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的风江南的雨》 第一章 母子相见 (一) 柳树屯是东北大平原上的一个小村落。过了八月十五,玉米收过了,田野里只剩下一排排倒伏的秸杆和匕首般根根直立的茬子。黄昏时分,火红的夕阳眼见就要落到地平线上,照得秋收后的田野一片金黄,一眼望不到边际。金色的余晖也披在小脚女人赵氏青灰色的斜襟衣褂上,连同头上绾着的银白色的髻都是金黄金黄的。 小脚老太这时正站在柳树屯村口的池塘边召唤恋着群不肯回家的鸭子,池塘也泛着金色的波光。“鸭——鸭鸭鸭鸭鸭鸭……”声音亮亮绵绵的,像在唱一首老歌。 一挂马车腾起一片红尘,从太阳的方向由远及近飞奔而来。小脚老太揉了揉有些昏花的两眼,自言自语道:“又是哪来的大干部啊。” 钟树林乘着马车回家乡安台县柳树屯村是在安台县解放后的第二年,那一年他27岁,距他少小离家整整12年,12年前的钟树林还叫钟二年。 马车停在村口池塘边的时候,钟树林有些迟疑地唤了一声妈,小脚老太太又揉了揉被日光晃花被尘土迷了的双眼,眼里忽然放出两道光亮来,踉跄着向前迎了两步:“二年子?!” 儿紧跑几步,噗通跪在了母亲脚下,抱住了母亲穿着肥肥大大抿裆裤扎着腿带儿的细瘦的两腿。母亲搂着儿的头,抚摸着儿的板寸头发,边大哭边数落:“二鬼你还活着呀!这些年都蹽哪旮旯去啦,为娘的望你眼都快望瞎了呀……”七尺男儿也禁不住呜呜哭起来,嘴里不住地说“儿不孝呀儿不孝呀”。 母子池塘边相见,哭了许久,哭得霞光尽收,夕阳落下,池塘里的鸭子也各回各的家了。儿搀扶着母亲上了马车,自己跳上车辕,喊一声“驾”,向村里走去。 还是那一方熟悉的小院落,还是那三间熟悉的茅草房,还有那熟悉的秫秸烧出的袅袅飘散的炊烟混着的高粱米饭的香味儿。 “春花,你男人回来啦!” 李春花一只手提着烧火棍,一只手把着门框探出头来,见一位身穿干部服,长得高大英俊的年轻人迈进柴门,沾了黑灶灰的小脸儿一下子飞红了,站在门里不知所措。 门口站着的姑娘瘦瘦小小的,穿一件后背褪了颜色、肩头打着蓝白花补丁的红袄衫,一张小圆脸像捞饭的白柳条笊篱,一条细细黄黄的长辫子拖在脑后,发尾系了条红头绳。钟树林愣在院子中央,望着陌生的姑娘一头的雾水。 “傻小子,都忘跟你说了,这是你媳妇啊!屋里去吧,听妈慢慢给你讲。” 坐在小火炕上,小脚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讲开了。 钟二年离家第三年春天的一个早晨,长庚星还在东边的天上挂着,赵氏去院门外的柴火垛抱柴草准备做饭,一伸手就摸到了软软的东西,黑暗中窸窸窣窣慢慢地动弹,像是谁家的猪赖在里面取暖,黑影晃晃悠悠缓缓站立起来,竟是个小姑娘。 “谁家的姑娘呀,咋睡在这里?” “大婶儿,您行行好收下俺吧,俺做什么都中,您只要给俺一碗饭吃就行。” 姑娘边哭边小鸡叨碎米一般直磕头。 “俺爹前年病死了,俺娘带俺来东北讨饭,遇上了瘟疫,前几日也死在半道上。亏得好心人帮着埋了。俺娘临死时跟俺说,谁能给俺口饭吃,俺就当谁的闺女。” 赵氏本是个吃斋念佛心慈面软的人,听姑娘这番哭诉,也跟着直掉眼泪,忙拉起苦命的姑娘,说:“姑娘,你不嫌咱家穷,愿意留下,就跟大婶做个伴儿吧。” 赵氏领姑娘进了屋,催姑娘快脱靯上炕暖和暖和。自己则来都灶间,拉起风箱,熬了高粮米粥,熥了玉米饼,粥锅里还带了两个咸鸭蛋。 两碗粥下肚,姑娘身子暖了,也有了精神。 “姑娘,你叫啥名字呢?” “俺叫李二嫚。” “二嫚哪像个名字呢”,小脚女人抬头望了望开得正盛的的桃花,“你是春天来咱家的,就叫春花儿吧。” 就这样,春花在赵氏家住了下来。 第二章 钟家往事 (二) 15年前,钟树林的父亲钟富给安台县白家堡村白文举家当长工,白天干地里的活儿,晚上负责喂马蹓马。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钟富出去蹓马。钟富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也许是走夜路给自己壮壮胆儿,也许是烟瘾太重憋不住,临出门时还卷了两只旱烟筒夹在耳朵上。后来人们说,钟富如果不抽烟,没有光亮,也许就不会引来土匪头目黑旋风。 当晚,黑旋风被县保安队追赶正走投无路狗急跳墙,迎面就看到了明明灭灭的光亮,碰上了牵着马的钟富。黑旋风见到马就看到了求生的希望,如何能放弃,劈手就抢夺钟富手中的缰绳。钟富不肯松手,他一年的工钱也抵不上一匹马的价钱,或许钟富情急之下并没有想到这些,只是下意识地握紧缰绳。黑旋风急了,抬手就是一枪,枪子正中头盖骨,钟富当场就被打死了。 钟富死了,留下了小脚女人赵氏和两个年幼的儿子,大年15岁,二年才12岁。白家摆下酒席,请来钟家德高望重的族人,商谈的结果是,白文举赔钟富孤儿寡母三人十担高粱,帮钟家盖三间草房。白文举又额外追加两个条件,同意钟大年顶替父亲钟富继续给白家放马,工钱照旧,介绍钟二年到县城自己的亲家邹大善人家当侍童。孤儿寡母的日子也算有了着落。 三年后,钟树林的小脚寡母赵氏用掉十担高粱给大儿子钟大年娶了门亲,二年则到青山城里的相馆学照相手艺。 在安台县城的三年多时间里,二年给邹大善人家的大少奶奶当侍童。邹大善人为人和气,从不为难下人。大少奶奶方梓惠在城里念过洋学堂,梳一头齐齐的短发,长着一张白白净净的小圆脸,像个洋娃娃,性格也活泛。二年个子矮小,腿脚却勤快,嘴巴也甜,大少奶奶把他看作自己娘家的小弟弟,看罢书闲着没事儿,总爱拿他寻开心,又见二年机灵,时不时还教他认几个字。几年下来,二年竟识得上千个字。 邹家有个规矩,男孩子上了15岁就不可以侍候女眷了。这年,二年满15岁了,大少奶奶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得有个老妈子照应着饮食起居,邹家只能辞了二年。 这一天,二年正噘着嘴愁眉苦脸地把几件换洗的粗布衣收拾进包袱准备回柳树屯,方梓惠迈着穿方口横带黑布鞋白线袜的两只脚款款走进屋来,边嗑着炒南瓜子边漫不经心地说:“二年子,回家等你娘给你娶媳妇咋还不高兴?”二年不语,兀自忙活着。大少奶奶又说:“我给你在城里介绍一份差事,找个城里媳妇你可愿意?”二年抬眼看了眼大少奶奶,依旧不搭言。大少奶奶吐掉瓜子壳,拍了拍两只手掌,说:“不逗你,是真的,去我爸在青山城开的相馆当学徒,你愿意吗?”二年停下手中的活计,脸上有了笑模样,忙说:“愿意愿意呀!我家没田地,回家也得去给人家打短工,还得白填一张嘴。”就这样,钟二年进了青山城当上了照相馆的学徒。 这边柳树屯里,赵氏收养了春花,一问年龄才13岁,心里早有了盘算,就给二年做童养媳。她把这意思一说,春花羞嗒嗒地点了头,这事儿就这样订下了。 过了年,村里有人进城,赵氏托他给青山城里的钟二年捎口信,说在家里给他订了门亲事,让他抽空回家来看一看。再过两年春花满16岁,二年也18了,就可以给他们圆房。可得来的回信是,二年跟他的大师兄去关内做大买卖去了。 这一走就是12年。这12年里,钟二年参加了八路,名字也由钟二年改为钟树林。因为一首歌有“在密密的树林里到处都安排同志们的宿营地”这样的唱词,那首歌他烂熟于心中,那是他太熟悉的生活,那是他生命中引以为自豪的光辉岁月。 转业后,钟树林要求回家乡青山城工作,于是就分配到了青山城,在市文化局当上一名国家干部。 第三章 包办婚姻 (三) 钟家三间小草房点起了煤油灯,小方桌放到炕上,李春花端上一盘煮咸鸭蛋,一盘用荤油炒的白菜土豆片,炝了蒜片,小屋里弥漫着香气。李春花给三只粗瓷碗盛上高粱米稀饭,先端给坐在左手边的赵氏一碗,另一碗推给坐在右手边的钟树林,自己端起剩下的一碗,站在地上,提起筷子低头吃起来,也不夹菜。 听母亲讲述收养春花给他们定亲的前后经过,钟树林也不搭言,只顾闷头呼噜呼噜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扒饭。赵氏以为儿子初见未婚媳妇有些害羞,也没多说什么。李春花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瞄着男人的脸,心里像揣个小兔子,扑腾扑腾地乱跳,小脸儿红一阵白一阵的。 吃罢晚饭,李春花收拾洗刷了碗筷,擦净搬走了炕桌,用笤帚扫干净炕席,铺好了褥子,焐好了被子,低眉垂眼地说妈家里没事儿我就走了,就推门出去。春花去了住在东院的大伯嫂家,和大嫂子的三个姑娘挤一铺炕睡。 吹灭了油灯,钟树林躺在母亲烧得热腾腾的小火炕上,胳膊腿是说不出的舒坦,这样的情境,十几年来不知在他的梦里出现过多少次。可现在,他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半晌,在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句话:“妈,那媳妇,我不同意。” “啥?”小脚女人赵氏忙了一天,这时躺在热炕头,已经有了睡意。儿子的话让她又打起精神,腾地坐起来,“为啥不同意?” “我跟她没感情。” “啥叫感情!我跟你爹成亲的时候,连面儿都没着过呢。后来不也过得好好的,生了你和你哥,还有个姐姐可惜三岁那年出天花扔了。” “你那是封建思想,现在是新社会了,讲究婚姻自由。” “新社会就六亲不认?这亲事是妈订下来的,不能说黄就黄。春花等了你12年,说休就休了?咱钟家可不是那样人性!” “我又没让她等,再说我也没娶她,不能算作休。” “屁话,订下的亲,就是板上的钉,不跟人家成亲,就是休了人家,咱可不能当那陈世美。” “反正这媳妇我不要。” “你不要?除非你先要了我的老命。你不知道,你走后,县上来咱家抓壮丁,知道你在外面,又找不回,就把我抓去做了三个月的苦力。我一个小脚女人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你媳妇说啥也要跟着去,没有她照应着,我这条老命还能活到今天?早见了阎王!你今天也就见不着妈了。”说着,小脚老太太呜呜呜伤心地哭起来。 见儿子不作声,赵氏又絮絮叨叨地说:“还有一年,我心口疼的老毛病犯了,疼得在炕上翻滚,一口饭也吃不下。你媳妇给我抓药,煎药,做小米粥给我吃,侍候了我整整一个月,心口疼的毛病再没犯过。” “春花从小没了爹娘,命苦,可心眼儿好,我这当妈的看得最清楚。咱可不能让她到咱家又受二茬苦遭二茬罪,那可是丧良心呢。你这次回来,正好圆了房,把你媳妇带城里去,我就是死,这双眼睛也能闭上了。” 钟树林打小就怕他娘,听了这番话,编织了许多年的理想伴侣美好生活图景顷刻间幻灭了,心里是一声叹息,再不敢回嘴了。 第四章 洞房之夜 (四) 第二天,钟家就忙活开了。 大哥钟大年得到屯子里捎来的口信,听说弟弟没死,自是喜出望外,从县城的水泥厂请了假专程回家探望。兄弟见面,有说不完的往事,哭一阵笑一阵。 大嫂与村里父母双全夫妻和美子孙繁茂的妇女忙着给新人做被褥,装枕头。赵氏则率领三个孙女打浆糊,裁花纸,给小草房糊了新顶棚新墙纸新窗纸,贴上了大红双喜字,小屋一下子亮堂起来,充满了喜气。 三天后,钟树林和李春花双双跪在白氏脚下,拜了堂成了亲。 洞房之夜,烛影摇曳。钟树林脱下中山装,撸起白衬衫袖子,撩水洗了脸,用毛巾擦干净,犹豫再三,轻轻揭开新娘的红盖头。新娘头发盘上了,插了一朵红色绢花,一张白净净的小圆脸比白天看上去显得生动许多,带着一些娇媚和羞涩,竟有些像当年的方梓惠。 钟树林的血脉忽然奔腾涌动,揽新娘入怀。两个年轻的生命努力完成一次跋山涉水的探险旅程,他们一次次鼓起勇气积极向深海进发,向高峰攀援,又一次次遭遇阻力无功折回。 他娶了个石女!若干年后,他才从一本书上看到了这个古怪的名词。他们注定成不了真正的夫妻,他们也注定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他没有办法跟任何人道出自己的苦楚,包括母亲赵氏。她也没有,满心是自卑和对他的愧疚。 婚后,钟树林只在家住了三日,就说工作上还有许多事情得处理,撇下新媳妇一个人回城了。这三天里他做了一件事,就是让李春花剪去了长辫子,剪成一头齐齐的短发。 回城半年后,钟树林申请了一处三间小平房,把赵氏和李春花接到了青山城。李春花一时没有工作,就闲在家里,收拾收拾家,做三口人的饭。 一年后,小脚老太太赵氏忽然病倒了。请了医生,也没看出什么子午卯酉,只说是人老了,身体的各种脏器都已经衰竭。赵氏饭一天比一天吃得少,精神头一天不如一天。其实那时赵氏只是看着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年纪也才六十刚出头。钟树林和李春花两个都唏嘘不已,背地里说妈这一辈子没吃啥好的没穿啥好的,真是太劳累了,因为对二儿子心有不舍,所以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儿子回来了,她也进了城,精神松懈下来,人就一下子垮掉了。 赵氏临终前拉着钟树林夫妇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早点生个胖小子——给咱老——钟家——接上香火,看着两个孩子泪流满面地连连点头应承,才慢慢合了眼,安祥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了一对她亲手造就的苦命夫妻还要在这个世界上苦苦地挣扎下去。 第五章 喜得养子 (五) 以后的十几年里,钟树林夫妇的日子是一锅缺盐少醋的大白菜,熬不出一点味道来。 一天傍晚,钟树林比平常下班回家要早半个多钟头,弄得李春花有点措手不及,忙去厨房里加紧打点晚饭。钟树林进屋后,一改以往放下公文包就坐在沙发里看报纸的习惯,而是一边帮李春花往餐桌上摆放碗筷,一边兴冲冲地说:“听民政局的同志讲,孤儿院里从南方转来了一批孩子。要不咱抱一个来家养?” 闻听此言,李春花端着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馒头呆立在门口,半晌,嗫嚅着说:“你定吧,只要你喜欢。” 第二天清晨,钟树林骑着自行车驼着李春花来到孤儿院。他们随院长推门进去的时候,正赶上孩子们吃早饭。李春花一眼就从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孩子中相中了钟山。当然那时候他还不叫钟山,他的花布上衣衣角缝着一个阿拉伯数字“9”,保育员们就叫他“小九儿”。 院长说,小九儿他们这批孩子很可怜,他们的父母一定是饿极了,才狠心把他们遗弃在南方的大城市,也算给他们寻条生路,几经辗转,这些孩子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飘落到我们这座北方城市。 小九儿这时候用两只小手抱着一个砍刀馒头吃得正香,只是抬头撩了一眼来人,又专心致志地吃他的馒头。只这一抬头,一下子就唤醒了李春花沉睡了十几年的母性,好像这个小生命就是从她瘦小的身体里长出来的,在她钻进钟家柴草垛里冻得瑟瑟发抖的那个晚上,又或者在她洞房花烛夜里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那个晚上就已经开始孕育了。 小九儿手中的馒头啃光了,坐在小板櫈上看其他小朋友吃。李春花情不自禁地凑上前,抱起他。小家伙坐在李春花的怀里,很温顺,不哭也不闹,只是用小手抓李春花衣服上的扣子玩耍,淡黄色毛绒绒的短头发蹭着她的下巴颏,脸刺挠挠的,心痒痒的。她下意识地搂紧孩子,好像生怕他丢失掉或者被谁抢走。 钟树林摸摸小九儿的头,微笑着说:“看好这一个了? 李春花眼里放光,连连点头。 钟树林骑上自行车,自行车后座驼着李春花,李春花怀里抱着个小男孩。自行车行走在春风里,两口子同样是满面春风,心花怒放,觉得街上的行人都向他们投来艳羡的目光:瞧,这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三口之家呀! 两口子喜滋滋地把孩子抱回家,稀罕得了不得。钟树林给孩子取名叫钟山,他喜欢“钟山风雨起苍黄”这句诗,那正是他激情似火岁月如歌的年代,他梦想着有一个叫钟山的儿子,已经梦想了十几年。 一个小生命的到来,给钟家的三间小平房带来了无限生气。那几年,钟树林下班就急着往家赶,口里哼着欢快的小曲,自行车蹬得脚下生风。他要赶在街口的百货商店关门前给儿子买到饼干炉果,否则小家伙就会不高兴,把父亲的人造革包在炕上掼来掼去。 别人家的孩子吃高梁米糊、玉米糊的时候,钟山吃的是高干粉奶粉加炼乳。钟山家饼干糖块不断,还有其他孩子甚至见都没见过的上海大白兔奶糖。 第六章 童年心事 (六) 钟山7岁那年,背着妈妈缝制的花布书包上学了。离钟山家百十米的胡同口就有一所小学校。 放学后,钟山一帮半大小子,每天一群一伙地翻过破损的院墙,到学校操场逮家雀,或爬到学校后面的大杨树上掰洋剌罐。有时候,他们也会偷偷地爬到老师办公室窗根底下,一个个小脑袋瓜像摞起的萝卜头,隔着洞开的玻璃窗往里头探。见一群野孩子在窗外“卖呆”,里面有人喊了一嗓子“走开”,孩子们就像惊恐的家雀,“哄”的一下散去了。 那个年代,因为被列入“四害”,麻雀身陷惨境,大人孩子人人得而诛之。 钟山他们管麻雀叫家雀,也叫家贼。这种鸟儿真是不知死的鬼呀,都被当成“四害”了,还偏爱在人家的房檐屋下筑窝,鸡毛草刺,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衔来的,就垒成个小家。两只*雀,生了白白的鸟蛋,又繁衍出若干黄口小雀,捕食,喂养,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过着好像与人类不相干的日子。漆黑的夜,一束手电筒的光亮袭来,麻雀一家便要横遭灭门之祸了。 钟山从来没有逮过家雀。钟山的父亲钟树林这一时期工作忙,三五天都回不了一次家。每次钟树林回来,虽然只是多了一口人,但是家里会一下子热闹起来,变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钟树林回家,在小院里停放下自行车,一脚刚迈进门槛,就大声喊着儿子爸回来啦,将一个透着油的用纸绳系着的草纸包放到大红柜盖板上,顺手掏出一块炉果递给奔跑过来伸出小手的儿子,然后搬个小板凳叫钟山在面前坐下,自己则坐在沙发里,悠闲地拉上一通手风琴,三间小平房里飘荡着《我是一个兵》欢快的乐曲声。钟山一边吃着粘着芝麻烤得甜甜酥酥的炉果,一边看父亲两臂一张一合地拉琴。灶间里母亲正忙着三口人的晚餐,锅碗瓢勺叮叮当当的,饭菜的香气钻过门缝袅袅地飘进了房间。 许多年后钟山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以为那应该是一家人最幸福的时光。钟山当时可不这么想,他宁愿没有炉果吃,宁愿父亲放下手中的手风琴,像柱子他爹那样搬梯上房给孩子掏鸟窝烧家雀肉吃。钟山也盼着有像全子哥满子那样有本事的哥,会编鸟夹做弹弓。钟山什么都没有,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的伙伴欢欢喜喜享受胜利果实,自己跟在人家屁股后边活像个小可怜虫。 钟山心里也有矛盾,既想尝尝烧家雀的味道,又不忍心看家雀死去的样子,为这事儿他纠结了许久烦恼了许久。他不忍心看还没长出毛儿的小家雀举着不太坚挺的小脑袋在地上挣扎的样子,也不忍心看黄嘴丫子还没有褪去翅膀还没有长成的小家雀惊恐万状的眼神,更不忍心听老家雀失去幼子后盘旋在空中久久不肯离去的凄惨叫声。钟山知道大家雀被掏,小家雀一定也会饿死,或者成为猫儿狗儿的吃食,总之是活不成了。而小家雀被掏,老家雀可能会难过得要死。想到这些,钟山就鼻子发酸,有点儿想哭。 这是钟山自己心中的小秘密,跟谁都没有讲。好在最终他也没有逮着家雀,吃到烧家雀肉。 第七章 打架风波 (七) 钟山爱哭,腿摔破了皮,柱子他们抓把土面揞上就止血了,钟山却要哭着跑回家,抹一腿的红药水,还要粘上纱布缠上绷带,弄得像个电影里的伤病员。与小伙伴打架,甭管吃亏占香,哭的总是钟山。 钟山是不大与人家打架的,更不会主动挑衅,因为他不像全子那样挨了打可以回家搬出哥哥报仇。钟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类型。有时看对手过于强大,即便挨了欺负也会选择忍气吞声。如果跑回家告诉妈妈,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起来,妈妈会让他从头至尾讲述事情的经过,最后总能找出他的不是来,接下来就是一通数落,说不该这样不该那样。妈妈不会打他,但妈妈的数落会持续好几天,搞得钟山不胜其烦。 那次,全子看过了电影《平原游击队》,就想学李向阳骑马飞奔,要比自己高半个头的钟山给他当大马,钟山不肯,躲闪着后退,全子不依,抓住钟山衣服前胸不撒手,还用手胳肢钟山的腋窝逼他弯腰就范。钟山身上痒痒肉多,最怕胳肢,俩人就撕扯起来,都摔倒在地上。钟山是吃炼乳奶粉长大的,自是身大力不亏,三下五下就把全子胡噜到身子底下,又不知怎么全子的鼻子就出血了。见到血从全子鼻子里汩汩流出,钟山慌了神儿,大哭起来,丢下全子跑回家,告诉妈“全子要骑我大马”。全子则吓得到水管子边洗了脸,回家啥也没敢说。 钟山不怕全子,他知道全子不是他的对手,他怕全子他哥满子。有一回,钟山和大家玩藏猫猫,奔跑中和全子的头撞到一起,自己脑袋起了个大包,全子自然也撞得不轻。全子找来他哥,钟山吓得脸胀通红,心咚咚直跳,话都说不利索了,嗫嚅着说“我不是故意撞全子的柱子可以作证”,满子正要去掏刚发现的一窝鸟蛋,懒得听这些辩解,照钟山前胸就是一拳,说这次且饶了你,再敢欺负全子小心你脑壳。 这次把全子鼻子弄出血,钟山自知闯了大祸,一连躲了几天没敢出门。 这一日晚饭后,钟山实在憋闷得慌,悄悄蹩出家门,溜着墙根儿慢慢挪动脚步,随时作着撒腿往回跑的准备。 往日热闹的街巷忽然清静下来,一个人影都没有,钟山好生奇怪,觉得后背冷风嗖嗖的。 “山子山子没有妈!山子山子捡来的!” 七八个脑袋瓜子从一堵墙的下面冒出来,一齐喊,石头子儿土坷垃噼里啪啦飞过来,有两块打在钟山肩膀头和前胸上,领头的正是全子。 钟山“哇”地一声哭了,声音响彻一条胡同,且音调拖得长长的,只有当真正受委屈的时候钟山才会发出这样凄惨的哭声,边哭边撒腿往家跑,嘴里嚷着“我不是捡来的回家告我妈去”。 钟山妈这时候正坐在炕上给钟山絮棉裤,听到儿子的哭声,趿拉着鞋就往外跑。 钟山妈护犊子,拿钟山当心肝宝贝似的。却是好脾气,每回钟山哭着回家,她总是一边给儿子洗脸擦伤一边告诫儿子,以后离那坏小子远点儿,以后别跟他玩儿了,你不该动他的东西……这会儿听儿子抽抽咽咽一番哭诉,脸刷地白了,手也开始哆嗦起来。 “哪个王八羔子说你是捡来的?谁说你没有妈?我不是你妈呀!”钟山妈声嘶力竭喊出这番话。 “全——子。”钟山被妈妈的过激反应吓得收住了悲声,抽抽搭搭地说出了两个字。 钟山妈拽起钟山就往外走,大步流星的,像一头发疯的母牛。见妈真急了,钟山也不抽搭了,跟头把式地一路小跑跟着。 “全子哪去了?这王八羔子,咋说俺儿是捡来的?!”钟山妈走进全子家的堂屋,便大喊道。 全子爸是市立医院的外科大夫,因解放前在国军里做过军医,自然给人民群众看病是有危险的,前几天恰恰就出了一起小医疗事故,给一个头部外伤患者缝合后出现了感染,这时正窝在炕上在家里停职反省。一家人像惊弓之鸟,哪还敢惹出什么事端来。 全子妈从炕上下地迎出门,一听山子妈这话,吓得脸煞白,说话都差了声:“全子你这驴日的,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钟山妈忽然咧开嘴哭开了,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声音不像是这个瘦小女人发出的,听着有些瘆人。屋里的人不知所措,都哑了一般没了动静。 第八章 身世之谜 (八) 深秋,晨曦微露,雾气浓重。空旷的大马路上没有一个行人,风卷着大片大片的树叶旋转飞舞。襁褓里,一个男娃两腿踢蹬着“哇哇”啼哭,哭声像晨鸦一般凄厉苍凉,传出很远很远……这样的梦境从记事起一直伴着钟山。后来,梦有了些许色彩,那襁褓是蓝地儿白花的家织布,那树叶是已经枯黄的法国梧桐叶片。其余的,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混沌。 钟山清楚地记得,从小到大,父亲只打过他一次,在他12岁那年的夏天。 钟山一天天长大,不断有各种信息传进他的脑海中,有时是大人不经意的一句话,有时是一个很特别的眼神儿,有时就是钟山自己发现的家中物件儿的蛛丝马迹——他是要来的孩子。 有一天,他凝神静望挂在墙上相框里的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那里面有他没见过面的小脚奶奶坐在椅子里旁边花架上摆一盆花的照片,有他父亲年轻时身穿军装腰系皮带别着匣子枪的照片,有他父母半身的合影,有父母在两边他在中间的全家福,还有一张是母亲梳齐耳短发的全身单人照,这张照片上的母亲比其他的照片看起来都更有神采,母亲也一定认为照得最得意,所以放大了,摆放在突出的位置。看着看着,钟山发现了问题,照片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摄于1962年6月”,按照他的生日,是1962年7月,那时候他妈应该是挺个大肚子的,柱子他妈怀他弟弟的时候就是那样子的,连脸盘子都大了一圈。可照片中的妈妈,穿着两排扣掐腰列宁服,细细的腰肢,还是那张勺子样的小圆脸,看不出一丝一毫怀孕的迹象。 钟山记不清听谁说过,要的孩子都有小棉被小字条什么的物件证明身份,就偷偷用钥匙打开母亲的大木柜子去翻,果真翻出一条蓝地白花家织布的小棉被,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方方正正,压在柜子的最底下,钟山不记得他盖过这样的被子,他断定这就是小时候被丢弃时包他的小被子了,只不过没发现小字条。 更让钟山感到狐疑的是,这条巷子里住的人家,哪家都有几个孩子,柱子他家就有6个呢,可钟山就哥一个,而且他爸他妈比柱子父母年岁还要大。他只是不明白,他听说后爸后妈都打骂虐待孩子,他爸妈却对他格外疼爱,这让钟山反而有些委屈。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敌人捉了俘虏,好吃好喝地供着你,总有一天要你交待一些你不想说的事情。不按照他们的要求做,就会有大刑等着侍候你,皮鞭子老虎凳竹签子辣椒水铁烙铁什么都可能用上,实在审不出什么来,就会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拉出去悄悄枪毙了。钟山常常被这样的恶梦惊醒,出一脑门子的汗。 少年钟山暗自决定不再配合父母的阴谋,放学也不回家,没事干,就跑到郊区的池塘边抓蛤蟆采荷花,用柳树条弯成个圈绑在木棍上,到处取蜘蛛网粘蜻蜓,或者干脆就租一本小人书坐在百货商店门前的台阶上看到黑。他本来想用绝食的办法对父母表示抗议,他总觉得吃饱养肥了,灾难或许就会早一天降临。有几次饭桌上,他只吃小半碗就谎称吃饱了,任凭母亲怎么劝说哀求也不肯再吃。可还没等到下顿开饭的时候,就饿得心里发慌,绝食的想法只能作罢。 第九章 初次挨打 (九) 12岁那年,钟山做出一个惊人之举,他偷了家里的5元钱。 钟山要用这笔钱买车票去乡下大伯家。钟山认定他是大伯家的孩子,大伯才是他的亲生父亲。 那时候,大伯已经从县里的水泥厂回到村里,因为家里孩子多,奶奶又不在了,大娘一个人养不过来。 从钟山记事起,每逢冬天,大伯就会从乡下进城,戴一顶羊剪绒棉布军帽,是爸爸给的,穿一身臃肿的藏青色棉布衣裤,脸冻得通红,挂着清鼻涕。一进门就是一脸的苦相,说家里的粮食又接济不上了,几个小崽子怕要饿死,他叔他婶再帮一把吧。母亲会打开木箱里的铁皮小钱匣,数出几张钱票粮票,让钟山交到大伯的手中。大伯一双粗糙的大手摸摸钟山的头,说这小子算是掉到福窝里了呀,不愁吃不愁穿的,长得多水灵啊,我那几个小崽,个个像土豆球子似的,也不见长个。 钟山跟父母去过大伯家,大伯有8个孩子,7个姐姐一个哥哥,三个大姐姐已经出嫁,最小的哥哥只比他大两岁。钟山猜想,一定是大伯怕他饿死,就把他送到城里来寄养在叔叔家,那时钟山在心里已经认定钟树林就是他的叔叔。所以,他心里头有些恨大伯,夜里做恶梦醒来的时候,又极其渴望去大伯家,渴望和那里的哥哥姐姐们在一起。这种渴望像春雨过后田野的小草,在他的心里疯长起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小草已经长高蔓延成了一片草原。所以他要攒路费。他和父母去大伯家时悄悄记下了,车票价钱是1元2角。 其实钟山一开始不想偷家里的钱,他把母亲给他买冰棍的钱一分一分地攒起来,可是攒了一个学期,都快放暑假了,还不到6角钱,路费攒不够,这个假期就去不成大伯家,他的计划就落空了。他不想再等待下去,他决定拿母亲钱匣里的钱,他想母亲的钱匣里一定有数不清的钞票,少一两张也许不会发现的。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天热得烦,没有一丝风。母亲去百货商店买棉花准备给钟山做棉衣,临走时嘴里还嘟囔着,说这孩子长得真快,一年工夫,去年棉衣的袖子衣襟都短了一大截,接恐怕不行了,得做新的了。钟山在炕上睡午觉。其实他只是眼睛闭着佯装睡着,耳朵却在听母亲的动静。母亲关上房门,脚步声渐渐远去。他从炕上爬起来,从炕席底下翻出钥匙,打开母亲的木箱,拉开铁皮小钱匣。他有些失望,里面的钱并非他想像中的数不清,只有三张10元的票子,四张5元的票子,三张两角的票子,还有一些1分、5分的硬币。钟山迟疑着,颤抖着手抽出其中一张5元的票子,关好匣子,锁了箱子,把钥匙又放回炕席底下。他把这张5元的票子用塑料纸包好,埋在屋后墙根底下,上面还压了块破砖头。他觉得自己像是地下党在传递情报,心里慌慌张张,又颇有些得意。埋好钱,他又回到炕上佯装睡觉。 丢钱事件当晚就败露了。先是母亲叽叽咕咕和父亲说,钟山知道他们说什么,只顾埋头看小人书,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当父亲的巴掌落到屁股上的时候,愤怒和屈辱超越了疼痛,钟山一声不吭,于是第二个巴掌又落下来,接下来是第三下第四下…… 父亲边打边数落:“小时偷针长大偷金,这恶习不改还了得!” 母亲揽过挨打的儿子,把他的小脑袋搂在怀里,眼睛瞅着儿子,话却说给丈夫听:“山子,赶紧和你爸认错,说下次不敢了。” 钟山还是没掉一滴眼泪,低着头,不吭声,也不跑。他觉得自己像个坚强的战士。 第十章 儿子失踪 (十) 第二天早晨,依旧是妈妈喊了两三遍,说宝贝山子懒蛋山子再不起来太阳都照屁股了上学要迟到啦,钟山才懒洋洋地从炕上爬起来,洗了脸,瞄了一眼在沙发上看报纸的爸爸和在厨房里盛米粥的妈妈,趁着走出后门倒洗脸水的工夫,偷偷移开破砖头,用树棍挖出前一天埋在房屋后的5元钱,攥在手心儿里,悄悄放到文具盒最底层。 钟山和往常一样吃了玉米粥馒头煮鸡蛋,套上半袖上衣和短裤,背起书包走出家门去上学,只是这次没有喊“爸妈我上学走啦”。 见儿子走出了院门,李春花边刷碗边数落丈夫:“孩子已经长大了,个头都到你肩膀头,可不能再打了,再打将来会记仇的。” 钟树林放下报纸,叹了口气,说:“你以为我愿意打他呀,打他屁股,疼在我心里,可也不能眼瞅着他走下坡路啊。你这当妈的可不能一味地惯着他护着他,该管也得管,再大就更不好管了。” 说罢便起身往门外走,边走边说“我今晚有个会要晚下班,你们吃饭不用等我了”,推着自行车走出院门,一串响铃声由近而远。 李春花是在吃晚饭的时候才发现儿子不见的。 她像往日一样站在院门前朝巷子里边喊“小山子唉,回家吃饭嘞”,往日这个时候,钟山听到喊叫,都会不知在哪个角落里答应一声,接着蹦蹦跳跳地跑出来,脸上挂着灰身上满是汗。妈妈会说小冤家又跑哪疯去啦快脱下衣裳洗洗脸吃饭吧。今天,钟山妈喊了三通,仍没听见应答,她有些莫名的惊慌,迈着错乱的脚步就走进了柱子家的院门。 柱子一家正在吃晚饭,炕上放一张方桌,桌子上是一把大葱一碟大酱几根洗净的黄瓜,还有一碗烀大茄子拌土豆。6个小脑袋像6只抢食的小猪羔,父母则站在地上,吃的是同样的高梁米水饭就大葱黄瓜蘸大酱大茄子拌土豆。 “柱子,俺家山子没跟你一块儿玩儿吗?” 一个小脑袋抬起来,嘴里嚼着饭,口齿就有些不清晰:“你家钟山今天根本没去上学,老师还问来着,说不来上学也不写个请假条,明天还要让他写检讨呢。” 李春花二话没有,出门就放开嗓子喊小山子,一声接一声的,声调因为过于高吭而有些差音,一条街上的人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依旧是没有一点回应。 李春花就一溜小跑地来到丈夫的工作单位。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办公室里灯火通明,踮起脚,透过门上方的长条形玻璃,李春花望见钟树林正站在地中央跟一屋子的人讲什么,偶尔还辅以手势,像是在开会。她心急火燎地等了半天,见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结束的意思,就慢慢把门推开个小缝,轻轻喊一声“老钟”。 钟树林中断了演说,见是妻子,诧异地来到门口。结婚二十多年,李春花只到办公室找过他一回,那次是钟山出水痘,高烧一整天不见退,李春花急了,就到办公室找几天没回家的丈夫,大约已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这次妻子又来找他,他脑海里第一反应就是儿子出什么事了。 “山子丢啦!” 李春花尽量压低嗓音,可是钟树林脑袋还是被震得“嗡”的一下。转回头跟大家说一声“散了吧”,就慌忙跑去楼外边的存车棚取自行车。 第十一章 寻子心碎 (十一) 城市里亮起了万家灯火,街上的行人已渐渐稀少,马路两边的路灯幽幽暗暗的。钟树林骑着自行车,后座上坐着妻子李春花。他们很少这样一同出行,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记忆,还停留在那年抱小山子去医院看病。 李春花没文化,身体又长得瘦小,只在街道的纸盒厂工作了三年,后来纸盒厂倒闭了,她再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带孩子洗衣做饭是她生活的全部,自然很少有机会和钟树林一同出门。 他们先回到家,三间房依旧是静悄悄的,不见儿子的踪影。 夫妻俩又走出门,漫无边际地穿行在城市的每一条马路上。 百货商店关门了,门前已经一片冷清,小人书摊儿早收了,留下的是几张废报纸和四五个破砖头。 火车站里人倒是不少,排队上车的人一个挨着一个,等车的人歪七扭八地坐着睡着,一个一个地排查,没有儿子的踪影。 城郊的小河边,天上繁星点点,河面泛着浅白的微光,什么都看不清,只有草棵里的虫儿唧唧唧地叫得欢,偶尔有蛤蟆扑通跳入水里。 两人喊了几声“小山子”,声音传出很远,却不见回应。 这时候,钟树林已经出了一后背一脑门子的汗,把自行车放倒在河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李春花站在旁边,嘤嘤地哭起来,声音压抑着,一如二十多年前那个洞房花烛之夜。这哭声,一下子触动了钟树林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他鼻子一酸,眼泪也下来了。半晌,钟树林站起身,扶了扶妻子的肩说:“我先送你回去吧,说不定一会儿孩子就回来了,家里不能不留个人,我再到外面找找。” 二人推开房门时,仍不见儿子回来,丈夫转身就向外走。听丈夫骑自行车走远了,李春花扑到炕上“哇”地一声嚎哭起来,那声音凄凄惨惨,只有那年讨饭路上睡在一户人家的柴草垛里,一觉醒来时发现母亲已经亡故的那个清晨她这样痛哭过。 钟树林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乱撞,见人就打听有没有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背着黄书包。后来,路上已没有了行人,他就只是在马路上推着自行车漫无边际地走,期待着哪个墙角旮旯哪棵大树底下有个睡着的孩子就是他的小山子。 钟树林满脑子都是钟山的影子。从孤儿院抱回来的时候,钟山总尿炕,一晚上要换几次尿布,半夜里还要起来冲一遍炼乳,一年多时间里,夫妻俩几乎没睡上一宿囫囵觉。虽然辛苦劳累,但是夫妻二人却乐在其中,像所有父母一样,为孩子一天天成长而感到欣慰。 儿子开口叫爸爸了,在一次他下班回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他喜得抱起儿子骑在脖梗上,在地中央转了一圈又一圈。儿子咯咯咯欢笑着,爸爸高兴地哼唱着“吹起小喇叭,嗒嘀嗒嘀嗒,举起小铜锣,的隆的隆冬”…… 儿子上小学了,像许多爸爸一样,他把儿子抱在自行车的横樑上,儿子毛茸茸的小脑袋就在他鼻子下边,蹭得他心里痒痒的,一种叫父爱的东西爬上心头,在身体里一点点蔓延开来。 自从钟山进了家门,他觉得生活过得开始有了滋味,更有了奔头,与春花的亲情也一天天浓厚起来。可是,就是昨晚上的几巴掌,他把儿子打跑了。他后悔,后悔自己当时的冲动,后悔得想揪自己的头发。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喊“儿子回来吧”,他再也不会动儿子一指头,再急也不会,他要和他讲道理,他相信儿子听得进他讲的道理,科室里的同志都说他讲话有水平,听着人心里暖和,大道理经他一讲解就变得简单易懂了,他一定能教育好自己的儿子,不用武力,只凭一张嘴。可是,儿子这会儿究竟在哪里啊。 也不知走了多久,东方的天空已经放亮,街道上传来“哗哗哗”扫马路的声音,钟树林推着自行车耷拉着脑袋走进院门,李春花闻声推开房门,见回来的只是丈夫一个人,忍不住眼泪又流出来。钟树林停好自行车,一双手搂住了眼睛红肿浑身颤抖的妻子瘦弱的双肩。他的心也在流泪,可面对妻子,他要表现出坚强来。 上午,钟树林去派出所报了案,也不上班,又回到了家里。整个上午,夫妻俩不吃不喝地坐在屋里,哭丧着脸,也不说话,心像滚油煎的一般,听着屋外的响动,焦急地等待着儿子的消息。 傍晌午的时候,院门有了响动,夫妻俩一齐奔向屋外。是乡下的大哥钟大年,跟在身后垂头丧气的孩子,正是他们想得心焦盼得心碎的宝贝儿子。 第十二章 离家出走 (十二) 那天早晨,钟山离开家,越过学校门口,仿佛没有看见陆陆续续走进校门的老师学生,飞快地跑向汽车站。他记得,去柳树屯的早班车早晨8点半发,他得在一个小时内赶到汽车站。 钟山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跑进车站售票室,他的头刚刚超过卖票的窗口一点点,吃力地踮起脚尖儿伸出手递给里面穿制服的售票员5元钱,弱弱地说买一张去柳树屯的车票。戴蓝色大盖帽穿白色半袖制服的女售票员头也没抬,收了钱,在票面上盖了红戳,连同找回的钱币一同推出窗口。 在候车室等了约莫半个钟头的工夫,车站广播里喊去柳树屯的乘客请拿好物品到2号剪票口剪票了。人们呼啦一下拥到了剪票口,钟山被大人们挤到了后面,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张印有红色日期的硬纸板车票,好大一会儿,拥挤的人流都出了门,钟山才凑上前去,把车票递给剪票员,眼看着纸板上剪出了一个小豁口。出了门,一辆挂有“青山——柳树屯”牌子的红白道圆头大客车停在外边,车厢里已是黑压压的一车人。 “后面的再往里挤挤,还有几个没上来呢。”乘务员大喊。 车里面的人缓缓地动了动,挪出了一点空间。车门口的踏板有些高,钟山手脚并用才勉强爬进车箱里。 车起动了,车里的人随着车的走走停停快快慢慢一悠一悠的,钟山夹在一条条大腿的缝隙中,手没处抓没处放,只得随着车的节奏晃来晃去。满车箱里都是夹杂着旱烟味儿的汗酸味儿,钟山感觉到有些头晕和恶心,早上吃的米粥馒头鸡蛋好像要往喉咙口涌。他拼命地把头钻到靠近车窗的位置,一缕夹杂着青草气息的微风从张开的车窗和林立的大腿缝隙中挤进来,正好吹进了钟山的鼻孔。这气息,是钟山意念中家乡的味道,他重新振作起了精神。 车到柳树屯的时候,太阳正在当空,天空蓝得透亮,没有一丝云彩和尘雾,树叶和庄稼叶子都晒得打起卷儿来,偶尔吹过的一缕微风也是干热的。 柳树屯车站到大伯家还有一段路,听妈妈说是二里地,这些钟山都牢牢记在心里,虽然现在庄稼已经长得一人多高,他也认得这条路。路边的草丛里时不时地蹦出一只蚂蚱,飞舞起两只蝴蝶,要是往常放学后在郊外的水塘边看见这些,钟山会停下脚步悄悄地蹲下身上去抓,这时钟山可没那份闲心了。走上这条路,他感到神清气爽,像只出笼的鸟儿般欢快,他想象着那个新家,那个有一大群哥哥姐姐的新家,一定有太多有趣的故事。再没有人敢惹他,倘若果真挨了欺负,也会有高出一头的哥哥出来帮他,有姐姐们护着他,他当然也不必像过去那样总躲着学校周边那些小混混儿了,他甚至看不惯谁还可以偶尔挑衅一下。想到这些,钟山在心里乐了,两只脚越发倒腾得飞快,到后来就是一蹦一跳的一路小跑了。 第十三章 乡下一日 (十三) 大伯家在村东头第三家,院墙是用秫秸围起的,柳条编的院门,这些钟山都记得清清楚楚。当他出现在院门口的时候,大娘正端着盆刷碗水往泔水缸里倒,见院外站着个孩子,穿着白市布半袖上衣,蓝布短裤,斜挎着黄书包,不像是乡下孩子的打扮,就拎着盆站下来,死劲揉了揉眼睛,才一拍大腿,“这不是他二叔家的小山子吗!你跟谁来的呀?” 钟山也不作声,慢慢挪着脚步往院子里走。他想像着“亲妈”会把他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摩挲他的头。哥哥姐姐们会一窝蜂似地跑出门争抢着拉他的手往屋里领。可是没有,大娘只是往前迎了两步,就掉头朝屋里喊,“他爹,他二叔家的小山子来了!”大伯叼着旱烟袋慢悠悠走出房门来。钟山有些失望地站在院子中央。 大伯把钟山领进屋,按在炕沿上坐了,在炕墙上磕了磕烟袋锅,问:“你这孩子出来,可告诉你爸妈了?” 钟山不作声,半晌才点了点头。 “你要是偷着跑出来,你爸你妈可要急死了。” 钟山还是不作声,心里也有些慌张起来。 “孩子,没吃饭吧,大娘给你做碗疙瘩汤吧。” 大娘刷锅添水舀面烧柴一通忙活。 一大碗卧了鸡蛋的疙瘩汤端上桌的时候,钟山见有两三只苍蝇不依不挠地追随着,有的已经站到了碗边,不免有点恶心。勉强吃了半碗,就又坐在炕沿上不作声。 生产队上工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大伯大娘稍大的堂姐都要下地干活了,年纪小的姐姐哥哥们则要去上学,家里就只剩下钟山一个人。 一个下午,钟山就这么呆呆地坐在炕沿上,看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间或有猪圈鸡舍里粪肥的味道顺窗户飘进屋来,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寂寞孤单难受。捱到天快黑的时候,比他大两岁的堂哥虎子回来了,篮子里是新挖的野菜,背上背着一捆青草,放下书包,先把青草扔进猪圈,然后蹲在地上在破木板上剁野菜,剁好后拌上糠饲料,倒进木槽喂鸡鸭。忙完这些后,就倚着门框站着望钟山,也不搭话,像看一个怪物。 晚上,一家人都回来了,一张饭桌就放在了院中央,干蒿草搓成的一条绳子点燃了,用来驱赶蚊子,可是钟山的胳膊腿上还是被咬了一串串的包,大娘说乡下的蚊子欺生呢,专爱叮城里的胖娃娃。大伯大娘堂哥堂姐们吃的是中午剩下的高粱米水饭就大葱黄瓜茄子蘸大酱,放在钟山面前的,是他中午吃剩的半碗疙瘩汤,在铁锅里热过了,有一点点黑糊锅底。钟山想像一下午不知有多少只苍蝇享用过这碗疙瘩汤,就摇头说不饿。在大娘百般劝说下,才勉强吃了半条黄瓜,半块玉米面饽饽。这碗面汤最后是大伯吃的,大伯是一家的主要劳动力,家里的好吃食都紧着大伯吃,接下来是小儿子虎子,大娘和几个堂姐只能吃大锅饭。晚饭大伯开了一个咸鸭蛋,今天破例把蛋黄挑给钟山和虎子一人一半。 乡下人劳累了一天,晚饭后早早地都睡去了。挨着钟山睡的大伯这时正此起彼伏地打着呼噜。钟山却睡不着,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的。他开始想城里的家了。这时候,妈妈会放下纱布蚊帐,在蚊帐外用蒲扇给他轻轻地一下一下扇风,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什么时候妈妈停下的。今天,没有他的夜晚,妈妈会怎么过呢?妈妈会急哭吗?想到这些,他忽然害怕起来,他猜想妈妈一定会哭的,小时候他得了感冒几天不见好,他妈都急得直哭,嘴里喋喋不休地说小山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朦胧中,妈妈来了,帮他摘下书包,牵他到脸盆边洗了手和脸,催他趁热吃刚端上桌的热腾腾的馒头。他伸手抓的时候,馒头却滚落到地上,一群苍蝇飞舞着过来抢着吃。他再要伸手抓的时候,手一哆嗦,醒了。 钟山再也睡不着了,瞪着大眼睛望漆黑的天棚,听耳边一波接一波嗡嗡的蚊子叫,直到外面传来公鸡的啼鸣,窗纸上透出了晨光。等到大伯从炕上坐起,钟山凑上前去,声音低低地说:“大伯,我要回家,我妈还不知道我出来呢。” 大伯说你小子胆子真不小,你爸你妈一宿找不到你,不知有多着急呢!就去生产队长家告了假,坐上午的车把钟山送回城里。 第十四章 儿子归来 (十四) 儿子回来了,李春花把儿子的头搂在怀里,不住地抹眼泪,嘴上说以后可不能不吱一声就离家出走了,爸爸妈妈都快急死了。放下儿子,就忙着下厨房准备午饭,眼睛却时不时地瞄着坐在沙发里翻小人书的儿子。 一个钟头工夫,饭菜都做得了,焖的大米干饭,一盘葱炒鸡蛋,一碟盐爆花生米,拌了芝麻酱卷粉黄瓜菜,煮咸鸭蛋是大伯从乡下带来的,还开了一瓶白酒。 母亲在桌下忙着端菜盛饭倒酒,给儿子盛了满满一碗米饭,并不住地往儿子碗里夹鸡蛋黄瓜菜。钟山这两天饿坏了,埋头狼吞虎咽地吃饭。钟家两兄弟你一盅我一盅地喝着小酒,讲着小时候的趣事。 钟山吃饱饭下桌的时候,站在地下吃饭的母亲也赶忙放下手中的碗筷,说小山子你下午也不用上学了,我一会儿去学校跟老师给你请个假,你回屋睡个午觉吧。李春花牵着儿子的手来到脸盆架边,洗了手和脸,用毛巾擦干净,在炕上铺好褥子,放下枕头,见儿子躺下,又拉上毛巾被给儿子盖上,就坐在边上摇蒲扇扇风。钟山昨晚没睡好觉,加上一路的劳顿,也困乏了,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这屋,钟家兄弟俩酒已微醉,话更多了。 “大哥,你这辈子好福气呀,大嫂子给你生下这一大帮丫头小子,怎么累也值啊!”钟树林声音有点儿哽咽,这不像他平时的性格。 “养这群崽子,我腰差点儿没累折了,没办法呀,就为要个小子给咱老钟家传宗接代,生了7个丫头,前三个嫁出去了,小四儿小五儿也能到队里挣工分了,这几年家里才见松快点儿。”钟大年多贪了几盅酒,脸堂脖子都红了,说话舌头也有点打团儿。 “丫头小子都是好的,过日子,还不就过个人气儿。你瞧我这一根独苗儿,也没个伴儿,性格就孤僻得很,家里也显得比别人家冷清。这回我打了他几巴掌,就赌气跑到乡下,估计这小子就是自己找伴儿去了。”钟树林放下筷子,呷了一口酒。 “小山子回来的路上还问我是不是他的亲爸,这小子精着呢!”钟大年说罢夹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细细地嚼。 钟树林酒盅停在手里,愣了一下,半晌无语。 钟山经历了一次“寻亲之旅”,心绪平静了不少,性格也变得越发内向,一个暑假,大部分时间就呆在家里。他迷上了爸爸书架里的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青春之歌》,一假期躲在自己的小屋里都看完了。有的字他不认识,但大概意思还是懂的。钟山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那里的人过着与他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他盼着快快长大,不再受爸爸妈妈的管束,自由自在地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他想到,将来会有一个女孩喜欢自己,就像冬妮娅喜欢上保尔。他不会要冬妮娅这样的女孩,他觉得林道静这样的女孩子更好,会让他变得激情澎湃热血沸腾,他认为现在的自己太过阴郁,总是开心不起来,什么事情也提不起兴致。 第十五章 遇见知音 (十五) 夏天悄悄地过去。新学期开学后,钟山升到初中了,个子又长高不少。 钟树林生活发生了些变化,他最近下班常常晚归,有一次竟然一夜未归。 这个秋天,文化局办公室新来了个女文书,名叫邹静之。清晨,文书邹静之敲门给钟副局长送报纸,钟树林一抬头,立即就惊呆了,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一头齐耳短发,身着白市布长袖衫,那不就是当年的方梓惠吗? “你是新来的吗?叫什么名字呀?” “我是从第三中学调来的,叫邹静之。” “老家哪里的呢?” “安台县城。” “邹宝琛是你什么人啊?” “我爷爷呀!” “你是大……噢,方梓惠的女儿?” “是呀是呀,您认识我妈?” “嗯,我最初识字就是跟她学的。” 钟树林从座椅中站起身,示意邹静之坐到自己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询问起大少奶奶的情况。 邹静之是个平素不太爱多说话的女子,听钟树林和她是同乡,又曾经在她家做过工,话就多起来。她说祖父是在1948年土改那一年得急病死的,祖母第二年也走了。父母亲还在县城里,成份高,要接受群众改造,他们应该说已被改造成功了,父亲是县医院一名牙医,给人民群众看病可卖力气了,母亲是一名小学教师,教书一丝不苟,现在已经退休了。母亲经常告诉她,出身无法选择,但是道路是可以选择的。邹静之读了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第三中学教音乐,她积极要求进步,在学校里入了党,文化局到教育口调人,就选中了能歌善舞的她,她说她很珍惜这次组织对自己的信任,一定好好工作。 钟树林说:“你母亲可是个好人啊,当年从来没拿我当下人看,教我识字,我到城里的照相馆当学徒也是她介绍的,不然,我也就不会走上革命道路。” 邹静之说:“我也听我妈说起过你,说咱县里出了个大干部,当年就看出你是个能做大事的人。” 以后,每次送文件,邹静之都爱在钟副局长的办公室里多站一会儿,聊上几句。有时屋子里没别的人,又赶上钟副局长手头儿没有急需处理的事务,就干脆坐下来,听钟树林讲他打鬼子、参加渡江战役的故事,仰起一张娃娃脸,很虔诚的样子。 从第一次与钟树林谈家事,邹静之就对这位副局长产生了强烈的好感。他虽然已经五十出头年纪,看起来却一点也不显老气,头发是清清爽爽的板寸,两道浓重的剑眉透着英武之气,一对环眼自带笑意,令人感到很容易接近。后来,她发现,军人出身的钟副局长还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字写得漂亮,吹拉弹唱样样在行,特别是拉得一手好风琴。 国庆节,局里组织文艺汇演,钟副局长表演了手风琴独奏《志愿军军歌》和《我是一个兵》,手指起落灵动,手臂张弛有度,动作极其潇洒,真是帅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曲终,掌声响起,邹静之坐在观众席里,竟然感动得流下泪来。已经35岁的邹静之好像又回到了芳心萌动的少女时代。 因为成份高,邹静之嫁了个铁厂的炉前工人,她是听从了妈妈的劝告,嫁人一定要嫁根正苗红的。丈夫马洪光上中班,每天都在她熟睡时回家,然后就是气壮如牛地把他在铁厂炉前八小时工作后残余的力量发泄到她身上,每次她都觉得自己被压迫得快没了气息,像受难的女囚。 第十六章 河畔谈心 (十六) 这个晚上,钟树林伏案写材料,不知不觉已经9点钟。 办公室的门轻轻地推开了,邹静之悄悄进来,提着暖瓶在他的绿军用搪瓷缸里倒进大半杯水,递上一个用草纸包着的面包,透着一片亮亮的油渍。钟树林用手推挡,正碰到邹静之没来得及收回的小巧的右手手指,她白净的面皮一下子升起两片红晕,慌忙缩手时又把钟副局长放在办公桌上的烟盒碰到了地上,忙又放下暖瓶蹲下身捡烟盒。 见邹静之一阵手忙脚乱,钟副局长笑了,站起身,做了几个扩胸运动,揉了揉疲惫的眼睛,说不写了,就要起身。邹静之忙说我等着收一份明码电报,一会儿就到,你先把面包吃了,待会儿我们一起走好吗。 十分钟后,邹静之提着包站在了钟副局长办公室的门口。钟树林说我骑自行车送你吧,邹静之默默地点点头。钟树林问你家住哪里呀?邹静之说走胜利路,到沙河路口右拐。沙河路晚上没有路灯,自行车就骑得有些慢,邹静之一只手自然地拽紧了钟树林中山装的后襟,路上一个坑洼,自行车颠了一下,她慌忙中搂紧了他的后腰,内心是一阵战栗。 快到沙河路的尽头了,邹静之忽然从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说腿坐麻了,我们下来走走吧。钟树林捏住车闸放慢车速,左腿支到地面上,停了车,顺势迈下右腿。两人并肩走着,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河边。 邹静之站住,轻声说我们坐一会儿吧,钟树林迟疑了一下,把自行车放倒在地下,俩人并排坐在河堤的偏坡上,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半晌无语,只听着风吹河面一波一波涌起的哗啦哗啦的波浪声。 钟树林能听到邹静之短促的呼吸声,能感觉到她体内散发出的从未体验过的健康成熟女人的温热。忽然,河里一条鱼儿跃出水面,邹静之惊得把头靠在钟树林的肩头。鱼复又落入水中,水面又恢复了平静,她的头依然紧紧靠着他的肩。他犹豫了片刻,伸出右臂,就把那张娃娃脸,连同半个软软的身子揽进自己的怀里。他的血脉忽然奔腾涌动,二十年前那个新婚之夜又在他脑海中闪回。 一阵凉风吹过,像扑面泼来的一盆冷水,钟树林打了个寒噤,头脑也一下子清醒起来。他放开紧搂着邹静之的右臂,站起来,又下意识地掸掸身上的尘土。 邹静之依旧坐在原地,嘤嘤地哭起来。钟树林眼前又幻化出当年烛光灯影下穿红肚兜的李春花的模样。他复又蹲下身来,用袖口帮她擦眼泪。哭声更大了,钟树林有点儿紧张起来,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邹静之也有所感觉,渐渐收住了哭声,最后变成了一声声的啜泣。 “就坐一会儿好嘛!”邹静之抽抽咽咽的哀求让钟树林没法拒绝。 他们就这么坐在小河边,聊着各自的过往。他不知怎么,就把当年娶李春花的前前后后经过还有钟山离家出走的事都跟邹静之说了,这话在他心里憋闷了太长的时间,今晚一股脑地倒出来,他觉得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听了他的讲述,她开始同情起身边这个男人,原来他并非她看到的那般自由自在快快乐乐,原来他活得这样苦,老天真是不公啊!她也把她炉前工丈夫的粗野与自己的无可奈何说与他听,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啜泣起来。 他们情不自禁地紧紧拥抱在一起,两颗心在这一刻合二为一。 第十七章 日记曝光 (十七) 钟山正在吃午饭的时候,听见门外面有自行车叮叮当当的响动。父亲平素是不回家吃午饭的,正纳闷的工夫,父亲风风火火地闯进屋来,气喘嘘嘘地把母亲拉到一边,在母亲耳边嘀咕了几句,母亲先是一愣,接着就垂下了眼睫毛。 父亲一阵风似地推门走了,自行车声也渐行渐远。 钟山继续吃饭。过了不大一会儿工夫,忽听门外有人高声喊:“是钟树林家吗?” 母亲应声走出门去。领进来的,是两个穿公安制服的男人,戴着威严的大盖帽,板着冷若冰霜的脸孔,不像是对待革命同志的态度。钟山第一个想到的是父亲犯了啥错误,公安是来抓他的,心就怦怦怦地加快了跳动,馒头含在口里半天忘了下咽。 “你丈夫昨天晚上是在家里睡的吗?”“睡”字故意咬得很重,母亲不由自主地微微哆嗦了一下,慢慢地点了点头。 “要实事求是,你的回答将作为证据,不可以向组织扯谎。”公安说话的语气还是重重的,字字都像锤子,砸得钟山的心一下一下地直颤。 “回来啦!”母亲回话的声音出奇地大。 钟山知道母亲在说谎,他没想到母亲能把谎言说得这样理直气壮从容不迫,母亲常常教育他好孩子是不应该撒谎的,小时候常拿“狼来了”的故事吓唬他。若干年后,他常常想,母亲当时是忍着怎样的屈辱和愤懑,或者还有惊恐和慌张,才说出这三个字的呢?! 昨晚半夜,邹静之的丈夫马洪光下班回家,他像往日一样打开房门,拉亮电灯,见床铺空荡荡的,没有妻子的踪影,感到很是奇怪。生活打破了规律,他一时难以入睡,就用眼睛胡乱地在屋子里四处寻觅,忽然看见炕柜上一把银色的小钥匙,他知道那是妻子用来锁自己小木匣的钥匙,他也知道木匣里装的是妻子的日记,不过是知识分子的小资情调,妻子不愿意让他看,他也懒得费那般心思。今晚穷极无聊,他鬼使神差地忽然来了好奇心,用小钥匙打开匣子,拿起最上边那本红塑料皮日记本。他一页一页地翻看日记,有的字词看不太懂。里面记录着他们经师傅介绍相识,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她说他看起来老实本分,或许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他禁不住咧开嘴乐了。很快他们你来我往,就发展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这些他都知道,只是感到事情没有她描写得那么曲折复杂。她对婚姻有着美好期待,她说知识分子与工人阶级相结合,一定会碰撞出耀眼的革命火花。他看到这里,身体有些燥热起来。后来,她就开始一点点对他感到不满,说他浑身挺肮脏,还没多少文化,是个粗鲁不堪的男人,半夜三更回来就想着那么点事,弄得人烦死了,她对自己的错误选择感到后悔,一篇篇都是,故事情节不一样,情绪却是一样的。他看着看着,心里开始烦燥起来。再往后翻,这个红脸堂的工人大哥腾地燃起了愤怒之火,有十几篇,都是写她到文化局工作后,像笼子中的小鸟飞进了森林,文化局里正好有一个叫钟树林的副局长,日记中对这个钟副局长全是赞美的话语,说他人长得帅,又多才多艺,思想深邃,像一本厚重的历史书,令她百读不厌,还恬不知耻地说她宁愿做一只扑火的飞蛾,为他燃烧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辞。 发够火,马洪光还是倒头睡下,工作了大半宿,再加上方才的一通折腾,他早已经疲倦了。醒来时,阳光已经洒满了小屋,时针指向了10点,仍不见妻子回来。马洪光便怒气冲冲地来到派出所报案,带着那本记载着她那些不要脸的内心道白的日记。 派出所的警察有经验,向上级作了汇报,征得同意后,决定先不去文化局打草惊蛇,而是扫清外围,首先要做的,就是了解钟树林昨晚的动向,他们觉得这次有可能抓住条大鱼。 钟树林的一个战友在公安局政治部任副主任,听了下面派出所的汇报,也顾不得是不是违反保密规定,只想着老战友的安危特别是名节,急急地把电话打进了钟树林的办公室 第十八章 打回原形 (十八) 邹静之是在快吃午饭的时候被叫到公安局的。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子照进来,刺得她的眼睛有点睁不开,所以在回答公安干警的问题时给人一种傲慢鄙夷的感觉。 面对公安局的调查,邹静之一口咬定说自己昨晚内心烦乱,收了电报后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在办公室看了会儿书,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过了半夜,自然不敢一个人回家,就睡在办公室里。编这些瞎话的时候,她异常的镇定自若,甚至把自己想像成面对生死考验临危不惧的江姐。她本来内心没有那么强大,可是此时,她感到身体里还保存着钟树林的体温,这温度足可以将她融化,有这样一个晚上,她觉得这辈子活得值了。 看见那本熟悉的日记本摆到桌面上,她才明白一切的因由,她毫不掩饰地说自己确实崇拜钟副局长,甚至有一些暗恋的情结,不过只是放在心里,从来没有想到会向他表白,闲来无事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内心情感写在日记里,所以对这一切钟副局长是不知情的。 在被问及钟副局长对她有没有越格言行时,她一改温文尔雅的表达方式,表现出小小的愤怒:“钟副局长为人正派,全局谁不知道?怎么会对我一个初来乍到的小文书动歪心思!” 这边钟树林也接受了审查,是在他副局长的办公室里,两名民警态度挺和气。钟树林起身给他们分别倒了杯水,自己则点起了一支烟,他平时很少吸烟,桌上放的一盒烟多半是用来招待访客的。 一个高个子民警说:“知道钟副局长工作挺忙,我们也不多打扰您,就是想了解一下昨晚有没有看见办公室的文书邹静之来局里收电报。” 钟树林在玻璃烟缸里灭了烟,慢条斯理地说:“我昨晚写完材料就回家了,根本没注意邹文书有没有在局里收电报。怎么,出啥事儿了吗?” 民警说没看见就算了,他爱人报的警,说她昨晚没回家。 钟树林说也许是来收电报了,我忙着写材料没有注意到。 最后,公安部门得出了这样的审查结论:文化局办公室文书邹静之,性别女,家庭出身地主。因为长期放松对自己的世界观改造,思想极度腐朽糜烂,自作多情地暗恋文化局副局长钟树林,并写日记玷污钟副局长名声,败坏了文化局的崇高形象。钟树林同志一身正气,对邹静之的阴暗心理毫不觉察,被这样一个腐化堕落的地主小姐辱没了名节,是本事件的最大受害者。 不久,邹静之勾引钟副局长的事就在文化局不胫而走,并一点点扩散开来。局里一些女人在背后议论说,看着这个邹静之文文静静老老实实的,终究是改不了地主小姐的秉性,还惦着勾引咱们钟副局长,也不搬镜子照照自己啥出身什么德行! 邹静之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自然也不能留在文化局工作了,又回到了以前工作的第三中学,教师也做不成了,只能在收发室分分报纸收收信件,又像以前那样沉默寡言低眉顺眼。女教师们谁都不愿意和这个背负着生活作风问题的女人来往,仿佛她身上沾着什么脏东西,她也敏感地觉察到背后的人都在对她指指点点。 不久后,她就与丈夫马洪光办了离婚手续,因为两人没有孩子,所以离婚倒也办得干净利索。 这件事过后,钟树林像变了个了人。他一头扎进工作中,晚上常常在钟山熟睡后才回家,早晨又在他还未起床时就离开家。偶尔早回来那么一天,也像初冬园田地里霜打的茄子一般,垂头丧气的,和妻子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也不再逗钟山玩耍,手风琴已经好久不拉了,放在衣柜顶上落满了灰尘。家里比过去更加冷清。 第十九章 全子丧母 (十九) 上初中后,钟山和全子、柱子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三人整天摽在一块儿,上学互相喊着一起走,放学就在胡同里玩撞拐子、打洋铁盒、推铁圈这些属于男孩子的游戏。 全子13岁那年秋天,他妈去世了,得的是肺癌,发现时就已经是晚期了,活了不到三个月就撒手人世。 这个时候,全子爸已经在革命群众监督下恢复了外科医生的工作,每周要有三天值夜班,家里,就只有16岁的哥哥吴尚满、13岁的吴尚全和12岁的弟弟吴艳红。全子爸妈极想要一个女孩子,生了三个都是小子,索性给老三取了个女孩儿名,就当女孩儿养着,五六岁的时候还扎小辫子穿花衣裳,上学后才把头发剪短了,“假丫头”的外号却剪不掉了。母亲活着的时候,全子哥仨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在这一片居民区里,除了钟山,哥仨吃的穿的用的没人能比。母亲过世后,兄弟三个像断了藤的三个苦命的瓜,从幸福的巅峰跌到了苦难的谷底。 全子爸吴友文是市立医院有名的外科“一把刀”,全子妈的手术就是他亲手做的。全子妈死后,钟山和全子偷听过柱子妈等几个女街坊私底下议论:“下辈子千万不要找大夫做男人,那心歹毒着呢,杀人不见血。就说那姓吴的,‘一把刀’是浪得虚名么?怎么连自己的女人都救不活?听说他在医院早有了相好的,俩人儿都睡一块儿好几年了,那女人是个护士,脸凶凶的,扎针贼疼,长得人高马大的,像个大洋马,偏偏她还姓马。”又说,“吴大夫他爹当年就是祖传的老中医,一服药就要了原配夫人的命,又娶了个妓院里的窑姐儿,真是有什么爹就有什么儿啊!” 钟山听着后背凉嗖嗖的,那段时间他刚看过电影《闪闪的红星》,怎么看胖胖的吴大夫都像电影里的胡汉山,越想越害怕,在巷口看见吴大夫都远远地绕开走,更不敢上前说话,觉得他的手术刀会随时要了他的小命。 后来,钟山不必害怕了,不到半年工夫,吴大夫就再婚了,娶的正是医院里的马护士。马护士是个32岁的大姑娘,白白胖胖高高的。她说不介意吴大夫成份高年纪大,就是不愿意和他三个儿子一起生活,她说他们应该有自己的孩子,过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小日子。 结婚后,吴大夫就搬出去和马护士一起住了。这边,全子哥仨拿着父亲每月支付的30元生活费,过上了没爹没妈的日子,买粮、买煤、洗衣、做饭,都得自己做,30元钱算计着花,有时到月底还要挨饿。 每次看见全子来了,钟山妈总不忘问一句“饿不饿”,如果听不到回答,就踩着凳子摘下高挂在天棚上的柳条筐,拿一个包着红糖的大白馒头塞进全子的手中。 冬天到了,钟山妈让钟山问一问全子哥仨的棉衣可做上了。三个没娘的孩子,哪里能做上棉衣呢?于是她就颠颠儿地跑去把穿得跟铁匠铺打铁师傅工作服似的棉衣棉裤抱回自己家,拆洗了,袖子衣襟裤脚短的又给接上,一针一线地做好,拍打得暄腾腾的,再用包袱皮包了送回去。直到三个孩子都长大成人,再不用穿这种臃肿的棉服。 第二十章 整蛊仇人 (二十) 自打全子妈去世后,每到冬天,全子两只手总会冻得红肿皲裂,春天的时候,又奇痒得难忍,不小心挠破了,还会冒出黄水来。钟山妈看着心疼,从酸菜缸里捞出酸菜,切下叶子,用开水烫了,糊在全子两个肿得小馒头一样的手背上,果然就不那么刺挠了。 正是从这段时间开始,钟山和全子成了好朋友。钟山原谅了全子小时候对自己“捡来的”“没有妈”的辱骂,觉得全子现在和他一样,都是苦命的孤儿。钟山和全子和解了,全子的好朋友柱子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钟山的好朋友。三个小伙伴在一起闲唠嗑的时候,都说恨死马护士了,是她害死了全子妈,抢走了全子爸,于是给她取了个很难听的外号“母猪婆”,她的前胸像刚下完崽的母猪,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像揣着两只跳动的肥免子,屁股也翘得老高,走路时一拧一拧的,好像在向屁股后面的人示威。 钟山、全子、柱子三人商量要“整蛊整蛊”可恨的马护士,给全子妈报仇。他们放学后躲在市立医院的小门房后观察了两天,发现马护士这周是白班,每天晚上6点下班,于是就在后边尾随着,见她进了一条小胡同,胡同里是一条土路,差不多走到尽头的时候,就到了市立医院的职工宿舍楼。一些年轻医护人员结婚后没房子住,就把家安在了这里,马护士是个老姑娘,也一直住在这里,与吴大夫结婚后,只是把房间里的单人床换成双人床,添了两套新被褥,白窗帘换成了有鸳鸯图案的花布窗帘。当然,在正式领证完婚之前,甚至全子妈还在世的时候,吴大夫就已经有好多个晚上在这里“值夜班”了,胖女人的肉感带给他无尽的快慰,令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舍弃这个人间至宝。若干年后,社会上流行以瘦为美,已进入老年的外科专家吴友文怎么也想不明白瘦女人有什么好的。 钟山他们发现,马护士每次进胡同口的时候,都靠右侧走,于是就决定在这里给她设个陷阱。 第三天傍晚,他们拿着铁锹,早早就在胡同口挖好了陷阱,有二尺多见方大,一尺多深,用树枝搪好,上面铺了些草,又撒了些土面伪装好,和平地一模一样,为显得更加逼真,还在上面轻轻踩出几个脚印。 陷阱挖得了,钟山在现场看着别让旁人掉进去,柱子去医院门口观察马护士的动向,全子则躲在暗处放哨。 马护士从医院出来了,左手提着一条刚宰杀的还带着血腥气的鲢鱼,用干马莲穿着,右手的饭盒里托着一块冒着热气的豆腐,两只“肥兔子”一颤一颤地走着。 柱子跑得飞快,告诉钟山快撤,目标出现了。三人躲到一根电线杆后,见马护士拧着大屁股走进胡同口,嘴里好像哼着《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唱着唱着就差了音,一个“心”字拖得老长,接着就是“妈呀”一声惨叫,手里的鱼甩出两三米远,豆腐也扣到地上,碎成一堆白泥巴,大屁股重重地摔坐在地上。马护士晃晃悠悠站起来的时候,一只鞋子已经不见,腿也一瘸一拐的了。一边咧嘴大哭一边破口大骂:“谁家的王八羔子有娘养没娘教的做的损事儿呀欺负老娘干什么叫我逮着了不剥了你的贼皮打折你的狗腿才怪,呜呜呜……” 钟山他们飞快地逃离现场,边跑边喊着“胜利啦”,喜悦加上惊恐,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第二十一章 父亲退休 (二十一) 外面下了一夜的雪,雪静静地下,悄无声息。清晨,天放晴了,麻雀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欢叫,树枝上的落雪被踏得纷纷扬扬下落,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亮。 阳光透过玻璃窗子照进钟家屋内。钟树林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习惯性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忽然清醒过来,他不必忙着去上班了。按照市里的规定,局级干部58岁就到了内退的年龄,昨天,他已经办完了内退的所有手续,从今天起就不用去上班了。 橱房里,是熟悉的妻子忙碌的声音,尽管脚步和拿放碗盆的声音都很轻,但他还是感觉得到妻子的存在,这时候,早餐应该早做得了。 仿佛就是这两三年的光景,妻子明显见老了,鬓发已经花白,眼睛也有些混浊,原先的圆脸两腮已经不那么饱满,有两道明显的皱纹。对于日渐衰老的结发妻子,不知从哪一日起,钟树林忽然生出了一种怜爱之情,称呼也从“山子妈”改为了“老伴儿”。这情感是他们共同生活了三十年以后才忽然冒出来的吗?当然不是,而是一点点孕育生长起来的,从八年前那个中午她明知道他在为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让她配合撒谎而坚毅地点头那一刻起就埋下了种子。 她不是个健全的女人,可这不是她的错。这些年,这个女人兢兢业业地把一个家操持得一尘不染、井井有条,默默地承受着一切,从无半句怨言。 也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钟树林看妻子的眼神中也多了一份柔情,出差回来,除了给儿子买点心糖果,也不忘给妻子买些女人喜爱的东西,有时是一件时髦的上海的确良花衬衫,有时是一双随脚的老北京布鞋,有时走得匆忙,只在火车站售货亭买一个小小的彩色塑料发卡,总之都是这个北方小城难得一见稀罕物。 李春花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当然品味出夫妻之爱的甜蜜,也更加觉得自己这辈子亏欠这个男人太多太多,单单做好家务是不足以为报的。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她常常想,如果钟树林真的跟外面什么女人有那种关系,那对他才算是公平的,她也会感到心安些。可是,这些年,他看不出一点外面有女人的迹象,倒是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她和儿子身上。 钟山个子长高了,超出父亲半个头,声音变得憨憨的,还长出了细小的胡须。儿子长大了,与父亲的关系却一天天变得疏远起来。钟山很少和父亲有语言上的交流,有什么事情,比如交书费、学费,参加合唱队要订制服装,参加吉他培训班想买一把木吉他,上学路途远需要买一辆自行车等,都只跟母亲说,再由母亲转述给父亲。 钟山对父亲的冷淡,也是从12岁那年两个大人当着他的面撒谎那个秋天的中午开始萌生的,随着年龄的增大,懂得的事情越来越多,他对父亲的怨恨也越来越深。 打他记事起,父亲和母亲就是分睡的,小的时候住小房,母亲搂着他睡小屋,父亲一个人住大屋。搬进三居室的楼房后,父亲更是独占一间,卧室兼书房。他开始懂事了,认为这不是正常的夫妻生活。他隐隐地觉得父亲生活中可能有另外一个女人,虽不像马护士那样公然占有全子妈的位置,但却像个影子一样,在钟山的脑海里时不时浮现,挥之不去。让他不解的是,母亲对这些好像一无所知,竟然没有一句怨言,非但没有怨言,还对父亲百般体贴关照,好像这一切都是极其正常的事。于是他就更觉得母亲可怜,受到冷遇,欺凌,却没有一点反抗精神,也就更觉得父亲可恶,把母亲的忍耐视作软弱。他还没想好如何捍卫母亲的尊严和权益,现在,只能将一切都放在心中。 第二十二章 立志高考 (二十二) 钟山连续考了两年大学都名落孙山,离录取分数线每次都只差那么三分两分。乡下的堂兄都从青山师专毕业,分到了市第三中学当上一名数学老师。钟树林觉得面子上很没光彩。最让他生气的是,他认为钟山的心思根本没用在学习上,甚至沾染了街头小混子的习气,有走下坡路的倾向。 此时,钟家已经搬进市里新盖的三室一厅局长楼好几年了,离过去住的小平房不到两站地。钟山还是时常和全子、柱子俩人厮混在一起。那两个小子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全子是为帮哥哥养家不得不放弃学业,柱子则是无论如何也学不进去了。两人都在街道的小五金厂上班,下了班,就在楼下“山子山子”地高声叫。听到叫喊声,钟山撂下手上的书本就往楼下奔,常常天黑以后才能回来。有时,三个人还在外面的小馆里喝酒,钟山回家时身上带着酒气,似乎还偷偷学会了抽烟。儿大不由爷,钟树林也感到了儿子对自己的疏远甚至是一种无言的抵触,往往是批评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一天晚上,都快十点了,三个小子气喘嘘嘘地跑上他家住的三楼,慌慌张张地打开房门,又急急忙忙地把门关上,柱子的手里攥着一顶绿军帽。 钟树林听说,这阵子社会上的小青年正流行“抢军帽”的勾当。所谓“军帽”,就是草绿色棉布做的软胎硬遮单帽,市面上很难买到,男孩子都以拥有这样一顶帽子为骄傲。一顶帽子,本来在自己头上戴得好好的,没有风来,不会被吹落,忽然后面一个人上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就跑,瞬间就跑得无影无踪。虽然只是一项帽子,却造成了一定的社会恐慌,弄得人们晚上出门或在人多的公共场所都不敢戴帽子了。钟树林看出这仨小子一定是干这勾当去了。他在公园遛弯儿时听公安局退休的老战友说,最近派出所对这事抓得很紧,正撒开大网准备抓捕抢夺者,抓住了就要严办。倘若儿子被抓去了,他不知道自己下步该怎么办,这小子的前途也就毁了。 钟树林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待那两个小子离开后,他厉声训斥道:“你还想学好不了!书不好好念,成天干些个偷鸡摸狗的事,你看看你虎子哥都大学毕业了,你啥时候也考一个给我瞧瞧,也算我和你妈没白养活你这二十来年!” 钟山低着头,垂着眼,一言不发,心里有些发虚,表面上却硬撑着。 他感觉此时的自己就像是小时候见到的褪了黄嘴丫翅膀渐渐长成的小麻雀,很快就可以飞离小巢,飞向天空了。这时,他脑海里忽然呈现出一片碧蓝的天空,小鸟正自由自在地飞翔。飞累了,就停落在一处高枝上,再从一处高枝飞到另一处高枝。想到这,嘴角竟然闪出一丝不易被查觉的笑意。 钟山貌似挑衅的微笑让父亲更加来气了,他捏起两只拳头,甚至想狠狠擂儿子几拳。这时,李春花从厨房里慌忙跑出来,把老伴儿推进屋,又催儿子赶紧洗漱睡觉,明天还得早起去补习班上课。 其实,此时的钟山已经开始暗下决心,从现在开始,一定煞下心来好好复习功课,用半年时间,争取考上大学,他觉得以他的聪明,这目标应该可以实现。想到这些,眼前又幻化出一条宽敞的马路,没有行人,只有风吹卷着大片的树叶飞舞,他孤寂地站在树下边,一脸的惊恐无助…… 第二天傍晚,全子和柱子又来了。柱子手上还拎了个四个喇叭的录音机,手指按下开始键,房间里飘荡着流行歌曲《乡恋》优美的旋律,连歌者李谷一歌唱的气息声都听得真真切切。钟山也喜欢得很,但他忍住了,对全子说:“全子柱子,这半年我不能跟你们一起玩儿了,我要复习准备考大学,这回再考不上大学,我爸会骂死我。”二人悻悻地走了,真的就有小半年没有来钟家。 第二十三章 春心萌动 (二十三) 钟山说收心就收心了,一个冬天都再没有出去疯玩。从补习班回到家后,就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里,围绕高考的六门功课从头至尾复习,由粗到细,由泛泛都重点,哪里薄弱就在哪里下狠功夫,弄不懂的就用笔画出来,第二天上学再问老师。晚上,每天都要学到半夜才肯睡觉。 母亲发现儿子最近都有些累瘦了,很是心疼,每晚都给儿子加顿夜宵,有时是一碗汤面或一碗疙瘩汤卧个荷包蛋,有时是一个面包加一杯冲奶粉,有时是饼干和麦乳精。然后,就在自己房间里一边织毛衣一边静静地等着,儿子房间没有熄灯,她也绝不会提前睡去。 这段时间,钟树林回了趟老家柳树屯,与大哥商量给父母的坟墓竖碑的事。这事儿大哥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前些年钟树林在领导位置上,不好大张旗鼓地张罗,今年从岗位上退下来,可以着手做了。加上刚退下来,心里空落落的,也想回老家住上一阵子散散心。睡在老家的热炕上,好像又回到了虽贫穷苦难却生机勃勃的童年。 开春后,钟山打起行李铺盖,住进了学校的宿舍,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复习功课,冲刺高考。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母亲来学校看过几趟,每次都带来换洗的衣服,又把穿脏的衣服收拾走,还带来了苹果、煮鸡蛋等吃食,千叮咛万嘱咐儿子一定要吃好睡好,别累坏了身子,没钱了就回家要。 这一次,钟山下了狠功夫,除了吃饭睡觉,余下的时间都泡在教室里,习题做了一本又一本,模拟考试成绩突飞猛进,大榜上的名次直线上升,这样的势态发展下去,考上大学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了。 这一天下晚自习走出教学楼,钟山听见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声音脆脆甜甜的,很好听。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看到一个女孩儿站在身后,隐约地感觉好像是补习班的同学,叫林什么,记不清了。 女孩儿热情地说:“钟山,刚才数学老师讲的那道方程题都把我讲迷糊了,你再给我讲讲呗。”其实,钟山数学也学得不太好,两次高考都栽在数学上,这半年,他准备主攻数学,所以上课听讲格外认真仔细。于是就把那道方程的解题过程详细地讲解了一遍,女孩儿似懂非懂地忽闪着美丽的大眼睛望着钟山。在学校里,钟山是个有些腼腆的男生,平时很少跟女同学说话,可是这个林姓女孩儿让他觉得很是亲和,所以他讲起话来头脑特别清晰,口齿也格外伶俐。 后来,钟山上课注意到了,女孩儿叫林美惠,是个长得漂漂亮亮又极其爱打扮会打扮的姑娘,身材高挑,短头发微微烫着点儿波浪,深蓝色小翻领外衣隐隐地露出里面粉红色的确良衬衫,浅灰色瘦瘦长长的西裤,裤脚半掩着棕色半高跟皮鞋。钟山第一次如此关注一个女同学,每看一眼都让他怦然心动,把目光移开,却管不住一颗骚动的心,于是又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到林美惠的身上,身体里流淌着从未有过的感觉,这感觉汇聚到心中,是一波一波汹涌的潮。 每次进教室,他都用眼睛的余光瞄一下林美惠的座位,倘若她坐在那里,他就像瞥见了云层后透出的一缕阳光。而倘若她不在,他的心会感到灰暗空落,于是一次次情不自禁地望向教室的门口,直到那个美丽的身影出现,内心复又明朗充实起来。 再后来,钟山的同桌因抗不住高考冲刺的重压神经衰弱休学了,林美惠就自作主张搬到了钟山的旁边,跟老师说她近视眼,这样看黑板还真切些。钟山心里暗自高兴,也有些慌张,不知道如何与这位新同桌相处才好。 第二十四章 树林独处 (二十四) 一天晚自习课上,林美惠捅了一下正埋头做题的钟山的胳膊,将手心里一把小白免形状的饼干悄悄放进钟山的手心里,只微笑一下,目光若无其事地仍然停留在自己的语文书上。钟山心跳加速,不知所措。 又一天晚自习课,林美惠再次捅了一下钟山的胳膊,这次塞到他手中的不是饼干,而是半片白药片。见钟山有些诧异,林美惠小声说:“这是脑复康,补脑的,咱俩一家一半,你前同桌不是都累趴下了吗?咱俩得提早预防,挺过高考。”于是端起画有小白兔图案的搪瓷缸,自己先喝了一口水送下药片,“看吧,不是毒药,放心吃吧”,又把缸子递给钟山,钟山就着水一口吞下药片,也没吃出什么味道。 下晚自习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钟山和林美惠随着同学们一前一后走出教室。 林美惠说:“不想这么早就回去睡,咱俩去小树林里走走吧,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放松放松心情,给脑子加点儿氧。” 钟山不语,却紧随林美惠身后。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校园里的小杨树林。 春天的夜风暖暖柔柔的,吹得刚刚长出的嫩树叶片沙沙作响。白天,总是有好多同学到小树林里背英语单词,夜晚,这里却十分安静,是只属于这两个年轻人的世界。一轮满月挂在中天,水泥石凳上是斑驳的树影。林美惠用嘴轻轻吹了吹石櫈上的灰尘,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铺上,先坐了下来。钟山迟疑了一下,也坐下来,离林美惠有一个身子的距离。 林美惠说:“我其实不想参加高考,想去歌舞团唱歌,团里的老师都说我嗓音条件好,有唱歌的天赋,可我妈不同意,非让我考大学,说唱歌不是正经职业。我还想当演员呢,像刘晓庆、张瑜那样,演电影,多带劲,多风光,可是我不敢跟我妈说,说了估计她也不会答应。” 见钟山无语,林美惠又说:“钟山你不知道吧,我不是我爸我妈亲生的,是他们抱养的孩子。他们还瞒着我,以为我啥也不懂,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只是到现在还不清楚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钟山侧过身看林美惠美丽的脸庞,有些惊愕,他不知道活泼开朗的林美惠同学竟然与自己有相同的身世,情感上自然又近了一层。他想接下来林美惠也许会控诉更多养父母的罪恶。 “从小大大,他们老是安排我这安排我那,从来也不问问我想要什么。我也不是不想念大学,可我不是那块料啊,特别是数学,对我来说真是太难了,简直就是听天书,把我脑袋憋得老大。等哪一天我崩溃了,像你那位前同桌一样,他们就开心了!钟山,我看你这次能行,关键是数学,进步真挺快的,一回模拟考试成绩上一个台阶。”见钟山不说话,林美惠拉了一下他的袖子,钟山一激灵,林美惠乐了,”瞧你那点小胆儿,想啥呢,我又不会吃了你。“ “你不知道,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发现了,你长得特像郭凯敏,特别是眉毛和眼睛,神态也像,我顶喜欢他演的《庐山恋》,看了三遍都没看够。好多女同学都说我长得像张瑜,我拿照片对比了一下挂历,是有点儿像呢,你觉得呢?”林美惠情不自禁地靠近钟山身边,拉住了他的手。 钟山不自然地想抽回去,却终于没有,心跳加速,脸热辣辣的,亏得有夜色的掩护,才没让林美惠看到他的窘相。 第二十五章 如胶似漆 (二十五) 天气一天暖似一天,转眼间就到了六月份,老师开始组织同学们填报高考志愿了。 班上很多同学都回家征求父母的意见,志愿改了一次又一次。钟山没有回家,他觉得自己就像羽翼丰满的小鸟,就要飞向辽阔的天空了,他要飞得高高远远的,飞走了就不再回来。他把第一志愿填上了“江城大学”,专业填上了“新闻学”,在老师的一再建议下,才胡乱地填报了其他几所学校,但他最心仪的,还是自己填的第一志愿。钟山觉得遥远的江城就是他梦中的家乡,而学新闻学,将来当一名记者,就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弄清自己的来历。 林美惠也随便填了几所学校,她自己是不抱任何希望的,只是做给父母看。私下里,她已经接受了一家大型冶金建筑国企艺术团的招聘,决定高中毕业后就到团里报到。 钟山与林美惠的感情,也如同春夏之交的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到了高考前夕,两人已经不再避讳老师和同学,如胶似膝形影不离了。这期间,起主导作用的当然是林美惠,放学、吃饭,晚自习间歇去操场跑步,都是林美惠喊钟山,等钟山,钟山只是被牵着走,当然这也是他发自内心极其愿意的,只是表现得没有她那般大胆热烈。 初恋的钟山感到每天的太阳都是新鲜的,连空气中都散发着甜蜜和芬芳。每天的日子都是美好的,连魔鬼训练般紧张的高考复习都变得愉悦而欢乐。 钟山已经快一个月没回家了。学校食堂为备考生制定了专门的食谱,营养和口味都没问题。夏天衣服单薄,自己完全可以清洗干净,也不必回家换取。 一天午饭后,他和林美惠肩并着肩走出学校大门,林美惠要他陪着去校门口的小卖部买饼干麦乳精准备晚上当夜宵。走出校门后,林美惠大方地挎起钟山的胳膊,钟山有些害羞,但还是任由她挎着。 远远地,钟山就看见母亲提着个花布包正匆匆向学校方向走来,急忙抽出被女朋友紧挎的胳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确信母亲的目光落到了他们身上,发现了他们的小动作,只得停下来站在原地等。 母亲走到近前,不是先看钟山,而是用目光上下打量着眼前的漂亮姑娘,表情怪怪的。钟山说“这是我同学林美惠”,又转向美惠说“这是我妈”。美惠倒是热情大方,脆生生地喊了声“阿姨”,声音一出便融化在夏日的暖风里。 母亲倒显得有些慌张,急忙将手中装食物的布包递到儿子手上,说:“你爸让我来看看你,你爸说高考开始填报志愿了,让我问问你报的什么学校什么专业。” 钟山有些吞吞吐吐地说:“我报的是江城大学,中文系,新闻学专业。” 母亲一愣,说:“江城?离家那么远,坐火车得好几天吧?” 钟山说:“坐火车就30来个小时,也不算太远的,班里同学还有报四川广东的呢。” 母亲不语,她感到眼前需要仰视才能看清面容的儿子变得有些陌生起来。 站了一会儿,母亲说“没事儿我就回去了”,美惠连忙说了声“阿姨再见”,母亲应了一声,头也没有回就径直走向来时的路。 第二十六章 走进考场 (二十六) 时间过得飞快,7月7日,这个牵动着全中国万千莘莘学子的高考之日就在明天。 钟山6日一早刚进教室,学校就通过广播把应考的学生召集到大礼堂,说是学校里多年带毕业班的资深老师要最后一次给同学们做考前辅导,据说还会押题,根据往年的经验,命中率还不低。走进礼堂,严肃的氛围让钟山陡然紧张起来,老师讲什么全没入他的脑子。 夏天,天黑得本来就迟,快八点了,天还是亮着的。宿舍里的同学们不再像往日一样去教学楼上晚自习,不到九点就都纷纷洗漱完毕上床准备睡觉了。 刚躺下,班主任老师又来敲各寝室的门,在门外嘱咐同学们晚上别再熬夜了,都早点休息,养足了精神明天才能考出好成绩。 钟山躺在床上,睁着双眼,望着黑夜中漆黑的天棚,毫无困倦之意。他听到外面马路上偶尔有汽车驶过,听到附近居民楼里谁家夫妻吵架孩子啼哭,听到乘凉的人们坐在一起唠家长里短……渐渐的,这些声音都淡去了,只有草丛里的夏虫在唧唧唧有节奏地鸣叫。钟山有点儿心急,往常这时候他应该早已入眠,可是今天,在高考的前夜,他却失眠了,而且头脑还极度清晰,课本习题全在脑子里打转转,挥之不去。 迷迷糊糊刚刚打了个盹,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了。像是一声号令,同室的10个人都从床上爬起来,端起脸盆牙缸去水房洗脸刷牙。 坐在考场里的钟山,头脑开始有些昏沉。试卷发下来后,监考老师反复提醒别忘了在卷纸上方写上名字,钟山写自己名字的时候,手竟然有些发抖。这种情况,是前两次参加高考没有过的。他强打着精神,一道一道题认真解答,尽可能把书本上学到的知识日常生活中的积累完美地移植到这张事关他前途命运的试卷上。 走出考场时,钟山望见了等候在大门口的父母,母亲快走几步迎上前,递上一条湿毛巾,让儿子擦擦汗,又递上布袋里的冰镇汽水。 钟山却莫名地恼火起来,说你们来干啥?声音出奇的大,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母亲无辜地站在那里,无言以对。父亲向前进了一步,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跟你妈说话,你妈昨晚一宿都没睡,为你担着心,又不敢来打扰你,怕影响你考试,今天一大早就赶来远远看你进的考场,你还有良心没有啊?!母亲拦住父亲,强挤出一丝微笑说,你没啥事我们就放心了,那我们这就回去啦!说完拉着丈夫的衣袖转身就走。 望着父母远去的背影,钟山有一种莫名的委屈难过,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7日晚上回到宿舍,经过一天紧张的考试,钟山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熄灯后,他脑袋一挨枕头就睡着了,睡得很沉,连梦都没有。一觉醒来时,已是早晨6点钟。 以后的两天考试,钟山头脑清醒,注意力相当集中,题答得也相当顺利,甚至远胜于平时模拟考试的状态。他在心里暗暗憋着一股劲儿,一定要把第一天因失眠而造成的考试损失在这两天弥补过来。 第二十七章 考后病例 (二十七) 高考结束了,钟山却病倒了,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也没吃任何不洁之物就突然上吐下泻起来,还发起高烧,在医院里一住就是一个星期。折腾了一个多星期,瘦得两个眼窝都塌陷了,病情也没见好转。 这一个星期里,母亲昼夜服侍着患病的儿子,一会儿给换手巾做冷敷,一会儿又问儿子想吃啥,背地里则不停地抹眼泪。儿子打小身体就壮实,很少得大病,就是5岁那年出过一次水痘高烧了三天,把她吓得半死。没想到这次一个小小的拉肚竟这样来势汹汹。 父亲也急得不行,在病房外面的走廊里踱来踱去无计可施,见大夫过来,忙迎上前问儿子的病重不重,啥时候能好。得到的回答是“重症痢疾”,得慢慢调理。更急。痢疾他知道,是夏季里一种常见病,可这“重症”究竟重到啥程度,他摸不清,大夫也不明说。忽然,他想到了老邻居吴友文不是在医院外科当主任吗?就有病乱投医急急地跑去询问。 吴友文恰巧当班,刚查完房回来,正把脖子上的听诊器往下摘的工夫,见老邻居钟树林站在门口,忙热情地让进办公室坐下,问钟大哥今儿个怎么这么得闲到医院来。钟树林简单说了说儿子的病情,用充满渴望的眼神望着吴大夫,等待他给出好的医疗建议。吴友文把门关严了,神秘兮兮地凑近钟树林,说按理这不是我外科的病人,我们不该插手的,可既然老大哥来了,生病的又是大侄子,这忙我又不能不帮啊。于是扯下一张白纸,拧开钢笔刷刷点点开了几味中药,将药方递给钟树林,说这是我老父亲从祖上传下来专治火痢拉的方子,你就照药方去中药铺抓药,回家煎了给孩子服下,一日三次,用不上三天就该有效果。钟树林紧紧握住吴主任的双手,一时哽咽,竟不知说啥才好。 药喝下去后,钟山的病情果然很快见轻了,先是退了烧,后来排便的次数也渐渐减少,到了第三天中午,竟然说感觉有点儿饿了,想吃妈妈做的白面疙瘩汤。 李春花听儿子说想吃饭了,喜出望外,忙一溜小跑地赶回家,点着煤气火,锅里添上水,切小白菜叶,拨拉面疙瘩,卧了只荷包蛋,临出锅时还不忘滴几滴香油。用保温桶装了疙瘩汤,又急急地赶回医院。 进病房时,见老钟正用勺子一口一口给儿子挖西瓜瓢吃,急忙上前制止说:“拉肚子的人胃肠虚弱,不能乱吃西瓜的。” 老钟笑了,说:“看把你急的,好像我会害了你儿子。你仔细瞧瞧我喂儿子的是西瓜吗?明明是打瓜好么。吴大夫说了,吃打瓜可以快速补充身体失去的水分,有助于身体恢复。” 李春花闻听此言,才放下心来。忙放下保温桶,拧开,把疙瘩汤和鸡蛋盛进碗里端给儿子。 钟山大口大口吃妈妈做的疙瘩汤,吃了满满一大碗,吃得满头大汗。老两口互相对望着,又望望狼吞虎咽吃疙瘩汤的儿子,开心地笑了。 这场“重症痢疾”就这样一场狂风似的来,一阵细雨似的去了。 第二十八章 母亲心忧 (二十八) 这个夏天,林美惠几乎“长”在了钟家。 钟山住院那阵子,她一天一趟往医院跑,看钟山烧得昏昏沉沉的样子,美惠哭成了泪人儿。钟山出院后,她每天都到钟家,抢着给钟山削苹果皮、打扫房间、洗衣服,弄得李春花倒像个多余的人,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酸酸的滋味。 这天晚上,钟树林正在房间里看报纸,妻子端了杯凉开水推门进来了。她把水放在丈夫面前的写字台上,并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钟树林看出妻子有话要说,就放下了手上的报纸,摘下老花镜,用眼睛看妻子的脸。 李春花坐在床沿上,嗫嚅着说:“小山子看来是跟那姑娘处对象呢,这岁数处对象是不是早点儿啊?” 钟树林踌躇了片刻,说:“这孩子长大了,人大心也大了,我说啥他也不见得听。我侧面打听过了,那姓林的丫头是我们文化局林处长的闺女,也是抱养的孩子。” 丈夫“抱养”两个字一出口,李春花的心不禁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门外。这20多年,她几乎忘记儿子是抱养的这个事实,或者,她根本不让自己往这上头去想,可丈夫“也是抱养的”这句话,一下子把她打回到现实中来。 她顿了会儿,说:“这我知道。听说是京剧团一个未婚女演员和团里一个有妇之夫怀上的孩子,想打掉已经来不及,就生了下来。林处长的爱人在妇产科当护士长,正好两口子也没孩子,就把这孩子收养下来了。当时还骗女演员说孩子送给了一对军人夫妇,去了外地。” 这些事情,她是从吴主任的老婆马护士那里听来的。那天早晨马护士和吴主任提着两瓶罐头来病房看钟山,正好碰到林美惠。美惠大大方方地喊了声“马姨好”。马护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美惠,说这姑娘越长越水灵啦。马护士和林美惠的母亲在一个科,又偏偏是个包打听,对她家的事情知道得不少。出门的时候,马护士把李春花拉到一边儿,说了美惠的来历,又说你儿子要跟这姑娘处对象,你可得好好想想,别随了她亲妈,水性杨花,将来养不住。 李春花说出了自己的担心,钟树林说那都是上一代人的事,不该把账算到孩子身上,关键是不知这孩子书念得咋样,如果考不上大学俩人还能走到一块儿吗?李春花敏感地又想到了自己,她觉得自己没多少文化,这辈子不正是和丈夫极不般配的一对夫妻吗? 钟树林看出了妻子的心思,忙纠正说:“当然,如果孩子品质好,是个有上进心的青年,念不念大学也无所谓。只是小山子这时候处对象确实有点儿太早,好男儿应该先立业后成家,现在书还没念成,人生的路还很漫长,这时候不应该让儿女私情绊住了双脚,这事儿你当妈的得跟他唠唠。” 李春花点点头,又说:“这孩子将来上大学走那么远,还能回咱身边吗?” 钟树林不以为意:“好男儿志在四方,不管在哪,只要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就行啊。我当年如果不出来闯,就只能窝在柳树屯,像大哥一样守着二亩地一头牛。” 李春花不置可否地愣了会子神儿,就心事重重地退出了丈夫的房间。 第二十九章 献出初吻 (二十九) 躺在自己的小单人床上,李春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孩子从一岁大就抱到家,她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她人生的希望全都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孩子长大成人了,当妈的应该高兴才是,可她却觉得儿子离自己越来越远,这种意念在她的内心中隐隐地存在许久,那天中午在校门口看见儿子牵着一个女孩儿的手,这种感觉变得明朗而强烈起来。 她听马护士说,林美惠考大学根本没希望,上补习班也就是应付父母跟着混,忽然觉得如果儿子真和这个女孩儿处成了对象,那么毕业后就一定能回来。虽然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被另一个女人夺走了一半儿,心里不免有些酸楚,可儿子终归是要娶妻生子的,如果儿子大学毕业后去了外地,在那里组成自己的小家庭,那她就会整个失去这个儿子。“两害”相权,她决定帮儿子促成这桩亲事。 第二天吃罢早饭,林美惠如期又敲响了家里的门,李春花忙放下手中的拖把,掀起围裙擦了擦手,一溜小跑地去开门。 美惠礼貌地叫了声“阿姨”,李春花脸上堆起笑容,说小山子还没起来呢,你先到阿姨房间等会儿吧。美惠顺从地跟了过去。李春花又是递蒲扇,又去厨房洗西红柿,忙得团团转,弄得美惠倒有点儿不自然了。 忙完了这些,李春花坐在床边,和美惠拉起了家常。问她今年多大了,家里有几口人,爸爸妈妈都是做什么的,多大年纪了,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明显是在没话搭话套近乎。美惠一一回答。李春花接着说:“山子这孩子,从小让我和他爸给宠坏了,不太懂事,跟他在一起,你得多担待他些。”说得美惠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加上天热,脑门儿有细细的汗冒出,脸也微微有点红起来。见状,李春花又想起自己年轻那会儿第一次看到钟树林跨进院门时娇羞的样子,心里不由得生出了一丝对眼前这个女孩子的好感来。 这时候,钟山也起来了,听到母亲房间里的说话声,知道是女友来了,喊了声林美惠,美惠如释重负,忙笑着退出了房间。 钟树林吃完饭一大早就去公园找老伙伴下棋去了,李春花忙解了围裙,提起篮子,在外屋喊了声:“小山子,妈去菜市场买点菜,中午让美惠在咱家吃!”就匆匆出门了。 林美惠坐在钟山的床边,看钟山睡过的床上枕上压出的身形尚未消尽,听钟山在外屋呼噜呼噜地喝小米粥吃馒头的声响,回味着“准婆婆”方才跟自己说的一番话,心中不免涌起一种幸福感。明摆着,钟山妈已经接纳了她这个未来儿媳妇。 钟山吃罢早饭回到房间,坐在美惠的身旁,一边用扇子扇汗一边说,这几天高考应该发榜了,一会儿咱俩该去学校看看。美惠仍自顾自地想着心事,钟山说什么全没在意。钟山又说我这次发挥得不算太理想,特别是第一天的两科,不知道第一志愿能不能走成,那是我最想去的城市最想去的学校最想学的专业。 美惠这才醒过神儿来,拉住钟山的手问:“如果我没考上大学,你还会跟我好吗?”“当然会!”钟山不假思索地回答。美惠忽然把头靠在钟山的胸前,隔着单薄的短袖衣衫,她听到了他强壮而有力的心跳,于是情不自禁地闭了眼。钟山先是不知所措,后来看美惠仰起头双唇微微蠕动,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下子就用嘴衔住了那薄薄的两片唇…… 第三十章 金榜题名 (三十) 这天早晨,钟山还懒在床上,钟树林去公园溜弯儿已经回来了,进门就大喊,“小山子考上了,进了重点线,超了30多分呢!” 钟山和母亲闻声几乎同时从不同的房间里跑出来,见钟树林挥动着手中的成绩单,一脸的兴奋。 近几天,钟树林根本没有去公园下棋,每天吃过早饭就去一中打听高考发榜的事。这天早晨终于盼来了好消息,他骑着自行车飞快地跑回家报告这个喜讯。 钟山拿着成绩单,手有些发抖。参加了三年高考,这次他才是真正的全身心投入,也终于得到了应有的回报。语文成绩比平时模拟考试略有逊色,也得了102分的高分,其他科目成绩都不低,数学竟得了120分的满分。 “我儿子要上大学了,这些年的书真的没有白念。”李春花望着高大的儿子,眼里笑出了眼泪。 钟树林也笑了,不再像过去那样威严,完全是一个慈详的老父亲模样。 将近中午的时候,林美惠来了,没精打采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又落榜了,一问果然离专科线还差了几十分,连中专也去不上。 钟山安慰她说,你不正好可以去你自己喜欢的艺术团唱歌跳舞吗?美惠说我妈不同意啊,说去那样的单位容易学坏,非让我再复读一年。再学一年,我非彻底崩溃不可,我妈再这么逼我我就离家出走!走得远远的,再不回来。 李春花说:“傻孩子,别净说傻话了,你走了当妈的不急死啊!小山子小时候不跟家说一声就去乡下他大伯家了,我一晚上都没合眼,三顿没吃没喝,听外面的风声都以为是儿子回来了,我当时就想,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成了。”说着说着,眼里就有泪要涌出来。 钟山望着母亲的脸,几年时间,母亲苍老了许多,脸颊不再饱满,还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两道深深的皱纹,目光也变得混浊。他当然没有忘记12岁那年的那次离家出走,但他没有想到这件事给母亲造成这么大的伤害,至今仍难以忘怀。他有点内疚。美惠也看出了钟阿姨的异样,不再说离家出走赌气的话。 听说钟山考上了大学,星期天,全子和柱子两个老同学也跑来了。全子还是扛着那只四喇叭录音机,放着邓丽君的歌曲。林美惠听着听着,就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起来,“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嗓音韵味竟颇有几分邓丽君之风。山子、全子、柱子三个人都说,美惠你学唱歌,将来肯定能火。美惠开心地笑了,扫去了心头高考落榜的阴霾,坚定了去艺术团唱歌的信念。 半个月后,钟山就收到了江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专业正是他心仪的新闻学。 大学开学前,李春花给儿子做了一套新被褥,新里新面新棉花。钟树林则去百货商店给儿子买了一架海鸥照相机,他知道儿子喜欢摄影,到大学后,学习不紧了,正可以将摄影作为业余爱好,他学的又是新闻专业,相机也正用得上。林美惠则把假期里悄悄打的一条毛围巾送给钟山,说希望钟山睹物思人,别在大学里看上别的女同学,把她给忘了。 离开青城上大学的前一天晚上,全子柱子在食为天酒店摆了一桌酒席,请上初中时几个要好的同学,给钟山送行。一干人都喝得酩酊大醉。 第三十一章 不眠之夜 (三十一) 人生自古伤别离。钟山要离开养育自己20年的父母,离开从小生长的青山,去千里之外的江城上大学。钟树林李春花两口子前一天晚上一宿都没睡好。 李春花一会儿打开儿子的行李箱翻一遍,生怕落下什么要紧的东西没带上。一会儿又走到儿子房间门口听听声,关心儿子是否已经睡安稳。已经熄灯上床了,突然又想起什么,忙坐起来,下床,穿上拖鞋,轻轻推开丈夫的房门。 钟树林这会儿也没有睡,熄了灯,倚靠着床头,在黑暗中吸烟。放在往常,李春花会说,在房间吸烟,小心烧了床单被子。可这次,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坐在丈夫床边。半晌,轻声说:“你说我给孩子做的被子是不是太厚了,江城不比青山,冬天不会这么冷吧。” “做厚了总比做薄了好。江城我当兵的时候住过一段时间,冬天也是很冷的,比咱北方更阴冷。我那时身上穿的衣服单薄,冻得晚上都睡不着觉。” “你再怎么冷总是在部队上,也算是有组织的人,总比我强嘛。我十来岁的时候,就跟着娘逃荒,大冬天还穿着破烂夹衣呢,脚上的鞋子也尽是破洞。我这身子,也许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 钟树林摸黑在玻璃烟缸里灭了烟,顺手拉住了李春花的手。 “你后来不是认了咱妈,还有了我吗?我们又有了小山子,也算是个完整的三口之家了,你还会觉得孤苦寒冷?” 李春花顺势将头歪在丈夫的肩上,说:“这回,小山子可真的要远走高飞了。从小到大,儿子可从来没离开过咱。那年偷着跑他大伯家,可把我吓死了,现在想起来心里都后怕。” “儿子大了,总要自己出去闯世界的。我当初不是背着咱妈去关内参加革命,也就像大哥一样留在乡下种一辈子地了。更何况山子这是去念大学,毕业后国家包分配,前途不可限量。” “可是,我还是舍不得,这两天心里总是慌慌张张的,感觉孩子这是翅膀硬了,飞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胡说呢,翅膀再硬,飞得再远,这里也是他的老巢,咱俩也是他的爹妈。” “孩子人长大了,心也大了。我总觉得,这两年他跟我的话越来越少了。将来娶了媳妇,心里更不会有娘了。” “不会的,男孩子长大了都这样,心里有,嘴里却不愿意表达。年轻时我对妈也是这样的。” 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从孩提时代说到青年岁月,从双方的父母说到共同的孩子,从眼下的生活说到未来的憧憬……不知不觉都困倦了,互相依偎着睡在一起。刚刚睡实,外面的鸟儿就叽叽喳喳叫起来,天已经大亮了。 醒来时,看见手搭在自己身上仍然熟睡的丈夫,李春花竟然有些异样的情绪,仿佛自己是这个房间里的不速之客,昨晚睡在身边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不相干的别的什么男人。 她轻轻把丈夫的手挪开,起身,蹑手蹑脚走出房门,又轻轻把门关上,来到厨房,像往常一样为三口人准备早餐。她还要煮上10个茶叶蛋,给儿子留着路上吃。 昨晚喝了不少酒,这一夜,钟山睡得踏实。一觉醒来已日上三杆,早餐的米粥都晾凉了。 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他意识到今天就要离家远行了。像钢枪已擦亮行装已背好的战士,只等着军号吹响,开赴战场。 第三十二章 求学远行 (三十二) 青山开往江城的火车是过路车,下午四点五分剪票,四点十分发车。不到三点钟,一家三口人就来到火车站。 钟树林特地给文化局老干办打了电话,申请了一辆小轿车,理由是送儿子上大学,行李多。在职时,钟树林从来不用公车跑自家的事,回老家柳树屯,都是乘坐公共汽车。这次,他要风风光光地把儿子送离青山城,送去上大学。 下午两点半钟,黑色的上海轿车准时停在楼下,司机小马爬上三楼,帮老局长一家把行李搬到楼下,打开后备厢,一一装好。一脚油门,车拉着一家三口飞快地向青山火车站方向开去。 三人把行李托运手续都办好了,已经在候车室座椅上坐定,林美惠才款款地走进候车室,东张西望,终于在一处靠边的座椅上找到他们。 离开校园,到艺术团报到后,她的装束打扮更加大胆也更为出众。一袭白色无袖人造棉连衣裙,腰束大红色宽皮带。脚上是米白色半高跟羊皮凉鞋,腿上还套着黑色丝袜。头发重新烫过了,别着精美的发卡,更显时尚。脸上化了淡妆,蛾眉淡扫,腮红若有若无,还涂抹了红嘴唇。总之,浑身上下透露着成熟女人的美艳。 美惠把装桃子的网袋放在坐椅上,嘴上忙说“伯父伯母我才跟团里请下假来晚了”。钟山说:“没事儿,还得半个多小时才能剪票呢,车站里头热,咱俩去外边走走吧。” 二人在父母的视线里挽着胳膊大大方方地走出候车室大门。 “钟山,你上大学后,碰到漂亮女同学,会不会就把我忘了?”美惠说。 “你得一周写一封信,报告你的行踪。如果你不常给我写信,忘不忘掉你那可就不好说了。”钟山故意气美惠。 美惠当然会意,用拳头擂一下钟山的肩头:“敢!你要是甩了我,我就死给你看,说到做到。”说完自己先咯咯笑起来。 钟山被美惠半真半假的话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别老死呀死呀的挂在嘴上,你爸妈养你这么大可不容易,死我手里可赔不起。”忽然想起美惠并不是父母亲生的,忙住了口。 二人携手拐进火车站一处背静的死角,不约而同站定,美惠转过身,将两只裸露的细长手臂环住钟山的脖子,身子也挨上去,与钟山的前胸紧紧贴在一起。钟山下意识地抱住了美惠又软又热的身体,美惠的红唇已如偷食的小鸡,猛啄一口他的脸颊。 车站的广播响起,开往江城的列车已经开始剪票了,二人才慌慌张张地跑进候车室,提起行李匆匆忙忙向剪票口走去。钟树林不知美惠来送站,只买了两张站台票,他把自己那张让给美惠,自己则留在剪票口外。望着三人提着大包小裹走进站台,他的心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钟山随人流上了车,找到自己的座位,在车窗内向站在站台上的母亲和女友挥手。女友远远地送上一个飞吻。母亲跑上前,又一次告诉儿子,路上一定吃好,睡好,茶蛋面包水果在黄书包里……别忘了到学校就给家里写信免得我跟你爸惦记…… 列车员上车,车门关闭,火车徐徐开动了,哐当哐当越行越快越走越远,很快就从视线里消失了。 李春花还望着空荡荡的远方,呆立在那里。 (第一卷完) 第一章 初到江城 (一) 火车到达终点站江城时已近半夜,此时的江城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钟山提着行李箱走下火车,走出站台,斜挎着书包,胸前挂着一把木吉他,头发有些凌乱,像个流浪歌者。 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坐下来,他显得十分疲惫。按照大学录取通知书上的指引,找到立有“江城大学”标牌的接站处。一个戴眼镜的女同学热情地迎上来,问,“是江城大学的吧?”钟山点头。 “哪个专业的?” “新闻学。” “呵,小学弟嘛!我是你上一届的学姐何荷,认识一下吧!” 面对学姐伸过来的右手,钟山慌乱地放下手中的提箱,迎上去,轻轻握了握。 “再等一会儿,车凑满了,咱就出发!”何荷同学言行举止透着干练。 又等了两趟火车进站,报到的同学已经有十几个了,何荷挥了挥手,一行人跟在她的后面,上了车站广场边停着的一辆白色中巴。 雨中江城的夜晚灯光璀璨,夜半时分,马路上行人车辆都很稀少,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影投放在积水的路面上,给人以如梦似幻般的感觉。恰好这时钟山也疲惫了,坐在车里,半睡半醒,看车窗外的景致是朦胧的美丽。 钟山被刹车的惯性晃醒时,车已经开进了江城大学的宿舍区。按照录取通知书的指示,在师姐何荷的引导下,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五舍405室。 405室的日光灯还亮着,已经有三位室友先他到了,两个已经酣睡,另一个正忙着打理床铺。见钟山进来,忙轻声说,“室友好,我叫邓家国,从九江来的。” 钟山说,“你好,我叫钟山,来自青山市。” 邓同学惊讶地说,“你是跟江城前世有缘吗?江城有一座名山就叫钟山。” 钟山笑了,“世界上碰巧的事还真有。” 邓同学是当天上午到的,学校、系里和宿舍的情况已经基本摸清楚了。他说他们这一届中文系共有汉语言文学和新闻学两个专业两个班,他们这一批新闻专业学生是恢复高考后江城大学招收的第一批,共25名同学,来自全国九个省,男生13名,女生12名,差不多是各一半。他们这一届的辅导员万达民是江城大学中文系应届毕业生留校的,与邓家国是江西老乡,按钟山的年龄算,只比他长两岁。他们寝室共7个人,来自五个省份,年龄最大的是钟山,最小的是来自广东的徐建设。邓同学又说,现在全国新闻专业人才稀缺,他们毕业后分配去中央新闻媒体工作应该没有问题。 听邓同学一番话,钟山觉得有点惭愧。他当初只是一时冲动报的江城大学新闻专业,只想离青山远一些离父母远一些,有机会要找寻自己意念中的生身父母,事先根本没有做这些功课。还有一点感到小小自卑的是,因为自己荒废了两年学业,耽误了两届高考,以至于成为寝室里的老大。这一切只在他头脑中一过而已,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困倦。邓同学也发现钟山萎靡不振的状态,忙说不跟你唠了,你抓紧休息吧,过一会天都亮了。 钟山的行李第二天才能运到,邓同学把自己的褥子借给钟山,说先垫着眯一觉吧,一路上一定累坏了。钟山道了谢,找到标有自己名字的靠窗子的下铺,把借邓同学的褥子铺在木板床上,去水房用凉水洗了把脸冲了冲脚,倒头便睡。 第二章 七侠聚首 (二) 第二天早晨,钟山还在睡梦中,寝室的门就被敲得山响。何荷带着一个小个子长发女孩儿走进来,冲钟山的床铺喊到,“钟山同学,你老乡来看你了!这是我们班的王丹宇,学校著名女诗人丹雨,你老乡,来自你们省白山的。” 钟山忙从床铺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含糊不清地说了声“学姐好”,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两个女孩子站在405室地中央,论了论年龄,何荷与钟山同龄,比他长三个月,王丹宇比钟山还要小一岁。何荷乐了,“以后别叫我们学姐啦,把我们都叫老了,直呼名字就好了。”见还有一个床铺蚊帐低垂,寝室里的男同学还没有全部起床,两个女孩子知趣地说说笑笑离去了。钟山也精神起来。 起床,洗漱完毕。邓家国说:“钟山你一定饿了吧?我先陪你去食堂吃早餐,然后再去学生处专设的行李点儿取行李。”钟山点头。二人下楼,来到离五舍最近的第二学生食堂。已经过了早餐高峰期,食堂里没有几个就餐的人。 邓家国说,“对了,你还没有换饭票呢,这顿算我请你的吧!”钟山说,“那就多谢啦!这一进大学,我搞得蒙头转向的,亏得遇见你。”邓家国说,“不必客气,以后四年时间,咱们是同学,又是同寝,保不齐我还会时常麻烦你。”钟山笑而不语。 二人点了稀饭、油条、小咸菜,钟山本想再要一颗煮鸡蛋,这是他在家里时二十来年早餐的标配,可一想是邓家国请客,也就作罢。 行李安放点儿排起了不长的队伍,按照手里的号牌,钟山找到自己的行李,比其他同学的都大一号,一个人扛还真有些费力。邓家国忙上前抓住捆行李的绳子,两人抬着往五舍走。“真是亲妈给你做的被子啊,这么厚!”邓家国只是随口一说,“亲妈”两个字让钟山的心像猛然被揪了一下。 午饭后,宿舍里的同学都到齐了。大家分别报了年龄生辰,排了个序:老大钟山,老二邓家国,老三郭志鹏,老四王东,老五王忠恕,老六张海洋,老七徐建设。郭志鹏说,“咱们七个人,就叫‘江南七怪’吧!”孙海洋说,“咱们中间也没有女的,称不上七怪,就叫‘江南七侠’吧!”大家都说好。七人中徐建设书法最好,赶紧拿出宣纸,提笔醮墨,书写了“江南七侠”四个隶书大字,挂在了宿舍内的门楣上方。 说说笑笑地闹够了,七人刚准备午睡,辅导员万达民来了,站在敞开的门口,也不作声,只向里面张望。邓家国首先认出了,喊了声“万老师好”,其他同学闻声也立即停止了手头的事务,一齐望向门口。 万达民问,“大家都到了啊?环境还适应吗?食堂里的饭菜可吃得惯?”大家都回答说“吃得惯”。其实钟山对大学食堂里的饭菜很吃不惯。炒藕片、炒茭白、炒笋丝等菜都是他以前没吃过的,觉得过于清淡,看起来就没啥食欲,他只好点自己熟悉的烧豆腐、番茄炒蛋,味道也只是马马虎虎。米饭是难吃的籼米,含在口里一粒是一粒,像鱼子,硬硬的没有啥味道,难以下咽。 万老师问寝室里哪个年龄最大,大家都说刚排过了,老大是钟山。万老师说那就由大哥钟山任寝室长吧。六个人鼓起掌来。事出突然,钟山有些尴尬,又因为由于年长而得到的这个意外的“官衔”感到些许不快。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讪讪地报以微笑。万老师说,“明天上午8点半开新闻班第一次班务会,大家千万别迟到了,我还要到女生宿舍去看看,你们休息吧。” 大家纷纷说“万老师再见”。待万老师的脚步声远去了,郭志鹏说,“留校做辅导员可不是最好的毕业去向,不知老万带我们这届同学有何企图。”孙海洋笑着说,“郭大侠你‘企图’俩字用词极不准确,顶多算作目的。据我所知,万达民毕业前女朋友吹了,是不是在本班寻花问柳也未可知。”郭志鹏说,“孙大侠你‘寻花问柳’四个字用得更不恰当,难不成我们班女同学都是风尘女子么?”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睡意全无。 第三章 老万首秀 (三) 第二天上午,同学们都早早来到事先通知的班务会地点,教学楼202教室坐好。 万达民是8点30分准时走进教室的。与昨天的休闲白t恤、大红运动短裤、塑料拖鞋装束不同,今天上午穿的是浅灰色西裤配皮带、白色的确良半袖衬衫、棕色三接头皮鞋,衬衫上衣口袋里还别了一支钢笔,摇身变成另外一个人。头发也经过了一番精心打理,是左三右七开的分头,好像还打了薄薄的一层发蜡,一丝不乱。钟山细细打量着万老师的面相,脸圆且扁,肿眼泡,两眼微微有些吊眼梢,一副黑框眼睛将眼睛的缺陷掩盖了不少。启齿时,能发现明显的小龅牙。 站在讲台上,万达民声调高亢地说:“同学们好!祝贺大家付出千辛万苦经过千难万险甩掉千军万马考入全国重点高等学府江城大学,欢迎大家来到中国语言文学系新闻学专业学习。” 等到教室里的掌声静下来,万达民继续说:“能成为江城大学恢复高考后第一批新闻专业的学生,成为天之骄子中的骄子,你们是幸运的。进入大学,你们的人生翻开了新的篇章,今后四年,你们25名同学将共同度过人生中最美好的大学生活时光。希望这四年里,大家互相关心,互相帮助,求同存异,取长补短,在学习中结下友谊,在团结中共同进步。”万达民用目光扫视一下教室里坐着的25人,大家又报以热烈的掌声。 万老师又说了一番宣传鼓励的话语,接下来是师生互动环节。 有同学问万老师介不介意透露一下多大年龄,万达民说男士的年龄不算秘密,我22岁,比你们同学一般年长四岁,不过只比你们班的钟山同学大两岁。 又说到年龄,钟山内心中的不快升级为气愤,面对万达民投向自己的目光报以漠视。 有同学问万老师你有女朋友吗?大学里允许谈恋爱吗?万达民又露出了难看的龅牙,回答说四年大学我光顾着学习啦,还没来得及谈女朋友。学校对谈恋爱问题没有明确规定,算是不支持不反对吧,不过我认为,你们还年轻,应该一切以学习为重,大学时光短暂,未来人生漫长。 钟山心想,看你一脸轻薄笑容委琐神态,难道真的想在班级里猎艳么? 又有同学问大学期中期末考试难吗,容易过关吗?万老师说大学里培养的是创造能力,与中学里的应试教育不一样。只要大家开动脑筋,用心学习,勤于思考,考试过关、拿到毕业证应该都没有问题…… 互动环节结束后,万达民宣布了班委会组成人员:团支部书记是方静,班长是邓家国,还有学习委员、文艺委员、生活委员等等。说到谁的名字,谁就起身与大家打个招呼,做个简短的自我介绍。 钟山想到了邓家国与万达民是江西老乡,心想选个班长也任人为亲走后门,心中不免有些鄙夷。再看团支部书记方静,面容委实姣好,身材颀长与林美惠差不多,披肩长发和金丝边眼睛却使得方同学比自己的女朋友多出几分书卷气。心想,这个万达民原来是个登徒子嘛。 班务会结束后,万达民把班委会同学留下来商量开学典礼文艺演出的事宜。来时与钟山搭伴的邓家国留下来开会,钟山只得一个人悻悻地离开教室。 第四章 二侠对饮 (四) 走出教室,坐在后座的郭志鹏追上来,左手搭在钟山的右肩膀上,两人一同走出教学楼。 郭志鹏来自山东,几天相处,钟山发现他身上有一股梁山好汉的豪侠之气,说话声音粗嗓门儿大,人也长得黑黑壮壮的,偏他又姓郭,“郭大侠”的称谓令他平添了许多喜感,成为寝室里的活宝。 郭志鹏说:“钟山,你以前来过江城吗?”钟山摇头。郭志鹏说:“反正下午也没有事,咱俩上街逛逛,熟悉熟悉环境好不好?”钟山说“好啊”。 白天江城的街道上人车川流不息,与之相比较,青山市显得安静许多。两人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走着走着就看到了有着600多年历史的古建设钟楼,以及因之而修建的钟楼公园。公园门票是一角钱一张,二人买了门票进去,拾级登上钟楼,凭栏远望,江城大学校区尽收眼底。只身外出求学,加上天气炎热,钟山这两天其实心情极其烦闷,甚至有点想家的情绪,他极力克制排遣着负面情绪,坚守自己当初离家远行的选择。登高远眺,使钟山的心情开阔许多,情不自禁地长吐一口气。 钟楼公园大门外是钟楼广场,广场边的小胡同是江城美食一条街。午餐时间到了,美食街热闹起来,扑鼻的香味儿引诱着两个男孩子不由自主地拐进胡同。几天来学校食堂的饭菜甚是寡淡,自幼以重口味饮食为主的两个北方男孩子十分不适应,郭志鹏说“嘴里都淡出鸟儿来了”,寻着刚出笼的小笼包子的香味,二人都有垂涎欲滴的感觉。在木长条櫈上坐定,钟山说:“郭大侠,这顿包子愚兄请你了。”郭志鹏起身抱了抱拳,笑言“那洒家就谢过钟大侠了”。两笼包子上来,钟山说:“店家,来点酱油大蒜,再来两瓶啤酒!” 灌汤包凉啤酒下肚,二人都产生了饱足感,勾着肩继续行进在江城的街道上。抬头仰望,梧桐树遮天蔽日,满眼都是舒适的绿意。钟山脑海中忽然幻化出儿时的梦境来,又忽然想起临别时妈妈“到学校就给家里写信”的嘱托,心想这两天忙东忙西的,竟把这件事忘脑后了。想到这里,他拍了拍郭志鹏的肩,说:“四年时间,逛街景的时间还长着呢,该回学校了,万一有什么事呢!” 果然,推开405寝室的门,邓家国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见二人带着酒意勾肩搭背进屋,急忙说:“郭大侠,你把钟山拐哪里去了?你俩可算回来了,这一晌午等得我是望眼欲穿!” 原来,按照学校的安排,新生开学典礼下周二举行,屈指算算,就一个星期多一点时间。开学典礼介绍学校发展历史、宣布校纪校规、学长寄语、新生发言、校长讲话后,还有一场展示师生才艺的联欢会。邓家国转达万达民的话说,咱新闻专业是恢复高考后开设的新专业,得在开学典礼上展示独特的风采,给校领导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以利于在今后的学习中得到校方更多的支持,所以,得出个精彩节目。邓家国说事出突然,对班里同学情况又不甚了解,只看到钟山入学时背了把吉他,就把他的名字报上了。钟山说我的吉他也有两三年没正经摸了,上学带来,只是想闲得没事时玩玩儿。邓家国说你就别谦虚啦,这两天什么都不要干,就集中精力练吉他,饭我可以给你打到宿舍里吃,衣服我也可以帮你洗。钟山笑了,说:“也没这么严重,只是给你打个预防针,既然是临时抱佛脚,弹不好也不要怪我。”邓家国连忙抱拳,“节目能拿出去,钟大侠你就算帮了我大忙啦!” 几天里,钟山躲在校园里一处僻静的小竹林,夜以继日练习吉他弹唱。他从小只见过妈妈用于晾衣裳被子的干枯的竹杆,只在画上见过长满绿叶的竹子,所以对竹林里的环境甚是喜爱,弹唱起来自然心情愉悦,状态极佳。而给家里写信的事则抛到了脑后。 第五章 思子心切 (五) 儿子离家五天了,这五天里,母亲是一种失魂落魄度日如年的感觉。 她算了算,儿子到校的信今天该到了。下楼去,打开信箱,除了局里给老伴儿订的当日的日报,并没有信件。 取出报纸,锁上信箱,回身看到常跟自己结伴去菜市场买菜的老邻居刘婶儿从楼上下来。 “李姐,我怎么发现你这几天总是愁眉苦脸的呢,想儿子啦?” “是啊他刘婶儿,儿行千里母担忧,小山子都走五天了,信咋还没到呢?” “你忘了下一句啦,母行千里儿不愁。半大小子,一离开家门儿就像猴子放了绳,光顾着高兴了,旱把为娘的忘一边儿啦。那么大个小伙子,不会有啥事儿的,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刘婶儿知道李春花儿子不在家时,几天都不会去买菜,就一个人去菜市场了。 老伴儿去公园里遛弯儿了,李春花上楼后,一个人呆在空空荡荡的家里,越发思念儿子,就情不自禁地走进儿子的房间。儿子不在家,母亲依然一天一次清理打扫房间,床铺上的蓝白格子床单平平整整干干净净,书架上的各种书码得整整齐齐,写字台上只摆放了一个台历,台历上的日期还停留在儿子离家那一天……李春花有些后悔,后悔当初没有极力阻挠儿子报考离家这么远的学校,心里隐隐地涌上来一丝丝对儿大不由娘的怨艾。 几天来,钟树林也牵挂着儿子,只不过他排遣思念的方式是去公园与老伙伴儿下棋,一摆上棋子,注意力就转移到棋盘上的对局厮杀中,两盘棋下来,半天时间就过去了。 儿子离家已经一个星期了,还没有信来。母亲终于沉不住气了,早晨,见丈夫又要下楼去公园,忙拦住说:“他爸,儿子都走一个星期了,也没个信儿来,要不你写封信去问问吧。” “写信倒行,只不过或许我这信一寄出,儿子的信也到了。”嘴上这么说着,钟树林还是听从老伴儿的央求,在写字台铺上了信纸,从玉石笔筒中取出钢笔,坐下来龙飞凤舞地运笔给儿子写信。 “钟山吾儿: 你离家已一周有余,你母亲甚是挂念,嘱我写封信,问你到江城学习生活一切可好? 离开父母,独自闯世界,你也许会面临这样那样的困难和挑战,我们相信你能够从容应对,尽快适应新的环境。希望你通过积极努力学习,早日成为国家建设需要的栋梁之才,成为我们钟家的骄傲。 到大学后,学习要紧,身体健康亦不可忽视。衣食住行都要妥善安排好,生活费不够就给家里写信,我们会尽快给你汇过去。 学习不忙的时候,常给家里写信,以慰你母思子之情。 顺致学安!” 信写得了,钟树林念一遍给老伴儿听。李春花听罢,忙找信封,催丈夫写上收信地址,封了信,贴上一张8分钱的邮票,一溜小跑地来到街口的邮筒边。恰好邮递员正在开邮筒取信,忙把信交到邮递员手中,问:“小伙子,信到江城得几天时间啊?” 邮递员说,“差不多三四天吧”。 眼看着邮递员把信放进绿帆布口袋,骑着自行车远去,为娘的一颗心也被带走了。回到家,又开始扳着指头盘算收到儿子复信的时间。 第六章 演出成功 (六) 钟山在开学典礼上的演出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自己从会场上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中能够充分感受得到。 他表演了两首吉他弹唱,一首是《童年》,另一首是《外婆的澎湖湾》。 受父亲的影响,钟山自幼乐感极好,略带磁性的嗓音条件也极为独特,自带一种沧桑的感觉。初中时在少年宫专门学了三年吉他弹唱,弹奏和演唱技艺突飞猛进。高中时,除了最后一年去补习班冲刺高考,其余时间从来没有荒废吉他弹唱。乐器是有灵魂的,特别是这把跟随自己许多年的吉他。每次抱起吉他,拨动琴弦,便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舒适感觉,他的心情都会立即愉悦起来,思绪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几天通过练习,钟山很快就忆起了两首熟悉的曲目。小竹林里,被儿时图画书里才有的江南的翠竹环绕着,独特的环境又使他产生了全新的艺术感觉。面对台下黑压压的观众,钟山表演的欲望达到了巅峰,所以,舞台上的钟山是饱含深情神采飞扬的,举手投足都透露出艺术的张力。舞台下,又有多少女孩子为这个帅气的男同学超凡脱俗的卓越表现而倾倒啊! 王丹宇就是其中一个。本来,新生开学典礼他们大二学生是不必参加的,可是身为系学生会主席的何荷偏要拉着她去观摩,说看看新生中有没有好苗子,可以吸纳到系里的学生会中或者举荐到学校的社团里。 王丹宇是那种长相普通、才气逼人、自命清高的女孩子,同学中男朋友女朋友加一起只一个何荷,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觉得无意义的交往就是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这样的时间她可以用作写诗,哪怕是遐想,在诗里浸泡的时光才是幸福时光,自己的世界才是最美的世界。那天早晨去405室看望学弟,也是被何荷硬拉着去的,她原本就不是一个善于关爱他人的人,见面后,得知从年龄论钟山还长自己一岁,更觉得这个学弟根本无需她的关爱,自然将其忘到了脑后。 这次,见学弟上台表演吉他弹唱,一起势她就被震撼了。她觉得这个老乡的表演真是太具艺术魅力,一招一式都摄魂夺魄,弹奏的每一个音符唱出的每一句歌词都拨动着她的心弦,是那种美妙得无以言表的感觉,这感觉在她少女时某一个春天的梦境里出现过,今天终于在现实中完美地呈现出来。江城的9月依旧酷热难当,大礼堂里虽然吊扇全部开启还是显得十分闷热,而此时王丹宇浑身则起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的,黄白的面皮上则涌上了红晕。直到何荷起立大声鼓起掌来,她才如梦方醒,也跟着发自内心地热烈鼓掌。 演出散场后,王丹宇少有地主动挎起了高自己半个头的何荷的胳膊,以感谢她拉自己来参加新生开学典礼,没有错过这样一场美妙绝伦的艺术盛筵。何荷说你老乡的吉他弹得真心不错,我决定向学校音乐社举荐他。王丹宇默默地点点头,没有任何应答,仍然想着自己的心事。 开学典礼结束后,已经到了吃晚饭时间,同学们直奔食堂。 吃罢晚饭回到405室,宿舍里的信使徐建设开始给大家分发信件。钟山听徐建设喊自己的名字,先是表示诧异,等看到父亲熟悉的字体,一拍脑门儿,想起了给家里写信的事。匆匆读了一遍父亲的来信,急忙掏出纸笔,伏案写信。 第七章 收到来信 (七) 钟树林夫妇是在第三天午饭后收到儿子来信的,因为已经耽搁了,所以钟山寄的是航空信。 那天中午,钟树林没有像往日那样按时午睡,而是撂下饭碗就来到楼下,坐在水泥台阶上看老邻居下棋,内心中有意无意地在等待着什么。这时,就看见邮递员骑着墨绿色的自行车从巷口过来了,到楼门洞口,停住自行车,从大帆布袋子里往外掏信件,正要投进信箱里,钟树林忙说,302的信直接给我吧。 拿着信,钟树林一刻不停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三楼,敲开门,高声喊:“老伴儿,儿子来信啦!” 正在厨房洗碗的老伴儿闻声跑出来,两手还沾着水珠。 钟树林说:“老伴儿,你坐在沙发上,听我给你念。” 老伴儿扎煞着两手,顺从地坐下。 钟树林站在客厅地中央,高声念道,“父母大人在上”,从老花镜框上方抬起眼,笑了,“这小子,还跟老子拽上了”,继续念: “父母大人在上,请原谅我最近因为忙着新生报到和排练新生联欢会的节目,而延迟了给家里写信,以致于让你们惦念。 我是离家后第二天半夜到的学校,学校有接站车,所以一切顺利。学校里一切都安顿好了,已经上了一个星期的课。给你们写信的时候,我刚刚在开学典礼上表演了吉他弹唱,节目取得了很大的成功,赢得了老师和同学们满堂喝彩。 一周多时间,大学里学习和生活节奏都逐渐适应了。我们班里共有25名同学,来自全国九个省份,大家相处得都很融洽。钱够用,不用寄。 我已经长大成人,再不用你们更多惦记,只希望二老互相照应,保重身体。” 李春花还想继续听老伴儿念下去,可是信已经结束了,不免有些意犹未尽。钟树林也是,手里拿着一页信纸,信纸上的字迹大而潦草,心里是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这是儿子第一次出远门儿,第一次给家里写信,措词让他们感到很陌生,就像相去一千多公里的距离。 半晌,钟树林坐到老伴儿旁边的沙发上,放下信纸,说:“老伴儿,儿子说得对呢,孩子长大了,咱不用成天为他操心了,安排好咱俩自己的生活,保养好咱俩自己的身体,将来不给儿子添麻烦,这才是硬道理。” 李春花望着鬓发已经斑白、与自己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老伴儿,充满歉意地说:“这些年真的苦了你。我如果能给你生个一男半女,咱俩的日子也不会过得这么苦。” “净胡说,小山子不就是咱的孩子。” “其实,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常常想,你外面有个女人,也是应该的,虽然那样做有点儿对不起我。可是如果你只守着我一个,反过来就是我对不起你了。”李春花兀自说着。 钟树林隔着茶几,伸出大手握住老伴儿仍然潮湿的小手,“都一辈子了,还说这些干啥!” “一辈子才要说呢,不然我哪天忽然没了,就没机会说啦。” “又胡说,人哪能说没就没,我上过战场,枪林弹雨都经历过,不是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吗?” “你是回来了,我却没给你续上香火,所以一辈子都觉得亏欠你的。” “你又来了,以后不许说这件事。” “你们文化局那个文书邹静之,去年过年的时候他大伯家虎子来咱家,我悄悄问了,说她已经不在第三中学,好像是调到了市教育局,也不知道后来嫁人没有。” “没事儿又提她干嘛?” 见丈夫真的生气了,李春花不再说下去。 第八章 舞会新人 (八) 星期六晚上,五舍旁边的大学生俱乐部里乐声悠扬,都是钟山熟悉的舞曲,有《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美丽的心灵》《金棱和银棱》《祝酒歌》《洁白的羽毛寄深情》等当下流行的中国舞曲,也有《蓝色多瑙河》《深深的海洋》《波兰圆舞曲》《鸽子》《友谊地久天长》等经典外国舞曲,听得钟山心里痒痒的。 来自海市的老六张海洋看出了钟山的心思,问,“老大,想跳舞了吧?” 钟山摇头,说,“只是音乐听起来熟悉亲切,舞从来没跳过。” “会乐器的人学跳舞一点问题没有的。你看这样好不啦?你出舞票,我负责教你,包你三次学会。” 钟山愉快地答应了。 大学生俱乐部的舞票是5毛钱一张,比外面的便宜。钟山在张海洋的引领下上了二楼舞厅,舞厅里灯光昏暗,只见人影晃动,却看不清人脸,音箱里正放着《泉水叮咚响》。张海洋说,“我跳女步,你来男步。”说着说就拉起钟山的两只手,左手擎起,右手放在自己的腰部,自己则右手擎起,左手轻轻搭在钟山的右肩上。钟山耳朵听着音乐,用眼睛的余光瞄着周围的人。一曲结束,心里已经有了五分的把握。待《边疆的泉水清又纯》音乐响起时,钟山已经能主动和着舞曲带着张海洋旋转了。 曲终,张海洋说:“我们两个大男人跳岂不资源浪费了么?你可以主动邀女伴儿跳的啦!” 正在钟山踌躇的当口,后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钟山,大学生角色进入蛮快的嘛,居然来跳舞了呀!”钟山回头,见是何荷,有点害羞。 张海洋忙推钟山,“赶紧的呀,请学姐跳支舞啦。” 钟山还在犹豫,何荷已经大方地拉起了他的两只手。乐声响起,是《友谊地久天长》。何荷说,“真不巧,是今晚最后一首曲子啦,怕影响同学们休息,俱乐部的舞会十点钟就结束了,下回你可以早些来的。” 果然,乐曲还没结束,俱乐部里的灯光已经亮起,舞者纷纷停下舞步,陆续向门外走去。钟山向人群望去,见走在最前边的竟然是辅导员万达民,好在万老师只顾匆匆走,没有注意到他,他自然也就不必主动上前打招呼。班上的教学活动逐步进入正轨后,万老师与大家的接触少了,钟山记得已经两个星期没有见到万老师了。 下楼后,钟山、张海洋与何荷道了别,各回各的宿舍。 第二个星期六晚饭后,钟山又喊张海洋,“老六,今晚还去跳舞啊,我刚找着点儿感觉,不复习复习,恐怕忘了。” 张海洋笑了,“你小子,舞瘾犯了就大大方方承认好了,还找借口。不好意思,这周不能陪你啦,有个老乡聚会。你自己去好了,没的关系的。要不你去女生宿舍约何师姐?” 钟山心知海洋是在说笑,自然也不当真,打算去自习室看新从阅览室借的小说《红与黑》。然而,外面《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乐曲响起时,钟山又改了主意,放下书包,径直向大学生俱乐部走去。 第九章 十六望月 (九) 来到俱乐部楼下,恰好何荷、王丹宇两个正向这边走来。 何荷叫住正掏钱准备买票的钟山,说,“钟同学,不用买票啦,我这里有俱乐部给系学生会的赠票,不用就作废了,他们都不爱去,我只得拉上你老乡。你来了,我也解脱了,正好学生会那边还有点事要处理,丹宇就交给你照顾啦!” 王丹宇看着钟山,有些害羞的模样,弄得钟山也有点不好意思。两人一前一后走上楼,没有直接走进舞池,而是坐在旁边的木椅上看大家跳。 不一会儿,钟山就适应了舞厅里的昏暗,舞池里的人影也逐渐看出个大概。他见到了万达民那张扁圆脸,身上的穿着看不清,三七开打发蜡的分头却能看清楚,更让他感到惊诧的是,万老师的舞伴竟然是班上的团支书方静。见此情景,钟山自己先有些心虚,见旁边同样尴尬的王丹宇,忙说,“王同学,既来之则跳之,邀你跳支舞吧!” 这个晚上,钟山要极力回避万老师和方同学,所以不像第一次那么轻松自如,舞步也就有些沉重零乱,显得心不在焉。王丹宇平时是不出来跳舞的,当然也不怎么会跳,这次被女同学硬拉出来,又被中途“抛弃”了,留给了这个让她怦然心动的大男生,整个状态都显得有些拘谨。 舞会进行还不到一半时间,钟山实在坚持不住了,嗫嚅着说:“王同学,我班辅导员老万也来了,撞见了不大好的,我先撤了,真对不起。” 王丹宇忙说:“我本来也不会跳舞,是被何荷强拉来的,离开这里便是解脱。” 两人趁乱悄悄溜出舞厅,都长出一口气。王丹宇说:“反正还不到睡觉时间,要不去操场走圈儿吧,也是一种锻炼,还清静。”钟山说好啊。 两人并肩走出生活区,来到空阔的大操场。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前一天刚过的中秋节,今夜月亮依然是圆的,此时已升到中天。浩荡的天空中一轮明月高挂,洒下一片清辉,显得天地间一片宁静安详。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多好的意境啊!”王丹宇不禁发出感叹。钟山觉得这意境别有含义,所以不语。 “这大操场就是我自由的天地,苦闷的时候,创作没有灵感的时候,我都会一个人来这里走一走,心情就会豁然开朗起来,什么都可以想,又什么都可以不想。有月亮的时候最好,我又多了一个伴侣,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王丹宇依旧自说自话。 钟山说:“今夜,多了一个我,是对影成五人啦!” 王丹宇好像忽然意识到身边还有个长自己一岁的学弟存在,笑了:“小学弟,你还挺幽默嘛!” “何同学不是说了嘛,我比你们都大,不可以称你们为学姐,怕把你们都叫老了。”钟山继续说。 “辈分问题可含糊不得。在我们老家,还有我父亲一般年纪的人称我为姑奶奶呢!你家里兄弟姊妹几个呢?” “就我一个,可能还是父母领养的。”钟山不知为什么,第一次与王丹宇交谈就说出了从未向别人道出的困扰了自己二十年的秘密。人的心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其实是很苦很累的,说出来后就轻松了。在这个有明月相伴的夜晚,在这片空旷的大操场上,钟山像说一件寻常小事一样,貌似随随便便轻轻松松地就说出了自己身世的秘密。 此言,对王丹宇产生了不小的震撼。她站下来,抬起头,借着月光望钟山从容淡定的表情,她没有想到,这个舞台上激情飞扬舞场上风流倜傥的小学弟,竟然有这样非同寻常的身世。良久,她慢慢地说:“每逢月圆之夜,我都会忆起自己7岁那年的中秋夜,爸爸就是那天晚上离开我们的。” 第十章 悲惨往事 (十) 白山市的乡下,十二年前的中秋之夜,天上有一轮满月,一如今天晚上。 那时,七岁的小丹宇正在换乳牙,晚上牙疼得睡不着觉,就搬个小板櫈坐在院子里任凉风吹着,风也吹得秋天玉米秸秆上的枯叶哗啦啦作响。 妈妈胃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在炕上翻滚*了一个下午,此时扎了*刚刚睡下。另一个房间里,奶奶一手抚着狸花大猫,一手托着烟袋抽烟。月光照耀下,可以看到墙上贴的已经泛黄的年画,是身着红地白花衣衫、梳一条长辫子、红灯高高举起的李铁梅的形象。生产队的场院里灯火通明,社员们正在热火朝天地用机器给玉米脱粒。这些意象,像电影的画面一样都深深地烙印在王丹宇的记忆里,怎么也抹不去。 这时候就出事了,只听得远处的场院里一阵骚乱,后来,骚乱声由远及近来到他们家,一群人抬着当生产队长的父亲进院,父亲就安静地躺在木板上,像是平常过于劳累睡着了一样。 那天晚上,正在紧张劳作的父亲忽然倒地,社员们见状,试图将他扶起,不成,就七手八脚把他抬到了生产队休息室的炕上。赤脚医生到的时候,父亲已经没了气息,赤脚医生遗憾地说是突发心梗已经没有办法挽救了,如果不挪动,等他到的时候实施急救,或许还能有生还的可能。 丹宇记忆中的父亲健康而乐观,下班后就把丹宇抱在膝盖上坐,给她讲故事,听她唱新学的儿歌。母亲则总是病怏怏的愁眉不展,据说是生丹宇时落下的毛病,丹宇身后就再没有生养。 那天中午,知青徐老师来家里了,带给丹宇一块香香甜甜的五仁月饼。徐老师原来就分在丹宇父亲任生产队长的二队,刚下乡时青年点儿没建起来,还在丹宇家与奶奶一铺炕住过一个时期,每次见丹宇,都情不自禁地摸摸她的脸蛋儿,提提她的小辫子。后来,丹宇的班主任老师生小孩坐月子,徐老师就去小学校代课,对丹宇自然比其他同学亲近些,总当着父亲的面儿夸丹宇是个有灵性的女孩子,小脑袋瓜里净想大人的事儿。这天中午奶奶去她娘家的兄弟家串门了,徐老师和爸爸在奶奶的房间里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好像徐老师还掉了眼泪,说的什么丹宇不知道,只记得徐老师走后的下午,母亲胃疼的老毛病就犯了。 父亲去世了,装进了猩红的棺材,被一大群人抬出了院门,埋到了祖坟地里。徐老师搂着号啕大哭的丹宇,自己也哭成了泪人儿,母亲脸色惨白忙前忙后没有掉一滴眼泪,失去独子的奶奶倒下了一病不起。 父亲去世后不到半年,一向身体硬朗的奶奶也走了,病怏怏的母亲忽然变得健壮起来,徐老师再没来丹宇家直到回城。 这些往事七岁那年就装进她小小的心灵里,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沉重。没有父亲的女孩子敏感而多疑,怀揣着小心翼翼的自卑。今晚,特殊的情境下,她把这些沉重的心事说与疑似被领养同样心事重重的学弟听,心情也一下子轻松许多。 王丹宇断断续续讲完自己的家事,已经泣不成声。 从来没有女孩子在自己身边这样失声痛哭过。他的女朋友林美惠是大大咧咧的性格,说自己特殊的身世时一脸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他们在一起时他感到轻松自在。而第一次与王丹宇近距离接触,就令钟山感到十分沉重。他同情她的不幸遭遇,却因为无法帮她排遣忧愁而感到茫然无措。 又走了两圈,王丹宇的情绪渐渐平复了,钟山说时候不早,宿舍该关门了。两个人离开操场,向宿舍区走去。 第十一章 食堂共餐 (十一) 周一上午的课程是小班课《新闻学概论》,授课的徐旻老师三十来岁,研究生刚毕业,未婚,住教工宿舍,和学生们一样也是个饕餮之徒,惦记着食堂里的美味午餐,所以提前半个小时就放学了。同学们自然欢欣鼓舞,一窝蜂似地散去。 钟山离开教室走出教学楼,方静从后面追上来,喊一声“钟山同学”,钟山放慢脚步,等着方静撵上来。 方静看了看前后左右,确认无人听得到他们的谈话,小声问:“你上周六晚上去舞厅跳舞了吧?” “是啊,看到你跟万老师了,也不知打招呼好还是不打的好。”钟山坦然地说。 “心里没有鬼,怎么不能打招呼了?” “我心里没有鬼,焉知你们心里有没有?” “钟山你好讨厌的,这么快就学会油嘴滑舌了。我们有什么鬼?昨晚万老师喊我和邓家国商量同学们秋游的事,谈完事后,说俱乐部赠给系里老师一些舞票,让我们去玩玩。老邓说老乡喊他有事儿,就只好我陪万老师去喽。你可不要把事情想歪了。” “我可没想,你不说我都把这件事给忘了。” “对了,找你主要是想跟你说一件事,秋游初步订在下周日,到时候你把吉他带上吧,给同学们助助兴。另外,听说你有相机,也带上好吗,只借你的机器,胶卷和洗相钱万老师向系里申请。” 钟山说这些都没问题。 方静高兴了,说钟山你真是我们班的大财主加大才子呀! 两人说说笑笑地来到饭堂门口,大厅里,每个窗口前都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钟山用钥匙打开属于自己的碗柜,一抬头,见方静已经取完了碗,站在那里等自己。两人就一同在一个窗口排着。 钟山要了一份红烧狮子头配青菜米饭,方静要的是红烧牛肉炖土豆馒头。正是装饭长身体的年龄,同学们无论男生女生,都对肉食情有独钟,下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迅速杀进食堂,防止心仪的菜品卖断货。他俩庆幸今天老师放学早,肉菜都还有剩余。两人在一处空位相向坐下,钟山早晨起床晚了没吃上早餐,这会儿肚子早咕咕抗议了。坐下来就大口大口吃起来。 方静则从书包里掏出纸巾,里外反复擦了勺子,然后,挑起两块牛肉放进钟山的碗里,笑着说“奖励钟大才子对班级做出的杰出贡献”。 事出突然,钟山忙说“谢谢”,又说“我的狮子头已经消灭一半儿,也不好让女士了”。 方静说“我饭量不大,够吃的”。 钟山很快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了午餐,又不好丢下方静一个人先走,就坐在原地,看着方同学一口馒头一口菜有条不紊细嚼慢咽地进食,眼前的女同学幻化成自己的初恋女友林美惠。钟山在心里对两人做了下比较,美惠的容貌不输方静,甚至比方静更显水灵鲜活,只是骨子里缺少那么一点书倦气,不必开口说话,只看举手投足就能比出高下。 方静当然不知道钟山的心理活动,不晓得他在内心的天平中已经把她称了一遍,并与另一个千里之外的女孩作了番比较。还在跟钟山讲述秋游的安排,租大巴,野炊,出节目,照相,样样事情都得事先想清楚。特别是野炊,万老师的意见是买一整只羊,再配上一些胡萝卜土豆大白菜等蔬菜,借一口大铁锅,就吃煮羊肉青菜,干粮是大馒头,从食堂买就好了。 钟山的心绪被方静拉到现实中来,说班委会同学真是费心了。方静说无所谓啦,只要同学们玩得开心就好。 说话间,方静的饭也吃好了,两人起身到水槽边洗碗。钟山洗好碗一抬头,正与王丹宇的目光撞到一起。丹宇朝他微笑一下,脸居然飞红了。 第十二章 秋日郊游 (十二) 周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校园的空气中弥漫着丹桂的清香,秋游活动如期举行。 早八点钟,大巴就在校门口等候了,大家陆续赶到。万达民来得最早,其次是方静邓家国几名班委会成员,一会儿工夫,25名同学悉数到齐。活动还特邀了徐旻等几名青年教师。 车启动了,开进大马路,驶离市区,向南郊进发。有秋日清爽的微风从半开的车窗里吹进,吹在脸上,舒爽而惬意。 万达民说,“同学们,大家唱首歌吧!请文艺委员苏晓虹给起个头。” 苏晓虹站起身,因为起得匆忙,被车一晃险些倒下,万达民忙伸手将其扶住。苏晓虹在椅背上站稳,说:“咱们先来一首《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吧。年轻的朋友们,预备——唱!”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啊,亲爱的朋友们/创造这明天要靠谁/要靠我,要靠你/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此情,此景,一首昂扬向上歌曲感染了车厢里的每一个人,笑容洋溢在一张张年轻的脸上。 同学们意犹未尽,说请钟山给大家弹唱一首吧。钟山从行李架上取下吉他,调了调弦,扫弦、和弦、演唱,情绪饱满,风采依旧。大家情不自禁又跟着合唱起来:“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黑板上老师地粉笔/还在拼命唧唧喳喳写个不停/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等待游戏的童年……”每个人的情绪都被代入到歌曲的情境中。 唱着,笑着,车已经到达目的地。 同学们七手八脚地把炊具、食物拿下车,来到山下一处小潭边。男同学找石头垒锅灶,女同学捡树枝凑柴火,待一切都准备停当,邓家国和郭志鹏已经从小潭里抬来一桶水,洗了锅,添了水,生起火。女同学在方静的组织下,去小潭边洗蔬菜。 钟山端起相机,按动快门,把一个个精彩的镜头都记录下来。 午饭时间还没有到,空气中已经弥散着羊肉的香气。同学们都说真香呀,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 万达民用筷子扎了扎锅里的羊排,说还欠些火候,大家再耐心等待一下,可以再去河边玩一会儿,回来还能多吃一块羊肉。于是又往锅下边添柴火。锅边只留了万达民等三四个人,其余同学又散开了。徐建设等几个淘气的男同学说发现水里有鱼,若摸到了,还可以给大家加点菜,徐旻也被蛊惑脱下长裤下了水。苏晓虹等几个女同学则从草地里挖来了苦苣、苋菜、婆婆丁等野菜,洗干净了,用饭盒装了,放到大锅边。 又过了半个钟头工夫,万达民用筷子夹起一块羊肉放入口中,烫得龇牙咧嘴,囫囵嚼了嚼,一抻脖子将肉咽下去,吐了口长气,说:“我宣布,开饭!” 同学们端着各自的碗蜂拥而至,很快,每个人的碗里都有了内容。钟山忙拍照,方静、苏晓虹、邓家国负责盛菜,万达民在旁边指挥,落在了后边。 待同学们都领了菜散去了,方静开始给他们几个盛,先是万达民,然后是钟山、邓家国、苏晓虹,最后是自己。五个人自然地坐在了一起。郭志鹏在远处已经用眼神勾钟山好几次了,可他碍于情面,一时不好离开。后来,见邓家国苏晓虹借故去女同学那里吃婆婆丁蘸辣酱,他也赶紧逃到郭志鹏身边。 这边,就只剩下万达民和方静两个人。方静说火要熄了,得添点柴,万达民也赶忙站起,用大勺子搅动锅里的肉汤,说可别糊了锅底,待会儿还要下徐建设摸的鱼。 见此情景,张海洋忙放下碗筷,端起钟山放在草地上的相机,把锅灶边两人配合默契的画面拍了下来。 第十三章 假扮男友 (十三) 转眼到了十二月,江城下起了冬雨,雨中的江城阴冷而潮湿。更潮湿阴冷的,是女儿多愁善感的心。 三个月来,王丹宇被一种从未有过的烦恼困扰着,她满脑子都是一个大男孩的身影,舞台上的热歌妙曲,舞场上的起承转合,月光下的低吟浅唱……烦恼,是因为他们不在一个年级,上课几乎没有交集。去食堂吃饭,钟山生活又极不规律,很难恰好碰上,那一次遇见了,他却是与一位漂亮的女同学共进午餐,两人有说有笑互相夹菜,令丹宇心中好生妒忌。后来,她仔细观察,发现他们好像不是在谈恋爱,一颗悬着的心才算稍稍放下。可是,那个月圆之夜,钟山听了自己哭诉苦难身世,以后并没有主动找过她。在路上遇见了,也只是礼貌性地互相点个头。揽镜自顾的时候,丹宇为自己的容颜感到有些不满甚至自卑,单眼皮,小鼻子,本来面皮白净算是优点可以一白遮百丑,可是却不争气地洒了一些雀斑,这一些雀斑又毁了所有,这一切都是拜母亲所赐。如果是像方静那样的身材样貌,钟山也许会对她有不一样的感觉不一们的态度。 王丹宇折磨着自己,钟山却一无所知。这个时期,他被另一件事缠绕着。 那次秋游后不到一个星期,钟山相机里的照片就都洗出来了,按人头各洗一张,当然也有万达民和方静那张在锅灶边默契配合的合照。 一个下雨的傍晚,方静提着滴水的雨伞来到五舍405室,敲了门,叫出了钟山。因为是周末,天又冷,钟山刚脱了外衣裤穿着毛衣裤准备躲进床上的被窝里看武侠小说,方静的突然造访令他有些手忙脚乱。方静说钟同学如果你没有要紧的事情我们可以出去聊聊吗?见方静一脸严肃,钟山不敢怠慢,说那就劳烦你先在外面等会儿。回到屋,忙套了外裤,穿上滑雪衫,提着雨伞随方静下楼。 离开宿舍楼,钟山说我们去哪里?方静说就到教学区的小亭子坐坐吧,周末,又是雨天,那里会清静些。 两人来到小亭子坐下,方静忽然哭了,说“钟山你害死我了”。钟山不明就里,一脸无辜地望着方静。方静说,“你拍照,拍什么不好,偏偏拍我跟万达民一同做饭的场面。”钟山想说那张照片是张海洋偷拍的,又想事情的症结应该不在这里,也就没做解释,继续听方静说。 方静说:“那次郊游后,万达民就开始追我,先是约我跳舞,又约我看电影,国庆节还去了我安徽老家搞家访,弄得我过节都没敢回家。父母来信问我怎么回事,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解释。这个周末,他又约我看电影,我慌称已经应了苏晓虹陪她看电影,才算躲过一劫。他虽然没有明说求爱的话,可那种意思不是很明确了吗?钟山你说我该怎么办呢?”说着说着又要哭。 钟山问:“那你喜不喜欢万老师呢?” “鬼才喜欢他!一脸的委琐相,入学第一天就露出对美色的贪婪本性,跳舞手也不老实。” “不喜欢还不简单,直说不就完了吗?” “哪那么容易啊,要相处四年呢,多尴尬呀。再说,毕业分配的小尾巴还捏在他手中呢。” 钟山对这位女同学的深谋远虑开始刮目相看。 两个人一阵沉默。方静出门走得急,只穿了件毛衣,风吹来,打了个寒噤。钟山犹豫了一下,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方静。方静说不用不用,你不也冷吗?钟山说你别忘了我来自东北那旮旯,北风烟雪都不怕,这点雨只是小case啦!又说,“方静,你今晚叫我出来,我能帮你做啥呢?” 方静沉吟了片刻,说:“我想请你扮我的男朋友,那样老万也就死了心。” 钟山说不行不行,我已经有女朋友了。钟山的回答让方静愣了一下,这个情况是她始料未及的。然而,很快她就恢复了常态,说:“我不是说了吗,扮我男朋友,没说让你真做我男朋友。” 钟山不置可否,吞吞吐吐地说:“你如果觉得这样合适,我就帮你一回呗。” 方静立即愉快起来,说从明天起你就要履行职责,不许反悔。 钟山一脸茫然,不知未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第十四章 两封来信 (十四) 这个周末,雨终于停下了,太阳出来一晒,天气也不那么阴冷了。 晚饭后,钟山回到宿舍,两封信摆在他的桌面上,都只有收信人没有来信地址。张海洋翻看一眼信封,说:“老大,侬要大火了呀,明摆着是本校小美女的求爱信嘛!” 钟山夺过信,说:“老六你一张破嘴成天胡吣,哪有什么小美女!” 张海洋嬉皮笑脸地拎起毛巾吹着口哨走出屋,去浴池洗澡了。 钟山拆开第一封信,是方静写的,只一页纸,内容很简单,大概意思是:你答应了帮我,就该信守承诺。今晚舞会,正是我们向老万公开关系的好机会。票我已经买好了,7点钟准时在大学生俱乐部门口等你,不见不散。想起方静写这些文字时的调皮表情,钟山心里一阵暗笑。 又拆开另一封,先看落款,是王丹宇,钟山有些诧异。 丹宇的字迹小巧而灵动,一如她小巧玲珑的身形和多愁善感的情态。信中写道: “钟山学弟: 给你写信,有些唐突,只恐怕有些话见了面就不好开口说了。 遇见你,是我来江城上大学最大的收获。每每回忆起你刚入校时的一脸懵懂,开学典礼舞台上的潇洒表演,总禁不住心潮起伏,那是我今生见过的最好的吉他弹唱,没有之一,只是唯一。 三个月前的月圆之夜,我说了童年的伤心往事,不知是不是吓到你了。我不是一个爱倾诉的人,不知为什么遇见你,就情不自禁地把压在心底十几年的话统统说了出来。说出来心也就放空了,放空了的心里只装得下一个你。 今夜又是满月,冬雨过后,大操场里一定别是一番景致,是否有兴致一同前往观赏? 学姐丹雨即日” 手里拿着两封信,像拿着两块石头,钟山感到心里有些沉重,他开始踌躇起来。这样的犹豫只持续了不到两分钟,钟山内心中已经有了取舍。 他抓走桌上的钥匙,迅速跑下楼,来到相隔三栋楼的中文系女生宿舍一舍,只问了一名同学,就打听到了王丹宇的住处。敲开203的房门,屋里竟然只有王丹宇一人,穿着宽宽大大的毛衣,手里捧着一本雪莱诗集。 钟山的到来显然令王丹宇十分兴奋,脸颊又不能自已地泛起了红晕。钟山见状,心里怀着一丝歉疚,低声说,“学姐,真是抱歉,我事先已经答应别的同学去参加舞会,不好爽约,就不能陪你赏月了。”说这番话时,钟山的眼神游离在学姐迎来的热切的目光之外,在一个房间里四处游移。 王丹宇眼里燃起的烈火被迎头泼来的冷水浇灭,目光迅速黯淡下来,轻声说“好吧,随你”。人却依旧立在原地不动。钟山说“那我先走啦”,就头也不回走出门一口气冲下楼去。 抬手看表,指针已经指向六点半,钟山又快速爬上五楼,刷了牙,用梳子沾水整理了一番头发,脱掉白天上课时穿的灰色圆领毛衣,换上一件白色宽松式青果领棒针衫,人一下子就显得朝气蓬*来。在地中央转了一圈,灵机一动,又把下身的黑色运动裤换成了石磨蓝紧身牛仔裤,一个时尚青年脱颖而出。 飞奔下楼,远远地就看到方静已经等候在俱乐部楼下,一袭黑色a字长裙,白色短款蝙蝠毛衫,披肩长发像瀑布般倾泄下来,浑身上下透露着淑女超凡脱俗的气质。 两人相向而立,都禁不住笑了,不谋而合的装束恰似一对情侣,真真是天作之合呀! 第十五章 金童玉女 (十五) 舞厅里的钟山和方静,样貌俊秀,舞姿翩翩,是全场最耀眼的一对金童玉女。只可惜这样的精彩场面,他们的宣战对象万达民没有看到,而是落入了系学生会主席何荷的眼中,何荷看到了,很快王丹宇也就知道了,钟山没有想到的是,今晚的惊世骇俗之举竟然是对丹宇热切示爱的回应,这并不是他的初衷,更不是他想要的结果。见钟山有漂亮女同学相伴,何荷不便打扰,两人目光碰到一起时,只是微笑一下算是打过招呼。 舞会结束后,方静说:“钟山,谢谢你配合我参加今天的舞会。为表达谢意,今晚我请你去南芳园吃小笼包子。”方静一向是这样,说话的语气软绵绵的,听起来很温柔,却是绵里藏针不容小觑毋庸置疑。 钟山本来想说应该男士请女士的,摸摸口袋,忽然想起今晚出来时走得匆忙,竟忘记带钱包了,只能作罢。 二人来到南芳园,上到二楼,择一处靠边的小隔断坐了。方静喊来服务员,要了两屉包子,一碗蛋花汤。 等餐的时间里,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显得有些尴尬。刚从舞场下来,经过一晚上的运动,两人通身的血液都彻底循环开,显得比平时格外神清气爽。 钟山眼里的方静,脸色是白里透着红,长发自然垂落,遮住了半边容颜,文静的气质外又多了一丝妩媚,令人想起“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诗句。 方静眼里的钟山,头发乌黑而浓密,宽阔的额头渗出细小的汗珠,四方脸,大眼睛,高鼻梁,牙齿洁白而整齐,活脱脱一个梁山好汉浪子燕青。 十多分钟后,包子和汤都上来了。钟山一改过去吃饭狼吞虎咽的习惯,放慢了进食速度。方静更是温文尔雅,先用筷子尖刺破包子皮,俯下身慢慢吸去包子里的汤水,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咬面皮,最后用筷子轻轻夹起里面的肉丸子,放到钟山面前的小碟子中,说,“我更爱吃小笼包子的汤水和面皮,肉馅就请你代劳了。”钟山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那我岂不是多吃多占了?” 吃罢小笼包,走出南芳园,夜风已冷,两人都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钟山搂紧方静瘦削双肩的念头只在头脑中一闪现就跑掉了。方静两只胳膊抱紧前胸,说时候不早,宿舍该关门了,就与钟山道了晚安,匆匆向一舍方向跑去。 一轮冷月高挂在天空,洒下一地清辉。钟山的脑海中忽然闪现出王丹宇那张蜡黄而忧郁的脸,走在路上,也是眉头紧蹙着,显得心事重重的,极像《红楼梦》里走出的林妹妹。他同情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学姐的不幸遭遇,仅仅是同情,不是爱情,这一点钟山心里十分清楚。他很想给她一点关心,一点兄长似的关心,虽然他自己没有妹妹,但是他相信他与王丹宇之间的情感就是兄妹之间的情意。今天晚上,即使没有赴方静之约,他也不会与王丹宇一同去赏月的,因为丹宇的表白已经很清楚,他如果应约而去的话,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更理不清了。 转念又想到方静,他们算什么呢?仅仅是气气万达民这么简单吗?钟山心里开始烦乱起来,不知道未来的日子里如何面对这些纷繁复杂的关系,索性一切听之任之了。又一阵冷风袭来,他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向五舍方向走去。 第十六章 准备返乡 (十六) 紧张的期末考试结束后,学校很快就要放寒假了。 此前,父母已经来过两封信,除了关心钟山的学习生活情况外,每次都不忘问上一句什么时候放寒假。一整学期,钟山一共往家里写过三封信,除了第一封的报平安,另两封是收到了家里寄来的钱和母亲织的毛衣的复信。 与林美惠则只互通了一次信。先是钟山写给美惠,在那次秋游之后,他介绍了自己在学校里的大致情况,信里还夹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在学校门口拍的,胸前佩戴校徽,显得神气十足,另一张是秋游时抱吉他弹唱请张海洋拍的,显得潇洒帅气。 美惠的复信是在信发出一个星期之后,信中一再说她进团后学习和演出都很忙,不会经常给钟山写信,不过她反复强调让钟山尽管放心,她的心里只有他。信里夹了十张照片,因为超重还另外加了邮资。有两张是全身演出照,长裙拖地,看画面是在表演独唱。另外几张都是各式服饰各种姿态的半身或全身明星照,确实有几分酷似挂历上的女明星。拿起照片端详,钟山忽然对自己的初恋女友产生陌生感。钟山也知道,与美惠说话说上一天一宿都不用担心话题断掉,可是让她提笔写字就会犯怵,自然也包括写信,好像她的话变成文字就成了另外的模样,不是她熟悉的美惠了。所以,他也就不再给她写信,以免造成她额外的负担。 傍晚,班长邓家国和生活委员李展挨个寝室统计同学们放假回家的时间,以便集体购买返乡的火车票。 钟山忽然想起学姐王丹宇,觉得漫漫长路,与丹宇同行,互相照应,还是应该的。于是说家国我先问问老乡什么情况,晚些时候再告诉你。 晚饭后,钟山敲响了一舍203寝室的门,开门的是何荷。见来者是钟山,何荷表现出诧异的神情。钟山说:“我是来找王丹宇学姐的,问问放假什么时候走。”何荷说:“丹宇在水房洗衣服呢,我这就去喊她。”说完,并没有马上走,又说:“丹宇是个心思细腻情感脆弱的女孩子,你虽然是小学弟,可是毕竟年龄上还长她一岁,一路上要多关心她,不许欺负她。”钟山忙说不会不会的。 何荷引王丹宇回寝室的时候,她的搪瓷脸盆里是刚洗好的女孩子的小内衣内裤,双手因为冷水的浸泡而变得通红。钟山觉得这个时候应该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暖暖这双可怜的小手,这念头只在头脑中一闪而过。何荷说我那边系里还有工作要处理,你们两个慢慢聊吧,就一阵风似地出去了。 钟山站在地中央,看丹宇把衣服夹到晾衣架上,推开窗子挂到窗外的金属支架上,复又关了窗子,把脸盆放进床底。丹宇说“坐吧”,并没抬眼看他。钟山听话地坐在木头方櫈上,说:“马上放寒假了,不知丹宇学姐什么时候走,可不可以就个伴儿呢?” 丹宇看了钟山一眼,微蹙了一下眉头,幽幽地说:“不怕影响你同女朋友的感情吗?” 钟山说:“你是说方静吗?我俩就是普通同学而已,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子的。” 丹宇说:“我订的是周六晚上的火车票,你准备周几走呢?” 钟山说:“我的票还没订呢,那我也周六晚上走好啦!” 两个人又都沉默了。半晌,钟山说,“周六晚8点,我在一舍楼下等你,也可帮你提提行李。”丹宇点头说“好吧”。得到了丹宇肯定的回答,钟山如释重负,忙起身告辞。 第十七章 一路同行 (十七) 周六下午,方静来405找钟山。 一个月来,两人过从甚密,在同学心目中俨然一对恋人。万达民对这件事却一无所知,对方静依然贼心不死穷追不舍。放假前的一天下午,万达民叫方静去了趟他的办公室,见方静一直站着,就笑嘻嘻地说,“方静你坐嘛,怕我吃了你不成?”方静惙惙不安地坐了椅子一角,保持随时准备告辞的状态。万达民先是问了问班里同学们的思想动态,接下来又问方静放假什么时候离校,并表示要亲自送方静去火车站。方静只得摊牌,说自己要与男朋友钟山搭伴儿一同去火车站,如果万老师出现显然多有不便。方静说:“老万当时的神情极其复杂,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失望中带着愤怒,我这次可能要连累你了。而且,既然话都说出去了,今晚我就得真的跟你一起去火车站了,恰好你的车次也在今晚。” 钟山不以为意,说:“一起走就一起走呗!你一个女孩子都不怕,我怕他老万做甚?” 闻听此言,方静脸上露出了天真灿烂的笑容,与她往日端庄淑雅的情态不大相同。 周六晚上,钟山在一舍楼下等来了两个女孩子,方静事先知道有丹宇同行,所以表现得从容淡定,丹宇则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显得有些不自然。三个人的行李都不算多,所以就自己拿自己的。 登上去火车站的公共汽车,钟山抢先买了三个人的车票,两个女孩子也没推辞。 一路无语,三人到了车站。 方静的火车要早半个小时,所以进站后就忙着去排队准备剪票,一边挥手说,“你们路程远,找个地方坐着等吧,不用管我的。” 正值春运期间,车站里挤满了人,根本没有空位可坐,空气中夹杂着各种奇怪的味道,令人无法畅快呼吸。二人来到一根立柱边站定,依旧半天无语。 “方静真的不是我女朋友,她是为了摆脱万达民的纠缠而拉着我冒充她的男朋友。”钟山不知为何要向王丹宇说出这番洗清自己的话,也许是为了安慰丹宇,也许只是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 “英雄救美嘛!看来对于你这位学弟,我真的要刮目相看了。”丹宇揶揄道,心里有一点点窃喜。 又等了一会儿,车站广播响起:旅客同志们请注意啦,开往青山的火车马上开始剪票,请拿好自己的行李物品准备上车。二人忙向剪票口走去。 因为事先跟邓家国打了招呼,钟山和王丹宇两人的火车票买到了一个车厢,钟山跟旁边的大哥一商量,两人的坐位就换到了一起。 火车徐徐开动,列车广播里播放着蒋大为演唱的《列车员之歌》:“朋友啊朋友/列车就要开动/我将和你一路同行/在这温暖的车厢里/装满了春风/装满了笑声/装满了笑声/无论你有什么烦恼有什么忧愁/在这里都会忘得干干净净/无论你是因公出差/还是度假旅行/你都会一切如意一路顺风……” 钟山天生热爱音乐,每每有乐曲响起,总禁不住跟着击节哼唱。身处这样美好的情境,听着这样亲切贴心的歌曲,丹宇的心情也跟着明快起来。 火车由南方一路奔向北方,翻山越岭,穿过暗夜,走向黎明。 夜半,钟山困倦了,靠在椅背上睡得香甜。丹宇向钟山身边轻轻靠了靠,依旧心潮起伏,夜不能寐。她多想时空就停留在此时此地,两个人就这样互相依偎着,永不分离。她想起了舒婷的诗句“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想着想着,自己心中的诗情也开始萌动起来,像一只活泼跃动的小鸟,她要抓住这只转瞬即逝的小鸟不让它飞走。忙从书包里掏出纸笔,一字字一句句地记录下来。 “花开了,风知道 风却没有说 花谢了,雨知道 雨却没有说 爱情来了,我知道 我却没有说 裁一朵白云寄与你 云落了 满天都是我的眼泪在飞 多想 遇见你 在暮春早夏的月圆之夜里 来一场只关风月的谈话 或者 靠近你 在严冬暗夜的飞驰列车上 让时空就此凝固成永恒” 第十八章 放假回家 (十八) 天亮了,钟山从睡梦中醒来,火车到达泰安车站。 车咣当停下的那一刻,王丹宇感觉瞬间大脑缺氧,一阵眩晕,胃里前一天晚上喝下的白开水开始向喉咙口涌。她迅速拨开车厢里拥挤的乘客,冲向洗手池。 因为前一天晚上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整天,王丹宇都处于晕车的状态,这是她以往独自乘火车没有过的情况。钟山问丹宇要不要吃点什么,她脸色惨白,只是摇头。 面对病恹恹的丹宇,钟山无计可施。从小到大,他都是被照顾的角色,从来也没有机会也自然没有学会照顾别人。直到又一个夜晚来临,他依旧是一次又一次地问“吃点什么吗”“喝点儿水吧”,她也依旧只是摇头。旁边刚上车的大姐说,“我坐车就晕车,风湿膏贴肚脐眼儿很管用的”,并把自己带的风湿膏送给丹宇一帖。丹宇去厕所里贴了,果然有些效果。一通折腾后,也委实有些困乏了,闭上眼,不一会儿,人便进入一种似睡非醒的状态,周围人的说话声还能听到,但说话内容全然进入不了自己的思维。到了后半夜,车厢里的人都纷纷睡去后,丹宇又清醒过来,侧身望着熟睡的钟山一张棱角分明、年轻俊郎的脸,内心五味杂陈。 火车是在第三天清晨到达青山市的,青山市的下一站是白山市。与丹宇道别后,钟山提着行李走下火车,走向站台。 在站台迎接钟山的是身穿大红呢子长大衣,足蹬黑色长统皮靴的林美惠,丹宇隔着火车玻璃窗,只能看到这个摩登女郎吐出的一长串白色雾气,不知道说些什么。两人走近了,美惠迎上前去,也不接行李,而是用两臂环住钟山的脖子,将自己的脸与他的脸紧紧贴在一起。目睹此景,丹宇此时真的是满天都是眼泪在飞了。 因为美惠自告奋勇去车站接钟山,钟树林两口子一大早就去了早市,鸡鸭鱼肉样样买得齐全。待钟山美惠两个敲开家门时,一桌子丰盛的早餐已摆好。 仅仅不到五个月的分离,母亲眼里的儿子又长高了、长壮了,眉宇间透着成熟,好像不是自己的儿子了,变成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母亲忙接过钟山和美惠手里的行李,嘱咐儿子先把外衣裤脱了,放在卫生间里等她来洗,洗洗脸,先吃口饭,吃完饭饱饱地睡上一大觉解解一路上乘车的疲乏。母亲手忙脚乱喋喋不休指挥儿子做这做那的工夫,父亲则慌忙点起一支烟,以配合老伴儿的忙乱。 早饭是热汤面加几道炒菜,遵从的是“上车饺子下车面”的风俗。四口人坐在餐桌旁,父亲才慢条斯理地问:“钟山啊,这半年在江城都适应了吧?”儿子停下手中正夹起一根面条的筷子,说“还行吧”。母亲忙用眼睛瞪一眼老伴儿,嗔怪道:“让孩子安心吃口饭嘛,一个假期呢,儿子有的是时间慢慢说给你听。”父亲无语。 儿子离家上学这半年,钟树林把自己完全交给了老伴儿管理。在外人看来,老钟一改半辈子独来独往的习性,对老伴儿亦步亦趋、言听计从。在钟树林心中,其实是对老伴儿的陪伴。养了20来年的儿子忽然离家远行,母亲很长时间都失魂落魄,茶饭不思。钟树林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陪伴她度过这个难关。对旁人则说,“怎么越活越没出息了呢,老了老了,倒开始怕老伴儿了。” 第十九章 观看演出 (十九) 放下饭碗,林美惠说上午还得排练,就不能陪钟山了,也嘱他白天好好在家里休息,晚上去冶建职工俱乐部看她的演出,说完,就一阵风似地走了。 一天两晚的旅途奔波,钟山也确实累了,吃罢早饭,洗了个热水澡,就顺从母亲的安排,回到自己的小屋。熟悉的小屋干净而整洁,新换了床单被罩枕巾,连窗帘都洗过了,钻进被窝,舒适而温暖,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睡梦中,方静坐到了自己的床边,也不说话,只是悄悄流泪。钟山想问:方静,你哭什么?是老万欺负你了么?你不是放假回家了吗,老万又死气白咧追去了么?张开嘴,却说不出半句话,急得满头大汗。方静依旧是无声地哭泣。钟山更急了,一急,醒了,见母亲坐在床边,问:“山子,可是梦魇着了?”钟山含糊其辞地“唔”了一声,翻个身,想继续睡,可是,已睡意全无了。见母亲走出屋,他从床上爬起来,打开写字台的抽屉,展开一本稿纸,开始写信: “方静同学: 我于今晨已经到家了,东北好冷,好在家是温暖的。 一路舟车劳顿极其困乏,上午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不知怎么竟梦见了你,替你担忧,不知你到家后一切安好?老万没再骚扰你吧? 承蒙你对我的信任,让我充当你的护身符,自愧没有发挥好护身符应有的作用,以至于老万仍然对你想入非非蠢蠢欲动。开学后,我们一起努力,一定彻底粉碎老万的罪恶念头,还方同学一个轻松愉快的大学生活。 一学期的大学生活,回想起来真的很美好,特别是那次秋游,大家多么开心快乐!还有大学生俱乐部里的舞会,南芳园里的小笼包子,真的是色香味俱全,回味无穷呀。让我们记住这美好时光,让一切美好都延续下去,直到永远! 祝安好 钟山” 写好信,封了,从书包里取出记有方静家通信地址的记事本,认认真真抄好,贴上邮票,钟山穿上棉衣,下楼将信投入邮筒。 回来时,午饭也做得了,是钟山日思夜想的猪肉酸菜馅饺子,大白菜冻豆腐五花肉炖宽粉条,干煎小黄花鱼。钟山吃得热汗蒸腾,父母看得眉开眼笑。 按照与美惠的约定,晚六点钟,钟山来到冶建职工俱乐部门口,美惠已提早等候在那里,正用嘴嘶嘶哈哈地往手心里吹热气取暖,两脚不停地左右倒换着。见钟山到了,忙说:“钟大学,你坐得可真稳当,快把我冻死啦!”说罢就挽起钟山的胳膊,向俱乐部里边走。俱乐部里的座位已经基本坐满了,中间的位置,都是这家冶金建筑企业深蓝色的厂服。旁边有星星点点的杂色服装,看来是职工家属或者像钟山这样的社会人员。第一排是摆着名签的领导席,美惠将钟山安排在第二排中间的位置,自己则从旁边的小门走向后台。 领导坐好后,大幕拉开,先是男声合唱《咱们工人有力量》,合唱气势磅礴,声情并茂,颇有专业水准。合唱结束后,冶金建筑集团总经理聂华林走上舞台,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热烈欢迎赴外地施工归来的二公司三公司职工,提前给全公司职工拜年,祝大家新春快乐,阖家幸福!钟山这才弄明白,这场晚会的主旨是欢迎外出施工的二公司三公司职工。接下来就是各种器乐、舞蹈、声乐节目,各个表现不俗,赢得掌声一片。林美惠在全场演出差不多快结束时唱了两首独唱歌曲,都是模仿邓丽君的歌,一首是《又见炊烟》,另一首是《小村之恋》。钟山没想到,在城市里长大的林美惠,能把这两首歌唱得如此优美动听,传递的情感是那么真实贴切,字字句句都打动人心。观众自然也十分认可,报以热烈的掌声。 全场演出结束后,钟山等候在大门口,良久,林美惠才与一干人出来,脸上的演出妆已经卸去了,是淡淡的生活妆,红色呢大衣显得十分扎眼。与钟山接上头,美惠向伙伴们摆摆手,说了声“我男朋友来接我了,拜拜”,就大大方方挎起钟山的胳膊快步向外走去。 走到巷口,美惠说:“我饿了,请大学生吃顿火锅吧!” 钟山说:“哪有女士请男士的,我请吧,祝贺你演出成功。” “别价,我挣钱了嘛!你还是个穷书生,请我不急的,将来要你养我一辈子呢!”美惠边说边更加靠近钟山,夹紧了他的胳膊。 “你想得还挺长远。”钟山笑道。 “你难道是一时兴起哄骗我的吗?”美惠侧脸天真地望向钟山。 “过去没注意,你这张嘴还真厉害,说不过你了。”钟山抽手佯装生气。 “逗你玩儿呢!”美惠又捉住了他的胳膊,夹紧。 说笑着,二人走进一家火锅店,店面的玻璃已布满了水珠,打开门,热气挟着鲜羊肉的香气扑面而来。 第二十章 七侠重逢 (二十) 过了春节,很快就到了开学的日子,美惠去外地慰问演出,这次是钟树林夫妇送的站。游子远行,当父母的依旧是千般叮咛万般嘱咐,做儿子的则是口头应承心骛八极。 夜半到校,寝室里只邓家国一人早回了,还有放假没有回家留在江城打工的王忠恕。 王忠恕虽然与郭志鹏都来自山东,两人的家庭生活条件却截然不同。郭志鹏来自胶东半岛的滨海城市,妹妹刚上初中,父母都是设计院的高工,可谓殷实之家。王忠恕则来自离曲阜不远的鲁南,名如其人,为人忠实憨厚,一副与人为善与世无争的样子,家里六个兄弟姐妹都读书,父亲前年上山又伤了腿,他是家中的老大,却因为上大学而不能帮父母分担家庭责任,所以每个周日都要去码头打工,拿的又是学校的一等助学金,上学不但不要家里一分钱,还要时不时往家里寄钱贴补家用。这个假期,王忠恕没有回家,而是继续在码头上当搬运工,一假期差不多挣足了一个学期的生活费。班里与王忠恕家庭条件差不多的还有李展,来自贵州山区,家里八个孩子,这个寒假也选择留在学校,既省下了返乡的路费,又可以自己挣些生活费。这两位同学平日里俭朴得近乎对自己苛刻的生活方式对钟山产生过不小的精神冲击,夜深人静之时,他有时会想,如果没有被父母收养,也许他现在的生活也会是这样了。 第二天上午,同学们陆续返回,寝室里顿时热闹起来。 一学期的相处,405室的“江南七侠”结下了深厚的同窗共寝之谊,分别一个假期再次相见,自然又多了一层小别重逢后的亲密与喜悦。因为第二天上午才正式到校注册,第三天才有课程安排,所以大家都十分放松,各自把从家里带来的各种好吃的纷纷贡献出来,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邓家国还特意多带了两份家乡特产桂花茶饼,偷偷交给了王忠恕和李展两位同学。 邓家国说,“我去小卖铺买两瓶香槟酒,庆祝一下‘江南七侠’重逢。”大家都鼓掌表示同意。 老三孙海洋说,“买酒就不必了呀,我从老家带了花雕酒的,原本准备端午节配雄黄喝,现在就把它们消灭掉好啦!” 大家都笑了,说老三你不怕喝多现了原形被法海拿去啊! 老四王东说,“你那花雕酒哪有劲儿啊,要喝就喝我带的衡水老白干。” 大家又是一阵欢腾,拿碗的拿碗,布菜的布菜,倒酒的倒酒,一阵忙碌。 闹腾了一阵子,门轻轻被推开了,万达民站在门口,老二邓家国忙喊了一声,“万老师,加入我们喝酒的行列中来吧!” 万老师咧嘴笑了一下,露出龅牙,算是回应。 老三郭志鹏忙找了个玻璃口杯,倒了多半杯酒,递给万老师。万老师连忙拒绝说“我不会喝酒的”,郭志鹏说,“万老师你是看不起我们哥七个不愿与我们一醉方休吧!”万老师用目光环顾了一下七个人,钟山感到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像刀子狠狠地剜了一下。其他几名同学也跟着起哄,说“万老师干一个吧”“万老师哪里会看不起我们”“万老师是真人不露相啊”“万老师祝你春节快乐”,刀子又一次剜了一下钟山挂着轻蔑笑容的脸,收回,落到酒杯上,口中说,“祝同学们新年新作为,新学期新气象”,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大家也跟着纷纷撞杯,大呼小叫“干”“干”“干”…… 万达民确实没什么酒量,不一会儿,说话口齿就不太利落了,身子也有些晃。邓家国给大家使眼色,意思是别再与万老师拼酒了。钟山佯装没有看见,举起杯,说:“祝愿万老师尽早给同学们找到如意师娘!”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应和着,万达民一脸尴尬,表情是哭笑不得。 离开405时,万达民有些闪脚,邓家国扶着他下楼,万老师摆了摆手,意思是让邓家国上楼去不必送他,就一个人向教工宿舍走去。 万达民刚出门,钟山就借着酒劲儿,操起了吉他,弹唱起《恋曲1980》:“你曾经对我说/你永远爱着我/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姑娘你别哭泣/我俩还在一起/今天的欢乐将是明天永恒的回忆……”五个人跟着一起唱起来,送万达民回来的邓家国也加入其中。 正是青春萌动的年龄,一首情歌唱得大家心潮澎湃,每个人的心中都装着属于自己的故事,憧憬着属于自己的未来。 “钟山,你的姑娘来了。”张海洋忽然发现门边站立的方静。“姑娘你别哭泣,我俩还在一起,今天的欢乐将是明天永恒的回忆”,歌声提高了分贝,方静微笑中有一丝羞涩。 钟山放下吉他,引方静进屋,说说笑笑中,方静用拇指和食指搛了几口吃的。 钟山抓起床上的书包,说不喝了,咱俩出去走走吧,二人出屋。 “姑娘你别哭泣,我俩还在一起”,屋子里又传出了零零落落怪声怪气的歌声。 第二十一章 情侣观影 (二十一) 钟山与方静并肩走出五舍的大门。 江南春来早。过了春节后,阳气上升,空气中流动的,是吹面不寒杨柳风。风吹在脸上,年轻的心也像泥土中蜇伏了一个冬季的虫子,跟着有些蠢蠢欲动起来。钟山喝了些酒,更是晕晕乎乎的。方静受他的情绪感染,也是满面桃花。 假期里接到钟山的来信后,方静及时回复了一封,告诉钟山万达民没有再纠缠她,回家后,她跟父母作了解释,一切都恢复了平静,请钟山尽可以放心。同时,也告知了钟山她开学返校的具体时间。钟山选择前一天到校,是算好了日期的,他知道第二天中午方静会到。 二人没有商量,就一同走出校园,走进学校边上的光明路上。继续漫无边际地向前走,就来到了大光明电影院,影院正在热映的是《牧马人》。海报上,近景是许灵均仰面枕臂沉思,远景是李秀芝的侧脸,长发延展开来,幻化成一片血色残阳,映着排成人字形的雁阵,和策马奔腾的牧马人。二人都被这幅海报描绘的壮美图景所震撼,驻足观看,久久不忍离去。钟山问方静:“我还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你呢?”其实方静假期已经在家里看过了,为了不扫钟山的兴,忙说“我也没看过”。钟山来到售票窗口,小黑板上用粉笔写着每场的放映时间,半小时后就有一场,忙买了两张票,因为电影很火,他们拿到手中的票位置既偏又靠后。 这时,上一场电影已经散场了,观众还未散尽,下一场观众已经拥上来等待剪票入场。钟山方静两个随浩荡的人流走进影院,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方静问钟山要不要喝点什么,钟山刚饮了白酒,确实有些口渴了,就笑着说“来瓶汽水吧”。方静忙又起身,从已经坐好的观众面前勉强挤出去,到门口小卖铺买了两瓶桔子味汽水,启开,插了吸管,小心翼翼地端着,又从观众的身前挤回。钟山歉意地望向方静,忽觉自己从小到大都是被女人照顾着,小时候是母亲,后来是美惠,现在又是方静。想到美惠,他心里有些不自在,觉得与方静这样的关系是对美惠一定程度的背叛。方静已经把汽水递到他手中,钟山不再胡思乱想,而是迅速吸干了一瓶汽水。方静接过空瓶,又把另一瓶递给他。钟山说你也喝吧。方静用口轻轻衔起吸管,只象征性地嘬一小口,复又把瓶子递给钟山。方静的这个小动作无疑是表现出与钟山的亲昵,钟山假装不解风情,说“我喝了酒,是真的渴了”,就不客气地又一饮而尽。方静望着钟山孩子气的情态,禁不住笑了。 电影开演了,颇具文艺气息的情节进展极其合乎钟山的审美情趣,所以看得很认真投入。方静因为已经看过一遍,所以目光虽然投放在银幕上,精神却在感知钟山每一个细微的情绪变化。 电影散场了,钟山还沉浸在剧情里,半晌无语,方静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才如梦方醒,冲她笑了一笑。 走出影院,钟山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就问:“都过了午饭时间,你饿吗?”方静说,“走了这一路,还真有点饿了呢。” 二人就在影院旁边的一家面馆前停下来,捡了两个空位子坐了。钟山点了一碗大排面,方静点了一碗牛肉面,其实大排牛肉都只是点缀,掩在几片青菜叶子下面,若隐若现。方静还是用筷子把自己碗里的仅有几小块牛肉挑出来,放进钟山的碗里。钟山笑言,“方静,你这样会把我惯坏的。”方静说,“你已经被妈妈惯坏了,吃东西总那么挑剔。”想起妈妈从小到大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钟山心里一片茫然。 第二十二章 黄山采风 (二十二) 转眼间过了“五一”,一学期已经过半。这学期,徐旻老师开的课是《新闻摄影》。课堂里讲摄影,形同纸上谈兵,尽是些个枯燥的数字和乏味的术语,讲课的和听课的都会觉得十分无趣。徐老师就几次向系里提出申请,说这批未来的新闻记者应该开阔视野,摄影课应当由室内搬到户外,由户外拓展到名山大川社会生活。终于申请到了一笔可观的教学经费,带全班同学去黄山采风。得到这个好消息,同学们都欢欣鼓舞,有同学课堂上就大呼“徐老师万岁”。年轻的徐老师被学生们的情绪所感染,也表现出十分兴奋,一节课没讲别的,专讲关于黄山的自然风光和人文历史,特别是文人墨客笔下的黄山美景。同学们更是被吊足了胃口。 其实,班里有一多半同学并没有相机,采风也只是感知一下自然美景和风土人情,另一方面,这位年轻的老师也想借机带这批大一新生游览黄山这一天下名山,毕竟穷学生出去玩一次也不容易。 行前,邓家国与班委会成员还开了个小会,男女同学结成帮扶对子,以保证一周时间外出安全。与钟山结对子的是方静。 师生们坐了一夜的火车,清晨到达黄山。 此行,按计划花在游山的时间是两天半,从前山上山,从后山下山。一群年轻人结伴出游,说说笑笑蹦蹦跳跳地就从一处景点移步到另一处景点,并不觉得很累。钟山几个有相机的同学备足了彩色黑白胶卷,迎客松、飞来石、鲫鱼背、妙笔生花、始信峰、天都峰……每处著名景点都留下了老师和同学们的单照或合影。 “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黄山的奇松、怪石、云海,给同学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令来自苦寒之地的钟山感到震撼,他越发觉得自己到距家千里之外的江城上大学决策的英明正确。 第四天,师生们回到了屯溪驻地,徐老师说同学们可以结伴分散行动,希望回校后每人都能结合自己一路上看到的自然景观和风土人情写一篇游记,文图可择优推荐发表在校报上。 晚饭后,方静悄悄地把钟山拉到一边,说明天可以带他去她的老家,一个徽派建筑颇具代表性的古镇。 第二天一早,二人从市区坐上开往古镇的公共汽车。车行不到一个小时,就来到了方静所说的小镇。小镇依山傍水而建,举目望去,粉墙黛瓦,犹如青山绿水间随意点染的几笔水墨画,水墨画与青山就倒映在绿水中。这里不正是陶渊明笔下的那个幽远的桃花源吗?也许是因为两人出来得比较早,小镇似乎还在一片幽静中睡着。 沿湿漉漉的石板路前行,走到一处民宿门前,方静手持门环轻轻扣动门板,里面传出了应声。开门的女人身着蓝布小褂,青布长裤,与古朴的民居相得益彰,除了年长,模样与方静有七八分相似。“静静,你怎么回来了呀?”方静忙说:“妈妈,这是我同学钟山,我们是全班来黄山搞摄影创作的,钟山和我分在一个组,今日就到咱们镇来采风。”女人忙把女儿及女儿的同学往家里让。小院也是石板铺就的,经过岁月的磨砺,石板已经十分光滑,没有一点棱角。钟山望向方静,似乎明白了眼前这位漂亮的女同学美丽外表下温婉贤淑性情的出处。 一上午时间,钟山和方静两人轮流拍照,拍了差不多一整个胶卷的照片,长着青苔的石桥,泛着绿波的小溪,磨得圆滑的小巷石路,参天的古木,奇异的花草……一切都如山水画般美好,画中两个人的心情也是一样的。 中午,方妈妈准备了徽式红烧肉、毛豆腐、清蒸石鸡、问政山笋、荷叶粉蒸肉、素炒莴笋六道菜,方爸爸和方静上初中的弟弟方清也回来了。 “妈妈,你怎么做了一桌子年夜饭的菜啦?”方静望着一桌子菜惊呼。 方妈妈笑了,“我女儿同学来家里,贵客上门,可不就是过年了吗!” 方清说:“姐姐,钟哥哥是你男朋友吗?” 方静红了脸,钟山也有些不好意思,方妈妈则笑着轻轻拍打小儿子的后脑勺,“小孩子不许瞎讲的”。 第二十三章 失恋苦果 (二十三) 黄山归来后,钟山的情绪久久沉浸在一种如梦似幻的情境中,一篇散文《古镇人家》就在这样的情绪里很快生成了。 第二周,文章连同方静古镇街前低头沉思的肖像摄影同时刊登在新一期的校报上,占据了差不多半个版的位置。 王丹宇看到这份报纸是在晚饭后回到宿舍时。报纸就赫然摆放在她的桌子上,好像刻意向她宣誓什么。开学后,钟山与方静出双入对的身影时常在她的视线内出现,搅得她寝食难安,这张报纸,更像一枚*,让她原本颇不宁静的心绪愈加波澜起伏。翻看一下日历,正是农历四月十五,暮春早夏的月亮是情人的月亮,而这个月圆之夜,她梦中的情人却属于另外一个女孩,另外一个从容颜到家境都明显优于自己的女孩,巨大的挫败感让她陷入一种绝望的苦痛中。 何荷这时也吃罢晚饭回到寝室,王丹宇说:“何荷,今晚有事么,去大操场赏月好吗?” 何荷沉吟了片刻,见丹宇满脸掩不住的忧伤,似有所察觉,说,“好啊,你等我一小会儿,我去五舍沟通一下男同学下周与兄弟学校篮球比赛的事儿,回来我们就一起走。” 丹宇说“我先陪你去五舍吧,然后咱们一同去大操场”,她一刻也不想一个人呆在这沉闷的寝室,哪怕走出去透透气也是好的,更何况去的是五舍,也许还会遇见折磨她几个月的他。 何荷没想到平日里喜爱独来独往不与旁人多说一句话的丹宇能主动陪她去做这等俗事,忙说“那样就太好啦”。 二人来到五舍,爬上四楼,找到系里的体育部长肖振宇。从他们的谈话中王丹宇听出,二人商量的是下一个星期日与江城农业大学代表队进行篮球友谊赛的事。正说着,钟山、郭志鹏等几个系里的高个子男同学也来了,王丹宇才知道队员里也有钟山。钟山用目光扫一眼丹宇,眼中是若有若无的微笑。 定下了具体时间和集合地点,何荷与肖振宇说:“具体训练时间和排兵布阵办法就由你和队员们商量着定吧,本来就是友谊赛,友谊第一,注意队员别受伤了,也别伤了对方队员。”丹宇内心里惊叹于何荷的果断干练,感觉与之相比,自己显得过于优柔寡断,自然也就不会讨男孩子喜欢。 二人走出五舍,天已经黑下来,校园里亮起了灯,天空是一片奇妙的深蓝色。大操场无灯,今夜,则是一地的月光。这月光温暖恬静,不似去年秋天的月光那般清冷干冽。走着走着,何荷停了下来,望着月光下更显白净寡淡的王丹宇的一张瘦瘦的小脸,问:“丹宇,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呢,最近又瘦了许多。” 丹宇不语。 “是不是与你那个小老乡钟山有关?” 丹宇依旧不语。 “你们放假不是一起回的老家吗?路上没有仔细谈一谈?” 丹宇心里更加难过起来,表情也就愈加难看,不是对钟山,而是恨自己,怎么一路上只顾着折磨自己,只知道夜深人静之时在纸上乱写乱画,想对钟山说的话竟一句都没有说出口。 “你们的事情具体我也不清楚,不过依我的经验看,爱情这东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强求不得,也没有道理可讲。在对的时候遇见对人的,撞出了火花,就产生了爱情。” 丹宇不知道何荷的经验从何而来,据她了解的情况,何荷成天忙来忙去的,没看出对哪个男孩子有特殊的好感,也没看出哪个男孩子对她特别亲近。 何荷看出了丹宇的心思,说,“我这样说,并不是说我有这样的经验,没有直接经验还有间接经验嘛,咱们看了那么多中外小说戏剧作品,概莫能外的。” 半晌,丹宇说:“何荷你别再跟我提那位老乡了,都怪你介绍我认识他,又去看什么劳什子开学典礼,不然我怎么会受伤害。” 何荷平白无故遭到一番抢白,内心感到十分无辜,看丹宇伤心难过的样子,又不忍心反驳,只好说,“都是我的错好啦,我是魔鬼撒旦还不行么?” 丹宇被何荷逗笑了,也自知不该迁怒于她,就轻轻牵了一下她的手以示歉意。 两个女孩子继续围操场绕着圈走,由《圣经》中的亚当夏娃聊到罗密欧与朱莉叶,由《红楼梦》中的宝哥哥林妹妹聊到《牡丹亭》里的柳梦梅杜丽娘,由安娜?卡列尼娜聊到郝思嘉、简爱,又聊到《围城》中钱钟书老先生对婚姻的独特见解,不觉已月上中天。 第二十四章 赛场奇遇 (二十四) 周日,江城大学中文系与江城农业大学畜牧兽医专业代表队的篮球友谊赛如期举行。比赛地点在江城农业大学体育馆内。 这次比赛,是何荷与在农业大学畜牧兽医专业当班长的老乡董时雨共同组织策划的。董时雨是篮球发烧友,他们班里43名同学只三名女生,其余都是男生,组织三支篮球队都不成问题。而江城大学中文系则女生占比多,男生既数量少又偏阴柔,所以组织个球队要从全系各年级男生中挑选队员,勉强凑上了8个人。董时雨还请求何荷带些女生啦啦队员来,与农大的同学们认识认识,经常搞些联谊活动,能成就几对好姻缘更是功德无量的事。何荷欣然接受了,笑说学畜牧兽医的与学文学的在一起是蛮奇特的组合呢,怎么感觉像是美女与野兽。所以这次友谊赛,江城大学中文系除8名队员外,还有十几名啦啦队员,何荷拉着王丹宇加入啦啦队,方静等几名新闻班的女生也在其中。 比赛开始了。江城大学这一方,肖振宇、钟山、郭志鹏等作为主力队员着红色球衣上场,另三名队员作为替补。江城农业大学一方则阵容强大,董时雨率领的五名场上队员着蓝色球衣,整体看明显比江城大学的队员高大威猛,场下的五名替补队员看起来也个个身强体壮身手不凡。最让场下啦啦队感到惊奇的是,江城农业大学代表队中的3号队员形象酷似江城大学代表队的5号队员钟山,除了前者面皮长得比钟山粗糙黝黑,两人的身高体形眉眼极其相似,甚至跑动、运球、投篮、抢篮板的动作都十分相像。 中场休息时,何荷问董时雨:“老董,你们队3号队员,怎么长得这么像我们队的钟山啊?他叫什么名字呢?” 董时雨说:“我看着也蛮像的,就好像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他叫宝音,是内蒙古自治区送到我校的委培生。” 他们的谈话被一旁擦汗的钟山一句不漏地听进了耳朵。他的内心立即掀起了狂潮,关于自己身世的疑惑从朦胧中又开始变得清晰起来,脚步就不由自主地走近宝音。问:“同学,他们都说我俩长得像,光听说谁跟谁穿的衣服一样,撞衫了,‘撞人’的事还不常遇见呢!” “哈哈,我看着你也像镜子里的自己,不过你皮肤要白净细腻许多。”宝音说话有明显的钟山不熟悉的地方口音,他猜对方相当长时间里一定是说蒙语的。 “你家里兄弟几个呢?”钟山接着问。 “五个,两个哥哥两个姐姐,我21岁,是家中最小的一个,也是爸爸妈妈哥哥姐姐最疼爱的一个。”宝音说话给人的感觉是爽朗乐观,颇具感染力。 钟山的心里立即呈现出五个孩子七口人的大家庭温暖祥和的场景,自己则更觉形单影只孤苦伶仃。 比赛又开始了,场上队员奋勇拼争,场下啦啦队起劲儿加油,两校几十名男男女女同学们把场面搅得紧张而热烈。 比赛结果是:江城农业大学队92比63胜江城大学队。 胜利者没有表现出骄傲,失败者也没有感觉到气馁,大家亲切地握手、拥抱、合影,是年轻的朋友在一起时迸发出的激情与活力。钟山又拉住郭志鹏,请他给自己和宝音拍张合影。取景框里,两人都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连灿烂的笑容也是一模一样的。 第二十五章 钟楼听雨 (二十五) 梅子黄熟时节,江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绵绵柔柔细细长长,校园里游动的是各色的花折伞。 钟山不喜欢江城的梅雨,磨磨唧唧缠缠绵绵,每天出门都要穿双雨鞋打把雨伞,不像老家青山夏日里的雷阵雨,昏天暗地狂风后紧接着的是电闪雷鸣豪雨,雨下过了天就立马放晴。 上午的公共外语课上,方静偷偷塞给钟山一张字条,说下午没有课,放学后可不可以一起去钟楼公园听雨。听雨,多么富有诗意的提议,钟山望望窗外,忽然觉得江城的梅雨不那么讨厌了。 下课后,方静站在教室外等钟山,刻意把自己的花折伞放到书包里,与钟山两人共用一把雨伞,钟山的雨伞是黑色布面大伞,正好将两人完完全全罩在伞下。钟山问听雨要不要有音乐相伴呢?我回趟宿舍把吉他取来好么?方静连连拍手说这个创意好。两人就向五舍方向走去。 上楼取了吉他,二人在校门口的小吃部简单吃了碗面条,就向钟楼公园走去。 雨天的钟楼公园几乎没有什么游人,二人买了门票,缓缓地来到公园里的一处小亭子坐下来。雨沙沙地下着,打在亭子外边一片芭蕉叶上,发出有节律的嘀嘀嗒嗒声。一阵微风吹过,钟楼上传来铜铃铛叮叮当当的声响,若有若无,如梦似幻,扑在脸上的细雨像雾像雨又像风。钟山情不自禁地轻轻拨动怀中的吉他琴弦,《幻想曲》《浪漫曲》《爱的罗曼斯》一支接一支的古典吉他曲在指间流淌,梦幻般的曲风与周遭的天籁之音融为一体。钟山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春日的正午古镇里的小桥、流水、人家,还有,那个一袭白裙长发飘飘若仙子下凡般巧笑顾盼的姑娘……方静美丽的眼眸中蒸腾起雾气,正如小镇笼罩在雾霭中倒映着青山房舍的小潭。吉他声落,两个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雨还在沙沙地下,雨打芭蕉嘀嘀嗒嗒,钟楼上的风铃声时断时续若有若无,两颗年轻的心产生了强烈的同频共振。 良久,方静似乎想起了什么,仰起头,望着钟山:“我不用担心老万骚扰了,他有了新女朋友。” 钟山望着脸颊红晕未褪娇羞可人的方静,心说,你是他的旧女朋友么?嘴上却没有说,而是继续深情望着她,等待下文。 “是汉语言文学班的杜芳菲。” 杜芳菲钟山知道。许多个晚上,405室舍友穷极无聊开“卧谈会”时,大家对本年级女同学按容颜排了队,第一是方静,第二就是杜芳菲,一个美如芙蓉,一个艳若牡丹,并说方静已经名花有主,下一步不知哪一个捷足先登摘了这一朵花走。因为与方静特殊的关系,钟山特别留意了一下杜芳菲,一张瓷娃娃一样白嫩的圆脸,恰好也梳着娃娃头,大眼睛双眼皮显得十分灵动,眉毛浓黑而短促,透着调皮,竟有几分像电影《牧马人》里的李秀芝。对于这个杜芳菲,钟山内心里也是喜爱的,甚至有一种小妹妹一样疼爱的情愫。杜芳菲又恰好是同学中年龄比较小的一个,大家还常常逗徐建设,说杜芳菲正与老七年貌相当,老七得抓紧时间对她展开攻势,免得这朵花被别人手疾眼快先掐了去,我们是你坚强的后盾。 听说老万追到了杜芳菲,钟山心有不平,说:“老万真是辣手摧花,这么小的女孩子也不放过。” 见钟山流露出怜香惜玉的情态,方静心中隐隐地泛起醋意,说:“也不算小了耶,18岁了,成年人了嘛。况且,别看这小姑娘年岁不大,做起事来胆子可是大得不得了。” 面对方静少有的刻薄相,钟山更觉诧异。 第二十六章 猎艳成功 (二十六) 杜芳菲来自四川,恰与“李秀芝”是同乡。第一次离家来到江城这样一个花花世界,满世界的诱惑令这个小县城里长大的姑娘目不暇接。第一个学期,她就迷上了玩轮滑,先是星期六晚上星期日白天去校外的天台体育馆玩,后来干脆时常翘课去体育馆玩儿,公共外语课不点名,自然是翘课的主要对象。在玩儿的过程中,还结交了一些社会上的男男女女朋友。 期末考试,其他科目还能勉强应付,而公共外语课就不行了。考场上杜芳菲的前座是哲学系的管彤,两人平时上课在一个班上,也算半熟,而且,管彤恰好是同学中成绩上等的一个,杜芳菲心中窃喜,以为遇到了救星。考试过半的时候,杜芳菲用手指悄悄捅管彤的后腰,意思很明确,就是希望得到管彤的帮助。管彤却自顾答自己的考卷,对杜芳菲的要求不予理睬。或许是不堪杜芳菲的骚扰,考试时间还没有到,管彤就将卷纸倒扣在书桌上,提前交卷了。管彤的傲慢之举令杜芳菲极其愤怒,考试结束铃声响起时,她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到前座,将管彤的卷纸三下两下撕扯得粉碎。 得到公共外语教研室的情况反馈,中文系领导认为这件事情性质极端恶劣,提出坚决要给杜芳菲以严肃处分,甚至可以考虑开除学籍。 接到学校打来的电话,杜芳菲的父母连夜从四川乘飞机赶到江城,首先找到辅导员万达民。两位中学教师,却教育出如此不争气的女儿,面对万达民,夫妻俩表现出极度的愧疚,一再说对不起万老师给您添麻烦了,请万老师无论如何想办法保住杜芳菲的学籍,她毕竟还年轻,今后人生的道路还很漫长。 万达民摘下黑框眼睛,吊眼梢里的两只黑眼珠转了转,说:“这样吧,你们就一口咬定杜芳菲有精神病史,不,精神病太严重了,就说小时候得过癔病,期末考试压力一大就犯病了,失去理智,所以才撕了同学的卷纸,过后自己也十分后悔。我先跟系里老师口头汇报一下,你们回去后到地方医院开个诊断,下学期开学后交上来就行。” 杜家夫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依万达民的计策行事。 果然,系领导听信了万达民情真意切的陈述,决定先不给杜芳菲处分,并叮嘱万达民管护好这名学生,避免再犯病伤及同学和自身。 杜家夫妻得到了这样的结果,自然对万达民千恩万谢,并表示这次出来得匆忙,也没给万老师带啥子礼物,开学后一定让芳菲带些四川土特产给万老师,并一再请求万老师对不懂事的女儿芳菲严加管束不要手软。 新学期开学后,杜芳菲带来了父母打点的四川腊肉、腊肠、五粮液酒等特产,还有医院里开具的诊断书。 杜芳菲敲万老师敞开的单身宿舍门,探头探脑往房间里望的时候,万老师正在吃自己用电热杯煮的方便面。见杜芳菲同学进来,提着大包小裹的东西,笑道,“正愁面条寡淡无味,你就送来了榨菜腊肠,简直是田螺姑娘嘛!”杜芳菲本来打怵见万老师,担心又会像自己的父母一个假期里对自己一顿又一顿数落一样,也给自己一通劈头盖脸的批评,没想到万老师如此幽默风趣和蔼可亲,脸上也露出了孩子般灿烂的笑容。 万老师问:“吃了吗?没吃就在这里吃一口。” 杜芳菲说,“吃过了”,要走。 万老师说:“犯了错误不认错不检讨,就想这么溜了吗?”又用眼睛示意她坐下来。 杜芳菲知道万老师是在故意逗她,就坐在万老师的单人床边看他吃面条。 万老师说:“经过这次事件,你也该收收心啦。我看了你的入学成绩,蛮不错的嘛!挺聪明个孩子,怎么不把精力多用在学习上呢,这学期罚你不准再出去玩轮滑了,一个星期至少向我汇报两次自己的行踪。再听说你翘课绝不轻饶!” 说这番内容严肃的话语时,万老师依旧是半正经半开玩笑的,这个大哥哥一样的老师跟自己严厉的父母完全不一样,杜芳菲心里逐渐放松下来,竟调皮地玩起了万老师放在床上的魔方。 后来,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两个人就悄悄谈起了恋爱,方静说她一次逛街远远地看到万老师给杜芳菲买风衣,两个人好亲昵的。虽然他们两个的地下恋情还没有公之于众,但是方静这里的警报可以宣告解除了。 听方静讲到这里,钟山忽然意识到他与方静二人假扮男女朋友的约定,如今前提不存在了,这个约定还有保留的必要吗? 第二十七章 学姐训诫 (二十七) 去食堂吃完晚饭回到405时,雨停了,天还阴着,一封信放在钟山的书桌上,看信封,一行粗鄙的字迹,是林美惠寄来的。 信中说,她最近去了趟钟伯父家,钟伯母胃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去医院开了药,吃很久都不见好。后来钟伯父就想到了市立医院退休返聘的吴主任,开了两服中药吃了,果然就不疼了。钟伯母一再说,小山子好久都不给家里写信了,这孩子怕是在外边玩儿野了,把爹娘都给忘了。美惠信中说,钟山你没事多往家写写信吧,钟伯母看着是真想你呢,跟我说这些的时候都哭了。 看到这里,钟山心里一阵难过,鼻子也有些酸,眼前又浮现出厨房里忙忙碌碌的母亲瘦小的身影。想到这里忙拉开抽屉,展开信纸,拧开钢笔,给家里写信: “父母大人,见字如面。 因为这学期增加了许多新课程,还去了一次黄山采风,又参加了与外校的篮球比赛,此前还要进行紧张训练,所以好久没给家里写信了。我这里学习生活一切照旧,请二老不必挂念。 倒是你们年龄一年比一年大,要注意保重身体。特别是母亲有老胃病,更要时时注意饮食,不要吃太冷太硬的东西。你们的健康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我六月末考试,七月初放暑假,此前要忙于期末复习,就不给家里写信了,请父母勿念……” 接下来,钟山又开始给美惠写信,提起笔,却不知从何说起,头脑中又出现了方静的形象,温婉贤淑,知性美丽。理智告诉他应该在方静与美惠间做个选择,情感的天平已经倾向于方静,可是拿起笔来,又不知道怎样写才能既不伤美惠的心又把事情做个很好的了结。想得头都有些疼了也没想出好办法,索性把给父母信中对于很长时间没有去信的托词又向美惠陈述了一遍,加上一段对美惠近期演出情况的问询,最后是告诫她注意身体劳逸结合之类的套话。 写完信,想了想,钟山把在黄山拍的照片挑选出两张放进给父母的信中,给美惠的信则只有一页纸。 封了信贴上邮票装进书包,将书包斜挎在肩上,离开405,钟山径直向教学楼方向走去。正如给父母信中所说,期末考试马上快到了,一个学年过去,好多学科也已结束了,他得抓紧时间复习功课,如果挂科,一个假期都过不安宁。 刚走出五舍大门,就看见何荷与王丹宇两人从开水房打水往回走,钟山本想快走几步躲过她们,何荷却高声叫住他:“钟山,急匆匆地跑什么,忙着去捉鬼呀!”钟山苦笑道:“何学姐又说笑了,我又不是钟馗,捉哪门子的鬼!” 两人说笑间,王丹宇并没有停下脚步,也不打招呼,而是面无表情地继续向一舍方向走自己的路。 何荷瞄了一眼丹宇的背景,确信她听不见了,小声说:“钟学弟,你可能没有发现,丹宇是个多愁善感才思敏捷的好女孩,真的是蛮可爱的,可惜我不是男孩子,否则一定会爱上她。”见钟山没有搭言,又说,“你要多关心照顾她,不要伤害她。我也知道,感情的事强求不得,不过人与人之间,包括男女同学之间,除了爱情,还有纯洁的友谊,你们毕竟还是老乡嘛,千里之外相遇,也算是一种缘分,有机会在一起说说话总可以的。” 何荷滔滔不绝的话语让钟山只是不住地点头根本插不上嘴,他心说这边一个林美惠还不知道如何安顿,哪还有多余精力去安抚王丹宇,我一个用情不专的家伙哪里值得这么多好女孩儿倾心?内心中对自己一通批判后,钟山觉得算是对美惠和丹宇的一种补偿,也是对自己一定程度的救赎。见何荷也许是站累了,断了话头,把暖瓶倒到另一只手上,忙说,“我还要去自休室复习功课,何学姐再见!”便鼠蹿般快步逃离了。 第二十八章 码头打工 (二十八) 这个暑假,钟山决定不回青山,留在江城与王忠恕和李展两名同学去码头当搬运工。给家里写信说,学校要组织同学们搞社会实践活动,所以放假就不能回家了。 本来盼到了放暑假,盼着儿子马上就可以回到身边来,接到的却是这样一封来信,父母自然是很失望的,特别是母亲,一连好几天都唉声叹气的。父亲也想念儿子,却装作十分大度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孩子大了,就让他在外头闯吧,如果总拴在父母身边,就像是把鹰的两只翅膀绑住,也就永远飞不高了。” 母亲说:“你的心可真够大的,放了绳子,再也不飞回来了,咱们两只老鹰咋办?” “不回来就不回来呗,只要外面的天空足够大。你不是还有我这只老鹰陪着吗?” 李春花笑着捶了一下丈夫的肩:“谁稀罕你这只掉了毛儿秃了爪儿的老家雀!” 钟山异想天开放假要留下来跟自己打工,王忠恕笑道:“钟山,你小子是阔少爷忆苦思甜体验生活么?码头上的活儿很累的,不是你这双细皮嫩肉弹吉他的手能吃得消的。” 钟山不屑地说:“你也甭忽悠我,你我不敢比,李展那个瘦猴子我还比不过么?” “你还真不一定比得过他,李展扛起包来很有长劲儿呢!” 钟山没有继续纠缠下去,内心中是十二分的不服气。 第二天早晨,钟山在睡梦中被王忠恕唤醒,挣扎着起来,去水房用冷水洗了脸,精神不少。 王忠恕说:“早饭一定要多吃,否则干活没有劲儿,也顶不到中午的。” 钟山嘴上答应,却只能就着稀饭免强吃下一个馒头,另一只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王忠恕抓起碗中剩下的馒头说,“这个拿着,你一定不到中午就跟我讨要的。” 在王忠恕的指导下,钟山换下了平日里穿的西装短裤t恤衫,换上了已经准备淘汰的旧牛仔裤长袖衫,头上戴了一顶长舌帽,并带了一只空水杯。王忠恕说,户外劳动,一定要做好防晒工作,水也要勤喝,否则会中暑的。 三人乘公共汽车来到码头,走到一处简易砖房前,一个络腮胡黑脸膛的中年男子嘴里刁着烟卷儿,远远地见他们走来,就热情地打着招呼:“大学生又来啦!”李展说:“不但来了,而且又增加了新的战斗力量。”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递给络腮胡。络腮胡也不推辞,揣了烟,上下打量了一眼钟山,说:“这小伙子细皮嫩肉的也能做苦力吗?”王忠恕用眼睛看着钟山,意思是瞧吧,不光我一个人对你表示质疑。钟山信誓旦旦地说:“我比他们俩还年长两岁呢,多吃那两年饭可不是白吃的!”络腮胡说:“好吧,那我就给你记上了。说罢,拿出个封面十分肮脏纸边都已卷起的软面抄小本子,问:“叫什么名字?多大了?”钟山报了名字和年龄,络腮胡一笔一划认真记下来,说:“今天的活不太重,就是把那一船的面粉搬下来,一共是1000袋,25吨,30元,你们自己记件吧。”王忠恕望着李展,李展说:“我们三个就伙在一起干吧,不费神记件了,劳力又劳心的。”王忠恕点头称是。 三人来到停靠在码头上的货船边,走进舱门,开始搬运面粉。钟山本想每次搬一袋,因为父亲从街角粮站买面粉就是这种50斤一袋的,搬上他家住的二楼还很吃力呢,可是看到两位同学都是每次扛两袋,只好咬牙扛到肩上两袋,走到半路就脱了手。王忠恕见状,忙说:“钟山,你刚上手干,用力不要过猛,一次就一袋吧!”钟山本想坚持扛两袋,可是四肢和肩膀都不给自己作主,只能每次搬一袋,不到十个来回,嗓子眼儿里已经像冒烟儿,口渴难耐,忙拿起空杯子到水龙头边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水。胃里已经感觉到水荡来荡去了,可还是觉得口渴。见忠恕李展两人,依旧有条不紊地来来往往。 太阳当空,江边空气又潮湿闷热,钟山满身满脸都是汗水,一蹲一起的过程中,眼前金星乱飞。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王忠恕说该吃饭了。三人打开水龙头洗了手,杯子里装满了水,走进来时见到的简易砖房里,从背包里取出早晨在食堂买的馒头、鸡蛋、咸萝卜丝,还有李展早起从菜市场买的黄瓜西红柿,见两位同学吃得津津有味,钟山却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李展说:“不吃饱饭补足能量可不行的,下午还有那么多任务呢!”钟山只能就着凉水撕着馒头一口一口慢慢吃。 下午的劳作依旧是千辛万苦,来来往往的搬运变成了机械运动,人在这个时候真的就沦为了劳动工具,钟山觉得自己像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是苦难中的崇高。 直到太阳偏西,天光快要暗下来,一船的面粉才搬运完毕。三个人已经成了雪人,除了眼珠是黑的,连眉毛、睫毛都挂着白霜,在水龙头边好一通清洗才现出“英雄本色”。 王忠恕从络腮胡手中接过三张“大团结”,一张递给李展,一张递给钟山。钟山缩手不肯接。李展说拿着嘛,哥三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钟山说我干的那点活儿还不及你们的一半儿,哪能跟你们平分劳动果实,今天就当是义务献工了。李展说那怎么可以,我俩不成了地主老财了?忠恕也点头表示赞同。钟山只得不情愿地把钱揣进口袋里,像是装进了一块大石头。 第二十九章 重返码头 (二十九) 回到学校时天已经黑透,食堂早就过了晚饭时间。钟山坚持请王忠恕和李展二人在校门口的馄饨铺吃馄饨和生煎包,表达自己对于拖团队后腿的歉意。 吃罢晚饭,回到五舍,简单冲了个冷水澡,三个人钻进各自的床铺,倒头便睡。 半夜里,钟山被一阵剧烈的肠绞动疼醒,冲进卫生间,竟拉起稀来。到了下半夜,又开始发烧。 早晨,王忠恕喊他起床,钟山迷迷糊糊地说:“你们去吧,我今天怕是去不成了,浑身肌肉和骨头节都疼。”王忠恕说:“也好,钢开始干体力活儿,身体不适是自然的,你就歇两天吧,歇好了再干。” 快到中午的时候,拉肚子停下来了,可是高烧依然没有退。钟山强撑着起床,来到校医院。医生量了体温,询问了他的饮食起居情况。得知他前一天去码头当搬运工,晚上回来又洗了冷水澡,中年女医生充满爱怜地望着这个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年龄的学生娃,心疼地说:“你们这些孩子呀,这大热的天去码头干苦力,挣钱不要命了啊!应该是汗出得太多没有及时补充上,脱水了。”就开了补充生理盐水的点滴,配了治肠炎的消炎药。又说:“我的女儿可是养尊处优的主儿,如果能有你一半儿的吃苦精神我都要高兴死掉了。”得到女医生的怜悯和夸赞,钟山心里暗自得意。 钟山挂完点滴回到宿舍躺下,到了傍晚的时候,烧退了,胃里也有了饥饿感,从床上爬起来去食堂吃了晚饭,浑身的骨头节和肌肉还是疼痛,走起路来头重脚轻。 这种亚健康状态持续了将近一周,钟山浑身的疼痛慢慢减轻,身体也渐渐恢复了力气。这一周时间,王忠恕和李展两个每天都早出晚归去码头找活儿干,钟山知道,这样的大热天,码头上临时工不好找,他们找活儿应该不难,也一定获得了可观的收入。钟山心里暗下决心,过了这周,身体也恢复差不多了,就再与他们一同去码头,坚决不能当逃兵。 周日,钟山去班里的信箱取信,收到了父亲的来信以及一张100元的汇款单。信中无非还是叮嘱他吃好休息好注意身体之类的话语,说怕他参加社会实践活动钱不够用,特意再汇去100元,不够了还可以写信跟家里要。 面对父亲的来信和汇款,钟山的第一反应不是感激涕零也不是兴高采烈,而是既烦躁不安又愤愤不平,为王忠恕和李展两个比自己年龄还小两岁个子比自己还矮的同学所承受的不公正的命运,隐隐地也为自己虽衣食无忧却来路不明的身世。 回到405,他铺开信纸给家里写了封回信,告诉父母来信和寄来的钱都收到了,因为社会实践活动安排内容非常多,所以没什么事相当长时间内就不给家里写信了,并措辞坚决地说钱绝对够用,千万不要再寄了。 下一个周一早晨,不等王忠恕叫,钟山早早就起来了,洗了脸刷了牙,先去隔壁寝室叫醒李展,回来后又叫王忠恕。忠恕笑了:“老大你这场病后脱胎换骨了嘛,非但不懒床,居然还能叫早了。”三个大男生嘻嘻哈哈地来到食堂,吃了早餐,备足了午餐,就回到寝室整装奔赴码头。 还是与络腮胡交接的那一套程序,今天搬运的是尿素化肥,一袋100斤,络腮胡帮他们借来了一辆小独轮推车,一次运六袋,一个人在后边推,两个人在前面拖拽,三个人搭配着劳作,更体现出集体的力量。 今天不像上次感觉那么累了,钟山脑子里居然闪现出田汉作词、聂耳作曲的那首著名的《码头工人歌》,并情不自禁地唱出来,王忠恕和李展两个也跟着唱起来:“从朝搬到夜/从夜搬到朝/眼睛都迷糊了/骨头架子都要散了/搬哪/搬哪……”唱着歌,跟着节奏干活,居然感觉不那么累了。 中午,钟山与两位同学一样大口吃馒头大口喝水,短暂的休息后继续劳作。下午四点钟不到,一天的工作任务全部完成了。今天的工钱是每人8块钱,络腮胡说要给借小车的人几块钱的好处费,明天如果小车闲下来,还可以用的。 回校园的路上,三个人哼唱着叶佳修的《踏着夕阳归去》:“远远地见你在夕阳那端/打着一朵细花洋伞/晚风将你的长发飘散/半掩去酡红的脸庞 我仿佛是一叶疲惫的归帆/摇摇晃晃划向你高张的臂弯/苍穹有急切的呼唤在回响/亲亲别后是否仍无恙……” 此时,夕阳正将江城大学的校园染成一片金黄,建筑、树木、花草,还有三个年轻人意气风发的脸庞,都镀上了一层金黄。 一个暑假里,钟山与两位同学去码头当搬运工,竟有170元的巨额收入,算计着花的话,够自己三个月的生活费了。一个多月时间,他的身上晒脱了一层皮,脸也晒得黑里透红。开学后,在同学们眼里,钟山整个人看起来比过去结实许多。 第三十章 丹宇毕业 (三十) 转眼又是两年过去,这两年里,钟山已经完全适应了大学生活节奏,所以感到时间过得飞快。 大二暑假,他又与王忠恕和李展两人去码头上做了一个假期的苦力。这次,一切都是轻车熟路,只要有活儿干他就不辞辛苦不惜体力,假期结束时,已经差不多赚足了大三上学期全部的生活费所需。所以给家里写信时,底气十足地说:这学期不用再寄钱来了! 父母收到来信,自是百感交集喜忧参半。喜的是儿子终于长大成人懂得担当了,忧的是这只放飞的鹰真的翅膀长硬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又一个夏天来到了,钟山已经结束了大三的课程,而何荷王丹宇这一届学生马上就要毕业了。 听五舍毕业班男生说,何荷分到了所在家乡的省报工作,王丹宇则决定去内蒙古。钟山听说,王丹宇是追随农大的宝音去的,毕业前夕两人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得到这个消息,钟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似乎丹宇的选择都是因为自己,因为宝音的外形酷似他钟山。她一个诗性女孩儿,如何能与一个学畜牧兽医专业的人般配呢? 星期六晚饭后,钟山信步来到一舍楼下,犹豫了片刻,上楼,敲响了203室的房门。开门的正是王丹宇,见来者是钟山,丹宇表情有些诧异。钟山越过王丹宇的头顶举目朝寝室里张望,见屋里没有其他人,不等丹宇礼让,便径直走进宿舍,在丹宇的床铺边大大方方坐下来,俨然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常客。 丹宇是个爱干净的女孩子,床铺边总是搭一方洁白的浴巾,平时是不允许别人乱坐的。 见丹宇还站在那里发愣,钟山说:“你们快毕业了,我过来看看,有没有行李需要我帮着打包。” “谢谢你还想着学姐,不用啦。宝音上周日过来一趟,大件行李已经打包托运走了,剩下的小件就装在旅行箱里随身携带。”王丹宇言谈比过去明显从容淡定许多。 “祝贺丹宇学姐找到了自己的如意郎君。”钟山言语中故意表现出调侃的意味,内心中却有一点点酸酸的醋意。 相识三年,钟山第一次以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王丹宇有些不适应,无言以对,只得报以浅浅的微笑,放下了手中正读的英文原版惠特曼的《草叶集》。 “你到内蒙古具体做什么工作呢?”钟山恢复正常的情态和语气,关切地询问道。 “联系了一家出版社,答应可以接收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怎么样,先过去看看吧,如果不适合我,再另寻出路呗。” “明天白天你有时间吗?我想帮你拍几张江城的照片,留做纪念吧,去了内蒙古,山遥路远的,再回江城又不知是哪一年了。”钟山一脸真诚地望着丹宇,等待她的答复。 王丹宇沉吟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那好吧,明天八点半,我在一舍楼下等你。”钟山说完就起身离开了。 丹宇来到窗前,从楼上望着钟山远去的背影。三年时间,他的肩背比刚入学时宽阔了许多,人也更加成熟了,只是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内心中又是一番惆怅。 第三十一章 江城留影 (三十一) 第二天上午八点二十,钟山就背着相机来到一舍楼下,不一会儿工夫,王丹宇也下楼了,穿了条白色乔其纱长裙,戴一顶白纱花边太阳帽,长发自然下垂,人显得有些飘逸,像下凡的仙子。 二人乘坐公交电车去往江边,一路无话。车上人多,又上上下下地流动,钟山时时处处保护着丹宇,拥挤时,用胳膊为她围起一个安全的小区间,有座位了,又急忙示意她坐下来。这些小动作,丹宇完全感知得到。 来到江边,倚靠在江堤上的防洪墙,江风吹起了丹宇的长发,令钟山想起了“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诗句。心想,世界上的女孩子各有各的美丽,都有她们的可人之处啊!可惜不能个个都据为己有。丹宇抬手整理头发的工夫,钟山不失时机迅速按下快门,将这一美好瞬间收入镜头。接下来,又抓拍了几张低头沉思、仰望蓝天、俯身戏水的照片。新闻摄影学科的优等生,又自带艺术天分,这一组照片自然颇具艺术品质,参加摄影比赛也是拿得出手的。 下江堤时,王丹宇因穿了半高跟皮凉鞋,走起斜坡路来就不那么利落,钟山忙伸出手搀扶起她的手,动作显得极其自然,丹宇欲抽手,倒觉得自己小家子气,只好任由他牵着,慌忙中闪了一下脚差一点跌倒,钟山已经手疾眼快地将她揽入怀中。站直身体时,丹宇脸红了,钟山则若无其事地继续搀起她的手向前走。 离开江边,钟山说南郊的钟山景区不应错过,就自作主张在小卖部买了面包、汽水,二人又换乘开往郊区的公共汽车去往南郊,大约有一个小时的车程。王丹宇像个听话的孩子,任由钟山摆布。这里钟山也只是大一时跟同学们野炊去过一次,转眼已是三年。他想起了那一泓清泉,正是创作“在水一方”主题摄影的绝佳背景。 车在终点站停下来时,扑面而来的是一片浓重的翠绿,瀑布的声响引导着钟山,钟山引领着王丹宇,很容易就找到了那片潭水,因为是雨季,水面比上次来时更显宽阔。钟山让丹宇在水边的石头上坐下休息一会儿,丹宇刚一坐定举目远眺,钟山就快速按下快门,留下这美妙的瞬间。 此时,丹宇的心里爱与怨交织在一起,爱他的风流潇洒风度翩翩,怨他的清高自傲态度决绝。从拒绝陪她赏月那次起,她就确信他是不爱她的,不爱就是不爱,没有理由,也不会由不爱而发展为爱。单相思的爱是卑微的爱,像张爱玲说的,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这花是芸花一现孤芳自赏的美丽,她一厢情愿的付出得不到他一丝一毫回应,怨不得恨不得,折磨的只能是自己,这样的折磨伴随她差不多三年时间。 最后一学年,何荷每次去农大见老乡都要拉着王丹宇,丹宇心里清楚,何荷是积极撮合她与宝音在一起,作为好朋友,她不希望看到丹宇整日里哀伤忧郁的样子。对于这个宝音,丹宇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只是觉得有些陌生,好像两个人不是来自同一个世界。好在宝音是热情爽朗的,与他在一起时,丹宇会暂时忘记灵魂深处的诗性,像太阳出来了,雾霭就会散去。 正如钟山猜测的那样,王丹宇最终选择宝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个宝音外形实在太像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钟山了,她知道,这样的选择不够理智,可是她别无选择。与宝音在一起的时候,她也常常觉得对他不公平,不该将这个心地纯正的男孩子作为另一个人的替代品,所以,她极力表现出温柔体贴的样子,以弥补对宝音的亏欠。 钟山此时心里也极其复杂,他伤害了一个王丹宇,下一个或许就是林美惠。他胡乱地想,如果上天将他生在韦小宝那样的年代,也许他就不会感到如此难以取舍,爱她的姑娘也就不会伤心难过了。 第三十二章 发生龃龉 (三十二) 暑假前,父亲连写了三封信到学校,让钟山这个假期无论如何要回青山,不要再出去打工了,母亲思念儿子,心疼儿子,都哭了好几次了,说如果他不回去,老两口就会买车票来江城看儿子。钟山无奈,只得放弃去码头打工的念头,踏上返乡的列车。 暑假里,钟山与父母产生了矛盾,假期没有结束就提前返校了。 回到家里,钟山看到母亲愈见消瘦,父亲愈见苍老。美惠成天忙着演出,在校时两人一学期能通两三封信,放假时两人也是聚少离多,自然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摊牌自己另有恋情的事实。钟山其实也是在逃避面对这样的事实,他无法预知与美惠摊牌后的结果会是什么。潜意识里,他还有些感谢美惠忙东忙西没心没肺,以至于他不必刻意去隐瞒与方静的恋情。 这天晚饭后,母亲收了碗,一家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剧《上海滩》,母亲说,“这个程程跟咱美惠还有点连像呢!”父亲点起一根香烟,也不搭言。钟山发现,他上大学这三年,父亲的烟抽得比过去明显频了。 一级电视剧结束了,插播广告的工夫,母亲回房间去取给儿子打了一半的毛裤。 钟山说:“爸,有件事情我想跟您说一下,我在大学里处了女朋友,是我的同班同学,叫方静,老家是安徽黄山的,已经处了两年多了。”声音小得对方勉强能听清楚他所要表达的内容。 母亲听到这番话,愣在那里,看丈夫的脸色不说话。 父亲掐灭了还剩下少半支的香烟,高声问道:“美惠这孩子犯啥错误了吗?” “那倒没有,我们俩文化水平差异大,在一起没有更多的共同语言。” “胡说!我跟你妈还差异大呢,怎么没有共同语言了?我看这辈子过得就挺好。” “你那是什么年代的事了嘛,还是奶奶包办的婚姻呢。现在都八十年代了,婚姻自由都讲了多少年了?而且,与美惠分手,对她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她完全可以选择自己更合适的对象。” “什么更合适的,如果有更合适的她为什么还一直跟你相处没有提出分手?可见她一心喜欢的还是你。钟山,我今天郑重地跟你说,以爸爸一辈子的经验,人活一世,特别是男人,社会上的各种诱惑会很多,就看你吸纳什么,排斥什么。总之,你不能什么都想要,那样,到头来可能是两手空空,什么都抓不住,或者失去了最美好的,抓住的却是最糟糕的。” 钟山知道父亲又要讲他的大道理,不再辩驳,内心中却丝毫也没有动摇。 父亲见儿子无语,以为自己的一番话说服了儿子,又放缓语气说:“学校里,男同学女同学在一起时间长了,感情有亲有疏,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做人一定要有底线,超越了底线就是对彼此的伤害,也是对合理社会秩序的破坏。” 钟山又想起了隐隐约约听说的父亲与邹静之的旧事,心说:不知您老人家有没有坚守住底线,一边哄着妈妈,一边又跟女下属搞暧昧,出了事,自己脚底抹油,却让女下属一个人背黑锅。这话他只能在心里嘀咕,当然不敢对老爷子讲。 见父子两个都不说话了,母亲憋了半天的话终于得机会说了:“你和安徽那丫头处对象,将来毕业分配准备去哪里呢?” 母亲的话切中了钟山的命门,他一时不好回答,只含糊其辞地说:“还有一年才毕业呢,一切都得听从国家安排。” “我和你爸岁数都大了,你还是回咱青山城吧!”母亲近乎哀求地说。 父亲对此倒不很在意,又说了一通好男儿志在四方的大道理,但落脚点还是落在“好男儿”上,既要立下报国志向,又要上孝敬父母下善待妻儿。这些话钟山从小到大听了太多遍,耳朵都磨出茧子了,自然也没有入脑入心。 第三十三章 丹宇闪婚 (三十三) 钟山回到学校后,去班级的信箱里取信,意外地收到了王丹宇寄自内蒙古的信。打开信,钟山惊呆了,这个暑期,王丹宇做了件惊天大事,把自己嫁出去了。 信封里夹了一张新娘王丹宇与新郎宝音的合影,两人被亲戚朋友簇拥着,手牵着手,身着民族盛装,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两厢摆着婚礼盛筵,背景是宝石一样的蓝天和绿毡子般的大草原。钟山注意到,丹宇的长发编起了两条长长的辫子,头上戴着红色尖顶帽子,缀着红绿蓝色的珠链,身穿宽大束腰镶金色花边的红色长袍,因为服饰过于华丽,人就显得有些瘦小,与高大威猛的宝音比,丹宇看着有点小可怜。 王丹宇毕业后随宝音去内蒙古后,并没有马上到出版社报到,而是先去了宝音在牧场的家,家是一幢传统的蒙古包。正赶上草原上一年一度的那达幕大会,赛马、摔跤、射箭、棋艺、歌舞等精彩纷呈的娱乐游戏活动让王丹宇目不遐接,赛马场上策马奔腾的宝音比篮球场上扣篮得分的宝音更加英武神勇。蒙古族人的热情好客让她阴郁的精神立即晴朗起来,在这里她丝毫不会感到孤独寂寞甚至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孤独寂寞。特别是宝音一家,阿布(爸爸)、额吉(妈妈)、阿哈(哥哥)、额格其(姐姐),每个人都对这个远道而来的汉族姑娘视若珍宝,她每时每刻都被浓浓的爱包围着。丹宇在信中说,看来烟雨江南不适合她,这四年的梅雨让她精神都跟着发霉了,来到大草原,经过炽热的阳光晾晒,她蜷缩的精神终于伸展开来了,宝音一家对她的热情包容让她像掉进蜜糖罐里的蚂蚁,进去了就不想爬出来。这里就是她的天堂,她梦中的故乡。因为宝音的工作单位是牧场,他也准备把自己的小家安在牧场,所以,她到自治区人事部门办理了改签手续,把工作关系落到了牧场中学,做一名汉语语文老师。那达幕大会结束后,宝音陪她回了趟白山老家接来了母亲。双方老人商定,就选在大草原美丽的八月给两个年轻人举办一场盛大的蒙古族婚礼。王丹宇说人生之路说长很长说短也短,她要抓紧时间充分享受长生天赐给她的幸福,就将此生交付给这片美丽的大草原,交给这个乐于接纳她的蒙古族大家庭。 放下信,钟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想像着,那个美丽的大草原或许也是他的家乡,是粗心的父母不小心把他丢在了千里之外的青山城。那个深爱过他为他哭为他笑的姑娘本来也可以成为他的新娘,是他自己被各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爱缠绕着才选择了漠然处之。他仍然坚信,丹宇之所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决定嫁给宝音,还是把宝音当成了另一个钟山,不然为什么要寄来这封信,告诉他这些情况,向他晒幸福?可见她心里并没有放下他,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给他看,让他内疚难过。 想到这里,他从抽屉里翻出了那张由他拍摄的丹宇在江畔长发飘飘的照片,当时刻意多洗了一张,内心中给自己的理由是作为艺术照保存着。仅仅两个月时间,这个白衣少女与那个红衣嫁娘已经判若两人。 他情不自禁地摘下挂在墙上的吉他,弹奏起《蓝色的爱》,指尖流淌着的,是忧伤的情绪。由于过于投入,又是背对着房门,竟没有注意到方静已经站到自己的身后。 第三十四章 情定方静 (三十四) 因为事先通了信,所以钟山和方静两人都是提前三天返校的。 见方静进来,钟山停止了弹奏,把吉他随手放在床铺上,从桌子下边拉出木櫈让她坐。 方静把木櫈又推进桌子下边,直接坐到床边,坐在了钟山身旁,拿起桌上的照片仔细端详起来,忽然惊讶地大叫:“我半天才看出来,是王丹宇和宝音嘛,这么快两人就结婚啦!”又拿起来信,望着钟山的脸,意思是问是否介意她看,两人虽然是男女朋友,但这毕竟是他的私人信件,这样的礼数她还是懂的。钟山会意地点点头。方静就一字一句读起这封字迹娟秀洋洋洒洒三页纸的来信,满纸流露的都是幸福和惊叹的情绪,内心中对这位学姐的才情暗自佩服。又拿起那张江畔长发飘飘的照片,因为知是钟山为丹宇拍的,却不知是钟山暗自留下来的,就问:“怎么这张也一同寄来了?”钟山没有回答,而是转身把吉他挂到墙上,把信和照片收进信封,说:“屋里挺热的,咱们出去吃口饭,然后到大操场走圈吧。 两人来到校门口的小吃部,各要了一碗凉拌面。方静发现,一顿饭时间里,钟山都是心事重重、神情恍惚的。 “怎么王丹宇要写信特别告诉你自己结婚的事啊?”方静好像是随口一问。 “我们是同乡嘛!有喜事了,自然要分享的。”钟山也故作漫不经心地回答。 “我感觉丹宇学姐好像也很喜欢你的,在一舍她看我时,眼神就有一种仇恨在里面,虽然我们两个从来也没说过话。”方静歪着头调皮地看着钟山,好像是故意说笑。 “净胡说,怎么可能,她就是那么个烦人不接语的人,跟谁都那样儿。” “才不是呢,为什么对你就不是那样子的?”方静不依不饶。 “你们女孩子,特别是学文学的,就是多事,多愁善感,无风也会掀起三尺浪。”钟山说罢,不等方静反驳,就放下筷子站起身,说天已经黑下来,可以去操场走圈了。 当晚正值中元节,天气晴好,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如牛乳般倾泄到地面。还没有开学,操场上别无他人,是只属于他们两个的世界。 钟山又想起了大一那年中秋节后的那个夜晚,王丹宇向自己倾诉她的苦难童年,他当时是那么冷漠无情,辜负了一个孤苦女孩子对自己的信赖和希冀。其实,他当时完全可以告诉她,他的心也是很苦的,甚至更苦,竟然不知自己的来处。他也可以给她讲从小到大困扰自己的梦魇,那或许就是他人生最初的记忆。可是,那个时候的他还是那样的青涩,把所有的苦难都压在自己的心底,对周遭的人甚至亲人过多的是抱怨和冷漠,不愿意向别人倾诉,不想让任何人去分担他的愁苦。 想到这里,他张开手臂揽起方静瘦削的肩膀,方静也将身体紧紧地靠近钟山的前胸,转过身,仰起脸,迎接男朋友火热的唇。 两人顺势在操场中央的草坪里坐下来,方静柔弱无骨的身子倒在钟山的怀中,轻声说:“山哥哥,我们,毕业后也马上结婚好吗?”钟山头脑中立即闪现出美惠的模样,心头像一团烈火猛然浇上一盆冷水。 第三十五章 难舍难分 (三十五) 大四上学期,新闻班的同学主要任务是分到各新闻单位实习。大家都清楚,实习单位有可能就是毕业后的工作单位,所以对这件事情都格外关注。 开学第三周,万达民又开了一次班务会,公布实习单位分配名单。现在的万达民已经不像他们刚入学时的样子,打扮得衣冠楚楚,讲话时激情飞扬,满口的排比句,而是例行公事似地宣布分配名单,目光只落在手中的一页纸上,也不看大家。着装也不修边幅,一件宽宽大大的浅灰色半袖t恤衫,一条松松垮垮的红色运动裤。如今,他与杜芳菲的关系已经差不多完全公开了,好多同学去老万的单身宿舍谈事,都撞见两人在那里烧饭做菜,过起了小日子。杜芳菲还是一脸长不大的痴痴傻傻的笑,身形比刚入学时更显丰满,好像个子也长高了不少。 班里25名同学,有一半留在了江城实习,405的“江南七侠”也只有钟山和郭志鹏两个被打发回老家。无论是学习成绩还是班干部身份,方静都有条件留在江城,或者推荐到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发展,却被安排到老家安徽,去一家离自家所在的小镇很远的地市级报社。钟山则回到老家青山电视台,青山电视台组建时间不长,百业待举,正在全国各地广撒大网招人。 班务会后,钟山对方静说,老万明摆着是挟私报复,故意把我们两个分开。 晚饭后,老七徐建设拉钟山离开405,来到楼下僻静处,说:“老大,我知道你不想离开方静,我把在江城的实习名额让给你好吗?虽然你们两个还是不在一个城市,总归是更近一些。” 钟山诧异地望着徐建设:“老七,那怎么好?” “没事的,我毕业后本来也不想留在江城,是要回深圳老家的,父亲已经在老家帮我联系了实习单位,江城晚报的实习名额正好让给你。你的摄影技术了得,晚报正需要这样的人才。不过你先别跟大家说,免得老万知道了坏了你的事,等你已经到实习单位报到,生米做成了熟饭,他也就无计可施了。” 钟山望着这个宿舍里身材瘦弱年龄最小却又如此善解人意的小兄弟,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伸出右手与老七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左手禁不住又拍了拍他的后背。 钟山去火车站送方静到安徽实习是在一个阴雨的午后,站台上,两个年轻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方静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好像这一去便是永诀。坐在车上,依旧哭泣不止,好像有一肚子委屈要在这一刻倾倒。坐在旁边的大姐关切地问:“小姑娘,车底下送你的一直向你招手呢,是你爱人吗?”方静愈加难过起来,以至泣不成声。 方静的痛哭也搅得钟山心神不宁。每次寒暑假分手,也要一两个月时间不见面,也有依依不舍的情绪,可她从来没有如此伤心难过。也许方静隐隐约约感觉到美惠的存在,意识到毕业后如果分不到一起,他们更很难最终走在一起。他想起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他说过自己有女朋友的事,可是两年相处,她从来都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他也就没做什么解释,其实这件事情一直都存在于他们中间,两个人都在掩耳盗铃回避矛盾而已。 第三十六章 报社实习 (三十六) 在江城晚报的实习紧张而忙碌,充实而愉快。说是实习,老师只带钟山一周,就放出去单飞了。报社记者少,钟山又是学新闻的,文字功底也扎实,还会新闻摄影,而且自带相机,上手非常快,几乎就是个成手的记者。而且,实习生只干活不拿工资,白来的精壮劳动力,报社领导更是窃喜。 因为对江城的街巷都不陌生,晚报采写的又大都是社会新闻,所以钟山很快就适应了这项工作。几乎每天的《江城晚报》都有署名“实习生钟山”的文字或摄影报道。其中一条《农民奋不顾身勇救落水儿童》的报道是他在江堤上散步时路遇的突发事件,配了施救全程图片,新闻稿也写得声情并茂,在一版发了半个多版,产生了极大的社会反响。获救儿童的父母除感谢那位救人的农民大哥外,还领着孩子专程到报社送来锦旗,感谢钟记者的报道让好人精神得以发扬光大。 其实,那一天他本来打算给自己放一天假,到江边吹吹风,整理整理思绪。 当天,他收到了美惠的来信。与以往的来信干巴枯燥地描述自己的演出盛况和家里情况不同,这封信写得情真意切,从他们补习班的初见说起,谈到春日杨树林里第一次牵手,说到那个夏日早晨献出的初吻,说到火车站的难舍难分,说到一别三年的聚少离多,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满心都是对他的思念。美惠好像一下子成熟了,变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美惠,一个温柔体贴情感细腻若方静的贤淑女孩儿。 正在胡思乱想着,不远处江边玩耍的一群孩子纷纷高喊“救命啊”,钟山见一人顾不得脱衣服,飞身跳进江中,用手托起小脑袋一起一浮的落水儿童慢慢向岸边划。专业教育和职业习惯驱使钟山端起脖子上挎着的相机,迅速调焦,拍下了救人的全过程。接下来,又走到近前,详细询问了事情的经过和施救与被救者的身份,一篇突发事件报道已在头脑中勾勒出轮廓。回报社后,自然很快交稿,排到当晚报纸的版面上。 放假前,钟山给家里写信,说报社实习工作任务繁重,寒假就不回家了。他在心里盘算,要利用春节假期去安徽探望方静,家里或者实习单位,给方静的信也发出去了,只等着她回信确定相见地点。 可是春节前夕,他忽然又接到美惠的来信,说母亲生病了,病得还不轻,总跟她念叨想儿子的话,希望他如果不是太忙就抽空回趟家看一看,哪怕过了年就回实习单位也行啊。 钟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无奈,只得又写信给方静,说春节不能去安徽了,母亲病重盼他回去,春节后回来再找时间去探望她。 方静接到信后,立即拍了电报过来,告诉钟山“以母为重,孝道莫违,情爱再叙”,还是那个温柔、善良、体贴,相处不累的方静。 报社为鼓励实习生的辛勤付出,也给他们象征性地发放了些稿费,钟山得的最多,竟有120元。拿到自己工作挣来的钱,与在码头靠出卖体力挣钱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钟山好一阵子小激动,连夜就去街上的食品商店买了江城的土特产,准备春节带回家,回报父母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想到这一层的时候,关于身世的烦恼漫上心头,又是一阵恍惚。 第三十七章 梦里看海 (三十七) 钟山是农历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早晨回到青山的。因为是临时决定回家,又赶上春运,钟山没有买到座号票,所以一路几乎都是站着的,只有夜晚的时候,实在困倦难耐,才蜷缩在车厢连接处稍微眯上一会儿。 美惠去火车站接的他,穿着件墨绿色长款羽绒服,头上是白色针织羊绒帽,脚上是棕色长统皮靴,显得成熟而高贵。见面后迎接他的又是一个热烈的拥抱。 走出站台时,听到城市上空响起此起彼伏的噼噼叭叭的鞭炮声,钟山脑海里又浮现出儿时过年的情景,胡同里的小伙伴们拿着从一整挂鞭拆下来的小鞭,边跑边放。常常,他们会拿着点燃后滋滋冒着火星的小鞭吓唬他,因为他没有哥哥们帮衬,胆子最小,从来也不敢自己放鞭。 美惠见钟山有些愣神,捅了捅他,问:“大学生,想啥呢?” 进了家门,钟山奇怪,母亲正在厨房里忙活,并没有像美惠描述的病得那样重。就问妈妈身体咋样了。母亲踌躇了一下,说还是胃疼的老毛病,吃了几服药,现在已经好多了。 美惠放下行李,就脱了大衣摘下帽子,在洗手间洗了手,钻进厨房帮妈妈准备早餐。厨房里,两个人有说有笑,气氛极其融洽。在钟山的印象中,这样的情景过去是没有的,可以看出近一时期她俩接触不少。他似乎明白了,这次催他春节回家,其实就是母亲跟美惠两个设下的局。 吃过早饭,依旧是按照母亲的指令,上床补充火车上缺失的睡眠。美惠说晚上全子、柱子两个带上他们各自的女朋友要为钟山接风,让钟山白天休息好,晚上才好与大家应酬。 晚饭安排在食为天大酒店的一个包房,是柱子请的客。柱子辞去了街道小五金厂的工作,跑广东倒腾服装,腰包已经开始鼓起来。柱子的女朋友,是他开的服装店里雇的售货员,因为来店里最早,由雇工而转为店长再到准老板娘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人长得小巧玲珑,性格也开朗活泼。全子的女朋友是爸爸诊所里的小护士,吴主任已经辞去了市立医院的工作,开了自己的诊所,这个小护士颇有几分当年马护士的威仪,只不过比马护士同比小了一圈儿,人就显得丰满而不臃肿。三位女士里,自然还是美惠最抢眼,既美丽又时尚,因为有舞台经验,所以说话做事更是大方得体。 酒过三巡,三兄弟都有了醉意,回忆起小时候在一起时的悲欢往事,钟山和全子柱子三个都感慨良多,说与过去比,现在真是天堂一样的生活,最主要的是天堂里还有三位仙女姐姐相伴左右。于是就扯出了各自与女友相识相恋的过程。谁交待不清草率应付就罚谁的酒。 全子说:“我有一次发烧去诊所打针,她狠狠往下褪我的裤子,既然看了我,就得嫁给我。” 柱子说:“她不动手,眼睛却会说话,店里没有客人的时候,老用小眼神儿勾我,这谁能受得了啊?” 与全子、柱子两个工人兄弟表达浅白直露相比,大学生钟山表现得过于保守含蓄,自然又要多喝酒。 酒席至午夜才散,钟山送美惠回家。美惠挎着钟山的胳膊,因为有些头晕,钟山就势靠近美惠。到了楼下,美惠说钟山你送我上楼吧,楼道里很暗的。相识几年,钟山还是第一次来美惠家,又是午夜,不免有些迟疑。美惠看出了钟山的心思,说没事的,我爸妈都回老家去了,奶奶病了需要照顾,他们年底才能回来。二人又相携着上了二楼。美惠掏出钥匙开了房门,按亮了客厅里的灯,见钟山还站在门口不动,就笑着推他进到自己的房间,命令他先躺一会儿休息休息,她给他烧点水泡杯茶醒醒酒。酒醉的钟山像被“拍了花子”,脱了鞋,听话地躺在粉色碎花床单上。 朦胧中,方静来到身旁,拉着他的手说,“钟山,我带你去古镇看海呀?”钟山心说,“你老家的古镇又不靠海,哪里可以看到海。”心里这样想,嘴里却说不出来,又一想那次听雨,方静的奇思妙想总能带给他意外的惊喜,就顺从了她的召唤。来到海边,他摸到一块长满浓密青苔的圆滑的白石头,有泉水从泉眼中汩汩地往外流淌。方静说,“这里就是大海了,你把衣服脱了,我们下去游泳吧。”钟山顺从地脱了衣服下海,他小时候在游泳馆学过游泳,自然是不惧怕水的。海浪一涌一涌,海水是温热的,他自由自在地滑动双腿双臂,有些头晕,心情却极度兴奋愉悦。游着游着,忽然被一股巨浪掀到天空,又重重抛下来,沉到了波谷中。 一觉醒来时,林美惠正背对着钟山,坐在梳妆台的镜子前往脸上拍雪花膏,身穿淡粉色睡裙。钟山忙扯过被子,盖住了自己裸露的身体。听钟山有动静了,美惠也不回头,问:“方静是谁呀?你喊了一晚上这个名字。”钟山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大学里的同学,现在的女朋友。” 林美惠忽地转过身子,怒视钟山因宿醉而惨白的脸,近乎歇斯底里地喊:“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第三十八章 冻雨报道 (三十八) 钟山买了火车票,准备大年初三返回江城。 父母年纪大了,天冷路滑,不便去送站,按照钟母的安排,美惠中午来家里吃饭,饭后去火车站送钟山。梁家柱自告奋勇借了辆轿车来送,钟山美惠两个提着行李下楼时,轿车已等在楼下,车内烘得暖融融的。而外面,正纷纷扬扬下着鹅毛般的大雪。 在站台上告别时,美惠紧紧拥抱了钟山不肯撒手,眼里流下了委屈的泪水。钟山心里乱遭遭的,站台上已无其他乘客,乘务员已经开始催上车了,忙推开美惠,头也不回地踏上火车。 钟山本打算回江城后就去安徽看方静,可是一到报社,人就被扣住了。春节期间,江城遭遇了历史罕见的冻雨灾害天气,报社记者组成六路报道组,奔赴救灾前线采访报道。正愁缺少人手,钟山就回来了,主任大喜过望,把钟山安排到灾情最为严重的乌县采访,临行时叮嘱他务必多拍些照片,这组报道准备冲击一下中国新闻奖。 钟山从小在北方长大,暴雨、暴雪成灾的事都听说或见过,不明白冻雨还能成灾,来到现场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 报道组乘坐报社的吉普车走走停停,辗转一天一夜才赶到乌县。沿途看到不少汽车耽搁在路上。电线杆倒伏,电线绷断,断了电的乌县夜晚一片漆黑,近乎处于瘫痪状态。许多大树枝杈被压断,小树被压倒,还有一些简陋的房屋被压塌,据说还有人员伤亡。一方有难八方支援,部队官兵昼夜奋战清理道路,电力工人不眠不休抢修电路,爱心人士捐钱捐物以解燃眉……灾区里每天都发生着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近半个月时间,晚报记者也奋战在新闻采访第一线,与灾区干部群众和部队官兵一道风餐露宿,夜以继日工作,报纸上每天都有关于灾情和救灾情况的文字和图片报道,有力地推动了抗灾减灾工作的开展。 每天忙于采访写稿传稿,钟山把自己的烦恼完全抛到了脑后。 冻雨灾害报道结束后回到江城时,学校新学期也已经开学了。按照系里的安排,毕业班学生实习暂时告一段落,同学们要陆续回校,在毕业前完成毕业论文撰写及答辩任务。有了上学期的实习经历,结合三年时间里书本上所学的知识,钟山毕业论文撰写进行得很顺利,不到半个月时间就列出了写作大纲,完成了第一稿,只等着再充实些实例,认真修改一次,就可以誊清上交了。 这学期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就是毕业分配去向。因为在《江城晚报》的突出表现,报社已经决定可以接受钟山。钟山提出女朋友方静的问题,报社原本不想要女记者,理由是将来要生孩子,影响工作,去艰苦环境采访也不好安排,很麻烦的。因为钟山一再坚持,管人事的同志到江城大学翻阅了方静的学生档案,见是学生干部,学习成绩也很优秀,回去跟领导一汇报,领导同意方静也可以到报社工作。因为当时新闻专业人才的确稀缺,全国名牌江城大学毕业生更是难求。 毕业去向基本有了着落,又可以跟心爱的人在一起,方静不再像上学期那般苦闷,与钟山在一起时总是开开心心有说有笑的。 去图书馆查阅资料、写毕业论文间歇,两人会逛逛街,尝尝街边的风味小吃,到江边吹吹江风,去南郊的钟山看梅花拍照片,参加大学生俱乐部的周末舞会,到大操场走圈赏月。或者就择校园里一处小亭子坐下,畅想共同的未来,话头只要一扯开,就说不完道不尽。 第三十九章 母病速归 (三十九) 转眼间到了清明节,春风又绿江南岸,正是江城一年中最好的季节。钟山与方静约定当天去南郊的钟山踏青,还没出发,就收到了家里的电报,“母病速归”四个字如晴天霹雳,惊得钟山目瞪口呆。 钟山匆匆忙忙去一舍告诉方静家里来了电报,自己得马上买票回老家。方静提出要陪他一起回去,钟山想到方静的出现可能会与美惠发生不愉快,而且老万那里也未必请下来假,就劝阻她这次先不要去了,以后去青山的机会一定会有很多很多的。 回到家时,钟山见母亲躺在床上,这次是真的病倒了。父亲坐在沙发里,脸上布满愁云惨雾。见钟山回来,表现出有些惊讶。 父亲把钟山拉到他的小屋,小声说,春节后,母亲胃疼又犯了,吃了吴大夫开的中药也不见好转,就去医院做了胃镜,结果竟然是胃癌,她自己还不知道呢,只告诉她是息肉。按照吴大夫的说法,癌症发现了就要及时手术根治,否则等到扩散就麻烦了。所以手术就定在下周三。父亲知道钟山毕业前学校里的事情多,并不想惊动他,是美惠自作主张给钟山发的电报。 周三那天,李春花换上病号服,被推进手术室前,她左手拉着丈夫右手拉着儿子,想说什么,却哽咽着说不出来。钟树林强忍住悲伤,故作轻松地劝道:“老婆子,没事的,就是胃里长了块息肉,切掉了这个坏家伙胃也就不疼了。你就想想我当年上战场,枪声一响,就什么都不怕了。疾病就像小鬼子,你坚强,它就软弱,就会败下阵来。”李春花被老伴儿的一番话逗乐了,放开了丈夫和儿子的手。 手术做得非常成功,医生悄悄跟钟家父子说,能不能复发不敢肯定,不过所有的疾病都跟情绪有关,希望他们在以后的生活中尽量让病人保持愉快的心情,千万别让她生气上火。父子俩连连点头。 母亲的身体在一天天康复中,有老伴儿和儿子相伴左右,情绪也极好,从渐渐有了血色的脸颊就可以看得出。钟树林已经催了几次儿子,说学校有事你就赶紧回去忙吧,你妈有我跟美惠照顾呢。母亲说:“山子,毕业后去哪里定了吗?我跟你爸都希望你回青山,将来结婚有了孩子,我们也可以帮着照顾。”钟山本想说已经定了《江城晚报》,可是想到医生的一番话,只好又咽了回去,含糊其辞地说还没定呢。父亲说:“如果想回青山,到电视台工作完全没有问题,我有一个老同事现在担任电视台台长,我说了你的学历和专业,她当即表示非常愿意接收。” 傍晚,安顿好母亲,父亲说:“钟山,你累了好几个晚上了,今晚我在医院照顾你妈,你回家洗个澡,睡个好觉吧。” 回到家里,在卫生间洗了澡,刚套上睡衣准备上床休息,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打开门,见是美惠,钟山表现出有些惊愕。 美惠越过钟山,径直走进里屋,在钟山的床边坐了下来。钟山犹豫了片刻,只得跟进来。见钟山不冷不热的表情,她收起了原本挂在脸上的微笑,问:“钟山,你毕业后到底准备去哪里工作?” “已经定了,去《江城晚报》,方静也分到了晚报。”钟山没有抬眼,每个字却吐得清清楚楚。 美惠一双忧郁的噙满泪水的大眼睛望着钟山,良久,打开小皮包,拿出一张纸片递给钟山,是一张医院开具的诊断书,“早孕”两个字若五雷轰顶,惊得钟山呆若木鸡。 第四十章 痛苦抉择 钟山半夜里回到江城时满身疲惫满脸沧桑。 第二天早晨来到五舍405室时,方静眼中的钟山瘦了一圈儿,头发凌乱,脸色灰暗,眼窝都塌陷下去了,以为是连日来不眠不休照顾生病的母亲累的,便善解人意地说:“钟山,你好好休息一天吧,明天我再来找你。” 钟山说:“今晚吧,今晚六点半我在一舍楼下等你。” 方静说:“这样吧,六点半南芳园楼下见,我请你吃小笼包子补一补身体。” 钟山没有回应,算是默认方静的提议。 六点半钟,钟山来到南芳园楼下时,方静早已经等候在那里,穿一条豆绿色真丝长裙,白色无袖一字领真丝衫,脚穿黑色拉带布鞋,一头长发简单地束起一条马尾巴,整个形象似出水的芙蓉。脸上,好像还化了淡妆,五官更加清晰,人也就比平日里显得更有光彩。 二人在二楼小隔断坐定,依旧是两笼包子,一碗蕃茄鸡蛋汤。刚出笼的包子吃起来烫嘴,钟山好像嘴很急的样子,埋头只顾吃,两只包子下肚,已经是满头大汗。方静抽一张纸巾给钟山擦汗,然后才小心地夹进面前盘子里两只包子,在面皮上咬下一个小口,吸了汤汁,欲将包子馅挑给钟山,钟山忙伸手制止,说:“你吃吧,我不是很饿。” 一顿饭时间,两人几乎无话。方静见钟山心事重重的,想到他母亲得了重病刚做过大手术,又是疲惫又是忧心,也就不便过多打扰,只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不时看一眼恋人。 饭后,方静打开钱包欲买单,钟山又伸手制止,喊了声“服务员”,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张10元的票子递给服务员。 离开南芳园时天已经擦黑,蓝蓝的夜色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初夏的江城是令人沉醉的温热,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十分舒适。校园里,女孩子们早已经换上了花色不同款式各异的裙装,像花蝴蝶一样各处飞舞。 钟山说:“咱俩去大操场走走圈儿吧!” 方静默默点头,紧随其后。 今晚,天有些薄阴,月亮是朦朦胧胧的,围着一圈浅浅的月晕。有时,月亮干脆钻进云层后面,半天,又露出半边模糊不清的脸。方静将手臂挽在钟山的手臂上,像以往许多个夜晚两人一同外出散步一样。 两人只是慢慢地向前走,一圈又一圈,依旧不说话,好像今晚他们忽然找不到共同的话题了。又走了许久,钟山突然停下来,低着头看月光下暗灰色的操场跑道,轻声说:“咱俩,分手吧!” 这细小的声音像炸雷在方静耳畔响起,她松开挽着钟山的胳膊,瞪大双眼望钟山棱角分明五官朦朦胧胧的脸:“为什么?是你母亲不想让你留在江城吗?我也可以跟你回青山的。” “不光是母亲的事,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一开始我就跟你说过的。” “可是我们相处这么久,你从来也没有提起过她呀,我以为你们早已经断了。” 钟山不语。 “你怎么可以这样子不负责任,脚踩着两只船,为什么你最终选择的是她,伤害的偏偏就是我。”方静此时已经乱了方寸,事后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视他的滥情而更在意他最终的选择对象,她已经语无伦次,边说边用两只手臂狠狠地摇动钟山的左胳膊,语调中已经带了哭腔。 “她——怀——孕了。” “你混蛋!” 方静放下钟山的胳膊,倒退一步,歇斯底里地发出一声怒吼。钟山从未见过她如此震怒,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方静忽然大哭起来,边哭边跑,裙摆在微风中混乱地舞动,像小时候小伙伴们放蝴蝶风筝失控风筝落地时的挣扎。 钟山想追过去,可是两条腿好像有千钧重,心像刀割一样难受。眼见着方静从眼前彻底消失掉,才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回405室,一头扎在床上,躲进蚊帐里无声地哭起来。 第四十一章 酒后真言 班上25名同学毕业论文答辩全部结束后,学校毕业分配方案很快也下来了,捏在万达民手中,还没有向同学们公开,几个平时与他走得比较近的同学已经提前知道了分配结果。 因为钟山放弃了《江城晚报》的职位,万达民找到邓家国,问他想不想要这个位置,因为苏晓红家在江城,自然要留在江城的,邓家国回江西老家工作没有问题,留在江城还是有些难度的。邓家国当场表示同意,并对万老师的精心安排千恩万谢。 邓家国与苏晓虹在毕业前确定了恋爱关系,两人保密工作做得好,邓家国在宿舍里宣布两人的恋情时,一屋子的人都炸开了,纷纷说“老邓你这是暗渡陈仓啊”“老邓你捉到了咱班的小百灵嘛”“老邓你得请客呀”。邓家国说:“好,好,请客请客,就今晚,在南芳园请大家吃小笼包子。” 张海洋说:“客是一定要请的,二嫂子也是一定要来的”,又看了一眼钟山,“大嫂子方静也一定要来的,大侠二侠创造了我们405‘江南七侠’四年大学生活的传奇,是一定要庆祝的!”钟山面色十分难看地说:“没有什么大嫂子,我们俩结束了。”一屋子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晚上在南芳园,邓家国和苏晓虹两个做东,请405舍友吃饭,当然除了包子,还有各色菜品,一顿饭差不多要吃去邓家国两个月的伙食费,好在马上毕业工作,就要有工资拿了,这都不算什么事。苏晓虹还特意从家里拿来爸爸珍藏的两瓶洋河大曲。晓虹的父亲是江城大学历史系副教授,在父亲的一再坚持下,她已经决定留校,师从父亲的老同学莫怀远副教授,读系里的古典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开席后,先是邓家国苏晓虹两个敬大家,然后是“七侠”按年齿一一敬酒,能喝酒的就口大一些,不能喝的就象征性地抿一口。一圈下来,钟山已经感到有些头重脚轻了。大家又纷纷互敬,气氛十分热闹。 苏晓虹起身,绕过邓家国来到钟山身旁,举起酒杯,说:“钟山,你必须老实交待,为什么跟我们方静分手?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那天她从外面回来,整个人都垮掉了,只是哭,问什么都不肯说。这两天,饭也不好好吃,人眼见着瘦下去。” 一桌子的人都望着脖子脸已经通红的钟山,等待他的回答。 钟山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站立不稳,又坐回椅子,口齿有些含糊地说:“方静,她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女孩,都是我——不——好,我混——蛋,我该死,我对——不起她,你回去告诉她,尽快把我——忘——了吧。” “这是什么话呢,四年时间,投入多少感情,哪能说分手就分手,说忘记就忘记呢?如果因为什么原因必须得分手,你也该跟她讲清楚,不该那样伤她的心。” “啥也别说啦,钝刀——快刀,长痛——短痛,总归要痛一次的。刀子不光剌她,也剌——我的心呀!”说完,钟山把半杯酒一口全干了,竟鸣鸣鸣地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男孩子的痛哭让人看着格外心酸。钟山的悲痛感染了在座的七侠和晓虹。 邓家国悄悄拉一把苏晓虹的手,小声嗔怪道:“好好的我俩请客,提人家的伤心事干嘛呢?他们既然说分手,自然会有原因的,他不愿意说,你何苦逼他。” 苏晓虹自知闯了祸,闭了嘴尴尬地站在钟山身旁,见钟山依然不住地痛哭流涕,又赶紧拿纸巾给他擦鼻涕眼泪。 钟山渐渐收住了悲声。邓家国举起酒杯,说:“老大,我自罚一杯,替不懂事的拙荆给你赔个罪。”说完将半杯酒一饮而尽,饭桌上的气氛又渐渐活跃起来。 七个人互相搀扶着回到的405时,正好是五舍关门的时间。 第四十二章 各奔西东 最后一次班务会共有两项任务,一是给同学们颁发毕业证书,二是宣布同学们的毕业分配结果。学校的毕业典礼已经于前一天结束了,上台领取毕业证书的只是毕业生代表,大部分同学的毕业证都是由班级统一领取分发的。 上午,25名同学早早来到教学楼202室坐好,比约定时间晚20分钟,万达民才急匆匆地赶来,着装打扮居然与四年前新闻班第一次班会一模一样,浅灰色西裤配皮带、白色的确良半袖衬衫、棕色三接头皮鞋,这次,衬衫上衣口袋里没有别钢笔。头发依然是左三右七开的分头,这次没有打发蜡,显得有一点点蓬松凌乱。他站在讲台上,清了清嗓,俨然要做大报告:“同学们,经过四年的刻苦努力,今天,我们终于结束了江城大学新闻专业的学习,圆满地毕业啦!我在这里对大家表示热烈祝贺!” 待稀稀拉拉的掌声停下来后,万达民接着说:“我这里要告诉大家的是,与大家一样,我也结束了又一个大学四年的生活,即将走向新的工作岗位。我的工作是江城市委办公厅秘书处,因为市里要召开党代会,急需人手,所以今天起我就得去市委办报到了,余下来的时间,就不能陪伴大家了,由邓家国和方静两位同学组织好同学们的离校工作。希望你们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努力工作,昨天你们因母校而光荣,明天母校因你们而骄傲!” 掌声落下来后,就开始发放毕业证书,每个拿到毕业证书的同学都对万达民鞠一躬,轮到钟山时,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两人都有几分尴尬。 接下来就是宣布毕业分配结果。邓家国和方静去了《江城晚报》,钟山分到青山电视台,郭志鹏去的是山东老家的日报社,孙海洋分到新华社驻海市记者站,徐建设去的是深圳的一家金融机构…… 万达民宣布完班务会结束,就又急匆匆地离开了教室。同学们却没有一个愿意离去,大家纷纷扭转过身体,与前后左右的同学攀谈起来,核心内容是各自的分配去向和未来的发展前途。 邓家国来到坐在最后一座不与同学们搭言的方静身边,在她对面的空位置坐下来,与她商量余下来的几天时间如何安排,一直是邓家国在说,方静只是偶尔点个头。 商量完后,邓家国走上讲台,用黑板擦敲了敲面前的桌子,大声说:“同学们静一静啦!”喧闹声渐渐停了下来。“现在距离毕业离校还有几天,我们要珍惜这最后的美好时光,开开心心地玩儿,开开心心地乐,有想表白没有表白的男女同学,也可以抓紧时间表白,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儿啦!”有同学说:“老邓你这个村儿可没白过,你这个店儿住得正当其时啊!”大家哄笑起来,都将目光投向苏晓虹。晓虹也跟着大家一起笑。邓家国又说:“我跟方静同学商量了下,现在天气太热,白天郊游肯定是不行了,只能是晚上行动,咱们就选在晚上开篝火晚会吧,系里给我们拨了点活动经费,只要不太铺张,应该是够用的。余下几天晚上,就让我们夜夜笙歌,尽情地把酒言欢吧!”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第四十三章 依依别情 每年放暑假前的一段时间,都是一届同学的毕业季,江城大学的校园里都热闹非凡,特别是最后一个星期,毕业班的同学常常会闹到半夜才肯散去。毕业年级的同学难舍难分,学弟学妹们也理解他们的依依别情,宽容了他们对自己正常生活的打扰。 当天晚上,篝火晚会就在五舍前边的空地上举行。同学们买来了一整箱一整箱的啤酒,还有各种小食品、水果、干果、饮料,天一擦黑就点起了早已堆放好的木柴。苏晓虹从家里搬来了四喇叭录音机,录音机里放起了欢快的轻音乐。 因为万老师提前离校,汉语言文学班也已群龙无首,邓家国与他们班的班长肖严商量了一下,两班活动就合在一起搞,人多,更热闹。 音乐声像是号令,同学们闻声陆续聚拢来,有的男同学已经情不自禁,邀请女同学和着音乐跳起了舞。 “江南七侠”集体亮相,不等钟山自己动手,老七徐建设已经抱起了他的吉他第一个冲出屋门,说这次咱405一定好好表现,给同学们留下最美好的回忆。 来到楼下,七个人或坐或立或卧,错落有致。钟山吉他伴奏,七个人合唱了一首《铁血丹心》,真真唱出了习武之人的豪侠之气。同学们一边鼓掌一边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七人又合唱了一首《光阴的故事》,同学们又一下子被带入到另一种情绪中,有的女同学甚至激动得热泪盈眶,大家合着节拍鼓掌,又禁不住跟着一同唱起来…… 篝火哔哔剥剥地燃烧着,火星升起,散发到空中,汇入满天星河。 邓家国和肖严两位同学共同举起酒杯,肖严情绪激动地说:“感谢江城大学,感谢同学们四年的彼此陪伴。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将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同学们,为了四年的同学之谊,为了我们共同的美好未来,干杯!” “干杯”“干杯”,同学们互相撞杯,将同学的友情和着这月光美酒一饮而尽。 录音机里的音乐再次响起,是一首欢快的《青春圆舞曲》,钟山坐在草坪上,一边抱着吉他跟着节奏轻轻弹拨,一边看着同学们热舞豪饮。方静从后面绕到他的身后,轻声说:“钟山同学,邀你跳支舞可以吗?”钟山慌乱地摘下吉他,顺从地站起来,跟着方静加入到舞者的行列中。 方静今晚穿的,是一件黑色的人造棉无袖连衣裙,黑拉带布鞋,披肩长发好像刚刚洗过,显得十分柔顺,散发出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四年大学生活,同学眼中的方静爱穿浅颜色的衣服,纯白、鹅黄、果绿、浅蓝,钟山不记得方静有过这样一条黑裙子,他猜测她是为这次晚会特意上街买的,好像是为四年大学生活,为自己的一段有头无尾的恋情送葬。心里想着这些事情,钟山的舞步就显得有些散乱,更无带着女伴儿旋转飞舞的拿手动作。 方静将口凑近钟山的耳畔,轻声说:“我不找你,你是不是打算毕业前都不会找我了呢?是不是我们就此相忘与江湖,一辈子都会形同陌路?” “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哪还有脸面去找你呢!我怕你会恨我一辈子了。” “哪会恨你一辈子呢?你不要把自己想得那么强大好不好,我小时候都被蛇咬过呢,虽然现在也还心有余悸,可伤口早就不疼了。” “你也把我看成一条毒蛇了吧?一条农夫救下来的冻僵的蛇,一条忘恩负义的毒蛇。” “哪里,当初还是我求你帮忙的,只不过帮着帮着就弄假成真了,殊不知假的终归是真不了”,方静在钟山耳边轻轻叹了口气,“这样吧,明天晚上,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去火车站送你。” 钟山默默地点头。 第四十四章 芳菲散落 第二天晚饭后,方静按照约定时间来到五舍楼下。同寝尚未离校的王东、张海洋帮着提行李送到楼下,见方静来了,两人知趣地停下来,一一与钟山拥抱,告别。 因为大件行李已经先期打包托运走了,所以钟山随身携带的行李只有一个拉杆箱,一个双肩包,还有挂在胸前的那把跟随了自己十几年的木吉他,一切都与他初来江城上大学时的装备几乎一模一样。方静接过拉杆箱的拉手,钟山并未推辞,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江城大学校门,走向公交电车站。 方静面沉似水,钟山心乱如麻。一路无语,来到火车站候车室,择一处空位置坐下。良久,方静表情凝重地说:“我从学校学生处开会刚回来,杜芳菲出事了。学校叫我们去开会,就是要做好毕业生安全离校工作。其他班都是导员去的,老万去处理杜芳菲的后事了,我们班就由我和邓家国负责。”方静“处理后事”四个字说得很平淡,在钟山听来却如平地惊雷。 方静继续说:“在老万的帮助下,杜芳菲留在了江城,工作单位却不理想,是江城钢厂,在厂宣传部做一名干事。”这件事钟山听同寝室的人说过,据说杜芳菲为此还跟老万闹了矛盾,两人最近一个时期大吵小吵不断。杜芳菲赌气说坚决不去钢厂报到,宁愿回自己的四川老家,做啥子都行,或者干脆去深圳当一名打工妹也好。 “杜芳菲闹情绪,与一帮江城各大学的旅友相约去她老家四川甘孜州贡嘎山参加徒步穿越活动。活动中,杜芳菲和另外一男一女三名学生组成的小组与团队失去了联系,队友急忙报了警。当地警方经过艰苦寻找,在海拔3500米左右的一处帐篷内发现三个人,初步判断,三人因为高原反应引起肺水肿,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警方给学校打来了电话,听说老万已经和学生处的一位老师连夜坐飞机去四川处理后事了。学校反复强调,我们毕业班一定要保证同学们安全离校,要求尚未离校的同学每人都要签署一份安全保证书。我为了赶回来送你,请假提前走了,老邓还留在那里继续开会呢。” 这个故事,钟山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可它明明就是方静讲述的发生在自己身边同学身上的事件。他第一次意识到生命的脆弱,生与死,有时候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杜芳菲,比我还小一岁呢,这么一个鲜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她这四年书不是白读了吗?她爸妈不要伤心死了呀。据说老万得知这个噩耗,人也几乎崩溃了,是欲哭无泪的状态,人都傻了。如果当时,嗨,不说如果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方静说到这里已经哽咽了。 这时,车站广播通知开始剪票了,两人站起,钟山不顾周围人的存在,紧紧地拥抱了方静,在她耳边轻声说:“人生苦短,活着多好。方静,无论谁对不起你,你都一定要对得起自己,要善待自己,活好自己,活出此生的精彩来。”方静终于哭出了声:“你也一样,钟山……我们都要活好自己。再见了,后会有期。” 火车缓缓启动,驶离江城站。有雨滴打在车窗上,钟山记得天气预报说今天无雨的,感叹江城好像是在洒泪送别他这个远来的游子,又不免担心起走出车站没有带雨具的方静会不会被雨淋湿,明知道这样的担心只能是自寻苦恼,对她却毫无帮助。 (第二卷完) 第一章 毕业返乡 火车开到青山时是第三天清晨。 北方的夏季,天早早就亮了,下火车踏上站台时,扑面而来的是夏日清晨一缕凉爽的微风。因为事先没有告诉家人具体返回的日子,所以自然也没有人来接站。钟山自己背着双肩包,拖着行李箱,抱着木吉他走出车站,右拐,就是通往他家的二路公交电车,这时,首班车正等靠在站点上,车里只三五个刚下火车的旅客。 离家四年,本打算远走高飞,却不料又回到了生活了二十年的城市,钟山心里是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好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迷了路,走着走着就鬼打墙了,迷迷糊糊走了一大圈,却又回到了原点。 钟山清楚,回到青山市后他面临两件事要立即处理,一件是与美惠的婚事,另一件是去广播电视台报到。 父亲在此前的来信中已经说了,与美惠的婚事就交由双方父母操办,不用两个孩子操任何心,只要婚礼两人到场就行,只是不能拖太久,美惠的身孕已经五个月了。父亲说去广播电视台报到的事不能耽搁,男人不应该耽于儿女情长,还是应该以事业为重。 儿子意外归来,父母喜出望外。母亲忙着进厨房给儿子做炸酱面,父亲则急忙给准亲家打电话,约晚上五点半去食为天酒店吃饭,商谈两个孩子的婚事。 晚五点,钟家三口提前半个小时就来到了食为天酒店,走进预订的二楼“百合厅”,开了空调,等待林家三口光临。 美惠随父母走进“百合厅”时,钟山着实吃了一惊,仅仅三个月未见,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身体整个胖了一圈儿,穿了件宽宽大大的泡泡纱无腰连衣裙,头发随便地挽了个髻,脸是素面,还长了几块妊娠斑。见钟山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美惠的笑容有些羞涩。 与美惠相处四年多,钟山还是第一次与林家父母在一个桌子吃饭,又因为美惠的意外怀孕,自己作为男方好像自然应该负主要责任,不免有些拘谨。 美惠的爸爸林清泉首先打破僵局,与老局长钟树林握着手,脸却看着钟山,笑道:“大学生学成归来,立即就要面临娶妻生子,真是三喜临门啊!” 钟树林也笑道:“是啊清泉老弟,当年你我在一个局工作,没想到最后竟成了亲家,缘分不浅啊!” 说说笑笑间,六口人落座。两位爸爸挨在一起坐主座,两位妈妈相对,最后是钟山美惠两个坐下首。美惠用右手轻轻拉起钟山的左手,钟山有些不自在,见美惠情意绵绵的样子,也只好任由她拉着。 钟树林特意从家里拿来存放了十年的茅台酒,一边给林清泉倒酒,一边高兴地说:“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咱老哥俩可得一醉方休!” “好,一醉方休!”林清泉愉快地答应着,眼看着酒已经倒满杯,也不推辞。 酒喝到一半儿的时候,钟树林用眼睛示意老伴儿,李春花会意,打开放在旁边沙发里的人造革包,取出一个事先封好的装有2000元现金的红包,来到美惠身边,说:“美惠就要嫁到咱钟家啦,这是我跟你钟伯伯的一点心意。” 美惠用眼睛看着钟山,没有得到回应,又看自己的母亲,母亲说:“你钟伯母给你的,你就拿着吧,将来记得孝敬钟伯父钟伯母就好了。”两家人都笑起来。美惠不好意思地接了红包。 钟树林高兴地站起身:“为了两个孩子未来的幸福生活,干杯!”两位爸爸清了杯,又倒酒,其他人也纷纷喝了杯里的饮料。 林清泉忽然想起了钟山:“准女婿,大学毕业了,造人计划也提前完成了,也陪两位老爸喝一杯嘛!”说完就拿过酒瓶给钟山杯里倒酒。 钟树林也不阻拦,笑着说:“钟山,你还真得敬你林叔林婶儿一杯酒,感谢他们把这么好的女儿许给你。” 钟山站起身,美惠也懂事地跟着站起,端起饮料,说:“我俩敬四位爸爸妈妈一杯吧,感谢你们的养育之恩!” 六口人都干了杯里的酒水,每个人的心情都极其复杂。 第二章 定下婚期 饭桌上,双方老人将婚期定在了8月1日。 林清泉说,“八一”建军节,是老局长的节日,很有纪念意义。钟树林对亲家的用心安排表示赞同。 散席后回到家里,钟家夫妇依然沉浸在幸福中,继续商量着筹办婚事的一些细节。按照风俗,四铺四盖的被褥由林家准备,家用电器等大件由钟家负责。此前,钟家18寸彩电、电冰箱、洗衣机、录音机四大件已经一一置办整齐了。吴尚全来看过了,连连称赞:“钟山真是好福气,我结婚,老爸只给买了台14寸电视机,还是黑白的。没办法,家里孩子多,大哥结婚也是这个条件。” 在婚房问题上,钟山和父母产生了矛盾。钟家住着三居室的楼房,腾出一间给钟山做新房,在同龄人中条件已经算是很好了。而且,美惠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产,孩子大人也需要老人照顾。钟山却坚持要自己搬出去住,理由是他已经结婚了,自然应该有能力撑起一个家。可是,距离婚期满打满算只有二十天,这么短的时间内到哪里去找房子呢? 第二天吃罢早饭,钟山骑上自行车,到时尚时装城找老同学梁家柱。柱子这几年做服装生意已经小有斩获,原来的女朋友,那个小巧玲珑的店长已经吹了,现在正跟一个高个子长脸的女店员打得火热。 见钟山来到店里,梁家柱十分高兴,问:“给弟妹挑选衣服吗?看好哪件拿哪件,千万别跟我客气,更甭提钱!” 钟山说:“不是来买衣服的,你这些广州货留着慢慢卖吧,你弟妹那身板儿现在啥也穿不了啦。” 柱子咧嘴乐了:“也是。你小子够牛,大学一毕业,就有个如花似玉的媳妇等着,孩子也给你提前怀上啦,一切䞍现成的,啥也不用自己操心。” 钟山苦笑道:“梁家柱同学,你别挖苦我好不好?明知道这一切都是一场意外。我来找你,是有正经事要说,我结婚后,不准备住在家里,想搬出去自己过。你路子广,帮我看看哪里能租到房子,小点儿也不怕,条件差些也行。” 梁家柱说:“你小子真能作幺蛾子,好好的楼房不住,现成的饭菜不吃,非要自己出去受洋罪”,见钟山态度坚定的表情,拍脑袋想了一想,说:“我一哥们儿,有一处半地下室的房子,三十来平,原先出租一外地做服装生意的做仓库,上个月租期到了,对方不租了,正托我找下家,钥匙就在我这里。你没事的话,我俩现在就去看看好吗?” 钟山立马愉快地答应下来。 离开服装城,钟山要取自行车,梁家柱说:“我骑摩托带你吧!” 摩托只开出两个街口就到了目的地。是一处三层日式老楼,因为前面修起了立交桥,这栋楼的前身被掩埋了一米多,变成了半地下室,原本打算要动迁的,不知何故又保留了下来。梁家柱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一股潮湿发霉的气息扑面而来。梁家柱打开窗子,说:“这种一楼半地下的房子夏天本来就返潮,加上许久不开窗子通风,所以更加潮湿。” 钟山看了看房屋结构,卧室、厨房、卫生间虽然都小,却也样样齐全,就说:“现在这个样子,我老爸老妈来看,肯定不能答应,得请你跟全子两个辛苦两天,帮我打扫粉刷一下,开窗通几天风,应该还能说得过去。”又问了问租金,每月30元,也还能接受,就决定住在这里了。 三个人经过了几天的折腾,刷了涂料,铺了地板革,买了新床,还买了一套华丽板梳妆台衣柜组合,挂上了淡粉色的窗纱窗帘,置办了锅碗瓢盆。第五天晚上,钟山确定差不多能过关了,就宣布:“可以了,明天就带老爷子、老太太来新房视察。” 第二天早饭后,钟山特意打了辆出租车,带父母来新房参观。见几天时间魔术般诞生的这个新房,母亲一个人躲在厨房里直掉眼泪。父亲却夸赞道:“好小子,做事干净利落,有你老子当年的风格!” 晚上,林美惠也来新房看过了,虽然感觉到哪里都没有自己家那么宽敞舒适,但想到将来要跟心爱的人生活在这里,早已经被幸福冲昏了头脑。 第三章 上班首日 忙完了布置新房的事,一个星期过去了。广播电视台那边没有催钟山哪一天上班,钟树林却已经催促了三次。说赶紧去报到,早些上班早点进入角色。 星期一,钟山特意换上了正装,浅灰色纱裤,白的确良半袖衫,头发也刚刚理过,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 广播电视台是一幢12层的大楼,去年刚刚建成,是青山市的标志性建筑。走进广播电视台大门,钟山一下子被一股冷气包围了,一楼的门卫老金拦住了他,问:“同志你找谁?” 钟山说:“我是来报到的大学毕业生。” 老金说:“噢,台长交待了,大学生来报到,先去她的办公室,601室。” 钟山按下电梯开关,来到六楼,敲响了601室的房门。 “进!”里面传出一个清脆的女声。 钟山推门进屋,女台长放下手中的电话,从老板台后面站起身,面带微笑地问:“是钟山吧,你爸爸刚刚打过电话了,说你今天上午来报到。” “您认识我爸爸?” “嗯,我们是文化局的老同事。坐吧!” 钟山顺从地坐在台长办公桌对面的折叠椅上。 “你来我们台,是我亲自跟人事局争取的。我们台组建时间不长,百业待举,正是你们这些人才大展身手的好时候,你要努力工作,不辜负你父亲对你的培养和期望。” 台长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年纪,短发,面容中仍保留着几许姿色,年轻时一定是个美女。说起话来吐字清晰,语速平缓,温和中透着坚毅。 这时,又有人敲门进屋。 来人说:“邹台长,新分来的大学生安排在老阎那个组,跑工业企业,您看行吗?” 邹台长忙指着钟山说:“这就是新来的大学生钟山。”又指着来人说:“这个是新闻部主任田春明,你就分在他的部门。” 钟山起身与田主任两人握了手。 邹台长对田主任说:“你来得正好,现在就可以把人领走了。钟山是江城大学的毕业生,在咱台算是最高学历吧,又是学新闻专业的,你要好好带他,争取让他尽快适应工作,挑起大梁。” 田主任连连点头称是,右臂搭在钟山的右肩上,说:“交给我,台长您就放心吧!领导,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带小钟上去啦?” “去吧!”邹台长愉快地向二人挥了挥手。 离开台长办公室,钟山轻声问:“田主任,咱们这位台长叫什么名字?” “邹静之。从教育局副局长的位置上调到我们台的,当台长才三年多时间,就建起了这座广电大楼。市里投资不到一半,另一半都是邹台长从社会上拉的赞助。青山冶金建筑集团的聂总出的大头。”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看左右,“你这次分到的工业组,就包含这个冶建集团,可得跑好了,那可是咱的衣食父母啊,咱的楼都是人家给盖的呢。” 邹静之的名字立即让钟山想起自己12岁时家里发生的父亲一夜未归警察上门问话那件事,原来父亲是走的这层关系把自己弄到电视台的,钟山心里一下子蒙上了一层阴影。 钟山在田主任的引领下上了11楼,来到挂着工业组的1103房间。推开门,钟山看到办公室里共有六张办公桌,左右各三张,一律面壁。房间里只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坐在靠门边的位置看当天的日报。 田主任问:“小张,就你一个在呀?老阎还没有来吗?” 小张抬起头,放下报纸,说:“阎老师还没到呢,田主任。” 田主任说:“这是小钟,刚分到你们组的大学生,你旁边那个位置不是空着吗?小钟就坐在这里好了。小钟这个时期跟老阎实习,老阎来时你让他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再具体交待交待。这样吧,你这就去找一下办公室的李姐,给小钟领一些办公用品。” 小张连忙起身按田主任的吩咐领办公用品去了。 田主任说:“小钟你就先熟悉熟悉台里的情况吧,有任务我会随时安排你的。” 田主任刚出屋,办公室里的电话就响起来。钟山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嗓门儿不小:“张磊吗?屋里都谁在呀?” 钟山忙说:“我不是张磊,我是新分来的钟山。” 对方停顿了片刻,说:“哈哈,堡子里来新人了嘛!好哇好哇,今天中午我们就安排在冶建集团,为新人接风。待会儿你让张磊往冶建宣传部来个电话,我告诉你们具体地点。” 不一会儿,张磊领了采访本、稿纸、订书器、大头针、钢笔、墨水、保温杯等办公用品进来,钟山复述了一遍刚才接听电话的内容。 张磊说:“是老阎,今天中午又要去冶建喝大酒了。”边说边拨电话,那头接电话的应该是老阎,大意是告诉张磊和钟山就在台里等着,冶建的车11点钟来接。 第四章 参加饭局 钟山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把属于自己的办公用品一一放进抽屉里。 张磊的报纸也看完了。转过椅子问钟山:“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哪个学校毕业的?” 钟山说:“我24了,江城大学毕业的。” 张磊睁大两只小眼睛,不无羡慕地说:“呵呵,名牌大学嘛!我俩同岁,我是师专毕业的,分来台里已经三年了。咱们屋算你一共六个人,老阎是组长,年龄最大,40了,函授大专文凭。另外三个都三十左右岁,从社会各方面招聘过来的,都不是科班出身,你是咱组里的希望之星啊!” 钟山嘴上说“哪里哪里”,心中却暗自有一丝得意。 11点还差10分,门卫老金打来电话,说楼下采访单位来接张磊了。 张磊和钟山两个下楼时,一位穿深蓝色厂服的姑娘正等候在大厅里。见他们两个下来,忙迎上前去,喊了声“张记者”,又转身看钟山:“这位就是钟记者吧?”钟山点头,对“钟记者”这个称谓还有些不太适应。 三人上了停在门口的黑色伏尔加轿车,车里开着空调,人坐在车里一下子就变得神清气爽起来。 姑娘坐到副驾驶位置上,又扭过头望着钟山,自我介绍说:“我叫徐美玲,是冶建集团的宣传干事。以后还得请钟记者多帮助。” 穿工装的徐美玲给人一种飒爽英姿的感觉,一张白白嫩嫩的包子脸儿,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眉毛浓黑而短促,竟有几分像大学同学杜芳菲,最主要的是,一口牙齿特别洁白整齐,整个人就愈显清爽而干净。 车开到冶建俱乐部旁的冶建大食堂停下来,徐美玲引钟山张磊二人上了二楼。大食堂外观看起来很普通,二楼却是别有洞天。能容纳20人就餐的大雅间装修得金碧辉煌,室内打着宜人的冷气,铺着红色台布、玻璃自动转台的餐桌上已经摆上了几样小菜。有十来个人围坐在圆桌周围。见钟山他们进来了,坐在正中央长着酒糟鼻的中年*起身,看着张磊问:“这就是新来的小钟吧?”张磊连忙称“是”,酒糟鼻远远地向钟山伸出一双大手:“我是老阎,欢迎小兄弟加盟我们组。”又介绍身边坐着的同样穿深蓝色厂服的中年女性:“这位是冶建集团的宣传部长,庞大姐。”庞部长也赶忙起身,让钟山和张磊两个在空位置坐下来。并特别叮嘱徐美玲挨钟山坐,照顾好新人。 菜一道一道上来,有小鸡炖蘑菇、红烧鲤鱼、糖醋排骨、四喜丸子、酸菜血肠、软烧茄子等家常菜,也有烤鲍鱼、烩海参、红焖大虾、生吃赤贝、生吃大龙虾等钟山很少吃到甚至从未吃过的菜肴。 大家推杯换盏,给新人钟山接风算是一个理由。庞部长说了欢迎词,先敬电视台大记者们一杯,特别欢迎新入行的小钟记者。接下来是老阎率电视台一众人等回敬庞部长和小徐等冶建宣传部作陪人员,感谢冶建宣传部的盛情款待,并隆重推出帅哥小钟记者。大家又怂恿钟山作为新人敬大家一杯,表表决心。 一通闹腾后,庞部长对老阎说,有一个二公司承建的项目获得国家有关部门表扬的新闻需要宣传,希望做个专题,资料片他们准备了不少,可以提供给阎记者,文字材料也可以由他们出。老阎说如果能搭配个广告,做专题应该没有问题。庞部长说广告的事他跟聂总请示一下,会尽快告诉老阎。 接下来大家就是扯闲片儿了,老阎是贩黄高手,几句话就能扯出一个黄段子来,末了总忘不了说一句“老大姐也不是外人”。 徐美玲坐在钟山身边,不断让他吃菜,又劝他别喝多了,小声说:“跟这些人在一起不必太认真。” 这个小动作被老阎发现了,忙说:“小徐,你们两个在那里开什么小会呢?能不能说说让我们也听一听啊?莫不是看上我们大才子了?” 徐美玲红了脸,慎怪道:“阎大哥又胡说,小钟初来乍到,别吓着人家孩子。” 觥筹交错中,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三点多钟。庞部长示意徐美玲安排大家去冶建职工俱乐部跳舞,徐美玲赶紧去吧台打电话订房间,又找了机关的几个女同志陪舞。 钟山在大学里是舞厅里的常客,对跳舞自然不陌生,慢三、快三、慢四、中四、快四样样精通,徐美玲陪他跳了两支,对他的舞技大为叹服。 离开舞厅时,天已经黑透了,老阎他们几个还要找地方吃烧烤,钟山借故家里还有事情需要处理,就提前告辞了。 回到家里,钟山一头扎到自己的床上,感到精疲力竭。 母亲心疼地说:“这孩子怎么上班第一天就累成这样儿。” 第五章 领命外出 钟山到电视台上了五天班,每天都有各单位吃请,第一天是冶建集团,第二天是锅炉厂,第三天是毛纺厂,第四天是冶炼厂,第五天是福利企业风机厂。两天是中午连着晚上,三天是中午。两天是工业组全体,三天是钟山跟着老阎。 钟山来电视台上班的前一周,田主任就交代老阎要亲自带钟山,说台长安排的,这个新来的大学生是个好苗子,培养好了能够担当重任。 老阎名叫阎青山,听名字就知道是生在青山长在青山的坐地户。老阎说,青山市的每一个大大小小街巷,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到。青山市大小人物的各种奇闻异事,有谁不知道的,只要问他老阎,都能说个八九不离十。 一个星期,吃吃喝喝之余,钟山已经把摄像的基本要领掌握得差不多,能够上手拍摄了。因为学过新闻摄影,取景角度、画面美感都无可挑剔,老阎也乐得自在,许多活儿就直接交给钟山去做。 星期六上午组里开每周例会,通知的是上午八点半,钟山八点钟到班上时,老阎已经先到了。老阎问钟山:“冶建集团二公司那个专题片拍得怎么样了?” 钟山说:“青山市的画面都拍完了。看了他们提供的摄像资料,画面质量一般,如果能去施工现场再补些镜头就更好了。可是,现场在山东半岛,一个来回少说得四天。” 老阎说:“四天就四天,你去一趟”,边说边关了办公室房门,小声说,“邹台长跟冶建集团聂总私人关系那可不一般,冶建的活儿,哪个也不能含糊。这次聂总亲自批了在咱台连续做一周广告宣传,咱这个专题片可得配合好,不能掉链子。” 钟山点头,又说:“师傅,有个事忘跟你说了,下周五,八月一日,我得请一天假,办个婚礼。” “什么,谁办婚礼?” “我。”钟山嗫嚅着说。 “好小子,这么大的事儿不早说,去山东的采访换个人得了,我准你一周假,筹备婚礼。” “那倒不用,都是家里准备的,我只要到时候出席就行了。山东的采访,我今晚走,周四节目应该能做出来。” “你要是坚持我也没的话说。不过也好,年轻人嘛,事业为重。”阎青山说罢,就操起电话打给冶建宣传部的庞部长。 两人在电话里敲定,由徐美玲陪同,冶建出车送到码头,连夜坐船去山东,明早就到了,安排两天拍摄时间,周一晚上可以踏上返程,再由冶建的车接回,周二上午就能到家。一天时间制作,周四晚上专题片播出应该没有问题。 庞部长一再说:“这样就是太辛苦钟记者了。” 老阎信誓旦旦地说:“没事儿,小萝卜头子,摔打摔打没坏处!不过,钟记者这周五结婚,终身大事,你们可得出份厚礼作为补尝。” 庞部长连连说没有问题。 八点半钟,张磊到了。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九点了,组里的小曲还没有到。九点一刻,小曲才哼着小曲儿来了,说:“对不起老阎,昨晚喝大了,早晨睁眼一看,奶奶的8点半了,饭都没顾得上吃就往台里赶。”边说边咬了一口手上拿着的刚炸出来还很焦脆的油条。 老阎说:“你们把上周的采访情况和下周准备的报道题目写到字条上给我就行,今天的重要任务是,通知各单位,组里的小钟下周五结婚。” 钟山连忙摆手说:“我的婚礼很简单的,就安排了五桌,全是亲戚和父亲的老战友老同事,我同学就只有两个好哥们儿,可千万不要弄那么大阵势。” 老阎说:“这你不用管,各单位只要出份子就行,吃饭的事儿我另找时间和地点安排。” “师傅,这样不好吧?”钟山表示疑义。 “没什么不好,这件事情听师傅的安排,你就踏踏实实把专题片儿拍好。” 阎青山态度坚决,钟山不好再推辞。 组里的周例会改成简易程序,组里人一下子活跃起来,似乎忘记了写字条汇报报道题目的事,纷纷操起电话打给各单位,通知组里小钟下周五结婚的事。 第六章 同船共渡 上午,钟山整理了一下采访本里关于冶建集团二公司承揽项目的采访记录以及对方提供的文字材料,收到包里,准备利用这几天外出拍摄间隙把文稿大框先写出来,回来再仔细润色润色。 在台里草草吃过午饭,钟山就扛起摄像机,急急忙忙赶回家里,做去山东出差的准备。 下午三点钟,钟山扛着笨重的摄像机下楼时,徐美玲带着黑色伏尔加轿车已经等候在钟山家的楼下。见钟山出来,忙下车,拉开车门帮他放好摄像机。徐美玲换上了一套蓝色运动长裤短袖套装,运动鞋,背一个红色双肩包,显得特别干练。 车开了三个多小时,来到码头。冶建集团办公室的同志早已经电话预订了当晚八点的船票,徐美玲到了码头就顺利取到了船票。二人与司机师傅在码头上的餐厅简单吃了碗面条,就剪票登船了。 他们坐的是二等舱,都是下铺。舱里还有一位中年妇女买的是上铺票,另一个上铺位则空着。 安置好各自的行李,钟山和徐美玲相向坐着,徐美玲露出好看的牙齿,冲钟山微笑,钟山报以微笑。 天还没有黑透,徐美玲拉开窗帘,看船舱外的风景。晚霞铺在海面上,是天地一色的玫红,有海鸥绕着轮船翩翩飞舞,时起时落。美玲惊呼:“真是太美了!”钟山也有同感,仿佛置身童话世界里,美景,还有美人。 天色渐渐暗下来,船开动了,离开码头,驶向苍茫的大海。 徐美玲说:“早点休息吧,明天还得干活呢。” 钟山点头。 二人和衣躺下,枕着波涛。天气预报说当晚渤海海面风浪较大,劈浪前行的轮船时而左右摇晃,摇得船上的人晕晕乎乎的。 忙了一整天,钟山这时感到十分疲惫,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他听到对面床发出几声干呕。睡在上铺的阿姨拉亮了船舱里的电灯,说:“这姑娘怕是晕船了,呕半天了。”钟山忙爬起身,望着脸色惨白脑门大汗淋漓的徐美玲不知所措。阿姨说:“我这里有风湿膏,帮你媳妇贴肚脐眼儿上,你再用毛巾给她头部做个冷敷,按按她的合谷穴。” 此时,徐美玲已经晕得天昏地暗,头冒冷汗,躺在那里动弹不得。钟山接过阿姨递过来的风湿膏,撕了塑料膜,掀开徐美玲的外衣帮她贴到肚脐眼上,又去卫生间洗了毛巾,拧干,放在徐美玲的脑门上。然后坐到美玲床铺上,拿起她的右手,开始按照阿姨指导的方法按摩合谷穴。折腾了大约一个小时,美玲渐渐安静下来。钟山欲回自己的床铺继续睡觉,徐美玲却拉紧他的手不松开,眼睛依然紧闭着。钟山不好离开,只得继续坐在那里。直到后半夜,美玲睡熟了,他才轻轻放下她的手,为她盖上毛巾被,关了灯,回到自己的铺位。 好像刚迷糊着,天就亮了,船也快靠岸了。 经过一夜的折腾,徐美玲的短头发不像来时那样顺遂,显得有些凌乱,脸依旧是惨白的,不过在钟山眼里,更显出一种病态的美,让人心生怜爱。 徐美玲说:“对不起啊,我陪你出来采访,反而要你照顾我。” 钟山问:“你好些了吗?” 美玲点头。起身,仍有些站立不稳,钟山忙扶住她。美玲从床铺下边拽出双肩包,打开,取出两只塑料洗漱包,一只给钟山,一只自己拿着,又取了自己的小化妆包,走进卫生间。十分钟后出来时,又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徐美玲了。 第七章 紧张采访 下船后,二公司已经有专车等候在码头。 钟山顾不得休息,在工地食堂吃了口早餐,就进入拍摄工作中,采访一线工人,工程指挥者,也拍摄了工程全景和施工现场各角度画面。第一天就已经完成差不多三分之二的工作量。晚饭后住到二公司在工地租用的临时招待所里,洗了澡,钟山拿出采访本,铺开稿纸,开始写专题片的文稿,直写到后半夜。 由于工作进展顺利,原定两天的拍摄计划,一天半时间就全部完成了。周一下午,二公司的工作人员安排钟山和徐美玲两个在招待所休息,因为他们当晚还要坐船回青山。 钟山又铺开稿纸准备写文稿,徐美玲敲门进来,端了一托盘洗好的桃子:“钟记者,这么敬业啊!” “这是我工作后接的第一个采访任务,师傅信任我,把这么重的任务交给我,我必须要做好。时间又紧,周三下班前就得全部完成,我想把文稿尽快赶出来,回去还得剪片儿,也要给录音留出时间。” 徐美玲拿起钟山放在桌子上的稿子,读了两页,惊叹道:“不愧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文笔真好!” 钟山被美玲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徐美玲拿一只桃子递给钟山,顺势坐在床边,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钟山也就不好继续写稿,边吃桃子边与美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闲嗑。 美玲问钟山:“你今年多大了?” “24。” “有女朋友了吗?” “庞部长没跟你说吗?我下周五结婚。” “刚大学毕业就结婚啦,真是高效率啊!嫂子是哪个单位的呢?”徐美玲嘴上说得轻轻松松,脸上却掠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失望。 “她也是你们冶建集团的,在艺术团唱歌的,叫林美惠。” “我知道她呀,那可是咱公司有名的大美女,人称小邓丽君,你娶的她呀,真是郎才女貌。婚礼我一定要去!” “真不好意思,婚礼邀请的都是我爸爸的老同事和我家的一些老亲戚,我师傅他们都没邀请。” 徐美玲表现出失望的神情,半晌,说:“我回房间休息会儿啦,你写稿也悠着点儿,别太累了。对了,我刚才出去买了防晕船的药,你放心吧,回去的路上不会再折腾你了。” 钟山笑了,说:“哪里说得上折腾,不过我确实不太会照顾女孩子。” 返程的船上,徐美玲早早服下了晕海宁,船启动不久就睡着了。钟山趴在船舱的床铺上,借着昏暗的灯光,又认真整理了一遍文稿,确信回去后在稿纸上誊清就可以交稿了。这才拉灭电灯,睡下。 上午到达青山市,钟山没有回家,而是让冶建集团的车直接把他送到电视台。如他所料,工业组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他放下摄像机,坐下来,剪片儿,眷文稿。中午在食堂吃了口饭,又投入工作中。下班前阎青山回办公室时,钟山已经全部完成了这部专题片的采编任务。老阎审了一遍,瞪圆一双因长期饮酒而发红的眼睛:“你小子!比我一个组的人加一起工作效率都高!这个专题片,我敢保证,别说是田主任,恐怕连台长也挑不出啥毛病。冶建那边,更得美死了!你是给自己腾出了两天时间,明后天都不用来了,全心全意准备结婚大事!婚后也别急着上班,多陪新娘几天,啥时歇够啥时上来。” 钟山谢过师傅,收拾了提包,匆匆忙忙回家了。 第八章 举行婚礼 8月1日,钟山与林美惠的婚礼在食为天大酒店如期举行。 参加婚礼的有钟山在安台县乡下的大伯一家,还有父亲的老战友、老同事,林美惠父母的亲属和老同事,吴尚全和梁家柱两个发小儿帮着忙前忙后。 钟树林与林清泉商量两个孩子的婚事时就说:“咱们两家都只有一个孩子,就不分什么男方女方了,合在一起,来个新事新办,我家娶了半个女儿,你家得了半个儿子。”林清泉表示赞同,说这样最好,自然更不会计较钟山提前把女儿肚子搞大的过错。 林美惠最近一直没有去团里上班,怀孕头三个月,她妊娠反应强烈,也不呕吐,就是看什么都恶心,啥东西也吃不下。天又热,她起床就说头晕目眩,生活起居全靠母亲照顾。 结婚头三天,母亲说:“美惠啊,婚礼的日子就在眼前了,你无论如何得起来走动走动,怎么也得把婚礼坚持下来呀!你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嫁衣也不好买,我俩去商场转悠转悠,再不定下来就来不及了。” 母女俩在商场逛了半天,买了一套大码的红色朱丽纹套裙,上衣是半袖v领,裙子是松紧带腰长及脚面的筒裙,又买了一双红色缎面绣花鞋。回到家里,挽起头发,打扮起来,站在镜子前,像个新娘的模样了。 当天早晨,梁家柱借了一辆红色拉达轿车拉着钟山去林家接亲,出现在钟山面前的美惠,就是这样一个一身红装,头发高高挽起,因化了浓妆而掩盖了脸上雀斑的新娘。自那次新房分手后,他们有十来天没见面了,十天里,她好像又胖了一圈儿。 钟山穿的还是第一天去电视台上班时的那套行头。牵美惠走出家门,扶她上车后,钟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美惠坐在父母的中间。拉达轿车特意绕市区多兜了几个圈子,才停在钟山租的新房门前。 来到新房,美惠坐在铺着红床单,撒了大枣、板栗和瓜子的床上,屁股底下还放了把斧头,意为“坐福”。叫了钟家夫妇“爸爸”“妈妈”,接过装了101元意为“百里挑一”的改口红包,一干人又赶往食为天大酒店。 走进光线昏暗布置简陋的新房,林清泉夫妇对望一眼,表现出失望的神情。可是看到女儿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们也只能收起不满情绪,内心里祝愿女儿未来的婚姻生活幸福美满。 食为天大酒店的婚宴散席时已经下午三点钟,其间美惠几次去卫生间呕吐,之后又要与钟山给亲戚朋友敬酒点烟,接受大家对他们的祝福。 钟、林两家六口人与吴尚全、梁家柱一同坐下来吃完团圆饭的时候,已经傍晚五点钟。饭后,梁家柱开车将钟山和美惠送回新房,美惠脱掉绣花鞋仰面躺在床上,已经动弹不得。 美惠睡得天昏地暗,醒来时,见钟山坐在屋里的折叠椅上在看当天的日报,已经换上了家居的短裤、跨栏背心和拖鞋。 见美惠醒了,钟山放下报纸,说:“你这一觉睡了三个多小时,看来是真累了。” 美惠不语,依然看着钟山。钟山不明就里。美惠笑了:“你傻了吗?快帮你的新娘子宽衣解带呀!” 钟山拉开衣柜,取出淡粉色的吊带纯棉睡衣,来到床前,帮美惠脱下不透气的朱丽纹套裙,套上宽大的睡衣。两个人相处五年,钟山还是第一次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近距离看到“赤诚相见”的林美惠,帮她脱换衣服,好像是在帮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做这些,竟没有任何冲动。 美惠则就势靠在钟山的怀里,娇嗔地说:“你已经欺负过我一次,害我意外怀了孕,这五个多月遭死罪了,以后不许再欺负我!” 钟山坐在那里,满心的茫然。 洗漱完毕后,两人躺在床上。美惠因为已经睡了一觉,所以格外精神。钟山第一次睡在新房的床上,也困意全无。 美惠说:“你那个大学同学,是叫方静吧?那天晚上你喝醉了喊了一个晚上这个名字,现在还联系吗?” 美惠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让钟山无限伤感的名字,他只有不予理睬。美惠不依不饶:“告诉人家嘛?你是不是还舍不下她呀?” 钟山心里已经怒火中烧了,想到今天是新婚之夜,美惠又有孕在身,强压住心里的火气,说:“我还想问你,今年春节,是你自作主张写信说我妈病了想我了让我回家的吗?” “不全是,是你妈让我写的,她还告诉我要拴紧你,不然你就被别的女孩子勾走了。” “所以你就设计酒后让我们睡在一起?” “钟山你混蛋!自己做出来的事还去埋怨别人,我肚子里的孩子难道不是你的吗?” 钟山再一次被女人骂作“混蛋”,内心已经彻底崩溃了。 第九章 答谢宴会 由邹静之总监制,田春明监制,阎青山、钟山拍摄的电视专题片《在山海间树起一座丰碑》大获成功。业内人士评价:这部专题片立意高远,采访细腻,画面优美,解说词更是大气磅礴,是青山电视台近年来少有的优秀作品。专题片在青山冶金建设集团更是引起强烈反响,集团党委决定:在全公司开展向二公司学习活动,把工程质量视作企业的生命,让每一个承建工程都成为屹立在大地上的一座丰碑。 专题片播出的当晚,冶建集团总经理聂华林就把电话打进青山电视台台长邹静之的家中,感谢邹台长带领团队制作出这样精良的电视节目,用电视画面表现出他想表达却不知道如何表达的思想。 邹静之一改在台里严肃认真一板一眼的说话风格,放慢了语速,放低了语调,放缓了语气:“聂兄不必这么客气,你给予我们台这么多的支持,这都是我们应该做好的份内工作,今后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 聂华林从听筒里的声音都能够感受到女台长美丽面容上挂着的柔媚的微笑,说:“那好,你安排时间,哪天我专门请台长妹妹吃饭表达谢意。” 星期一早晨,钟山因前一天晚上与美惠三天回门,陪老丈人多喝了几杯酒,所以8点多才起床,刚去了趟厕所,还没来得及洗脸刷牙,组里的张磊就风风火火地骑着自行车来找他,进屋就满头大汗地说:“找到你可真不容易!我去人事部查了你的家庭住址,一大早去了你局长楼的家,你父亲说你住在这儿。真有你的老兄,放着好好的三居室不住,躲进这个地窨子里享受二人世界生活。” 钟山苦笑道:“哪里,只是觉得结婚了就该独立生活,不再给老人添麻烦。” 张磊说:“组长让我务必早起抓到你,怕你三天回门后携嫂子到外地潇洒了。因为今晚有个重要的饭局,冶建集团的聂总请‘丰碑’专题片儿的主创人员吃饭,特别点到了你。” 当晚,聂总在冶建大食堂宴请邹静之率领的青山电视台一行四人,冶建方面除聂总外还有党委书记尹东升、宣传部长庞秀丽和办公室主任许长发。冶建集团是比青山市还高半个格的特大型中直企业,聂总亲自请客,电视台方面个个表现出受宠若惊的神情。餐桌上自然是山珍海味一应俱全,最让钟山印象深刻的是外面饭店售价168一只的大鲍鱼,全桌人每人一只,他当然不了解行情,是坐在身边的老阎悄悄告诉他的。 聂总是陕西人,说话带有浓重的后鼻音,人长得高高大大,一张大圆脸,鼻子嘴明显比别人大一号,与之相比较,眼睛显得略小些,性格特别豪爽,白酒一口就是半杯,两口就要干杯。聂总以身作则,电视台这边自然也没有少喝。 饭后,许主任安排车送大家回家,田主任家就在附近走回去就行,老阎说喝了不少酒,回家要挨老婆训,就让钟山陪他往家走,他俩正好顺路,一路上酒也就差不多醒了。 钟山看得出老阎十分兴奋,意犹未尽,所以不想早早回家。果然,与大家分手后,老阎就把手搭在钟山肩上:“小兄弟,你这次可是帮老哥露了大脸儿,哪天老哥再单请你喝酒。聂总请客,咱台谁享有这样的待遇?”转过头环顾一下左右,又说:“邹台长除外,人家和聂总是另外一层关系。你不知道吧,聂总的婆姨还留在陕西老家,是个目不识丁的家庭妇女,父母包办的婚姻。聂总和邹台长两人郎情妾意的,本来可以成为很好的一对儿,咱台是不是也能跟着多沾点儿光?可是聂总老娘不答应,据说为这事儿老太太还踮着小脚儿专程从陕西老家来到青山,威胁儿子说如果胆敢离婚她就不活了。这可就苦了聂总和邹台长两个人,只能保持地下恋情。你不知道吧?邹台长年轻时候也跟一个有妇之夫扯不清,为这事儿还背过处分,你说她这是啥命啊……” 阎青山还在满嘴酒气滔滔不绝地说着,钟山一阵恶心,胃里的酒菜一齐喷射出来。 第十章 别样蜜月 钟山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天才摸到钥匙,打开家门时,屋里没有亮灯,一片漆黑。他摸到了墙上的开关,打开灯,见林美惠侧卧在床上,面朝里,好像睡着了。 他蹑手蹑脚地到卫生间里刷了牙冲了澡,刚想熄灯上床,美惠翻了个身坐起来:“瞧瞧你,带了一屋子的酒气,恶心死人了。你光顾着自己花天酒地的,也不管我和肚子里的孩子死活啦!我晚饭还没有吃呢。” 钟山说:“我出门前不是给你做了汤面了吗?” “大热的天儿,谁能吃下去热汤面,我不用吃,闻着味儿都要吐了。” “我也就只会做汤面,还是刚学的,你想吃什么?我现在出去买。” “你也不看看钟,现在都几点了?哪家店还开门等着你?” “那你吃什么呀?” “梳妆台上塑料袋子里有苏打饼干,你给我拿几块吧。” 照顾美惠吃了饼干,钟山因为喝了不少酒,走了一路,也困倦了。熄了灯,刚想睡,美惠又开始推他:“干嘛这么早就睡呀,陪我说说话嘛!” 钟山迷迷糊糊地说:“说吧!” “你得给咱肚子里的孩子起个名字了,男孩儿女孩儿各起一个。对了钟山,你到底是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我想要个女孩儿,像我一样……”美惠还在说着,钟山那里已经响起了憨声。 林美惠心里一阵难过。她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可是怀孕后反应却异常强烈。钟山回学校不久,有一天,母亲在厨房里煎美惠平时最爱吃的黄花鱼,她却忽然恶心起来,曾在妇产科当护士长的母亲对此非常敏感,一再追问下,林美惠只好承认那次酒后与钟山发生关系的事。第二天,母女俩赶紧去医院检查,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当天晚上躺在床上,美惠妈悄悄跟林清泉说:“没想到什么事情都随根儿啊!美惠跟她亲妈一样,又弄出个未婚先孕,还是酒后受孕,依我看就做了吧,以后想要,事先应该做好备孕工作。” 林清泉因为夫妻两个身体都有些问题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而遗憾了大半辈子,听说女儿怀孕,自是喜出望外,所以态度坚决地说:“这孩子既然来了,就是跟咱家有缘,为啥要做掉?!那可是一条小生命啊,即使老钟家那小子不认,我这个当姥爷的也能把他养大。” 拗不过丈夫,美惠妈只好认了,建议第二天上午夫妻俩就去钟家,商量两个孩子的婚事。夫妻俩带着美惠,拎了糕点水果到了钟家,却得到了李春花生病的消息。钟树林以为准亲家知道了老伴儿生病的事,连连说这点小病还惊动了林老弟和弟妹。林清泉不好在这个时候再提两个孩子的婚事。离开钟家后,美惠安慰父母,说不用担心,她会给钟山写信让他回来处理这件事情。 美惠怀孕这五个多月时间,忙坏了林家夫妇。建档立卡、定期检查、产前教育,都要由妈妈陪着,买菜做饭的任务则由父亲承包下来,林清泉忙忙碌碌,却乐此不疲,想到一个新生命就要降临这个家庭,他满心都是幸福的期待。 林美惠却是一直忧心忡忡的,她知道这个孩子来得突然,甚至是自己通过小阴谋得到的,并非钟山所愿。在火车站送走钟山后,她不能肯定他会不会回到青山,所以痛哭流涕。好不容易盼着他回来了,他一个来月时间整天忙着工作,对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却漠不关心。终于盼着结了婚,一切该尘埃落定了,可是她丝毫也没有体会到蜜月的甜蜜,他对自己的态度是爱搭不理的,这两天不是看书就是看电视,完全不像他们初恋时的那种柔情蜜意。那时他虽然话也不多,但眼睛里流露的全是对好的喜爱和好奇,不像现在,一个*的自己呈现在他面前,他都表现得无动于衷。想到这里,她心里难过起来。忽然,肚子里动了一下,美惠心里一阵欢喜,用手去推钟山,他只轻轻哼了一声,继续呼呼大睡。 第十一章 火灾报道 感受到了胎动,林美惠真切地体会到自己身体里一个小生命的存在,内心中的母性油然而生。 第二天早晨,她忽然感到一点儿也不恶心了,不但不恶心,而且胃口大开,前一天钟山做的汤面没有点火加热就都拌着蒜蓉辣酱吃光了。吃完饭,美惠收拾好衣物,说要回娘家住些日子,由母亲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苦了她行,肚子里的娃娃可不能饿着。母亲刚刚退休,也正好闲得无事。而且,她团里虽然已经没有了演出任务,可是也不能总不上班赖在家里,偶尔也要去单位看一眼,接个电话看个摊也算是工作。所以,她婚假期满后,就准备上班。 林美惠回了娘家,钟山一下子轻松许多,可以全身心投入工作了。可是电视台里,依旧是成天的吃吃喝喝,每周的例会也还是胡乱地东拉西扯。 这天下午,钟山推了锅炉厂的饭局,想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琢磨点报道题目,忽然,透过11楼的窗户,他看到对面的万家乐商场冒出浓烟,楼下似乎有人在喊“商场着火了”。他不假思索,扛起桌上的摄像机,忽然想起学到的消防知识,又抓起办公室脸盆架上的毛巾用水沾湿了,按亮电梯直冲到楼下,用毛巾掩鼻冲进浓烟滚滚的商场,尾随他后面冲进火场的,是闻讯赶来的消防队员。消防队员大喊一声“闲杂人等赶快撤离”,钟山没有听从命令,而是打开摄像机开始拍摄。他拍到了走廊里被烟熏昏倒的人,拍到了商场里可燃物燃起的火苗和冒出的浓烟,拍到了消防战士或奋勇灭火,或背起受困群众离开火场的画面。 大火从下午三点多钟开始燃起,到傍晚五点半钟才彻底扑灭,钟山从消防部门得到的信息是,具体伤亡情况还在统计中。 六点半钟,《万家乐商场发生火灾》的新闻报道已经制作完成。因为阎青山在外面潇洒一下午没回台里,钟山把新闻片直接过给了主任田春明,田主任说这条新闻绝对是独家,立即跟总编室做了沟通,撤下了一条没有什么时效性的工作报道,把这条独家新闻加了进去。 晚七点半,钟山打开家里的电视机,《万家乐商场发生火灾》这条新闻在三条的位置发了,他又仔细看了每一个镜头,听了一遍播音员口播的自己撰写的文稿,认为还算比较满意。因为下午忙于工作,这时忽然感觉又饿又累,泡了碗方便面,就洗洗睡了。 第二天早晨钟山到台里,阎青山一反常态,早早就来了,一见钟山进门就大呼小叫道:“钟山,你可算来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钟山望着老阎夸张的表情,等待下文。 老阎说:“你的那条万家乐商场着火的报道惹麻烦了,市长发火了,市政府办公厅主任昨晚把电话直接打到宣传部长家,宣传部长又把电话打到邹台长家,今天上午就要调查结果。老田正在台长办公室挨训呢!让我等你上班来一同过去。” 钟山跟随老阎敲响601台长办公室的门时,邹台长正在一脸严肃地批评田主任,说钟山是新人,不了解宣传纪律,你田春明怎么也犯起糊涂了?突发事件不请示宣传部就能直接播出吗?田主任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不敢反驳,只能连连点头称是。 见阎青山和钟山进来了,邹台长语气略有放缓,说:“小钟,你刚入行,这事对你算是一次深刻的教训。你赶紧回去写个情况说明,我跟田春明阎青山研究一下处理意见。这次火灾,死伤五十多人,其中死亡13人,构得上重大安全事故了,我们新闻媒体作为宣传舆论工具,面临这样的重大灾害事件,不但不帮忙反而添乱,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使命,确实应该好好检讨反思一下。” 午饭前,情况说明就递交上去了,附带着台里的处理意见,台长邹静之做深刻检查扣发当月全部奖金和全部年终奖,新闻部主任田春明扣发当月全部奖金和一半年终奖,工业组组长阎青山扣发当月全部奖金,工业组记者钟山扣发当月全部奖金。老阎说这只是我们台里自己的处理意见,还要等上面对我们如何处罚,闹不好台长的宝座都可能坐不稳。 钟山则满脸愧疚地说:“师傅,真对不起,都是我惹的祸,昨天着火时你又不在台里,却要跟着我吃瓜落。” 老阎大度地说:“没关系,什么叫师徒,就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话好像是说结拜兄弟之间的感情,这样吧,你以后也别师傅师傅地叫我了,就叫我大哥,我已经有六个拜把子兄弟,你就是老七。” 一个月后,他们不必担心市里的处罚了。马市长因为防火工作不力,被省里调离青山市市长岗位并受到降职处分,调任白山市任常务副市长,对广播电视台的处理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第十二章 北派七侠 电视台里,各种或大或小的报道差错每年都会出现几起,这次火灾报道,算是个不小的失误。 因为台里出了火灾报道事件,所以一个月来电视台新闻部每天下班后都要组织学习讨论,汲取这次事件的深刻教训,以确保新闻播出安全。田春明亲自参加工业组的讨论,特别强调劳动纪律和传片流程问题。要求大家早晨要按时到台里上班,出去采访要在小黑板上写明去向,采完的新闻片儿要逐级上传,哪个环节也不能省略。 这一个月来,阎青山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台里,推了所有的饭局。周六例会后,老阎悄悄把钟山拉到一边,说:“这一个月,可憋闷死人了,今天晚上五点半,我安排,在食为天大酒店,我们六个拜把子兄弟欢迎你老七入伙,你跟弟妹请个假,告诉她得晚些回去,她有孕在身,就不邀请了。” 钟山说:“你弟妹现在住在娘家,享受特护,不用我操心。” 老阎说那样就最好了,咱来个一醉方休。 这次请客,买单的其实是冶建二公司。上次的专题报道,总公司搞了场答谢宴会,二公司却一直没找到机会表达谢意,打了几次电话,赶上台里出了火灾报道的事,迟迟安排不上,老阎说人情先欠着。这次七兄弟聚会,正好用上了。 晚五点二十,钟山随老阎走进食为天大酒店“玫瑰厅”时,一张大圆桌已经坐了十几个人,有男有女。 老阎进屋后,拍了拍巴掌,说:“大家都静一静,我向大家隆重推出我们老七,江城大学新闻专业高材生,青山电视台的台柱子,钟山。”男男女女纷纷起立鼓掌。钟山忙向大家不住点头施礼。 老阎接着对钟山说:“七弟,我给你介绍介绍这几位哥哥,老二,市立医院肛肠科专家李宝生,你大哥我割痔疮手术时结识的好哥们儿,是鲜血凝成的友谊啊!”大家哈哈笑起来。“老三崔大林,我在冶建三公司时的工友,当学徒工时结下的友谊,患难之交啊!现在是公司保卫科长。老四许继明,锅炉厂宣传部长,我高中下两届的校友,当年是一个战斗队的。老五王学礼,咱新闻同行,青山日报工交部大记者,以后你采访会经常遇到。老六于涛,工业局办公室主任,你以后采访也会经常跟他打交道,有你六哥罩着,工业局啥都不算事儿。” 钟山与五人一一握手相认。又用目光扫了一眼坐在每位哥哥身旁的女士,像是嫂子,又个个看起来年轻貌美。老阎乐了,说:“这几位女士,你可以叫姐,称二嫂子也行啊!”男男女女又是一阵嬉笑。 钟山也跟着大家傻笑,在大哥阎青山的安排下,坐在了他身旁。老阎的另一侧,也坐着一个显得有些富态的三十多岁的美女。老阎笑道:“今天七弟刚入伙,就破个例,挨我坐着。下次吃饭就不可乱顺序了。” 说笑间,桌上已经摆上了六道菜。阎青山说:“把酒都倒上吧。”服务员给每个杯里都斟满了白酒,钟山目测一下,是个二两装的口杯。老阎接着说:“经济滑坡,四个菜开喝,咱这都六个菜了。今天没别的意思,就一个主题,欢迎七弟钟山入伙,祝贺咱们的阵容更加强大。大家知道,我是从来不爱带实习生的,不愿找那麻烦,一个人天马行空多好。但是这个七弟不一样,我一搭眼就喜欢上了,话不多,透着内秀。所以,不但要带,要带好,而且还认作兄弟。祝我们哥七个”,又环顾一下左右,“还有各位弟妹,身体愉快,精神健康。干!”大家纷纷碰杯,干杯。 菜一道一道地上,酒一杯一杯地喝。老大起杯后,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携各自带来的女伴儿依次敬酒,最后是老七敬各位哥哥姐姐。钟山说:“我在大学里,我们宿舍就有哥七个,号称‘江南七侠’,来青山市后,又有幸结识六位哥哥,真是荣幸之至。小弟祝各位哥哥一飞冲天,鹏程万里!祝各位姐姐青春永驻,心想事成!” 大家都说到底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老六于涛说:“你们是‘江南七侠’,咱们就叫‘北派七侠’好了。” 大家都说好啊好啊,又为“北派七侠”干杯。钟山感到酒劲儿一点点上来了。 阎青山又端起杯子:“七弟,哥哥得单跟你喝一杯,为咱哥俩的缘分。”钟山只得端杯配合。 阎青山又说:“我忘问你了,你家我钟叔叔是从哪个单位退下来的?”钟山说从文化局长岗位上,退五年了。 老阎一惊:“这么说,当年跟咱台长有过一腿的是咱钟叔?”钟山杯子停在手中,不语。 老阎咧开大嘴笑了,露出被烟熏得已经发黄的一口七扭八歪的牙齿:“为这事儿哥还得喝一杯,不是跟你,是敬老一辈革命家,咱伟大的钟叔!这么论下来,咱钟叔不是跟老聂成连襟了?” 钟山已经半醉,被老阎的一番话搅得糊里糊涂,细一想,似乎是那么个理儿。于是跟着把杯里的酒又清了。 到后来,一桌子13个人都喝多了。钟山记得好像是老阎和他的相好儿,那个长相富态的郭姐拖他上的出租车,送他进了家门,安排他躺在床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直到第二天天亮,被一声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第十三章 父子斗法 钟山睡眼惺忪摇摇晃晃地起身开门,来人是自己的父亲母亲。 母亲手里提着个保温桶,进门就说:“我早晨现包现煮的馄饨,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赶紧趁热乎吃了吧。”放下保温桶,又急忙开窗户通气,说:“瞧这屋子糟践的!你昨晚喝了多少酒,这一屋子的酒气,亏得美惠不在家,要不然非薰坏我大孙子不可。”又忙着洗抹布擦屋子里各处的灰尘,投拖布擦地。 钟山昨晚喝了半斤多酒,主食却一口没有吃,回来的路上好像还吐了一气,这时肚子里确实感到空落落的,忙打开母亲放在饭桌上的保温桶,用勺子舀一只馄饨放进嘴里,鲜肉的,汤里有虾皮儿和紫菜、香菜,确实还是小时候的味道。一边吃馄饨,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看忙碌的母亲。他忽然发现,母亲比从前又瘦小了不少,背也有些驼了。 父亲坐在折叠椅上,点燃了一根香烟,慢条斯理地说:“钟山啊,你已经参加工作了,有些应酬是正常的也是必须的,但喝酒也要有节制啊,万不可贪杯酗酒,更不能酒后误事。” 钟山说:“没事儿,就是几个工作上的伙伴,大家都以哥们儿相称,喝多喝少都无所谓。” “我上周在公园遛弯儿,见到你们邹台长了,表场你工作表现不错,是个干新闻的好材料。”父亲吐了口烟雾,继续说。 钟山记起了昨天晚上老阎关于父亲跟聂总是连襟的一番揶揄,忽然有些反胃,又要吐。母亲连忙放下拖把,用手轻拍儿子的后背,怪罪道:“还说没喝多,看看,都一宿了,酒劲儿还没过呢。” 钟山摆了摆手,将馄饨桶推向一边。这时,煤气灶上水壶响了,母亲赶紧关了火,倒了一杯开水,放了些白糖,递到他手中。 钟山边吹边喝了几口糖水,感觉胃口舒服一些了。放下杯子,也不看父亲的脸,问:“我去电视台工作,是你凭老同志的关系走的邹台长后门儿吗?” 儿子突然冒出的问话令父亲感到始料未及,他恰好刚吸了一口烟,被呛了一下,一长串的咳嗽。母亲又赶紧放下拖把敲父亲的后背,边敲边说:“这爷俩,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父亲止住了咳嗽,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子。是我去年秋天跟你妈在公园散步,恰巧碰到了邹台长,她问我孩子的情况,我就说了你上的大学和学的专业,说明年就毕业了。她说,青山电视台正在全国各地广招贤才,你儿子如果不嫌咱台小,我们表示非常欢迎。我当时并没有答应她。后来,这不是美惠有了身孕了吗,我考虑,美惠离开青山,到外地找工作会比你回青山难度大得多,这才给邹台长打了电话,问去年说的话还算数不。她当即又表示热烈欢迎。” 钟山原以为自己站在了道德的至高点上,可以用话语敲打敲打总爱对他说三道四自以为是的父亲,也算是替十几年来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母亲讨回一点公道,没成想说到最后,倒成了自己酒后乱性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内心虽愤愤不平,却找不出合适的话语反击父亲。 母亲也发现了父子两个剑拔弩张的状态,拄着拖把站立在地中央,说:“邹台长人挺好的,别看当那么大的官儿,一点儿官架子也没有,每次公园里见到我跟你爸,都不笑不说话,一口一个大嫂地叫我。” 闻听母亲这番话,钟山内心中满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慨,却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 见父子两个都不说话了,母亲又转移话题说:“山子,你不能把媳妇往娘家一扔就不管了,人家肚子里怀的可是咱老钟家的种。你吃完饭后赶紧收拾收拾,跟妈去林家看看,看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你不懂事,咱当老人的可不能失了礼数。” 第十四章 儿子降生 转眼间到了十一月份,林美惠的预产期也临近了,已经在医院办了住院预约,只等着“觉病”立即住进医院。 青山市是十月份换季,今天刮风明天下雨的,闹得人感觉很不爽。而十一月份却呈现出“小阳春”的天气,风住了,雪还没有来,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是一种严寒来临前短暂的好时光。 这时,美惠的体重已经长到180斤,母亲说差不多又长出一个美惠来。这天早晨,美惠妈妈说趁天气好,应该下楼走走,生产时才会顺利。母女俩刚走到楼下,父亲就急匆匆追下楼来,说老家来电话,奶奶快不行了。夫妇俩赶紧买了车票往乡下赶,嘱美惠如果有什么情况立即给他们打电话。 美惠没有了母亲的照顾,只得步行兼锻炼,走回了出租屋自己的家。 当晚是“北派七侠”中的老五王学礼安排吃饭,钟山又喝了不少酒,回家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钟山刚摸出钥匙打开家门,就听到美惠在卫生间里扯起嗓子大喊大叫:“不好啦,出水了!” 钟山的醉意被美惠的喊叫声吓醒了一半,见美惠穿着套头睡衣,果然有黄颜色的水顺着大腿往下流淌,忙一边拿手纸帮她擦,一边帮她往身上套衣服,又打开柜子找产检记录,找准生证,找医院的住院手续。一通忙乱后,二人出门,站在清冷的夜里等了许久,才等来一辆出租车。 车到市立医院后,美惠就被送进了候产室,钟山则被隔在了外边的走廊里。美惠用绝望的眼神儿望着钟山,说:“快给我妈打电话,让她回来,说我要生了。要不找我马姨也行,看她是不是当班。” 钟山哪里知道岳父老家的电话,只得问护士站马春华护士长在吗?得到的回答是马护士长周六周日轮休,周一才能上班。钟山只能坐在外面的长椅上无望地等待,等待黎明的到来,等待儿子降生的消息。 好不容易等到了天明,一位护士从里面出来,钟山赶紧迎上去,问里面产妇林美惠的情况。护士说,只是羊水破了,还没有宫缩,啥时能生还不知道。 钟山赶紧下楼,一路狂奔回到父母的家,敲开门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美惠,要生了,已经送进了医院。” 母亲也慌乱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小衣服和尿布,让父子俩带上,赶紧打车回医院看着,她这边煮小米粥鸡蛋,煮好后马上送过去。 父子俩返回医院,得到的消息还是没有宫缩,产期不定。钟山赶紧下楼,跑到吴尚全家,请他找到继母马护士长,来医院帮助研究对策。钟山已经忘记了十几年前痛恨马护士整蛊马护士的旧事,眼前这个高高胖胖的中年妇女俨然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马护士长来到医院,问了问值班医护人员情况,反馈的信息是要么剖宫产,要么打催产素,美惠在里边传出的话是不做剖宫产,不想肚皮上留下个难看的刀疤。事后,美惠才知道,为了这个决定她承受了怎样几乎超越忍耐极限的疼痛。 随着催产素打进血管,林美惠开始有了宫缩,一开始是十几分钟二十几分钟一次,到中午后,加速到几分钟一次,最后是一两分钟一次。每次疼痛袭来,她都像身处熊熊烈焰中被烧烤,又好像有一万把刀子同时割她的身体,先还能咬牙忍着,最后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似乎叫出了声,疼痛才得以释放。护士探了探下边,说开得还不够多。美惠陷入绝望中,此时只求一死,逃离这痛苦的渊薮。 钟山听到妻子在产房内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也急得像没头的苍蝇团团转,绕到楼外的窗子底下,大喊:“美惠,我在这里,坚持住啊!” 美惠此时已经疼得完全失去了理智,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听到钟山的喊叫,终于找到了发泄愤怒的靶子,大骂:“钟山你混蛋,你在那里顶个屁用,你替我疼来呀!你干的好事,让我受罪!我要疼死了!你别乱叫了,你去死吧!” 当疼痛几乎达到极限的时候,马护士长又用手探了探下边,说差不多了,上产床吧。美惠看到了希望,像落水的人漂泊了一个晚上终于在黎明时看到了岸边。排山倒海般的疼痛更加高频率地袭来,马护士长鼓励她:“使劲儿,再使劲儿!好了,露头了。再使一把劲儿!”美惠使出全身的力气,剧烈的疼痛忽然消失了,伴着一声婴儿高吭的啼哭。 护士们又是一阵忙碌,不一会儿,一个像小耗子般粉嫩的浑身皱皱巴巴的小肉团被托到了她的面前,护士捏住了乱动的两只似乎比花生豆大不了多少的小脚丫,把屁股朝向美惠,笑着说:“看看吧,男孩儿,七斤六两呢,难怪生得这么费劲儿。” 婴儿又被抱走了,产房里只留下了美惠一个人。她抬眼望外面的天空,天瓦蓝瓦蓝的,阳光透过窗子,柔柔地晒在身上脸上,树上残存的柳叶也被午后的阳光镀得金黄,一切都这般安静美好。 第十五章 深夜长谈 美惠出院后,住进了钟家,就睡在钟山结婚前用的那张一米五宽的双人床上。母亲说:“小山子,你如果嫌挤,可以住我的屋子,我搬你爸房间里去。” 钟山想,他一家三口搬回来住,却促成了多年分房而居的父母合房,也算是意外收获,就愉快地答应下来。 夜晚,小家伙吸足了奶水,安静地睡着了。美惠安放好婴儿,拉着丈夫的手不肯放他走。钟山其实也没有想走,他好像还没有接受初为人父的现实,这几天总像是在梦里游荡,只有抓住美惠的手,才感到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钟山熄了灯,躺在美惠的身旁,两人手拉着手。沉默半晌,钟山说:“你生宝宝那天,是不是真的疼得实在忍受不住了,以前从来没听过你那样骂人。” 美惠说:“疼是真的很疼,罪魁祸首是你,不骂你骂谁呢!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好像都忘记怎么个疼法了。在产房里疼得受不了时,我就暗暗下定决心,这辈子再不会生孩子了。可是现在,看着可爱的宝宝,我倒想再给他生个小妹妹了。” 钟山说:“你这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嘛!” 美惠在黑暗中笑了,又拉一下丈夫的手,说:“钟山你说,咱们的妈,我是说生咱们的妈,当年不也是十月怀胎,疼得死去活来的才生下咱们吗,怎么就能狠心舍得把咱送人呢?” 美惠的问话一下子戳到了钟山内心中最隐密的痛处,他狠狠地捏了一下美惠的手,都把她捏疼了,自己却在黑暗中流下眼泪来。他佩服美惠的直率,能这样坦然地面对自己的身世,他却做不到,每每靠近这个话题时,都吓得赶紧溜走。 半天,钟山才平复了情绪,说:“我想,她们应该是遇到了天大的难处,不得已而为之吧。” 这个晚上,因为他们的谈话触及了生命中最敏感的话题,因为与美惠共同的命运而产生的同病相怜的亲近,又或许因为两人的血脉融合成一个奇妙的小生命,钟山忽然觉得与美惠产生了一种超越爱情的亲情。他情不自禁地把美惠的头揽在自己的臂弯里。 两个人越谈越多,都没了睡意。从第一次由别人嘴里听到自己与小伙伴不一样的身世,谈到二十几年里偷偷地对身世之谜的不懈探寻;从养父母无微不至的关爱,谈到他们情感深处怕失去领养孩子的惊恐;从补习班的初相识,谈到小树林里的第一次牵手,到就在这个房间里的第一次亲吻,到那个晚上在林家迷迷糊糊地被她拉去“看海”…… 一周后,料理完老人的后事,美惠爸妈才从乡下匆匆赶回来。望着粉嫩嫩肉嘟嘟的小外孙,再看看生产后食量大如牛的女儿,美惠妈竟哭起来,边哭边喋喋不休地表示懊悔:“女儿生孩子这么大个事儿,我这个当妈的却不在身边,一点忙也没帮上。我这辈子在妇产科,接生过成千上万个孩子,却错过了自己小外孙出生。” 钟山妈劝说道:“你这个当姥姥的真没出息,抱外孙子是大喜事啊,该高兴才是,咋还哭哭啼啼的了。” 两个妈妈又盯着小孙孙爱不够看不够,这个说小鼻子像钟山,那个说大眼睛像美惠,这个说耳朵大像钟山,那个说小脚丫细长像美惠,总之尽可能在小家伙身上找自己子女的遗传基因。在两位老太太眼中,这个小孙孙是吸纳了他父母所有的优点无可挑剔的世界上最好看的孩子。 见两位妈妈高兴得手舞足蹈的样子,钟山和美惠相互对望了一眼,似乎是说:那天晚上不该背着她们议论自己的身世,那简直是对她们的大逆不道。 两位爸爸参观完小孙孙,则退出了拥挤的房间,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钟树林拿出茶壶,给亲家林清泉泡了一壶老战友从福建带来的大红袍。 钟树林给亲家倒了一杯茶,又给自己斟上一杯,笑呵呵地说:“还没到吃满月酒的时间,咱老哥俩先以茶代酒,祝贺咱们晋升为爷爷姥爷啦!” 林清泉也格外开心,说:“一开始我家老婆子还犹豫要不要做掉这个孩子,怕意外怀孕不健康,我是坚决投反对票的。坐了胎,就是一条小生命,哪能说不要就不要。实践证明,蛮好的一个孩子嘛!” 钟树林还不知道有这个插曲,忙又举起杯,说:“这样说来,我更得敬老弟你一杯,替我小孙子,感谢他姥爷刀下救人之功。” 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加上小屋里女人叽叽喳喳的说笑声,钟家冷清了许多年的三居室从来也没有现在这样热闹。 第十六章 升职风波 钟山歇完了10天的陪产假,就按期到电视台上班了。本来,美惠和子星有两位妈妈照看着,还有两位爸爸打下手,他也是个多余的人。 他给儿子取名钟子星,已经去派出所给新生的儿子报了户口。他觉得中子星是本世纪一个神奇的科学发现,正如他与美惠不经意创造的这个奇妙的小生命一样。 来到组里,钟山见只有老阎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抽烟,烟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满屋子都是呛人烟雾。 见钟山进来,拿着喜糖放到桌上,老阎挤出一丝笑容,说:“七弟喜得贵子啦,可喜可贺呀!” 钟山回了声“谢谢大哥”,知道他的反常表现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也不多问,就坐下来等待老阎自己说。 老阎关了门,打开窗子,烟雾向窗外飘去,一股清冽的空气瞬间灌进房间。 老阎一屁股坐在转椅上,又拨动打火机点燃一支万宝路,骂道:“妈的,小兔崽子都爬老子脑瓜顶上了!”见钟山不明就里,接着说:“咱组的张磊,提新闻部副主任啦。才来了几天,黄嘴丫子还没褪净呢,不就仗着有个组织部副部长的舅舅吗?要是七弟你当这个副主任,大哥我无话可说,能力在这里摆着嘛!张磊那小子会个球,片子拍得东倒西歪的,连个文稿也写不明白,倒是有一个优点,脾气好,像条狗似的,听话。” 钟山知道老阎说的是气话,他自己才来台里半年不到,在组里还只是个新人,哪里就能提升副主任了。但他心里对老阎的话持肯定态度,张磊业务能力确实差得太多,而且,也看不出提升的空间在哪里。不单是学历问题,更主要的是智力欠缺,缺乏从事新闻工作最起码的敏感性。老阎虽然基础学历也只是个没读完的高中,因为那十年特殊的历史原因耽误了考大学,后来念了个函授拿到了大专文凭,可他是冶建三公司宣传员出身,有基层工作经验,社会交际面儿也宽,采访新闻总能抓住事件的要害,文字功夫也是一点点撸出来的,语法不算讲究,却十分生动鲜活。更主要的是,老阎作为新闻部的重要组成部分——工业组的组长,已经干了好多年,晋升新闻部副主任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忽然窜出来个张磊,显然属于破格提拔,破坏了应有的晋升顺序。 老阎又说:“管咱们电视新闻的李副台长已经内退半年多了,副台长的位置一直空着,由邹台长兼着一直没有安排,明摆着是给田春明那小子留的,照这样的趋势,张磊那小兔崽子很快就要主持新闻部的工作,等资历够了,将来接主任的位置也是完全可能的。田春明,哼,算个屁,屁都不算一个!当年我俩是一天儿调到台里的,他是安台县的宣传报道员,我是冶建三公司的宣传报道员,我招聘考试的分数还在他前面呢!我哪一点也不比这个土包子差,不就是因为他会来事儿吗?过去捧李副台长的臭脚,现在又舔邹台长的沟子,不知道有没有舔到床上去。” 老阎越说越多,越说越气,以致怒不可遏,索性操起办公桌上自己的保温杯,“嘭”地一声摔到地上,摔得里面的玻璃内胆爆炸,发出响脆的爆裂声,声音之大也超出老阎的意料之外。隔壁文教组的女记者小宁推门问:“怎么啦,你屋啥爆炸啦?” 钟山忙解释说:“是我,不小心把保温杯碰地上了。” 小宁伸了下舌头,说:“你这刚当爹的,高兴昏头了呀!小心别扎着手啊。” 第十七章 人生失意 电视台新闻部的工作,每天采访,剪片儿,写稿,日子过得飞快。 阎青山和钟山这一对中青搭档,经过短暂的磨合,现在已经配合得相当默契。老阎出题目,联系采访单位;钟山出体力,谋划镜头文稿,“双山组合”这个时期成为“青山新闻”节目的主要供稿力量,除非市里主要领导有重要会议和调研等活动,他们采访的新闻常常占据每晚的新闻头条。 眼见春节就要来到了,除了台里分的牛肉、带鱼、鸡腿、猪蹄四样副食外,老阎还给组里五人从各企业额外搞了大虾、飞蟹、深海鱼、熟食等五花八门的副食,还有各种水果、干果和鲜细蔬菜,钟山自家、父母和岳父母家的冰箱里都塞得满满的,连父亲家朝北的阳台外都用绳子悬着牛肉卷、羊肉卷和鸡翅坨。 钟树林惙惙不安地问儿子:“你们当记者的,过个年弄家里这么多东西,不是腐败吗?” 儿子说:“没那么严重吧,都是各企业对我们一年来辛勤工作表达的谢意,说就当我们是企业的荣誉职工。” 当上副主任的张磊搬到了田春明主任的对面桌,见到钟山依然客客气气,看到老阎更是诚惶诚恐,老阎则以鼻孔示之。 钟山注意到,那天上午在办公室发过火后,老阎内心中的块垒并没有完全化解,话不像过去那么多了,烟抽得却比过去更频,每周差不多都有一两天喝得酩酊大醉。 “北派七侠”轮流坐庄安排喝酒,哥几个都替老阎抱不平。 老二李宝生说:“自古朝里有人好做官,不服不行啊,咱得想开点儿,气出病来可没人能替,也给二弟我找麻烦不是?” 老三崔大林说:“人一辈子,活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行呗!咱不跟别人比,就比咱自己的过去,比在三公司的那些工友,有多少还在一线出苦力呢?咱哥俩就算行啦!” 老四许继明说:“无官一身轻,不当那个破主任,也就不担那份鬼责任,哥几个喝起酒来更痛快淋漓。” 老五、老六、老七年纪相对小,劝说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对几位哥哥的观点随声附和。 半年多的交往,钟山了解到老阎的一些基本情况。老阎的爱人是他在冶建三公司时的工友,老阎到电视台工作后,通过自己的关系,把爱人调到了公司保卫科,在老三崔大林手下做一名以工代干的保卫干事。老阎的儿子正在读初三。 老阎的相好,那个长相富态的郭姐,是老阎的高中同学,应该也是初恋女友。郭姐高中毕业后进了市歌舞团,当上了一名舞蹈演员。因为两人身份地位悬殊,老阎和郭姐没有最终走到一起,郭姐嫁给了团里的双人舞搭档。郭姐生完孩子后身体发福再没恢复,舞跳不成了,后来就离开歌舞团下海了,自己开了一家美容院。不久就传出丈夫与新舞蹈搭档的婚外情,再后来甚至夜不归宿,离婚是必然的结局。可是,在办理离婚手续时,双方却因为孩子的抚养权问题发生了争执。郭姐的丈夫是独子,两代单传,自然不肯放弃孩子。郭姐的理由是丈夫发生婚外情过错在先,而且孩子尚在年幼,自然应该归母亲。最后是老阎找台里跑公检法的记者小孔给摆平的,孩子最终归了郭姐。 一次酒桌上,郭姐小声对钟山说:“小兄弟啊,外表长得溜光水滑的男人不可靠,别看老阎面相长得粗点,为人却实诚,待人热情,对我更是扒心扒肝真的好,当初是我自己瞎了眼,选了个忘恩负义的乌龟王八蛋小白脸儿。” 钟山当时就想:“老阎对你扒心扒肝真的好,反过来不是辜负了自己的老婆么?” 如今,再计较这些已经没有了意义,因为老阎在春节上班后第一个星期天,还没出正月十五就走了。 第十八章 老阎离去 星期六晚上,又是“北派七侠“相聚,这次轮到老六于涛请客,安排在*酒店,这里是工业局对外接待的固定酒店,于涛可以签单。 白天,老阎跟田春明吵了一架,为了民政局领导春节前到风机厂慰问残疾职工的新闻稿能不能发的事。 这条新闻,是工业组记者许明亮拍的,节前就制作出来了,因为市领导走访慰问活动新闻稿多给压了下来。春节放假停播了七天新闻,上班后又是市领导团拜的新闻,市里收心会的新闻,各单位节后迅速进入工作状态的新闻,一月份开门红的新闻,所以一直压着没发。风机厂宣传部两次打来电话催问,说市里对福利厂残疾职工的稳定十分重视,民政局领导节前慰问是对市里精神的积极回应,非常希望电视新闻能给播一条。许明亮觉得自己人微言轻,说话力度不够,就请老阎帮忙问问。老阎对组里的记者一贯护得紧紧的,自然毫不犹豫挺身而出。 老阎来到新闻部主任室,见张磊正坐在田春明的对面桌喝茶看报,内心中已经是气不打一处来,就冲田春明直截了当地问道:“老田,为啥风机厂那条新闻一直压着没发?” 田春明从桌子上堆积的文稿中翻出老阎说的那篇,看了看,说:“民政局领导走访慰问级别不够啊,再说时间也太久了,过了时效性,不能发了。” 老阎当时就急眼了,用手拍着桌子,吼道:“老田你这是什么混帐话,过了时效性,不是你们给压的吗?怎么你说不发就不发啦?你当主任,嘴大,也不能这么欺负小记者,他们风里来雪里去的,拍条新闻容易吗?!” 见阎青山如此嚣张,而且是当着年轻副主任的面儿,田春明有些挂不住了,气愤地说:“老阎你有话好好说嘛,干嘛张嘴就骂人?真是一辈子改不了粗鲁的老毛病。” “我那叫骂吗?咱工人出身的说话就这么粗,不像某些屯子里出来的人,自带着舔沟子功夫。” 田春明气得嘴唇哆嗦,张磊在一边不知所措,阎青山摔门扬长而去。 当晚吃饭,席间又说起了这件事,老阎依然余怒未消,声情并茂地复述当时的情景,说着说着,突然连喊头疼得厉害,手中的酒杯也端不住了,落在了地上,人也眼见着从坐椅上往下滑。哥几个急忙到吧台打电话叫救护车。 到市立医院后,老阎就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经过半宿的抢救,老阎还是在第二天早晨停止了呼吸。医生给出的结论是“急性大面积脑出血”。 阎青山遗体告别仪式第三天早晨在市殡仪馆举行。躺在鲜花翠柏中的阎青山像睡着了一样安祥,不再是平时说话急赤白脸的样子。高悬的遗照与记者证上的照片来自同一个底板,三天前,这张照片的主人还在思考报道题目,还在为工作上的事争执,为职务的晋升与否烦恼,如今,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他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两天,老阎的老婆哭得死去活来,儿子也只是跟着妈妈哭,老阎的后事都是哥六个帮着张罗的。 遗体告别仪式上,台长邹静之来了,新闻部主任田春明、副主任张磊也来了,组里的记者全来了,还有台里其他部门的同事,冶建集团宣传部的庞部长、小徐干事以及其他企业的宣传干部,老阎的同学、工友…… 郭姐也来了,穿了件黑色的羊绒大衣,一副墨镜遮住了一双红肿的眼睛。 哀乐响起时,钟山禁不住流下眼泪,这个相识半年的师傅、大哥,就这样猝然离去了,丢下了老婆、孩子、哥们、同事,丢下了所有爱他恨他的人。 第十九章 身后之事 送走了阎青山,钟山工作落单了。 张磊找到钟山,说:“我调离了工业组,老阎又走了,你也来了半年多,完全可以独立工作了。田主任的意思是,让你独立工作,接老阎过去跑的那些单位。” 钟山默默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晚上下班后,钟山骑自行车去大哥老阎的家,见路边有卖现摇元宵的,想起当晚正是元宵节,就下车买了两袋五仁馅的带上。敲开两居室的门,大嫂已经做好了晚饭,儿子正在吃,她则在厨房里忙着。 见钟山来,大嫂说:“小钟兄弟,在这里吃一口吧。” 钟山推说得回去帮媳妇照顾孩子,又说:“大嫂,我来是想问问你,大哥办公室的东西,你想不想过去帮着收拾收拾?” 大嫂眼圈又有点见红,叹了口气,说:“就麻烦小钟兄弟给处理了吧,都是工作上的东西,我也不懂。有用的你就留着,没用的就扔掉吧!”说完,大嫂起身进屋,拿出一串大大小小的钥匙交给钟山。 第二天早晨,钟山来到台里,没有联系采访,而是想用半天时间收拾办公室里老阎留下的遗物。正忙着,田春明进来了,说:“钟山,就你一个人在啊?你跟组里的同志说一声,这个时期由新闻部副主任张磊兼工业组组长,你收拾老阎的东西,把桌子腾出来,张磊有时可能会过来办公。” 钟山“嗯”了一声,继续忙自己的。 老阎办公桌的抽屉里乱七八糟,有写了几页字的采访本,没了油的圆珠笔,断了尖儿的铅笔,抽了一半儿的香烟,好用和不好用的打火机,夏天时用的折扇,还有一堆社会各界人士的名片……钟山把能用的留下,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不能用的丢进纸蒌里。 接下来,钟山又打开老阎的卷柜,里面的书却码放得整整齐齐,有毛选一至五卷精装本,有函授大学中文专业的各科专业书,有青山的地方志,还有一些电视新闻方面的专业书,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夹在毛选和函授教材中间,还有一本红塑料皮的日记本,钟山犹豫了一下,打开,里面竟然掉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里装的是崭新的十元钞票,数了数,共1000元。日记的塑料封皮里别着一张二寸证件照片,细端详,是郭姐年轻时的黑白照,两条麻花辫,长圆脸,大眼睛,是那个年代典型的美人儿。再看日记,记的全是老阎高中时特别是高三时的经历,几乎记满了一本,一页一页地翻看下来,大部分内容都是记录一个少年在那个特殊年代的躁动不安和放浪不羁,其中有十几篇提到了郭冬梅同学,这时候的阎青山忽然变得安静下来,语言风格是含蓄温情的。 钟山把日记本取出来,把卷柜重新锁好,下楼,直奔郭姐的金夫人美容院。 还没到营业高峰时间,美容院里比较冷清。郭姐把钟山让到一个散发着奇妙芳香气息的美容间,让服务员泡了绿茶。钟山打开背包,拿出日记本以及里面夹的1000元钱交给郭姐。 郭姐接过日记本,当时就哭了,半天,调整了一下情绪,说:“这么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这日记我收着,钱,你给他家送去吧,孩子上初三,正用钱呢。”停顿了片刻,又说:“小兄弟,姐也不瞒你,我刚离婚那几年,拖了个孩子,美容院也不怎么景气,生活挺困难的,老阎没少接济我。这两年生意好了,倒是我搭他不少,他抽的希尔顿烟,腕子上的西铁城表,还有身上穿的名牌西装,都是我买的。老阎总是过意不去,说自己成吃饮饭的了。我说,老同学二十多年的感情,什么你多我少的,就别计较那些了。” 离开金夫人美容院骑自行车回台里的路上,钟山想:这个郭姐真是个雍容大度的好女人,老阎这辈子与她有过这样一段情感,也算值了。 第二十章 复仇行动 兼任工业组组长后,张磊虽然主任室的办公桌还保留着,但是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组里。张磊和老阎的工作风格完全不同,要求组里的人每天早晨都要汇报采访去向,晚上回来过稿。 这天下午,张磊替田春明参加市里的一个会议,临近下班时间也没回来,组里只剩四名记者在。小曲和小李两人见张磊不在,也提早走了,屋里就只剩下钟山和许明亮两人。 许明亮三十出头的年纪,平时话不多,是老黄牛似的性格。见屋里没有其他人,就转过转椅,对钟山说:“钟山,你师傅是活活被姓田和姓张那俩小子气死了,他这一走,咱组好日子也算过到头了。” 钟山说:“也怪他自己定力不够,为这俩犊子,值吗?!” 许明亮又神秘兮兮地说:“阎大哥走了,这仇咱当兄弟的不能不报。” 钟山奇怪地看着许明亮,心说:你一个老蔫儿,三扁担打不出一个屁,怎么报仇? 许明亮看出了钟山的心思,豪迈地说:“阎大哥是为我出头惹来的口舌之争,我得为他出这口恶气。先从身边的来,姓张那小子不是受喝普洱茶吗?我给他明早的茶里加点料。” 钟山知道,张磊有个习惯,前一天晚上泡上一大杯普洱茶,够第二天喝一天的,今天大概知道下午开会赶不回来,所以提早就把茶泡上了。 许明亮锁了办公室房门,拿过张磊泡好的一大杯温乎乎的暗红色的茶,往脸盆里倒出少许,说,“兄弟,你转过脸不许看”,就开始解自己的裤子,掏出家伙尿了些进去,又不甘心,在里边涮了涮,说:“奶奶的,温度正合适。明早白请这小子喝顿老子亲自炮制的人参汤。” 钟山觉得许明亮这事儿做得不怎么地道,也不愿阻拦,就任由他折腾。 第二天早晨钟山到台里时,张磊杯里的茶已经下去一半儿了。许明亮提着暖瓶从外边进来,笑嘻嘻地说:“张大主任,再给你续点儿水吧,这普洱茶就那么好喝吗?” 张磊似乎觉得今天早晨的茶有点不对味儿,认为有可能是因为早餐吃了韭菜盒子,也没多想。 钟山憋不住想笑,忙冲出办公室的门,冲向卫生间。 复仇行动还没有结束。 星期六上午开完组里的例会后,许明亮说:“锅炉厂宣传部长老许准备下海,去南方一家民营企业做高管,想今天中午请田主任和咱组的同志吃顿饭,感谢大家多年来对他工作的支持。张大主任,你跟田主任沟通一下呗,看他有没有空。” 张磊心想,回组里有一段时间了,一直也没跟大家在一起聚一聚,这正是个沟通感情的好机会,许继明去南方发展,没准以后还能用得上,就爽快地答应下来。 中午11点半,田春明、张磊率工业组四名记者准时来到锅炉厂附近的吉祥酒店,锅炉厂宣传部长许继明已经提前等候在那里。许继明热情地把一干人让进包房,自己先在主位坐了,左侧是田春明,右侧是张磊,其他人依次坐下。 还没出正月,前天又刚下过一场中雪,外面比年前还要寒冷。吉祥酒店的包房里却暖意融融,大家都脱了外面的羽绒服,只穿着贴身的毛衣。 菜已经提前点好了,都是青山人习惯吃的各种北方家常菜,有溜肝尖儿,溜白肚,溜肥肠,烧茄子,烧芸豆,烧豆腐。 张磊奇怪,请主任吃饭,这套菜显得有些不上档次,可饭桌上又不好计较。 许继明让服务员搬来一箱啤酒,打开,每人面前摆一瓶,说:“今天没别的意思,就是请电视台新闻部各位聚聚,共同缅怀一下我的老哥哥阎青山。响应的,咱就把这第一瓶先干了。” 大家面面相觑。田春明本来就不善喝酒,可是事情僵在这儿了,只得响应,说:“干了干了!” 酒都干下后,许继明又说:“我今天特地点了溜肝尖儿、溜白肚、溜肥肠这三样,大家都尝尝。我老哥哥生前就是因为没学会这溜三样儿,所以丢了性命,田主任、张副主任,你二位这道菜得多吃点儿。” 这话明显带有挑逗意味,田春明沉下脸,不动筷子。 见局面有些尴尬,田主任又是自己邀请来的,张磊忙打圆场说:“我年轻,我吃,我吃,你们几个也吃呀,免得步老阎后尘。” 许继明瞪了张磊一眼,说:“你个小萝卜头子才吃几斤盐?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又让服务员开了两瓶酒,自己面前放一瓶,田春明面前放一瓶,说:“这瓶酒我跟田主任单挑。听说我大哥临死那天跟你吵了一架,这事儿你得当着大伙的面儿说道说道。” 在下属面前受到这般羞辱,田春明哪里挂得住,站起身,愤怒地说:“老许你这话什么意思?老阎的死跟我有什么关系?这酒我不能喝!” 许继明也站起身,大声吼道:“请你喝顿酒,是给你面子,让你把事情说清楚,给你个赎罪的机会,这事儿就算翻篇儿了,你还跟我装起犊子来了!我今天就试试咱俩到底谁驴!”说着,操起空酒瓶子就向田春明头上砸去。 张磊手疾眼快,夺过酒瓶子,嘴里说“大哥大哥息怒”。田春明急忙乘机落荒而逃,连羽绒服也没顾得穿。 第二十一章 准备跳槽 这天早晨,老五王学礼忽然打来电话,约钟山中午去报社旁边的面馆吃饭,说是有要事商谈。 中午,钟山来到报社楼下大厅,等王学礼出来,两人一同来到兰州拉面馆。要了两碗面和两个小菜。 钟山问:“五哥,急着找我出来,有什么事吗?” 王学礼说:“大哥没了,你在电视台工作还有意思吗?” 钟山说:“来电视台,是我家老爷子的主意,原本就不是我自己的意愿,这回出了大哥这档子事儿,更觉得没意思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先混着呗!” 王学礼停下筷子,说:“现在有个离开电视台的好机会,你看看愿不愿意。咱报社老总编去年年底退了,原来的副总编孟凡野接任了总编,孟总别看是个工农兵大学生,却是个干事业的人,昨天开了个全报社干部职工大会,让大家广泛举荐各类人才,特别是新闻编采专业人才,我立即就想到了你。” 钟山忙说:“那太好了,你赶紧跟孟总说说,我愿意去,我大学时的实习单位就是报社。” 王学礼说:“看看你,年轻人,做事老是心急火燎的,这事儿得慢慢研究。俗话说,上赶子不是买卖,你不能太主动,得待价而沽,让报社把你当作人才,主动去电视台挖你。我听说今年报社要新盖一批家属楼,你就把这作为一个条件,给房子就来,不给房子就先绷着。这样,工作调动了,房子也解决了,两全其美,多好。” 听王学礼一番话,钟山也跟着兴奋起来,说:“那样就更好了,全凭五哥操控,等事成之后,我请你喝三天大酒。” 王学礼说:“咱哥俩还说啥,事成之后,咱们就是同事了,五哥一个电大毕业生,以后闹不好还得靠你小子罩着。” 第二个星期一,青山日报就在一版下栏醒目位置发布了招考启示,招考对象是记者和编辑,要求大学本科及以上学历,35岁以下,有新闻从业经验的优先。广告连发了三天,却反响平平。因为青山城市不大,大学本科毕业生本来就少,有新闻从业经验者更是寥寥。 又过了一个星期,王学礼受邀做全市经济工作会议的新闻报道,来到会场,见孟总也来参加会议,就主动上前打了招呼。因为市政府礼堂离报社不算很远,会议结束后,孟总没有叫车来接,而是跟王学礼一同往报社走。 王学礼没话找话说:“孟总,咱报社招聘启示发一周了,也不知道报名情况怎么样?” 孟总说:“情况不太乐观啊,不是大家不想来报社工作,主要是青山市人才匮乏,够条件的人太少了。” 王学礼说:“跟我一起跑工业的电视台新闻部记者钟山人不错,去年刚从江城大学毕业,学新闻的,才来电视台半年就拍出了好几部有影响的专题片,现在都成电视台的主力了,就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来。” 孟总说:“你问问看,如果他愿意来,我们欢迎,不过要参加一个考试,以他的学历,这种考试应该不成问题。” 听了孟总的话,王学礼心里有底了,第二天一大早就敲孟总办公室的门,说:“我昨天下午就问了钟山,他有些犹豫,他说自己实习单位就是报社,做报社记者一直是他的梦想,主要是电视台那边马上要分房子了,他刚结婚,现在还在外边租房子呢!” 孟总想了想,说:“按理说我们报社这次盖的家属楼主要是为了解决老员工的住房难问题,新人是不予考虑的。不过这个钟山如果真是个人才,我们倒可以破这个例,这个我就可以拍板,你让他先报名参加考试吧。” 王学礼忙回部里给钟山打电话,约中午兰州拉面馆见。 二人见面互通了情况,钟山当即表示马上就去报社报名,认真准备考试,一定要把握住这个好机会。 第二十二章 产后抑郁 晚上下班回到家,母亲已经把饭菜做好了。见钟山回来,忙把他拉进自己的小屋,关上门,小声说:“你媳妇最近像变了个人,话很少,有时还躲在屋里哭,是不是嫌我伺候得不好?” 钟山说:“不会的,她自己妈不是每天也都过来吗?如果嫌不好,也可以搬回娘家住上一阵子嘛!” 母亲说:“又胡说,人家生的可是咱钟家的孙子,怎么好往娘家撵?” 这时,美惠好像听到了动静,从屋里来到客厅,喊:“钟山,是你回来了吗?” 钟山忙应了一声出来。见美惠披散着头发,穿了套松松垮垮的睡衣。子星已经四个月了,美惠奶水好,孩子催得白白胖胖的,都开始试着翻身了,趴在床上,则跃跃欲试要向前爬。 美惠拉钟山的手进到他们的房间,指着子星说:“我二姨家的表妹是个聋哑人,天生没有听力。你说咱这孩子会不会听力有问题?你回来开门那么大的动静,他都一点反应没有。” 钟山说:“你净胡思乱想,我开门怕吵醒他,动静哪里大了?再者说,我昨天拿晃铃儿逗他,他还冲我格格笑呢!“ 这时候,母亲在外屋喊两人吃饭,子星也许是听到了外边的动静,小嘴蠕动了一下,继续睡着。 饭桌上,钟山对母亲说:“妈,我最近几天不过来了,得回自己家住,准备考试。日报社要招考记者,我想试一试。” 父亲停下手中的筷子,说:“你在电视台工作不是挺好的吗?怎么想要调动?” 钟山说:“好什么好,组长老阎都让主任给气死了。其他人也每天喝大酒,没有想正经事儿的。” 父亲说:“年轻人要保持定力,学会出淤泥而不染。我转业后到文化局,一干就是一辈子,中间也受到过不公正的待遇,也挨过整,可是总归是邪不压正啊,那些当年整过我的人,最后倒是自己闹得灰头土脸。你才工作半年多就想换单位,是不是太草率?” 钟山边吃饭边说:“不草率。电视台本来也并非我所爱,我还是爱做报纸记者,喜爱写文字稿那种感觉。在大学时,我实习的单位就是报社,如果不回青山,就留在晚报了。” 美惠插话说:“你当时就是想不回青山的,丢下我跟子星不管。” 钟山停下筷子,瞪一眼美惠说:“你别跟着瞎起哄好不好!” 美惠闻听此言,把筷子放下,进到自己的屋里,竟然哭起来。 母亲用筷子轻轻敲了一下儿子的头,嗔怪道:“不好好吃饭,你又惹她干啥?” 这时候,钟山的一碗饭也扒进肚子,放下筷子,回到自己的房间。 美惠一边哭,一边收拾包袱,说:“这个家不能住了,你出去给我打个车,我要回娘家。” 钟山说:“你能不能不作?我这些日子不回来住,你回娘家也行,可是怎么也得等到明天天亮嘛,哪有连夜往娘家跑的,好像遭受了家庭暴力似的。” 美惠又哭了:“就是遭受家庭暴力了!刚才你不是冲我吹胡子瞪眼睛吗?再说,你事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就去考报社,是不是心里还惦记那个方静,将来成了同行,好有机会见面?” 钟山这时是真的生气了,大声说道:“林美惠!你不要胡搅蛮缠好不好!为了你,为了这个家,我做出的牺牲还少吗?你说得一点儿不错,我是爱方静,可是最后还不是被你用孩子相要挟,给搅散了吗?” 钟山这番话够伤人的,美惠这时是真的伤心至极,大哭起来:“你骂得好,是我贱,勾引你上床,害你丢了小情人,你把我和儿子抛弃了,找你的方静去吧!鸣鸣鸣……” 母亲闻声进来,一边用拳头假意捶打儿子的后背,一边劝儿媳:“好孩子,别跟他一般见识,打小就跟他老子似的,是个拧种!妈打他,替你出气。” 钟山气呼呼地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本想下楼骑自行车回自己的出租屋,又想到明早还要送美惠回娘家,只能作罢。 第二天吃过早饭,钟山下楼提前打了出租车,上楼提着大包小裹的婴儿用品,搀着美惠,美惠抱着孩子,三口人去了林家。 来到林家,钟山把丈母娘叫到一边,说:“妈,美惠最近情绪有些异常,成天疑神疑鬼的,还动不动就哭。” 丈母娘说:“不用担心,应该是产后抑郁,过一阵子就会好的。这个时期,你多担待她点儿。” 钟山说:“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这些日子我要准备个考试,等考试结束我就接她回家。” 第二十三章 考试过关 一个星期后的周日,青山日报社面向社会公开招考采编人员笔试在市委党校大教室如期举行。招考名额是10人,报名参加考试的却有130多人,其中一多半并非全日制大学本科毕业生。 拿到卷纸,钟山感觉题目并不算难,相当于高一高二语文水平,所以答起来特别顺利。因为目的性十分强烈,所以考卷的最后一道题《假如我是一名记者》的命题作文写得情绪饱满,语言流畅。 又过了一周,笔试成绩出来了,就贴在报社楼下的宣传栏里,共有20人入围,钟山以92分的成绩高居榜首,比第二名高出8分。 从王学礼的电话中得知笔试成绩,钟山欢天喜地,骑自行车下班时特地拐到报社楼下,亲眼看一下自己的大名赫然写在报社宣传栏里的情景。 然后,他掉转车头,飞一般骑到丈母娘家,进门就冲着正抱孩子喂奶的美惠说:“考试结束了,也顺利通过了,你如果愿意回去,咱今晚就打车回自己家。” 美惠说:“回咱自己家,你整天忙东忙西的,我一个人能照顾过来子星吗?再说你不是还有面试吗?继续好好准备吧,我再在我妈家住一段时间。” 见美惠情绪稳定下来,甚至懂得善解人意了,钟山猜想是丈母娘精神疏导的功劳,逗了会儿吃饱喝足手舞足蹈的儿子,就又一阵风似地骑车回到了自己的家,那个半地下室的出租屋。从床下拖出落了许多灰尘的纸箱子,找出大学里的专业书,认真准备下一周的面试。 下一个周日,青山日报社公开招考采编人员面试在报社二楼编委会小会议室进行。主考官就是报社总编辑孟凡野,面试考官还有报社两位副总编辑以及两位已经退休的德高望重的老报人。 时令已经过了春分,北方城市青山春天来得迟,这时柳树也开始泛绿,向阳的桃花已经开放,风吹在脸上也不像一个月前那么冷硬了。钟山脱去显得臃肿的羽绒服,换上米白色短风衣,里面穿的是浅灰色v领羊毛衫,内穿白衬衫,还打了一条红色条纹领带,下身穿一条藏青色西裤,足蹬黑色三接头皮鞋。在报社一楼大厅的大镜子里出现的钟山,正是他自己心目中报社记者的光辉形象。 面试按抽签顺序进行,面试问题很简单,都是考官根据应试者的具体情况随机提出的。 钟山第七个出场,一走进会议室,孟总便觉得眼前一亮,内心深处已经给出很高的印象分。两位老报人问了问钟山大学里学的专业课,听钟山的回答,边在本上记边不住地点头。两位副总编辑问了问他在电视台半年多的工作情况,并问钟山对于电视记者和报纸记者的理解,二者有哪些相同哪些不同。钟山在报社实习半年,又在电视台工作半年,有切身体会,自然对答如流。 孟总则问得更加直截了当:“你是电视台招来的记者,来报社工作,台里会同意放人吗?” 这个问题钟山事先没有准备,也没有认真思考过,所以踌躇了一下,说:“做一名报纸记者,是我选择新闻专业的职业理想。我大学时的实习单位江城晚报已经同意接收我,因为去年母亲得了重病,我不得不回到青山工作,恰好青山电视台又在全国招聘记者,所以才错过了当一名报纸记者的机会。这次报社招考记者,我终于等到了实现理想的机会。我想,只要我表明自己的决心,电视台方面会尊重我的选择的。另外,如果报社愿意接收我,也请报社领导在这方面做些工作,我不胜感激。未来,我将以加倍努力的工作作为回报。” 孟总和其他几位考官都被钟山一番激情澎湃的侃侃而谈逗乐了。 钟山意识到,青山日报这边应该没有问题了,下一步,就是电视台方面肯不肯放人的问题。 果然不出所料,第三天早晨,青山日报社楼下的宣传栏里就挂出了招考采编人员最终录取名单,钟山以笔试面试两项合计187分的成绩再次高居榜首。 第二十四章 调转工作 出乎钟山预料之外的是,调转工作遇到了不小的阻力。 有事情需要解决,按照组织程序逐级上报,这个规矩钟山当然懂。报社发榜的当天上午,钟山就敲响了新闻部主任田春明办公室的门,田春明和张磊两人都在,好像正在议论什么事情,见钟山进门,都住了嘴,很明显他们议论的事怕钟山听,或者与钟山有关。 钟山进门后开门见山:“正好两位主任都在,我来是汇报一件事,我报考了青山日报社,录取了,请两位领导跟台里领导说一下,近期我就要办理调转手续。” 张磊看田春明的脸,不语。 田春明说:“在咱台干得好好的,怎么想到要走啊?” 钟山说:“我还是更喜欢当文字记者,喜欢新闻稿变成铅字那种感觉。” “那你当初怎么到电视台工作呢,直接到报社不就得了。”张磊插话说。 “因为那时候报社还没有招人啊,我为了回青山工作,误打误撞进了电视台。”见两人面面相觑,钟山又说,“电视台确实也是个很好的单位,这半年多,承蒙两位主任多方面关照,我觉得个人收获很大,成长进步很快。将来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记得这半年的工作经历。” 田春明笑了一下,旋即又把笑容收起,说:“你是邹台长钦点的名牌大学高材生,我当然没有权放人,得跟台长汇报。你就回去等着听信儿吧。” 又过了三天,钟山没有得到任何回音,这面台里的工作,不干不是,多干也不是,弄得钟山成天坐卧不宁的,只得又去敲田主任办公室的门。 见钟山进来,田主任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你的事我忘了跟台长说了,这样吧,你回办公室等着,我这就去找邹台长。” 钟山回到办公室,边看当天的日报边急切地等待着。过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田春明才推门进来,说:“果然不出我所料,台长不同意放你走,让我问你对台里有什么意见,或者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回身关上办公室房门,又小声说:“我跟台长举荐你了,再干几个月,顶多到年底,你工作满一年了,考虑让你接任工业组组长,台长没有反对,我理解是默许。” 提到组长,钟山就想起了老阎,内心不免涌起伤感,心说:这个组长算个啥?不过是一张内部粮票,带头干活的,张磊没当过一天组长,不是也直接提了副主任吗?想到这些,更坚定了离开电视台的信心。说:“台里能接纳我,对我已经是天高地厚,我能有啥意见,只是像上回跟你说的,我的理想是做一名文字记者。如果台长不同意,我自己去找她。” 田主任有点不高兴了,说:“你小子还真犟,报社哪赶上咱台好?那小破楼就没法跟咱台比,稿费也比咱这里低一大块,我包你去了就后悔。”说完就推门走了。 钟山乘电梯下到六楼,敲601台长办公室的门,半天没有敲开。心想台长这一会儿就走了么?再一想一定是老田撒谎,要么是三天前就得到了台长的旨意,要么就是根本没有问台长。 第二天早晨7点半钟,钟山就来到台里,在601台长办公室门外边等邹台长。等了大约一刻钟的样子,台长来了,见钟山站在门外,并不感到意外,将他让到办公室,让在真皮沙发上坐下来,还用茶杯给他倒了杯开水,像对待一个外来客人。然后自己坐在茶几另一侧的沙发上,说:“你的事,田春明跟我说了,我也表达了意见,不希望你走。报社那边广撒英雄帖,我们这边也求贤若渴呀!你是我们招来的,怎么可以让他们随随便便说挖走就挖走呢!我已经给孟总打电话表明了意见,他表示松口了,说听从你自己的选择。” 钟山说:“我的选择很明确,已经跟田主任说了,就是想实现自己当一名文字记者的职业理想。” 邹台长说:“既然你决心已下,强扭的瓜不甜,我也不强留你。你来台里,是你老父亲的意见,我建议你还是回家再跟老局长商量商量,听听他的态度。” 钟山说:“邹台长,我今年二十五岁了,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我的事情完全可以自己作主,没必要什么事情都找家长吧。而且,我虽然尊重我的父亲,但是并非对他一切立场观点和所作所为都表示赞同。” 说这番话时,钟山内心中涌现出的是13年前的旧事,邹台长大约也忆起了那段往事,叹了口气,说:“你既然态度这么坚决,那么这个字我就给你签了。俗话说好聚好散,希望电视台给你留下的是美好的印象。” 钟山也觉得话说得有些过头,应该往回拉一拉,就说:“谢谢邹台长如此宽宏大度,到报社后,我会好好工作,绝不会给咱们台抹黑。” 晚上下班,钟山回到父母家。儿子忽然回来,母亲有些措手不及,忙下挂面炸肉卤,又洗了水萝卜和小生菜两样蘸酱菜。母亲忙活的工夫,钟山进到父亲的房间,坐到写字台前,看着父亲的脸,低声说:“我调报社的事定下来了。” 父亲点起一支香烟,眼里盯着放进烟缸里还没有燃尽的火柴杆,说:“这事儿小邹来电话跟我说了”,见钟山没有下文,又说,“你现在也为人夫、为人父了,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我跟小邹,是纯洁的同志友谊,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第二十五章 三口之家 有了邹台长签字,报社人事部门与广播电视台人事部门直接对接,调转工作办理得相当顺利。按照报社的通知,下一个星期一,钟山就可以去报社报到上班了。 工作问题落听了,钟山想,下一步三口之家生活的担子也应该由自己挑起来。 星期日,钟山来到林家,准备接美惠母子回家。子星已经五个多月大,开始认生了。钟山从美惠怀里接过幼子时,他或许离开了母亲的怀抱感到不舒服,又或许对这个抱起自己的人感到陌生,“哇”地大哭起来,边哭边委屈地用小眼睛看着爸爸,弄得钟山哭笑不得。美惠赶紧又接回孩子,嗔怪道:“瞧瞧你这个当爹的,多久没见咱星儿了,他都不认识你了。” 女儿外孙在家里住了有些日子,林清泉两口子已经习惯了这种热热闹闹的生活,冷不丁要把小外孙接走,姥爷姥姥都有些不舍。可是,看到三口之家其乐融融的样子,又不得不忍痛割爱。 接上妻子和儿子,告别了老丈人和丈母娘,钟山说:“咱先不忙着回家,今儿个天气挺好的,带星儿去公园转转吧,让小家伙见识见识外面的花花世界。” 过了清明节,天气已经明显变暖了,夫妻二人推着婴儿车来到解放公园。公园里处处春意盎然,甬道边娇黄的迎春花儿开了,湖畔如烟的柳条绿了,倒映在明净的水面上。燕子忙着飞去飞来,衔湖边的泥巴,垒自己的小窝。一对对情侣泛舟湖上,卿卿我我,悠然自得。 美惠不无羡慕地说:“咱俩相处这么多年,还没一起来公园划过船呢。” 钟山忆起了小时候由爸爸妈妈带着来公园划船的情景,还是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次吴尚全煽动小伙伴一起喊他是捡来的,他委屈得大哭。晚上,妈妈把这件事告诉了爸爸,钟山又要哭。爸爸安慰他说:“男子汉要坚强,不能动不动就哭鼻子,想一想英雄王二小,面对日本鬼子的刺刀都不惧怕,骂你几句就受不了啦?明天是星期日,爸爸妈妈带你去公园划船玩好不好?带上好吃的,咱再来个野炊。”钟山当时眼泪还没有干,就立即破涕为笑了,他知道,胡同里哪家孩子也没有这样的福气。那次公园游玩,他们一家三口带的是汽水、面包、香肠和苹果,划的是一只鸭子外形的脚踏船。上岸后,还在公园的照相处拍了一张全家福,三口人脸上都挂着幸福的笑容。 想到这些,钟山笑着对美惠说:“等子星大了,咱俩一起带他划船,不更有意思吗?对了,今天我还特意带了相机,一会儿给你们娘俩多拍几张照片。” 美惠说:“事先也没说要拍照片,要不然一定好好捯饬捯饬,多带几件衣服和纱巾。” 钟山说:“你现在恢复得差不多了,自然美也不错呀。” 美惠说:“你怎么忽然学会哄女人开心了?” 钟山说:“我从来都会,只是你总也感知不到。” 中午,宝贝在婴儿车里睡着了,夫妻俩在胡同口的餐馆里吃了顿羊肉烧卖羊汤。想起最近一个时期,所有事情都那么顺遂,钟山心情大好,喝了三瓶啤酒,算是对自己的庆祝和奖赏。饭后,三口人回到了他们的出租屋。 一进屋,美惠就急忙解衣给子星喂奶,说小家伙一上午没吃,都胀得不行了。吸饱了奶水,换上了干净的尿布,子星又甜甜地舒舒服服睡着了。 美惠轻轻把儿子放进他的小婴儿床里,自己则倚在双人床叠起的被子上,用手支着腮,温情脉脉地望自己年轻帅气的丈夫。钟山这时候有一些微醺的感觉,眼中的妻子是美丽而妩媚的,身体里就有热浪滚动,于是伸手合上了窗帘,揽美惠入怀,一番云里雾里,弥补去年8月1日新婚之夜留下的缺憾。 第二十六章 人浮于事 周一早八点不到,钟山就到青山日报社人事部报到,本已经打了提前量,没想到,另外9名本次录用的采编人员比他来得更早。人事部贾主任一一点了他们的名字,宣布了每个人的分配去向,然后,就与人事部的干事小侯一个部门一个部门送人。 正如田春明所说,青山日报办公条件的确不比青山广播电视台,是四层的老旧俄式红砖楼,楼内举架很高,光线却比较暗,显得有几分阴森。走廊和办公室内都是古旧的红松地板,脚踩在上面扑通扑通响声很大,地板漆面已经磨得斑驳陆离,地板间的缝隙也不小。 钟山分在了财贸部,负责财政金融的报道。五哥王学礼听到了这个分配结果,不无羡慕地说:“财贸部,报社最肥的部门了,我盼望了几年都没得到这样的好机会。我说了吧,七弟你来咱报社,那些山猫野兽全得靠边儿站,将来五哥可就要靠你了!” 报到的第二天,钟山就按照财贸部主任刘权威的指令,联系市财政局办公室负责新闻宣传的李向前,说刘主任要带新记者去财政局认认门,顺便听听情况,看看能不能破些报道题目。李向前愉快地答应了,说:“我现在手头有个活儿,你们上午等着先别动,我中午前带车到报社接你们过来。” 中午快11点了,楼下传达室的魏师傅才打来电话,说财政局的同志来接刘主任和钟记者采访。 钟山赶紧把采访本和钢笔塞进包里,随刘主任下楼。 李向前与刘主任和钟山一一握了手,论了年龄,李向前比钟山大五岁,三十了。三人坐上财政局的上海轿车,车一直开,没有开向财政局办公楼,而是径直开到了*酒店门前。这里是老阎出事的地方,钟山当然印象极其深刻。 下车后,李向前引钟山进到一个小包房,里面已经有两名男士一名女士等候在那里。刘权威主任显然都认识,向大家点点头。李向前一一给钟山介绍:“这位是局办公室主任,也姓刘,就刘峰。这位女士是办公室马副主任。这位小伙儿,跟你同龄,是办公室干事小王。”钟山一一握手,并自我介绍说:“我是日报社的记者钟山。” 李向前说:“你们下回来咱局采访,中午前联系就行,要什么材料,我都可以让下面给你们整,你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跟哥几个喝酒。” 刘峰主任也连连称是,说:“向前也是咱局的大笔杆子,当然跟你刘大主任钟大记者不能比了,但是提供个基础材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说话间,菜上来了,酒也倒上了。钟山架不住对方的盛情,只好一杯一杯随着干。 酒足饭饱,李向前说:“我已经安排好了,两位饭后去汤泉浴池泡个澡,醒醒酒。” 马主任说:“你们男士去吧,我回办公室看家,就不奉陪了。” 小王见车坐不下,也知趣地说:“我也得赶紧回去打电话通知明天局里开会的事。” 车又拉着两位刘主任、李向前、钟山四人开往汤泉浴池。 汤泉浴池是青山市刚开业的高档洗浴中心,装修豪华,服务员亮丽。小淋浴间里,淋浴喷头顶喷侧喷各种水花可调,每个喷头下都摆放着雕刻成各种小动物形状的汉白玉石櫈。大池子里,仿真的椰子树下是一湾温度适宜的清水,身体泡入其中,宛如置身热带海洋。洗浴中心内还设有桑拿房、冲浪浴、奶浴、盐浴等服务项目。 泡好冲罢,四人裹着浴袍来到休息间,李向前要给每人安排一个年轻女按摩师放松放松。钟山忙说自己身上的痒痒肉多,从小就怕别人碰。李向前不无遗憾地说:“那你就先在休息室喝点茶水,看看电视,等一会儿刘主任,然后咱们去旁边的舞厅跳舞。”说罢,就带着两位刘主任走进各自的按摩单间。 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三人才按摩结束,一行人来到舞厅。刚在走廊边的休息椅上坐定,就不知从哪里冒出四个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每人拉一个男士的手滑入舞池。钟山的舞伴穿着肉粉色低胸小衫,前胸与他贴得很近,刺鼻的香水气味令他感到窒息,舞步自然无法舒展开来。他泡完澡,本来酒已经醒了,这会儿,又被搞得头晕目眩。舞厅里灯光极其昏暗,已不知那三位身在何处。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是刘主任带领钟山去各单位认门,到每一家的经历都大同小异,先设宴欢迎大主任和新记者,然后是或洗澡,或跳舞,或洗澡加跳舞,其间,钟山还学会了打麻将。他脑子聪明,学几次就会了,而且竟然是赢多输少。 新闻稿倒是也写了几篇豆腐块,都是借鉴的现成材料,文理通顺,文字流畅,却没有一点钟山自己的思想。 第二十七章 头版头条 第二周,钟山决定改变这种工作局面,自己下去采访一篇社会新闻。 在电视台当记者时,钟山就注意到,青山市解放桥下面的桥洞里,有一个自然形成的旧物市场,其中很多商贩经营劳动保护用品,那里不但卖劳作服、皮手套、大头鞋、安全帽等劳动保护用品,还卖电焊条、焊枪、刀具、管钳甚至电动机等企业生产用具。他曾经问一个商贩这些东西都是从哪里弄来的,对方生气地说:“你这小兄弟真好管闲事,买就买不买拉倒,问这么多干啥?” 一次与梁家柱在一起吃饭,钟山又提起这件事,梁家柱说:“不用问,都不是好道儿来的,有的是从企业内鬼手里买的,有的卖家本身就是贼。我过去在五金厂上班时,手头紧的时候,也干过这勾当,现在想来够缺德的,等于孩子偷自己家的东西低价卖给外人,换点零花钱买糖吃。这些东西从企业里偷出来,或者低价收过来,转手又高价卖给企业,是典型的损公肥私。” 钟山问:“反正你现在也不在企业干了,这个利益链条可以详细跟我讲一讲,作为我新闻报道的素材吗?” 梁家柱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是应该曝光一下这些损贼和黑心商贩了!你说职工把厂子偷光掏空,自己不也完蛋了吗?商贩发这样的不义之财,亏心不亏心?!” 星期一早晨,钟山没有去报社,而是骑自行车直接到了解放桥桥洞旧物市场。趁摊主不注意,掏出相机,拍下了市场内各种大件的生产用具。又悄悄在小本子上记下了所看到的物品的名称,数量。有许多都与梁家柱讲的相吻合。 他来到市场头一个年纪稍大的摊主面前,问:“我手上有一批电动机你要不要?” 摊主问:“都是什么型号的?” 钟山依据梁家柱告诉他的随便编了几个型号。 摊主说:“要是要,不过只按商店里卖价的30%收购。” 钟山又来到市场尾另一个摊位前,问这几种型号的电动机有卖的吗?对方回答,只要你想买,可以预先订货,什么时候货到通知你,价格比商店里会便宜20%。 钟山算了一笔账,如果是一台原价100元的电动机,小贩30元从企业内鬼手里收购,又以80元的价格卖给企业。这里,内鬼赚了30元,小贩赚了50元,这80元的损失全部由企业买单。 离开市场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钟山回望这个绵延数十米的旧物市场,好像是阳光下的一个阴暗丑陋的黑洞。于是,他头脑中闪过了这样一个标题——《阳光下的黑洞》。 回到报社,钟山到食堂匆匆忙忙吃了一口饭,就伏案写起来。刘主任跟跑商业局的记者薛蔓妮下去了,部里只剩他一个人,所以工作特别专注,又因为骑自行车回来的路上已经打好了腹稿,所以稿写得非常顺利。从自己眼睛看到的市场现状,写到与两名摊主的对话,写到梁先生道出的个中玄机,写到自己算的一笔账,写得有理有据、条分缕析,自己回过头来读一遍都义愤填膺。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总编室梅主任推门进来了,问:“小钟,就你一个在呀?老刘呢?” 钟山说刘主任跟记者下去采访了。 老梅又问:“小钟,你手上有什么重要稿子吗?孟总在总编室督战呢,明天缺个头版头题,市领导强调报纸新闻批评报道和正面宣传要三七开,那个七好完成,这个三就困难了。” 钟山说:“我这里有一篇反映旧物市场乱象的稿件,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老梅接过钟山递过来的抄写得清清爽爽的稿子,翻看了一遍,一拍大腿:“就它了!” 第二天,深度报道《阳光下的黑洞》在《青山日报》头版头题位置发表,老梅还亲自配了一篇短评《斩断罪恶的黑手》,呼吁各方面加大对企业内盗和不法商贩的打击力度,斩断这条黑色的利益链条。总编辑孟凡野在稿件旁边的空白处用毛笔蘸红墨水批示:此为本报近来难得的一篇有深度的报道,可见记者的采访深度和文字功力,希望记者们向新人钟山同志学习,勤于思考深入采访,采写出更多好新闻。 下午,老梅在外面喝了点小酒,一边剔牙一边推开财贸部的门,见钟山和刘权威都在,便自豪地说:“怎么样小钟,今天的头题处理得还可以吧!” 刘主任赶紧陪着笑说:“哪里是可以,而是太可以了!一放到头题,分量立马就显得重了,而且你的那篇短评配得更是画龙点睛。”又对一旁的钟山说:“小钟,你得请梅主任活动活动。你这就联系财政局的李向前,今晚请梅主任去他那里跳舞。” 老梅离开后,刘主任悄悄对钟山说:“你们新人,跟总编室主任甚至编辑都要搞好关系,否则你的稿子可能会被压在编辑文件框里,永无出头之日。孟总哪有那么多精力每篇稿子都细看呢。” 当晚,又是一顿大酒一场狂舞。钟山到家时已经半夜,美惠和孩子早已经熟睡。 第二十八章 遭遇小鞋 又是一个星期六,开完部门例会,主任刘权威让钟山把自己在稿签上签了大名的部里记者采写的稿子送到总编室。钟山知道,这些稿子刘主任从来也不会一字一句去看,最多看一眼标题。 因为第二天无报,所以总编室编辑都没有上班,老梅闲来无事,想来报社混顿免费的午饭后下午回家。见钟山来送稿,便笑咪咪地说:“小钟啊,周末啦,活动活动!” 钟山理解老梅所说的“活动”指的是晚上喝酒跳舞,为难地说:“不好意思梅主任,今天我真的不行了,老丈人过生日,都订好了饭店,晚上请双方老人聚一聚,我成天忙工作,老婆孩子全靠他们帮着照顾,正好借这个机会表示表示。” 老梅是个南方人,性格随和,听钟山一番陈述,忙说:“你做得对!年轻人嘛,确实应该懂得对双方老人都尽孝道。我也经常教育我的两个女儿要孝敬公婆,相夫教子,这些传统美德都不该丢。” 钟山退出总编室,回到部里时,刘主任和其他五名记者都散去了,钟山忙掏出采访本,整理这一周的采访记录,共有两篇稿子要写。 一篇是关于国营理发行业生存困境的调查。钟山了解到青山市理发行业的现状是:全市有三十多家国营理发店,而个体理发店或理发摊点正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国营理发店退休人员与在岗人员的比例是1:1.5,历史包袱沉重,而理发价格却被物价部门定得很死,比个体户低30—50%,店面租金又逐年上涨,生存面临困难。因为国营理发店价格低,所以群众趋之若鹜,造成排队现象,理一次发要等一两个小时。钟山给这篇记者调查拟的标题是《群众理发难理发业生存难》。 另一篇是下派到各部门的采访任务,采写市十大杰出青年的人物通讯,分到财贸部的采写对象是市立医院眼科医生邱明明。因为十大杰出青年采访费时费力又没好处,所以谁也不爱接这个活,刘主任就说:“钟山,你是咱部的大笔杆子,这个人物通讯就由你去完成吧!”钟山工作快一年了,还没有机会采写人物通讯,所以愉快地答应下来。与邱明明约了几次,都说忙,没时间。昨天,钟山听说邱明明出门诊,便直接到眼科门诊一探究竟。一大早来到门诊,邱明明医生的诊室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队,钟山挤进去,把采访证给邱明明看一眼,就坐在旁边的空椅子上看邱医生给病人诊病,从早晨8点钟忙到中午11点半钟,男女老少幼、工农兵学商患者都有。对待每一个患者,她都态度和蔼,耐心诊治,认真解释。中午,到了吃饭时间,换班医生来了,邱医生才抱歉地说:“真对不起钟记者,我是真的腾不出时间接待您。”钟山说:“您不用接待我了,这一上午的见闻已经足够我写一篇感人至深的长篇通讯了。题目都想好了,叫《永不停摆的时钟》。” 因为两篇稿子都经过了深入采访,有感而发,所以写起来非常畅快,还没到下班时间,一篇1800字的记者调查和一篇2500字的人物通讯已经全部完成了。通读一遍,钟山觉得这两篇报道完全可以代表自己的专业水准。 可是,稿子过到总编室后,却迟迟没有见报,到了星期四下午,刘主任开完编辑出版管理委员会的周例会,回财贸部说总编室那边反应缺稿子,特别是缺一版头题是,让部里同志抓紧供货。钟山说我周一过了两篇,一篇是关于理发行业的记者调查,另一篇是十杰青年的人物通讯。刘主任拍了拍脑袋,说:“好像我签过这两篇稿子。”说罢,就上到四楼来到总编室。老梅没在屋,屋里只有石编辑和邵编辑两个人在。 刘主任问:“我们部钟山有两篇稿子压了快一个星期了,怎么老梅还说缺稿子?” 石编辑说:“我不是说你老刘,你部新来的那个小钟也太牛了,在楼梯看到我连个招呼都不打。上次孟总批示表扬的那篇头题还是我给他编的呢。” 刘主任说:“他刚来,有可能跟你还不熟。” 石编辑说:“那就不行呗,孟总他怎么就熟?再者说,上周请老梅去喝酒表达谢意,不是也没叫上我跟老邵吗?” 刘主任说:“下次我提醒他一下,一定叫上你们二位。” 刘主任离开后,邵编辑从铁丝编的文件框里翻出钟山的那篇人物通讯,一看写了十几页稿纸,生气地说:“这小子还挺能写,我从中间抽出两页,看编完后顺不顺。”于是就随意从中抽出两页稿纸,又用毛笔蘸红墨水在稿件上大段大段往下删。 第二天见报的人物通讯发在第二版,已经成了一篇不起眼的千字文,钟山精心采写的大段现场描写被一字不剩地删除掉。 那篇《群众理发难理发业生存难》,是又一个星期后老梅实在愁得没有稿子,在石编辑的卷框里翻到的,加了以推进服务行业改革为主导思想的编者按,发在了头版头题的位置。自然又赢得一片好评之声。 第二十九章 结束产假 过了“五一”,林美惠要去团里上班了。一则产假已经休满,二则艺术团马上要面临解散。 冶建职工艺术团是计划经济的产物,随着改革开放的逐渐深入,冶金建筑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冶建集团这两年经济效益不比从前,在集团职工代表大会上,有职工代表提出艺术团有没有必要保留的问题。考虑到人员安置问题,集团党委还没有做出解散艺术团的决定,但提出要限制其发展,逐渐消化现有人员。前不久,老团长退了,副团长车骏向聂总提出,全团翻牌为三产公司,经销各种工业和民用商品,冶建集团各企业、职工及其家属就是一个稳固的大市场,此举也正迎合了全民经商办企业的大势,不但可以消化艺术团现有的员工,还可以安置集团职工子女。聂总觉得车骏的这一想法非常可行,就在集团党委会上提出了这个议题,结果获得大家一致赞同。所以,艺术团现在已经处于休克状态,不再承担演出任务,而是谋划组建冶建集团第三产业公司有关事宜。 林美惠休产假的时候就听到团里的同志来家里说起过这件事,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样迅速。 晚上,钟山下班回家,林美惠已经做好了晚饭。美惠的晚饭,不过是电饭锅煮饭,西红柿炒鸡蛋等简单菜品,因为虾爬子正是上市季节,白天推子星去菜市场逛时顺便买回二斤,所以今晚的餐桌上又多了一道蒸虾爬子。钟山进屋就闻到了海鲜味,笑道:“林大厨今天烹制海鲜了嘛!”边说边去卫生间洗手,抱起因妈妈忙着打点晚饭而得不到关爱正气得哇哇啼哭的子星。 钟山高高举起子星,子星眼泪还没干,就咯咯咯地笑起来。钟山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只跳蛙,上满发条,放在地板革上一蹦一跳的,子星挣脱了爸爸的怀抱,跟着跳蛙后面爬。美惠说地下不凉么,当爹的就是心粗。 饭桌上,钟山抱着子星,只能用一只手吃饭。 美惠一边给钟山剥虾,一边说:“咱艺术团要翻牌,变成三产公司了。我不想卖东西,还是喜欢唱歌,你知道的,当演员是我从小到大的理想。你回家跟你爸爸说说呗,动用一下他的老关系,看能不能把我调到市里的歌舞团。” 钟山说:“明天就是星期天,咱俩回去一趟呗,上周因为我这边工作忙都没有回去,爷爷奶奶也该想孙子了。” 第二天早晨,钟山两口子没有吃早饭,只给子星做了半小碗细面条。钟山说:“我妈一定包好了馄饨等我们呢!我们不去,只能放进冰箱里冻起来。” 三口人进门,母亲果然已经包好了一帘馄饨。林美惠乐了:“你儿子隔二里地都能闻到香味儿,早晨说啥也不吃饭,非嚷着要来吃妈包的鲜肉馄饨。” 母亲笑了:“想吃还不容易,只要你们搬回家来住,包你天天早上有馄饨吃。” 父亲这时也从外面晨练回来了,见到小孙子,乐呵呵地抱过来,又是搂又是亲。自从有了孙子,钟树林烟比过去少抽多了,每当有抽烟的意念,就选择到楼下看下相棋,或者去公园散步。 美惠在公公面前坐下来,说:“爸,我们艺术团要转成三产公司了,我还是想当歌唱演员,您跟市里的歌舞团说说呗,把我调过去。” 钟树林把跃跃欲试扑向妈妈的孙子交给儿媳,说:“巧了,我刚才在公园遛弯正好碰上了副团长马晓刚,说市歌舞团现在几乎接不到什么演出任务,也面临跟其他院团合并或解散的问题。你调到那里,跟现在的处境是一样的。” 听公公一番话,美惠表现得大失所望。半晌,说:“都怪我自己,早早生个孩子,什么好事都耽误了。去年煤炭文工团来我们团挑人,团里的李木子就被选中了,她歌唱得还没我好呢。可是人家是个姑娘,我挺着个大肚子,有什么法子。” 正在帮助妈妈煮馄饨的钟山插话说:“你可别拉不出屎赖地球没引力,不生孩子你就成郭兰英、李谷一啦?有能耐你考中央音乐学院去。” 美惠气得白了丈夫一眼,因有公婆在,也不好发作。 吃过早饭,美惠请公婆帮着看两个小时孩子,说马上要上班了,让钟山陪她去百货商店买两件新衣服。 一出门,林美惠就说:“钟山你别老气我好不好,你儿子还正吃他娘的奶水呢,给儿子气断粮了看你怎么办!” 钟山笑着说:“逗你呢!我不信你这个当娘的那么狠心,会断了我儿子的军粮。” 来到百货商店,林美惠特意到职业装柜台,挑了一套米色短衣长裤西服,一件白色乔其纱衬衫。说:“转三产公司后,我就是公司职员了,这套衣服正合适。”钟山不得不佩服美惠的选装品位,只可惜这套职业装穿在一个尚在哺乳期的母亲身上,怎么看都不搭,更何况她的头发还是胡乱地一扎,毫无职业女性的气质。 回来的路上,林美惠挎起钟山的胳膊,说:“要不你跟咱爸说说,让他跟邹台长打个招呼,请邹台长跟聂总说说,把我调冶建集团机关得了。不当演员,当个机关干部也行啊!” 钟山气得甩掉林美惠的胳膊,把帮她提着的装新衣服的塑料口袋也塞给她:“你可真会想!” 第三十章 蔓妮求助 转眼三年过去了,钟山已经成为青山日报财贸部乃至全报社当之无愧的业务骨干,进报社第二年就入选报社三名最佳新人之一,第三年被评为十名最佳职工之一,一些重大题材,孟总有时会亲自点将,由财贸部记者钟山担纲。孟总当时承诺的住房也于第二年年底兑现了,是南山小区的一处五楼42平一室一厅单元房,经过简单装修,一家三口就搬了进去。来报社一年多就分到了房子,这是青山日报社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钟山调到报社的第二年,孟总在编辑部实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改变过去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的旧有管理模式,引入甲乙丙丁稿考核机制,要求记者每月必须完成三篇甲稿。这一改,那些平时靠写小豆腐块混日子的记者日子难熬了,财贸部跑商业局的记者薛蔓妮就是其中一个。 薛蔓妮的父亲是报社老总编辑的司机,17岁就来报社上班了,先是在印刷厂拣字车间当一名拣字工,后来读了个一年期的社会办学的新闻培训班,拿到了大专文凭,父亲就求老总编,把女儿安排到编辑部当一名记者,由群工部接电话的热线记者,又转到财贸部跑片记者。老五王学礼就曾不服气地对钟山说:“你到财贸部我服气,本事在那呢,薛蔓妮凭什么,不就是靠老子那点关系?现在听说跟你们主任也不清不楚。” 薛蔓妮只长钟山一岁,工龄却长他8年,俨然已经是报社的老人儿了。钟山刚来报社那一年,薛蔓妮确实每次采访都拉着主任刘权威,与钟山则只是见面点头的关系。第二年,她开始对钟山表现出热情,有时放他办公桌上一只洗好的桃子,有时把采访单位送的一条领带、一件衬衫转赠给钟山。这时,钟山也开始注意这个薛蔓妮,个子不算高,大约不足一米六,人长得瘦瘦的,脸色发黄,常常要擦粉底打腮红才能改善脸色。最引起钟山注意的是她那一双似笑非笑的丹凤眼,薛蔓妮平时话不多,可是这双眼睛好像会说话一样。 钟山大概了解一些薛蔓妮家里的情况,她丈夫是冶建三公司一名工程队长,长年在外地施工,孩子由自己的父母帮助照看,所以,她的家庭负担不重,才有条件每天上班头脸和身上都打扮得十分精细。 钟山后来明白了,薛蔓妮跟他套近乎,无非是想让他帮助完成甲稿的任务。刘主任带她出去,只能是吃吃喝喝拿点纪念品,对她写新闻稿不能提供丝毫帮助。 这天,薛蔓妮采写了一篇商业局在全系统内公开选聘一百商店经理,一位基层采购员凭借多年在商场上积累的经验参加应聘,在招聘会上侃侃而谈,最终赢得评委赞许,被选聘为一百经理的新闻。她写好稿子拿给钟山看,是一篇800字不到的消息,说这月还差一篇甲稿,就指着它出菜了。钟山翻看了这篇四页稿纸的稿件,通篇逻辑混乱不知所云,他感到奇怪,平日里古灵精怪说话有头有尾的薛蔓妮,怎么写起新闻稿来就像个白痴,文理不通,语法不通,错字连篇,想改,却无从下手。于是,让她复述一遍事情的经过,在面前铺上稿纸,半个多小时后,一篇眉标为“市商业局打破老规矩在全系统内公开选聘一百商店经理”,主标为“采购员脱颖而出全凭两个字:能力”的消息就完工了。钟山把写好的稿子从本子上撕下来交给薛蔓妮,薛蔓妮赶紧接过去,一边说“谢谢”一边铺开自己的稿纸一字一句地抄写起来。 第二天早晨,这条消息就上了《青山日报》头版头题,老梅还配发了一篇题为《打破老规矩搬走铁交椅》的短评。下午甲稿评选结果公布了,薛蔓妮的这条消息毫无悬念地被评为甲稿。大家围在评报栏前观看时,石编辑悄悄对钟山说:“薛蔓妮不知怎么突然开窍了,以前总编室谁见到她的大名谁头疼,避之唯恐不及,我编她一篇小稿子,得出去抽好几次烟才能完成,真是驴唇对不上马嘴。这篇消息,我竟然几乎一个字没改。” 见钟山笑而不答,忽然有所醒悟:“是你小子捉刀代笔吧?我说怎么风格这么熟悉!” 第三十一章 落荒而逃 晚上下班前,钟山正在部里赶写一篇人物通讯,薛蔓妮匆匆忙忙回来了,把一个装有大型变型金钢玩具的纸盒子放在钟山办公桌上,说:“谢谢你呀钟山,在这个月最后一天帮我完成了甲稿任务,不然我这个月奖金就要被扣了,关键是没面子呀。这个是给你儿子的,男孩子都爱玩儿,我儿子就超喜欢。” 钟山忙推辞道:“一个部的同事,举手之劳的小事儿,何必这么客气,这玩具我可不能要,还是留给你儿子玩儿吧!” “我儿子已经有好几个了,这个是专为你儿子买的,你就别再跟我客气啦!”薛蔓妮不推玩具,而是直接推钟山的胳膊,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真诚地望着钟山。 钟山只好收下,说:“那我就替我家钟子星小朋友谢谢他薛姑姑了。” 薛蔓妮说:“我儿子上小学了,许多玩具都不玩儿了,放家里也白占地方,哪天你有空去我家,我挑一些还比较新的给你儿子。” 钟山口头应承,并没有往心里去。 第二天早晨,钟山依旧是部里第一个来上班的,先打了开水,又用拖布擦了地板,正在用抹布抹办公桌上的灰尘,刘主任办公桌上的电话忽然响起,接过电话,是薛蔓妮打来的,她在电话那端说:“钟山啊,我这个月的任务完成了,今天给自己放一天假,收拾收拾家,收拾出了一堆玩具,我一天都不出去,你什么时候没事儿了过来取呀。我家住东风街二号三单元202室。” 午饭后,钟山想起了早晨的电话,就骑着自行车,按照薛蔓妮给的地址来到东风街二号,敲开三单元202房门时,钟山愣住了,薛蔓妮穿了件粉红色睡袍,半裸着前胸,趿拉着一双红色棉拖鞋,平时盘起的长发自然散落着,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客厅里放着个白塑料袋,里面装着小手枪、小汽车等几样玩具。 钟山有些尴尬,说:“不好意思,打扰你睡午觉啦。这些玩具是送给子星的吧?我拿着马上就得走,下午还安排个采访呢。” 薛蔓妮脸上滑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失望表情,说:“第一次来我家,来都来了,就坐一小会儿嘛!”说罢,就从客厅茶几上果盘里的一串香蕉上掰下一个,剥了前端,递给钟山。接着,又扭过身拿起水杯,撕开封口倒进雀巢三合一速溶咖啡,在饮水机上接开水冲咖啡,把杯子捧在手上,用一双似笑非笑的丹凤眼看钟山吃香蕉。 门外有人上楼的声响,还有小孩子叽叽喳喳的说笑声。钟山站在客厅地中央,三口两口吃了香蕉,甚至因为口太大被噎了一下,然后在茶几上放下香蕉皮,拒接了薛蔓妮递过来的咖啡,提起装有玩具的塑料口袋说一声“拜拜”,就头也不回一阵风似地开门跑下楼去。骑上自行车拐出胡同时,心还在狂跳不止。 作为一个成年人,钟山当然明白薛蔓妮邀他来家里的意图。内心中一个“小我”跳出来怯怯地说:“卸了妆之后的薛蔓妮,真有几分像大学里的学姐王丹宇,当时的情境下,我如果抱了她,吻了她,甚至拥她上床,应该都是水到渠成的事。这一落荒而逃,反倒伤了一个女人的心。”旋即,内心中另一个“大我”又站出来理直气壮地说:“你有没有想过那样做了以后会怎么样?两个人在一个办公室今后相处该有多尴尬?她丈夫忽然回来撞到了怎么办?美惠知道了这件事又该怎么办?” 钟山脑袋里两个“我”跳出来打架,弱小的有韧性强大的有威力,谁也不服谁,打得人头都要炸了。一抬头,已经到了报社楼下,刚放好自行车,就听到人事部贾主任在后面喊:“小钟,你大晌午的跑哪去了?我正到处找你呢,上楼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有事跟你商量。” 第三十二章 接受任务 来到人事部办公室,贾主任坐在自己的转椅上,示意钟山坐到对面的空沙发上。 贾主任说:“是孟总让我先找你谈一谈,咱《青山日报》明年要由日出四个版扩至八个版,这样就需要扩大采编力量,除了继续接收高校毕业生外,还计划建立安台记者站。孟总说你来报社三年多了,一直在财贸部工作,可不可以考虑领办记者站?一是可以熟悉一下农村题材,拓展新闻报道视野,二是可以锻炼组织能力,将来挑起更重的担子。现在记者站还没有挂牌,只能叫筹备组,你如果同意去,就先任这个筹备组组长。” 钟山听明白了,这是孟总对自己的器重和培养,当时就站起来说:“贾主任,您现在就可以回复孟总,就说我同意。也非常感谢孟总和贾主任对我的看重和栽培。” 贾主任笑着说:“小钟啊,你是咱报社不可多得的人才,趁现在还年轻,好好干吧!” 钟山说:“谢谢贾主任的鼓励,我一定会努力的。如果没事儿的话,我就下去采访啦!” 安台县计划经济时期是青山地区的产粮大县,改革开放后又建起了辐射周边几百公里的小商品大市场,市场经济十分活跃,经济总量占据青山地区半壁江山,两年前已经升格为县级市。报社在这里建记者站,无论从新闻报道还是广告收入考量,钟山认为孟总的想法都非常有现实意义和前瞻性。而选择他一个新人做记者站站长,新人新部门,确实可以有一番新作为。想到这里,钟山内心中一阵小激动。中午头脑中参与打架的那个“大我”这时候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他也想到了自己家里的情况,子星刚上幼儿园,早晨由钟山送,晚上由美惠接。美惠的三产公司正在组建公关部,美惠昨天晚上回家说,公司经理车骏有意让她出任公关部经理,并告诉钟山,今后去幼儿园接子星的任务就得由两人共同承担了。他如果去安台市,一周只能回家一次,谁去幼儿园接送孩子显然是个现实问题。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也只能再求助他们了。这三年子星都是他们帮着带的,孙子上幼儿园,老两口刚刚喘口气,上个月父亲带母亲随夕阳红旅游团去了趟华东五市旅游,母亲平生第一次走这么远去这么多地方,回来后好一阵激动,跟楼上楼下的老邻居绘声绘色地讲一路上的见闻。如果被孙子拴住,老两口又哪也不能去了。而且,父母都是六十几岁的人了,母亲还做过大手术,带孩子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啊。钟山头脑中“两个我”又开始打架了,这次打得更是难解难分。 钟山电话约了美惠,晚上带子星去父母家,也给家里事先打了电话,说三口人晚上要回去吃饭。 三口人进屋时,丰盛的饭菜已经摆好了,爷爷奶奶见到大孙子,自是喜上眉梢。饭桌上,钟山跟父母说起了将被派往安台市任记者站筹备组组长的事,美惠也赶紧说自己也受到公司重用行将担任公关部经理的事,两人都说接送子星成了麻烦。 母亲乐了:“这算啥麻烦,我大孙子就住我家好了,我跟他爷爷负责接送,你俩一个礼拜接回去一次就行。” 美惠说:“这样就太辛苦您跟我爸了。” 父亲说:“没事儿,咱老两口闲着也是闲着,有大孙子陪伴,还能延年益寿呢!他奶奶做饭也会更加上心,我老头子也可以跟大孙子借光改善改善伙食,再不会上顿炸酱面下顿混汤面了。” 子星也插嘴说“奶奶做饭最好吃,姥姥做饭不好吃,妈妈做饭最不好吃”,一家人都笑起来。 第三十三章 故人重逢 派财贸部记者钟山去安台市担任青山日报安台记者站筹备组组长一事,在星期四下午的编委会上讨论通过。星期五早晨,这一人事变动的社内通讯就发到了各部门。 一大早,王学礼就来到财贸部,见只有钟山一个人在,就坐下来,高兴地说:“五哥没说错吧,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咱报社的未来就看七弟你的啦!你五哥就是八月十五晚上的小兔子,跟月亮借光啦!对了,周六晚上,我安排,咱哥五个得庆祝庆祝。” 按照编委会的决定,钟山要利用这两天时间做一下工作交接,下一个周一就要与安台市接洽,研究组建记者站有关事宜。孟总让钟山提前联系一下,下周一他要亲自把钟山送到安台市。 钟山的财政金融片先由主任刘权威代管,有采访任务部里记者轮流承担,马上要有一批新大学毕业生到报社工作,分给财贸部的是一名女生。周六上午,钟山又给安台市委宣传部打了电话,约了下周一孟总与安台市主要领导见面的具体时间。 忙完了这些,抬眼一看墙上的钟,已经11点了。这时,桌上的电话响起来,一接,是王学礼,电话里说:“中午别在食堂吃了,我晚上请大家在食为天吃饭,毛纺厂给安排的,咱俩中午提前过去把房间订下来,先试吃一顿。下午,哥五个没事的可以提前出来,跳跳舞。你说咱们哥七个,老大早早走了,老四去了南方,你又要去安台,哥几个再不会像以前那样想聚就聚了。” 钟山本想利用下午时间再琢磨琢磨建记者站的具体事宜,可是又不好驳五哥的美意,只好应承下来。 二人下楼,王学礼拦了一辆出租车,先拉开前门在副驾驶位置上坐了,明显是抢着付费。 车上,王学礼说:“今天我给你带来一个老朋友,我昨天采访时见到的,人家说一直关注你的,你报纸上发的每一篇稿子人家都认真拜读,比小说都好看,这还不算,还剪下来作为自己写新闻稿的教材。” 钟山说:“老五你葫芦里又是卖的什么药?” 王学礼回过身,一脸淫邪地说:“*!包你吃一回想两回,吃两回想三回。” 老五说话一贯没正经,钟山自然也不当真。 二人来到食为天,上至二楼,走进“水仙厅”,冶建公司的宣传干事徐美玲竟坐在那里。这次穿的不是深蓝色工装,而是一条黑地儿红色碎花长袖束腰人造棉连衣裙,透着十足的女人味儿。 见二人进来,徐美玲急忙站起身,说:“钟大记者,好几年不见,听说你高升啦!” 钟山说:“哪里是什么高升,就是总编见我年轻,让我多扛点儿活。” 三人落座,预先点好的四菜一汤也陆续上来了。王学礼要了八瓶啤酒,三人面前各摆两瓶,另外两瓶放在一边。 徐美玲忙说:“我不会喝酒的,最多一杯。” 王学礼说:“那你得自己找帮手,我看就由你的偶像代劳吧!” 徐美玲连忙把酒往钟山面前挪,钟山急着往外推,两人的手不经意碰到了一起,都有点不好意思。 王学礼说:“你俩就别谦虚啦,先倒上干一个,为一别三年今日重逢,为思念的人儿终于相见。” 钟山说“学礼你没喝就高了”,见徐美玲已经把两人的杯子斟上酒,意思是响应老五的倡议,也只得端起杯子,轻轻撞一下,共同干了。 这时候,老五吃饭经常带的李雨田推门进来了,坐在老五身边说:“刚打点幼儿园的孩子们睡下我就赶来了,下午跟园长请了假,陪你们跳舞。” 几年相处,钟山知道哥六个家里妻子之外都有一个酒场舞场上的异性伴侣,这个李雨田是王学礼儿子幼儿园的老师,哥几个都说,老五如果你儿子上大学,你是不是还要发展个教授女朋友?如今儿子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两人仍然保持着密切的往来。 每次钟山吃饭一个人来,哥几个都打趣儿说:“几位小嫂子,赶紧给七弟物色个女朋友。”见钟山只是笑着不予回应,也只当作笑话说说就过去了。这次老五把徐美玲带来,目的非常明显,就是发展她作为钟山的特殊女伴。钟山头脑中的“两个我”又跳出来打起架来,三瓶酒下肚,那个原本羸弱的“小我”居然开始占据上风了。 下午,王学礼、李雨田、钟山、徐美玲四人带着微微的酒意来到舞厅。昏暗的灯光下,钟山搂着的徐美玲一会儿幻化成那个香消玉殒的大学同学杜芳菲,一会儿又变成方静,一会儿又成了王丹宇、薛蔓妮,一会儿又回到了同船共度的那个夜晚……他把她搂得更紧了,脖颈和下巴上,能感受到她呼出的细细的温热的气息。 第三十四章 蛟龙探海 晚上,食为天“水仙厅”里的五男五女喝下了五瓶高度白酒,钟山作为当晚的话题男主角,当然喝得更多。先还是拒绝,到最后却自己主动倒酒主动干杯了。 钟山变成了一条蛟龙,孟总化身老龙王,命他去东海探听敌情。他一头扎进黑暗的海底,身上的鳞片好重好重,忽然发现前边有一束光亮,光亮处有一条白鳍豚,心想,白鳍豚怎么由长江游到了东海?白鳍豚一转身就幻化成一条好看的美人鱼,美人鱼长着一张徐美玲似的包子脸,引导他来到一处淡粉色的珊瑚礁上,珊瑚礁柔柔软软的,躺在上面很舒服,身上的鳞片也不那么沉重了。 半夜里,钟山迷迷糊糊醒来,喉咙干渴,伸手去摸床头灯想找水喝,却摸空了。再一划拉,摸到了一头短发,不是美惠的长卷发,酒一下子醒了一半儿。 徐美玲起身踩亮地灯,钟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我怎么睡在这里?”又见自己还穿着衬衫外裤,只是领口衣扣和皮带松开了,再见徐美玲,穿的是一套纯白色家居服,紧张的情绪略微有所放松。 徐美玲把一杯温开水递到钟山手中,说:“你那几位哥哥把你交给我,就各自跑掉了,我又找不到你家,只好把你带我家来了。” “我没做啥越格的事吧?”钟山揉了揉眼睛,认真地问。 徐美玲吃吃地笑了:“你想做啥事?现在也不迟呀。” 钟山没想到短短三年不见,徐美玲竟变得这样轻佻起来。 徐美玲看出钟山的心思,说:“你一路嚷着要去东海,下出租车吐了好几起儿,我好不容易把你弄上楼,怕你躺着不舒服,才帮你宽了衣解了带,能做啥越格的事?” 钟山问:“你老公和孩子呢?” 徐美玲伤感地说:“老公下海发了大财,带着小的跑啦!这不是今晚有饭局嘛,女儿住在了姥姥家。” 钟山看美玲悲苦的表情,忽然对这个女人生出几分怜爱,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 徐美玲又说:“钟山,你不知道,从见你第一次起,我对你的印象就特别好,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林美惠,几辈子修来的福,找到你这么一个才貌双全的好老公,真的是人中的龙凤。后来看你拍的电视片,写的新闻稿,证明我真的没有看错人。如果早认识你,我说什么也要把你追到手,为你当牛做马都行。” 钟山笑道:“你把我夸得我都不知道北在哪了,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我家林美惠还总说这辈子瞎了狗眼找了我呢!” 徐美玲说:“她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缠着你的,也不会跟她抢你,我痛恨小三儿,自己怎么可以再去做小三儿?我们只是朋友关系,希望你能认我这个朋友,希望你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能偶尔关心关心我。” 徐美玲的一番话把还没有从酒醉中彻底清醒的钟山搅得更加糊涂,他不知道既不是第三者又偶尔去关心,这样的人物关系该如何相处。看看墙上的石英钟,已经下半夜两点了,忙扣衣服扣子,紧皮带,说:“我没跟家里说今晚不回去,他们会着急的。” 美玲送钟山到房门口,忽然扑上去抱住他的腰,把一张包子脸埋在他宽阔的胸膛里。钟山感受着这张如少女般可爱面孔摄魂夺魄的肉感,内心中的“两个我”又开始激烈打斗起来,正当那个“小我”要取得决定性胜利的时候,美玲松了手,抬起头,幽幽地说:“走吧,路上注意安全。” 第三十五章 派驻安台 周一上午,钟山随孟总坐车前往安台市商谈组建记者站事宜。 车离开市区,驶进通往安台市的省道,车速开始加快,车内的空调散发着宜人的冷气。 时令已经入夏,钟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满眼是郁郁葱葱的绿,路两侧是笔直的白杨树,田野里是雨后正疯长的一望无际的庄稼。 钟山想起了12岁那年一个人偷偷从家里跑出来去乡下大伯家的往事。那一次,他个子矮,还看不到路两旁的风景。这一次,他坐在前面,沿途风光尽收眼底。想起即将开始的崭新事业,更是豪情万丈壮志凌云。 孟总问:“小钟啊,组建记者站的事,你有什么自己的打算?” 钟山回过头,微微侧着身子,对坐在司机后边的孟总说:“孟总,我这两天思考了下,当务之急共有三件事:第一,是记者站选址问题。我星期六已经跟安台宣传部分管新闻工作的王家榆副部长沟通了,他答应帮助协调;第二,是选记者问题。我算一个记者,报社总部暂时不用派其他人来,可以借助当地的力量,安台有自己的内部刊号安台市报,安台市报记者都可以作为我们的特约记者,当然稿件质量得由我们把关,这一点,也与王副部长初步达成一致;第三,是创收问题。组建记者站,为即将扩版的报纸扩大稿源是一个目的,另一个主要目的是增加广告收入,安台是青山地区经济发展最活跃的地区,我们组建记者站后,要迅速抢占先机,培育广告市场,这方面,倒需要招聘几个专门人员去做,先期,我觉得先招三至五名,留一名在记者站负责接待工作,其他人员下去跑业务。” 孟总一边听钟山说自己的想法,一边不住地点头。他最欣赏钟山的地方,就是他写文章和言谈的逻辑性。这三个方面,正合了他的心意,而且比他想得还要细致具体,有的方面已经开始落实了。 安台市对青山日报社组建记者站事宜非常重视,市委邹书记亲自接见了孟凡野和钟山,并当场拍板腾出安台宾馆一楼两个房间无偿提供给青山日报社,作为记者站办公场所,桌椅、电话、传真机等办公用品都给置办齐。 告别邹书记,在去往安台宾馆吃饭的路上,宣传部王副部长悄悄告诉孟总和钟山:“邹老大当你们面没说,已经给我们宣传部下死任务了,每个月必须得在《青山日报》发一篇关于安台的头版头题。这我哪里能做得了主啊,还得请孟总和钟站长襄助啊!” 孟总说:“没问题,到时候你找钟站长要账就行啦!” 来到安台宾馆,王家榆先带孟总和钟山参观了准备拨给他们做记者站的两个房间,每间都有四十多平,采光也好。孟、钟二人都表示十分满意。 午饭后,钟山对孟总说:“我既然来了,今天就算第一天到记者站上班,这一周都不回去了,下周,如果孟总有时间的话,可以来视察一下记者站建设情况。 一周时间,钟山做了四件事。 一是完成了记者站办公场所的装修布置工作。将两个大房间中的一个隔出两间,里间作为站长办公室,摆了一个写字台,一组书架,两个沙发。外间作为采编室,摆了四个办公桌和两组卷柜。另一个大房间作为广告室,依照现代化写字楼的风格,装了六个半透明单独小隔断。 二是完成了特约记者的协议签订工作。与安台市报十名记者签署了特约记者协议,内容包括稿件数量、质量、稿酬支付方式等。 三是已经达成了三名广告人员的招聘意向。令他感到不爽的是,王家榆副部长把自己的侄子安插进来了,钟山与这个*见一面,就看出他是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主儿,又不好驳王副部长的面子,因为近一周的工作都是王在提供大力支持。 四是采写了一篇安台市的头版头题长篇工作通讯,题目是《在希望的田野上》,从农业、工业、现代服务业发展以及居民生活改善等多维度,展现了安台市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近三年来取得的可喜发展成果,文章洋洋洒洒三千字,既有思想高度,又有情感文采,读起来令人荡气回肠。 星期五,通过传真把稿件传给青山日报总编室后,钟山给孟总打了个电话,汇报了一周来的工作进展情况。并邀请孟总如果工作不忙,周六可以前来视察。 孟总在电话里兴奋地说:“不是视察,明天我就去直接给记者站挂牌,宣告记者站成立。你那边紧锣密鼓,我这里也不能坐享其成呀,已经让后勤处做好了牌匾。你还要做一件事,就是写一篇青山日报社安台记者站宣告成立的消息,周一与你那篇长篇通讯同时在一版发出。” 第三十六章 红杏出墙 钟山事业做得风生水起,林美惠生活却发生了风云变幻,她出轨了。 事情就发生在钟山忙着组建安台记者站的这一周,更确切地说,此前其实已经露了端倪,有了铺垫,只是在这一周,林美惠与车骏终于突破了男女关系的底线。 林美惠到冶建三产公司的最初两年,更多的精力用于忙孩子,也不注意自我修饰,所以在三产公司里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角色。今年,子星上幼儿园了,她终于可以从孩子的羁绊中解脱出来,所以有更多时间和精力打扮自己。而且,28岁的林美惠正是人生中最风华正茂的时节,褪去了少女的羞涩与稚嫩,长出了熟女的美艳与雍容,像一只汁水丰盈的熟透的桃子。这只桃子,在某一天的傍晚恰巧落入了正饥渴的公司经理车骏的眼中。 车骏把林美惠叫到自己打着冷气、装修豪华的办公室,跟她谈组建公关部,准备提拔林美惠做公关部经理的想法。与钟山从相识到结婚再到生子这8年,林美惠一直都生活在钟山的阴影中,钟山学历比她高,收入比她多,单位福利比她好,事业比她更有成就,而她,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一个几乎所有女人都能担任的孩子母亲的角色。所以,听说车峻想重用自己,听到经理的职位,自是喜出望外,而对于车骏眼神里多余的内容则自欺欺人地过滤掉。 后来的事情发展,其实只是落入了俗套。 车骏带林美惠谈生意,陪客户吃饭、喝酒、跳舞,开车送她回家,直到星期二的晚上,车骏把车停在林美惠家的楼下后,没有像前几次那样马上帮她开车门,而是先灭了火,然后扳过她烫着时髦大波浪的头亲吻了她涂着口红的香唇。美惠没有拒绝,她心中对这样的场面其实已经早有准备,甚至是等待已久。 那个晚上,两人都喝了不少酒,车骏与美惠互相搀扶着上了钟山家的五楼,打开门,亮了灯,上了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都好像是顺理成章的了,两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更顾不得羞愧和内疚。 钟山派往记者站,一周回家一次这件事,其实就是林美惠貌似无意间透露给车骏的,这条关键信息也最终促成两人的关系突破底线。钟山不在家的这五天晚上,林美惠有四个晚上是与车骏一起度过的。她与车骏之间的关系,没有理性,更谈不上情感,而是*裸的欲望,这欲望压抑在她内心中许多,终于得到了彻底的释放。这个时期的林美惠是注定会出轨的,如果不是车骏,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因为钟山这个四面漏风的篱笆墙已经圈不住她这满园的春色。 车骏今年48岁,17岁就进艺术团当一名舞蹈演员,年轻时跳杨子荣也是风光无限的,他的爱人,冶建集团公司已退休的老工会主席的女儿,就是那时迷上了舞台上英气逼人的车峻骏而坚决嫁给他的,两人育有两个儿子,如今一个大学毕业,一个正上高中。车骏后来舞不跳了,人就开始发福,长出了肥肚腩,而童子功练就的胸肌和肱二头肌则保留了下来,与美惠纠缠在一起的,依旧是一个孔武有力的男性的身体。 美惠陶醉于他对她身体的兴趣,对她感受的理解,每次都能一步步把她引向巅峰,令她欲罢不能。不像钟山,总是一副盛气凌人高高在上的样子,每次都好像是美惠求着他,面对这样一个一本正经的夫君,美惠当然也不能过于自由放松,好像那样她就成了放荡的女人。更何况,他还在新婚之夜说过她诱惑他上床那样伤害人心的话,更令她记恨至今,总觉得在他面前矮了三分。 星期六早晨,林美惠对车骏说:“今天晚上他会回来,你不能来了。” 车骏有些失望,想了想,说:“这样吧,下个星期我正好去南方谈一笔生意,你跟我一起去吧,明天我就让办公室订飞机票。” 第三十七章 分道扬镳 妻子出轨,有时候可能满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做丈夫的还蒙在鼓里,更何况钟山还是一个成天忙于事业长时间不在家的人。 星期六晚上,天已经黑透了,钟山才回到父母家。母亲说:“美惠这一周都没有过来,今晚也打来电话,说外面有应酬,不过来吃饭了,晚上直接回你们自己的家。小星儿跟我和你爸在一起挺好的,你们工作忙就忙你们的吧,不过来也行啊。” 钟山吃过晚饭,骑着自行车,自行车横梁上绑着铁条焊制又用彩色胶条细细缠绕的儿童座椅,座椅里坐着打着瞌睡的钟子星回到家时,林美惠还没有回来。他安排子星睡下,自己也因为过度疲劳,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一觉就睡到第二天天亮。醒来时,发现林美惠昨晚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此时睡得正香。 周日,二人带着子星去了趟公园,钟山见林美惠神情恍惚的样子,以为是和自己一样换了工作岗位不适应,累的,也没多问。美惠告诉钟山自己下周去南方出差的事,钟山说孩子由父母照看着挺好,让她放心去吧,不用担心。 关于林美惠出现状况的信息,钟山是从老五王学礼那里第一个得来的。 也是冤家路窄,林美惠与车骏去南方出差,以为可以天马行空恣意妄为了,不料他们的行为却被许继明窥见了。老四许继明从南方给王学礼打来长途电话,问老七最近跟弟妹关系怎么样。王学礼说挺好的吧,没听说有什么情况。许继明说那就算我没说。王学礼说别价呀,你这样吞吞吐吐的不像是哥们之间的说话方式。许继明就说,我好像看见老七媳妇林美惠跟一个男的从一个宾馆里出来了,两人还挎着胳膊,看样子关系不太正常。王学礼说这事先别告诉老七,我先到冶建集团侧面打听一下。据可靠人士透露,林美惠跟经理车骏近一个时期确实关系密切,外人看着有些不太正常。 得到了相对确切的信息,王学礼就给安台记者站打电话,说今天他要过去一趟,看看老七的官邸修成什么样。 王学礼抵达记者站,对钟山短短时间内的工作业绩大加赞许。中午,钟山在街边的农家风味炖大鹅餐馆请王学礼喝当地产的高粱烧酒,酒至微醺,王学礼说:“老七,你有没有听说过商场得意情场失意这句话?” 钟山放下酒杯,等待王学礼的下文。 王学礼就把四哥的电话和自己调查的结果跟钟山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末了,说:“我告诉你这些话,是因为我们是比亲兄弟还亲的哥们,当哥哥的知道了这么重要的情况不能不告诉弟弟,让别人在咱哥们后面戳脊梁骨。” 钟山放下筷子,大脑一片空白,表现的则是一脸茫然。半天,说:“五哥,你说这件事我该怎么办?” 王学礼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还有啥话说?先灭了姓车那小子!当然不能要他狗命,违法犯罪的事儿咱不能干,狠狠削一顿,给这小子个教训是必须的。” 钟山又问:“林美惠呢?” 王学礼也觉得难以回答,想了半天,说:“那就看你俩的感情究竟有多深,如果是我,孩子留下,坚决让她滚蛋,能滚多远滚多远,别让老子再看见!凭我兄弟的能力相貌,找个黄花大姑娘是分分钟的事。” 钟山把杯子里的酒猛喝下去,呛得连连咳嗽,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到后来,是真的哭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活得真是窝囊,这些年感情生活一直都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舍了亲爱的同学,娶了不爱的女人,回到不想回的城市,到头来却被不爱的女人给了当头一棒。 星期六晚上回青山,钟山没有去父母那里,而是直接回了自己的家,林美惠还没有回来。晚上11点多了,她才拿钥匙开门,没有喝酒,钟山却敏感地从她身上嗅到了陌生男人的气味。 钟山沉着脸,说:“林美惠,咱俩离婚吧!” 林美惠也似乎早有准备,冷静地回答道:“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钟山愤怒地看着林美惠一张也许美丽但此时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无比丑陋肮脏的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林美惠,你凭什么这么对待我?!” 林美惠面带嘲笑说:“钟山,这你得问问你自己。” 钟山怒不可遏,扬起巴掌扇向那张挂着可恶淫笑的脸,打得林美惠猝不及防。这是他第一次打她,也是最后一次。 林美惠被打得脸面青淤,三天后去三产公司上班时还没有消褪,同事问起,只说是晚上睡迷糊了上厕所撞到了墙上。 钟山星期日去母亲家看了儿子,晚上就住在母亲家,慌称林美惠出差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二人在各自的单位开了介绍信,去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 钟山这边,孟总和女同事们都劝他念在孩子的份儿上,给林美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能不离最好不离,劝得最恳切的居然是薛蔓妮。男同事,特别是王学礼等几个要好的哥们,则劝他大丈夫何患无妻,男人什么帽子都可以戴,就是不能顶着绿帽子。 其实,这些劝说都毫无意义,对于离婚,林美惠的态度比钟山更加坚决。她觉得只有离婚了,她才可以直面自己这个时期的所作所为,也便什么都不欠钟山的了。 第三十八章 新人到岗 离婚后,钟山一头扎进工作中,组织稿件,承揽广告,安台记者站一时间成了全青山日报社的重要稿源地和经济命脉。 这天早晨,钟山刚向一名特约记者布置完采访题目,就接到了孟总打来的电话:“钟山啊,记者站运行半年多了,报社总部一直没有安排人过去,总不能把你一个站长一直当大记者用啊!今年报社新分来一批大学毕业生,其中有一个叫靳明丽的,在财贸部实习刚结束,强烈要求去记者站工作。年轻人的这种工作热情我们当领导的得鼓励和支持啊!” 钟山说:“记者站路途遥远,得住在安台,女记者来不方便吧?” 孟总说:“这个我也想到了,可这个靳明丽说她奶奶家就在安台,住宿吃饭都没问题,跟在青山工作完全一样。” 钟山找不出其他借口推辞,只得答应下来。 这个靳明丽钟山认识,去年上半年还跟他实习了一个月,是宁安大学新闻专业的毕业生,最大的特点是见人自来熟。第一次见到钟山,她就兴奋地说:“钟老师,您可是我们青山一中传奇式的人物,补习班学员逆袭成功,考了个全市文科第三名,我上学时学校宣传栏里还挂着您的照片呢。” 钟山不知道自己的照片竟然被挂到了学校宣传栏,更不觉得这算什么光荣的事,所以只能一笑了之。 靳明丽好像没有感知到钟山的情绪,继续说:“我看了宣传栏里的照片,当时就迷上了那个帅哥,立志一定以他为榜样。只可惜我高考没上一本线,只能读一所省属大学,不过学的是新闻专业,今天终于在偶像的手下工作啦!” 钟山说:“你可不是在我的手下,你只是我名下的一个实习生。” 说实在话,这个靳明丽能力还是有的,新闻稿写得挺顺畅,钟山只不过是她名义上的老师,几乎不用怎么指点。一个月后,学校有事,就把她召回了。回学校后,靳明丽还给钟山写了一封长信,信中隐隐约约地透着一丝暧昧,说跟钟老师实习这一个月胜读十年书,钟老师的人格魅力更是令她折服,只可惜相见恨晚,‘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最后表达的意思,是请钟老师帮她向孟总推荐,希望毕业后能到青山日报社工作。 钟山没有推荐,靳明丽还是分到了报社,因为青山日报扩版正需要人手。 孟总打来电话的第二天,靳明丽就风风火火地到记者站报到了,就坐在钟山办公室的外间。每天早早来上班,收拾了里屋收拾外屋,又给钟站长的磁化杯倒满开水,然后就联系采访单位下去采访,每天下午都能交上来或大或小一篇新闻稿。钟山的心里话是,这个靳明丽确实是个合格的甚至优秀的记者。 这天下午,靳明丽把站长修改并签署完意见的稿子用传真机传回报社总编室,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坐在钟站长办公室的沙发上,也不说话,就用一双眼睛深情地凝望着钟山的脸。看得改稿子的钟山都开始不自在起来。 靳明丽说:“我主动请缨到记者站工作,可不是光想来当个好记者的,还有一项任务是我自己给自己下达的,那就是帮钟站长疗伤。”见钟山没有接话,又说:“我以前不是说了吗,你是我高中时就确定的偶像,只可惜偶像已经名草有主了。听说你跟爱人分手了,我真的好高兴的,您别误会,不是幸灾乐祸,而是高兴我终于有了机会可以追你啦!” 钟山说:“小靳你别开玩笑,怎么可能,你我根本不是一代人。” 靳明丽哆声哆气地说:“瞎说,哪里就不是一代人了嘛,你不过比人家大6岁嘛!” 钟山依旧虎着脸,说:“小靳,这种玩笑以后千万不要乱开,传出去对谁都不好。” 听钟站长这么说,靳明丽只好起身,悻悻地回到外屋,背起背包提前下班了。 钟山刚刚结束一段婚姻,人好像还在云里雾里,拼命工作,目的是忘掉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这段时期,对于任何女人他都不会有什么兴趣,更何况这个靳明丽他是真的喜欢不起来。这些年,他接触的女人不少,有的长相漂亮有的相貌平平,而这个靳明丽,长着高颧骨,脸上皮肤粗糙,好像还有两粒明显的痞子,不单是丑的问题,还是陋,是粗鄙,不只是外观,还有言谈举止,今天的贸然倒追就是个很好的例证。如果只是粗鄙也就罢了,偏偏她还时常像个小女人似的惺惺作态,更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好在她还算知趣,自己主动离开了,如果她再往下说,他一定会发火的。 第三十九章 父母劝和 钟树林夫妇一个月后才得知儿子离婚的消息。那是个星期六的傍晚,钟山坐报社的车从安台回青山。为方便钟山的工作,报社每星期一派专车送钟山去安台记者站,星期六再派车把他接回来。靳明丽到记者站工作后,车也顺便捎着她。 这天,车先开到钟山父亲家的楼下停下,靳明丽也赶紧跟着背起包从后座下了车,说:“我也顺便拜访一下钟伯伯和钟伯母。” 钟山坚决拒绝,说:“我的事情父母还不知道呢,你上去,万一说穿帮了,我怕他们一时接受不了。” 靳明丽又哆声哆气地说:“你不敢还他们直说,正好我替你说穿了嘛,免得你自己说尴尬。” 钟山又气又急,说:“你怎么这么啰嗦,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靳明丽一团热情遭来一通抢白,自觉没趣儿,只得作罢,噘着嘴正要回到车上,司机老赵摇开车窗探出头说:“对不起靳记者,我得赶着去报社送孟总下班,不能送你回家了。”说罢一脚油门,轿车绝尘而去。 钟山敲开家门,见客厅里亮着大灯,岳父岳母来了,四位老人每个人都阴沉着脸,子星在地中央认真地摆弄着变型金刚,猜想他与林美惠离婚的事情他们已经知道了。 钟树林示意老伴儿带孙子进屋去玩,老伴儿会意,拉起孙子的手进到自己的房间,又把门轻轻关紧。 钟树林一脸严肃地说:“钟山,婚姻大事岂能当作儿戏?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回家也不说一声?” 钟山说:“有什么好说的,林美惠既然外面有了人,离婚的态度又那么坚决,那就离呗!” 林清泉赶紧接过话说:“这事怪不得钟山,林美惠有错在先,我跟她妈已经狠狠地骂了她,我看她哭得挺伤心,也有了后悔之意,可能也就是一时犯了糊涂。我们当父母的,没有管教好孩子,向老哥哥老嫂子还有姑爷道歉。我们想,念在子星的份儿上,趁你们两个都还没找别的人,你就原谅她这一回,能复合最好还是复合好么,当然决定权在你。” 钟树林赶紧说:“我跟他妈也是这个意见。” 见父亲又要替自己作主,钟山内心非常气愤,冷冷地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戴着顶绿帽子,今后在社会上还怎么混?!”见岳父母表情恓惶的样子,内心中又有些不忍,说:“林美惠已经是成年人了,到今天的结果只能说是她自作自受咎由自取,爸爸妈妈不必为她自责,子星还是你们的外孙,想什么时候来看、什么时候接走都没问题。” 林母终于忍不住哭了:“美惠这死丫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放着好日子不过,作出这么一出,将来可怎么办呀!” 林清泉赶紧拉老伴儿的手,说:“别哭哭啼啼的,让外孙子看着多不好。姑爷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咱老两口还有啥话好说的。这样吧,今天既然来了,咱就把外孙接回去住几天,也算是尽尽当姥爷姥姥的义务,这一阵子老哥哥老嫂子也累得不轻,下周日准时给你们送回来。” 钟山下楼打了辆出租车,送走了岳父岳母和子星,回到楼上时,钟树林脸依旧冷冷的,说:“刚才你老丈人在这儿,我不好多说,我认为你还是应该给美惠一次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给你这个三口之家一个机会。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列宁都说,年轻人犯了错误上帝都会原谅。我想你这次原谅了美惠,她今后会懂得珍惜的。” 钟山说:“我俩在一起,原本就是个错误!”见妈妈在卫生间里,钟山放低声音继续说,“妈妈为了让我回青山,拼命撮合我俩。当然我也有错误,不该酒后误事,未婚有子。我已经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应有的代价,受到了惩罚,不能再赔上自己的一生了。” 见儿子态度如此果决,钟树林心里说了句“儿大不由爷”,表达出来的是长长叹了口气。 第四十章 婉拒美玲 夏天悄悄过去,转眼到了深秋。青山市大街小巷到处可见卖秋菜的人力车、畜力车和机动车。 为了便于工作联系,青山日报社以广告置换的方式,给中层以上干部每人配备了一台汉字显示传呼机。钟山作为记者站站长,虽然暂时还没有列入中层干部序列,但是出于工作重要性的考虑,也配上了传呼机。 这个星期天下午,钟山帮母亲买完秋白菜,在楼下的空地上摆好晾开,刚起身想上楼,就接到了一条汉字信息:“楼上发大水了,敲了半天门也敲不开,能帮帮忙吗?徐美玲。” 钟山毫不犹豫,打了一辆出租车就去了徐美玲家。 徐美玲家的房门大开着,他进去时,见她正在用塑料笤帚和撮子清理积水,忙问:“楼上回来人了吗?”徐美玲摇头。钟山忙操起桌上的电话,打了110。 十分钟不到,开锁公司的人就到了,打开楼上的房门,关闭了总阀门。原来这户人家的女主人打开自动洗衣机,就下楼买秋菜了,买完菜又晾晒,恰好遇到老同学,又一同去逛了一下午商场,把洗衣服的事丢在一边,结果洗衣机水管与水龙头脱离,家里发了大水,殃及楼下。 好在是清水,只是棚顶墙面被水一过性淋湿了,地面的积水也很快收拾干净,徐美玲家损失不算大,所以面对邻居的一再道歉和赔偿表示,徐美玲很大度地说“不用啦”,就关了房门。钟山帮她把水清理干净,抬眼看美玲,白色家居服已经沾满了水。 徐美玲看出了他的意思,忙让钟山在长沙发坐下,泡了茶给他,自己则进到卧室更换衣服。大约过了十分钟,美玲才从房间里缓缓走出来,换了套白地儿红花家居服,带着一些方才没有的芳香。 徐美玲坐在钟山旁边,与他保持半个身子的距离,幽幽地说:“一出了事儿才知道,家里没有个男人还真是个麻烦。” 钟山手里捧着茶杯,说:“以后遇到什么困难,尽管找我,只要我人在青山。” 徐美玲转过身子,高兴地说:“真的吗?那我就不客气啦。” 钟山忙放下茶杯,说了声“时候不早了,我得走啦”,就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噔噔噔”下楼了。 钟山必须得马上离开,他看出了徐美玲眼中别样的内容,再不离开,他怕自己把持不住,又犯下错误。 两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六晚上,老三崔大林作东,欢迎回家过春节的老四许继明。钟山从安台返回市内时天已经大黑,路上接到两次传呼,告知兄弟几个都到齐就等他到开席了。钟山进到食为天酒店“百合厅”时,发现哥几个都带了各自的女伴儿,徐美玲竟然也在,猜想又是王学礼自作主张叫来的,美玲身边空着的位置,自然是留给他的。 崔大林这几年在南方发展得很好,现在他所在的公司已经上市,他本人持有公司的干股,年收入在六位数以上,摆在桌上砖头一样的大哥大更令哥几个羡慕不已。 兄弟一年多不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喝不完的酒。这一年来钟山个人工作和生活都发生了重大变故,有得也有失,有喜也有忧,更想在年终岁尾彻底放纵自己一回。 散席时已至午夜,走出食为天大酒店,外面是刺骨的寒冷。钟山打了个寒噤,跌跌撞撞地上了一辆出租车,由徐美玲搀扶着进了她家门,顺从地脱了衣服躺下来。 那条蛟龙又附体了,美人鱼又回来了,又引他来到那片舒适的珊瑚礁上。朦胧中听美人鱼在耳边说:“你知道么,我不光有困难时想到你,平时也想你,每天都想,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想,你真的就那么吝啬,不能把身上最珍贵的东西给我那么一点点么?” 蛟龙豪迈地说:“没问题,都拿去!” 风起浪涌,美人鱼带着蛟龙越飞越高,飞到了浪潮的最顶端,又一下子沉入了海底。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钟山头疼得像要炸开,意识却清醒了,他感到了被窝里一个陌生人的存在,忽然坐立起来下床,哗啦一声拉开厚重的窗帘,借着外面微弱的晨曦找自己的内衣。 徐美玲刚刚睡着,被钟山一通折腾吵醒,裹了浴巾下地,拉上窗帘,踩亮地灯。钟山赤条条站在徐美玲面前,内心中五味杂陈,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日的早晨,与林美惠的一幕重新在头脑中浮现。头脑中这样想着,却不忘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衣服。 徐美玲重回到被窝里躺下,裹紧被子,一脸的委屈。半晌,才难过地说:“钟山,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我是不是不该在你意识不清的时候跟你做这个?我们真的不能走到一起吗?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钟山穿好衣服,坐到床边,沉默良久,轻声说:“美玲,如果昨晚我对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真的很对不起,在这里表示十二分的抱歉。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都有过失败的婚姻,不该再做违心、迁就的事了。如果爱,就要平等地爱,是互相的吸引,不是一方乞求、仰慕另一方。说实在话,在你我之间,我还没有找到互相吸引这样的感觉。” 第四十一章 调回本部 年底,青山日报社经营收入统计结果出来了,安台记者站的半年广告收入就占全报社的半壁江山。报社编委会讨论决定,破例给记者站站长钟山的住房由单室调整为双室。 可是春节过后仅仅一个月,钟山却向孟总提出申请,想调回报社本部。 孟总当然不舍得,说:“钟山,你到记者站刚刚半年多,架子虽然搭起来了,但是好多工作还没有完全开展起来,你这一走,咱报社损失可太大了。” 钟山说:“孟总,您器重我,我当然万分感谢,但是我的父母年龄大了,母亲身体又不好,孩子还小,都需要我照顾。” 孟总说:“报社可以再给你加些奖金,家里雇个保姆,不就解决啦。” 钟山踌躇片刻,只得亮出杀手锏,说:“最主要的是,我走这半年,家里出了状况,媳妇还跟人家跑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孟总不好再坚持了,只好说:“如果你一定要回来,也得容我物色到替你的人,他到岗后你才能退回来。而且,各部去年底刚调整完,你回来还得另给你谋个位置。” 钟山说:“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回报社本部。” 孟总不知道,钟山要调回来的真正原因是不堪靳明丽的纠缠。 春节前,钟山组织记者站全体人员搞了个联欢会。除了他和靳明丽以及广告室*等三名聘任人员,还有安台市报的十名特约记者,15个人围着一个大桌子,有火锅有炒菜,场面十分热闹。这半年多大家工作都很开心,收入也很可观,自然喝得十分尽兴。钟山有以往酒后误事的前车之鉴,所以一直收着酒量,靳明丽却不待他人相劝一杯接一杯猛喝。席间,她来到钟山旁边,给钟山倒了一满杯白酒,自己也满上,说:“站长,你如果觉得明丽这半年工作还说过得去,这杯酒咱俩就干了。” 钟山坐在那里不动,说:“小靳你悠着点儿,别喝醉了。” 靳明丽说:“谢谢站长关心,这杯酒妹妹我先干为敬,你喝与不喝随意。”说罢就把一杯酒全干了。放下杯,也不走,坐在离席敬酒的*空下来的位置,扑进钟山的怀里就哭起来,边哭边数落道:“钟山怎么办啊,我就是喜欢你,白天晚上脑袋里全是你,你真是铁石心肠啊!呜呜呜……” 靳明丽搂着钟山的脖子不肯松手,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弄得钟山羊毛衫的肩头粘粘糊糊的,大家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钟山让广告室的小许把她拉开,又让小许和*把她送到奶奶家。一次联欢会就这样高兴开场败兴收场。 事情还不算完,正月初四,靳明丽又提着烟酒糕点和一套孩子的小衣服,来到钟山父母家,恰好钟山去看阎家大嫂和侄子,没在家。靳明丽坐下就自来熟地同钟母唠起家常来。钟母说小靳中午就别走了留在家里吃饭吧,本是一句礼节性的虚让,靳明丽却立即毫不客气地答应下来,并自告奋勇帮厨。 钟山回来时,见靳明丽在家里忙活着,心中十分不悦,谎称中心医院的二哥找他还有事就要溜走。靳明丽忽然在钟母面前跪下,说:“钟伯母,我爱钟山,我一定能照顾好子星,孝敬您和钟伯父,您就接受我这个儿媳吧。我知道钟山孝顺,一定听您的话。” 钟母站在那里,劝儿子留下劝不住,拉明丽起身又拉不动,事情以钟山摔门而去靳明丽嚎啕大哭而收场。 春节后上班的一个月时间里,靳明丽仍然坚持每天采访一家单位每天交一篇新闻稿,但是每次都从席慕容的《七里香》里抄一首诗附在稿件后面,没事就坐在钟山办公室的沙发里,也不说话,就那么深情凝望着。 钟山觉得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加之觉得把孩子总推给父母接送也不是个办法,就果断决定回报社本部来。 又过了一个星期,孟总给钟山打电话,告知编委会的讨论结果,由时政新闻部副主任李伟接任记者站工作,钟山回来后接替李伟的工作,任时政部副主任兼时政记者。 王学礼看到了编委会讨论结果的社内通讯,趁屋里没人,立即拨通了记者站的电话,说:“钟山你傻呀!记者站是你一手建起来的,都开始收回头钱了,却拱手让给他人!” 钟山说:“五哥,一言难尽,容我回去后再慢慢跟你说。” 第四十二章 平淡生活 时政新闻记者的工作可以用两个字概括:听令。时政新闻也写不出什么特别的花样来,还是两个字:准确。在这个岗位上,钟山一干就是五年,中间出现过一些小差错,这是干这一行难以避免的,就像常在河边走,难免会湿了鞋子,抑或是顿顿吃饭,偶尔衣服上粘上个把饭粒也是可以理解的。好在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小技术差错,没有要命的重大问题。所以,两任市领导对他的工作都十分认可,到外地考察甚至出国招商都带着他,文字记者兼拍照留影。报社这边省去了过去常常有的出差错写检讨的麻烦,极其愿意他坚守这个岗位。钟山自己,则习惯了这种一成不变的工作方式和平淡生活,也不愿意去改变。 每天接送孩子上下学的任务由钟山包了下来了,除非有采访任务脱不开身,才会打电话请求父母帮忙。 林家老夫妻有时候也会来到学校,偷偷躲在暗处看看操场上玩耍的外孙子,过后难免又是对养女一通抱怨,特别是林母,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林清泉每次都反驳道:“还有一句话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女儿不是跟着你长大的吗?一举一动都看着你这个当妈的。” 现在,钟子星已经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有些调皮,不是与同学打架就是课堂上惹怒老师,钟山不只一次被老师叫到学校受训。好在,子星学习不用钟山操心,而且成绩还相当可以。 父母一天天变老,子星一天天长大,钟山还是那个钟山,每天接送孩子,采访,写稿,喝酒,唱卡啦ok。他配了一部诺基亚手机,无论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工作任务,都能第一时间被抓回去当差。其间当然也有热心人帮他介绍另一半,钟山每次都一口回绝。他并非心如止水,而是不想再让别人牵着鼻子走,渴望找到一个能擦出情感火花的人,顺从自己内心的感觉,认认真真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林美惠嫁人了,当然不是车骏,而是一个在江城做钢材生意的南方老板老罗。老板妻子病故了,一个人在北方做生意,很是孤单,风月场上的女朋友倒是有几个,可是终归不是在一起过日子的伴侣。一次酒桌上遇到了冶建三产公司的公关经理林美惠,被林经理的美貌所吸引,又听说她还单着,立即对她展开猛烈攻势。林美惠综合权衡了下,答应了老罗的追求。老罗比穿上高跟鞋的林美惠要矮半个头,所以二人在一起时,林美惠要穿平底鞋,老罗要带增高垫。听说娶了林美惠之后,这两年老罗生意做得顺风顺水,林美惠已经开上了标致小轿车,冶建三产公司的工作也辞了,专门帮助老公打理家里的生意。一次在学校门*接孩子时,钟山看到林美惠,穿一件价格足有两万元的裘皮大衣,两耳脖颈和手腕上更是穿金戴银,比跟他在一起时略微有些发福,人也显得更加雍容华贵。 哥五个在一起吃饭,老七的婚事是每次必谈的话题。一次,老二李宝生说:“七弟,你离婚已经六年了吧,伤口也该好得差不多了,老五给你安排的徐美玲,我看挺好的,你偏说跟人家没有感觉,人家等不起,也已经名花有主了,就你还单着。哥给你介绍一个人,你俩还挺有渊源,她你可能不认识,我说起她姐姐你肯定认识,是咱中心医院的眼科主任邱明明,你当年还采访过她。我介绍的是她的妹妹,青山师范学院的钢琴老师邱月月。30岁,还是个大姑娘,钢琴弹得好,那气质,全青山市找不到第二个。” 哥几个都说,这个条件不错,配得上咱七弟,可以考虑。见二哥这么热情,钟山答应可以见上一面。 第四十三章 坠入爱河 星期五晚上,青山师范学院为音乐系讲师邱月月举行钢琴音乐会。李宝生从邱明明那里拿到了邀请票,让钟山晚上务必去观看,如果有感觉,两人就可以继续发展发展。 星期五下午,钟山特意去理发馆理了头发,换上了好久不穿的黑色西装,打上一条蓝色条纹领带,俨然出席盛大晚会的绅士。 他提前十五分钟来到青山师范学院礼堂,按照座号在第二排指定位置坐好。 观众陆续坐满了礼堂,礼堂灯光暗下来,大幕徐徐拉开,一位身材高挑着一袭白色曳地长裙的女士向观众深鞠一躬,又转过身,向乐队深鞠一躬,然后,坐到三角钢琴前,手指落下,一曲《秋日丝语》如行云流水弥漫了整个礼堂,乐队配合更是珠联璧合。钟山眼里的邱月月,像极了他的大学同学、他这些年心心念念的恋人方静,特别是她的侧影。只是直发变成了一头大波浪卷发。接下来是《致爱丽丝》《梦中的婚礼》《少女的祈祷》《蓝色多瑙河》等名曲。 中场十分钟休息后,邱月月换上了黑色丝绒长裙,又令钟山想起了大学离校前夜篝火晚会上与他共舞的方静。邱月月又弹奏了《命运》《罗密欧与朱丽叶》《蓝色的爱》《悲怆奏鸣曲》《梁祝》等曲目。 钟山完全沉浸在音乐营造的或柔情蜜意或忧愁悲伤的情境中,这个在舞台上用十只纤指营造出如此曼妙世界的女人,正是钟山盼望多年,让他在虽过了而立之年仍能像懵懂少年一样怦然心动的女神。 演奏会结束后,观众陆续离去,钟山却没有离开座位,而是掏出手机,按照李宝生提供的号码拨响了邱月月的手机,《少女的祈祷》彩铃声响了半天,仍无人接听。他猜想她一定在换装,便坐在位置上耐心地等待。果然,过了十分钟不到,对方的电话就拨回来了。钟山有些小激动,说话就有些语无伦次:“邱老师,祝贺你今晚的钢琴演奏会获得圆满成功!噢,我是青山日报社的钟山。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是说如果你没有其他安排的话,可不可以请你喝个咖啡?” 邱月月竟然愉快地答应了。 钟山在礼堂门口等到邱月月,已经换上了一套牛仔装,头发也束起了马尾巴,与方静风格迥异。 秋风乍起,空气中散发着甜甜的果香,正是这个城市的特产南果梨上市时节。 二人来到校门口的上岛咖啡厅坐下,各点了一杯咖啡。钟山问邱月月有没有吃晚饭,邱月月说吃是吃了,可是一场演奏会下来,又有些饿了。钟山又为她点了一套煎牛排和三明治。邱月月吃饭不像方静那样慢悠悠的,有些矜持,而如她弹钢琴一样,十指灵动,如行云流水,是另外一种情致。 离开咖啡厅,邱月月说有些吃撑了,可以在外面走一走。二人又并肩来到青山师范学院校园的大操场上。浩月当空,钟山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大学校园。 当晚,二人谈话的主题就是钢琴音乐,从贝多芬到莫扎特,从舒伯特到巴赫、肖邦、门德尔松……当然还有时下中国人熟悉和喜爱的理查德?克莱德曼。钟山说到了自己小时候学过吉他弹唱,已经好多年不摸了。邱月月高兴地说,哪天你拿来,咱们来个吉他钢琴协奏,一定别具风味。 二人最后也谈到了各自的家事。邱月月很简单,父亲是儿科医生,母亲是中学音乐老师,她们姐妹两个,一个继承了父亲的事业,一个实现了母亲的夙愿。 又谈到了各自的情事。钟山说到了高中时与林美惠的初恋,大学毕业时与方静的分手,以及林美惠的移情。邱月月说她在读研究生时爱上了自己的钢琴老师,爱得疯狂爱得无法自拔,是要命的单相思,跟老师毫无关系,她甚至觉得没有老师的日子了无生趣,想到过为他切腕自杀。因为这些年心里只装着老师,所以,她对其他男孩子从未侧目过,更惶论动心。这回,她姐姐拿出了钟山采写的报道,她忽然对记者这个职业产生了好奇心,所以答应与他见面。 两人越谈越多,越谈越投缘,走累了,就坐到操场的看台上继续谈。后半夜,夜深露重,有些冷了,两个人紧紧地依偎在了一起,直到启明星升起,东方破晓。 第四十四章 明丽双收 钟山离开安台记者站那一年的年底,靳明丽也跟报社提出申请,希望调回本部工作。因为那一年的国庆节,她结婚了,丈夫小张是青山冶金建筑设计院的一名助理工程师,比靳明丽大一岁,人长得高高瘦瘦的,除了眼睛小些,戴着眼镜也就不显小了,其他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报社同事们暗地里都说,这个靳明丽还真有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地找了这么个文弱书生做丈夫。婚礼酒席上,王学礼小声在钟山耳边说:“可惜一棵好白菜让老母猪给拱了。” 因为年初刚做了人员调整,没有闲置下来的岗位,靳明丽只得分到群工部,负责“民生热线”栏目接听电话和采访工作。 第二年“五一”不到,靳明丽就诞下了一个八斤重的女儿。同事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靳明丽是珠胎暗结,奉子成婚,靠这个拴住了那个白面书生。 孩子三个月大的时候,靳明丽就提前上班了。仍然回群工部接热线电话和采访。一年多的时间里,“民生热线”栏目为百姓解决了许多热点难点问题,在青山市已经小有影响。市长一年内三次在报纸版面的留白处作出批示,要求有关部门解决“民生热线”提出的暖气不热问题、水泡区雨季道路难行问题、城乡接合部路灯不亮问题。并建议让“民生热线”栏目与“市长信箱”联动,“市长信箱”中一些事关民生的问题可以请青山日报热线记者帮助协调解决,并跟踪报道解决结果。 第二年年底,青山市首次设立新闻贡献奖,靳明丽被评为青山市十佳记者,得到了奖杯和2000元奖励。 靳明丽工作中发生的另一个变化,是她和孟总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密切。报社里好多细心的人都发现,孟总看小靳的眼神与看旁人不一样,不是一贯的严肃认真而是少有的温情脉脉。 孟总唯一的爱好是打乒乓球,恰好靳明丽从小在少年宫练过,打得一手好球。一次孟总与人事部贾主任正玩得兴起,忽然贾主任手机响了,电话里说他的老母亲在家里摔伤了,让他赶紧回去。恰巧靳明丽从乒乓球室门口走过,接过贾主任的球拍,陪孟总连打了三局,结果是孟总三比二获胜。其实是靳明丽故意让孟总的,又让得巧妙,使孟总感觉赢得不是那么轻松,一场球打下来,已经大汗淋漓,直呼畅快。 以后,每天同一时间,靳明丽都去孟总办公室门口喊他打球。后来,已经形成了默契,到时间两人就准时出现在乒乓球室。孟总打得热汗淋漓的时候,就脱下毛衣、衬衣,只穿一件跨栏背心。靳明丽打得满头大汗时也开始脱外衣,穿的是一件凸凹毕现的豆绿色紧身小衫。 再后来,孟总有时晚上出去吃饭会带上靳明丽。一次,钟山有个紧急采访任务,车队派不出车,临时征用孟总的专车,司机老赵因为送过一段时间钟山去安台记者站,所以见到钟山就比较近乎,话也格外多,唠着唠着就说漏了嘴,说昨晚送孟总和靳主任回家,到家都半夜了,才起来就接了拉钟大记者采访的任务。 现在,靳明丽已经由群工部记者提任为群工部副主任了,是全报社副主任中最年轻的一个。 第四十五章 人事变动 时政新闻部葛主任上月就退了,编委会讨论新的人事安排。拿出两套方案:一是提任时政新闻部副主任钟山为时政新闻部主任,提任时政新闻部记者朱晓彤为时政新闻部副主任兼时政记者;二是调群众工作部主任刘长江任时政新闻部主任,提任时政新闻部记者朱晓彤为时政新闻部副主任兼时政记者,提任钟山为群众工作部主任。最后大家倾向第一个意见,因为时政记者换新人,钟山提主任,正好可以发挥把关作用,保证时政报道的可持续性。 钟山不再担任时政记者,要由副主任提为一把主任的风声很快就透露出去了。 市里新近换了一把手,提出要由干净利落的女记者跑时政新闻,该一把手在一次采访中见过朱晓彤,暗示这个女同志就不错嘛。朱晓彤确实是报社女记者中模样较为出众的一个,虽然能力平平,但是当个时政记者应该问题不大。一把手意见已经很明确,报社当然不能阻挠,而且对报社而言,选用一把手看好的记者跑时政,沟通顺畅,今后开展工作会减少诸多麻烦。 靳明丽是在与孟总每天的例行打球时间听到了这个人事安排,她当时就生气了,把球拍重重地放在球台上,说:“我要当时政新闻部主任,让钟山留下来继续当时政记者!”见孟总面有难色,靳明丽也挂下脸儿噘起嘴。 孟总无奈,只得躲进办公室里重新拟定调整方案:提任靳明丽为时政新闻部主任,提任时政新闻部记者朱晓彤为时政新闻部副主任兼时政记者;调钟山任群众工作部副主任。 孟总在上会之前拿着这个方案与各位编委一一作了沟通,理由是靳明丽是市长认可的记者,市长还暗示这样的人才报社应该予以重用,市长虽然不是一把手,不管干部,但是他的意见也不容小觑。这当然是孟总编造的借口。 编委会讨论结果一出,全报社都炸锅了,第一个反应强烈的是王学礼,他打了钟山的手机,约他中午到胖嫂饺子馆吃中午饭,见面就问:“老七,什么情况?老孟疯了吗?姓靳那娘们到底施了什么妖法?早听说这娘们跟老孟有一腿,我还不信,以为就是打打球而已,老孟怎么会看上她?现在看来还真不是空穴来风。打球也不是简单的事,眉来眼去的,自然日久生情啦!老孟那老小子还真是重口味,不过也是,他老婆那可是真正的河东狮吼,姓靳的这娘们有时还真会拿情。” 钟山也说了赵师傅说过的开车送外出吃饭的孟总和靳明丽夜归的事,也许当时听者无心说者有意。 王学礼说:“这就对上茬了嘛,半夜三更一起出去吃饭,我们都是男人,这事儿谁不懂?说他俩没事儿,谁信啊!” 钟山懒得去分析这些烂事儿,不管怎么说,人事调整方案已经公布出去,成了板上钉钉的既成事实。社内通讯贴出去的当天上午,靳明丽就叫来后勤部的师傅帮助搬办公桌,接电话线。内心中既为自己提升重要部室主任而高兴,又为未能成为钟山的顶头上司把他踩在脚下而遗憾。对老孟,自然又使了一番小性子。老孟没有说朱晓彤是市领导钦点的背景情况,怕碰到靳明丽的敏感神经,又会生出什么是非来。 第四十六章 琴瑟和鸣 调到群工部后,钟山已经没有了刚来报社时四处找新闻的工作干劲儿,更无靳明丽咬住问题不放松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工作韧劲儿,每天上班就是读读报纸,看看电视,喝喝茶,翻翻新闻专业书。如果手机电话响起有饭局相邀,立即就会放下手头的事情出去吃饭、喝酒、k歌、打麻将。可是,到了群工部后,请吃的人越来越少了,只有“北派七侠”中的哥五个还和过去一样时不时地聚一聚。 哥几个在一起,自然要问起钟山的婚事,说听说你跟那个弹钢琴的邱月月处得挺来电的,差不多的话就定下来吧,能办就赶紧把喜事办了,这么一直单着总不是个事儿。 钟山去邱月月家见过了她的父母,两位老人给他留下非常美好的印象,他甚至羡慕邱明明、邱月月姐妹俩有这样一个温馨的家庭。岳母一双做一桌子美味佳肴的巧手,转过身来又为大家弹奏了一曲优美的《小夜曲》。钟山一高兴,就陪儿科专家准岳父多喝了几杯酒。说起自己小时候出水痘的事,好像就是这位邱主任给诊治的。 钟山又带邱月月见了自己的父母,钟家父母也很喜欢这个漂亮知性的新儿媳。奶奶悄悄问孙子什么意见,孙子冷冷地说:“老爸喜欢就行,不干我的事。我妈找后爸也没跟我商量,不过那老同志对我出手倒是很大方。”奶奶说:“小免崽子,有你这么说大人的嘛。” 双方老人和子星都投了赞成票,钟山与邱月月相处半年后,决定可以领证结婚了。房子是现成的,简单装修装修就行,邱月月对此也没有什么特殊要求,只是要求把自己的一架进口钢琴搬进新家。钢琴一进屋,两室一厅的房子立即显得局促起来。 结婚前的那段时间,两人每个星期都会有一两天在新房见面,那些在一起的琴瑟和鸣的幸福时光里,一会儿是钢琴和吉他的协奏,一会儿是一个弹奏另一个歌唱,或者两人一同弹唱,都觉得此生终于找到了知音,真是相见恨晚啊。钟山尊重邱月月作为一个大姑娘守住最后一道防线的人格尊严,也想把神秘感留在新婚之夜,所以不敢稍有造次。 终于迎来了新婚之夜,送走了宾朋,一对新人回到装饰一新温馨浪漫的新房。因为希望过于饱满,所以现实就显得极其骨感。钟山期盼已及的洞房花烛夜是程式化的过程,更令他感到惊异的是,邱月月竟然果真是个处女。 经过一段时间的共同生活,钟山发现邱月月对夫妻的床笫之事表现得极其冷淡,甚至定出了每月的次数和时间,在日历标注上,过程也是例行公事似的毫无新意,事后又是洗澡又是换床单,搞得钟山觉得自己像个无事生非的无耻之徒。 那些个日历没有标注却忽然心潮涌起的无眠夜晚,钟山望着漆黑的天棚,眼前出现了活色生香的林美惠,出现了恬静娴雅的方静,出现了期期艾艾的徐美玲,出现了眉目传情的薛蔓妮,到最后,竟出现了气势如虹的靳明丽。他想,这个靳明丽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最善于抓住男人的“阿喀琉斯之踵”,她一定抓住的孟总的命门,让孟凡野感到很是受用,让他压抑了许多年的某种东西得到了充分释放,否则,他断不会甘愿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这样的荒唐决定。又想起当年孟总对自己的欣赏和器重,再想想自己当下的处境,内心中忽然感到理解和释然了。 第四十七章 视如己出 钟山与邱月月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邱月月说不想要孩子,受不了女人怀孕肚子变大模样变丑的样子,更觉得哺乳是一件既肮脏又很麻烦的事情。 两人婚后去云南度了个蜜月,回青山后,邱月月就把继子钟子星从爷爷奶奶处接回家里住,说孩子跟父母在一起生活才能身心健康成长。妻子有这样的善良之心,钟山当然没有任何理由反对,孩子的爷爷奶奶更是高兴。 邱月月对钟子星是发自内心的真的很好,两个人不像是母子,更像是忘年的朋友。 得知钟山再婚,新婚妻子又是一个黄花大闺女,林美惠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更让她担心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会不会受到继母的虐待。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她打通了钟山的手机,说放学后要接子星去她那里过双休日。允许生母定期看孩子是两个人离婚时的约定,钟山当然不能反对。 傍晚,林美惠开着新换的桑塔纳2000来到小学校门口,接上儿子钟子星。因为分离时间太久,子星见到生母时有些疏远,坐在车子的后座上,不停地摆弄手里的魔方,也不说话。 林美惠问:“儿子,晚上妈请你在外面吃,想吃点儿啥?” 钟子星低声说:“随便。” 母亲说:“吃西餐吧,你奶奶总给你包饺子馄饨,西餐你肯定没有吃过。” 母子二人来到西餐厅,林美惠点了t骨牛扒、炸薯条、水果沙拉和罗宋汤,又要了一份黑椒牛柳炒意粉,问儿子:“星儿,牛扒好吃吗?” 子星说:“没有邱阿姨煎的好吃。邱阿姨还会做三文鱼寿司、蛋挞、意大利面。” “邱阿姨对你好吗?有没有骂过你?”林美惠问。 “当然好啦,邱阿姨跟我是哥们儿,怎么会骂我?我们两个是同盟,我们的共同敌人是爸爸。”儿子一脸天真地说。 林美惠闻听此言,不免有些感伤,又说:“儿子,明天妈妈和你罗伯伯带你去海边玩儿好不好,我们坐快艇,还有大螃蟹、大对虾吃。” 钟子星忙说:“不行的,明天不上学,邱阿姨要在家教我弹钢琴。” 儿子的回答令林美惠大失所望,说话也变得口无遮拦起来:“你个小没良心的,一口一个邱阿姨,叫得真甜,都是你那没良心的老子教你的。你别忘了,我才是你亲妈!你忘了小时候是妈妈带你的吗?妈妈怀着你的时候什么都不能吃,多辛苦?为了生你,妈妈在医院里肚子差一点疼死。”说着说着,竟然哭起来。哭得子星茫然无措。 妈妈说的这些钟子星确实不知道或者已经记不大清了,他记忆中的妈妈只是穿着裘皮大衣,偶尔开着车来学校接他一次,吃一顿好的,给一些钱,再开车把他送回来。爸爸没有跟邱阿姨结婚的时候,他其实是盼妈妈来接的,因为那样他就可以在小伙伴面前骄傲地说“我妈来接我了”。可是,自从有了邱阿姨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他更喜欢这个新妈妈,她总能变换出他意想不到的不同的花样来逗他开心。 子星在继母的教导下,学会了弹钢琴,弹奏技艺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已经考过了十级,将来的学业方向就是艺术院校,而且,他的文化课也学得相当不错。 那次母子相见后,林美惠受了刺激,回去后不久就怀上了现任丈夫老罗的孩子,又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儿。老罗前妻留下个女儿,中年得子,高兴得不得了,答应孩子满月后就奖励林美惠一辆宝马。 第四十八 揭开秘密 新世纪的钟声敲响的时候,钟家老太太忽然病倒了,到医院一检查,竟然是肾衰竭。 这一年,李春花74岁了,老伴儿钟树林长她三岁,77了。 李春花住进医院里,虽得到精心医治,但病情却越来越重。医生说,就是机体老化的结果,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按照钟老太太虚弱的体质,还做过癌症手术,能活到这样的岁数已经算是奇迹了。 钟山跟父亲商量,要不要把实情告诉母亲,钟树林想了想,说:“还是告诉她吧,她如果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或许有什么话向我们交待,免得留下身后的遗憾。” 当晚,夜深人静之时,钟树林握着共同生活了半个世纪的老伴儿干枯瘦小的手,说:“山子妈呀,这回我得跟你说实情了,大夫说了,你这次得的是肾衰竭,就是人老了,身体零件不中用了,他们也没有啥妙招儿给修理好,这次,你怕是逃不过去了。” 李春花望着丈夫的脸,半晌,长叹一口气,说:“他爸,作为女人,这辈子活到今天这个份儿上,我值了,就是苦了你这个老家伙,一辈子守着我这么个不中用的女人。”边说边流下两行热泪。 钟树林急忙找毛巾,边为老伴儿擦眼泪边说:“你这老婆子,又在胡说八道,谁说你不中用了?你这辈子伺候我吃伺候我穿,还帮我养大了儿子带大了孙子,有啥对不起我的?” 李春花用枯瘦的手握住老伴儿拿毛巾的手,说:“提起儿子,我早就想好了,临死前得把山子的身世告诉他,他如果有条件,可以去寻一寻他的亲爹妈。” 钟树林笑了,说:“你这老婆子,终于想明白了,这回不怕儿子跑啦?” 李春花也含泪笑了,说:“跑就跑吧,我相信这孩子跑到他亲爹妈那里也不能说咱俩待他不好。就是美惠的事,咱俩做得有些欠妥,不该逼孩子,到最后俩人也没过到一块儿去。” 钟树林说:“这件事你不用自责,我也有责任,总把自己的想法儿强加给孩子,没有尊重他本人的意见。” 第二天上午,李春花说话已经气若游丝了,把儿子钟山叫到面前,断断续续地说:“孩子,妈——对不住你,跟你——隐瞒了一件——天大的事,你——是——我跟你爸——从孤儿院领养的孩子。”说完这番话,钟老太太再无力气说话,只剩下喘气了。 钟山见母亲气息一点点微弱下去,眼光也一点点黯淡下来,忽然大声哭喊起来:“妈,您醒醒啊,别走啊,您就是我的亲妈呀!” 儿子的哭喊声再也唤不回远去的母亲。这个*之年沿途乞讨的女娃娃,这个由童养媳而变身为*,一生悉心照顾丈夫的女人,这个养大了儿子的善良母亲,这个带大了孙子的慈爱奶奶,道出了她小心翼翼保守了36年其实儿子早在24年前就已经拆穿的秘密后,走完了她74年坎坎坷坷的人生之路。 按照老太太生前的愿望,她的骨灰安葬在柳树屯老家公公婆婆的坟墓旁。 钟老太太出殡那天,是个寒风凛冽滴水成冰的冬日,村头的柳树、杨树、老榆树被老北风吹得发出凄厉的呼号声,送葬的人戴着棉帽子棉手套穿着棉鞋,脸仍然被风吹得通红手脚冻得像猫咬。 送走了李春花,钟树林和钟山父子从柳树屯回到青山,回到了空空荡荡的家中,满眼都是钟老太太用过的物品,慨叹物是人非,又禁不住悲从中来。 钟树林让儿子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香烟,慢慢地揭开家庭历史的面纱,把几十年的尘封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向儿子娓娓道来…… (第三卷完) 第一章 父子交心 【名利跌落了,忠恕离去了,好在人世间真情永续。所有的人生际遇都有因才有果,有的可以自己选择,有的则身不由己。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那一轮浩月,见证了人间多少聚散离合,纷纷扰扰。】 钟家三居室的住房,原本住着老两口已经显得冷冷清清,如今老太太走了,愈加显得空空荡荡。 老太太卧室的门敞开着,房间里还是那样简洁而干净,仿佛昨天她还在从这扇门出出进进地忙碌着。那张挂在卧室里的老太太年轻时的照片,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穿着掐腰双排扣列宁服,标记了一个人曾经有过的青春岁月,如今已经成了遗照。 钟山与父亲钟树林隔着一只老旧的木茶几,坐在客厅里仅有的两只皮面已经磨损的黑沙发上。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烟蒂已经冒尖儿,客厅里狭小的空间布满了烟雾,如今再也听不到老太太“少抽几口儿吧”的唠叨。 钟树林从自己少年时父亲意外亡故,讲到青年时离家参军,讲到转业后到地方工作,讲到自己的婚姻生活,讲到领养钟山的前后经过,尽可能还原事件的每一个细节,把真实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给养子,填补他对这一段家庭历史的认知空白。 末了,钟树林不无感伤地说:“你要怪就怪罪我吧,别怪你妈向你隐瞒实情,她这一辈子不容易,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门心思就是围着这个家转,为了我,为了你,还有子星。守着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其实她心里也很累的。你很小的时候怕你知道实情跑掉,长大后又怕你知道实情伤心,所以就这么一直瞒着。临走时,才终于鼓起勇气道出了实情。” 钟山又忍不住哭泣起来,说:“爸你别说了,我怎么能怪你们,我也是为人父的人了,你们从小到大对我付出的爱,一丝一毫也不比亲生父母差,甚至比他们对孩子更加溺爱娇宠。其实,我12岁的时候就猜出了自己和小伙伴不一样的身世,我妈房间里的那张照片,哪里有一点肚子里怀着我的迹象呢!我小时候没有说,是因为惧怕,长大后没有问,是怕你们伤心难过。” 儿子的话出乎钟树林意料之外,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一辈子其实从来也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儿子,他对儿子的关爱一直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他对儿子的说教则是隔靴搔痒,色厉而内荏。半晌,他掐灭了手里的烟头,说:“钟山,爸爸鼓励你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按照年龄算,我猜他们应该比我和你妈妈小,或许也就六十出头,抓紧找,应该还来得及见面。” 钟山眼里含着泪,望着已经年近耄耋白发苍苍的老父亲,说:“如果您支持,我就试着找一找。说真心话,这三十几年来,身世之谜一直困扰着我,我到底是谁?我从哪里来?亲生父母为什么舍弃了我?有时候想得头都快炸了,却百思不得其解。我有时候故意跟你们拧着,其实就是发泄自己内心的苦闷,我也时常希望你们会在哪一天忽然主动向我挑明实情说出真相。我去南方读书,学新闻专业,当时就是想或许能有机会获知自己的身世。” 父亲说:“也难为你小小的年纪承受着这样大的心理压力。你是不到一周岁的时候我和你妈妈从青山孤儿院抱来的,据说你们那一批孩子都是从南方来的,你去南方寻根,方向还真没有错。你是他们中年纪最小的,你妈妈当时一眼就相中了你,把你抱在怀里就不舍得放下,喜欢得不行,你不哭也不闹,好像你们天生就是一对母子。你妈妈自己一辈子不能生养,却是一个合格的好母亲,除了没有经过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之苦,做母亲该做的她都做到了。” 又说到逝者,念及她一生为这个家付出的所有努力,父子俩都忍不住流下眼泪。 钟山内心深处其实还有一些话没有对父亲说,母亲特殊的身体状况,虽然父亲只是轻描淡写地几句话带过,但作为成年男人,他完全听懂了。对于这样一个残缺的妻子,父亲竟然能做到一辈子不离不弃,相依相守,他有些心疼这位仁忍的老父亲,更多的是深深的敬佩。 第二章 寻找来路 当年的孤儿院已经更名为青山市儿童福利院。钟山去的时候,儿童福利院里在省孤儿学校上学的十几个孩子刚刚放假回来,两百多公里的路程,没有人去学校接,是大的带着小的一同乘大巴回来的。儿童福利院就是他们的家,他们放假自然要回到这个家。钟山想,这里不也曾经是自己的家吗? 看着这些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孩子因为没有父母相伴而过早地表现出的成熟懂事,钟山心里酸酸的。再看到那些因身体残疾而被遗弃的孩子,更觉得悲伤难过。他后悔来得匆忙,没有给他们带什么礼物,暗想下次来一定要补上。 因为事先电话沟通了,所以刘晓文院长非常客气地将钟山让进院长办公室,并安排人找出六十年代初的入院儿童档案。钟山一页一页细细地翻,不一会儿就翻到了他那一页,姓名一栏写着“小九”,收养人是钟树林、李春花。 刘园长说:“当年在孤儿院工作的人现在都已经退休了,在这一页签字的保育员田春娥是市里的劳动模范,也已经退休7年了,明天院里搞退休职工联欢会,她应该能来,我再确定一下。”说着,就操起桌上的电话,查了电话表,将电话打过去,问:“田姨,我是刘晓文,明天院里的联欢会您来吧?有一个院里您当年带过的孩子想见见您。我说您也未必能想起来,你们见面再细唠吧。” 放下电话,刘院长说:“田春娥说她明天能来,听说有院里的孩子要见她,还挺激动的。” 第二天,邱月月没有课,坚决要陪钟山一起去寻亲。二人买了满满一大口袋各种零食,一大早就来到儿童福利院。田春娥还没有到,孩子们已经起床了,吃过早饭,一个大约十三四岁,跟钟子星差不多大的女孩儿正给一个小不点儿编辫子。那个小不点儿,长着两只圆圆黑黑亮亮的大眼睛,甚是可爱。邱月月把钟山拉到一边,悄悄说:“这个小的好可爱啊,咱领养得了。” 钟山笑了,说:“没想到你还这样喜欢小孩子,自己生一个不好么?” 邱月月白了他一眼,说:“你又来了,不用自己费力气生就当上妈妈岂不更好!” 钟山说:“我们有自己的孩子,你又有生育能力,不具备领养条件的,你若是喜欢,咱春节把她带回来助养几天倒是可以的。” 邱月月高兴地拍起手来:“行啊,太好啦,就这么定了!” 又等了一阵子,田春娥来了。钟山简单跟田阿姨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没想到田春娥居然还记得他:“呵,当年那个小九儿长成大小伙子啦,还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你刚来的时候,成天粘着我,院里的同事都怂恿我把你领回家,我当时也真动心了,虽然自己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后来你爸妈把你选走,我还难过了好几天呢。”说着,田阿姨眼圈红了,邱月月也跟着抹眼泪。 田春娥接着说:“你们这批孩子共有153个,都是从江城孤独院分来的,你是最小的一个。当时青山是全国重要的重工业城市,市民生活相对富裕,所以才有能力接纳这些孩子。前些年也有个别人来问过情况,可是没听说谁找到自己的家人。其实,我觉得,找不找到都无所谓,生身父母既然把你们舍弃了,自然有不得已的原因,见了面会不会尴尬呢?我觉得,生育之恩远比养育之情大。我在福利院工作了一辈子,总有孩子来看我,见面就叫我田妈妈,我觉得跟自己生的四个孩子一样亲。” 听到“江城”两个字,钟山内心忽然一惊,原来自己就是从江城来的,是第六感应的召唤让他选择去江城上大学吗?也许是因为分别时间太长,这个感应信号太微弱,所以没有最终把他引到生身父母身边。他决定,回去后就打电话,让江城的同学帮助去孤儿院查看档案,看有没有一批分往青山的孩子。 第三章 线索中断 回到报社后,钟山就通过查号台查找到江城晚报的电话,想找老同学方静帮忙。 毕业14年,钟山忙着结婚,生子,工作,调转工作单位,离婚,再婚,送走母亲,最初的一两年还能在春节时发发贺年卡,后些年与同学的关系日渐疏离,到最后甚至中断了联系。这14年里,他一次也没有回江城,也没有跟方静有任何联系,所以,这次下决心打电话,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他打通了长途电话,问方静的电话号码,对方说:“方静三年前已经调到市委办公厅工作了。”钟山又问邓家国的电话,对方有些踌躇地说:“您和邓总是什么关系?”钟山这才知道邓家国已经提升为邓总,忙说:“我是他和方静的大学同学。”对方犹豫了一下,把邓总的办公电话号码告诉了钟山。 钟山按照号码打过去,半天无人接听。他放下电话,内心一片茫然。这时,电话响起来,对方问:“方才是哪一位打来的电话?” 钟山已经听出了邓家国的声音,忙说:“是邓家国吗?是我呀,我是钟山。” 邓家国在电话那端也表现出十分兴奋的样子:“钟山?好小子,这么久没联系,我以为你失踪了呢!前几年我曾经往青山电视台打过电话,说你调走了。快快,赶紧把手机号码告诉我,便于我随时都能抓到你。” 钟山说出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又在便条上记下邓家国的手机号码。 两人互通了一下十几年的情况。邓家国跟苏晓虹毕业第二年就结婚了,有一个女儿,十岁了。苏晓虹研究生毕业拿到硕士学位后没有听从父亲的意见留在江城大学任教,而是到了江城电视台。邓家国去年刚提的江城晚报副总编,这两年江城媒体竞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特别是四家都市报互不相让,争得你死我活,抢新闻,抢广告,抢发行,抢人才,他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所以同学毕业十年都没有组织聚会。 说完了自己的情况,邓家国又说:“老大,你想不想知道方静现在的情况?” 钟山沉默不语。 邓家国说:“你不说我也猜得出你特别想知道。人家现在走上官道啦,在报社时跑时政新闻,被市里的老大相中,调到了办公厅秘书处任副处长。对了,方静跟老万结婚了你知道吗?” 这一消息令钟山十分震惊。 “好像是毕业第五年,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结了婚,我们班同学谁都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过后,我问了方静,她也不愿意多说,只说到了结婚年龄就嫁人呗,万老师又是老熟人,不用费力气再去调查了解。他们现在有一个小女儿,也就两三岁的样子。老万前些年从市委调到了党校学员处工作,他前脚走,方静后脚却去了市委,也算是一种缘分。” 钟山又问了问其他同学的情况,邓家国把知道的都一一告诉钟山。钟山想起自己打电话的主要目的,就请邓家国帮忙去江城孤儿院了解当年的档案,看有没有一批孩子送往青山市,谎称是自己一个高中同学委托他办的。邓家国一口应承下来。 然而,第二天邓家国给钟山的手机打来电话,告知的结果是:那些孩子的档案都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被毁掉了,问了几任老院长和老员工,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的。 线索断掉了,钟山大失所望,不知道下一步寻亲之路究竟应该怎样走。 第四章 再回江城 钟山大学毕业后再次回到江城,是同邱月月一起送儿子钟子星去江城艺术学院上大学,距他在那个飘雨的夏季夜晚与方静互相拥抱分别整整18年。 这一次,一家三口买的是火车卧铺票。钟子星已经长成一米八五的大个子,像大多数这个时代出生的孩子一样吸纳了充沛的营养,又承继了父母优秀的显性遗传基因,再加上继母的艺术教育熏陶,大学新生钟子星比当年的父亲更加帅气时尚。 江城迎接这一家三口的,是这个号称火炉的城市依然残存的夏日的酷热。 邱月月一脚落到江城,就躲进宾馆的空调房里不肯出来,连说“热死啦热死啦,出外面非得中暑不可”,树上聒噪的蝉鸣也吵得她受不了。 钟山去艺术学院安顿好儿子,在学校的食堂陪子星吃了顿午饭。他感慨,现在大学生食堂的伙食标准比他上学那时候提高不知多少倍。儿子却直嚷嚷饭菜难吃。 钟山说:“子星,爸爸当年有个同学叫王忠恕,你王叔叔,一顿饭有时就是馒头就着咸菜。吃这样的饭菜,假期还要去码头打工赚学杂费,甚至还得贴补家用,你们这一代孩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钟子星撇撇嘴说:“老爸你怎么说话特像我爷爷,都像你们说的那样,社会还怎么进步?” 钟山说:“社会进步可不是口头说说那么简单,也不是前人栽树后人摘果,得靠一代又一代人不断去努力奋斗。” 钟子星心知说不过父亲,再多说只能招来父亲没完没了的又一通大道理,只得闭口不言。这时候,恰好斜对面坐着一位漂亮的女同学,从外形上看陪同她的应该是父亲和母亲,远远地好像还冲他微笑一下。心思转移到小美女身上,父亲说什么完全没有走心。 吃罢午饭,钟山又陪儿子去超市补充了些日常生活必需品,就与儿子分手,乘坐地铁赶往江城晚报找邓家国。他此次来江城送儿子上学,只告诉了邓家国一个人。 此时的邓家国已经升任总编辑,晚报的零售量已突破三十万份,广告年收入在两个亿以上。 邓总的办公室极其豪华气派,足有五十几平方米,大老板台,大水族箱,大发财树,墙上挂的是本地名人的字画,实木书柜里码放着各种畅销书籍,真皮软沙发坐上去十分柔软舒适,室内的空调冷气与户外的酷暑热浪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感觉。 邓家国发福了,长出了肚腩,整个人看起来由上学时的m号扩大为xxxl号,脸上泛着油光,头发却开始谢顶了,是个典型的中年油腻男。与钟山边握手拥抱边哈哈大笑说:“钟老大,你这是吃了什么仙丹妙药,一点也不见老啊!” 钟山说:“哪有什么仙丹妙药,我一介草民,不像你邓总日理万机劳心费神啊。” 邓家国摁了一下办公桌上的按钮,不一会儿,一个穿着宝石蓝色西装套裙的年轻姑娘就敲响了邓总办公室的门,邓家国问钟山要喝咖啡还是茶,钟山说“茶吧”,姑娘忙拿出杯子,给邓总的客人泡茶,然后面带微笑地退去。 钟山笑道:“老邓,你这谱儿摆得不小啊!” 邓家国说:“哪里,你是二十来年不见面的贵宾,所以才有资格享受这样的礼遇。”又说:“今晚,噢不行,今晚还有个重要应酬,是我们的广告大客户,我必须得亲自出面才能搞定。就明晚,你千万别安排什么事,我跟你弟妹请你和嫂夫人吃饭。” 钟山说:“你嫂夫人怕热,躲在宾馆里不肯出来,你忙你的,见过面就行了,吃不吃饭都无所谓。” 邓家国说:“那怎么可以,故人相见,不在一起吃顿饭怎么说得过去。怕热没关系的,我明晚派车去接你们,绝对热不坏嫂夫人的凤体。再说,你二十来年才回一趟江城,别的同学老师难道就不想见一见?比如方静、老万?” 边说边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拨电话:“方处吗?你猜现在谁在我身边呢?谅你也猜不着,你的老情人,再想想。不是不是,再往前想。不对不对!我看你是在官场时间久了,把老同学都忘到了脑后,我告诉你吧,是钟山嘛。” 对方显然有一阵子沉默。 邓家国又说:“你今晚有空没有吧,我这里有个重要的应酬,你如果没事,钟山我就交给你发落啦!好啊好啊,我这就派车送他过去。” 收了电话,邓家国说:“你看看,人家方处这气量,让你现在就过她那边,你居然还推三阻四地想逃避!既然美女相邀,我也不多留你,明晚档期留给我跟你弟妹。” 说完,又按响桌上的按钮,差人叫司机送钟山去市委。 第五章 又见方静 钟山坐上邓总的奥迪轿车,只十几分钟就到了江城市委大门外,一位梳短发着西服职业套装的女士已经站立在大门口,仔细一看,正是他18年来不曾相见却从未忘却的方静。 钟山与司机道谢告别下车,方静已经迎上前来,与钟山握手,轻声说:“好久不见!” 钟山慌乱地伸出手,内心既激动又茫然,跟着说:“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方静引钟山来到市委大楼旁边的雪莲冷饮店,坐下,自己要了一杯冰镇酸梅汤,用询问的眼光望着钟山的脸。钟山说:“不知有没有我们当年吃的奶油*,四毛钱一块的那种?”方静又看女服务员的脸,女服务员说:“有的女士,是四元一块。”方静说:“那就来两块。” 钟山打开包装*的纸盒子,咬一口,已不像当年那般香甜。方静也剥开自己那一块,轻轻舔一小口。18年前那些个酷热难当的中午,方静和钟山两个在校门口的冷饮店偶尔会开一次洋荤犒赏一下自己,*甜甜的奶油香味儿沁人心脾,她也是这样一小口一小口轻轻地舔,不愿意让甜蜜很快就从舌尖溜走。 钟山眼前的方静,依旧年轻、美丽,眉宇间多了几分干练从容。方静面前的钟山,依旧英武、帅气,面容上增添了许多沧桑老成。两人就这样一会儿低头吃手里的*一会儿抬眼对望,许久都没有说一句话。 最后还是方静打破了沉寂,说:“钟山,这么多年没有你的消息,你跟那个林美惠过得还好吗?” 钟山苦笑一下,说:“不怎么好,我们十几年前就离婚了。”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令方静感到诧异:“离婚了?为什么?” “是个庸俗得不能再庸俗的理由,她抛弃了我,另有新欢了。” 钟山这样说,是为了平衡十八年前那个晚上他做出舍弃方静的决定带给她的怨怒。这次,轮到方静沉默了。 钟山说:“我听老邓说,你跟老万结婚了,这又是为什么?” 方静叹了口气,说:“毕业后,我一门心思投入到报社的工作中,一直没有谈恋爱。第五个年头,我去党校采访秋季开学典礼,其中有一个班正好是老万带的,那一次我看到的老万,瘦了一大圈儿,三十多岁的人像个老头子,整个人都颓了。我忽然生出了一丝怜悯之情,内心还有几分自责,如果当年不是我拒绝他,就不会出杜芳菲那件事,他也许就不会混成今天这个样子。” 钟山说:“可是,同情终归代替不了爱情。” 方静抬眼望着钟山,眼神中有一点愠怒:“同情?我也是个被抛弃者,哪有什么资格同情老万,我当时只觉得我们两个同是天涯沦落人。” 钟山说:“对不起方静,错误在我,是我喝多了酒,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闯下大祸,让林美惠意外怀了孕,我不是要故意伤害你,当时,林美惠不依不饶,我父母也施加压力,我本来也是个受害者,却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方静的怨气从脸上一点点消散,目光也渐渐黯淡下来,说:“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多说无益。可是,你当初答应过我的,要活好自己,却没有做到。” 钟山叹了口气,说:“你当时也答应我了呀,不是也活得随随便便!”又伤感地说:“没有你的日子,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这后一句话,柔软了方静一颗经过十几年磨砺已经一点点变得坚硬的心。她说话的语气又变得像18年前那样的和风细雨,说:“一切都是宿命,怨只怨我们两个有缘无分。今晚你可以跟太太请两个小时的假吗?陪我再去趟学校,吃吃小笼包子,到大操场走走圈儿?” 钟山默默点头。 方静又像当年那个小姑娘一样,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你就坐在这里等我,我上楼换件衣服,马上回来。” 趁方静上楼换衣服的工夫,钟山给邱月月打了电话,告诉她今晚跟同学去母校校园转转,会晚些回去,叫她晚饭自己解决,不必等他。 第六章 物是人非 再一次出现在钟山面前的方静,是一身白色八分裤、果绿色短袖衫的运动装,半高跟皮鞋也换成了运动鞋,又是当年那个朝气蓬勃的女大学生。 市委离江城大学有三站距离,不远也不算近。方静说不用乘车,钟山也表示赞同。二人沿大马路的人行道并肩向前走着,头上有状如华盖的梧桐树遮挡,也不觉得很热。树上的蝉鸣像滚油撞见了水珠,一片炸响,两个旧日的情侣却缄口不语。很快,钟山这些年梦里不知出现过多少次的江城大学校门已经呈现在眼前,二人走进校门,来到熟悉的南芳园餐厅。 18年过去,南芳园还是老样子,简单的布置,简约的装饰。二人依旧是择一处靠边的位置坐下,点了两笼包子一碗番茄鸡蛋汤。方静用筷子尖刺破包子皮,吸了汁,吃了包子皮,把肉丸子挑到钟山的碟子里。钟山情不自禁握住方静的纤纤玉手,报以两行清泪。 一顿饭吃下来,再无当年的温情脉脉,而是心事重重。 离开南芳园,天光已经暗下来,天空是奇妙的深蓝色,故地,旧人,钟山有一种穿越的感觉。两个人融入到与他们当年一般大的学生们中间,来到校园里的大操场。此时,天已经黑透,东天升起一轮明月,好像专为迎接这一对久别重逢的人。 两人走了一圈又一圈,说到当下的生活与工作,都是一声接一声的叹息,有如灵魂出窍,活的根本不是当初想要的自己。只有回忆起18年前的旧事,才好像灵魂重又附着到身体上,情绪又变得愉悦开朗起来。 钟山说:“那天晚上我提出与你分手,你只听到林美惠怀孕了就气愤地跑开,为什么不再听我多解释几句?” 方静说:“事情都到了那种地步,解释还有什么意义?再说,如果我挽留你,你会留下来不回青山么?” “我当时处于孤立无助的状态,大脑一片混乱,如果你站在我这一边,拉一把,我是有可能下决心留下来的。”钟山说。 “可是那样不是太对不起林美惠了吗?” “两个不相爱的人勉强凑到一起,才是最大的对不起,对不起别人,更对不起自己。实践证明,我和她也没有走到最后。” “我们两个当时相处得那么好,你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忽然就提出和我分手,又是那样一种原因,对我简直是致命的打击,我人都快疯掉了,怎么可能还赖在你身边不走?”方静压在心头18年的怨气终于得到了发泄的机会,接着说:“这些年,每次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情景,都好像是一场恶梦。我不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什么真情真爱,一切美好都在那天晚上死掉了,埋葬了。” 钟山说:“我知道说对不起已然毫无意义,可是我还是要郑重地对你说一声,真的很对不起。是我的优柔寡断葬送了我们两个的幸福。” 方静说:“也不能肯定我们两个在一起就是幸福,或许你摘了白玫瑰,又会怀念那朵丢掉的红玫瑰。” 操场边新修了一方游泳池,二人一边说着理不出头绪找不到答案的车轱辘话,一边在池边的台阶上坐下。此时,月亮已经升到半空中,映在泳池水面上的是和天上一模一样的一轮明月。方静感慨道:“这水中的月亮,多像我们的过去。看一看还是那么回事,就是不能伸手去捞,一捞起就破碎掉了。” 第七章 六人晚宴 第二天晚上六点,邓家国、苏晓虹夫妇二人请钟山、邱月月和万达民、方静在江城的最高建筑江城大饭店顶层的旋转餐厅吃西餐。 钟山夫妇是最后到的。进到餐厅,钟山主动与万达民握手,先喊一声“万老师”,颇有一种“相逢一笑泯恩仇”“和为贵”的意味,又介绍了太太邱月月与老师同学们一一相认。 此时的老万已经组织不起来左三右七的标志性发型了,因为这18年里头发已经丢失了一半,得靠“地方保护中央”了。身体却发福得很,长出肥肚腩和双层下巴,眼睛显得更小了。 钟山调侃道:“万老师可是发福了,一看便知万师母把我们老师照顾得蛮好的。”三个男人哈哈大笑,方静苦笑中带着微微的嗔怪。 三位女士聚在一起,凑成一台时尚戏,互相夸赞年轻漂亮,服饰搭配得好。今晚的女宾也确实个个光彩照人,不可方物,是这个年龄段女人里的尖子。 六人坐在餐厅里,江城的夜景尽收眼底。钟山找了半天,才在邓家国的帮助下找到了他们的母校江城大学。与周边的灯光璀璨相比,江城大学显得黯淡无光。 邓家国首先开场,与夫人苏晓虹欢迎钟山携夫人回故地江城重游,感谢万老师和方静贤伉俪百忙中抽出时间前来赴宴。 席间,钟山问起苏晓虹现在的工作情况,苏晓虹说:“我刚刚负责一档节目叫‘今世有缘’,专为失散多年的亲朋牵线搭桥再续前缘,才播了一期,不谦虚地说,收视率应该说相当可以。对了,今晚就有一期,9点首播,11点30重播,你跟嫂夫人可以看一看我工作时的样子,也请多提宝贵意见。” 邱月月赶紧说:“我想着,今晚回宾馆一定一睹你这位著名主持人的风采。” 说说笑笑地,时间已经过了晚上10点钟,邓家国说明天还要早起坐飞机去广州开一个行业会议,虽有十二万分的不舍,晚宴也得散了,又遗憾不能欢送钟山夫妇了,只希望他们一有时间就来江城与大家相聚,并感慨同学情、师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弥足珍贵最历久弥新的情谊。 江城大饭店离钟山夫妇住的宾馆只隔一条街,二人又没有多饮酒,所以邓家国叫来的专车只需要送他与苏晓虹和万达民夫妇回家。 与四人告别,邱月月捉住钟山的胳膊,诡异地说:“你跟那个方静之间有故事,我从你们俩的眼神里看得一清二楚的,千万不要否定。” 钟山说:“没想到你这个平时粗枝大叶的人心还挺细,怎么就看出了我俩有故事?” 邱月月得意地说:“你跟苏晓虹说话是打开天窗说亮话,跟方静说话就像隔着一层纱。还有,那个万老师,你俩说话的表情也是怪怪的,像是在智斗。告诉我,是不是那个万恶的万老师抢走了我老公的女朋友?” 钟山笑道:“你老公的女朋友?怎么听着这么别扭。事实与你说的恰恰相反,是钟山同学抢走了万达民老师的女朋友。” 邱月月说:“你这话把我说糊涂了,你抢走了万老师的女朋友,为什么最后方静成了万太太而不是钟太太?” 钟山收起了玩笑表情,沉重地说:“后来,是钟子星他妈借着肚子里钟子星的力量,抢走了方静的男朋友,不过抢到手又扔掉了,这回你懂了吗?” 邱月月眨吧眨吧眼睛,似懂非懂的样子点了点头。半晌,又笑嘻嘻地说:“方静气质真好,可惜了。不过我倒要感谢亲爱的林美惠姐姐和钟子星小朋友,如果没有她母以子贵横刀夺爱,你也落不到我手上。” 第八章 意外发现 回到宾馆,已经晚上11点了。 二人洗漱完毕回到床上,邱月月忽然想起苏晓虹节目的事,忙打开电视机,调到了“江城卫视”频道。 电视屏幕上刚好打出了栏标,栏标闪过,苏晓虹从幕后走向前台:“今世有缘,有缘千里来相见。各位现场和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大家晚上好!感谢您的耐心等待,这一期‘今世有缘’节目又与大家见面了,本节目由金氏集团独家特约播出。”接下来就是插播金氏集团的乳品广告。 邱月月趁机赞叹道:“你这位苏晓虹同学台风还真不错。” 广告结束后,镜头又切换到演播现场。此时苏晓虹已经端坐到演播室的沙发上,说:“今天我们请来的第一组嘉宾,是姐弟三人,他们要寻找的,是失散了42年从未谋面的双胞胎弟弟,有请嘉宾上场。”从后台走出一名中年女子和两名中年男子。 钟山本来还在看一份当天的晚报,听苏晓虹的介绍,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示意邱月月把电视声音调大些。 苏晓虹继续说:“三位请坐下。请问你们要寻找什么人?噢,这位大姐您先说。” 中年女子五十左右岁的样子,方脸,大眼睛,面相自带几分善良慈爱。中年女子还未开言,先流下了眼泪,苏晓虹忙递给她一块纸巾让她擦眼泪。中年女子说:“我叫柳春平,这是我的两个弟弟柳春望和柳春生,我们想找失散42年的两个双胞胎弟弟。” “失散42年?那时候他们多大?”苏晓虹问。 “他们刚出生,就丢了,更确切地说,是被我父亲丢在了江城大学附属妇女儿童医院里。”姐姐又有些哽咽。 “请说一说具体情况。”苏晓虹一边说,一边轻轻拍拍她的肩,帮助她平复情绪。 “那一年我们老家闹水灾,庄稼颗粒不收,眼看着家中米袋子里的粮食就要见底了,连田里的野菜都被挖光了。那一年我8岁,两个弟弟一个5岁,一个3岁。村里好多人都去城里讨饭,有的就把孩子丢在了城里,希望他们能寻到一条更好的生路。父亲就想去城里试一试。母亲说,你一个大男人讨饭,谁会给你呀?不如我跟你一起去吧,家里剩下春平带两个弟弟,这点粮食还能维持一些日子。那时候母亲怀着7个月的身孕,父亲是不想带她去的,可是把母亲丢在家里又寻不到什么生路,只好答应了。他们到了江城,讨到一些吃食。正准备往家里返时,母亲肚子里的孩子却忽然要降生了,父亲急忙把母亲送到妇女儿童医院,母亲怀的竟然是双胞胎,两个弟弟平安降生,母亲却产后大出血,没有抢救过来。”柳春平说到这里,又用纸巾擦拭不断流出的眼泪,接着说:“面对两个新生婴儿和产妇遗体,父亲不知所措,选择了逃避。他离开医院,在江边坐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后想跳江一死了之,被经过的一个当地人救了上来。那位好心人给了父亲一些钱和粮票,问明情况,劝父亲说:“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轻易就寻短见?你一死了之,想想家里的三个孩子怎么办?父亲谢过恩人,偷偷去妇儿医院看望两个双胞胎孩子,没有看到,不过从其他新生儿家属口里得知,那两个被遗弃的双胞胎新生儿活得好好的。父亲一路哭着离开了医院,心里明白带回家他们只有一死,不如留在医院里还能寻条活路。” 大姐已经泣不成声,柳春望接着说:“父亲回到家后,告诉我们母亲难产,和两个双胞胎弟弟都没有抢救过来,我当时还小,只记得父亲和姐姐两个哭得很伤心。后来,父亲一个人辛辛苦苦把我们姐弟三个拉扯大,一直没有再找老伴。三年前,父亲患了脑血栓,忽然有一天把我们三个叫到床前,说出了这个惊天的秘密,原来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两个双胞胎弟弟。” 柳春生接着说:“这些年,我们家的日子好起来了,大姐、大哥和我三家都盖起了小洋楼。父亲希望我们能在他有生之年想办法找到两个失散的弟弟,弥补对他们的亏欠,这也是我们姐弟三个的共同想法。我们去了妇儿医院,费了许多周折查到了当年的新生儿档案,得到的答复是那两个孩子出院后被转送到孤儿院。我们又四处寻找当年孤儿院里的工作人员,一位知情者说,他们随一批孤儿被送到了北方,那几年孤儿院里送出去的孩子特别多,已经记不清他们究竟去了哪个城市。北方那么大,茫茫人海,我们到哪里去寻找他们呢?只能求助电视台,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这时,电视画面又切换到苏晓虹,苏晓虹说什么钟山完全没听进耳朵,他只紧紧盯着柳春望和柳春生兄弟两个的脸,特别是老二柳春生,活脱脱就是当年与自己打篮球的江城农业大学的宝音的中年版。 苏晓虹还在与三位嘉宾交流着,画面上又出现了一位老人的照片,钟山拿起电话,手颤抖着拔号:“喂,邓家国,我找苏晓虹。晓虹啊,我看了你做的这期节目,那姐弟三人找的孪生兄弟,应该就是我和江城农业大学的宝音。” 钟山的一番话,令在一旁边看电视边跟着直抹眼泪的邱月月惊得目瞪口呆。 第九章 亲人相见 钟山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苦苦找寻了30年的亲人竟然在一个晚上意外地出现了,困扰了自己30多年的身世之谜在一期电视节目中忽然揭开了。放下电话,他放声大哭。邱月月抱着这个哭得像个男孩一样的丈夫,一边安慰他,一边也禁不住跟着落泪。 第二天早晨,送走邓家国,苏晓虹就匆匆来到宾馆找钟山,商量与亲人相见的事。 苏晓虹问钟山,是否介意带记者去做跟踪采访报道。钟山不假思索地说:“是电视台帮助我找到了亲人,当然可以做接续报道,不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是做个dna比对,确认无误后,再播出节目为好。”苏晓虹称赞钟山想得周到。 江城距柳家三姐弟的家有150多公里的路程,走高速公路,只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到达。这一个小时的路程,钟山走了整整42年。他抬眼向车窗外眺望,满眼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原来,这里就是自己想了几十年的家乡的模样。 近乡情更怯。车拐下高速公路,驶入便道,苏晓虹说还有20公里就到了,钟山此时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他又想起了12岁那年离家出走一个人坐大客车去安台县大伯家的经历,想起了小时候见到的从覆巢中落地的小麻雀孤立无助的样子,想起了养母临终前一脸愧疚的真情告白,想起从未谋面的生母拼却生命把他和孪生兄弟带到这个世界…… 车在一幢粉墙黛瓦的小二楼前停下来,楼前已经支起彩虹门,打出了“欢迎亲爱的弟弟回家”的条幅。大姐率两个弟弟迎出门来,姐弟三个与迎面走来的钟山紧紧拥抱在一起。 “是我弟弟,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跟老三长得特别像,不会错的。”大姐喃喃地说。 姐弟四人来到老父亲的床榻前,这位74岁的老人用颤抖的手握着失散了42年的儿子的手,老泪纵横,口齿不清地说:“回来就好啊!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见到你,到那边,也可以向你们的妈有个交待了,不然,我怕她是不会饶我的。爸对不起你们,但凡有一点法子,也不能丢下你们呀!”老人边说边用手哆哆嗦嗦地掀儿子的后衣襟。 姐姐忙说:“父亲曾经说过,后背有一颗黑痣的是老大。” 钟山说:“不用看了,我后背有一颗黑痣,我媳妇总跟我开玩笑,说我点儿背,什么好事都赶不上。” 见有记者的摄像头对准自己,钟山又说:“也许这辈子我错过了许多常人认为的好事儿,可是今天,我找到了亲人,找到了自己的根脉,揭开了困扰我几十年的身世之谜,这件天大的好事终于没有错过。” 钟山又转过身对老父亲和一位姐姐两位哥哥说:“而且,你们盼望的另一个弟弟,应该是五弟吧,我可以肯定地说也有了眉目,我回去后就到内蒙古把他带过来与你们相见。” 钟山不远几千里来江城上大学,江城大学附属妇女儿童医院就在钟楼公园旁边,钟山曾无数次从这里经过,也不只一次见到新生儿父母抱着他们的宝宝欢天喜地走出医院大门,却从来也没有想过,这里竟然是他的出生地。这真是个奇迹! 钟山给青山日报社打了电话,说江城这边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所以要晚一周回去。 夜幕降临,小楼里亮起了灯,钟山与柳家人围坐在一起,讲述自己有记忆以来的人生经历。柳家姐弟都说,谁说我们弟弟点儿背,落到了一户多么善良的人家,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钟家的伯伯和伯母,可惜钟伯母已经不在了。 钟山说:“也不用说什么感谢的话,那样就显得生分疏远了,我叫了他们几十年的爸爸妈妈,其实就是他们的儿子。” 一周后,dna检测结果出来了,柳传堂就是钟山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这一结果,更进一步确定了钟山的身世。 面对记者的摄像头,钟山说:“我就像一粒蒲公英的种子,从江城飘走,辗转数千里,在东北大平原上落地生根。生育之恩和养育之情,都是人世间至高无上的大爱,是面对大灾大难时一场生命的接力。” 听钟山说起这些时,邱月月哭得稀里哗啦。他悄悄对钟山说:“生命真是神奇,回去后我也要生个孩子,正好子星上大学,家里也空下来了。” 第十章 草原寻亲 与柳家老父亲和姐弟三人依依惜别,钟山离开江城,坐上火车直奔内蒙古。 邱月月因为学校已经开学,课程都排上了,不得不回到青山。 为了给宝音一个惊喜,钟山事先没有电话联系,引导他寻找孪生兄弟的,只有当年王丹宇写给他的那封信上的地址。19年过去了,他们还住在那里吗?他们生活得还好吗? 钟山几经辗转,多方打听,找到了王丹宇信上所说的那所牧场中学。牧场中学是两排红砖白瓦房,由一圈红砖墙围着。大门口传达室的老先生听说来人要找王丹宇,热情地带他来到后一排红砖房中间的一间挂有校长室的办公室,喊一声:“丹宇校长,有客人找你!” 王丹宇推门出来见到来人时,愣在那里,半天,才回过神来:“是钟学弟?我不是在梦里吧?” 钟山笑了,说:“学弟的称谓还是免了吧,论年龄你应该称我大哥。” 两人握了手,进到校长办公室。 钟山坐到木椅上,王丹宇边给钟山往杯子里倒水边问他从哪里来。 钟山顾不得回答这些,而是急不可待地问:“宝音呢?他在哪里?” 王丹宇笑道:“你急三火四找他干啥?” “我不远几千里来找他,当然有重要的事情啦!你快帮我找到他,就现在,越快越好。”钟山说。 王丹宇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拨号,电话接通:“喂,你猜谁在我这里?我老乡,长得跟你特别像的那位钟山,心急火燎地非要现在就见你。那好吧,我打个小蹦蹦车把他送过去,你到门口接他。” 送钟山打小蹦蹦车的路上,王丹宇说,宝音现在已经是宝音场长啦,他们育有两个女儿,老大叫其其格,18岁了,今年考取了民族大学,老二叫其木格,14岁,就在牧场中学就读。 小蹦蹦车开到牧场场部门前时,宝音已经等候在那里,钟山下车紧走几步,给了宝音一个热烈的拥抱,说:“宝音兄弟,我们又见面啦!” 宝音也爽朗地说:“好兄弟,又见面啦!中午啦,走!我请你吃烤羊腿,喝马*酒!” 兄弟俩走进牧场场部对面的草原小酒馆,店主是位中年男子,跟宝音很熟络,宝音对他说了几句蒙语,他连连点头,下去准备。 钟山坐下后,急切地说:“宝音,你相信吗?我们两个原来是孪生兄弟?” 钟山的话令宝音震惊不小。 钟山就把去江城送儿子上大学以及寻亲的前后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宝音也不插话,一边听钟山讲,一边不住地流泪。钟山讲述完毕,这个往日里性情豪爽的汉子两只手紧紧握着钟山的手,已经泣不成声。 宝音说:“我记事之后,爸爸妈妈就告诉我,我是他们领养的南方孩子,是喝着羊奶长大的,我的老家在江城。所以,我高中毕业那年,自治区有送往江城农业大学委培的名额,他们积极鼓励我报考,说多好的机会,说不定就能找到自己的亲人。可是,茫茫人海,什么线索都没有,去哪里找人啊!那次打球遇见你,我也有些小激动,可是询问了年龄,你我同龄,你又来自东北,哪一点都对不上,只能是空欢喜一场。” 钟山打开包,拿出一摞照片:“这个是我们拍的全家福,就缺你。这个是咱爸,这个是咱姐,这两个是咱两个哥哥,看,老二跟你我长得多像。” 宝音两手颤抖着拿着相片仔细端详,又禁不住流下泪来。 肉上来了,酒酙满了,两兄弟举起酒杯,为带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远在天堂的母亲,为饥荒之年忍痛舍弃亲子一生愧疚的老父亲,为各自养父母给予他们的超越血缘的大爱,为两兄弟二十年前的擦肩而过和二十年后的再度重逢…… 宝音告诉钟山:“我与丹宇生活得十分幸福美满,丹宇很喜欢草原的生活,这些年教学之余,诗歌创作不辍,已经出版了《绿海》《星河》《生命之歌》三本诗集。有一首《花开花谢》,她说是有一年与你坐火车一同放假回家路上写的,是专门写给你的,收进了《生命之歌》里。” 说到这里,宝音又举起酒杯:“谢谢你当初没有看到这朵花的美丽,把她留给了我!” 钟山笑了,说:“我是当哥哥的嘛,有好东西自然要让给弟弟。” 大草原给了宝音热情豪爽的性格,钟山觉得与之相比,自己显得过于阴郁内敛。而此时,与自己有着共同血脉的孪生兄弟的热情好像一团火,把他内心中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都照耀得通亮。兄弟二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说一会儿闹,间或着又连干三杯,直到红日偏西,沉入一片绿海。 钟山在牧场住了三天,拜访了宝音的养父母。虽然现在牧场好多人家都搬进了砖瓦房,五个子女也多次劝两位老人搬家,但是老两口仍然坚持住在蒙古包里,说只有住在蒙古包里,才有家的感觉。老额吉一手搂着宝音的头,一手搂着钟山的头,泪水涟涟,喃喃地说:“找到了好,找到了好!” 兄弟两个又与远在千里之外的柳氏一家人通了电话,自然又是一番激动一通感慨,大家相约春节放假时相见。 三天里,兄弟两个有喝不完的酒道不完的情。王丹宇见证了这对都从自己青春岁月里走过的两兄弟重逢的喜悦,一首叙事长诗正在心中酝酿。 第十一章 重拾旧梦 钟山南来北往,耽搁了两个多星期,虽然单位没有催,但是他也自知该回去上班了。而且,老父亲已经81岁,一个人生活,虽然身体还算硬朗,他也不放心。特别是有了这次寻亲经历后,他内心中对这位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老父亲更加关爱,觉得应该在老人的余生里更多地尽一些孝心。 虽然邱月月回来后已经向公公绘声绘色地汇报了钟山找到亲人的前后经过,但是钟山还是再一次详细向老父亲讲述了一遍事情的每一个细节,当然没有转达柳家感谢的话语,只是说那边父亲一家生活得很好,不用他挂念,他只需要过春节的时候去看看老人就可以了。 钟树林感慨地说:“血浓于水啊!你有机会应该常回去看看,弥补这几十年的感情欠缺。” 钟山说:“那边的父亲还有三个子女,您就我一个独子,妈妈又不在了,我当然得把主要精力都用于照顾您,让您晚年过得幸福。” 儿子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跟老父亲说话,钟树林从儿子的过度客气中似乎听出了隔阂与疏离。 想了许久,钟树林似乎终于鼓起了勇气,说:“广播电视台的邹台长,退休也有几年了,前一阵子我在公园时常碰到她,还一个人单着,看着挺孤单可怜的,我们俩唠起过去,还挺投缘的。我想,如果你不反对,我们就搭个伴儿共度余生。不过,还是那句话,我们确实不是早有瓜葛,而是两个孤单的老人慢慢培养出那么一点感情的小火苗。” 钟山高兴地说:“好啊好啊,老爸魅力不减当年嘛!邹台长虽然退下来了,也是老太太中的佼佼者,不是哪个老头儿都能攀上的高枝儿。” 这一回,父子俩的谈话终于合上了节拍。 星期六中午,钟山和邱月月在风月小酒馆安排,请钟树林和邹静之在一起吃顿团圆饭,以正式确定两位老人的关系。邹静之一生无子,他们两个就全权代表晚辈操持此事。 钟树林是邱月月帮着打扮的,米黄色的夹克衫配红白格子衬衫,驼色背带西裤,鹤发童颜,像个老归国华侨。邹静之穿了一件绛红色镂空花金丝绒长袖旗袍,别一枚银色百合花胸针,一头花白的短发精心地烫过了,整个人看起来气度非凡。 邱月月随钟山去展台点菜时,悄声说:“咱老爸艳福不浅嘛,这位邹阿姨气质真好,我都被一下子比下去了。” 六道菜依次上来,钟山和邱月月两个起身,给两位老人杯中斟满红酒。钟山说:“欢迎邹台长”,邱月月忙修正道,“错了错了,应该称邹阿姨”,钟山又笑着说,“对,邹阿姨,与我的老父亲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终于走到一起。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希望两位老人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情谊,在未来的生活中相依相携,幸福绵长。我们做晚辈的,在这里表个决心:一是过好自己的生活,不给老人添乱;二是两位老人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定当第一时间到位,绝不含糊。为我们这个大家庭的幸福美满,干杯!” 钟树林说:“我老头子在这里也表个态,保养好自己的身体,尽量不给你们找麻烦,更不能拖累小邹。” 邹静之望着已经老去的昔日的梦中情人,满心是对人生的感慨,却无从说起,只能用微笑去表达。 四个人都举起手中的杯子,营造出一片幸福祥和的氛围。 第十二章 飞来横祸 从内蒙古回到报社上班的第一天,钟山就听时政部主任朱晓彤说,广告中心主任靳明丽出事了。 朱晓彤说:“三天前的晚上,明丽与广告客户喝大酒,据说喝了八两不止,回去时已经半夜。车送到楼下,大家见她状态还行,她又一再拒绝,就没有送她上楼,谁知她从自家三楼楼梯的缓步台上摔了下去。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被邻居发现,送到医院时已经昏迷不醒。做了核磁共振,医生说是颅内出血,立即做了开颅手术,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没醒呢。” 朱晓彤的述说令钟山感到震惊。他虽然往日里不喜欢这个争强好胜、趾高气扬的女人,但是出了这样不幸的事,还是替她感到非常惋惜,毕竟她才只有36岁,女儿刚满12岁。 一年前还发生一件事,就是孟总的老婆到报社大吵大闹了一番。那次因为要等一篇很重要稿件,孟总下半夜两点钟才结束工作,心想再过一两个小时天就亮了,就在办公室放了一张单床用于午休的小隔间里睡了。第二天天刚亮,孟总的老婆就越过门卫的阻拦,气势汹汹地闯进孟总的办公室,进屋就破口大骂:“老不正经的,以前是天天晚归,这回改为夜不归宿了,我看看屋里藏着什么人!”拉开小隔间的门,见并无他人,又接着大骂:“靳明丽那个骚狐狸精在哪呢?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货色,用什么法子勾引男人的!”孟总一边忙着关门一边捂老婆的嘴。老婆还不解气,把孟总办公桌上的茶叶盒、笔筒、台历等一通乱扔,然后气呼呼地摔门扬长而去。虽然当时报社里只有总编室值班编辑和保卫科的同志在,但是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件事还是不胫而走,很快差不多全报社的人都知道了。听说不知是哪个给孟总的老婆写了封匿名信,才招致这件事情发生。老婆杀上门来,孟凡野和靳明丽的暧昧关系由坊间传闻被彻底坐实了。 这些年,随着报业的改革发展,青山日报社已经由过去的靠吃财政饭转为自收自支,广告中心作为全报社的经济命脉,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老主任年龄偏大,思想陈旧,方法单一,自然难以担此重任。靳明丽此时已经是总编室主任,乒乓球虽然早已经不打了,但是由于业务的关系,每天依然可以与孟总低头不见抬头见,因为岗位重要,所以进编委提副总编仅仅是时间问题。可是经孟总老婆这么一闹,她觉得在编辑部呆得灰头土脸的,又不好主动跟大家解释什么,只能暗暗吃下这只苍蝇。听说编委会决定在全报社征招广告中心主任,她立即自告奋勇,担此要职。靳明丽上任后,采取了增加广告收入的一系列创新举措,第一年报社广告收入就比上一年翻一番。 改革后,群众工作部撤销了,并入社会新闻部,社会新闻部老主任退休,钟山自然而然接替了主任的位置。朱晓彤由时政新闻部副主任直接提任为主任。 又过了一周,听说靳明丽已经苏醒过来,能开口说话了,钟山率部里的同事前往市立医院探望。病塌上的靳明丽刚做过开颅手术,头上还缠着纱布,显得十分虚弱,不再像过去自以为是、咄咄逼人的样子,整个人看起来也就不像平日里那么丑陋讨厌了,甚至有一些小可怜。靳明丽小声说:“谢谢钟主任,谢谢大家。”钟山示意她不要多说话,嘱咐她安心养伤,鼓励她毕竟人还年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靳明丽眼睛里滚出两颗泪珠,她的母亲赶紧用白毛巾帮她拭去。靳明丽又喃喃地说:“我这两条腿一点知觉都没有,可能今后再也不能站起来正常走路了,现在什么都不想了,就怀念那些个能自由自在自主行走的普通日子。” 母亲赶紧说:“小丽你不要胡思乱想,医生都说了,只要你配合治疗,还是有希望重新站起来的。” 走出医院时,钟山感到迎面吹来的阵阵秋风,虽然还不那么寒凉,但隐隐地已经透露出了肃杀之气。 第十三章 寻亲热线 钟山千里寻亲的报道在江城卫视播出后,在北方小城青山也引起了不小的反响。那些有着与钟山相似经历苦于寻亲无门的人纷纷找到报社,希望钟山帮助他们寻找远在南方的亲人,他们中以郭丽大姐最为积极。 郭丽是这个“江城寻亲团”的组织者,他们还建立了一个qq群,郭大姐是群主。他们那批153个孩子,如今有87人在群里,3人已经确定不在人世了,其他的则失去了联系。郭丽大姐把钟山拉进群里,说是可以给群里的兄弟姐妹们一些鼓励和信心,只要不放弃,终有一天会找到自己的亲人的。 钟山与苏晓虹通了电话,说了这些人的诉求,苏晓虹非常高兴,说:“谢谢你呀钟山,这个栏目刚刚开播,我正愁找不到更好的线索呢,你就给我一下子送来这么多。我马上就与民政部门联系,搜寻有关线索,成熟一个就上一期节目。” 钟山说,如果事情有了眉目,我这里也可以在报纸上开设一个“寻亲热线”栏目,随时报道寻亲诉求和进展情况,主基调是宣扬我们这个社会中那种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超越血缘的大爱。 钟山拨通了郭丽大姐的电话,说了苏晓虹的反馈意见和自己的想法。郭丽放下电话,就风风火火地赶来报社,捧了一大堆小时候的照片,有单照,有三男一女四个孩子的合影,还有六口人的全家福,还拿来了一件蓝色小花布衣。郭丽对钟山说:“我不像你,与家人分别时年龄尚小,我那时已经五岁,有记忆了,我记得我妈妈当时哭得特别伤心,家里孩子大大小小一大群,屋子好像还漏着雨。这件小衣服是送走我时新做的,我爸背我出门时,我妈操起剪子,狠狠剪了一下我的左耳垂”,说着就撩开头发,让钟山看她的左耳朵,果然有一条疤痕,“我想妈妈当时就希望有朝一日能凭着这个印记与我相见。我在领养家庭里,爸妈和三个哥哥对我都好,妈妈在我临出嫁时告诉了我真相,其实我那些年一直怀疑自己的身世,妈妈的话只是证实了我的猜测。如今,爸爸妈妈都已经不在了,哥哥们也都有各自的家庭,我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特别孤单,心想万一亲爸亲妈还在呢,或许此生还可以见上一面。” 钟山又打通了苏晓虹的电话,让郭丽与她直接通话,重述一遍自己的经历和想法。苏晓虹非常感兴趣,说凭借耳朵上的这个豁口,就可以缩小很多寻找范围。 下一期节目的最后,苏晓虹在电视屏幕下方的滚动条中打出了观众郭丽的寻亲广告,展示了她的小花布衣、儿时的照片和左耳朵上的疤痕。果然,很快就有听众从乌县打来电话,说这个郭丽特别像她失散多年的妹妹。 郭丽得知这个喜讯,立即买了火车票赶往江城。经过dna比对,那名叫冯玉珍的女士正是郭丽的四姐,而且,郭丽一下子找到了四个姐姐三个弟弟。只可惜,父母已经在五年前相继去世了,他们临终时都念叨,对不起小五,如果不是当时家里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绝不会把她丢到孤儿院门口,一定要想办法找到她,跟她说一句爸爸妈妈对不起她。 这期节目,冯家姐弟七人和郭丽及其三个哥哥都来了,郭丽是青山市优秀教师,她的语文教学以讲故事见长,这次在节目中声情并茂地讲述自己的故事,感染了现场和电视机前的每一位观众。 青山这边,“江城寻亲团”qq群成员更是一片点赞。 在钟山和苏晓虹的共同努力下,“江城寻亲团”qq群的成员又有9人找到了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亲人。青山日报“寻亲热线”栏目对此进行了及时跟踪报道。“寻亲热线”栏目因弘扬人间大爱,传递正能量,且报道内容生动鲜活,还被省记协评为当年的名牌栏目。 第十四章 喜得千金 邱月月从江城回来后,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备孕。先是断了钟山的酒,搞得哥几个专为他安排的欢迎庆祝宴会都有些扫兴。邱月月自己则买了一大堆书认真研读,早早穿上了防辐射外套。 邱月月依然在日历上精心做着标注,这回不是每周标注,而是每月只标注那么三五天,这个时间段里的邱月月与过去判若两人,在钟山面前千娇百媚,好不温柔。其余时间,则每天早晨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测量体温,认真记录。半年下来,邱月月的肚子依然不见一点动静。去医院妇产科做了检查,也没查出什么子午卯酉,又去看中医,只说是宫寒,服了些中药,仍然不见结果。 又过了几年,邱月月已经过了40岁,即便是能生,也进入到高龄产妇行列。姐姐邱明明埋怨她说:“在该生孩子的年龄不生,过了黄金年龄才开始瞎折腾,要不你抓紧时间做个试管婴儿得了。” 邱月月说:“不费那牛劲啦,一切随缘,怀不上就算了。你在医院里帮我留心一下,哪里有孤儿,领养一个也行,最好是个小公主,因为我们家已经有一个公子啦。” 这年春天,邱明明随省里的医疗队去四川抗震救灾,一走就是半个多月。 有一天,邱明明突然给邱月月打来电话:“月月,你不是想要孩子吗,我这里就有一个,父母都被地震夺去了生命,临死时用身体死死地护着他们三个月大的小女儿。小家伙能活下来真不易,我琢磨着,得给她找个好人家,对得起用生命保护她的亲生父母。你那么有爱心,所以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 邱月月边接姐姐的电话边流着泪说:“好好,你想得太对了,一定把这个小家伙带回来交给我。” 邱明明问:“你不用跟妹夫再商量商量吗?” 邱月月说:“不用商量,他会同意的!这样的举动,也是对社会的回报。” 晚上钟山下班回家,邱月月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摆上了红酒。钟山纳闷,问:“今天什么日子,搞得这么隆重?” 邱月月神秘地说:“告诉你个喜讯,我有了!” 钟山惊讶地说:“真的嘛,几个月啦?” “三个月啦!”见钟山一头雾水的样子,邱月月咯咯咯地笑起来,“傻瓜!不是三个月大的胎儿,是三个月大的婴儿,我要当妈妈啦,我们要有女儿啦!是我姐姐,从震区帮我领养了一个地震孤儿,你不高兴么?” 事出突然,钟山听了半天,还好像在云里雾里,待终于理出头绪来,他坚定地说:“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宝贝,我当然高兴!不过我得提醒你,妈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你可要做好吃苦耐劳的准备。” 邱月月信心满满地说:“没的问题!十月怀胎都省了,还不得把省下的力气加倍补偿给咱的小女儿。” 邱明明从四川回来时,果然抱回来个女婴,小家伙大眼睛水灵灵的,一头乌黑的头发,已经跟邱明明混得很熟了。 钟山给小女儿取名钟子毓,取钟灵毓秀之意,费了许多周折才在民政部门办理了收养手续,又到派出所给钟子毓上了户口,小家伙这才合理全法地落到了钟家。 喜得千金,忙坏了钟山、邱月月两口子。 林美惠生钟子星的时候,双方老人都能帮着照应,所以钟山这个爸爸当得其实很轻松自在。现在不一样了,老人指望不上了,他拒绝了一切多余的应酬,下班后立即回家帮月月带孩子,换尿不湿,打奶粉,做辅食,每一样事情都得现做现学。 邱月月跟学校请了五个月的长假,跟系主任说就算是休产假吧,专门在家照顾小女儿。 第十五章 掌上明珠 钟山的家现在已经搬进了青城花园物业小区150平方米的住宅,钟子星上大学后,大房子显得空空荡荡的,全靠邱月月优美的钢琴声填充。自从来了小子毓,大房子不空了,装满了三口之家的欢声笑语。 钟山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中年得女,视若掌上明珠,更是有女万事足,一副与世无争地样子。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已经被拍在了沙滩上,如今他卸掉了社会新闻部主任的职务,担任记协秘书长,每月只负责《记者之家》刊物的审稿工作,余下的时间就用于开车接送女儿上幼儿园,送女儿去各种兴趣班,忙得不亦乐乎。 开车行走在青山市虽已经多次拓宽但车辆川流不息仍显拥挤的大马路上,他常常回忆起老父亲当年骑自行车送自己上学时的情景,每次忆起都会感慨万千,觉得自己现在正在做的,正是一种爱的接力。 小女儿淘气地问:“老爸,你怎么哭啦?” 钟山说:“老爸没有哭,老爸是迷眼睛了。” 女儿说:“老爸骗人,车里又没有沙尘暴,也没有雾霾,怎么会迷眼睛,你就是哭了。是妈妈骂爸爸了吗?” 钟山笑了:“小机灵鬼儿,不是妈妈骂爸爸了,是爸爸想起小时候爸爸不听话,爷爷骂爸爸的事,所以伤心地哭了。” 女儿想了想:“对啦,爷爷是爸爸的爸爸。” 父女俩都笑起来。 钟山把车开到青山师范学院门口,拨打邱月月的电话。他们早上已经约好,趁着这大好春光,三口人下午去公园划船。邱月月下午没有课,钟山提前去幼儿园接上子毓,再接邱月月。钟山又想起那一年答应林美惠带子星去公园划船的事,后来子星长大了,他们却分手了,三口之家公园划船成了无法兑现的约定。他忽然想,人生有些东西,抓住就抓住了,否则就有可能永远失去。 邱月月从校门口走出,穿一身漂亮的湖蓝色连衣裙。邱月月常跟同事说:“毕竟年龄不饶人,我得把自己打扮得漂亮点儿,这样才能与我们家的小公主相匹配。” 三口之家驱车来到公园门口,在停车场停好车。爸爸妈妈一人扯着小女儿一只小手,小家伙穿一套纯白色的公主裙,蹦蹦跳跳的无比欢快。这是春末一个晴好的天气,和风轻拂着绿柳,处处鸟语花香。鸭子造型的小船荡漾在碧波里,载着三口之家的欢笑。钟山还特意带来了吉他,先弹了一曲《童年》,又问子毓:“小毓儿,你想听什么?” 小毓说:“老爸,我要唱数鸭子,你给我伴奏。” 钟山跟着子毓的说唱,又弹起了数鸭子。 邱月月这时正忙着用手机给父女两个拍照片,子毓会意,两只手臂搂住爸爸的脖子,用肉嘟嘟的小嘴亲爸爸的脸颊。爸爸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回去的路上,子毓玩儿累了,躺在车后面的座椅上,枕着妈妈的腿睡着了。 钟山说:“子毓这孩子越来越懂事了,我想在她上小学之前,带她去一趟四川,访一访她的老家,给她父母扫一扫墓,顺便告诉她真相,让孩子从小就活在清醒之中。” 邱月月半天无语。 钟山说:“月月你不会像我妈当年那样,刻意隐瞒孩子的身世吧?” 邱月月说:“你想哪里去了,我是那么自私的人吗?当然,你妈妈也不是个自私的人。我是想,她还那么弱小,那么单纯,如果过早地把真相告诉子毓,是不是太残酷了?” 钟山说:“我们还是争取主动为好,等她长大后自己怀疑身世时问起我们,就可能留下心理阴影。你想,有一些手术,比如割阑尾,割包皮,都是趁小时候做的。早做,疼痛感轻,长大就会忘记疼痛。” 邱月月笑了,说:“钟大记者,你职业病又犯了,净瞎比喻,那能一样么?我想,即使告诉她,也要一点一点地透露,不能搞得太突然,吓着孩子。” 钟山说:“这我明白。你也想想以什么方式为好。” 告诉小女儿实情,带小女儿回四川为生身父母扫墓,是在两年后的5月11日,第二天是她父母的祭日,那一年的夏天,她就要上小学了。 三口人乘飞机到了成都,又转汽车到了子毓老家的县城,住进一家新建的快捷酒店里。 讲这个悲惨故事之前,钟山和邱月月两个做了大量的铺垫,上网搜寻了许多关于那场大地震的图片和视频资料。小家伙年纪虽小,却听懂了爸爸妈妈讲述的与她有关的这个令人悲伤的故事。边听边哭,哭成了小泪人儿。那天晚上,钟子毓是偎在邱月月妈妈的怀中睡着的,睡梦中还偶尔抽泣一下。 第二天早晨起来,钟子毓不再像过去在家里时那样调皮,祭奠父母的整个过程,她都没有再哭泣,仿佛一夜之间长成了大人。 第十六章 九十大寿 这一年,钟家迎来两件大喜事,一件是在北京工作的钟子星认认真真地交了女朋友,另一件是钟树林迎来九十大寿。 钟子星从江城艺术学院本科毕业后,又去美国一家世界著名的音乐学院专门深造两年钢琴演奏。回国后,钟子星已经在业内小有名气,与北京一家演出经纪公司签约,成为一名职业钢琴演奏者。在一次赈灾义演中,他与一名志愿者,北京一所高校的大四女学生水清圆擦出感情火花,并迅速建立起恋爱关系。从初中、高中到大学,钟子星身边从来都不缺少女粉丝,可是这次,他告诉继母邱月月,他是非常认真的,清圆是他以前没有见过的这个时代少有的既热情奔放又端庄持重的女孩子。 孙子学业日见精进、事业蒸蒸日上,90岁高龄的爷爷钟树林也依然身体硬朗、精神矍铄,除了有一点眼花,身体其他器官没有明显的问题。他出门时手里爱提着个拐杖,用的时候少,基本上只起到一种装饰作用。老爷子高兴时,还会抱起手风琴拉上一小段儿。大家都说,钟老能有这样的好身体,老伴儿邹静之功不可没。 算起来,两人已经共同走过了十个年头。在一起的最初几年,他们回忆起共同工作的那段短暂而快乐的时光,回忆起那次在河边的彻夜长谈,当年邹静之记的那本被警察拿去的日记已经找不回来了,但是,夜深无眠之时,与当时崇拜的偶像讲起写日记时的情绪,邹静之依然心潮起伏,像个初恋的少女。 钟山与邱月月商量,给老父亲办个隆重的寿宴,把他想请的人都请来,让老爷子高兴高兴。老父亲听说此事,表示欣然接受,又加上一条:同时给我和你邹姨办个结婚十年纪念,当年你跟月月两个人就包办了我们俩的婚姻大事,太草率了,得补办个隆重的庆典。钟山和邱月月都说这个创意好。 钟山的同事和朋友们听说了这件事,也纷纷请求参加,说要沾一沾老人家的福气喜气。于是,宾客的名单越拉越长,最后统计了下,竟需要安排十几桌。 钟树林的生日是农历四月初九,正是青山市一年中最宜人的季节。寿宴安排在食为天大酒店,包了整整一个楼层。 寿宴定在中午11点开席,上午十点钟不到,钟树林和邹静之两个就穿戴整齐,站在酒店门口欢迎来宾。老爷子是红衬衫白色背带裤,戴一顶米白色礼帽。老伴儿是一身绛红色百合花刺绣真丝旗袍,银白色的头发烫了大波浪,宾客们都说邹台长模样有几分像一位著名的新闻发言人。 大哥钟大年已经不在了,他的七个女儿一个儿子及他们的配偶子女悉数到齐,侄子钟祥虎已经当了爷爷,钟树林随之晋升为太爷爷。 孙子钟子星携女友水清圆从北京回来了,祝愿爷爷和邹奶奶福寿绵长。 柳春平、柳春望、柳春生三姐弟从南方赶来了,宝音和王丹宇从也内蒙古赶来了,一同祝福钟伯父好人一生平安,邹阿姨幸福安康。 青山广播电视台台长田春明、副台长张磊来了,既为钟叔叔庆生,更表达对有知遇之恩的老台长邹静之美好晚年生活的祝福。 “北派七侠”中的李宝生、崔大林、许继明、王学礼、于涛哥五个来了,带着他们各自的妻子,当年喝酒唱歌跳舞的女伴都已经不知所踪。 青山日报社的刘权威、李伟、靳明丽、朱晓彤、薛蔓妮等同事前来表达祝福,靳明丽是坐在轮椅上由薛蔓妮推着来的,她现在辞去了报社一切管理工作事务,只当一名文艺副刊编辑。 吴尚全和梁家柱两个钟山的发小也来了,祝愿老爷子长命百岁…… 一张两位老人坐中间,小孙女站前面,儿子儿媳站两边,孙子、准孙媳站后面的全家福,定格了这个大家庭的枝繁叶茂、幸福美满。 第十七章 天涯浪子 江城大学中文系恢复高考后首届新闻专业的同学现在都在一个名为“天涯浪子”的微信群里,天南海北、国内国外的同学仿佛近在咫尺,群主是苏晓虹。苏晓虹建这个群,是奉了老公邓家国的旨意。 今年是这个班同学毕业30周年,现在他们都已经是年过半百之人了。邓家国在群里倡议:在高校开学之时搞一个毕业30周年同学聚会。同学们立即纷纷响应,可是聚会时间却一直难以统一,不是这个家里老人病重,就是那个赶上了孩子婚期,或者工作上有重要的事情脱不开身。 最后还是邓家国坚决拍板:就定在9月15日,他们入校开学典礼的这一天,当天又是中秋节,正好有三天假期,同学们就算有天大的事也要在这一天赶来,哪怕是只见个面、吃顿饭、合个影也行。 邓家国在群里不无伤感地说:“现在25名同学只剩下24个了,王忠恕同学上个月罹患肺癌离我们而去了。如果我们这次聚会早一些安排,他或许还有可能参加,我们就是个完整的大家庭。” 邓家国这么一说,那些提出各种困难的声音都停息下来,大家又纷纷发祈福的表情包和彼此珍重的祝福语。 得知王忠恕不在了,钟山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他听说,王忠恕七年前从体制内的传统媒体离职,在国内一家知名的互联网公司任高管,据说年薪在七位数以上。这个当年因家境贫寒不得不在酷热的暑假到码头打工的同寝室兄弟,这些年一直奋斗不息,如今已是百万富翁,却遭受了这样的不幸,所有的身家都成为身后一串毫无意义的数字。 钟山是乘坐9月14日晚上的飞机抵达江城的,同学聚会下榻的宾馆在临江大酒店。苏晓虹开车去机场接的钟山。钟山的屁股刚坐到副驾驶的座椅上关上车门,苏晓虹就急切地告诉他:“钟山你知道吗?最近方静出了点事。” 钟山心里一惊。 苏晓虹忙说:“钟山你别紧张,不是身体健康出了问题,而是被‘一指没’的贪腐案刮连上了。” 钟山在网上已经看到了,江城的一把手梅老大因严重违纪,正在接受组织调查。此领导堪称政治明星,以大拆大建而闻名全国,甚至一些古建筑、上百年的树木也不能幸免于难,因其姓梅,走到哪里总爱指手画脚,一比划一处建筑物一排行道树就没了,所以百姓给他送了个雅号叫“一指没”。而方静现在已经是正厅级的江城市常委秘书长,在全班同学中官位最高。钟山心想,莫不是她与“一指没”有什么权钱交易? 苏晓虹说,这个“一指没”除了交待了自己收受贿赂、搞权钱交易的问题外,还交待了与多名女性长期保持不正当关系的问题,方静就是其中之一。 苏晓虹又气愤地说:“你说这个‘一指没’恶心人不?进去后什么事都交待,自己栽了,临死还要拉个垫背的。” 钟山不无担忧地说:“老万知道这件事后,不知会是什么反应。” 苏晓虹更加气愤地说:“别提那个缺德的老万!就在上周,居然在洗浴中心*,被公安突击检查给扫进去了。方静给家国打来电话求助,当时都哭了。家国让跑公安的记者帮着把人捞了出来,交了罚款。虽然没有通报给党校,可是江城就这么大个圈子,我想不少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钟山叹口气说:“这下子两人也算扯平了。” 苏晓虹没想到钟山会是这样的思维方式,奇怪地侧过脸看一眼他,继续开车。二人半天无语。 电视节目主持人苏晓虹当然不允许长时间冷场,接着说:“官场就是个大染缸,身在其中,谁能保证出淤泥而不染?你也不用担心方静,她也不是当年那个遇事只会哭鼻子的主儿了。我昨天听一朋友说,市里开肃清‘一只没’余毒民主生活会,方静与其他人一样侃侃而谈,句句话都在点儿上,讲的全都是大道理。只可怜他们的孩子万方,今年才18岁,刚考入江城大学。孩子知道了这些滥事怎么受得了!对了钟山,如果明天老万和方静来参加聚会,你可千万别提这个茬。” 第十八章 卅年聚会 毕业30周年聚会的正餐是9月15日的中午,在五星级临江大酒店最为豪华的朗月厅安排了两张大转台。24个同学克服各种困难,都在午餐前陆续赶到了。万达民没有出席,大家也不便追问。 先是12个女同学坐在一起,聊各自的子女、孙辈,打开手机上的照片互相传看,每个人都不吝赞美之词。 孙海洋说:“男女搭配,饮酒不醉。女同学过来一半嘛,30年过去,也该给我们这些男同胞一点机会好不啦。” 大家都笑起来,在孙海洋的指挥下,男女搭配着坐下,挨着钟山的,正是方静。两人相视一笑,虽有满腹的话语却无从说起。 菜陆续上来了,满桌子的山珍海味。 班长邓家国起立,端起酒杯,来到两张转台中间的位置站定,发表了热情洋溢的祝酒词:“亲爱的同学们,大家中午好!今天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中秋节,这是个阖家团圆的节日,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天南地北、海内海外的同学跨越30年的岁月长河,又相聚在江城。明天,我们还要去母校参观,重温往日恰同学少年的美好时光。30年过去,弹指一挥间,而我们满头的青丝却已经染上霜雪。当然了,我老邓现在连满头华发都成奢望啦。” 大家欢笑鼓掌。 “可是,我们一颗心还是滚烫火热的,一份同学情更如陈年的美酒,醇厚芬芳,历久弥新。让我们共同举杯,为共同走过的青春岁月,为生命中这份最值得珍惜的同学情谊,为我们各自走好下一程的人生道路,干杯!” 相隔30年,有多少美好往事可以追忆?有多少认知空白需要填补?又有多少离情别绪需要倾诉?酒席从中午一直延续到晚上,同学们仍然不愿散去。 席间,苏晓虹起头,大家又唱起了《童年》《恋曲1980》《光阴的故事》,每个人的心中都荡起不一样的涟渏。有同学说,可惜钟山同学没有带吉他来。 歌罢,又是一轮接一轮各种名目的互相敬酒。 大家纷纷感谢上了福布斯排行榜年度榜单的李展同学对这次聚会的倾情赞助,由衷感谢这次聚会的组织者邓家国和苏晓虹夫妇的辛勤付出,深切怀念永远离开了大家的励志楷模王忠恕同学。 钟山注意到身边的方静,整个聚会过程,无论是歌唱还是饮酒,都表现得十分得体,一如上学时的样子,不卑不亢,落落大方,仿佛苏晓虹讲述的那个桃色事件与她毫无关系,暗自佩服二十几年的宦海生涯对这位出生在黄山脚下小镇上的姑娘意志力的磨砺。 趁乱,方静悄悄离开房间,钟山尾随其后。 两人来到酒店走廊尽头的大平台,外面天已经黑透,一轮中秋的朗月高挂东天。凭栏望去,天上一轮月亮,水里一轮月亮,天地间一片安静祥和。 “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方静轻声吟诵他们大学时背诵过的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的诗句,面无表情,又说:“人只不过是天地间匆匆的过客,名与利更是过眼云烟。” 钟山轻轻拍了拍方静的手背,说:“来到了这个世界,成为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就是上天对我们的眷顾和垂爱。那些过眼的云烟,就算装扮我们短暂人生的风景吧!” 这时,一条鱼儿从水中跃起,江面的月亮破碎成一片摇动的波光…… (全书完) 后记 这一个夏季,北方奇热无比,最高气温连破纪录。晚上,外面的一声声蝉鸣相伴到午夜。坐在空调房里,看书看到眼花头晕的时候,又找到另一件乐事——写作。 半生经历,听到的和看到的太多。指尖放在键盘上,一个一个人都出来跟我说话。好在我进得去也走得出,所以精神状态还是正常的。 写小说,是选大学专业的最初目的,后来因工作缘故,为稻粱谋,跑偏了。好在还有时间弥补缺憾,重拾旧梦,是为不忘初心。 现在的网络小说写手都称写小说为码字,就像砌墙码砖头一样,我不太喜欢这样说,还是称其为写作。一部作品,每个字都是心血和汗水的凝结。 网络小说的特点,就是一边写作一边上传更新,不像传统小说那样可以反复修改反复琢磨,所以难免粗糙,这其实并不是我一贯的做事风格,敬请读者谅解。好在,故事最后还是圆上了,自觉结构还算完整、 这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许我的作品还不够好,达不到您的阅读期许,但是请读者朋友相信:写作,我是认真的。 感谢17k小说网提供发布平台,感谢网编老师的关心支持。 作者海米 2018年9月7日 【明起,发布外传《钻石王老五》,走的是喜剧路线,按照贺岁片的感觉创作。敬请关注!】 《朔方的风江南的雨》后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章 惊闻来电 【卷首语:升官发财死老婆,男人三大“喜事”。王老五没有占上前两项,却突然遭遇中年丧妻。正当他为落单的下半生感到茫然无措之时,却不料自己身价倍增,成了名副其实的钻石王老五。】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王学礼是在睡梦中被手机铃声叫醒的。不待睁眼,便习惯性地伸手摸床头柜上的手机,按下接听键,是老六于涛的声音:“老五,今天晚上别安排其他事情了,来我的老君炉,哥几个陪你吃顿饭给你压压惊。五嫂子虽然不在了,可生活还得继续啊!” 王学礼这才从乱七八糟的梦境里回到现实中来,意识到老婆真的走了,不是去早市买便宜菜,也不是到公园跳广场舞,而是彻底跟他拜拜了,像她平日里总爱说的那样,顺着火葬场烟囱那一缕青烟爬升到极乐世界去了。 没有老婆的家里终于安静下来,再听不到早起时老婆对他宿醉的抱怨,当然也没有了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交响曲。 王学礼披上睡袍,拉开遮光窗帘,强烈的光亮刺得他睁不开眼睛。闭目适应了足有30秒钟,重新睁开眼睛,顺着17楼卧室的落地窗往屋外眺望,昨晚下了一夜的雪,天地间一片银白,王学礼想起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句说词,大脑中也跟着一片茫然。 今晨,天终于放晴了,蓝得干净透亮。大杨树干枯的树枝上挂着雪,是真真切切的玉树琼枝。有喜鹊落在枝头“喳喳喳”一声声地欢叫着,引来了另一只,两只喜鹊在枝头稍作停留,便一同飞走了,踏得树枝上的雪沫纷纷扬扬地落下,在阳光下闪着金光。都说喜鹊叫喜,可是王学礼家明明昨天刚刚办过丧事,今晨喜鹊就在门前欢叫,他心里不免感到有些别扭。 老婆过去睡觉的客卧窗帘没有遮挡,也已经是一片光明。自从儿子王硕上大学后,已经有十年时间了,王学礼都与老婆分房而眠,老婆嫌他喝酒打麻将夜归睡觉还打呼噜,他觉得没有老婆唠里唠叨耳根子也清静。 三天前的早晨,王学礼也是被《月亮之上》的手机铃声吵醒的,来电是老婆的手机号,打电话的却是老婆在青年公园舞蹈队的队友刘姐,说他老婆庄月梅跳着跳着舞就倒地不省人事了。 王学礼闻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一边打120电话叫救护车一边穿衣下楼。 青年公园就在他家居住的翠湖豪庭小区旁边,他赶到时,救护车还没有到,他分开围了一大圈的红衣绿袄的舞蹈队员来到圈子中央,见老婆着一身翠绿色袄裤的胖大身躯侧卧在地上,双目紧闭,旁边是一把粉红色的舞蹈绢扇和一方大红色镶金线的丝绒二人转手帕。 王学礼连喊了几声“老婆”,没有回应。这时救护车也赶到了,车上下来的医护人员摸了摸颈动脉,量了量血压,又翻了翻眼皮,摇了摇头。王学礼上前央求道:“大夫,快想想法子救救我老婆呀!”医生又进行了紧急心肺复苏,仍不见反应。王学礼说:“不行就一边急救一边送医院吧!” 车呼啸着开到医院后,病人就被送到急救室,一通折腾,仍没有抢救过来。医生得出的结论是:急性心肌梗死。病因是心脏病患者在寒冷的天气里过度的运动。 王学礼不知道老婆有心脏病史,她甚至几年内都没有得过感冒吃过一粒药,他眼里的老婆身强而力壮,与之相比,自己因为有胃溃疡的老毛病,则显得比较瘦小羸弱,所以家里买米买面等力气活儿全由老婆承包。 平日里王学礼爱喝大酒,老婆总说:“你就成天的灌黄汤吧,哪天喝得像隔壁吴老二那样挎起了筐坐上了轮椅,我可不伺候你!”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身壮如牛的老婆先他而去了。 第二章 排队挂号 晚上五点半钟,王学礼如约来到老君炉酒楼。其他哥五个还没有到,于涛的老婆吕芳华引王学礼走进202包房,一边喊服务员给五哥倒茶。 随着国企改革不断深入,工业局已经撤并到工业和信息化委员会,工业局原办公室主任于涛在撤并前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自己缴纳养老保险至退休,只保留原先的干部身份,其他一概与原单位脱钩。于涛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妻子的老君炉餐饮集团做得风生水起,正需要人手。自己在体制内,办公室主任干了n多年,副局级后备干部备了n多年,满头的茂密的青丝演变成了“地中海”,还没等到提拔,如今又面临机构改革,晋升的希望更加渺茫。转念一想,千里做官为了吃穿,与其被人家挤来挤去踩来踩去,莫不如一走了之,官由他们做,财咱闷头发。 吕芳华说:“五哥,你这两天一定累坏了。去年我老娘去世,我们兄妹几个熬了几个通宵,也是好久才缓过来的。” 正说着,一位着一身蓝色套装身材苗条头发高高盘起模样十分周正的服务员敲门走进202包房,茶盘里托着两只茶杯,依次放在吕芳华和王学礼面前,面带微笑地说:“吕总请用茶,先生请用茶。” 吕芳华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青山日报社经济部的大记者王学礼,这位是我们老君炉餐饮集团一分店的大堂经理金小满。” 金小满伸出右手与王学礼相握,面带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王先生幸会!” 王学礼也赶紧起身,说:“金经理好!” 金小满微笑着退出。 吕芳华说:“怎么样五哥,我们这位金小满还入您的法眼吗?” 王学礼一愣,不明白吕芳华这句话的意思。 吕芳华接着说:“我知道这事儿现在提有点早,但五哥这样的钻石王老五可是稀缺动物,不等落地就被抢走了,所以我这里先排个队挂个号,什么时候你从失去五嫂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第一个考虑的对象就是我们家小金。对了,小金的情况你还不了解,今年36岁,离婚,有一个女儿上寄宿高中了。离婚的原因是遭遇家暴,那男人酗酒,喝了酒后往死里打她。她无奈逃离了老家,来青山打工,从服务员一路干到大堂经理,老君炉能发展到今天,她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我一直琢磨着帮她找个好人家,可是,我说这话不怕五哥你生气,现在男人靠谱儿的真没几个,有钱的就学坏,没钱的都窝囊。” 正聊着,其他哥五个携夫人也陆续到了,菜也一道接一道端上来,酒也搬进来了。 老大阎青山不在了,老二李宝生自然承担起大哥的职责,说:“五弟妹突遭不幸,是我们哥六个、六个家庭共同的巨大损失。今天是哥几个安慰老五,我作主,白酒咱就别喝了,只喝啤酒,也要控制总量。说起来,哥几个也都不年轻了,身体要紧。我这个当二哥的,又在医院工作,没有带好头,更没有照顾好大家,先自罚一杯。”边说,边示意服务员开启一瓶啤酒,给自己先满上,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让服务员给哥几个和几位女士都倒上,又说:“五弟痛失共同生活20几年的爱妻,伤心难过是自然的,但也不要过度伤悲,生活还得继续。我提议,大家共同敬五弟一杯,愿他尽快走出阴霾,重新开启新的生活。”大家都干了杯里的酒。 大哥一起头,兄弟几个就一一跟进了。说是少喝,一圈下来,每个人的脚下都至少放了三个空酒瓶子。 李宝生又说:“五弟,你二嫂她们科有个医生,副主任医师,丈夫前年肺癌去世的,你缓过这阵子可以考虑考虑。” 李宝生的爱人朱广秀是市立医院儿科病房的护士长,忙插话说:“傅大夫人可和善了,特会心疼人,五弟若娶真了她,将来可有的福享呢!” 吕芳华不说话,只用一双眼睛看着王学礼,意思是“我可是第一个排队挂号的”。 老三崔大林的爱人徐晓艳也说:“我有个姐们,虽然下岗了,可是自己开了个馒头铺子,收入不低,现在也算是个小老板了。丈夫跟小三儿跑了。”还没等徐晓艳说完,崔大林忙制止道:“你可别埋汰我五弟了,人家怎么也得找一个知书达理的文化人,你那位馒头西施先一边儿歇一会儿吧。” 受大家情绪感染,平时不爱管闲事烦人不接语的老七媳妇邱月月也说:“我们学院有一个副教授人也不错的,40岁的大姑娘,一直未嫁,就是有一点个性。” “没个性能那么大岁数还单着吗?就像你,我这些年费了多大劲儿才*过来”,老七钟山调侃道,“不过教育好的女教授还是很不错的。”邱月月用一双杏眼瞪向丈夫。 说着闹着,主题就发散开来,一场以悲剧开场的酒席最终以闹剧收场,留在包房里的是五整箱空啤酒瓶子。 第三章 拧巴人生 王学礼回到家时已近午夜,与往常一样带着满身的酒气,所不同的是,进门不需要再蹑手蹑脚了,也没有人再催促他先洗澡后上床睡觉。他把鞋子胡乱甩在门口,羽绒大衣随意往沙发上一丢,毛衣内衣裤头袜子统统扔到卧室的地板上,就光着身子钻进被窝,紧接着是一声高一声低的呼噜声响起。 王学礼上面有两个哥哥王学仁和王学义,祖父是个老私塾先生,他记得小时候祖父教哥三个背诵古诗词是需要摇头晃脑的。老先生本打算让孙子辈“仁义礼智信”凑成一组,结果母亲生到老四老五时却改道了,变成女孩。母亲作主,给她们取名王学红和王学梅,母亲特爱听歌曲《红梅赞》,心想老六不管是男是女都要叫王学赞,生到第五个,却再也怀不上了。结果是“五常”卡在学礼这儿,《红梅赞》断到学梅那儿,祖父和母亲都觉得不太圆满。后来经历那个特殊年代,老私塾先生暗自庆幸三个孙子没有成为孔孟之道的代言人。 年轻时的王学礼长得瘦瘦高高的,一张黄白净子脸,架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不丑不俊不烦人。 王学礼的老婆庄月梅是原锅炉厂厂长*的女儿,原锅炉厂宣传部长、后来的四哥许继明给保的大媒。其实许继明只不过做了个顺水人情,是厂长*先看上了来厂里采访的报社记者王学礼,又不好亲自去说,就托了许继明当媒人。庄月梅当时是锅炉厂团委干事,人长得白白胖胖高高大大,不是王学礼心中小巧玲珑的梦中情人类型。而且,这个庄月梅年龄还比自己大三岁,他当然不相信“女大三抱金砖”的鬼话。王学礼最终同意娶庄月梅为妻,还是因为她有个当厂长的爸爸,厂长爸爸可以提供给他们一套单室住房,这个条件在那个年代可太诱人了。 王学仁王学义结婚后,王家的三间小平房已经不够住了,两个妹妹与父母挤一间房,上下铺床挂个帘子,哥俩则将另一间房用三合板隔成两间,进屋要里走外,睡的是一铺炕,中间只是一层薄薄的板子,晚上连放个屁都得憋着,不知两个小侄儿是怎么怀上的。这样一来,王学礼就没地方住了,电大毕业后只好住进报社的集体宿舍。与庄月梅一结婚就可以住进独门独户的楼房,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 结婚后王学礼才发现,妻子庄月梅还瞒了一岁,实际上比自己大整整四岁。好在,两人春天结的婚,冬天就生了胖儿子王硕。 后来,锅炉厂改制,因资不抵债,政府采取“零字出售”的方式将企业打包卖给个人。本来老厂长*是最有条件买下企业的,他却选择连涨三级工资提前退休。结果,企业卖给旁人后,没几年就停产了,厂房拆除,地皮卖给了房地产开发商,企业主卷着钱款另谋财路,庄月梅也随之下岗了。按照厂长女儿娶的,到手的却是个需要他养活的下岗女工,王学礼内心直叫屈。好不容易盼到庄月梅五十岁,办理了退休手续,没过几年,人又突然没了。 王学礼家里家外人前人后都称庄月梅为“老婆”,不叫名字,更不会喊“夫人”“太太”“darling”这些洋称谓,他觉得老婆的称呼与庄月梅最搭配。 白天想起这些年与老婆共同走过的日子,王学礼在心里送给庄月梅两句话:生得糊涂,死得窝囊。 一个退休女人,这三九严寒的天气,本该呆在温暖的家里看看电视洗洗衣服做做饭,她却一刻也闲不住,起大早去早市排队买两口人一个星期都吃不完的便宜菜,然后就是雷打不动地去公园跳广场舞,甚至大雪天还要带上除雪工具,先清出场地来再跳舞。她那身板儿,那舞姿,王学礼真是不敢恭维目不忍睹,可是庄月梅却每天哼着小曲儿扭着老腰乐此不疲,直到把自己跳到那世去了,害得王学礼年过半百成了鳏夫,又得重新考虑讨老婆问题。 这事情若放在十年前,王学礼也不会感到苦恼。那时候他的情人,幼儿园老师李雨田刚刚离婚,说会一直等着王学礼,等到他肯娶她为止,甚至在一次酒醉后玩起了切腕自杀,王学礼打车把她送到市立医院,恰好二哥李宝生值班,帮助处理的伤口。 那以后,李雨田彻底死了心,不久就嫁给了省城一个大老板,现在已经住上了别墅,成天在朋友圈里晒豪宅,晒美食,晒国内国外旅游的图片,晒与老头子的幸福生活。 李雨田性情温婉,样貌可人,王学礼是发自内心喜爱的,可是他恪守大哥阎青山定下的做人原则:不管外边怎样花红柳绿莺歌燕舞,家里的原配夫人断不能舍弃,亲生孩子更不可丢下。换一种说法,就是“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 若庄月梅早十年出这档子事,情况就大不一样了,王学礼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地迎娶李雨田入门。现在,老婆已经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的时候,她却没有任何征兆,猝然离去了。 第四章 田螺姑娘 星期六的早晨,王学礼还在睡梦中,《月亮之上》的彩铃声又响起来。自打老婆庄月梅出事以后,王学礼做了病,早晨手机一响就怕可能传来啥不好的消息。这次屏幕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按下接听键,传出的是柔美的女声:“王记者吗?我是老君炉一店的大堂经理金小满,就在您家楼下,吕总让我给您送早点。” 王学礼赶紧掀开被子,从地板上捡衣服往身上套,还没来得及套袜子,外面的敲门声已经响起。 出现在大门口的金小满穿一件白色的长羽绒服,头发依然是高高盘起的,一丝不乱,脸被外面的寒风吹得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小苹果。 王学礼接过金小满手中装有打包盒的塑料袋子,金小满站在原地,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王学礼只得说:“金经理,请里边坐吧!” 金小满也不客气,脱了棉皮靴,光着袜子脚就走进客厅。王学礼赶紧从鞋柜里为她找拖鞋,掏出一双,是老婆庄月梅穿过的,觉得不太合适,塞回,又掏出一双,是儿子王硕夏天回来时穿的人字拖,当然更不合适,最后把自己脚上的棉拖鞋脱下来拿给金小满,自己穿上了儿子的人字拖。 金小满看着王学礼因为自己的到来而变得手忙脚乱的样子,暗自有些得意,说:“王记者,你先吃饭吧,我帮你收拾收拾屋子。”说着就脱下羽绒服,撸起袖子,去卫生间找抹布擦各处的灰尘。 老婆庄月梅人虽然长得粗枝大叶,却是个极爱干净整洁的人,她活着的时候,这套90平方米的房子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井井有条,王学礼的衣服甚至裤头袜子都由她负责洗。自从老婆走了以后,这个家变得混乱起来,衣服报纸杂志这一堆那一堆,家具地下处处都是灰尘。 见金小满屋里屋外忙活得欢,王学礼忙说:“金经理,麻烦你帮我收拾屋子,多不好意思,你不是还要去酒楼上班吗?” 金小满微笑着说:“没事的王记者,吕总给我放了一天假,专门来为你服务。” 王学礼插空进卫生间洗了把脸,漱了漱口,来到餐厅,打开金小满拿来的早餐盒子。有一份皮蛋瘦肉粥,两只茶叶蛋,两个鲜肉包,一份拌五花菜。量不多,却样样做得精致。王学礼全部吃下后,正好填饱昨夜盛满啤酒今晨已然变得空空荡荡的肚子。 金小满这边,收拾了一大堆衣服,已经放入洗衣机转动起来,又开始清扫整理床铺,擦地板上的灰尘。待除完各处灰尘,洗衣机也发出了结束的蜂鸣音。 金小满又把衣服在阳台上的晾衣杆上一件件挂起,额头已经有微汗冒出,脸色则是白里透着粉嫩。这边,王学礼忙着打开电热水壶浇水泡茶,请客人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喝点茶。 两人一人坐着一只单人沙发,每人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报社和酒楼里的事情。金小满纠正王学礼不要再叫她金经理,可以叫她小金或者小满,并表示自己也不再称他为王记者,而改为王哥。聊着聊着,不觉电视柜上摆放的时钟已经指向10点半。 王学礼说:“小金,你给我送来早餐,又帮我收拾了半天屋子,中午我请你吃顿饭吧。” 金小满爽快地答应了,说:“好呀,不过不用出去吃,你家里有什么我帮你做点儿就行。” 王学礼为难地说:“一星期没开伙了,估计冰箱里也没啥了。” 金小满起身,打开冰箱,发现冷藏室里有鸡蛋、土豆、洋葱、大白菜,冷冻室里有剁好的排骨、鸡中翅,还有带鱼段,笑道:“怎么说没有啥,货还不少呢。你歇着吧,我一会儿喊你就出来吃饭。” 王学礼哪里好意思独自歇着,起身站在厨房门口陪说话。 金小满手脚麻利,只一个小时工夫,米饭焖好了,红烧带鱼、可乐鸡翅、洋葱炒鸡蛋、炝拌土豆丝、排骨大白菜炖宽粉条四菜一汤也做得了。 王学礼笑道:“小金,你可真是个田螺姑娘啊,转眼之间就做成这一桌子美食,怎知全是我爱吃的?” 金小满说:“王哥你又拿我取笑了,有这么老的田螺姑娘吗?你家冰箱里有的,自然都是你爱吃的,这还用问。” 王学礼想起这些食材都是老婆生前备下的,心里有一丝丝难过,又见扎着围裙正忙里忙外的漂亮女客人,旋即让情绪转换频道,说:“小金,你这一桌子好菜,勾起我的酒瘾来了!” 金小满笑道:“好哇,那我就陪王哥喝点儿。” 王学礼打开酒柜,在白酒和红酒之间犹豫再三,最后拿出一瓶长城干红和两只高脚杯。 这顿饭,与其说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不如说是两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单身男女在努力寻找情感共鸣。王学礼的感觉是对面坐着的是美女版年轻的庄月梅,金小满的感觉是对面坐着的是有文化年老的前夫。总之两人在心里得出的结论差不多:虽燃不起激情却可以先试着处下去。 有了这样的结论,饭后收拾好碗筷,金小满说店里周末晚上客人多,得回去看一看,王学礼自然也没有深留。 第五章 感情升温 金小满回店里后,吕芳华自然热心地一通仔仔细细盘问,听说金小满不但给王学礼送去早餐,帮着收拾屋子洗了衣服,两人还在家里共进了午餐,很是高兴。 吕芳华听自己在店里的卧底、负责酒楼前台的小媛姑娘说,食为天大酒店以高薪为诱饵,正准备挖走金小满,金小满在老君炉干了有五年了,不好意思说离开就离开,可是那边给出的高薪她又不可能不动心,毕竟女儿上私立中学,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金小满悄悄跟小媛姑娘说起这件事,难说是不是故意先放出风去,让老板自己去斟酌。 吕芳华明白,如果金小满离开,势必会把老君炉的好多客人特别是固定的大客户带到食为天去,那她的损失可就大了。她想,若促成了金小满与王学礼的恋爱关系,人一半情一半,或许她就可以死心塌地留下来。所以,对两人关系的发展格外上心。 自打老婆走了以后,王学礼除了外面的吃请,早中晚餐都在报社食堂解决。这个星期六,金小满只一会儿工夫就变魔术似地做出一顿美味午餐,令王学礼感到还是有老婆的日子过得舒坦,更何况金小满又是个年轻漂亮的老婆,他内心里开始暗暗接受吕芳华这样的安排。 可是那位“田螺姑娘”,自打那个星期六来家里“显灵”之后,一个星期都没有任何动静。这天傍晚下班时间,王学礼正穷极无聊趴在电脑前斗地主之时,忽然电话响起,看来电号码,是吕芳华打来的。吕芳华接通电话劈头就问:“怎么的五哥,没看中我们小满姑娘吗?“ “哪里哪里吕老板,我是担心人家小金嫌我一穷二老。” “看中了不主动跟人家联系?这种事情哪有女士主动的。我问了小满,对你印象相当不错,今晚我就给她放假,你们俩好好聊一聊,我这就把她的手机号发给你。” 王学礼挂断电话,想了想,上次人家金小满来家里帮自己洗衣做饭,这次该由自己请她吃顿饭了。想到这里,就拿起手机拨打金小满的电话,酒楼的宣传语响了足有半分多钟,金小满好听的声音才出现:“您好,请问哪位?” “你好小金,我是王学礼,你王哥,今晚想请你吃顿饭,不知是否肯赏光?” “好呀,谢谢王哥盛情!不过我想,咱还是去你家里做着吃,既吃得放心安全,又节省。” “怎么好意思再劳烦你。” “没事的王哥,举手之劳的事,不麻烦。你喜欢吃什么,自己买食材,我负责做,这样总可以了吧!” 话说到这种程度,王学礼只得答应下来。可是他平时从来不买菜,到哪里买,买什么,买多少,都不清楚,只好向同事薛曼妮求助。 薛曼妮笑道:“怎么的老王,有情况了?” 王学礼说:“别拿我一个可怜的鳏夫取笑了,哪有什么情况,是亲妹子妹夫来我家做客。” 薛曼妮没有深问,起身陪王学礼去超市采购。心说:“撒谎都撒不圆,亲妹子去你家,还用得着你一个四体不勤的亲哥买菜?” 这顿晚饭,金小满做了糖醋排骨、清蒸鲑鱼、软烧茄子、西芹夏果四道热菜,还拌了蒜蓉海带丝、青瓜螺头两道凉菜。王学礼不会做饭,却懂吃,一看桌上摆的这几道菜,毫不犹豫地拿出了一瓶五粮液白酒,摆上两只小酒盅。 金小满坐到王学礼对面,见王学礼给自己斟酒,也不推辞,笑着说:“今天我就好人做到底,舍命陪君子啦!” 两个人边吃边喝边聊。这样的氛围,谈话内容自然不会再是工作上的事,而转为各自的生活经历。王学礼给金小满讲述了祖父和母亲给自家兄妹五个起名字的故事,逗得金小满哈哈大笑。又说起固执的老婆因痴迷广场舞而丢了性命,任性的儿子坚决漂在京城不愿意回老家工作,不免有些伤感。金小满说起自己的父母和弟弟轻描淡写,说起宝贝女儿不但长相好,学习也出色,是女孩儿中的人尖子,则滔滔不绝心花怒放。 王学礼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嘛。妈妈这样漂亮温柔聪慧能干,女儿当然也一定会很出色。” 金小曼听出王学礼话中的暧昧,举起酒盅说:“谢谢王哥夸奖。” 这样一盅接一盅地喝着,不知不觉一瓶酒已经快见底了。王学礼恋酒,酒量却有限,这时已经感到有些头晕目眩了。迷离的醉眼中,对面一枝花儿愈见娇艳可人,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嗅一嗅花香,继而捧花儿在手中玩赏,最后则揽花儿入怀…… 第六章 温泉偶遇 王学礼与金小满确立了恋爱关系,一起看了几场电影,吃饭则全部在家里做,已经相处半年多了。 其间,金小满到家里看望了一次王学礼的父母,二老皆已耄耋之年,见儿子领回这样一个年轻貌美伶牙俐齿的新儿媳,内心不免存着忧虑。 金小满与王学礼的拜把子哥五个及其夫人也在一起吃过几次饭,大家都觉得老五这个女朋友很快就融入了这个群体中,毫无违和感,甚至比过去的庄月梅与大家相处得更加融洽。 每天晚上客人上得差不多后,吕芳华都劝金小满可以早些离开,陪陪王学礼,别因为店里太忙影响两人的感情发展。并小声说:“都是过来人,也别像年轻姑娘总那么拘着,现在年轻姑娘也已经很开放了嘛,该进一步就进一步。”金小满含笑不语。 又一个星期六,不等吕芳华开口,金小满先跟吕总请了假,说老家来个亲戚,得陪他去趟清凉山温泉游玩一天。 清凉山在青山市下属的清凉县境内,距青山有80多公里路程,山没有多美,温泉却远近闻名,成为青山市重要的旅游度假区,本地人很少光顾,以外地游客居多,还有一些俄罗斯游客长年在此疗养。 这个星期六,老四许继明带两位南方客人去清凉山游玩。许继明已于三年前回青山领办了过去供职的那家南方公司的青山分公司,大部分时间人都在青山。 吃过午饭,刚打开宾馆的房门准备送客人休息,却见金小满与一个高高壮壮、胳膊上刺着青龙、脖子戴一条大金链子的男人卿卿我我地从斜对门房间里走出来。 见到四哥,金小满有些尴尬,介绍身边的男人说:“这是我姐夫。”姐夫脸上挂着土财主的傲慢,许继明微微点头,不便深问。 第二天回青山后,许继明先找到七弟钟山,说了在清凉山遇到的情况,问钟山:“七弟,你说这事儿该不该告诉老五?” 钟山说:“作为兄弟,遇到这样的情况当然得说。” 许继明苦笑道:“老七,你说四哥这双眼睛是开光了吗?又或者是天生长了一双火眼金睛专擅降妖除魔?你那个前妻林美惠,在两千里外的南方与人私通居然被我撞见了,这次又轮到老五。将来我不干别的了,就开个私家侦探所,专门接捉奸的生意,保管生意兴隆。” 钟山当天晚上请王学礼和于涛吃火锅,其间说起了四哥看到的情况。王学礼说:“金小满昨天打电话已经跟我说了,她老家的姐夫来清凉山游玩,让她陪一天。” 钟山说:“若是亲姐夫,也是我们多心了。” 于涛说:“这个金小满家里的情况我真不太了解,只知道她打理酒店有些招法。我回家再问问我老婆,看她怎么说。” 晚上回到家,于涛说起了四哥看到的情况。吕芳华有些生气地说:“这个金小满,真是没救了,还没跟那个缺德的姐夫断绝关系啊!” 于涛说:“这么说他们关系真的不正常,你还知道这个情况?” 吕芳华叹了口气说:“女人面对一些男人,有时候就像中了魔。金小满的姐夫是个暴发户,男人有钱就学坏,这狗东西,偏偏爱吃窝边草,祸害完小舅子媳妇又祸害小姨子。金小满的女儿越长大越像这个姐夫,引起了她丈夫的怀疑,到医院一查,果然不是亲生的。小满前夫,那家伙原本就是个大酒包,喝了酒总打小满,知道这件事后还了得,更是往死里打她。她只得离婚,带着女儿来青山打工,一步一步就发展到今天。” 于涛气愤地说:“你知道这些情况怎么还把她介绍给五哥,这不是把五哥往火坑里推嘛!” 吕芳华嘟囔着:“我不是想让五哥拴住小满吗?小满除了这点事儿,其他真没的挑。再者说,谁年轻时没犯过错,许你们男人家里红旗外头彩旗的,就不兴我们女人有一两个蓝颜知己?” 于涛说:“得了吧,我五哥差一点毁你手里。那大金链子看来是不肯罢手的,这个金小满也离不开他。这样的人,离开咱老君炉也好!” 吕芳华说:“你说得轻巧!你才干餐饮几天,知道几个问题?好的大堂经理顶半个老板。那好吧,她如果走了,你干几天这个经理试试看。” 于涛犹豫再三该不该把老婆说的实情告诉王学礼,最后的决定还是告诉他。两人是电大的同班同学,又是几十年的哥们,本该坦诚相待。再说,如果他刻意隐瞒实情,王学礼从别的渠道知道了,他更不好交待。 于涛说:“都是我家那个败家的娘们头发长见识短。狗改不了吃屎,这个金小满,这边跟你处着对象,那边又偷偷跟姐夫幽会,这样的传奇故事我他奶奶的编小说都编不出来!” 金小满最终没有离开老君炉,条件是吕芳华给她加到了与食为天给出的一样的薪酬待遇。王学礼与金小满的恋爱关系也不了了之了。 第七章 免费大礼 王学礼又单下来了,一日三餐报社解决,有组局的就打打麻将喝喝酒,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倒也简单快活。 这天中午,他在食堂吃过饭,刚想歪在沙发上眯一会儿,薛曼妮就喊他去小会议室打拖拉机,说三缺一。王学礼牌打得臭,也就是缺人的时候偶尔充当个牌搭子。打了几把,因为总出错牌,对家精心算计的一手好牌每次都是到了最后几张牌时前功尽弃,已经有些急头白脸了。 这时王学礼手机响起,是大妹王学红的电话,说来给三哥送饺子,人都到报社楼下了。王学礼如蒙大赦,立即放下手中的牌,说:“对不起,舍妹来送吃食,恕不奉陪各位。”就一阵风似地下楼了。 妹妹王学红手里提着个保温桶迎上来,说:“我急匆匆地赶过来,也不知道三哥有没有吃完午饭。” 王学礼说:“还是亲妹子想着三哥。中午饭虽然吃过了,但是这饺子可以解决晚饭问题嘛。” 王学红拉了拉哥哥的衣袖,神秘地说:“三哥,你找个僻静点儿的地方,我跟你说点事。” 王学礼引妹妹来到一楼的会客室,中午,大多数人都在休息,会客室正好空着。 王学红坐下来,说:“我听爸妈说,你前一阵子带家里一个新嫂子,处得咋样了?” “不是一路人,吹啦!”金小满的事对王学礼造成了小小的伤害,妹妹又提及此事,他心里不免有些窝火。 “吹了怕啥,再找呗,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有的是。”妹妹非但不为哥哥的失恋难过,还表现出有些兴奋。 王学礼说:“你三哥我现在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过得挺好的,不忙着找什么新嫂子。” 王学红说:“那怎么行!一个男人自己过日子,总不是个事儿。我直说了吧,我今天来,就是想给你介绍一个新嫂子,税务局的马晓海局长。” “谁?马晓海?你可真敢想,那是本市著名的名老女人,你三哥我这小身子骨儿可hold不住!” “啥样的名女人也得嫁人不是,她那身份,嫁官嫁民都不合适,高不成低不就的,找个自由职业的记者正相当。” “你没听说马晓海跟已故副市长刘继钢的特殊关系吗?老刘肝癌晚期住院,她跟刘的老婆轮流照顾,俨然一妻一妾,这事儿全市谁不知道?” “这更证明马局长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嘛。” “哼,亏得你还是个人民老师呢,你这三观有问题噢!” 妹妹见说不过哥哥,只得亮出自己的底牌,说:“跟你说实话吧三哥,这是我昨晚跟我家孔德利想出的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孔德利他们税务局年底又要洗牌,下派机关干部任各分局局长。我家德利都在机关处长位置干多少年了,也该动一动了。可咱不是上头没人嘛,好事总轮不到头上。你是知道的,下到分局任局长,不用说灰色收入,一年光区里给的奖励就有20几万块呢。你外甥明年准备出国,家里正缺钱,德利工作问题解决了,一年就多了20几万的收入啊!” “我一猜这里边就有猫腻儿,是孔德利那小子出的馊主意吧?为了自己升官发财,不惜出卖自己的大舅哥,拿大舅哥当免费大礼送给女局长,亏他想得出!真给他们老孔家先人丢脸!我看他别叫孔德利,叫孔方兄得了!” “也不能说是出卖,你当局长老公有啥不好?再者说这只是我俩的一厢情愿,还不知道人家马局长什么态度呢,德利只不过是想表达一下对局长个人生活的关心,当然如果事情能成那就更好了。” “我呸!谁稀罕什么狗屁局长老公,你哥我还没贱到卖身求荣的地步!” “就算是你当舅舅的作点牺牲,帮帮亲外甥嘛!” “我外甥要是知道了他亲爹亲妈打这种歪主意也会羞死。你回家告诉姓孔那小子,有本事就自己去努力争取,没本事就认命!” 见哥哥油盐不进,真急眼了,王学红也生气了,将保温桶往茶几上一蹾,起身就往门外走。 王学礼大喊:“哎,妹子,把饺子拿走,这饺子哥可吃不起啊!” 王学红不答言,也不回头,更加快了脚步离开报社大楼。 第八章 节日酒会 这个马晓海局长王学礼并不陌生,他年初刚刚接手财税口的报道,虽然没有面对面采访过马局长,但是在一些会议和活动中与她打过几次照面。马局长为人挺和气的,每次见到他都会点头微笑一下。而且,作为全市为数不多的女局长,当记者的又岂有不知道马晓海的道理,更何况这个马局长还是个绯闻女主角。 王学礼听钟山说,他跑财税金融的时候,马晓海还只是税务局办公室一个文书,刘继钢是分管办公室的税务局副局长。是刘副局长一手把她拽起来的,由办公室副主任,到分局副局长,到分局局长,再到市局副局长,局长。据说马晓海孩子三岁不到就离婚了,也是为了刘继钢。这事儿全局上下都知道,已经见怪不怪了。五年前,刘继钢患了肝癌,在京城医治,马晓海一周一趟跑去看望照料,直到将刘送走。坊间议论,这个马晓海还真是个有情有义敢作敢当的女人。 马晓海位高权重,却是个小女人的长相,个头也就一米六左右,瘦瘦的,算不上美女,言谈举止却透着男人和女人都难以抗拒的诱人的气质。说实在话,单就外形来讲,马晓海的长相是符合王学礼的审美标准的。可是妹妹这样带着一种功利心的说媒,令他大伤自尊,他当然无法接受。而且,他更不能保证马晓海能看中他一个小记者,与其被人家拒绝羞辱,莫不如自己先拉个硬表示反对。 回到办公室,牌局因为凑不齐人已经散伙了,王学礼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关了斗地主游戏,打开百度,搜马晓海的资料。税务局网站上的局长马晓海标准照透着一股英气。看了一下出生年月,与自己同龄,还比自己小三个月。王学礼关闭了页面,靠在椅背上,闭了眼,畅想与马晓海一同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场景,想了半天也凑不成一个完整画面来,索性继续玩他的斗地主游戏。 转眼间到了一年一度的记者节,这天上午,王学礼接到税务局办公室韩主任的电话,请王记者今晚不要安排其他事情了,税务局设宴,给各新闻单位跑税务口的记者庆祝节日。王学礼记者当了三十多年,记者节也过了十几个,每次都是一如既往地上班工作,最多收到几个祝贺节日的电话、短信或微信,还第一次有单位专门把大家召集起来庆祝节日。他思维不自觉地就转到了马局长那儿,莫不是她专门为他王学礼搞的这次晚宴?这种念头只在头脑中一过,便立即打消了,他心里暗笑自己自作多情。 因为现在上头狠刹大吃大喝歪风,所以节日庆祝晚宴就安排在税务局九楼食堂,韩主任戏称之为“税务大九楼”。王学礼去的不算早,他到时,各新闻媒体的人已经差不多到齐了。王学礼在同行中最为年长,来得又晚,自然被安排在晚宴的主请,分管办公室的赵副局长旁边的位置。办公室韩主任、办公室负责新闻宣传的小石作陪。 开宴前,小石给每位记者分发了一个纸口袋,里面装着的是一只某国产品牌的女士皮包。 虽然是在单位食堂,可是山珍海味美酒一样也不比外面的大酒楼少。 赵副局长发表了热情洋溢的祝酒词,祝贺各位新闻记者节日快乐,感谢大家多年来对税务局新闻宣传作出的突出贡献,表示大家都是税务局的荣誉职员,有困难尽可以找韩主任帮忙。赵副局长还说,马局长就在隔壁房间陪省局的领导吃饭,一会儿也会过来敬大家酒。王学礼闻之,忽然变得有一些紧张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局面就有点混乱了,一会儿是某一个打一圈,一会儿是某两个捉对厮杀,一会儿又是某几个人群雄逐鹿。场面正乱着,马晓海端着酒杯推门进来了。今晚的马局长一改往日的职业装,着一件束身蓝色碎花小袄衫,加上喝了些酒,脸色红润,人也就显出有几分妩媚。王学礼感觉她进门时还特意向自己这里瞟了一眼。 赵副局长赶紧起身让坐,马晓海用不端杯子的左手按他肩膀示意他坐下,说:“我只是过来敬大家一杯酒,一会儿还得继续陪那边的客人。”边说,边差韩主任给每个人的杯子都满上,说:“各位记者朋友一年来辛苦啦!今天是记者节,我代表青山市税务局祝大家节日快乐,阖家幸福!今天的节日礼物是我亲自选的,女士包,女记者们正好用得上,男记者们可以送给自己的另一半,军功章也有她们的一半嘛!”说这番话时,好像又侧目望了一眼身边的王学礼。大家纷纷举杯,感谢马局长的盛情款待和别出心裁的节日礼物。 干完杯中的啤酒后,马局长抱拳离去,王学礼心里忽然变得空落落的了。 第九章 内心纠结 参加完税务局这次庆祝记者节晚宴之后,王学礼内心中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颇不宁静。闭上眼睛,就出现马晓海着一件紧身衫袄飒爽英姿、大气干练的模样。闲来无事,会不自觉地点开税务局网站一睹马局长的芳容。马晓海一双媚眼最具摄魂夺魄的魔力,他开始理解为什么刘继钢这辈子肯一路为这个小女子的晋升铺路搭桥了。 揣了这些复杂的心思,王学礼再去税务局采访时远远地看见马局长,也好像心里有鬼似的,总是绕着走。 渐渐的,他内心中产生了一些悔意,后悔那天中午不该断然拒绝大妹妹学红的美意,还当着妹妹的面给妹夫一通埋汰一通损。 他其实心里清楚,税务局那样的热门单位,能进去的哪个没有强大的背景?妹夫孔德利是正规的财经大学毕业生,农村娃出身,干到税务局业务核心部门征管处处长的位置全凭自己的本事。可再想往上提就遇到了瓶颈。眼见着同事、下属一个个提拔的提拔,重用的重用,马晓海财校毕业的原始学历都当上了局长,孔德利当然心理不平衡,也时常抱怨,可终归还是得认命。一次在老丈人家多喝了几杯酒,孔德利激动地说:“人生来就不是平等的,我的天花板就是人家的起点啊。”说这番话时,竟有些哽咽。这次派出老婆当说客,想借大舅哥作人梯上位,可能也真是被儿子出国缺钱的事给难住了。只可惜自己的儿子王硕还在京城漂着,是个巨大的无底洞,他这个当舅舅的确实无法在财力上给外甥任何支持。 转念想来,如果自己与马局成了一对,或许真的能给妹夫仕途进步一些帮助,自己的人生也可以打开一个别样的洞天,确实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而且,他听妹夫说,报社为减免点税负,挖门盗洞跟税务局领导拉关系。如果他王学礼成了局长老公,只一句话,这个少收点,那个可以免了,在报社不是也可以扬眉吐气一把吗?如今,这些念头只能是王学礼穷极无聊时的胡思乱想。 此后,他又婉拒了好几伙热心的说媒者。给出的理由都是妻子刚刚过世,他还没有从痛失爱妻的悲伤情绪中走出来,想一个人先静一静,暂时不会考虑续弦之事。真实的原因是,这些候选对象哪个也没有达到他的心理预期。 以前王学礼对续弦对象本没有标准,可是介绍的人多了,便有了标准。 一是最好是未婚或丧偶的,没有其他情感纠葛;二是最好无子女拖累,要有也只能是带个女孩,经济负担轻;三是要年轻一些,最好比自己小十岁以上,这好像是目前的普遍行情;四是要有一定的经济基础,至少能满足两人aa制的生活方式,如果能倒贴自己就更靠谱了;五是要有一定的姿色,当然是为了看着养眼啦,标准难定,主要是合自己的眼缘。 用这五项标准一套,媒人提到的那些候选对象还没等见面,就都被一一pass掉了。 王学礼以前没有注意到,社会上竟有那么多各个年龄段各个层面待嫁的单身女子。他原本不是一个妄自尊大之人,甚至还有些小谦卑,这一个时期通过纷至沓来的媒人,他发现自己竟成了稀缺的宝物,连娶女局长为妻都不是不可能的,内心中隐隐地产生了“惜售”的情绪来。与金小满的半年相处,也令他对陌生女人产生警觉,不敢冒然行动。 一个人生活,王学礼饮食起居确实得不到应有的关照,可是生活中也少了恼人的唠叨,“两害”相权,他还是觉得一个人生活清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晚上想几点回几点回,想几点睡就几点睡,不想洗澡,钻进被窝里就可以蒙头大睡,早晨上班前再洗澡也是一样的。这种生活方式,不正是他过去那么些年可望而不可即的吗? 第十章 儿子来电 这种天马行空的日子过了半年多,转眼间冬去春来,“五一”节快到了。 这天晚上,王学礼坐在家里的电脑前玩斗地主游戏,手机微信“叮咚”响了一声提示音,点开,是儿子王硕发来的语音信息:“老爸,你不是总催我找媳妇儿吗?儿子找到了,北京妞儿,您老人家‘五一’节如果没什么事,可以来京城给长长眼,把把关。”王学礼斗完手头这一局赶紧关了游戏,想了想,用文字回复儿子:“好的儿子,我去看看。”又加了一个“胜利”的表情包。 春节放假回家,王学礼与王硕父子俩发生了争吵,原因是王硕工作的事。 王硕考了一所省内三本大学工商管理专业,毕业后在家待业半年,就自己在网上找了份京城的工作,也不跟父母商量,打起背包就出发了。后来王学礼两口子电话询问得知,王硕是到一家民营医疗器械经销公司做销售,底薪加提成,一个月能拿四五千块的收入,公司提供集体宿舍。王学礼觉得男孩子出去闯一闯没有什么不好,庄月梅却总是在他耳边唠叨,说儿子挣那么点儿钱,一个人在京城漂着,连找媳妇都耽误了,她许多同学现在都抱孙子了。 不堪老婆的烦扰,王学礼硬着头皮找到四哥许继明,问王硕能不能在他四大爷的公司找点事情做。许继明当场愉快地答应下来,说:“他四大爷大小也是个经理,给大侄子安排个工作,这点权力还是有的。” 王学礼回家跟老婆一说,庄月梅非常高兴,立即给儿子打电话,儿子却一口回绝了,说老工业城市青山已经没落了,没前途的,他在外面工作挺好的,不用他们瞎操心。庄月梅当然大失所望,每次提起这事儿都唉声叹气的。 一晃儿,王硕已经在京城工作了五六年,年龄也奔三十了。每次参加完同学孩子的婚礼回来,或者听到哪个同学抱孙子了,乐观开朗的庄月梅都是一脸的愁云惨雾。 庄月梅走了后,王学礼觉得自己应该再努把力,完成老婆未了的心愿。他四处打听,得知高新区管委会招混岗工作人员,过几年后经过考试,可以转为事业编,若职务提升,变公务员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恰好报社同事薛曼妮与管委会主任有些交情,为办成这件事,王学礼忍痛割爱,将两瓶珍藏了二十来年的茅台酒送给了薛曼妮的老公。 儿子春节回家,王学礼兴冲冲地把这件天大的好事跟儿子说了,哪知儿子一脸不屑地说:“小城青山公务员算个啥,挣一脚踢不倒那两吊钱,一眼就能望到自己二十年后什么样。“ 王学礼生气地说:“你可真是长着鸡的两个翅膀,却有鹰一样搏击长空的远大理想。你一个三流大学毕业生,在名校硕士博士生云集的京城能混出啥名堂?青山城市虽小,我看配你正合适!” 王硕也生气地说:“您别老拿学历说事儿,你不也就是一电大毕业生吗?也没有像钟叔儿那样考个名牌儿大学!再者说,钟叔儿名牌儿大学毕业又怎么了?不是也跟您混得差不多,连个副局都整不上!” 王学礼更加生气了:“你以为我爱管你呀,我是替你妈完成未了的心愿。你妈出那事儿,一半儿是为你操心的结果。” 说起突然亡故的母亲,王硕伤心地哭了:“您凭啥说我妈是为我操心,你又哪一点儿让她省心了?成天喝酒打麻将,这些年管过家多少?又管过我多少?这会儿跟我扮演慈父的角色,对不起,不需要!” 王硕一气之下,大年初二就回北京了。 中间,王学礼与儿子的交流,就是偶尔在儿子发的微信朋友圈点个赞,加几句小评论,算是主动示好,缓解了父子之间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