好一番痛哭流涕语重心长,直叫那随命侍奉的上官家仆从都暗暗抹泪,感叹唐无暝为爱付出、为爱牺牲,是千古的情种。 眼看榻上的人又热又气的难受不止,秦兮朝吩咐仆从去备一些冰水盐粒、薄被凉毯,才将这些看戏的人打发走。 秦兮朝前手关闭了房门,唐无暝后脚从榻上挺起给了元乐一锤,打的他抱头就跑,还在榻上喝他,“你要跟元平交代个屁!再说胡话我打的你找不着山门!” 元乐哭丧着脸,“我这是为你好啊师兄,你别怒,小心动了胎气!” “我哪来的胎气!”唐无暝吼完这声,又恹恹的垂身倒在了软榻上,眼里昏花,看人脸上都是亮星。 秦兮朝快步过去坐在一旁替他打扇扇凉,一边将他襟前的衣扣都解了敞开,脱了伪装,卸了缠肚的衣物,唐无暝长舒一口气,觉得身心都舒爽了许多。 “好受些了?”秦兮朝关怀道。 唐无暝捂着嘴摇头,“想吐……” 身上衣物又被褪去了几层,只留了一件底衫,秦兮朝坐在床沿正好遮住了腰肚的位置,轻缓的摇扇笑道,“你躺一会,过会冰水来了就好了。” 唐无暝疲睁着眼,想骂秦兮朝却没什么力气,只好气鼓鼓的盯着那来回晃动的扇柄。 秦风拎着冰桶,拖着盐碗,夹着凉被推门而入的时候,差些将倚着门框抚头发呆的元乐给顶到地上去。 放下冰桶,捞了一块碎冰放进茶杯里,又搓了一指盐,才回头问坐在地上半天不起来的元小乐,“你发什么呆呢?” 元乐望着床上那一对和谐的夫夫,抬头踌躇的问秦风,“我在想,师兄的小孩子,是该叫我师叔呢,还是叫我小舅舅?” 秦风夹了一块冰让元乐张嘴,听他咯咯的咬着冰块,点头道,“就你这脑袋瓜,当谁小舅舅不都得带傻了人家的娃。天热,要是觉得脑子烧的慌,就多啃点冰。” 说完,就端着搅划开的冰盐水向榻前走去。 元乐回味了半天他的话,才明白过来他是在调侃他,忙从地上翻跳起来,“什么意思?” 秦风送了茶杯回转来,又舀了一勺冰水送到元乐嘴边,“说你傻,看见这些个吩咐,还不明白?” “明白什么?”元乐小口喝着冰水。 秦风叹了一声,满脸忧愁的看着貌似“单纯”的元小乐,“你师兄他没有怀孕。” “啊?没有小侄子?”元乐惊中有点失落,“那他是什么毛病?” 这人根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巴不得整天都有热闹可看,就连自家师兄的热闹都不放过,秦风摇头,“中暑。” 元乐,“中……” 床上唐无暝就着秦兮朝端过来的茶杯抿了几口冰盐水,略冰略咸的液体顺着喉咙润下去,只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浸泡在凉丝丝的池中,好不快意,脑袋眩矒的感觉也淡了不少。 喝完一杯又一杯,直到三杯下肚,秦兮朝说什么都不给他了。 唐无暝瞪眼,秦兮朝抚着他的肚皮笑,“再喝这甚冰的东西,咱的小无暝就该踹得你肚痛了。” “都是你!你还说!”唐无暝抬手就打他。 秦兮朝也不躲,任他那还没什么劲儿的拳头打上来,连连笑着认错,“好好好,是我不好,你再乱动小心又难受了。” 他说的对,难受的是自己又不是他,唐无暝收了手不动了。 待他头上不再冒虚汗了,秦兮朝放下了半面轻纱床幔,将窗口里映进的阳光隔开,唐无暝的面上覆着了浅浅一层阴影,他走哪都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这中个暑都有人伺候,心情真是无比的惬意。 秦兮朝的扇摇的极轻浅,刚好能吹动唐无暝颈上落着的发。午后正是最乏累的时候,中暑之症消除之后,唐无暝歪靠着手臂,半寐不寐。 于是在扇凉下,渐渐的困意横生,就连要讨伐秦兮朝的话都埋在昏昏的纱帐内了。 “无暝?”秦兮朝轻声唤道。 唐无暝模糊的“嗯?”了一声。 半晌,秦兮朝才又开口,语气柔缓似拂面而过的清风,“你就是真给我生个小无暝,我也是要的。” 唐无暝微微睁开眼。 秦兮朝温声,“我养,大的小的一起养。” 明明知道他是在说笑,可偏偏语气那么认真,就好像唐无暝真的可以给他生一个小包子,以后大包子小包子围着他团团转,问他要吃,问他要喝,问他要钱花。 唐无暝只是稍稍那么想象了一下,一个小包子挂在秦兮朝的脖子上,奶声叫他爹的模样,有种花心大少被人讨债上门的感觉,忽然就觉得那种场面似乎也很有意思。 于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秦兮朝手中一顿,也跟着笑了,“你喜欢?” 唐无暝回过神来才知笑的不妥,立刻板起了脸,“谁要给你生包子,要生你自己生去。” 秦兮朝挑笑回道,“我生也行,不过你是我相好的,我只跟你生。” “……”秦大庄主不要脸不要皮,放着万千绰约少女不要,非要给他生孩子,唐无暝竟然“感动”的无言以对。 而且两个大男人,只是拉了拉小手,亲了亲小嘴,就在别人家的地盘上讨论生孩子的问题,唐无暝顿时感觉头又晕了。 两人没下限的对着话,也不管屋里是不是还有另外两个不相干的人。 元乐蹲在冰桶旁边,脸探在桶沿上,感受冷气丝丝的打着脸。一侧脸,把一边站着的秦风也拽了下来,皱着下巴道,“问你个问题。” 秦风点点头,“你问。” “你家主子是真的吗?”元乐低声道。 秦风不解,“什么真的假的。” 元乐念叨,“一见钟情有这么大威力,能让堂堂扶风庄主情愿给我那个蠢师兄生孩子?” 秦风也一样回问,“那你家师兄是真的麽?” 元乐看着他眨巴眨巴眼。 “亲个嘴而已,就真能死心塌地的跟我们庄主好上了?” “那你的意思是……”元乐张大嘴做了个啊的惊叹状,“他俩是做戏在玩儿?” 秦风不点头也不摇头,而是反问元乐,“你看着如何?” 元乐却是很干脆的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那个师兄以前只喜欢银子,恨不得能每天泡在银汤里洗澡。” 一歪头,拿眼神瞅着秦风,意思是,你们家的呢。 秦风搅着桶里快要化完的冰,欲言又止,“他以前……后来……就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了,能遇见你师兄,应该说是个意外。” 意外。 钱满门中的人,最讨厌的两个字,就是意外。那会让他们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也许这两个字之间,就能轻易决定他们的生死。 元乐看向唐无暝的眼神里忽然漫上了一层担忧,“我怕这个意外,会要了师兄的命……” 秦风笑了笑,“人都说我命由我不由天,更何况是个意外。”一下心血来潮,抚弄上了元乐的头顶,轻揉了两下,“好了元小乐,这么正经可不像你,走吧,我带你去找些吃的。” “我叫元乐,不叫元小乐,”元乐强调了一遍,跟着站起身往外走,“去哪里找吃的?” 秦风挥挥手,示意他跟上,“带你去吃盟主家的特产,冰丝玫瑰糕。” 元乐小步迈的都要颠起来,兴高采烈的跟着去了。 他们刚拐过了屋角,一个传话的小丫鬟从院子另头进了房间,敲了敲半敞的房门道,“秦庄主,我们盟主邀您共赴晚宴。” 秦风坐在床边未动,“什么时候?” “两个时辰以后。” 秦风看了眼身侧的人,点点头,“知道了,回复你们盟主,到时候秦某会携……家眷,一起去。” 婢女不免好奇的探头瞅了眼唐无暝,因他歪在纱幔里头,身形面貌俱看不透彻,不禁有些失落,颔首拱腰的回话去了。 “可好些了?”秦兮朝摸着唐无暝的额顶,是一片干燥温暖,“晚上的鸿门宴可能去?” 唐无暝撇嘴,“你都说是鸿门宴了,还叫我去。” 秦兮朝笑道,将凉被遮上他空晾了许久的肚皮,“我就那么一说,你要是不想去就在这里歇着,我自己去去就回。你给他们家造成的冲击够大了,剩下的让我出场。” 唐无暝快速眨了两下眼,饶有兴趣,“去,怎么不去!我不仅要去,我还要揣着包子去,去会会是哪个上官小姐不长眼瞧上了你。” 第14章 美人 天色渐晚,山脚下的榆城也缓缓褪去了一天的燥热,夏夜的晚风半温不凉吹的人很舒适,就算是腰前塞了一个包子也不会让人觉得太过于闷滞。 说好的晚宴,可等唐无暝和秦兮朝入了座,其实桌上也只不过是四个人,连上官小姐的尾巴都没瞧见,只有对面上官俩兄弟一副大爷相,恶狠狠的望着他们。 桌上净是些没吃过的好菜,唐无暝打中午中了暑以来,除了那几口冰盐水就再没吃过别的东西,现下正是眼巴巴的看这一碟又一碟的往上端,可偏却不敢动手。 偷偷抬头看了一眼,上官容瞪着秦兮朝,上官泽却一脸好奇的紧盯着他的肚子,唐无暝作样晃了晃眼神,转向了自家的大护身符,手在桌子底下悄悄拽了下他的衣摆。 秦兮朝安然的舀了最近的一道鱼汤给他,一手用力反握了一下,示意他放松。 唐无暝不敢多言,只管埋头喝汤吃白米饭,奈何鱼汤鲜美无比,他又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只这一小碗,就足够他就着扒饭吃。 上官容手里把玩着佩剑的剑穗,即便是在饭桌上也没卸了他的盟主架子,明明还是个不足而立的青年,表情却有些老气横秋,也不知是向来就如此,还是见了秦兮朝冤家不对眼给气的。 待秦兮朝又盛了第二碗鱼汤给他,上官容才终于耐不住性子开了口,“上次见秦庄主,还是眠花卧柳,醉享风尘,几月不见……”轻扫了眼唐无暝,“怎么转而喜欢男人了?” 秦兮朝风轻云淡的笑道,“这有什么,情所至处,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上官盟主不也是与西域明光教教主惺惺相惜麽,将心比心罢了。” 西域明光教,不就是几年前被武林同盟打回去的那个邪教麽,当时老盟主还在,上官容不过是在里头当了个先锋兵。 原来那时,上官容就和那个大魔头有一腿了? 那个教主他见过一回,长得是种和中原人不一样的特别的漂亮,高鼻梁薄嘴唇,一对碧蓝碧蓝的眼瞳像初秋落甸的湖水,而且官话还说的不太好,一开口就是浓浓的怪腔调,但是声音确实细而好听。 唐无暝低头叼着勺子,对着碗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怪不得那个教主这么好打发的就跑回西域去了,原来是和我们的新任盟主搞起了远距离恋爱。 不过倒也苦了人家一个标致的西域美人,只能隔着万水千山遥望中原。 上官泽却没唐无暝这么好接受,兴许是信息量太大,他楞了半天才反过神来猛转过头去,一拍桌子腾然站起,“你……你个不孝子,原来平日里老闲着没事就往西域跑,根本不是什么公干,是去会情人去了?!” 上官容顶不住这狂暴气场,也一拍桌子站起,瞪着秦兮朝,声音盖过了自家大哥的怒吼,“秦兮朝!今天叫你来是让你给我小妹一个说法的,休要再信口雌黄!” 秦兮朝淡然的点点头,“说法便是……” “等会!”上官泽抬手打断了他俩的对话,“你先跟我说说那个西域教主的问题。” 上官容眼角一抽,讪讪而笑,“我跟那个魔头没什么问题……” “嗯,”秦兮朝扇子一开一合,转头望向唐无暝,“无暝,过几日我整好有单生意在西域,也顺道带你去玩一玩,那里有片落月湖,风景煞是美。” 唐无暝不知道他打了什么主意,但听他的总没错,也跟着嘿嘿一笑,“哦,好啊。” “不行!”上官容从上官泽的质问中探回头来,一口打住了秦兮朝的话,“落月湖……你不能去!” 秦兮朝故作疑问,“为何?”恍然扇子挡在了嘴上,笑道,“听说那里风景美,人……更美,不晓得是不是真的,上官盟主?” “你——”上官容气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落月湖。”上官泽重重点了两下头,甩袖道,“好,我在西域也不是没有底细,明日我就修书一封,让他们看看落月湖究竟有没有个美人,让你这般牵肠挂肚!” “哥……” “好啊,爹当年费尽心思驱逐邪教,而你竟然与那妖人勾惑在一起,我倒是要看看那个教主是有多好,能叫你把魂都给勾了去。” 上官容也倏然紧张起来,他大哥什么脾气他是知道的,说出来的话一定会去办,倘若让落月湖那人知晓个什么胡言乱语的,还不要跟他闹翻天。 登时也管不了秦兮朝的事了,急的先拉住了上官泽的袖子,“哥,大哥,我可以解释的……” …… 秦兮朝搅了一锅乱粥给他们,这麻烦暂时还找不到自己的头上来,且一回头,却发现身边的座忽然空了,一直闷声扒饭的唐无暝消失的无影无踪。 绕屋环视了一周,也没有瞧见,只在那堂厅尽处的花鸟屏风后头,察觉出一个没有内力的轻弱气息来,呼吸匀称清浅,应是已窥探了许久。 能在盟主府中躲着窥视的,仔细一想,定是那惹出了这一番事端的上官芷。 收回视线,瞄到桌上那盘豆包也凭空少了几个,便知唐无暝定是惯了黑暗和静谧,受不了这吵闹,偷偷跑回去了。 也不再管那兄弟二人如何争论,置下了筷子也起身离开。 上官府大的很,自当这老少两代上官,位居盟主之位几十年,江湖也几将这上官府当做了盟主府,于是后来为了容纳各界江湖义士又给翻修扩建了一番。 现在的上官府被建的里三层外三层,因为都是江湖豪客,也不甚在乎什么风水之说,故亭阁房屋的走向也没什么规律。 唐无暝怀揣着几个豆包边走边啃,果不其然,没绕了几间房子就迷路了,抬头四下望了一周,都是差不多的房子,差不多的路,一点特色都没有。 只不过身后那栋,比其他的高了一点,旧了一点,屋瓦砖墙都褪了一层颜色,发着灰蒙蒙的暗沉,整间阁楼都透着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气息。 在人家的地盘上,就是再奇怪的东西,只要没有吩咐或者任务,他都不会好奇的去看,这是保命的规矩。 唐无暝也不例外,他并不打算进那楼去一探究竟,只是这周圈里只有那楼颇高,若是使轻功翻身踏上远眺,定能寻到来时的路。 夜路走多了,就有两个好处,一个不怕黑,一个不怕鬼。 所以当唐无暝走近了,瞧见那阁楼门前倒卧着两团黑乎乎的人形物,是几个歪七扭八横在地上的侍卫,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而那阁楼的门还是紧闭着的。 唐无暝第一反应,便是后撤,有多远滚多远。能在盟主府上如此大胆的兴风作浪,不是惯偷就是大盗,不管他想偷的是财是命还是人,都和他没有屁大的关系。 除非他傻,否则才不会靠近那楼一步。 脚下团起内力,看准了旁边一侧屋顶,正要飞身而起,一双手忽然从背后伸出,飞快在他胸前几大穴位点定了几下。 松软的豆包从僵硬的臂弯中掉出,砸在脚边滚上了一层尘土。 可惜唐无暝已来不及对浪费掉的美食感叹上一句,面前就笑眯眯的站定了一个人影,芙蓉如面柳眉梢,笑靥如花齿贝俏,好一个身材窈窕的婉约伊人。 美人很美,美人也很辣,美人直接拦腰抗起了唐无暝,走起路来连大气都不喘,小莲步唰唰一抬就往那高旧的阁楼走去。 第15章 祸水 美人把唐无暝抗进了阁楼,反锁了门,挑了一扇最大的窗户跟前把他放下,然后也不再管他,在屋中四处搜寻什么。 唐无暝不敢大声喊叫,恐招致上官家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只能转动着眼珠看屋中的陈列摆设,像是一间藏宝阁,其中刀枪兵斧、字画珍玩,无奇不有。 而屋正中木台上摆着一柄长剑,瞬间让唐无暝眼前一亮,因那便是江湖中失传多年的青烟剑。 这剑说来也没什么特殊,只材料却是极致的难找——那是千年的一颗玄冰石,玄冰石奇寒无比,入水水结冰,入火火即灭,普通的铸造工艺根本不能将之与滚热的铁水融为一体。 却也不知那铸剑师是如何做到的。 当年青烟剑流入江湖,斩铁削泥无往不利,死在剑下的人连血液都是能凝成块的,而持剑之人若是抵抗不了这入体寒气,没个一年半载也会寒毒侵心而亡。 好剑总是伴着血雨腥风的,青烟剑如此声名远播了一阵,忽然有一天就消失在众人视野里了,唐无暝曾也接过寻剑的任务,赏金足足有十根黄金那么多,却也在好一番天南海北的寻觅之后无疾而终。 原不想,这把剑竟是安稳的躺在盟主家的藏宝阁里头。 那身披紫纱的美人躬腰在阁中翻箱倒柜,顺心的就拿出来细看一眼,不顺心的直接顺手丢弃。没多会屋中就落了个满地狼藉,奇珍异宝四处乱撒,还有一只血玉扳指顺着不太平整的地面直滚到唐无暝的脚边。 这贼也当真大胆,不知是仗了什么,这般有恃无恐。 美人倚着身后的柜子歇了歇,环顾了一周,目光落在了唐无暝脸上,片刻就忽然踢开了脚下碍事的物件,点足轻飘飘的移了过来。 托着手里的一尊白玉菩萨坐莲像,笑着问唐无暝,“喂,钱满门的小子,你见的多,告诉我这屋中什么最值钱?” 美人一开口,就差些把唐无暝惊的跳起来,连吃进肚里的包子米饭都被吓的滚搅了一下,似是看到了什么惊恐的事,一双眼睛微颤地瞪着面前的美人。 “你……你是男人?!”唐无暝惊愕。 美人托着腮,看向了他隆起的肚子,“你难道不是男人?” 不不不,这不一样,我肚子里塞的是假包子,可你穿的是真女装。唐无暝想摇头否决,可穴位被定住,全身僵硬着不能动上一分, “你怎知我是钱满门的人?”片刻,唐无暝反应过来。 美人伸手捏了捏他的假肚子,噗嗤一声笑了,“也就只有钱满门的人肯做这么没品的事情。我以前接触过你们的人,你算好的了,”声音蓦然一轻,缓缓道,“……起码还没有杀人放火。” 唐无暝虽是被人坑进阁楼里来的,可却全然没有从这人身上感受到一点杀气,戒备虽仍没有卸下,但好说放松了一丝,也不禁回问,“你见过他们杀人放火?” “见过,一家老小,就连隔壁的无辜母女都没有放过。”美人歪了歪头,视线顺着他奇异隆起的腹部往上移动,“你是钱满门的人,难道没有见过?” 唐无暝摇摇头,“我晕血,兔子都没有杀过一只。” 美人有一双弯挑的桃花眼,更衬的那张脸明艳动人,月光有些暗沉,透过窗纸应在那人的脸上,使人生出一种朦胧的美感。 对上视线的一刻,美人一直含笑的眼中倏然迟疑了一下,手指勾上唐无暝的下颌,将他脸面挑向微弱的光源,好能更加仔细的看清。 唐无暝几乎要以为他透过了皮肤,直看到了骨骼上去,将整个面孔都印下来。 “有趣,”美人掐着他的下巴,继而笑的更加深邃,“着实有趣,钱满门中竟然还留着你这样的人,小子,你几岁入的门?” 唐无暝知自己是人家案板上的肉,也不逞那口舌之快,干脆答道,“十岁。” “你确定?”美人挑眉。 这有什么不确定的,他几岁入的门他自己还不清楚麽!唐无暝皱着眉眨了两下眼,一副“你明白还是我明白”的表情瞧着他。 美人却是在看了他的表情之后,先是抬手摸上了他的脸,极仔细的从额角到颌下,每一寸,每一角。 唐无暝并不疑美人是不是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因为那摸索的手法,全然不是抚摸,而像是寻找什么。 摸了几把,美人愈加笑的愉悦,连连重复,“更有趣,更有趣了。”也不懂到底是哪里有趣。 唐无暝看着他将手里的菩萨像置于窗台,白玉的菩萨表情肃穆,手托净瓶,盘身端坐于莲花台上,微张的眼像是包罗全场之景,莹润的玉泽萦绕其身,莫名看得他毛骨悚然。 强制从菩萨身上移开了视线,唐无暝小声的问道,“你到底在找什么?!” 美人回眸一笑,“找事。” 找事儿?! “上官家曾经惹恼了我,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难道我不该来找找他们的晦气麽?”美人笑着踱到里头的一张梨花木桌旁,从一侧的画筒中捡起几幅画展开来看,啧啧叹道,“你瞧这盟主府里,也不见得有多清白,各个大小战役里缴来的胜利品,不都进了他们的肚子。” 开了角落一卷画轴,扑下鼻子嗅了一番,惊道,“咦,这可是好东西。” 唐无暝离的远,根本看不到他拿着的是个什么,只正趁他不注意,调动了全身的内气冲打着被封锁的穴道。那美人虽然美,反应也快,点穴的手法更是稳准狠,可凭借唐无暝走闯江湖那么多年的经验,这样的人跟自己是差不多的,武功不见得会有多高。 不然,也不至于想出这么个不上道的法子找上官家的晦气,早就下个战帖,把盟主打翻一决雌雄了。 自打跟着秦兮朝一吻定情,唐无暝吃得好睡的稳,不仅养了一层肉出来,而且再没动过武练过气,自体解穴手法更是生疏的很。 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唐无暝已用满头的热汗切身体会到了。 美人左臂夹着一卷画轴,信步走到中央摆放青烟剑的木台,围着瞅了一遭,又抬头问唐无暝,“你还没有告诉我,这屋中什么最值钱?” 唐无暝一惊,泄了内力,前后斟酌了几回,据实说是青烟剑肯定是不妥的,以那美人的脾性,肯定是没打什么好主意的,于是视线一转,向着身侧的端庄菩萨道,“这尊菩萨像。” “哦?”美人漫不经心的答了一句,目光都没从剑上移开半分,最后还是在唐无暝的盯视下取下了剑架上的长剑,“我看这个就挺好的。” “……”唐无暝无语,好是好,可你看看它摆在中央那么重要的位置就知道,它肯定不是把省油的剑啊,你要跟上官家过不去没关系,可别拖累老子啊。 但是唐无暝早该知道,所谓红颜祸水的意思,就是说——长得美的人更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美人一手一件,多的也不带,端的是一个不欲不贪、潇洒自在,走到唐无暝身前时还颇为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小子,你遇上我算你倒霉,我遇上你……算是钱满门倒霉。”美人道,“倘若你能逃此一劫,来找我,兴许我一高兴,会告诉你一些有趣的事情。” “……”我根本不想知道!唐无暝内力四处鼓涌,穴位大有松动之势。眼见美人大摇大摆的要走,唐无暝心急一叫,“喂,你叫什么?!” “六月雪。” 屋中已无人影,只余空荡回声。 六月雪…… 唐无暝还在回味六月雪这个名字甚是耳熟,仿佛是在何处有所听闻,却死活都想不起来。忽而便听到阁楼之外涌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掺杂着琐碎的人语,直往这边奔来。 糟糕,是上官家的侍卫! 天上星子隐没在层云之后,昏沉的夜色被橙红的火光照亮,噼啪作响的火把映上窗纸,闪出一抹恍惚而过的黑影,瞬时消失不见。 而府中另一头,秦兮朝沿着原路刚回到客宿的小院,却见屋中一片暗色,了无人气,还来不及抬手推门,一个锦衣女子紧随而来,“秦兮朝!” “上官小姐?”秦兮朝回身一打量,微笑问候道。 上官芷咬着唇似语不语,眼中波光渐生怨气,但是说话却直白,很是有上官家尚武之风的干脆凌厉,“我来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男人?” 秦兮朝还未开口,上官芷紧接抢道,“二哥去叨扰扶风岛的事我是今日才知晓,并非是我有意要为难你。”说话间,语气铿锵,但头却慢慢低了下去,紧捏着一卷衣角,“我虽是对你有几分意思,但……你也不必随便找个男人来骗我。” “秦某并未欺骗小姐,”秦兮朝道,“那确实是我中意的人。” 上官芷猛然抬头,又气又恨,“秦兮朝,你还骗我,我自认为没有哪里不好,你也可以瞧不上我,但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俩只是貌合神离在演戏!” 秦兮朝一怔,“貌合神离?” 上官芷一瞧他的反应,脸上度了层不可思议,恨怨渐转成惊奇,“秦兮朝,你不会是……来真的吧?” “嗯?”秦兮朝随口一应。 “哈!”上官芷又惊又笑,“秦兮朝,你也有今天。真是着实不容易,天底下的女子都被你负尽,你却被一个男人玩在手心,好,着实解气!” 秦兮朝站在门前,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揣测着唐无暝是不是已经睡在里头了,上官芷再说了什么便听的不是那么真切,直到回过神来,锦衣女子已被他的不理不睬气的要走。 “上官……小姐,”秦兮朝脱口喊道,女子微微顿住了脚,“在你看来,真的是那样么?” “哪样?!”上官芷怨气未消,恶声恶气。 “貌合……神离。” “……”上官芷楞了一楞,静了许久,指甲抓得裙摆一片皱褶,冷笑一声,“你自己猜吧。”说罢迈步头也不回的出了院子。 秦兮朝伫立在门前,半晌推门而入,屋中景致还是他们离开时的模样,榻上也并没有唐无暝的身影。 他竟是还没有回来,秦兮朝独自在黑暗中坐了一会,表情默默。 屋外一声响动,一个人影忽然捧着肚子冲了进来,匆忙夺了几步就往秦兮朝怀里栽,大口喘了几声,才爬起来摸桌上的水壶。 秦兮朝听他气喘的过分,抬手顺着唐无暝的背,看他咕咚咕咚的往喉咙里灌水,等他气息平稳才开口问道,“去哪里了,这么急?” 特么的美人自己跑了把他留下,要不是他关键时刻冲破了穴道翻后窗而出,定是要被巡夜的侍卫抓个正着! “没……没什么,迷……路了。”唐无暝抬头呵呵一笑,微微气喘着答道,“盟主府真大,差点找不到回来的路。” 秦兮朝对这个回答也没怎生疑,好生陪他喝了几杯凉茶,带他顺了气缓歇过来,桌上空着的手摸黑覆上了唐无暝的,连着他手中的茶杯一起握在手心。 唐无暝一滞,也没有躲开,任他不言不语的握了许久,“你……怎么了?” 对面的人沉默了片刻,手下微微一重,“无暝,你……” “嗯?”唐无暝侧目歪头,没懂就这一会儿不见,这个风流大少又是触了什么景生了什么情。 “你……”秦兮朝顿了顿,终还是说不出口,叹了一气,“你饿了麽?” “啊?”唐无暝诧异。 秦兮朝起身抽出了他手中的杯子,笑着要拉他出门,“晚上定是没有吃好吧,我带你去吃些好的,榆城特色菜。” 唐无暝刚从一场惊魂梦里逃出来,更是巴不得能离上官府远远的,省的到时候那边发现楼里少了个镇阁之宝,定要吵的一府鸡犬不宁。 于是连连点头答应,推着秦兮朝往外走,“好好好,我们快去。” 二人推攘着出了门,大晚上的也没惊扰了正门的守卫,直接先后轻功翻墙而出,直奔榆城鼎负盛名的小吃街上去。 他们前脚走了,一个矮矮小小的身材猫进了唐无暝的房间,寻摸到了舒软的床榻,栽身往上一趟,长吁感叹,“还是师兄的床软,后院里那下人睡的地方真是窝囊。” 说罢翻了个身,面朝里睡了过去。 是夜,议事厅内。 一名侍卫拱腰递上了一物,道,“阁中少了两件,青烟剑和雾雨江山图。” 一旁的桌上还有旧布裹着的两个脏兮兮的豆包,桌前的上官容手中把捏着一枚青润的玉佩,眉皱如峰,目光渺远不知望向何处,愤恨念道,“秦、兮、朝。” 第16章 怀疑 华灯初上。 两个人,一个欣长挺拔,一个体态笨拙,中间隔着两掌的距离并肩行走。即将没入人声鼎沸的小吃街前,唐无暝一个转身投入了手旁乌黑的巷子,秦兮朝紧着跟了过去。 无人的巷角里,唐无暝闷不做声的把腰前藏掖的衣物都拽了出来,甩平整了搭在腕上,四周寂静,只有隔墙的大街上穿过来热闹的吆喝声,和微微炒菜的油腥气。 愈加显得身边空荡无人。 唐无暝卸了伪装长舒一口气,轻快的掂跳了两下,心中才放松了一些。经过了今晚的一遭,还是忍不住回想那美人的事情,六月雪这个名字一定是在哪里听过的,不然不至于这般熟悉,感觉仿佛是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但是那个人,不男不女的,他是一定没有见过的。 那美人的紫纱长摆裙都没过脚踝拖在地上了。可这世上,会有什么人要把自己弄得不男不女地才潜入上官家呢,直接利落的男装不是更省事吗。 唐无暝左右想不透,索性任他而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那藏宝阁失窃的事情今晚肯定要闹出来,还是在那之前想想怎么明哲保身比较妥当。 叹了一声抬起头来,前方是一条黑黢黢的窄路,在邻院的大红灯笼的照映下泛着熏红的光,一往幽深如入地府的通道,天上欲雨不雨的阴沉气候更是加重了空气的厚重。 唐无暝不再看那深巷,想着还是赶紧回到巷口去与秦兮朝汇合,方才趁黑跑的利落,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又到处寻他了。 如此想着才一转身,正对上一张被灯光晃的惨红惨黄的脸,登时惊了一跳。 那人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的,竟在身后的拐角站了这老久也不出声,真是要把人吓出毛病,唐无暝退了一步,“你怎么跟过来了?” 秦兮朝脸上阴影重重,“因为你过来了。” “……”这算个什么答案,实在是毫无营养,唐无暝嘴一咧笑道,“我就是觉得又热又闷,把这玩意拿出来,这是在外面,这么应该没关系吧。” 秦兮朝点点头,还是没甚表情。 “你有话想说?”唐无暝头一歪,“你在屋里的时候就好像有话想说。” 秦兮朝没有说话,脚下却迫上了一步。 唐无暝下意识的侧身往后退,他退一步,秦兮朝就进一步,直到他后背抵上了石砖墙无路可退。 面前人忽然凑了上来,唐无暝空手扣住了砖缝,犹豫了一瞬,最后干脆利落的闭上了双眼,大是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既然决定当那人相好的,人家一个月想吃上一回豆腐的心情,唐无暝还是可以理解的,这点欲求都不能满足他就不算个干脆的男人了。 只是一回想起上次那个湿漉漉的吻,凭空心里就开始发慌乱跳,又和那晕血前奏是一个感觉,这回要是又晕了吻,秦兮朝再流氓也总不至于把他丢在这里。 行了,来吧。 有温热的呼吸洒了上来,唐无暝心一横,更是僵直了脖子。 一寸之遥,秦兮朝见他紧皱着眉头,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线,身子更是僵的不自然。相视了片刻,忽然偏了方向,头垂在了唐无暝的肩膀上,手也沿着腰与墙间的空隙伸向了后背。 微微一个用力,就把人从紧贴的墙上揭了下来,拽进了怀里。 唐无暝没等来该来的东西,反被抱住了,一恍惚就往外挣。 一只手摄着他的腰,一只手顺着后背的线条抚摸,力气不大却绝不让他逃脱,秦兮朝低声道,“别动,就让我这么抱一会。” 怀里的身体渐渐散去了开始的僵硬,颇有些顺从的意味,不挣不脱的任他抱,怎么动换姿势都没有反驳一句话。 可他愈乖顺,就让秦兮朝愈失底气。 “你傍晚不见的时候,我遇到了上官芷。”秦兮朝道,“她来问我是不是真的喜欢男人。” “哦,”唐无暝微扬着头,随着他的话问,“你怎么回答的?她还说什么了?” 秦兮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在微熏的黑暗中沉默着抱了他很久,两人的体温凑在一处,却因秦兮朝武功心法的缘故,并未感觉有热,反而觉得心气平和了很多,连空气里的闷热都愈要忘掉。 唐无暝向来怕热,体会了这移动降温的好处,更是贪恋那点凉意,也便没有对这漫长的拥抱提出什么异议。 忽然的,哗啦一声。 巷子的安静被打破,一只灰猫从屋顶跳到墙头,踩带下来的一片碎瓦片砸在了脚边,喵呜两叫就跑没了影。 秦兮朝也应声开口,“你想回禇杭山麽?” 唐无暝一愣,没太明白他的意思。 “想回去吗,恢复往日的生活。”秦兮朝再次问了一遍,“上官芷估计对我失望了,等过两日离开了这里,我就放你回去好不好?” 这回听懂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搞定了麻烦的盟主家女眷,就该处理他这个碍视线的包袱了,然后继续风流倜傥做他的秦大少。 唐无暝没有什么失望,更没有什么难过,只是微微有些怒。之前说什么一见钟情再见倾心,软硬兼施地不让他走,连深入交往的吻都定下了,一日事成就这般无情的赶人。 真不愧是扶风山庄的庄主,人如风,话如风,说情话就跟放屁一样容易简单。 也亏的自己还跟个小姑娘似的,受了他这张脸的荼毒,信了他的鬼话,还真以为亲亲小嘴就能拉上手过一辈子了。 唐无暝发气,顺着点头,“好啊。” 秦兮朝没想他会答应的这么干脆,心中那些猜想都近乎一一落实,上官芷那句貌合神离真是说的到位。 揽他的手蓦然箍紧了几分,压迫的唐无暝胸腔发紧,喉中也因喘气不匀声音发涩,想这人又是怎么回事,明明是他提出的要求,这又搞得有什么舍不得似的。 转念一想,也是了,秦大庄主要是没两把刷子,怎么能勾得那么多小姐的心还各个都死心塌地,非君不嫁。 坏人背地里做,好人明面上当。 秦庄主真是比他钱满门的暗角儿喽啰们还要厉害,还会耍人玩。 “你……放开……难受……”唐无暝艰涩的发声,一边强硬地捶打那人的胳膊,叫他松手。 秦兮朝怔了一下,恍惚松开了手,放得唐无暝自己靠着墙呼气。 唐无暝愤愤的盯着他,“你是不是有病,好聚就好散,咱当不成相好的也不至于杀人害命啊。” “无暝……” “行了,你别叫我,”唐无暝一摆手,伸出另外的手指头掰着跟他数,“咱们既然都打算散了,就两相算算清楚。我整你一回,你绑我一次,平了;我脸被你看了,元乐砍了你一刀,也平了;上官小姐的事算我免费帮你,你也不要把我的相貌说给别人听。” 几根手指头在他眼前闪了闪,两掌啪的一拍,“你看,这样咱们都好,都公平,你说是不是。” “……”秦兮朝一言不置。 唐无暝拍了拍肚子,起步往外走,“我饿了,最后散之前能不能再赏我碗馄饨吃?” 留不住的,总要留不住。秦兮朝看着他从身边擦过,一望那花红柳绿的长灯街巷,道,“前面有家好聚楼,榆城菜,我请你。” 唐无暝停住,摇头,“馄饨就行,别的我吃不起也还不起。” “没关系,我请你。”秦兮朝道。 “馄饨!”唐无暝抬头嚷道,非要别扭这一晚饭。 “我请你。” 还是这三个字,憋的唐无暝心中一口闷气,临别了连碗馄饨都不让人吃,真是好霸道,那他非要吃这个不可,什么好聚楼好散楼都见鬼去。 猛一转身,张口就喊,“馄——” “庄主!”眼角一花,一溜暗色脚下生风的扑到秦兮朝面前,打断了唐无暝的呐喊,秦风一手握剑,双拳抱住向前一抵,急迫道,“出事了。” 唐无暝瞬间喊不出声了,意外来的太快让他措手不及啊。 “什么事。”秦兮朝淡道。 秦风转头看了眼身侧的唐无暝,又探了眼秦兮朝,两人表情都有些黯淡,似是闹了什么不愉快,于是绕在舌尖上的这事更是不知该说不该说。 秦兮朝目光打了过去。 秦风只好低声汇报,“上官盟主派了人,正四处搜寻……唐、唐公子,约莫不多时就要搜到这边了。” 唐无暝,“……” 秦兮朝疑问,“找他做什么?” “属下打探的是,府中藏宝阁失窃,丢失了重要物品,”秦风低着头,“上官盟主握着一枚玉佩正四处抓人。” 一听玉佩,唐无暝恍然想起来,方才抽肚前的衣裳团的时候,确实没见着常戴的那枚双鱼佩,心下叹道坏了,当时破窗走的急,竟是不留意落了这么明显的证据在里头。 这玉佩惯常都埋在下衣摆里不常露出,那上官盟主还真是眼尖,一下就认出了是他的东西。 大小两个秦大侠眼神森森的瞧着他,唐无暝一急,往后退了几步,嚷道,“和我没关系!” 这就叫……不打自招。 秦兮朝抢快一步拉住了唐无暝,飞快的撩起他的衣摆,果然见那枚玉佩消失的无影无踪,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扯着他的腕子,“那枚双鱼佩呢?!” 唐无暝微惊,“你怎么知道是双鱼佩?!” “我问你去哪了?”秦兮朝音色冷透。 “丢……丢了”唐无暝有些心虚。 秦兮朝怒气升起,不给他留一分狡辩的余地,手下也攥的没轻没重,“丢在藏宝阁了是吗?!” 唐无暝抬眼对上他的眸子,里头盈着分明的怒火,手腕上更是被掐的生疼发颤,甩了两下无用功,也烦地反吼了起来,“你什么意思?你意思是我偷了他们的东西?!” 秦兮朝一双目光铁冷铁冷的射向唐无暝,“你自己清楚。” “我不清楚!”唐无暝顶了回去,吼完才恍惚明白一二,莫不是怕他捣出了事,连累了扶风山庄,于是紧接着冷笑,“我钱满门向来无情无义无道无德,这都是你说的,那就随便你好了,那我们以后就江湖不见,你跟盟主说让他去钱满门找我,这也不会连累了你!” 说完甩了轻功就要跑。 秦兮朝被他这句江湖不见斥的一愣,还来不及出手就让他飞上了墙头。“无暝!”目光追着他跳跃而去的方向喊了一声,满声痛心。 谁也没说是怕你连累。 喊声刚落,黑色身影又跳着飞了回来,落地在秦兮朝身旁歇了一歇。 “无暝?”秦兮朝惊喜,“你……” 唐无暝铁着一张脸,两眼气的通红,甩手就走,“那边有追兵,我换条路。” 秦兮朝,“……” 没走两步,巷口涌过一阵喧闹,火把照的滔天红光,要不是这巷子深,三人又藏在拐角处,准要被亮光映了进去。 待那队人一走,秦兮朝拦腰扛起唐无暝,招了秦风,就在幽深复杂的巷子里奔窜。 唐无暝头朝下被过肩扛着,脑袋里充血晃的头昏眼花,但眼里尚且能看清大致路途,绝对不会错,是盟主府的方向,霎时心里大乱,以为秦兮朝要将他扭送回去,那可就是有的进没得出了。 他虽然是钱满门的人,做起任务来要钱不要命,但是贪生怕死是人尽皆有的弱点,更何况是这样不明所以的白白替人送死。 当即狠命逃脱乱挣,口中乱嚷,“秦兮朝,你快放了我!我没做过的事,就算是打到我开花,我也不会承认的!你要是把我送回去,我就把你的破事都给捅出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嚷嚷了一路,就算是飞跃在巷中屋顶,也保不齐会被什么人听到,秦兮朝照肩上人的屁股打了一掌,惊的唐无暝立刻收了音。 秦兮朝迎风道,“闭嘴我就不害你,榆城你不熟,乱跑无异于送死。” 唐无暝还没恍过其中意味,人就已经被携着略过了盟主府前,绕过外围一条隐蔽的窄路,隐进了府后几里外野山上的山林。 进了茂密的山林深处,秦兮朝才把人放在了一棵树下。 半山腰居高临下,能清楚看到底下盟主府里灯火通明,侍卫剑士举着火把四处奔走。 唐无暝被颠晃的晕头转向,才刚一回过神来,立刻挺身跳起来,不可思议地冲着秦兮朝道,“你不是不信我吗,怎么又救我!” 秦兮朝无奈短叹,“我要是一点都不信你,会把你带到这里来麽。” “那你——”唐无暝还要反问,忽然眼光一转,此处有他、秦兮朝、秦风,是不是还少了什么,“……啊!” 林中寂静,这一声惊叫,吓的秦兮朝忙捂住了他的嘴,“别叫,别叫。” 唐无暝来不及说别的什么,拆掉了捂他的手,一脸惊恐,“……元乐呢?!” 秦风正遥望有无追兵,忽地浑身一颤,“元乐!” 第17章 扭伤 轰隆…… 天际忽然打下一道白光,晃的人五官狰狞,但比这还难看的,却是唐无瞑的脸色,强光一映,人忽然从呆立中醒来,一个步冲腾起。 这回秦兮朝眼疾手快,出手强拉住唐无瞑的胳膊,结果用力过猛又因他没有防备,一把就把他拽摔到了地上,后背猛的着地,害的唐无瞑低低痛呼一声。 “……抱歉。”秦兮朝满脸愧疚地俯身去拉他。 唐无瞑拍打开他的手,自己转身撑着地面爬起,却一挺腰,感觉到后背上沉隐一痛,想是方才砸在地上硌了石块,身子僵了好一会才慢吞吞的站起来,一手扶着腰,一手推开一旁的秦兮朝,沈道,“我走了。” “你去哪?”身后人问。 唐无瞑远远望着山底下灯火通明的府院,神色一凛,“我去找找元乐。” 秦兮朝一步挡在他面前,刚要伸手,唐无瞑侧身就避,扭动间腰牵扯着后背,便听他蓦不然的嘶了一声,知刚才那一摔着实有些狠了,开口问道,“你腰伤了?让我看看。” “不用,磕磕绊绊是常有的事,我还没那么矫情。”唐无瞑丝毫不领情,眼神也只追着底下盟主府里的亮光看,大不把面前的秦庄主放在眼里。 这扭腰扶腰的姿势,哪里像是个没事的,就动一动恐怕都要疼,更遑论潜入盟主府里找人了,待夜里下起大雨,更是难上加难。 秦兮朝无奈叹道,“上官府这么大,前厅后院加起来少说也有个五阁六厢几十院,且不说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暗房地牢,你要到哪里去找他?再者,钱满门训练有素,兴许元乐已经自己逃过了呢,你再去不等同于自投罗网?” 唐无瞑点点头,他说的有些道理,“元乐的本事比我大,我信他,但是没见到他之前我都不能安心。”说完又瞥向秦风,“昨天不是你和他在一起的麽,他后来去哪了?” 秦风回忆道,“昨晚上回到后院的住处,他还一直嚷嚷说那床太硬睡着硌人,然后就说要去上茅厕,就再没回来过。” 唐无瞑左右沉思了一会,忽然破口嚷了句,“坏了,”抬头时紧张兮兮的望着秦兮朝,“他小子贪软贪福,定是跑到我们屋里去睡了。”说着要抬脚走,口中念念,“盟主要抓我,一定是错抓了元乐,待他们发现抓错了人……” “无瞑!”秦兮朝长臂一揽把人拉回,扳过他身子却见他一脸痴急的模样,便即晃了晃他肩膀,“你好好想,为了救他把自己搭上……” 话还没说完,唐无瞑一转神凶狠的盯上了秦兮朝,语态气急,“搭上又怎样!秦兮朝,钱满门确实是个阴险的门派,但你别把所有人都想的那么龌龊。我与元乐一同长大,他就等于我亲弟弟,他有事,我绝对不会见死不救!” 秦兮朝挨了一顿吼,也知自己一时失言,更是没有权利阻止他,只好退罢两步,抬手指了远处一棵大树,“你如果能度轻功跃到那棵树下,你要走要留我都不再拦你。” 唐无瞑回望了一眼,嗤笑这有何难,抬脚提气就一跃而起,跳起数尺于空中换步时,全身一动腰背痛甚,脸色霎时黑了,一瞬间气提不足,顷头栽了下来。 一个人影俯冲而来,触地前刻唐无瞑就落入了一个软温的怀抱,没有摔痛一分。 他直勾勾看着揽抱着自己的秦兮朝,“你诓我,故意的。” 一阵湿热的林风扫荡而过,头顶密密层层的枝叶中洒下淅沥的雨来,秦兮朝肩头被打湿,蹙眉而言,“愿赌服输,你不许去了。” “秦兮……唔!” 嘴被人以掌捂住,秦兮朝向秦风点了个头,随即揽着怀里兀自挣扎的人向山深中行进,这雨已是酝酿了多时,后半夜定是能下成瓢泼,往年他来过这山中一回,知晓其中有一处隘窄的山洞,大抵是什么野兽留下的栖居地,虽说脏乱了一些,但好歹能避一避雨。 山洞着实窄小,三四个人围成团再烧一堆篝火恐怕就没了多余的地方,时值盛夏,火到不甚需要,而唐无瞑的肝火却是烧的很旺。 秦兮朝刚把人沿着石壁放下,只听洞外哗一声,雨帘紧密大如珠,打下的雨水腾湿了洞口的一片泥土,洞中也扬起浓厚的雨泥的味道。 唐无瞑看了那密集的雨幕,又看面前这人一刻不放松的盯着他,顿时心生怨念,“你说你这人是不是矛盾,喜欢是你说的,赶人也是你说的,前后不一表里不同装的很好玩?非要让我恨你一回才开心?是谁说的好聚好散?” 秦兮朝知道他说这恨是指元乐的事,半蹲下了身子,与他平视着凝望道,“秦某哪里有在玩你,也没想遭你怨恨。元乐那边我让秦风先去探一探虚实,他为扶风岛隐影多年,在这方面比你强些,但凡有什么消息,定是第一时间叫你知道。” 他素净的衣摆沉在潮湿的土上,锦绣的纹饰染上了污浊,唐无瞑低头看着他衣角,半天没有说话,倒不是说不出,而是摸不清秦大庄主的心思,不敢断然开口。 “这样安排可好?明早是福是祸都该知晓了,我定帮你把元乐救出来,你就在这里安心等着。”说着,秦兮朝从腰间摸出随身带着的伤药,向垂眼无言的唐无瞑伸过手去,“别闹别扭了,过来让我看看伤。” “……”谁闹别扭了,唐无瞑更是不乐意地往后蹭靠了一靠,躲过他的动作。 “唉,我不碰你了,”秦兮朝轻叹一句,收回手去。雨泼天凉,洞中阴湿更生一层,于是脱下一件外衫给他披上,“夜还长,你若是累了,就先睡一会罢。” “我不困……”唐无瞑嘟囔着,一双眼只盯着雨帘密密的洞口,就跟多看几眼那雨就会停,秦风就会回来似的。 山中气候本就阴凉,再一下雨更是添了几分舒爽,唐无瞑歪靠着石壁,眼睛半眨不眨的撑着,说是没有睡意,其实早被这淅沥雨声给叫困了,身上披盖着的衣裳有股子清新干净的味道,没过多久,就陷入了浅眠。 脑子里想的多,睡的又不深,一时识海里四转八绕纷纷扰扰,旧梦新闻齐齐涌来,闹得他梦里也不得安生。 梦里头有人也有鬼。 梦见当年同期入门时的少年们,上山之前都懵懵懂懂世事不通,怀揣着一颗挣大钱的心进了山门,却不知等他们的是什么。 也梦见没有通过试练,死在里头的冤魂,扒着他的大腿和衣裳往他身上爬,满脸血泪向他哭诉,问他为什么晕血都能通过,而他们却必须要死。 唐无瞑答不上来,漆黑的屋子里满是阴冷的气氛,鬼手冰凉的在他身上摸来蹭去,隐约有幽蓝的鬼火盈盈灼起,他其实不怕鬼,他怕有鬼的气氛,那只会让他感觉孤身一人,毛骨悚然。 人事尤可避,鬼怨无处躲,唐无瞑自来做了那么多缺德事,积累起来都足够将他扯入地狱。 他不断往后躲,视线里触及之处除了隐隐的鬼影便是乌漆的黑暗,想喊什么却自觉嗓子干哑,一个字都吐不出。 嗫嗫了两个字,直到缩到了墙角都挤不出喉咙,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又湿又凉的鬼爪攀上自己的腰身。 “……无瞑,无瞑?” “无瞑!” 一波惊醒,唐无瞑长大了嘴深吸气,直到视觉触觉嗅觉听觉都渐渐回归本体,才慢慢放松下来,身子却仍止不住有些颤抖,眼里刚映进了些温暖的颜色就要伸手过去蹭,只想离那近一些。 还未触及那跳跃的红物,一只修长的手及时将他挽住,避免了一场险事,身后有人开口,“火,那是火,不要碰。” 火,红色的……火,能够驱逐一切黑暗,一切阴冷的火。 “……救命。”唐无瞑启了启唇畔,终于微弱的念出了那两个一直想要呐喊的字,声音低微,有刚睡醒的朦胧。 秦兮朝不知为什么,虽然知道他是做了噩梦,却是心中忽然那么痛了一下,觉得他这一声救命叫的又凄又惨,有种说不上来的苦楚,只好将他抱紧,低声安慰他,“不怕,都是梦,你只是做了个噩梦。” 唐无瞑慢慢缓过神来,转身回头去看,自己正卧在秦兮朝怀里,上半身的衣裳被褪了一半,露出了大半的腰腹,身侧的地上摆着几颗卵圆的石头,又两颗还滚在火堆沿上,而这一扭动时疼也不甚厉害了,便晓得这人扒他衣服是替他治疗。 秦兮朝随着他的目光看了一遭,先出了声,“我跟岛上的大夫学的,叫砭法,你腰背上没有伤口,想是内里有些扭伤才痛。” 唐无瞑没有说什么,而是转而问道,“秦风回来了么?” 秦兮朝沈沈摇头。 “……哦,”也许是睡了一觉冷静了些,唐无瞑没急没闹,拉了两下衣裳遮了腰,要起身从他怀里离开。 “你这腰,”秦兮朝忽然道,唐无瞑转头看他,听他继续说,“要再用热石砭滚一次才好的快。” 唐无瞑私下斟酌了一番,腰背是发力的地方,没必要跟它们过不去。也没有多言语,又慢慢倒了回去,却是换了个背朝上更方便的姿势,掀开腰上的衣物让他治。 秦兮朝用木枝勾出一块烧热了的石头,用衣摆仔细擦干净了,在手里左右翻跳着晾的温热正好,才置到唐无瞑裸.露的腰上。 身上忽然被热石一烫,激得他腰肌一缩。 “烫?”秦兮朝抓起热石。 唐无瞑摇摇头,胳膊打弯垫在下巴底下,感觉那石头再一次落在身上,卵圆的形状沿着腰线上下滚动,带着将好的热度,暖的他浑身舒畅。 眼睛随着那滚石的翻滚也微微眯起,想睡却又不敢睡,怕再梦见刚才湿冷的鬼魂和阴沉的黑屋,于是拖着睡腔道,“我不想睡,跟你说说话行么。” 那睡腔拖的又长又弱,直感觉他时刻都能睡过去,秦兮朝手下动作不停,笑着点点头,说“好”。 第18章 山洞 秦兮朝手下动作不停,笑着点点头,说“好”。 虽是为了保持清醒才要跟他讲讲话,可真要开口了却又不知道该聊些什么,想两人见面,不是打就是吵,闹闹腾腾的没有闲着的时候,如今没了吵闹的力气,竟觉得这样的安静有些尴尬。 背上的石块来回的滚动,秦兮朝的手指时不时的碰触到他光裸的皮肤,与圆石的温热不同,他的手指渗着些凉意,很能勾起人的注意。 唐无暝心里盼念着元乐的平安,眼睛看着前方地面上横生的油绿杂草,忽然开口问道,“你有兄弟姐妹麽?” “兄弟姐妹?”秦兮朝跟着重复了一句,恍而笑道,“没有,自小山庄里只有我一个,连同龄玩耍的伙伴都没有。” “那秦风呢,他不是和你差不多大。”唐无暝伸手,摘断了两根草茎。 秦兮朝一想说道,“秦风把自己的位置摆的太好,认为我是主他是仆,从来不敢有所越矩。” 唐无暝想了想往来几次与秦风的接触,确实毕恭毕敬,尊佩有加,一口一个庄主、属下,把自己的辈分都喊低了好几层。 他一边拿草茎在地上无聊画圈,边道,“……我也没有兄弟姐妹。” 秦兮朝专注听着,没有答话。 “那时入门,我与元平元乐是同一批,后来元平被分进了情报组织,不能时常与我们接触,就把元乐托给了我。”唐无暝头枕着一条胳膊,回想起那天分别,元乐满脸哭丧的要跟着元平走,反被他和元平一把锁关进了卧房,不禁轻笑了一声,“元乐年纪小,心气高而且淘,没少犯过错,我时常觉得给他操心操的我头发都要早白了。” “不会白的,还乌黑的像墨一样。”秦兮朝插了句嘴。 唐无暝瞥瞪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我时常说,等他懂事一些我就再也不管他,可每回听他出任务回来,还总要过去看一眼,有没有哪里受伤,有没有哪处遗漏。他说我烦的像个老妈子……” “在钱满门里,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银子衡量,只要你能赚足够多的钱,就能过上好日子,就能成为人上人,就能欺压搜刮同门,否则就只能被他们欺压。”唐无暝一顿,继而笃定道,“所以我喜欢钱,越多越喜欢,只要有钱,除了杀人见血,我什么都能干。” 秦兮朝手里一停,“只要给钱,什么都干?” 唐无暝点点头,“什么都干。” 背上的石头换了个位置,温度也渐渐凉了,又略略滚了几圈就被拿走,唐无暝以为已经结束方要起身,秦兮朝朝他背轻缓一按,内力盈掌,在几大穴位间来回揉捻。 唐无暝稍稍侧身回头去看,他动作熟练顺畅,可神情有些滞然。 还未开口,秦兮朝几下揉捏完毕,将他衣物遮起,手轻轻搭在唐无暝的发梢上,“你总会明白,钱多多少少都是一样的,有些东西你再有钱也买不回来……无暝……你总会明白的……” 秦兮朝的眼里有些他看不懂的东西,那张平素潇洒放荡的脸上含着些无奈,唐无暝抬手抽走了自己的发丝,挺身猛然坐起,差点撞上秦兮朝微低的下颌,一脸的故意。 “站着说话不腰疼。”唐无暝怨了一句。 那人笑了,任唐无暝从他怀里撤走,独自缩到身后的角落里靠着。 经这一番石滚按摩,腰上的痛瞬时减轻大半,浑身也暖融融的仿佛体内经络中有正气游走,抵挡了洞中的许多湿冷之气。 折腾了一整天让他精神疲惫,纵使说不愿睡,也抵不住上下两只眼皮打架。 秦兮朝也随身挪过去与他面对而坐,缓缓抬手抚上唐无暝的脸,感到手下的面颊微微一侧,浅淡笑意之中端上几分凝重,“无暝,跟我说说藏宝阁的事情。” 一听这个,唐无暝稍许来了点精神,“你不是不信我,不是还要与我分道扬镳?” 秦兮朝失笑,“你听不出我是一时冲动麽,我担忧你在我这里过的不快活。” “快活,快活。”唐无暝扭过头去,故意要避开脸侧的手指,“只要你供我吃喝银钱,我去哪里都快活。” “我其实……”秦兮朝的手离开了他的脸,顺着颈肩一直滑落到他盘腿而坐的膝盖上,揉了两把又去攀他的手指,“其实舍不得你。” 好一副情深意重,爱意绵绵的嘴脸。 唐无暝讪然缩回两手,“我们还是聊聊藏宝阁吧。” 秦兮朝笑着点头。 藏宝阁说来真没什么可聊的,唐无暝三两句就把当时的情况给说完了,连那美人脸上有没有痣,衣上有几朵花,门口倒了几名侍卫,都记得一清二楚。 末了,又问秦兮朝,“你信吗?” 秦兮朝慷慨应喏,“信,你说的我都信。” “……”这是不是叫毫无原则,唐无暝呿了他一口,“扯!说的好听,你在街上根本就是怀疑我,怕受我连累。” 秦兮朝将他手抓住,郑重的告诉他,“我生气不是怕受连累,你想要的我都能应你,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只要我有,只要你要,就算天涯海角我都能找给你。” 手下加重了力道,“但是有些事,我不希望你再做了。” 他一改往日的潇洒张扬,唐无暝手被扣着,心情也有些郁,“一朝入门,有些事会身不由己,我不做,他们就会想办法逼我做。” 秦兮朝也知他们门中的事轮不到他来插手,更没资格置喙,也只能委委顿首,道,“总会有办法的,我们慢慢来。” “……” 外面的雨帘仍无减小的趋势,洞中用来炙烤卵石的火堆也慢慢熄灭,焦黑的木柴中时而噼啪爆出一个火花。 唐无暝徒徒半睁着眼,死盯着那堆恹恹的火苗,即便是困的频频点头也不肯阖眼一睡。秦兮朝问起,他也不好意思说是梦里太黑有鬼,只摇头道不想睡。 不想睡,不想睡。 头却渐渐的歪了过去,秦兮朝坐过去一揽一拨,唐无暝似是觉得枕下软硬适中,咂了两声,呼吸也沉重起来。 一室刚陷入静谧,雨幕中飞闪进一个矫捷的人来。 “庄主,有情况了。”秦风身披雨雾疾步闯入,惊扰了两人的休憩。 唐无暝立马抬起头来瞪大了眼,来了精神,紧迫急问,“快说!” 秦风浑身湿透,顿了顿叹息说道,“盟主府上的消息,元乐被……” “被怎样?!”唐无暝急的像跳窜的兔子。 “……被关进了水牢。” 第19章 水牢 听了水牢二字,唐无暝却先不管元乐的安危如何,只扭头问他们,盟主府上的水牢是怎样的,几丈长几丈宽,里面黑不黑,有没有门窗,里头冷不冷。 秦风很是不解,天下水牢不都一般黑,底下没腰一汪死水,上头一人宽的洞口,周遭石壁围墙、铁链锁身。现是夏天,泡在里头还勉能忍受,若是寒冬腊月定能冻死不少。 秦风没有说话,唐无暝却从他眼神里读出了所有,半直起的身子重重的往后一沉,眼中惊慌乱闪,忽然地就从地上翻身爬起,嚷了一声,“我必须去救他。” 他用了个“必须”,比之前更坚定了。 上官家没有抓到罪魁祸首,定是要用元乐当诱饵,秦兮朝自然不能放他送死,也一起身伸臂拦他,“上官容的性子我了解,在没有抓到你之前断不会伤害元乐,现在他处明,我们处暗,当务之急还是应当先洗刷你的冤屈一证清白。如此而来,元乐自然能够平安归来。” 他说的唐无暝何尝不懂,可是现下暴雨泼天,上哪里去找那失窃的宝物,更别说是寻那长着两条腿、会四处乱跑的美人了。 清白对钱满门的人而言本就无关紧要,冤屈更不必急在这一时。而元乐那边,却极有可能连三天都撑不过去。 孰轻孰重,唐无暝心中自有一把秤来衡量。 “我等不及,元乐更等不及,”唐无暝推开挡他的手臂,“如果三天内救不出元乐,我怕……我怕他就成了一具尸体……”他说着,嗓音也有些艰涩。 秦兮朝堵在洞口,后半身被潲进来的雨打的冷湿冷湿,听他说话,便以为他是忧虑水牢的安全性,“水牢虽然听起来难受,但三天绝不置于会关出人命,你更不必担忧上官容会用刑具虐打他……” 哪知话还没落地,唐无暝瞪急了一双眼向他大吼,“你是扶风岛上养尊处优的少爷,你被谁囚过禁过吗?你知晓那漆黑不见五指的牢笼里是什么滋味吗?你能体会没吃没喝,脚下冷水和热血一齐漫过脚背的感受吗!” 他说的这些,秦兮朝自然没有体会过,他自小虽然被严厉要求,但确也锦衣玉食从没受过什么大苦,最狠的一次,也不过是练功偷懒被师父打的皮开肉绽卧在床上歇了两周。 唐无暝在钱满门里遭受过什么,也全是他不能想象的,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唐无暝说是向他吼,其实也是心里没底又没处发泄,上官府原就不缺武林高手,此下出了这档事,怕更是会戒备森严。 无缝的蛋,最是难撬。 他头一低,轻轻抵在了秦兮朝湿凉的肩膀上,额前的碎发也尽被腻湿,心里一惶,嘴上也就乱了,“三天,是他能承受的极致了。他会疯,会伤害自己,会一气之下一死了之……”他说着声音减了下去,甚至有些低声下气,“救他,求你……你若肯救他,以后天南海北我跟你走,绝不二话,绝无二心。” 秦兮朝听他说了个求字,心本就软了,可又听补了那后头一句,就让他有些负气,一臂揽上了唐无暝的肩,托转过他的面直视着他,笑的发沉,“你说的,绝不二话,绝无二心。”看他郑重的点了头,才咬牙承诺道,“好,我救。” **** 暴雨似乎能将所有喧嚣打入地底,山上山下雨雾蒸腾,泥泞满地。盟主府一侧靠山挺近,常有小型泥石流发生,故院墙建的颇高。 而此处也是府中看守最为疏松的一处。大雨片刻不停,两名被派来驻守此处的侍卫抹着脸上的水,互相抱怨这摊上的倒霉差事。 就那闭眼的一瞬,一阵风左右而来,倏忽扫过,连雨丝都带斜了几分。 侍卫警惕回望了一周,却连半个人影都不见,只有那院墙外黑黢黢的一座矮山,看着怪瘆人的。 唐无暝的轻功使得比秦风的还要轻巧敏捷,一连飞略过几栋屋顶,才发现那秦大侠还没跟上,不禁站住了脚跟,满脸急烦得朝他挥手,示意他飞的快些。。 两人均一身暗黑的衣裳,若两只敏捷的蝙蝠闪过高脊的屋顶。 水牢不比普通牢房,那种阴湿之地必然只能建在府院偏远角落,根据秦风一夜刺探的消息,二人脚不停顿地赶往那处。 那牢周的灯火说明不暗,又因大雨浇泼,隐隐晃晃的,半丈宽的门前来回巡逻着一对守卫,精锐的目光横来扫去。 唐无暝趴在对面屋脊之后,淋着雨打量那十数名的持剑守卫,各个体格健壮,一看就很难对付,更不疑里头定然还有更多的打手。 他身上也没有更得力的武器。 没从马车上将惯用的轻弩取来,真是最失策的一件事。 秦风也大致扫了一眼,却不似唐无暝那般谨慎又捉急,躬身从屋顶上猫起,向着那黢黑的地牢口蓄势待发。 “喂喂喂——”见秦风起身,唐无暝伸手将他往下拉了一拉,不可置信道,“你不会是想硬闯吧?” 秦风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唐无暝惊诧,“就算你武功再好,能以一抵十,你能抵二十三十吗?!”悄悄指了那地牢入口,“以这架势,那里头少说也有二三十人,再加上这门口巡逻的一队……” 还未数完,秦风按下他的手指,低声对他道,“来之前,庄主叫我捎你一句话。” 从那山洞里出发时,秦兮朝与他俩分了两路,去了哪他并不知道,只嘱咐了他们一句万事小心而已。 唐无暝眨了眨眼,抬头瞧他。 秦风暗暗抽剑出鞘,气凝周身,一派扶风心法的夯然正气。 “信他。”郑重两字从雨中渗过,却如巨石落地,铿然一声。 唐无暝还在回味那“信他”二字的意思,却见秦风已提剑上阵,不弯不绕直向那牢门袭去。 驻守一夜的守卫本是有些疲倦,这一发凛冽气势彻底激醒了他们的睡意,纷纷提枪的提枪,拔剑的拔剑,抹一把绕眼的雨水,直接缠斗上去。 “卧槽,还真就去了……”唐无暝叹了一句,又苦于手中没有能与秦风相助的武器,四顾环看一周,两手掀下几片整瓦,也踩着冷雨旋身而下。 秦风不愧是扶风岛上的大保镖,即使是腹背受敌也没落势分毫,一脚一个,一剑一划,堪得是一个利索。 唐无暝手捧着几片瓦站在场外,咔咔几下掰碎成小块,盯准了其中几个敌人的死穴,眼神一眯,弹指起劲唰唰唰地射了出去。 一个魁梧的壮汉正举刀砍过去,顷头劈到了秦风眉心,忽然浑身抽地一僵,瞪了双圆眼硬生生倒了下去。 一人方倒下,接连数人也纷纷后仰前翻。 秦风一剑绕过身侧那人的肩臂,一线血雾喷出,唐无暝扭头一避,只觉手上溅过说温不凉的水珠,也不知是雨还是血。 解决了门口的最后一人,秦风回头看了他一眼,啧了一声道,“行了,不是血,赶紧救人。” 紧接着隐进了地牢。 唐无暝只好紧随其后。 走道深长,两侧火把阴森森的映着,下到地牢走道尽头,是一个小厅,厅中七八名牢卒已握好了武器等着他们。 只是那些武器长的……颇开玩笑了些。 刑人的刺鞭,烙肉的铁饼,夹炭的火夹,还有一把……大铲子。 以为这底下该有多厉害的角色等着他们,原来真不过是一群好吃懒做的狱卒子啊。 唐无暝瞅着那断了半个柄的铁铲噗地一笑。 那刀疤脸的铁铲男脸色一黑,铲头一竖气劲一荡,生插`进了脚下的石板里,把坚实的石板地直接铲裂开一个口子。 秦风侧过头来,轻声对他说,“十年前,江湖上有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恶人,绰号铁铲李,刀疤脸,络腮胡,听说后来改邪归正了。” 刀疤脸络腮胡,手持铁铲。 唐无暝不敢笑了,“真的?” 秦风点头。 那磨损得厉害的铲头能插进这硬石板,可见这人的臂力有多彪悍。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有人拿一把铁铲也能混出名堂来。 唐无暝顿时对这杀手界的老前辈肃然起敬。 两方人你瞪我,我瞪你,老李促然拔出铁铲,于臂中一挥道,“擅闯武林盟地牢,该——” 一声倏忽鸣响破开长空,尖利声响传进地牢打断了他的质问。 铁铲李表情僵了一番,转头向同伙们窃窃私语了几句,间或瞟了唐无暝二人几眼。 突然稀里哗啦一阵响,几人手中武器纷纷落地,把唐无暝惊地退了一步。狱卒们各自四散迈了几步,口中作势呻`吟两声,仰头自己栽到了地上,一动不动了。 “……”唐无暝傻眼了,这还没开打呢,敌人就自己装死了。 秦风却很是淡定,弯腰取了那人腰上挂着的钥匙盘,哗哗晃了两声就往里走,道,“庄主得手了。” 唐无暝,…… 第20章 天亮 二人拿了钥匙,跨过脚下一堆“死尸”。 唐无暝一边寻看各个牢房里的人,一边想秦兮朝到底做了什么,才能在不知道什么的地方,就能控制这些狱卒,叫他们二话不说就倒地装了个死。 地牢本身并不大,又是灯光昏暗,更使得每间水牢里都窄小无比,若不仔细的趴在那洞大的口上看,连里头关的人长什么样都瞧不清。 牢下阴沉,湿冷,他即便是站在那水坑之外,都能闻到底下朝天的腐气,像极了什么死物腐烂了七八日的味道。 想来武林盟的水牢肯定关过不少穷凶极恶的人,就是里头死上几个也不算什么,死完了没被发现,再搁那死水里泡上两天。 但是让元乐也关在这样的水牢里头……唐无暝转头看了眼那昏黑的甬道,心想——坏了。 “元乐?元乐!” 地牢不大,房间却比想象中多很多,关押的人听见上头的喊声和哗啦啦的钥匙,纷纷搅动挣扎,哀声水声顿起一片。 混淆了他们想听到的声音。 抑或者,元乐根本没有回应他们,那便是不幸中最不幸的一种设想。 牢里杂声不断,唐无暝越找越急,一脚踹了旁边一截石柱子,气恼的粗声骂了一句,“都给老子闭嘴!再吵赏你们一人一发毒箭!” 牢中不晓得上头是什么情况,登时肃静了许多。 “元乐!在就吭个声!别给我装死!”由此一静,唐无暝紧接吼道。 一阵晃动的锁链声响从秦风身前一丈的水牢里传来,带着呜呜呀呀分辨不清的喉音。 “元乐?!”秦风望了里头一眼,身形与元乐极相似,于是连忙掏出钥匙盘挨个的试,这牢里湿凉,有些钥匙生了锈不太好用。 唐无暝也赶了过去,“我们来了,你别怕!” 里头锁链晃动的声音更加高亢。 哗一声,铁锁落地,牢门敞开,唐无暝取下一侧石壁上的火把,映照着地下的水坑。 是元乐没错,虽然面具被人拿掉了。 两人均松了一口气。 “你们不要过来!!”元乐忽然出声大叫,惊慌失措般的抬手遮挡自己的脸,“我不是……我不是元乐!” “元乐?”秦风疑惑。 元乐听了那声名字,又尖叫了一声,“啊!我不是他!”手随便指了牢里一个角落,“他他……他死了,死在那里了!” 说着就往身后的石柱后头躲。 秦风往他说的那方向看了一眼,空无一人,只有灰迹斑斑的石壁。 “糟糕。”才这几个时辰,这水牢就把元乐心里最恐惧的东西都给勾了出来,唐无暝皱眉,抬手推了秦风一下,“别听他胡说了,快下去把他捞上来。” 元乐藏在石柱后头,两手扒着生了苔藓的坑洼处,探着头打望了他们一眼,忽见一人嗵地跳了下来往他这走,吓的双腿一软。 直接哭道,“你不要过来,不要杀我……我……我杀,我都杀,我已经听你们的杀了那么多人了……你们不要打我……” 蹚水而来的声音蓦然一停。 唐无暝急的在上头催促,“秦风!你愣着干什么,快把他弄上来!” 他不动,元乐哭喊的声音就小一些,他一抬脚,元乐就像只受惊的兔子张牙舞爪。秦风停了一刻,还是缓缓地往前走,一边向元乐伸手,“元乐,是我。” 元乐不知把他听成了谁,身子整个僵成了石头,会说的只剩了一句,“不要……” 趁他不那么乱动,秦风劈剑挥去,铿锵砍断了绕身的锁链,伸手拦腰将他夹在臂下,脚踏石柱一个借力飞出了水牢。 刚踩上地面,元乐又缓过了神开始闹腾,两只爪子削尖了往秦风身上挠,他也不愧是挥那重刀的,没多下就隔着衣裳把秦风身上挠的横七竖八几条印子。 “你、你要杀我我就先弄死你!”元乐边使着吃奶的劲儿边嚷,“我挠出你的心肝肺来!” 秦风要两手制着他,推推嚷嚷地走了几步,连剑都握不稳摔到了脚边。 “秦风,让开。”唐无暝忽然冷声道。 一顿,元乐从他钳制下脱出,唐无暝一步夺过抬手照脸一掌,气劲之大将他直接掀到了一旁的石墙上。 紧接一通粗口打了过去,“不想死就他妈给老子闭嘴!再乱动就绞烂你的舌头!” 元乐果真不敢再动,倚着墙壁半天不吱一声,连脸上被打出的红印都不敢去捂,怯怯的滚着豆大的泪珠不言不语。 秦风看的心尖一颤,连忙把人拉回怀里,脱了衣裳把元乐裹了起来,又斥训那不讲道理骂人的,“你打他作甚!” 有人替他撑腰,元乐自然知道哪边是向着他的,更是往秦风怀里躲,紧抓着他胸前的衣襟不肯丢手。 唐无暝心里哪能不难受,他弯腰捡起秦风的剑,喏喏道,“这是以毒攻毒,现在好言好语他听不进去。” “……”秦风无言以对,可又看了身前的哭的稀里哗啦的人一眼,还是抬头训他,“那也不能打他啊,吓唬吓唬不就行了!” “……”这次是唐无暝无语。 我个当师兄的还没说啥呢,你倒显得好心疼似的。 回到小厅,将钥匙还了,还被地上装死的狱卒剜了一记眼刀,唐无暝扯了扯嘴角——信不信把你这一牢的人都放了。 狱卒一挤眼——你敢。 哼,今天没空惹事。唐无暝撇嘴起身——要是过几天元乐有个精神不颓,老子回来炸了你这破牢房! 走到牢外时,雨已经快要停了,还有飘飘渺渺的雨丝扬洒着,地上还是歪歪扭扭的横躺着那几个被他们打晕过去的侍卫。 秦风一臂携了元乐,却见唐无暝淋着微雨不动,“喂,走了。” 唐无暝远眺着府中,空气里有微微烟火的味道,楞了半天,忽然问—— “秦兮朝呢?” “我们能这么顺利,他到底干了什么?”唐无暝转头问道。 秦风把元乐往身上提了提,“庄主说不用管他,我们得手后先自行离去即可。” 自行离去……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来路撤出了盟主府,元乐被他那一巴掌给吓呆了,整个人缩在秦风怀里不乱不嚷,也给他们的逃脱之行省去了不少麻烦。 看秦风去的方向,并不是回那山上藏身的野洞,倒像是要直接往榆城外去。 唐无暝随着跃了几个屋头,忽然脚下一停。 打前头带路的秦风多时见他也没有跟上,又反身跃了回来,见那人一身湿透,正挑着颈子往回看。 ——上官府里依旧灯火阑珊。 知道秦风回转来,唐无暝叹了口气,“秦兮朝他……到底去干嘛了,他真的没事吗?” 秦风破声一笑,“你舍不得我们庄主?” 谁舍不得了,我是怕他出了事,以后没人供我银子花。唐无暝捋着额前的湿发,其实一个字都没说。 “唔唔……”被裹在衣裳底下的元乐动了两下,爪子乱抓将头顶遮雨的衣物撇开了一个口子。 秦风按下他的手,又好好给他披上,语气是难见的哄诱,“乖,别动,这就带你走。” 元乐听了,知道这人不会害他,也乖觉下来。 唐无暝看了他俩一眼,这要不算秀恩爱,那天下单身狗都可以哭瞎了。走过去隔着衣物摸了摸元乐的头顶,底下的人却以为是秦风,跟着哼咽了两声。 “你带着他先走吧。”唐无暝收手道。 “那你呢。” “我……”唐无暝回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府邸,“我等等他。” 等谁自然心知肚明,不必点破。他们既已从府中安全逃出,定是上官家决定要放他们一马。 秦风点点头,揽紧了元乐,“那你小心,城外两里处的官道旁有架马车,我们那里汇合。”雨丝一斜,身边已经没了人影。 折腾了这一夜,天际已有蒙蒙的灰白。 唐无暝静静站在那屋顶上,浑身的湿衣贴在身上,一阵凉风吹过,惹得他打了两个喷嚏。夜里静谧,街上连打更的人都避雨休工了。 眼巴巴地等了许久,也没见那人半个影子。 唐无暝踩着脚尖伸着脖子,极力将榆城大街小巷里的动静都瞧个仔细。脚下一滑,一片松瓦被踩了裂发出咔吧一声。 他的脑筋也似乎跟着咔吧响了一下。 ——他到底是为什么要跟块望夫石似的站在这啊! 呸!什么望夫石! 那人虽然是对他好那么一点,脸又那么好看一点,钱又那么多了一点,还二话不说就帮他救了元乐…… 对,他等他完全是因为感激他对元乐的救命之恩,和……花不完的钱。 嗯。 唐无暝默默地换了一个屋檐,继续等。 直到天微微亮起来,他都换了许多个姿势,腿脚都有些酸了,一个熟悉的身形才从上官府的方向缓缓走来。 唐无暝心底也如这天一般,微微亮了一下。 第21章 日出 秦兮朝出了府门就加快了脚步,目标明确的往城门处去。他整个人沐浴在初晴的金白晨光里,步伐急骤伴着猎猎摆动的衣摆,踏过浅浅水汪时溅起一片珠花。 房顶上的人迈了一步,忽又强止了住。 这样亟亟冲下去迎接他,就好像自己真的多在乎他似的,岂不是显得自己又傻又蠢。唐无暝梗了梗险些脱口而出去叫他的喉咙,眼看着秦兮朝从他脚下的一方宽街上飞驰而过。 日光将要升起,雨雾散开。 直到看着那人出了城门,唐无暝才抖落抖落身上皱皱巴巴的湿衣,起身跟了过去。 唐无暝却不知,秦兮朝早已知道,房顶上有个盯了他一路的尾巴。 秦兮朝眯起眼睛笑了笑,出了城门却不直走那官道,而是拐身撇向了一旁的一颗歪脖子老树,好闲整的理着衣襟等他跟出来。 天光乍破之时,唐无暝踩着离地的轻功,不从正门出,偏生从那城墙上少了几块砖的缺口飞跃而下。 一个翻滚从墙上落地,利落又漂亮,真不愧是门中轻功顶好的弟子。唐无暝看了眼面前的官道,笔直的一眼看不到头,但那上头却没有秦兮朝的人影。 “跑的竟比我还快,”唐无暝自道,又不讲理地抱怨了一句,“都不晓得等等我。” “这不是等着你呢。”一声笑语从旁边透来,带着常有的轻佻。 唐无暝一下就馁了,半不可信的扭头看他。那么远的距离,那么好的轻功,怎么可能叫他发现自己。 那人却是知道他心底想了什么一般,慢步走过来,边想了想回道,“嗯……我感觉到的。”走到他跟前,把唐无暝从半蹲落地的姿态拉起来,打着他衣摆笑说,“你存在的地方,雨都会下的不一样。” “雨……”唐无暝眼角一抽,也把衣摆从他手里一抽,“一大早就放大招讲情话这么狠?”亏我还怕你在那府里出了什么事。 秦兮朝手里一空,也不辩解,笑融融地看着唐无暝的眉眼,“怎么,担心我了,才在这里等我?” “不放心我在里头出了事?” “怕我出事以后,你颗心空落?” “谁担心你了,”唐无暝一脸嫌弃,这真是天底下他见过最厚颜无耻的人了,还能这般大言不惭的擅自揣摩他的思想,“你死里头正好,我就卷着银子跑路。” 说着这一仔细瞧他,就看见秦兮朝嘴角边有块青红,还未沉地发紫,看是才伤着不久。 “你这是怎了,走之前不还好好的?”唐无暝指尖轻点了一下那伤区,听那人微微吸了一口气,更是落实了这是盟主府里新带出来的伤。 说什么正人君子,竟然还打人,声音些微拔高道,“他们打你了?” 秦兮朝顺着脸颊抓上了他的手指,笑意盎然,“还说不担心。” 唐无暝就着抓他的手,拿指甲狠狠掐了他一下,掐的那处皮肤凹出了一个浅月牙,紧接教训他道,“少来,说人话!鬼话留着跟鬼说。” “好了,没什么。”秦兮朝笑着说道,被掐了也没放手,反而攥的更紧地拉着他往前走,也收了心思不再打趣他。 手中五指挣了几下不得松,后脑勺上就跟了道火辣辣的目光。 唐无暝盯着秦兮朝还等着他的下文。 被过于直白的视线盯的难受,秦兮朝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迎上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一声浅叹,“别想太多,我不过是与上官容过了几招,你知道,他可是一门心思认定是我负了他妹妹。” 扶风岛秦庄主的本事,那是绝不低于武林盟主的,这一点满江湖的人都知道。过几招能给你打的嘴角淤青,你蒙狗呢。 秦兮朝一个这么注重形象的公子哥,能给他一拳整的这么狼狈,除非是他没有还手,否则定然能十分优雅地揍翻盟主。 这一点上,唐无暝还是相信他的。 可秦兮朝不还手的理由,唐无暝也能知晓,无非是为了元乐的事情,亦或者说是为了他。唐无暝更是气馁了,祸是他不小心闯出来的,元乐也是他求他去救的,于情于理,秦兮朝本都没有帮他的义务。 想他扶风庄主也算是个江湖名士,还屡次三番地总因为自己受伤,虽说是从不及危害性命,但也总让他过意不去。 钱满门教导他们,出手不留情面,做事不承人情。 可元乐的情,着实承大了,该怎么还。 “怎么了,不舒服?”秦兮朝一侧头,清楚看到唐无暝垂下的眼角,“不是说了没事,你还不信我的本事?我要救人,恰好上官有些把柄在我手里,他又不得把我怎么样,只好气急地打了我几招。” “嗯,我信……”听着他一本正经地解释,唐无暝点头低低回应。 一路走来,这人一直在调戏自己,三天两头把喜欢和一见钟情挂在嘴边上。正所谓事不过三,第一次第二次也就罢了,唐无暝觉得那是他在调戏自己。 可如今呢? 真的喜欢?——倒也不全是那样,唐无暝自来有一种敏锐的观察力,或者说,是直觉。 直觉告诉他,秦兮朝对他,不全是那样。 面前的人一直低着头不知思考些什么,秦兮朝盯着看了几许,轻手勾起了他的下巴,便那凉风吹起一刻,两人目中几番来回交流。 唐无暝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淡然地,看着他。最后,秦兮朝收了笑。 是了,他总算抓住了那点违和的感觉,总算体会到那点“不全是”是什么东西。 ——秦兮朝屡屡认真看他的时候,眼底总是这样热烈而执着,其中却不明不白的透着一层忧伤和悲悯。 眸中一滚,唐无暝微微撤开了视线,再对视下去,他怕要融在里头,被那灼灼的目光淹没。 心中思索,他究竟在悲什么? 秦兮朝动了动嘴角,笑着说,“苦着脸做什么,挨两下打换元乐一命,不觉得很值?” “你是不是……”想说你是不是傻,又觉得这句话是不是太暧昧,唐无暝斜看着地面想了想,“元乐和你又没什么关系,要挨打也该是我挨打。” “他和你有关系。” 秦兮朝将他脸庞扳正回来,捧着那尖瘦的下颌,这皮下就好似是直接连着骨头般的消瘦,掌下的皮肤也有些微微的粗糙。 一想他在禇杭山上的日子过得这般清苦,就恨不得往后每日每餐都给他加肉加菜,把他喂的胖成团球,以后再没那体力做什么伤身害命的任务。 “以后,只要是你的事情,就都和我有关。”秦兮朝道,两个拇指一边一个,按着唐无暝的嘴角斜上一挑,“别苦着脸,不然我还真以为你多喜欢我多担心我似的。来,给爷笑一个。” 嘴角被迫勾起了一个弧度,唐无暝也被迫看着他。秦兮朝道,“以前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嗯?”唐无暝发了一个鼻音。哪句? “你……”秦兮朝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收声作罢,手也从他脸颊上撤去,转身向着马车的方向走。 唐无暝看了看他的背影,又看了看他的手,想起他绑着他不许他走的使坏劲儿,想起他中元乐的毒醒来那日那个闯莽劲儿,现在真是被一夜大雨刮割的一点不剩。 白瞎了秦庄主在风流场上百战不殆的名声。 人生在世不就这几年,他钱满门的人或许活的还更少一点。 秦兮朝图他一张脸,他图秦兮朝一个安稳,也算是两相所需,两厢情愿。一辈子有多长,无非是找个看着顺眼的人拉着小手一起走,兴许走的久了,还能生出几分感情来。 秦兮朝那张脸那么俊朗,早就超过顺眼的界限了,配他唐无暝这朵狗尾巴草,说起来他一点都不亏。 更何况昨夜,他还答应他绝无二心来着。 罢了罢了。 唐无暝快步跟上那人的步伐,从身后挽过秦兮朝的袖子,与他行到并肩。阳光洒到他薄抿的嘴唇上,又让唐无暝回忆起那日的羞赧来,一面是笑自己那日的荒唐,一面是笑秦兮朝的畏缩。 手沿着宽大的袍袖伸了进去,轻勾住了秦兮朝的,偏目望他道,“一起走吧。” 秦兮朝听到这句,当即楞了一下。 马车近在眼前,再走也不过十数步,他一度以为唐无暝是在说笑,但是手却在袖中紧紧与他相握。 秦兮朝使了使力,问他,“多久?” 唐无暝摸着下巴,又仰天看了看头顶上的大瓣云彩,想起曾有一位老前辈感慨过一句话,说世事白云苍狗,须臾变幻,而头顶那朵云还当真像只硕大的狗头。 他砸了下嘴,声调轻微拖长,“听你的吧。”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 唐无暝仰头看天,他在地上走,云在天上走。 古人说的对,人生在世,什么形形色`色的事不会发生。他唐无暝也不过是钓了一个大金主,拉着小手一起走而已。 秦兮朝扣住了他的小手,向身侧一拉,顷身而上,笑地如那头顶晨日的金光—— “不如,一辈子吧。” 十步外便是马车。 秦风将元乐好好安置在车厢里,给他披了衣裳。又想天已大亮,那两人还未如约汇合,该不是半途还能出了什么岔子。 嘱咐了元乐不要乱跑乱动,掀帘出来打算寻他们一寻。 这一探头—— 果然是出了岔子,那两人拥在马车前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秦风默默捂了眼。 唐无暝呼吸又急促了,头脑又开始发昏,两眼睁地极大,但视线却不能聚集在一处——太近了,近的抓不住焦点。 这个强吻狂魔! 他的鼻尖有点凉,唇畔有点凉,这个人都有点凉。 这是唐无暝对整个过程唯一的感觉。 秦兮朝的唇压在他的唇上,松松紧紧,似小鸡啄米,啄了还没有几下底下那人忽然吃吃的笑了出来。 “笑什么。”秦兮朝莫名有些挫败感,松了一线轻声问道。 唐无暝的双目终于得以汇聚了焦点,眼珠左右滚动相视,咧齿笑着,“有点……” “有点?” ——“凉。” 秦兮朝也跟着呵呵的笑,额头抵了他一下,唐无暝的体温确实比他高一些暖一些,相比之下自己着然凉了。 “我不好,下次不凉。” “……”唐无暝将他推开,兀自朝马车走去。 果然是那什么狂魔,他想。 第22章 回家 回到马车上时,元乐已经裹着披盖睡了过去,脚边露出的衣摆是崭新干燥的新衣,唐无暝把他肩头滑落下来的衣裳仔细盖好,回头向秦风道了个谢。 秦风点点头,也没说什么,转身出去驾车。 唐无暝也跟着倚坐到元乐身旁,身上就多了条薄织的毛毯。 “一夜没睡,现在总该放心了吧。”秦兮朝轻声说着话,怕吵醒了熟睡的某人。 如果没有秦兮朝的帮忙,他不可能这么顺利的将元乐救出来,唐无暝看了一眼沉睡着的少年,也低声道,“谢谢你。” 额头上被柔软的触感轻轻沾了一下,那人轻缓的嗓音如羽织般罩了下来,“跟我谢什么,要谢也该是我谢你。” 唐无暝不懂,头一扭动,蹭过他将将离开的鼻尖,眨了两下眼问他,“为什么?” “不为什么。”秦兮朝抿唇微笑,回到他的对面坐下。 马车在一片安静中吱呀的转动前行,压过雨水浸的发软的土地,这一夜的瓢泼彻底解了前几日的闷热,连树杈上的鸟鸣都比往日欢快许多。 唐无暝并不知道这车是驶向何方的,只感觉两只眼皮如铅灌过一样的沉,也许是淋了雨又吹了晨风的缘故,头也昏昏的不甚清醒。 不是得了什么风寒病吧,唐无暝恹恹地想。 微微眯起的视线里,秦兮朝动了一下,紧接着眼前的光线被阻挡在外,车厢里顿时暗下来很多,恰好催人入睡。 ——原是四处的车帘遮下来了。 “因为你愿意陪我,这样就好。”他回身时,唐无暝似乎听到了秦兮朝在他耳旁说话的声音。 什么意思…… 唐无暝没有睁眼,仅仅是半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哦,是方才那个问题的回答。 时而强撑煽动的眼睫终于重重的阖了起来,胸口的某处却比座下的软垫更加柔软,有种从未感受过的暖意从心口四肢流过,温而不燥。 也许一觉醒来,风寒就好了,唐无暝暗暗地如是叹道。 所谓天不遂人愿。 马车刚驶出了榆城地域,在一顺的荒郊野外上慢跑,地上泥土渐渐由湿变干,路途也开始颠簸起来。 秦风打着赤膊在外头驾车,正感叹这一桩事终于了好,可以南下回家好好休整一番,便听得身后车帘里一阵叮当劈咚的乱响。 夹杂着说不上是谁的喊叫声。 他们在车里乱闹,害的这车也跑不稳,秦风不得挥鞭长吁一声,将马车停在路边。 “你们、你们都是来处理我的!”一声清晰的惊喊,车帘在一个扯拽下滚出了一人,头仰下差些滚下了马车。 秦风伸手一拉,竟然是唐无暝。 又一个飞垫甩了出来,秦兮朝也被逼无奈地钻了出来。 …… “庄主,这是……”秦风看着唐无暝脸上鲜红几道爪印,从耳边直划到下颌,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秦兮朝拽出干净的里衣的袖子,捏着一角轻轻点沾着他脸上渗出的血印,唐无暝直疼的嘶呼嘶呼的吐气,抬手要推开那袖口去摸摸脸上的伤口。 “别摸,手不干净。”秦兮朝按下他的手,又向车厢里撇了个眼神对秦风说,“你家的小老虎,醒了就咬人。” 什么叫他家的小老虎。 秦风不明不白,掀开那撕扯的还剩一半的破车帘,打探往里一看,一个硬物随即飞面而来,他抬掌一环双指并夹——竟是元乐常拿来缠发的木簪。 此时的车厢里头的少年真是蓬头垢面,散发乱披,瞪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呲牙咧嘴地喝吓他——果然是一只暴躁的小老虎。 车帘往上一挑,更多的光线涌进里面,把逆光而站的人的脸庞也映了出来。元乐一眼看清是秦风,是那个在地牢里替他说话的那个,双臂一开就扑了上去,抱住一条胳膊哭嚷起来,“你、你是好人,你救救我!” 身上挂着个大孩子一般,秦风无奈道,“别乱想,你已经安全了。” 元乐抱着他,手指着唐无暝的方向不依不饶,“他要害我,要处理我,我不愿意他就打我。” 唯恐秦风不信,又补充道,“你信我,他是恶灵谷的人!” 恶灵谷是禇杭山后的一个幽深山谷,谷口黑昏雾气常年不散,又被茂密山林遮蔽着入口,每逢晨昏雨雪,气候更是恶劣,远远看去层林隐晃,仿佛是有鬼魂作祟似的。 故名恶灵谷。 而这恶灵谷也是钱满门中集中处理叛逆徒子的死亡之谷,自唐无暝上山以来,便没有听说有进了里头还能完好无损的出来的。 唯有一次,见着一个又瘸又哑、面貌丑陋之极的人物活着从那雾气里走出,从此以后那人便只在山口扫地挑水,但凡别人问他什么都回答不上来——即使是年龄性别这类极其简单的问题。 原想,成了个傻子。 秦风回头看了一眼,唐无暝也频频摇头。 元乐是受过刺激的,唐无暝却是清醒无比,秦风便以为元乐还没从水牢里缓过神来,一边拍着他的肩背一边宽慰他,“小乐别乱说,他怎么会害你呢,那可是你师兄,是他救你出来的。” 怀里的人在他的安抚下渐渐平静,却忽闪着一双眼偷偷瞧着唐无暝,紧张地抓紧了秦风的衣袖—— “我……我没有师兄……” 元乐又伸了一根手指,想指又不敢指,“我认得他,他是从恶灵谷里出来的……” 唐无暝擦脸的动作一顿,不可思议地盯着元乐。 “他从恶灵谷里出来,我亲眼……看见的……”元乐靠在秦风的怀里,声音时高时低,时断时续,情绪看来极不稳定。 正是一片尴尬,秦兮朝轻轻揽了揽身边呆傻了一般的唐无暝,“他不清醒,你也傻了么,怎么能听他乱说,进没进过,你自己不知道么。” “别乱想。”秦兮朝拍拍他的肩。 唐无暝缓缓点点头,嗯了一声。 “好了,”秦兮朝击掌两声,催促车帘处那两人进去,“你看着那小老虎别再咬人,车我来驾。” “庄主这……”想说这不合规矩。 秦兮朝一扬鞭,马儿受疼长长嘶鸣一声打断了秦风的话,“无暝脸上的账,我回头再找你算。” “……”秦风满脸黑线,缩头坐回了车厢,低头看了一眼蜷缩在自己怀里的某少年,拎起那罪魁祸首的爪子来一瞧,果然指甲缝里还残留着血丝。 唐无暝脸上的账真和他没有半分钱关系啊,秦风几乎想对明日长啸一声,最终还是摇醒了元乐,训斥他道,“听着,以后再抓人伤人我就不管你了。” 说是训斥,声音也柔的要命,对元乐根本不起作用。少年迷迷糊糊地应了两声,又蹭着挑了个好位置沉头睡了过去。 唉…… 车厢里外两个秦大侠同时叹了一口气。 秦兮朝一手驾车,一手把自己身上的外袍解开披了过去,宽大的衣裳将两人包裹在里头,唐无暝也不躲了,身子往里凑了凑。 一路无言。 直到日近黄昏,马车停到了一处客栈前头,打算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继续赶路。 是夜星繁天朗,夜风爽朗。 紧挨着的两间上房里,一间塞着胡乱打闹着的元乐和秦风,一间住着安静无比的唐无暝和秦兮朝。 唐无暝赤身坐在温水浴桶里,廖廖的热气蒸腾上来,熏得他面上一片红润,手中也百无聊赖地掬着水。 秦兮朝在屏风后头坐着饮茶,目光却无法从那隐约的印影上移开,楞看了半天,估摸着水都要凉了,那人还坐在里头一动不动。 正要起身,他忽然出声唤他,话音淡淡,“秦兮朝……” “嗯?”秦兮朝站住了脚步。 “你说……”唐无暝顿了一晌,“元乐他,是不是不记得我了?” 这个问题真不太好回答,看元乐的精神状况,似乎是有些错乱的迹象,受了刺激忘了什么人这种事,在医史上也不是没有过。 元乐与唐无暝,也算是他在钱满门中过活的一大精神支柱,倘若元乐真就此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也太过残酷了些。 秦兮朝想了想,轻步越过了屏风。 桶里的人有些疲累,并未注意到他的动向,直到那人站定在他身后,弯腰轻道,“不会的,元乐只是精神不太好,过些日子会好的。” 气息打在唐无暝赤`裸肩上,吓得他一个激灵,水声哗啦一响就要起身去够衣裳。 桶内湿滑,他一脚没有站稳重新跌坐了回去,刚攥到手的白色里衣扬头飞起,如一幡巨大的蝶翼扑闪罩下,将两个脑袋都蒙在了里头。 一双温而透凉的手绕过脖颈,伸向了水面以下,唐无暝瞬间屏住了呼息,看着那手越过胸越过腰,直直的往下头而去。 这这是要十八禁的节奏! “秦秦秦……”唐无暝慌乱的出口阻止,伸手去抓他,“你住手啊!” “嗯?”秦兮朝的手伸到了桶底搅动了两下,什么都没做。 “……你在干什么”唐无暝黑着脸问。 秦兮朝理所当然,“试试水温,你在里头泡了这么久,不怕凉?”烛光透过丝薄的里衣料子映了进来,唐无暝一脸“我忏悔”的表情,再配上脸颊处猫抓般的伤痕,惹得他不住发笑,“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这话能想不能问,你懂不懂啊秦大少。唐无暝憋着一口气死不张口。 蒙着的衣裳将两人间的气氛衬的暧昧无比,两种呼吸交织在一处,唐无暝悄悄咽了声口水,抬手去掀衣帘。 “无暝。” 轻浅的嗓音打在耳边,掀衣物的手滞了一下,随即被秦兮朝给擒了回去。指间嫩肉被人在水下把玩拿捏着,唐无暝却有一种错觉,好似他抚弄的并非只是手指,而是身上任何一处。 颈上的气息越靠越近,直到贴上轻缓蹭动,唐无暝按捺不住地“嗯”了一声,音调微微上扬,半是应答,半是舒适。 身周的水明明已经泛凉了,唐无暝却感觉全身都在升温,连额上都微微渗出了细汗,他抽了下被擒住的手指,细声道,“你是猫狗吗……不要蹭了。” 秦兮朝笑了一声,低头在他烙了一枚铜钱纹的锁骨上咬了一口,缓而抬头,“无暝,跟我走吧。” “去哪?”唐无暝歪头。 “回家。”笃定的一句。 家……唐无暝思索了一会,他能称得上家的地方,也只有禇杭山钱满门了,那个瘴气环绕、毒蛇铺地的地方,山上常年寂冷无比。 想到此,眉头就皱锁了起来。 秦兮朝在他发边深吸气,解释道,“回扶风岛,你在山庄里住下来,”又怕他担忧元乐的事,继续说道,“元乐的身子我会请名医来瞧的,你不用担心。” “岛上有花有水,气候凉爽,你一定喜欢。” “嗯,银子也有,到时候金银珠宝给你摆一屋子,好不好?” 我有那么肤浅么,还要金银摆屋。唐无暝还未张口吐槽,转念一想,金银摆屋一定十分好看,亮到晚上都不用点灯。 ……我原来这么肤浅。 秦兮朝还不断拿各种东西诱惑他,吃的用的看的玩的,一句不歇,都要把整个岛上的风土人情都跟他介绍个遍。 唐无暝听着听着“噗”地笑了出来,“我不是都答应过你了麽。” 看他脸上的表情由阴转晴,秦兮朝也高兴了,起身用手边干净的大袍把水里人裹了起来,唐无暝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就被人拦腰从桶里提了起来。 在人挣扎之前,先打横把人抱到了床上。 唐无暝光身裹着大袍,松松垮垮的衣裳根本遮掩不了什么,只好伸手拉着一旁的被子往身上堆。见那人窸窣也脱了衣裳,只留了一件单薄的里衣就要上床,心中更是惊慌。 两人都脱的赤条条的,是想做什么。 秦兮朝翻身上床后,把唐无暝也拽躺下来,什么都没做,只道,“睡吧。” 唐无暝两手紧拉着时刻都能从肩头上滑下来的袍子,看了看秦庄主的侧脸,最终还是忍不住小声开口,“那个……我没穿衣服呐!” 秦兮朝翻了个身,面朝他微微一笑,足够潇洒,“明天再穿,”手不知好歹地伸向腰际,“这么抱着舒服。” “……” “话说,”他颇有些严肃,唐无暝只好先忍住气,“你是不是胖了些——比刚见你的时候,刚才抱着手感都不一样了。” “……” 秦兮朝一点头,“嗯,不错,再接再厉。你吃的越胖越好,我喜欢你胖起来的样子。” 唐无暝实在忍不下去了,一脚把秦庄主踹下了床榻,抬头皮笑肉不笑的咧嘴道,“既然你这么重口味,不如今晚睡地板吧。” 第23章 山庄 正眯地安稳,身后被踹下的那人又偷摸索着爬了上来,唐无暝背对着床沿,只知道他先是好好的躺着,老实了没多久手又揽了过来。 唐无暝已是困的眼都挣不开,更没闲心去管他,只愿他能相安无事的睡上一晚,别再折腾。 他睡实了什么样自己当然不知道,却实打实地被身后人看了个光。 整个人微微蜷侧着,背弓起一个圆润的弧度,两手也不放松地紧抓着肩头的宽松的衣裳。 秦兮朝倒是规矩得很,轻唤了两声“无暝”见他没有应答,身子一贴,手一揽。若是能这样抱一辈子,就算是用半个山庄去换,他也觉得值,瞅着唐无暝的耳后根瞧了半天,又笑了一会,这才闭上了双眼。 翌日一早,两人双双从榻上醒来,腰上还沉甸甸的挂着一条手臂,两人扭头相视了一眼,秦兮朝就知趣的先行起身梳洗去了。 收拾完毕,前后出门,两对人就在楼梯口碰了面。 元乐依旧是惊呼了一声,拽着秦风的衣襟躲在了他身后。 唐无暝无法,只好后退一步,让他们二人先走。 秦兮朝望了元乐一眼,行为语态都与之前并无什么不同,最大的不正常只有一点,就是貌似真的不记得唐无暝了。 “你真的打他了?”秦兮朝问道。 “……打了,”唐无暝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其实早就满心懊悔,“打的还不轻,你看他半边脸上还有点红。” 说完又抬头自欺的解释,“就打了一巴掌,我觉得那一掌还好,比起他受过的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不应该啊……” 秦庄主微叹了一口气,指腹触上他脸上被抓的伤痕,昨晚上过了药现下已经开始要结疤,与面上浅色皮肤不同,几条伤疤赫赫然地尤其明显,“你这还疼么?” 突然转了话题,唐无暝一愣,摇头道“不疼”。 “你啊……”秦兮朝拉着他手往楼梯下走,“说你聪明你也够笨,他要真像你说的那么怕黑窄的水牢,你又猝不及防地打他一掌,可不得把他打魔怔了。” “啊?”唐无暝长讶一声,楼梯下了一半就拽住了前头的人,“那可怎么办,他要是一直这么魔怔下去,我怎么跟他哥交代,怎么跟上头交代啊?” 秦兮朝转身笑着,“你别担心,他这样也不错,不是挺腻秦风的么,吃得好,过得又开心。” 唐无暝远远望了那两人一眼,元乐前后围着秦风说笑,秦风板着张脸不理他他就垫着脚往他身上挂,好一副赖皮顽童的模样,确是以前刀锋过活时从未有过的天真。 这么一想,元乐其实也不过才十七岁,不知道元乐是仅仅把他忘了,还是连着把过往杀人弑命的日子一起忘了,若是真能全忘了,也正如秦兮朝所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要让上头人知道了,元乐的小命可就危险了。 唐无暝站在楼梯上,脸上时阴时晴,眉头时紧时皱。 “你别担心了,”这人想的出神,直到秦兮朝拍着他的手背以示安抚,才将眼珠转了回来,“我有一位好友,医术无双,过会我就遣人将他请来给元乐看看。此去扶风岛也不过还有二日路程,若不出意外,等我们回去时他也该到了。” 秦兮朝人脉广阔,他自然不疑,心中只顾着感慨了,却没察觉自己的两手都被他上掌印下掌地包着,两人驻留在木梯上太久,又吸引了不少堂吃早食的散客的目光。唐无暝匆匆嗯着应了,头也不回地朝存放马车的后院走去。 后头人也没有追,不紧不慢地在一众目光里,向小二要了两屉新出炉的大馅包子打包带走,一荤一素,原想再打点热粥,碍于手头没有容器才只得作罢。 待他回到马车上,所见若不是有秦风挡着,那师兄弟二人又险些厮打起来。秦风一人揽着手舞足蹈的元乐,衣裳都差点被他扯烂,嘴里还不停叫唤着什么“恶灵谷,不死人”、“妖魔鬼怪”。 秦兮朝快步过去拉开唐无暝,又让秦风把那头疯猫塞进车厢关好,才略带责备的问他,“你知道他情绪不稳定,怎么还去招惹他?” 唐无暝嘴角耷撇着,无辜着回道,“我就是想问问他,到底与我有个什么仇,还有那个恶灵谷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等他脑袋清楚了再问也不迟,先上车。”秦兮朝拉人坐好。 包子早被油纸包分成了两份,一份塞到唐无暝手里,一份从车帘底下推进了厢中,唐无暝抱着热乎乎的肉包,一反常态的小口啃着,明眼便知他是心底压着事。 反倒是车厢里头的人吃的欢快,一阵阵肉馅香往外飘。 一路南下,便是琼州。 因有琼花遍地美不胜收,故也是文人雅客常吟诗赋兴之地。 琼州之外有一临陆大湖,一望无际如浩瀚之海,因地处偏南常年湿气氤氲,湖上云雾蒸腾均是常态。 灵山富灵水,宝地出贵人。 琼州本不过是一风雅之地,却偏生出了一个秦家,武可入江湖,文可登朝堂,富可甲天下,一时在这穷乡僻壤之地风头无两。 而这扶风山庄便是建在湖中最大的一个岛屿上,四面环水湖风荡漾,岛上自成村落,自有些江湖义士慕名而来留恋不去的,便在这外岛上客居一二。 唐无暝一行人行至琼州,便弃车步行,虽然十里夏暑早就吹败了那琼花玉树的美景,也分毫没有遮了这温婉小城的动人之处。 他与元乐四处看着新鲜玩意,竟也没有再打起来。 元乐吵闹着要这要那,看什么都新鲜,糖葫芦和粘糖人抓了满手,眼珠还滴溜溜地瞧着别的,真是诠释了什么叫吃着碗里的还要看着锅里的。 秦风为了堵他的眼叫他好好走路,变戏法似的从背后伸出一个小纸包来。 元乐伸头一看,觉得好玩,就更是缠着秦风。 那包里也就是一兜粽子糖,并不是琼州特产,三角的糖块里晶莹剔透,里头影影绰绰着些玫瑰花瓣和松子仁,漂亮得像是一颗颗琥珀色的水晶石。 唐无暝与秦兮朝就缀在后头,看秦风胡扯着东讲西讲,连什么忽悠人的琼花仙子、碧水仙人都能讲的绘声绘色,听的元乐拍手叫好。 两人说笑着走得远了,秦兮朝拽住他的袖子停在了一个小摊前,唐无暝纳着闷,看他从那布搭的摆架上捡起一枚发簪。 很普通的材质,若玉非玉若石非石,但也是触手莹润。较为特别的是它的造型,笔直的簪体顺到末端拐了个角,最后雕着大小两篇银杏叶,纹路清晰,卓然十分精致,对这铺地小摊来说也算得上是顶好的货了。 可秦兮朝是什么人,富的流油的奸商一个,看上一片叶子能买回一片森林的那种,怎么会对着便宜小货感兴趣。 还未待唐无暝开口,那发簪石色一闪,就插`进了他的发里,可他今日梳的是一把利落的马尾,根本插不住这簪。 一枚银锭甩到了摊主面前,秦兮朝收着发簪也没说什么就牵着他往前走,留那老板在后头捧着银锭嘿嘿哈哈的拱手搭腰。 唐无暝郁闷了,那是给他的?还是不是? 边往码头处走,秦兮朝边跟他说着,“其实我岛上不怎么开琼花,就算开了也不如着城里的好看。” “哦,”唐无暝还在琢磨那银杏簪的事儿,不知他怎么又提到琼花上头了,“那你岛上开什么?” 秦兮朝低头笑道,“开银杏。” 银杏? “一到秋天,整个山庄都是金灿灿的,像铺了一层金子。我敢说,这天下没有一处的银杏能开的比我岛上的好。” 哦,那倒确实很美。 “你一定要留下来看,”秦兮朝握着那簪子,深目注视着他,“看好了以后都忘不了那形状,忘不掉那金色。” “你就记得,那是家的颜色。” 花早就开败了,银杏也还没有黄,唐无暝却仿佛从那人的眼眸里看到了滚滚的金浪,真的像有漫山遍野黄澄澄的金叶,招摇着枝头给他指引归家的路途。 唐无暝也怔了,却忘了躲闪他的视线,支吾了半天只吭出了一个“哦”字,好似答应了他什么一样。 两人牵着赶到码头,秦风正看着元乐弯腰掬水玩,又怕他一头栽下去地揽着他,也顾不上照应自家庄主了。 船行一刻,便远望见扶风山庄气派的大门,门前一侧高耸的高杆上飘猎着织有“扶风”二字的大旗,金银织线镶边,土豪之气尽显。 这可真比他们钱满门光耀多了,唐无暝不禁感叹。 秦兮朝瞧他那目瞪口呆的样,嗤笑一声道,“喜欢吗?”看唐无暝默然地点点头,“喜欢都是你的,我的庄主夫人。” 庄主夫人是什么鬼头衔,二庄主都比那好听好么。 唐无暝扁了扁嘴。 第24章 温大夫 扶风山庄大得很,徒脚走也能走好些时辰。且地势西北高东南低,高处依着矮山,低处临着湖水,每逢大早雾气未散之时,整个庄内都会氤氲成一派仙境之地。 秦兮朝的住处便在那东南一隅的临水小阁里,此处山景水色皆一览无余,阁外尚有一长窄的木搭码头,一小帆孤叶舟孤零零的飘在水上。 唐无暝便暂且住在此处。 以唐无暝对富豪金鼎之家的认识,那定当是出入有大堆仆从前呼后拥,娇儿侍女持扇秉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连规矩都要定的和寻常人家不同。 可他安安分分、小心翼翼地蜗居了几天,却没见这山庄里有几个活人,清冷的要命,就连想问问洗脸泡澡去哪里打水都逮不到人。 最后要不是秦风还记得他这号人物,他都要急的直接跳河泡水了。 自打回来,秦兮朝就埋在大卷大卷的商事里,处理起来分不清昏天黑夜,索性都住在了书房里,连唐无暝都极少能见他一次。他也这才知道,那人能被人称一声“秦庄主”也不是虚的,的的确确是靠着真本事在操控。 秦兮朝闭了关,元乐又整日和秦风腻在一起,全然把他这正牌师兄抛到了脑后去,唐无暝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阁楼,要多无聊有多无聊,闲着时而去偷窥一下元乐的状况,时而去人最多的后厨里瞧人家做菜,到最后已经郁闷到数蚂蚁玩了。 便是这日,唐无暝又蹲在山庄门口的树底下,一边乘凉一边看脚边抬着粮食搬家的蚂蚁队,俗话说蚂蚁搬家蛇过道,明日必有大雨到。 他抬头仰着看了会天,一片团团的云彩慢悠悠的飘过,蔚蓝的天际斜挂着一轮白日,是要多晴朗多晴朗,一丝雨意也无。 天不下雨,该不会是事有波折吧。 说起来,这都好些日子了,秦兮朝所说的那个医术无双的大夫也没有出现。 唐无暝梗的脖子都酸了,也没有一个人来关照他一下,以前的孤身日子过久了本觉不得什么,真是一旦热闹过后乍一冷清,反倒觉得浑身都是不自在的空虚。 他拍拍衣裳站起来,四下一望还是不知道该去做些什么,干脆翻身跳上了树桠,寻摸了一处风景好躺的又自在的粗壮枝杈,斜叼着一片薄叶翘着二郎腿养神。 想他以前没有任务的时候,也常常睡在树上,禇杭山不似扶风山庄,那里瘴气遍地连树干也是黑黢黢的,他也只能图那树上的一片安静。 枕着树枝打算这一下午就这样耗过去吧,要是明天秦兮朝还不出关,他就去市场上的铁铺里打一只轻弩,就算是回来射射鸟捕捕虫,也比这干耗着时光要好得多。 唐无暝闭目修养,阳光懒懒地透过树叶晒在脸上,微风拂面之下,很快睡意就漫漫而来。 扶风山庄虽然建立不过百年,但有威名在,又建居在这与世隔绝的岛上,鲜少能有人专门上来找茬。 最近的那次,还是武林盟主拉着脸来放了一通狠话,也并无真的闯庄。 午后正是困意横生的时候,就连山庄守门的侍卫也放松了戒备,抱着侍剑倚着墙打盹,偶尔几声鸟叫虫鸣给他们提提神,也是撑不了多久就又瞌睡了过去。 熏熏蒸腾的湖面上漂泊着一艘小船,在一片晴朗之中愈行愈近。 一个守卫困地猛垂了下头,晃醒了才看到码头上走来一人,浑身的白衣在日光底下煞是刺眼。白衣人向载他而来的船夫颔首敬了个谢,便施施然地朝山庄大门而来。 守卫忙推醒了同伴立身站好,说远处有客来。 等那白衣走近了,一名资格较老的守卫忽然认了出来,那人是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山庄的温大夫,回忆他最后一次来做客,都已经是四年前了。 都四年了,那时见过温大夫的守卫要么已经娶亲请辞了,要么被提拔去了墨阁,也怨不得一群人中一个认识他的都没有。 温牧云背着一个小巧的药箱,走到山庄门前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直接进去,毕竟多年没有来过了,是不是差人通报一下比较好。 老守卫知道这人是庄主的知交好友,是不必拦的,推开了堵门的后生们直接给他让了一条道。 温牧云见状也不再推辞,直接跨步进了山庄。 唐无暝躺着的那棵大树就在进庄的必经之路上,树影浓密湖风飘扫间,茂密的枝叶将他的身影严严实实的遮了住。 他睡的不稳,梦里老是抬手画足,窄短的枝桠晃晃悠悠的托着他,真是十分的危险。 待温牧云步履轻缓地途径这树时,恰好挂过了一阵风,他眯眼一避时突然听到什么东西“嗵”地落地一声响。瞬间警惕起来,唰地从靴筒里抽出一把精钢匕首,掌中一挽呈戒备状。 大致一看是个人,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旁边的树杈还大幅度的晃了一下,看来似乎是从树上掉下来的。 “哎哟……”掉下来的人扶着腰揉着头从地上爬起来,先是抬脚踹了一记树干,骂骂咧咧的嘀咕了什么。 看他衣着并不是山庄内的守卫,也不是墨阁的暗卫,看年纪也不过二十许,难道是来拜访秦兮朝的江湖豪客所带来的家眷? 来别人的地盘就这般四处乱逛,真是不受规矩。 温牧云藏了藏匕首,靠近了一些,本着医者为道关怀了一句,“少侠……有摔得哪里难受么?” 唐无暝听着有陌生人说话,顿时吃了一惊。 “哦,我是个大夫,看你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担心你伤着骨头。”温牧云见他愣着不说话,又补充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有人搭话好啊,再没人跟他说话他都要变哑巴了。唐无暝揉了揉摔疼了的屁股瓣,笑嘻嘻的转过身去,“唔,没事,我皮糙肉厚的摔不坏。” 大夫是个穿白衣的翩翩公子,一头乌发也只用绸带于末端系了搭在肩上,气质出尘倒像是秦风说的什么琼花仙人。 想来这样气质高挑的大夫一定不是普通人,定然就是秦兮朝所说的那个医术无双了。 唐无暝凑近了几步,抬头问了声大夫好。 大夫看了他一眼,忽然就楞在了原地,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他瞧。“大夫,大夫?”唐无暝纳闷,又大声地问了几声好,也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温牧云一个回神,猛地后撤了一步,本是藏在衣袖里的匕首亮闪闪的夹在指间直对着他,压了嗓子厉喝道,“死的?活的?半死不活的?” 唐无暝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也明白那匕首是饱含着杀意的,也不敢再靠近地连连摆手,“大夫我当然是活的,死了还能说话晒太阳吗?” 说完狐疑的看着温牧云,想秦兮朝找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似乎精神状况也不太正常啊,别元乐没治好,自己又是个疯的。 温牧云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像是在看什么根本不应该存在于世上的怪物,直看得唐无暝自己都以为身上画了什么障目的符咒,以至于在大夫的眼中他就是一副怪物的形象。 本来想有个闲着的能陪他说话聊天,结果是个精神不正常的,唐无暝惹不起疯子,也不再跟温牧云对峙,拱了拱手就要告辞。 “等等!” 唐无暝一停,身后倏忽一阵疾风。他反应极快,眼还没有看清身子就已经巧妙地躲开了匕首的攻击,撤了有一丈远他也生气了,哪有见面二话不说就开打的! 他也随即摆好了架势,“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哪个大夫不救人还要杀人的?!” 温牧云手持匕首也不反驳,问他道,“你叫什么?” 唐无暝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不告诉我就让我捅一刀,”温牧云道,“捅完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唐无暝真真气地想骂人,就没见过这样不讲理的大夫,真是什么样的人结交什么样的朋友,秦兮朝脑子常犯病,认识一个大夫也有毛病。 两人在路当口对着大眼瞪小眼,谁也不依谁,一个随时都要提刀动手,一个即刻就要破口大骂,偶尔有路过的仆役也纷纷绕着他们走,没有敢上来劝和的。 瞪了有好一会,日头都晒得唐无暝有点热了,他不耐再跟人对峙下去,利索的转身就要走,温牧云见状抬手就去抓。 “牧云!”一声急呼,一道青色身影从远处踏气而来,腾落到眼前一把将唐无暝扯到了身后。 “秦兮朝?”看清来人,唐无暝诧异了一句,“你出来啦?” 秦兮朝没有理会,前一步挡在唐无暝身前,看着温牧云手里的匕首道,“有下人说见你们打了起来,牧云,怎么回事?” 正主当前也不好造次,温牧云悻悻地收了匕首,越过秦兮朝的肩头看着唐无暝,面无表情道,“你先告诉我他是怎么回事,是人,是鬼?” 秦兮朝侧目回看了一眼唐无暝,手中拽着他的力道更重了些——“人,我的爱人。” 虽然整天听他讲情话,这在外人面前讲还是让唐无暝有些消受不住,脸上更是热的厉害,挣了几下手反倒被他抓的更紧。 温牧云又不瞎,自然看得到他俩私底下的小动作,忽然冷笑了一声道,“秦兮朝,你认真的?” 秦兮朝都没有迟疑地点点头。 数次张了口又没发出一个字,想想人家愿意的事情自然轮不着他来多管闲事,温大夫把药箱往肩头上提了提,把原本想说的奉劝话都咽回了肚子里,转而叹气,“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罢了,你随意吧,只要到时候别后悔就行。” 唐无暝根本听不懂他俩的对话,只能感觉到身前的男人浑身散发着坚定的气场。 温牧云轻拍了两下医箱,换上了笑问秦兮朝说,“你让我来给谁瞧病?”抬下巴指了指唐无暝道,“他?” 唐无暝紧跟答道,“不是我,是我师弟,他精神不太好。” 大夫托着下巴笑道,“哦,给外人瞧病我一向是取价收费的。” 秦兮朝爽快地回说,“老规矩,我的仓库随便你挑。” “好,成交。我可是大老远从西南赶过来的,路费也要算在你头上。”温牧云轻笑着往前走,摇着手唤他们带路,“病人呢,带我去瞧瞧。” 什么大夫,坐地起价,一点济世苍生的大道心都没有,唐无暝腹诽了两句。 温牧云白衣轻晃着与他擦肩而过,逆风扑来,一阵极其浅淡的异香扑鼻送进了唐无暝的鼻腔,他还来不及细细思考,先夺过去扣住了大夫的手腕—— “大夫,你用的哪家的胭脂?!” “……” 第25章 六月雪 墨阁是扶风山庄中单辟出的一个层叠的深院,院中之人均属秦风管辖,除非特殊需要,墨阁之人一般都在院内活动,唯阁主马首是瞻。 温牧云三人迈进墨阁院门的时候,就见是十数名板着脸的黑衣人里,只有一个穿着清淡的少年,嘻嘻哈哈的拉扯着秦风,更是显得他活泼,将一院的清冷之气都给搅了去。 秦风一抬头看见来人,也是一眼就认出了温牧云,立马拉住了跳耍的元乐,嘱咐他道,“好好地,大夫来了。” 元乐闻声去瞧,嘟囔着嘴摇头,“我又不病不痛,为什么要看大夫?!” 多天与他相处,秦风也很快摸到了哄他的路数,伸手揽过来捏了捏他的脸颊,好生问说,“昨天不是说吃东西牙疼?现在还疼不了?” 少年叩了叩齿,咔咔咬了两声,捂着一边脸说,“好像是有点。” 秦风点点头,“那还说不看大夫,过两日叫虫子把你牙都啃光。”说着拽着元乐,把他推到了温牧云的面前。 温牧云将药箱置于一旁石桌上,看元乐别别扭扭的走过来,一脸的不情不愿,想自己也是二十有七了,这少年也就是弟弟一般的年纪,脸上棱角未成,尚带着未褪的稚气。 听秦兮朝信里所说,这师兄弟二人均是钱满门中的人,唐无暝他不甚清楚,只交代了这个少年行的是杀人越货的歹事。 元乐坐着石凳,伸出腕子搭在递过来的脉枕上,听了秦风的话安安静静的不吵不闹。 温牧云一边三指并行搭脉取息,一边打量着手底下的这个少年。 元乐的手心里有着薄茧,身子虽然还未长开,但是腰板挺的很直,指下脉道气劲有力,不薄不亢。 一想到他还是个半大孩子,手上就已经沾染了不知道多少鲜血,心里也有些发堵,对他心生可怜。 唐无暝一直站在秦兮朝的背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夫行医,他想凑近却不敢,因元乐总对他抱着无名的敌意。 温牧云取过脉,又瞧过舌,不禁“咦”了一声,最后上上下下的都给他检查了一遍,连脑袋都抱着摸了一圈,连按了几处穴位,问元乐疼不疼,元乐也只是茫然的摇头。 大夫抱臂思索了一会,脸色沉出了一片阴影。全场人都跟着凝住了气息,好似元乐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 晃尔,未及有人开口询问,温牧云挽着笑将桌上的脉枕狠丢进了药箱,回头质问秦兮朝,“秦庄主,温某千里赶来赴约,你耍我呢?” 秦兮朝不解,唐无暝更是疑惑。 元乐也眨巴眨巴眼,抬头望着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暴怒的大夫。 “怎的,可是不好治?”秦兮朝问。 温牧云呵呵一笑,顿然点头说,“好治,特别好治,你叫他每天三次吃过饭后都用盐水漱漱口,甜的酸的都少吃,入夜以后更是不要再乱吃东西。” 一个一个的吐字,“不日即可痊愈。” “这么简单?”唐无暝插嘴,但是怎么听这病似乎在哪里听过一样,遂问道,“这是什么病?” 大夫斜睨了他一眼,嗤笑一声背起了药箱,狠咬着字,“蛀、牙!” “……” 唐无暝不死心,“别……别的呢?”抬手敲敲自己的太阳穴,“这儿呢,正常吗?” 温牧云皱眉看着他,那眼神就是说“你才脑子不正常”,看的唐无暝心里又是一虚,“他很健康,又常年习武,就算是冬天把他丢湖里都不一定能冻着。说他有病,我看是你们有病!” “怎么可能!”唐无暝急切一声,跑到元乐身边查看。元乐吓得就地一跳,利索地打了他一下躲回了秦风的身后。 手上瞬时被打出了一个红印,唐无暝回头一言不发地望着大夫。 秦兮朝挽过他的手,置于唇下冷吹了几口,也对温牧云说,“牧云,你再仔细瞧瞧,他怎么能无缘无故的就把自己师兄给忘了?” 别看着大夫虽然年轻,但是出身医药世家,从认字起就开始背诵医家圣典、习阅百家医经,自眼下也已是行医十数载,对自己的医术甚有信心,更不可能连元乐那点小病都会瞧错。 且不说,元乐真的是没什么毛病。 温牧云无法,只好说道,“兮朝告诉我,他受过刺激也挨过打,但我并未从他脉象上看出有什么不妥。但若你们非要坚持他有失忆之症,我也可以暂且以此症疗之,但是效果如何我是不能保证的。” 元乐听着,也知道这是在说自己,抬头拉了拉秦风的衣裳用眼神询问他是怎么回事。秦风冲他一笑,轻声道,“没事,你乖乖的。” 温牧云走到元乐身边,半低下身子问他,“你叫什么?” 元乐看了眼秦风的表情,顺着回答,“元乐。” “多大年纪?” “……十七。” “知道自己以前是做什么的麽?” 元乐沉默了半晌,缓缓点了点头,拽着秦风衣袖的手又紧收了几分,低声道,“杀人……我……杀了好多人。” 温牧云手指向了身后的唐无暝,“那你认得他吗?” 少年点点头。 “你怕他?” 片刻静默,元乐还是点了点头。 温牧云和声缓气的引导他,拉着元乐的手坐在石桌边上,像是兄弟间套套家长里短一样和谐,“那你告诉我,你怕他什么。” 元乐悄悄看了眼唐无暝,想说又梗着不敢说。 唐无暝见状,神色低暗了下去,低头跟秦兮朝道了句,“你守着吧,我出去走走,回头再告诉我。” 秦兮朝知他在场不利,也没有拦他,倾在耳边嘱咐了两句,叫他早去早回。 唐无暝在山庄里飘荡了一会,实在孤身无趣,于是回房取纸笔画了几张机关图纸,又掂量了下自己身上的银子,应该还足够打一把材质好些的轻弩机。 出了山庄,他便直接去了琼州城内的铁匠铺。 琼州城虽是临湖,气候比内陆爽快许多,可那铁匠铺里却是炉火常燃,叮当打击不歇,恰好那上了岁数的老铁匠还是个半聋的。 唐无暝不方便靠近那炉台,在一片敲击声里扯着嗓子叫了许久,那人也没个反应。 正愁着,一个年轻人从后头走出,“师父他耳朵不好使,你有什么需要?” 唐无暝一想,这机关虽是自己改造过的,却也没什么复杂的,徒弟做也无碍,于是大方的将图纸递给那年轻徒弟,“我想照着这个打把武器。” 青年闷头细看了一遍,他打过不少刀剑兵斧,而今的图纸上皆是以前从未见过的零件和形状,说是武器,拼合起来倒更像是什么机关玩具,就好似那鲁班锁和九连环。 “您这……零件好打,可这拼装……”青年踌躇着。 唐无暝掏出一锭银子摆在一边,“零件就行,回头我能自己装。这些钱够吗?” 青年很实诚,掂了掂银锭点头说,“太多了,用不了这么多。” “剩下的帮我打几只短箭吧,一寸的短钉,三寸和十寸的弩`箭。要是还有闲余,就再弄个匕首。”唐无暝比划着,又跟他详细解释了图纸的数据,见他彻底听明白了才放心。 约好了几日后来取,临走,忽然又回头问了一句,“你们街上哪家卖胭脂水粉?” 青年一愣,挠着后耳向右边一指,“集香坊,他们的胭脂种类最多最好闻。要是给心上人的,他们家有种樱粉红特别好看……” 人都没介绍完,一眨眼唐无暝就从铺子里消失了。 集香坊位于城街中最热闹的地方,白日里来往过客纷纷杂杂,因店里最新调制出了那浅色的樱粉胭脂,一时大卖,将临近两城的客源都给吸引了过来。 唐无暝望着那店铺门旁两条垂下的红绸带,各种丫鬟姑娘牵手挽臂地进进出出,偶尔有打着折扇的瘦弱公子陪着媳妇儿,只有他一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杵在门口。 ——“本大夫从来不用胭脂水粉。” 想起那时那大夫甩着袖子答的话,唐无暝犹豫了一刻,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结果刚进了门,连柜台的边儿还没摸着,就被里头滔天的香气给熏了出来。别说能从这里头分辨什么特殊的味道了,就连正常呼吸都成问题啊。 脂粉虽然香,可他无福消受。唐无暝奔出了店铺,迎着清风大呼了几口。 一个身姿高挑的姑娘拎着刚买到手的胭脂盒,哼着似乎是西南的小调从唐无暝的身侧擦过。带着从脂粉铺里染上的香,直逼的他鼻腔发痒。 一个喷嚏在鼻根里打着转就是憋着发不出来,唐无暝捂着口鼻,眯着眼睛去瞧那害他难受的罪魁祸首。 便那一眼,别说喷嚏没打出来,便是憋的一口气都没空顺溜了,拔腿就追着那高个子的姑娘去。 那姑娘个头很高,在人群里很是显眼,而且身材窈窕细长,只看后背便知她定然是个绝代的美人。 可唐无暝这辈子最烦的就是美人,尤其是这种个子比他还高上半头,走路像是刮风一样快,神出鬼没抓不到尾巴的美人。 唐无暝又拨又挤地从人群里穿过去,一双眼紧盯着那女子不放,生怕一眨眼又把人跟丢了。 好你个“美人”,这回要是落在我的手里,定要让你知道什么叫倒了天大的霉运! 美人专挑人多的地方挤,七拐八绕地好几次都差些被晃花了眼,唐无暝瞪的眼都酸了,一直将人逼跟到临湖码头,实在是没了地方可去。 那人停在码头上,低着头不晓得在做什么。 唐无暝却不管,只知道这机会不能再等,脚下生风地扑了过去,一把转过美人的肩头,厉目喊了一声,“六月——” 最后那个“雪”字滚在嘴边打了个转,最后静静地沉了湖底。 “美人”咧嘴朝他眨着眼。 他表情一抽——这嘴似腊肠、面若黄米、鼻似塌方、齿如地裂的姑娘根本就特么不是六月雪! 唐无暝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句,“靠!” 第26章 想你 “美人”还在巴巴望着他笑,直接给了他会心一击。 唐无暝看着那张十分残念的面孔,心里如被千万蹄奔踏而过,嘴里虽咬的牙齿咔吱咔吱的响,面上也不好发作一分—— 毕竟人家姑娘是无辜的么。 好言跟那姑娘说认错了人,又拱手致了个歉,唐无暝听她“哼”了一声,脚踩莲步一挪一扭地沿着湖边走了。 摇头低叹,所谓背影杀手什么的,这世上还真存在啊…… 恰好码头附近恰好有家糕点铺子,新出炉的酥糕香味从后窗里飘来,饶是唐无暝不怎么吃甜食的也觉得腹中在发空叫喧。 他摸了摸身上剩下的碎银,还是决定去买上两屉,缓解一下郁闷的心情。 排了队,直到黄昏,唐无暝才拎着刚买好的香热甜脆的酥糕回了湖上的扶风岛。岛上守卫见着是他,都对他与庄主的关系心知肚明,放了行,又在背后嘁嘁喳喳的交头接耳一番。 唐无暝凝神一听,虽没说什么污言秽语诋毁他,却也是字里行间里表达出了他是秦兮朝床笫之伴的意思。 他小心托着酥糕,怕散凉了,又怕捂软了不好吃,也没那心情跟守卫辩解什么。只是心想,他与秦兮朝的关系也确实有些莫名其妙,明明是都已经睡着一张床,盖着一张被了,那人也没有对他做过什么,最多也无非是抱着他睡觉,后背贴着前胸,一抱就是一整晚。 床笫之伴?远远不是。 那自己是什么,等身人形抱枕,反正武功也不怎么强,身上的肌肉比元乐还软,抱着还舒爽;反正自己比他身子暖,冬天抱来还能暖手…… 唐无暝走着,一时间各种“反正”都涌进脑海,胡七八想了一大堆,到头来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烦个什么劲儿。 手中酥糕摸着不似之前那么松软了,唐无暝不得不加快了脚步,一如既往地往临湖小阁里走。 转过庭廊,略过花院,远远瞧见那阁楼里竟然亮起了灯,明黄的一抹,晕过湖上的晚霞,周围还是惯常的静谧,只有树叶沙沙地摇动。 门前那人迎风而立,看不清表情。 唐无暝愣着一停脚,就那么远远对视着,秦兮朝的身上披了一层红霞,像是在等他回家。 秦兮朝信步而来,接过他手中的东西迎他进屋,将两个不小的纸包放在一旁几上,见他额上带汗,又要伸手替他把外衣脱了。 唐无暝侧身一避,自己慢腾腾地脱了外衣,看桌上明晃晃摆着几碟好菜,碗筷酒盅都成双成对,真是哭笑不得,“秦庄主,你这么人`妻,你的手下们知道么?” 秦兮朝已坐在桌边等他,抬手斟酒笑道,“我不怕他们知道,我怕他们不知道。赶明儿还要带你去各院里走一走,让他们认识认识。” “……”几天没见他,唐无暝可差些就忘了,没点流氓气这人还能叫秦兮朝嘛。 刚坐下,面前推来一杯酒。 干他们这行的,都知道喝酒误事的道理,故他不喜欢喝酒,看也不看一眼只捏筷夹菜吃。 “这是甜酒,不醉人的。”秦兮朝柔声,“好几天没见到你了,想得很,就陪我喝两杯罢。” “谁知道你是想我还是想酒,还是想晚上没了人给你暖被窝。”唐无暝想起了那些守卫的话,平白就想怄他,“你怎么不继续睡你的书房,抱你的账本?” 秦兮朝一杯酒下肚,哈哈一笑,“当然是想你,几天没见还学会吃账本的飞醋了……嗯,本庄主甚是欣慰。” 欣慰你个头。 唐无暝不再回话,埋头吃自个儿的,真不得不说,有钱人的厨子就是手艺好,就算是炒个土豆丝也赶得上那酒楼里的掌勺。 等他风卷残云地填饱肚子,一旁的庄主大人还在慢条斯理的夹米夹菜,那斯文劲真是让他看不下去。 一筷又一筷的菜堆进了碗,秦兮朝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尽是“不可思议啊你竟然给我夹菜”的错愕。 “吃吃吃,赶快吃,”唐无暝催促他,“吃完好给我讲讲元乐的病,大夫是怎么说的。” 秦兮朝就着夹来的菜,心里甜地似蜜,七七八八全吃完,送了两口酒下去才开口说,“没瞧出什么来,牧云坚持他没有失忆症,不过是元乐倔着非说你是恶灵谷出身的,说你是死不了的恶鬼、杀不动的妖魔。” 听这,唐无暝气地啪一声拍桌道,“他个白眼狼兔崽子,枉我把他当弟弟养着,就这样把我忘了!” 又道,“我十岁与他一同上山,要是真进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灵谷,挨不上一顿鞭子肯定就死了,哪还能完好无损的出来!” 秦兮朝“是、是”“你说的对”地劝他降气,“牧云说先给他行一周导气针法看看效果,你也不必担心,元乐有秦风照看着。” 唐无暝气的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酒又清又甜的根本不够过瘾,终于还是腾地起身要走,“不行,我得去好好问问他。” “你又去和他打!”秦兮朝一把将他拽住。 “我……我不和他打架,”唐无暝这猛地一起身,醒了脑子,回眼看见买来的酥糕转口道,“我给他买了点心……” 秦兮朝起身凑近了他,顺着胳膊拦住了他去拿包裹的手,“这就更不能去了。” 身后突然贴上一人,唐无暝骤然浑身紧张起来,“为……为啥?” 他故作悬疑地长嗯了一声,“那小子得了蛀牙,被秦风限食了。” 唐无暝咦了一句,颇有些诧异,“他说限就限?我可是从小没少叨叨过他,也没见元乐有哪回听的,总是面前一套背后一套,唬的你晕头转向。” “这就不好说了,依我看……” 这一个停顿间歇的特别长,唐无暝等了一会也没下文,于是转过身去瞧他,“看什么?” 秦兮朝伸手把他环在身前,整个阴影将矮他几分的唐无暝罩在下头,反手从腰间摸出几张大额的银票塞进他的衣襟里。 得了钱的人也不明所以。 “我看这样,我替秦风做主,你替元乐做主,把那小子嫁来我们山庄吧,以我山庄的条件还有秦风的脾性,肯定亏待不了他。”秦兮朝拍着他搁置银票的胸口道,“你看怎么样,亲家兄弟?” “……”唐无暝低头看了看胸口衣襟里露出的银票一角,挑着笑问他,“这才几张,有五百两么,你就要我嫁亲师弟?我就这么一个亲师弟,岂不是亏了?” 秦兮朝飞快埋头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滑到耳边轻声笑说,“那可不能,这只是我替秦风给的见面礼,明天我让他叫你大舅子,满不满意?” 算起来秦风比他大了好几岁去,叫他大舅子他还受不起呢,唐无暝把头撇向另一边,还很不服气,“不满意,我这人从来不卖亲师弟。要是秦风真喜欢他,那也得看元乐同不同意呢,叫他自己说去!” “他俩才没你这么爽快,”秦兮朝揽着他不让走,“不推一把能就这么一直腻歪下去,我看着碍眼,倒不如直接让他俩戳破了敞开了谈。” 唐无暝后腰抵着桌沿,也不知还能往哪里躲,瞪了秦兮朝一眼道,“你是气秦风只顾着元乐,把你这个主子甩一边了吧!” 秦兮朝笑眯眯地说,“我这一身的本事,哪里靠得上秦风,有元乐绑着他更好,省的一刻不消停地在我眼前晃,也叫他省省心,跟元乐好好过日子去。” “切——”唐无暝白了他一记。 “无暝……” 桌心烛影一摇,唐无暝的心尖儿跟着这声唤也一晃。 “干……干嘛?” 秦兮朝挽在后腰的手紧贴一拽,两人胸腹相贴,亲密又暧昧,害的唐无暝呼吸都短板了,盯着那人幽深的眼眸忍不住抿了下嘴唇。 “今天不冷吧?” “啊,所以?”唐无暝眨眨眼。 秦兮朝一本正经,“能亲一个么?” 唐无暝,“……” 与此同时。 山庄的另一头,有一间专门划给温牧云住的小宅,往年秦兮朝与他交好的时候,他便常年在此处研究医理药方。 院中药臼药碾,研钵炉台应有尽有,虽是多年不用都蒙了一层灰,但从那磨损的程度来看,也可瞧得出温牧云对医药事业的热爱。 天已黑尽。 一个矫健的身影从院墙暗悄悄地翻进来,点足轻巧落地在温牧云的门前,左右看了并无他人,才轻轻推门,悄身挤了进去。 人影刚进了屋,紧随一声不高的惊呼,原本内屋里明灭闪烁的烛灯倏忽就灭了。 温牧云惊异地后退了一步,跌坐到了床上—— “你怎么来了?” 第27章 不速之客 温牧云方在铺床,忽觉身后一窜阴影扑来,谁也没想到这周防严密的扶风山庄里会能闯进外人,他护身的匕首早都卸在了桌上。 现下是一点防备都没有。 那人进屋轻踮着脚往榻边来,还没等温牧云反应过来就扑抱了上去。 温牧云一下惊地跌坐在床上,反身瞧仔细了才松了口气,问道—— “琉华?你怎么来了?” 被称作琉华的人埋头在大夫的肩窝里,一手绕着他的腰,一手缠着他的发,长长地喘了口气说道,“累啊,找你找的好辛苦。” “继续扯,我不是在客栈里给你留了字条!”温牧云虽然嘴上斥责着,两只空着的手却也没有推开他,反而被琉华得寸进尺缠得更紧。 温牧云本就是打算铺好床再读读书就直接睡下了的,身上也就穿了这一层衣裳,琉华两只胳膊缠抱着他,指下隔了一层薄薄的衣物抚着大夫的身子,那手感,就好似是隔着丝绸摸脂玉,真是诱人无限遐想。 “……喂,你坐直了。”温牧云也觉察这身上挂着的胳膊和手十分的不安分,赶忙推促他起来。 琉华哪里肯听他的,扣抓着温牧云的手就往自己身上搁,掌下柔软如囊裹温水的触感传来,温牧云刹那就黑了脸,就着那部位一把将人推走。 板着脸训他,“你又胡闹什么?!” 琉华被推地一个趔趄,抚着胸口讪笑着坐回来,托了托胸前二两挺翘的嫩肉往大夫眼前凑,“哎,你说这个怎么样,是不是特别逼真?” 要不是手上没工具,温牧云真恨不得一榔头把这人砸昏过去,只瞅了那假胸一眼就瞥开了,又恼又羞的道,“你能不能正经些,赶紧把那玩意拿掉!一个大男人真是成何体统。” “诶?”大男人琉华蛮是无辜地揉了揉胸,说着又要让他好好地摸一摸,“我以为你喜欢这手感的,前两天不是还嫌我抱着瘦,摸着硌手么?” “你再摸摸,我保证这手感和姑娘没有二致,要是你喜欢,这床上啊……还能,还能……啧啧……”琉华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自己捂着嘴咯咯地乱笑,声线只如那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满是娇羞。 温牧云的脸更臭了,一提起这前两天,脸色也挂不住地又白又红。要不是走那半路上被这人截住,说什么都不放他走,不仅没来得及解释什么,还被扣在床上狠弄了一夜,害得他腰酸背痛的下不得床,他也不会平白误了与秦兮朝的约期。 想到这,怒气和羞赧滚上心头,便脱口斥他,“给我好好说话,不然就从我房里滚出去!” 琉华听得他恼羞成怒,也晓得调戏人应该把握分寸,于是咳咳两声清了嗓子,换了正经的男音开口说话,许是装女声久了,便连那男声都透着些细媚,“好好,我正经。” 温牧云信他就有鬼了,果不其然他也没能安分上一刻,两人就又拉又拖地滚上了床。 面前顶着一张娇滴滴的脸,温牧云是怎么看怎么难受,推了推身上压着的重量,不耐地说,“把你这脸换了,不然我都不知道整天是跟谁一起睡的。” 琉华呵呵轻笑着,手指攀上自己脸缘耳根处,头微一扭动,“唰”地撕下一张薄似蝉衣的肉色胶皮来,皮上有孔有洞高低有秩,乍一看还真以为是什么死人脸上扒下来的新鲜面皮。 虽是早就知道世间有易容之术,但温牧云头回见着就这些个脸的时候,还是惊诧的目瞪口呆。后来看他换脸换多了,也便习惯了,有时还能与他探讨这脸有哪里不好看的。 “跟谁一起睡你还用得着看脸?”琉华将面皮丢在床下,按着温牧云两侧的手,俯身就去吻他,“不管哪张脸,你都一样舒服就是了。” “你……”温牧云抿着唇,面前的人褪了那层伪装的女儿貌,整张脸浸在清冷的月光底下,是俊俏不失阳刚的面容,因常年见不得太阳,肤色竟是比他还要白腻一些。 这真身,虽不健硕,但也有男儿的健气,看了那么多年,倒也习惯了他时阴时阳的变幻了。 琉华的手毫不客气地去拆他腰带,解他衣裳,温牧云又怎能不知这厮的龌龊想法,抽手阻拦道,“你做什么,这可是扶风山庄,不是我的药园子。” “怕什么,我们不出声,谁也发现不了。”琉华笑道,径直掀了他的亵衣,熟门熟路地沿着腰往下摸。 “少说,上次若不是你,我也不会误了与兮朝的约期。”温牧云眯着眼,摸索着敞开了的衣衫往身上遮。 琉华制着他的手,抬了他的腰,冷兮兮地吃着笑说,“兮朝?叫的这么亲,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这么个好友?” 好大的醋味! 温牧云被迫敞着身体,还非要故意置他的气,“嗯,我与他相交许多年,起码比认识你早。” 即使知道他是故意那么说,琉华心里还是膈应了一下,托着他的腰就那么挤了进去,在他体内搅动了两下笑道,“那有什么,现在你还不是落在了我的手里,被我吃的死死的?认识个有钱人又怎样,还能翻身不成?” “……”大夫哼着轻喘,也全不是白日里的清淡模样,面上晕起了一坨红,搅得他心神荡漾——说不过他就直接来硬的,真是琉华的一贯作风。 床笫间的空隙,温牧云忽然想起来一事,便问道,“前几日逃你逃的急,都没来得及问你,你追着找我是有事?” 琉华缓慢耕耘着,想了想说,“本是得了两件好东西想送你,结果我千里迢迢去了无归峡,却没有在药园见到你。你的小药僮说你出门了。” “嗯……那是错过了,”温牧云随他搂着,“那东西呢,是什么?” 琉华瞧他躺在床上还有闲工夫想别的,重重捣了几下道,“留在你屋里了,我顾着追你,哪还能带着那俩劳什子,再说,现下说不定有人正满江湖的找呢。” “……”温牧云气都哼不匀了,“你又偷谁的?……我那儿都快成你的贩赃地了……可别到时候把祸惹到我的身上……” 琉华啃了他一口,笑说,“不至于,这次有人替我背了黑锅。” 温牧云不屑地瞪了他一眼,“谁这么倒霉,”说着手揽上了他的颈,“你就不能少祸害点人么?” “呵……”琉华道,“不是我祸害的,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一个钱满门的呆傻小子,不知道现在脱身没有。” “…………” 温牧云越听越不对劲,左右联系着一想,秦兮朝的信里也有提过他们是在榆城遭有一难,所以请他去看诊。 这一对,时间也差不了多少。 忽然觉得什么东西串在了一起,抬手抵开俯在他身上的琉华,肃穆问道,“……你从哪来的?” 琉华还不愿说,温牧云就替他回答了,“不会是中州榆城吧?” 身上的人有些惊讶,一脸“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那,那个钱满门的小子……不会是二十少许的模样,一头高扎的马尾,还带着个脑袋有点不正常的师弟?” 琉华愣了一下,“有没有师弟我不知道,不过确实是个二十岁高马尾的……”看着温牧云的表情越来越纠结,琉华更是云里雾里,“你怎么知道这些,你认识他?” 何止认识! “那个人……就在山庄里,还是兮朝的小相好。”温牧云有气无力地说。 琉华,“……” 此刻,温牧云只觉得自己一个脑袋两个大,想想秦兮朝向来护犊比谁都厉害,要是让他知道了害得他们到如此地步的大罪人就在自己的山庄里,还与他请来的大夫有一腿,真不知道要搅出什么浑水来。 这么一想,更是没心情顾及身上的人来,推着琉华的身子让他出去,还叫他以后都不要再来山庄里找他。 正做的起劲,突然因为一两句话就让他停,是个正常人就特么停不住啊,琉华可做不出那拔鸟就能走的事,也管不得温牧云愁什么,只知道今宵有酒今宵醉,肥肉当前哪有不吃光的道理。 于是翻压着底下的大夫,又是与他可劲儿缠了一夜,应喏他天一亮就走,定不给他惹麻烦。 温牧云拗不过他,只好暖帐红烛地应他予求。 窗外明月皎洁。 山庄一头在火热的交缠,另一头却是安安静静的相拥而眠。 唐无暝睡梦中蹬了下腿,边上就有人睡地模模糊糊的,也没忘了伸手给他掖好薄被。掖完了,又觉得不妥,还是把人揽进了怀里。 不抱着他,都觉得睡不安稳了。 第28章 铁匠铺 往后数日,温牧云全然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照旧每日两次的给元乐施针配药,对琉华的事只字未提。 在他看来,琉华无非是出去鬼混的时候,一时顽皮心起拉了唐无暝做垫背,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既然大家都是熟识,也就没必要把这事闹大了去。 琉华那个人他知道,是一刻都不能消停的,有仇报仇有怨抱怨的玩闹性子。 还是待过几日大家都安定了,再把那混世魔王揪过来,给唐无暝赔个不是,这事也就算掀过去了。 想是这么想,但温牧云毕竟有些心虚,了解了这来龙去脉,也就明白了那天唐无暝为何突然拽着他袖子,问他用什么胭脂水粉的问题了。 他从不沾那女儿气的东西,可那天刚从琉华眼皮子底下逃走,衣裳都没来得及换,想是沾染上了那人身上的脂粉香味。 温牧云提着药箱走在墨阁前的小路上,抬起袖子置鼻下仔细闻了闻——似乎也没什么味道啊,难道是跟琉华呆久了,对这香味不敏感了? 看来,这所有的衣裳都的好好再洗一遍,用香薰蒸一回了。 墨阁门前忽然晃过一个人,温牧云凝目去看,见是唐无暝抱着个小篮,蹑手蹑脚地踱到那院子门口,探头看那院子里只有暗卫并无元乐二人,才同他们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将小篮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再悄悄地走。 出门时瞧见了不远处的他,微点头致过意,踏着轻功翻墙头跑了,生怕走得慢了被人发现。 温牧云看着还有些不解,待走到院中看见了桌上篮子里的东西,顿时心生愧疚,又把那贪吃懒做四处惹祸的琉华骂了个遍,要不是他跑出去惹事,人家师兄弟二人还是和和睦睦、亲亲密密的呢。 药箱刚放下,元乐就伸着懒腰从屋里出来。 走来看见篮子里的吃食,又瞧了瞧温牧云,脸上添了许多笑,一手抓着点心吃,嘴里含糊地谢他,“谢谢大夫啊……昨天晚上那个坏蛋什么都不给我吃,我可饿死了!” “……”温牧云看他狼吞虎咽的,想说这是你师兄送来的,又怕说了他便不肯吃了,就只好把话压进了肚子里。 默默等他吃完,再给他施针治疗。 后头秦风穿戴好出来,一眼看见元乐在啃点心,冲过来就要抢,“你这牙是不想要了么!” “我户……窝就要失!”(我不,我就要吃) “罢了,”温牧云叹口气,拦了下秦风,“这点心嗅来该是低糖的,少吃一点无妨。” 既然大夫都这么说了,秦风也就作罢,念叨了两句又回屋去给他倒茶。 **** 元乐那边既有秦风照顾,又有温牧云照看,根本不需要他这个多余的累赘。 唐无暝算了算,已是到了与人约好的日子,便即刻乘船去往琼州城内,去上次交了定金的铁匠铺。 虽说来的时间早了些,街上的店铺有些还没有开张,但这家老铁匠是出了名的起早贪黑,大半辈子都交给了铸铁炉,口碑是一等一的好。 但唐无暝走到铺子门口时,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仅没有听到那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就连这铺门也用门板半掩着,似开非开地,就好像是故意留了一个口子等他进去。 行走江湖,谁能没结点仇,可又有谁能跟一家普普通通的老铁匠有仇?唐无暝踌躇了一下,这看见了不去帮个手,是不是太不人道了,可要是里头是什么他打不过的歹人,那他岂不是也要栽里头。 唐无暝正思索,屋里头传来一声惊慌失措的叫喊—— “我……我不知道啊!”是那个年轻的学徒,“这图纸是前几天一个老板留下的,他人去了哪里那就不是我们能过问的了……” 图纸?唐无暝一皱眉,说的不该是他的那份图纸吧? 紧接着稀里哗啦地一阵响,不知撞翻了什么架子,伴着学徒低沉的“哎哟”的痛呼,几声脚步声,就听那学徒急地要哭,“你别伤我师父,他听不见东西,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哇!” “你,你要是想要图纸你就拿去,成品也打好了都给你!”学徒吓的口不择言,“我们就是个打铁的,真的不认识什么姓唐的大侠啊!那老板兴许过会就来了……啊你别打我师父!” “……”唐无暝这真的确定,里头那个歹人是来找他的了。 至于是谁……进去就晓得了,虽然也能猜个*不离十。 唐无暝无奈地迈着步子进了铺里,刚适应了里头的昏暗,就看见地上横躺着一老一少,老的被绳子捆着,少的缩在墙角不敢乱动。 屋里刀枪铁刃四横,那胡作非为的歹人侧脸对着他,同样的铁器覆面,黑衣覆体,腰间缠着一条长鞭,正居高临下地瞪着地上无辜的老汉。 “……他真的是个聋的,你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唐无暝出声道。 学徒抬头看见是他,立马指着他大喊,“就是他!” 下一刻,年轻人就看见面具男跨过自家师父冲了过去。 ——“无暝!你没事吧!” 唐无暝扫开肩上的手,走过去解开了老铁匠的捆绳,又是安抚又是道歉地好一通,直把师徒两人吓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包团缩在一起不知道这闯进来的两人是一唱一和的要做什么。 “元平,过来道歉。”唐无暝白他一眼。 第29章 好烦 酒楼二层的隔间里,唐无暝坐在临窗的位子上,漫不经心地拼装着手中的机弩,楼梯上咚咚咚跑上来一人,笑嘿嘿地在桌上摆出一碟炒花生米和一碟辣黄瓜段。 “客官,您是今儿第一个进店的,这是我们老板送的,您慢用!”小二吆喝完,又颠颠地下了楼。 唐无暝耷着眼瞧了,花生米都炒地焦黑了,黄瓜也是蔫蔫巴巴的,就连辣椒油都是只有辣呛味,根本不香。 扶风山庄里的东西不知道好吃多少倍! 他嗤哼了一声,继续摆弄手里的东西。 桌上没擦干净似的,泛着一层乌亮的油光,两只小碟四周零星散着还未装上的零件。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对面的人手里握着一壶酒,口中嚼着炒焦了的花生米,敲着桌子问他。 唐无暝没有抬头,摆弄机关的手却滞了一下。 元平又白手丢进嘴里几颗花生,咯咯地咬着,“在外头野了都有两个月了吧,也该回山了吧?” “……”唐无暝扣上一个暗格机关的簧芯,略有些迟疑地问道,“是……谁叫你来寻我的?堂主?” 元平喝下一口酒,随手拿起桌上一只零件,掂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我与你万生堂又没有交集,哪里知道你们堂主的动静,不过你那些同门可是三天两头地来问我……你去了哪里。” 唐无暝小心地看他一眼,“你怎么回的?” 元平一笑,“我能怎么回?说你任务失败被人扣住了,还连带着元小乐一起遭殃。一连两月毫无消息,不知生死。” 对面的人手指不自觉地抠上了机弩的扳簧,眉心都拧了起来,元平看着那还未完工的轻弩冷笑了两声,“你以为我这么说的?我要是这么说了,你觉得你们现在还能活着吗?” “……” 不能。 除非尸骨回山,否则门中定会派人前来查探,根据任务失败的程度进行判决,活着回去,或者就地清理,都只在他们一念之间。 唐无暝是外门弟子,任务失败也不过是退还佣金,回山领一顿罚而已;而元乐不同,他是绝命堂的人,若非敌死便是我亡。 他们还活着,便说明还没有人将他们的行踪报告给上头。 唐无暝默默地扣着机关零件,犹豫了一会低头说道,“……还不行。” “什么还不行?”元平有些不耐了。 “还不能回去……”元乐那个情况,不知道对以前的事还记得多少,怎么能让他现在就回去。 呯地一声,酒壶重砸在了桌上,碟里的花生米都跟着跳了一下,元平随即开口,“你是外门的人,回不回去我管不着,但是元乐我今天一定要带回去,他已经两个多月没有接过任务了!” “规矩你都懂,内门人三个月不回山不接任务便自动归为叛教,”元平口气颇有些不善,“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要是舍不得那土财主的荣华富贵,往后去留都与我们没有关系。但我俩生死都是钱满门的人,命比银子重要!” 唐无暝低着头不知道该回什么,但他明白元平的怒气是情有可原。 元乐是因为他才遭殃的,现在虽然过得挺好,但是貌似过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 元小乐被他整的脑子出毛病了——这话他可没那脸跟元平开口,毕竟要说亲疏关系,人家元平还算得上是个大哥呢。 “元乐他……”唐无暝斟酌了一下,随便扯谎道,“他受伤了,正在卧床休养,不方便回山。” 不知这话元平一个搞情报的能信几分,唐无暝头越埋越低,装作正在仔细研究细小机关的模样。 桌对头那人沉默了半晌,声调微扬,“元小乐武功底子那么好……怎么伤的?” 怎么伤的。一个绝命堂中至今尚无败绩的杀手,应该怎么才能伤着他? 唐无暝一慌,这慌可是没细想随口扯的啊,他手不安地在轻弩上摸来滑去,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硝……硝黄走火,马车……马车炸了!” ……呸! 唐无暝欲哭无泪,这真是他这辈子扯过的最没边儿的慌了。 “……”元平沉默了,元平无语了。元平一定是要准备用他丰富的专业知识戳穿他,并且打败他了! 他忐忑地摸回最后一个机关零件,已经准备好了接受元平的质问。 半晌,“元乐……不会是死了吧?” “啊?”唐无暝抬头一愣,“死了?” 元平眉毛向下皱着,一副死了亲弟弟的悲惨模样,“他十五岁去偷袭人家的地宫,那有进无出的房间堆着半个屋子的火药,都炸了,我都打算给他造衣冠冢了,他娘的元小乐还能笑眯眯的回山呢!” 他眼中漫上几条血丝,手指攥地酒壶随时都要碎裂,“有什么毛病能让元小乐伤到回不了山?!他是不是死了……被你的老相好?!” 多大的脑洞。 唐无暝心很累,“他没死……” “他死哪了你告诉我!” “他没死。” “你们是不是管杀不管埋了?!”元平近乎怒吼,“他就那么碍你眼啊,他就是个贪便宜的毛孩子,你给他二两银子都能打发走,非要杀人灭口?” 唐无暝已经从心累升级为心塞了,他托着额头听完元平一通指责斥骂,连武器都要掏出来了。 烦,好烦。 元乐的病老治不好,烦;六月雪神出鬼没的,烦;号称医术无双的大夫身上一股子熟悉的脂粉味,也烦。 来了一个元平理都不讲就骂他,更烦。 唐无暝深吸一口气,一掌拍向了桌子,惊地元平一句粗口被砍成了两段,他也吼道,“没死没死!我什么时候说死了!你放心,我的命不如你们值钱,就算是我死了也不会让元乐死的!” “……我,”他们三人都是多年的好兄弟了,被这么一吼,元平也从怒火中冷静了一些,“我不是那个意思。” 咔一声,轻弩最后一个零件完美地契合上去,唐无暝拿衣裳下摆仔仔细细地擦过轻弩的弩口,乌黑的铁质机弩迎着日光发着森森的暗光。 他并不生气,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元平解释。 一只短箭填进了弩槽,唐无暝忽然想到了秦风,想起秦兮朝的提议,他转头看了看元平,张嘴问道,“你,经常去褚杭县的南倌?” 元平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到这事,脸顿时一暗,撇头做“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状。 “没没,”唐无暝摆摆手,“我不是要笑话你,我就是想问问你。” 元平疑惑地看他。 “你喜欢那个绿草还是碧花的那个小倌?” “碧螺。”元平瞪眼纠正道。 “哦哦,碧螺。”唐无暝点点头,把轻弩抱在怀里,顷着身子过去低声说,“是不是喜欢他?你悄悄告诉我。” “你干嘛?什么意思?”元平面露警惕,“就算你不让我带走元乐,也没必要大老远去找碧螺的麻烦吧?他可什么都不知道,连我钱满门的身份都没有告诉他。” “啧啧,”唐无暝咂嘴,“那就是喜欢了。” “……” “他是小倌你也要?流落风尘那么多年,身子还能……” “你闭嘴!”元平一个碟子掀了过来,气得肩膀都抖,“再说一句我就废了你。不管碧螺是什么样,我都喜欢,我是没有能力替他赎身,但也轮不到你来嚼三嚼四!” 唐无暝抹了一把喷在脸上的花生米,庆幸他掀过来的是盐炒花生而不是那辣油拌黄瓜,不然这双眼就别想要了。 “行行行,我也不是这个意思。”他赶忙解释道。 “有屁就放!”元平怒气很盛。 唐无暝抱着轻弩道,“我要是说,元乐现在跟他家那位过的有声有色,小日子比我还滋润……你怎么看?” 元平又怒又惊,又咽了一口冷酒,一口气顺不过来连着打了两个嗝,“嗝!……啥?你说啥?!” “元小乐被人圈养了。” “啥?再说一遍?” “元小乐——” “再说一遍?” “……”唐无暝往后一坐,气沉如水,“不说了,自己悟。” 元平炸了,“我悟个蛋蛋!我两个月没见他他就背着我找相好的?我特么都还没搞到手呢,他都过起小日子来了?!” 你的重点是这吗!唐无暝表示心好塞。 “那人谁啊?”元平一指头戳着桌子,“告诉我,我不打他。” 哼哼,就算告诉你,你也能打得过才好啊,唐无暝撇撇嘴,甩了一个名字,“秦风。” “哪个秦风?” “就是秦兮朝的手下,被你们撒了迷烟球,还能一把别了元乐的重刀,把你吓的跳窗逃跑的那个秦风秦大侠!”唐无暝重重的介绍道。 “够了。”元平捂脸,“我晓得了。” 那个人他确实打不过。 唐无暝嫌弃地瞅了他一眼。 “那是他自己不想回山?”元平问。 唐无暝龃龉着,“也不是……情况很复杂,一时半会也讲不清。我且问一句,你是打算让元乐一直杀人杀下去,还是说,放过他。” 元平撇嘴笑,手指朝天指了指,“不是我放过他,是上头能放过他才行,我要是知道以后的日子是这样,当时就算是饿死也不会带着他上山的。” 两人相视无语,唉声叹气了好一会。 “罢了!”元平忽然叫道,“元乐大了我也管不着了!” 唐无暝正单手斜撑在窗沿上,望着底下来来往往的人,听此坐直了眨眨眼。 “他可以不回山不露面,”元平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笺来,拍在桌上,“但是规矩不是我说坏就能坏的,再有两周便是三个月了,月底前元乐必须完成一单任务,只要说得过去,内门就不会对他怎么样。” 桌上明晃晃一张赏笺,与他们外门的赏笺不同,那封口处以鲜红的印泥扣着一个“殺”字,红得像血,刺得唐无暝眼疼。 唐无暝还想回绝,“都说他重伤卧床了——” “我说的是必须。”赏笺更往他眼底下推了进来,元平板着脸沉着声,近乎命令的口气,“就算他伤得只剩一条腿,这活也得在他的名义下完成,你懂不懂?” 他的名义。 元平着重在这几个字上强调了几分,显得在一句话中格外的醒耳。 难道—— 唐无暝不可置信的肃目看他,嘴惊地微微张着。 元平道,“当年给你轻弩的时候,你的师父教过你,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这句话我还记得,你怎么就忘了呢?” 唐无暝看着眼底下的“殺”字,忽然觉得有些眩晕,连对面人说了什么都有些恍惚。他只知道,自己的武功在整个外门中最差,他的弩`箭从未射中过一发。 他握紧了手中的弩`箭,“我不能……” 元平抬了抬下巴,“那就把赏笺拿给元乐,他知道该怎么做。” 唐无暝,“……” 楼梯上传来熙熙攘攘一阵说话声,小二引着两三个人正往上来,有些话也就不便再继续争论下去。 元平望着楼梯处摇了摇头,一抬手将壶中剩余的酒尽数饮完,哐地甩在了桌上,起身就打算离开这里。 唐无暝还是坐在对面无动于衷。 “……”元平伸手将印着殺字的赏笺反扣在桌上,又推了推那个麻木的身子,无奈地说,“你我都是身不由己,别想太多。” 唐无暝有些委屈。 临走,元平回头又问道,“对了无暝,我倒也想说你一句。” “什么?”唐无暝无力地回。 “钱说到头都是身外之物,哪里都能有,哪里都能赚。如果不是真的,还是及早脱身的好,那个人……一定不是良配。” 唐无暝听了还没反应过来,待想明白了他指的是自己傍着秦兮朝这个大土豪的事,不禁轻声一嘲,“说得就好像你会掐八字一样。” 元平叹道,“八字合不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俩面相不和——” “大凶。” 忽然觉得周身骤然一冷,唐无暝喉间收缩几番,吞了声口水,再调整了心绪辩驳他,却已找不到他人影了。 只有小二点头哈腰地领着几个人,绕到了他们后头的桌上。 “大凶……”唐无暝默默念了一句。 “呀啊!”突然一声破耳的惊呼拉回了他的意识,回神见是那店小二盯着他这一桌的狼藉张着嘴,“客官您这桌上怎的这样乱?” 左右一瞧又恍然大悟,“是跟刚才那位兄弟吵架了?” 他抽出肩上的抹布,“哟哟,这可不行,出门啊靠的就是朋友,我看公子你面善不像那欺负人的,有什么误会还是早点解开了好,省的留了祸患大家都难受……” 我面善?我马上就要去杀人了,你要不要跟着看看我面不面善? 烦,真烦,连个小二都不放过他。 唐无暝蓦地站起身来,衣袖又扫了那碟辣油黄瓜,泼了一桌一袖的油腥。 烦,更烦了,连黄瓜都对他不友好! 烦成山底下看门的大黄了都! 第30章 人呢【倒v开始】 鸡鸣三声,秦兮朝准时从榻上醒来,眼还没有睁开只感觉怀中空空如也,他习惯了地往身旁摸了一把,想将人再捞回来睡个回笼觉。 结果,那处被窝都凉了。 秦兮朝彻底醒透,手臂撑着倚坐起来,唤了声“无暝?”,也把屋中环扫了一遍——真的是一个人都没有。 他随手拎起挂在一旁的外袍,往肩头上一披就出了门,院子里、花圃旁、码头上都寻了个遍,楞是连个尾巴都没抓着。 便是连问,都没有一个人见到过唐无暝。 秦兮朝心中腾起一股不详之感,立刻回头,匆匆忙忙地就往墨阁里去,一进那院子,就听闻紧闭着门的屋里头吵吵闹闹、嘻嘻哈哈的。 刚刚睡醒的元乐身上披挂着半拉衣裳,抹着惺忪的双眼推攘着秦风,看着他手中的白瓷药碗抵死不从。 碗里是半抔浓黑的药汁,被煞白的瓷色一映,更显得苦了几分。 “小乐听话!”秦风严肃地一拧眉头,托着碗往他嘴边凑,“大夫说了,早辰晚酉各一碗,你这病才好得快。” 元乐捂着嘴,“我不喝,我以后不吃糖的了,我也不喝这个苦药!” 这药治蛀牙只是其次,重要的是开窍醒神、调理气机,一天都不好落下,他虽乐得元乐一直这样无忧无虑下去,可这样长久也不是办法。 秦风又哄又劝扯着他袖子,“小乐乖,你把药喝了,我就给你糖吃,以后睡觉也都让你搂着,好不好?” “……”元乐两眼一亮,“你说的?今天晚上不许在床中间隔被子!” 秦风无奈的点头。 元乐将信将疑地接过碗,刚往嘴边一抿,就听秦风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抿上唇的药甚苦甚苦的,本就苦得他难受,再听他卸了担子一样的叹气声,顿时恼了起来。 啪地将碗一推甩到地上,“我不喝,你骗我!” “我……”秦风看着那破瓷片碎了一地,刚煮好的药也洒了他一身,“我哪里骗你了,你这,这药……” “哼!”元乐起床气甚大,不想理他起身就走。 结果身上挂着的衣摆长到了脚下,他已伸脚,整好踩了那衣裳,一个囫囵就往前扑过去。 秦风眼快地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了飘飘然一截衣袖,那人依旧是不可控地倒过去,他促地先他一步去护。 扑通一下,元乐砸着秦风的身子扑在了地上,两人就地滚做一团。 “呀呀呀,”元乐忽然叫起来,“你手,手可破了!” “没事,被瓷片划了一下,一会儿就好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又没骂你,瘪着脸作甚。你只要知道这药煮来不易,以后不要再耍小性子了就好!” “哦。” 他答应的特别干脆利落,秦风可就不知里头有几分真假了,元乐的小脾气就是那认错态度良好,就是死也不改,这回委屈完下回照样犯。 秦风也拿他没办法了,真是上辈子欠了这小祖宗的,怎么就从一开始的见面就打变成今儿个这腻腻歪歪的地步了呢。 秦风在心底里叹了口气,推了推身上趴着的小祖宗。 恰好秦兮朝一掌将门掀开,就见地板上堆着两个人,秦风手搭在元乐的胸口上,元乐骑着底下的人一脸委屈的小模样。 门口一亮堂,秦风还以为是哪个属下,仰着头去看,一眼脖子就直了。 “……庄、庄主?”秦风僵硬地笑着,悄悄把手从元乐的胸前缩了回去。这下姿势就是秦风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儿,元乐按着他腰坐着,还衣冠不整。 秦兮朝急着找人,没想这屋里是这幅景象啊。只好就地往后退了一步,微微侧过身去,“元乐还小,秦风,你也不必急于一时。” 秦风心如泪流。 又语重心长地吩咐了几句,才想起自己原本的意图,回头问道,“你们见无暝了吗?” 秦风推开身上的小子,吭哧吭哧地爬起来,“唐公子?”一想道,“没有啊。” “……”秦兮朝脸上灰败下来。 “唐公子怎么了吗?”秦风站直了问道。 秦兮朝没有出声。 秦风跟随自家庄主那么多年,要再读不懂他的表情那就是不称职!他了然的点头,整了整衣袖就往外走,恭敬地应喏了一声,“属下马上去找。” 秦兮朝看了眼屋中的元乐,摇头将他拦下,“不用,不过是来问问你们见着没有,许是又进城玩了。” 秦风皱着眉。 一旁元乐也不懂他们的话,只是将自己的衣角撕了个长条,走过来往秦风那划破了个小口子的手上缠,动作娴熟流畅,就连最后那结也是打在不会妨碍手掌活动的位置。 对元乐来说,受伤了便要包扎已是本能,秦风却看来很是愁心。 待他都弄好,秦风恍然想起一事来,抬头对秦兮朝道,“我想起来,昨晚唐公子来过,说要找元乐。” 秦兮朝提了神。 “我哄着元乐与他见了面,他却一个字都没说,最后叹了口气就走了。”秦风回忆道,将昨晚的情景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哦对,他还背着一个轻弩,就是刚见面时的那种。” “我还问他来着,他说是闲着无聊,打了射麻雀的。” 秦兮朝眉目更凝重了些。 “不是的,”旁边一直闷声做哑巴的元乐突然开口,两人一同看向他,元乐却还是一副无所谓事不关己的样子,“不是那样的。” “什么意思?”秦风问他。 元乐偏着头看他,“那弩`箭不是用来射鸟的,你没看到吗,箭头箭尾都锋利带着倒钩,那不是用来打鸟的。” 他不晓得一旁的两人都已急着听下文,还慢慢腾腾地挠挠头伸伸脚,把肩上的衣服拉好才继续说,“……那是杀人的。” 秦兮朝登时惊在原地。 元乐又重复一遍,“他是要杀人的。” 秦风看到庄主的脸色变了又变,连忙去捂元乐的嘴让他别乱说话。 元乐才不吃这一套,不让他说他非要说上一说,打了秦风的手背一下道,“我没有乱讲,钱满门里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用弩的,只有要杀人的时候,他们才把弩`箭打磨成带钩的模样!” 他伸出一根手指比作那箭,“弩`箭带钩,只要能穿透身体就能勾走血肉,比笔直的箭身要好用的多,若是再在上头淬上毒`药,就是一击毙命、见血封喉。” 秦兮朝压着心绪听他讲完,拳头攥了又松——唐无暝有晕血的毛病,就是借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杀人吧。 谁想元乐的下一句话就给秦兮朝当头一劈,“……所以说百步穿杨,功法好的那一箭透过去,血都还没溅出来人就已经断气了。” 秦兮朝并没见唐无暝怎么使过弩,就是初次相遇的那回,他射出的箭也是不在准头上,根本伤不了他一毫。 他到底箭法如何,说到底,秦兮朝根本就不了解。 相处两个月来,他唯一的想法就只有留住唐无暝,不管他的过去如何,不管他的身份怎样,只要他能留在自己身边,一切都好说。 可是这样有朝一日唐无暝不见了,他才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他说不在乎就能不在乎的,就像现在,旁人揣度他去杀人了,他都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寻他。 秦兮朝脑中有些杂,退了一步还未等元乐说完,就猛地一个转身冲了出去。 “庄主——” **** 扶风山庄西北处是一座矮山,山虽不高但丛林茂密,其中不乏活蹦乱跳的小兽活禽,若是日头晴好,更能捉到不少新鲜的野物。 只是扶风山庄财大气粗,要啥有啥,就是想吃那雪原山森的狍子肉也是分分钟的事儿,也不会有人闲着跑到这山上来抓什么野物了。 矮灌木林中一只灰白的野兔努动着嘴嚼着吃食,却不知十步开外一只精亮的弩`箭早就对准了自己。 唐无暝伏身趴在草丛中,一只眼眯着,手指在机簧上迟迟没有扣动。 轻弩他背了也有许多年了,虽然暗戳戳地伤过不少人,但却从没杀过什么东西,一想到这发箭射出之后,那兔子定然是血淋淋地在地上滚过,然后断气,唐无暝就浑身没了力气。 今日之兔,来日之人。 他不动手,难道还能指望别人来替他么。 唐无暝心下一狠,机簧芯咔地一响,弩箭径直破风而去,十步之外血肉刹那开绽,所幸他离得远,看得并不仔细。 兔子翻滚了两下就没了动静,唐无暝深提了一口气,定了定心走过去。 “兔兄啊兔兄,虽然你今日死于我手,但我也是身不由己……”他一边念叨着一边往那挪,“这山上也有野狗什么的,死的痛快总比被那疯狗们咬死爽快你说是不是。” 慢慢蹭到死兔跟前,一咬牙低头看了一眼,灰白交杂的毛色上红殷殷染了一片,唐无暝逼着自己不能闭眼不能转头…… 到最后一刻都没坚持住,气短头昏的难受要命,俯身拔了那短箭就跑,一路从山林里跑到了山脚下的湖水边。 弯腰喘了两口又看见手里带血的箭头,赶忙扔了老远。 “没出息!”唐无暝干脆坐在草地上,锤着腿骂了自己一句。 锤完骂完,他半仰着身子看天,头顶上晴光万丈白云朵朵,暖融融地日头包裹着全身,真是无比舒适。 要是能永远这样晒太阳,再也不用管什么乱七八糟的任务,再也不用见乌漆遭遭的血,再也不用回毒瘴漫山的钱满门……该多好。 此种念头一旦冒出,就像发了根的芽儿,四长着触蔓爬遍了他的脑海,越想散开它们,就越是疯一般的生长。 他能不能就不回去了?唐无暝微微撇了下嘴角想着。 胸中突然似如腾起了一团热气,从胃一直烧到喉咙,搅得他想吐。唐无暝扭过身子,真的半跪在草地上张口做呕起来。 难受,心要烧起来一样的难受。 怎么忽然就……难道是因为见了血吗,以前也没有这毛病啊。唐无暝手指紧紧攥着一抔杂草,额上沁出了微微的冷汗。 大口喘了好一会,才觉得那异样的烧灼感渐渐减退。 唐无暝颓坐在地上,左右都想不明白自己的身子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过会回去,也叫温大夫给瞧瞧吧。 “无暝——!” 一声疾呼从远传来,唐无暝只听那声音熟悉的要命,还未来得及回应,便被轻功疾行而来的人一个拽肘从地上拉了起来。 直接被扣进了一个怀抱,牢牢地,怎么挣都挣不开。 第31章 无题 “秦……兮朝?” 不用看,他也知道身前的人是谁。 “你——” “我找了你一天!”秦兮朝并无松手,语气里却带上了责备,紧贴着他的唐无暝也体会到他气恼鼓起的胸腔。 唐无暝纳闷他为何突然地朝他发怒,胃里喉里本就不舒服,被他这一声更是嚷得难受,于是用力推开这人。 “我又没让你找。”他不屑地哼了一声,弯腰去捡方才丢在地上的武器。 看了那已张开架势的轻弩,秦兮朝就难免想到元乐的一番话,且见地上还散落着几只弩`箭,支支都如元乐所说,头尾带钩,锋利无比,如此更是难以释怀。 趁着唐无暝整理弩机的时候,他也伸手去摸那箭,想拿在自己手里好好观察观察。 “别动!”未触及一毫,唐无暝就一脚将弩`箭踢开。 秦兮朝保持着单膝半蹲着的姿势,沉了气平静了问道,“为什么不能碰?” 心下却在怀疑——难道是淬了毒? 唐无暝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有怒又有忧。他就更纳闷了,就好像自己出来逛逛山头打打野味是犯了什么大错一样。 不服气,他道,“我的东西,不爱让你碰。”说完,就等着看他反应。秦兮朝不说话也不起身,就蹲在那处,时不时地叹上一声。 他能与人打,与人吵,就是忍不了有人欲言又止地在他面前装闷葫芦。反正天气好,他也不介意跟他在太阳底下绿湖边上,多耗一会儿。 唐无暝一屁股坐在蹲着的人旁边,与他平高,“有话说。” “……没话。”秦兮朝回,良久又开口,“总之你也不喜我就是了,我也少说话少动作,省的你厌烦我。” 这是啥?新花样?唐无暝上下打量着他,笑道,“咋地,吃错药了?” “……” 唐无暝拿胳膊肘推攘了他一下,“不就是早上出门没知会你么,有必要闹情绪跟个小媳妇似的?” “……” 嘿,还较上劲了,“那你说怎么样吧。” 怎么样,他不想怎么样也不能怎么样,秦兮朝转头看了眼横七竖八的散箭,也一言不发地依着唐无暝的身边就地坐了。 草都是长了多年的老草,年年枯了又绿,短了又长,垫在身下一点都不觉得舒适,反而刺刺剌剌地挠着大腿。 秦兮朝看身边儿这人穿的又是薄薄一层,时值九月中旬,外头的天虽尚有余热,但这岛上四面环水,热气被广阔的湖风一吹也都散了一半。自己这么临风坐着,都觉得有些凉,冷丝丝的风直往领口脖子里头灌。 又看了一眼,也不多想,就开始解身上的外衣。 唐无暝听见手边窸窸窣窣地响,一转头,这人袖子都脱了一半,里头是系带都没整好的里衫,看来是真的起了床就四处乱跑了。 可这光天化日、野外生风的,脱得这么光溜是要干嘛,他想着也问出了声,“你在干嘛?” 秦兮朝难得不顾形象地吸了下鼻子,拖拉着半截袖子说,“风挺凉的,我怕你冷。” “哈?!”唐无暝听了鼻孔一抬就嘲笑他,“这大暖阳当头晒着还冷,不要以为老用这小恩惠我就能原谅你。” 到底谁原谅谁呢。秦兮朝又吸了下鼻子。 “……”唐无暝瞧他这连连几声不像是装的,面上愁苦地皱了一下,轻音探道,“你不会是真冷罢?” “不冷。”真干脆,不仅答得干脆,脱得也干脆。 唐无暝伸手按住了他的衣袖,顺着袖管摸到手臂,一路降到他藏在衣裳里头的手,“呀!”他惊了一句,把他另只手也从袖管里拽了出来。 触手都是一样的……凉,像在冷水里浸泡了一遭似的。 “怪不得说我冷,你自己都冻成这样了!”说着把他脱了半截的衣服又给套了回去,迫他穿好系好,领口都好好耸高了,才想起来笑他,“哎你是不是阳虚啊,这才几月你就冻成这个样子,等到了冬天还不得裹成个熊瞎子?” “冬天……我好似都是不出门的。”秦兮朝一回想,“太冷。” 听了这话唐无暝更是笑得开了,拍着他的肩头,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一个大男人,冬天被冻得出不了门,真是比我还没出息!” 秦兮朝驳不出什么来,自小他就在师父的教导下修习扶风剑法,扶风剑法自有一套心法口诀,他并不知这套心法是从何代传下来的,只知道历代选定的少庄主都必然要将之背诵至信手拈来,他也毫不例外。 扶风剑法好虽好,练来也使人心静如水,唯一的不好,便是太过偏阴,于这环水的岛上修习阴性剑法的后果,便是他打小怕冷,天还未入冬至,他的屋里必然要点起炉火。 秦兮朝并不是那小肚鸡肠的人,唐无暝以此乐得开怀,他也并无所谓。 秦兮朝与他凑了凑,伸手一环,莞尔笑道,“没出息便没出息,以后你负责给我暖床,肯定比夏天还暖和。” “去去去!”又来这不要脸的甜言蜜语,唐无暝拆掉腰上环着的手,指着被他踢到了一堆的箭`弩,“少说淫`荡话,快去把我箭捡回来。” “刚才不是不让我碰么。”秦兮朝侧身瞟了眼,挪着身子去够。 唐无暝阻了他一下,叫他把衣摆掀起来包着再拿,“那上头有钩,小心划手。” “怎么自己不去?”秦兮朝有些暗喜,想唐无暝还是关心他的麽,小心翼翼一支支地拢好短箭,还见远处有一只落了单。 唐无暝有些支吾,待秦兮朝将那落单的拿到手也就明白了,精铁白亮的箭头上裹着一层血污,染得周遭的草叶都血腥腥地。 “这谁的血?”秦兮朝沉声。 唐无暝只看得他表情不对,却不知他心中以为的是他杀了人,要是说自己上山打野味不晓得他能信几分。正犹豫着,见秦兮朝的五指攥得那箭越来越紧。 箭上倒钩都是特制的,入了血肉必然要勾出点什么,这么狠剌剌地一攥,那不得钻几个血洞洞来啊,五指连心,这手掌也差不到哪去。 他能见得疼,可见不得有人流血。 “兔子!兔子的!”唐无暝喊了两声。 秦兮朝听了这两声兔子,越发猜不懂他的心思了。他一大早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到这荒山上来,是为了打野兔? 放下手中箭,秦兮朝坐了回去,“打兔子做什么?府里的兔肉不够你吃?” “我,我……” “你什么,嗯?” 唐无暝低下头,“闲着无聊,练练箭法。” 秦兮朝背着阳光,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精准地捕捉到唐无暝表情中的一丝心虚。唐无暝枉在钱满门中呆了这么多年,连骗人都没学到位,心虚说谎的时候眼睛总是不自觉地往下瞟。 唐无暝被这目光盯得发慌,侧开他就要起身,屁股都没离了草地就被人一把按在了地上。 脸上遮上来一大片阴影,把明朗的日光都挡了个全,他平躺在草坡上,眼里除了白花花的天和云,就只有半边阴沉沉的一张脸。 “都告诉我。”秦兮朝低沉的声音从头顶飘来。 “什么?” “所有的,你的事情,我都想知道。” 唐无暝躺在他身下,莫名弯了弯嘴角,似嘲似笑,“秦大庄主,我不信我落在你手里这么长时间,你没遣过那些黑炭手下们去调查我的身份。” 秦兮朝也不避讳,点头应说,“我是查了,钱满门第二十三代弟子,外门万生堂唐无暝。”他话中一顿,有些丧气,“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除此之外,我也别无他事啊。”唐无暝眨眼看他,“你还想知道些什么?你说,只要是我知道的,通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没想到他会这么顺从,反倒是秦兮朝愣着想了想,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这些喜好他都摸得透根本用不着问,再有想问的,都是些过去以前的沉重话题,可看着唐无暝那张笑吟吟的脸他就问不出来。 秦兮朝憋了半晌,才捡了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你的生辰。” 本以为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唐无暝却锤着脑袋想了很久,最后咧了咧牙齿讪讪道,“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十岁那年,天上挂着太阳,地上飘着大雪,我光着脚踩上了钱满门的山门。师父说,那日便是我们所有人的生辰。” 他说的轻巧,秦兮朝听来心酸。 于是俯下头在他额上沾了一下,“罢了,不问了,来日方长。” 唐无暝讪讪然。 又好一会,唐无暝才望着脑门上那人低声说道,“秦兮朝,跟你商量个事儿……你,送我几只鸡鸭呗?” 秦兮朝纳闷,“鸡鸭后厨就有,你要那做什么?要是实在闲得慌我送你两只金丝雀儿,比不了鸡鸭好玩。” 唐无暝指了指自己,“我晕血。” “嗯。” “我……不想晕血。” “嗯?” “你一定有办法,秦兮朝。” 第32章 无责任番外1(慎买) 唐无暝这两天有点不太对劲,晚上不与他同床而睡也就算了,早餐的时候也破天荒地没有坐在他的对面,而是畏手畏脚地与他坐在并排。 与秦兮朝对上视线的时候,还总是眯着半只眼睛。本来眼睛就不甚很大,这一眯直接挤成了一条缝。 每每秦兮朝转头看他,他总假装自己在看风景,总能找到各种理由回避他的视线。 秦兮朝很是纳闷,也很是好奇。 想两人确定关系后,没多久就在校外租了个两室一厅的小独居,两人都没有父母,也便少了诸多的顾虑,光明正大地同居了起来。 虽说同居这事是自己提出的,可当时唐无暝也没有表现的多抗拒,怎么才过了两个月忽然就羞赧起来了呢。 早餐倒是一如既往的正常,抹了果酱的面包片,新鲜的热牛奶,一颗剥了一半的水煮蛋,还有一碟咸香的小菜。 这样一桌不甜不咸,非中非西的早餐,也就只有唐无暝能做的出来。 秦兮朝看了眼旁边这个叼着面包默默啃着的人,反常的安静,就连他把鸡蛋里的蛋黄剖出来不吃,那人也不训斥他了,甚至是连转头的动作都没有。 ——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无暝。”看他侧脸上垂下一缕碎发,秦兮朝伸手想替他拢起,谁知手都没碰到一丝头发,唐无暝蹭地从座上站了起来。 “那个……我中午有个兼职,不回来了,午饭在冰箱里封着,你拿出来在微波炉里转两圈就行。”唐无暝举着牛奶杯子喝了个精光,也不回头看秦兮朝一眼,拎起桌边的背包就往外赶,匆匆忙忙地。 到了门间一顿,手握着把手,还是悄悄回头瞥了一记,秦兮朝正一脸忧愁地款款望着他,唐无暝忙收回视线,道,“我下午也满课,晚上还有活动,你……睡觉不要等我。” 这才一大早,他就先安排好了夜里的事儿,秦兮朝起身走来,“你最近是不是特别忙,我白天几乎都见不到你了。” 唐无暝点点头,嘿嘿笑了两声,“是挺忙的,对不住啊……” “道什么谦,”身后忽然拥上一个怀抱,吓得唐无暝浑身一僵,秦兮朝的手臂环过他的腰,从背后轻轻揽着,低柔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忙点好,充实,以后毕业了也能多打些基础。” “嗯。”唐无暝含混地应了一声,“我得走了,要迟到了。” 秦兮朝抱着他的力气并不大,后背虽不过是轻轻贴着他,唐无暝也能想象得出他精而不壮的身材来,虽然嘴里说着要走,身子却忍不住地想要再多靠一会。 秦兮朝愈加靠紧了他,手也顺着胸线抚上了他的下巴,猫抓痒似的挠了挠,话里带着笑地说,“这就走了,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什……什么?”唐无暝收了收下巴。 “早安吻啊。”他笑。 唐无暝还未回应,下巴上多了道力道,想要将他的头偏侧过去。唐无暝浑身一个激灵,啪地甩开秦兮朝的手,蛮横地挣开他的拥抱,推了把手几乎是夺门而逃。 “……”秦兮朝怀里空空,望着大开的房门,心里忽然也空空了。 他到底是怎么了,以前从不这样拒绝他的。难道是倦怠期?人家夫妻七年才痒呢,这才多久。 难道…… 秦兮朝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他厌倦了,想离开了另觅新欢?还是同居了两个月,发现男人终究不如女人体贴温柔,又回心转意了? 秦兮朝独自站在敞开的门口,暗暗握紧了拳头。 **** 白漆的墙壁,浅水蓝的窗帘,宽大的办公桌前坐着一个看起来颇为年轻的人,两只手交叉着摆在桌上,一脸无奈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男人靠着椅背,叫了声“温博士”。 温牧云挑眉道,“怎么,就为了这事来找我?你那事到必然功成的气质呢,不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伙儿,你秦大公子都搞不定?” “他……” “别跟我扯什么真爱,”温牧云一摆手,“这事你就是把‘博士’叫破了天,我也管不了,我是个外科大夫,不是心理咨询师。” 秦兮朝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温牧云,忽有心生一计,“那你告诉我,是如何和那位柳先生——” “我和柳华与你们不一样。”温牧云若有所思,“我们是只能相互依靠,等到发现端倪的时候,就已经离不开了。” 叮铃铃一串电话铃响,温牧云就势接起,是是好好地应了一番,回了一句“我马上下去”。 “兮朝,感情的事儿你得好好琢磨,你以前多爱玩我管不着,但你既然是决定要非他不可了,那就好好珍惜着点儿,别等了以后人走了再来后悔。”温牧云边说着边往门间走,“手段,是用来对付敌人的,不是用来欺负爱人的。” 说罢,温牧云带过了门,只留下秦兮朝一个在偌大的办公室中。 秦兮朝皱着眉,他当然知道要珍惜,可是最近某些人连看他一眼都不乐意了,他能怎么办。 爱人,得是有人愿意被爱啊。 秦兮朝心中憋闷,一整天想着唐无暝的事情,什么事都做不好,虽然屡次想直接去找他问个清楚,可又怕话说不对头,顶撞起来更是将人推得远。 傍晚,恹恹地回了家,屋中果然空无一人,所有摆设都是早上离开的模样,唐无暝还真的没有回来过。 打开冰箱,里头摆着几碟熟菜,有荤有素,全都是秦兮朝爱吃的,冰箱门上还贴着便利贴,一手龙飞凤舞的鬼画符字,一看就出自唐无暝笔下。 “粥在保温锅里,一定记得要喝,喝完别忘了把电源关掉!”右下角画着他特有的自创符号,秦兮朝还曾经嘲笑那个符画像只张牙舞爪的阿飘。 秦兮朝默默把菜端出来,冰冰凉凉的磁盘子拖在手里,凉地他一点食欲都没有了。把菜热好摆在桌上,秦兮朝坐在餐桌前直等到天黑尽,唐无暝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 菜热了又凉,凉了又热。到最后,秦兮朝只听着嘱咐,喝了一小碗粥,回了房间倒头就睡。 手里还攥着那张便签条。 他有点想不透,唐无暝到底是为什么忽冷忽热的。 第二天,还是这样。唐无暝用尽各种办法躲着他,而且比前两天更厉害了,甚至于早饭都不与他一起吃了。 直到有一天晚上,唐无暝一条短信发来,告诉他要睡在宿舍里,不回来住了。秦兮朝心里的一根弦就咔地断成了碎片,不管再安慰自己什么,都似乎没有了说服力,所有的证据都好似在告诉他——唐无暝要离开他了。 秦兮朝再等不下去,随手抓起一件外套就奔出了门,连夜打车去了唐无暝的学校。走到大学门口,保安困地打着哈欠赶他走,叫他天亮以后再来。 这个星月满空的夜,秦兮朝敢保证,他干了人生中最蠢的一件事——从一个暗戳戳的角落里,翻了那栋两米多高的围墙,满头灰土地摸到了唐无暝的楼下。 这栋楼他追唐无暝的时候来过不下百趟,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站在底下。秦兮朝抬头看向那个熟悉的窗口,里头黑黢黢一片。 秦兮朝掏出手机,莹亮的屏幕晃进眼里,在瞳膜上映出了一个微微而笑的脸庞,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他偷拍的唐无暝。 也许那是他见过的,最舒服的笑容,暖到心窝里。 短信栏里码了又删,删了又码,深秋的夜在他周身凝起了一层冷雾,他素来怕冷,此时连手指都有些不甚灵活了,一手拢着薄薄的外套,另只手却还是坚持不懈的点着屏幕。 想说的话一句又一句,表达方式换了一种又一种,唯一不变的,只有开头那串倒背如流的数字。 楼上。 唐无暝裹在借来的枕被里,这宿舍他很久没有回来过了,所有的东西早就搬到了秦兮朝那里,他捂着半张脸侧面躺着。 手机促然短短的震动了一下,唐无暝眯着眼伸手去摸。那个熟悉的号码闪进眼帘的那刻,他就利落地打开了短信。 心情激荡了一下倏忽又飘回了原地,屏幕上只盈盈闪着四个字—— “晚安,无暝。” “……”唐无暝一把将手机甩进了床里头,徒留白花花的屏幕闪个不停。 这一动,半边脸蹭过粗糙的枕头皮,唐无暝低低的抽了一口气,“睡睡睡,睡死你好了!”他哼道。 ***** 第二天一早,唐无暝扶着脑袋下了楼,昨夜窗户似没关紧,吹得他浑身难受,可偏巧今天事情多的要命,就连请假都没有功夫。 “哎是你!”迎面传来一个柔细的女声。 唐无暝眨了几下眼去看。 这女生是前两天讨论课上同组的一个妹子,妹子瞅了他一眼,抬手撩了下他的头发,惊叹了一句,“你在是怎么了?” 就在不远处,在楼底下站了一夜的秦兮朝悄悄尾随而来,转过楼角刚想出口唤他,却凭空多出一个碍事的小姑娘来。 小姑娘长得唇红齿白身材好,披着一溜乌黑的过肩长发。 美,美美美。她不仅美,举手抬足都透着大家闺秀的气质,就连撩唐无暝的碎发都撩的那么好看。 唐无暝不仅没有躲开,还笑嘻嘻地跟人家聊着什么,大有一副聊得兴起连正事都要忘了的感觉。 明明这几天他连碰都碰不得,秦兮朝看得一双拳头都要捏爆了。 “那就说好了,明天下午。”妹子道。 “好的!” “明天下午要做什么?!”一声毛躁的低沉男音从身后想起,话里带笑,笑里含怒,唐无暝头都不敢回,第一个反应就是拔腿就跑。 干等着他挑明白,还不如自己亲自上阵说清楚。秦兮朝一把将他拉住,扯了几下就曳进了怀里,“你还想往哪躲?” 小姑娘一惊,“这是……” “我不认识!帮我叫保安!”唐无暝挣扎着喊道。 “……”可真够狠的,买卖不成仁义还在呢,叫保安算是怎么回事,秦兮朝擒住他双手,笑着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话毕,唐无暝立马不挣扎了,却是从耳根处开始发红,瞅着对面不知真相的妹子道,“刚才开、开个玩笑……”抬手指了指身后的人,“我、我表哥。没事了,要不你先走吧。” 妹子半矒半懂地点点头,向秦兮朝问了个好就带着疑惑走了。 妹子刚拐过墙角消失,秦兮朝一个抡肘将人推到了墙上,二话不说就欺了上去,寻了那因为过度惊讶而半张的唇就嗫住不放,温滑的软舌肆机侵略而入,勾住唐无暝的好一番挑戏。 过长的刘海盖住了唐无暝的半只眼睛,惊讶过后反应过来,身前人差些一口咬掉了他的舌头。 “你他娘的发什么疯!”唐无暝气地乱喊,“你刚才不是说——” 秦兮朝低笑,“我说什么?” 他说,再乱动就强吻你。唐无暝瞪着眼睛看他,抹了把嘴唇呸他道,“流氓!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第33章 无责任番外2(慎买) “被人看见正好,省的那些不省心的小姑娘打你的主意。”秦兮朝从容不迫地回答道,“你虽然长得挺合她们口味的,可惜已经有主了。” 秦兮朝贴在他的身前,暧昧地笑,“不管是心,还是身。” “……有病。”唐无暝脸上一红,推开他就走。 后头人紧跟着追了上来。 秋风肃杀,搅着地上的碎叶打着旋儿乱转,两人咔吱咔吱地踩过一片落叶地,唐无暝抱着一叠厚厚的书册快步走在前头,想要把身后那个尾巴甩的远一点。 不管是左拐还是右绕,就连最偏僻的小道他都躲了,愣是没把那尾巴甩远一公分。秦兮朝也不说话,就是跟着他,不快也不慢。 他忘了,秦兮朝把他学校的路扒得比自己的学校还熟络——唐无暝扶着脑袋,他真的很头疼。 真是够! 唐无暝迎着风低低嘟囔了一句,正要继续迈步,突然一只手捂上了半边脸,头也跟着垂了下去。 他的背微微躬弯着,停了好一会也没有继续动作,一直保持着捂脸的姿势嘶嘶地吸气。 “怎么了?!”秦兮朝焦急地快步赶来。 唐无暝更是把脸捂实了,“没什么!”神色匆忙地侧过身子赶他走,“你……你不是说最近在赶一个课题报告吗,怎么还不走?不要让一个组的人都等你。” 秦兮朝眉头紧紧得皱了一下,面上有些失望,但还是勉强勾着嘴角,淡淡笑着看他,“那个课题两天前就结题了,我那天晚上有跟你说过的,你好像没有在意。” 唐无暝楞了楞,努力回想了许久,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来着,不过那时候他哪有心情记这个!只好尴尬笑着跟他打马虎眼,“额……是吗,结题了好,结题就可以多休息一阵子了,我看这两天你饭也没有好好吃……” 说起饭,秦兮朝更是委屈,自打唐无暝开始躲着他以来,他每日吃的都是冰箱里留好的饭菜汤水,从没有一顿是热乎乎的。 他虽不在乎饭菜的口味究竟是甜是咸,是冷是热,他更在意那个陪他一起坐在桌前的人。 而如今,这个人貌似也不太愿意了。 秦兮朝沉沉地叹着气,望着唐无暝的半脸,最终还是下决心先开口,“无暝,你如果……如果与我在一起不开心了,我也不会死绑着你的。” 唐无暝的肩膀明显狠狠地一僵,果然,猜对了么。 秦兮朝颇有些伤心。当年是他先看上这个小呆瓜是不错,也是他费劲心机把人掰弯了也不错,掰弯了还连哄带骗的吃干抹净了更是不错,现在人家回味过劲儿来了,要谴责他与他分手了,他更是怨不到唐无暝的头上去。 都是自作自受,自挖陷阱。 虽然心里难受,可是面上的礼数不能丢,他总不能像个泼妇一样撕扯着人家衣裳哭哭啼啼闹闹嚷嚷的。 秦兮朝表情是一派云淡风轻,唇边是一勾浅笑—— “你要是喜欢上谁了,不如告诉我。兴许我有些门道,还能帮你追一追。” 唐无暝本是有些愧疚的,还在想该怎么跟他解释比较好,一听见这句脑子像是被电过一样,呲地短路了,整个人从脚趾到头顶都炸了。 顶着头顶上一朵蘑菇云,他斜瞪着白了秦兮朝一眼。 艹,他说着分手的话竟然还在笑,笑个屁! 他喜欢上谁了?哼,不知道是不是某些人有了新欢呢——就他这几天无暇过问的功夫,秦兮朝竟然连分手都打算好了。要分手是吗,分你奶奶个腿!当初不知道是谁死乞白赖地扒着他不丢手,现在说的这么冠冕堂皇! 嗯,越看越不顺眼!接着一个硬邦邦的拳头迎面就打了过去,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打到秦负心汉脸上就是撞得一声。 一时反应不过来,脸颊磕着里头的牙齿,秦兮朝被这一拳打得嘴角渗了点血。 “你帮我追?你还要不要和我们一起3p啊?!”唐无暝恨得咬牙切齿,一挥手还要再打。 秦兮朝一把抵住他挥下来的拳头,死死攥着不让他动手。 一看一只手不够,想都没想,另只胳膊就甩了过去,这回不是脸了,是肚子。秦兮朝又是生生受了他一拳头,虽然有了防备绷住了一口气,可也疼得他够呛。 “怎么就动手打人?”秦兮朝连着他另条作祟的胳膊也逮住了。 唐无暝骂他,“我打你是轻的,最好打断你第三条腿,再让你跟别人好去!” 第三条腿…… 秦兮朝果不其然地抽了眉角。 手都用来擒人了,他只好伸出舌头舔了口嘴角挂着的伤口,真狠,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狠。 他无奈道,“你这几天都不知道躲我什么,看见人家小姑娘比看见花儿还高兴,白天不露面,晚上也不回家,碰都不让我碰一下,叫你一声你还撒腿就跑,你跟我说,这不是厌烦我了还是什么?” “……”唐无暝虽是还想骂他,可是竟然无言以对,“那是……” “是什么?” “没什么,你放开我。”他还是死咬。 唐无暝奋力挣扎,秦兮朝自然不能随便放手,两人在路上争来执去,没多会秦兮朝就挨了他好几脚。 一个贪便宜抄近道的妹子看了他们一眼,以为是在打架,一个回身就给吓跑了。 “你别踢了,再踢第三条腿真断了!”秦兮朝与他拉扯着说了一句。 唐无暝也很累,不仅累,而且头疼又难受,也不想跟他继续打了。暂一停火,就听秦兮朝说,“咱都消停会,你告诉我原委,不管是什么我都保证不跟你生气,好不好?” “不好。”条件很不错,可是他不愿意,不然躲这几天是为了啥啊。 “……” 秦兮朝才真的要疯了,他有一个不知道为了啥闹别扭的小情人。 唐无暝一直低着头,刘海遮着他表情,秦兮朝看得那头发长得烦心,“你说你这些天都在忙些什么,头发这么长都不知道剪剪。” 说着一边箍着他,一手伸过去要撩他头发。 唐无暝猛地躲开了。 明明刚才人家小姑娘撩他还笑眯眯的,换成自己就这么不情愿了。秦兮朝真是又怒又气,又拿他没有办法,固执心起非要去撩一撩不可。 秦兮朝终究比他力气大些,虽然身上多少又挨了两脚,到底还是如愿地撩到了。 那点得手的兴奋都没腾起,就全变成了担忧——唐无暝半只右眼又红又肿的,鼓得整个上眼皮都是一个大包,连他眨眼都只是敢微微的颤动两下。 唐无暝见事情败露,再继续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人垂着肩膀就想泄了气的皮球。 秦兮朝心疼地伸手碰了一下,唐无暝就跟着嘶了一声。 “疼?”秦兮朝低声问。 “废话……” 倔,还倔。秦兮朝语气中略带责备,“都肿成这样了怎么不早点说!这可是眼睛,不是什么胳膊腿的磕碰两下都没有关系!你是想种核桃吗!” “不想……”唐无暝嘟囔。 “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病了还瞒着我,都不知道去瞧。” “……”唐无暝无力反驳,只好继续抬手捂脸。 秦兮朝扒掉他脸上的手,顺势牵在手里,“走,今天课不要上了,回头再请假。” “去哪?”他又要捂脸。 顶着一只大红核桃还能去哪,秦兮朝继续扒他的手,“别捂了,去医院。” 唐无暝反应很激烈,两只胳膊乱甩,“我不去!你不用管我我自己会好的,以前都是这样的,过两天就消肿了。” 从唐无暝开始躲他到现在,都快一周了,要消肿早该消了,哪能发展成现在这样。秦兮朝眉眼一竖,强拉他往校门口走,“不去不行,今天我就是拖,也得把你拖过去。” 被人像只兔子一样拖行到大门口,来来往往的人都对他们行着侧目礼,唐无暝缕挣不得,直到看到一辆出租应声停在眼前,他就真的要急哭了。 “秦兮朝,我不去!不去不去不去!你别让我去医院,我以后什么事儿都听你的成不?我再也不躲你了,晚上再也不夜不归宿了,陪你吃早饭陪你睡觉成不。就算你想三个劈我都陪你玩!求你别带我去医院……” 他这一通喊,真是生怕还不够引人注目,秦兮朝惊地直捂他嘴,“你小点声别喊了,谁要跟你3p了,不就去个医院么值当的么。” “唔唔……” 秦兮朝松开他。 “不去。” 固执。 秦兮朝也没跟他废话,扛起人直接塞进了车厢,在司机诧异的在思考“这两人是怎么回事要不要报个警”的目光中,一路又打又拽地抵达了医院门口。 唐无暝怕医院的劲儿就跟有人要把他卖了似的,平白让秦兮朝多了一种诱拐儿童、逼良为娼的负罪感。 按压着人艰难地挂了号,上了楼,排了队,好的坏的都说了个遍,唐无暝还是一脸要哭的表情。 “21号!唐无——唐无暝!”叫号的护士扯着嗓子。 诊室里坐着一身白大衣的温牧云,揉着太阳穴等着下一位病人,一分钟,两分钟,号都叫了三遍,才有两个人又推又攘,又训又骂地扑了进来。 真是每天都能遇到这样心急火燎的人。 温牧云坐直了身子定睛一看,好家伙,可不是前两天闹矛盾的俩人!这是咋的,矛盾都闹到他医院来了,还非得挂个号。 “喂你俩,夫夫问题门外解决,我没工夫给你们当心理咨询,出门右转下楼,挂号大厅退号去。”温牧云冷声道。 秦兮朝一把揪住要跑的人,“我们看病。” 脸上是有点青,手上也有点划痕,可都是不足一道的小毛病,根本用不着来这看,正要挥手叫护士给处理处理,秦兮朝一把就强硬的把唐无暝按在了座上,头发一撩,“就这个。” 温牧云仔细瞧了瞧,上眼睑红肿,“你应该去眼科,我是外科。” “他不愿意来医院,要不是跟他说今天是你坐诊,他都要把我打残了。”秦兮朝苦笑两声。 温牧云靠近了些,翻了翻唐无暝的眼皮,“没什么事,睑板腺脓肿,划一刀排了脓,回去消消炎就好了,不过你这是拖了多久才来啊,早几天就不会有这么厉害了。” “……”唐无暝只听见了划一刀,表情更加难看了。 秦兮朝直接选择性无视了,还像个帮凶似的强压着人进了手术室,刚进去还听见唐无暝鬼哭狼嚎地叫了一嗓子,门一关,就啥动静都没了。 温牧云的手艺他绝对放心。秦兮朝把心吞进肚子里,坐在外头让护士给他处理脸上手上被挠出来的伤口。 护士小姐举着棉签频频放电,奈何秦帅哥眼睛只盯着手术室的门框,根本对不上频。 没多会,门一开,唐无暝脸色青白地从里头走了出来,秦兮朝一迎过去,那人就腿脚发软地往他怀里扑。 “没出息。”温牧云摘了口罩从两人身边擦过。 回到诊室开了药,嘱咐了两句护理事项,大夫就开始赶人走,唐无暝得了赦令立刻就来了精神,也不用人抚了,一溜烟跑了出去。 温牧云看着他背影感慨,“小手术血都不会有,晕个什么劲。” 秦兮朝有些惊奇,“他晕血?” 大夫很奇怪,“你是他情人,他的事你不知道?” “……”他还真不知道,唐无暝身体健康得很,又不与人打架,他又不说,去哪里知道。秦兮朝忽然恍然了。 ***** 两人一前一后的回了家,秦兮朝刚进门就将某人揽在了怀里。 扒着刘海去看他的右眼,“还疼么?” 唐无暝点点头。 秦兮朝缕着他的头发,不知道从哪摸来一根皮筋儿,将他额前的碎发都束在一起扎了个朝天揪,露出了那还肿着的半只眼。 唐无暝委屈巴巴地看着他,样子有些滑稽,惹得秦兮朝噗嗤一声笑了,笑完嘴角扯着也疼了一下。 “晕血就要告诉我,就为了不去医院躲我这么久,你也真有本事。你看咱俩为了个多大的事搞得鸡飞狗跳的。”秦兮朝笑道。 唐无暝吞了下口水,“怕你……笑话我,再说,以前确实都没事的。” 秦兮朝揉着他的头发揪,“我笑你能怎样,还能为了这个丢下你不管?你真是对你男人没有自信,我告诉你,今天你不争气,医院的护士都要把我勾走了。” “……你敢。”唐无暝瞪眼。 “不敢不敢,别瞪了,我心疼。”秦兮朝揉按他眉心。 唐无暝哼了一声,一抬头看见墙上的挂钟,已经都下午一点了,两人连早饭都没有吃上一口,想着肚子里就咕了起来。 他推开秦兮朝,“我去简单做点饭。” “无暝。”秦兮朝出声唤他。 他停住脚回头看,“嗯?” 秦兮朝一个蜻蜓点水覆了下他的唇,撇着受伤的嘴角朝他笑,“眼不好别去了,我做给你吃。” 唐无暝有些怔。 看着厨房里的秦兮朝一边挠着下巴琢磨食材的配料,一边手脚笨拙的切菜炒菜,唐无暝眼睁睁看着他醋放多了,盐放少了,火开大了,还是一个字都没说,就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做饭的男人,真是帅。 虽然秦兮朝平日里待他无微不至,可是下厨做饭这个技能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点亮,他以为秦兮朝根本不会,现在看来也不是。 一阵锅碗瓢盆叮当过后,桌上多了四道菜,颜色有点重,但也看得出来都是唐无暝的心水菜。 秦兮朝解着围裙看着菜,忽然也莫名羞赧了起来,“那个……手艺不好,一直没敢在你面前露。” 又看来一眼菜,“要不我去叫外卖吧!” 风流倜傥秦大公子也有手足无措的一天。 唐无暝抿着嘴唇楞了半晌,忽然抱着胳膊就蹲了下去,头埋在臂弯里不肯抬起来。 “怎么了!疼?还是哪里不舒服?”秦兮朝慌忙去扶他。 埋着头的人耸着肩膀抖了好半天,直到秦兮朝以为他是难受哭了,正要摸手机给温牧云打电话,唐无暝抬头一手抢走了他的手机。 虽然右眼肿成了一个萝卜头,可丝毫不妨碍他左眼亮闪闪的,秦兮朝盯着他波光四生的眸瞳都要陷了进去。 咔啪,手机砸在了木质的地板上。 秦兮朝被一个力道拽地顷了过去,正对上迎面而来的一双润唇,一番甜腻的纠缠过后,唐无暝啄着他脸颊,腻着嗓子说道—— “秦兮朝,我果然还是喜欢你,太萌了。” “啊?”秦兮朝一恍,都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唐无暝也不解释,瞥眼看了看某人的胯`下,“如何?好几天了,要不……走一发?” 虽然他有心想“走”,可抬眼看了看唐无暝残念的右眼,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不走,影响视觉上的质感,间接会影响‘走’的质感。” “…………” 唐无暝皮笑肉不笑的弯着嘴角,起身坐到了餐桌前,筷尖点了点盘子—— “哦,那以后你都自己‘走’吧,不要叫我了。” 秦兮朝很悲怆,“别啊无暝!” 一筷乌漆墨黑的熟肉填进了嘴里,唐无暝抿着嘴,想笑又不能笑,肉虽然有点苦了,可心里却是蜜拌的。 日子日子,真是不打不闹不甜不蜜不日一下,不能叫日子。 唐无暝拍着旁边的座位,还是忍不住笑了。 “吃饭!” 第32章 方法 这两天温牧云过得很是艰难。 任谁白天夜里都忙得不能安生,好容易趁着这个天气晴朗的午后躺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刚闭上眼,就有人哼哼唧唧的往他躺椅上摸,摸得他新到手的椅子上血迹斑斑的,他脾气也不会太好。 温大夫忍着气,扇开挂着两轮黑眼圈的眼皮,捏着扇柄挑开了躺椅扶手上的爪子,那人乍一失去了凭力,身子一歪侧脸躺在了地上。 “大夫……救救我啊……”地上的人半死不活、有气无力的。 温牧云极其不耐烦,看了看唐无暝那张血糊的脸,随手丢过去一卷本是自己拿来降温的湿手巾,仰面又躺会了椅上,道,“自己擦去!” “……” 唐无暝就手抹了一下,抹完一看,又两眼一翻,倒地挺尸了。 温牧云很是无语。 “怕血就不要见血,好好的当你的小少爷不行么,非得给自己找麻烦。”大夫无奈地叹了口气,扶着腰从躺椅上下来,想蹲下拉他一把,腿一弯,整张脸都青了一下。 张口低骂道,“琉华你个混蛋!” 欲蹲又蹲不下去地纠结了一会,温牧云静心又坐了回去,开始数数。 十、九、八、七…… 三、二。 一。 “无暝!” 不错,来得够快。温牧云收回了手指头,调整了靠椅,托着腰躺了回去。 来者冲进了院子,一眼就看到了在地上挺尸的唐无暝,脸上手上都是红瘆瘆的血,心急火燎地把人从地上捞起来,挽在怀里唤他名字。 温牧云转头看着他们,劝他道,“兮朝啊,我劝你先把他脸上血擦了,不然过会醒了又该晕了。” 秦兮朝点点头,脱了一件外衣铺在地上,又把唐无暝平躺着放了进去,这才去打水盥洗手巾给他擦脸。 大夫的小院位置真不错,院里还有一棵特别粗壮的梧桐,枝叶伞一样地遮出了大半的阴凉。 院中只有鸟鸣啾啾,椅上托肘躺着一个,树下靠着树干倚着一个,还提着宽大的衣袖轻飘飘地给怀里搂着的扇着风。 这一片安谧被唐无暝不知觉的一声轻哼中打破了。 “还好?”秦兮朝底下头去问。 唐无暝忽闪着睁开眼,正对上他一双浅色的眸瞳,像一面平静无波的湖水,将自己整个映了进去。唐无暝也没有躲闪,死劲盯着那轮眸子看了很久,看得好像要把里头的自己给挖出来。 这样的注目对秦兮朝来说全然是深情,看得久了,便忍不住想去亲亲他,头一低,唐无暝呼地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说,“还好,没血了。” “……”他竟是把自己的眼当做镜子了么,秦兮朝半低着头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蠢,却又有些哭笑不得。 “嗯,没血了。”秦兮朝笑道。 半暖不凉的风扫过脸颊,某人仰面躺在秦兮朝的大腿上,腿上精壮的肌肉隔着几层软绵锦织的衣料,做枕头正正好。 唐无暝长吁短叹了几声,翻了翻身,又继续无比舒适地枕着他的人肉枕头。 秋天麽,就该这么安适。 椅上温牧云沉沉地几乎睡去,秦兮朝揽着腿上的懒虫,小声跟他说话,“无暝,我们回去睡,别吵了牧云。” 唐无暝偏头看着秦兮朝衣襟上的祥云锦绣,伸手扒了扒,道,“我还有些事要问问大夫,我等他睡醒。” 温牧云的躺椅离他们还有些距离,故两人对话传到大夫那头就剩了些窃窃私语,也听不太清,更吵不到他什么。 自从在山庄里定居下来,除非是进城闲逛,唐无暝的头发几乎是白天黑夜的披散着,说是舒服,也无非是他懒,秦兮朝拢着他脸上的碎发,绕了一缕打在指尖上,惯常有些发凉的手指蹭到唐无暝的鼻尖,他就微微的躲一下。 小动物一样的反应。 秦兮朝弯弯眉笑了,“无暝,府里的鸡鸭都要被你杀光了,上上下下的都来找我抱怨,说再也不想吃鸡鸭肉了。” 指下的人一皱眉,“那么多种做法,不想吃炒的,那就炸,再不济还能煲汤喝!你们扶风山庄这么娇惯,多吃几天鸡鸭都叫嚷嚷的,要知道我们钱满门里,几天能见一回肉那都是菩萨显灵了好麽!” “吃,继续吃。”唐无暝一挥手道。 秦兮朝手掌覆在他的额头上,深深看着他的眼睛,“要我们吃也行,你得告诉我,为什么非得要治好晕血之症。” 唐无暝沉默,眼中却无躲闪。 “你这晕血之症从小就有,怎么能朝夕间就能治得好?”秦兮朝摩挲着他的下巴,“你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要这么心急?” 唐无暝缓缓瞬了下眼,推开秦兮朝的手慢慢坐了起来,“温大夫说的,恐惧就要用恐惧来治,以毒攻毒,我也算得是江湖中的人,迟早有一天要与血相对,总不能次次见次次晕。我的面子往哪搁……” 他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有些瘦削的背对着自己,秦兮朝按着被他压麻了的腿,轻笑道,“江湖上自有盟主教主魔主们去搅,又何须你去过问。血那种不祥之物,我宁愿你一辈子都见不到才好。” “我可不是你养的金丝雀。” 秦兮朝揉按了一会,腿还是不大得劲,只能看着唐无暝从他身前站起,居高临下的俯视他。 这样的视角,让秦兮朝平白觉得唐无暝忽然冷气起来了,不似平日里那个温和乖顺,偶尔炸毛暴躁,还一直没什么道德的唐无暝了。 他的眼角垂着,视线向下,看着秦兮朝一直揉揉按按的双腿。 秦兮朝眼中蓦然闪过一线疑问,突然出手扣住了唐无暝的脚踝,稍一用力就将毫无防备的某人拽倒了下来。 一只脚被攥着,唐无暝整个人栽仰过去,也亏得秦兮朝出手快,才托住了他的脑袋,没让脑壳脆生生的砸在地上。 虚惊一场,唐无暝怒他,“雾草,你干什么。” 脚踝上力道一重,秦兮朝拽着他的腿将人拖过来,一个翻身把他抵上了树干。屁股着了地,可一只脚还被人举在手里,唐无暝的后背猛地贴上了粗糙的树皮,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他不禁回想到两人初见的那次,这人也是这样,话都说不上一句就出手了。 “秦兮朝!” 被人钳制的姿势很难堪,唐无暝很躁,很烦,很想打人。 秦兮朝却把他腿抬的更高了一些,韧带拉得他只能尽力往后贴着,秦兮朝眼里笑地极其温柔,可动作却不是,他半蹲半跪在唐无暝面前,轻着嗓子叫了一声“无暝”。 耳旁似是吹气一样,唐无暝身上抖了一下。 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完了,要来了! 唐无暝浑身一震,只知道要来了,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果然,秦兮朝咬着他的耳朵开始吐气—— “你骗我,无暝,我觉得这些天你都在骗我……从你那天在湖边上说要我帮你治晕血症的时候。” “你根本不是不想晕血,也不是什么要行走江湖。” “你瞒着我什么,嗯?” 秦兮朝的声音从耳尖传到心尖,脚被人抬着,肩膀被人按着,没有了多余的手,他就只好用空闲的唇去钳制他。 那不算吻,只是唇纹与皮肤之间轻浅的摩擦,从脸颊到下巴。 秦兮朝没有碰触他的唇,给他留下了足够的空间叫他开口说话,他倔着不说一个字,秦兮朝就伸出舌尖稍微舔上一舔,润了唇,好叫他继续僵着。 “我……什么都没有。”唐无暝终于忍不住这种暧昧,开了口。 “什么?” “没有瞒你。”他干脆道。 秦兮朝浅亮的眸子黯了一下,攥着他脚踝的手顺着握上了他的小腿,弯折的曲度快要超过他的极限。 唐无暝很难过。 可他不能说。 “没有你这么治晕血的,”秦兮朝或重或轻地按着他的腿肚,“你说说,就这几天,你总共晕了多少次?” 唐无暝咬着牙,“我晕我的,又没叫你晕。” 秦兮朝似是笑了,可唐无暝看不见,因为他将这个头都埋在他的胸前,高挺的鼻尖划开他本就穿得松垮的衣领。 “我不晕,可我看着你晕来晕去的,我也很难受。” 冰凉的比较划在他的皮肤上,唐无暝有些难耐,却动弹不得,心中只骂着他——你难受个屁,我才难受! “你……放开我” 唐无暝不敢太大声,唯恐吵醒了那头熟睡的温牧云,让人家瞧见一幕幕非礼非礼和非礼,还是自己被非礼的和谐画面。 秦兮朝得寸进尺,“你不告诉我,我便不肯放开,你能奈何?” 奈何,一脚踹折你的命根子! 一直尚且可以活动的腿一动弹,就被秦兮朝一眼识破,一个抬膝压在了下头。 “……” 秦兮朝抬头邪气一笑,见心上人的脸上全是要把自己拆了的愠恼,就更是想从他嘴里问出个一二三来。 “我听说,让人说实话有三种方法。”他道。 唐无暝喘着粗气看他,气的。 “第一,大刑伺候,打得人皮开肉绽叫苦不迭。”秦兮朝看了看他裸`露着的身上一条条的旧伤,摇摇头,“这条似乎不适合你,我也不舍得。” 唐无暝哼了一声。 秦兮朝继续道,“第二,酒后吐真言,千百年的老道理。” 他刚说完,唐无暝就不屑的瞪了他一眼。他虽不好喝酒,可是酒量可是着实不错的,不出任务的闲暇日子里,他一个人干翻一桌人都没有问题。 喝酒?好啊,就看你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喝不喝得过他了。 秦兮朝盯着他的目光看了好一会,又摇头,“看你的表情,似乎不怕喝酒,那这条也不成。” “……” 唐无暝真的好烦的,说这么久的话能不能先把他的腿放下来啊,一直这么举着你不累我也累啊,麻烦你一气说完好不。 他喘了口气,看着秦兮朝的眼睛问道,“那,第三种呢?” 秦兮朝的眼里腾上了一层野性的光,像一种猛兽对猎物的占有。 惹得唐无暝莫名其妙地开始心慌。 他的目光从额顶一直扫到自己高抬的左脚,当看见唐无暝失措地撇开了眼神,喉珠上下匆忙地滚动了一下,才颇有些放心的开口说话。 带着些计谋得逞的笑意—— “至于这第三种么,”他暧昧地扇了扇眼睫,“快感。” “没有人能抵抗得了快感的刺激,你所有的思绪都集聚在某些地方的时候,是没有闲工夫思考要如何骗我的。” 悠悠的嗓音飘进唐无暝的耳朵,还没实施这所谓的第三种方法,他就已经浑身僵硬,唯一还活泛的地方就是胸腔里的一颗心,跳得都要炸开了。 “你说,是不是很适合你。”秦兮朝笑颇为阴险。 第33章 隐瞒 唐无暝一腿被抬高,一腿被压制,全身上下所有弱点都向秦兮朝敞开着,可他却无法反抗,这种无力感,自遇上秦兮朝以来,一直都存在。 领口被人打开,颈上前胸的皮肤被人轻轻的碰触,树叶斑驳的阴影打在秦兮朝半低的脸上,将他的表情再一次柔化。 唐无暝小心翼翼地呼吸,小幅度的喘气,却也避免不了起伏的胸腔贴到他的唇畔上。秦兮朝的唇和他的身子一样,泛着些温温的凉意,他忍不住屏息之时,看到那人稍稍抬头冲着他笑。 像秋日的阳光,不烈却灿烂。 有好一会,他都不能回味过来,秦兮朝是在逼他,迫他给出一个答复,还是纯粹的想与他共赴一场*。 直到他说,“无暝,再不说话,我可就真的继续了,”还不分场合的补充了一句,“——当着牧云的面。” 唐无暝瞬间从恍惚的心境中惊醒,猛地转头看了眼温牧云的位置,见大夫还是枕着胳膊睡着,才松了口气地回来瞪秦兮朝。 浪荡。 那是他怨念的眼神中流露给秦兮朝的话。 秦兮朝却当做没有看见,亲了亲他的眼睛,久久停留不去,染在他衣领上的一小片血迹还透着微微的腥气,于是将那片脏了的衣领掀得更开,“无暝,回答我。” 唐无暝低头看着自己露着的,算不上有多白皙的前胸,应他的要求回答道,“哦,那我告诉你吧。” “除了你后厨豢养的几十只鸡鸭,后山上那些不知道是谁放养的羊,也是我杀的。” 在他身上来回留恋的人动作一滞,忽然惩罚似的在他胸前的凸起咬了一下,唐无暝恰好张口,一声尾音拔高着溢出来。 “你他……混蛋!”唐无暝震地浑身一颤,脱口骂他,可手脚都动不得,只能讨两句口舌之快。 他低弱的声音对秦兮朝很是受用,又拿舌尖舔了一口,听他打着颤骂着自己,把那高抬的腿板直了迫他道,“不要骗我,你要做什么,你那天去找元乐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打轻弩`弓箭,为什么急着治晕血症。” 唐无暝倚着树干只能“唔唔”的咽着字。 他要做什么,他也不知他要做什么,去杀人或者被人杀。他想将事情丢给元乐来着,可是看到元乐与秦风甜甜蜜蜜地揽在一起,他就真的张不开那个口。 他能说什么,说,嘿,上头叫你杀个人,你杀完再回来秀恩爱呗。 去了还能不能回来,谁知道呢,元乐虽不记得他了,可他不能也忘了元乐。能有个好归宿,怎么都强过在钱满门里孤老终生。 至于他自己,怎么着都好。 至于秦兮朝…… “秦兮朝,你听我说。”唐无暝叫他。 “你说。” 唐无暝蹬了下腿,“你先把我腿放下,真的要断了。” 手下小腿的肌肉真的在轻微的抽搐,秦兮朝放低禁锢在身下,给他揉捏了一会。按摩很有力道,也很舒服,舒服得他轻声哼了哼。 “你这个人,当情人是真的不错。”他赞叹道。 秦兮朝很是厚颜无耻的点点头,“当然不错,天底下多少姑娘小姐咬着手绢想进我扶风山庄的大门,结果住进来的却是你。” “后悔?” 秦兮朝笑,“不后悔,那天晚上把你从屋顶上捅下来,估计是我这辈子都不后悔的事。” 唐无暝仰头抵着树干,“可是我挺后悔的,那次要是不贪那几两银子,不接你的单子,现在也没有这么多的事。” 面上挡下一片光来,“晚了。” 这回事唐无暝点头,“是有点晚了,我挺喜欢你这的。啥都不干地吃喝玩乐一辈子,是我最大的梦想,也就只有你能帮我实现。” 秦兮朝看着他,“我觉得你在转移话题。” 唐无暝眨眼,“这个话题挺重要的,你一定感兴趣。” 秦兮朝一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我们打个赌,”唐无暝伸手划向他的鬓角,捧着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拉在眼前,鼻尖相对地抵着他的额头,“我觉得你不错,要是我治好了晕血症……” “你怎样?” 他笑说,“我们就好好谈个恋爱罢,天南海北,花前月下。” 秦兮朝有些委屈,“我以为我们已经在谈了。” 唐无暝捏了捏他的耳朵,“还不够,要是谈,就把一切都谈开,你的我的都不许隐瞒。你能答应我么?” 秦兮朝张了张嘴,最后又闭上。 “你说我瞒着你,你定也有事瞒着我,”唐无暝很认真的看着他,“是什么我现在不问你,你也不要问我,这叫公平。” 他又问了一遍,“——你能答应我吗?” 秦兮朝静默了很久,慢慢松开了按压唐无暝的手,头有些无力地任凭他抵着。片刻后他缓缓闭上了双眼,顿了顿头。 “好,到时候你一定要慢慢听我说。” 唐无暝沉声一笑,贴上了他的唇,“好,我听。” 两人正旁若无人的温存着,一声浅淡的轻咳将他们拉回。唐无暝想起来,院里可还有个在睡觉的温牧云。 “咳咳。”大夫又背对着他们咳了两声。 唐无暝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凌乱的衣裳,又看了一眼秦兮朝道貌岸然的模样。 ……谁更丢脸真是显而易见! “晚上再找你算账!”唐无暝一把将人推开,趁着大夫还没醒透,拐着一只脚蹦蹦跳跳地翻着轻功跑了。 秦兮朝自知他甩起轻功来,山庄里没有人能够追得上,索性也不去追赶了,悠哉哉得整理着衣袖从树下站了起来。 “咳咳咳!”大夫咳得更响了。 “行了,还装睡,人走了。”秦兮朝甩着袖子。 听闻,温牧云才收了咳,坐起身来。 “听墙根很有意思?”秦兮朝笑问。 又不是我要听得,是你们非得在我墙根底下讲!温牧云捋着睡乱了的头发,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爆点。” “你想听什么爆点?” 温牧云道,“比如当年……”抬眼一看秦兮朝半笑不笑的表情,又把话吞了回去,“算了,你们之间那层纸,还轮不到我来戳。” 说着意犹未尽地也笑了起来,“不过戳的那天记得通知我,我也跟你们打赌,那天一定会有人用得上我的医术。”指着秦兮朝,“那个人,有九成是你。” “……” 调侃人,秦兮朝最是擅长,话题一转,“牧云昨晚睡得可好?” 温牧云打着扇瞧他。 “按年纪,你比我还大上几岁,称你一声兄长也是合礼数的。”他越过温牧云望着后头的围墙。 “不敢不敢……” “哥夫再来的时候,叫他走正门就是,我扶风山庄的围墙虽然矮,也难免会闪着他的腰。要是因此耽误了你们的幸福,那我可就罪过大了。”秦兮朝笑眯眯地,“下次给我们引荐引荐罢,自己藏着掖着真不够兄弟。” 温牧云的脸直接黑了下去,“你知道?” 秦兮朝看看他的腰,“看你这姿势,想不知道都难。” “……” “还有一件事不晓得你知不知道。”秦兮朝走近了几步,弯腰在他肩膀上嗅了几口,颇有些嫌弃,“你身上的脂粉气更重了。” 温牧云连忙抬起袖子扑上了鼻子,还是觉得自己很正常,并没有什么脂粉气。使劲一回忆,心想难不成那人还能把脂粉抹到不该抹的地方去?不然怎么能—— 正找着所谓的香气来源,忽然叹了一句,完了。 秦兮朝都闻到了,那唐无暝那么尖的鼻子肯定也闻到了。 果然,就听庄主大人开口了,“你也瞒着无暝不少东西呢吧?和那个人有关?这脂粉气——他和害无暝的那个女子有关系?” 确实有点关系,因为琉华就是那个真凶啊。 可温牧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 秦兮朝大方地摆摆手,“你自己想想吧,和他商量好了再同我们讲。来龙去脉,你们总要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温牧云很是楞。 他说完,四下环扫了一遍整个院子,并没有发现更多的线索,只好转身离开。 “兮朝。”快要出了院门,温牧云在后头唤了他一声。 秦兮朝只是停了脚步。 “唐家小子来找我问过很多次,元乐究竟何时能好,他的晕血症又能何时好,”温牧云道,“他还问我,若是不得已见了血,有什么办法能叫他坚持一时半会的。” 秦兮朝听着,没有说话。 温牧云叹气,“他虽说是瞒着你,可他要去做什么你这么聪明难道猜不出来麽?” 门口的人还是一动不动,保持沉默,连一点点惊讶都没有。 大夫恍然就明白了,他并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说破。秦兮朝就是秦兮朝,是那个久经江湖商场的扶风庄主,他在背后,却能把你看个透彻。 “你就这么等着?”温牧云问道,“有张眼就能看的出来,他的武功并不好。” 秦兮朝微微侧目过去,反问他,“我能将他锁在屋里么?” 温牧云担忧似的望着他的背影,“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你对他究竟是不是真的。还是因为他——” “牧云,”秦兮朝促然打断他,眉目横起,“这样的话不要再说第二遍。” “我说句实话,”温牧云也如坚如定,“唐家小子因为什么入了你的眼,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我担心他有个三长两短,你又要在同一个坑里栽上两次。” 秦兮朝握紧了拳,“不会,这次一定。” 说罢转头,问了温牧云一句话:“你知道我这四年学到了什么?” 武功心法,赚钱技巧,八面玲珑的手段,这些定然都不是。温牧云静心等着他自己的回答。 ——“该出手时就出手,一刻都不能等。” “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你多等的那一刻,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感慨颇深。 温牧云真的无言以对,目光绕向了那层层屋隘之后,他知道在华丽的山庄里,有个四年来从无人问津的荒凉小院。 院中别无他物,唯有正中一棵百年的老银杏。 那是整个山庄里,最美的地方。 “果然是不能等,多一刻都是变数。”温牧云自己喃喃。 再回神,秦兮朝已经不在了。 第34章 撒钱咯 唐无暝拐着脚逃到了码头,码头上的船夫们正围在一起掷骰子,几名胡子碴碴的大男人盘腿坐在一堆,大大小小的扯着嗓子拍大腿,根本没注意到旁边的石阶上多了个人。 他一个人耷着腿坐着,一边敲打着被秦兮朝扳得僵疼的腿,一边看他们赌钱玩。 正中央一个碗里滚着几个骰子,一群人热火朝天的叫喊着,铜板和碎银撒了一周。唐无暝呿了一眼,真是闲的,这种出老千跟玩儿似的游戏,赌来有什么意思。 虽是这么想,可看了几局以后,船夫们回头瞧见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坐着,热情地拉着他围进来,叫他一起玩的时候。 他摸了摸身上的碎银子,还是去了。 毕竟太无聊了麽。 新开局,三颗骰子丢下去一滚,碗一扣,唐无暝啪一个亮闪闪的碎银拍了下去,“大,我压大!” 不是自己的银子花的不心疼,他这一颗赶得上船夫们的总和。船夫们互相对了一眼,纷纷摸出散钱铜币压了小。 碗一开,两个三,一个四——小。 刚压下去的钱就进了人家的口袋,唐无暝很是心疼。 连开三局,唐无暝都无一例外的压了大,结果当然是无一例外的都是小,兜里的碎银很快就见了底。 就算是不会玩的,也能看的出来,这骰子根本不公平。 可他再压,还是大。 “……”船夫们瞅着碗边上的银子,抬眼一看唐无暝,正眨着眼等他们开局,瞬间就没了兴致。 这出老千,就得有人上当受骗还混不自知才是乐趣,要是有个人明知道自己会输,还大大方方地出银子给你玩,那就不叫赌了,那叫施舍。 唐无暝这种行为,如果不是他傻,就是他瞧不起人。 船夫们很是不乐意。 “小公子,你这怎么老压大啊,你看,今天风水转不到大。”其中一个搔着胡子跟他说话。 唐无暝正要放钱,听了这话顿了一顿,笑笑说,“哦,那我压小好了。” “……” 见压了小,他们半天也不开盘,唐无暝还等躁了,问他们怎么还不开始。 船夫们叹气,他是傻,真傻。一开始就应该让他一个人吹风的,不该拉他进来。 正抱着膝盖笑眯眯等着,却见他们扫了扫地上的银子,把他刚才输了的那份通通推到了自己面前,收拾收拾工具,各回各家,各找各船去了。 “小公子,今天不玩了,下次再叫你。”最后走的那个朝他摆了摆手。 “哎……”唐无暝追着喊了一句,没人理他。 他很想说,别走啊,再陪我玩一会呗。 可看那些人就算是隔着船扯着嗓子唠嗑,也不回应他,只好默默地垂了头。 真是的,难得挥霍一回,下次可就没这机会了。 唐无暝也没动地上的散钱,又坐回了码头边的石阶上,甩着两条腿远眺。 天光无限好,也不近黄昏,就是没人陪。 正怨念着,肩上搭上一件薄衫来。 “秦——”唐无暝一回头,却见是个穿黑衣裳的人,“哦,秦风。” 秦风听那声调,先是扬着,后是突然下坠,深感自己出现的时机不对,再看看一旁堆着一小堆银子,也挨他旁边坐下去,“想庄主呢?” “……没有。”唐无暝声音淡着,平平望着面前的湖面。 过了一会,才有开口,“他呢?” 秦风笑,还说没有想,“来了紧急公务,在书房。” “哦。” 秦风看他一脸落寞,掏出一个锦袋递到他的眼前。 “什么。”唐无暝问。 “银子。”秦风道,朝地上那堆撇了个眼神,“庄主给你的。” 唐无暝结果银袋,“他来过啊?” “不仅来了,还看你被人骗得很开心。” “……” 秦风看看他的表情,“不高兴?” “没有。” “和庄主怄气了?” “没有。” “庄主——” 庄主庄主庄主,全是庄主,害得唐无暝满脑子跑秦兮朝,他晃了晃手里的钱袋,向秦风抱怨,“你好烦。” 好,他烦,他走还不成么。衣服也披了,钱也给了,交代的都做完了,秦风拍拍他的肩膀,决定告辞。 “哎,等等。”唐无暝叫住他。 “有吩咐?” 唐无暝摇头,“就是想问问你元乐最近怎么样,我不是好些日子没去看他了么。” 秦风道,“他挺好的,吃好玩好睡好,也胖了不少。” “嗯,”唐无暝听着,“还是不记得我?没有提到过我?” 秦风左右想想,“记得你,不过是记得些不太好的东西。有时候晚上也问我,说很久不见你了,是不是你离开这里了……我骗他说是。” “他信了?” “……他很高兴。” 唐无暝又是一个哦,然后就抱着钱袋低着头,手指在锦绣的花纹上来回摩挲,一个字不说,也看不出喜乐。 秦风半天揣度不出个所以然,想他这安静的有些反常,还是回去禀告庄主吧。 正要迈腿,就听身后飘飘然的说话声。 “元乐没怎么与外人接触过,或者说,那些人都被他杀了。他是个杀手。”唐无暝道。 秦风纳闷地点头,“我知道。” 唐无暝停了片刻,忽然问道,“你喜欢他么。” “……”这么突然的问题,秦风都还没做好准备,于是说,“元乐还小,我比他大了八岁,他也就是弟弟的年纪,感情的问题还是等他大了再——” “他都十七了,搁一般人家都已经成婚生子了。我与秦兮朝不还差了五岁去,又能怎样?”唐无暝抬高声调打断了他,“再说了,我问的是你,又不是他。” 秦风一愣,望着他道,“你是真的喜欢庄主么,”又看了眼他手里的钱兜,“不是因为银子?” 唐无暝抱着钱袋晃了晃脚,“嗯……有点。钱,也有点。” 真直白,“那庄主呢?对你……” 唐无暝身子也跟着晃了晃,语气很是平淡,“我不知道,反正他应该挺喜欢我这张脸的。”歪着头一想,还未等秦风搭话,又立刻指着自己改口,“不对,他应该是喜欢惨了——这张脸。”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秦风半天吭出了一句,“脸很普通,没多好看。” 唐无暝噗地笑了,连连点头,“却是不怎么好看,你家庄主审美不行。” “我不是说你丑……”秦风忙补充道。 “我知道。”唐无暝无所谓地摇手,“话说回来,问你的元乐的事呢?” 秦风撇嘴,于是小声支支吾吾地回道,“我……也有点。” 唐无暝似乎有些高兴,因为他两条腿摆动的很欢快,晾了秦风自个儿羞赧了半天,才对他笑着说,“一个锅配一个盖,元乐遇上你挺好的,你能治他的淘。” “……” 秦风还在楞,唐无暝自己站了起来,走到那小撮银子边儿上,又从新到手的钱袋里掏出了几枚放了下去,冲着船上几个大老粗们摇手喊道,“喂各位大哥,谢谢你们搭我坐船还陪我玩骰子!” 船夫们面面相觑,只跟着摇手回应。 喊完话,抱着钱袋就往回走,“希望你们好好的。” 这句是说给秦风的。 秦风有些不知所以。 唐无暝也不管他发呆还是发愣,掂量着兜里的钱往山庄里回,遇见一个侍卫,就送他一枚银馃子,再见一个就再送一个,奈何山庄里人本就少,还各个都安安分分的呆在岗位上不乱跑,他都快走回了小阁,兜里钱还剩一半。 于是又绕道去了趟后厨,每人发了一枚,大掌勺还多给了两个,毕竟前几天日日夜夜的处理他杀掉的鸡鸭,也挺不容易的。 拿到钱的人都惊呆了,供着手道他“谢赏”。 唐无暝也跟着拱手,“谢关照。” 出了后厨,兜里只剩一枚了,一个小僮端着盆子匆匆忙忙地从他眼前跑过,盆子很大遮了视线,唐无暝就眼睁睁看着他被凸出的石块绊倒了,盆里的水泼了一地。 小僮憋着声音,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哭丧着脸去捡东西。 “没事?”唐无暝走了过去。 “唔,没……”小僮抖着水汪汪的的眼,瞧得他心里也跟着水汪汪的了,有十岁么,真是可怜见儿的。 唐无暝又摸向了兜兜里的钱,都掏出了袋口。 小童眼巴巴看着,看着看着,又见他舍不得的放了回去,还听他自言自语地喃喃,“最后一个了,不能送你了。” “地不平,下次注意一点。”唐无暝揉了揉他的头顶,只安慰了两句,大喇喇地护着怀里的钱兜走了出去。 “……”小气,小童无语。 唐无暝将仅剩一枚碎银的锦袋贴身放在怀里,放心地在外头摸了两把。最后一个了,得自己留着,出了门也好压身不是。 唐无暝看了看天,还早。 想了想,还是转身就去了书房。 第35章 阿朝 唐无暝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秦风刚好离开,房门微微虚掩着,从斜开的门缝里能看到案前的人影。 屋内有些昏,外头的光从门缝见照进去,正好在秦兮朝的脸上打下一条光带。 他正垂着头,不知在写什么。 手底下的本册像流水一样过,唐无暝能看到他紧皱的眉头,和握紧的笔杆。写着写着,也会突然摔东西,案前的地上已歪扭着躺了好几本差不多样式的纸册。 唐无暝不知道那是什么,大概是账本吧,毕竟秦兮朝也是个商人呢。 就在秦兮朝又被一本气得甩书的时候,唐无暝笑了,悄悄推门走了进去。 “秦风,汕城的人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告诉过他们,做事不要那么张扬,怎么还是被人盯上了?商场如战场,他们不懂这个道理吗!”秦兮朝话里蕴着怒气,“下次若是再给我弄这烂摊子,这生意也别让他做了!” 唐无暝走到案前停了脚步,也没有出声否认自己不是秦风。 秦兮朝低着头批了两划,才觉得纳闷,一抬头便见是唐无暝幽幽地站在跟前,有些诧异,他从来不来这书房的。 “无暝?”褪了怒气,换了惯常的笑。 唐无暝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目光停在他的脸上,歪头说,“我才发现,原来你也会生气啊。” “……”当然了,谁不会生气呢,秦兮朝看着他。 “你屋里不暗?”唐无暝碰了下一旁的烛台,左右也没有瞧见能够点火的东西。 “习惯了。” 唐无暝又问,“那你渴不渴?”他还没回答,“饿不饿?” 秦兮朝刚张口,唐无暝又发问了,“你不渴不饿,那你困不困?” 门外天光乍好,间或涌进来的风都是午后暖融融的温度,他轻弯着嘴唇等着唐无暝后头的问句,却是两个人互相看了好几眼,也没了后话。 一声轻叹,秦兮朝向他勾了勾手,唐无暝也颇为知觉,顺着挪到了他椅子跟前。 秦兮朝坐着比他矮了半分,只好仰头去看他,伸手从他背后挽他的腰,“你今天是怎么了?” 唐无暝扭了扭,也没从他臂弯里躲出去,低头看着他道,“没怎么,秦风说你在书房,我就顺道来看看……以前没来过。” “没怎么?”秦兮朝反问,“玩输了银子,还赏了一路,我刚给你的钱袋里还剩多少?” 没想到他这么在乎这送出手的东西,唐无暝捂紧了胸口,把那一小颗凸出的银馃子护在掌心,“你的银子,最后又给了你府上的人,流水又归山,不是挺好的么。” 秦兮朝看着他掌下的位置,恰好是胸前心脏的地方,也笑道,“我不是心疼银子,我是心疼你忽然不喜欢银子了。” “……”唐无暝沉默了一会,手慢慢从胸口垂下,道,“我喜欢银子,我这辈子最喜欢银子了。” “可是银子有什么用呢,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就是给我埋进了坟里,也早晚要被掘墓的给偷了去。”他道。 秦兮朝对他这番话很是惊奇。 “可我还是喜欢银子,”唐无暝抬手扶上了秦兮朝的椅背,一条胳膊就越过了他的肩膀,“要不是我喜欢银子,就不会上了禇杭山,进了钱满门,就不会遇到你。”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秦兮朝又问道。 唐无暝掐了下他的肩膀肉,瞪他,“我难得好好跟你说说话,就不能好好听着?” 那人无奈点头。 唐无暝很满意,于是继续说,“你很早之前不是跟我提了元乐的事么,我想了想,今天又问了秦风,我觉得那个提议不错。” “哪个?”秦兮朝忙的早忘了。 “就是把元乐嫁给你们山庄的提议。”唐无暝道,见他恍然的表情,又伸了一根手指出去,“我不要五百两了。” “那要什么?” 他抻着那根手指头,“我要秦风的一生一世,他以后要护着元乐,对他好,替他抵挡灾祸。” 秦兮朝看着他一脸认真的表情,承应了一个“好”。 唐无暝咧着嘴苦兮兮的笑了起来,真是的,秦兮朝又不是秦风,他答应了有个屁用,可听了那个好,便觉得元乐的事能够放心了,自己也放心了。 他低头打量了一下秦风的坐姿,双膝并放,端端正正,腰板挺的笔直,果然是大户人家的教养风范,搁自己是绝不会坐的这么板正的。 坐的直好,方便。唐无暝赞赏得点点头。 至于什么方便? 秦兮朝正不明白他在四处瞅什么,忽然膝腿上蓦然一沉,唐无暝分开腿就直接坐了上去,面对着他,手挽到他肩后的椅背上去。 一气呵成。 却是真的吓了秦兮朝一跳,连腿上的肌肉也跟着紧绷着。 唐无暝抱怨地挪了挪身子,“你绷这么直干什么,坐着不舒服。” 真是一本正经的说着些奇怪的话,秦兮朝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四向奔流,第一次面对唐无暝发了僵楞。 “你放松。”唐无暝命令他道。 秦兮朝只好顺着他的话,渐渐放松了僵硬的身体。 唐无暝觉得坐着舒服了,又在他腿上蹭了蹭,蹭完一点点地靠近他,最后整个身子就靠上了他的胸膛。 秦兮朝险些被他蹭的起了心火,手是碰他也不是,不碰也不是,只好极不自然地摊在他的两侧。 唐无暝的头侧靠在他肩膀上,从这样的角度,能够听到秦兮朝有些不平稳的呼吸声,像一只尚在沉睡的野兽。他就这么想着,要是这人有天爆发起来,一定是比野兽还要野的。 靠了半天,秦兮朝就像个僵掉的木头,连话都不会说,那就只好他开口了。唐无暝眨眼的时候,睫毛扫过他的颈侧—— “秦兮朝,你抱抱我啊。” 秦兮朝这么听到了,也这么做了,手搭过他的腰,将他整个圈在怀里。 唐无暝满足的笑了笑,搂着他的脖子赞扬他,“你真不错,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连句二话都没有。” 秦兮朝原本还是想问他到底怎么了,可也明知不会得到个正经的回答,于是转而问道,“你还想叫我做什么?” 怀里人吃吃的笑,手指在他后颈上跳跃,“那可多了去了,我得好好想想。”跳了两下,又接着笑,“比如那个……还有那个……” 若不是今天一整天都和他在一起,处理公务的时候又是秦风跟着他,秦兮朝真的要以为他吃了什么会让人癫疯的药,才至于现在这么不正常。 “无暝,我们回房去好不好?”秦兮朝试着出声叫他。 谁知唐无暝根本不搭理他,自个儿笑够了,才廖有兴趣的回他这句话,“我觉得这儿挺好的,我不想回去,你那屋里太舒服了,睡了就不想醒。” 秦兮朝无法,只好就这么搂着他。 屋外堂堂,屋里昏昏。 唐无暝玩着他的头发,叫着他的名字,说,“秦兮朝。” “嗯?” “你叫我无暝了,我还连着姓一起叫你,是不是不太公平?” “那你想叫什么?”秦兮朝笑道。 唐无暝偏头看着他的下巴,揣摩着这三个字的组合,秦兮朝,兮朝,觉得有些肉麻,像大姑娘叫自家的情郎,委实有些叫不出口。 想想禇杭县的风俗,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能被叫的一个称呼,唐无暝神觉得很适合他。 “阿朝。”唐无暝轻声。 可唐无暝却忘了,禇杭县的风俗只是禇杭县的,却不是这江南琼州的,在秦兮朝的耳里,这一句“阿朝”却是比得过万千情话。 唐无暝的声音浅浅的,没什么力气,却更是软软地挠在他的心窝上。 绕梁三日,都不觉可散。 “叫我什么?”秦兮朝又诱他。 唐无暝没觉不妥,大方叫道,“阿朝啊。” “再叫一次。” “阿朝。” “再一次。” “阿朝。” “没听清……” 唐无暝知道他没有耳疾,这几句他也全都听见了,叫了三遍本来该恼的,可转念一想,何必呢。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 让叫几次,他就叫了几次,次次阿朝阿朝的叫地清清楚楚。叫的秦兮朝满心欢喜,恨不能直接将他揉进怀里。 其实他也揉了,揉得唐无暝整颗心都揪绞了起来。 真是,何必呢。 被他抱着,唐无暝渐渐困了过去,也不说回屋,就直接靠着他睡。意识深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问秦兮朝: “你就这么喜欢我?” 秦兮朝语气又暖又深地回他: “喜欢。” “哦。” 那就喜欢吧,他这么说了,他也这么信。若是下次再见还能这样好好的抱着,那就认认真真的跟他谈一场恋爱吧。 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的那种。 也不枉他唐无暝能走这一遭。 身前的人恍惚没了动静,秦兮朝晃了晃他,也叫不醒,这般的坐姿更是不好叫人进来。无奈之下,只好将人横抱而起。 从屋中淋到光线之中,也没能刺醒熟睡的某人。 秦兮朝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将他抱回了临湖小阁。 上了床,盖了被,唐无暝拽着他的衣裳却不丢了,秦兮朝心想公务也处理的差不多了,也不缺这一时半会的午后觉,于是弯腰亲了他的面颊,也跟着躺在了他身边。 午后觉本就会浅一些,秦兮朝怕扰了他的安眠,没有再伸手揽他入怀。 这是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秦兮朝一觉睡去,一觉醒来,天还亮着,可他知道出事了。 因为秦风满面急色的站在他的榻前,正来来回回的踱步乱走,而温牧云却一脸安然自在的坐在桌边,素手捧茶,喝的那叫一个优雅高贵。 秦兮朝知道,他在看戏。 因为满屋的人中,没有唐无暝。 因为他醒了还得卧在床上动弹不得,浑身乏力。他只能苦笑,真是苍天饶过谁,他秦兮朝也有一天会被人下了*散。 唐无暝动作太快,他以为还得缓上几天的,不愧是钱满门的人,说动就动毫不迟疑。 他当然恼,恼唐无暝什么都不跟他说;也当然怒,怒宁愿自己去送死也不寻求他的帮助;可必然忧,忧他此去的安危。 秦兮朝垂着眼皮看向温牧云,问的干脆利落,“几天?” 大夫茶杯一抿,“药量很重,起码三天。” 床榻上被拳头重重砸了一声。 第36章 杀人 秦兮朝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他让人打开了衣橱,所有东西都还在,唯独没有那把轻弩。 唐无暝走了,穿着象征钱满门的深色劲装,背着那把并不算多好的弩`箭。 他仰面躺在榻上,听秦风一句句的在他耳边念叨,直念了半个时辰,最后好容易才用了点儿无足轻重的任务将他打发走。 温牧云依旧斟着茶,稳稳地坐着。 “帮我解开。”秦兮朝道。 大夫一笑,“这种药虽没甚大害,可偏生就是不好解,你这样要求我,岂不是在为难我。” 秦兮朝盯着他,“医术无双温大夫,你有什么不能的。” 温牧云渐渐收了笑,置下手中的茶盅,缓踱步走到他的榻前,拢起了自己宽大皙白的衣袖,忽起一拳打在了他的胸口。 那是对一个只会使用匕首防身的大夫来说,最大的力气。 秦兮朝直接疼的缩了一下,连防守都来不及。 温牧云收了手,折了袖口,看着床上这个正怒目瞪他的男人,“你连我这一拳都受不住,我即便是解了你的身,你又能去哪?” “那是我的事,”秦兮朝道,“但凡我能早去一刻,他就不会出事!” “他是谁!”温牧云也挑高了音量去压他。 秦兮朝一怔。 “但凡你早去了一刻,你就会和他一起死。”温牧云叹道,微微弯腰将薄被给他盖上,“兮朝,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他,但是你得好好想想,不能急昏了头。” 秦兮朝依旧不语。 温牧云道,“没有人会自己无缘无故的送死。他是钱满门的人,就有钱满门的精明,若非万不得已,一定不会以身犯险的。” 隐在被下的五指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秦兮朝撇头转向内侧,暗道,“我知道,可我放心不下。” 大夫也没了多余的劝慰,回身就走。 往后药性未散的三天,温牧云仍是天天都去看他,却也不理他叫嚷什么,就是只字不提解药的事情。那特制的*散,即便是解了身法,却解不了里头散功的成分,任是秦兮朝,去了又有何用,还不是同唐无暝一起送死。 温牧云看他腿脚俱软地扶着桌椅出来,还要抖着手去摸剑,真又忍不住感叹唐无暝下手真狠。 这三天,秦兮朝真要憋疯了,他明知道唐无暝要去杀人,却没能早一步阻止他,还希望那人能够自己说出来。 秦兮朝抱着剑,倚在门框上,却不能旋地而起、踏风而去,只能仗仰着时间晒太阳,顿时觉得真是窝囊。 他想起那人那日下午,暧昧地坐在他腿上唤他阿朝,向他笑,问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想自己衣袖被拉着最后与他一起同卧。 他以为唐无暝是渐渐想开了。 却原来都是他计划好的。 自己实在是太放松了,连*散是何时下的都不知道,竟真能那样一觉睡到了天亮。 等到了第三天中午,身上那股熟悉的气力自丹田中将一涌起,秦兮朝一掌拍起长剑,飞身便去,待到温牧云惯例来瞧他的时候,就只见到吱呀吱呀呼扇的房门,和空落落的屋子了。 秦风该要抓狂了。温牧云想。 **** 唐无暝顺着情报一路南下,手里紧紧捏着那种红印封缄的赏笺,里头是朱笔题字,写了目标的名字,画了目标的小像。 将死之人,名叫李照,是个被官府和江湖两方都通缉许久的恶人。 唐无暝有些庆幸,幸好他本身就是个坏蛋,若只是个因一己恩怨而荣登赏笺的倒霉鬼,他还说不定能不能下得了手呢。 他并没有离开琼州太远,而是守在了从琼州南下的一个小镇上,情报上说,李照近日就将途径此处。 琼州的大湖条条分岔至此处,已是一条深阔的河流,哗啦啦的河水绕着城郊的竹林而过,悉簌的风缠着他的发。 唐无暝倚着一棵粗壮的竹,翻玩着手里的面具。 红底白纹,黑抹绕额,颧部高耸,口目狰狞——俨然只是一副跳傩戏的戏具,而不是钱满门惯用的冷面铁。 不过也没有办法,时间这么紧错,他也没有闲工夫再去打个面具,总之不被人瞧见就好了。 可一想,若是他成功了,自然不必担忧;若是他不成功,自然是要死在人家手里,还愁什么脸的问题呢。 面具扣在脸上,他仰头看着太阳,竹叶簌簌地响。 天黑之前,他总要休息足够,才有精力对付一个没有把握能够杀死的人。 可唐无暝一点都不能入睡,或者说,离开扶风山庄的这三天里,他都极少能够入眠。 一闭上眼,他就能看见秦兮朝,树底下光阴里板着他的腿迫他说实话的模样,书房里被坐了大腿还一副惊慌的模样,抱着他叫他无暝的模样,被他扯了衣袖无奈地陪他睡觉的模样。 还有吸入*散时,表情渐渐松懈,沉沉入梦的模样。 毫无防备。 他不把任务告诉秦兮朝,既是因为那是钱满门的事,同时也是一种报复心理在作祟。 秦兮朝在瞒着他什么,尤其自温牧云来了山庄,他便更加确定了。他也确定,秦兮朝瞒着他的绝不会比‘他要杀人去’这件事小。 那人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却又瞒着他,唐无暝有点不爽。 可他又不知道,处情人是一种怎样的交往方式,他问了,他就会说么,还是会恼羞成怒? 毕竟是秘密么。 若是自己的秘密被人知道了,以唐无暝的性子,一定是要把那人打到全部忘记的。 所以他逃出来了,吹着河风,枕着竹叶,抱着机弩,大家都冷静冷静。俗话说的好,小别胜新欢,你总得分开一阵子,才能明白那个人是不是你想要的。 唐无暝摸摸面具底下的脸,光滑水嫩,手感极佳;再摸摸肚子,柔柔软软的,一折都能折出褶子来。 唉,在老秦家吃的太香,睡得太棒,秦老大的捏拿手法又太好,想不长肉都不行。 秦家好,秦家妙,秦家养的你呱呱叫。 不,还没来得及叫。 若是这次能活着回去,他定要高兴的叫了,叫啥都行,学猫学狗,学深山里的老妖怪,学小鸨楼上的粉姑娘。 叫他两句“大爷”。 早知道今天有这一出,当初就该勤修武艺才是;早知道也跟着师兄们学学怎么配毒了,或者怎么把弩`箭打的更锋利一点。 再不济……也该从在扶风山庄里带点吃食出来的,后厨里大师傅做的桂花糕,那叫一绝,甜而不腻,酥而不硬,过齿留香。 只可惜现在全然吃不到。 在他的胡思乱想里,天渐渐晚了,风也渐渐凉了,他坐着就觉得冷,冷的他瑟瑟发抖。唐无暝甩甩僵硬的胳膊腿,站起来跺了两脚暖和身体。 风停了,汗出了。 唐无暝一手挽着机弩,看着弩口细微的止不住的抖动,另只手立刻也抱了上去,整个团在了怀里,他还是抖。 “真冷。”他抹着汗道。 正要考虑要不要进城去找家临街的店铺坐着等,道上忽然涌来马匹踏地的动静,马儿蹄咯噔咯噔的踩过地面,也踩过唐无暝的心头。 他竖起耳朵听来,是三个人,或者是三匹马。 他将身形隐匿在竹林深处,远远瞧那行来的人影,索性他眼力够尖好,能捕捉到马背上的容貌。 甫一看清,他就恨不得将那画赏笺小像的人给剁了。 马匹上的李照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男子,而画像上的却是络腮胡子满头遭,唐无暝不禁佩服起绝命堂的人来,就凭这样丝毫不靠谱的画像,他们也能顺利的找着人,真是奇迹中的奇迹。 若是唐无暝是怎样认出的,全靠李照脸上最重要的一个象征,就是从眉脚到下巴的一条长疤,和另外两个混混们朗声叫的“照哥”。 好好的大好青年不做,非得去当什么霸男恶匪,活该被人追杀。 唐无暝暗悄悄地尾随他们进了城,跟着马蹄子声寻到了他们落脚的地方,却不是什么客栈,而是一件极普通的院子,几人卸了马,拎着酒肉,便直接在院中摆了桌席。 幺二喝六的吃了起来。 唐无暝背坐在他们的墙围外头,一边暗暗给机弩填箭,一边咒他们不吐骨头。一个李照他就要拜关二爷保佑了,再加两个下手,真不知道这回谁是鹿谁是猎手了。 里头的人十分能吵闹,天上地下的胡扯八道,一口一个婊`子、他娘的,牛皮都吹到了王母娘娘的头顶上还不知羞。脚边横七竖八躺着几坛子酒,各个喝的脸红脖子粗的开始冒脏话。 待他们醉的东倒西歪,连自己人都分不清几张鼻子眼睛嘴了,唐无暝扣上了那张猩红的面具,从墙后一跃而起。 自以为目中精光杀伐之气毕现。 而李照的反应,却是一个酒坛飞甩而来,大骂了一句,“哪来的畜生鬼噢!”一坛子差点正砸他脑门上。 唐无暝终究是没有实战的经验,三人一涌而起提着大刀冲向他的时候,他甚至是被这场面吓楞了片刻。 随即回转了心神,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填弩射箭。 三道黑影包围而来,凌厉刀光直向他头顶砍来。 唐无暝俯身回避,脚下腾冲而出,身形一移从三向包围中撤出,旋即一个回身压低,弩`箭破口而出,直射而去,搜鸣声响落起间,一个身影猝然扑倒在地。 他不敢看,反身撤出了院子。 后头李照吼了一句,“老二!”而后紧追而来,又骂他“狗娘养的”。他便知道已经解决了一个,可却不是李照。 敌人的怒气在上升,而他的手法却不能更进一层,真是顶顶捉急的一件事。 三人一前一后的追到了林子里头,密密麻麻的树干遮着人的视线,唐无暝一个翻身上树,刹那屏息褪形,将自己的身形与密黑的枝叶混为一体。 底下两人还在四处寻人,一左一右,唐无暝想了许久,连往机括里填了三支弩`箭,还是决定先解决大头。 机簧蹬紧的声音是咔咔的响的,虽然微弱但并非没有,待唐无暝扣好机铉瞄准李照的心背处,他猛然一个回身俯冲而来,大刀脱手就甩了过来。 唐无暝没有料到他还有这招,弩`箭惊慌出手,将将擦透他的肩膀。 自己也一个骨碌从树上栽了下来,翻了个空翻才避免了大头着地。 李照此时离他还有些距离,可还有一人,却是正正好好地抵在了他的面前,一脸狞笑的望着他。 唐无暝来不及填及长弩,仰身后退间抓出一把铁钉丢了进去,刀影砍下,机簧扣底,弩口正堵在了那人的肚腹上。 机括的弹射力实在强大,唐无暝尚且来不及闭眼,便有血肉“噗”的一声破响,弩口抵处,皮肉尽烂,碗大的一个血洞正对着唐无暝的脸。 余力将那破洞的尸体掀了出去,却是喷射出了更多的鲜血,雨淋一样洒满了唐无暝的前身——从头到手,全部都是。 散钉不仅搅散了血,更是搅碎了肉,淋淋漓漓地染了满地。 眼角视线里,是李照怒吼着嗓子,挥舞着大刀向他冲来的身影,理智告诉他,现在必须端起武器,填好箭弩,实实在在的给他来一发透骨穿心。 可他只觉得自己满脸满眼都是血红,整个世界全部,都是一片红。 与杀任何野兔鸡鸭的感觉是孑然不同的,当那温热的鲜血划过脸颊,流向脖颈,甚至沿着曲线渗进嘴里的时候,其实整片天地都是颠覆的。 天本该就是红的,地本该就是黑的,血本该就是甜的。 唐无暝依仗着最后的理智,颤抖着将箭放进弩槽,端起弩臂,咬着牙强迫自己盯紧了目标,扣动了机括。 他亲眼看到李照扑倒在地。 任务便算了结。 可他此时此刻,却连一丝一毫挪动身体的气力都没有,两膝失力颓然跪坐在地,面向两具血染成片的尸体。 身上的力量渐渐游走而去,似乎在与地面相接之处,和血泊融为了一体。唐无暝甚至是连眼皮都不会眨动了,任那血珠进了眼又汇成了一聚,像流出的血泪。 他看着眼前的景越来越红,却越来越暗,紧迫之时来不及有的感觉现在通通奔涌而出,晕眩、发冷、恶心,任何一种都来的比以前更加严重。 唐无暝双手撑地,想要尽快逃离现场,却无能为力。 在缓缓流失而去的意识里,他看到其中一具尸体在动,看到他爬了起来,看到他拖着刀……却只是看着。 因他已是目中发黑,耳中发鸣,辨不清人分不清声。想要端起机弩,却也只是微不足道地动了动手指。 那人卯足了劲向他扑来,直到近处他才认到,那是李照。 ——没死成的任务目标。 图了个什么呢,到头来,谁也没帮到,还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 唐无暝苦笑着扯起了嘴角,他最后的一点力气,恐怕也就够说一句话的了吧。 他抬头望着砍下来的刀锋,说道: “……阿朝。” 第37章 月色 脸上的面具也在这一番剧烈的打斗之中哐然滑落,面目狰狞的傩舞戏面底下,是一张几乎已是颓然认命了的表情。 他并不是不想拼死一击,而是真的无能为力。 刀光直愣愣劈下来的那刻,唐无暝脑海中闪过种种,深觉自己并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了,唯一没有解开的结,就只有一个秦兮朝。 感情的事他不太懂,但也知道,一个人将死之前,若还能这样无缘无故的挂念着另外一个,而这人说起来只是与他萍水相逢而已。 那这个人,一定是对他十分重要。 他不仅想到了,他还听到了。 仿佛听到有人由远及近的叫他,一声声的“无暝”是从未听过的急迫,几乎是变了调子,可他还是听出来了。 最后的最后,听到的不是自己的心跳和敌人的怒吼,而是秦兮朝的声音。 那时,他想,也许自己完了。 ——完在秦兮朝的手里,而不是面前挥下的大刀。 那时,他也想,也许自己值了,起码不是孤苦伶仃。 正当唐无暝打算闭上双眼,任那发了疯的李照挥刀砍下,只期望他能一刀毙命不要虐的自己太痛苦的时候。 一道清冷剑光从头顶斜迫而下,带着势不可回的决绝。 誓要将面前的敌人开膛破肚的气势。 一双微凉的手从脑后绕来,将他视线严严密密的遮住。 听得李照一声惊愕,一线水雾喷射而出。眼前的视线越黝黑,洒在身上的液体越温热,唐无暝知道,那就是血,却不是自己的。 五指遮覆之下,虽然看不见,但睫毛还是颤抖了。 直到尸体倒砸在地上,唐无暝还是被人遮掩着双目跪坐着,他听到身后那人粗重的呼吸,感受到那人忽然缠绕上来的拥抱。 一如既往的,不是很温暖,但却安心。 “找到你了。”秦兮朝从背后挽着他,一手遮面,于他颈侧说话。 那一瞬,林间的风夹裹着血的腥甜冲进的他的鼻道,唐无暝终于惊醒过来,却也同一时间梗住了嗓子,紧闭的眼皮底下有热浪翻滚,终于来回滚了几遭渐渐褪去。 人总要逼自己一场,说的好听叫做任性,说的不好听,就是有病。 恰好唐无暝就是纯属犯病。 他拿着轻弩从临湖小阁里走出来的时候,想这病,若是犯了,好了,那他就回来好好过日子;若是犯了,死了,那就不得怨天尤人。 只是他俩有缘无分。 他给那人下了那么重的*散,重到若是自己,恐怕七天都动不了武。到最后,秦兮朝还是来了,从漫天无际的人海里。 唐无暝屡次张嘴,终于说了出来,嗓音颤抖: “秦兮朝,我杀人了。” 秦兮朝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三个……” 秦兮朝依旧说,“我知道。” 唐无暝极近哽咽,翻开了染血的双手摊给他看,“我是不是……没有晕……我看到了,看到他们三个……” “你做的很好,无暝。那是他们罪有应得,不要再想了。” 身后人将他抱的更紧,连着他的双臂一起箍在怀里。秦兮朝抱的越紧,怀里的身躯颤抖的越厉害,他只能用自己宽舒的胸膛,去抚慰他,让他冷静。 待感觉到他微一舒缓,秦兮朝嘱咐他不要睁眼,越肘弯膝地将他抱起,步履轻踏着往湖边拴马的树下掠去。 唐无暝闭着双眼时,感觉自己昏昏沉沉的,濒临晕厥可又远不能就此如意。抱着他的怀抱有力却柔软,无故地就让人眷恋。 他知道,自己的病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好了。 秦兮朝将他带到拴马的湖边,让他好生站在远处,自己转身去牵马。唐无暝晓得,他不让自己睁眼,定是自己身上血泞难堪至极,只那腥咸发臭的味道,就足以把他的胃来个翻江倒海。 唐无暝捂着肚子老实的站了片刻,右边是马匹的低鸣,左边是河流的滔滔。 秦兮朝刚一转身走远了,忽地听见身后一阵风嘶,唐无暝一个迅猛踏轻功扎进了河里,快得他都来不及伸手阻止。 扑通一声,暗夜里溅起了一片硕大的水花。河面上倒影着一轮碎掉的明月,水里咕噜咕噜的打着泡泡。 秦兮朝半截身子都没进河里的时候,一件外衫从水里浮了上来,周遭泥血混迹,搅浑了一汪清水。 他捞起那件属于唐无暝的衣裳,却四处寻不到他的人。这种突然,让秦兮朝以为,他是一时无法接受自己杀了人的事实,要投河了之,吓得秦兮朝差点追着他一起投了河。 他刚出声喊了一声无暝。 手边的水面嗵地破开一绽,一个只穿着中衣的人鲤鱼跃挺一样翻了出来,仰头甩水间,脖颈与脊背弯成了一个极顺的弧度。 秦兮朝看着他,一瞬间话都说不上来。 月光底下的唐无暝,像一尾红白杂锦的鱼,水珠四洒着落回水面,湿哒哒的黑发顺从的贴在胸背,中衣上渗进去的斑斑点点的血红,染成了一朵朵艳丽的花。 他趟着水走过去,便听见唐无暝在笑,面色苍白。 他说,“秦兮朝,对不起。” 秦兮朝将他抱住,发觉他整个人都在颤抖,身体的温度与这河里的水一样的凉,他像抚弄猫儿一样顺着头顶沿着脊背,一遍又一遍的安抚,听他一遍又一遍的跟自己说对不起。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秦兮朝将他低垂的脸捧起,看他垂软的睫毛底下,僵硬又固执地撇着一弯笑容,真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心里却也由此狠狠一揪,“都是我不好,别笑了无暝。” 唐无暝扇动着眼皮看他,“要是不笑,哭了怎么办?” 秦兮朝道,“哭就哭好了,没人笑话你,要是你还是介意,那我就跟你一起哭。” “有病。”唐无暝笑他,嘴咧得更开,也更难看。 “我是有病,你要是再这样笑下去,我就要犯病了。”秦兮朝揉开他笑僵了的嘴角。 月光,总是柔情的,再有棱角的人也能柔化了半边,更何况是唐无暝这样本就没什么棱角,还在长久的磨砺中打磨得圆圆滑滑的人。 让秦兮朝总觉得,要是稍稍有一线放松,他就像颗珠子似的,从手里滚出去了。 就像之前跟温牧云说的,最等不起的,就是时间。就像今次,他就白白等了三天,而这三天,都是拜面前这个罪魁祸首所赐。 而他,偏偏就是舍不得。 唐无暝笑了笑覆开他的手,转身要走时,秦兮朝一把将他拉回,眉头一皱就欺了上去,哪里弯的角度最大,哪里吻的力道就最重。 与他狠厉的亲吻不同,手掌却轻巧地抚着他的后脑勺。 睁大了眼的同时,在吻的间隙,听他斥责道,“为何不告诉我,你这样把我迷昏,出了事怎么办?!” 唐无暝眼一眯,卯了劲反咬回去,一张齿便咬住了他的下唇,微一使力那淡嫩的唇色上就染了一层嫣红,秦兮朝还是低着眼淡然地看他。 又伸出舌尖轻扫而过,唐无暝挽着他的脖子道,“秦兮朝,将你迷昏以后,出发之前,我曾经以银子起誓,若是我死了,那就是我们活该没有缘分。” 秦兮朝将唇贴上他的,“还好,没死。” 唐无暝配合着他的吮咬,牙齿没怎么被撬,就轻易地让他的舌头滑了进来,开始还只是试探,在遭到里头一点探头探脑的欢迎以后,径直长驱直入,攻城略地,舌尖搔着他上颚的软肉,将他整颗心都搔软了。 也就此再笑不出来。 还好,没死,他其实一点也不想死,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那么多东西没有体会过,怎么能死。 秦兮朝深深浅浅的吻过了一遍,再抬眼看他时,看到是一双微微发红的,一直目不转睛盯着他看的眼睛,他左移一分,那对眼珠就跟着转一分。 唇舌分离,本是对这种事羞赧于面的唐无暝却意犹未尽似的,追着他讨要,他迎上去,他便张嘴,却就是不肯闭上那双眼。 秦兮朝放过那唇,转而去吻他瞪得红透的眼睛,“接吻的时候要闭眼,不知道么?” 唐无暝连眼都没眨,睁得疲累的眼睛又酸又涩,不管秦兮朝是劝诱还是调哄,都不肯闭一下。直到秦兮朝实在看不下去,伸手又给他遮上了。 眼前便又是一片漆黑,唐无暝仰头空洞看着似乎是月光的方向,说,“秦兮朝,我若不是因为晕血,是不是每天都要这样过活?” “……” “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唐无暝说着一笑,“整个钱满门里,曾经就只有我一个没有杀过人见过血,如今……我也算破了荤腥了。” “无暝……” 唐无暝没说话,掀开眼前的手掌,转身向岸上走去,中衣的衣摆浮在水面上,带着晕不开的血迹。唐无暝微微踉跄了一下,待不及扶,就立刻将身上唯一这件衣裳也脱了去。 随手扔在了河里,便赤着上半身光溜溜的往前去。 秦兮朝跟在后头捞他的衣裳,大块的血迹确实难以凭空洗净,也没有办法,只好丢在了唐无暝看不见的角落。 岸边有一个凸出平坦的石块,唐无暝就坐在上头,脱了鞋袜晾在一边,目中幽幽地看着面前这条宽阔的大河。 看了眼他光裸的身子,秦兮朝要脱下自己的外衫给他披上,可一想,就连自己的衣裳也刚在水里泡了,湿冷得很。 幸好自己穿的厚实,紧里头的衣物还是干的。索性干脆也解了自己的内衫和中衣,将他整个包了起来。 接触着他温温的皮肤,唐无暝整个被他裹在怀里。 “只要你告诉我,不管什么事我都可以与你分担,”秦兮朝低头,鼻尖抵着他的头顶,沉声说,“生死、过去、未来,只要你认可,我都可以帮你扛。” 唐无暝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眸瞳,里头满满盈了一抔月色。 秦兮朝顺着他的鼻峰吻下来,呼吸扫过他的眼角,“所以别瞪着那双眼了,嗯?”唇滑在鼻尖上沾了沾就要离去,“走吧,我们回——” 回……去。 没能说完,因为唐无暝错开了鼻峰,自己送了上去,将那还在吐字的嘴唇堵了起来,他没有秦兮朝那么高超的技巧,只是有些无措地凭着本能寻找。 他从来不主动,即便是往日时候正浓的时候,秦兮朝向他索吻,他也只是欲推欲就的任他作为。 今天,也许是触景生情吧,也许是惊慌失措吧,当你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才会觉得,其实没有什么不可以。 与秦兮朝相亲,与他相爱,与他接吻,与他拥抱,都可以;那主动一点,又有何妨。更何况,也许早在不知不觉的时候,他就已经陷了进去。 人生苦短,真该及时行乐。 手渐渐地攀上了秦兮朝的颈,他笨拙又急撩的亲吻总是不到位,却恰好在两人之间点了一把火,秦兮朝开始的错愕慢慢也都转成了炽热的回应。 让他终无可逃。 “秦……朝……”唐无暝细喘着唤了一声。 “嗯?”秦兮朝在他颈颊两侧索索游走,只能以喉间的沉音做回应。 唐无暝的颈线仰成了一条直线,使得他的鼻峰唇舌能够从下巴开始一滑到底,直至胸前。无处可抓的手松松紧紧地扣上了他的后脑,声音从细细索索的喘息中往外间断漏出。 他说,“秦兮朝,给你吧,都给你。” 全部一切,我愿赌服输。 第38章 深夜 此处的小镇本就是偏僻,通往镇子的泥路宽窄仅可跑马,便是稍大一点的马车恐怕都是行不通的。 镇子上都是些朴素的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断不会有闲人深更半夜的跑到这荒郊野林里来。 从野道到河边是一大片黑压压的树林,临近于河岸的却是参差不齐的绿油油的老竹,竹上纹路花斑,像极了偷窥的眼睛,窃窃地偷瞧着石块上纠缠的两人。 唐无暝仰着脖子看着天,鸦黑的顶上月挂空明,周遭除了沙沙的树叶声就是一片幽寂。他长这么大,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以天为被,以石为床的来这么一遭。 不是跟软香似玉的姑娘,而是手可握剑的男人。 身前的敏感处被温滑包裹起来,齿舌缓缓磨动,诱得他止不住的浑身发颤,些微的快意窜上肌肤,密小的汗毛都被激起。 唐无暝只够想,自己真是疯了。 秦兮朝一手托着他的背,让他跨坐在自己身上,一路吻得越来越低,吮咬并重地便将他放至后仰,几要失去了平衡。 也不知后栽的脑壳是不是充了血,唐无暝一手抓着他的衣襟,另手凭空挥舞了几下什么都没触到,便被秦兮朝一下攥在了手里。 他回应的握了两握,又开始发笑。 秦兮朝将他拽起,贴着颈子问他笑什么。 唐无暝摸上他的眉眼,又看看四处空寂的丛林,压低了声音悄悄告诉他,“秦庄主,你不知羞,朗朗乾坤之下,幕天席地的与人私交。” 得到的回应,便是一侧的颈肉上被用力咬了一口,随即耳垂就陷入了敌口,耳孔里灌进的温热惊地唐无暝想逃。秦兮朝喉孔出气地说话,没有声调,“到底是谁不知羞,不肯回去,还说全部给我。” 说着,耳穴里又添了一条温舌,点点尖尖地刺激着他,似是蚂蚁在爬,躲也躲不了。对情`事,唐无暝不过是个白板一张,被撩拨了几下便投了降,扭着脑袋说,“好好好,我,是我。” 可秦兮朝不肯放过他,指有余力地划过他的脊柱骨,一节一节的往下捏,这种随时都会被人捏断脊柱的压迫感,让唐无暝只能顷身靠着他,直到那手脱了脊椎,伸了下去,寥寥绕着尾巴骨画圈,还意犹未尽地时不时地往下探。 探到凹陷处,唐无暝紧张地哼了一声,身子也跟着扭了两下,企图摆脱这种感觉。 两人本就股腹相接,这好一番扭,秦兮朝一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低哑着嗓子叫他,“别动。” “嗯?”唐无暝不明所以地眨眼。 秦兮朝无奈地笑了笑,拽过自己的衣裳将他裹起,拍着他的背道,“别动,再动就真的忍不住了。” 唐无暝回头看了一眼还伸在他身后的手。 “逗你的,”秦兮朝收回手指,规规矩矩地绕在他腰上,只啄了他一口,深情道,“挺冷的,回去吧,嗯?” 唐无暝嘴角一垂。 “这事也得挑个好地方,今天做了明天就该病了,这不是涸泽而渔的事么。”秦兮朝一边给他披着衣裳,一边认真的解释。 看着他无所谓的笑脸,整得就好像只有自己是个随处发情的浪荡子一样,唐无暝很不高兴。他不高兴,便要抓住人家的弱点,好好整上一整。 于是他直接的,干脆的,伸手摸了下去。 宽大的衣摆遮住了他的动作,隔着衣襟覆上那东西的时候,那种滚烫炽热的触感吓了唐无暝一跳。 但他还是定了定心,整个包住揉了上去,他不知道什么技巧,只是想着往日自己是怎么做的,就怎么依样画葫芦的给他弄。 秦兮朝腹上肌肉一紧,却已是无心斥责他什么。 唐无暝一边手中奋力,一边偷偷看他,见他双目微眯眉峰微颤地忍耐着什么,心里更是得逞似的爽快,动作也是又玩又捏得耍出了花样。 还笑他,“都这样了,还说要回去。” 可是除了手里不断变涨的形状,秦兮朝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便是这弄了好一会,也没个别的动静。 腰挺得也僵了,手动得也累了,动作也就慢了下来。 秦兮朝得空深呼了一口气,出手扣住了他的手腕,扯在身前咬牙问他道,“玩得可还尽兴?” 唐无暝抽了两下,有些尴尬地笑,“还,还行。” 手掌被人提捏着按向了方才还把玩过的地方,可这自己摸和别人按着你摸是两回事,唐无暝不知怎么,脸上蓦然一热,就听他说,“再问你一次,可是不愿回去?” 他只顾着手里的触感,那还有闲心想别的。 秦兮朝自然是当做他默许了,低头笑说,“那过会可别羞得抬不起头来。” “啊?”唐无暝显然还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过也无需明白了。 腰上的手臂别着方向一使劲,唐无暝眼前的世界就整个来了一个天翻地覆,他只来得及惊呼了一声。 眼里尚且晃着秦兮朝温和无害的笑脸,后背却以抵上了渗凉的石块,冷意乍一透上脊背,刺得他反射性地弹了弹腰。 “好凉!”唐无暝道。 身上覆上一条温热的躯体,秦兮朝俯下头,含进他胸前的珠点,叩齿含糊地磨咬着笑道,“过会就不凉了,会热。” 热? 他只感觉又酥又麻。 第39章 深夜2 夜风,的确是凉的,带着河水森森的湿冷。 【月黑风高的夜晚,正是比武问剑的好时候! 秦兮朝手执长剑立于风露当中,夜色裹身,将他的身躯打凉。他爱怜的目光下是一个摔跌在地的年轻男子,衣衫在奔跑中掀得凌乱。 剑尖从他的喉间缓缓下滑,冰凉尖锐的铁器比夜色凉了百倍,却刻刻都激打在唐无暝的心上。 忽然,剑刃竖而划下! 唐无暝反应不及,回过神来,连忙去拿自己的武器。】 武器,武器! 唐无暝都尚且来不及填及长弩,弩弓就被人一掌劈去,尖亮的弩口正对着秦兮朝的心胸。他望着那人的表情,一瞬间竟然忘记了扣动机簧。 月色中他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衫,秦兮朝一手堵住那弩口,却柔声问他,冷么。 唐无暝扭了头,心中百般激荡,半晌才回应似的摇了摇头。 秦兮朝并没有动手,他只是握着那直对着他的弩身,感受到这往日灵巧百变的武器如今却在唐无暝的手中颤颤发抖。 为何不给他个痛快,为何要这样折磨他。唐无暝的手指扣在扳机上,整颗心却堵在了黑巷。】 他试着撑起身子,手却按在了石块的边缘,常年浸露在湿润河风里头的石面上零零散散地铺着一层鲜绿的苔藓,又湿又滑。 手臂打了个滑,半撑起来的身子就又跌了回去。 秦兮朝一把托住他,让他不至于摔磕在硬凉的石上。 “怎了,要做什么?”秦兮朝问他,一脸的淡然。 “……” 唐无暝见过那么多拿剑握枪的手,却都是短而粗壮,遍布老茧的,偏偏便是他的手指,修长好看精而不壮,掌跖间虽也有常年练剑的茧子,但是因保养得当并没有粗粝的糙硬感,但偏生磨在身上,就给人又添了一丝一一情。 这双手,握剑写字怎么都好,可以叫人看得入迷;但是落在自己身上,却要叫人发疯。 又舒又爽又难耐。 “你……你放开……”唐无暝遮上脸,断断续续地喘着。 唐无暝的话,秦兮朝向来是听的,且事无巨细通通都尽量按照他的希望来做,衣食住行,吃穿用度,都安排的妥妥当当,让唐无暝想挑毛病都无处下手。 【放开。 他说了一句放开,秦兮朝便真的放开了,临走之前却又在轻弩上抹了一把。 唐无暝颓力地躺在地上,他没有力气逃跑,更没了余力反抗,与那人的武艺高下可见,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秦兮朝挑开他遮蔽双目的手,俯下来细细看他,眉目之中有柔有狠。 唐无暝倏起一掌,却在打过去之前便被巧妙的化解了。 他喘急,秦兮朝却游刃有余,身子被他蛮力压制着,使不出一招半式,唐无暝只觉得自己上下都被人封缄。 不得呼吸,不得痛快,不得解放。】 “嗯?”秦兮朝满目款款。 “帮……帮我……” 秦兮朝不动,用不沾一丝情`欲的声音问他,“帮你什么?” 就算唐无暝再没有什么道德心,但是最起码的羞耻心还是有的,关键的字眼无论如何都突破不了那层羞耻,他无奈地蹬了蹬腿,声音只有呜咽。 “是你叫我放开的。” 【喉珠颤抖着,连连的上下滚动,唐无暝瞪红了眼睛,“求你,杀了我吧。” 秦兮朝的眼神扫过他的全身,在他的注目下举起长剑,缓缓地浅慢地刺了进去,血肉在冰冷剑器的穿透下破溃,深陷。 如你所愿,他道。】 唐无暝瞬时睁大了双眼,径直疼的惊呼出声,全然没有做好准备的身体崩得僵硬无比,原本眼角难忍的湿润也汇成了一串,沿着脸颊渗进了石缝。 (缺) 南馆他是去过的,就着出任务的机会偷看了人家的被里翻浪。唐无暝自然是知道,男人与男人是怎么做的,他瞧人家小倌各个弱柳扶风腰肢柔软,一副风一吹就会倒的模样,也能把那物吞的顺顺当当,自己这么身强体壮,自然也是成的。 只要忍过去了,大概就好了,他这么想。 唐无暝却实在是忍不了了,拍打着石面疼地发慌,想到什么就指责他什么,“你……你出去!你这技术不行,比葵水还疼!” “葵水?”秦兮朝被他逗笑了,俯下去问他,“你来过?” 唐无暝咬牙皱着眉头,“你才来过!” “那你如何知道葵水怎么疼?” “我……我见山上同门的师姐,嘶……”唐无暝倒吸了一口气,缓了缓疼痛,“每月总疼的在地上打滚,饭都吃不了,每次都像死过一次一样……可、可见是非常疼的……” 秦兮朝笑道,“葵水其实是不疼的,那是你师姐调养不当才会疼。” 唐无暝艰难地眨着眼看他。 “所以啊,”秦兮朝一手扶着他的腰身,将自己抵上去,“这个也是不疼的,不仅不疼,还会很舒服。” 骗鬼呐,明明疼得很! 底下被抵着,唐无暝耸起身子去瞧,一下就萎了,居然那、那么的……他脸上一白,推着秦兮朝的手就要往后躲。 南馆什么的都是神人,这东西怎么可能吞得进去! 无奈腰被人攥在手里,石面也就那么大,他嚷着,“不、不可能的……不可能进的……去……” 话没说完,秦兮朝握着他的腰,已经把自己送了进去,缓缓地,黏腻腻地,根本让他无处可逃。 唐无暝脑海中一时一片空白。 与他拥抱亲吻的时候,那个人不管是手还是唇,都是一种平平的温度,像一盆放了许久的温水,触手觉凉,可是在里头泡久了拿出来,会发现那水其实还是热的。 秦兮朝这个人就像一盆温水,你以为他是热的,他就平平淡淡地毫无波澜;你以为他是凉的,他却会给你一个如水裹身的暖怀。 所以他才会陷落,在不知道的时候,被他这说不清真假的关怀。 唐无暝以为,要是做起来,他也该符合他温润君子的形象才对——可他错了。嵌在身体里的东西比他身上的温度要炽热百倍,灼着唐无暝的身心,将一切能够使出来的力气都融成了空无。 秦兮朝进退间次次挠着他紧绷的精神,挠在最要命的点上,疼痛被巨大如潮水漫开的感觉席卷而去,他初享情`事的稚嫩,就是对他自己最大的威胁。 弦,崩得过紧,便是要断的。 支撑着唐无暝身体的那根弦,在他几个挺动过后,咔地挣断了,迸发出令秦兮朝实在隐忍不得的绝妙微吟。 手脚和身体都是软绵绵的,全靠秦兮朝的托护才没从石块上滑下去,腿也勾不住地往下掉。 他双眼迷蒙着,被顶地意乱情迷,根本管不着秦兮朝将他摆成怎样的姿势,只觉得越来越热,越来越深,行将疯狂。 自古以来,仙侠妖魔的志异故事里头都有一种修行方法,叫做双修。翻云覆雨便能修道成仙,断是一种无稽之谈。 可身上的快感,沿着脊背源源不断地涌上头脑,仿佛没有尽头的灌输着什么。唐无暝便几乎想要相信,秦兮朝再多动几下都能打通他的任督二脉,让他这个常年学武不精的笨头脑一夜之间突飞猛进。 当然,他没能在武艺上突飞猛进,而是在*里即将攀上巅峰。唐无暝仿若一条涸水枯泽的鱼,收绞着身躯乞求一场润泽的雨霖。 可如此关键的时刻,那人居然停了。 好久没了动静,唐无暝攀着他的手臂,脑袋里头浑浑噩噩的,不知所措地看着他,那赤`裸裸的眼神里写着疑惑,就与明白地说“你怎么还不动”一样的焦躁。 秦兮朝轻柔抚着他的头发,弯下腰凑上前去,唐无暝以为他是想要亲吻,焦急地便把自己送了上去。 谁知那人偏了过去,让他扑了个空。 “唔……”唐无暝不满。 秦兮朝低笑着,抬手轻抚他的面庞,唐无暝耳面相贴地反蹭着他,乖巧的不像话,直看得秦兮朝心中大动,却还得强强压制。 他捏了捏唐无暝蹭过来的耳缘,沈声问道,“以后还敢不敢将我迷昏了?” 唐无暝眯着眼,眼里瞧清楚了他的面容,那么近,就又要把自己的唇送上去,被秦兮朝再次躲过之后,才闷闷地出声,“不,不……” “那你还敢不敢一声不响地走人了?”秦兮朝又问。 “嗯……不,也不……” 一把抓住了唐无暝偷偷潜下去想抚慰自己的手,秦兮朝仍是迫着问道,“告诉我,是为什么要杀人。” 前头后头双重的郁滞都不得纾解,唐无暝急的快要抓狂,他揽着秦兮朝的脖子一口猛亲了上去,胡乱寻找着能够让他松动的点,以给自己来个痛快。 可他依旧纹丝不动。 唐无暝很是气馁,双腿绞着他的腰回答道,“任……任务,替、替元乐。” 秦兮朝奖赏地与他缠了一个吻,再问道,“以后还会不会有?” “我不知道……”唐无暝很诚实地说完,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够了么?” “最后一个。”秦兮朝道,“以后再有,不要再瞒着我,让我和你一起面对。” 唐无暝被水雾应地精亮的眼中闪过一线晦朔,他顷身过去抱紧了秦兮朝,下巴搁置在他的肩上,声音细软地应了一声,“……嗯。” 秦兮朝扒下肩上的人,与他热烈的缠吻,叫他“无暝”。 【缺省,替代新文文案:陆不归死了,他自己也不记得是怎么死的了。 死了好几年,也没见有鬼差来勾他,他一度以为是自己太吃藕,连地府都不愿意收他转世。 今天的陆不归还是一样的浪呢~ 摸摸身上一条长疤,看看自己半透的身体,陆不归又愉快的出门了。 陆不归的日常:蹲大街上看美人,蹲大街上看美人,蹲大街上看美人……蹲大街上看暮阳。】 唐无暝不记得往后是怎么继续的了,他只记得,秦兮朝的温度是炽热的,能够劈开他的身体和精神,将他送上双重的极致巅峰;只记得包裹住一个人的感觉是无比满足的,会让人产生能够永远拥有他的错觉。 秦兮朝越是温柔,他就越是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怎么结束的,他更是全无记忆。 昏睡过去的最后知觉,是秦兮朝完全的嵌在他的身体里,吻着他的蝴蝶骨,伏在他的耳边完整地叫他—— “唐无暝。” 【对不起,上头都是我编的,我实在编不下去了!】 第40章 清晨 秋水聘婷,白日高照。 这南镇水城的阳光和他们层峦叠嶂的禇杭就是不同,便是这已将入秋的日子,夜里虽已有寒气,可白日里太阳一升起,也还是那么的暖融融的。 一匹高壮的枣红色马儿四膝曲地,头低俯在草地上,蹭嚼着口边的草梗,时不时地哼喘两声。 马儿的身子一动不动,温热的肚皮上歪靠着一个仅着里衫的男人。 秦兮朝奖赏地拍了拍马的脑袋,又去好生地拢紧了怀里的人。 唐无暝就这样蜷缩在他怀里,日头在他面上晒出一圈红印,他闪了闪睫毛,却并没有睁开眼,只因身下结实柔软,被折腾了一夜的他现在根本没有什么力气。 他先是听到了一声低低的马鸣。 而后头顶上传来一阵叶哨声,细长柔绵的曲调,婉转跹延着飘进耳朵,是唐无暝从未听过的小调,像是某种歌谣。 曲子很短,短到唐无暝几个哈欠都没打完就已经结束了。 他双眼缓缓睁开了一条缝,见头顶上那人嘴唇微抿,两指夹着一枚弯卷的半青树叶,轻浅地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时打在微颤的叶面上,就绕成了悠扬的小调。 以叶做哨,唐无暝也会,不过惯常是拿来抵暗号,或者闲着无聊打发时间,若是有几个起伏声调就很不容易了,更不说能奏出个完整的调子来。 待他再曲毕,发觉了怀里一段痴痴的目光,才笑着收回手中青叶。 “醒了?”秦兮朝伸手去触他额头。 “嗯……”唐无暝眼看着那手要覆过来,又从指缝里瞧见某人风轻云淡的浅笑,本来还有些恍惚的精神瞬间清醒,径直想起昨夜的疯狂来。 正是这人,正是这手,将他掌控在一片狭小天地里,把他弄得欲生欲死、连连告饶都没有放过他。 因实在不忍回忆起这初次的狂欢,他扭过头去,却又恰好看见了昨夜那块一人宽的矮石——恍惚还有两个人在上头缠绵。 脸一下就蒸了起来。 故而秦兮朝将手掌贴上他的额头时,觉得触手是一种高于正常体温的热度。他紧张起来,怕是唐无暝吹风染了风寒,又小心地再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去试。 那张脸就蒸地更厉害了。 唐无暝在心底里骂了自己千百遍,没出息,可也耐不住他脑子一个劲的往歪了想,什么香艳绮丽,什么耐人寻味,管不住地跑飞了思绪。 气息洒在他的脸上,与自己的呼吸交结在一处的时候,唐无暝的头脑忽然就热了起来。两片睫毛刷了两番重重阖起,脸颊泛起了不太鲜艳的酡红。 不似太阳晒出的颜色。 秦兮朝忧心地贴着他脸颊问道,“哪里不舒服?觉得烧不烧?” 烧,怎么不烧,脸也烧,心也烧。 以前亲了那么多回都不觉得什么,一朝捅破了什么不该捅的东西以后,怎么就觉得什么都不太对劲了呢。 抱也不对,亲也不对,就算是靠地这么近说话都不对。 他支支吾吾,两腿极不耐地夹扭了两下,“没什么,挺、挺舒服的。” 秦兮朝先是一愣,旋即笑开。 “……不是”唐无暝这才发觉自己刚才那句话有多大的歧义,连要起身解释,可腰上的空虚感和下肢的沉重最后又把他打了回去。 倒下时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腰,他的老腰哦,这可算是折在他手里了。 “不要急着起,再歇会吧。”秦兮朝关切地说着,又将手伸下去到了腰胯间,要给他揉捏按摩。 唐无暝却促起叫了一声,“别!”声音彻底放开了,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有些哑了,他不好意思再叫,只好蜷地更厉害了。 “不是回去吗,走吧?”唐无暝沈着嗓子道。 秦兮朝打量了他好一会,面上渐渐现出一丝玩味,嘴角扯了扯,与他咬起了耳朵:“无暝,你比我精神嘛。” “什么,嗯……” 本是要推开他的手肘一下横在了半截,唐无暝整个身子一僵,牙齿深深地扣进了下唇,勉强呼气,“你特么大早上发什么……哈……疯?” 秦兮朝的手藏在包裹他的宽大衣衫底下,覆着某个精神的物件,极富挑逗性地揉来搓去,感受它时涨时跳地炽热温度,笑道,“这可不是我发疯,是你自己太精神了。” 说着还巧力弹了一下,“一大早就立这么高。” 唐无暝闭目难耐,再多的羞赧也全都败在了男人的下半身感受上,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全都见了鬼,随便秦兮朝怎么捉弄,权当是享受了一回人工服务。 他本就不是个会憋的,没多会就来了感觉。唐无暝一把拉下那个看似衣冠楚楚的人,又狠命地与他撕扯了一个深吻,把极点时的那几声忍不住的呻`吟全堵在了嘴里。 就着他的手来罢一发,虽然着实舒爽了许多,可唐无暝已然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又沉又懒地歪着,手脚都软趴趴的。 将他靠放在了温暖的马肚上,秦兮朝在河里洗净了手,才复有回来按摩他的腰肉,边揉边说:“怎么样,现在舒爽了?” 唐无暝睁开眼看了他两眼,没好意思说话,就又合了起来。 枕着的马腹中咕噜咕噜地鸣叫,唐无暝缩了缩手脚,几乎要沉沉睡去。一双手从身前绕到身后,用宽大的衣衫把他囫囵地裹了起来。 裹完又要绕膝抱他。 唐无暝一个激灵醒了,挣扎着从秦兮朝的横怀里跳出来,落地膝盖一软差点摔倒,秦兮朝立刻借了条胳膊给他扶。 “你干嘛?” “抱你回家。”秦兮朝理所当然道。 “……” 他赤膊、赤脚着站在草地里。 衣裳也就罢了,那是沾了血他实在没勇气再穿了,可裤子呢!唐无暝低头,两条光秃秃的大腿时隐时现地从衣缝里露出来,风吹屁屁凉,真是要多风骚有多风骚。 把腿往里遮了遮,抬头质问秦兮朝,“我裤子呢?” 秦兮朝耸耸肩,一脸无奈,“你昨夜嫌石头太硬,被你自己撕扯来垫腰了,抢都抢不走。” 秦兮朝静静看着他,他静静看着自己。 随即唐无暝默默捂了脸——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来着,梦里跟秦兮朝抢一条裤子,秦兮朝不给他他一生气就给扯了…… 要是光扯了也就完了,他貌似还亲手垫在了自己的腰底下,跟秦兮朝说这样躺起来舒服。 “……”卧槽,真是再也没有比这更丢人的事了!唐无暝不想说什么了,他只想静静。 光着蛋蛋回家什么的实在是太羞耻了,不知道现在打道回府直接滚回禇杭山还来不来得及? 唐无暝一脸懊悔地蹲了下去。 秦兮朝摇头笑了,“现在知道悔了,昨晚上可是热情的不行。”说罢手伸到某人面前,“走吧,先带你找个地方梳洗一下。” 唐无暝抬眼看了看仅有的一匹马,问道,“怎么去?” 秦兮朝打了个口哨,马儿伸伸四蹄站了起来,他拍拍马背道,“自然是抱你去。” “……不”唐无暝跳将起来,腰一挺,身后也跟着撕扯着疼了一下,火辣辣地灼热疼,可还一口咬紧了说,“我也要骑马。” 秦兮朝一个怀疑的眼神扫了过去,分毫不差地落在了他的腰胯处,唐无暝一惊立马护住了自己的屁股。 露出了一个和煦的笑容,手反一指马匹,“你能自己上马,我就让你骑。” 唐无暝大咧咧走到马前,一脚踩了蹬子刚要抬腿,脸就不由分说地黑沈了下去,那腿是抬也不是放也不是,尤其尴尬。 秦兮朝快走了过去,就着他的姿势拍了下他僵硬的后臀,将人拦腰携上马,让他横坐斜靠在自己怀里,唐无暝要挣扎,就一手利落地用俩空荡衣袖把他捆了一圈。 “裤子都没有骑什么马,不怕颠掉了点什么东西。”秦兮朝手持缰绳,挥鞭一甩,还不忘调戏他两句。 唐无暝满目悲伤。 这绝壁是黑历史,黑历史! 第41章 追 唐无暝横坐在马背上,空荡荡的两条腿搭在一侧。 秦兮朝一手环着他,一手慢悠悠地驾马,他怕唐无暝的身子受不住,一路都挑那平坦无坑的路走。 马蹄儿哒哒地踩过,唐无暝斜侧着脑袋看过去,欣长的眼睫在秦兮朝的下眼睑处刷出了一片浓重的阴影,极近的衣襟上是一夜沾染上的草露味道,夹杂着些马匹的骚气。 想昨夜虽然折的是自己的腰,可辛苦动了一夜的那个也不是自己,再加醒来时那人衣冠整整,似是抱着他坐了一夜。 唐无暝慢慢从裹着他的衣衫里伸出一只手,将他揉皱了的衣襟捋捋平整,才小声问道,“你……一夜没睡?” 秦兮朝低头看他,四目相对,“睡了。” 见着他明明忧心自己偏又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就忍不住想打趣他,改口说:“其实挺累的,腰也很酸。” “……”我更酸好么。 唐无暝滚着眼珠想了想,还是把胳膊好好伸进了袖子里,又就着侧坐着方便的姿势,左右环住了秦兮朝的腰。 正专心驾着马,秦兮朝感觉后腰上多了个力道,时轻时重的敲打着,也不说话,就自己寻摸着地方揉揉按按。 敲了半天忽然就不敲了,唐无暝整张脸都埋在了他的胸前。 秦兮朝低头也瞧不见他的表情,柔声道,“怎么了?” 腰上的手臂紧紧收了一下,唐无暝闷闷的声音从身前传上来,“那个,后来……你舒服了么?” “嗯?”秦兮朝有些不明白。 他吭了半天,才憋出来几个字,“昨晚上……”停了好久,才组织了言语继续说,“我后来……似乎不太记得了。” 昨晚上,某人一旦进入了状态就跟喝醉了一样,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点都记不起来,眉眼朦胧,面染红晕,人家喝醉了是酒后吐真言,他喝醉了却是醉后露真性,真是放浪起来连秦兮朝都害怕。 但是不得不说,确实滋味不错。 秦兮朝嗤地一笑。 听他这么似嘲讽地笑了一声,唐无暝头上轰地一烧,炸毛道,“你笑什么?” 秦兮朝低头用下巴磨蹭着他的发顶,在发间隐约露出的白皙皮肤上落下一记温暖,一点点抚平了唐无暝心里的毛。 “既舒服又好,”他说,“只要是你。” 唐无暝又无话可说了,只把脸埋得更深了点。 风卷起他们的发,在半空中轻触缠绕了又落下。两人相拥着前行,在荒野的小路上留下一串马蹄声。 风回叶停处,马匹拐过一个弯道,一个乌黑的身影随后落在远处一棵厚木树上,枝桠在体重的压持下只微微晃动一下。 一把周角锋利的金钱镖在茂密的叶间,反射着精亮的日光。 两指夹紧,腕臂渐渐收拢发力,镖尖正对着前方道上缓慢行进的马匹。 唐无暝倚伏在秦兮朝的肩上,仿若感受到了什么,忽地一抬头,从他的肩头向来时路望去。 树叶沙沙,日光蒸蒸,一无所有。 “怎么了?”秦兮朝问道。 是自己多心了,唐无暝纳闷地摇摇头,又靠倚了回去。 原本那颗粗壮的枝杈凭空摇了一摇——已没了人影。 **** 日头偏近正午,马儿终于载着两人晃进了城门。 从此城取官道回琼州,也不过还有半天日程,秦兮朝计划了一下路程,又考虑到唐无暝的状况,决定还是先找个客栈休整休整。 城中构建杂乱,全不是有所规划而建造的大城模样,房屋与房屋不像样的挤在一起,兴许前一家还是间猪肉铺子,隔一墙就是胭脂坊了。 午间时分,正是街头上吵闹纷繁的时候,秦兮朝穿的还算工整,可唐无暝就只能称得上是衣冠不整了。 小城中人本就是朴素民风,见着这披金戴佩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两个极不衬景的两个人,难免要窃窃指点一番,给茶余饭后添条谈资。 唐无暝耳朵可尖,听见说什么的都有,还有说他们是偷马贼的。 秦兮朝行马停在一家门户大开迎客的店前,小二且瞧是笔生意,满脸堆笑着出来迎人,打着北方来的腔调,“哟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住店。”说着一枚银锭甩了出手,被小二迎空接住。 一瞧这银锭大小,够包他们客栈一个月的了,有些受宠若惊地局促笑道,“这……” 秦兮朝提胯下马,边回身接应唐无暝,边吩咐道,“一间上房,看着做几碟小菜,再烧一桶洗澡的热水,送进房来。” 小二一看马上那人,披头散发、衣襟凌乱,一双凭空摇晃的赤足连着隐隐约约露出来的光裸小腿,若是个女人,这幅残景定是惹人无限遐想。 可惜,却是个男的。 正叹着,秦兮朝一手扶着那男人的腰,转头见小二还杵着不动,眼色一沉喝了句,“怎么还站着,不做生意了?” “做做做!”小二回过神来,识趣地收回了视线,走上前去待那人下马,好将马匹牵到后院去拴好。 秦兮朝张着手臂,朝唐无暝示意地晃了晃,意思是叫他跳,自己在下头接着。 唐无暝左右看看好奇的围观群众,挠了挠鼻子,“我自己能走了,不要你。” 小二在一旁牵着马绳,嫌弃地撇着嘴,那你倒是快下啊。 唐无暝不自在地拢了拢衣摆,正要伸腿往下跳,余光不经意的往前头一瞥,眼角闪过一个粉衣裳的影子,身姿挺拔,容貌艳丽。 靠!可逮着你了! 秦兮朝方回身准备进楼,却听身后马蓦然长嘶一声,马背上那人一掌腾空而起,身形一挺,脚踏马头借势飞身而去。 大长腿一脚跨过牵马的小二头顶,顶头喊了一声,“喂!你站住!” 秦兮朝见状且也分不清事态,只好拔腿先追。 两人先后从身前头顶飞了过去,只留下小二一人黑着脸在店前风中凌乱,马儿受惊扬了他一鼻子的灰。 这倒也不是什么,重点是,那人从他头顶跨过去时,他反应地抬头看了一眼—— 那个男人里头竟然什么都没穿!某个物件还在他视线里大咧咧地甩了两甩。 待那两人跑没了影,小二才恍然转头吼了一句,“你们敢不从人头顶上过么!”就算过,也起码先把裤子穿好啊! 唐无暝脚下飞快,劈拨着遮挡视线的人群,眼睛紧盯着前头那个衣袂翻飞的裙摆,边追边扯着喉咙喊。 光天化日,一个衣冠不整的男人凶神恶煞地追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吓得人家姑娘撒腿就跑。 怎么看,怎么都是唐无暝不对。 围观大伙虽是心有谴责,但也不敢断然插手。 城中屋舍拥挤,巷路曲折,一条道连着十条,七拐八绕的像蜘蛛网。唐无暝又打着赤足,一双脚虽算不上有多娇嫩,但硬生生踩在这不平整的地上也是划得生疼。 那姑娘却生知晓他弱点,非得走那崎岖不平的小路,尤其以那石子儿铺地的最好。 可唐无暝又怎能平白放过这大好机会!一咬牙,管他是石子儿还是刀尖儿,连跑带轻功地一路踩过去,脚底板上磕得出了血泡也忍着。 眼见正要追上,便忽视了拐角处的两截台阶,唐无暝脚下一空,打着滚翻了下去。 秦兮朝赶到的时候,却见他四肢着地撑在地上,手心脚心都磨破了一层皮。正心疼的很,又见他咬牙爬起来,还要继续追。 看了巷子尽处那个奔逃着的粉衣翩翩的姑娘,三步赶过唐无暝身边去,将他扶稳了道,“我去追,你在此处等我。” 唐无暝喘着粗气,指着前头猛点头,“追、快追……美人!美人!”没说完,秦兮朝衣衫一甩已经飞奔了出去,他跟着还想再拼几步,可这脚下膝盖上的疼扯着他踉跄了几步。 只好拐着腿扶着一旁的墙,站定了等。 粉裙姑娘跑了两个巷子,回头见已没了追他的人影,心下大松了一口气,也慢了脚步。 外头街上虽是吵闹,可这深巷里还是寂静无比的,方才歇了两口,忽又听见一阵疾风破空的声响,惊地以为是唐无暝又追了上来,抱怨了句“怎么还不死心”,随即提气就要再跑。 尚未跃起,一道晃白身影迅如疾电,闪绕到面前。 ——一把为出鞘的长剑锵然架上了肩颈。 他一侧身,剑柄一松,露出了半截闪亮的刀刃,直对着他的颈脉。 “……” 艳阳普度,剑下的美人没有丝毫晃着,只是皱着眉头,表现得有些不耐烦。她先是打理好了自己的发丝和裙摆,才翘起一根手指,咣咣敲了两下颈侧的剑鞘。 这人不是方才追她的那个。 美人缓缓抬起眼来,瞧清了来人,眼角翘起,眼尾涂抹的胭脂随之绽开,似晕开了一朵桃花,花中波光盈目—— “秦庄主?” 秦兮朝剑未收,凝目道,“你认得我?” 美人莞尔笑道,“天底下谁不认得你,谁不傍着你,扶风庄主。” 秦兮朝上下打量着这个女子,时时看她搔首弄姿,扭腰摆臀的朝自己抛着媚眼。 “今日什么运气,人家想傍都傍不上的人儿反过来要追着我跑?”美人素手轻抬,搭在秦兮朝的肩上,眉梢翘起,“秦庄主这是瞧上我了?” “……”秦兮朝看着她,没有动。 美人扭腰道,“我可要跟您说好的,就算外头的人都对您投怀送抱,我可不行。”手指翘着尾指蹭过秦兮朝的下巴,“我这儿,摸一下要十两金,抱一回要百两金。” 轻声一笑,“睡一晚,可要千两金呢!” 秦兮朝勾唇:“这京城里最红的牌坊可都没开你这么高的价。” 美人瞥了个眼神,声音压低了凑上前去,“你不懂,暖、香、紧,值。” 见自己都要贴上去了,这人还岿然不动,美人懊恼着哼了起来,“既然秦大庄主没兴趣,那就算了吧,不要再追着我了。” 说罢扭身就要走。 “哎,”秦兮朝剑刃作势要出鞘,“我对你没什么兴趣,可耐不住内子对你有些兴趣。” 美人一个激灵,扯笑道,“我只对男人感兴趣,女人可满足不了我。” 秦兮朝一步跨上,把人逼向了身后的石墙,长剑横抵在她的脖子上,抬手摸向美人的脊背,“这种事,得去了才知道,你说是不是?” “你,你做什么!” 美人发线一松,墨发水披一般的散开。 秦兮朝俯下身去,将将要贴到她的面颊。 ——“秦兮朝!” 第42章 礼物 唐无暝灰头土脸的蹲在墙角,揉着自己摔蹭破皮的膝盖,用白净宽大的袖袍轻扫着伤口上的土埃。 只是擦伤,并不严重,只是瞧着有些难看。 他枉称轻功数一数二的,竟然被两截台阶给摆了一遭,那美人能跑得过他,轻功水平也一定不低,不知道秦兮朝追不追得上。 低头灰心地才叹息了一声,视线里挤进一双锦靴来。 唐无暝一抬头,果然见是秦兮朝负手缓缓行来,身后跟着一个垂头丧气的姑娘,他正纳闷,人家美人怎么说也是武林盟府上来去自如的妙手空空儿,怎么就能乖乖得跟着秦兮朝回来。 且看秦兮朝脸上光彩得意,人家美人就乌发披散、神情憔悴,一副被人糟蹋了的模样。唐无暝心中忽起一疑——天啦,该不是风流大少色起心头,把人给…… 心中如此一想,唐无暝急急站起身来,却不料膝盖忽然受力没持住,还没等他伸手扶了墙面,一道矫健身影两步冲了过来,提着他的衣领拽进了怀里。 后头的美人跟着俯冲踉跄了两步,险些一口摔了个狗啃泥。 “秦兮朝你懂不懂怜香惜……玉……”美人站稳了出口就吼,却被秦兮朝一个冷目的回瞪给生生压了下去。 美人愤恨的咬着唇挣着手腕,唐无暝这才发现,秦兮朝的右手上攥着一条红绸,绸带的另一头拴着一双纤长娇嫩的手,手指甲尖儿上涂着艳丽的蔻丹。 红色绸带在手腕上环了两圈,最后打了一个硕大的结,结瓣如两翩红蝶支着翅膀。 这绸的模样,像是女子用来束发的……发带。 唐无暝眼角一抽,目光转向秦兮朝。 秦庄主一脸笑意地把人拽到他面前,晃了晃手里的绸带,道,“追上了,送你的,高不高兴?” 美人:“……” 唐无暝:“……” 虽然有不少话想问,但是当街衣冠不整的也太不方便,秦兮朝合计了片刻,放怀里人站好了,左手牵着一个,右手拽着一个,众目睽睽之下回了客栈。 小二见是先前那两人进门,面上本没好气,念及银子的数目才又搓了搓手堆了上去,“哟客官回来了!马栓在后头了,四菜一汤送进了房间,热水马上就好!” 秦兮朝点点头,不动声色地往里走,左拥右抱地引来一路目光。 小二仔细打量了两边男女,迟疑了会开口问说,“这,要不要再加间房?” 秦兮朝回头看了一眼气闷地要吐血的美人,淡然一笑,“不用,这是送内子的礼物。” 众人听了这话,左看看貌平无奇、穿着猥琐的唐无暝,右看看娇艳如花、身姿翩跹的美人,纷纷摇头咋舌。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富人以一男为妻,偏送美女供其逍遥,真是不堪、不堪。 “……”美人顶着或怜悯、或可惜的目光,恨得牙根直痒痒。 而这边唐无暝已是没脸见人,早早举着衣袖把脸遮了起来。 在满堂的注目下,三人各怀心事地进了同一件房,秦兮朝最后迈进,反脚一勾,将十数条赤剌剌的目光隔绝在门板之外。 堂下乍时一片唏嘘议论之声。 与此同时,屋内却没这么和谐了。 房门阖上的一瞬间,美人趁他不注意反身抽手,合掌反劈,掌风凌厉决绝。唐无暝见状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他平生所学尽在如何操控暗器机弩之上,近身搏斗根本全无经验,只是眼见秦兮朝有险,见招拆招地对了上去。 唐无暝这么突然闯入,反而限制了身后秦兮朝的动作。 待秦兮朝一剑挑起,美人促然回转身形,一掌拍来,脚尖勾挑环转,一柄巴掌长的暗光匕首暗悄飞入另只手心,指尖于柄端一推,动作流利酣畅。 这一套飞匕入掌干脆利落,秦兮朝脑海中恍然一晃,深觉得这套身法似是在哪里见过,竟是如此的眼熟。 晃神间,匕首已经刺来,唐无暝疾呼了两声却见秦兮朝毫无动作,手一握拳挺身护了上去,便在那刀尖抵及之前,挡在了秦兮朝的身前。 眼一闭,该怎样便怎样吧! “呵。”一声冷笑。 唐无暝只嗅到一阵胭脂的暖香,并没感到任何疼痛。再睁眼时,胸前一寸尚停着那把匕首,竖脊的刀刃晃进他的眼。 此时,秦兮朝的剑也端停在美人面前。 美人斜看了眼颈侧的剑刃,将手中的匕首挽回袖中,摇头笑说道,“没想到,你真的与他在一起了。” 说这话的时候,美人的眼神有意地瞥了一眼唐无暝。 “……什么意思。”唐无暝问。 美人一指推开架在脖子上的剑,“没什么意思,就是说他们老秦家与你有缘。”又低头俯到唐无暝的身上,两指捏起他的衣衫好好闻了闻,便颇是嫌弃地甩了开去,“这味道……” 说着眉眼一挑,以平淡无奇地口吻陈述了一句事实:“你们做过了吧?” “……”虽然是事实,可这也能闻得出来?你狗鼻子吗。 “进展挺快啊。”美人拍拍手,转身坐上了桌沿,望着桌心里的几道菜感叹道。 唐无暝嘴唇一抖,辩驳道,“你乱说什么——” “唐无暝,”美人手捏着一盏空杯忽然打断了他,敛眉肃然看了过去,看得他们两人各个眉头深皱的模样就持不住的笑了,敲着桌沿长叹,“大概啊,这就叫做——命中注定。” “什么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就意味着——在劫难逃。”美人笑道,一字一句的咬着最后四个字。 在劫难逃。 听得唐无暝从脊背上冲起一阵刺麻。 打第一面见起,这人就总给自己留下难揣测的话,然后就会带来一连串的麻烦。说实话,唐无暝压根不想见他,但是又耐不住想要一问究竟的好奇。 他走过去,临近了端详桌边的美人,从捧茶的手到小巧的下巴尖,从薄抿的红唇到含笑的眉梢。唐无暝忽然“咦”了一声,抬手按上了美人的眼角处。 美人厌烦地侧了身。 “六月雪。”唐无暝叫了一声,秦兮朝听到这个名字倏然醒悟,原来这便是盟主府里给他们惹了一身骚的偷儿。 “你这不对啊,”唐无暝惊讶,“上次见你,这儿没有痣吧!” 六月雪回了他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的眼神,挽笑挺了挺身子,问道,“怎么样,是不是比上次更好看了?这可废了我老大劲了呢。” “……”敢情你这颗痣还能随便长。 “这张脸啊,说起来我是最喜欢的一个。”六月雪摸着自己的脸得意洋洋,“要不是被你瞧过一次,我怎么舍得丢她!” “……”敢情你这脸还能随便换! 一直保持沉默的秦兮朝走过来,将唐无暝拉到一边凳上坐了,沉声道,“你少装神弄鬼,便将之前的来龙去脉一一讲清,我们便放过你。” 六月雪看着秦兮朝蹲下身去,挽了唐无暝的衣摆看那擦伤,也笑道,“否则怎样,你还能把我送了官办不成?” 秦兮朝看着他双膝双脚上的伤痕,低声问了句“还疼不疼”,见唐无暝摇头了,才站起身来回答六月雪,“送你官办太便宜,”抱臂似是询问美人的意见,来了一句,“不如将你私囚起来,再也见不着牧云?或者把牧云囚禁起来,再也见不着你?” 牧云?温牧云?唐无暝眨巴眨巴眼睛,楞是没明白六月雪和温大夫有什么关系。 六月雪的笑脸瞬间凝固,五指攥得茶盅咔咔作响,声线也不自觉的低了几度,“你不许动云儿。” 先前看那出招挥匕的动作身法煞是眼熟,回味了好半天秦兮朝才想起,那日温牧云与唐无暝初见的时候,温牧云使的也是这样一套,当时他还诧异,向来以医行世的温大夫何时也会了这不入流的偷袭技法。 原以为是他自己学来防身,却没想到是有人教他的。 还有六月雪身上那扑面而来的胭脂香气,也和温牧云身上沾染的是一个味道。 这条条矩矩的,都指向了一条线——面前这个祸端的始作俑者“六月雪”,一定和温牧云有着莫大的关系,或者说…… 秦兮朝皱了皱眉头,上下打量了面前这个面容精致的美人儿,“你叫他云儿?” 六月雪警惕起来。 “他从不许人这么叫他。”秦兮朝道。 六月雪垂了眼,“那又如何。” 秦兮朝道,“你叫他云儿,他没有跟你拼命?” “命?”六月雪嗤笑一声,仰头看着秦兮朝,“你与他是多年相识,知不知他往年身居何处?晓不晓他三年前险些命丧黄泉?” 自四年前,秦兮朝就已闭世不问,温牧云先前客居扶风岛,后来去往何处他也便再无过问,后来更是断了联系,哪里知晓这四年里温牧云身上发生了什么。而温牧云时而有书信传来,也只是告诉他在四处游历。 只六月雪这么一提,他倒确实有所体会,游历回来的温牧云比之前多了几分沉稳,若是说起来,倒真像一潭搅不起波纹的幽水了。 要说当年,他将温牧云请回山庄做大夫时,他才亲手埋葬了母亲,眉眼里全是散不去的戾气。 六月雪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他跟别人拼了命,报了杀母之仇,垂死在荒沙上,是我救了他。” 秦兮朝叹息,“我并不知道……” “我将救起云儿时其实自身也是难保,只好带着浑浑噩噩的他四处飘荡,躲躲藏藏。云儿是个好大夫,救治了我许多次。可他跟在我身边终究危险,我便只好将他置在无归峡中。” “你与牧云……”秦兮朝试探地问道。 六月雪扫了一眼桌前的两人,笑道,“同你们一样。” “……” 三人在屋中交谈,却谁也没有注意到,窗外屋檐下,恍惚一抹黑影消失于空。 **** 雾瘴环山中,层层阶梯上一个佝偻着腰背的中年男人,把着破烂的扫帚坐在一旁歇息,低头看了眼身旁桶里的水,顺手掬起便喝。 目中遥遥望着山巅的一处高殿。 大殿深处,一个全身抹黑的身影走了几步,扑通跪倒在地。圆形的殿堂周围阴冷无比,高耸挂在四周的白晃烛灯也是参差不齐地点着几盏,墙壁上勾画刻印着猛虎蛇象,匹匹张牙舞爪,十分狠厉。 正中安置一座石台,台上一把以骷髅和金钱雕饰的座椅,椅上模糊靠着一个壮年男子。胡冉贴面,颧骨高隆,鹰目灼灼,五指轮番敲打着石刻的扶手,不怒自威。 “门主。”底下的黑衣人抱拳称道。 “那人现况如何?”椅上人气低声沉。 黑衣人微一踌躇,如实汇报,“未有其他动作,只是……” “嗯?!” 听得极不耐烦的一喝,黑衣人浑身一抖,伏地颤声,“只是,目前和、和扶风山庄的庄主在一起。” 被称作门主的人没有再说话,而底下的黑衣却已在这番沉默中抖成了筛子。 门主森目望着殿中跪着的人,忽然抬手一招,“丢去药笼。” 从四面现身几个魁梧大汉,步步向那黑衣人逼去,未等他有所反抗,便已一人捂嘴两人抬身地将他架起,分毫不敢多留一刻,快步从一侧的偏门隐去,只留下几声欲出不出的呼救声。 扶手上五指相贴的几处在内力之下纷纷现出了坑凹,碎石声响咔咔不绝。 殿中空荡着飘过一句低沉,饱含愠怒—— “又是扶风山庄!” 第43章 心累 三人顾着东扯西讲,等再想起举筷进食时,桌上菜早已置凉,唐无暝望着满桌凉透的菜,肚里咕咕作响,还是忍不住地捏起了筷子。 碗中米也凉了,本就煮得发硬的白米现下更是硬得像块石头。 秦兮朝就手过来,触到一片凉意的碗沿,直接五指一拢把碗劫了走,按下他的筷尖道,“你不要吃这些凉的,对身子不好。” 说罢将那凉米重置在六月雪的面前,转身出去再叫小二热一份上来。 六月雪低头看看眼前的冷对待,再看看桌对面捧着一杯热茶笑的像个傻子的唐无暝,顿时气打心中来,猛一拍桌子,“你们这是虐待俘虏!” 秦兮朝瞥白他一眼,“六月兄,若不是看在你与牧云关系匪浅的份儿上,便不是在这上房里伺候你了,而是我扶风山庄的墨牢。” “……”六月雪气馁地点了点桌子,“那看在云儿的面上,也得给顿热饭吃啊。” 秦兮朝佯意笑道,“那也看在你们家‘云儿’的面上,把盟主府的前因后果都一一道来?” 六月雪将秀发一甩披至肩后,大义凛然,“那不行,我得先见云儿。” “哦,那你便吃那冷饭吧。”秦兮朝亦无所谓道。 “……”美女摆在眼前你秦兮朝不动心也就算了,还给我吃这冷饭?!六月雪极其不满地戳着硬邦邦的米饭,只把这碗里的硬米当做是对面秀恩爱的一对无良夫夫,恨不能连着碗底都戳几个洞出来。 未多时,小二重新端着热好的饭菜进来,一眼就看到扎在一处的两个男人,和被晾空在一旁的美人。 他将屋中三人轮番打量了好几遍,想这三人关系果然复杂难测,放着大好的美人不享用,非要搞那断袖之事,还搞得这么大张旗鼓。 真是世风日下。 看着美人表情嗔怨地扒着冷饭,小二心生同情,将食盘上多准备的一碗饭递了过去,不料还没揩到那双玉手的油,就被那当家做主的男人一声“出去”给惊了一跳。 六月雪眼睁睁看着上好一碗热腾腾的饭又被端走,差点连筷子都一起掰折。 唐无暝手里塞进碗来,接着又是荤素挑好的菜,却不多,极小一碗。秦兮朝俯下身子嘱咐他道,“你身子还没好,不要吃得太多,要细细的嚼,知道么?” “唔?”唐无暝嘴里噎着菜,含糊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从昨天傍晚起,为了蹲守任务目标,他就一粒米未进了,再折腾了这一夜,早就饿得要疯,嘴里吃相更是算不上文雅。 “你慢点,多得是。”秦兮朝给他斟茶,还是颇为含蓄的说道,“吃的太快过会就要难受了。” 唐无暝看着碗里的吃食,蒙蒙不太懂。 对面六月雪狞声一笑,挑着筷尖上的米粒一本正经的跟唐无暝解释,“他的意思是说,你们才行过那事,你那处还没愈合好,吃的太多那处会很、难、受!” …… 唐无暝听得一愣,片刻就反应过来,耳根上红了一片。这事和秦兮朝私下里探讨探讨也就算了,从一个外人的嘴里这么光明正大的讲出来,再厚的面子都要削薄了。 再一想,便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碗,说什么都不肯再吃,腰一挺说饱了。 这一挺,身下与粗糙的凳面一摩擦,丝丝得又泛起了疼。 唐无暝扶着桌面慢吞吞站起,回避了两人的视线,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挺着腰板往床铺里走。 六月雪勾着眉打量了会,待他转到了屏风后头看不着了,才伸着一根食指朝秦兮朝左右摇了摇。秦兮朝白了他一眼,手中刚倒好的茶杯哐地砸在他面前,动了两个口型。 一个是“少管闲事”,一个是“别耍花样”。 六月雪笑着瞥眉,技术不行还不叫人说了。 看榻上那人一声不吭似是没事,却自从栽了上去就一动都不敢动。六月雪摇摇头,一把拽住了要跟过去的秦兮朝。 秦兮朝回头间,手里被塞进来一个琉璃盒,盒中晶莹剔透,沉着乳白色的膏状物体。 六月雪昂首道,“这可是我独家秘药,专治……咳咳……那什么不适。” 秦兮朝看着手里的物件,脸上七分不信,三分怀疑。 瞧他不信,六月雪好强心起,当着秦兮朝的面打开琉璃盒,尾指勾起一抹药膏径直伸到了嘴里去,乳白色的药膏遇温即融,秦兮朝看着他咽下所有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 想到他说这药本身是治那什么的,也跟着脑子一抽,问道,“味道如何?” 六月雪扣上小盒重放回桌面,得意笑说:“滋味甚好,其实是有些甜的,我加了不少甘草呢,用来爽适,食来无碍。”视线不知不觉地渺远了,似是在回忆什么,手指在唇边上一抹说,“我每次给云儿用这药,那滋味可是更好,啧啧……” “啪”一声,秦兮朝一掌抓起桌上药盒,打断他猥琐下流的回忆,“你今天这些话,要是叫牧云知晓了,定要废了你这胳膊腿。” 远在扶风山庄的小院里碾药搓丸的温大夫,忽然打了个寒颤,边纳闷着这过堂风怎得这么冷,边披上了披风继续工作。 六月雪收了笑,呿了一口,“不识好人,不识好物!” 唐无暝刚侧身躺上床榻,身后就拥上一个柔软的怀抱,他知晓那是秦兮朝也便没有躲开,任他双臂拢着将自己环在身前。 他一开始并不习惯被人这么贴背抱着,只觉得如此一来全身动弹不得,极没有安全感。如今被抱惯了,倒觉得这个姿势是最令他安心的一种。 唐无暝枕着他的手臂,开始发困。 “无暝,先别睡。”秦兮朝半支起身子,摸摸他已经阖起来挣不开的眼,“过会热水就上来,你先洗一洗。” 榻上人翻了个身,脸颊就整好埋在秦兮朝的胸前,咕哝了两句,“不洗了,累了。” 秦兮朝捞起他的手掌落了一吻,轻声说,“之前湖边只是草草处理了一下,不洗干净了会坐病的。” 唐无暝拐着弯“啊”了一声,懒得直往秦兮朝的怀里钻,闷闷说道,“没事吧,南馆他们的人也没见洗啊。” “……”秦兮朝一怔,手在他颈侧嫩肉上掐了一把,“说什么混账话,你能跟南馆的比吗!” 听他话里有些不喜,唐无暝略微抬起头来,低了眉眼小声问他,“生气啦?” “……” “我就那么一说,”唐无暝拿脸颊悄悄去蹭他,眼皮实在是困长了,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声音也开始发软,只想着讨好了他让自己好好睡一觉,“好好,洗就洗,”又喃喃,“不都是你的么,有什么好洗的……” 唐无暝说的无意,可是听者未必无心。只这最后一句就听的秦兮朝心里发躁,燥得巴不得不仅不给他洗了,还要再多在他身上烙几次印记,让这个人从此再难逃出他的手心去。 食髓就会知味,秦兮朝怀里软绵绵的一团,禁不住左捏捏右按按,听他轻声笑喘着,真是挠心又挠肺的,差点把持不住。 秦兮朝闹够了,还记得屋里有个外人,悄声从床上抽了手脚下来,便听外头桌上有人一边喝水一边干咳,直要把肺都给咳出来。 “肺痨?”秦兮朝抱臂冷笑道。 六月雪装作看着窗外,“咳,我还怕某只大猫直接开了春呢。” “……”秦兮朝皱眉,下巴向外一挑,“自己出去开间房——别想着乱跑,除非你不打算再见温牧云。” “……伪君子。”六月雪斥他道。 秦兮朝依旧横眉抱臂,等着他走。 六月雪甩甩衣袖,很是没有自尊地被赶出了房间,身后房门一闭,他暗暗握拳安慰自己——这都是为了我心爱的云儿,随即挽上一个妩媚的笑容,身娇体弱地倚着旁边的柱子,向满堂横送一抛秋波:“不知有没有好心的官人,赏我今夜一个住处?” 堂下静了片刻,便听有筷勺惊的落地的动静,不消立刻就有胆大色狂的爽快付了一夜渡资,开了上房。 秦兮朝在门缝里见了,只摇头垂怜庄中的温大夫,这是怎么才能找了一个如此没有下限的相好。 * 时至小二遣人将那烧了热水的木桶搬进房来,唐无暝早就睡得一塌糊涂天昏地暗了,秦兮朝率叫不应,着实没了办法,便只好自己亲自动手,扒了他的衣裳,抱着人慢慢沉进桶里去。 热水裹身,唐无暝舒服地哼了一声,却也没有醒。 秦兮朝在他脑袋下垫了厚厚一块软巾,让他枕着桶壁继续迷瞪。才看着这一桶清水里,他身上还残留着些没有消退的痕迹,一时也迷了晕了,手轻轻抚了上去,摸到指下结实的皮肤,才心生一种满足之感。 心想拐了数月,终于把人拐到手了,这人以后可都是他的了。 胸中浊火却是越想越旺,秦兮朝捞了捧水洗清醒了脸,继而收了心思好好给他清理。 - 说说笑笑着进了隔壁房间的六月雪,刚与人滚打着翻上了床便本性暴露,一掌劈晕了床上那个胡子拉碴的胖子,又在床单上嫌弃地抹干净了手。 他支起耳朵细细听着客栈窗外的动静,眉目忽然紧凑地挤在了一起。 顿了片刻,六月雪蹑手蹑脚地打开后窗,望了眼临隔的墙壁,莫名叹了一句,“姓唐的小子,你可千万别把祸也扯到我的身上。” 摇了摇头,掐准了方向,随即翻窗而去。 第44章 过渡 要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于此城来说亦是同道,再者城中商铺错乱,这本该安静幽谧的客栈旁却开着一间吵闹的戏坊。 戏坊比客栈足高出一层,上头搭着台子,下头摆着厅椅,从早到晚日夜不休,可算是赚足了本钱。 白日里唱台的是嗓声优美的台柱花旦,价钱也高一些;待入了夜,便就安排些才入班子的新人学徒,给下头那些深夜不归的糙人单身汉们唱个热闹,午夜场更是几个铜板便能听上一宿,极其划算。 自傍晚起,大厅中来来往往换了数场,便总有一个容貌娇美的女子倚肘坐于大堂中央的位置,不管台上唱什么都付钱一听。 收钱的伙计也争相爱往那去,那姑娘可比后台里卸了妆的花旦好看千百倍。拿钱的时候顺道摸下漂亮姑娘的衣袖,人家也不会恼,这样又能收钱又能欣赏美人的好事,怎么能让给别人。 待之入夜三更,戏场中还只剩咿咿呀呀的两个小生唱着跑调了的戏,看客更是除了醉鬼就是被赶出家门的浪荡郎,唯有她一个年轻女子,不顾周围并非善意的目光,安然地喝着小茶,磕着瓜子。 一个伙计凑了过去,好心提醒她,“夜深了,姑娘也该回去了,戏明儿个听也成。” 女子一笑,转头看了看隔着半个场子的一个深衣人,问伙计道,“那边那个公子,是你们这儿的常客么?” 伙计也转头看了一眼,随即摇头,“是今天第一回来的客人。” 那边男子似是感受到了异样的目光,默不作声便起身离开。 女子从衣襟里摸出几枚贴身的铜板,放到了在小伙计手心里,笑道了句谢,也紧随着离了戏场。 前头一对人迈出戏楼大门,一群伙计便围了上来,一哄而上将那几枚还温热的铜板抢开了去,边争抢着边吵闹,道真香、真美。 那收钱的一个痴痴望着美人离去的方向不禁感叹,“要是如此美人能这样守我一夜,就是砸锅卖铁我也得把她娶回家里去!” 其他人罩头将他拍醒,随手抛给他一枚还残留着胭脂香味的铜钱,嘲笑他道,“你家里还有锅铁?就是把你自己卖了,可都买不到人家一截衣袖!” 小伙计捏着手里的铜钱,仔细嗅了嗅上头的香,好好地塞进了衣襟里,转头就回了打他的那人一拳头,“想想都不行了!” 众人当他恼羞成怒,纷纷哄笑着散开,各回各处了。 出了戏楼,六月雪远远跟着前头那个漆黑的身影,不远不近地缀着,那人走几步便回头瞧她一眼,她便在原地扭捏几分。 那人一跑,她也分毫不落地跟上。 拐过一处屋楼,那人翻身跃上了屋顶,六月雪便紧随其后,脚于旁侧的墙壁上踩踏一撑,身姿轻盈地腾空而起。 耳侧忽闻嗖鸣的破空声响,六月雪偏身灵巧一避,任那锋利暗器擦面而过,直打入后头的墙壁之中,三寸深陷。 待屋上那人再抽出第二发尖器时,六月雪已矫身翻上了屋顶,与那人贴身而站。 他脸上露出了一对可呼吸的鼻孔和一张嘴,其余大半都隐在与夜色同黑的面具底下,手腕间被施力一打,暗器就脱手而出,掉落在脚底。 男子警惕地看清来人,却见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貌美姑娘,虽然手腕被人擒在手里,但力道不重,并非恶意。 “你是何人?”劲装男子出口问道,“为何跟踪我。” 六月雪丢开他的腕子,抿唇笑说,“都是入室作歹的贼人,装什么正人君子。” 同行?男子面具后头的一双眼睛谨慎眯起,手中已暗暗摸出掌刀。 “夜这么深,不知仁兄走的是哪家?”六月雪凑到他面前,眼神在他两侧肩膀上扫了一遍,最后停在男人的面具上。 男子道,“与你何干。” 六月雪娇媚笑着,手指划上他的颈侧,在他露出的一段脖子周围索索抚走,脸却都要贴上人家的面具,“你的任务自然与我无干,你却想不想知道我是偷什么的?” 男子静了半晌,保持沉默。 “呵~”六月雪在他铁面上挨靠了一下,声音放轻,手指已伸到他后颈的衣领之中,“我啊,是偷、心、的。” 男子被那喷洒在面上的暖香之气搅得心神一乱,竭力定了定心,才出口讥讽他,“不就是个翻墙越户的采花贼?竟还是个女的,倒真是不知廉耻。” 六月雪面上极无所谓,一只手揽住人的脖颈,手指还在他的后衣领里摸索,待他几句讽完,指下也恰好寻到一个铜板大的绣纹,圆形的外廓,方形的内核,可不正是一枚端端正正的铜钱纹。 六月低头笑了,“我的确是不知廉耻,今夜恰就瞧上你了,你倒是应还是不应了?” 身前被姑娘柔软的五指轻抚而过,衣袖间扫着扑鼻的胭香,男人禁不住咽了好几回口水,美人在前如此挑拨,饶是再大的门规严矩压身,也遮不住他已经渐发贪婪的目光。 “姑娘,这深更半夜幕天席地的,恐怕不太妥当。”男人嘴上说着不妥,可那滚热的视线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恐怕都已经把她窥视了个遍。 六月雪头轻轻一歪,饶是无辜,“幕天席地的,你便不敢了?” 男子没有说话,气已是喘粗。 “那我便找别人吧。”说着就要丢开他而去,刚一转身,手腕被人猛力一扣,紧接大力一扯,将她整个拽了回去。 “既然都来了,何不共度*。”男人咧嘴笑说。 六月脸上闪过一线阴晦,片刻妩笑攀上,一双手就沿着前面贴身的劲装直摸到了小腹上,这一线之隔,他便已经感到下头一寸处那东西热得厉害。 说到尾,还不是一个德行,就为图这下半身一阵的爽利。六月悄然冷笑一声,巧力在小腹上按了一把,那男人便紧缩着呼了一气。 还不及六月雪再有动作,便一个天地倾倒被人推翻在屋顶上,男人喘着粗气覆了上来。 “不是说不好幕天席地?” “像你这么骚气的摆在眼前,哪个男人把持的住?”男人红口白牙,笑的猥猥琐琐。 六月雪抚上他的背,试探问道,“任务不做了?” 男人没做多想,“反正也是监视,”话语间淫声秽语也开始蹦出,“那两人此时窝在客栈里,说不好也与你我似的,行这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监视啊……”既说是客栈,最近一间便是六月雪他们暂住的那处。 六月雪既然通晓医理,便知道人体何处最为敏感舒爽,一双手仅在他身上捏按几把,就已叫他乱了心神,又问道,“看你这一身精壮肌肉,武功定是好得很吧?” 男人迷得七荤八素,脱口而出,“就这双手,可杀过不少人,你怕不怕?” 六月浅笑,“不怕,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这笑在男人耳里满是娇羞魅惑,当下便按捺不住,心急火燎地要去扒扯六月的衣裳,月光底下,才看见一片白花花的胸口,就险些鼻血横流,想这打光棍快三十年还没沾过这样香艳的荤腥,这趟任务真是来的值来的好。 扯半天没扯开,心急难耐一只手就落到了那高耸的胸脯上,手感是他这辈子都没感受过的软绵,男人舒爽地感慨了一声。 “你们头儿来派你杀人的么?”六月趁机问道。 男人神魂都迷走了一半,“没唔……杀一个,留一个……” 留一个? 六月雪转而笑说:“我今天看隔壁客栈里来了个骑大马的男人,看起来颇有钱的样子,你看,我要是去劫他们……” “……”男人微一警惕,轻喘着说,“那可是个大主顾,同行的那矮一些的你可千万不要招惹,高的那个随你。” “那是你的生意?” “我看那矮的武功未必多高,倒是那高的我怕是打不过。” “你便与我同谋,杀了那矮的,劫钱分赃可好?” “那矮的不可动!”只急急念了这一句,男人就收了声,一句不肯再多说,只道*苦短,平白多想那无用的作甚,还是及时行乐要紧。 见再问不出什么来,六月雪沉沉叹息了一声,双手挽上男人的后背,袖中隐隐动作一番,面上接而笑道,“那便如你所说,及时行乐吧!” 语毕,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脱袖弹出,男人还未有所察觉背后的威胁,那银柄雕篆的匕首在月光中高高举起,片刻就毫无疑虑的直插而下。 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从后背而入,正中心脏之处。 男人已来不及躲避,生生抗下这一刀,刀柄完全没入后背,他却并没立即暴毙,还能颤巍巍地低头看去,一双眼瞪的极大。 身下的女人目中狡黠。 男人颤抖着手抚上自己的胸口,想如此之久自己还未断气,定是那匕首短浅而自己又身材魁壮,未必真的捅破了心脏。 抱着这一丝侥幸,男人翻手便要凝气击杀这女人。 六月雪看着他的动作,忽而笑道,“天气正好,不如去西方极乐。” 男子只听了这一句话,蓦然口目均惊得大睁,极不可思议地盯着面前的“美人”,亦或者说,是有着男人之音的“美人”。 略有沙哑的,嗓音带着些女子的阴柔,但是极负力道。 “去死吧。”他道。 背后匕首被用力一顶,男人随之喷出一口鲜血,遮在胸前的手掌间突然便捅出一把尖亮的匕首。 男人低头看去,银亮的月光明灭照耀下,露出的匕首上隐约闪现出一段复杂的云纹,血液从纹路上顺势划过,一滴滴地从刀尖落到六月的身上。 天底下没有任何一把匕首,有着这样的云纹雕饰,能够任意收缩长短,甚至于从后背径直贯彻前胸! 除非、除非—— 男人极惊恐地瞪着六月雪,涌起的血意都已将那两轮白目染赤,他几乎瞧不清这美人的模样,却还拼了最后一口气伸手去摸他的脸。 “你是……是……六……” 六月雪利落地抽出匕首,一把将他推开,男人翻了个身,便平躺在屋顶上咽了气,至死都未能闭上双眼。 “六月雪。”美人字字应道,整理了自己的衣襟,并将那被他亵玩过的假胸拆扯丢弃。又俯身从尸体身上搜了一遍,摸出一张小笺。 借着月光,看到上头画着一个翩翩公子,眉眼形骨都与秦兮朝如出一辙。 “呸,钱满门的人,果然还是这么的猥琐下流。”六月雪撕掉画笺,从腰间摸出一个玉瓷小瓶,望着脚边一动不动的尸体,“和你们门主一个德行!”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小子既然与我有缘,我便不妨在下地府之前帮他一把。” 瓷瓶瓶口倾倒,一股清液顺着月光滴洒在尸体的身上,屡屡青烟随之漫起,六月雪以袖掩鼻匆匆倒完,便收瓶入袖夺轻功飞去。 再回首,屋顶上已空无一物。 * 月西斜时。 秦兮朝等到唐无暝彻底熟睡之后,才敢小心翼翼地褪了他的衣裤看那处,若是清醒时候,定是羞得不许他碰的。 掰了双腿,果见那处红肿一片,再想他白日里是还带着这痛硬追了六月雪好几条街,当即心疼无比,耐心将手指暖热了,才剜了那药膏仔细涂抹进去,又怕这触及私密的动作搅醒了唐无暝,更是小心轻柔得很。 所幸唐无暝累困得一觉不起,中途只微微哼咽了几声。 全部收拾妥当,秦兮朝净了手也要搂他入睡时,恍惚听得隔壁有些动静,却也并没有多在意。 隔壁窗户打开一缝。 六月雪从那缝中窜进,摸索到床榻上那嫖客还在,三下五除二地将他衣物扒了个七七八八,随便凌乱地扔在地上做了个样子。 然后走到桌边,和衣横卧在那细条的长凳上,当真这样闭目歇息起来。 后半宿一夜无事,皎皎月光透过窗纸,洒满了窗前地上一片雪亮。 第45章 晨梦【倒v结束】 唐无暝的衣裳丢的丢,坏的坏,这一整夜就这样半光不裸地睡了,如此好的机会倒叫秦兮朝吃饱了豆腐,睡至天光乍破之时,又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几下乱动就把身后的人吵醒了。 以秦兮朝的习惯,醒了自然就再睡不了回笼觉,他无奈将唐无暝乱动的胳膊按下,瞧他还不老实,就整个严丝合缝地揽进怀里。 这么一绑,他倒安分了,身子蜷成一个虾米一样,背着他吧唧吧唧嘴,说起了梦话,话里也不过是些断断续续的琐事,什么人家抢了他的生意,乞丐偷了他的钱。 秦兮朝下巴扣着他的肩窝,边听边笑,时不时的还回他两句。 若是屋中有第三个人在场,定要以为床上两人在窃窃私语,其实却只是秦兮朝一个人的自说自话而已。 他还偏偏乐得自在。 念叨了一会,又睡了过去,盈盈的朝日霞光越过床幔洒进来,在唐无暝的肩颈上泼下一片霞红,秦兮朝看那出挑的颜色看得出神,蹭着把口鼻闷了上去。 他发间身上都是皂荚的清新,格外的安神。 晨起的宁静是非常宝贵的,秦兮朝很是珍惜,只有这种时候,他才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幸福,抱着心爱的人入睡,并揽着他醒来,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了。 天越来越亮。 “无暝,与我在一起,哪里都不去,”秦兮朝收紧了双臂,在他耳边轻说轻话,明知道他还没有醒根本不会回答,“可好?” 屋中宁静,沉默便做认可,秦兮朝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唬着自己玩的行为很是幼稚。 谁料唐无暝扭转过头,低声哼了句,“嗯……秦兮朝……” 他听见了?醒了?应了?恍然有种巨大的欣喜漫上心头,秦兮朝唤了声“无暝”。 没有回答。 秦兮朝疑惑地低头看去,却见他还是紧闭着双眼,眉目蹙起,并不是喜悦的应答。唐无暝两唇一动,忽然说道,“秦兮朝你……骗子……” “……”原来,还是在做梦。 欢跃散去,秦兮朝将他身子伸展开来,目光遍遍扫过他紧凑的眉头,听他的呼吸声有节律地打在自己的心跳上,他便俯下头去,用唇描摹他的唇,让他一个“骗子”都叫不出来。 他轻缓的碰了碰,唇瓣就随着抿两下。 秦兮朝啄起其中一瓣,像似对待什么宝物一瓣缓缓雕啄描摹,以舌挑之,将那睡了一夜有些干涸的唇纹含得湿润润的。 “我不骗你,不曾骗过你。”秦兮朝认真看着他道。 不知唐无暝有没有听见,只瞧他微一张嘴,露出了两半颗牙齿,张着嘴又继续睡。 秦兮朝看着一笑,“怎么这个睡相。” 他嘴里的润红的舌尖缩在一处,时不时得动上一动,看得秦兮朝心里发痒,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趁人之危,两指扣住他的下颌,轻一按,便整个堵了上去。 唐无暝的口腔永远感觉比他自己的要温热,秦兮朝侵入寻找到他的软舌时,也觉得那有些赤烫,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似乎都能点出火来。 为了防止唐无暝睡梦里促然咬掉他的舌头,秦兮朝还只能掐着他的下巴,让他两骨关阖不能,不能被完全吞咽的津液就顺着嘴角滑下来,浸在枕上。 唐无暝在做梦,又似乎不是梦,因为梦里的感觉有些真实,比如那个深浅不一的吻。 他虽然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那人是谁,却也敢断定,除了秦兮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吻得明明侵略意味十足,却又莫名的小心翼翼的,也只有那个人了。 软绵绵的,湿漉漉的——欲罢不能的。 他当是个春梦,便放心大胆地回应挑逗,总而梦外不敢的,梦里也要报复报复。 秦兮朝才要撤出,忽觉得那舌上有了力气,开始缠着他绞着他,让他想走都走不了,直至追扯着出了唇外还恋恋不舍。 他松开他禁锢的下颌,唐无暝就更是因为没了钳制紧贴而上,舌尖舔过秦兮朝的唇缝就窜了进去,横扫,加深。 秦兮朝有些吃惊。 又那么一时半会,唐无暝才缓缓睁开了眼,迷蒙着眨了两眨,看到是秦兮朝也并无推拒,反而将肘环过他的颈,与他一一迎合。 待两人均得满足,唐无暝仅是一脸飨态,反倒是秦兮朝只能将将保持住常态,忍住了没有把人彻底压倒吃透。 好容易平下心来,再看唐无暝半睁不睁的深深望着自己,刚睡醒的眼角竟也生出一丝半豪的诱惑出来,秦兮朝几乎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骨子里就换了一个,和那之前接个吻都生涩地半推不就的那人,简直判若两人了。 秦兮朝拿衣角擦了擦他的唇畔,轻声笑说,“怎么一大早这么主动?” 唐无暝一只胳膊还挂在他脖子上,打了个哈欠说:“唔,舒服。” 这俩字,竟能让秦兮朝一时无言以对。他摇摇头一笑,把唐无暝的手拆下来,两鬓相贴地厮磨着嘱咐说,“你再睡会,我去给你找身衣裳,等我回来。” 唐无暝点点头,抹了两回嘴巴,翻了个身又继续迷瞪。 秦兮朝替他掖好被角,才放心地翻身下床,整理好了出门去。 刚出了门,隔壁吱呀一响,一个柔软身段撇出门框,转头瞧见了秦兮朝,身子软软地往门框上一倚,伸着懒腰打招呼:“哟,睡得好啊?” 六月雪今早一身浅淡衣裙,不似昨日那么粉地娇艳,秦兮朝这才看着微微有点顺眼,随口回了句,“早。” 秦兮朝走着,六月雪在后头跟上来,笑嘻嘻地与他聊天,“你家小相好可好?” “好。” “秦庄主,你说天底下那么多人,各型各色男的女的,只要你想要就算是那又男又女的都能寻摸一两个来,”六月雪紧凑到他身边,一路又琢又磨念念不停,“你怎么就瞧上那个傻小子了呢?” 秦兮朝很是不耐,面上却还做笑,“秦某瞧上谁,关你什么事。” 六月雪也不屑地哼了一声。 “那我问你,”秦兮朝住了住脚,“像你这么既男又女的,又是怎么瞧上牧云的?” 六月雪摸着下巴说,“那自然是日久生情,两厢情愿!”转而笑开,“可我从云儿那听说,你与那傻小子可才见了不足两面,你就出手了的……你可不要唬我说这也叫两厢情愿。” 秦兮朝笑,“这叫一见钟情。” 六月雪随着他进了刚开门的衣铺,趴在柜台上看他挑了两身朴素衣裳,也挑起手边一匹花色极其艳丽的绸布,在身上比量了一圈,感叹道,“一见钟情啊……” 布庄老板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这所谓的一见钟情,其实不过是靠着那一副好皮相,”六月雪挑眉说着,“要是那小子天生长的歪瓜裂枣虎背熊腰,你秦大庄主还能再对他一见钟情?” “说到底,就是一张脸,和心其实半点关系都没有。”绕着圈看完架上摆的亮丽布匹,转头问那一脸木讷的老板,“你说是不是?” 管他听不听得懂,客人说的那就是天,老板扯着笑,忙忙啄米似的点头,“您说的是!” 六月雪反而笑啐了一声,甩了袖子道,“你懂个屁。” 老板:“……” 秦兮朝这边选好付了钱,抛给六月雪一个“有病”的眼神,话都没说一句反身往客栈里走,只想着唐无暝此时还孤身等着他呢。 身后六月雪一步不松,一句不歇。 “你到底想说什么?”秦兮朝半只脚跨进客栈,实在憋不住了。 “我想说……”六月美人摇了摇身子,轻咳半晌,才浅声说,“要是你以为的那个人他并不是那个人,或者……他就是那个人,你怎么想?” 秦兮朝眉头皱起,将这两句反复思索了几遍,“你什么意思。” 六月雪没有再继续说,却问他,“扶风山庄现在你手里,那你师父呢,是退隐了?” 秦兮朝道,“师父已经过世多年。” “啊,几年未见,他竟都已经不在了。”六月雪垂下头,微做缅怀。 “你认识我师父?” 六月自顾向里走去,边道,“数年前有过一面之缘,已不足一提。只是你终究不如你师父老辣,若是我刚才那句话叫他听见,准一时半刻就了然了。” 秦兮朝默默不语,越加深觉得面前这个看似顽劣成性、妖娆放荡的人妖也许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进屋之前,六月又回头对他说道,“秦兮朝,不是我说,那傻小子真没什么好,要貌没貌要样没样,不值得用你扶风山庄养这么个二货,早分早断,你还能多养几个顺心顺意的。” 听得这话,秦兮朝顿生气恼,将出口反驳就被打断——“还有,他背后是钱满门,这点你永远都不能忘记。” 秦兮朝一沉,他何曾忘记。 * 进了房间,便叫唐无暝起床,再帮他换了衣裳,前前后后收拾妥当。本还在思考六月的那番话,有些心不在焉,唐无暝一眼看出,拉过他的手问怎么了。 秦兮朝才觉自己有些失态,反握了唐无暝的手,笑笑说,“没什么。” 唐无暝低着头,哦了一声。 三人忙完汇合,因平白多出一人来,回程的路只好雇了驾马车,就这在门外等车夫的空档,客栈后头忽然破天一声尖叫。 接着便是接二连三、此起彼伏的惊呼。 百姓都是爱看热闹的,没多会就都涌了过去。 唐无暝守在桌边小口喝着一碗菜粥,也是无聊得好奇心起,拉住一个往回跑的,问那边是出了什么事。 布衣小伙惊慌万分,抖着手指过去,颤着嘴皮子,“那楼上……好大一摊子血!”连比划带说的,重复了好几遍,唐无暝才勉强串懂。 原是后头谁家的铺子二层仓库里,大早就发现那屋脊上往下渗血,在地上积出了一滩子血水,吓得那老板娘直接昏了过去。 听这档子稀奇事,唐无暝默默喝完了粥,也忍不住多往那方向瞧了几眼,没多会,连官府的人都到了,熙熙攘攘得吵翻了天。 一旁的六月雪头都未转,只将手里杯中热汤饮尽,嘲了一句,“死人而已,晦气。” 唐无暝看了眼他白嫩的比女子还过分的双手,继续低头喝粥。 门外街上一阵马蹄,“吁——”地一声喝令,马儿长嘶一声停在了客栈当口,三人以为是定的马车到了,纷纷侧目望去。 前头驾车的男子年轻俊朗,双腿一蹬跳将下来,面上满怀怒气又不敢言语,匆匆赶到唐无暝这桌头,扫了一眼人大概都平安无事,才抱拳称了一声,“庄主!” 这急慌慌赶来的人,可不就是秦风! 第46章 秋庆 马车里塞了三个人,却都一言不发。 唯有一个六月雪,仗着自己是温牧云的老情人,在车里霸占一方,就差脸上写着“事不关己”四个大字,一脸笑眯眯地摆弄着唐无暝那把轻弩。 那弩是经过唐无暝自己改造过的,里头设了暗销机关,一般人是摸不透的,就连他同门好研究机关弩术的师兄弟们,拿到他的机弩也要摆上好一阵子。他更不怕一个对机关术堪称门外汉的六月雪能琢磨出来,故而也放心大胆地拿给他把玩。 机簧反反复复地被按下弹出、按下弹出,却是一发弩`箭都没有射出来,车厢里只有那空锵锵的声响。 秦风在前头驾车,闷着满脸的烦躁。 他自诩是扶风山庄忠心耿耿的护卫,自是以庄主的安危为首要原则。可自从庄子里多了个常胡闹乱来的元小乐,秦风的重心渐渐都偏了过去,早也乐,晚也乐,夜里睡觉枕边儿上还是那个元小乐。 结果那日便一眼没瞧住,就让自家庄主从眼皮底下跑没了影,连一个护卫都没带。温大夫调着药跟他说“人已经飞了啊”的时候,他简直是心塞无比。 回头又瞧了眼厢里端直而坐的庄主,虽面上少有些忧虑,但看着唐无暝的那眼神,可叫一个眼底含笑,深切专注。 倒像是没什么事的样子。 可那个笑得娇媚瘆人的年轻小姑娘是怎么回事!虽然脸长得是美了那么一点,可那几乎要赶超自己的个头又是怎么回事! 秦风边驾车,边疑闷地回头瞅她。 六月雪发觉之后,放下拆的七零八落的弩机,红唇一翘,抬头抛给他一个又软又媚的眼神。秦风一个在糙汉堆里长大的糙汉头子,虽然跟着秦兮朝见过不少软柔美女,那也都是秦兮朝的桃花们,哪有看自己一眼的。 顿时惊得浑身一耸,转头回去老实驾车,再也不回头看了。 心道,要是说乖巧软好的,还是元小乐这样的好,纵然淘了那么一点点,可处起来也顺心,比这瞧不出心思的艳丽美人省心太多。 “驾!——”马鞭一挥,加紧往琼州城里赶去。 这次叫元小乐分了心,差点误了自己的正业,回去可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以后万不能那般黏人,害他差些失了职。 里头唐无暝靠着秦兮朝眯了一会,恍惚听六月雪十分遗憾的“啊”了一声,一睁开眼就见自己那宝贝武器被人拆成了碎块。 刹时就惊跳起来去夺,“你你你!” 六月雪把那破烂零件一推,身子靠上了车壁,“不好玩,怎么都射不动!” “废话!”唐无暝一块块地把自己武器碎块捞回来,蹲在车里地板上,再一块块地把他们拼起来,“我的东西,哪能叫你轻易玩懂了!” 六月雪呿地一挥手,“这有什么,往年那些谷里的机关暗哨还不都是我——” 唐无暝听得抬头一瞧。 半天没了后话。 “你什么?”唐无暝问道。 “……没什么”六月雪捂了捂嘴,转头看向了窗外,当自己什么都没说过。 唐无暝一阵疑惑,继续低头摆弄自己的机关,也念叨起来,“最烦你们这种有话不说,还有话说一半的!”说着偏头偷瞧了秦兮朝一眼。 秦兮朝恰好低头找些什么,并没看到这眼神,待从那犄角旮旯里翻出个茸毛坐垫来,塞到唐无暝的屁股底下,才放心叫他坐在颠簸的车板上,继续组装那乱七八糟的玩意。 底下的人摸着屁股底下软绵绵的茸毛垫子,低低叹息了一声,也没了大气。 轻弩拼好有一会,马车就驶进了琼州城门,速度却变得奇慢无比。 街上听起来比往常热闹许多,吆喝声频频不断,仔细一听,都是卖什么酒什么果子的,价格还不平,唐无暝扒着车窗望了一眼,整条街上都是人,也怪不得马车通不过去。 一个背着箩筐的农夫打车窗底下走过,唐无暝见筐里头堆着或白或黄的梭形小核,随着那人的脚步颠起来哗哗作响。 唐无暝扯了扯身后的秦兮朝,问这卖的是什么东西。 秦兮朝身子未动,只看了眼窗外,见这些子拥挤人潮忽然眉头一舒,笑了句,“原是秋庆日到了。” “啊?秋庆日?”唐无暝好奇道。 马车行得极缓,几与人步行一个速度。秦兮朝掀开一侧的车帘,伸手召了街旁一个卖果子的小童,几文钱抓了一把那白白的壳果,反身递给唐无暝。 唐无暝两手捧着,看了半天。 “这是公孙果啊。”秦兮朝笑道,“没见过?” 公孙果。唐无暝掐着脑壳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这是个什么东西,只觉得脑海里似乎是没见过的。 秦兮朝笑着敲了下他的脑壳,伸手取出一颗,两指捏住使力一扣,梭形的果壳就裂出了一条缝,露出了里头黄莹莹的果仁。唐无暝只见他一掰一捏,整颗圆溜溜的小果子就递上了唇边,秦兮朝勾勾手指,示意他张嘴。 唐无暝啊了一句,果仁就顺势推了进来,含了会也没什么味道,一咬碎了却皱了眉头——有点苦还有点涩,总之是难吃得很,碍于没地儿吐,他只好硬着头皮咽了下去。 咽完就把手里剩的果子都还给了秦兮朝,推手说,“不吃了不吃了,忒难吃!” 秦兮朝揉了下他的脑袋,故意笑道,“这是生的,当然口味不好,过会带你去吃好的。”接着转头吩咐驾车的秦风,“去平海楼。” “平海楼?”秦风一顿,“庄主您这是要过节?” “嗯。”秦兮朝看着唐无暝四处好奇乱撒的眼神,点点头。 平海楼是挨着广湖边儿上的一栋酒楼,虽不是什么名家大店,但在琼州也是颇有历史,听说祖上是干御厨的,这事儿本就没法考究,但楼里档次高风景好,菜品也是独具特色,扎根琼州好几代,这琼州风味做的是出神入化。 马车驶往平海楼的路上,唐无暝就学着秦兮朝的样子,把那些白果子都一一剥了,他自己不吃,就分给六月雪和秦风吃,全都剥完了才回头问秦兮朝这到底是什么的果子。 秦兮朝指着远处一棵才刚拔高的小树苗,“就是这个的。” 唐无暝一瞅,这不就是银杏么!原来这东西也是能结果子的,这银杏树禇杭本就不生,几次几回在别的地儿瞧着银杏的时候要么是满头绿,要么是满枝黄,却从不知原来他结果子也是可以吃的。 这一晃神,马车“吁”着一声,已经停在了酒楼门口。 车里三人先后下了车,六月雪抬头看了一眼,挥挥手推辞道,“你们过节我掺和什么,我还是去找云儿。” 秦兮朝将他一拦,“急什么,既然是过节,自然少不了你家云儿。”下巴向秦风那边一抬,“秦风,去山庄将牧云与你的元乐一同接来。” “哈?”秦风惊诧,“这……” “秋庆秋庆,若不是举家同庆,还有什么意思?”秦兮朝笑说,“这样六月兄便满意了吧?” 六月雪没了推辞的理由,只好留了下来。 秦风也拱拱手,只好领命回去接人。 三人进了楼,便有打扮细致的伙计迎上来,秦兮朝大手一挥,张口便言要将顶层的阁楼都包下来。 伙计登时瞪大了俩眼,上下打量这面前一身细布衣裳的男人,穿的也不甚多富贵,不知掏不掏得出这么多的包场钱。 此时老板打后头拖着算盘出来,一眼瞧见这秦兮朝就满脸堆笑地赶了过来,挤挤攘攘把不懂事不识人的小伙计推走。 脸上肥肉一笑便横,“秦庄主,您今儿是要过节?” 秦兮朝也没多说话,压了几张银票,便携人上了楼。 壕!不亏是自家的男人!唐无暝挺挺胸,把六月雪挤到一边,跟着秦兮朝的后头趾高气昂。 六月雪撇嘴,不就是个有钱人吗,有什么好嘚瑟的,闷地回头冲老板道,“多来几坛子酒!”也指着秦兮朝的背影,“要最好的,都算在他头上!” 老板叹这姑娘虽然长得俏,可这一个女人脾气又冲还好酒,一般人家可是养不起,也就秦庄主这样的人物能享得起。 摇摇头,还是赶紧后厨准备上客吧。 平海楼的顶层阁楼是个四面环风的雕栏阁楼,六根红漆木的楼柱叠起八角形的琉璃瓦屋顶,楼上半面向湖,半面临城,可谓是将整个琼州的风景一览眼底,六面的梁木上各挂着一副卷帘,若这天凉了,还可以放下遮风。 唐无暝初一上楼,便远远瞧见了那湖上蔚然一座朦胧小岛,只见岛上房屋模糊林立得看不大清——原来站在这高处看扶风山庄,是这样的景致。 三人各居一处地望着风景,身后小厮们吭哧吭哧地往上抬酒,一坛又一坛的堆了一个角落。 唐无暝挠挠喉咙,说起来,还倒真是渴了。 等了好一会,心想这大夫和元乐怎么还不来,就见楼底下一辆马车稳稳停下,打头蹦蹦跳跳地钻出一个顽皮小子来。 六月雪低头一看也两眼放光,只等那雪白的衣衫人影刚从楼梯上出现,就一个猴急扑了上去,抱住那人的脖子就好一番亲蹭。 把向来素静的温大夫吓得差点摸一把针来戳瞎了他的眼。 “云儿我回来了!”六月雪把人压在身后墙上,腻道。 第47章 夜饮 “云儿我回来了!”六月雪把人压在身后墙上,腻道。 楼梯上的秦风和元乐避着身子从他俩旁边经过,一个脸上写着“有伤风化”,一个眼上挂着“好漂亮的美人”。 秦风一回头,捂着元乐的眼推进厅里,“看什么看,少看,长鸡眼!” 元乐吹鼻子瞪眼,“怎么不能看,我又不是没看过他们亲嘴!”手指的确实是唐无暝和秦兮朝的方向。 唐无暝一激动,“你记得?!” 元乐顿时又躲回了秦风身后,“不不,记得,又好像不记得……” 唐无暝有些丧气,秦兮朝揽了他安慰说,“这是好现象,起码他有印象了。”唐无暝跟着点点头。 “啊——”身后一声惊呼。 几人回头去看,六月雪被温牧云一掌推开,差点滚下了楼梯,腰硌在栏杆上痛了一下。 “琉华?!”温牧云才反应过来这没章没法的人是谁,又皱着眉头把人拉回来,在他腰间穴位按了几下缓了疼痛,谴责他道,“你又成什么样子。” 一见了温牧云,琉华那四处抛媚眼的浪荡气就收了个一干二净,贴着人揽着腰安安分分地吃起了豆腐。 温牧云一瞧琉华是跟着秦兮朝他们在一起,想都不想一定是这家伙在外作祟被抓住了,这下好了,想包庇他都没了机会,只好先一把扯下身上挂着的美人,将他往唐无暝面前一推,严肃地批道,“琉华,道歉。” 琉华两睫无辜地眨啊眨地,温牧云一扭头,丝毫不动心。 唐无暝纳了闷,“他,他到底叫什么?” “六月雪!” “琉华。” “……”两人异口异声,温牧云瞪着他面上一凝,琉华视作没看见,却也不做声了,随他怎么叫了。 “他真名叫琉华,”温牧云道,“至于六月雪……恐怕是个花名儿。” “花……”敢情自己找了许久的人,找的竟然只是个花名儿!唐无暝气堵,要冲过去要个理论,温牧云也一紧张,场中肃然冷了下来。 “伤和气的事我们回去再慢慢算,今天是秋庆日,今晚我们只谈风月不谈仇。”秦兮朝拽了唐无暝一下,替那夫夫俩打了个圆场。 往六月雪身上看了一眼,便俯在唐无暝耳边吹了一声,“听我的,嗯?” 唐无暝那满心的毛躁起瞬间被抚地平平顺顺的,只狠瞪了六月雪一眼,有些不情愿地同意了。 反而六月雪闷闷地,望着那揽着的两人没有说话。 * 琼州虽是以琼花之景出名,但这一年一度的秋庆日却托的不是琼花的名,而是城里并不多见的银杏。此处虽银杏不多,但实则是很适合这树生长,每年秋季结果的时候都是累累硕硕的,看着好不讨喜。 便不知从哪朝哪代起,琼州人就在这第一波公孙树结果的时候,举办这“秋庆日”,庆那秋日好丰收,也庆个家庭好团圆,祈个多子多福。 这端送酒水上来的伙计将这缘故一讲,唐无暝环视了全场,好家伙这一对一对的,有哪个是能多子多福的,厅中唯一一个有女人样的,还是个人妖。 这样一家子出来过秋庆日,不知有没有被人笑话了。 厅中一方圆又大的木几,几中摆着几碟点心小食压压肚子,几旁围着六个人。 琼州菜品和这琼州温润的人一样,都是慢工出细活的,一道道精雕慢啄、小煮文炖的,直到楼上六角的仿制宫灯都点了亮,团团透着明亮的橘光,把阁里照出一片暖色——这菜才一道道地呈上来。 倒不亏是好几代的老手艺,光卖相都足够让人流尽了口水。 菜一上齐,众人齐齐动筷,大快朵颐。 待填了个五六分饱,胃中不再空了,六月雪酒瘾泛起,忽然从身侧拎出一坛老酒,哐地往几上一置,扬着声调吆喝起他们,“这光吃可没意思,不如来喝酒!” 唐无暝夹着一筷子白肉,嗤了一声。 “哎你什么意思,不敢喝?”六月雪反笑道,“你年纪这么轻,该不是不会喝吧?” 这一挑衅,肉也不吃了,唐无暝将那筷子一拍,也就身拽了一坛子出来,径直扯去了上头的封泥,“谁不敢了,来喝!” 秦兮朝与温牧云对视了一眼,这是冤家聚头,拼酒撒气的节奏。 这不,两人一口气都还没叹完,那头就已经对吹上了。 可这酒友会了酒友,没两杯仇气就喝没了,就剩了豪气了,两人对喝且还不够,左右拉扯起秦兮朝和温牧云,也投进了这酒场。 好在秦兮朝酒量也不差,还能陪他们玩个几回。温牧云却是不爱酒,只以茶代酒表个意思。 这酒既有陈年佳酿,也有清水滴露,尝起来深浅不一,但这最醉人的就是混酒喝,几种就在胃里一搅,这本来的好酒量也该搅醉了。 酒过三巡,厅中已是坐立无相,都有了几分酒意。 再加六月雪刻意挑唆,唐无暝喝的着实不少,可奈何他自认酒量好,仍是精神十足地四处劝酒,这四洒的酒杯都劝到了秦风他们面前去。 秦兮朝想今夜高兴便任着他玩,也授意秦风可放开了折腾。 一桌大男人干喝了一晚上还不够,又划拳行酒令,划拳还成,可这行酒令唐无暝就蔫了,他哪是那博览群书的文化人,能背的几首还都是三岁小儿都能朗朗上口的那种,没两局就败了气势。 末了,更是因为一句“月黑风高夜,正是脱衣时”引得六月雪大笑不止。 唐无暝败下阵来,晃了晃手里的小酒坛,算下这几局里输的,就算喝光都不一定够数,于是干脆手肘一抬,直接仰头便饮。 六月雪看他豪放得很,拍手就叫好。 憋了几大口,才停下一换气,秦兮朝瞧他脸上红扑扑的好不鲜艳,一把夺过了那还剩了小半坛的酒壶,“别喝太多了无暝。” 唐无暝酒意正浓,伸手去够。 温牧云一手握杯,端坐笔直,另手将六月雪要斟酒的手挥开,也帮秦兮朝说起话来,“唐家小子才及冠,你也才及冠不成?多大了还没个正形!” 杯一倾,酒液胡乱洒了六月雪满手,他抬眼看了看温牧云,怎么瞧怎么欢喜,扬臂就要挂上去。温牧云穿了一身的素白锦衣,更是厌恶沾染一身的酒臭气,赶忙侧身往秦兮朝旁边挪了挪。 回头略有嫌弃地将他推开,“你瞧瞧兮朝,什么时候能这样让人省心?” 唐无暝听了,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拖着鼻音点头赞同,“对对对,我家阿朝就是省心……还有钱!” “……”有钱二字在这一句中格外响亮,秦兮朝脑袋一疼。 六月雪却不乐意了,自家的人挨着别人坐,还亲亲昵昵夸着人家,一点面子都不给自己留。纵使秦兮朝着实比他人模狗样些,他也不高兴了,不开心了,有情绪了。 再看秦兮朝的眼神,就好像瞧情敌一般,口中龉龉,“对对,你们家兮朝最省心,我最不省心。” 温牧云看他又吃起莫名的味来,不禁莞尔一笑。 夜幕铺下,城中却越发地熙熙攘攘,市井街坊中一片灯火通明,从这高处的阁楼远眺过去,底下明灭闪烁,吵闹之声真有如盛典。 食足酒酣,厅中人俱东倒西歪,唐无暝更是整个歪趴在秦兮朝的膝上,手里乐呵呵地攥着一个空坛,拽扯着他的衣袖,说自己还能喝,还可以再战。 秦兮朝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人,手在他的发上轻轻抚了抚,听他讲醉话还一脸笑意。 楼下忽然爆发一阵孩童的笑声,又是叫又是笑的,直涌到湖边上来。唐无暝拍拍自己的脑袋,从秦兮朝身上爬起来,从肩头越过看去,刹那时一簇火雨梨花爆然炸上了夜空,烟火漫开,缤纷斑斓地映亮了大半的琼州城。 唐无暝被这噼里啪啦的焰火惊醒,推了推秦兮朝,腿脚磕绊地往阑杆边儿上去,好看的更清楚一些。 阁楼阑杆仅是装饰雕栏得好看,却还没有人胸口高,人又喝的醉醺醺的,秦兮朝唯恐他一个不留神翻下楼去,伸手拦腰将人抱了回来。 自己往围栏处挪了挪,就把唐无暝拽下来锢在身前坐着,两臂从他腋下穿过环在胸前,与他一同看着夜空当中的火树银花。 六月雪虽说看秦兮朝不怎么顺眼,可也羡慕人家唐无暝这般温顺的,再转头看看自己家的那个,在外人面前是满身清高孤傲之气,就是偷偷摸一把还要遭个冷白眼。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恰时,有小二端着盘子上来,在每人面前置了一碗,碗中磊着五个雪白的团球。 唐无暝一边看着金银闪烁的烟火,一边看着秦兮朝端起一碗来,舀出一团来递到他的嘴边。 “你尝尝,这个只有秋庆日才有的。”秦兮朝笑道,“叫千秋长存。” 玉白瓷勺里一个玉白的丸子,丸子里隐隐约约透着墨黑的馅儿。唐无暝也跟着笑了一声,“莫骗我,这不就是元宵!” 是元宵,倒也不是元宵。在秦兮朝的坚持下,唐无暝只好张口去咬,可这元宵着实大个儿,一口全吞害怕噎着,半口扯完,芝麻香就从馅儿里浓浓地滚了出来,铺了满勺。 “还说不是元宵,还是芝麻馅儿的!”唐无暝挑着眉眼。 秦兮朝抖了抖勺尖,“你再看。” 勺子一抖,墨染的馅儿里晃出一个橙黄的小果,可不正是唐无暝下午在车里吃的银杏果!原来说不是元宵,是因为这里头还藏着这么个东西。 怪不得叫“千秋长存”,倒是怪有意思的。 “这与生的可不是一个味,尝尝罢。”秦兮朝举着勺子劝他。 唐无暝半信半疑,眉头一拧,大无畏地含了勺口,舌尖伸出来寻到那白果一挑就拨进了嘴里,牙齿舌间碾了碾。瞧他表情舒展了,秦兮朝便知这口味对了。 嘴里的白果甜甜糯糯的,混着黑芝麻的浓鲜和米团的软糯,果真好吃的不得了,心中一欢喜,就着那勺把里头的馅儿都舔了个干净。 吃完了,朝秦兮朝眨眨眼,说还要。 长空上璀璨万分,金红光耀投在唐无暝的脸上,把那嘴边儿上寥寥没吃净的芝麻馅儿照的一清二楚,活像只偷吃东西的馋猫。 秦兮朝指指嘴角,唐无暝舌头跟着舔了一圈……没到位。 再指,还没到位。 秦兮朝回头看了看都各自挑了好位置,成对四散着看烟花的其他人,也没了顾虑,碗勺叮一声碰响,手就扣住了他的下巴,低头把那嘴角的芝麻馅儿舔了走。 唐无暝还没反应过来,嘴角就落了暖暖一吻。 脸上映着漫天的璀耀,不知是不是酒气熏了上来,红得发嫩。 唐无暝一抿唇,指了指碗里的丸子,指使着秦兮朝又给他舀了一颗,于是理所当然地……又吃到了嘴边儿上。 又……被人舔了走。 这像两个人偷偷摸摸的游戏,唐无暝上瘾了,屡屡凑着嘴巴送到秦兮朝面前去,秦兮朝没有丝毫嫌弃,照样亲亲密密如他所愿。 五颗丸子都下了肚,唐无暝才玩够了似的揉了揉嘴角,心满意足地继续歪在他怀里。 “真是不知羞。”秦兮朝笑他,想那团子不好消化,一边顺着抚他的胃。 “哼。”唐无暝半熏着眼,安然享受着。 而身后的六月雪刚又被温牧云推了开,别说啄上一两口,就是摸个小手都得经过大夫层层的心理建设和准批,早就把他们羡慕得恨不能咬手绢了。 果然,人比人,气死人! 温牧云眼角一瞥,瞧琉华一双娇目里又怨又哀满是无辜,再看旁边秦兮朝和秦风两对都亲亲密密,心下无奈一叹。 “琉华,过来。” “嗯?”琉华手里捏着一杯酒,不经心地应道。 “唉。”温牧云从他手里拿过酒杯,倾头全部饮完,又拽过琉华的领子双唇抿了上去。温滑的酒液从唇缝里渗进来,既有大夫身上特有的药草味,又有琉华自己的胭脂气,把他熏地着了迷,心中鹿蹄四处乱踏,按着大夫的后脑在他唇上啃了个遍。 “哈……”酒液交换吞咽完,大夫憋地推开了狼似的某人,唇上被吮得嫣红一片,那色狼却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不羡慕了?”温牧云侃了一句,“小孩子一样。” 琉华得意翩翩地挪过去,挨着他同坐,嘴里还回味无穷。 烟花很快散尽,唐无暝也被秦兮朝揉按得舒爽,歇了会自己摸摸鼓胀的小腹,从他怀里爬了出来。 “去哪?”秦兮朝问。 “唔,茅厕。” “天黑,我陪你去。”说话间就要起身。 唐无暝赶紧将他按下去,挥了挥手,“我,我自己能去!”秦兮朝看他走路还算稳当,也不强求了,便放他一个人下了楼。 脚步刚踩到楼下地板,唐无暝回头望了望灯火盈盈的阁上,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隐匿在去往后院茅厕的小廊中。 第48章 茅厕 他是真的要去茅厕的,毕竟与那喝起来不要命的六月雪拼了好几坛子酒,虽然还没醉透,也快差不多了。 倒是这底下憋的难受,得下来放放水。 去茅厕的路着然很黑,可唐无暝就是打夜里长大的,不怕黑,他扶着一溜的廊柱摸到了后院角落里的茅厕,并排四个,木搭的门。 唐无暝站在门口晃了晃,心说我看第四个挺好,走到第四间前,手都搭上门沿儿了,到最后却拐着弯进了第二个。 门一关,唐无暝歪歪扭扭的拽了拽裤子,就开始放水,水一急,隔壁忽然就咚咚咚敲得响,吓得唐无暝一抖,差点弄湿了裤子。 结果这一响起来就没了完,先三下,顿两下,又来三下,像敲鼓的。唐无暝烦得很,因为他影响了自己放水的心情。 隔壁也烦,敲了会就歇了,待唐无暝舒爽过后刚把东西收回去,一抬头,就瞧见横栏木板上趴着个脑袋,半边儿脸都被面具遮了,正阴森森地盯着他瞧。 “……看什么看!”唐无暝提好了裤子,正想刚才是不是走光了。 隔壁的脑袋也不示弱,劈头就照他一通骂,“你他妈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一个时辰!我在茅厕里蹲了你一个时辰!” 见唐无暝干愣着也不说话,又抱怨道,“我真该在那元宵里下点东西,让你一口喝不了就下来蹲坑!” 唐无暝耸了耸衣裳,一本正经地纠正他,“那不叫元宵,叫……”想了半天那拗口的名字,“千秋长存。” “……我管他是千秋还是万代!”那人从横隔木板上下来,推了茅厕的门出来,“你,里头太臭,你出来说话。” 唐无暝不知道自己怂什么,却就是不想出去,还就当真往后一缩,窝站在隔间里头,说,“我要拉稀,连拉三天,你走吧。” 门外人道,“那我等你三天。” “哦,那我拉一个月。”唐无暝说。 “……”茅厕的门被人一脚踹了开,吱吱剌剌地挂在一边,一只手促黑伸了进来一把抓住唐无暝的胳膊,给强硬的拽了出去,“你有空跟我胡扯,我还没空跟你打弯呢!你咋不蹲死在茅厕里!” 迎着月光看了看元平的脸,唐无暝叹气,“你就不能当我蹲死在里头了么?” 元平也跟他回,“不能,我不瞎。” 唐无暝磨磨蹭蹭地走到一旁的庭廊里,选了个黑黢黢的廊柱后头,就地坐了下去,暗戳戳地念了句,我瞎,我每回见到你都没有好事儿。 头顶被一大片阴影罩了起来,元平堵在他面前,低着头看他——他竟说不上来的有些颓。元平纳闷,戳了他脑袋一指头,“唐无暝,你不是过得挺快活的么,怎么这么个表情?” 唐无暝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是快活,可我不想看见你。” 元平抚着胸口,着实伤心了一把。 “我也不想再杀人,”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也不想元乐去杀,他过得比我好。” 元平仰头看了看院中方片的天空上露出的阁楼一角,挂着一盏琉璃的黄色小灯,方才他化成小厮的模样上去送元宵,也看见了,元乐像被人养熟了的宠物,倦在一个健硕的男人身侧,笑得甜甜的。 十七年岁的少年,就该那么笑。 他又低头看看蹲坐在地上的唐无暝,道,“唐无暝,我与你同岁。”言外之意,我与你同岁,我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你已经过的很好了。 唐无暝沉默着不说话。 “那个任务,你做的很好。”元平称赞了他一句,从兜里抛出一锭银子,划着曲线落进唐无暝的怀里。 银子很亮,可唐无暝不太高兴。 元平想了想,也与他坐在一起,地上的灰蹭了两人一衫,他说,“唐无暝,你真就那么舍不得那个人?” 唐无暝望着脚边的杂草有些发愣,就顺手薅了一把,想了想才说,“元平,你要与人恩爱完了,你会抛了那人自己想走便走?” 元平也跟着薅草,“那得看有多恩爱。” “他技术不错。”唐无暝道。 手里一抖,一把草连着石头缝里的根都被元平拔了出来,他转头看看唐无暝脸上淡然接受的表情,当真是握了个草。 元平扒着唐无暝的领子就晃,“唐无暝啊唐无暝,你怎么就这么的、这样的、如此的,不、不……”憋了半天,到底忍住了没把那几个字说出来。 那几个字是啥,唐无暝认识他那么多年,早摸清了——是“洁身自好”。什么叫洁身自好,他元平不声不响地与南馆的男妓搅和在一起,就叫洁身自好了? 唐无暝一看他,元平到底心虚,松了手。 “你咋的,入个红尘过过下凡的瘾还不够,还要对他负责?”元平问他。 唐无暝笑,还真当自己是什么高不可攀的神仙佛陀呢,其实就是个低不可见的杀手暗角儿,于是撇撇嘴,“我对他负什么责,他得对我负责。” 元平忧心地痛呼一声,“唐无暝你真是、婆婆妈妈的像个娘们!” 唐无暝气地扑过去揍了他两拳,锤着他胸口问他,“你不婆妈,你不娘们,我问你元平,你敢光明正大地带你们家碧螺回门里吗?!你敢给他赎身吗!别说银子不够,你只要说一个敢字,我立马给你筹足够多的银票!” 被揍的人不说话了,半晌也没说出一个敢字,谁都知道钱满门里净是一堆单身大老爷们,就是那么单到老、单到死的都有,为啥,门规搁在那儿,谁破谁死,连着自家情人儿一起死。 谁还敢? 元平抽了一气,痞气笑说,“对,你有钱了,背后靠着扶风山庄,你就在里头藏一辈子,兴许都没人敢动你们,你怕什么。” 唐无暝低道,“那不是我的钱,是秦兮朝的钱。” “他的不就是你的,有什么区别。” 哦,也对。唐无暝没有反驳。 两人并排坐着薅了好一会子草,直到手边没了可薅的东西,元平打打手里的土,在本就有些凉的唐无暝身上有浇了一盆冷水。 他对唐无暝郑重说道,“你们俩都藏不了一辈子。” “上头动不了扶风山庄,却能动得了你,除非你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与秦兮朝片刻不离,否则早晚要出事。” 唐无暝点点头,说“我知道”。 你知道个卵!元平抬手紧了紧脸上的面具,“最近琼州不大太平,上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往这里加派人手,门里认识你的也不少,你这样迟早会被人揭发。我和元乐与你关系密切,若要真到了非动手不可的地步……”他转脸盯着唐无暝,“唐无暝,我得亲手把你压回去邀功,换命。” 道理他都懂,他没资格要求元平拿命帮他,唐无暝问,“上头要做什么?” 元平耸肩,“上头的决定我怎么知道,只怕这次比堂主还厉害。” 比堂主还高的,难不成是门主么。唐无暝许久没有回过山,早就摸不清门中的动向了,元平既然是搞情报的都不清楚,那便真的是什么秘密任务了。 可这琼州除了一汪大湖,还有啥,值得上头派那么多人。 元平跺跺脚站了起来,还想再劝他点什么,回头一瞧,他正盯着那阁楼看得发呆,就真的什么话都劝不动了,只好说:“你好自为之吧,要是真想过日子就偷偷摸摸的过,别逼我也别逼自己,谁家的日子都那样,得过且过吧。” 唐无暝沈沈地点了头,眼前一花,人跃上屋顶就没了影。 “唉,得过且过啊……”唐无暝叹息着倚着身后的廊柱,酒困渐渐地往上涌。 等秦兮朝在楼上久候不得,下来寻他的时候,所见正是孤零零一个人形,缩在柱子底下,脚边一堆杂草,周围的土里薅地光秃秃的一根毛都没剩,那人手里还握着一个亮闪闪地反着银亮月光的物件。 秦兮朝走近了才看清,那是锭银子。 他蹲下`身去,阴影又把唐无暝笼了起来,秦兮朝看见他十根手指甲缝里,都是灰黢黢的泥土。 “你干什么呢,怎么不上去?我担心你呢。”秦兮朝问。 唐无暝转头看他,脸上笑眯眯的,眸子里全是盈润的月色,亮晶晶的。“我有些无聊,你陪我耍会儿。”他说。 秦兮朝笑说:“那你想玩什么,你说,我陪你。” 唐无暝顶着眉头想了想,咧嘴笑着无赖道,“我还想吃那个玉白团子,枣泥馅儿的,你叫他们做。” 左右看了看这一片黝黑的院堂,厨子早该休班了,后厨里恐怕也就还剩了点现成的东西可做,秦兮朝无奈出手揉着他杂乱的发,“这夜都深了,哪里还有现做团子的,你要想吃,叫他们再给你下点芝麻的罢?” 唐无暝瘪了嘴,打了个嗝,“那不然,韭菜馅儿的也成。” “……”秦兮朝失笑,“你到底想吃什么?” “……想吃白玉团子。” 听他说话舌头有些直了,脑袋也净往秦兮朝身上歪,脏兮兮的手指也在他素净的衣裳上抹地横七竖八的,嘴里更是团子团子的念个不停。 秦兮朝扶着他的脑袋,准确的在嘴角上亲了一下,再问他,“吃到没?” “唔?”唐无暝舔舔嘴角,“……哦,还要。” “……”小色狼! 秦兮朝取来一桶水,把他手上的泥都洗干净了,才绕背携着他给弄上楼去。 “秦兮朝……日子,日子……” “你说什么?” “过日子……”唐无暝碎碎念。 秦兮朝架着人,连连笑应,“好好好,我们回去就过日子。” 第49章 日子 所以秋庆日到底庆的是什么,唐无暝压根没整明白。他只知道,芝麻馅儿的丸子很好吃,里头的白果很糯,烟花也很好看。 而且,秦兮朝的胸膛很舒服,嘴角的吻很软。 还有什么,还有就是——日子。 次日,唐无暝睡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山庄里,只记得昨天困过去了,怎么回来的也不知道。醒来脑袋底下垫着秦兮朝的胳膊,他爬起来动手捏了捏,那被压了一夜的肌肉就抽似的收缩起来。 秦兮朝就被捏醒了,面不改色地看着他,半晌又把他拉下去亲吻,右手揽过他的头,左手却一动不动。 唐无暝抵着他的鼻子笑,“你胳膊是不是被压麻了?” 他动了动胳膊,只有手指微微的抽搐几下,整个像瘫了一样,秦兮朝勾着嘴唇说:“其实不是,是压得连知觉都没有了。” 想了想又说,“大概是废了吧。” 吓的唐无暝赶紧起身,抱在怀里,又揉又按地给他按摩,从微微蜷缩的手指到略有薄茧的掌心,再至健硕的小臂。常年用剑的人手臂就是比唐无暝的好看,有着竖条条的肌肉却不狰狞,胳膊伸直了像他惯常用的那把长剑。 唐无暝着实很羡慕。 他一边按,一边抱怨,“你要是麻了就拿出去,干嘛在底下压一晚上。” 秦兮朝转眼看了看两人睡觉的枕头皮,说,“不是我不动,是你抱着不让我动,你都忘了你昨晚上要着吃了多少个‘白玉丸子’,拉都拉不住。” 唐无暝扭头,将他手腕一转,疼得秦兮朝乍吸气闭了嘴,“我就吃了五个,你别唬我!” 秦兮朝手臂都被他搓得发疼,却还是耐着看着他笑。 窗外朝霞破散,万丈金光涌出云层,给屋子里的东西都镀上浅浅的一层亮色,床幔掀起时,金光就像河潮一样涌进来。 唐无暝坐在床沿穿鞋袜,秦兮朝就从身后欺上来,下巴勾在他的肩上,低头看着他穿,目光从胸前披披散散的亵衣里穿进去,把里头的风光一览无余。 他伸出手来,伸到腰际的系带上去。 就在唐无暝差点要骂他“白日宣淫”的时候,腰上的衣带被仔细认真的系好打了扣,颈前的衣领平整齐好。 “天要凉了,记得不要敞着怀,容易伤风。” 他说完,唐无暝回头去看,那两轮眼眸里洒洒的全是金屑,亮闪的碎屑里是个形状扭曲的小人儿,唐无暝眨眼,那里头的人也跟着眨眼。 秦兮朝不是没说过类似的话,情意绵绵的,关怀殷切的,戏弄挑逗的。可就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一会,唐无暝觉得心里又疼又暖的,像注了开水。 他低头看看腰上的那只左手,修长的指尖挠着他的肚子。 哦,他的手没有废,恐怕废的是唐无暝的心。 可也没什么好感叹的,他这颗心是从钱满门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扒出来的,抢出来了多少那就是多少,里头地方估摸着也不大,能装得下一个人就算一个人。 先前装了元乐元平兄弟俩,以为仨人扶持扶持着赚赚银子吃吃肉也就完了,谁想,平白挤进来个秦兮朝。 对,是秦兮朝自己非要挤进来的,一把*散把他迷晕,然后大模大样地占地为王,喧宾夺主。 不是自己定力不足,是某些人手段太高——其实这话,唐无暝不敢说,也不敢想,因为他心虚。 秦兮朝答应了与他过日子,两人就当真过起日子来,柴米油盐,琴棋书画,日出日落,把扶风岛当做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外头的事一律不问。 直到山庄里的饭菜变了味,有香没味,有色寡淡,唐无暝看着天天桌上的菜,虽然花样百出可口味奇差,一摔筷子冲去了后厨。 才知道,这几日做菜的是那个小学徒,原本的大师傅被秦兮朝遣到平海楼,去学那“千秋长存”的做法了。 小学徒举着一把菜刀,身前的木盆里还有只拔了毛刚抹了脖子在放血的老母鸡,见唐无暝气冲冲地跟他理论,露出了一副胆怯的表情,柔弱地好似被唐无暝骂一句就会娇滴滴哭起来一样,可那一对黑眼珠却滴溜溜地转,脸角上一抹红,手里菜刀还喇喇地往下淌血。 有勇气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地杀鸡,唐无暝一点都不信,这小子像他面上这么“娇弱”。 扶风山庄的人,莫不是都跟秦兮朝一样,脸上一套,肚子里另有一套,把人耍的团团转,最后吃人连渣渣都不带吐的。 这小子长大了,一定也不是个善茬,从这杀鸡的手法就看出来了! 到最后,唐无暝一句骂都没出口,就逃也似的从后厨院子里跑了,连轻功都甩了起来,眼里都是红耀耀的血色,险些飞错了方向,一头栽进湖里去。 是秦兮朝把他从湖边上捡回来,在院子里铺开一条躺椅,把他放上去,稍稍解开了领口吹风。唐无暝眼前发昏,胃里恶心,就只好躺着看秦兮朝,坐在旁边手里翻着一册账本。 “这晕血,还是没治好啊……”唐无暝叹气。 秦兮朝转头看他,“别治了,又不需要你打打杀杀,以后我养你。” “……”唐无暝揉揉脑袋,卧下当起了大爷。 风里吹来湖水的清新,他转头看着院子里的花草,那棵粗壮的银杏树还是半绿不黄的,天果然开始凉了,有的叶子也都开始落。 从夏天到秋天,一回神,他与秦兮朝都缠了一季了。 他躺着那么想,还要是再缠到冬落初雪,湖面都结冰。 唐无暝在院子里歇过,觉得实在无聊,想起身跟秦兮朝说说话的时候,月牙的门里就闯进来一个人。 边走边嘟嘟囔囔地,拔着插在腿上屁股上的银针。 那个人,唐无暝没见过。 他穿了一身的青,像条笔直属挺的竹子,可他毕竟侮辱了竹,因为竹子不会扭,他会扭,且扭起来过腰的长发都跟着飘,走到了跟前,眉尾一弯,全身上下都叫喧着“我美不美”的问句。 “唐无暝。”那人开口,手里攥着一把银针,声音微哑。 唐无暝别开头,很想说不认识他,可这声音容不得他说不认识,“你脸还真的可以换啊?”唐无暝指着他叫道。 六月雪,或者说琉华,当着他俩的面撕下一张脸来,唐无暝眼睁睁看着那张面皮一丝丝地脱离肌肤,仿佛活生生的要把脸给剥下来。 唐无暝十分害怕见到那皮底下是一面血淋淋的、白骨森森的淋漓血肉。 不过好在,那后头的脸比撕下来的面皮还俊俏了些,眉弯如山鼻挺如峰,目中含星,线条虽不够硬朗,但也尽足是一个男人的轮廓,再衬上他这一身淡雅的青竹衣,绝对算得上个清秀的公子哥。 尽然,还掺了些散不去的浮尘气和胭脂香。 看得唐无暝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他梗了梗脖子,转头去问秦兮朝。 秦兮朝风轻云淡地点点头,没有丝毫惊慌,说:“易容术。” “……” 天下易容分两种,下境界以妆混淆,乱人视线;上境界以人面饰,以假乱真。琉华的一技易容术,堪称完美,真假难分。 秦兮朝放下账本,拍掌两声,道了句,“厉害。” 琉华袖中一挽,二话没说,手里银针刷刷地甩了出去,擦着秦兮朝与唐无暝的脸颊飞过。 风里荡过一片胭脂气,在三个男人中间显得格外突兀,哦对,六月雪乍一不扮女装,瞧着都别扭了。 ——尽管以前就没顺眼过。 唐无暝一脚跳下来,扯开架势双手握拳,喝他,“你干嘛,想打架?” 琉华甩甩手,“不打。” 唐无暝深觉得这个人是专程来无理取闹的。 “你不来找我,我日子过得不安心,只好来找你。”琉华道,“顺道问你一句……” 唐无暝耸起警惕,等他下半句。 琉华抬起手,缓缓指向了静坐着的秦兮朝,一脸笑意盎然地问他,“我要是杀了他,你怎么办?” 琉华的手里明明没有任何东西,却让唐无暝觉得真有一把寒光的剑指着秦兮朝的喉咙。唐无暝一步夺过去,在他话音刚落之时一掌劈开那只手,目中怒火渐染。 “那我只好杀了你。”他道。 琉华缕发笑道,“这么肯定,不是晕血?” “晕血也杀,没得商量!” “那要是钱满门要杀他呢?” 唐无暝脱口:“谁都不行!”恍惚回过味来,“你什么意思,钱满门——” 琉华哈哈地笑了起来,“唐无暝,戏要开场了,不知道你的弩够不够快。” “……” 唐无暝看着他莫名其妙地笑完出了门,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转头再看秦兮朝,却只是默默低头拿出了账本。 “不怕。”半晌,他出了声,“有我在,什么都不怕。” 第50章 十年 几天来,唐无暝左右想着琉华说过的话。 元平也说过,钱满门派了许多人手驻扎琼州,究竟是为了什么也无人知晓,这琼州之地,又不似漠北西南有那金银矿山可挖,除了山风水月当真就没了别的可令人贪图的东西,要说还有什么值得一道的,也就剩了这广湖中心的扶风岛。 扶风岛上秦世家,百年之荣,钟鸣鼎富,虽然面上做的是皇商的生意,可实际里不管是摆在江湖哪盘的棋上,都是个绝好的压轴之物。 可钱满门若真是对此有所觊觎,他们想要什么?钱?还是扶风庄主的权?扶风山庄虽下括中州江南大半的财阀商域,可这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情,对钱满门来说也太过吃力。 他们要秦兮朝,究竟要做什么? 唐无暝虽一直生活在钱满门中,可他也只是在最下层的组织里,干着最琐碎的任务,上头的动向和想法历来是不会告知他们的,如今更是无法揣度出上头的意思。 想到此,心中就是一阵虚烦,唐无暝低头看了看手中擦拭着的轻弩,眉头拧得像块麻花。 南方的秋,并非禇杭山那般爽朗而高阔,乍晴乍亮过后便要带着几日连绵的阴沉,到最后这雨是落还是不落,也全看老天的心情,人只能在底下干等着,这感觉,就跟被钱满门的罗网圈住一样。 烦躁。 唐无暝出神地望了会儿窗外,手里还机械地擦着机弩。心思一跑,手指不经意地扣动了背面的机关,本是好好嵌在箭道中的铁弩`箭“砰”地弹了出来,打在唐无暝的手心上,后劲极大,蓦然疼回神来,手掌上已被打出了一条红印,像是私塾先生罚人落下的戒尺。 手心里火辣辣的好半天,唐无暝低低骂了一句,丢开与他作对的弩机,随便从椅背上扯了件薄薄的披风,往身上一罩出了屋子。 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情,还是去找秦兮朝聊一聊吧。 这么想着,叹了口气,就往秦兮朝每日练剑的剑庭里走去。 天阴蒙蒙的,说不上舒爽,树叶枝干也在湖风里荡摇着,洒下稀疏的落叶。秋已经深了,却还没有凉到极致,叶又绿又黄斑斑驳驳的,踩过去也没有酥酥脆脆的动静。 剑庭位于山庄的边角处,距临湖小阁颇远,唐无暝一袭墨色的披风,脚步疾快。 刚走到拐往剑庭的路口,就见一物从眼前奔驰掠过,一个瘦小的身影紧接便打着滚从旁边的灌木丛里翻了出来,才手脚着地就叫了一句,“别跑!” 前头跑过去的小东西甩着尾巴转了个身子,“喵呜——”地叫了两声,又夹着细长的灰尾跑没了影。 原来是只半大的灰猫。 地上的少年蹲在地上,看着猫儿逃跑的方向,手臂紧紧收势蓄势待发,头发上卡了许多碎枝叶。 唐无暝低头看着,元乐灰头土脸的,脸上更是被猫儿抓出了两条鲜红印子,便出声询了句,“你……没事吧?受伤了?”说着伸出手去,想拉他起来,“被猫儿抓了可不行,起来叫我看看。” 元乐只顾盯着前头的灰猫,忽然感到头顶罩下一片黑影,转头一瞧,才看清了唐无暝的脸,就惊地浑身一抖,随即一手撑地,脚下蓄力横起一扫。 唐无暝被打了一个猝不及防,脚下一空,直接脸朝地扑了过去。当真是嗵地一声,脑袋磕在了地上凸出的卵石上,被砂石擦磨出了一片血印,额角上皮都蹭破了,沿着眼角流下一串血珠。 “疼疼疼……”唐无暝嘶呼了几声。 “你你你……你走开!”元乐瞧他中了招,竖起身子就要跑,临走之前还毫不留情地补踹了一脚,把刚爬起来的唐无暝又一脚踹翻了。 “槽你个小兔崽子!”唐无暝再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右边眼角温温热热的一片模糊,他只好闭上一只眼,看着元乐惊慌地从他面前逃开。看了片刻,还是觉得这一跤摔得实在冤枉,不撒了这口气实在难受! 呲拉—— 半截衣摆撕了下来,随便糊了糊脸上的血,即刻便跳将起来提气追人。 你个胳膊肘子从不往里拐的小兔崽子,温大夫治不好你,看我怎么治你! 在山庄里住了那么久,虽然时常与唐无暝打照面,可那人也从来没对他动过手,就是骂也没骂过几句。元乐以为这回他踹了人家一脚,人家也不会对他怎么样的,更没想到这次玩大发了,唐无暝竟然气势汹汹地来捉他。 元乐吓的慌不择路,只挑哪里崎岖难走就往哪儿跑,想借此甩掉唐无暝。直跑到没了力气,仔细看了四周没有追兵,才停住扶着两腿呼呼地喘,气,“吓、吓死我了……” 话音刚落,下一瞬,一个黑袍大影从周遭树上跃下来,正中中把放松了警惕的元小乐压翻在地。 元乐一滞,立马胳膊腿乱扭,照着身上的人就打,一边打一边口中乱喊。 唐无暝前后左右避让这毫无章法的拳头,可也耐不住有防不住的噼里啪啦地砸在身上,元乐可是使重刀的,这拳头即便是不拿武器那也是力气十足,砸地他吃不消。 “元乐!”唐无暝吼他,“你再打一下试试?!” “……” 元乐低头看看自己卡在自己颈上的手,想了想,还是保命重要,老实放下了拳头,眼里又哀又怨地瞅着唐无暝。 少年长的本就是脸皮嫩嫩的、眼睛大大的又圆又亮,五官还没脱了少年人的稚气,苦兮兮地憋着一张嘴。往常在山中整日一身黑衣故作老成也便罢了,如今被秦风照着世家公子打扮起来,袖子拖沓衣领繁复,再配上那脸更是一副柔弱小哥儿的模样。 若不是身上挨的拳头还在隐隐作疼,唐无暝倒真要觉得,自己是在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 “唉……”唐无暝沉沉的叹了一声,过来会,又叹了一声。自己心情郁闷,干嘛要追了这大老远,跟一个精神都有问题的毛孩子置气呢。 元乐在底下扭了两扭,“你……你别杀我啊!你杀了我阿风会来替我报仇的!” 阿风,叫的这么亲密! 唐无暝松了松扣住他脖子的手,却并未完全撤开,眉头故意地拧给他看,做出了一副你不说实话我就会杀了你的恶狠样,问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怕我,我就放了你。” “……”元乐踌躇了会。 脖子上的手又突然一紧,元乐嗷嗷地叫了起来,“说说说,我说!” “嗯?” “因为,你、你不该活着!” “……说清楚!”唐无暝道。 “从恶灵谷出来的人,都不该活着!活着的都是鬼,恶鬼!”元乐怕他真的掐死自己,急匆匆大声说道。 唐无暝立刻反驳,“我从未进过恶灵谷。” 元乐大无畏地与他辩驳起来,“你进过,四年前!满身满脸满头血地跑出来,睁眼的第一瞬间就要杀人!”他回忆这,忽然手抖了起来,目光闪烁着不敢看唐无暝,“好多人、好多人都被你杀了,门里的师兄弟们,他们都是你杀的!” 元乐记着,那日他只是听说有人从那恶灵谷里逃出来,玩儿意心起便跑去看热闹,想瞧瞧是什么人那么大本事能逃出那种有进无出的鬼地方,却亲眼见到血淋淋的包围圈里,一个血淋淋的人,打地满场头与肢体四处横飞。饶他是绝命堂中的一员,也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如血祭一般的杀人现场。 那人转过头来看向这个方向的时候,满眼的血红,躲在树丛后头的元乐怕了,怕他那双眼那双手,更怕那流了满地的血泊。 可谁知,后来…… “住口!”心口如被一击,唐无暝虽记忆之中并无此事,可元乐如倒筐一般把当日所见统统讲出来时,唐无暝似是如临现场一般,手中是血脚下是拧断的头颅,血水从他的身前漫过。 他深吸了一口气,手指牢牢扣住元乐,字字顿开地说,“我从不杀人,你知道的,我晕血。” 元乐却回他,“你不知道,那日你就像地狱的修罗。” 唐无暝看着底下少年人的脸,那眼神,惊慌中带着如临大敌的动摇,就连手也是虚虚地攀着自己的胳膊,连狠命摔开他的勇气都没有——元乐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只要他想逃,完全可以掰断唐无暝的手臂。 可他没有,只是惊吓地发抖。 其实,也说不清是谁在发抖,唐无暝稳住了心神,定定地盯着元乐,“你看清了吗,那个人是我吗?” 元乐默然而又坚决地点点头。 “……”唐无暝有些慌,楞了会还是问了出来,“……你再说一遍,什么时候?” “四年前,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唐无暝大声打断他,“不可能!十年前我与你和元平一同上山,怎么可能四年前才见到我?!” 元平拧起眉头,“十年前我还在山上学武打杂役,从没见过你!你是四年前被人带进的恶灵谷,我和大哥也是那时候才开始接触你!后来,后来大哥他……” “什么?” 元平一咬牙,全倒了出来,“大哥奉命监视你。” 唐无暝听此,忽然不知所谓地笑了一声,“你骗我,我是什么身份,值得让上头派人监视我?” 元平没有说话。 半晌,唐无暝才呵呵地笑起来,又隔了许久,才念念似的说着,“不可能怎么可能,你要说我过的十年、这十年全是自己的杜撰吗?还是你脑子在水牢里被撞傻了,平白幻想了一个不存在的事情?!” 这句话问出口,元乐还未搭话,他就已经后悔了。 只是当时被那么叫去了,被那么吩咐了,于是也就那么去做了,他们自己本身也许并不知其中缘由,更没那个胆量去问,上头说什么便是什么,作为棋子只需要遵命就好了。 唐无暝知道,作为棋子的钱满门人根本没有权利知晓命令的缘由,而元乐更没有必要骗他,这对他没有任何的好处。 说到底,是唐无暝动摇了。 “随便你爱信不信,反正我已经在你手里了,不信你就杀了我好了。”元乐倔气,横起眼来任他杀剐。 “………” 唐无暝一怔,手下也失了力气,松开了对元乐的钳制。见此松动,元乐倏起挺身,一掌把他打翻,麻利地从地下弹起来拔腿就跑,这次真是头都不敢回一个了,转眼就绕在宛转小道上不见了。 地上的人横面躺着,面上僵硬不知该作何表情。抬起手来看了看,又颓软地放下。 他搜尽了脑海中的全部记忆,全都是十年间与元乐元平兄弟俩的日常,吵闹的,欢腾的,一言不合打架的,合伙捉弄人的,看他俩从武器都握不稳的少年渐渐长成出色的杀手和影秘,而自己还十分不争气的什么都没练成。 这十年,难道不是这样吗? 可元乐说什么……他们对自己只是奉命监视。 奉、命、监、视。 “呵……”风卷了起来,也卷起一声无力又苍白的轻笑。 第51章 画卷 林间的风静悄悄的,划过唐无暝的脸颊,天上的阴云寥寥穿过枝头的树杈,从他这儿看去,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片,且有越来越黑的趋势。 唐无暝躺到脖子有些僵,而脑门上被元乐摔出来的伤口也早已凝了血,只是被冷风吹着还丝丝的疼。他想再去找元乐问个清楚,可转念一想,也不知还能去问些什么。 浑浑噩噩的,从地上爬起来就走,这样一折腾,连本该去哪都忘了,脚下漫无目的的迈步前行,脑子里却把这十年来的事情从头到尾又缕了一遍,几时上山,几时入门,几时拜师,几时学武,甚至几时和元平打了第一场架,几时目送元乐杀了第一个人,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甚至还记得,十年前与他们兄弟俩在山中大殿相遇时,他们跟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哎,他们给了你几两银子?” “五两……” 十岁的唐无暝,五两银子就把自己卖给了钱满门,没办法啊,那时候他实在是饿得要死过去,只要能吃饱饭,在哪里混不是混?若是能保他以后再不挨饿,就算是杀人越货的事,他都肯干了。 可除了上次的任务,他往年毕竟没有杀过人——一个,都没有。 一滴冰冰凉凉的雨落在鼻尖,把唐无暝惊醒来,再回过神来四处看去,却全然不知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差不多的景,差不多的卵石路,差不多的月牙门,差不多的翘角房屋。 唐无暝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抬手裹了裹披风,刚想转身从原路折回。 身后的庭院里忽然沙沙地响,突如其来的风鼓起他的披风,断断续续的雨丝夹杂着几片金黄的片叶,湿哒哒地黏在他的肩头。唐无暝扫下肩头的黄叶,却见是一枚银杏叶,金灿灿的躺在手心,风一来又随着飘走。 他抬头,一棵粗壮的银杏树从墙头里生长出来,巨大的叶伞几乎披盖了半个院子,叶已腿了绿,斑驳地透着好看的黄。 唐无暝劈开月牙门上多年未打理过的枯枝,着了迷一般地撕扯着阻拦他的藤蔓,非要走进去看一眼不可。 院中空廖,仿佛建造整个庭院就是为了将这棵树圈养起来。树下突兀地立着一块石碑,灰扑扑的,底下铺满了一层又一层的落叶,几要将那本就不太高的石碑埋了半个去。 唐无暝立在十步开外,目不转睛地看着它,石碑无声,却又似同样森森地盯过来。 脚下像是发了魔怔,明知不该去不该去,可就是抑制不住地一步步挪过去,直到伸手可及之处,忽然两膝一弯着地跪坐,簌扑扑地扫起碑上的经年尘灰来。 石碑已不是新立的,边角都已被风雨打磨地凹凸不平,可碑上的刻字尚且清晰可辨,一道道似亲手刻的,深如刻骨。 碑上写着——“唐慕”。 唐慕。 他想起当时野林的追击,秦兮朝一把鞘剑劈开他的面具,声色荏厉地问他: ——“你可认识唐慕?” 那时,他遮着脸,说不认识。 噢,原来是这个唐慕,唐无暝的唐,思慕的慕——唐慕。 唐无暝望着这两个笔画深刻的字看了半晌,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始动手扒那埋了半块石碑的落叶。叶不知是落了几年的,上头还是浮夸夸地轻轻累着,到下头几与长年未扫的尘土腐在了一起,他动手挖,还能挖出趁这雨天爬出来松土的蚯蚓细虫。 黏腻腻地,糊了满手,很是恶心。 可他还是在挖,直到挖出碑底那竖小字,已在陈年的败土中腐地几不能辨认。唐无暝一指一指地清理干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一块已经朽了那么多年的坟碑这么在意。 小字渐渐清晰,但年月已不可认,只有末尾的落款尤其眼熟,眼熟得唐无暝一遍又一遍地在那三个字上摩挲—— “某年月日,‘秦兮朝’”。 果然,是秦兮朝。 唐无暝在坟前跪坐良久,脑海里不断闪现这两个名字“唐慕”、“秦兮朝”,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敲打,一下一下全击在柔软的心房。他抬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心想这里头明明早已不是空的了,眼下却有锵锵的回声。 膝盖开始发麻的时候,唐无暝才撑着地面起身,把被自己挖开的泥土又平整完好地铺回去。 院里除却这一棵树和这一抔坟土,还有一间简陋的房屋。屋檐下结着燕巢和蛛网,想是许久也未曾有人来打扫过。 唐无暝一步一度地缓缓推开门,沉灰浮起呛了满鼻,待尘埃落定,再细目看进去,着实是间再简陋比不过的栖居之所了,但是表面的极简却掩不住里头的秀雅,桌椅案几,烛台帘布都精致典雅。 推门而入,是一案红木雕镂的罗汉床,堆着两个绣花的蒲团,正中是一几方案,案上铺着一局没有下完的棋。唐无暝走近了低头瞧去,尽管他并不通棋道,却也能明白看出,黑子已被白棋围困在中,毫无退路,只能做困兽之斗。 棋盘两旁置着两个茶盏,里面已落满了一层土。 往里有张书桌,桌上搁着笔挂画筒,砚台上还搭着一只笔。大卷纸旁边有一张小字,字迹很是镌秀好看,尽管没有落款,唐无暝也认得那是出自秦兮朝的手笔。另张枯黄的纸上也跟着学模学样地写着潦草歪扭的字,笔锋急躁地分了叉。 ——落笔款也是唐慕。 字上写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唐无暝皱了皱眉头,撇开那成双成对的墨迹,随手从画筒里拽出一筒画来,始一展开便是金色的树顶。唐无暝一瞬间觉得自己应该住手,放下画卷离开这里。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咬咬牙彻底打开。 金色的银杏,灿烂的秋阳,一个儒白袍子的少年随意地靠在树干上,头轻轻侧着,睡梦甜香。 少年很普通,没有过分娇艳的眉眼,也没有特别秀丽的身姿,普通地像一杯淡水。却就是这份普通,却让唐无暝浑身都在颤抖,他紧紧盯着画中的人,盯得双目都蕴出从未有过的焦躁,渐渐这焦躁郁成了火,直往心里窜。 画上没有题词,没有落款,甚至连年月都没有,只有一个靠着银杏午睡的少年。 可唐无暝就是知道,这个人就是唐慕。 秦兮朝初见时就逼问他的那个唐慕,坟里埋着的那个唐慕,这间院子里曾经住过的那个唐慕。 ——与他唐无暝长的一模一样的唐慕! 唐无暝看着画,看了许久许久,最后郁躁结成的火如一袭掌风径直打进心口,他忽然哈哈大笑了几声,一把撕碎了看着极其碍眼的画纸,都还来不及将其抛洒,胃里蓦然一个翻涌,哇地就喷出一口血来。 把手里泛黄脆生的碎画纸透得发软,发红,沾了满手。 唐无暝不敢留在原地,他仓皇地丢掉碎纸屑,几个踉跄跑出了房门,外头的雨已下得淋漓,可身体里的火热却要奔涌而出,不管浇上多少冷雨都不能熄灭,心脏被绳索狠狠勒着,要累出血来。 没跑几步,就愚蠢地左脚绊了右脚,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浑身像烧起来一样,恨不得能将所有衣物撕碎了扔去,恨不能即刻跳进冷凉的湖里,让湖水从头漫过脚。恨不能立刻飞奔到秦兮朝的面前,让他将所有一切解释清楚。 难受,所有一切都像绞起来一样难受。 唐慕、唐慕…… 怪不得秦兮朝敢说是一见钟情,怪不得他每次欲言又止,原来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一个唐慕。可唐慕死了,秦兮朝亲口说的,唐慕早就死了。那他又来招惹他唐无暝做什么? 被欺着瞒着哄着乐着,就是这般有意思吗! 唐无暝十指深抓进地面,指间青筋乍起,硬是将那结实的土壤挠出了十条深缝,头发被细雨打湿黏腻在脸上,遮了半边的面庞。 “无暝,我对你是一见钟情。” “无暝,你跟我回山庄吧。” “无暝,只要你喜欢,都是你的。” “无暝,我担心你呢。” “无暝,不要走……” 一句句,一字字,此刻就算是亲眼看到那张画、那块碑,唐无暝心里还是不住地想起秦兮朝说过的每一句话,温柔的、亲昵的、要把人沉溺在其中无法自拔。 那时,他接过那张写着秦兮朝名字的赏笺,见过他的雇主。 那个不过二八年华的千金小姐冷笑着对他说,秦兮朝这个人,虽然有钱有权又极富样貌品性,可是却不适合做长长久久的情人,他心里即便是没有你,眼里却还能做出一副情意绵绵的模样,让你根本没有后退的余力。 他能够对人极尽温柔,但是没有心。 唐无暝接过赏笺,安慰了雇主两句,信誓旦旦地承诺她放宽了心,说定然要将这样玩弄人心的渣男整到断子绝孙,替她出了这口恶气。 结果呢,恶气没出成,自己反倒也栽到了他的手上。 现在想想,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都明白的事,他怎么就想不懂呢。 秦兮朝那个人,心如大海,而唐无暝却如海底捞针,刚以为自己捞到了什么宝贝,河神就立马跳出来笑眯眯地问他:你掉的是这个金唐慕呢,还是这个银唐慕呢,还是这个被人玩弄被人压完还傻了吧唧往上凑的唐无暝呢? …… 感觉自己忽然好贱。 唐无暝闭了闭眼睛,缓缓笑起来。 秦兮朝啊,不就是一个秦兮朝吗,钱满门不是想对付他么,自己为什么就不能跟着掺一脚呢。 他从地上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和泥土,拔脚跃起轻功,直往秦兮朝所在的剑庭奔去。 第52章 雨雾 烟雨弥漫。 秦兮朝才收了剑,坐在庭廊里避雨,看了眼一动不动立在场边的墨阁影卫们,挥挥手叫他们把兵器架都搬回屋子里去,然后各自散去躲雨。 一群黑影行动迅速地搬物置物,没多会剑庭之中就已空无一物,秦风遣退了其余手下,取了条软巾走到自家庄主身边。 秦兮朝点点头接过,“秦风,你也去吧。” 秦风一本正经地退到秦兮朝的身后,杵着没有动。 “你要是再不回去,恐怕那只小老虎又要咬人了。”秦兮朝笑道。 身后人身形微微动摇,似是想了许久,最终还是返回置物的屋里摸出了一把油伞,规整地立在秦兮朝的案边,抱拳拱了拱手,随即一个闪身跃进了雨中。 秦兮朝待他离开后,摇头笑了笑,端起茶盅慢慢地喝。 案上是一套小巧的金雕炉,炉中簌簌燃着明火,他将已经凉了的茶壶置在炉上,听炉中不多会就煮起了茶泡,扑扑地腾起又炸开。 雨还在下,并不大,但是连绵,像江南温润的山水。广湖上云绕起一片烟雾,将整个扶风岛囊在其中,山庄中也隐隐约约地漫开稀薄的雾气。 秦兮朝正要将茶炉取下,抬眼间却见到剑庭的门口站着一个人影。 他竟是没发现,那人是何时站在那里的,又站了多久。 秦兮朝一愣,手指便在湍热的壶上烫了一下,他连忙收回手去,取了座上的披风冲进了雨中,二话不说将人罩头披过,拉着他往庭檐底下走。 唐无暝将他手挣开。 “你怎么来了?”秦兮朝转过身,看他低着头,*的头发披在脸上,雨珠沿着尖瘦的下巴划下。他抽出方才秦风给的软巾,轻轻将水滴拭走,柔声问道,“之前跟你说今天天气不大好,就不要四处乱走,怎么还淋成这样?” 柔软的绸巾一点点擦拭着他脸上的水珠,从下巴到脸颊,再往上擦到眼睛时,唐无暝忽然出手扣住了他的手腕,不叫他继续下去了。 “无暝?”秦兮朝瞧他有些反常。 细雨连绵,冷雨很快就要浸湿了披风渗进去,秦兮朝也不与他理论,强拽着人拖进了庭廊里头。 唐无暝还是不说话。 秦兮朝撤去他头顶的披风,大块的绸巾铺了上去,捞起他湿漉漉的发缓缓擦着,直擦到唐无暝头发软软的乱蓬蓬,手指拨进去不再湿冷才住手。他收回绸巾,慢慢捧起唐无暝的脸。 “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 唐无暝抬起眼来看他,黑扑扑的眼珠里没有什么神韵,如这阴雨连连的天,吓了秦兮朝一跳。 可转眼,那对眸子里就迅速凝起了光彩,嘴角勉强勾了勾,弯出一抹笑来,“阿朝,今天的雨好凉。” 左右这样的阴雨天气也不能即刻放晴,一把油纸伞怕也遮不住两个人。秦兮朝干脆将他已经湿透的披风解下来,又拉他坐下,将人揽在身前,以指做梳,缓缓打理着他蓬松的发,理着应道,“嗯,岛上的雨总是这般凉。” 唐无暝屈膝靠在秦兮朝的两腿之间,望了会儿雨幕,又抬头去看他。 被那黑盈盈的眼睛一盯,秦兮朝一点点凑了下去,在他抬起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亲,一如既往的温柔。 “看什么呢?”秦兮朝问道。 唐无暝笑了笑,说,“看你。” 秦兮朝也笑,“不是每天都看,也看不腻?” 唐无暝不知在想什么,颦了下眉头,静默了好一会忽然反问他,“那你呢,看够了没?” “不够,一辈子也不够。”秦兮朝蹭着他的头顶。 “……”还是这样的甜言蜜语,就是总这样甜,才让唐无暝整个人都泡在蜜罐子里,几乎失去辨别的能力。他紧紧握着双手,攥着残破了一角的衣摆。 秦兮朝也看见了他手上的污浊,额角的浅伤,泥泞的衣裳。剑庭里没有井,他只好又起身去接了一桶雨水来,蹲在唐无暝的身前,一根一根地清理指缝里的泥。 一丝不苟的,像是在擦拭精美的瓷器。 唐无暝低头看着,看自己蜷缩的手指一点点被展开,看他撩了水慢慢地清洗,看本来乌黑的双手重又恢复洁净,连指甲缝里的残留都被一一洗净。秦兮朝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轻声笑了笑。 “我今天……遇见元乐了。”唐无暝看着他说。 “哦?”秦兮朝握着他的手,“你又跟他打架了?” 唐无暝摇头,“没有,他在追一只猫,然后绊了我一脚。” 秦兮朝听着笑起来,“于是你便成了这幅狼狈模样?” 唐无暝顿了顿,想了许久,最后缓缓点头,“嗯。” “不怕,等雨停了我们找秦风教训他。”秦兮朝轻轻一揽他的肩,起身坐到他的对面,拎出小炉上的茶壶给他烹了一杯热茶,“被雨淋了不好受,喝点热的暖暖。” 唐无暝接过热乎乎的茶杯,双手捧在眼前,里头一支茶梗浮浮沉沉地竖着,热气熏上了眼睛,迷花了视线,蒸得眼角一片水雾。心里也被茶杯暖的发烫,你看,那个人还是这样,无微不至,蛛网一样缠的你脱不了身。 可是又能怎样,他眼里的究竟是谁?唐慕,还是唐无暝? 砰—— 茶杯脱手而出,轻薄的瓷器落地碎炸开来,滚热的茶水泼了唐无暝一身。片刻秦兮朝极快地出手,扫开了锋利的瓷片,一把将他的双手抓在手心,动作利落地又吹又凉,问他有没有被烫着,有没有哪里疼哪里难受。 一想到这样亲密的关怀其实是对着另一个长的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而自己不过是那人的替身,唐无暝突然觉得有些心酸。 他抽出手指着自己的胸口,低声说,“这里难受。” 秦兮朝蹙眉看他,单手抚过他的脸颊,轻叹道,“你有什么难受的,告诉我?” 唐无暝抖了抖的嘴皮,最后抿唇笑说:“那你亲亲我吧,我就不难受了。” 对方沉默了一会,顷身上前,撩开他脸侧蓬松的软发,凝目看了看,眼中波光宛转,张了张口还是没有说什么,如他所愿地吻上了脸颊,轻柔地点点滴滴移到眉梢眼角,一路滑向唇边。 唐无暝手中紧绞,那吻未落下时他抵住了秦兮朝的肩。 他盯着这张清俊的面容看了许久,把眉眼骨骼都烙在眼底心里,从秦兮朝浅淡的眸子看进去,里头惯常还是那个小人儿,之前怎么看怎么顺眼的倒影如今全在碍眼。 他看着那个小人儿,小人儿也盯着他。 小人儿似乎在嘲笑他,你有什么用,到头也抵不过秦兮朝眼里的一个倒影,还是已经死了许久的倒影,你有什么用? 缠了好几个月,有什么用? 唐无暝看的气恼,心里邪火翻腾,真把那眼里的虚无倒影当做了唐慕,他嘲笑他,他就要证明给他看!想着就赌气似的捧起秦兮朝的脸,一闭眼,张嘴就啃了过去,没了那缠缠绵绵的缓冲,撞得两人牙齿颤疼。 秦兮朝张口要阻止他,唇缝间就钻进滑溜溜一条舌,堵的严严实实地叫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可那哪里是吻,分明是啃!牙齿撞着牙齿,舌头绞着舌头,啃得两人都不舒服。 秦兮朝不知道他怎么了,蛮横地推也推不开,也不舍得使大力气甩他,只好竭尽所能地揉抚唐无暝的后脑,慢慢抚顺他的焦躁,引导他,缓诱他,让他霸道的动作轻缓下来。 待他安定下来,秦兮朝转被动为主动,把那焦躁的啃变成了辗转亲密的吻。 很舒服,舒服地唐无暝有些心不在焉。 “想什么呢?”拇指扫过他微皱的眉峰。 唐无暝哼哼了两声,也不说话,只又扑上去啃,秦兮朝怕又被他撞掉了牙,微微避开。见啃不到嘴,他就顺势往下,啃下巴啃脖子,啃喉结,啃一切能啃到的肌肤,啃得秦兮朝又疼又痒。啃的用力,留在颈子上一串细细的牙印,啃到没地儿可啃,就动手剥他的衣服。 秦兮朝实在是哭笑不得,明知道应该把他扒下来好好问清楚的,身上的情火却被撩拨了起来,手也忍不住摸进了唐无暝的腰。冰凉的手指熟稔地穿过衣物,探上腰际,没两下唐无暝就软在了他的怀里。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抚弄,唐无暝很快就沉溺了下去,被秦兮朝一个翻转抵在庭廊的地板上。 仰面是漆纹的木格,阴沉湿润的灰色天空,背后是透凉的石地。 依旧是幕天席地,热火朝天。 待衣物褪去,冷风扫过,唐无暝才觉得心口里的灼热渐渐凉下去,那闷到窒息的烧烫感随着偶尔飘进来的雨丝散去,化成口中撒出的热气。恍惚间,他想起那荒凉小院里的墨迹。 ——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高兴的事,便高兴着去做,迟了久了,可就要变味了。 身下蓦然传来一阵钝痛。 唐无暝长着眸子,“哈”地空叫了一声。 秦兮朝复又攀上来,贴缠着他的唇轻唤着他的名字,一声声的“无暝”极尽温柔。 唐无暝一瞬间险些热泪盈眶,他将眼前的水雾逼回去,保持着一线清醒,哑了嗓子说着:“你再多叫几声。” 对方丝毫不吝啬,一遍遍叫他无暝。 一遍遍把他打入沉沦的深渊,不复清明。 第53章 故人 唐无暝紧咬着唇,咬到仍是抑制不住,就放弃了似的随心叫了出来。 长长短短,浅浅深深。 他虽然脸皮算厚,可也知道羞耻,知道与男人缠在一起欢`爱还做下头的那个,总是件说不出去的事情。他以前不在乎,觉得秦兮朝喜欢,他就随他喜欢,过日子的,难道不就该有个人要吃些亏么。 更何况,街上的老人都说,吃亏是福。 可如今唐无暝倒觉得,自己的亏吃大了。 且不说他也是个男人,为什么一开始就默认了自己是下头的那个;也不说要是真争论起来,自己打不打得过秦兮朝。只说,身上这个紧紧抱着他,用炽热不断消磨着他的意识的这个男人——他认不认得自己抱的究竟是谁。 但这种时候想这些,着实是无用而且浪费心神的。 秦兮朝很快将他逼迫到识海的边缘,一口一口蚕食着他的精神,最后把他逼下悬崖,没进了滚烫的湖水。 雨丝一点点打着唐无暝蜷缩的脚趾,十对细小的关节也都僵地发白,他模模糊糊中抓起秦兮朝垂下来的发,缠了一圈在手指上,又模模糊糊地把白中绕黑的食指伸进了嘴里。 吻地极富情致。 果不其然,秦兮朝整个表情都不对了,微眯的双眼像烧了火。 论如何勾引你的男人。 唐无暝真是把那野摊街角躲藏着卖的小黄书学了个精致,本以为,他永远都用不上这招的,却没想这天来的这么快。不为什么,就是觉得秦兮朝钉得他不够狠、不够快、不够疼,不够让他保持足够的清醒以确保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眼下倒是横冲直撞了起来,搅得整个庭廊里都是令人遐想的声响。 好一会,唐无暝才见他眉峰紧紧一皱,于是瞬起一个翻身,压着秦兮朝的肩膀来了个天地覆转。 “……” 唐无暝低头看了眼,调了调角度,复又坐下去。伸手摸了一把,湿润润的,像外头的天、心里的雨一样润。 他笑一笑,不知所谓,却看得秦兮朝心里直跳,拉下他绵绵地亲吻。 这么坐了几回,就让秦兮朝交了差。 他趴在秦兮朝的胸口,浅浅地喘气,眼里看着桌案上那一鼎炉火,烧地紫红的茶壶里头早就没了那咕噜噜的茶泡声,只有袅袅地白气从壶盖的缝隙里扬出来,盖上已干了,凝了一圈细细的茶沫。 炉火里不知添了什么香料,绕着一圈都是萦萦的香,闻着舒服,跟腰上发上秦兮朝抚的一样舒服。 唐无暝有些舍不得。 两人歇地都没了喘,他才从胸膛上抬起头来,极近极近地看着秦兮朝,低声笑问道: “秦兮朝,爽了没?” 秦兮朝眼角还凝着未散去的情潮,浅眸里全是水一样的柔情。唐无暝琢磨了一下,觉得在人家刚冲完峰就问这么没有情调的问题,确实有些煞风景,于是他又俯下去,细细地吻了一遍。 这么一看,秦兮朝的确好看的要命,薄抿的唇微微翘着,眯地细长的眼睛要勾出他的魂来。 这一副好样貌好手段,就是配天王老子的亲闺女都不足为过。 可惜啊可惜,秦兮朝偏偏不爱桃红爱柳绿,放着大把的倾国倾城不要,非要招惹唐无暝这样其貌不扬的糙人,嗯对,唐慕和他长的一样,都不好看。 真不知道秦兮朝到底喜欢他们哪里。 人生得意须尽欢,欢完我们算总账。 唐无暝吻到他的耳根就不再继续,侧目看了一眼他颇为享受的模样,觉得某些煞风景的话还是要当说即说的,于是两颗尖细的牙齿磨着他的耳珠,声音就从耳道里传进去,又低又哑。 “唐慕是谁?” 秦兮朝霎时愣了一愣。 “唐慕是谁?”他加重了语气,又问了一遍。 秦兮朝思忖良久,却说,“一个故人。” 呵,故人。唐无暝哼哼地笑,垂起头来看他,点指着自己的左胸,“秦兮朝,你说这四个字的时候,摸自己良心了没?” 秦兮朝听他这口气,恍然想了起来,神色一紧,“你去过银杏苑了?”唐无暝了然地点了点头,“哦,那叫银杏苑啊,不叫金屋藏娇。” “无暝——” “你先闭嘴。” 唐无暝两手撑着他的身子,有些费力地分开两人相连的某处,从他身上下来的时候腰已酸得不行,后头更是因为方才自己的刻意挑拨之下动作过大,现下隐隐撕痛着,他四肢撑地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秦兮朝伸手过来扶他,也被他一掌打开。动作间,凉盈盈的液体混着丝丝的红色滑下大腿,在垂下的衣袍间隐隐约约可见。 “无暝……”秦兮朝看得心里猛然一缩,急切地揽了过去,“你,方才很痛么,痛怎么不说出来?” 唐无暝不理睬他,够到之前那条绸巾,随便擦了擦,套上了裤子。 算账,也得穿的工工整整、体体面面的算才行。 待秦兮朝也收拾完毕,唐无暝捏了捏拳头。 “想说什么,说吧。”他道。 秦兮朝看了看他,张口就来,“我对你是一见钟——” 最后一个字都还没挤出齿缝,唐无暝猛地一个硬邦邦的拳头招呼了过去,还以为他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结果竟然是这么一句,一见钟情,一见钟情个板板! 他拎着拳头吼,“秦兮朝你是脑子不好使还是舌头不好使?除了那四个字你还会说别的么!” “枉我那么信你,之前是谁说不再瞒着我?秦兮朝,你扪着良心,我有一句话瞒过你吗,打遇见你到现在,我人也给你了,心也给你了,到头来你坟里却早已埋了一个,我还就是个替补!” 唐无暝气地嘴唇发抖,“什么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全都是废话,你当然喜欢我,喜欢的不得了!” 秦兮朝道,“你冷静一下。” “我冷静?”唐无暝冷笑,抱着双臂看他,“好,我冷静。你说,我听你说。” 秦兮朝想伸手取一杯茶,却发现茶早就烧干,杯也已摔破,他回头看了一眼怒目而视的唐无暝,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完了,跟这满地的碎片一样。他想了会,才说,“无暝,我与阿慕十年前就认识了。” “十年前,他被师父带上岛来,当时也不过是个整天粘着我的半大孩子。”秦兮朝忆着,“你说我能对一个孩子有什么想法?” 唐无暝紧抱着的手臂一松,却又听他说到,“可一起过了许多年,有的东西就慢慢变了,至于察觉到什么别的感情,不过是他死前不到一年的时候,直到他入土,才觉得那大概是喜欢。” 他抬头看了看唐无暝,还是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 “死了,死了以后呢。”唐无暝问。 秦兮朝说:“放下了。” …… 唐无暝站在原地不动,表情说不出悲喜。秦兮朝慢慢摸索地靠过去,手指触上他的颊,一只手幽幽地绕到他的后背去,箍紧了拉近身来,试探地吻过去,边吻边叹,“我早就放下了,无暝。” 后背微微向后弯着,挠心的轻吻一点点落在唇上,秦兮朝的气息刹那铺开来。 吻很柔,但不能深入。 秦兮朝托起他的下颌,看到一双黝黑地没有什么温度的眼神,冷得瘆人,可偏那周遭一圈的眶熏得发红。 唐无暝张张嘴,笑说:“那你为什么找我?”你说你放下了,放下唐慕了,那你为什么要找与唐慕长的一模一样的我? 秦兮朝愣住,他答不上来。 “你连这个问题都答不上,凭什么说放下了。”唐无暝笑他,掰开腰间的手,“秦兮朝,老天爷对你太好,你没了一个就立马送个一模一样的给你,中看又中用。” 阴雨的天里,唐无暝一双眸子也阴着,没了往日的亮堂。 说不出,答不上,秦兮朝第一次词穷到窘迫,除了无暝二字竟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唐无暝揉着自个儿的腰,“你抱我的时候觉得舒爽么?舒爽便记着吧,跟你坟里那个一样记挂着。你放不下,我要放下了,老子不想陪你玩了。” 说完就走,连他一眼都不看,几步就埋进了雨幕。 秦兮朝又惊又慌,立刻出手擒人,两下就把挣扎着的唐无暝撂倒在雨里。 * 温牧云持着一把伞,拎着一把伞迈进剑庭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副混乱场景。他才去给元乐候过诊,秦风被那毛孩子缠的脱不开身,只好嘱咐他来给秦兮朝送伞,说那置物阁里的旧伞怕是朽了太久不能用了。 走进剑庭,雨漫漫地下。 剑庭里两个人却是狼狈地打,谁也不让谁,滚了满身的泥水。 温牧云惊诧地迈不开步子,只看着他们厮打着把整个圆形的剑庭滚了个遍,也没分出个胜负。与这两个不省心的同住了那么久,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唐无暝发这么大的飙,也是第一次看见秦兮朝全不顾形象。 看着看着,倒也明白了几分,知道撞见了一场最大的好戏。 温牧云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人,叫做唐慕——秦兮朝亲手一铲一铲埋葬的那个少年。死时与元乐差不多年岁,只是死相太难看,连他也没办法让人高高兴兴的走,毕竟,除了脸,那尸体上已没了什么完好的地方。 打的欢起的两人根本没注意到门口多了个人。 唐无暝忽起把秦兮朝揍翻在地,气急了摸了旁边空置的长剑抵了上去,吼他,“秦兮朝,你既然这么喜欢这张脸,不如去花楼人贩子手里再收几个少年,让六月雪各个都给你整成这样,各色各样的任你挑选!” 秦兮朝,“……” 剑是秦兮朝惯用的那把,削铁斩泥。 温牧云忙插`进场中,一把伞撑了过去,弯腰想劝阻一二:“你给兮朝个机会,唐慕的事情不全是你想的那样。” 唐无暝本是拿剑抵着秦兮朝,听了他这句话忽然浑身一颤,再抬起头来,却惊地温牧云大退了两步,伞也脱手砸在地上断了脊骨——血红的双目,缠在温牧云的身上似要将他剖心而出。 “你也知道,你们全都知道!”唐无暝吼道,“你们每个人都把我耍的团团转……” 唐无暝低笑一声,忽然胡乱挥起剑来,乱七八糟一通横甩。 秦兮朝眉头皱起,起身挡在温牧云的身前,内力凝起,劈手夺剑。他认真起来,唐无暝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气的发狂翻身手腕一挑,一剑划在了秦兮朝的身上。 刹那衣物破开,鲜血渗出。 本只是置气,这一剑就划了个实打实,却没想到秦兮朝压根没想着躲,即便不会用剑,那蛮力也让秦兮朝扑了个踉跄。 “我、你……”唐无暝大惊。 秦兮朝用衣裳遮住伤口,向他伸手,扯着嘴角笑,“撒气了么?撒气了就不要闹了。你想听什么知道什么我都说给你听。” “过来,无暝。” 还是这样的语气,哄得人找不着北。 再呆下去,他恐怕连自己叫什么都被哄忘了,唐无暝咬咬牙,忍住了想去查看那伤口的冲动,哐当抛下剑,彻底在雨雾当中跑的无影无踪。 “无暝!” 温牧云展臂拦他,摇了摇头。 忽然后头这人喉咙里呼噜噜兽一样地滚了几声,温牧云只觉肩头上一热,后背的重量蓦然就压上来,站不住地往下掉。 “兮朝?!”温牧云反手一抓。 第54章 唉唉 温牧云的小院里搭了一个棚,棚里手打的木架子上晒着一筐筐的药草。 棚里的琉华被扣着当苦力,正瘪着嘴翻抓着筐里的草根,抓地松起后便拿起一旁的罩布遮上,然后一筐一筐地往屋里般。药可都是精贵东西,总之是比琉华精贵,禁不起这连绵的潮雨,想当年两人还在无归峡里厮混的时候,温牧云可是个都能在床上被搅得天翻地覆了,还忘不了他的宝贝草药的主儿。 药是第一,他是第二,琉华早就认了。 琉华正搂着一筐土腥腥的的黄连在屋里抖落,房门砰地一下被人撞开,阴雨刮了进来,带着一丝丝的血腥味。 他一眼看见温牧云纯白的肩头上一大块暗色的血污,吓了一跳,立时丢了手里的黄连根,扑上去好一番殷切照怀,扒着他肩膀上的衣裳非要看看里头是不是受了什么伤。 而温牧云后头背着的一个大活人,径直被他无视。 要说秦兮朝看着挺瘦,其实都是暗藏着的精重,温牧云一路把他从剑庭大老远背回来已是累的呼喘,琉华还动手动脚的,半个膀子都要被他扒光。大夫剐瞪了他一眼,侧身把秦兮朝丢进琉华的怀里。 像丢块包袱。 温牧云指挥他,“快把他放床上去,不然毒烂你的手。”接着便转身去了药室,捣鼓草药汤水,剑伤软膏。 回来时,琉华掀了秦兮朝的衣裳,正看他身上的伤口。 大夫捧着一大盘瓶瓶罐罐、药针绷带走过去,就听琉华“啧啧”的饶舌,指着那血兮兮的长条剑伤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转头问他,“你劈的?” 温牧云回瞪他一眼,“我劈你也不劈他。” 琉华下指头在他皮肉微翻的伤处揩了一把,戳的床案上的病人哑声闷哼,抬手去捂自己身上的伤口。可那伤划的一大条,最后也不知该捂哪里,到底还是垂在身体两侧,这一下倒是给他疼清醒了,没多会就撑着手脚要下床。 身子一折,伤口里又挤出一层血沫来,黑乎乎的。 琉华看着,忽然尾指伸过去抹下一层黑红黑红的血,二话没说就往嘴里放。 温牧云刚迫秦兮朝躺下,转头就看见漱着手指头意味深长的某人,皱了皱眉,当即拍他的手,“什么毛病,喜欢吃这个?” 琉华眸色一沉,却问,“谁劈的他?庄里闯进人了?” 还未及回答,床上的人就抓着温牧云的手,喃喃地说话,仔细一听是在念叨,“无暝,无暝……我要去找无暝。” “好,找。”温牧云叹息了一声,反手握住那双手,安抚地拍了拍,才转头小声与琉华讲话,“不是谁劈的,是唐无暝那个傻小子劈的。” 琉华笑眯眯地正看戏,一听他说是唐无暝劈的,忽然就变了脸色,捞起秦兮朝的胳膊撸起袖子就并指把脉,看的温牧云一阵疑惑。三指轮番在他腕上起按,又问温牧云,“他拿什么劈的?” “兮朝的佩剑。”温牧云答。 “……”琉华沉思了半晌,转身去那屋角的筐里抓了一大把的黄连,洗净了随便一剁就塞进了药罐,闷头蹲到外头熬起了药。 温牧云低头看了看,也抓起了秦兮朝的腕,当下就已了然。 一道皮肉伤能劈地常年练武的秦兮朝呕血倒地,这本就稀奇,更何况这一剑还是唐无暝那个对剑术一窍不通的毛头小子砍的。原不想,秦兮朝体内有道剑气徘徊,炽火入体,逆流而上循行经脉,扶风剑法属阴,本就与其相克,又因秦兮朝全无防备生挨了这一招,这才逼得他吐了血。 可这便更奇怪了,唐无暝的功夫他试过,虽然有些稀薄内力,但远远不足以能够打伤秦兮朝。 温牧云细想不得,当务之急只好先以针行气,将那蛮横无理的炽行剑气导出来。 琉华端着药碗回来时,温牧云已疗罢收针,而另外那人也恢复了清醒,正闭目盘腿在床上打坐,以自行心法调和内力,额上渗出了密密的一层细汗。温牧云掏出袖里的手巾,在他额上擦了擦。 药碗里稠黑的汁液颤着晃了晃。 “药,喝。”琉华吃味地把碗一端,好赖就一句话,爱喝不喝。 秦兮朝点头谢过。 那一罐药材半罐都是上好的黄连,只这黄连一棵就足够人苦的落泪了,秦兮朝却不知其中方药,端起药碗闷口喝了个精光,他这浓浓的一碗下去,简直是苦到了心根里去,苦地发呕。 琉华倒是暗爽,叫你摸我云儿的手还让他给你擦汗! 温牧云回肘给了他一记,叫他不要胡闹。就又着秦兮朝坐起的姿势方便,叫他整个光了膀子,一圈一圈地缠着他的伤口。抬头时瞧见他颈子上被咬出来的细密密的牙痕,不只是凹,还有吮出来的红,然后只好一声又一声的叹气。 秦兮朝也不遮,也不多说话,就看着身上的白色纱带一层层的缠。 缠完了,就问,外头还下么,我该去找无暝了。 琉华就靠着一边儿的墙,指着他笑,“秦兮朝,你这叫活该你知不知道。我当时跟你说什么,一见钟情说到底就是为了个面皮儿。”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笑给秦兮朝看,“这面皮儿,我要多少有多少,根本就不值钱。你指望着能拿一见钟情骗小孩玩儿呢,这年头就连三岁的娃娃都知道你扶风庄主的手段了,你还能把那小子骗这么久,也算是你不容易。” 秦兮朝听了,脸黑的如锅底。 半天呛回一句:“我没骗他。” 琉华挑眉,“那是我骗的了?” “……” 温牧云摆摆手,往前坐了坐挡住了两人互相瞪着的视线,手底下打着纱带的结,“倒真是一语成谶了,这回可伤的不轻,那小子也真气急了,怪狠的。”头摇起来唉声叹气,“兮朝,我早说了,早该戳破的东西你一拖二二拖三,唐家小子虽然呆了点,但是又不笨,如今这样你让我们怎么帮你。” 言外之意,还是你活该。 真不愧是夫夫,胳膊肘子都往一处拐。 秦兮朝面上淡然,可心里早就搅的七恍八晃,他扯起一件衣裳披在身上,嘴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苦的咸的酸的,全都梗在嗓子里说不出来,倒还不如多喝几碗黄连汤来的痛快。 看了看手里的空碗,他实在待不住,摆腿下床,“我去把无暝找回来。” 温牧云又将他拦住,“你现在去找他,他能回来?秦兮朝,你还是老实待着,把唐慕的事情想清楚了吧!” 秦兮朝果然怔地不动,眼里暗淡下去。 “秦兮朝,你当时跟我放的那些豪言壮语呢?谁跟我说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温牧云瞧他一脸丧气,忍不住讽了他一句。 “我……”秦兮朝垂头叹了口气,“他不信我。” 温牧云站起从桌上拿出一个碧绿小瓶,反手甩进他怀里,鄙视了他一眼,“那是你不可信。要是我我也不信,你秦大少花样那么多,谁知道几句真假?回去好好想想。”一抬下巴,“那是伤药,晚上回去自己凃。” “琉华,再把伤药方子抓几付……琉华?”大夫叫了几声,却见他动也不动。旁边琉华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动身向外走,招呼了一句,“我去找找他。” 他,自然是指唐无暝。 唐无暝此时正在气头上,估计也不会肯见秦兮朝或温牧云,相比较下,倒是让琉华去找最为合适了。屋中人二人没有说话,秦兮朝动了动嘴,到底还是一个字都没说,点点头表示默允。 琉华即要迈出屋子,秦兮朝又突然把他叫住,正疑惑间,一个物件凌空抛了过来,“他要是实在不肯回来,你就陪他在外头住一晚。记得带身衣裳去,他那套全湿了。” 反手接住,却见是个钱兜,琉华在手心里哗啦啦地掂了掂,哟呵,这还挺沉。 “……你说你们俩,何必呢。”他将钱袋拴在腰间,摸起门旁的伞走进了雨中。 * 雨淅淅沥沥的已不甚浇人,琉华出了山庄,翘起方才那抹了血的小指看了好一会,想起许多年前的事来。 烈火般的内功,霸道的剑气。那个魁梧的男人拎着已砍得缺口的剑,浑身有如血洗,然而,再狰狞的面容也掩不住他已是强弩之末的事实。 即使力道轻了太多,秦兮朝身上的剑伤……却与那别无二致。 他琉华东躲西藏那么多年,整日以假面示人,几乎要忘了自己原本的面貌长什么样,为的就是能够从当年那件事中彻底脱身。可是人在做,天在看,该还的一件都少不了。 从遇到唐无暝的那天他就知道—— 他是琉华,也是六月雪,永远也摆脱不了。 欠了太多,就是罪。 眼下……唐无暝。 真的危险了。 第55章 酒肆 唐无暝从扶风岛上跑出来,浑身*的狼狈不堪,船夫瞧他满脸凶气也不敢过问,只好循他吩咐将他载到了琼州的码头。 雨渐渐小了,可天色却也悄悄暗了,衬着这阴沉沉的天,就连街道都灰蒙蒙的不甚清晰。 船夫披着蓑衣,撑着篙子立在码头边上,梭长的棚儿船在水里一晃一晃的,船夫在后头挥着手大喊,“你几时回来,我在这里等你?”那人也不答,只留个背影,衣服都湿粘在身上,显得他更瘦了些。 船夫纳闷地摇摇头,这小子往常可是闲着就来与他们打趣侃山的,今儿个是怎么了。 唐无暝独自一人行在街头,道上的路人都遮着头四处奔走,却唯独他一个人,一步一挪地在路中央走着,头闷闷地低得厉害。也不晓得该去哪儿,只管脚下有路便走,有坑便绕,有光便去。 街边上一个背着大篓子买油纸伞的小哥正要收拾了回家,远远瞧见路中央一个淋的湿透的人影,立刻趋了过去,好声好气地问他要不要伞,说经年韧道的竹骨,均匀光亮的桐油,撑着文质翩翩,就连隔壁楼里的姑娘都忍不住要多瞧几眼。 唐无暝被他追了一路,实在被念叨地厌烦,转头问他,撑了你的伞,人家姑娘要还是不肯要我,我能回来打你么? 他问的极认真,吓的卖伞的小哥抱着篓子回头就跑。姑娘不喜欢你,你来打我做什么!伞可以卖不出去,打人可不行。 唐无暝望着他脚下生风一般,呿了一声,我又没真的要打你。 再说了,他也不是个姑娘。 一想起那个人,他被自己砍了一剑,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那一剑这么狠不会砍出什么毛病来吧。 …… 怎么会没毛病,虽然秦兮朝挡的极快,可他也是看到了一晃的血痕,就算秦兮朝功夫再怎么好,可毫无防备地被划了一刀怎么也不可能好的了。 唐无暝想着,心里越发的热烫起来,只感觉炽热在浑身的经脉里游走,拳头也不自觉的握紧。若是他此刻手里有把锋利的武器,恐怕能当街再劈几刀下去。 呵! 本来就是秦兮朝瞒着他的不对,若不是自己误打误撞走进了那荒废的小院,他是不是还打算瞒他一辈子? 挨了一剑怎的了,还能把他劈死不成?大不了在床上躺几天,伤好了又是一条好汉,还能继续祸害人间。 倒是自己,赔了夫人折了兵,袖子都被人家玩断了! 唐无暝心头一抽一抽地气,可这气偏生除了再揍那人几拳以外又无处可解,恰时脚下一汪水洼,他抬脚就踢了过去。 “哎哟!” 一声娇柔可怜的细声打身前响起。 唐无暝迷茫地抬头去看,视线被头发上滴落下来的水珠糊住了,他才伸手抹了一把,一个不知道什么人的双手就缠着扒了上来,软软绵绵的东西贴着他的胳膊。 他转头看清,是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姑娘,深秋渗冷的天里还露着腰肢和半拉肩膀,在红红黄黄的灯里扭得像只狐狸。 原来,抬头便是一家妓坊,大红的绸带从楼上四角垂下,或妖或艳的女子们撑着巴掌大的小伞在门口拉客,一半肩头淋在微微的雨里,纱一样的衣裳就半透半露的,香艳无比。 女子看他一身绫罗绸缎的细致衣袍,长的又不赖,就算是淋得再湿那也是有钱的主儿,更是腆笑着攀上来,一对肉绵绵的胸脯直往他身上黏,千方百计地想把唐无暝拽进楼里去。 唐无暝拧着眉头四处看了看站街拉客的姑娘们,转头问挂在他身上的这个,“我不要姑娘,你们有汉子么。” 往来的客里也不妨有那爱养禁脔的,人家有钱人玩的就是个情趣。女子便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抬手在他胸膛前一路划下,娇笑着嗔道,“要什么汉子,汉子哪有我们的姑娘好玩,公子不妨进来试试?准叫你醉生梦死一回……” 唐无暝低头看看她半露的酥胸,无奈道,“可我没玩过姑娘,姑娘有器大活好的么?” 女子脸上笑的发僵,可还勉力掐着嗓子说话,“公子说什么笑,姑娘自是软香紧的~” “那算了,不会玩。” “……”女子打着斜眼,看他一脸白白嫩嫩的年纪也不大,平白放着姑娘不要非要玩汉子,感情还是个真断袖,登时把人往外用力一推,叉腰吼他,“滚滚滚,耍老娘呢!” 唐无暝被推的一个踉跄,心想这姑娘变脸也忒快,方才还柔柔弱弱地一转眼就凶神恶煞了,再说,是她把他拽过去的,又不是他自己愿意去的。 唐无暝抖抖皱巴巴的衣裳,瞥了那姑娘一眼,转身就去了对面的酒肆。 好好好,青楼不让他待,他去喝酒总成了吧! 想着,唐无暝还真就饿了。 于是拍拍身上的水,进了店,落了座,叫了小二。十三四岁的小伙子看他一身邋遢,磨磨蹭蹭极不情愿的到了桌边问他吃什么,唐无暝翻翻递过来的菜谱,也没甚心情细看,随手一挥就叫上点好吃又压饿的东西。 哦,顺道来几坛子酒。 吩咐完,就撑着肘子懒洋洋地看着外头的街道,一身大爷范儿。 小二斟酌了一番,万一人家真是什么世家公子,能捧不能惹啊,于是连忙到后头报了几样上好的菜名,又给送去几坛子好酒,坛口的红绸乍一拆开,浓郁的酒香从他这桌前直漫了半间厅堂,雨水将杂气都沉淀在地,唯留一番醇香绕鼻不散。 果然是好酒。 大好的醇酒就该以白瓷玉杯细细品尝,放能品出其中滋味。而唐无暝道了个谢,四指伸进坛口一抓,仰头便饮,清冽的酒液一涌而出,一半进了口,一半浇了满嘴,濡湿了本就淋漓的衣领。 待荤素几道菜端上方桌,他已一坛酒灌了下去。 小二看的目瞪口呆,好意提醒了一句,那酒是陈年老窖,尝着虽不甚苦辣实则十分醉人。 唐无暝听不进去,拆了酒封只管狼饮。 却是心情愈烦愈恼,这酒就越喝越稠越清醒,怎么都灌不醉自己。 临对几桌三三两两坐着些人,瞧衣着不似那平民百姓,当是行走江湖的,且各个桌上摆着同样的吃食——一小壶酒和一碟花生仁,别无他物。唐无暝盯着对面灯红酒绿的歌肆舞坊,穿着暴露的花娘拉客都要挤到这边来。 她们各个笑靥满满地,对着来往的行人一口一个喜欢。 偏生唐无暝此时最听不得的,就是这句喜欢。 砰—— 一个粗瓷杯子从桌上扫到地上,袖风蛮横,啪地碎在隔壁桌的脚下,炸了人家一裤管的残酒冷液。 他循声望过去,骂了声,“混蛋!” 也不知是骂谁。 邻桌几人似是同行,相互对视几眼就蹭地拔地而起,目中森冷地盯着唐无暝,手中纷纷扣住了腰上挂着的弯刀、或者桌上摆着的短剑,气势铺开震地桌上盘里的花生仁一跳一跳的。 其中两人手里攥着刀柄,往那桌边逼近了两步。 小二被吓的菜也不敢上了,捧着盘子躲在了柜台后头,大气不敢出一个,生怕波及到自己。 形势一触即发。 唐无暝一手握着酒坛,面向酒肆门口,也察觉到身后忽然暴起的冷意,虽看不到来者何人,但这静谧之中的杀气可谓昭然若揭。心想若是真动起手来,他没有任何防身武器的可不占上风。 心中一烦,将要敲碎了面前的酒坛取那碎片,一阵暖甜胭脂香气从雨中飘忽而至,直落到唐无暝的桌前。 一双玉手点在桌上,置下晃白几锭银块,又悄悄按下唐无暝要砸罐子的手,笑着朝藏在柜台后头的小二道,“今日雨好,不如我请在座各位共饮,账都记在我头上罢!” 小二左瞧瞧持刀的,又看看握剑的,不知道这生意是该做还是不该做。 唐无暝抬头看看面前的美人,有气无力地道,“六月雪?你怎么来了?” 尽管后来知道他有真名姓叫琉华,可唐无暝还是叫惯了六月雪,如今仍是改不过口来。 “我不来,看你醉死在这里?”琉华垂眼白了他一记。 满场的杀意在听到他俩的对话之后忽然迟滞,紧接便骤然退散去,刀剑回鞘,各人回座,全然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酒喝起来菜夹起来,热热闹闹地吆喝。 琉华也入座,与唐无暝对面,余光将满厅扫过一遍。 唐无暝一杯在口,微动嘴型:是什么人? 视线环转一圈最后绵绵地落在桌上的酒坛,一手托腮敲了敲桌角,“没什么,几个粗人。” “……” “打算什么时候回去?”琉华忽然问道。 唐无暝一僵,视线闪躲,“不关你事。” “哦,”琉华勾着笑了笑,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边抿边说,“不回去算了,你那一剑砍的地方太正,那人可是又吐血又昏倒的,估计没个十天半月是醒不过来了。” 唐无暝手中一抖,杯中酒液洒了出来,僵持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出,“吐血了这么严重?他现在怎么样?温大夫呢,他治不好么?” 一连串大大的问号直打地琉华无暇回答。 “噗……” “你笑什么?”唐无暝满目忧心的看着他。 琉华指尖在杯沿上一抹,话音拖长地笑他,“这么担心他,干嘛还置气跑出来?”又把秦兮朝给他的钱袋拿出来,“哝,这是你家老情人给的,怕你不肯回去在外头受冷受寒。” 看见钱袋,唐无暝就恍然明白琉华是在戏耍他,挥手推开,也不再看。 两人冷场对饮了几杯,琉华正小口啜着浓酒,一手在桌下摩挲着自己的袖口,忽然压低了声音开口说了一句:“唐无暝,你究竟还要不要同他过。” 正要出口,就看他眼角一垂,颇有些狠意,“我只问这一句,倘若你说不,我即刻就走再不打扰你。” 哐当一坛酒砸在桌面,里头冰凉液体晃荡出来。 唐无暝喝得微醺,却远不足以醉,听了琉华这句蓦然大怒,“我要是不打算同他过,会有今天?!我是吃饱了撑的跟他演这一出相亲相爱的戏?!” 琉华听他吼完,只静静地点了点头,说了个,“好。” 桌下掩着的袖口中,一道凛冽寒光闪过,琉华单手一蜷,拇指在袖中突出的一硬物上轻轻摩过。他看向唐无暝,有似越过唐无暝的肩头看向别处,眼中陡然袭上一线阴厉。 好。 好! 第56章 墙根 琉华陪着某个情场失意的人喝了半宿的酒,就连对面青楼妓坊都渐渐消停了,唐无暝还是闹腾的不行。厅中的散客都已走的差不多,小二也手里搓着抹布不时打量着他们,嘴张着连连打哈欠。 说是喝酒,唐无暝却是跟那酒不要钱似的,脚边垒起来的酒坛都排了桌脚一周,这人还没有丝毫尽兴的模样。 琉华看了看外头,阴云还未散去,不晓得是什么时辰,只是街道都已黢黑一片,唯有他们在的这处还有微微亮光。 “你们这附近可有连夜营生的客栈?”琉华挥挥手招来小二。 小二困地揉了揉眼睛,想了说,“沿这街下去拐角,有一家,门口挂的俩灯笼有个是不亮的,很好认。” 琉华道了谢,置下银子,将唐无暝从座上拽起,拖着往外走,“醒醒!别喝了!” 唐无暝手里抱着酒坛不放,嘴里唔唔的喝的舌头都大了。 酒肆伙计见这客终于肯走,心里长松了一口气,赶忙抹完桌子收好空酒坛子,准备扣上门板回去收拾收拾睡觉,眼前忽然一晃,似是什么东西打门口掠了过去,带起一阵阴风。 小二探头出去望了望,啥也没有,心里乍想该不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顿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匆忙阖上门板,举着蜡烛连连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跑开了。 琉华一手架着喝的满身酒气的唐无暝,找到了那家只亮着一盏灯笼的客栈。半掩的门缝里,账台上趴着一个中年男人,琉华敲了敲门板,那留堂的老板就被惊醒,抹了两把口水出来接应。 “你们有没有没窗户的房间?” “啊?”老板挺着肉胖的肚子,有些不解。 琉华却很急,“到底有没有!” “有有有!”老板反应过来重重点头,可是看看他俩的衣着又恐怕非富即贵,于是指着楼梯底下的两件房迟疑道,“可是都是下房,阴潮潮的,这天刚下过雨,恐怕还有些霉味……” 还没说完,手心里被强塞进锭碎银。 “就它!”琉华拖着唐无暝头也不回地进了那房间。 屋里果然如那胖老板所说,阴霉味甚重,因为没窗晒不见阳光,更是连墙上都生铺着几块霉斑,琉华掩着鼻把唐无暝甩上了床,拎起一股子奇怪味道的棉被往他身上一盖。 “秦兮……朝……还……好么……”床上人迷迷糊糊地撑起半个身子,张嘴问道,怀里还抱着个空坛。 琉华伸手把坛子拽出来,叹了口气,“好,好得很,有云儿在他能不好么?” 唐无暝听到这句,才省了撑着胳膊的力气,垂头歪在了枕上。未多时,沉沉的呼声就响了起来。 琉华低头看了会,摇摇头转身出去。 念道,“他好,恐怕你好不了了。” 房间门打开又带上,门外大厅里的烛光微微从底下门缝里透进来,琉华脚步声远,床上的鼾声便戛然而止,一双明里透亮的眼睛在黑暗之中缓缓地眨动了两下。 * 账台后的老板因为突然到来的两人醒了神,正噼啪地拨着算盘,就见其中一个轻踏着脚步踱了出来,轻飘飘走到他跟前,扫来一阵软绵的胭脂香气,若不是琉华此时身着男装,老板定要被熏地七荤八素的了。 “客官,您……” 琉华一肘倚着账台,转头看着门外,老板也跟着好奇地瞅了两眼。 “过会不管听见什么,可千万不要出去。”琉华笑了句,煞有介事地说道,“今晚门外有鬼,我去收鬼。” 正说着,屋外刮过一阵响风,楼板上似是叮砰地乍了一声,吓得老板脖子一缩。 琉华一挑眉,指了指上头,似是在说:看吧,有鬼没错。 手下抖起一慌,算盘珠子都拨错了一个,琉华笑着给他拨了回去,在那老板抖地哆嗦的眼光中珊然而去。 有鬼,当然有鬼。 可惜是一刀可以见血的人鬼,琉华迈着步子行在街上。 “妖孽妖孽妖孽退散!”店里老板嘴里念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两只手在胸前划拉着前年一个江湖道士教他的手势,又从抽屉里摸出几只红蜡烛点上,刚点起最后一支,又是一声吱呀的门响。 手指头惊地一僵,红烛就从手里掉了下去,带着火苗落了地。 地上角落里还摞着一打账本,老板赶忙抬脚踩灭,直到红烛被跺的没了形状,他才放心地抬起头来,只这一瞧,瞬间又两腿发软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你你你”手抖地都抬不起来。 方才那个明明喝的醉醺醺的路都走不成个的人,现在正好端端立挺挺地站在他跟前,而且走路连个动静都没有,正两眼沉暗地盯着他。 “刚才那个人,去哪了?”唐无暝问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去……收鬼”老板嘴皮子也不大利索。 唐无暝拧眉,“收鬼?” 烛光映的唐无暝脸上明明暗暗,显得更加阴沉不定,老板抱头哭嚷道,“他他说是去收鬼了,我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只不让我出去而已……两位真人……” 唐无暝见他都已失措地乱叫起了真人,一想六月雪那有的耍就耍死人的脾性,倒真有可能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这老板平白吓了一通。 见没什么有用的话可听,唐无暝拔脚就出了客栈。 老板再抬头,账台前又毫无声息地没了人影,吓的冷汗都出了一遭。 - 漆黑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细条美人隐在一处灰暗角落,等了不多时,一缕黑影就打头上屋檐飘过,去向正是他俩方才落脚的客栈。 琉华唇弯一笑,袖中础地现出一把窄长匕首,闪身跟了过去。 黑衣人未抵那客栈屋顶,就发觉自己身后跟了尾巴,跑的前头两屋之间的巷顶裂缝,脚下一沉便没了身影。 后头琉华两步追上,也不慌跃过那巷缝,身子一个翻沉尖锐匕首出鞘,挥手又直又狠地划过屋檐底下,便听呲一声破裂,紧接着刀光剑影,铿锵峥鸣,十招开外,琉华就已力失不抵,便识相地脚下轻一提气,迅速后撤退去隐在咫尺外的黑影中。 黑衣人只能瞧见那一片黑里头站着个人,却看不清面容。 “谁?”黑衣人低声道,因口鼻都掩在黑布遮面之后,听着有些沉闷。 琉华只掩袖轻笑了几声。 “……”黑衣人摸不清敌方的把戏,只听着似个女子,便略打了个口哨唤了其余三人下来,想着不管对方是谁,三打一总能万无一失的叫他有来无回。 “方又理叫你们来是做什么?”琉华不慌不忙地问道,丝毫不在意对面多了几个对手。 黑衣人对视一眼,既然对方已知晓他们的身份,也便不必再装,语气一沈道,“你怎知我门主名号!” “门主。”琉华拿捏着念出这两个字,哼笑了一声,“他今日是这门主,以前可还不是个丧家之犬?如今倒是吠的欢快。”说完又沉了嗓音念叨,“想来我以前也是极不懂事的。” 对方涌起怒气,“你到底是何人!竟敢如此污蔑我门主!” 阴影那边开了口,“我是什么人,你们这些后生晚辈恐怕听都没听过。” 黑衣人面露杀气,手中跟彼此暗暗打了个招呼,便三人散开,另外一人悄声翻上墙头,鼓了内力准备肆机而上,两面包抄将那装神弄鬼的女人一举拿下。 琉华看着他们提刀逼近,却也站着不动,不逃只笑。 待对方三人察觉有诈之时,已是逃然不及,纷纷刀脱倒地,俯趴着呻`吟不已,六只眼空落落地紧盯着阴影处的那个人影,狠地似要将那人拽出来抛心挖肺。 其中一个颤着手环在嘴里吹了个扬声的调子。 琉华抬头看了看顶上的屋檐,口哨吹完,片刻从头顶掉下个人来,直直地摔在那三个黑衣人面前,登时没了气息。除了为首的那个还强撑了一阵,另外俩也都紧接着翻着腿脚断了气。 “你……你用毒?” 琉华走出,一把匕首在掌间绕转,“刚才划你那刀,毒就已经种了,他们可都是被你连累的。” 黑衣人勉强抬头看他,但是也根本没有见过这号人物,再瞧他手里那把绕来环去的灵巧匕首,顿时瞪大了眼睛,“云纹匕……你、你是……” “哟呵,没想到你还认识这个。”琉华笑着蹲下,把匕首在他眼前晃了晃。 “六月雪,你竟然阻拦门主的好事……” “什么好事,”琉华道,“我以前帮他成的好事还不够多?” “你们今天想要的那个人,是我……”琉华托腮想了想,“嗯,是我情人儿的朋友的情人,要是叫你们捉去了,我回头怎么跟……我情人儿的朋友交代?” 地上的人已抽搐地不成样子,琉华在说什么都已想不清楚,更不提他自己还能再说点什么。 琉华看着地上失了人形的黑衣人,匕首悬在他胸前定住,“既然方又理从来不循规矩,我也就没必要跟你们客气,当时年少轻狂我也对他不薄。本想与这事撇清干戈的,可如今还是招惹上了,真是天意。”又有些遗憾地说,“所以你们来送死,大概也是天意。” 黑衣人吐着血,盯着头顶的六月雪,愤愤地断续开口:“门主……派更……他……逃不了……” 可幸琉华竟然听得懂,也笑说:“来一个我便杀一个,来一双只好杀一双。只可惜有一点不好……” 黑衣人已气若游丝,两只眼却如铜铃瞪的极大,看的琉华心里发毛,于是干脆手起刀落,给了他一个了断。面前尸首彻底没了气,他才抽回匕首,拿人衣裳抹了干净继续道,“可惜我得瞒着,瞒到老瞒到死。或者……瞒到你们门主死。” 然而地上的人已无法再与他搭话。 如上次一样,琉华掏出毒瓶毁尸灭迹,正洒着那药粉,忽然感觉墙后有道微弱气息。他心中一惊,匆匆销完就往客栈里赶。 一脚迈进大厅,见那老板还站在账台后头拨着算盘,只不知怎的,这深秋大冷的天里还不停那袖子抹着汗。琉华三两步迈过去,一掌扣住算盘低问他,“屋里那人可曾出来过?” 胖老板偷偷抬头瞧了他一眼,见他满目焦灼之气,连忙低下头去,摸了摸衣襟里刚得的一锭银子左右摇头说“不曾不曾”。 琉华看他神色颇是慌张,心下生疑,扭头进了唐无暝的屋子。 一推门,就听里头震天响的呼噜声,琉华蹑脚过去,床上人突然一个翻身,被角耷下来扫了床跟上的空酒坛,哗啦地滚了几圈停在琉华脚下。 “你个混蛋……” 琉华弯腰捡起,就听到唐无暝嗫嗫地说了句梦话。 他左右看了看,心里虽还有些纳闷,可又寻不到什么蛛丝马迹,只好先退出了屋子。唐无暝还醉睡着,那偷听墙角的人,若不是唐无暝又该是谁,难道钱满门还派了另外一队人? 屋里一空,昏暗之中唐无暝抱紧了被角。 之前的酒肆里,琉华就有些不对劲了。唐无暝纵使武功不高,也能体会到当时酒肆里的那群人是真真正正怀有杀气的,并非是一般酒肆营生里寻事挑衅的混混行为,可琉华却骗了他。 琉华确实是去杀了人,还不止一个。 那巷子里他提到了钱满门现任门主方又理,他与门主竟有着什么关系。这种别人的私事唐无暝本是没什么好过问的,可琉华又提到了他。当时怕打草惊蛇离的远了些,听的不太真切,却也听到了什么“死”、“毒”、“瞒着”的字样。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向来是唐无暝的人生箴言。 可这回,他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琉华也瞒着他什么,想来是了,当初在榆城盟主府里与六月雪相遇的时候,他便说过,有什么“有趣的事情”要告诉他。只是后来发生了诸多事情,这事倒是拖来拖去拖没了影,琉华也没有再提过。 如今想来,一桩桩一件件的,全都把他瞒的团团绕。 他本以为自己过得还不错,有两个过硬的门中损友,有个财大气粗的情人,还结识了温牧云琉华这样的朋友,对他一个钱满门中见不得人的暗角儿来说已经是太好不过了。 可谁想一朝醒来。 十年的好友说不过是在监视他,情人把他当做替身,温大夫一早就知道唐慕的事情却闭口不提,就连唯一一个他以为与这事无关的琉华都有事瞒着他,更不说就连高高在上的门主都屈尊降贵的派人来抓他。 这世道还能信?还能玩? 他想放空了睡会,可稍一安稳下来,闭上眼就能看见一个温和无害的笑脸。眼前秦兮朝动着嘴皮说话,虽然没声,单只看那口型就晓得他在说什么,无非又是什么喜欢和一见钟情……真是烦的人不得了。 唐无暝搂着潮湿发霉味的棉被,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的在床上打滚,脑子里胡思八想没个停歇,徒徒睁着一双眼瞪了床顶一夜。 瞪着瞪着胸口左边又开始发慌,从里头发热,又烫又疼。 他说不出来这感觉,只觉得自从与秦兮朝在一起了,才有了这烫热感,且近来更加严重。尤其一想起某人,就难受的更厉害,直热的他阖不上眼。唐无暝摸着什么凉就把什么往心口上凑,身子整个蜷起了一团。 额上涔涔冒汗,许是心口烧的他发晕,唐无暝抹了把虚汗,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这琼州,他再也不想呆了。 第57章 罗 琉华在唐无暝房间门前守了大半夜,听外头更敲了几回,到天快亮时实在撑不住了。想他才刚悄悄毁了一队人手,以钱满门多疑谨慎的性子定然在探清之前不会再贸然出手,心下也稍稍有些安心,便在旁边的木桌上趴着睡了会。 翌日清晨,睡的腰酸背痛的琉华推开唐无暝的屋子,只见一只空酒坛立在中央,床上被褥杂乱,屋中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的时候,当真是傻了眼。他想过会有人来偷袭,或者光明正大地来抢人,却没料到唐无暝自个儿跑了。 琉华还有些不信,转眼见到那胖老板伸着懒腰要走,冲过去一把提着领子质问他,屋中人去了哪里。 胖子慌的眼神左闪右躲,开始还不肯说,非要挨了琉华两个拳头才吐了实话,说天还没亮透那人就偷偷摸摸的走了。他半边脸上青紫了一块,抬头一看琉华双目微厉,立刻抱头蹲在一边连昨晚上唐无暝贿赂他的事情都倒了个一干二净。 …… 坏了! 琉华攥着他衣领,是揍也不是,不揍也不是,最后气的把人往地上一摔,拔脚转身出了客栈。 - 琼州城外,唐无暝骑着一匹泥色的马,兜着一个比他身形大了一圈的罩头披风,领上系的严严实实,兜帽将他的脸遮去了大半。若非仔细看,就连马背上这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分不清。 晨日的阳光有些晃眼,他将兜帽的前沿又往下拽了拽,回头看了看熙熙攘攘的琼州城门,两腿一夹马肚,在官道上仆仆行去。 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地,一路出了琼州的地界,直到闷头行到一陌生的分叉路口看见一棚茶亭,唐无暝才回味起自己已跑的口干舌燥,身下这几两银子强买来的劣种马更是累的直叫唤。 可他也不敢做太多的停留,六月雪此时定然已经发现他不见了。 若真依元乐所说,钱满门曾派他们兄弟二人来监视自己,自己身上有什么好令门中窥视的他暂且不知,只是门中又为何突然改监视为捉人?难道,是因为与秦兮朝的关系败露,还是别的什么。 唐无暝愈发感觉有什么事情在一点点发生,以前发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与秦兮朝相遇以后就以此为支点,骤然炸裂崩坏,开始一段段地暴露在阳光底下。 十年前,他赤脚上了禇杭山,进了钱满门,这一点他十分肯定。他还记得那天,地上的雪陷在脚缝里,阳光照地脚趾亮盈盈的,记得自己手里攥着买了包子后剩下的碎银子,听老师父说“生是钱满门人,死是钱满门鬼”。 唐无暝甚至开始怀疑,门中是不是也将他当做了什么别的人,比如——那个与他长的一模一样却早已身埋黄土的唐慕。从那银杏苑里可以窥测,唐慕当是个会剑法且琴棋书画均有涉猎的公子哥,说来与秦兮朝也真是郎才郎貌的一对,比他这个不学无术爱钱还只会逃命的小人风貌好太多了。 他得查一查,四年前,从元乐所说的“他”在恶灵谷外大开杀戒开始查,而那时也恰好是唐慕下葬那年。 那个叫唐慕的真是阴魂不散,死了也要与他唐无暝纠缠在一起。 想起那个唐慕,唐无暝就一肚子窝火,蒸的嗓子更加发干。眼前温吞的土堆炉火上煮着一锅说不上颜色的汤水,里头稀稀拉拉沉着一层碎茶滓。唐无暝翻身下马,一手牵着缰绳一手递过铜板,向那还在搅动茶汤的伙计讨碗热茶。 年轻伙计忙着看了他一眼,手下一顿,立刻笑眯眯的给了他一个缺了口子的茶碗,碗沿上灰渍渍的不知有多久没洗干净过。这几月来,唐无暝被秦兮朝惯的吃则山珍海味,寝则锦绣铺床,哪里还用过这样灰败的器具。 “客官别嫌弃呐!我在这山野里摆摊赚几个过往旅人的铜板,糊口也不容易呀!”伙计瞧他皱着眉,攥着袖子给他抹了抹碗沿。 这一抹不要紧,袖子上的尘土扑啦啦地都扫进了茶水里。 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唐无暝纠结了半天,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心里一定还是把碗凑到了嘴边。 伙计还是笑眯眯的,伸长了脖子盯着他,精明的眼神从碗前的缺口里透过来。 鼻下茶水几乎淡的无味,低下头兜帽就将唐无暝遮的几乎看不见脸。伙计只看他嘴唇将要碰到碗沿,眼里还未及一喜,就见他手腕忽然一翻,浑色的茶水就泼了自己一脸。 “妈的!麻!麻死了!”汁水糊在脸上,伙计跺着脚左右甩头,片刻他脸上就出起了一层红疹。 唐无暝目中肃起,一脚踢飞了那还在跳脚擦脸的伙计,腾身上马抽鞭就走。麻,能不麻么,里头化着足以放倒一头熊的毒,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毒,但这一碗要是被他喝下去了,那可就得两眼一瞎任人宰割了。 才飞奔出了几里路,身下泥马突然昂首长啸一声,两只前蹄促然扬起,唐无暝也被受了惊的马抖身甩了下去。 两脚才稳在地上,一道尖影从道旁林木里射出,可惜他手中并无抵御的武器,仰头侧脸间那巴掌长的尖锐暗器就划着脸颊破了过去。唐无暝用拇指擦过脸上的血迹,看也不敢看地抹在黑色的披风上,然后急急地挺身滚过几圈,躲过了瞬发而来的几只铁箭。 “喂!各位师兄弟们,你们等——” 话还没喊完,头顶突然漫开一张硕大的织网,唐无暝一个俯冲没能冲的出去,径直被罩在了下头。 “……” 网是钱满门特制的玄丝大网,专门出一些棘手的任务,不知这网底下曾逮过多少武林高手。这样的网平白放着就精钢不烂,一般刀剑根本割不破,更不说此刻唐无暝手中一把尖利武器都没有。 树上跃下来的黑影见他还在兀自挣扎,四发粗大铁钉打进地面,把玄网彻底钉死在了地上。 身为钱满门弟子的唐无暝当然知道门中的手段,既然是门主下的追击令,自然是不问方式不管过程只看结果的,只要有一天抓不到他,钱满门就不会罢手。 此时他再与外人搅在一起,那到时候连累的就太多了。原本他就是打算自己回禇杭山的,有话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在明,人家在暗,与其终日躲躲藏藏,不如痛快地求个明白。 撕扯了几回罗网也纹丝不动,刚想放弃了束手就擒,一把薄刃大刀横贯而来,反着冷光的刀刃直扫向他的脖子。唐无暝吓的身子一伏,缩头躲过了这道封喉见血,那人见一招落空,顿时横起又是一刀。 唐无暝苦于无力抵抗,一瞬间气急攻心,多想无益劈掌就扫了过去,对方刀未落下左腹边挨了一击,乍时一口鲜血涌出喉关稀落喷在唐无暝低头的兜帽上。 腥咸的血气从帽檐上滴落下来,一缕黏腻在唐无暝额前的碎发上,掌下之气似是大兵袭入无人固守之地那般畅快,丹田之中忽然涌起了阵阵快意,激得他肃然收掌,而后凝气便要再落! “住手!”一道清亮男声从后响起,赶在唐无暝落掌之前先行把那持刀的黑衣人踹了出去。黑衣人飞出去砸撞在木干上,又因受了唐无暝那道掌风,连连吐了好几口污血。 身后那人又喝道,“我说了什么,活捉,活捉懂不懂?” 黑衣人听了这声怒喝,翻身捂着肚子跪在了地上,头磕了几声就抵在地上再不敢抬起,浑身发抖,“属下知错属下知错……属下……”一顿,转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刀,哐就架在了脖子上,“属下以死谢罪!” 说着刀就往颈侧用力,一块飞石直击中手腕,薄刀锵然落地。 男人踱着步子走过去,掀开他腹部挨了掌击的衣裳,呵呵笑了两声,“看来你还不能死。”便叫旁人将他带了下去,转身几步蹲到了唐无暝的跟前。 网中的人两手抓地,十指指尖颤抖,一直垂着头。 那个奉命带黑衣人下去的杀手回转过来,向木林子里微一挥手,一架马车颤巍巍地从深处牵驾出来,带着哗啦啦的声响。 唐无暝收紧双手,却也抑制不住有滚滚的热源一直从胸口传向指尖,尤其刚才气急使出了一掌后,更是脑子里混沌一片。他听见车轮挤轧泥土地面的声音,听见有人在讲话。 “喂。”还是那个男人。 唐无暝晃了两下脑袋,想回应一句。 可那男人比他心急,一把越过玄网抓住了他头顶的兜帽,连着他帽底下的头发也死死地攥在手心,逆着脖颈往后一拽,迫使唐无暝不得不仰起头来看他。 阳光从男人身后洒下来,银亮的面具遮了他大半张脸。 男人旁边站着的那个杀手看见兜帽底下的脸,霎时一惊,“无——”没叫出来,被男人瞪了一眼立刻就闭上了嘴。 唐无暝听到那声惊呼,微微转过头去看,那张脸即便戴着面具他也是看了十年的,是元平。 “你们要抓就抓……”唐无暝回过眼神盯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手下更重了一分,发根牵扯着疼地手底下的人轻吸了一口气,他看了看唐无暝那双微微发红的眼,又顺着他偶尔翻滚的喉珠一直打量下去。男人露在面具外头的半张嘴角忽然扯着一笑,刚要张嘴说什么,唐无暝胸腹间一个收缩涌滚,就从唇缝里挤出了一口鲜红。 “呵,你那掌倒像是打给了自己。”男人看他阵阵汗出,禁不住嘲笑了他两句,另只手在唐无暝染红了的下巴的上揩了一把,在手指间搓捻了几回伸给他看,“瞧,都吐血了。” 唐无暝拧着眉,骤然见了血令他心里更加发慌难受,可碍于头发被人擒着动不了半分。 “你……放开我……” 男人想了想,点点头笑道,“好啊,那就放开你吧。”说完松开了手里的兜帽,却以迅雷之势一脚放倒了身旁的元平,抽出腰间弯刀狠狠地插`进了元平的左臂。 元平完全不敢叫痛,低哑地闷了一声在喉咙里。 “元平!”唐无暝大呼一声,又狠厉地抬头看那行凶的男人,“他不该是你手下吗!” 男人擦净了弯刀,居高临下地看他,“是我手下不错,可却是个办事不利欺瞒我的手下!” “你——”他刚张口,元平艰难地动着那左手摸了摸他的手指,微摇头叫他不要再说话。唐无暝被缚网中,除了看着元平痛苦之外做不了其他,心里当真着急,“……元平,你怎么样?” 元平仍是摇头,还撇撇嘴示意他没事。 怎么没事!流了这么多血怎么可能没有事! 唐无暝手忙脚乱,撕下一块自己的披风料子,顶着头上一只网,想伸出手去给他止止血。 血…… 手都还没覆上元平的伤口,唐无暝嘴里呜咽了两声,两眼一白栽倒了过去。 男人一边嘴角翘着,把弯刀收回腰间,抬脚踢了踢地上网里那个软绵绵的躯体,“呿,还是这么没用!” 第58章 囚笼 晚秋的风当是冷凉的,而唐无暝此刻却全然觉不到有什么秋风划过,他只感觉身下又硬又硌,后背悬空,两只手高举过顶,腕被勒的已经麻木,他缓缓睁开眼,四周乌泱泱地一片黑。 唐无暝动了动疼麻不止的双手,就传来哗啦啦一阵铁链响,想坐直了些缓解一下悬吊的麻木感,却一脚踩了什么粗硬的东西滑了一下,更是将他半个体重都靠着一双手承受着。所幸屁股底下是实心的,不然他觉得这样吊着早晚手得断咯。 座下的物体在移动,时不时伴着马鸣嘶叫,唐无暝思索了许久,想起来被困网中时从林子里牵出的马车。 自己难道是被吊在马车里?可为何这么黑。 外头似是听烦了他这不间断的铁链声,唰地掀开布帘一角,吼他,“你吵什么吵!” 亮眼的刺光乍一射进来,晃的唐无暝两眼一疼,避了片刻待适应了这强光,才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这哪里是架马车,分明是个黑布帘罩起来的移动大囚笼!笼里身下盘桓着几条粗壮的链锁,暗褐色的斑迹铺满了铁链,似是在告诉他,这些玩意曾经是浸过多少鲜血才能泡成这样。 唐无暝拿脚勾走了几条,让自己坐的更舒服一些,才抬头从那掀开的缝隙里去瞧外头。 他一眼看见了笼外伴马车而行的元平,跂身把屁股往那边挪了挪,可手却吊着不能动,只好扭着身子凑过去问他,“元平,你没事吧?” 元平头都未转,笔直地看着前方,冷言回了他句,“无需关心。” 唐无暝仔细打量了他受伤的左臂,似是简单包扎了一下。黑帘突然又开大了一个口子,方才那个刺了元平一刀的男人坐在马车前头,笑眯眯地探过头来,朝元平努努嘴,“关系不错?” 唐无暝想了想,也不知这人是否知晓所谓的“监视命令”,也不便说的更多,身子往回一靠瞪他道,“关你什么事!” 男人笑了笑,也没怎么恼。 唐无暝晃了晃手上的链子,跟他道,“你都把我关起来了,为何还要锁我?” 男人嗤笑一声,还是不搭理他。 他吃了闷,见那人不再理自己,便伸脚蹬了下几下笼子。男人不耐地转过头来,唐无暝头一缩,只好好生跟他商量了起来,“那你就是非锁我不可,能不能把我手放了,锁脚?” 片刻,男人终于有所动作,他指指自己的左腹说,“你刚才掌风那么狠,我若是解了你的手,你到时候把我一掌劈死了怎么办?” “我……”唐无暝被堵了一口,可这样的掌风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管用,什么时候用的出来,正比如现在,他浑身没什么力气,是绝对使不出什么招式来的。 不过想来这话他就算说了,这男人也不会信。 唐无暝扁扁嘴,只好换了个要求。 “那你给我口水喝总成吧?之前你们在茶里下了毒,我可是渴了老半天了。” “……”男人正闭目养神,气哼了一声,“啧,你怎么这么烦。”话虽这么抱怨了一句,可手下还是从马匹背上摘了个水袋,反手丢进了笼子里头,“自己喝!” 唐无暝低头看看恰好落在自己胯前的羊皮水袋,“我手吊着,怎么喝?!用脚喝吗?” 他刚怨完,就听咔咔骨节掰响的动静,男人握得两手青筋凸起,根本不想再理他一个字。可唐无暝在后头天翻地覆地搅和,直搅的男人闭着眼也不得安生,一拳砸在了笼柱上,还是打开笼门钻了进来,“我真他妈想一刀宰了你!” 男人一把抓起他身前的水袋,拧开水塞就往他嘴里灌,“喝喝喝,喝死你!” 看着他被烦的不行的模样,唐无暝尽管被灌呛了几口,还是笑嘻嘻的喝完了袋里的水,完还跟他道了个谢。 男人收回水袋,所有所思地瞧了瞧他两腿间的某处,“过会你若是再说要去撒尿,我就把你这撒尿的玩意切下来。” “!”唐无暝脸一崩,两腿往身侧一夹,讪讪笑说,“这……不是我能控制的吧?” “你可以试试。”男人扫了他一眼,转身挤出了铁笼。 唐无暝暗暗叹了句,“槽……” - 钱满门下令抓活的,唐无暝看这男人不打算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于是放大了胆子与他搭话,“我没见过你,你也是绝命堂的?” 男人摸摸下巴,后背靠在铁笼壁上,摇摇头说:“我不是绝命堂的人,你自然不可能见过我。”他着重强调了不可能,让三个字在这一句话里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唐无暝给自己换了个更加省力的姿势,说,“你叫什么?我总不能一路都叫‘你’吧。” “我?”男人回头看了唐无暝一眼,忽然笑的有些深沉,他手指在腰间弯刀上随意摩挲着,直等到唐无暝以为他并不打算回答了才张口说话,“我啊……叫,唐六。” 唐无暝第一个反应是质问他,“你怎么也姓唐?”怎么遍地都是姓唐的。 “……谁知道呢。”唐六敲敲自己脸上的面具,瞥了唐无暝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又转靠到了笼壁上。 “……”你不知道谁知道?又不是我爹姓唐! 这么说起来,唐无暝十岁上山之前,早在街头流浪了不知道几年,吃着与狗抢来的剩饭,喝着城外的河水,压根不知道自己爹妈是谁。那他为什么也姓唐?师父给他起名叫“无暝”的时候,为什么就默认他是姓唐的了呢。 门中唐姓并不多,他那教他机弩的师父也并非姓唐,那他遵的是谁的姓。 马车悠悠地往前走,唐无暝如此胡思乱想一遭,倒被晃地有些累了,可两手吊着的姿势一点都不好受也叫他完全睡不着,只能干等着眼从黑帘布的开口处看外面,无聊地很。 唐无暝算了算,从琼州附近催这样慢的马车回禇杭山,恐怕没个十天半月是到不了的。 一想到自己大概还要被如此吊着挂一路,他都要怀疑等回了门里这双手还能不能用了。 一路上,元平就一直守在马车旁边,与笼并行而走。开始是唐六不放心地亲手伺候唐无暝吃吃喝喝,盯着他去树丛里解手,倒后来发现唐无暝倒是过的挺自在,也完全没有要逃跑的心思,反而粗声大气地吆喝他干这个干那个,简直就是把他当做仆从使唤,顿时把他这个烦人的包袱精丢给了元平。只是尚且担忧他会劈人,手还是不肯给他解。 唐无暝坐在笼里,哼着小曲,头上有黑布罩着笼里也不会晒着。除了手腕有些麻之外,相比之下,倒是他比外头那些要徒脚走上一整天的来说,真是享受了。 唐六时不时地掀开帘子看他一眼,确认过他的状况就嘲他一句,“真是没心没肺。” 唐无暝暗自白他,我有心有肺,也不跟你有啊,我不自找乐子难道还要哭哭啼啼的回去么,真是笑话。钱满门回头想怎么收拾他,那是回头的事,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断头笑醉狂。 真是不懂情趣。 马车马上驶进禇杭山域,驿站客宿的最后一个晚上,一直老老实实遵纪奉命的元平终于得了机会,被安排在院中守夜看守马车里的唐无暝。 只有入了夜,唐无暝两手才能得片刻解放,此时正裹着披风蜷在笼里睡觉,深秋夜晚冷的人发慌,尤其远离了江南靠近了北域,身侧的铁链更是透着沁骨的冰凉。 唐无暝刚想把露在外面的脚也缩进披风来,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扣住了他脚踝,把他往笼侧拽拖了几分,吓得他直接惊醒。 “谁?” “嘘……嘘!”黑帘掀开,元平的脑袋凑了进来。 唐无暝惊了一下,“元平?” “他们都在打盹,”元平道,“我们得小声一点。” 唐无暝了然地点点头,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此时该说什么,最后憋了句,“你伤好了么?” 元平摸了摸那时被唐六穿了一刀的胳膊,“没什么,早没事了。”一想正是又赶紧低声与他道,“我此次被派去琼州只知道是要捉一个门中叛徒,却不知竟然是你。此前堂中已派去了多队人手,均有去无回。” 门中叛徒……吗? 唐无暝如此一想,先前那些有去无回的,恐怕都是被六月雪给干掉了,原来之前便有那么多回,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元平又道,“此番天罗地网是上头特意派来的,若不是你一道玄网就中了招,恐怕后头还有诸多苦要受,这样的配置就算以往擒什么武林高手也从未有过。无暝,你曾得罪过什么上头的人么?” 前头几句听的唐无暝连连点头,只这最后一句,他转过头来看了看元平。 唐无暝试探的问了一声:“四年前恶灵谷……” 元平听到身子一震,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半晌才挤出了点笑,“你说什么?” 唐无暝看他反应就已知晓了一二,身体松松地抵靠在笼架上,叹了口气说,“你不要骗我,你与元乐不就是来监视我的么。” 笼外眼神紧了几分,“谁告诉你的?……元乐?” “看来是了,”唐无暝有些颓败,他缩了手脚裹紧了身上的衣物,抿了抿唇,“我一直没跟你说,元乐之前受了些刺激,不大记得我了,可他还记得我在恶灵谷外大开杀戒,所以极不愿意与我亲近。”转眼看看元平皱着的眉头,继续道,“我不与你说,是怕你拆了他与秦风,之前我替他出任务,也是怕他乍一见血加重了症状。扶风山庄里有顶好的大夫给他医治,这你倒可以放心。” “无暝……”元平打断地叫了他一声。 唐无暝笑道,“你要是不强求他,倒是可以过去看看他,就跟守卫说你是元乐的哥哥,兮朝大概会放你进去的。秦兮朝他——”突然不经意提到了秦兮朝,唐无暝说话间蓦然一顿。 藏在袖袍里的手握了握,迟疑了很久,才又开口,“阿朝……我与他吵了一架。也没什么,他瞒着我一些事情,你们都瞒着我一些事情。” 抬头看见元平有些担忧的眼神,就听他道,“除了元乐告诉你的监视这件,我们未多瞒着你别的。恶灵谷那件是元乐自己说的,我并未看见过,许是他认错了什么人罢。你也说,元乐精神不大正常,他的话你也不要太过当真。我们兄弟与你一同长大,虽然是奉命监视你——” “但是从未伤害我。”唐无暝替他说了,低头笑了笑,“我知道。” 可唐无暝没说,单那监视一件,就足够他寒心的了。 过来会,元平也不知道还能再说写什么,跟着叹了口气,脚边一个歪靠着车轴打盹的守卫喃了句梦话,似是在掷骰子叫着六六六的。元平也突然被提醒了,轻声对唐无暝说,“唐六那个人你要小心,你是外门弟子不曾见过他,他不是三大堂的人。我只知他常年跟在门主身边,有时会在恶灵谷里走动,那个人……” 他转头四下里瞧了瞧,见并没有人醒着,才道,“有些奇怪。” “奇怪?” 元平点点头,“说不上来,我总觉得他像什么人。而且他手段毒辣,内门中人对他颇有怨气,可门主有时竟还要顺顾着他。”他伸进手去轻轻攥了攥唐无暝的,“明日进了山,便就是他将你带走,我再不能与你通暇什么,你得自己多保重。” “嗯。”唐无暝应道。 元平说完,仔细忆了几回再没什么可嘱咐的,便拍拍他的手,祝他一切安好。刚要放下黑帘,手却被唐无暝突然拽了一下,元乐疑惑地回过头来。 唐无暝纠结了一会,才磕磕绊绊地吐了几句话: “我此次进了山,不知道还能不能出来。你……你以后若是得空,替我去一趟扶风山庄,就跟阿……秦兮朝说,我回禇杭山静心去了,叫他该怎样就怎样,不要再把心思挂念在这张脸上。” “脸?” “你就这么跟他说便罢。”唐无暝道。 元平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再想与他确认一下,那黑帘已经放了下来。 唐无暝歪着脑袋靠在笼子里,过了会身子一沉,依旧蜷缩着躺在了里头,披风裹的再紧也禁不住夜里骤降的温度。他这时忽然怀念起某人的怀抱来,虽然并没有多暖,但是每个晚上、每个夜里都会揽着他,以后,怕是没这机会了吧…… 这么想着,觉得眼角有些痒。 他抬手揉了揉,揉出了一层深秋露水的潮气。 第59章 失踪 那日唐无暝溜走后,琉华将琼州城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有找到他丝毫足迹,就连常年驻扎在琼州的接头人们也都隐匿地干干净净,跟预谋了什么似的,生意都不做了,让他连打听逼问都无处可寻。 而这,已是距唐无暝消失两天有余了。 平白丢了唐无暝,琉华就连回扶风山庄都没了底气,下了船儿出了码头,一个轻功踱步从后山腰里翻进了温牧云的小院。 大夫正在太阳底下看医书,发黄的纸页轻轻掀过。 “无暝呢?”大夫头也不回,盯着纸上的一排方药小字,抬手拍开挂在肩头上的琉华。 琉华转身弯腰在大夫颈上凑了凑,正思考该如何跟他讲这事,温牧云微微地皱起了眉,抓过他领子提在眼前,上上下下极近地把琉华嗅了一遍。琉华垂目看着大夫在他脸上蹭来蹭去,没忍住在他嗅过来的鼻上啄了一口。 大夫皱眉撤开,“你身上有血味。” “……” “哪来的血?你与无暝在外面遇上仇家了?无暝人呢?” 琉华摸了摸鼻子,“无暝……跑了。” 大夫一惊,“跑了?!” 琉华点了点头,目露担忧,“我找遍了琼州城也没能发现他的踪迹,大概……已经出了琼州了。外头到处都是抓他的钱满门的人,我怕……” 温牧云挑起眼来看他,膝盖上铺着的书被风吹的哗啦啦响,“钱满门抓他干什么?” “……”琉华静静看着温牧云,一言不发。 他伸手去握大夫的双手,一只碧色小瓶从袖口中掉出,整好落进了温牧云膝上的书册里。琉华惊起去收,却没赶得上温牧云手快,已一把夺过拆了瓶塞,拇指堵住了半个瓶口置于鼻下轻嗅,刺鼻气味忽地漫出来。 “小心!”琉华手背翻打掉小瓶,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琉华。”温牧云看了看地上翻滚的药瓶,残余的少许药液把地面灼的焦黑,分明是断魂销骨的剧毒,“你杀了人了。” 琉华常年做些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行当,他也知晓,不过是性子飘浪一些。当年他与琉华约法三章,他可以在外头玩,东西可以偷,但是绝对不能伤人。虽然事后,都是麻烦温牧云再悄悄地遣人,把偷来的东西再给人送回去。 他知这些年琉华平日在外野的不行,也有仇家追他,身上总会备些毒物暗器,但也仅限于保命,如此恶毒的东西他是从不许琉华带在身上的。 温牧云转头去看琉华,“你当年答应我什么,如今你也想瞒我了?” “我未想……” 大夫低下头翻了一页书,不看他那故作无辜的玲珑雾眼,淡然道,“有诚心你便自己说,我可不似那唐家小子年轻,有力气跟你闹。不然就当我这些年都瞎了眼,养了个白眼狼。” 琉华龃龉了一阵,与温牧云干耗着谁也不说话。半晌,他转了转眼珠,伸手去勾大夫的下巴,惯例想用一招撒娇讨好的法子哄得大夫心软,往常大夫都拿他没有办法,再闯出什么祸来也都会叹着气原谅他。 他挑着温牧云的下巴,凑过去自己亲亲舔舔,把大夫的淡唇咬的红润,可抬眼还是看见他睁着一双没什么表情的双目,里头全是失望。 这下琉华也笑不起来了,嘴耷下来与他道,“不是瞒着你,是我不能说。与你在一起后我所有的事情都敞给你看了,那之前的……不行。” 大夫抿唇笑了笑,“哦,那你便守着吧。”说着阖上书册起身,抛给他一句话,“琉华你知不知道有句老话,叫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琉华还想再解释什么,就被温牧云推离了身侧,“倘若你还有时间跟我废话,不如再去寻无暝,琼州寻不到就出城去,两天时间他还能跑到天涯海角不成?” …… “无暝消失了?!” 略带焦躁的声音飘过来。 琉华与温牧云齐齐转看去,见秦兮朝披着一层薄薄的外袍,里头仅着白色的里衣,衣袖鼓舞着站在院前的风口处。 “无暝去哪了?”他走近几步,又问了一遍。 温牧云瞪了琉华一眼,走过去安慰他道,“你先别急,也许他只是出去散散心。” 秦兮朝手中攥紧了肩上挂着的衣领,目中沈沈,转身就要往门外走。自从与唐无暝吵过一架受了一道剑伤,他本就心慌意乱地,两天来把自己关在屋里,守着唐无暝的衣物轻弩,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 闭上眼梦里全是唐无暝又凶又笑的模样,拿着剑逼问他,究竟是喜欢他还是喜欢唐慕,只要他胆敢回慢了一句,那把明晃晃的长剑就会毫不留情地捅进肚子来,从剑尖一直穿到剑柄。 这才短短两天,唐无暝就已经在梦里捅过他不下几十次。 捅得秦兮朝次次都要在梦里疼醒过来,睁开眼捂着的却是心口,又酸又疼。 他实在是忍受不了了,披着衣裳就来找温牧云,想与他谈谈心,谁知道一来却听到唐无暝失踪了的消息。 “兮朝,兮朝!秦兮朝!” 去找他,唐无暝,去找他,我得去找他……秦兮朝此刻的脑海里全部都是喧杂的回声,外界的声音全都被挡在了铁壁之外,温牧云冲过来阻拦他的时候,他甚至脑子一热挥手就给劈开了。 带着气劲的力道险些把文弱的大夫掀翻过去。 琉华一个箭步前去扶住踉跄的温牧云,抬手就要回赏秦兮朝一掌。 温牧云拦住气势汹汹的琉华,从腰间摸出针包,取出角落一根细长的银针,三两步跟到了秦兮朝的身后去。他出声唤了几声,见秦兮朝已完全沉浸在要去寻找唐无暝的冲动里,摇摇头一把将银针拍进了他的颈侧。 秦兮朝只觉脖上微微一痛,针上的浸着的麻散已经顺着血道漫开,他都来不及伸手去捂,已经两腿一软倒在了温牧云的怀里。 意识还在,可惜全身无力。 “牧云!” “你莫冲动,如琉华所说,外面皆是抓捕唐无暝的人,你们最近在琼州如此招摇过市,你这样贸然出去难讲他们不会对你出手。”温牧云道,“琉华行动方便一点,这几日若是还找不到,我们再做他法。” “……”秦兮朝就算不同意,此刻也没有办法。 回了临湖小阁,温牧云把他放在床上,却不将他颈上的麻针取出,只是给他盖了被,坐在床边跟他讲话。 温牧云拢衣坐在他的身侧,将他手腕取出细细诊量,边说,“我也知道的。当年每次琉华出事的时候,我也是这般手足无措,不,或许比你还要急,我没有什么武功,空有一身医术,可却不能随他与千里之外,与他共进退。” 取诊的手腕没有动,但他知道秦兮朝在听,“琉华比唐无暝更不让人省心,他那三脚猫的功夫根本在江湖里算不上什么,却偏要走那细丝钢绳,屡屡带一身伤回来。最厉害的时候,一条腿都差些被人家打断。他被人半死不活地抬回来的时候,我心都要拧碎了。” 温牧云把他手腕放回,叹气道,“我终究还是对他有意。” 秦兮朝肩膀微微一耸动,转过头来说,“你方才不还与他冷声冷气?” 温牧云笑道,“我与他冷,当然是知晓他不会因此抛开我。谈情说爱,就在一个谈和说上,有的时候甜言蜜语管用,有时候就是哄破了天也未必会理睬你。我只是想逼一逼他,叫他自己跟我坦白。” 秦兮朝阖上了双眼,半晌叹气,“我……” “唐无暝就是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子,他虽然是钱满门的人,可我看他一点钱满门的样子都没有。”温牧云道,“可他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他被你哄的甜甜蜜蜜,一心跟你,你却瞒着他最重要的一件事,他能不逃么。” “我以为压着唐慕的事是对他好……”秦兮朝闭着眼。 温牧云摇摇头,起身拔了他颈上的麻针。 “兴许他自己也有思量,你先耐心等一等罢。” 秦兮朝点点头,又叫温牧云替他给秦风传个话,把墨阁的人也派出去多加寻找。 - 而这一找,就是半月。 秦兮朝寻人的第一十五天,关锁唐无暝的囚笼马车终于穿过了禇杭山的人造雾瘴,抵达了钱满门的山门。 唐无暝被锁着双手从笼车里拽出来,回头看了一眼黑雾重重的来路,转头踏上了高耸入山的山门石阶。前头是牵着锁链的唐六,身后是数十人排列整齐的监护队。 几月前,他还是门中一文不名的小喽啰。 几月后,他成了门主下令追捕的在逃叛徒。 而其中发生了什么,唐无暝身为当事人竟然丝毫不知。 登了山门,唐六却并不知将他带往转司惩罚的恶灵谷,而是径直一路盘绕而上,进了那座他只在入门那年进过一次的门主大殿。猩红的地毯从门前一直铺到了大殿深处,厅中忽明忽暗,昏暗的烛光将殿中高座上的人影映的阴森无比。 站在大殿门前,唐无暝忽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心慌,本能的自我保护令他停下了脚步。 哗啦—— 铁链忽然用力,唐六有些不耐烦地把他拽了进去。随后进来的是之前被唐无暝一掌打伤了的那个人,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跟在身后。 其他人进了大殿,还未行几步便扑通跪在了地上。唐无暝就算再看不清座上之人是什么模样,看这架势也知道殿上那人就是对他下追捕令的钱满门门主了。他左右看了看跪倒在地的同门,也跟着两膝一弯,要拜下去。 唐无暝四肢着了地,抬头却见唐六站的笔挺,丝毫要跪的念头都没有。 座上之人扫了唐无暝一眼,忽然哈哈地大笑起来,粗犷的笑声回荡在圆形的殿堂里。 唐六顿了片刻,也跟着笑了几声,绕过唐无暝走到那受伤的黑衣人面前,掀开他腹上的掌伤给方又理看。唐无暝回头悄悄瞄了一眼,登时吓了一跳,那人肚子上又黑又紫一大片,且有更加扩散严重的趋势,几乎令他无法相信那是自己那一掌打出来的。 门主忽然开口,浑厚的声音漫在殿中,“唐……唐……” 唐了半天,没了下文。 唐无暝纳闷地偷瞧他,他下的追捕令,竟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 “唐无暝,门主。”唐六拱手提醒他道。 “咳……嗯,唐无暝。”门主握拳轻咳了几声,复又恢复了他的威严,“唐无暝,你可愿做我门中右使?” “哈?!” 第60章 右使 你可愿做我门中右使? 唐无暝跪在地上楞了半天,没想明白既然下令抓他,抓回来不仅不拷问刑罚反而一本正经问他要不要做右使。 右使?那是什么鬼! “右使……”唐无暝才张了张口,弱弱地吐了两个字,一旁笑着看戏的唐六忽然迈了一步,抱拳的双手攥的死紧。 “门主!” 方又理斜靠在殿上,垂眼“嗯?”了一声,语气中颇有对唐六贸然插话的不善之气。 唐六梗了下嗓子,捏着拳头低头看了唐无暝一眼,最后还是愤愤然向后退回,低头承道,“门主英明。” 唐无暝不解地来回看着殿上殿下这两人,还没想好究竟该怎么回答。 殿上窸窣一阵衣物扫动声响,方又理踱步行到唐无暝身前,弯腰屈身抬起了唐无暝的下巴。方又理一双鹰目锐利地划过他的面上五官,看得唐无暝十分不自在的扭开了头。 “哈、哈哈哈!”方又理手中挑空,却笑的无比豪放,“唐无暝,好,好!” 唐无暝转头去看唐六,毕竟比起这个脑筋不正常的门主,他更信旁边这个与他同行了一路的铁面人。 然而唐六脸黑如炭,一言不发。 片刻,一只遒劲有力的手伸到了唐六的面前,唐六已是对这双手从形状到纹路都熟悉到骨子里,他咬咬牙不甘的瞥了唐无暝一记,从腰间摸出了一把铜黄色的狭长钥匙,半蹲在唐无暝的跟前,给他解开了手上的锁链。 哗—— 沉重的铁锁从手腕上坠下,被禁锢了半月有余的手腕上已累出了掌宽的青紫印记,唐无暝自己揉着酸疼的手腕,从方又理的衣摆下往后退了半分。 唐六刚从他面前取走了锁链。 一把尖利的长剑从头顶哐当砸下,唐无暝惊起一肃,低头看见自己的脸扭曲地照影在惨白的剑身上。 “唐无暝,做我门中右使。”方又理又一次出声,却不似询问,已近似要求。 唐无暝再对门内中央之事不够了解,也知门中从来没有过什么右使,历来各届门主都大权集揽,唯恐自己的地位被旁人窃去了一丝一毫,更不提还要自建绊石,设什么右使。 而今日门中别说要设右使,连平行而立的左使都没有。 这事要说没诈,傻子都不信。 唐无暝抬头踌躇,“门主,这个……我没什么本事,又不会什么武功,除了会逃命一无是处,右使……恐怕不合适吧?” 方又理似笑非笑,脚尖将他面前的长剑勾起,“不要你有什么本事,你只消拿这剑……”他抬头转视了一周,目光定在唐六垂耷的眉眼上,手指抬起指了过去,“将他杀了,右使的地位就是你的。” 唐六看那指头指向自己的方向,登时两腿一软扑倒在地。 方又理轻蔑地笑了两笑,手指硬生生从唐六的角度偏了一些,从他身旁越过指到了那腹上受伤的黑衣人身上。 唐无暝回头看了看打着哆嗦的黑衣人,又看看自己面前的剑,呲牙僵硬地笑说:“门主,我晕血啊……唐六知道的!” 唐六与他跪在一起,点了点头。 门主挠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弯腰捡起了长剑收回腰际,伸手拍了拍唐无暝的肩膀,“没关系,给你时间。什么时候想通了就什么时候去杀,到时候右使还是你的。” 说完击掌三声,就有面无表情的魁梧壮汉从隐蔽暗门里走出,左右架起了地上的黑衣人。 “将他锁在殿外广场,每日三餐不可怠慢。” 门主吩咐的轻轻松松,黑衣人却似听到判下的不知何时会来的死刑,两条腿脚并着打哆嗦,片刻腰下黑色衣衫就濡湿了一大片,不名的液体顺着裤脚往下淌。 方又理厌烦地啧了一声,便听唰地刀剑出鞘,唐无暝只觉得眼前一闪而过一道凌厉白光,面前忽然就嗵嗵跳着多了半截耳朵,血淋淋地染深了身下本就猩红的地毯。 唐无暝瞬间闭目不视,放空脑海,将那血迹排除而出。 刹那惨叫短促高亢的响了起来,又在另一声剑刃挥舞的风动力硬生生地憋持了回去。 心脏砰砰在跳。 唐无暝紧闭着双眼,唯怕睁眼见到什么血染当场的画面。 “唐无暝,时间宝贵,记得早日动手。” 耳中沉沉传来方又理低厚的嗓音,长剑归鞘,步履疾行,殿中渐渐没了多余的声音。 比唐无暝先松了一口气的,却是身旁这个头汗如雨的唐六。 方又理一走,唐六又恢复了他作威作福,居高临下的姿态,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站起身来。水渍已从铁面的缝隙之中渗了进去,渍的他面内发痒,将想取下面具擦上一擦,转头看见唐无暝便又罢了手。 唐无暝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 唐六围着他转了几圈,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衣领,恶狠狠的说:“唐无暝,有本事你就不要动手。” 唐无暝盯着他面具中露出的两只阴惨惨的双眼,顶嘴道,“我杀不杀他,关你什么事?” “与我关系大了,”唐六咬牙切齿,手中攥的更紧,直勒的唐无暝喉颈不畅,“都是你,你怎不死在外面!” 唐无暝心里纳闷,面上却还挺着力气笑他,“唐六大侠,是你从外头天罗地网地抓我,还好声好气地一路伺候我回来的,这又怪我?要不是你们,我能一辈子在外头自在,自然不会来碍你的事。” “我抓你自然是以为——”面前人气的颈上青筋乍起乍现,另只手搭在弯刀上,却迟迟抑制着。 ——以为门主是要将他抓回来弄死的,可没想竟然是提他做右使! 不是他动不了手,是他不敢动手。 门主要的人,他一丝一毫都不能动,除非他自己想死。 “你等着。”唐六气的粗喘了几声,手下一松,推了唐无暝一个踉跄,也大跨步地扬长而去。 唐无暝抓了两把头上乱糟糟的发,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还是那半只凄惨的耳朵…… - “右使大人,房间已经打理好了,请您过去。” 细柔的声音从殿门前响起,唐无暝模糊看去,是个个子小小的孩子,穿着极不合身的劲装,袖口长地在腕上打了好多层的卷。 “我不是什么右使。”唐无暝走过去,发现他才长到自己的胸口,于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小子很有骨气地偏了过去,仰头盯他,“门主说,您就是以后的右使。” 唐无暝无奈地笑了笑,绕开他走出了大殿。 那小子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像条尾巴。 “小鬼你叫什么?多大了?”唐无暝问道。 少年朗声答道,“我叫宁,十二了。” 唐无暝有些好奇,“宁?名字?姓氏?” 少年低了头,脸颊却鼓鼓地,有点没长开的婴儿肥,他愣了会鼓气道,“我不知道,我就叫宁!” “……”又是一个被拐卖上来的流浪儿,唐无暝摇摇头,又点了点头,“好好,那就叫你小宁,宁就一个字叫着多别扭。” 宁想想,唐无暝说的挺对,也便没有反对,拉了拉他的衣袖,带他去之前门主安排他收拾的房间。两人退出大殿经过前面敞宽的广场时,正见那几个肌肉健硕的壮汉正在中央奋力地立起一桩直柱。 柱是铁物,上有层层刻镂的花纹,从最顶上的龙凤呈祥,到中间的鲤鱼跃门,再到下头的八仙过海,精美如一尊青铜饰物——如果它不是一种刑具的话。 壮汉立好铁柱,又拎出几只桶,一遍遍地在柱身上刷涂着什么东西。 然后那一直被锢着扭着四肢挣扎的黑衣人就被捆了上去,方才绑着唐无暝的铁锁就那么一圈一圈地绕过他的肩颈腰身,直缠到了疲软的双腿处。 因门主不在当场,黑衣人才敢放声嚎叫,他一眼看见远处的唐无暝,愈加挣动的厉害,大长着嘴发出野兽嘶吼一样毫无意义的动静。没吼了两声,就被其中一个壮汉一肘抡过,径直打掉了几颗牙。 黑衣人嘶吼声一顿,上衣就被壮汉撕扯了去,肉身光`裸地贴在身后的镂空雕花的铁柱上。 一切准备妥当,几人散去,就留他一个人光天化日之下,晒在冷秋的日头中,徒劳地挣扎扭曲着。 “啊!啊啊——啊!” 唐无暝远远地听见他在叫,只有喉咙里发出的混沌单语,让他怀疑,方才方又理那第二剑,是不是划掉了他的舌头。 “右使,给你。”宁拽了下他的衣袖。 唐无暝低头一看,少年不知道从哪里摸出的一把短剑,捧在手心里高高端到他的眼前来,两瞳黑仁奕奕地闪着光彩,似乎非常期待他接下来的举动。 “……谁给你的?” 宁有些激动,“是门主!” 唐无暝皱眉:“你知道他让你给我是做什么的麽?” “让你杀了他。”宁回答的十分干脆。 十二岁的孩子,举着剑跟他说“杀人”两个字,不能不让唐无暝觉得有些心悸。唐无暝想起自己初入山门的时候,也是如他这般,满心满意的怀揣着杀人赚钱的念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但是现在…… 他转头望着柱上捆着的人,心里不知怎的生出一番怜意,对他,也对面前这个目光炯炯的少年宁。 扶风山庄的舒心日子过的太多了,天天听秦兮朝在他耳旁念叨,不要去做坏事,不要再接任务,不要去杀人,不要瞒着他独自受伤。尤其是他替元乐出过一次任务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几乎每个晚上睡前亲昵时,都要迫他答应一回。 那时,他屡屡困地发沉,便吻着秦兮朝的眉梢说“好”。 如今呢? 唐无暝别开双目,推掉宁手里的短剑。 “不是说带我去房间么,走吧。”他道。 宁的眼神黯了下去,撅着嘴捡起了地上的剑插回剑鞘,几步跳着跟上了唐无暝的步伐,“前面直走到头,往左转。” “嗯。” 杀人这件事,还是少做吧! 第61章 鬼隐 在独立小院里住的这几天,唐无暝过的无来由的清净,他以为门主要他做右使必然会日日派人过来刁难逼迫,然而事实上就只有宁一个半大小子在他屋中进出收拾。可院外挺立着的三两名的同门监卫,其他地方也不知道还有没有隐匿起来的,唐无暝就算想暗中活动活动也不好动手,只好先静观其变,看他们要如何。 不过这几天相处来,宁倒是乖巧听话的很,手脚也很利索,一句话说半句他就能明白,让唐无暝平白多了一个可以聊天的僮仆。 只不过…… 唐无暝大咧咧地坐在屋口的门槛上,朝身后的宁伸了伸手。 宁眼中一亮,果然递给他一把匕首。 “……” 唐无暝丢掉手里的武器,起身扫去衣摆上的尘土,“我饿了,渴了。”少年一愣,刚要跨出门槛去给他准备吃的,就猝不及然地唐无暝袖风一扫,被一把抵在了后面的门板上。 少年没什么武功胳膊腿也又细又软,没力气推开,唐无暝猜他当是刚上山不久的。宁推拒不开,只能眼看着他一手伸进了自己的衣襟里头,三两下解了包裹在外的劲装,哗啦啦掏出一地的暗器武器来。 “你你你!你做什么!”宁喊道。 唐无暝想起当日,秦兮朝也是把他这般按在搜身,禁不住一手蹂`躏着宁的脑袋,笑道,“这些东西你用不到,没有武功没有门堂,你备这些暗器做什么?” 宁甩开头上的手,瞪他道,“门主说了,只要你杀了那个人他就让我进绝命堂!” 唐无暝一怔。 “你为什么不杀!”宁将他向后推开一步,弯腰捡起一枚掌钉塞进唐无暝的手里,“他现在活着还不如死了,你为什么不杀他?!” “右使!”见唐无暝愣着不说话,少年晃了晃他的胳膊,叫了他一声。 唐无暝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掌钉,问道,“门主还跟你说什么?” 宁想了想说:“门主说,你一定会杀了他,一定会成为右使。”说到这,他两手扒住了唐无暝的衣襟仰着头看他,眼里湿红了一片,“右使求求你了,你去杀了他让我进绝命堂吧……” “你为什么这么想进那种地方?”唐无暝问他。 “我家……被那些当兵的给屠了,他们抢了我们的粮食杀了我的家人……我、我要学了武功给他们报仇!”宁眼里瞪的红透,又是悲又是恨地看着他。 半晌,右使也没说话,宁看他面色不好,赶紧垂下头去看着地上自己偷藏的那些暗器,喏喏地拿脚拱着地上零散的铁器,想自己刚才是不是多说错说了什么话。 唐无暝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只是脸色有些暗沉。少年挽起的袖臂里隐约透着些伤痕,或红或青都新鲜的很,像是被什么人揉拧掐打过的。 等了半天,宁揉了下眼睛,试探着向外迈了一步,“我……我去给右使准备吃的。” “小宁。” 唐无暝在背后叫了他一声。 宁慢慢转头看他。 “唉,”唐无暝叹了一气,走过去揽过少年的肩膀,宁身子瘦瘦弱弱的想来上山前也不是什么富足的家庭。钱满门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内门瞧不起外门,武功好的瞧不起武功差的,杀过人的瞧不起没杀过的,有钱的瞧不起没钱的。 刚上山那会儿,唐无暝也受过不少排挤,后来又因为武功拼不过人家,被打了也只能忍气吞声。像宁这样丝毫武力都没有的,若不是天资好能够几年速成,否则大致就只能在山上做几年僮仆,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彻底消失了。 唐无暝摇摇头,“你想学武功……我教你用弩,虽然不是什么顶好的功夫,不过能尚且保命。若是你悟性好耍的开,等明年门内大试你或许可以去试一试。” 宁的眸子瞬间亮堂堂的,瞧着唐无暝的眼神里都闪着光。刚想谢,就听他又说,“但是你得答应我,别逼我去杀人,我不想做那个右使。” “为什么?”宁不解,指了指门外,“你去看看他,他如今在殿前活的生不如死,右使你为何宁愿让他痛苦也不给个他痛快?” “……”唐无暝哑口。 难道说,他只是单纯不想杀人?杀人的感觉十分难受,黏腻,腥咸,赤烫,那鲜红的液体流过手上的时候,似乎要勾出什么不好的东西来,魑魅或者魍魉,还有地狱的修罗…… 且不说,方又理到底要立他一个没什么本事的右使是想做什么。 他只好说:“我晕血。” 宁瞥了他一眼,迈开腿往后院的单独伙房里去,边走边喃,“这可不是个好借口。” 唐无暝看着少年的背影,倚着门框苦笑了会。 - 宁去了后头准备吃食,唐无暝还记得答应教他轻弩的事情,便趁着下午天气晴朗,出门去寻砍些粗壮的木块。 唐无暝自己带着柴斧砍刀,一路上了偏峰的山腰。禇杭山上的木材长的不甚高壮,材质也并不足够坚硬,虽说用百炼铁做弩或许更好一些,不过眼下倒无需给初学者弄把这么奢侈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身后跟着几双不现身的眼神,也并不在意,自己挑了树砍了木,临了却发现自己一个人带不走。 他用斧柄敲了敲地上的木段,扬空吼了一嗓子:“喂!出来搬木头啦!” 没人答他,林子里快要掉光的树叶唰唰地响。 “好吧,不出来算了,我堂堂未来右使竟然连个搬木头的都没有,感觉生无可恋不如一了百了。”说着就把砍刀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林间的枝杈依旧唰唰的响,不过多了几道黑影,蒙着面具背着剑,一人一段地扛起了木头,吭哧吭哧的跟着他。 “呵……”唐无暝甩了把发尾,提起砍刀走在前面。 一行人好容易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天已经要黑了,雾气开始弥漫上禇杭山来,黑浓浓的,像山脚有毒的湿瘴。 要回小院必定要经过大殿前的广场,唐无暝拖着砍刀走上广场的台阶时,心里顿了许久。他不大想看见那条铁柱,也不大想经过那个地方,可就算他看不见,他也听到了那人的叫喊——撕心裂肺。 唐无暝攥着砍刀的手紧了紧。 身后的扛着木头的黑衣人们眼神好得很,即便是浓雾里也看到了他的反应。 “右使,杀?” “杀。” “杀!” 走过去,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黑衣人一遍又一遍的念叨,像是念咒一样要活生生念死他。唐无暝又听着柱上的人泣血一样的嘶喊,两边耳朵里齐齐的往里灌着混杂的声响,脑子里乍沈乍疼。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靠近了铁柱,手里的砍刀在地上划出了一道浅痕。 柱上绑着的人似是听到了有人在靠近,铁链挣动地异常激烈,喉咙中的叫喊都要劈开,尾声已是没了气力的虚无低弱。 “哈——啊啊——”他喊着几个似有声调的词,却全然听不懂究竟是什么意思。 唐无暝脚下灌了铅,一步步地往前走去。 “啊啊啊!!”那人挣扎间看到几步开外的唐无暝,伸长了脖子扯着血污的嘴朝他叫喊,胡乱地点起了头。 唐无暝不是那没有眼色的,他看得懂,那人在叫他——叫他过去杀了他。 怎么能不想死。 铁柱上精美的镂空纹路外翻着,如一道道尖锐的利刀,赤`裸的隔划在肉身上。他绑在柱上,就是案板上的鲜肉,一条条一索索一片片的划下淋漓的血肉,越挣扎,越痛苦。 唐无暝总算知道那些人在柱上涂了什么,是令人发痒的药水。 纹路如刀,身痒如剧,即便是饮鸩止渴也止不住他要将身体往刀片上蹭去。皮开肉绽以痛止痒,既爽又疼,终要将人的意志一层层的消磨殆尽,然后看着自己的血肉片片掉落在脚下,盯着双足浸在自己的猩红液体里,磨肉削骨。 不如死了,当真不如死了。 若不是有雾气做掩,唐无暝定当已经晕了过去,他嗅着空气里弥漫着的腥气,手里砍刀的刀尖在地面上颤颤地摩擦。 方又理在逼他,逼他终会看不下去,终会提刀给他了断。 杀?不杀? 门主看得清他,可他却弄不明白门主。今日他杀了这个人,明日架上右使身份的自己究竟还会面对什么?方又理并不想要一个与他分划权利地位的右使,这事他想的明白。 一个人什么时候才会留一个眼中钉在身边? 方又理必然有利可图。 唐无暝终于还是松开了手里的武器,砍刀如一块巨石砸向地面的时候,他清晰的听到柱上那具*似脱了力,绝望地长吼了一声。 他刚拔腿要走,一抹鬼魅一样的黑影从雾中飘来,珊然点足落在他的面前。 紧接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挽着两个圆圆的发包从后面追着跑了过来,跑着喊着,“堂主,你等等我呀!” 鬼魅一样的人回头望了她一眼,伸出手指勾了勾。 堂主?哪家的堂主? 自家的肯定不是了,绝命堂堂主如今仍是空悬,那就只剩神出鬼没的鬼隐堂了。 唐无暝退后一步打量着眼前的“人”,头上戴着的黑纱帽帷一直长到了脚踝去,将他整个人都隐在里面看不清晰,只隐隐约约看到是个纤细的身材,伸出的手指惨白纤长。 那女孩跑到了跟前,那只手就悄悄地缩了回去。 帷帽微微转了一下,女孩就笑嘻嘻地指着他道:“你就是唐无暝吗?” 唐无暝纳闷地点点头,“阁下……” 女孩原地跳了两下扑了上来,唐无暝只好一手抱住了挂在他身上的小姑娘。女孩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笑道,“你长得挺好看的!”摸着回头看了眼那黑衣的堂主,转过来补充,“堂主也是这么说。” “说……什么了?”唐无暝根本没听到那人开过口。 女孩捧着唐无暝的脸颊撮了一口,“我们堂主不会说话,但是我能听懂他的意思,我叫阿芒!” 唐无暝捂着被阿芒亲过的脸颊,竟有些不好意思,“我……” “堂主说,他听说你的事啦!恭喜你要成为我门中右使!”阿芒道,“无暝哥哥,你可是我们有史以来第一个右使呀!到时候可千万不要忘了阿芒,阿芒会做好多点心和小吃,以后做给无暝哥哥吃呀!” 唐无暝也看到那黑色帷帽点了两下表示赞允。 “……”这都什么跟什么。 鬼隐堂主忽然转了身要走,阿芒急的蹬了几下腿,却又不肯从唐无暝的臂弯里跳下来。唐无暝没办法,只好抱着她去追赶前面那个黑影。 “无暝哥哥我跟你说呀,别看我们堂主不爱说话,其实他是个特别好的人!还有还有,堂主可喜欢我做的葡萄松糕了,无暝哥哥你住在哪里我明天做了也给你送去尝尝!” “……” “哎呀你走快点,要追不上堂主了!”小女孩的尖细嗓音真是要穿破他的耳膜。 追不上你不会自己下来跑吗!唐无暝嘟囔着加快了脚步,身后那几个搬着木头的黑衣人也紧跟不放。 阿芒一路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从糕点甜食说到香茶炒物又到海外珍馐,总之全都离不开吃的东西,说起来绘声绘色,直把唐无暝给说的腹中空空发鸣。 阿芒听到几声咕咕叫,扯着唐无暝两边的脸颊肉笑话他,“哈哈!你怎么这么不禁说,几句就馋成这样。” 前面鬼隐堂主终于停了脚步,女孩突然就收敛了起来,低声嘟囔:“我知道了,不乱说了还不行嘛……” 原来是堂主责备她了? “没关系,阿芒挺可爱的呵呵呵……”唐无暝打了个圆场。 阿芒顿时喜笑颜开,扑抱着唐无暝的脖子,“我就知道无暝哥哥好!我再跟你说啊……” 呵呵呵,无暝哥哥,听着有些瘆的慌。 兴许是怕嗓门太大吵扰了堂主,女孩趴在他耳朵上放低了声量,不过说的还是天南海北的好玩的好吃的,唐无暝也无心再仔细去听,只想着他们什么时候要走到头,赶紧放自己回去。 天已黑的差不多,身后的黑衣人们搬着木头还要尾随监视目标,各个都累的走不大动。 女孩从唐无暝的肩上回看了他们一眼,忽然又将自己贴了上来,唐无暝反应极快刚想躲开,却被阿芒下手隐晦地点了他胸前几处小`穴,让他头颈都转动不得,手脚却可以自由行动。 “!”虽然只不过是点穴,唐无暝心中却也一惊。 这个女孩的内力竟分毫不比自己低,甚至于,万一与她打了起来,空手没有武器的唐无暝都或许打不过她。 “嘘……”阿芒贴着他的耳朵极轻地吐了一声,没有调笑,尽是严肃。 唐无暝心中也已了然,脚下快走了几步,拖远了身后累得够呛的监视跟班。 - “唐无暝,你…………” 阿芒轻若吐气地说完一句话,解开穴道便从他身上跳了下来,仰头间颜目中一片晦暗阴朔。跑了几步又反身背着双手踮脚笑盈盈地看他,如一般爽朗无忧的孩童,也伸出手朝他挥了挥,“无暝哥哥,我以后来看你,给你送吃的!一定要记得我呀!” 说完,踮着小步子追着他们堂主跑了去。 唐无暝傻愣了一般站在原地,脑海中时时刻刻反复着阿芒说的那句话。 亦或者,是鬼隐堂堂主吩咐她说的话。 他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殿前广场上的柱形黑影,眼中愈加一片暗沉。 第62章 肮脏 唐无暝回到小院,指示他们将木料堆在墙角,少年宁听到外面的动静,打开屋门就扑了出来。 “右使,我可找了你好久!” 唐无暝笑指着堆好的木料说:“我去挑了点木头,明天给你做一把机弩。” 宁一听,几步跑了过去拨弄着那粗大的木段看来看去,回头作那谦卑样拱手道,“那我是不是该叫你师父?” “什么师父,不过是教些保命的本事。”唐无暝自行进了屋,看见桌上已摆着好几道菜,再看少年还是一本正经地研究那堆木材,便招手叫他进来,“进屋吃饭吧,你只要以后多给我做些好吃的饭菜就行了。” 只是不知道还能吃多久。 这几日宁是一直跟着唐无暝同桌吃饭的,开始时还避讳他右使的身份,被唐无暝强拉了几回也就放开了。在一旁的水盆里摆了半湿的手巾递给唐无暝擦过手,这才安安分分地坐上了桌。 小宁只拿筷子夹着自己面前的清淡小菜,唐无暝却大把大把的往他面前夹肉,直到碗里堆的冒了尖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宁抬头疑惑地看了看他,右使大人似乎有些心事。 “右使大人,想什么呢?” “啊?”唐无暝一下回过神来,“怎么了?” 宁端了端自己的碗,“满了,搁不下了。” 唐无暝哦了一声,又往回夹了两片,见他不动还催促他:“看什么,快吃啊。吃饱了晚上睡个好觉,明天好有力气学功夫。” “……”宁毕竟孩子心性,想不出他能有什么心思,低头看看自己碗里的饭菜,闷头扒了起来。 唐无暝看着他的眼神,倒真像看自己徒弟一般。他本身就没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功夫,轻功大致全靠悟性一时半会也教不起来,弩术在门中也不过是中下等的,他挠空了心思也想不出还能给这个少年教些什么。 原本只是想哄着他玩玩,省得他还有心思天天叫自己去杀人。 现下,倒真的是想好好教他了。 万一以后自己没了,这内殿之域内也还有人记得自己呢不是? 收尸什么的,总要有人来做。 他唐无暝虽然来去潇洒,可也总归想着死了能有个好归宿。以前以为能与秦兮朝埋在一起,长长久久,可如今看来不成了,恐怕等不到那天。 宁低头扒了半碗饭,却见唐无暝怔怔地盯着自己看,手里的米仍是一动未动,便自觉有些不妥地放下了碗筷,“右使,右使?” 唐无暝听到几声唤忙收回了心神,晃楞着下筷夹米,半晌才道:“小宁,若是以后……我出了什么事情,你就躲起来趁空跑掉,再也别回来,知道吗?” 宁侧过脑袋,纳闷地瞧他,“您是右使,会出什么事情?” “……”唐无暝顿住了筷子,摇摇头,“没什么,就是这么一说。” 右使会出什么事情? 无非是以下犯上、背叛忤逆。 ——或者造反失败。 唐无暝夹着几粒米送进口中,唇舌里随意碾了几下,也不知是什么味道就吞了下去。他看着虚掩的屋门,仿佛有个娇俏的女孩挥着长长的袖子,抿着笑叫他“无暝哥哥”。 无暝哥哥…… “唐无暝,当右使靠近方又理,杀了他——你绝对不会后悔。” 竹筷脱手而出,先后掉落在地上砸出了两声清脆,门外的虚幻之影很快从眼中散去,门缝中仍是一片黢黑的夜色。唐无暝醒过神来,只觉胸中鼓鼓跳动不已,思绪纷杂理又不清。 便连小宁惊慌的叫了他两声,跑前跑后的给他备新筷,他也全如过眼云烟忽视不计了。 他到底该如何?! -- 夜深,唐无暝翻在床上折腾了小半宿才终于睡着。 与此同时,大殿前行过一缕深影,形单影只地飘过中央的铁柱,在那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人形前停顿了片刻,便扫袖消隐于雾气之中。 方又理就住在殿后。 他似怕了什么似的,非要把自己的住所藏在这高石层叠的冰冷大殿之中,门前门外全是精英的守卫。 一个青年裹着深色的袍子,头发随意披散在肩上,从守卫冰冷警惕的目光中从容的走过。偶尔会有人向他拱手致意,却也在他经过面前之后再抛给他一个嘲讽不屑的眼神。 而这次,他走过之后,却听到了身后极小声的议论: “他又来了。” “哼,不过是个暖床的。” 他身上没有挂武器,进出方又理的寝殿是绝不容许带着武器的,他也不能在门主的地盘上妄动杀念。只能听着,然后摆扶好脸上的面具,笑一笑继续往前走。 暖床便又怎样,只要能活着。 对,若不是这样,他恐怕早就死了。如果体会过求死不得的感觉,便觉得一切都没什么,不如赖活着,不过是个毫无价值的躯壳而已。 青年走到了方又理的门前,先脱去了干净的鞋袜,又用自己备着的湿手巾擦净了双脚,才凝气推开了眼前的门。 屋中极其简洁,没有多余的装饰,侧面墙上挂着两把精美的饰剑。剑都是开过刃的锋利无比,方又理曾经拿它杀过两个侍寝的女子,只因为她们吓的无措不小心咬疼了门主。 其中一个的手脚是他剁的,另一只的眼睛是他挖的。 “再漂亮的眼和手,没用还要它们做什么?不如以后我来服侍门主吧。” 便是那天晚上,他成了方又理见不得人的床宠。 青年看的一时入迷,竟险些忘了床幔里头斜卧着的正主,直到方又理不厌烦地敲了声床板,唤他“唐六”。 他叫唐六。 可以前他不叫唐六,曾经他也算有个正经的名字,叫……呵,算了,那个名字有什么用呢,管不了吃喝,更保不了命。 唐六听见唤,加紧几步挪到了床幔前,轻缓柔慢地解开了腰上的系带。 他钻进床榻的时候,衣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肩腰上。男子毕竟不比身娇体柔的姑娘,他身上有着难看狰狞的疤痕,方又理并不爱看,他便不脱完,半隐半藏的风景才最好——这是褚杭县里南倌的鸨头教他的。 为了能讨得方又理的欢心,他已抛弃了一切,包括作为男子的尊严。 他不过是想活着,他怕死怕的厉害。 唐六翻上床榻,略微粗糙的手指抚弄过门主的胸腹肌肤,他并没有多余的动作,不过是随意撩拨几下而已。 方又理仅着里衣,微仰着头,却垂着眼皮看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将他的脑袋狠狠按下。 唐六明白的很,他悄悄地摘下了面具,用牙叼着扯开衣下的系带,吹热了里头该服侍的软绵,感受到那东西在口腔里一分分的胀大撑开,最终毫不留情的捅到了喉咙里。 他恶心,对嘴里的东西恶心,对眼前的人恶心,对这样不堪入目的关系更加恶心至极! 若是可能,他当真恨不得能一口咬断它! 可他不敢。 所以他终究只是唐六,胆小怕死,苟延残喘,在外又仗着方又理的威严狐假虎威。 那群看守护卫的兔崽子们说的很对,唐六不过是方又理的半条狗腿,一个供其泄欲的容器。 狰狞紫红的物件被含的硬极,方又理一把将他掀过去,唐六很有自知之明地低下头去,摆成跪趴的姿势,自己撩开垂长碍事的衣摆。那滚热的柱就像某种烙铁的刑具硬生生的强挤进来,然后蛮力鞭挞! 低垂的头颅从身下的缝隙里能看到许多,比如自己垂软的老二,比如门主耸动的双腿;再比如那头的枕边,精绣的枕头下露出的一截剑柄。这就是方又理,即便是行这般事也要惦记着自己的身家性命,武器绝不离身。 一般来说唐六是不敢叫的,除非门主心情好想听他叫,否则一场过后唐六就算把牙咬碎也是不敢说一句话。 不过今夜,唐六是有目的才来的。 唐六挺起了腰,软叫了两声“门主”。 今天方又理的心情似乎很好,他抚了抚唐六的腰,挑弄他的脖颈,允他出声。 几声骚气放浪的喘叫把方又理激的几乎要按捺不住,唐六慎思了许久,终于壮起了胆子翻过身子坐上去。鸨头说这样的姿势外面的恩客极为喜欢,但是他从未在门主身上尝试,因方又理厌恶被压制在下的感觉,上次想要试验的时候差些被一刀削去了脑袋。 果然,这回门主的心情的确很好,不仅没有拔剑反而眯笑看着他。 唐六揣测着他的表情起落了几回,方又理很是受用,竟然伸出手来抚摸他的脸。 “我就要得到了……所有……”他笑道。 他笑起来颇有气势的鹰目要眯成一条线,像随时俯空袭击的老鹰,然而他眼角的细纹却显示出这是一只已不甚年轻的鹰。 唐六知道他在说谁,那必然不会是自己。 ——唐无暝。到头来,也全是唐无暝。 唐六弯下身子,作出一副乖巧的模样疑惑地问道:“恭喜门主!不过门主为什么忽然要立那个小子做右使呀?”他身下动作不休,“要是门主你喜欢,我明天就把他绑来给你,若是他不听话我便有办法叫他听话。” 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而当他意识到应该求饶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方又理乍怒弹起,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撂倒在床沿上,上半身悬在床架之外,两脚被人倒提着。没个片刻硕大的肉刃就劈了进来,斧头一样凿开他的身体,劈了几回又把他头朝下甩到地上,疼的他有一阵眩晕。 唐六反应过来的第一刻便是跪下求饶。 方又理朝他勾勾手,他便靠了过去。 “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下作?!”方又理狞笑着掐住了他的下颌,“唐六,认清你自己的身份!你应该感激我不杀你,你这张脸……”他掐的唐六面内通红喘不透气,“太不完美了。” 唐六喉咙里只能呃呃的低叫。 方又理见他已要憋的窒息,才又一手将他提上来,按下便是一通发泄,唐六挣扎不得只能竭尽全力承欢讨好。直到身后人泄足了身子,忽起一掌把已颓力的唐六扫下了床榻。 唐六忍地默不作声,简略收拾了衣物跪伏在榻边,以口唇侍奉扫干净了门主的器物。 方又理蔑视的眼神掠过他的头顶,低骂了他一声:“假货!滚!” 唐六自然不敢久留,摸索到地上的面具扣在面上,合拢衣襟匆忙退出了房间。 时夜已深透,走道两侧昏暗的烛光晃的人昏昏欲睡,唐六面色极差地快步经过,只因有面具遮挡才叫人看不出来,衣摆下未着裤衫的腿脚内挂着一迹血痕,明眼人就看得出方才屋内发生了什么银乱的事。 不知羞耻,低作下贱! 他听见有人呸骂他。 唐六离开大殿的时候几乎是用跑的,直到浸沐在昏沉的月色浓雾里,他才能停下喘口气。 他仰头寻月,黑云绕雾之中哪里有月!方又理似这笼罩山门的黑雾,他就只是雾里的人,雾不散,他就永远摆脱不了窒息而亡的结果。 然而月在云上,风在月间。 既然方又理要将唐无暝的存在公之于众,那他这个假货的确要离死不远了。可方又理以为那个有点呆傻的小子是个好操控的雾中傀儡,可又怎知他不是那雾上清风,朗空长月呢?! “右使大人……” 唐六凭空念了一句,拖着疲沓的步子走下了殿阶。 第63章 贺礼 嗖!嗖嗖! 几支细琐小箭从院中新立的木桩四周擦过,撞上了后头的石面墙壁,却因发射的力道不足而被撞弯了箭头,噼里噼里的掉在地上。再细看去,那墙沿下已垒了许多的断箭残矢。 “唉!又偏了,这个怎么这么难练……”少年举着个臂长的机弩,嘟囔了一句又弯腰拾起地上的箭往箭槽里填去。 唐无暝坐在一边托腮看他,“你才用这武器,瞄不准也是常有的,勤加练习一段时日后肯定大有长进。” 宁又射歪了一发,他跑过去前后左右看了木桩,发现自己从早上一直到这下午射了这老半天,竟然一发都没射中过!顿时颓然忧郁了起来,抱着弩机回到唐无暝身边,觉得自己大概是不可能打中的了。 唐无暝接过宁手里的木质轻弩,在手里掂着有些轻,他一手托起弩身微微眯起了一只眼,深狭的弩口对准了墙沿上停靠着的一只麻雀。宁看到他的动作也随着屏息凝视,片刻便听到弩中簧芯弹动,一柄小箭猝然破口弹出。 麻雀“吱——”的叫了一声便从墙头那面栽了下去。 宁刚想拍手赞叹,就听墙外头“呀!”地一声惊呼,估摸着是被那掉下去的麻雀砸了脑袋。 “什么人?!”门外的守卫听到动静,先他们俩一步冲了过去。 唐无暝听那声惊呼的尖细声音有些耳熟,还未细想就看到那两名守卫一人提着一条胳膊架进来一个小女孩,小姑娘一手提着个小篮,一手攥着个土布裹着的长条物,极不安分地乱踢着双脚,叫嚷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呀!” 果然,是阿芒。 “放她下来,她是鬼隐堂主的人,你们惹不起。”唐无暝放下轻弩道。 两名守卫对视了一眼,再看看这提着的小姑娘一脸傲气,左右细想来还似乎真的在门中大典中见过她与鬼隐堂主在一起,赶忙将她丢下地来,道了两句失敬就缩回了原位。 阿芒朝他俩吐了吐舌头,蹦跶着又扑到了唐无暝的身上。唐无暝对她这自来熟的性子没辙,手一提让她端正坐在自己腿上。 “我来给无暝哥哥送点心啦!”阿芒举着手里的小篮,笑着塞进了唐无暝的怀里。 唐无暝护着她不坐掉下去,没有多余的手去掀看。阿芒很是自知地一样样介绍起来:“这就是上次跟你说的葡萄松糕,这个是芋糖糕,这个是七巧点心……”小巧纤细的手指一个个的指点过去,指到最后一个皱了皱眉,“这个就是普通的桂花糕,没得做了拿来凑数的。” “你尝尝,尝尝!”说着捏起一只就要往他嘴里塞。 唐无暝被填了个措手不及,嘴里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却盯着那最常见的桂花糕看个不停。 阿芒也追捕到了他的视线,撅着嘴放下了本来拿起的最得意的葡萄松糕,换成了桂花糕再填给唐无暝,“哼,不识好货,竟然爱吃这个!” 唐无暝笑笑的咬了一口,松软滋糯的糯米融进口中,桂花的香甜之气缠上了舌尖,他碾了几口跟阿芒说道:“我以前也吃过桂花糕,比这个好吃,那个松松软软的甜而不腻。” “我才不信,不可能还有比我做的还好吃的!”阿芒不服气道。 “真的,”唐无暝自己拿起一个边咬边笑,“下次要有机会我带你去尝尝,他家不仅桂花糕好吃,还会做白玉团子。” 阿芒好奇:“白玉团子是什么?” 唐无暝仔细想了想,那原名似乎难记的很,直到手中桂花糕全都进了肚才勉强想了起来点,“叫……千年长存。” 他想起那夜琼州烟火绚烂,那人将他揽坐在身前,修长的手指端捏着一把青线镶边的瓷勺,笑着舀起碗底一枚滑圆的团子递到他的唇间……“无暝,你尝尝,这叫千秋长存。” “……怎么吃个东西也能弄到嘴上?别动,给你弄干净。” “……你想玩什么?我陪你。” 阿芒不知他心思已经跑飞了,还在大笑:“哈哈!什么千年长存,听着就很难吃!不如叫千年乌龟!” “千秋长存……”唐无暝忽然喃喃。 “什么?” “那叫千秋长存。” 阿芒看他表情很是渺然,眉尖低低着似乎很是忧愁,也就渐渐收了嘲笑,低头说:“你别生气呀,我不笑那个千年乌……呸,千秋长存了!你喜欢吃那个就告诉我是哪家店的,等我下山学了回来做给你吃呀!” 唐无暝听她这么一说,苦笑着一阵唏嘘,“那可不是家店,再说你也跑不了那么远的地方,那可在江南。” 江南啊,的确有点远了,她就算能去也不能丢下不会说话的堂主呀!阿芒也跟着愁了会,转眼见到唐无暝低头看着桂花糕的样子就跟瞧什么似的,人小鬼大的恍然就悟了。 她一手揽着唐无暝的肩膀柔力的拍了拍,一副什么都懂的老成模样感叹他:“我知道了无暝哥哥,情人眼里出西施,我肯定是学不会你家小情儿的手艺啦!不过你别担心呀,等你当了右使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呀!” 她说的风轻云淡,跟说你穿了衣服就可以上街去了呀一样平淡,就好像前阵子跟他说去杀方又理的不是她似的。 说起这个来唐无暝就有些堵,推着阿芒从他身上下去,把怀里的点心篮儿递给宁,低头道:“点心我也吃到了,你该回去了。” 阿芒别扭了会子不愿走,突然想起手里还有个物件,忙拆了包裹塞给他,“这是把玄铁剑,我们堂主送你的升迁礼物。”听此,门外的护卫探进头来瞅了两眼。 唐无暝手里握着冰冰凉凉的长剑,尴尬回绝她:“你莫开玩笑,我不会用剑。” “哎呀你拿着便是,不然我怎么回去跟堂主交差呀!” 唐无暝拿着剑不知如何,那顽皮的小姑娘已经挥挥手从院中跑走了,跑到那架了她的两个护卫面前气势汹汹的指责他俩:“你们两个,下次要再敢对我不敬,我就告诉我们堂主去!哼!” 俩护卫面上一片怔然。 唐无暝转身进了屋子,拆去了缠绕剑身的土布,一把暗沉无光的长剑摆在了眼前。精简低调的盘桓花纹,黑布缠绕的剑柄,抽出剑刃时是喑哑的沉静,并非普通长剑出鞘的峥鸣。整把剑都透露出一种经年久置的陈旧,就连剑上都斑驳着几块锈斑,剑刃已不甚锋利不说,其中几处竟然还有两三个坑洼。 更不知为何,剑身不能完全入鞘,总留了那么一小段露在外头。 唯有一处保养极好,显得尤似崭新——便是剑柄下垂挂的流苏,皙白的丝线编制,坠以一个小巧精致的月形玉坠。 若不仔细也看不出来,玉上还刻一小字:闲。 真是奇怪!唐无暝坐在桌前细细端详着这把奇怪的剑,鬼隐堂主不会是想让我用这把残的差不多的剑去刺杀方又理吧?那还不如直接去送命来的痛快呢! “右使,鬼隐堂要来巴结您竟然送这么一把破破烂烂的剑。”宁端着侍好的茶与茶点走进来,他将阿芒送来的点心摆做一盘放在桌心,有斟了暖茶递给唐无暝,眼神打量着桌上的长剑,“这剑都破到合不拢了,莫不是这剑鞘里掉进了东西吧?”说起就伸过手来要取剑鞘,“您交给我,我给您看看。” 一语点醒,唐无暝一把护住了长剑,唰地将剑身捅了回去,端起茶喝了一口道:“不用了!这剑虽然不能用了不过也蛮好看的,反正我也不会使剑,挂着看也挺好的。” 宁也没生疑,收拾过了茶盘又退出去自己练弩去了。 听到院中又开始嗖嗖的射起箭来,唐无暝扬声朝门外喊了一声:“我困了,眯个觉,就不要进来伺候了!” “哎!”少年顾不暇接地应了一句。 唐无暝从床底翻出一条细长的铁丝,这才抱着剑藏上了床里,作模作样的放下了床幔。眯着眼瞅着剑鞘好半天,里头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着,便也不管了,拿出那铁丝往里一阵勾挑。 感觉铁丝下确实是有些什么东西的,只是塞的太靠底,戳弄了好一会才挑出来——是几张皱皱巴巴的手抄的白色丝绢。 “丹田归气,督浮任沉;大小周天,温养一炷……” 唰……唐无暝赶紧团起了丝绢。就算他再不懂剑法,也自然明白这绢上的东西是什么——这特么该不会是什么秘籍吧!鬼隐堂主如此大方,见面送礼就送秘籍啊! 唐无暝吞了声口水,又翻到了最后一张,末尾小小的以白线绣着个名字,叫“唐闲”。 他躺在床上反反复复的把这几张绢子看了许多遍,却总觉得这其中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若说鬼隐堂主想叫他去杀方又理,所以送他一本秘籍那也说的过去,可这几张看下来不说某些地方断句奇怪,使得整篇文字都艰涩难懂,而且几张之间断续不一,似有少漏。 鬼隐堂是想试探他所以才给他一个不完整的秘籍?这也不对。若是鬼隐堂不信他,一开始就不会堂而皇之的命他去杀方又理了,若唐无暝真想告密早就告诉方又理了,哪还能叫鬼隐堂逍遥这么久。 那要不是试探,为何有整这一出? 咳,就算这秘籍就是这般艰涩这般高深,以唐无暝剑都不会使的资质,也不可能在短短时日内就练成这剑法呀! 唐无暝揉着几团丝绢打着滚在床上思考,可偏就是一点头绪都没有。鬼隐堂莫名其妙的接近他,且只让阿芒来传递消息,分明是那个堂主不愿自己涉水,可阿芒是他亲信,要真出了事他堂主第一个就逃不了怀疑。 鬼隐堂到底图什么,难不成是想谋权篡位么,可看这几年鬼隐堂主深居简出的形式做派,根本不像是个对权势有什么大图谋的人。有时候他消失久了,甚至都有人怀疑这个堂主是不是死在哪里了。 还有这个唐闲。剑谱和剑应该都是一个叫唐闲的人的,而这个唐闲,唐无暝更是没有听过,但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隐隐约约有些亲切。难道是因为他也姓唐?那便说不过去了,唐六也姓唐,可他一见着那人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唉,一事又一事。他院中看管严密,就连四年前恶灵谷的事情都无从下手探查,更不说近日有凭空多出了这么多别的事,若要想解除这些监视他的探子,难道只能当那什么右使去接近方又理了麽。 唐无暝想了想,把剑谱悄悄藏进了枕头边缘开线的缝隙里,摸摸并无异感才安心卧下,闭眼歇息。 杂事太多,对他这个在外门混吃等死的小喽啰来说太烧脑子了,不如先好好睡一觉。 床幔昏昏,这一倒下没个多会竟真的睡了过去,窗外规律的射箭声渐渐在耳中远去,他躺在床上,却似眼前景物一直飘向了南处。翻山越岭,跨沟跃湖,直到了那座薄雾萦绕的小岛。 岛上比外处更冷一些,银杏金透。 他沉足落在自己惯住的临湖小阁前,望着那紧闭的房门楞了半晌,明明是梦,就该去那山下大好的酒楼肆坊玩乐一番,怎么却又来了这里。想起他还曾划了那人一剑,不知这么好些日子了,恢复的怎么样,会不会留下疤痕,他那样完美无瑕的人,身上可不能带着条难看的疤。 不过庄里还有医术无双的温大夫,应该也不至于吧。 这既然是梦,那该是会梦到想见的人,元乐应该也在这梦里吧。 唐无暝收回了要推开阁门的手,脚下一浮便要往墨阁飞去。 脚才离地两尺余,忽然怎么也飞不动了。唐无暝缓缓往下看去,一只苍白冰凉的手紧紧握着他的脚踝,他不动,那手就渐次把他拽了下去,从脚攥到腿,最后两手一紧直握住了他的腰。 唐无暝静静看着面前这张熟悉无比的脸,开口道:“我不想见你,你怎么还要出现在梦里?” 对方惨淡的笑了笑,“定是你想我了才会梦到我,对不对?” 那人一双眸子映着灿金的光彩,倒让唐无暝一时说不出什么残酷的话来,他顺着秦兮朝的脸看下去,伸手扯了下那人的衣襟,伸头看了看里头光裸的胸膛,“伤好了?” 秦兮朝点头:“好了,没有留疤。” 你怎知我在想有没有疤,哦,这是我做的梦,他自然能知道。 唐无暝也点头,“那就好,放开我我要走了。” “你去哪里?” “我去……”顿了下,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不过是做梦,竟连个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都没有,唐无暝远远望着阁后的湖水,“我去哪里不用你管。” “别走。”秦兮朝抱住他,“我想你了,别走。” “……” 唐无暝忽然说不出话来,连看向秦兮朝的目光都多了些凝滞。秦兮朝的眼神依旧那么深,深到他以为自己早晚会被这样的眼神陷进去再也出不来,他看到那如水的眼眸里蓦然跳动了两下,腰上停滞的手便开始缓缓的动了起来。 从腰抚到背,要在脊骨上停留片刻,后腰上横贯着摸过去他就会禁不住的发颤,喉结被叼住轻咬他就会轻声的呜咽,肩颈间的皮肉很嫩,不消多大力的揉搓就会柔软发红——这些秦兮朝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唐无暝不知道自己为何一步也挪不开,反而顺势被他揽抱着衮在了地上。 秋势迅猛,衣衫大开的时候猛地沁的他发瑟,然而秦兮朝温暖的身躯覆上来却又热的发烫,仿佛再也不会冷。 秦兮朝拨弄着他的头发,在眉间落下一个又一个的吻,他叼着细小的皮肉嗫出殷红的印记,从颈上一直往下,身上四处游走的手也并不停息。他的技术似乎比以前更好了,只是好的可怕,仅仅是这几下的撩拨就以让底下的小无暝翘的老高。 唐无暝细细的喘,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很可能都还没进入正事就要交代给他了。 这可不行。 唐无暝一把抓住了那只要潜行下去的手,将他退离了少许。 “秦兮朝,你别……别这样……” 对方躲开他的牵制,俯下来在他耳边轻叼慢啄。 “等……阿、阿朝……” “放轻松,我会让你舒服的,阿暝。” 唐无暝顿时瞪大了双眼,头颈侧开避去他的索吻,胸腔起伏了几回压着嗓子问道:“你叫我什么?!” 第64章 梦醒 秦兮朝从来不那么叫他。 他只叫他“无暝”,每一声都温软绵长,带着琼州地方特有的柔和语调,每叫一次都让唐无暝的心头软上半分。 身上四处游走的温软触感真实无比,饶有技巧的手法挑逗着唐无暝脆弱的感官,他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梦里的秦兮朝无比秽乱地在他身上点火作祟。而千万种想要推拒他的理由都被那人水雾蒸腾的双眼彻底击溃。 若是梦,一晌交欢何伤大雅? 他也是个人,也有*,不过是相互纾解一下罢了,更何况这就是个深埋心底的春梦。 “阿暝,小暝,舒服吗?” “舒服吗?” …… 秦兮朝的手可以随意将他撩拨的无法自拔,只因他是秦兮朝而已,除此之外,再富有技巧的手法他都不愿意接受。 此刻的梦中,秦兮朝分叉两腿凌驾于唐无暝的身体两侧,湿热的鼻息从他裸`露的颈侧缓缓袭下,沿着腹线一路喷洒直到了脐下三寸,他似嫌这紧束的裤带很是恼人,竟径直以软舌细齿勾挑去,动作熟练地似操演过千百遍。 他咬住了其中一根系绳,只消倾头微微一拉,他想要的那根东西便会跳露出来。 秦兮朝的眼里明晃晃地漫过一层欣喜。 如此,他正要动作,原本软软垂于唐无暝身体两侧的手忽然卯足了劲扫打过来,一手护了裤带一手掌并如刀。 ——并非梦里,而是梦外。 唐无暝促然从床上弹跳起来,木做的床架咯吱咯吱的响了一番,他已在昏黑的床幔里与不知什么人过了四五招。床上空间狭小,他虽揍了那人几拳,自己却也免不了也挨了几下。 “你什么人?!”唐无暝喘着粗气喝他。 余光瞥了眼外头,没想他这一觉睡的如此沉,竟然已是天黑。 窝在床那头的人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擦去了嘴角边被揍出来的两抹血迹,唐无暝只看到对方半只若隐若现的下巴。两人僵持了片刻,唐无暝的手已缓缓摸向床头,他睡前曾把那柄剑藏在枕下。 黑暗中,那人似乎看清了他的动作,忽然冷笑了起来:“右使大人,你怎和门主一样,都要在枕头底下藏武器?” 这声音……唐六? 唐无暝刚摸到了剑柄,此刻听他这么一说,竟一时不知该不该抽出来了。 床脚处的人影慢慢的靠了过来,是以四肢跪伏在床上的姿势向他挪进,唐无暝手下紧张的握紧了剑柄,准备那人一有动作他就即刻抽剑刺去。夜半时分不好好在自己屋里睡觉跑他床上作祟的人,他不认为会有什么好的动机。 唐六靠来的姿势缓慢,却又……暧昧,以至于唐无暝第一眼看到的并非他的脸,而是他四敞着的中衣和两条光秃秃一-丝-不-挂的大腿。 唐无暝有些尴尬的避开了视线,手却将长剑拔出了一寸,威胁他道:“你,你先把衣裳穿好再说话行不行?!” 唐六似并不怕他的威胁,手脚缠了上来要去贴他的颈子,“右使,你别紧张,我……是来服侍你的。”说着一只手挽着花儿摸了他一把,瘆得唐无暝一个激灵往后撤了撤。 长剑刷地又抽出了一半,“唐六你到底耍什么花样!信不信我一剑劈了你!” 唐六望着那剑咬了咬牙,不敢再近,换上了更加殷勤的讨好笑容:“右使我知道,你在山下与那扶风庄主在一起。”唐无暝听他忽然提起了秦兮朝,顿时竖起了耳朵,“想来扶风庄主的手段肯定是上乘的,不过右使没有试过,怎么知道我不如他呢?” 他轻笑着提起唐无暝的半截衣带,“右使不妨也与我一试,我定然能叫右使直上云霄,滋味肯定不比那个扶风庄主差。” “……”唐无暝脸沉的如山脚的黑雾。 唐六微微撩起了自己的衣摆,谄媚笑道:“以那庄主的性子肯定不是做下的那个,想来右使一定没尝过插人的滋味,那可比被插的要紧致舒畅千百倍,右使你——” 一个脚风从唐六身侧腾起,唐无暝实在忍无可忍,连剑都懒得拔了,一脚把他踹了下去。唐六滚下去时手脚勾住了床幔,还呲拉一声硬扯下了大半截的布头,翻滚两圈全裹在了自己身上。 “唐六,春梦做错地儿了吧?”唐无暝冷着脸拿剑指他,“哪痒就哪解,实在不行出门右拐去捡跟木头棒子!你再在我这胡说八道我就剁了你的手脚和小兄弟!” 被剑尖直勾勾指着,唐六彻底明白这人是真动了怒。 唐无暝瞪了他片刻,张口就要叫外头的人进来。 “右使!”唐六惊地低呼了一声,双手一把环住了唐无暝的大腿,抱着就不肯丢,“右使你现在叫人就是要了我的命……” “一口一个右使……”唐无暝甩了几下腿,那人就想牛皮糖似的粘的铁牢,气道,“唐六大侠,你不是有门主撑腰么,谁敢要你的命?” 唐六似哭似低嚎,“就怕正是门主不要我活,唐六只求右使的庇护!” 唐无暝垂首蔑他一眼,看他今日的行径,想来他能仗着门主作威作福估计也是用了今天这种下三滥的招数,堂堂一个七尺男儿把自己身体跟那花楼里的姑娘一样出卖,真是让他瞧也不起! “我有什么能耐庇护你?”唐无暝哼他道,“我也没那心情。你要死赶紧去死,别来哭我行不行?” 唐六抬了头,顷刻跪直了身子,定然说:“右使一定十分有心情。” 唐无暝不明白什么意思,蹙眉看着他。 唐六犹豫了片刻,慢慢把手伸向了脸上覆着的半面面具,深吸了两口气,“右使看到我这张脸,一定对我很有兴趣。倘若右使日后有所图谋,我只求到时候右使不要忘记了今日的唐六。” 他说的郑重,叫唐无暝也不得不严肃了心神紧紧盯住了他那张面具。 面具缓缓卸下的时候,唐无暝的呼吸也不觉随之屏住。铁器“哐”地落地时,他更是一双眼瞪的极大极大,指着唐六的真容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脚下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了床上。 “你、你……” 唐六屈身向他挪过来,跪在床边扶着他的膝盖,“右使如今是否有了兴趣?” 不知从哪个缝隙里透进来的风,将残破的床幔吹地微微晃动,褐色的纱幔萦绕过唐六的面容,如虚无飘幻之景。 唐无暝僵楞了好一会才反过神来,扑过去捏上他脸便是一通好扯,直扯的唐六两颊都红肿不堪才停手。唐无暝罢了双手从床沿上滑坐下去,连连呢喃:“不会,怎么可能!” “右使。” “一个唐慕、两个唐慕……你们一个个的为什么都与唐慕长的一样?!”唐无暝一手扳过唐六的脸,细细的看了好几遍,忽然恍悟了什么看着他,摇着头不可思议地说,“你是唐慕?” 唐六淡然摇头,“我是唐六,我不认得什么唐慕。” “唐六,呵……”唐无暝哂笑,“你是唐六,那我是谁,唐慕是谁?啊?这天底下到底还有多少个一模一样的我?” 唐六扣住了唐无暝微微发颤的手,在他手心里划了个符号,道: “十个。” 窗影疏疏,满屋寂静。 “……你说什么?” “十个。” “你……再说一遍?” “十个,一模一样的。” …… 唐无暝彻底怔住,手也不会再抖,眼也不会再转,他扶着床沿撑起了身体,最后还是坐了回去。 “右使?”唐六唤了声,打量着唐无暝的神色,想他该不会被这消息打傻了吧。 “其他人呢?!”唐无暝忽然转过头来,吓了唐六一跳,“有十个,除了你之外的另九个呢?!” 他倒接受的挺快,唐六默默感叹了下,答道:“都死了。” “死了?” “有一开始没能撑过试验的,也有后来不从调令被抹杀的,也有受不了皮肉磨合之苦自行了断的。总之到了今日,我所知的就只剩我一个了。”唐六道。 唐无暝又摸起了唐六的脸侧,“那这么说,你这脸……” “是假的。”唐六叹气,“用了特殊的材料,能让它与真正的血肉长合在一起。旧面用刀沿着皮肤层层锉去,然后覆以新面,如此锉五次销五次覆五次。不可说不可动,不可喊不可叫,手脚被缚,血肉模糊,疼痛难忍,若是中途塑形出了差错,便要一切推过重来。” 唐六抬了抬自己的脸,“就是这样才有了这样相似的脸。” 唐无暝听着这样的描述,身子愈加向后退了半分。 禁不住伸手扯了两把自己的,“那我……我也是……” “我不知你是不是那十人中的一个,便是这‘十’我也是偶然听看守药谷的守卫说漏嘴的。”唐六看他慌慌张张地对自己的脸又撕又扯的,企图寻找什么假面的破绽,“不过,你以为呢?” 他如此说,让唐无暝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恐惧,自己顶了那么多年的脸若是张人为的假面,能不恐惧? “不,不!”唐无暝左右摇头,“我不记得这件事,我不可能是假的……” 唐六安慰地攥住了他的双手,眼神亲切,“他们既然连这样的假面都能造出来,还有什么造不出来的?不过是让人失忆而已,简单的很。” “……” 唐无暝靠着床沿缓了好久,才从唐六的手中抽回双手,定了气看他,“你什么意思,你想让我做什么?我若也是个假的那就与你别无二致,你今日落得这步田地,难道我就会比你好过?” 唐六笃然:“门主既要提你做右使,定不会即刻对你不利。不管你是不是假的,你是门主最想要的那个。” “他想要什么?”唐无暝道,“我在门中那么多年他也没怎样,我不知我突然多了什么让门主这么费心。” 唐六说:“这个,得你自己去找了。但以门主的手段,你觉得他若利用完你还会给你活路?” 我自己去找,我自己去找……自打这回上了山,每个人都来丢一堆莫名其妙的谜团,叫他自己去找。唐无暝缓缓站起身来,前走了两步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玄铁剑,凹凸的花纹摩挲着掌心,冰凉的剑鞘一分分镇定下他的焦躁郁火。 “唐六,你可知晓四年前恶灵谷前的屠杀?”唐无暝转身问道。 唐六仰头看他,细思慢考了一会,摇了摇头,“我被抓进药谷试验之时,也差不多是四年之前,并不晓得有什么屠杀。” …… 屋中沉静了下来,唯有阴沉的月光堪堪映在窗柩上,却也照不亮站在阴处的唐无暝的面容。 唐六只听到剑刃缓缓抽出剑鞘的动静,喑哑峥长,当他以为应当已全部抽出的时候,又突兀的铿锵归鞘,决绝,决然! 摸不清那人喜怒,他往后跪了跪。 片刻,面前就出现了一双赤脚,两腿站的笔直。 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唐六,若想让我庇护你,你就得帮我。否则方又理叫你死,我也能让你死而且死的更惨。你可以回去同他告密,不过你应当掂清咱俩的地位,你不会也想成为殿前的人柱。” 唐无暝剑柄勾起地上的一件外衫,罩头甩给了跪着的某人,渐冷的声音与衫子一同落下: “从明日起,我便是钱满门的右使。” 唐六脊背颤了一下,躬身应了“是”。 - 剑尖抵地,唐无暝作息凝气。 躁有何用,怒有何用,平加猜妄能有何用,徘徊不止又有何用。 不如行去,不如归来。 第65章 无名 翌日一早,宁还未从睡梦中醒转。唐无暝已换上了一身白衣,携剑往殿前缓缓行去,身后惯旧跟着两名蒙面的监守。 殿前雕花铁柱上捆绑着的已经全无人形,红的发黑的血迹干涸在精美的刀刃上,恶臭与腥咸在清晨秋风之中尤其卓烈。 那人已发不出一个字来,只能微微抬起半张眼皮看他,涣散的视线里久久抓不稳唐无暝的身影,但他对抵在身前的那把长剑看的清楚,灰哑的颜色锈迹的刃刀,正正中中的对着左边的胸口。 心脏在跳,跳的无比欢腾。 既是他的,也是唐无暝的。 “哈……”锁链微弱的响了起来,剑下的胸口自己往前送了几分,口中说不出话只能哈哈的吐气,“哈、哈……” 唐无暝没有退步,尽管柱下的血色一直蔓延到了脚下,他也只仰头避过,愈加紧紧的握住了剑柄。 “告诉门主,这个人……我杀了。”他道。 两名监守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其中一个已快步转身进了大殿。 “哈!”那人又叫了一声,全是血污的脸上笑露着几颗牙。 殿中监守附耳唐六说了几句话,唐六镇定地点点头,为方又理披上最后一层衣袍,随即跪倒在他面前低声称贺: “唐无暝……从了。” 殿内话音落,殿外一把钝刃的长剑同时毫不迟疑的送进了那人的胸膛,没有挣扎没有反抗,铁器入身的感觉就好像插`进了一块疲软的猪肉,并没有想象中的血花四溅,暗色的液体从创口处缓慢的流出,顺着下斜的剑刃漫向唐无暝持剑的手。 他闭着眼,感到手掌里渗进一片温热。 这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很是奇妙,比用远程的弩`箭杀人神奇百倍,能沿着手心的剑柄感受到躯体暖热的颤抖,即使眼前一片乌黑也能想象的出剑刃另一头埋在血肉中的触感。 软绵,湿热,黏滑,富有韧性。 他未睁眼,心脏却仿佛比睁了眼跳的还要激烈,刃下的躯体还有生气,他便两手都握上了剑柄一鼓作气直插到底!双手的颤抖被心底里不断涌出的快感放大十倍、百倍。 剑,与杀人——此刻被完美的统一。 剑就应该用来杀人,没入胸膛,拔出,再没入! 方又理与唐六赶到殿外的时候,俱被眼前之景惊在了一处。晨起的稀薄雾气里的唐无暝白衣被血染地花斑,柱上早已没了气息的尸体身上千疮百孔好不狰狞,柱前的人兀自机械一样拔剑捅入再拔剑捅入,似全然不知眼前的人早已被扎成了筛子。 守在一旁的监卫不敢擅离职守,却也不敢靠近他一步。 方又理见此脸色一凝,他并未预料到杀一个人对唐无暝来说竟有如此大的推力,这超乎了他原本的掌控预计。他已错过了一次机会,此次若再错过,恐怕就再无循环重来的机会。若是如此叫唐无暝疯去对自己不利,还不如趁他呆滞,率先将他斩杀当场! 腰间之剑被方又理转握于手中,厉目勾起,准备时机。 唐六并未注意到门主的动作,他直盯着唐无暝,半晌试着出声叫了一句“右使”。 唐无暝的剑倏忽停住,站在原地反应了很久,当他终于体会过右使两个字的意义,忽然瞬间从尸体身上拔出了锈剑扫袖回身,剑上血珠在刃锋上快速跃下,末尾加速滑过。 “滴答。”在一片屏气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正当方又理已准备提剑动手,就听他开了口,似有些迷蒙: “杀人?” 方又理皱了下眉,随手抓起身边一个护卫使内力丢入了场中。 唐无暝看到飞来的物体,眼也未眨,一剑刺出! “还有?”他抹去脸颊上溅过的痕迹,眨眨眼望着方又理。 片刻便又一人飞来。 “还有?” …… 直到脚下垒了七八具尸首,那一身白衣已见不到原色,方又理手及之处也没了可抓之人,唐六更是早就悄悄的躲了起来。唐无暝神色如常,全不以为自己干了什么耸人听闻的事情,见无人再抛来,他也累了,拔出剑在自己衣襟上随便擦了擦。 血腥累累的殿场上蓦然爆发出一阵仰天长笑。 “你笑什么?”唐无暝侧目问道。 方又理挑眉向着地上横陈的尸首,看着他手中剑道,“感觉如何?” 唐无暝顺着他目光低头,打量了几遍摇头说:“不好,剑不够快。” “记得自己是谁?”方又理试着走近了几步,并未引来唐无暝的刀剑相向,而因他正垂首凝眉仔细思考着问题。 “我是……”唐无暝看看脚下,又转头看看铁柱,最后四处洒了几眼,依稀记得早上出门是为了当什么右使,便张口回他,“我是右使?” 方又理已近至他眼前,手掌按在他瘦削的肩上,得意的目光看着自己到手的宝物,看唐无暝双目澄澈的盯着自己,时而转头看一看肩上来回摩挲的手,有种初涉世的懵懂。 他此刻是一把剑,一把方又理意外得到的宝剑。 “唐无暝,你是我门中右使,”方又理道,“你只需听我命令,我便许你至高权力。” “能用剑?” “能。” “能杀人?” “自然能!” 唐无暝笑,“那好呀。” - 一月后。 扶风山庄中金叶铺地,冷风飒飒,入秋以后湖上渐渐地雾气常聚不散,除非赶上一两日烈阳当空,否则整座扶风岛都似一座世外桃源。 然而桃源中人却并不自在。 秦兮朝裹着一件素色氅衣站在银杏苑里,唐慕的坟前。他素来怕冷,这院中多年未有人气,此时更是阴冷入骨,入目除了那一抔坟碑便是满地满眼的金黄落叶,铺了院中厚厚一层,踩一脚便咯吱的碎响。 他与冰凉坟碑相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屈膝蹲了下去,徒手清理着碑上的灰迹。 “阿慕,我即便与你说话你也怕记不住我了吧。”秦兮朝手指摩过凹下的碑字,这块碑当年是他亲手所刻,“喝了孟婆汤你也早该投胎转世去了。” 风吹,碑无声。 “四年前我尚说再也不来此处,没想还是来了。” 秦兮朝笑了笑,“我来却是想与你说一说别人,那人与你长的一样,不过比你顽劣许多,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兄弟。阿慕,若你还活着,怕也应该是那样罢。” 脚下金叶被卷走了几片。 “不过你早就死了,这事我还是记得的。不过见到他也难免怀念,图个好玩的心思便把他强留在身边了,谁知……”秦兮朝略略苦笑了几声,“谁知后来就上心了。” “他和你不一样啊,不一样……” 他边说着也蹲的累了,索性直接坐在了铺洒的金叶上,侧身靠着冷透的石碑,“他啊,武功不好文采不好什么都不会,偏偏肚子里总藏着一堆小心思,稍微看不住就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了,对谁都好就唯独对自己不太好,还有点笨。哪像你,虽然字写的差了点,不过脑子极聪明,也算是文武双全,整日儒袖翩翩地迷倒了多少仰慕你的小丫头,你都看不到眼里,现在知道吃亏了吧。” 冷风刺啦啦的兜进了氅衣,冻的秦兮朝更裹紧一些,朝坟碑赔笑道:“你别生气我夸你呢,你看你比他好那么多……他一点也不像你,真的。”拢衣的手握紧了几分,秦兮朝笑容顿了顿,“一点也不像。” “我昨天又梦到他,还是气的要拿剑捅我,捅完就跑了我也追不上他。唉……” 身下的湿冷从裤管里往上漫,他自言自语了好一会,也自觉无趣。清理好碑上的尘土站起身来,剁了两下脚暖和身体,片刻又恢复了脸上的笑容,“你这里太冷了,我要走了。这次真的……再也不来了。” 说罢真的转身离去,走到月门间停了下脚步,沉声喃了一句,“我着实,想他了。” 院外一直伫立等候的秦风听到了他这句呢喃,喉咙里鼓了几下也没能叹的出来,他摇摇头,将手中佩剑递了过去。只设想几回元乐莫名失踪两月的情景,恐怕心里只比庄主更空落。 秦兮朝接过长剑栓在腰间,一言不发。 “庄主,琉华公子已在前厅等候。” 琉华与墨阁倾力搜寻唐无暝月余,墨阁尚未得到什么有力的消息,今日琉华突然回庄想必是有所进展。秦兮朝心中一喜,点点头便快步不停的赶到了琉华所在的正厅。 可尚未入门便迎面扑来一阵恶臭,秦兮朝掩袖迈入,见温牧云宽袖拢起面上系着一条面巾,正弯腰查看着一大箱奁中的东西。秦兮朝趋身一瞧,竟是半箱子的残垣断肢,不知搁了多久,有些已近乎腐烂。 秦兮朝疑惑的看向抱臂皱目的琉华,听琉华道:“我探到月前钱满门中新立了一位右使,手段狠辣喜好杀人,常领了低级赏笺下山来饮血弑命,死的并不是什么武林高手,尽是些有所恶行的无庸小辈。” 他低头看了看箱中的肢体,伤口有的鲜红有的却是乌黑的残血,看如此手法若不是武功极差须得十数刀方能令其毙命,那只能是凶手本身便嗜好虐杀,若真是这样,此人倒是江湖一祸害。 温牧云指点其中一断臂道,“这些伤口浅而不深,杀手内力定不深厚,只是……” “只是什么?”秦兮朝问道。 温牧云回头看了眼琉华,目中隐约有些踌躇难言之意,琉华走近来安抚了他两下,点头示意他讲。大夫忧虑地看向秦兮朝,开口说:“这些伤口,与你上次被……砍的那剑极相似。” 秦兮朝顿生惊诧,琉华接过话来,补上的一句更叫他气息不平: “那位右使……代号‘无名’。” 第66章 等我 既是知晓了钱满门新立右使“无名”的消息,再加上温牧云对那伤口的百般揣测形容,秦兮朝嘴上再说着不可能,心底里也已将“无名”与唐无暝的身份渐渐重合。 琉华就手丢给他一张小像,说是一个四处冶游的画匠偶然得见给描下来的。 巴掌大的画纸展开,不过是副侧面半身的图样,黑色的紧致衣袍,银色的面具,半面的发丝被简单的束在一侧。画的非常粗糙,其实凭这画像根本分辨不出任何,可秦兮朝只看了一眼便认定他是唐无暝,手中一紧险些将那一掌薄纸撕烂。 “这是右使无名,未必就是唐家小子——” 秦兮朝收手入袖,蓦然打断琉华的话,“我去探。” 琉华一诧,“什么?” “我去探。”秦兮朝淡淡的重复了一遍,“若他真是无暝,我就把他带回来。” 琉华几步阻在门间,拦住他的去路,“你去哪里找他,钱满门吗?且不说禇杭山下毒雾满瘴、毒蛇机关重重密布,你要如何上山;即便你上了山,就能保证他还是以前那个唐家小子吗?” 秦兮朝不语,琉华便以为他是词穷无法反驳,继而说道:“他如今妄开杀戒定是已然进了魔障,他早晚也会成为钱满门的魔障,自然会有钱满门主与他纠缠,到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 “琉华!”秦兮朝沉沉一声低吼,指间关节叩叩作响,惊地琉华猛然收住了声,“无暝不是鹬蚌,他是我的。” 琉华冷笑,“你的什么?秦兮朝,当初是你将他气走的。” “是我将他气走的又怎样?!”秦兮朝也怒气升腾,手掌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怒目盯视着琉华,“我知道悔了还不能将他追回来吗!我不管他是无暝还是无名,就算他真成了个杀人狂魔那也合该是我的错!他要杀要剐我都受着,他是我的,生死都是我的!” 琉华受了斥,嘴上却也不饶他:“这已是钱满门内的纠纷,你我都不该再去插手,否则方又理不会放过他也不会放过你!” 秦兮朝的怒火生生将琉华逼退了几尺,“琉华,你既知晓各中原理为何不愿透露?!” 这几步间,琉华已被迫让开了门间,眼神四下闪躲了几回,终被秦兮朝一把揪住衣领擒到了眼前,“你都知道些什么?琉华,你到底是什么人?” 纵使琉华口舌矫健,遇到这个问题偏偏要闭口不谈,两人之间火光四溅,便是温牧云插手调和都未有成效,这两个平素文雅蹁跹的人物此刻就跟吃了火药,随时点起来就炸。 他自知道秦兮朝是关心则乱,满脑子都是唐无暝那小子,可琉华为了什么非要这般倔强倒是他也不懂的了。 秦兮朝甩开碍事的温牧云,丢了琉华的衣领招呼了他一拳,没有内力的实打实的揍。琉华被这猝不及防的袭击撞上了门框,嘴角嘶嘶的疼起。 “你以为我查不到吗,钱满门的六月公子?”秦兮朝一步跟上,横眉竖起拔剑抵上,横在他颈侧的刀刃压进了皮肤,“你为钱满门效力的那些事,迫害的那些人,需要我一一说给牧云听吗!” 琉华惊时屏了一口呼吸,眼神随即漫上了一层恐慌,却不是对秦兮朝,而是手侧身肢僵直的温牧云。 “你说什么?”温牧云僵楞了片刻,不可置信的低声问道,半晌视线转向了剑下的琉华,“是吗?” “云儿……”琉华隐隐不安,大夫自成为大夫,便是他有一颗普度济世的大医之心,他尚且见不得街上濒死垂亡的浪儿乞子,素手一双救治性命还来不及,又怎能接受一个满手血腥杀戮的情人。前阵子的毒`药瓶还令他们二人之间隔阂未消,今日他又得知自己钱满门的身份,温牧云该作何感想? 失望,还是遗憾。 可两种都不是。 温牧云大惊大慌之后竟是一派的漠然,轻笑着点了点头,“原来这就是你瞒我的。”笑完竟也不说别的,反身回去喝了口冷茶,继续研究起箱里的残肢,一分余光都不分给琉华。 他若闹若恼,若大声呵斥,或出手相向,琉华都有余力将他慢慢哄好,反倒是这样事不关己的模样叫琉华乱了阵脚。 “云儿,你听我说。”琉华徒劳推了几下身前抵的死死的剑,只好保持着被扣在门板上的姿势,可怜兮兮地看向温牧云,“我并非要瞒你,我只是怕你知道了就……” 温牧云随口一应,“就什么?” “就不愿与我好了……”琉华龃龉了几番,终是说了出来。 堂中瑟瑟,冷风鼓鼓。 “哦。”放下手中断肢,温牧云摘下面巾,走过去抬手推下了秦兮朝的剑,并不看琉华戚戚的眼神,拉着秦兮朝的半截衣袖去了堂外的偏厅,“你跟我来,我仔细跟你讲讲这些伤口。” 琉华且要跟去,被温牧云冷冷一个回眼瞪在了原地,“你将那些尸首葬了。” 秦兮朝也回头看了琉华一眼,随着大夫离去。 “云儿!”琉华一人在屋堂门口声声唤他,也没唤回一个回眸,踌躇慌张下倒先遵了温牧云的吩咐,不敢假于人手再惹大夫生气,独自搬着那大箱奁的腐烂尸首去了后山,寻了一处僻静之地,挖坑将整箱都给葬了下去。 临走想了想,又念了两句不知哪里学来的佛经,权作超度。 再回来时,温牧云已与秦兮朝说完了话,半敞着的偏厅门缝里只看到大夫一人,已换了一套崭新的衣裳,手边置着一壶热茶,闭目坐于厅内一隅。琉华因刚贴身抱了那箱陈腐尸首,身上染了腐臭和腥烂的泥土味道,久久徘徊在门前,不知该不该进去。 “兮朝明日便动身,去禇杭。”温牧云忽然开口,声音不大,恰好萦绕到门栏。 屋中并无他人,琉华知晓这是在同他讲话,一手推开了半掩的门扉道,“禇杭山下设了毒瘴,外人私闯山门会死的。” 温牧云听了也别无其他动作,睁开双眸悠悠地望了他一眼,默默端起手边茶盅吹开上层浮沫,道,“那倒凶险,不过我是个大夫,想来也能有办法抵御那毒瘴一时半刻。” 这道理,岂不是说温牧云要与秦兮朝去一同涉险! 琉华紧迈来一步,急阻:“不可!那瘴是门中特制之毒,根本无解!” 温牧云凝视着手中杯茶,颦眉叹了声,“那可该如何是好,不知我独传针法能否有效。” “别插手了好吗,我不想你与这件事扯上丝毫干系。”琉华道。 温牧云一笑,连着杯中浅淡茶水也跟着轻微晃动,他抬眼不解地扫过门前的身形,“我与你有丝毫干系吗,六月公子?” “我……云儿……”听他生疏的叫自己什么六月公子,琉华心急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自己身上还带着恶臭,生生又退回了门口处,低头垂目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他咬牙对此不肯松口,温牧云更是神清气闲不急不躁,过了会一个小仆从琉华身侧跑过,抱了一叠书册放在了大夫的手边。 温牧云一册一册的翻看,凝眉皱目摇头叹气,似是真要在一夜之间找出能抑制毒瘴的法子来。 身为钱满门前人的琉华当然知道那人为毒瘴根本是外界无解,门内独配有一种药丸,含于舌下便能在瘴中自由行走,想他数年前叛出门派后为了划清干戈早就将那些药丸丢弃了。 温牧云只是在做徒劳功夫。 两人一个在屋内翻书,一个在门口发呆,竟是这样站了小半夜。直到月上中天,温牧云打了个哈欠放下医书,起身要走。琉华赶紧退让了一步问他去哪。 “看完了,再去找些别的书。”温牧云答。 大夫的两眼微红,原本澄澈的白仁因熬夜而血丝遍布,眼下也隐约抹上了黑圈,穿堂风瑟,他又穿的有些少薄,颈上露出的皮肤上冷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琉华有些不忍,这是他捧在手里都不止的人儿,怎么能看他继续为了无用的事情消扰一夜。 大夫迈步要走时,听见琉华浅浅的叹了口气,“别去了云儿。” 温牧云适时驻足。 “我去,”琉华妥协,“我同他回禇杭山,总归那里我熟,有办法带他潜进去。” 温牧云不信,“当真?” 琉华颔首,仍是不敢抬头去看温牧云的表情,只苦笑了道:“钱满门六月雪的话,你不信么,我一定好好将他送进去,你大可放心。”说着,嗓音一滞,“我知晓你对我很失望,只是这件事过后,你肯再给我个机会么?” 温牧云只有沉默,更是在琉华的心上铺了一层冰霜。 良久,琉华悲欲泫目,心中落寞地转了身去,也不再在心上人面前给他碍眼。 身后忽然一声浅笑,衣袖被小股力量扯拽了一下,琉华一抬头,面前便堵上了温牧云的身影。大夫微笑着挽过他的手,五指相扣,另手缓慢地舒展开琉华紧皱的眉眼,鼻息相缠,眉眼相对,让琉华一时紧张地不知该作何动作。 “我信你,琉华。”大夫轻轻吻了下他的嘴角。 琉华愈加发愣,“你……你不恼我了?” 温牧云道,“恼。”琉华一沈,又听他说,“恼又怎样,还能不要你不成?往事已逝,我追究不得,只盼你以后能对我敞心相向,再不欺瞒。” 琉华一听喜出望外,小奶犬似的猛猛点了几回头,一口承应下来。 “那明日……” “我去,”琉华无奈应道,又皱眉又笑,“我帮他们还不行么,也就云儿你这么会逼我。” 温牧云也不计较他某些用词,目中柔水地贴了贴他的面,待到琉华想起自己身上全是臭味要推开大夫,大夫却飘出了一句“不怕”,便轻叼一口含住了他的唇畔,摩挲舔舐之举是大夫头次如此主动。琉华脑中一嗡,鬼使神差地揽上大夫的腰肢,抚过他背后的一泻乌发。 回应,旖旎,纠缠。 温牧云喘而撤开,眸中无来由的款款深情,“明日出发,一切小心,我等你回来。” 琉华郑重的点头允诺,俯下头又是一阵缠绵。 而另处屋顶上,秦兮朝一人喝光了一壶薄酒,酒气暖融了他的手脚,高处垂首,庄中大半的铺地金叶在寥寥月光中无比静谧好看,只可惜,当时他牵着手说与之共赏的人却不在身边。 家的颜色,唐无暝还没能来得及看上一眼。 同月不同愁,看了眼头顶飘渺的半轮月,秦兮朝将空荡的酒壶至于屋脊上,拿出藏在袖中的画像怔看了好一会,看到酒散身冷,才把小像端端正正叠了放进贴身的衣襟,随即旋身而下融入夜色。 “无暝,等我。” 第67章 再遇 既是拟定了日程,待天一亮,庄中三人乘船离开了扶风岛,一脚踏上了琼州码头,便有秦风牵着两匹收拾妥当的快马等在前处。 温牧云嘴上笑着快去快回,可心底里并不放心。钱满门在江湖中恶名尤盛,个中危险他自然明白,所以拉着琉华嘱咐了好些话也不舍得放他走。琉华满眼无奈又宠溺地安慰他,间或回头向秦兮朝打了个眼色,秦兮朝了然地拖着秦风转过头去。 平日里高冷话少如厮的大夫,此刻还在喋喋不休的叮嘱些日常琐事,倒想要把这辈子的话都讲完。 琉华一笑,托起大夫的下颚微微一吻,“我都知道了云儿,事情办妥我们就立刻带着唐无暝回来,别担心。” 温牧云喉珠上下一动,终是没有再说,而是把背上一个小包裹塞给了琉华,“这是些救急的药,想你们路上恐怕会用得着。当然……用不着最好。” 琉华托着满满当当的包裹摇头笑道,“云儿,我也算半个大夫,这些……” “让你带便带,哪来这么多废话!”温牧云恼羞成怒。 琉华带着无奈的歉意连说了好几声“好”,又与大夫贴腻了好一会,才能得了自由,将药囊放进了马匹身后的藤奁里,翻身上马与他告别。 秦兮朝也拱手朝温牧云致意,又低头与马下的秦风说了几句。看秦风的表情似是很为难,被秦兮朝拍着肩膀郑重吩咐了什么才缓了眉头,重重点头退开了一步。 湖上晨风稀冷,波纹一圈一层的涌打上码头的青色石砖,浅而薄的青苔从石缝里一直延伸到脚下,秦风与温牧云一前一后远远望着马背上的两人。 “冷,回去吧云儿。”琉华抚着马鬓挥挥手,又拍了下自己肩膀示意他安心。 温牧云点着头,双目却望着他们一转不转。 长长嘶鸣划破了晨起琼州城的安静,两人提缰掣马,转眼消失在视线当中。 - 快马高大精壮日夜奔驰,一路上琉华并未与秦兮朝多做什么交流,两人吃过休息好就默契的上马赶路,快马加鞭的不出几日就已至褚杭县里。时已午后多时,城中正是热闹。 两人相视约好,各自分头而去。秦兮朝在城中打探关于钱满门的消息,琉华则去禇杭山附近探清地形。 直至傍晚,两人才在约好的客栈中碰头休憩。 琉华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两身钱满门的黑色劲装,进屋抛给秦兮朝就让他换上,两人也没什么可避讳的,门一关便大方的换起衣服来,边换边互通今日得到的消息。 众人对禇杭山上有个做尽恶事的钱满门都是心知肚明,却也不愿提及恐惹祸上身,城中也零零散散着有些侠客剑士,大概想是从这根源之地捞几个恶人的人头回去领赏。 至于问到右使“无名”,大都闭口不谈,只有几个胆大的剑客拍了桌子,扬言要替江湖除害。可问及样貌,却又无一人真切见识过。 琉华默默听着也无反驳,待他说完,只道,“禇杭山下大体未变,届时你跟紧了我。” 秦兮朝扣上腰封,抬头看了眼早已麻利熟练地换好了衣服的琉华,不禁问道,“你真是钱满门的人?” 琉华坐在桌边,手里撕着蒸得松软的馒头,轻嗤一笑:“不是你派人查的我么,如今还问我作何?” 秦兮朝听这句颇有些酸溜溜的味道,想来莫不是恨他跟温牧云挑了身份,平白坏了人家的亲密关系。正扬手系扎头发的动作顿了一顿,将发丝匆匆以黑缎绑了在头顶,扮做普通的钱满门弟子模样,也走过去坐到了琉华对面,“……抱歉。” 这句道歉倒是突兀,琉华放下了手里在撕的馒头,端起粥碗喝了一口,“你道什么歉,这么看来咱俩倒是一样的。” “什么?”秦兮朝似有不懂。 琉华笑道,“都爱瞒着事情惹人讨厌。” 秦兮朝,“……” “不过啊,倒是有一点不一样。”琉华递给他一双筷子,指指饭菜让他快些填饱肚子好行动,才继续捻起馒头说道,“我家云儿有话便说,我虽然不服,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就有那办法制得我服服帖帖的。不过你家那个啊……”他抬起筷尖儿点点秦兮朝的方向,摇摇头,“他年轻太冲动了,你又总自以为是的要绝对掌控他。” “自以为是……”秦兮朝喃喃念道,“我从未强迫他什么。” 琉华怅然,“有时候,软手段更会给人压迫感。” “……”秦兮朝若有所思的点下筷子,连夹了辣椒也没在意,吃进了嘴里才发觉,险些一口呛出了眼泪。不得不感叹这禇杭菜的口味真是咸辣之极,当初唐无暝乍随他回琼州吃那清淡东西的时候,不仅没抱怨什么,反而处处夸他庄里的饭菜好吃。 想到此处,竟也莫名惆怅了起来,也更加心切的想去见唐无暝。 他匆匆几筷填了肚子,起身拿起桌边的面具在脸上比量了一下,虽多少有些不合,但勉强也算可以。 正等琉华收拾好必备物件的空闲,忽然房间外的大厅里吵吵闹闹了起来。仔细听去,似是有人来找酒家的麻烦,说他们给打的酒兑了水,闹嚷嚷的非要让店家另赔两坛好酒。 秦兮朝从门缝里看出去,见是两个身穿深青色的年轻男子,一个佩长剑一个携弯刀,背对着他与老板争执。佩剑的得理不饶人,携刀的倒在后面三番两次的劝他。 “喂!我要的是十八年的女儿红,你们看看给我打的是什么!”佩剑的男子拎出一个小坛甩在账台上,坛子左右晃了两圈歪倒下去,汩汩地往外淌酒。 眼看酒液要湿了台后的账本,小二手忙脚乱地擦着一边哀嚎,“哎哟客官!这就是您要的女儿红啊!” “胡扯!你莫骗我,这酒淡的像水,怎么可能是女儿红!”男子不依不饶。 “这、这……这是不可能的事呀!”兴是酒家理亏,连话都不甚有底气。 两人在酒肆里闹腾,引得堂中许多的瞩目,携刀的男子附耳过去不知说了什么,却被前头那人狠狠瞪了一眼回来。 “谁家酒肆不兑水,”琉华在身后笑了一句,“这等小事若是天天闹,那酒肆也不要做生意了。” 秦兮朝没有回头作答,只一心一意的盯着柜前那个身佩长剑的身影,看他身形体态、站姿动作,甚至是声音都无不十分的熟悉,只是那人格外的桀骜猖狂,全不把堂中其他人看在眼里,倒是个以自为尊的主。 琉华走过来拍拍他肩膀,“等他闹完了,我们就出发。” 秦兮朝“嗯”了一句,眼神却还是追着外头那人不放。小二与他争执不过,只一口咬定了自己家的酒没有问题,气的那男子拔剑一刀劈了那账台。场中骤地哗然,看热闹的也都赶快跑没了生怕被波及,小二哪想这人为了一坛子酒发这么大脾气,只好四处抱头鼠窜,可那剑似长了眼,指哪劈哪,没多会儿这屋里就没了完好的桌椅。 “你不要跑。”男子剑指着小二挡在脸前的一块破木板。 小二连连后退直到了秦兮朝的门前,嘴里哭嚎着,“客官我赔你酒!赔你!你就饶了小的……” 那人哪听他的哭求,拎着剑一步一步的逼过来,秦兮朝只看他与自己越来越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举剑而来的青衣男子,看清那张说不上多好看但也足够清秀的脸。 世间又怎会再有如此极像的面容? 举剑要砍的瞬间,身后的房门哐地大开,小二一个仰身倒了进去,男子顿了一下,半举的手臂就被人忽地擒住了。 “住手。” 男子循声看去,手臂一僵,眼神却迷茫中带着阴晦。 “什么人!”另一青衣人脸带面纱手持弯刀,咄咄逼人。 秦兮朝并不将他视作威胁,两眸紧紧盯着手中擒住的男人,“我请你喝酒,女儿红、竹叶青、状元红,你想喝什么我给你什么。” 远远看热闹的人们见这挑事的恶徒被擒住了,才慢慢地往前挤了挤却也不敢太靠近,幸灾乐祸的瞧着他俩。持剑的男子也侧着脑袋,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忽然破口低笑道,“你是我门中的人,竟不认得我是谁?” 如此一提,秦兮朝才想起自己穿了一身钱满门的劲装,可他的口气是怎样,竟是不认得自己? “无暝……”秦兮朝呢喃。 男子猛地甩开他的手,斜睨他道:“你既知我是无名,却为何不拜我?” 秦兮朝先是恍惚一惊,而后便蹙起眉头,喃喃自语一般地念着,“你竟然真是无名。” 无名似嘲似笑,“我不是,难道你是?”笑罢一挥剑,“既然知道了就让开,我今日不高兴,定要教训教训他,若再阻拦我就连你一起教训!” 面前人没有听见似的,不仅不退反而一步跨前,手里颤颤地抚上了无名的脸颊,“无暝,你跟我回去,想如何教训便如何教训。” “无礼!”无名厌恶地推开脸侧的手,转而一剑抵上了秦兮朝的喉咙,“你当自己是谁,再敢逾越我便杀了你取颅喂蛇!” 可即便是被长剑指着,面前这人也不动摇半分,甚至还想伸出手来摸自己,越把剑扣进他脖颈他便越来劲。无名剑一横,恨不得当即就与他来个了断,可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心烦意乱,久久不息。 他看了地上吓的瑟瑟发抖的小二一眼,又扫过正款款望着自己的男人,忽然做什么都没了兴致。 “扫兴,走了。”长剑一收,无名转身便走。身后跟的唐六也收了刀,不解地看了看秦兮朝,随即随他而去。 秦兮朝哪能放过他再一次消失在自己眼前!反身取了自己的佩剑一股脑的追了出去,眼里只有那抹飞快而去的青色身影,哪还管得着琉华的劝阻。只把琉华急的没办法,也胡乱收拾了一番,紧跟着跑了出去。 第68章 雾瘴 街道上的行人只看有数道黑影闪过,却连人形都没看真切。 无名的轻功快如鸿雁,几个起伏就跃过了连绵的屋顶竖脊,几个闪瞬就把唐六甩没了影子,秦兮朝更是紧跟在后眼睛一刻也不敢眨,生怕错漏了他的方向。 他只这么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褚杭县里的喧闹鼎沸都仿佛瞬间消匿无踪,眼中唯有那人翻飞的衣袂和轻盈的身姿。秦兮朝从未真正体验过,他的无暝竟有着这样一身的好轻功,若不鼓足了劲头都会轻易被他甩掉。 两人追赶不休,直出了城进了山,无名跑到了一条隐蔽的岔路口微微一停,回头一看那人还锲而不舍的正追过来,脚下也不再停顿,头一扎就进了林子。 秦兮朝跟着他跑了几步,林中枯木层叠,枝杈错杂,半黄不绿的刺硬杂草铺满间隙,越往里道路就越崎岖难走,视线也愈加昏黄模糊,鼻息里吸入的空气带着微潮的腐气和奇异的怪味。 拔剑连劈带砍的,追着前面那抹虚晃的身影走了一段,眼中昏花久散不去,胸中也窒闷反常。秦兮朝忽然意识到,这恐怕已进了钱满门的雾瘴区,连忙撕扯下一段衣料,草草系在面上权当遮蔽。 无名的身影明明就在前方不远,错综复杂的茂林里饶是熟悉地形的钱满门人也走不大快,秦兮朝每走几步身体便更难受几分,他明知眼下此刻最好的办法是先撤出毒瘴再做打算,可是眼睁睁看着无暝从眼前消失他又于心不忍。只好竭力使自己少呼吸吐纳,以丹田真气强撑着自己往前再走几步,哪怕就多几步,能让他能跟无暝说上两句话。 “无暝……”秦兮朝扶住了一棵树,张口微弱唤了一声。 那人停了?未停? 他其实看的也没有那么真切,所有视野里不过是一片浓郁的沙黄雾瘴,刺的眼睛酸辣疼痛、泪流不止,正如要亲眼看着他心心念念等了那么久的人儿再度毫不留情的消失在自己面前。 秦兮朝几要站不住,他潦草拿手背抹去被毒雾熏出来的咸泪,拄着剑迈了迈腿,终而还是双力不支歪倒在地。也不管是否有人听得见,他间断小声的唤着“无暝”,似乎唤了那人就会回来。 来路簇簇的响了起来,有人破林进来。秦兮朝残留的力气尚且不足以支撑他离开此处,因不知来者是谁,他只能尽力屏息压制,只希望那人是循影而来的琉华。 脚步声越来越近。 “右使?”来人似是发现了树下的阴影,一道询问的声音从脚步来源出响起。 坏了,是钱满门的人! 秦兮朝自感不妙,可雾瘴耗尽了他的内力,丹田中的真气被缓慢的压制下去完全提不起来,毒气更是从七窍孔隙里源源不断的往里渗透。他下意识握紧了剑,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自己钱满门弟子的装束上…… 脚步声近在咫尺之时,他将要提剑而起,一声破风峥响倏忽而来。秦兮朝无力闪躲,一把锈迹长剑直插`进了颈侧的树干,入木半尺。一道脚风随即赶上,朝他腰际猛然一踢,秦兮朝剑脱失手,打着滚翻下了浅坡。 毒气盈肺,竟让他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微微仰头看去,高处的坡顶上背对他站着的似乎还是个青色的身影。 “……”他张了张口,一句也发不出来。 唐六听到了异响,快步从雾气中破出,险些一头撞上了树下的人,他收整了脚步,惊奇地叫了声,“右使?”撇头看去树下空空,一柄锈剑插在树上,树下盘桓着两条细长的小蛇,无名的手里也一边一只,掐捏着小蛇的头部,甩着尾巴嘶嘶的吐着鲜红的信子。 “蛇?”唐六道,“您……怎么在这里?” 无名用力甩打开一只,小蛇受了惊绕着身子游走在丛林里了,他反手拔出了自己的长剑,满不在乎地说:“忽觉无聊,想抓几条蛇回去养着玩,不过它们太不听话,竟然想咬我。” 你要抓它们,它们能不咬你麽。如今无名在门中正是如日中天,就连门主对他也是与供与求,唐六暗自腹诽了一番,面上却不敢忤逆这个喜怒不定的右使,于是谄笑:“右使想养,吩咐下头的人来抓就好了,哪还用得着脏了您的手。”说着走过去要替他抓上几条。 “滚!”无名忽然一剑扫开了靠近过来的唐六,剑未入身可剑气却撕裂了他的衣裳,唐六一时茫然惶恐,不知自己犯了什么忌讳让他勃然大怒。 无名怒道,“我的事,需要你来置词?!” 唐六哑口。 “还不赶紧滚!” “……”唐六连往后惊退了好几步。唐无暝自从在那殿前开了杀戒,不知怎么的忽然变了一个人,阴晴不定喜怒不分,凡有不高兴便要杀砸毁骂,唐六惹他不起,见他又要发病,只好赶忙退下。 无名见他走远,一把丢了手里的软骨小蛇,踢开了脚下盘踞的另外几条,踉踉跄跄地跑下了山坡,扑到了地下那个奄奄一息的身躯旁上上下下的好一番摸索,摸过几根肋骨没被刚才自己那临头一脚踹了断,才安心的舒了一口气。 这人已经没了什么意识,全凭潜意识的求生欲大口呼吸着,可这毒雾是越吸越要命。 无名跪在泥泞的地里,麽指狠命地掐上了他的水沟穴,直掐的指下皮肤发红将破了皮,人才忽地一蹙有醒转的迹象。秦兮朝眼皮下球珠一滚,无名几个巴掌就迎了上去,连连拍打着道:“喂,快醒醒,可别死了!” “无……暝……”秦兮朝微动唇形。 “呼……还会叫人,看来死不了。”无名叹了一声,却也见他唇色紫暗,印堂黑沉,是明显的中毒迹象。可一摸怀中也没了多余的除瘴丸,他四下一算计,齿间一动,片刻舌尖推出了半粒暗红的药丸。 无名一手托着秦兮朝的后脑,一手掰开他的下颌,头一低迎了上去,微微伸出的舌尖抵着那半枚药丸送进了秦兮朝的口中。 “别吞,含在舌底。”无名拍拍他的脸,可他却毫无回应,再掰开他齿关一寻,那小小药丸竟掉了在齿缝里。没办法,他只好再度俯了下去,撑着他的牙关将自己整条舌都搅了进去,寻到那枚药,再卷起他的舌,小心翼翼把那半粒除瘴丸压在秦兮朝的舌底。 许是两人动作太久,至分开时嘴角还牵扯出了一丝银靡。 无名捡了衣袖随意抹了干净,看那沉紫的唇色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红润,愈加将他的好容貌衬得无比俊俏,无名面上一热,又忍不住偷偷拿手指在他柔软的唇上摩挲了几回,蹭上了好些方才抓蛇时染上的泥土。 “可千万别吞啊,不然死了我可不管!”无名弯腰将他从地上扶起,嘱咐了他两句也不晓得听不听得到,便把人背在身上往山上走去。 半枚除瘴丸支撑不了多久,更何况秦兮朝还被瘴毒入侵了脏腑,得必须赶快离开瘴林。 无名背着个比自己沉不了多少的身体,边念叨着,“你说你跟着我干什么,这林子好玩是怎的!”将人往上掂了几分,又诧异道,“你怎么这么轻……” 背上的人只吭哧的喘气,没有余力回答他。 瘴林的范围颇大,往常他都是施展轻功直接一掠而过,如今他背着个大活人已是吃力更不可能再抱着他飞过去,只能一步一步的走。每走一段,他还要掰开秦兮朝的嘴瞅一瞅,里头的除瘴丸是不是化光了,直到两人舌下的药粒都融成了只余米粒大小,他才终于半拖半拽着人走出了林区。 天已黑了下来,钱满门又不喜点灯,本就寂静无人的上山路就显得愈加昏黑。 清澄的空气盈满肺脏,秦兮朝的胸腔大大起伏鼓起了几番,挂在无名肩膀上的手蓦然一收。 “醒了?”无名问道。 “……” “啊,没醒。”无名似是自问自答,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倒是有些涩的难受。 山门登了一半,往常那扫阶的傻大个提着一个桶子走下来,无名看了眼漫长的台阶,伸手将他拦住,低头一看里头果然是一桶新水。他拍拍捅沿,又比了个喝水的姿势,问道:“这水,是干净的?” 傻大个是被恶灵谷折磨傻的,他看着无名的动作反应了好半天,才重重的点了头,提着桶子往无名的面前推。 无名坐在石阶上,把秦兮朝反抱在怀里,掬了一抔水缓慢地浸润进他的唇,毒气烧灼了食道,清凉的水液乍一下去呛了他好几口,刚撩进去的全给咳了出来。 无名也不急不躁,继续掬水给他喝,只是动作愈加轻缓,直到他不再呛水能好生咽下几口才罢休。 傻大个就站在一旁,愣愣地看着他俩,半晌也蹲下去掬了一手水喝了尝尝看。无名仍是把秦兮朝背在身上,低头看看傻大个,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下背上的人道:“不要跟别人说。” 傻大个似懂非懂,迷蒙地点点头,回头看了他俩一眼提着水桶就走了。 无名低笑道:“哎呀,又多了一个把柄,可怎么办。”没人与他对答,也不知这“把柄”说的是谁,傻大个还是背上的秦兮朝。 第69章 柴房 迷迷糊糊中,秦兮朝以为自己见到了唐无暝,还是那般束手束脚的谨慎模样,窝在自己怀里睡得像只温顺归家的猫儿,温热的体温恰好抵过秦兮朝的畏寒体质,抱着他睡上一晚,早上醒来手脚都是暖的。 实际上,这果然是个梦。 秦兮朝睁开眼来第一眼其实什么都没有看到,黑蒙蒙一片,他仔细睁大了双眼,有微弱的光感映进来,再揉了下眼发现极有可能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他如今看不到自己的处境,只能用双手四处感受,可所及之处除了些木柴枝棒似乎没了多余的东西。 他动着身子往前挪了几分,探索着的手突然摸到了一双脚,缎滑的鞋面,微潮的手感,似是踏露而来。 “无、无暝?”秦兮朝缩回手去,试着叫了一声。 脚的主人低头俯视着他,见他至始至终也没有抬起头来,只是用双手胡乱摸索着,眼神呆滞。心下一滞,这……该不会是瞎了吧?无名蹲下`身去,抬起秦兮朝的脸认真打量,那双明眸虽一如既往的深沉但却无法聚焦,被迫仰头间也寻不到无名的方向。 秦兮朝又问:“是你麽无暝?” 无名心底一沉,丢了他的下巴从怀里掏出了一把药丸,一股脑的全掐着他的颌骨给塞了进去,继而命令他道:“嚼碎了,吞下去不许剩!” 那药含在舌下慢慢融开并没什么,无名也自然知道药丸咬开了其实是极苦的,因为他曾经错嚼了一颗,直接苦到吐了出来。秦兮朝听到是无暝的声音,也没有丝毫的反抗,齿间扣响一阵竟是真的全都嚼着吃了,也不管它有毒无毒。 当日被唐无暝砍的那剑而喝的黄连汁也苦不过如此。 无名看着他,一时皱起了眉头。 “你是哪个分堂的,为何要追我?”待他咽下,无名问道。 秦兮朝歪头听了,径直忽略了他问的第一个问题,却答:“我喜欢你。”倒是毫不犹豫。 无名一愣,突然冷笑道,“想抱我大腿的人不少,你这样直白的倒是头一个。” 秦兮朝往声音来源出靠近了些,他看不到,这么一凑他已与无名的距离近在咫尺鼻息。无名也没有躲,冷目盯着眼前的男人,看他空茫的眼珠左右转着,听他说到:“我再不骗你,我喜欢你……跟我回家吧。” 无名左胸里一揪,一掌甩开了面前的人,喝他:“你什么身份敢这么与我说话!”又费力把被自己甩开的男人揪回来,“只要我想,你立刻就能死无葬身之地,你知不知道?” 秦兮朝被这来回一晃,瘴毒未清又呛咳起来。 迟疑了一下,无名攥紧的拳头复又松开,放了秦兮朝自己坐在地上顺气,半晌等他缓过气来才说,“自己调息理气,把内力调动出来逼出瘴毒。”说罢起身,把手里握着的一个药瓶丢在他面前,“这是除瘴丸,每隔一个时辰就嚼碎了吃两颗……如果你不想就这么瞎了的话。” “无暝?你要走?”隐约感到那人正离自己远去,秦兮朝出口叫了一声。 无名顿时气涌,一剑回去劈了垒在秦兮朝身侧的高柴堆,断口的木柴稀里哗啦地往下掉,几块砸在了秦兮朝的身上。“你不要得寸进尺!”他吼道,“我不想杀你,眼睛好了就滚回你的分堂去,再也别叫我看见!” 吼完也不再管他,“砰”地甩上了柴房的门。 此一走,竟真是几天都没再去。 自从无名升任了右使,他的住地又从那小院向外扩了一圈,方圆里全按无名的喜好重新修葺布置了一番,禇杭山上本就不是什么秀丽怡人的地方,时近冬日,更是山风不断。 他又遣人在住所前辟出一间大堂,权作客座会见之用。 他这右使一职,虽说是居于门主之下众人之上,无比光耀,即便是各个分堂堂主见了他都难免也要低首,但实则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处理。偶尔有些不相干的人来寒暄拜见,便都在这前厅里潦草一会。 此刻,无名正是坐在正位上一脚踏着椅沿,手指勾着一张银亮的面具,不耐烦地听着底下的人跟他汇报着,鸡毛蒜皮陈麻烂谷的事儿也都当做个大事来报。 钱满门依山而建,他们所处的前厅同样坐向歪扭,无名靠在座上没多会就被穿堂的冷风吹地打了个寒颤。他忽是想起了什么,转着面具的手停了下来,又猛地站了起来将半跪在堂下的人吓了个趔趄。 无名也不理他们有多少废话没说完,只匆匆赶回了自己的住处,拉开搁置衣物的木橱四下翻找。 “右使,您找什么呐?”宁刚打扫完院子,杵着扫把问道。 “被褥呢?”无名动作不停,“还有上次万生堂巴结我的那张狐裘,哪去了?” 宁歪头想了想,“被褥都在偏房呀,狐裘……您说不稀罕,就压在箱底了。”他远远指了角落一个大箱奁,“哝,就那个箱子里。” 无名火急火燎的,把那收拾的整齐妥帖的衣物箱翻的乱七八糟,不常穿的些衣裳扔了满地,一眼看见那毛茸茸的衣领往怀里一拽就走,经过宁的身边时吩咐道,“准备一套被褥……两套!”迈了几步又不确定似的,看了看自己怀里的狐裘摆手说,“不了,先别准备了。” 宁不懂他什么意思,站在原地没有动,目送他大步向后院里走去。 不过那边……似乎只有一间积旧物废木的柴房? 无名站在紧闭的柴房门前,心里堂堂打鼓,他盘算着那人眼睛只是被毒雾熏着了并不严重,若是按他吩咐每个时辰都服药调治的话,不出一天一夜便能好全。 他未在门外设看守,也没准备食物和水。 三天了,就算是饿,也该把人饿走了吧…… 此刻门中毫无动静,无名紧紧揉着手里的狐裘,在门外徘徊了好几趟。直吹的冷风灌满了肚子,他才吞了声口水抬手推开了陈旧的木门。做贼心虚地往里一瞧,登时惊了一大跳,脚下也被尺高的门槛拌了个踉跄,几步跌地屋中灰尘扑起。 还是他上次摔门走时的位置,一道清瘦的人影斜靠着墙面,头发凌乱地垂在面上,手里攥着那只药瓶——他竟然还在!没有吃食没有衣物没有睡褥,他是怎么在这种地方呆上三天的! 无名三两步走过去,弯腰摸了摸他垂放在身前的手,一片冰冷。 他蓦然腾起一股无名火,斥责地抬高了音调:“你怎么还没走?!” 秦兮朝几天没有进食,全靠胸中一股真气支撑,眼下疲乏失力唇色干枯苍白,却还是朝他扬开了笑容,声音轻柔如羽毛过隙: “……我等你呢。” 无名喉中一阵酸涩,良久没再说话。秦兮朝腾出一只手来去触摸他的脸,空扬的手挥了半天也没摸对地方,无名眼眸一缩,两指掰开他的眼皮一看,浅色的瞳仁里一轮半散不聚的眸孔。 无名当下急了,“你怎么不听我的话!”从他手里夺过药瓶倒出来一数,药丸竟然还剩了大半,“你怎么不按时吃药?!” 秦兮朝有些委屈地笑,“我看不大见,算不准时间……大概是估错了罢。”说着又摸索去捞唐无暝的手,“你别生气。” 别生气?说的容易!冰凉冰凉的手指,毫无焦点的双目,清瘦过度的身躯……叫他怎么不生气! 手心里的药瓶狠狠一攥,砰地捏碎炸开,细小的药丸滚了满地。无名单手扬起大块的狐裘将他整个罩起,面色不善地系紧了颈前的绸带,绸带末端的两只狐狸毛圆球垂在他胸前,一晃一晃的。 他盯着秦兮朝半晌,牙齿将自己的下唇咬出了一层血色,终于措好了词嬉笑道:“那你就别走了。不是喜欢我么,不如给我当个床宠好了。” 秦兮朝一怔,覆在无名手上的手掌也随此僵住。 无名抽回双手,挑笑嗤道,“不愿意?那就——” “好啊。”一声温润打断了他。 这回轮到无名发愣了。 “好啊,”秦兮朝笑着又应了一次,凭着猜测伸手揽住了无名的肩膀,“既然你不愿意走那我就留下来陪你,无暝,我信你还是我那个无暝。不管你在哪,不管你是谁……” “……”你信个毛! 无名把脸埋在厚绒的狐裘毛里,眼角处的皮毛被水雾润趴了一片,手却不知觉地悄悄拽住了他的衣襟。还好秦兮朝暂且看不到,他才能借着这上好的狐裘蹭干净脸。 然后腰一沉,身一低,手一揽,直接把秦兮朝拦腰抗了起来,大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千里迢迢跑上来找虐。 你是不是傻?! 第70章 男宠 宁好奇心盛地偷偷追到了后院,就见右使大人皱着眉头从柴房扛出一个人,那人病怏怏的,整个被裹在狐裘大氅里看不清面容……他可不知这柴房里何时还藏了一个大活人! 宁刚往墙后头缩了缩,一枚铁镖倏地打在了脚下,吓了他一跳。 “在我床上再铺一层棉褥,被子要最软最暖和的那种。”无名吩咐道。 “啊?”宁被从墙角里揪了出来,顾不及纳闷,先一路小跑赶在无名前头去取褥铺床。他这边刚手脚忙乱的弄好,无名就已经大跨步地闯了进来。宁两手撑在床沿打量着被甩上了床的某人,才有空问道:“他是谁啊?” 狐裘宽竖的毛领遮去了秦兮朝的半张脸,无名伸手抵开了宁的进一步靠近:“山底下捡的,练轻功摔傻了。” “啊?”宁又叫了一声,眨巴眼睛看着他,摇摇头称赞说:“唉,可惜了,还挺俊的。” 秦兮朝没什么力气,就只好凭人随意摆弄,无名掀起被子盖在他身上,抚开秦兮朝紧闭的眼皮冷笑道:“没什么可惜的,这人既然傻了还不愿走,以后就都睡我床上,冬天替我暖榻,等屋里点了炭火他连衣裳都不用穿。” 宁是个贼聪明的小子,别看年纪小,其实什么都懂,这下看向秦兮朝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怜悯。 “你说是不是?”无名低头攘了攘那人——他就非要这么说,这人心气向来都是那么的高,怎么能容忍被说成这个龌蹉的样子。 可秦兮朝反抓住了攘他的手,在他手掌心里挠了两把,抿着唇不知道笑些什么,不承认也不反对。 “还真傻了。”宁好奇的凑近了些,打量着他俊秀的眉眼。外面的人都害怕右使,能好好跟右使说说话的除了自己就只有十天半月才蹦跶来一次的阿芒,他不知右使无不无聊,宁自己确是过的十分枯燥的,如今多了一个脑子坏了的傻子陪他,倒还多了个乐子。 他这么一想,戳了下秦兮朝的脸,“会说话么,叫什么?” 秦兮朝以为是在问他,才张了张嘴还没发声,就被无名一根手指揉在了唇缝上,“是个哑巴,不知道叫什么,就喊他哑巴算了。”秦兮朝如此一听,半张的嘴抿过无名的指肚,配合的闭上了。 “嘿嘿,”宁笑了两声,指着哑巴问无名道,“他晚上陪你睡觉,白天能陪我练功不?” 宁没有武功基础所以弩术学的极慢,最近才刚在练习射移动的物体,无名听他要借秦兮朝练功立刻一口回绝,“不行,你叫我手底下那些人陪你练。哑巴除了这张床哪里都不用去,你别招惹他。”说罢挥挥手赶他走,“去去去,熬锅鸡汤去,晚上多做些好的。” “……”宁瘪瘪嘴,颇不情愿的挪了出去,一步三回头地看看秦兮朝,“右使,你把他借我……” “走走走!”无名一掌挥过去,挨着宁的鼻子阖上了房门。 秦兮朝听得屋内静了片刻,而后轻轻地漫来一声叹息,他撑着床板坐起身来,模糊的看向无名的方向,低声道,“怎么了,不高兴?” 无名一听他说话就拉长了脸,抓起桌上一壶晾温的茶水。 秦兮朝看不清他,只觉得有人疾步而来,遮住了面前的光。他没有防备,下巴就被人捏开来,细长和温的壶嘴伸了进来,壶身就那么一倾,温度恰好的淡轻茶水就润进口来。 不急不徐,倾一倾就顿一顿,没把秦兮朝呛着半分,滋润了干涸三天的肠胃,但也免不了有清透的水渍从嘴角滑下来,掉进衣领里去。 无名看他喝够,视线瞄过颈上那亮晶晶的水痕,他放下茶壶就动手扒秦兮朝的衣服。劲装是自己最常穿的那种,熟悉的很,脱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一层一层的拆,秦兮朝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看,昏昏的视野里有模糊移动的重影。 “我找了你一个月,想了你一个月。”他道。 无名扒人衣服的手挂在中衣的系带上,顿了顿,捏着一边绳头慢慢的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梦见你,气急败坏地要捅我一剑。” 无名拽开了腰带,白色的中衣堪堪挂在他身上,“你是个傻子,”他沈沈的看着面前的男人,“还是个哑巴,你不会说话。” 秦兮朝低头笑一笑,“我只跟你说。” 中衣卸下,乍然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紧致一绷,胸膛突兀地斜贯着一条细长疤痕,已愈合许久,颜色却比周遭的皮肤浅淡一些,是不过月余的新伤。无名两指划过那痕迹,温热的指头与冷意的空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激起了秦兮朝身上细软的汗毛。 “我问你个问题?”秦兮朝轻搭上胸前摩挲的手指。 无名不语不言地看他。 秦兮朝当他默认,自顾自的说了起来,“我若是喜欢一个人,可那人却以为我喜欢的是别人,如今不肯理我不肯回家。假如右使你……会怎么做?” 无名敛眉。 “假如我找到了他,他又装不认识我。如果是右使你,又该怎么做?” 秦兮朝的一双眼睛澄如清潭,直达心底,明知他眼疾并没有好,无名还是扭过了头去,挣了几下抽回手,“我只会杀人,你的问题太复杂我不懂。假如他离你而去那就是不喜欢你,你也不用烦恼该吃吃该喝喝便罢;假如他不认识你,那就是你找错了人,应该当即离去。” 屋中一静,无名来回走了两趟,抛给秦兮朝一身干净暖和的衣袍,又明知他只是坏了眼睛却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病,还是亲手替他穿好系好盖上棉被。 “右使在说笑。” 无名转身将走时,那人开口说道。 “既然我劝不回他,右使又恰好缺个床宠,凑一凑也好,这冬天怪寂寞的。” “……”无名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慢慢道,“随便你。” - 随便他。 秦兮朝就真的随随便便的在这张床上住下了,哪里都不去,白日送无名走,晚上等无名回,一日三餐一顿不落,真把自己当成了右使的房中客。一来二去的,也有不少人打听到他们喜怒无常、杀伐无制的右使大人,养了一个从不露面的禁脔。 可就算是好奇,也没人敢闯进右使的房间里来探个真假。 无名找门中的大夫给秦兮朝诊治了一回病眼,这消息才坐实传了出去。 那大夫以前是个赤脚行医的破落户,医术不见得多高,善心也不见得多大,实在混不下去了就跑来了钱满门。想是没见过真正的美人是什么模样,四处传这个禁脔身娇体弱相貌好,病怏怏往床上一歪,浅透透的眸子一转,温凉不热的修长手指在人身上抹一把,那就是个勾魂夺魄的孽物。 秦兮朝本人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眼已好的差不多,正坐在桌前挨着无名的身旁,喝一小碗不算多苦的汤药。 宁做了一桌的好饭菜,正一道一道的往上摆,边摆边笑,说他们把个傻子说的这么玄。笑完把秦兮朝一叹,又可惜他怎么就给摔傻了呢。 无名最烦听见这些闲言碎语,尤其是说秦兮朝有多娇柔造作魅惑人的,气地一双竹筷都给捏断。他转头瞅了眼喝完了药正在擦嘴的秦兮朝,默默拽过他的饭碗,盛了两勺煮的正是火候的老母鸡汤,把鸡肉撕拨成碎条沉在碗里,端过去给秦兮朝喝。 宁见了啧啧两声,“这天底下主子给床客盛饭喂汤的,除了右使别无二家了。” 鸡汤端的一晃,秦兮朝一掌接过,在嘴边吹凉了一勺喂到无名眼前。无名眉头紧皱,嘴上却又不能说什么,一碗大补的养生鸡汤就因为宁的一句玩笑话,这样你一勺我一勺的见了底。 等唐六得了确切的消息想来拜见一二的时候,却被笑的奇怪的宁劝了回去,说自家右使已经吃饱喝足抱着心肝儿滚上了床榻。 滚床榻这事唐六自然明白,心里却一阵唏嘘难解,当时唐无暝的床他都没能爬上去,如今平白冒出个人来轻轻松松就霸占了去,还得他连筹谋的大事都抛在了脑后。他在这里被里翻浪,自己却要在方又理身边胆战心惊,这是不公。 唐六在右使殿里喝了杯茶,走的闷闷不乐。 唐六前脚迈出了大厅,后脚一瞬黑影从房顶上闪过,直往后面卧房里跃去。 - 自从秦兮朝沉不住气的追着无名跑了,可是苦煞了四处探听消息的琉华。他搜遍了那毒瘴林子没找到半点秦兮朝的痕迹,无奈只好隐匿行踪先行潜进来再做打算。 他正愁着丢了秦兮朝,连生死都没有丁点消息,到时候回去该怎么跟温牧云解释,就听见门中弟子窃窃讨论右使的新男宠。虽然听那形容他不禁在脑海里造出了一个扭捏矫情的倌儿形象,可有一分可能就是一分希望。 钱满门他虽已四年未来,可其中地形并未有什么变化,稍一摸索就找到了右使的地盘。 琉华避过重重的守卫耳目翻到无名的卧房外,凝神一瞧,哪还敢再破门而入。 只见那屋内灯黄纸薄,两具交叠的身影映在薄窗上,满眼都是缠绵旖旎。 第71章 睡觉 许是之前无名作的恶、欺负的人太多了,报应都接二连三的来。只他收了男宠这一件事就在门中传的沸沸扬扬,好听的不多,难听的大把。不敢在无名面前说的东西,全都在背后被讲成了各种的肮脏龌龊。 唐六白日里来探过,阿芒暗地里也来过,意思是叫他明白自己的处境。 玩物丧志。 无名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换衣服的秦兮朝,那人脸上带着莫名的笑容,脱下的外衫整齐叠好放在里侧,又从枕下摸出一个白瓷细口的小瓶——那是大夫给他配制的滴眼药水。 秦兮朝举起药瓶,回神瞧见无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手里动作也停了,回应式的眼睛顺势一眯勾起唇来笑,眸子里头似沉着琼州初秋里清莹的湖水。 勾出了无名心底的一把野火。 人家说的没错,玩物丧志。玩人也一样,不过还有点区别——就是一不小心,你就被人家给玩在了掌心。 无名拿过秦兮朝手里的细嘴药瓶,伸手将他推倒在枕上,微微撑开他的眼皮把透明的药液滴下去。药水被置的发凉,猛地落在眼中惹得他快速眨了两下眼,弯长的睫毛刷一样在眸中辟出了一片精致的阴影。 阴影里有幽黑的瞳孔,和撑在他头顶的无名。 药液随着眼珠的弧度浸过,又从眼尾的狭长缝隙里流出,像泪。无名放下药瓶,麽指缓缓扫过他的眼角,浅而长的呼吸洒在他的面上。药味混着两人身上干净的皂角香,交织成一张严密紧实的网,断了外界的嘈杂。 “无暝……”底下的薄唇轻启,略沙哑的声音透了出来。 无名垂下的碎发撩在秦兮朝的面颊上,他突然说道:“眼睛好了就下山去,明天就走。”说着掏出满满一瓶的除瘴丸放在他枕前。 秦兮朝惊着一顿,却还是伸出手来替他将头发挽在耳后,直视着那双眼睛拒绝他:“我不走。” “哑巴,”无名叫他,“不走会死。” 秦兮朝别开视线,手顺着无名的颈侧下滑,滑到枕边,一个用力把装着除瘴丸的药瓶扫了下去,瓷物砰的一声碎裂,深红圆滚的药丸跳了一地。他没说话,但决绝一般的行动却比说什么话都有用。 他不愿走。 无名偏头看了看地上四滚的药粒,怒气刚一漫上来,再看到作气闭目的秦兮朝时又全数压了下去。 “唐无暝,”秦兮朝道,“我在这里全是因为你在这里,否则这种处境我一刻也不愿多待。”他伸手绕过无名的颈把人拉在眼前,鼻峰错着鼻峰,唇畔抵着唇畔,他用刚喝过药的舌尖舔过无名的唇缝,“全是因为你,无暝。” 唇上有些痒,让他想俯下去咬住面前这人的唇狠狠纠缠,但他终是没这么做。无名抿住了嘴,牙齿咬了咬了上唇,笑道:“那你就等着死吧,不过死之前好歹让我上一上。” 他笑得狡黠,像只狐狸。 空气静地出奇,半晌,秦兮朝眼睛微阖,“好。” 无名低下头在他颈侧的动脉处重重一咬,片刻吮出了一嘬红印,然后抬起眼来看他,“我说的是,上你。”怕他听不清楚似的,还重复了一遍,“是我上你。” 秦兮朝眼睛眯开一隙,垂着看自己颈侧的人,眸里要溺出水来:“我知道,可以。” 琼州的湖水也深不过此,一旦溺进去,万丈的渔网都捞不出来,他每说一句话心里的水藻就多生一寸,缠缠绕绕密密麻麻。 无名一口叼住他喉结上的皮肉,扯拽吮吻,双手不由分说地掀开了他身上的棉被,褪去了柔薄的亵衣。他顺着喉管往下咬,颈脉与肩肉都不放过,每一尺,每一寸,都狠狠地吮吸。 秦兮朝伸长了脖颈给他,空出的右手在无名的脑后轻轻抚摸安慰,间或漏出两声轻喘鼓励他。 胸前的浅色的疤痕被细细的舔过,脐中的凹陷也被浅浅地安抚,无名的唇舌沿着胸腹上肌肉的沟壑行进,耐心的在他身上种下一朵又一朵的红梅。他始终没有抬头,散乱的额发遮着脸庞,痒丝丝地撩着秦兮朝的皮肤。 还是那样的不得章法,青涩稚嫩。 秦兮朝还在回忆轻笑的当口,身下的亵裤已被人一把扯下,凉意乍然袭来,连脐下之物也跟着抖了抖。 无名看了一眼,不满之意尽现面上——那物软趴趴地垂着,还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秦兮朝撑了撑身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无名跪坐在他身前,两手托着那几两肉揉揉捏捏,顺着柱形上下滑动,弄了好一会手里的东西依旧半软不绵的没什么势头,他心里窝气,这好似是在嘲笑他没本事么! 他本只是想着给秦兮朝一个震慑,叫他受不了再待下去,好赶紧下山。这么一弄,反倒忘了初衷,只觉得眼前这东西好不气人。 天都黑了透,守卫也只是守在院外不敢进来,卧房十丈之内是不会有人偷窥的。无名明知如此,还是心怯地四下望了望,才两手扶着那物什的根部,深吸了一口气,头一低便要去含。 秦兮朝正看得有趣,见此形状赶紧将他推开。 无名有些恼怒地抬眼看他,唇上被自己舔的嫣红湿润,秦兮朝只看了这一眼身上的血液就簌簌地往下头汇去。 “不用,你……”嗓子有些发干,秦兮朝挪着身子给无名留出一个位置,挺挺膝盖,“你直接进来就行。” 这么一说,才恍然提醒了无名——他是说要上他来着。 上……怎么上? “……”无名低头看看他半挺的器物,眼神只停在那处,半分不敢往更后头瞧。看着这物想起的也不是要怎么上他,竟全是两人数次温软缠绵的景致,兴起意至,便秋风湖水,幕天席地。 仅这么想了想,愈加口干舌燥,身下也胀的发疼。 “无暝?” 秦兮朝见他久久不动。 无名神都晃跑了八百里才回来,一回来就跟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手提上秦兮朝的亵裤,揪着被角甩在他身上。跪坐在人两腿间的姿势并不多雅观,他吞了声口水往上挪了挪,身子一沉侧倒在秦兮朝身边。 脸朝外,背对着他,浓密的发遮了耳根的红霞:“不做了,没意思。” “怎么了?”秦兮朝轻声问道,“我哪里不好,还是你喜欢别的什么姿势?” 无名:“……” 秦兮朝顷身贴上来,脱的光裸的前胸抵着无名的后背,鼻尖埋在无名后颈的发间深深嗅了一口,“你喜欢怎样我都可以,你不会我可以教你。” 这话说得无名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猛然挣脱出来,半挺起转过身去,眉间蕴起的怒气要烧了眉毛,他瞪着秦兮朝拔高了语气:“你到底听没听清楚,我要上你你就躺着让我上?!” 秦兮朝被吼的一怔。 “你的傲气呢?”无名道。 秦兮朝心头一憋,一个月攒下来的闷气堪堪堵在喉关,他拍床而起翻身把无名压在榻上,膝盖一分将人骑在身下。无名猝不及然地一愣,随即大力的挣扎起来,没个两下就被秦兮朝按着双手箍在了头顶,又以迅雷之势取过自己散落一旁的亵衣,一手翻飞用袖子把他双手系在了床头。 “秦兮朝!你干什么!”无名一急。 这一声刚喊出口,嘴唇就被狠急的力道撞了上来,秦兮朝似是要把这双润红的唇肉嚼烂吞吃一般,双唇拧搅,齿舌相磕,腥甜的血味弥漫在口腔里,又被软滑的东西搅成碎沫,和着津液一齐塞咽进喉。 “唔!唔!!”无名胡乱晃着头,企图摆脱他的啃咬。 霸道的咬吻是以无名不顾敌我的狠咬结束的,损敌一千自伤八百,两人的舌上都裂了个细长的口子。 “唐无暝!”秦兮朝喘着粗气抹过嘴角的红迹,瞪着同样喘粗气的无名,“自从遇了你,我可还有一分的傲气?!我小心翼翼用尽心思都是为了谁?” 无名咧着嘴冷笑,胸膛鼓鼓:“秦兮朝,事到如今你还说这样的话。你小心翼翼,你怎知我不比你更小心翼翼?我走到那坟前看见那画的时候,你怎知我没有心如刀绞?你说得对,百求百应呵护备至倒是难为你秦大庄主了!”他动了动头顶被缚住的手腕,“就这样吧,你放开我,咱们以后两不相见,省的损了庄主您的傲骨。” 秦兮朝皱眉,“你要我说什么才信,要我把心掏出来刻上你的名字。”说罢,当真从无名腰侧摸出一把尖锐细小的暗器来,两指一夹抵上胸前,在无名的赫赫目光中划下了一道竖线。 “住手。” 又一道横线。 “我叫你住手!”无名双腿被压着,双手又动弹不得。 秦兮朝停了下来,指间的暗器尖角染着血色。 “你非要这样逼我,上次是临胸一剑,这次又是……”他说不下去,扭开头去不再看他,眼角余光恨恨不平。 铛。铁质暗器丢在地上。 秦兮朝俯下`身去,唇尖吻着他含着湿气的眼角,“我不逼你,对不起……我只是,太想你了。” 无名闭上眼,睫毛刷过他的唇,不置一词。 良久,“罢了,你下来,我困了。” 秦兮朝从他身上撤下,解开他头顶的束缚,把那双因为挣扎而勒的发红的手腕仔细揉搓活血,又置于唇下吻了吻。无名的喘气长出短进似是轻叹,他缩回手去转过身,察觉了背后轻轻覆来的身躯也没做过多反抗,只不耐地扭了下身子。 “无暝。”秦兮朝伸手揽过他紧紧抱在怀里,下巴勾着他的肩,在耳边一遍遍的叫他的名字,微凉的鼻尖时而蹭过他温热的脖颈,腰侧的手时轻时重的缓缓摩挲着。 无名本就因为之前的一阵撩拨而兴致高涨,虽然后来又因为争吵而消下去不少,可底下依旧半挺不硬的戳着衣衫,再被秦兮朝这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的勾抹,又有要起头的架势。 “难受?” 无名闭眼忍耐着,却听得秦兮朝这么一句,还未及答,一只温凉的手穿过衣襟下摆准确的覆了上去,隔着一层亵裤轻柔按捏。 “我帮你?” 绵绵的快感漫上来,“不要,放开。”无名拒绝着,伸手去拽他的腕子。两人一挣间,那手是更亲密的贴合了上去,看着倒像是无名按着人家的手给自己纾解似的。 手下一烫,赶忙缩了回来。 秦兮朝就势拽了拽松垮的亵裤,把手伸进去握住了那部分肿胀,颇有技法的五指包裹着无名,微凉的温度与本身的炽热交杂,使得快意更加明显而源源不断,双腿很快就发软地使不上力。 一只手臂从无名颈下的空隙里穿过去,反伸上来捉摸他紧咬忍耐的唇。 他张口咬他,把牙印烙在两指的关节上,秦兮朝的下方手指来回扫过他顶端的孔隙,合不上的齿关之间就渗出淡淡的轻吟。 无名的背僵着,虾子一样弓着抵着身后的胸膛,底下的手越往后伸,背就僵的越厉害。秦兮朝吻着他的耳垂笑,“放松,我不碰你,憋着对身子不好。” 没有出声,回应他的是渐渐软下来的腰身。 秦兮朝拨弄了没多会,手里的物件就一涨涨地涌出热浪,污了他满手。无名恍在高`潮的余韵里,身子愈发的软,呼出的热气扫着颈下压着的手臂,半晌才舒爽地哼了哼,眼睛眯起开始发困。 衣摆里的手没做多余的动作就退了出去,干净的那只手摸了摸他光洁的额头。 “睡吧。”秦兮朝轻道。 无名阖着眼卧了片刻不敢睁开,一是因为实在困得厉害,二是无颜面对那人满手自己污浊的样子,心想他应该会找东西擦干净吧,可闭着眼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什么织物摩擦的动静。 心中一疑,偷偷转过头去看,当即惊地从床上弹起,一把扣住了他的手。他见着了什么!那人正要把染了满手白浊的手指往嘴里伸! 一股热流从脖子窜上了脸,无名抓着他的手腕,“你疯了?!” 秦兮朝一笑,“实在找不到能擦的东西,总不好擦在你的衣服和被子上。” “你……”你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语句骂他,无名拉远了他的手臂,喝他“你别吃了啊!”然后飞快的下床去取了一条干净的手巾回来,握着他的腕子一丝不苟地给他擦手。 秦兮朝看着他认真的动作就笑。 “还笑!”无名有些气赧。 “吃了也没什么。”秦兮朝低声道,“前一个月寻不到你的时候,我才是真疯了。” 无名低着头没有说话,默默的擦干净了他的手指,擦完了倒有些不知所措了,思量着是不是该打盆水来再给他洗一洗。 秦兮朝朝他伸手,又想起这手不大干净,于是换了一只抬起他的头来,顷上去亲了亲他的鼻子和唇。然后头一歪垂在了他的肩上,两手把无名抱了进来,双臂箍紧嵌在怀里。 鼻子里吸了吸气,倒是没再说什么,就着这样的姿势一起卧下,扯过棉被把两人都裹了起来。 “不是要早起练剑麽,睡吧。我不动也不说话了,只想抱着你。” 无名垂眼只能看到他的发顶,不知道说什么,也不挣不抗不回应,闭上眼静静呼吸放空,睡着感觉到秦兮朝的腿从被中缠了过来,使两人贴合的几无缝隙。 他眼皮已是沉重,困地无瑕去管,任他这么抱了一夜。 两人只顾着纠缠吵闹,连窗外有人躲藏窥视了许久也没发觉,更不知自己的身态早就被人瞧了去……虽然那人也算得上是个熟人。 第72章 剑谱 虽还未至腊月,山上的峻风冷霜也远超出了秦兮朝的承受,尽管眼疾已好的差不多,功力更是早已恢复,如今还整日赖在床上混吃等死,竟只是被外头的凛冽寒风给困的迈不动脚。 无名在时他尚且还能搂着暖暖手脚,他人一走,身上的温度就往下掉。 “你在练什么剑?”秦兮朝裹着被子懒懒地看着无名穿衣洗漱,要佩剑出门。 无名看了他一眼,“随便练的。” 秦兮朝想起葬在山庄后山的尸首箱奁,忽然问道,“那些人真是你杀的?” 无名没有说话。 秦兮朝从被中伸出一条胳膊来,瞅准了无名的手腕,刚一伸手,那刚挽起的袖口就被无名潦草的甩了下来。他右手攥着左手,看着恰好顺手放在秦兮朝身侧的长剑,有些踌躇,好似怕秦兮朝再来碰他。 最后身子往前一侧,命他道:“帮我系上。” 秦兮朝心下失笑,你当我不摸脉门就没办法知道你练的什么功么。可面上毕竟还要装一装,于是淡然的缩回手去,取了长剑仔细替他系在腰间,末了还绕着腰身摸了一把,把无名气的蹬蹬走了出去。 他刚走,秦兮朝就拖着鞋子裹着狐裘下了床,坐在门槛上远远的望。 宁身后背着机弩,手里挑着扫帚经过,见他一个人蹲着怪冷清的,于是凑过去跟他说话。秦兮朝看看他背上的轻弩,和唐无暝之前用的是一个款式。 “喂哑巴,右使去练功了,你一个人无不无聊?” 秦兮朝倚着门框,张张嘴凄厉的“啊”了一声,这动静倒像是个真哑了的。 宁啧啧地看他,拿面前的扫帚柄戳戳秦兮朝的胳膊,歪着脑袋嘟囔,“傻子就是有傻福,你说右使犯起病来差点连我都打,怎么就偏偏对你那么好呢?” 他弯下腰来打量秦兮朝,掀掀袖子撩撩衣领,没看见想看见的,反倒看见不少贪欢留下的印记。年纪小毕竟是没见过,顿时羞红了脸,却还把他当傻子故意逗着问他,“哎,右使在床上打不打你啊?” 秦兮朝一个大好青年非要装傻也蛮不容易的,抬起眼来迷迷蒙蒙的眨了两眨。 宁就笑他,“真是个傻子。” 不过傻子也有傻子能理解的东西,秦兮朝拽拽少年的衣摆,比比划划地问他:右使生病了? 宁不禁称赞,“你还怪有心的,不愧是右使看上的傻子。”他居高临下的拍拍傻子的头,神秘兮兮跟他说,“右使那不是真病,是疯,十天半月就疯一次。” 秦兮朝不懂,仰着头眨眼。 宁摸了两把他颈上围着的狐狸毛,摇摇头道,“疯起来很可怕,要杀人的。右使不叫我说,反正你也听不懂,不过你可少惹他,他不发病的时候还是很好的。” “你个傻子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穿堂的风吹地他身上的狐狸毛一抖一抖的,宁赶忙推着他往屋里塞,“你快进去,右使回来要见你坐这吹风,又要怪我怠慢你了。” 这人身子挺重,他攘了两把没推动,只好又念叨了两句任他坐着,自己提着扫帚跑没了影。 秦兮朝正盘算着如何从无名那里套出话来,却暗暗发觉屋后角处藏了个人,内息轻灵但是功力不厚,不然也不会被他轻易发现。他敲了敲冻的发僵的膝盖,缩着手脚脖子慢慢的往那挪。 还没拐过屋角,那人便自行跨出一步来现了身,铁面不合适地挂着脸上:“你过的挺好啊,亏我找翻了山头,你竟躲在这里当人家的男宠。” 秦兮朝拢着衣物,低声,“抱歉,事出有因,辛苦你了。” 那人取下面具摇了摇,露出一张与身材极不相称的女子娇容,探头四处一望,“见着了?” “嗯,他练剑去了。”秦兮朝转身倚过墙壁,淡然道。 “练剑?”琉华诧异一呼,转而低下声音,“他不该会剑。” 秦兮朝盯着他这美娇面看了半晌,脸色一沉,“你又知道,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琉华顿滞,自知事到如今,有些事真是藏都藏不住地往外漏。他没有回答秦兮朝的质疑,反而问道,“他剑练的如何?” 秦兮朝的脸色有些阴沉,沉了口气摇头说:“不如何,我怀疑……他已练的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他依什么法子练的?火烈剑法性正刚阿,只要循着谱子练轻易不会走岔的。” 他话音一落,秦兮朝就憋生了一口气,握着拳头抻着胳膊一副要揍人的架势,若不是不远处还有数名巡逻的守卫不方便出手,恐怕琉华脸上早就开了花!秦兮朝沉着嗓子吼他,“你要是早把知道都说出来,我与他也未必会落到今天这个处境!” 琉华抬手一挡,无奈凄笑,“我也是迫不得已,只是事关重大牵扯钱满门的秘辛,知道的越多对你们就越不利。” “什么见鬼的秘辛!”秦兮朝甩手低喝,“琉华,你得帮我。” 琉华苦皱着眉头,“我可是钱满门的叛徒,能潜进来隐藏身份行走已属不易。我虽然知道些事情的底细,不过详细的东西也就只有方又理透彻,你要我做什么?” “先帮我配些迷药。” “你要做什么?” “偷剑谱。” - 无名练过剑又处理好一些琐碎事务,回到院子时已是下午时候,白蒙蒙的日光笼着屋檐。他一脚拐进院子,就见房门四敞大开着,呼啦啦的风直往里灌。 他腿一僵,顿时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态,急匆匆地一路小跑着冲进了门槛。 “哑巴?!” 他大叫了一声,转头却看见秦兮朝守着两碟清口小菜,抱着一个酒坛歪在桌边,稀稀拉拉的酒液洒在桌上。无名顿顿地走了过去,颤颤伸手摸了摸,脸颊冰凉手背冰凉。 “秦兮朝?”他弯弯腰,轻叫了两声,忍不住又探了探鼻息。 有浅淡温热的气流兑上手指,无名才放心地呼了一口浊气出来。 “……无暝?”秦兮朝迷迷糊糊地醒来,坐起伸了个懒腰,“你回来了?” 无名从他手里拔掉酒坛,眼睛一皱,“谁给你的酒,谁准你喝酒了?你伤……” 秦兮朝揽着他腰笑了两声,打断了他的质问,语气和缓中透着那么一点轻佻:“我管巡逻的要的,他们害怕我‘右使男宠’的身份,不敢不给。”无名不语,他便继续问道,“现在忙么,陪我喝两杯?” 无名回头望了一眼大开涌风的房门,又顾虑到秦兮朝身上还没好透的内毒之伤,推开他的手便要拒绝。 秦兮朝笑一笑没有在意,在无名折身要去关门的时候忽然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施巧力轻轻一曳,人没个防备打了个旋儿就滚进了秦兮朝怀里。后者揽着腰找准了一块软肉柔柔一捏,无名就软了腰身坐在了他腿上。 “你……” 面上的铁具被轻柔地掀去,秦兮朝贴着颈子嗅了他两口,笑道,“一股子汗味。” 一直没闲着,练过剑就东奔西跑的能没汗味么。 秦兮朝斟上一杯清酒端在他眼前,声音低沉的诱哄他,“拿酒覆一覆?”无名不动,他便更放肆地调戏了开,“不然我喂你吧。”说着顷杯入口,在嘴里抿了抿就缘着无名的唇缝凑了上来。 无名心里一跳一跳,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口,任他一口口地把含的温化的液体渡进来。发了怔地看他斟了一杯又一杯,唇上舌齿都被他勾挑的酥软发麻,似醉非醉的眯长了眼睛。 “无……暝?” 变了调的唤声从耳道里渗进来,便觉得从舌尖到耳根都没了力气,全是靠在秦兮朝的肩膀上支撑着身体,又怕这么从他身上掉下去,手软绵绵地拽着他胸前的衣襟。 “酒……”是酒太烈了么。 秦兮朝将他轻轻一揽,斜臂横身抱起放上了床榻,开始拆他的衣衫。 “秦兮朝……”无名无力地叫了一声,四肢也开始渐渐发麻不能动弹,这才恍惚明白了什么,脸色一变,“你……下药……” “对不起,”秦兮朝低叹,一手遮上了他狠瞪的双目,“睡一觉就好了。” - 药量着实很轻,无名睁开双眼的时候天还亮着,但他记得自己是为什么睡过去,浑圆的眸子毫无表情的盯着床顶。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秦兮朝又对他下药! “醒了?喝点水吧。”他正瞪着,耳旁传来一声轻语。 酒混着药烧灼着喉道,确实干的要命,无名咽了点口水转头凄厉地盯着床边殷勤的某人,看秦兮朝扯着脸皮笑,心下一怒挥手打翻了他端过来的水杯,自个儿躺在床上呼哧呼哧的喘气。 眼神一转,瞧见了桌上铺开了几张丝绢,再一摸胸口,脸色更暗了几分。 “你想怎样?”无名顶着个破锣嗓子问他。 秦兮朝正收拾地上的碎片,听这一句手指险险被残片划破,他适才抬起头来,说不上有多和善地反问起来:“不是我要怎样,是你要怎样?” “……”无名张了张嘴,翻身下床来要去桌前拿回剑谱。 刚收拾起来的碎瓷片又哗地丢了下去,秦兮朝扣住他厉声要求,“不许再练了!” 无名笔直站着,也不回应。 “你知道对不对?”秦兮朝收紧了攥他的手,禁不住加深了语气,“你明知道那剑谱错漏百出残缺不全,你还要练?!” “这是我的事。”无名平静地回他。 秦兮朝一把将他甩回床上,突如其来的撞击使得无名闷哼一声。一片浓重阴影挡在他的面前,冰凉的手指抵上了无名的脉门,陈述了一件事实:“你走火入魔了。” “你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非要把自己练的走火入魔?!” 无名别开目光,倔着不肯说话。 “唐无暝!”秦兮朝捏住他的下颌,强迫他看向自己。 两人僵持良久,下巴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许,混着些微微的颤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心疼。 第73章 赝品 唐无暝向来不是那么倔的一个人,他喜欢银子,喜欢新奇的玩意,喜欢琼州淡甜不腻的点心,喜欢坐在码头上在湖水里晃荡着双腿。不管他想要什么,秦兮朝都能给他,只要稍微给他些甜处,他就会卸了性子依顺着自己。 他喜欢那么些无足轻重的东西,却从来没对什么剑法秘籍感兴趣。 后来他回了山,褪去了唐无暝的外装,成了钱满门恶名天下的右使无名,他开始握剑、杀人、肆意惩罚门中下属,也学会了板着一张脸与他死磕到底,就是不说话。 曾经那个乖顺温和,搂着他的颈子叫他阿朝,晕血到见后厨里杀个鸡都吓的往他怀里躲的唐无暝,似乎就是个飘忽的幻影。 一个多月的变化那么大,秦兮朝竟有些拿不准他。 心里一乱,指下的力道就失了平日的准头,掐捏的无名的下巴上破了一层皮,可他还是咬碎了牙不肯说一个字,只瞪着一张漆黑的眸子盯过来,如被侵犯了地盘而防卫的兽。 可他纵使再作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终究还是他心心念念舍不掉的唐无暝。 秦兮朝若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松开了实掐着他的拇指,转而拂过无名紧紧抿成了一条线的唇,好不深情的劝他,“无暝,别练了。你要想学剑,我便把扶风剑法教给你。” 扶风剑法历来只传给历代准庄主,就连秦风沾光练的那些也不过是扶风剑法里的几层花架子,而那点花架子就足够秦风统领墨阁的。扶风山庄百年基业稳固不颓,除了生意场上的精明,也有不少是世人对秦家武学的忌惮。秦兮朝做出如此大的退步,已超越了普通的宠溺,几乎可称得上是惊世骇俗。 倘若江湖名老们听闻此事,定要惊掉了大牙;本就芳心暗许的世家小姐们,铁定要嫉妒红了眼。 可这骇人的话从秦兮朝的嘴里说出来,偏却不清不淡的,像一盘少了盐的头菜。 你想练剑,我就教你,如此简单。 唐无暝与他在山庄里过了那么些日子,人又机灵,对扶风山庄的体统传承早都明白的甚是透彻,不需别人再多说什么他也从没有逾越的要求。今次,是秦兮朝自己将心意明晃晃的摆在他眼前,已是莫大的诚恳。 其中传达给无名的意思很清楚——扶风山庄便是你的靠山,他虽做不到舍弃山庄的基业,却能做到与唐无暝毫不偏颇的共享。他有的,唐无暝一点一滴都不会少。 摆在常人,早该受宠若惊感动的一塌糊涂了。 无名慢吞吞从床上撑起了身子,拂开抚弄着自己的手指,冷冷一答:“我不要。” 看,偏生就有这样的人,他不仅不要,还对此不屑一顾,把秦兮朝捧出来的一片心意摔在脚下。 秦兮朝尚不死心,压低了胸中的闷气问他,“那你想要什么?” 无名板正了一双黑目看他,手指门外,说的理直气壮:“我要你下山。” “不可能!”他的声音还未落地,秦兮朝就似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一声厉吼就滚出了喉咙,怒气裹着发作不得的闷堵直袭向无名的耳膜。 真不知无名哪里磨练的胆子,好死不死的偏就不怯他,避开了面前笔挺的秦兮朝起身去够桌上的剑谱。手刚摸到丝绢柔滑的质感,却有一巴掌更快一步的拍向了桌子,四条木腿浑着茶盘抖了三抖。 “你以为走火入魔是开玩笑的吗?”秦兮朝压抑着嗓音,竭力用正常的态度与他对话。 无名看着掌下的莹薄绢布,布上罗列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他资质本就不好及冠才开始练剑已是强己所难,剑谱上懊晦难懂的字更是考验他的悟性,每读懂一句都要偿以几百遍的暗自琢磨。 他也不知究竟为何,总是一种直觉作祟,告诉他不管这剑谱是好是坏他都得练。 所幸他的选择没有错,方又理得知他在练剑之后似乎更加放任他了,从唐六的传话里隐约还有鼓励他的意思。方又理对他的信任越多,他得到的权力越大。 虽然代价是,时常意识混乱到好杀嗜血。走火入魔之时误杀的人的尸体会三天两头的运到方又理的面前,剑法越来越干净利落,伤口却越来越沉紫恐怖,门主看他的眼里渐渐有了不同寻常的欣赏。 ——像看到辛苦养的猎鹰终于开始派上了用场。 同时,猎鹰也终于可以伸出利爪,去拨挑层层掩盖的迷雾,寻找自己探索已久的猎物。然而猎鹰出动,是没有余力护足老巢的,就像他没有多余的心力能够顾及秦兮朝。 敌营里的扶风庄主就是那蒸屉上的生饽饽,谁都想把他蒸了煮了吃了,若是赶上食客心情不好还能再给他上点大料。 唐无暝不仅爱财他还护食,搁以前在山下里浪的时候,哪怕他自己跟秦兮朝再有什么过节,那也只能由他来啃这饽饽,还轮不到别人抢他的东西,若是谁要插足他定要毫不留情的先赏去两发铁弩`箭! 只可惜如今身处大本营里,他只是个匣中无箭的跳梁小丑,谁也护不了。 无名瞄了几眼剑谱,把最后两句还没练到的口诀背了下来,然后没齿一笑点了点桌子,“我就是走火入魔也不要你管。”秦兮朝听着一硌,无名趁他动摇肆机想去强拽一张出来,到底是被那人反应过来强压在底没能得逞。 无名扬扬手,“那你就留着这几张破纸吧,你以为就你会背书,我就不会了?”说完哼了一句,扭头甩手迈着急快的步子离开了寝房。 秦兮朝快步跟了一段,赶到院门间就被两把尖枪拦住了去路,他还没全被气糊涂,知道自己是个又傻又哑的男宠身份。和着人一起被堵在门间的还有胸腔里滚滚翻腾的不甘和滔天怒火,他眼睁睁望着无名逃也似地健步如飞,自己却只能被关在这一笼天地里干瞪眼。 风流倜傥走闯江湖的秦大庄主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他眼见无名跑没了影,折身回到屋中时再也按压不住,拳中凝气“砰”地一掌拍碎了那张厚实的实木大桌,木屑与灰尘翻扑不休,反扬了秦兮朝自己一脸。 丝绢飘忽卷起,秦兮朝这才捡起剑谱仔细观察。 丝绢不似纸,一旦写了绣了便不能再修改涂抹或任意撕毁其中的一部分。秦兮朝手中这几张前后语意虽时有晦涩,但卷张之间语句勉强也算连贯可读,后半残缺的不完整并不影响前半的修炼。 秦家是剑术世家,对剑谱有与生俱来的敏感认知,只消一眼便能看出这几张的粗劣之处,可承载此剑谱的丝绢又属上乘之物,绣迹精良不落凡手。这样做工精细的剑谱若不是有人无意誊抄有误,便只有一个可能。 写剑谱的人是故意留了一份赝品。 秦兮朝一指指地抚过丝布,指下触感在白底的空角处凸起一片花纹,迎光仔细一看,素底的绢面上用同色的丝线不明显地缀着一个名字: ——“唐闲。” 这两个字本没什么特殊,天底下能叫唐闲的也多了去了。 然而。 在秦兮朝的记忆里,恰恰也有这么一个人,他也叫“唐闲”…… 第74章 唐闲 说起唐闲,又要扯上了早已作古坟中的唐慕。 想起他第一次遇见唐慕的那天。 秦兮朝他自小在山庄里被师父师娘抚育长大,并不知自己真正父母是谁,这事师父从未瞒过他,他也并不甚在意。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有时便直接称呼师父为父亲,认可自己就是秦家的一员。 秦家虽是一方财霸,同时也是一名门正派,于江湖之中还颇有威名。 秦兮朝的师父在继任扶风庄主之前,曾是江湖上义气一方的游侠,他常常不在山庄里。秦兮朝性子也冷些,很少像一般少年一般腻在师父身旁,师娘又是体弱需要静养的,庄里也没有同龄的孩子一起玩耍,久而久之的,反倒对游乐之事不甚在意,对剑术武艺倒很是上心。 那日天公不美,飘起了稀疏小雨,秦兮朝每日练剑的早课也不得不取消,只好无所事事的拖着半身高的长剑在屋檐下闲逛。 他远远望着从正门延进来的石子路上,师父缓缓走来,身后跟着一男一女,男人身材魁梧头顶蓑笠,面貌遮的只剩下了半个下巴,一条狰狞疤痕斜贯其上;他身旁的女子身姿绰约,行走步姿宛若大家闺秀。 秦兮朝起初并没在意,因为师父为人豪爽,接济救助之事更是再平常不过,他经常能看到山庄里隔三差五会留宿一些江湖人士。 但当前头两人经过了秦兮朝的面前时,他才发现后头还跟了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手里转着一把油纸伞,怯生生的往他这边看。 烟雨迷蒙,雾气缭绕,也没有挡住那双黑亮亮如新摘葡萄般的剔透眼神。 秦兮朝很少见得到差不多年岁的同伴,他被那亮晶晶的眸子吸引,就随着那把小伞,一直跟到了扶风殿里。当他裹着一身的水雾刚迈进了门槛,师父唤了他一声“朝儿”,接着那小童就被轻轻推攘了过来,小小软软的身子一下投进了秦兮朝的怀里,连伞也没能握紧,在脚边滚了几圈。 父亲是习武之人,极轻的力道对这个瘦弱的小童也过重了些,为了不摔倒,他紧紧拽住了秦兮朝的衣袖,扒着不肯放手,秦兮朝两手将他托携着站稳了,才轻声问他叫什么。 “唐慕。”他糯声答道。 唐慕一家并未在山庄里住太久,师父在扶风岛外帮他们安置了一间小院,隔墙的邻居是一对朴素的母女。 师父与唐父关系交好,有了扶风山庄的接济,他们日子过的并不难。秦兮朝也常常替师父去送一些必须的日用之品,一来二去的也熟络了起来。 唐父是个精壮的男人,目光精锐,反应灵活,手上有长年握剑生出的老茧,夏天脱了半身衣裳还能看见交错的旧痕。但是干起养家糊口的活来却有些笨拙,好似以前从没做过似的,他也不舍得让自己的妻子动手,都是自个儿请教人家研究完了,再一丝不苟的有样学样。 而唐慕的母亲双手玉指纤纤,衣裳虽不常换新,但仅有的几件全都是上好的料子,比秦兮朝家里的也不逊色,俨然曾经过的是衣食无忧的日子。 照常,这是怎么都不可能碰在一起的一对。 秦兮朝也是个少年,对唐家也难免有些好奇,他虽不止一次的问过师父,但总被一句“小孩子管这么多作甚”给打了回来。 唐慕那时白白嫩嫩的,个头小,身子也软,长的也更像他那个温婉好看的母亲,所以经常被隔壁的兰姐摆弄玩,给他穿裙裳、扎小辫,打扮的比真正的小姑娘还要可爱。 每次秦兮朝拎着东西去,都会猝不及防的被唐慕扑个满怀,听他带着无辜的哭腔叫他“朝哥哥”,还控诉遭受了人家的虐待。 秦兮朝瞧着好玩,也不许他脱,只需安慰两句他就不闹腾了,他们会在院中铺一张席子,唐慕就被秦兮朝揽在身前,看他翻着一本自己根本看不懂的书册,听他讲江湖故事。 虽然秦兮朝自己也不信那些说书人添油加醋的描画,但是唐慕爱听,秦兮朝就爱讲。唐慕被迫扎起的两只双马尾垂在两侧,动一动就扫着秦兮朝的胳膊,痒痒的,惹得他发笑。 唐慕小时候是个到处惹麻烦的淘气精,屡屡能把唐父气地拿扫帚擀面杖子追着打,一直打到他忽然开始拔高个子,手脚利索地唐父追不上他。 于是秦兮朝又在山庄里见到了被押送上来的唐慕。 依旧是雾雨飘忽的天,湖缘浅池里的荷花刚刚开败,支楞着饱满的莲实,个个绿的发沉。唐慕伞都没打,手里握着一块撕开了一半的莲肉,笑嘻嘻地跟在唐父的身后,朝在庭廊里避雨的秦兮朝沉首打了个招呼,甩过去几颗大又绿的莲子。 “犬子不思进取,望秦兄严加看照。” 那年的夏末秋初,已经长成了一个挺拔少年的唐慕被迫住在了扶风山庄里,以修养心性为由,与秦兮朝同起同吃同学。 唐慕是个丢哪儿都能落地发芽儿的硬头,从不对自己的生活有什么抱怨,总是笑嘻嘻地来来去去学武练字,时而偷摸的捉弄人,当然这被捉弄的人里也包括秦兮朝。 上房揭瓦下河捕鱼爬树掏蛋,就没有一样是他没做过的。 可就是这样毫无章法的人,兴许是泡足了琼州湿漉漉的湖水,也许是没了更多的乐子,这么淘了几年竟也渐渐稳了性子,被硬生生熏陶成了一个人前儒雅温和翩翩有礼的公子哥儿模样。 可他心性本随唐父,一身狭气遮也不住,野劲儿是怎么也磨不掉的。 唐慕十天半月就从庄中逃出去一次,并不是守卫禁着他不叫他走正门,只是他喜欢这样来去无踪的快感。他会进城去玩一玩逛一逛,再光明正大的回家看看父母,跟邻居家的兰姐儿说说话。 兰姐儿仍把他当个小孩儿,抓着他试自己新捣鼓出来的发髻,唐慕一改小时候不情愿的扭捏,大大方方地散开头发去给她试。 后来,隔壁的兰姐有了心上人,整天心不在焉的,连抓着唐慕绑头发都常常弄歪,闲暇时也不再捉弄唐慕玩了,整日坐在堂屋门口缝一袭红嫁衣。 唐慕好了伤疤忘了疼,也想不起兰姐是如何捉弄他的了,搬着板凳坐在她旁边看,从春天看到夏天,从夏天看到秋天,直看到那嫁衣都落了灰,也没见那人来将兰姐娶回去。 兰姐始终没有等到想嫁的那个人,那天唐慕再去的时候,兰姐正在晾晒她亲手缝制的嫁衣,艳红艳红的底服上绣着成对的鸳鸯,唐慕就陪着兰姐在院子里坐了一整天,从上午坐到傍晚,坐到嫁衣被风吹干。 秦兮朝拎着山庄自制的冰梅酒拜访唐家,然后去兰姐家里寻唐慕的时候,一进门望见在床榻上支着胳膊傻笑的唐慕,手没抓稳,一小坛梅酒就摔在了地上。 清冽的梅香晕着浓浓的酒气散开在狭小屋里,秦兮朝张了张嘴愣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唐慕拖着比他长出一截的红衣,伸直了手臂也只能露出一段手指,他松松垮垮的披着翻花儿鸳鸯绣的火红嫁衣,大片的绯裳都铺在了床榻上。 兰姐把仅有的几只朱钗都别进了唐慕的头发,然后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的成果,回头似乎是在问秦兮朝,“好看吗?” 唐慕也学声,“好看吗?” 秦兮朝看了呆,脚下梅酒任它漫过,眼里全是那个红彤彤的唐慕,脑子一抽,脱口而出,“好看,阿慕要是个姑娘,长大我就娶你了。” 这句无心的话被兰姐取笑了好久。 后来回味,那恐怕是秦兮朝第一次意识到他对唐慕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当时不知,后来不明,以至于就此了了再没机会。 那年的立冬,兰姐突然定了亲,她将亲手绣的嫁衣送给了唐慕,然后穿着夫家送的衣裳出了嫁,那是兰姐一辈子都没摸过的好衣料,但她似乎并不开心。 那年立冬,唐慕年方一十六,秦兮朝一十有九,两人相识已有六载年岁。 过后,阿慕问他,兰姐为什么不高兴,她不是穿了更好看的衣裳,风风光光的。秦兮朝搂着唐慕,揉着他的头顶说,因为她不喜欢,不喜欢的时候,再漂亮的东西也高兴不起来。 唐慕若有所思,坐在山庄里琉璃瓦的屋顶上,笑着嘀咕了句什么。 秦兮朝没有听见。 ……那是两人最后一次在屋顶上晒月亮。 时近年关,唐慕得了师父的批准回家去过年,他最后烙印在秦兮朝眼里的影致是拎着鸡鸭腊肉和特制年货,腰上挂着秦兮朝送他做新年贺礼的玉佩,露齿笑着对他说:等我回来,再与你比剑! 然而大年初一的破晓清晨,秦兮朝等来的是一声惨烈的噩耗。 ——唐家被夜袭血洗,连隔壁兰姐儿的腰背不好的老娘都未能幸免于难。 师父衣裳都没穿好就忙着下山去处理唐家的后事了。秦兮朝亲眼所见,寥寥几个的下人也被拖行卸块,唐家人的血都拖出了几里之外,就连想葬个全尸也不容易,尸块都是山庄派人一块一块寻回来的。 找到唐慕的时候已是好一段时日之后,就算是寒冬腊月,尸首也已腐的不像样子。 后山有一片义士林,唐家父母便葬在那处。秦兮朝不忍唐慕在荒野坟墓中孤苦,致意将人葬在了他生前居住的银杏苑里。 - 想起的这段往事仍是少不了唐慕的影子,似乎和唐闲这两个字没什么关系。然而唐闲与此事其中最大的关联,却正是义士林中那座宽厚的合葬坟,坟很简朴,是唐父一向主张的方式。 秦兮朝后来去拜祭,才第一次知晓: 那个他一直被师父要求称为唐世伯的男人,唐慕的父亲,本名就叫……唐闲。 ——正是剑谱上这个暗绣在边角上的名字。 第75章 疑惑 关于唐闲,无名也查过,却是什么都查不出来——唐六不知所谓,阿芒欲言又止,神出鬼没的鬼隐堂主更加的神出鬼没。直到秦兮朝终究追了过来,被他在迷雾瘴中捡回山,他对唐闲的认知也不过是两个无关紧要的字。 不过他到底还是知道了些事情,比如钱满门门主历代是由武功最强的绝命堂主直升而来,而方又理当年,不过是绝命堂里屡建功勋的杀手一个,并不是什么堂主,他甚至都轮不到去摸一摸堂主位上虎皮椅子的毛边儿。 这铺的软绒绒又威风凛凛的绝命堂主之位,早已冷了多年。 上一任堂主? 早不知是跑了还是死了,没人敢提。 唐六跪在卧榻前有一下没一下的锤着无名的腿,只是小腿,再往上要是越过了膝盖就会被训斥。无名的面具放在桌上,再归山后他就不爱带面具了,觉得托在脸上太沉,冰冷的铁物被一旁烹的热乎乎的茶气熏出了一层小细的水雾, 唐六也取下面具,摸摸自己的脸,再抬头瞧瞧右使的脸。 也并不是一模一样的,无名单手托腮闭目靠在扶手上,睫毛不算很长但弯翘有神,眨一眨,眼里似有墨要滴出来,他不杀人不握剑只安安静静的呆着的时候,也有那么一股子世家的书卷气。 钱满门里血味覆天装不下这样的书气,唐六也衬不起这样的神韵。所以到底,唐六和无名还是不太一样,就算脸有几分像,狗腿就是狗腿,右使还是右使。 唐六捏着他腿肚子上的肉,力气跟没吃饱饭一样,无名恹恹他也恹恹。怎么能不恹?他一条狗命还系在无名的身上呢,仰仗的主人要是没兴致干大事业了,狗还能活? 活不了,谁也活不了。心肝脾肺肾全要被挖出来,真给喂狗吃咯。 右使迷上了男宠,就跟方又理迷上了跟年轻貌美的男孩儿交欢。怪谁,怪山底下那个没见过面的扶风庄主给他开了荤,随手捡了个傻子也能当窝里的宝贝捧着,舍不得骂还舍不得打。 所以唐六还是不服,他在南倌里混迹多年,学了那么些勾引男人的法子,他不信山上有比他还会侍奉的,一个傻子兼哑巴会什么,恐怕那禁脔连在床上怎么叫都不会。 为什么比得过自己? 唐六脑子里巴巴的转,手就悄悄的往上偷,从脚摸上膝盖,又偷偷挪到大腿根。天都黑了,右使还不回去,这不是摆明了要留宿?这样的大腿怎么能不抱。 他想着,略抬一斜眼,五根手指刹那全部僵地动不了。 两只墨瞳冻地像砚台,盯起人来哐哐的响,石头砸地一样狠。眼皮一耷,手边剑推出来三寸,直指着唐六为非作歹的手,又滑向他胡思乱想作死的头。 “想死?”无名道。 唐六吞了口唾沫,“右使连男宠也收了,又何尝多收一个?” 无名顿了下,眼神一眯,“你不是他。”剑鞘挨着木质的扶手铛铛一敲,“我数三下,一,……” 他二都没数到,唐六就收回手去,恭敬往后头一退一跪,磕了个头。 不得趣,真是不得趣。傻子还是比狗好,傻子是人,狗不是人。 唐六低着头抬不起来,连自己都鄙夷自己,可他哪里知道,右使殿里的那个傻子就是在山底下给无名开荤的那个,大名鼎鼎的扶风庄主。更不知无名就是被这傻子逼的不敢回去,一整个傍晚的冷风吹的他脑壳疼,没了地儿去才来了自己这里。 无名没心气理他,脑壳里有兔子在跳,一乍一乍的。唐六的德行他也明白了,不过是想活而已,至于怎么活全都无所谓,所以眼看方又理那儿不好过了,就转头奔向了别人。此时倘若再多出来个左使,恐怕他也能巴结上去。 可笑,而且荒唐。 但是无可厚非。 天底下谁放着好好的活不要,非得死? 这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何尝不想。放着好好的荣华富贵锦衣鲜食,抛着美目俊郎不要,非要在这里练什么吃力不讨好的剑法,当什么遭人怨恨的右使。 “你想活?” 唐六抬头看他,确实是在对自己讲话,思索了一会点了点头。他以为一般来说,说出这句话后总要跟上一两句条件,比如“要是你想活,就要替我去干点什么什么”之类的,最后弄的骨断筋伤,头破血流,还不如不活。 他咬紧了牙,等后头的话。 结果,屋外头寒风吹了半晌,屋里头烛影摇了半晃。 无名只展开了被子和衣蜷了进去,面朝里叹了句,“我也想。” 有这么一恍,唐六看着他的背,险些以为这个一时风光无两的右使大人其实比自己过的还要苦。他顺了顺自己的胸口,静悄悄的从屋里退了出去,边摇头边在心里念:都是错觉,全是错觉,门中除了门主不会再有比右使地位更高更好的了。 他有什么可苦。 烛灭掉,门关上,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 - 右使寝殿中同样一片漆黑,秦兮朝整衣坐在床沿上,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 果然不多时,后窗被微微一撬,一个灵巧纤细的身影从窗外翻了进来,借着月光落地后看到满地碎木块的渣滓,啧啧饶舌摇头,“得手了?” 两卷丝帛抛进了琉华怀里,“自己看。” 语气不善。 “开什么玩笑,我又不懂剑法,怎么看得……”琉华慢腾腾展开丝绢,随即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他以前也是钱满门人,自然不怯在黑暗中视物摸索,立刻就摸到了边角的绣文落款,“这、这是……” “认识?”秦兮朝瞥他一眼。 琉华吃了一惊,“这难道是烈火剑法?” “什么剑法?” “怪不得、怪不得。”琉华一点点仔细摸读着绢子上的绣迹,口里喃喃,“我以为他是平白得了内力,一时爆发控制不住才会走火入魔,没想……” 秦兮朝接过话来,“没想他竟然连剑谱都有。”琉华顾着细看手里的剑谱,没再回话,过了会却听秦兮朝沉了嗓子说:“可这剑谱是错的。” “什么?”琉华一愣。 “如果我没猜错,该是故意写错的。” 琉华反应过来,举着剑谱道,“你说这剑谱是错的?可这署名是……是唐闲啊。” “……”秦兮朝起身靠近,一片浓重黑影渐渐压向琉华,缓慢开口间说着令琉华措手不及的话,“唐闲,是个四处游走江湖的侠者豪客,十年前与他夫人儿子曾途径琼州,结识了一位好友并就地隐居。” 琉华缓缓直起了身子。 “四年前的除夕夜,唐家上下惨遭血洗,尸体被碎成了肉块抛弃荒野。” 琉华往回撤了几步,被秦兮朝一把拽了回去,“唐慕的父亲,我师父的知交,是他吗?” “……冷静,你先放开”领子被勒的一紧,琉华拍打着他的手。 秦兮朝并未就此松开,他劈手夺走了琉华手中的剑谱,连迫几步将他压在了后窗的木柩上,闷一声响撞地琉华明显白了脸色。琉华敢怒不敢言,索性也不挣扎了,仰头抵着后头木质的窗柩去看秦兮朝,那人双眼红蕴,恨的要滴出血来。 “他平白得了烈火的内力,他可以练唐闲的剑法,他四年前唐家出事时进的钱满门,他还与唐慕长的一模一样!”秦兮朝几乎要压抑不住嗓音里的怒吼和激动,攥着琉华衣领的手指关节青白突出,他抵着琉华的颈狠狠一压,“琉华,六月雪,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琉华面色发白,颈上却被压的发红,吐气断续地说话:“你想说什么?”他嘴角一翘,“唐慕的尸首现在还埋在你的园子里,你要回去挖开看看麽?” “你再说?!”秦兮朝愈爆了几分。 “……咳咳!”琉华被钳住了气道,猛地咳了几声,然嘴角上挂着的笑意却分毫未变,他大咧咧地与秦兮朝直视道,“秦庄主,你到底是关心唐慕,还是关心唐无暝呢?” 秦兮朝微微一怔,琉华得了机会从他钳制下跳开,两人相隔一步蹙目而视。 琉华整了整衣襟,道,“你知道山上都怎么说你家亲爱的右使么?” 对方不语。 “滥用生权、杀罚无度,还恶心透了的豢养着一个男宠。不过是平白冒出来的一个小白脸就能当上右使,肯定是干了和男宠一样的勾当,爬上了门主的床。” “住口!” “脸不要脸,皮不要皮,毫不知耻——” “你住口!”秦兮朝低吼。 “哈!”琉华嘲然一笑,往前踱了一步凑近了对方,眼角一抬语声放低,“他本来名声就不好听,还要把你救回来藏在屋子里,请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郎中给你看病,让山上的人都知道他养了一个男宠。还谢绝了一切想要来窥探你的人,凡是没有命令斗胆靠近这间屋子的,全都被抓去狠狠罚的皮开肉绽。” 秦兮朝眉峰越皱越紧,看着琉华的嘴一开一合。 “你说他是为什么?” 面前的人阖着唇不发一言。 琉华笑道,“你若是在乎的是唐慕,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你也别忘了唐无暝是为什么要弃你回山。他现在走火入魔内息不稳还能这番护你,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谁才是令他保持理智的那颗稻草,他经不起刺激。”他一顿,“可倘若你在乎的是唐无暝那个又傻又呆的小子……哦不,是无名这个臭名昭著的钱满门右使的话,你最好再别在他面前提一句唐慕。” 秦兮朝张了张嘴,就被对方给打断。琉华一笑,胸有成竹般,“你若不信大可以去试试,看他记不记得……四年前琼州的分尸血案,记不记得他有个父亲,叫做唐闲。” 秦兮朝眼里闪过一丝疑虑。 眼前举起左右两根食指,原本靠在一起,忽然一只向左一只往右,越分越远。 就听琉华轻轻道: “唐慕已经死了,再也不可能活。”左边的手指打了个弯钩,“他俩不是一个人。” 永远不可能。 第76章 气息 禇杭山的冬冷地料峭,一夜醒来白亮的太阳都融不开树梢上凝出的冰霜,地上反着光,看起来滑溜溜的,但是一脚踩上去却又能粘住靴子厚厚的布鞋底。可无名不喜欢这样的霜天,不如畅快的下雪,埋掉一切。 他已不记得有多久没回过寝殿,关于秦兮朝的事情也只有下头每日例行的汇报,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天降了温衣物够不够御寒,屋里的炭火足不足旺。那人的每天都过的很一般,一般到没有丝毫可挑剔的,这使无名格外焦躁,总变着法子传些难听的话回去逼他。 隔日,只听说那人还是无所事事的喝茶写字,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无名只好闷着练剑,剑法的最后两句他也练好了,与整篇连起来通贯无比。 他的剑法越是娴熟,剑风就越是狠厉,心情就越是起伏不定焦躁不安,甚至有时候会没来由的想要破坏。桌椅板凳、门墙物什,被无名强行征用暂居的唐六这处,早已是更葺几回,坏的不成样子。 门人们虽然更加小心翼翼了,但倒没有什么更大的怀疑,不过是认为右使恃宠而骄、仗剑而扈,越发蛮横无理了而已。 无名自己知道,这已要濒临极限了,再这样下去理智渐渐会被嗜血的兴奋压制,彻底成为一个杀人的机器。 唐六遵右使的吩咐,去向门主报告他已剑法初成的消息,方又理似乎格外高兴,欣喜之下竟然还赏了唐六几枚金叶子,纯金的,一口咬上去能印下两颗牙印。 他捧着金叶子回来时,自然又看到无名哼哧地,挥着剑将他屋里的木架劈成了木柴…… “右使……您心情不好?”唐六眼咕噜一转,思索了这些日子无名到底是为了什么这般狂躁,想来也许是那个傻子惹他生了气?“您要不解气,我给您找几个死囚撒撒气?” 无名一听死囚登时大怒,“再多话就先劈了你的嘴!” 唐六立马捂起嘴,躬了个身要退出去。 “等等!”无名一剑穿进了旁边的墙壁,叫住了一脚踩过了门框的唐六,“我叫你查的事情怎样了?” 唐六道,“您叫我查当年给我们十个换脸的人,我虽还记得那人的模样,可实在不知他叫什么,四年前有关这事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包括那人。我只记得听旁人唤他六月公子或者谷主,是个极美的人。还有四年前的事情,有一些门堂的老手隐约晓得,门中确实闹腾了一阵,他们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大约是恶灵谷里关了个麻烦人物,折腾的上上下下不能安生。” 六月公子!钱满门中还有几个六月公子?莫不是六月雪! 无名一惊脱口而出:“六月雪?!后来呢,恶灵谷关的那人呢?” “死了。”唐六答。 “怎么死了?”无名皱眉。 唐六想道:“门间私底下传的是……是被六月公子失手杀的,因为那人死后六月公子就消失了。” 唐六将探查到的所有事情|事无巨细的说完之后,无名挥手遣人离开,他锁着眉头理了理得到的消息:四年前,六月雪替十个人换了脸;恶灵谷关进了一个烫手山芋,后来还不知怎的给弄死了,同时六月雪叛逃;同年,唐慕去世埋进了扶风山庄的后院,唐无暝上山进了钱满门的万生堂。 所有事情都发生在四年前,要说这之间没有关联,鬼都不信。 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作了什么孽,总跟唐慕有扯不清的关系。无名懊恼地啐了一声,抬手拔起手边的长剑,恶灵谷虽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但历来是门中最严谨的,什么人犯了什么事被关了进去,后来是死了还是疯了,谷中都有详细的记载。再者,恶灵谷中有处四面临着高耸崖壁的山坳,人称药谷,往常是用来研制毒物新药的,据唐六所说便是当年十人换脸时的关押之处。 许是有人刻意抹消,钱满门中探听不到关于四年前的丝毫,若想更深一步的打探,看来必须要抓紧时间进一趟恶灵谷了。 正当无名愁眉思索着,该找个什么借口走这趟恶灵谷,突然门外一阵喧闹。 一个少年哭喊着闯了进来,守卫见是右使殿中的侍童,互相觑了一眼也不敢拦,直接放他进了去。宁手忙脚乱慌慌张张的大喊着“右使大人右使大人”,一路冲进了唐六的屋子。 见到无名正将长剑归入剑鞘,也顾不上什么一把跌了上去。 “何事如此慌乱?”无名板着脸拉起身前的少年,却见他哭红了一双眼,语气也不禁弱了几分,“怎么了?” 宁面上怯怯,泪珠子扑扑地滚在眼眶里,眼见就要掉下来。 毕竟是个孩子,无名心软,以为他是被什么不懂规矩的人给欺负了去,便捏起袖子给他擦了擦,还想再安慰几句,却听他颤巍巍张了口:“右使,傻子、傻子他……” 少年还能抖着袖子擦泪,无名却只能直着眼干咽,他看着眼前这么两片唇开开合合,已惊地站也不直、立也不稳,只如晴天霹雳打地他措手不及。 “……死了” 轰—— 窗外明明天光晴朗、万里无云,但此刻无名的心里却只有电闪雷鸣,夹杂狂风暴雪。 他说什么? 无名抖了抖唇,低头看向面前的少年,试图扯点什么淡定的笑容出来。 宁颤颤手,拽着无名的衣摆,又道:“傻子死了,刚才我进去给他添炭,发现他倒在地上,”宁一哽咽,“没了气息……”说完他抬抬眼去看右使,那张僵硬的面容上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不是惊慌也不是怨懑。 右使身上惯有的戾气气场全都散的一干二净,仿佛时间都呆滞地凝固在上一刻。 直到无名忽然浑身一颤抖,猛地推开他狂奔出去。 右使甩了轻功,宁却不会,只能一路跌跌跄跄地赶回右使的寝殿,当他喘着气回到放置傻子尸体的榻前时,所见是无名一个人站在榻前,怔怔地看着床上那个了无气息的人,忽然就毫无征兆地跪了下去。 这一瞬间,宁忽然明白了右使带给他的是种什么感觉。 ——无措,苍茫硕然的无措。 右使一声不响的跪在那里,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被抽走了一样,他甚至不敢伸手去试傻子的鼻息。 宁悄悄靠近了一步,低声叫了一声:“右使……” 无名挪动着膝盖偎在榻前,两只手不住的发抖,半晌道,“你出去。”宁一愣,无名压着更加低沉的声音重复,“出去。” 他折腾了这么久,不过是为了能早日从这场莫名其妙的陷阱里跳出去,为了早日划清跟钱满门的关系,早日江河湖海自在逍遥……早日,回到那个水雾氤氲的小城。 可现在是怎样,某人死了?他还没跟他算清来往的账他就死了? 为什么,谁干的?! 无名腾起身来一把掀开了覆盖在秦兮朝身上的棉被,平坦的胸膛上毫无起伏,冰凉的鼻尖底下也没有气息,一切自欺欺人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都没有成效。 面前这个人确实死了,还带着惯常的笑和余留的温度。 无名的眉眼越来越皱,越来越紧,他将目光从秦兮朝的脸上移开,却又不知该落到哪里,因为不管看哪里他都遏制不住心底不断往上涌出的酸意,腐蚀着心脏一把一把地不要命的疼。 打或者骂此刻都无济于事,他低低扑在秦兮朝的胸口。因为秦兮朝历来畏寒的原因,床幔先前就换了看起来比较暖和的深红色厚缎,此时这红色在光影里愈发深沉,几乎要把人压垮。 他有千言万语,又不知先说什么,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的在心里回荡。 到头来,还是只那一个字眼。 ——叫,“阿朝。” 第77章 关押 阿朝。 忆起来,无名也并不是常常这么叫他,还在扶风山庄的时候,每次他这么叫完,都会被某个高兴过头的人抱着蹭来蹭去直蹭到床上去,然后一晚上下不来。倘若唐无暝还想要自己的腰子,一般还是老老实实的叫他全名。 无名抚着他的肩头,他是想过要逼秦兮朝走,可从没想过他会在自己的寝殿里出事。他以为自己将他这样严密的藏在屋里,总不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失误。 他坐上床去,把秦兮朝揽了进来,上下检查了他的身体,却没找到一个伤口,面色唇皮也都正常也不似中毒。他想不到会是谁能有这样的本事,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武功高强的秦兮朝。 “阿朝,也不知是谁害了你。”无名抬手背抹了抹眼睛,喃喃念着,“就算我查清了所有的真相,杀得了方又理,到头来我还是会成为众矢之的无家可归。不如,不如……” 他低头看看秦兮朝的睡颜,慢慢贴上了他的额顶,戚戚笑了下,“不如今天跟你去吧。”反正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话音刚落,揽在秦兮朝胸前的手掌忽然感觉到一下猛烈的跳动,无名一惊,立刻侧身趴下去仔细听他的心跳,数了十数下,次次强壮有力,把手覆上又感受了一会。 心脏! 无名喜极而泣,手忙脚乱地收拾了自己狼狈的面容,抬头确认秦兮朝的气息。 可他一起身,对上了秦兮朝一双淡然深邃的眼,全无死里逃生的慌乱,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眉尖微微挤着。 “你……”无名脑海中蓦然生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怀疑。 醒来的秦兮朝握住了无名的手臂,轻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你要杀方又理?这就是你说什么都不肯跟我回去的理由?” “……”无名慢慢抽出了手臂,怀疑在心中一点点的被秦兮朝平淡的表情所坐实,他颤抖着声音反问,“你骗我?”秦兮朝紧闭了嘴没有说话,却遭到无名又一次掐着脖子的质问,“你骗我秦兮朝?!你用死来骗我!!” 前几日,秦兮朝仔细想了想,在唐慕和唐无暝之间终究还是选了后者,琉华告诉他,说手上有份龟息丹的配方,可以按方做出一两颗来。琉华怂恿他以假死遁的方式把唐无暝弄下山去,此后无名已逝,千般纠葛就再与他无关。 秦兮朝听了他,并试了琉华新出的丹药,原本两个时辰的药效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竟然延时了,于是……露馅了,就导致了现在的结果。秦兮朝不知该怎么跟唐无暝解释这件事,只好先闭嘴,以防多说多错。 可无名的嗓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让秦兮朝隐隐有些不安。 果然,无名似乎苦笑了一声,松开了手转身便走。秦兮朝只觉得他这一走,就好像再不能挽回,立刻伸手拦他,刚想出声唤他,就被无名一个旋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甩翻了过去。 十成的力气,十分的怒气,毫不留情。那日剑庭里因唐慕的事情打起来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的重。 秦兮朝的侧脸即刻便肿了半高,随即充血红透。 “有意思是吗!”无名吼道,“看我这样狼狈地追着你要生要死很高兴是吗!” “无暝,我不是有意戏弄你。”秦兮朝顾不上红肿的脸颊,他只看到面前的人双眼哭的赤红,明明已忍的难受,却还狠狠咬着牙把已滚在眼眶里的泪珠憋回去。唐无暝从不是个哭哭啼啼的人,就算是真的掉泪也是咬碎了往肚子里吞的那种,而此刻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中蕴着巨大的失望,让秦兮朝的心猛地一揪,比方才从龟息中还转过来时更加憋闷。 秦兮朝想要伸手抱抱他,却被一掌甩开。 “够了,”无名哑了嗓子,不知是吼的还是哭的,“我最后问你一遍,下不下山?” 床边的人定然地摇头。 无名冷笑着退后了两步,一脚踢开了严闭的房门,倏然投进来的亮光将无名半边身子恍亮,他牵动嘴角难看地笑了笑,“好啊秦兮朝,这是你选的,可不能后悔。” 右使男宠突然暴毙,这消息传得比风还快,被无名一脚踢开的门外早已围站了一群黑衣的弟子,有守卫的看热闹的,还有拎着担架准备收拾遗体的。他们恍惚听到屋中一阵争吵,尤以右使不可控制的怒气为重,此时房门突然一敞,吓的这群人往后退了一步。 无名目光扫过门外,抬声问道:“有人欺我骗我瞒我,潜伏在本右使身边多时,不知意欲何为,你们道该当如何?” 人群中有窃窃私语,众人交换着目光,最终一个声音渐渐响起,犹豫不决道,“该……送入恶灵谷,严加审讯……” 房内促然一声利器落地的摔响,似是打破了什么东西。无名缓缓转回目光,看着略有些昏暗的房间内,地上碎开了一朵白瓷的花儿,他侧头看了看表情微微惊愕的秦兮朝,两排利牙上下一对: “哦,那就把他送过去罢。” 门外人不知指的是谁,门口处的宁率先冲进去看了个究竟,就听屋中长长一声惊叫:“啊!你竟然没死!” 无名靠着墙壁,闭上了肿的有些难受的双眼,不耐烦地挥挥手,“愣着做什么,都不想活了?!” 侍卫蜂拥而入,一人一条胳膊地钳制住了秦兮朝,他也没什么反抗,任着这群人五花大绑地把他缚了起来,拖到了无名的面前。无名低下头去挠了挠秦兮朝的被扇肿的侧脸,眉毛几不可见的皱了一下。 “你又想做什么?”趁着无名刚好在面前的位置,秦兮朝低声说了一句。 无名垂下眼帘,“没什么,给你换个地方呆一呆。” 秦兮朝被从他眼前强拉走,他看着押解的侍卫推推攘攘地催促着那人,语气早失了往日对他右使男宠身份的惧畏。 无名讪笑了几声,两手缩在袖子里缓缓跟了上去。 第78章 那个 恶灵谷地处禇杭山主峰的背阴处,入口隐在两座侧峰之间的缝隙中,因谷中常年压锁着不少武林高手或叛徒,借着山谷四面临山的地势,将整个恶灵谷建成了一个漏斗状。 狭长的通道中机关暗布,若非得谷中人的引领,即便是钱满门门主也不能保证能够安然无恙的进入此谷。 可谓是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前头不远处的密林前,赫然耸立着一块硕大的石块,较为平整的石面上以鲜红字迹写着一个“恶”字,石下站着一个守谷的黑衣弟子,得知了押解的人及缘由后,脚下不知踢了什么机关,石块轰然一分为二,辟出了一条通往谷内的羊肠小道。 “右使大人吩咐的事情,我们一定办妥!”那守谷人恭敬道,“三日之后定给右使大人一个满意的答案。” 无名踩着秦兮朝影子的尾巴,顺着黯淡的阴影一直看到了他的脚踝。无名拧了下眉毛,摇头道,“我要亲眼看看。” 守谷人思索片刻,侧身给他让了道。 进了谷,谷外的弟子便不能再跟进去,秦兮朝被交由到面貌凶狠的恶灵谷守卫手里,仍旧一路推攘着给扔进了谷中的大牢。 这也是无名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到恶灵谷里,他抬头左右看了看周围的环境,黑暗和阴潮是天底下所有大牢的通病,倒是谷中四凹。牢房又建在中心最低的地带,通风做的还算不错,味道并不是很重。四周花斑地看不出原色的石墙上挂着数不清的刑具,棍棒鞭叉倒还熟悉,还有些叫不出名字也说不上形状的东西,无名也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真是应有尽有,花样百出。墙角簌簌燃着几个体积不小的明火炭炉,火中还烤着烙铁,既能取暖也能上刑。 无名扫视了一圈,再回过头时,秦兮朝已被人锁上了刑架,一个蓄势待发的黑壮卒子正挥舞着手中刺棒喝喝有声。 而刑架上的人反而没什么反抗,他打心里相信唐无暝并不会如何暴虐的对待自己,他配合着“右使大人”的把戏,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几步开外的无名。 无名与他对上视线,看到他胸前因为之前押解时的推攘而敞开了一片,于是缓缓走了过去,极其贴心地将他的衣襟整好,衣领竖起遮住他因为寒冷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脖颈。 秦兮朝默默受着,用低的只有无名能听见的声音说话:“你的计划是什么。” 无名手下停住,飘起眼神看他,“什么计划?” “你别再跟我装傻唐无暝!”秦兮朝压着气息,“你到底打算怎么做?我不会相信你是因为我骗了你才把我关进这里来的!” 无名眨了下红肿未消的眼,“这还不够?你当我是谁,”他张开双臂一挥,“我可是钱满门至高无上的右使。” 秦兮朝直接无视他的挑衅,铁链挣的一响,“告诉我,我帮你。” “哈!”无名舒然一笑,“你能帮我什么,你这个骗子。”说完退后了几步,让开了空间眼看着牢卒将他还能屈伸的双脚也绑了起来。无名接过方才那黑壮手里的刑具,小心在手里掂了掂,就听刑架上传来一个淡冷的声音:“你也一样。” 无名发了会呆,才连起上一句听懂了。 不过那又怎样,无名把手里的刺棒丢进了身后的墙角,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甩话下去,“你们审吧,我出去透透风。”也不再看秦兮朝是怎样气急的表情,大跨步地向牢房外头走去,走了几步又想起来,“我要他活着,不许用刑,待我回来若见他身上有一条伤痕……”他回头狠厉地扫过正在挑选刑具的卒子,“我便十倍的赏还给你们。” 阴狠之气惊的卒子手下一僵,挑好的狰狞刑具脱手掉了出去。 “无暝!”秦兮朝在身后喊了一声,只召回了无名甩手一句“好好审”便扬长而去,只剩下架上懊恼的某人以及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的牢卒们。 右使走后,剩下的几名狱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左左右右的选着接下来打算用到的刑具,却又发现不管是哪一种都绝对会在人的身体上留下不小的伤痕,不过既然是送进恶灵谷来的审讯,手段自然是公认的狠辣阴毒,又怎么可能在这里找到温柔的刑具呢! 几名身着黑衣的人打量着一直默不作声的新犯人,半晌终于有人提议道,“要不,用那个?” 另人踌躇道:“这……会不会有点危险?要是一不小心用错了剂量,可就再也问不出来了……这剂量,你懂?” “我懂个屁!”方才那人啐了一口,“那鬼东西除了造它出来的人,谁懂?还不是试着搞?” “……” 秦兮朝听着他们交头接耳的讨论着要在自己身上试什么刑,心中莫不是一阵好笑,笑这几个滑稽的狱卒,也笑唐无暝把所有事情都一肩扛着不肯透漏,更是笑自己现在不伦不类的处境。 “你笑什么!”看到新犯人竟然还敢笑,其中一个狱卒抬腿踢了他一下,又似发现了什么似的仔细看起了秦兮朝的脸,也忽然猥琐地笑了起来招手叫他的同伴,摸着下巴说道,“我听说,这人是右使的男宠。” “男宠怎了,再是谁的男宠也轮不到你玩。” “哎,话就不是这么说的了,”那人道,“右使只说了不许留伤痕,你们说,这不就是还想留着他的身子么!” “啊?”其余人并没明白。 “哎呀,就是说,一个男宠,他要脑子有什么用?”那人解释,“有身子还不就够了?” “…………哦!对,似乎有道理。”另外几人恍然大悟地附和道。 几人相视一对,若有所思地把秦兮朝看了个遍,便有人快步去了牢房后头的储藏室,不消片刻取回了几件东西,沉甸甸地往桌上一放。 秦兮朝睁眼看了看,见是一个普通花瓶大小的容器,里头不知装的是什么,不过听动静大概是种液体,瓶子旁边还摆有一只巴掌大的瓷碗。因为有无名的吩咐,他并不担心那是什么致命的毒物,只怕是什么折磨人的玩意罢。 第79章 父子 恶灵谷虽说起了个煞人的名字,但除了这处的牢房,其余各处仍是山水花鸟无一不有,倒是钱满门中最好看的风景了。无名在外头随便转了转,巡逻的守卫见着他时,他正撑着手臂百无聊赖地坐在一颗高大的枯木上,守卫路过树下点头敬过意便走了,也不敢多加置词。 谷中地势较为平坦,在高处眼下之景一览无余,他远远望见两个灰布衣打扮的人抱着一摞卷宗书册之类的东西,往牢房后头的一处院落走去。树梢头掠过一阵刺骨的寒风,枝桠惨烈地晃了晃,最后咔蹦断成两截。 一人闻声回头看了一眼,高高伸向屋檐之上的树杈上空空荡荡,明显地有了个断截的粗面。二人进了屋,将卷宗整齐码好在标注着年月的柜架上,又随手清理了几处被蚂蚁虫鼠啃咬下来的木屑,才锁好门,确认了几遍离去。 无名伏在屋顶上,看二人已去地看不清影子,才从屋顶后方一处有待修葺的地方,掀开了一小块恰够自己跂身而下的空处,确定左右无人后一个轻落的翻身跃了下去。 屋中弥漫着常年无人又见不着太阳的朽木味道,混着纸墨发旧的霉味,偶尔还有一两只老鼠从墙角跑过。 囚犯卷宗不过是为了方便谷中的人员管理,记载着些无足轻重的东西,并非什么十分机密的玩意,门前无重兵把守,更是鲜少会有人来查看。这更加方便了无名,他蹑手蹑脚地动作,按着架上标注的年份直接找到了四年前的柜架。 架上的卷宗都已黄地不像样子了,墨看来也不是什么好墨。无名一列列的翻看着,一眼不眨地搜索着卷宗上的名字,生怕一个不经意就错漏了什么关键的字眼。 根据唐六的情报,四年前不管是六月雪的换脸计划,还是那个神秘人被关押恶灵谷,又或者是自己上山的时间,都恰好是在那一年的冬天。不可得知究竟是在哪一天,但大致可推测是在那年的十一月至次年一月之间。 这三个月里门中似乎发生了不少事情,因这三月内的卷宗数量都是其余年份的一倍有余。即便是钱满门这样无恶不作的门派,也需要向心力与凝聚感来统治,不应该在这样大年下的时候发生如此密集的惩戒罚刑,这是不合理的。 无名把这三个月份的卷宗都取出来,找了架后一个隐蔽处,开始细细的翻看。 时间很紧迫,右使出门散步散没了影儿的事很快就会被发觉,他得在谷中守卫四处找他之前回去,更何况秦兮朝还在那阴森森的牢房里,尽管他吩咐了不准用刑,可谁知道那群嗜虐成性的卒子会整什么花招在他身上。 可事情往往就是如此,你越急,老天就越不让你得逞,偏偏吊着耍着戏弄着,让你抓耳挠腮无计可施。 厚厚的一沓本册铺在面前,各式各样的名字从眼底划过,却没有一个能够引起无名的重视。他甚至看到了前后有几个数字命名的名字,以各种不同的理由被记录在册,处置结果上都以朱笔记着一个“死”字。 从一到十,唯独没有六。 无名想起了唐六,想这几个死掉的数字们大概就是他那命运悲惨的兄弟。那如此说来,九个死了老六活着,说明无名自己并不在这换脸的名单当中? 他摇摇头先将这疑问置于一旁,翻过这几页继续看下去,便仍旧是一些路人甲乙丙丁的名字。 时间一寸一寸的过去,即便是十几本的花名册他也来来去去的看了不下数遍,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可疑的名字。无名甚是灰心,脑中齿轮一样飞速地转着,手下却麻木地收拾着卷宗。 刚一起身,长时间跪坐导致了腿脚瞬间的缺血失感,膝盖一软整个人脸朝下扑在了地板上,鼻子撞地生疼。 “该死!”无名呲牙咧嘴地抹了把鼻子,见没撞出什么血来留下罪证,便索性侧躺在地上弓起身子揉着麻痛的双腿。 恰是这一侧,让无名看见了柜底下露出的一角残破纸片,看形状是从哪里撕扯下来的。他伸着胳膊够了出来,扫干净了上头重年累下的灰尘,看见了两个令他忘掉了身上的疼痛迅速凝神坐起的字。 而这两个字,化成灰他都不可能忘记。 ——唐慕。 而后面墨迹依稀的小字更让无名锁起了眉头。 “入谷审讯……钱满门叛徒、前绝命堂堂主唐闲之子……”那个埋在扶风山庄的死人情敌唐慕,竟然是剑谱主人唐闲的儿子,而唐闲竟然就是那个失踪了好些年的绝命堂堂主! 无名继续看下去,记录的便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了,可再至处置结果处……是空白。 “右使大人!右使大人!” 门外忽然传来几声呼喊,无名肃然反应过来,迅速将地上杂乱的卷宗摆回原位,把记录着唐慕的那张纸片塞进怀里,原路翻出了阁楼,摸着隐蔽狭窄的小道避开前来寻他的人手。 边走心中不禁思索。 秦兮朝说过,他与唐慕相识于十年前,直至四年前唐慕身陨,整整六年的时光都是与秦兮朝一起度过的。唐慕的父亲唐闲是钱满门的绝命堂堂主,那唐慕究竟是不是钱满门的人?谷中记录是不会作假的,据纸片上的记载,唐慕的确进过恶灵谷,且明显还受过严刑拷打,而处置结果上的空白又说明那群人并没有打算直接将他打死。 那唐慕究竟死于何事,是恶灵谷的严刑吗,为何秦兮朝却说他死于一场灭家的屠杀。他死后,为什么又回到了扶风山庄。 无名忽然想起了元乐曾经说的话,说曾亲眼看见“自己”在谷前大开杀戒。 那么四年前大闹恶灵谷的那个人,难道是唐慕?仔细回忆起来,唐慕进谷审讯的日子,是自己拜门上山的一个月后。也就是说,他上山的时间比唐慕还要早一个月,而他的记忆中似乎并没有什么门中大乱的片段。 唐慕明明离他那么近过,可他却毫无记忆,就好像他与唐慕是活在两个世界当中的人。 无名想的脑子疼,待回过神来,已经走回了关押秦兮朝的牢房门口。 却听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丝毫用刑的动静,让无名蓦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摒开杂念快步往里走,才隐约听见有人声在讲话,“快说,潜伏在右使身边有什么目的,谁派你来的?” 秦兮朝低低地应了一声,“唔……” “老三,不能再灌了,再灌恐怕真要出毛病!” “怕什么,你看他不是还醒着呢麽!我看他还能再喝点……” 无名一听,心中大叫不好,那些蛮子竟然用起了毒! 锁着秦兮朝的架子被放倒至水平,室中一人正倒了一碗幽绿不晓得什么玩意的液体,晃晃荡荡地端着要强给他灌下去。如此手还未一歪,无名提起真气一脚甩了过去,“哎哟”一声连人带碗一起踹飞了出去,绿如幽深湖水的液体泼了一地。 “秦兮朝!” 无名挑出剑花砍断了刑架上的铁链,却见秦兮朝仍是保持着被锁的姿势一动不动,似是不明白自己已经被松开了束缚,缓缓眨着眼望着黑黢黢的牢房石顶。 半晌,才听见声音转过了神似的,伸手松松地握了握无名的手指,两眼瞳孔微微散开。 “……无暝,”秦兮朝唤道,“……无暝?” 无名心中一阵紧,一手紧紧攥住了秦兮朝的手,反手一剑直指跪在一旁的牢卒,厉声喝道:“你们给他吃了什么?!” 第80章 药池 无名端起桌上剩余的液体凑在鼻子底下一闻,一股熟悉刺鼻的味道冲进了鼻道,是泡尸水的气味。 门中经常用活人死人试验新药新毒的事情无名是知道的,泡尸水正是为了防止尸体腐烂而研制出来。给死人灌泡尸水是为了防止它们*变质,可他从未听过给活人灌这个的,更不知这一碗碗的药水喝下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无名低头安抚了下还处在迷茫中反不过神的秦兮朝,一手提起还剩了大半瓶的药水,拽过一名狱卒按在地板上就用剑柄撬开了他的下巴,动作间就要把满瓶的泡尸水都给他灌下去。 吓的那无辜狱卒哭爹喊娘地求饶:“大大大、大人!你饶了我们吧,我们是听您的吩咐啊!” 无名阴沉着脸,瓶身更倾了几分,“我有吩咐你们用毒?”他晃着哗哗响的液体,“这是什么,泡尸水?有什么后遗症。” 狱卒叫喊起来,“不不,不是泡尸水!是药!” “什么药?”无名按在狱卒的脖子上,回头瞅了一眼见秦兮朝动了动身子似要起来。 “无……暝……”几分低弱的嗓音从身后传上来,窣窣的衣料响了响,后背蓦然一沉,是他靠了上来。背上赖靠着一个精壮的身躯,无名手下更是用力,掐地底下这人吐不出话只能憋着脸干嚎,还是他另外的伙计跪过来求饶。 “是泡尸水的原料,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只知道怎么用。”狱卒道。 无名盯着他,“说下去。” 狱卒咽了口唾沫:“我们只敢小量的用,喝下去会让人思考迟钝四肢疲乏。右使您知道,这审讯不就那么回事儿!稍微有点可乘之机就能问出不少东西来,我们、我们就……就给他用了点。”他眼光瞥了瞥秦兮朝,又说,“可谁知道他口风那么紧,就是喝了好几碗也不说一个字……” 无名甩开手底下的人,反身把迷迷瞪瞪还皱着眉头的秦兮朝揽进来,拨开他的眼皮看了看,质问道,“你看他现在这样哪里还是思考迟钝?!” “这、这……”狱卒懊恼地瞪了一眼想出这馊主意的同伙,看来右使虽然嘴上说着要审问犯人,恐怕不过是个震慑,心里还宝贝他这男宠的紧呢!他难看地漫上一脸谄笑,说着:“不会的右使,这人有武功底子那几晚的药效过几个时辰就该散了。这玩意喝多了可就不是这个反应了,那是啥都不记得了,吃饭睡觉拉屎撒尿都得有人重新教,您可放心吧右使大人!” 无名似抓住了什么:“继续说!过量会怎样?” 狱卒挠挠头发,“呃……就是,像把记忆全都洗没了,一片空白?”他转头向同伴投去了个询问的目光,那人连忙喏喏点头称对。 “有人试过?”无名紧问。 狱卒说:“有吧,听说这水原本就是当个泡尸水,后来是有人掉进那炼水的池子里了灌了满肚子才知道有这功效的。听说……是五年前?”说着他又转头去向同伴求证,对方道,“屁!是四年前,谷主消失时候的事!” 谷主。 无名心中猛地一沉,他忽然将剑架在了一人的脖子上,命令他:“带我去。” “啊?”对方惊了下,“去哪?” “带我去看炼药池!” 炼药池有什么好看的,可剑在脖上不得不去,就算剑不在脖子上右使命令也不得不去。狱卒咧着嘴,点头哈腰地好好好是是是。无名把秦兮朝扶到桌边做好,让他倚靠着墙壁继续迷瞪,轻声嘱咐他:“不要乱动,等我回来,好吗?” 秦兮朝用力眨了两下眼睛,湖一样氤氲的眸子里映着无名别样温和的面容,药效下他似忘了自己还身处大牢之中,伸手摸了摸无名的脸颊。见他没有躲开,更大胆地把人拉在身前,不慌不忙地在对方的嘴角亲了一口,点点头说了个“好”就又体力不支地靠回了墙壁。 身后两个狱卒都看了呆。 无名伸出舌尖舔了舔被吻的地方,觉得舌上真是有甜有苦。回味了片刻,就又恢复成了冷面冷容的模样,命令狱卒带他去药池。 狱卒带他转过大牢的区域,直向山谷深处走去,笔直的一条道并无岔路,通往整个恶灵谷中最深的腹地、背靠千丈崖壁面临平坦药田的——药谷。药谷真不负其名,小坳中开垦了大片的田地种植着药草,一眼望去少说也有百十余种。 狱卒边带路边说:“这里以前是谷主住的地方,后来他消失了也就一直空废着,不过药田派有专人打理还算好照料。不过那药池……”他歇顿了一会,继续说起,“药池里头的药水是谷主亲自研制的,谁也搞不清都有什么成分,所以也就那一池子可用。后来门中用的泡尸水都是仿制的,全没有谷主那池的功效。” 说着他推开空置已久的偏殿侧门,带着无名穿过早已积了灰的廊房,转过几个拐角,又按动了什么机关打开了一扇墙壁上的石门。门还未完全开启,里头冲天的药水气味就冲了出来,呛地无名低声咳嗽了几声。 狱卒早料到这情况,谄媚献上来一条白巾,示意右使可以系在口鼻上遮掩难闻的味道。 无名摆摆手表示不需要,便跨步迈进了石室。狱卒还想再跟进来,无名便吩咐叫他在殿外等候。 石室中的宽阔超乎了无名的想象,除却中央一方绿莹莹的还剩半池的奇怪药水,周围四壁上还刻画着人体动物的身体结构的图画,一面墙下整齐摆着一列的柜架几桌,刀剪工具无一不有。 长年无人踏足的密室,地板上积了一层灰尘,踩一脚便印出薄薄一个印记。无名扫视了一圈,目光定格在对面台上的木榻,榻上还完好摆着案几蒲团,都是红紫绣花的精致式样,倒像是六月雪那半阴不阳的品味。 榻头侧的墙壁上突兀地挂着一帘锦帘,无名走过去挑起,毫不意外的看到后面是一块凹进去的空间,两臂宽的空隙里塞着一个与墙同高的书架,架上是同样整整齐齐是书册卷宗,书脊上或记着什么,或没有。 无名注意到书架最底部有一排上了锁的柜子,他想也没想便一剑劈了下去。四年未曾动过的锁上铜锈斑斑,恐怕就算是有钥匙也不一定能打开这锈死了的锁。整块木板在剑气下碎成了几块,露出了残板后面几十册砖厚的书物。 书脊上只写着“记录”二字,下面落着六月雪的款。 无名注视着面前成排的书背,潜意识告诉他他想知道的所有事情都有可能记录在这里。这是六月雪的老巢,是他的试验地和炼药场,是一切真相的源头。也许只要他打开其中任何一本,都会揭开整整埋伏四年的隐晦真相。 他早该明白,六月雪与这些事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不过那时他还不知道,还纠缠在与秦兮朝的恩怨里斤斤计较。 然而此刻,无名却有些退缩,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在隐隐地告诫他。倘若就此罢手退出石室,也许他的生活还能勉强继续;可若他执意探索下去,仅这些砖头厚的东西就可以轻易打碎他所有的人生。 虽然他现有的人生已经乱糟糟成一团。 但会更糟,更不可估量地糟糕。 可他实在想不出还能如何坏下去,所以他自认为无可忌惮。他自以为除了秦兮朝不可能失去的更多,他生命中并无其他牵挂,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而当无名抽出其中的书册,大了胆子小心翻开的时候,他还是明白了。 之前那些话都是自欺欺人的安慰,当老天想耍你的时候,就算是大罗神仙天涯海角都不可能躲得过。 更何况,他只是个人。 现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得一个完整的人。 六月雪在记录中最后写道:这是悲剧,是罪孽,是永远无法赎回的人生。我不再知道他是谁,却知道他将成为谁,知道他将做的事说的话,知道他的性格和喜好,他将永远不再是他。我从未如此讨厌过一个人,包括自己。 六月雪说得对。 “我从未如此讨厌过一个人。 包括自己。” 第81章 是谁 密封的石室中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中央一汪沉绿的药水池连片波纹都不可能荡起。 哐! 巨大的声响骤然打破了整个密室中的死寂。 无名猛地拾起剑来,怒不可遏地将目中所及的东西通通毁坏,他把六月雪留下的所有东西都劈成了粉末,扬起了满屋的灰尘,呛进口鼻里逼出咸咸的液体。 所有东西都坏了,看不出形状,看不出颜色。 畅快的破坏后,是突然的静默。 无名站在药池的边缘,两脚一半踩在石沿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水中的倒影。碧绿如镜的水面上映着一张面色苍白的脸,他凝神望了许久,才恍惚抬起手来抚向自己的脸庞,灰白的脸色嵌着毫无血色的唇,难看地似脚下这一池让人作呕的药水。 闻着这刺鼻的味道,他就真的要吐出来,胃里心里一齐翻滚直叫他站也站不住,一阵眩晕袭上脑袋,整个身体僵直着像一块板,就忽然那么毫无征兆地往前倒去。 朝着面前浓绿的药池。 无名睁着眼,看着自己迅速地靠近池面,那张曾经令自己深恶痛绝的脸在视野中一点点的放大。 “毁掉吧,破坏吧……”脑海中一直有一种声音低沉着盘旋,一句接一句的渐渐放大。然而,他的人生中已没有什么还能继续毁坏的了。 若还有,不过是他这副身躯,这张脸。 封闭的石室中突然掠过一阵风,扫着平静的水面荡起了微微的波痕。倾倒的身体,紧接着猛地被人拦腰扯了回去,一道紧箍的力气横贯而来将他拽离了池边扑倒在地。 腰上白玉葱似的手指紧紧拽着他的衣裳,而手背上挣出的青筋却绝不可能是一个普通女子所该有的东西,无名楞了片刻,猛然奋力挣扎起来。 “放开我!”无名吼道。 “你难道想再忘一次吗!” “我叫你放开!”无名反手一拳,打在身后人姣好俏丽的脸上,他吃痛手下一松,就叫无名得了空子。 无名迅速爬起来喘的胸腔鼓鼓,眼睛几要瞪出眶来,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美人。 脸上挨了一拳并没有让无名消下气去,反而被以更加恼火地目光审视着,美人扫了一眼地上散落着的书卷,叹了声气:“你都知道了。” 无名叫了起来,“六月雪!!” 琉华听到他拳头攥地咔咔响,往常惯翘的眉梢眼角也垂了下来,斜斜瞥了一眼那浓绿的药池,“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但是唐无暝,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云儿、还有秦兮朝,都等着你回去。” 原来他以为自己是要寻死,无名牵着嘴角冷笑:“你怎么还能用那个名字叫我,六月公子、恶灵谷谷主?” 琉华心中一凉,缓缓看向无名。 “我是谁,我叫什么?六月雪,你知道的,说出来啊?” “你别这样。”琉华沈声。 无名怆然而笑,“我哪样了?!琉华,你这个小人、懦夫!你敢做不敢认吗!你最杰出的作品站在你的面前,你难道不该仔仔细细的检查一下吗?” “唐无暝……” “我他妈是唐慕!”无名骂吼,倏然打断琉华。 琉华被吼的表情有些麻木,衬得他整张漂亮的假面都僵硬无比,他看了看无名,慢慢垂下了视线。 无名蛮横地踢开脚下碍事的杂物,更加放肆的笑了起来:“我曾经那么讨厌唐慕,我羡慕他嫉妒他,又怨恨他早一步出现在秦兮朝的生命里让我成了一个可笑的替代品。我从别处了解他,从秦兮朝嘴里、从温牧云眼里、从他冰凉的碑上和空落的房间中。我恨他把我的生活搅的团团糟,我以为所有人都把我当做他,才害我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结果、结果……”无名凄凉笑着捧起脚边一个尚且完整的瓷瓶,在眼前端详了一会,霍然摔在琉华的面前,大声吼道:“结果我他妈就是他!” 琉华被炸裂的瓷片逼地往后退开一步,无奈地望着无名。 “我以为自己当了二十年的唐无暝,而你却告诉我我是唐慕……”他恼着恼着带上了不可遏制的颤抖。 琉华一脚跨过地上的碎片,伸手按住了无名的肩膀,竟也不知所措起来:“你……你就是唐无暝,不是别人。” 无名笑推开他的手,蹲下去捡起六月雪当年写下的日记,直接翻开其中一页念了起来:“五月初五,早晨天晴云朗,傍晚有雾。与元乐元平共同参加入门试炼,时有十一二同期弟子,于厨后空场中看杀猪宰羊……后因惧血晕倒……五月十二被分派至万生堂……十五,途遇两绝命堂弟子,因晕血被嘲笑。十六……” “别念了。”琉华去夺他手里的日志。 无名也没有护,厚厚的日志就被他轻易的抢走了。琉华把书卷丢远再回头来看他,心底猛然一颤。无名抱膝蹲坐在地上,失神地看着自己的双脚,膝盖上啪嗒染上一滴湿气。 许久,他颓然张口:“看吧,我的每一件事都是你创造的。我的名字、甚至连令我沮丧的晕血症也是你的杰作。” 琉华咀嚼了半天,才道出了个:“对不起。” 唐六在无名的面前揭开面具的时候,他曾有一阵子是那么的害怕,害怕自己的脸是假的。现在想来,那也没什么可怕的,不过是张皮相,总好过除了这张脸外其余一切全是假的。 姓名、人生,无一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假象。 这种感觉其实很奇妙。 所有人都希望唐慕还活着,他们只想要唐慕。秦兮朝也好,温牧云也好,秦风也好,亦或者是方又理也好,看到唐无暝的时候心里都会想起唐慕,他们透过他来看曾经鲜活的另一个人。 那曾让唐无暝那么妒忌。 却偏偏,唐无暝就是唐慕,唐慕就是唐无暝——而他本人,却对此毫无记忆。 唐慕已经死了,四年前就死了,埋在了扶风山庄的银杏树下。 可现实是,唐慕还活着,真正死掉的是唐无暝。 脑海中掠过树下那腐朽的石碑,他似乎能看到石碑在晃动,有枯骨苍白的手从坟墓里爬出来,把唐无暝往下拽。无名促然抱起头尖叫起来:“唐慕死了,他死了……死了!” 琉华立刻制住他乱动的手,顺着他的话道:“他死了,的的确确死了。” 无名反身抓住了琉华的衣领,张着一对湿漉漉的眼望着他,嗓音颤动:“六月雪,你告诉我我到底是谁?这二十年里我到底是谁?唐无暝是假的,唐慕已经没了,那我到底是谁?” 琉华握住他的手,听他一遍遍带着哭腔一遍遍质问自己“到底是谁”的问题,愧疚和亏欠涌上了心头,任何歉意的话语都不能对他有所弥补。琉华闭了闭眼,把无名缓缓拥在了身前。 “对不起……”这是他唯一能说的安慰。 两人沉默下来,无名埋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石室中除了偶尔突然的抽气声连哭泣都没有。可琉华知道他在哭,只是他帮不上任何忙,这是他当年不顾一切一心钻研药理酿成的恶果,如今也该自己来亲自品尝。他欠了唐慕太多,也欠了唐无暝太多,实在不是几滴泪就能还清的。 那年唐慕被掳上山,打斗中不小心跌进了药池洗去了所有的记忆,方又理差点就要放弃了他。当年方又理答应给予六月雪最好的药谷,于是他便高高兴兴的留下来做了个恶灵谷谷主。便是后来那年,六月雪抱着研药的目的,劝说门主留下了那个已成空壳的身躯。 他用那个身躯试药、炼丹,终是捏造了一段全新的人生给他。 那段人生,他命名为唐无瞑,意为——死不瞑目。 当年一切都是他信手编来的,父母双亡也好流落街头也罢,晕血也好爱财也罢,都是他一时的恶趣味。六月雪看着自己一手编织的人格渐渐丰满灵动,成为一个有思想的真正的人。 唐无暝睁开眼睛打量这个世界的那一刻,一瞬间的狂喜过后,带给六月雪的并不是巨大的满足,而是漫天而来的恐慌。这是个人啊,活生生的人。这个人洗去了过往的一切斩断了所有的恩仇,从空白中走来,在虚无缥缈中出现。 六月雪忽然明白,自己并不是神,只是个耍卑劣手段的药师,他毁掉了一个人原有的一切却还在这里沾沾自喜。他也同时看清,这些年他为了一己私欲帮方又理做下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研制过多少巧夺人命的药毒,几把一个药师应有的行医奉善忘了个干干净净。 于是唐无暝彻底清醒的那天,六月雪逃了。 琉华从来没有想过,会在山下再次遇见唐无暝,也从来没想过他会把这段虚渺的人生活的那么生动。他大胆又小心翼翼,机灵又笨手笨脚,小聪明一箩筐,温顺和暴躁的时候都像一只猫。 这是六月雪从未写进计划中的、唐无暝自己活出来的精彩。 活着的,的的确确是唐无暝。 ——没人比琉华更有资格这样认为了。 此次琉华偷偷潜进药谷来,原本是想毁掉这些日记,让唐无暝真真正正成为唐无暝。四年前,他合伙方又理已毁掉了属于唐慕的人生,不想再在四年后重蹈覆辙,毁掉已经属于唐无暝的人生。 有些事,其实不知道远远比知道要幸福的多。 琉华宁愿唐无暝被永远蒙在鼓里,做那个最爱依偎在秦兮朝怀里的唐家小子,也不希望他拾起属于唐慕的仇恨,把自己逼到无路可走。 ……只是现实永远不会让人如意罢了,无名还是先他一步发现了真相。 琉华低头看着身前已经不再抽泣的肩膀,抬手轻轻拍了拍无名的脊背,现在的局势,他已经完全控制不住了。 无名低着头深深喘了一口气,他慢慢从琉华的肩膀上抬起头来,闭着的眼睛蓦然睁开,直勾勾的看着琉华,微红发烫的眼角也遮盖不了瞳孔中骤然凝聚起来的寒气,令琉华随之一颤。 他幽幽的促起笑来,冷如寒霜:“六月谷主,你逃了四年,是不是该回来了?” 琉华被他的话惊地缩回手来,再想转头逃跑已没了退路。 石室封闭的机关门捻响着打开来,十几个黑衣人冲进来扣住了琉华的身体,把他牢牢地按在地面上,面颊贴着生凉潮灰的石砖,只能堪堪转动着眼珠去看已站起身来的无名。 或者说,是桀骜不驯的钱满门右使。 无名低下目光睨着匍匐在地的琉华,斜起嘴角:“六月雪,也该你尝尝自己谷中牢房的滋味。” 琉华挺动着肩膀挣扎了一番,却有一人扳着他的面庞在额角下颌处摸索,终于那手指停在一个空漏处唰地撕下一张面皮来,紧贴的胶物骤然与皮肤撕扯开的疼痛让琉华不得不皱起了眉头。 “唐无暝!”他吼。 无名一手托着那枚人皮面具,一手执剑挑起他尖俏的下巴,冷笑,“你错了,我既不是唐慕也不是唐无暝。”他望着琉华悲怒交加的眼睛,一字一顿:“我是无名。” 钱满门右使,无、名。 第82章 终吻 琉华被压着扔进大牢里时,无名并未跟着进来,而是转身进了与他紧邻的牢房。他转头看去,诧异地见到了在草席上闭目打坐的秦兮朝。 “唐无暝,你怎么能!”琉华双手扒着两间牢房之间的铁栏,望着一脸虚弱的秦大庄主,“他为了你——” “闭嘴!”无名头也不转的斥了一句。 狱卒并不认得他们叛逃的谷主,只晓得拍右使的马屁落井下石,手上铁棒一挥给了琉华一棍子:“叫你闭嘴!” 厚重的铁链把牢房锁的滴水不漏,琉华忍着背上的钝痛斜靠在栏杆上,看向无名的眼神也少了方才深深的愧疚,“唐无暝你个没良心的,我们千里老远的来救你,你就把你的情人折磨成这个样子。” 秦兮朝听到琉华讲话,仍是闭目调息,未置一词。无名也坐在他身边,一只手轻轻捻着秦兮朝的一缕长发,默默的等着。 真气运行过一个小周天,勉力将那药效压了下去,秦兮朝才收手呼气,睁开了眼。 “右使,他……要怎么处置?”门外的狱卒低声问了一句,指的自然是隔壁新关进来的琉华。 无名手里揉着一抹乌发,气定神闲的回了个:“关着。” “哼,早知道你这么喜欢当你的右使大人,我们就不该上山。”琉华抱着胳膊替自己打抱不平,“亏你家小情人对你日思夜想的……” 无名:“关到死。” “……” 琉华终于闭嘴安静了,无名一直盯着对面这人的透亮的眼睛看着,直看到秦兮朝实在无法忽视这道赤`裸的视线,慢慢转过来与他对视。悠长的时间里,两人都没有说话,秦兮朝屡次想开口讲点什么,但看到无名的眼神晃悠悠的似乎明白写着“我没别的意思我就看看”,也就说不出什么了。 半晌,无名问:“你好了么?” 秦兮朝讲起实话,“差不多了,不过那东西太难喝了有点难受。”他想了想道,“刚才我没说什么胡话吧?” 无名低头:“没有,喝的不多……” 琉华眼神犀利地扫过了牢房外桌上摆着的瓷瓶,顿时又大叫起来,“天!唐无暝,你竟然逼他喝那个!你——” “你别插嘴!”秦兮朝扬声,“那不是他的错。” “……”琉华翻了个白眼,气馁地背过身去,揪着地上的稻草,“好好好,你俩说什么是什么,反正我是恶人一个。” 秦兮朝捧起无名埋低的头颅,低沉的嗓音在封闭的牢房中愈加让人沉醉,他说:“看着我,无暝。” 无名顺着他的手掌抬起头来,听他说着:“我没事,那些药水还不能把我怎么样。说说你,找到你想要的了?” 这么一问,无名立马红了眼眶,止不住的咸湿液体要从眼眶里奔涌而出,方才所没来得及体会的失措和绝望就像汹涌的潮水一样席卷而来,在短短的一瞬就要把他淹没。 秦兮朝在他的面前,用紧张、担忧的眼神看着他,顷刻间,心中所有的防线全部崩溃。 无名开始小声的哭泣,以紧紧埋在对方胸前的姿势,无声抵触着秦兮朝即将出口的问句。 不希望他问,更不希望知道任何的答案。 他害怕。 害怕看到秦兮朝知道唐慕并没有死时,会露出的惊喜的表情,哪怕只是眼底的一点点,都有可能让唐无暝彻底崩溃。他是唐慕,却又不是唐慕,真是老天跟他开的最大的玩笑。 秦兮朝紧搂着怀里的身躯,一时也问不出什么,便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隔壁的琉华。琉华却背靠着相邻的铁栏,也沉着头默默不语。 “别哭,别哭无暝。”秦兮朝顺着无名的背。 此举却让无名哭的更凶了,哭得浑身发抖,伸向秦兮朝背后的双臂用力绞着,恨不能与他绞成一束。 秦兮朝无奈:“你抱得我疼了。” 无名听此,霍地松开双手不敢再抱,松松垮垮的揽着对方的腰。秦兮朝安抚着摩挲着他的头顶,柔声引导他慢慢冷静下来:“你在怕什么,与我讲讲?” 怕什么? 无名停止了抽泣,把额头抵在秦兮朝一边的肩膀上,悄悄拿袖子擦干净了哭得不像话的眼睛,闷声吸了两声鼻子。 “你想不想唐慕?”无名说,“想不想再见到他?” 琉华猛地转过头来,紧张的呼吸加重,似乎面前有人要做什么不可思议的傻事。 秦兮朝皱眉:“怎么突然提起唐慕,他死了。” “到底想不想?”无名蓦然扬起头来,表情认真得让秦兮朝不得不严肃起来。琉华直视着他们,不断的摇头再摇头,秦兮朝斜瞥到琉华的小动作,虽然并不明白他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明白并非什么好事。 “不想。”他说,斩钉截铁。 无名失笑,无精打采的从依赖的怀抱中退出来,垂着一双眼倒退了几步。他想着,假如是唐慕,此刻会怎样。会哭吗,还是会放声大笑?会有这么的彷徨不知所措吗,还是会大闹一场。 可他永远无法想清楚,因他终究不是唐慕。 唐慕已在四年前被洗的干干净净了,他所留给这个后来者的只有一身隐藏极深的烈火内力,还有一摊子的血海深仇。 没有一样好东西。 无名看着秦兮朝的面容,不禁又想,十六岁就逝去了的唐慕,他喜欢秦兮朝吗,他有自己那么舍不得秦兮朝吗,有每天看到他就发愁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吗,会想要抱他吻他绝不放手吗。 秦兮朝看到对方眉头一阵阵的愁锁,当他伸出手去,对方却退开了两步。 而这两步,像是给无名提供了酝酿的空间和时间,他全身紧绷着蓄力,在秦兮朝刚要放下手臂的那刻,霍然撞了进来,手臂与手臂纠缠,身躯与身躯紧贴。 无名迅速的逼近,清晰地看到秦兮朝快速收缩凝聚成一点的瞳孔,然后张开嘴来含住了面前的薄唇。 对方因吃惊诧异而明显动摇,恍惚中口腔中强硬地挤进一条软舌,四处勾挑着寻求与他的绞绕。毫无浪漫温柔可言,画圈似的侵占宣示着对自己领地的占领,啃咬着,紧逼着,压迫着。 秦兮朝从震惊中苏转过来,开始回应他,一点点从他的*中掌握回主动权,将一场单纯无技巧的碰撞转化成令人消磨难耐的深吻。鼻息见交织的呼吸如海上的风浪卷起更大的波涛,撞击着无名的四肢百骸。 无名抓着对方的衣襟窒息般的颤抖,但即便是空气在肺中缓慢的减少,他也不愿从这激烈之中逃脱。 两人缠成一团,旁若无人,看傻了牢外候命的狱卒和隔壁的琉华。 无名着迷于秦兮朝身上那点永远都融化不开的凉意,他动情的时候,春雪消融也暖不过此。 他畅快淋漓的席卷一通,贪婪地勾走秦兮朝眼底所有的情意,并且视若无睹的继续行他的蛮横之事,撞的口腔唇舌隐隐有些酸麻才意犹未尽的放开彼此。却还自觉不够过瘾,在秦兮朝的颈上动脉处狠狠咬了一口,见了鲜红的牙印才满足。 无名大口呼吸着牢中并不算多新鲜的空气,手指摩挲着被他啃得通红鲜艳的秦兮朝的唇。 “你疯了?这可是大牢。”秦兮朝笑着舔了一口唇角的指尖。 无名收回手指,定定看了看被舔了一口的晶莹指腹,在一干人等已看的惊掉了大牙的视线中再次吮了进去,含糊不清的说道:“我是疯了,没人治得好。” 两人保持着随时可能再来一发的距离,却谁也没再动,无名眼里浓郁满满全是对秦兮朝的贪婪。 许久,镇静下来的无名又紧紧抱住了对方,喃喃道:“我欠他,我该去还清。” “什么?欠谁?” 无名笑一笑,松开怀抱:“一个……故人。” 秦兮朝眉峰大皱,反手一把擒住了无名的手,心中警铃大作,“不要糊弄我,你一定要说清楚。” 无名嗔似的摇了摇被抓住的手腕,捧着他的脸啄着他紧抿住的嘴角,热烫的触感一下接一下的覆在他红透的唇上,一边啄着一边说:“怕什么,你早晚会知道。” “无暝,告诉我。”秦兮朝严肃。 无名小声:“明天,明天好不好?”他趴在秦兮朝的耳边,悄悄的,如说一句旖旎的情话,“明天,如果我还活着,我还你一个真真正正的唐慕。” 秦兮朝骤然一肃,背后被人点了穴,动弹不得。 无名最后吻了吻他的嘴唇和眼角,扬起了一个舒然的笑容,像极了四年前除夕时唐慕的最后一个转身。 从此,就再也没有明天。 “不!不!!”秦兮朝剧烈挣扎喊叫,“唐无暝你回来,你给我回来!” “我不许!你不可以、不可以去!” 无名缓慢跨出了牢房,亲手锁上了沉重的锁链,把秦兮朝留在冰冷的铁笼中。 “你带上我!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一单瘦削身影渐渐走远,秦兮朝在他身后喊的嗓音劈裂。 无名他慢悠悠转了个身,食指竖在唇缝间,轻描淡写的吐了声气。 “嘘……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不!唐无暝!!”撕心裂肺的呐喊全部被虚无的黑暗吞没,吵醒了大牢中关押的其他囚犯,片刻整个牢中高低起伏着各种叫喊,混杂着狱卒气急败坏的训斥。 无名没有再回应,孤寂的一条身影消失于昏暗中。 第83章 倒数 无名走了。 从满室冰凉阴森的牢房中,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恶灵谷,把心尖上最舍不得的那个人锁在最黑暗的地方,寒冷和铁链会陪着他。 身后的石块渐渐合拢,恶灵谷口重新封闭成一个荒芜的丛林尽头。无名扣上面具,站在原地怔了许久许久,连有人悄悄靠近了他也没有发觉。山谷低凹,往里灌的风吹得厉害,他站到直要把那刻着鲜红血字的石块看出个洞来。 “唐无暝。”身后的人终于出声叫他,是从没听过的声音。 无名反过身去,看到前方不远站着一个人,黑帷垂足,竟是那个不会说话的鬼隐堂堂主。他四处望了望,没有见到那个时时刻刻当传话筒的烦人鬼阿芒。 “唐无暝。”那声音又来。 无名歪歪头看着面前的人,“是你说话。” 鬼隐堂主点点头,素长的手指覆上身前的的黑纱,略微迟疑了片刻,终还是缓缓地挑开了遮身的蔽物,露出了从未在人前显现过的面容。说实话,无名有些吃惊,并不是因为此人长的有多奇特,而是…… 她是个女人。 还是个蛮漂亮的女人,虽然岁月在她眼角刻下了少许痕迹,但不可否认她是个很有风韵的美人——至少,年轻的时候应该是。 无名静静的看着她,她也望着无名,只不过两人的眼神截然不同。无名只是新鲜好奇的打量,而对方,却断断续续的从目光中流露出一种绵长的暧昧和期许。 他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人家对自己一个毛头小子有什么不可言说的意思,无名扯了个笑,问道:“你一直是这样看我的麽?” 对方被问的一愣,恍然移开目光,脸上的表情也失去了方才的柔和。 无名“哦”一声,径直绕开她走了过去,不关心为什么以冷漠出名的鬼隐堂主是个看起来颇为柔弱的女子,不关心她和唐闲的关系,更不问对方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突然向他摘下了神秘的面纱。 不是没有疑问,只是无名已没了多余的心力去好奇别人的事情。 正要擦肩而过,却又被叫住了,手里递来一把红绡绕柄的长剑,她说:“唐闲的,我想应该交给你。”过了会,又补充道,“或许,你用得上。” 无名平视着前方,面前递着属于他“父亲”的遗物,心中却并无太多复杂的情感,“不是我用得上,而是你希望我用它,不是吗。”他侧回头看了一眼对方,“你希望我用它替唐闲报仇。” 鬼隐堂主面无表情的别开了面孔。 无名苦笑:“你利用我替你心爱的男人复仇,却给我假剑谱和半真半假的情报。” 鬼隐堂主道:“方又理很谨慎,不相信我给他的剑谱是真的,但是他相信你,只要你练后无事,他就会放下戒备。” “就算你明知道练后会走火入魔,就算我是唐闲亲生的儿子?” 女子淡然而言:“唐慕早就不在了,你不是他。” 两人之间蓦然产生了对话的空白,有危险的气息从无名的周身腾起,与谷中的冬一样冷而肃杀。片刻之后,肃杀未消,无名却莫名弯起了嘴角,他接过面前的长剑,了然地点头赞同。 “对,你说的对。” 总也有人清楚又明白,唐无暝不是唐慕,就算脸一样身子一样,里头的回忆不一样怎么可能是同一个呢。 “又不对。”无名拿着剑,叹息般的沉吟一声,一步步消失在女子的眼中。 - 回到寝殿的无名摒开了所有闲杂人等,他把宁叫进屋来,从压底的箱子里翻出一袭又一袭的奢美华服,一件又一件小巧又精致的玩意,拿一大块粗麻不起眼的布打成结实的包裹。 “右使,你要下山?”宁站在一旁。 无名打开一个上锁的小抽屉,里头叠了厚厚一沓银票,有以前做唐无暝的时候攒的,也有后来当右使人家孝敬上来的。他数了数,少说也有十几张,再加上零零总总的散钱铜板,足够一个寻常家庭开间小铺子娶个乖媳妇生娃过日子的了。 一叠银票用锦帛包住,同样塞进包裹里。 “你替我下山一趟吧。”无名将东西给宁。 “去哪?” “去……”无名低头想了想,脑海中忽然闪过什么,“就去扶风山庄,在江南琼州,去了告诉他们是唐无暝让你来的。” 宁仔细记下了,又问,“那然后呢,我去干什么?” 无名摸了摸少年的头,低声道:“去那等我,我办好山上的事会去接你,这么久我在山上也呆的闷了想出去走一走。过阵子如果他们庄主回去了,你就先留下给他当个侍童,他会善待你的。” “您要在山上做什么?什么时候会来?” “这是机密。”他说。 宁是个懂事的少年,很快就闭上了嘴不再问。从无名手中接过包裹的时候,不经意的触碰到一瞬,他惊地叫起来:“呀,右使你怎么手这样冷?”他叫着跑到杂役间里点了个暖融融的手炉放进无名的怀里,念叨着,“右使我走了您可要好好吃饭啊,您总不好好吃饭的。” “嗯。” “您不要难过了,那个傻子骗你他不是好人,等您办完事下山去我帮您挑个听话的回来!” “嗯。” “那个剑法也不好,右使你也少练吧,您已经很厉害了门里的人都怕你。” “嗯。” “……那我走了,您快些来。” “走吧。” 无名抱着烧的热烫烫的手炉坐在堂屋中,看着自打入门后从未独自下山过少年一步三回头的远去,便挥挥手催促宁快些走,只看到那个矮矮小小的身体化成一团黑点。 拥着暖炉倦在秦兮朝披了大半个冬天的狐裘里,没人来叫他,也无人打扰。不知哪里来的邪风,将一团浓密的云卷了过来,空荡的庭院里刮起风来呼呼啸啸的,吹歪了墙角的木桩,吹倒了门前的扫帚。 而无名,睡着了,偎着厚实温暖的白色皮毛。 宁穿过毒瘴漫野的林带,摸索着路走到官道上时已是满脸灰扑,似赶路逃难的苦命儿,谁也想不到他是钱满门的人。 正如谁也想不到。 不过半个时辰后,他亲手点燃的赤烫的黄铜手炉会摔成明晃晃的两半,炭火点燃了拖沓到榻边的纯白狐裘——将整座右使殿烧成了一片火海。 第84章 再倒 火势被发现时,艳红的火舌已经舔到了门口,整个右使殿中乱作一团,再没人无动于衷。此时,铁一样的规矩也远不如一碗水来得珍贵。 混乱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右使呢?!” 所有人都见了右使走进那间屋子,却从未有人见过他出来。 唐六急冲冲的冲进门主大殿时,方又理酒足饭饱正搂着几个白润的姑娘和少年嬉戏笑闹,被突然闯进来的外人打断后,脸上呈出了一张阴沉的表情。 “门主,”唐六看也不看跪在地上,“右使殿里走水了。” 方又理随口应了一声,喝着姑娘们送上来的酒水,低瞥着眼神:“右使呢?他殿里头烧了难道还要我去收拾不成?” 唐六低下头,“右使他……没有出来。” 一瞬间的死寂过后,砰地一张矮几砸下地来,方又理推开身旁簇拥的貌美少年少女霍然站起身,一脚踹到了唐六的心窝上,破口大骂:“没用的东西!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去把他给我弄出来!” 唐六爬了起来,刚跪回原地,就被暴怒的方又理又踹了一脚。 “他要是死了,你就不用回来见我了!”方又理喝道,“不够就加派人手!就算搭个人墙出来、就算只剩一口气,也得把他抬到我的面前来!” 唐六唯唯喏喏的应了一声,半天才捂着胸口爬起来,咬牙退了出去,刚踏出大殿就呕了一口浊血。 房子要烧塌了,大火如饿极的猛兽大口吞并着周围的一切,北方的旱冬和山风助长了它的势头,接连不断的人手补充上来,一桶又一桶的水浇上去。火势没有丝毫的减弱,反而越浇越勇,泼上去的水顷刻间就化成了飘渺的水汽。 但是命令压头,没见到右使之前谁也不敢停。 这下连方又理也坐不住了,站在大殿之前也能看得见那处熊熊燃烧的烈焰。一个美人大冬天里披着薄纱靠上前去,不知死活地挽着方又理的胳膊嗔笑,“不就是一个右使嘛,烧死了就再换一个呗。” 美人话音刚落笑容就凝在了脸上,顷刻间整座殿内爆发了惨烈的尖叫,划破静谧的石穹殿顶。其余侍宠的几人打着哆嗦,看到方又理像丢弃无用的破布一样甩开她,胳膊扭曲的横在美人的身上,森森的肘骨从皮肉里穿出来。 再也没人敢插话。 “去!都去给我救人!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方又理怒。 除却几个必要的侍卫,所有人都被遣去右使殿中救火。方又理回到他的门主宝座上,遣散了已吓的说不出话的侍宠,不断听着前来汇报情况的人说着毫无用处的废话,却连无名一根汗毛都没见到。 形势越来越差,眼看即将到手的成果被轰然湮没在一场火海里,方又理气地一掌拍死了面前通传情况的弟子。 “废物!废物!都他娘的是废物!” “门主大人。” “你给我闭嘴!”方又理背着殿门,双手扶着座椅的扶手,不回头地吼道。 身后人嗤嗤一笑,“门主不是找我么?” 方又理一滞,缓缓回过身。 殿下立着一个儒白的身影,长发披肩,宽袖绕指,负手背立握着一把红柄长剑,面上未着一物。随即便将目光定在他手中的剑上,那剑,他可认得很。 方又理肃起眉目,看他缓缓缕着一绺头发,挑了挑眉问自己:“我是不是很像他?” “无,名。”方又理拿起了剑。 “呵,看来还不够像。”无名松开手里把玩的发丝,同样抽出了手中的武器,剑柄被抛在地上,锋利的刃上闪过一双精锐的眼,他狠厉地笑了起来,“这下可更像了?” 沸腾的真气漫开,火一样绕在无名的周身。 他将身负的烈火内力尽数调动。 方又理没有动,反笑,“凭你那点本事,就企图妄用烈火心法?就算是四年前的唐慕都还欠点火候,更何况是你这个半吊子的赝品!” 无名咧开嘴:“四年前我就闹过一次,还怕再来第二次?” “更何况,你怎么知道六月雪有没有骗你。他既然能造出那种药水,当然就可以解。四年前的唐慕不可怕,可要是唐慕勤学苦练了四年呢?” 无名抚过剑身,挑衅地勾起眼角,“那年你卑鄙无耻,以下三滥的手段屠我全家,可没见识过真正的烈火剑法吧!”看到殿上的人明显有些动摇,他继续说道,“现任钱满门门主忘恩负义欺师灭祖,妄图占恩师的烈火剑法为己有,不知道这消息够不够把你拉下马?” 方又理勃然大怒:“你闭嘴!唐闲弃门叛教是不忠,偷盗教中秘法是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人该杀!” “随便你怎么说。”无名道,“你能逐杀唐闲,那唐闲的儿子也能如此诛杀你。想必,门主您也没什么意见吧?” 方又理骤然变了脸色,他扬起手想叫人,却发现原本守在殿内的守卫早已不知何时全部倒在了地上,恍然,人手全都派去了灭火,远水解不了近渴,此时的自己的处境十分不利。 短暂的针锋相对后,方又理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唐慕,你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无名肃立,侧目望着殿上的人。 “看看你握剑的姿势!你要杀我,手可千万不能抖!” 抖地坠地,无名只听到一阵狞笑,眼前一晃,剑影从殿上一跃而起直扑向自己而来。无名快速转动视线,旋身而动收敛心神,长剑横起抵在身前锵然一声骤响,与急速劈下的剑光打出金银的火花。 唐闲的剑谱虽然是假,但其中剑理不差,同与烈火内力呈相辅相成之势,不过其势虽猛但对身体伤害极大。无名每借势使出一招,胸中的空虚和烧灼感就更强一分,若不是这内力已在他体内潜伏了四年之久,早与习惯了它的存在,恐怕此刻无名早已控制不住走火入魔了。 方又理自然看出了无名的吃力,那份剑谱他手中也有,自然知晓其中的软肋,故招招都往要害袭去。 然而仗着烈火内力的支撑,无名与方又理纠缠打斗起来一时竟也不分上下,刀光剑影有去无回,一剑比一剑更狠,一刀比一刀更快。 “唐慕,你真和你父亲一个德行!知道是什么麽?!”方又理狠狠压下僵持的剑。 无名还咬牙笑着,没有说话,只将更多的内力涌至剑身。 方又理一剑压下:“不知好歹!” 无名顷身挑开,笑眯眯回应:“多谢抬举。” - 而另一边,恢复自由的秦兮朝一手穿过铁栏,已掐着琉华的脖子逼他说出了所有的事情。 得知的真相令秦兮朝有些接受不能。 唐无暝,就是唐慕? 一天之内被这夫夫二人虐待,琉华正咳着嗓子小声抱怨着,突然似想起了什么,大叫了一句“该死!” “他什么都知道了,四年前的恶灵谷,还有他父母的死!”琉华扣紧了铁栏,紧张地盯着秦兮朝,“他去报仇了,单枪匹马的去见方又理!那不可能,他杀不了方又理,十个他也杀不了!” “明天,如果我还活着,我还你一个真真正正的唐慕。” 心上刮过一阵冷风,彻骨寒冷。 秦兮朝猛地瞪开眼睛,拳头重重锤在地面上,看着琉华怒道:“你的确该死!” 他站起来,从怀中拿出几个丸大的球体,从狭小的牢房窗口中抛了一个出去,片刻后外头倏忽炸起一声巨响,一缕白烟从窗口中飞速腾起,窜天猴一样上了天。 谷中被惊动。 “小雷火弹。”秦兮朝低声,放了一个进琉华的手里。 “你就算该死,也得先偿了欠下的债。” 第85章 终战 就算是防身用的小雷火弹,威力虽不足将大牢夷为平地,也是不可小觑的。 琉华一身狼狈的模样,扶着谷口的大石望着身后的入谷狭道,轰隆隆的鸣响接连不断的从山谷深处传来,啧啧的抖了几下舌头,指着一片混乱狼藉的恶灵谷心痛地摇着头:“这都是我的心血啊,这就给毁了。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年才弄出这么一块地方……” 话没说完,一转头看到秦兮朝目光沈沈地盯着自己,自知心虚立刻闭上了嘴。 秦兮朝拿着一把普通的剑,是从方才解决掉的守卫身上抢来的,他皱眉看着上面滴答的血迹,反手甩了一个剑花。 琉华也掏出自己的云纹匕,不知按动了其中什么机关,巴掌大的小巧匕首瞬间蹭地伸长了几倍,他握着手刀催促秦兮朝:“快走!我可不敢保证谷中的人会不会追上来!” 秦兮朝回头看了一眼乱遭遭的入口,脚踏几步赶过去拦住了琉华。 琉华困惑,“做什么?” “无暝那里我去,你下山。”秦兮朝利落道,琉华刚要反驳,就被他下一句堵得哑口无言,“你下山去接应秦风和墨阁的人马,不然你家的温大夫出了什么岔子可就别怪我了。” 琉华猛然一惊,手刀差点掉出去,“云儿怎么会来!” 秦兮朝丢给他一记理所应当的目光,嘴角轻轻一弯:“他不来,谁给我手底下的大批人手配制除瘴丸?” 两人边赶路边说着话,转眼就回到了该分道而去的岔路口,琉华远远听见山门下涌起一阵呼天的杀伐声,他正纳闷,转头瞧见了秦兮朝面含微笑胸有成竹的表情立刻就懂了。他是一早就准备了后手,竟是派了大队墨阁的人手暗伏着准备破山而上。 听起来山下形势混乱,想着自家的宝贝大夫极有可能混在那群不要命的屠夫里头,琉华就不禁一阵阵的头皮发紧。 “姓秦的,你、你、”琉华你了半天,顿顿地重点了几下头,掏出了怀里暗藏的除瘴丸丢进嘴里,“你行!算你狠!”说着收起了手刀,点足飞踏而去。 风声,呼啸声,呐喊声与爆炸声交杂混响,久久不歇。 出谷而来的一路上,右使殿里失火的消息已传得满天。山上乱哄哄一片,救火的、下山支援抵抗墨阁的,还有为保全自己早早逃命去的,整座钱满门尽失其严律。 秦兮朝立在风中,遥遥望了一眼大火弥天的方向,唐无暝虽然傻但还没傻到要自尽的地步,火,不过是障人耳目的*。 他运起内力脚尖提气,身姿如风,剑气凝虹,向着山上最宏伟的殿屋冲去。 - 几点剑光闪烁,无名腾身而跃,一个后翻躲过了方又理的袭击。 蛮力调动出全身的内力很快超出了无名身体的负荷,四肢的筋脉不听使唤的紧绷着,令他施展不开,而走火入魔的疯狂却让他杀红了眼,颤动的剑尖时时刻刻叫嚣着要把面前的敌手撕成碎片。 可攻势的蛮横仍旧掩盖不了他防御的脆弱。 无名才侧身避开突来的一招,没料方又理忽然狡诈地又从袖口中刺出一枚掌中暗器。 无名根本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只是下意识的伸手去挡,以肉掌硬生生抵上了锋利的刃边,握了满手鲜腥的滑腻,一点黑亮的尖角刺穿了手心,从手背两指骨之间透了出来。 暗器上不知淬了什么东西,一瞬间穿透的剧烈疼痛麻木了整条手臂,无名半个肩膀立刻挎了力气。 方又理阴惨惨地笑了起来,暗器再往前送了几分:“唐慕,你不是自以为很有本事么?” 无名张嘴无声的叫喊,头上出了一层的冷汗,他挣扎着握紧手里的剑,狠命地刺了过去。 方又理随意侧了侧身就让袭击落了空,他一把抓住了送上前来的无名的手臂。无名还不想就此束手就擒,奋力抵抗了一番,这似乎惹怒了方又理,右手手臂上被人忽然反手用力向背后一掰,便听咔一声脆响。 “啊!”无名惨叫,一切挣扎骤然停止。 方又理好笑地打量着无名,像看着一只落在猎人手中逃也不得的兔子,摸着无名畸形的肩膀道,“唐慕,你再挣扎一下,它可就要断了。” 无名已痛地不想听他在说什么,只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前,儒白的衣袍因打斗而破皱不堪,胸前也染了污迹,整个人更是蓬头垢面的狼狈不堪。痛极反笑,笑声低促着耸起了肩膀。 听到了笑声的方又理更是怒从中来,拔出了嵌入无名掌心的暗器,又即刻重重的拍入他的身体。 无名便抽搐着身体边笑。 会剑的唐慕是不会让自己落到这副田地的,唐慕会以一身骨血换一世骄傲,和他的父亲一样。 可是唐无暝不行了。 唐无暝坚持不住了,这实在太特么的疼了,疼的钻心裂肺,简直要抽空了身体架子里的所有气力。 所以当方又理放开了对他的束缚时,无名想也没想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直挺挺的跪在了方又理的脚下。 “哈、哈哈!哈哈……”方又理踹了他一下,俯视着脚下的身躯嘲讽着,“你方才的傲气呢,这么快就跪地求饶了?!” 无名冷汗出了一遭又一遭,虚无气力连一个字也懒得吐。 方又理大笑不止,“什么唐闲什么门主什么烈火剑法!还不是手到擒来?” 无名跪坐在自己的脚上,两条手臂不自然的下垂在身侧,跟废了没什么两样,他喘了两口气平复了身上的疼痛和经脉里的沸滚,嘶哑了嗓子说话:“你赢了,快快把我杀了吧!” 方又理居高临下地看他,手臂慢慢扬起,落在了无名的头顶上。 “杀之前,让我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吧!” 头顶上的五指猛地扣紧,无名头顶阵阵发麻,他能感觉到身体里的力量沿着经脉四处冲撞奔走,最终都在喉咙处汇成一股,涌泉一样从百汇井喷而出。 四肢随着力量的消逝渐渐虚软无比,几连跪都跪不住。 呕吐的冲动愈加强烈。 方又理以自身功力为引,以百汇为穴,借无名此机将一身内力调动之势,将他深埋潜伏多年的烈火内力全部引渡而去!无名做危卵之抗,欲催内力与之相抗,却更加助长了经脉中内力的流动。 一身内力全部吸干,无名终于不支,一口乌黑的浓血喷出口,污了面前一双金丝的靴子。 方又理轻一抬脚,尚未使出一成力气,无名就被他周身踊跃的真气霍然震开,甩在大殿的石墙上后背受了狠重一击。 无名撑着自己几欲坐起,还是恍恍惚惚的倒在了地上。 大殿中央的方又理得了梦寐以求的烈火内力,浑身涌动着无穷的力量,从发丝到指尖每一寸都无比亢奋。无名躺在地上仰面朝上,听到殿中 的仰天大笑,而自己眼中却一恍恍的发黑。 “得到了,我得到了!!” “是我的了!我的!” “烈火是我的——” 方又理倏忽结舌,笑声中断,他看到自己的手掌开始变黑,如烈焰烧灼过后的景象。 场中突然地,又有了笑声。 轻缓的,带着点飘渺的虚意。 无名竭力爬了起来,靠着双腿挪蹭着靠到了身后的墙壁,面色苍白地笑看着方又理,抬起还能勉强动一动的左手,远远指着他已变黑了一半的手,凄惨一笑:“你的手真废啦!” “你竟然在自己身上下毒!”方又理不可思议地挥舞着自己的手,又企图用内力将“毒”逼出去。 无名无辜说:“别冤枉我,我可没下毒。” 动用了内力之后,“毒”并未逼出反而越逼越猛,很快那一片黑迹就从手臂缠上了肩膀和胸膛。方又理慌了,口中恶语连连地叫骂着无名。 “谁逼谁呀!”无名背抵着墙壁笑地咬牙切齿的,看着“门主大人”滑稽的像一只猴。 “烈火内力也是你想要就要的?”无名歇了片刻说,“我早就练的走火入魔啦,那内力也早就不是醇厚无暇的烈火内力了。你那几十年的功力再加上这歪门邪道又霸道的烈火内力,哎呀,门主大人呀门主大人……” 他笑的一咳:“你都骂我是假货了,怎么还敢收一个假货的东西呢?” “你是不是笨!”无名又疼又笑地一咧嘴。 “唐慕——!”方又理乍然暴怒到嘶吼。 也对,他再不生气恐怕就再生不了气了。那么霸道的内力,无名已经与它共存了四年且自身并未过多调用,就算这样,还常常难受地翻来滚去,更何况是方又理功力深厚又心急的。 没有当场爆灼血脉而亡已经算他厉害了吧。 无名眨了眨已经挣不太开的眼睛,视线里看到方又理握着剑向他一步步靠近,面上似乎有黑红的青筋跳动。 “唐慕!!你这个该死、该死的杂种!” 耳朵里传来谩骂声。 “我要拉着你陪葬!” 陪葬?我可不想跟你陪葬,要跟,也得跟…… 呸呸呸,怎么会陪葬! “唐——慕!!” 唐慕啊,我算不算是替你,还有父母家人们报仇了? 我算不算能还清了? 耳朵里除了不堪入目的谩骂声,似乎又响起了炮竹声,砰砰砰的炸开了,不过……比炮竹声更响。啊,分不清了,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什么也想不明白了。 无名努力睁开了双眼,一片白光恍过,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挡在了面前,温和款款地笑望着他,还伸出手来抚摸他杂乱的头发。 “秦兮朝?”无名喃喃地唤他。 眼前白光渐渐散去,视野里开始清晰。 无名看到眼前并没有什么秦兮朝,只有一个眼瞪似铜铃的方又理,剑尖所向,狠狠地盯着自己。 一眨眼,他忽然嗵地倒了下去,左肋间插着一把不属于他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