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纪事》 第一章:长安古道马迟迟 第一节 终南山西起眉县,东至蓝田,连绵数百里。大谷有五,小谷过百,千峰碧屏,景色清绝。《左传》虽称其有“九州之险”,但自古便多有游人隐士往来其间,天宝三年李白供奉翰林院时,就有诗云:“出门见南山,引领意无限。秀色难为名,苍翠日在眼。有时白云起,天际自舒卷。心中与之然,托兴每不浅。” 自秦汉以来,长安兴盛,终南山既近长安,联结函谷汉中,向为入蜀要道,是以这地形险难、覆盖极广、山高数百丈的巍巍雄峰之上,千百年来早已修建得栈道纵横,路上行人过客往来不绝。平日里寻幽探秘的游人行客,若欲寻个清绝无人的风景赏玩休憩,往往须得漫步许久,乃至翻山越岭才能得窥佳境,可是等闲游人又哪有这般精力勇气,为了些许入眼风光、拂面风雨,便轻易涉险犯难,劳神费力? 终南山山深之处,一座不知名的小山丘便是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冷清幽境。这山丘高不过数十丈,深埋在终南山诸多山峰之间,毫不起眼。一边山坡上是密密的树林,一眼望去幽深不知通向何处。另一边则甚是平坦,覆着的尽是些低矮青草,自山顶向下看去一览无遗。山脚下虽也有通道至此,却是条歪歪扭扭的小径,丘顶上一片空地,除一块石碑外别无他物。石碑上面刻着“笑忘丘”三个大字,旁边又有一行小字,写着“开皇十年,一、七、十四三友相聚于终南山深处,江湖无事,乐安闲矣,回追往事,一笑间恩仇聚泯,乃立笑忘丘碑以志。”算算距今已是一百五十余年了。 此刻是巳时近午,山顶上立着一个红衣青年,眼光从身边的碑上扫过,又掠过远远山脚下,道边一个倚着棵矮树休憩的书生,最后看向天空,湛蓝的天空找不到一片云彩,一阵微凉的风拂过,秋日的树林里落下大把黄叶,缓缓飘落地。 那红衣青年约有二十六七岁,剑眉星目,猿臂蜂腰,极是英武。腰间悬着一把长剑,剑鞘上缀了几颗红白珠玉,阳光下熠熠生辉,一见便知是极名贵的珍宝。他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搭在剑柄上,长身玉立,不知已在这笑忘丘顶站了多久。 只听他开口说道:“江湖上故老相传,当前三大世家的几位鼻祖前辈,为了争夺天下第一的名头,在终南山一处密境比斗了七天七夜,最终谁也不能压服余者,白白虚耗精力,劳伤元气,后来个个深居简出,没几年就先后辞世了。可是看这石碑上的刻画,分明是三位前辈老友相聚甚欢,哪来什么比武决斗之事?至于此后不久便尽都辞世,想来是人力有尽,任是武功再高也不能长生不死。何况他们六七十年的过命交情,一人逝世,余者自然深为之伤,以至于摧折心力,先后故去。可见江湖传言,多是牵强附会,不能尽信。”这话说完,红衣青年看了看山脚下的书生,那书生仍是低头不动,背靠着矮树午睡。树上系着的一匹劣马也低着头默默吃草,时不时地望向系在不远处的一匹极神骏的红马,对红衣青年方才的说话似是全没听到。 其实这山坡有几十丈高,寻常人纵然在山顶尽力呼喊,下面的人听不到也属寻常,何况红衣青年语气声调都甚是平和,虽然暗运内功,却并非全力施为,凝力缓发,声音传到山脚下已细如游丝,那书生正在安睡,自然是毫无知觉。但红衣青年见了,却皱皱眉头,心想:“这果然是个不谙武功的普通书生,然则那人究竟未曾到来,却是何故?” 正沉吟间,忽听得背后破空声起,红衣青年急回头时,只见一杆钢枪自另一半山坡上,幽深的树林中飞袭而至,来势甚是迅疾,眨眼间便突至红衣青年胸前。 红衣青年临危不乱,电光火石之间微微侧身,让过突袭而至的飞枪,抬起连鞘的宝剑在那枪身上轻轻一压,钢枪立时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再无半分飞袭而来的威势。 红衣青年这份批亢捣虚、形格势禁的运力法门巧妙非常,倘是寻常武人见了,立时就要大吃一惊,敬佩不已,但他自己却丝毫不以为意,抬眼向那片树林望去。只见自林中转出两人,前面一人身材甚是高大,怒发虬髯,虎背熊腰,大步奔走而来。这人背上背着一个大铁箱,一望便知沉重无比,于他携来却浑如无物,行进极快。另一人则是个矮胖汉子,裹着一幅蓝色头巾,留着两撇八字胡须,面目黝黑,形容猥琐,在后面亦步亦趋,远远缀着。 眨眼间前面的大汉已来到红衣青年跟前两三丈的距离,立定不动,凶凶地盯着红衣青年。后面的矮胖汉子还离得甚远,却哈哈一笑,抢先说道:“杜神剑果然名不虚传,单凭这手把百炼之钢化为绕指之柔的手法,江湖上能及得上阁下的便已不多了。” 知道来者不善,红衣青年目视来人,并不去接话,反问道:“大天魔王约我来此地决斗,他自己怎地没来?” 矮胖汉子讨了个没趣,却仍是笑嘻嘻地说道:“天王他老人家别有要事,只得派我等做下属的前来告知杜神剑,决战之期怕是要另择他日了。” 红衣青年冷冷地“哦”了一声,说道:“战期既改,却让我在此空等了一日一夜,真是好大架子……杜某久闻淮南天府大天魔王座下有风雨雷电四大使者,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不知你二人是否身在其中?” 矮胖汉子笑容不改,说道:“天王座下四大使者,按照东西南北、风雨雷电区划,敝人莫七寻,忝为西雨使者,我旁边这位袁兄正是北电使。”此时他已来到红衣青年的面前,言罢一躬到地,甚是恭敬。 北电使见两人几句话问东问西,在旁边早已不耐,喝道:“唧唧歪歪,啰嗦聒噪,有什么用处!”一声呼啸,将背后铁箱取下,手腕微抖,发出一股奇大力道,向地上摔去。只听“哗啦”一声响,便将那铁箱摔成数片,里面十余件兵刃散落满地,都是金铁打造,合在一处怕有数百斤之重。这北电使方才将铁箱背在身上却能奔走如飞,一身力气当真非同小可。 当下北电使取了一杆月牙铲在手,把锋刃向着红衣青年,喝道:“杜月鸿,你号称神剑,江湖上好大的名气!可是别人敬你怕你,我却独不惧你,今日我家天王不来,便是我一人就能取你的性命,进招罢。”他身量高大,中气浑厚,虽然在三丈开外说话,却好似有人扯着听者的耳朵嘶声大吼一般。 那叫做杜月鸿的红衣青年把剑横在胸前,却仍未出鞘,看着北电使脚下摔碎的铁箱,皱着眉问道:“你姓袁?我问你,清源有一个陈老武师,精擅大开碑手,十年前却忽然被人用这门武功杀了,在江东武林中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杀人者名叫袁天雄,跟你是什么关系?” 北电使昂头道:“袁天雄就是我了。这大开碑手会的人不少,也不是什么惊人的绝艺,当年我看那陈老头一个九流人物用起这三流武功,直是个不入流的货色,却每每以此向乡人吹牛放屁,嘴脸讨厌之极,便用大开碑手给了他一下重的。他那帮徒子徒孙倒也有几分本事,邀了好些硬手找我寻仇,我杀了几个,却敌不过他们人多势大,被伤了几处经脉,不得已便离了江东。哈,那陈老头倒也命硬,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才咽气……” 杜月鸿叹了口气,说道:“各人的武功固然高低不同,武林中人因言成仇也是常有之事,但你与他无冤无仇,就凭一己好恶便杀人害命,又全无悔过之意,实在大违江湖道义。你可知那陈老武师为人和善,急公好义,是以武功虽然不强,却是江南东道上甚有侠名的前辈长者……” 袁天雄扬眉大笑:“前辈长者能当饭吃?果然我看那老儿靠着名声混了不少饭吃。这下正好,本是我要取你的性命,现下你也要为那陈老头寻我报仇,那便看看谁的功夫更高罢!来来来,吃我一铲。” 这人着实粗豪无礼,话音未歇,手中的月牙铲便已递到杜月鸿的脖颈边上。杜月鸿微微侧身躲开,袁天雄手腕一抖,那月牙铲便不做停滞,也随之一转,再向杜月鸿胸口扫去。杜月鸿仍旧剑不出鞘,身形晃动向后闪开。 只见呼吸之间袁天雄手腕连抖,闪电似的急攻了十五六铲,招招不离杜月鸿要害,但杜月鸿身法飘忽,每次都以毫厘之差堪堪避开,袁天雄出手虽快,却连杜月鸿的衣襟都未曾沾到一片。他性子暴躁狠戾,眼见出师不利,不由得连声怒吼,月牙铲攻的更是急峻,反观杜月鸿却是游刃有余,腾挪间神色悠然,身姿潇洒。 第一章:长安古道马迟迟 第二节 转眼过了近二十招,杜月鸿一边闪避,一边朗声道:“十年前杜某不过刚刚出道,也曾听闻此事,义愤之下便想赶往清源寻你。可惜当时有事耽搁,待到了结之后,江东、岭南一带早已寻不到你半点人影,不想你却投入天府,做了这魔教护法。呵,近几年天府忽然崛起武林,便常听人传言风雨雷电四大使者如何厉害,然则我看你这路月牙铲的功夫也不过是从大开碑手的法门中演化得来,并不如何精深,不过是九流人物用着三流武功罢了,竟是个不入流的货色。” 袁天雄这一路月牙铲法,招式上本来平凡无奇,却胜在出手迅疾,变招极快,与人交手,每每迫得对方应接不暇,威力甚大,而精妙之处全在于他从大开碑手中悟出的用力法门,乃是他平生颇得意的一门绝技。杜月鸿后面几句话故意学着袁天雄先前语气,把这路铲法贬的一文不值,他听了怎能不怒?只见袁天雄忽地跳开,把月牙铲摔到地上,发一声喊,自地上一堆兵刃中捡出一根熟铜锏来,使一招“蛟龙出海”,复又攻上。 这一次袁天雄的锏法比之铲法却又大有不同,走的是雄浑厚重的路子,虽然招数仍旧平凡,一招一式却俱都含着甚大劲力。一时间熟铜锏带着呜呜风声不停挥舞,把杜月鸿迫的连连后退。 袁天雄仍是粘不到杜月鸿的身,但见对手一直向后退去,心下甚喜,忖道:“我把你逼到崖边,你还能退到山下去不成?”锏上愈发加力。杜月鸿虽然一直退步避让,神色却始终不变,眼见得袁天雄一连七八锏把自己逼到崖边,忽然腾空跳起,欲从袁天雄头顶上翻过,可袁天雄毕竟是久经战阵的一流高手,怎能不预作提防?见杜月鸿跳在半空,冷笑一声,挥锏向上扫去。这一锏用力极强,势若雷轰电闪,霎时将空中数尺范围都笼在劲风之中。 眼见杜月鸿避无可避,却不想他忽地凭空发力,在空中又再翻了一个筋斗,硬是向上蹿高三尺,让开熟铜锏笼罩,落到袁天雄身后去了。这一跳力起突然,袁天雄猝不及防,急回头时只觉胸口一麻,华盖穴已被杜月鸿伸手点中。 杜月鸿见一击得手,便不再追击,正待开口说话,不想袁天雄仍旧抬起熟铜锏向着他肋下砸去。这一下大出杜月鸿意料,连忙向着反方向侧跃出去,在地上一滚,堪堪避开。待站起身时,身着的红衣已沾满了尘土,形容十分狼狈。他也不拂去尘土,而是看着袁天雄,脸上显露出惊疑神色。 原来华盖穴位于胸口正中,乃是庇护心肺的任脉重穴。杜月鸿既恨袁天雄行事狠辣,封穴之时手法便重,料想不论是何等人物,受此重创之后也无法再动,不料袁天雄居然浑若无事,犹能抬手反击。 袁天雄自和杜月鸿交手以来连攻四五十招,杜月鸿都能轻松应付,剑不出鞘,衣不沾尘,显得自己和对方相差太多,但方才突施一击,迫得杜月鸿甚是狼狈,不由得大感解气,哈哈一笑,又将熟铜锏扔到一边,说道:“这大开碑手、月牙铲、熟铜锏的功夫,都是我早年行走江东一带时便练得的武功,你既然位列‘四剑双刀’之一,这几门功夫自然难耐你何。可我自从被那一干自诩高明的混账侠士迫离江东,十年来行遍天下,另学了许多神功绝技,这‘阿图尔腾奔功’便是我从回纥学得,活血通脉最是厉害,练成之后,谁也封不得我的穴道。” 杜月鸿听了,疑惑顿消,收起惊讶神情,点头道:“我确是小瞧了你,你这门功夫能避开诸般封穴手法,当真很了不起。不知道你学没学过刀枪不入的功夫?” 袁天雄一愣:“没有又怎的?” 杜月鸿微微一笑,说道:“若你做不到刀枪不入,那便还是血肉之躯,凭你学成什么稀奇古怪的功夫,于我也不过是一剑了事罢了。” 袁天雄大怒,厉声喝骂:“小子无礼,竟敢如此小瞧于我!”俯身从地上拿起一把钢枪一杆朴刀,一手一件拉开架势,喝道:“这门双手同时施用两件兵刃的法门,乃是天王亲传于我,劣能互补,优能共生,比起单用一门兵器,威力增强十倍,你看招罢!”说罢将钢枪向前一送,刺向杜月鸿。 钢枪、朴刀皆甚长大笨重,寻常武人都是双手使用,但袁天雄身材高大,神力惊人,且不说这双手同使的功夫,单只随意挥舞,威势就已十分了得。但这一枪刚刚递出半尺,许多精妙招法还没来得及施展,袁天雄便觉眼前一花,原来位置就找不见杜月鸿踪影。又闻得一声龙吟,定睛再看时,一把利剑已经刺到他脖颈之前,再无躲闪可能。 “完了。”刹时间袁天雄心中一片冰凉,只来得及眨一眨眼,眼皮一闭一开,却发现眨眼前那宝剑的剑刃抵在自己咽喉之上,眨眼后却仍旧抵在咽喉,并未刺入。原来是自己被人拉住脖领向后拖离,而那剑锋也跟着向前追击,杀人者和救人者速度相当,这才造成进退之间仿佛时空静止的景象。 这一剑刺击不过刹那,袁天雄身当其锋,却似苦熬经年,无比漫长难耐。终于那剑锋伸展到了极限,不再跟进追击,眼看着剑刃离自己咽喉越来越远,这才松了口气,却忽地一阵天旋地转,后面拖拽之人把手松开,袁天雄却退势不减,立足不稳,偌大的身躯一**坐倒在地。 他先是回头一看,果然救了他性命的是同来的西雨使者莫七寻,再转过头来向前看去,杜月鸿已经还剑入鞘,傲然而立,冷眼看着他。袁天雄劫后余生,想起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剑,心中忽地大感悚惧,讪讪起身,后退了两步,和莫七寻并肩而立。 莫七寻仍是一幅笑脸迎人的神情,仿佛方才剑下救人的并非自己,而杜月鸿那惊天一剑自己也全没看到,只是呵呵笑道:“杜神剑果然名不虚传,厉害厉害。袁老兄,这次你可得认栽啦!”袁天雄这时心有余悸,神色肃然,再不说话。 莫七寻又道:“方才那一剑真真有如天外游龙,倏忽而至,莫某实在是佩服之至,佩服之至……嘿,莫某久在外域行商,这两年才跟着天王来到中土,于中土武林没什么见识,只是听闻襄阳镜湖之上,剑庐杜家有一门四圣灵剑剑法,不拘于形,极是高深,一旦学会,便直接步入了无招胜有招的武学高深境界,江湖上其余的剑法再不放在眼里。杜神剑既是杜家子弟,少年时便学成这门剑法,行侠仗义,名动江湖,想来这一剑必是四圣灵剑吧?” 方才莫七寻在杜月鸿出剑的一瞬间便掠到袁天雄背后,几乎和杜月鸿一齐出手,一个用剑刺向袁天雄咽喉,一个伸手把袁天雄拖离剑锋,两个无论杀人救人,袁天雄都全无察觉。杜月鸿的剑法固是神速惊人,这莫七寻的身法也有如鬼魅一般,此时讲论武功,又对杜月鸿的剑法颇为了然,几句话说的深合杜家四圣灵剑特点,杜月鸿不禁对他更多了几分戒备,隐隐觉得此人深不可测,大是劲敌。 “正是四圣灵剑没错。”杜月鸿道:“四圣灵剑只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式剑意,并无剑招,你可知方才这剑出自哪式剑意么?” 莫七寻捋了捋自己的八字胡,笑道:“近十年以来,江湖上说起武功最高之人,莫不提起‘四剑双刀’的大名。杜神剑位列其中,江湖上好大的名头,今日我等得见,深感荣幸。古人说‘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小人虽然不通高深武功,但斗胆猜测,想来应属青龙剑意吧?” 莫七寻口中说是猜想,杜月鸿如何肯信?点点头,拍了拍佩剑,说道:“很好,阁下来前确实做足了功课,是个难缠人物。这次大天魔王下书约我,自己却不来决斗,只派你们二人出面,我本不知何意。像袁天雄这北电使,虽然算得上是一流好手,在我面前却不足论,若说靠你二人便要料理了我,乃是滑天下之大稽。不过如今看来,你这位西雨使者却十分厉害,堪称劲敌,阁下若要和我过招,杜某当全力以赴,请罢。” 杜月鸿十五岁出道,甫入武林便轰动剑南,至今十余年岁月,江湖上纵横驰骋,四圣灵剑几无敌手,创下偌大声名,放眼天下,能说让他全力以赴的人物实在不多。莫七寻听了,一张笑脸霎时愁云密布,神情变换极是生动,哀声道:“杜神剑莫要说笑,谁不知你家传的四圣灵剑乃是天下绝学,资质寻常之辈纵然练上一生一世也休想略窥门径,而杜神剑你十几岁时就能通解剑意,乃是绝世无双的天才人物。莫某有生这几十年,只是行游外域的一介商贩,武功不过堪堪够得上护身保命,哪里是你对手?此次我家天王实有要事不能前来,我们二人不过是来此带话而已。” 第一章:长安古道马迟迟 第三节 杜月鸿见他避战,皱眉道:“天府自称是域外教派,近年来崛起淮南,行事狠戾,所施杀戮太多,大非正道。杜某既薄有侠名,义之所使,纵然这次大天魔王不主动约我决斗,他日杜某也必然再上淮南天府讨教大天魔王神功。今日既然不战,那便就此别过。”说罢转过身去,迈步欲走。 莫七寻却招手道:“且慢!杜神剑可知我家天王因何事不能前来么?” 杜月鸿又回转身来,道:“是什么事?” 莫七寻笑道:“我家天王久慕四圣灵剑威名,常称赞杜神剑武功卓绝,是武林中最最顶尖一流的高手,更兼年纪轻轻,日后的天下第一非君莫属。可世上还有些人,虽然一般会使四圣灵剑,却尽是些天生愚笨、不识时务的妄人,武功低微,白白败坏四圣灵剑的名声。我家天王为杜神剑着想,决定先行铲除这些妄人,再择日与杜神剑相聚论剑,哈哈,哈哈。” “天府居然偷袭剑庐!”四圣灵剑是镜湖杜家世代相传的武功,世上会使这套剑法的也只有杜家中人,是以莫七寻言下之意一听便知。杜月鸿一声怒吼,转身抢上几步,拔剑砍向莫七寻。他惊怒之中,四圣灵剑剑意自然流露,剑身罡气密布,竟似隐隐含光。莫七寻见这一剑极快极威,却无斩风之声,于寂寂无声中逼迫而来,更兼角度巧妙,蕴含无穷后招,虽只寻常一剑平砍,可行的退路却已不多,自然不敢有丝毫大意,足下发力蹬地,径向身后飘出三五丈远,避开了杜月鸿的剑光覆盖。 杜月鸿剑势不止,反手又挥向站在一边的袁天雄。袁天雄轻功远逊于莫七寻,但他方才受挫于四圣灵剑,又知晓天府偷袭镜湖之事,于莫七寻说话前便已屏气凝神,做足了准备。见杜月鸿一剑挥来,威势惊人不易抵挡,知道若不闪躲,一旦被剑影缠上便再月兑不了身,也不顾什么高手风范,立时就地十八滚,避开攻击。起身时顺手从地上捞起一根铁棍,摆好架势,严阵以待。 杜月鸿一剑无功,原也在意料之中,当下便要回剑再攻,忽听见莫七寻出声大喝:“慢!”便强压下怒气,按剑叱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莫七寻脸上又生笑意,拱手道:“杜神剑且莫急着向我二人动手,需知我家天王前日才率队赶赴镜湖,人多路远,算算日子,怕还得一两日才到。若是加紧行路,此地到镜湖也不过是一两日的路程,嘿嘿,依莫某之见,杜神剑与其劳神费力格杀我们两个无名小卒,还不如这就快马加鞭赶回镜湖,说不定那时我家天王还没到呢。”见杜月鸿不语,又道:“莫某与袁兄虽然不比阁下,然则若要一力守御或者一味奔逃,便是杜神剑你武功盖世,等闲三五个时辰也奈何我们不得,而这三五个时辰,如今的阁下可未必耽搁的起了。” 凭袁天雄的本事,杜月鸿还不放在眼里,但方才莫七寻形迹莫测,武功轻功亦极高明,要格杀此人实属不易。杜月鸿的年纪虽还不到三十,却久在江湖上闯荡,所历极多,行事甚为果断,低头略作沉思,便决意立即赶回镜湖,至于莫七寻所言期限时间是否准确,一路之上又是否有什么陷阱杀局,此刻他挂怀父母家人,心乱如麻,也管不得那么许多了。 打定主意,杜月鸿便不再纠缠,身子一扭向山脚下疾冲而去,转身时稍一顿足,将几块小石子踢向袁莫二人。莫七寻身法灵活,扭身让过,袁天雄却被劈头盖脸擂了几下,打得生疼,更有一颗石子尖锐,在颊上划出一条血痕,激地他哇哇暴叫。杜月鸿稍泻怒意,便加速奔向道边系着的红马。他这匹坐骑极为神骏,乃是大宛良驹,汗血宝马,尤善长途奔驰,可以日行千里,靠着此马,一日一夜便能赶回镜湖。 袁天雄方才领教了杜月鸿的剑法武功,一身傲气早已烟消云散,此时见杜月鸿离去,自己终于不用和这人拼死决胜,不由得长出一口气,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触手一片湿润,那是石子留下的血痕,火辣辣的。喘息间听到身边的莫七寻出声赞叹:“英雄必有宝剑名马相配,这匹红马果然神骏非常,多半是匹千里马。诚所谓马如游龙,迅如疾风,有了此马,或许杜神剑真能在天王之前赶到镜湖。” 袁天雄心中一动,想起方才险些被杜月鸿一剑穿喉,性子里的凶悍劲头又被激发出来,心想:“论及打斗,我的确不是姓杜的对手,可我十几年来踏遍各地,事事随心所欲,哪有谁恶过我来?今日这场子总得设法找回才是。”当下回身从地上那堆兵刃中翻出一杆丈八长矛,窥得准了,发一声吼,运起浑身之力掷向山下。 杜月鸿向下正奔到山腰,闻得背后破空之声,向旁边一扭身,避开长矛,却不想那长矛并非是瞄准他的,而是继续向下,飞向杜月鸿的坐骑红马。 袁天雄本就神力惊人,加之长矛自数十丈高的山丘顶上落下,到得山脚时,威力之强简直势不可挡。那匹骏马本来正在低头吃草,忽地高声哀叫,向旁边一斜,顷刻间已被钉死在地上,马血顺着长矛血槽向下流了一地,直看得杜月鸿气血上涌,眼前发黑。 然而此时杜月鸿已跑到山下道边,再上山去和莫袁二人动手已不可能。举目四望,忽然看到那在路边休憩的书生,被死马的哀嘶惊醒,正在睡眼迷离地四下张望,旁边树上恰系着一匹白色瘦马。 事出紧急,杜月鸿也顾不得那么许多,施展轻功跃上马背,扯断树上系马的缰绳,拍马便要赶路。那书生本就被钉在地上的死马吓了一跳,现在又见杜月鸿神色阴沉急切,更加不敢拦阻,只是看到瘦马向前踏出几步,马背上还驮着自己行李,这才鼓起勇气喊了一声:“兄台走且走矣,且留下我的文解家状!” 杜月鸿回手一推,瘦马背上驮着的一担行李便飞出丈外,轻轻落地。他被这书生一喊,头脑也冷静了几分,想起自己终究是强夺他人坐骑,于是伸手入怀,模出随身钱囊掷在地上,喊声“得罪”,便猛力向马**后面一拍。那瘦马吃痛,拼命向前,一霎时便载着杜月鸿跑的远了。 袁天雄在山顶上眼见自己一击成功,将那匹千里马钉死在地,杜月鸿失了坐骑,心中很是高兴。待见到杜月鸿骑了书生的瘦马一路驰去,虽然速度远及不上原先的坐骑,却也比人力奔跑强得多了,不由得心中来气,又自兵器堆中拿起一杆钢枪,便要掷杀那书生泄愤。 旁边莫七寻见了,呵呵一笑,轻轻将袁天雄手臂按下,说道:“天王交代的事情既已办结,又何必别生事端?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杀之无益,咱们去罢。”袁天雄本来凶强狠辣,平日里就算毫无意义,只要看这书生不顺眼了,也会把他飞枪钉死。但他刚被莫七寻搭救一次,多少有些感激之情,见莫七寻不愿多事,便也不再把那书生放在心上,转头收了钢枪,自腰间拿出一条麻布,把地上散落的兵刃绑在一处,复背在身后,跟着莫七寻走回山坡北面的树林里去了。 山脚下的书生茫然看着山顶上一个头裹蓝巾的矮胖男子和一个身形高大的壮汉对山下指指点点,继而远去不顾,全然不知自己刚刚在生死边缘走了个来回,只是捡起地上的行李和杜月鸿掷下的钱囊,掂了掂,里面金银铜钱倒也不少,再买匹新马该是富富有余。其实此地离长安已经不远,有马无马,其实也没多大区别,唯一遗憾就是那匹瘦马几个月来陪着自己辗转各地,如今忽然被人抢去,微觉可惜而已。心想自己一路赏玩终南景色到此,只不过小憩了一会,就遇上这等稀奇古怪的事情,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眼见前面的死马血流满地,鼻中强烈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实在不愿再呆在此处,当下背起行李,沿着小道向大路走去。同时心中想道:“那几个想来便是江湖中人了,一向听闻,却是第一次见。杀死那匹骏马,不仅暴殄天物,附近美景也被弄得索然无味,诚所谓煮鹤焚琴、大杀风景。本来世间有王法管不到处,快意恩仇原也不错,然而看这些粗鲁武人行事,不过是朱家郭解之类,凡事轻起厮杀,无论人与非人,涂炭生灵着实不少,大非我辈所愿。”料想日后无论在朝在野,江湖中的事情也牵扯不到自己头上,书生倒没放在心上,不过是闲暇时想起的一段奇谭罢了。 他的行李本就不多,无非是文解家状外加几件换洗衣物,他体格又不算弱,此时虽然没了马匹,背在身上倒也不影响行路。 第一章:长安古道马迟迟 第四节 笑忘丘在终南山群峰之中实不起眼,小路很是曲折细小,走了约有一个时辰,才上了终南山的栈道大路,行人渐多,再向前去便是直通长安城的官道了。书生也不觉得劳累,看到路边有贩卖马匹的商贩,略一思索,掂掂怀中钱囊,终于决定不购置新马,就这样走去长安。 主意既定,行路更不迟疑,一会想想方才所见,一会又想想到达长安后如何游玩,几天后又如何在长安考试,不知不觉天色渐黑,待到书生发觉,最近的驿站也已经错过了。不过长安城外这条官道修建日久,道路平坦,路上又没有什么强人悍匪,加之那书生性情甚爱天然,抬头看看夜空,一轮明月,满天星辉,不由得嘻嘻一笑,索性连夜上路赶赴长安。 这样一个秋日里的月明之夜,书生自己独行在古道之上,神清气爽,步履轻盈,偶尔心中思索事情,想到妙处,还轻轻哼上几声曲子。一夜之间走过许多路程,待到第二日清晨,天际微微显出朝阳的边际,辉光洒到地上,照出万物轮廓,便能遥遥望见一座巨城,那即是大唐西京,天下首府长安了。 书生精神一振,加快行路,只见那城郭在眼中越来越大,越来越宏伟,又向前走了近半个时辰,才真正到了长安城下。仰头观望,见城墙高有三五丈,覆盖极广,城墙之上也极宽阔,想到听别人传说长安城墙宽阔,足能四马同驱,如今亲眼看到,只怕不是虚言。 天色初明,时辰尚早,城门刚开,门后虽然立着一队银盔银甲的雄壮官兵,却大半都神色困顿,向城门口瞟也不瞟上一眼,自顾自地瞌睡着。门前职守的只有两个兵丁,甲胄颇有土色,显是和门后的卫队不属同列。这二人倒是精神不错,把住门口,盘检入城人物。此际刚刚开城,行人犹自不多,两人乐得清闲,偶尔还能和挑着菜筐的相熟农人打声招呼。 书生见了这般悠闲景象,心下也甚轻松,向前几步来到城门入口,不待两个把门官兵开口询问,已先把文解递了上去。见来人如此配合,两个官兵神色也颇和善,右边一个身量较瘦较高的,拿过文解随便看了看,忽然轻轻“咦”了一声,奇道:“你这是省试的文解?”见书生点头应是,那官兵愈感好奇,说道:“你是举人?我再看看……范阳郡举人叶梦书,文书章印也都没错,这倒奇了,每年要应春闱的举人,都是十月中下旬跟着各州郡进奉朝廷的贡品一同来到长安,是以又叫贡生,省试由是又呼为‘知贡举’。如今才是九月末,乡贡未到,小兄弟你这举人却来的忒也早了。”说罢,对那书生从上到下仔细打量起来。 只见这名叫叶梦书的书生皮肤白净,面目清秀,神色恬静,着实是谦谦君子的风度,乍一看只是十六七岁样子,但看他眉目举止,该是更成熟几岁的青年。 这等人物,看得那把门官兵啧啧赞叹,直言道:“范阳乃是东北边城,规模虽然不小,却甚是苦寒。不曾想小兄弟长相如此清秀,看着不像个北地书生,倒像是江南士子。” 叶梦书平生常听别人说这等话,早就不放在心上,微笑道:“在下确系范阳举人,此次前来长安,乃是为了先应十月制举,如若不中,再应明年春闱。这才向太守讨了文解,先来长安。” 那官兵恍然,点头道:“果然十月份有一场制举,近日来京里的文人墨客着实不少,不过似老兄你这般举人身份的却一个都没有。” 叶梦书见官军有所疑问,便耐下心,解释道:“幽燕边域,比不得京洛重镇,学馆不多,教书先生亦少,所授经书更是有限,是以每年能来春闱应考的人并不算多。每到举人赴京之前,太守皆要开宴送行,乡里长者、州里长官尽都出席,行乡饮酒礼,歌鹿鸣之诗,算的上一时盛事,光宗耀祖了。这等大大露脸的行径,又有几人舍得弃之不去,早早来此?” 那高瘦官兵世居长安,又是初次见到不随乡贡来京的举人,哪里晓得这许多道里,直听的出神,恍然道:“那小兄弟你怎地非得来应制举,留在范阳饮宴岂不甚好?” 这句话却是勾起了叶梦书的心事,微微苦笑道:“别人出席都是为了光宗耀祖,脸上生辉。可前些年遇上瘟疫,我家中亲人俱都不在了,光宗耀祖,却是为得谁来?” 那官兵一阵默然,略觉尴尬,但对叶梦书的身份再无疑问,又看了两眼文解便递还过去,放叶梦书入城了。 看到叶梦书入了长安,渐行渐远,那高瘦官兵犹自感叹不已:“这小兄弟一表人才,却是举目无亲,忒也命苦。不过他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早晚能赚个功名在身,也算不错。不像咱老哥俩儿一辈子当兵站岗,就这样了。”他对面那个官兵嘿嘿一笑,不服道:“这可难说,那书生明年春闱如何倒不一定,下个月制举只怕是无望。”见对面的同伴一脸不解,不禁啐了一口,说道:“你平日站岗站傻了!难道不知下个月制举是李相爷主持的么,这书生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才学必是不错,但终归是朝里没人,李相爷是什么名声,这一科的结果还用想么?” 高瘦官兵听了,一拍额头道:“是了,是了,这科主考是李……”正要说下去,见到同僚连打眼色,望望身后一众精神稍振的银甲军士,立时明白这话不宜多说,便强忍住停嘴不说,只是意犹未尽,憋了一会,还是出声道:“可惜了,可惜了……” 叶梦书这时早已去的远了,听不到二人议论。他性喜周游,来长安前便刻意绕路,先过洛阳,再经终南山到达长安,中间路过十几处城镇,开元年间重新划分天下州域为十五道,如今已然走过五六道。这时一入长安,立时便觉与别处不同,论及繁华亮丽,洛阳城或称得上与长安各擅胜场,但说起辉煌大气,则长安实是举世一切城市所不能比,高屋广厦,碧瓦雕檬,观之不尽。 他自范阳行来,路上每每和人谈论天下异事奇闻,早知道长安城覆压数百里,自己乃是从正南明德门入城,若是一直走到尽头便是皇城了。而皇城以外有街二十二条,纵横交错,将外城分作一百一十坊,东郭西郭都各有一座闹市,那是天下最最繁华的街道和市集,如今既然初入长安,岂能不先走一遍?加上自己虽然知晓长安城大体格局,一路行来却偏偏忘了询问举人入京应该住在何处,正好往集市上寻人打听打听,于是背着行囊向东边一拐,继续在长安城里游玩观览。 书人自孔子之时便称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可叶梦书身子却是不弱。他自幼长于北地,虽然面目文弱秀气些,体质比起寻常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倒要健壮几分,尤其他性好周游,脚力甚强,是以才能从终南山官道一夜不休地走到长安。如今初入长安城中,兴奋不已,更是丝毫不觉劳累,一口气又走了大半个时辰,直到辰巳相交,自安义坊走到平康坊,已是沿着长安城东面外围绕了半圈。眼见得行人渐多,道路略显拥堵,他不耐烦市声吵嚷,这才稍觉困顿,找人问了,方知长安西边有待贤、群贤两坊,历来考生入京应试多在那边居住。 唐时制度,凡省试的举人须得三人一组,同住一处,互为担保,以考察举人品行,一旦哪个举人被检出品行有亏,保人便需连坐。而制举应试者不拘泥于举人,自然也无需设置保人。不过此时在位天子乃是李隆基,其治下开元年间的制举尤其兴盛,西京长安里往来考生连绵不绝,为了管理方便,朝廷特地在待贤、群贤两坊里设立了诸多院落,专供应付科举的考生居住。 这年制举的考生都住在群贤坊里吹花别院,问明了具体方位,叶梦书更觉疲惫,心想自己已然奔波近两日,实需好好休息一番,长安城风光虽然不能看遍,但是自己在此来日方长,总能一一尽览。何况自己自负才学,制举春闱两场,好歹博取一个功名在身,日后跨马游街,杏园宴上曲水流觞,把酒拈花,再来赏游时必然更是快意。 如是边想边走,不觉一路上行人居然越来越少,叶梦书心中大奇,暗道:“这边乃是长安主道,平时必然车水马龙,行人无数,怎地如今竟看不见几个人影?”心中十分疑惑,再向前走了一段,便见不远处人头攒动,围得水泄不通,怕不是有数千人围在一起。 叶梦书好奇心顿起,赶了几步来到人群边上,拍拍外围一人肩膀,问道:“老兄,这里是何事如此热闹?”那人亦是一脸茫然道:“我也不知,只是这边人山人海,过来看看。” 叶梦书又连着问了数人,回答都是如此,心中颇为烦躁,不由得大生感概:“这些人不知所以便来凑热闹,挤不到里面,却偏不散去,若是遇事,除去白白添乱也实在于事无补。看来无论是范阳这等边疆,还是长安这般都城,此等好事愚人所在多有。既然这般,就算我再往前面去问,有知道一星半点消息的人说话,只怕也多是夸张不实的,听与不听,实无多大区别。”再向前去打听凑趣的心情顿时消减不少,一转身便绕开人群,径向群贤坊去寻吹花别院。 第二章:驰奔未得时 第二节 其实奏乐的地方离他住所并不太远,但是屋顶陡峭,他一介平凡书生,须得时时当心脚下,走的就很缓慢。一路上听到乐曲的声音愈发清楚,他自幼书,诸子百家无所不看,于乐理也略通一二,边走边听,已经明白这是一人独奏,演奏用的乐器乃是七弦琴,声音凄婉,似乎有别离之意。 又走了一阵,已经不是吹花别院的所在,而是到了附近一所宅院,被面前一座小楼的二楼墙面挡住了去路,但他听声辨路,那奏乐的人就在这座楼的楼顶。叶梦书环顾四周,不得道路翻跃,但楼顶乐曲幽幽传来,越发美妙,他性子疏淡,既寻不到路径,又爱乐曲高妙,便把上楼拜会的意思收了,心想:“今夜明月照人,秋风轻拂,良辰美景,有这般七弦琴佳音为伴,见不到弹琴之人又有什么干系?我既然乘着雅兴而来,行事便该不失风雅,若现在出言打断,固然楼上弹琴之人可能指点道路上去,但搅扰了别人雅兴,打断了这等佳音,却是大大的不美。”于是就倚着墙根坐下,双目微闭,倾听月夜里的七弦琴音。 这一次不需要寻路,纯是静坐欣赏,听得比之前仔细,不由得越听越奇,只觉平生无论亲耳听过还是书中看过,所知的乐师之中能到此等境界的几乎一个没有,想来古时的韩蛾、钟期,也不过如此罢了。 过了许久,楼上人一曲终了,开口说道:“这一曲弹的失了水准。”声音清朗,是个年纪不小的男子。 却又另有一人道:“秋夜轻寒,想来是弦上霜浓。”这声音是个年轻男子的,甚是悦耳,但中气不足,听来略显虚弱。 弹琴的人一叹,道:“秋夜里风月无边,些许霜露还不碍事,不过远处灯火太盛,冲淡了月色星光,稍稍搅扰了雅兴。那一群文士饮宴,本以为能饮酒便能赋诗,会弄些风雅事,不曾想一群人偏偏以比武搏斗为乐,还险些闹出人命,本来大好心情,被他们害得消减不少。” 另一人不答,却传来一阵咳声,良久才道:“然则董先生还是出手为他们解困了。” “终南剑派行事一向方正,我与他们掌门人又是旧识,雨奇子是他平生最得意的弟子,当初还是少年人时便被带着向外人夸示,若是为了一时意气折在长安,实在不该。另一个长孙飞星是陇右汉中一带行侠仗义的青年侠士,虽然饮酒误事,行为荒唐,但若就这么死了,却也十分可惜。” 叶梦书听到那人如此说,立刻便想起方才宴会上长孙飞星和雨奇子对掌后凝立不动的场面,隐隐觉得两个人分开后忽然和好,与弹琴之人必然大有关系。 那弹琴人又道:“素闻李公子贤名,一见之下果然是人中龙凤。几日来在府上叨扰良多,所闻所见,敢问李公子的身子还是不大好么?” 青年答道:“我这是老毛病了,不碍事的。” 弹琴之人道:“我当初浪荡江湖,多曾听人提起李老前辈的儿子孙子体质均不大好,不能习武,圣剑天刀绝艺没有传人,乃是天大可惜云云。其实武功一道,争强好胜,有违万物生长之理,实在索然无味,既然天生不能修习,那便不练也罢。不过我看李公子的样子,实是太过虚弱了些,公子才华横溢,琴棋书画、诗赋文章皆是万里挑一,不能习武倒不打紧,其它事情耽误了却很可惜。董某不日便要离去,这里有一颗渐磐三花丹,强身健体极有神效,现下赠予公子,盼能有所补益。” 叶梦书在楼下听了,好奇心更加浓烈,心想:“《周易》里说:‘鸿渐于磐,饮食瞰瞰。’渐是趋近,磐是涯岸,所谓苦海无涯者,这名字便是超月兑苦海的意思,可知是强身健体的灵药……却不知名字里的三花是哪三花?” 那青年仍是平平淡淡的语气,说道:“先生欲赠灵药,足见盛情。但这渐磐三花丹炼制甚为不易,虽能强身健体,凭空增进几年内力,其真正功效却在于善解世间百毒,关键时刻延寿续命,乃是闻名天下的灵药。晚辈既不能习武,渐磐三花丹给我用了实属浪费,先生虽也渐不过问江湖中事,但此去北地,路远道险,番邦武人功法特异,与我中原武林多有不同,还是留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的好。” 楼上两人皆是光明磊落之人,坦坦荡荡,并无做作客气之心,那李公子既说明不要,弹琴之人也就不再推让,只是叹息道:“公子妙人,普天之下只怕也没第二个了,董某这一生遍游天下,真正知音却总是不多……我年轻时练得这一身武功,总也不是没有用处,护身保命,何处都能去得。此去北地,不过两三年光景,日后必定回到长安,到时候公子怕不是已经入朝做官了吧!那时相见,不知将是何种心情了。来,且再让我弹奏一曲……嗯,却是弹哪首曲子的好……” 叶梦书自负才学,虽然平日里低调不显,心中却自有一股傲气。他本来静静在底下听着,闻得弹琴之人对那李公子夸赞不尽,心中便渐渐升起了争强好胜之心,暗道:“都是一般年轻人,都是一般书,个人天赋才华真有那么大差距?琴棋书画,诗赋文章,叶梦书就算不如谁,难道真会差得那么远?”待听到弹琴人对琴踌躇,不知道该弹奏哪首曲子的时候,终于忍耐不住,出口说道:“不如奏鹿鸣之曲?” 这一声叫的突然,那弹琴之人本来武功高绝,只是方才沉浸在奏乐之中不曾留意外物,加上叶梦书全然不会武功,对他灵觉而言与草木山石无异,这才没有发觉。他近几年始终不问江湖中事,警戒之心也远比从前淡了,听到叶梦书出言提议,第一反应却是:“对啊,鹿鸣之曲,鹿鸣之曲……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我几日来与李公子做一对往年之交,交往情形不正合的十足?”忽地醒起提醒之人乃是不认识的外人:“啊呀,我怎么没发现有人来得如此之近了?” 幸好他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叶梦书并无恶意,灵觉一扫,感应叶梦书的呼吸心跳,便知他不会武功,于是向着叶梦书方向朗声道:“不知是哪里的朋友,既然有雅兴来此,何不上来一同研究乐理?”他内功深厚,语调虽然平和,声音却传的甚远。叶梦书没有这份本事,只得高声道:“范阳书生叶梦书,深夜闻琴,循声而来,苦于无路上楼,才在下面偷听,有扰先生雅兴,还望见谅。” 弹琴人道:“哪里哪里,既然深夜有佳客前来,也是难得的缘分,便请上楼一聚,李公子,还得借你的梯子一用。”等了片刻,果然从楼上垂下一架小梯。叶梦书沿着梯子爬上楼顶,举目环视,楼顶却有三人,倒是出乎意料之外了。 那弹琴之人人如其声,果然是个清矍男子,年纪不小,看起来约有五十上下,散发垂额,两鬓已然全白,面容清朗,年轻的时候想来是个大大的美男子。他穿着朴素,但十分素雅,端坐楼顶一隅,身前横着一架七弦琴。 另一个年轻男子想来便是那“李公子”了,只见这人一身白衣,并无世家公子的金贵傲气,反而有一股卓然出尘的山林之气,面目清秀,儒雅英俊,一双眼眸十分特异,虽然不大,却神光内敛,望去如一天星海,时时闪现出点点光华。 楼上的最后一人,则实在不似个活人。身量不高,腰间别着一把黑剑,全身也都覆盖在一副厚厚的黑色盔甲之下,连头脸面目都被面具遮得密不透风,不漏一寸肌肤在外,远远望去只是一块大大的黑铁疙瘩,但此夜月色明亮,光华映照下这人的黑甲毕竟返照出几分亮色,叶梦书才一眼看到。 李公子向叶梦书施了一礼,说道:“叶兄好,在下李泌,是此处落雨庭院的主人。这一位是董庭兰先生,琴技高明,乃是极了不起的高士。至于这位黑衣人,是我家的仆人,在我身边护卫已有十年了,他从不说话的,一向忠心耿耿,平日家里人皆呼他做黑盔奴。”叶梦书一一施礼,董庭兰年岁虽大,也以平辈之礼还礼,黑盔奴却只是一点头,便不再动作。叶梦书见他形象怪异,料想为人必也性情特异,便不怎么在意礼数。 待到施礼之后,叶梦书还未说话,董庭兰已开口道:“叶公子,方才你出言提醒我奏鹿鸣之曲,与如今景象合的十足,可见你是乐理上的行家……我要考公子一句,你既是循着琴音而来,可知我方才奏的是哪首首曲子吗?” 叶梦书侧头想了一想,说道:“琴声中有别离之意,却不是如今常见的乐曲,想来是首古琴曲,莫不是燕燕?”语气中不大确定,盖因诉别离之意的曲子不少,他并不能通解世间琴谱,究竟是哪首还不能确定。 董庭兰却大是欢喜:“对呀,正是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叶公子果然是行家。” 叶梦书道:“我不过是平日里爱看些杂书笔记,记得哪部书上提到过诗有三百,篇篇可以成曲。只是如今离春秋日久,不少曲子或是失传,或是成了某某乐器的专曲。其实既然有《诗经》传世,文词既在,若有高士圣手,自然能重新谱成乐章,这首曲子非我平素所知,这才大胆猜测,方才若先生弹奏的是其它离别曲子,梦书便要猜错了。” 董庭兰见他诚恳,愈发觉得欢喜,说道:“叶公子涉猎甚广,学识必是极出众的。从范阳遥遥来此,莫非是应制举的么?方才宴会上却没看到公子。” “梦书性子寥落,方才宴上,一直坐在角落里不曾走动,先生不加注意也是正常,不知先生可也在宴上?”叶梦书停了一停,虽然知道开口问人行迹不大礼貌,心中的疑问却总是不能压抑,续道:“梦书不懂武功,方才宴会上雨奇子和长孙飞星两位比武,似乎有所疑难,可是先生解围的么?” 第二章:驰奔未得时 第三节 董庭兰笑而不语,旁边的李泌缓缓道:“正是董先生。m他方才赶来相聚的时候,在屋顶见到那两位比拼内功,情势凶险,心中不忍,这才出手解围。”叶梦书不解道:“既然是在屋顶,如何能出手解围,可是用的暗器么?”李泌又道:“武功一道,博大精深,奥妙无穷无尽。董先生曾做丐帮帮主,武功卓绝,掌法称得上天下第一。”言下之意自然是董庭兰是以掌法化解了两人的窘境。 董庭兰听李泌称颂自己掌法,谦逊道:“李公子不要说这些玩笑话,‘天下第一’四个字,轻易谁敢叫得?便是你祖父刀剑双绝,天下独步数十年,犹自谦退,不敢称做第一。想来几百年里真能压服群雄,人人服膺的绝世高手,只有数十年前贺兰舟贺大侠一人而已。董某小时候不爱书,到处游荡,贫寒无门才做了乞丐,机缘巧合之下得窥武学门径,几十年来修成些许武功,最后做了一群乞丐的头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哪里比得上如今做个普通乐师,大畅平生所爱来得痛快。” 李泌微笑道:“丐帮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帮派,董先生昔日在武林中叱咤风云,又何必过谦。” “嘿,令祖父德高望重,领袖群伦,那才称得上叱咤风云呢。叶公子,你可知你住的那座吹花别院,和如今我们脚下的落雨庭院,皆是李公子家里的宅子……”董庭兰不愿多谈江湖中事,话锋一转,叉开了话题。 李泌醒道:“是了,我做主人,却是忘了招呼叶兄,请坐请坐。” 这楼顶之上颇为开阔,没有椅子,只有几个布垫蒲团,围着一张木茶几,上面有不少酒壶酒杯,全是美玉做成。那位黑盔奴始终站在一边,不动也不说话,叶梦书和李泌、董庭兰三人便围几坐下,一边饮酒一边谈论。 也许是他本人身体不佳,李泌准备的清酒并不如何辛辣,只是甘甜清冽而已,叶梦书喝来也甚觉好喝。至于董庭兰,他昔日做丐帮帮主时,酒量极豪,但近年来专心琴艺,对辛辣的烈酒也渐渐反感,以为有伤雅意,喝多了便有阵子弹不出美妙琴音来,是以喝起这甜美清酒,虽然不能尽兴,却也甘之如饴。 谈了一会诗书,董庭兰毕竟学问有限,很少插口,李泌和叶梦书两个人却都暗暗佩服对方才识。叶梦书心想:“这位李兄诗赋上的造诣果然极高,文章不知如何,但点评起天下文章名家的作品,具是十分在理,而且对朝廷时政所知更多。我平生所见的书人里只怕无人能与这位李兄比拟,是我平生所见第一。”想到此处,又不禁暗暗摇头,自省道:“书上说天下之大,奇才异能之士所在多有,叶梦书啊叶梦书,你才见过世间几个真正高人,便轻易臧否人物起来,当真是不自量力。” 李泌心底也十分赞赏叶梦书:“这位叶兄诗赋文章上的才华实实在在特出一流,学识上涉猎之广,莫说是寻常书生,便是我家藏书如此之多,博学多知一项也颇不及他。”他平生性情稳重淡漠,至此也不禁好奇,说道:“我李氏先祖多好诗书,家中藏书不少,长安内外除去皇宫内院,怕是没有再多的了。叶兄胸中所学极多极广,犹在这诸多藏书之外,实在令人佩服,却不知叶兄家中藏书几何?” 叶梦书被他一问,挑动了伤心往事,叹口气,缓缓道:“梦书家中原本算得上书香门第,生活还算无忧,历代先祖所积藏书更是不少。先父脾气倔强,当年参与科举,一次不第,便立誓不再去考,也因此书不求致用,更不拘泥于四书五经,转而广泛搜罗各种奇书。他本就是个爱书之人,至此不再为科举分心,一意广览群书,于先祖积累外大加充扩,有些孤本因为武后乱政流落北地的,也被先父求来。我自幼性子孤僻,不喜欢和同龄孩童玩耍,闲来无事,就以书消遣,本也无心细看,只是看得多了,慢慢便记得不少。”说道这里,心事愈发沉重:“去年忽然赶上一场大瘟疫,家中亲人先后辞世,剩下梦书一个病而未死,虚弱在床,眼睁睁看着乡人流寇把屋中东西搬得干净,一屋藏书,也都流散无踪。万幸家中还有一点金银埋在地下,等到我病好以后,取出最后这点积蓄,匆匆应了场乡试,得了个举人的资格。因嗔怪那太守救灾不善、治乱亦晚,便不与他多缠,辞了宴饮,只是备了些行装,就上路来到这长安城了。” 董庭兰自幼便浪荡江湖,出身也甚凄凉,丐帮中更有不少都是身世可怜之人,于人间离合看得多了,听来便不觉如何,只是说:“江湖上有些绿林流寇,和武林门派来往不多,大多是些乌合之众,但打家劫舍,强夺财物,危害却是极大。”而李泌父母祖父俱在,听到叶梦书往事可怜,不禁大感同情,举起一杯酒来:“叶兄才学极高,制举之后还有常举,好歹赢得一个功名在身。” 叶梦书轻轻一叹:“那时我卧病在床,只觉天下之大,无一人能在危难之际稍加扶持,个个都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之辈,恨不得就此死了,不看这五浊恶世。但病好之后,又想到先父往日在我身上常有寄望,想我得个功名,光宗耀祖之余也完满他昔日的愿想。我自己也觉得一身所学不该就此埋没,总要在世间好好施展一番才是,这才来了京城应考。”他话语之中虽有余哀,却满满都是建功立业的抱负。只是李泌已无心细听,而是在心中默默想道:“爷爷年纪已经很大了,就算武功绝世,也早晚有故去的一天。父母身体都不大好,若有一日也都辞世,我又该何去何从?” 他还是儿童之时,便因为一件事情,神童之名传遍天下,从小到大,事事无不顺心,遇人尽是夸赞。及到长成,交游者不是王公大臣,就是江湖高士,虽然他性情谦退有礼,万事思虑周详,却也不免有些养尊处优,不知世道艰苦。此刻想起生死大事,一时之间只觉天地茫茫,孤单寂寞,再无一物可以凭依,不禁气血翻涌,咳嗦出声。难耐间忽地肩头一暖,正是黑盔奴见主人神色有异,身体不适,立时便取出一件厚实披风,披在李泌肩上,同时用手轻拍他后背,导气活血。李泌心头一宽,看着这陪伴自己多年的忠心仆人,微微一笑:“谢谢你。” 黑盔奴身子一僵,别过头去,正看到董庭兰似笑非笑地看这这边,忽地腰间长剑自动弹出半寸,银光闪动,叶梦书只觉周围的空气霎时间冷了三分,不禁打了个寒颤。董庭兰依旧笑容可掬,说道:“这位黑盔卫士忠心可嘉,担心李公子你在这楼上久了多受风寒,要驱赶我呢。” 李泌拉住黑盔奴的胳膊,把黑盔奴的利剑又按回剑鞘里面,微笑道:“董先生武功卓绝,你莫要在他面前卖弄。他性子和善,不会出手,你却也不要为难人家。我不碍事的。”虽然如此,黑盔奴依旧面向董庭兰,黝黑的面具中似乎有一道凌厉目光逼视着他。 董庭兰见这位卫士仍在驱赶自己,心中好笑,抬头看看夜空,果然时间也已不早,便说道:“李公子,叶公子,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董某这两天就要远赴北地,去突厥、回纥一带漫游几年,寻访寻访彼处特有的乐曲,便不多叨扰了。临别前且再听我弹奏一曲如何?这次却不是燕燕,也不是鹿鸣了。”说罢拿起旁边一只玉质酒壶,把壶中清酒一饮而尽,随后轻轻抚琴,奏起乐来。琴音先是疏疏淡淡,初始多是宫调,渐渐升高,又主商调,越升越高,角、徵、羽三调间或也能听到,再后来便如雨打浮萍,每奏都是单音,作叮咚之响。 叶、李二人听得神往,正以为琴曲将息之时,琴音却忽然一转,变成了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婉转音阶。李泌先一皱眉,听了一阵却又渐渐舒缓,似乎找到了曲中妙处。叶梦书不动声色,心中却波澜起伏,想道:“这曲子起初还是堂皇法曲的路子,后来虽然灵动,却未离正路。怎地到了现在却成了靡靡之音,曲中尽是猥亵不堪的意思?”偷偷看向李泌,见他时时点头,心中又想:“这位李公子的乐理较我为深,而他和董先生绝非猥琐不堪之人,这曲子定然有独到之处。其实看董先生神情,这必是存心考校我们才学,但我平生所学太杂太广,往往博而不精,音乐之道更是天赋不高,想靠乐理去明了这曲子的妙意那是千难万难,就算最后弄懂,也是大大不如李泌聪明了。”想到这里,不禁心灰气沮,觉得自己本来家庭和睦,亲慈子孝,无奈突逢大难,剩下自己一个人孤苦无依,来此应考,原以为能靠着才学压服天下才子,成就一番功名事业,也好告慰先父生前所愿,但与李泌一见之下,只觉自己无论出身、声名、才学,处处都落了下风,心中傲气大大受挫,令人好生郁闷。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董庭兰琴音又变,愈发迷乱昏沉,便如一个绝子在耳边厮磨倾诉,又有如一场酒席上人人喝得烂醉如泥,总之大不合礼法规矩,甚至远非“月兑略形迹”四字所能概括。 听到这里,叶梦书却反而一凛,神志恢复清醒,猛然想到:“董先生好高明的琴技,刚刚我心神一乱,便被他这靡靡乐音导得气息不定。不过这琴曲渐入狂乱,为何我却反比一开始神志清醒?嗯,这是因为他的琴声之中仍旧含有周全方正的意思……是了,兵法说以己之长,及彼之短,我既然乐理不深,不能明了音乐的精巧奥妙,那便该从自己擅长的地方分析推测才是。” 他胜在博学多闻,当下便用心推想:“这曲子外在是靡靡之音,内在却方正无比,这是板上钉钉,在场几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我若只能看得这般浅显,那是落了下乘,须得明白董先生曲中的意指,靡乱在何处,方正又在何处……七弦琴相传乃是孔子取梧桐木所制,是君子六艺之一,本来就是天下最高雅的技艺,举当世琴曲,能称得上是靡靡之音的也就只有霓裳羽衣曲了,莫非就是此曲?霓裳本是祭典用的法曲,并非天生的不堪,只是天下传言天子宠幸杨妃,温柔乡中好玩此曲,才渐至于靡靡,如今这曲子甚长,隐隐又有方正之意,正符合此项,想来是没有错的。但只是如此,似乎犹不能说尽曲子里的意味……”想到这里,他又望向董庭兰,眼神扫过董庭兰所抚之琴,一点灵犀,立时便尽数明白了:“原来如此!” 第二章:驰奔未得时 第四节 董庭兰一曲终了,看到李泌和叶梦书全都含笑看着自己,不禁也是一笑:“怎么,二位觉得我这首曲子太过于失礼了么?” 李泌摇头道:“霓裳羽衣曲是当今圣上所做,虽然用于宫廷宴乐,但朝廷堂皇高雅,说是靡靡之音还不能够,何况又本是法曲,自有其庄严肃穆的一面。先生的弹奏技艺自然是极高的,却故意剑走偏锋,曲调十分,十分……” 叶梦书心想:“果然是霓裳羽衣曲!”便开口接道:“先生所奏,尽是剑走偏锋,十分混沌的靡靡之音。将堂皇法曲奏成相反的意思,琴艺固然是精奥无比,但一味炫耀技艺,把高雅低俗刻意区分,那是落了下乘。想来以先生高才,必然有所致意。”李泌又道:“大抵是先生并不在乎这一曲弹成什么样子,而是想试试我等能否听出乐曲中暗含的意味,依我听来,这首霓裳中的靡乱之意尽美而不善,方正之意尽善而不美,我曾闻‘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叶梦书接道:“先生所用的七弦琴乃是仲尼琴,尽善尽美正是孔夫子在乐理上的追求。孔子取梧桐木做琴,他自己也常被人比作凤凰,凤凰非梧桐不栖,正如君子寻找知己。” 李泌最后道:“凤凰落梧桐,高山遇流水,先生一曲琴,意中却是求知音。”说完和叶梦书对视一眼,心想对方对于曲中意味的猜测,所思所想和自己暗合,何尝不是互为知音。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直把董庭兰心事说得点滴不差,董庭兰仰天长笑道:“正是如此,这一曲琴是求知音,一旦有人懂了,便已经是我知音。董某学琴以来,虽然技艺练得高了,名声也略有一些,可真正知音却始终不多。未曾想一夜之间和两个真正知音相聚,着实是平生首屈一指的赏心乐事,当浮一大白。”又拿起一壶酒喝尽。 把酒喝了,董庭兰站起身来,对两人道:“我年轻时本是个不通文墨的寻常乞丐,混吃等死罢了。后来累逢奇遇,入了丐帮,又慢慢习得一身高明武功,二十余年里,竟成了丐帮弟子之首。那时朝廷政治清明,江湖上却是腥风血雨,前任帮主死于非命,那些个长老便劝我做帮主。我本来对江湖上比武杀人的勾当不甚喜欢,但想着身为丐帮中人自然要为帮里出力,就勉为其难接了这帮主之位。起初只是带着一众弟兄在江湖上讨生活,谁知我运气好,偏偏把丐帮带得十分兴盛,等到诸般事情了结,他们又不许我退位让贤,我只能又埋头干了几年,心中对打打杀杀的生涯愈发觉得无聊。后来偶然间因为一个女子接触到音乐琴艺,从此这点爱好便一发不可收拾,丐帮的事务尽数不管,每日里弹琴听曲,好不逍遥自在。那时候长老们见我铁了心不管事,只好许我交出帮主的职位,从此我更是乐得清闲,周游天下,四海为家。只是这几年技艺越高,乐理越深,许多时候便会升起孤独寂寞之感。”说完,抬头望着天上明月,若有所思。 叶梦书见了这番情景,心中忽然想道:“多半他还是忘不了那个让他接触琴艺的女子,不知那该是个怎样出色的佳人,世间又是否真的有这般让人终身难忘的人物和感情?”他自幼闭门书,没怎么接触过女子,虽然书多了,许多事情心中明白,但没有亲身试过,总是有少许模糊,一时之间,凭空生出许多绮念。 李泌出身江湖世家,却知道董庭兰当年带领丐帮叱咤江湖,自己的武功也差不多到了四顾无人、高处不胜寒的地步,想的则是:“董先生说起来容易,其实人生一世,无论什么事情,一旦进入了高深境界,大多会升起空虚寂寞之感。但无论才华多高,武功多好,又总难免被俗事拖累,其实大家都是凡人,入世出世又有多少分别?” 董庭兰静静立了一会,回过神来,忽地拿起一壶酒来,将一颗白色药丸投入壶中,晃了一晃,说道:“万事有尽,终有一别!难得今夜相谈甚欢,董某便把这枚渐磐三花丹当作临别的礼物,送给两位忘年小友。这药丸赠予两位知音,李公子也无需拒绝,叶公子也无需推月兑,药已溶在酒里,不喝便请泼掉,我这就去了。”不等两人开口,已抱起七弦琴,足下一点,轻轻飘出。 董庭兰跃出数丈,忽然想起一事,回手抛出一本书来,朗声道:“我与叶公子是初识,这是霓裳羽衣曲的曲谱,当做见面礼补给你罢。”说话间他已经纵出十余丈,远远落到一间院落的屋顶上,再一提纵,便没了踪影,只有夜空深处传来几句长吟: “弦上知音世所难,几人能解董庭兰?仲尼琴奏霓裳曲,犹带风声数百年。” 他掌力运使恰到好处,那曲谱轻轻落在叶梦书怀里,叶梦书拿起来翻了翻,薄薄一册,但注解说明都甚是详尽,不由得一声感叹:“不想江湖草莽之间,却有如此高洁之士!” 当下叶梦书和李泌又谈论了一会诗书,李泌把那溶了渐磐三花丹的药酒倒在两只玉杯里面,递给叶梦书一只,说道:“果然万事有尽,李某体弱,在楼上想再吹吹风,黑盔奴却是不许了。叶兄饮了这杯酒,今夜便先别过,我就住在这座院里,日后随时可来找我。”这楼上果然凉风吹拂,叶梦书一介书生,吹了半天也有些吃不消,便不推辞,和李泌对饮了杯中之酒,拱手告辞,顺着原路回到自己居所睡了。 这仍旧是他来到长安后的第一天,却已是第二次入睡了。只是这一觉比起下午的那一觉来,却不那么舒服,想来是喝了那壶药酒的原因,睡眠之中忽而觉得燥热难耐,忽而又寒冷发抖,直折腾了两个时辰,才归于一片平静,迷迷糊糊地睡实了。 次日醒来,叶梦书只觉浑身舒泰,神清气爽,心想必然是因为自己昨夜宴会饮酒不多,在落雨庭院和李泌、董庭兰也只喝了些清酒的缘故。他却不知道那颗渐磐三花丹乃是天下灵药,强身健体之外,还有增进功力的效果,他一个普通人,功效更加明显,喝了半壶药酒,等于凭空增进了武林中人一两年苦修的功力,自然精力充沛,胜过平时。 吹花别院里余下的考生就没有这等奇遇,除去雨奇子、长孙飞星两个内力颇强的武林中人和早早离席的杜甫,今天还能正常起床备考的屈指可数,都是些真正酒豪,平时就饮酒无数,练得一身海量的。连严武都因应酬太多,喝得烂醉,倒在床上宿醉不醒。 叶梦书闲来无事,便拿出那本霓裳羽衣曲的谱子,坐在院中的梧桐树下慢慢观看。深秋时节,白日里梧桐偶尔落叶,另有一番迷人景色。叶梦书一会书,看一会景,悠然自得。那霓裳羽衣曲谱里有许多董庭兰的注解,他是当世一等一的音乐行家,见识独到,又因为近来要去北地搜罗外国乐理,这书中便有许多边关胡曲的乐理知识。叶梦书看了半日,对许多平日里不大明晰的地方都通透了许多,一天下来,一首霓裳羽衣曲已经牢牢记在心中。 这一天过得甚快,没什么事情,只有入夜前杜甫前来拜访,通知叶梦书按照规矩,明日一众考生要去拜会本次考试的主考官李林甫。 次日一早,叶梦书便随着众人到了李林甫的宅院。 李林甫主政十余年,一开始是礼部尚书,后来又兼了中书令,前些年皇帝改元天宝,拜了他做右相,总揽朝政这么久,一座宅院自然修的气势磅礴,规模宏大。虽然早有准备,但入得大厅,叶梦书心中还是非常惊讶,同来的考生将近百人,他一座大厅居然尽都容下,大家站在里面,空间还十分富余。 眼见富丽堂皇,果然有一国首辅的气势,叶梦书想到马上就能见到这奸相之名传遍天下,却能把持朝政十二三年的权臣,不禁微觉紧张,举目四望,周围同样紧张的考生着实不少,大家忐忑不安,种种心思蔓延,站在厅中等候。谁知道等了近一个时辰,最开始把大家领进屋来的仆人早就没了踪影,除他之外,就再没人出来接待。考生们耐不住,便聒噪起来,议论纷纷,不知道为什么李林甫要把大家晾在这里。 又等了一阵,大家清早来此,眼看天色近午,不少考生饿的肚子咕咕作响,许多人便生气起来,高声呼喊。有的说:“李相爷为何不来相见?”有的说:“国家科举取士,却如此怠慢士子,实在令人心寒。”大家全都心中有气,见有人开头,不多时大厅之中的考生便尽数喊叫起来。 吵嚷了一阵,便有人向内堂走去,还没走到,就见那边转出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来,见了众人也不施礼,冷冷说道:“诸位请回吧。” 众人哪里肯听,见有人出来,便一把拉住,大声喝问。那人见多了场面,并不惊慌,冷笑道:“你们这些考生,前日里饮宴,大说相爷的坏话,传到相爷的耳朵里啦!他老人家这两天正因为那些个狂徒生事烦心生气,你们这些不识时务的混账还偏来给他添堵,没有直接轰走就已经很不错了。”众人想不到李林甫耳目如此灵敏,前日大伙饮宴谈天的事情,居然已经被他知道。想起李林甫是出了名的记仇,有的人便暗暗害怕,多是那些谈论拦车鞭人故事的考生,那个当众叙述的全姓书生更是怕的体如筛糠,抖个不停。 也有人立身方正,性子刚直,听了这话丝毫不怕,反而高声喊道:“李林甫自己做了丑事,难道还怕人宣扬不成?那日围观的不下千人,天下人悠悠之口,他还能一一堵上么!”又听有人喊道:“我们来此拜会,是因为他做这次制举的主考官,他却如此怠慢,日后我们这些人里无论是谁,一旦有了功名,面见圣上的时候都要把今日情景上奏朝廷。”还有思维灵敏之人,看着那人,冷笑道:“老兄你怕不是因为那拦车鞭人的事情才升职当上管家的吧?看来那件事于你也没有坏处,何苦为此为难大家?” 那管家对众人说话全不搭理,只是自顾自地冷笑,见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会,渐渐声音小了,才道:“相爷说了,历来制举都由尚书和吏部负责,他虽是本科主考,许多事情规矩不熟,便容易出差。之前将本科内容定做了‘博学广知科’,十分不妥,现在他与诸位同僚商定,上书天子,已把科目改成了‘博学宏词科’。这些朝廷大事忙的很,今天你们谁也见不到相爷他老人家,赶紧散了,回家去准备吧。”听他口气,竟是本次制举临考改制,从博学广知科改成了博学宏词科。 当下有人欢喜有人愁,本来“博学广知科”的制举,胜在一个“博”字,有一技之长者都能来长安碰碰运气,考生之中就有几个只是粗通文墨,却是别有特出技艺的奇人异才。但若是“博学宏词科”的考试,重点却在“词”上,那是要考校诗赋政论,选拔为天子草诏的人选,却是叶梦书、杜甫这样文采出众的文人大大占优了。是以众人听了这话,无不深为震惊。 在场的也有心思活泛之人,马上就想:“自古说文无第一,诗赋文章的优劣,别人说好就好,说坏就坏,那是全凭一己好恶评判的。听这人言语,这一科结果如何,到底还是李林甫一句话的事情,他在朝廷上一手遮天,尚书和吏部的人不也得仰李林甫鼻息么?看来还得从李相爷身上着手。” 第二章:驰奔未得时 第五节 当下众人把那管家围得更加严密,喧哗不已,那管家再不说话,就是“呵呵”冷笑。 他却不知道在众人之中还有雨奇子和长孙飞星两个武林高手,雨奇子是道士,出家之人毕竟稳重,长孙飞星却年轻一些,脾气也急躁,见这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一时性起,人群之中伸手掐住他的手腕,微微用力。 那管家是个不会武艺的普通人,哪里受得起长孙飞星的手段,只觉一股锥心疼痛传来,“哎呀”一声,便软倒在地。旁边围着的几人吓了一跳,向后退去,长孙飞星却向前两步,走到他身边,大声道:“李林甫究竟在哪里,这次考试又究竟是什么情况?你细细说来,不得隐瞒。”他运起内力,把几句话远远传出,周围众人听了,都觉说中心事,又见那管家呲牙咧嘴,不住叫疼,更觉得解气,不由得纷纷叫好。 那管家倒也硬气,居然还是不答,只是一个劲儿叫疼,长孙飞星看他懒惫,手上再次加力,那人愈发吃痛,杀猪似地嚎叫起来。纷乱之间,忽有一个妖异声音幽幽传来,说道:“长孙飞星,你好大的威风,在相爷府上也敢作威作福么。” 长孙飞星和雨奇子心中惊讶,知道传声之人内功高深,实不在二人之下。想到李林甫权倾天下,手下必然有的是能人异士,长孙飞星放开那人手腕,后退两步,雨奇子则迈步向前,两人并肩而立,全神戒备。 但那人却并不现身,只是说道:“今日相爷说了不见,就是不见,你们回去吧,再做停留,必有惩戒。” 长孙飞星和雨奇子知道对方厉害,心中正在犹豫,旁边有几个考生胆大,不知厉害,已高声喝斥起来。二人相视苦笑,知道传声之人必有动作,但既然身为武林中人,也不能听了别人一句话就吓得退去,无论是多强对手,都要过上几招试试。二人凝神等了片刻,却并无人出来相见,连声音都不再传来。正奇怪间,忽然考生中有人“荷荷”喘息几声,便口吐白沫,摔倒在地,旁边的同伴正要问询,却也天旋地转,又接连倒下几人。 长孙飞星和雨奇子大惊:“敌人居然放毒!”一念未毕,他二人也觉头重脚轻,站立不稳,再呼吸几下,更觉恶心不已,只得盘膝坐倒,运气调息。可这么一来,只要敌人走出来轻轻一指,就能取了他们性命。 所幸那人并不想多造杀戮,只是再次出声道:“这不过是略施惩戒,若再不走,还有厉害的奉上。”但此刻大多考生都委顿在地,不住地干呕,哪里还能起身?那管家一开始就吞服了一粒药丸,这才得以无事,见了这般情景,十分得意,高叫道:“让你们滚蛋,就赶紧滚蛋,莫要啰嗦,赖在地上不走却是怎地?” 那个声音“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大管家,你这两天刚刚升官,就好大的威风!他们受了我的毒,站不起身来乃是常理,你让他们滚蛋,可是说我的毒药没有效果么?” 那管家一惊,连忙赔不是:“小人哪敢,小人哪敢,四先生你技艺惊人,这些不开眼的混账哪里能够起身。” “这才像话。”四先生道:“长孙飞星和雨奇子,本来你们两个是正道人物,和我不是一路,但既来长安考试,现下是考生的身份,我便不能轻易杀了你们。我用毒的本事你们也见识到了,再敢挑事,我便理会不得相爷的命令,下手便要无情了。”话音一落,众考生尽数打了一个寒颤,自迷糊中回复知觉,身子也稍稍有力,便能模索着站起身来。但是起身之后,众人稍一活动手脚,便觉四肢绵软,气息难调,又纷纷喘息不止,连雨奇子和长孙飞星两个也不能幸免。二人对视一眼,心中惊讶无比:“这人又换了一种毒药施放!可两次用毒,全然无声无息,无迹可寻,这等神鬼莫测的手段,当真是厉害之极。”苦苦思索究竟是什么人物如此厉害,但两人历来都只在关中、陇右一带行侠,对天下许多人物都只是听说,未曾亲见,而天下之大,奇人异士甚多,此刻头昏脑胀,一时便想不到。只能慢慢站起身来,不敢多说什么,默默走了出去。 其他考生比起这两个武林高手愈发不如,状况也更加不堪,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地,互相搀扶走出门外。一出门,那股难受的劲头便小了几分,心思转动,立刻省得那人厉害,都再也不敢回头,径直去了。 只有叶梦书,他起初看大家纷纷倒下,知道不好,但自己却呼吸如常,不觉得有什么难受。一会又见到连长孙飞星和雨奇子两个都盘膝坐倒,也猜到必然是那人放毒伤人,自己虽然莫名其妙地没事,可一个人孤地站着,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到时候惹了那高手注意,反而更加不妙,便也装模做样,假装摔倒。 这却全靠他昨夜喝过的半壶药酒,那渐磐三花丹乃是世间一等一的避毒圣药,强身健体、增进功力都还只是次要功效,最厉害处就是能解百毒,而且药力强劲,能够持续极长时间。他昨夜喝了半壶药酒,才一夜功夫,药力未过,这才没被四先生的厉害毒药伤了。 等了一会,叶梦书见众人都站起来走了出去,便也起身向外走去。这时别人都头昏眼花,他却一切如常,甚至身子里的药力经这毒药一逼,更加发挥,功力又多增进一点,耳聪目明胜过平时,隐隐听到那管家说:“四先生手段高明,实在厉害。”那四先生也甚是得意:“我的本事,这些普通愚人当然担当不起。嘿嘿,相爷也是慧眼识人,知道老大不管闲事,让我来对付他们。若是老二、老三在此,他们今日一个也休想完整出去。”“是,是,四先生手段千变万化,既不伤人命又能赶走这群混帐东西……” 叶梦书出得门来,跟着那群考生回到吹花别院,一路上看到前面众考生七扭八歪,走路都不利落,个个都好似醉酒一般,惹得一路上行人议论纷纷,嘲笑不已,不禁心中伤感:“这些人并非个个都是饱学之士,但赶来长安科考,至少人人都有一技之长,却被路上这些市井闲人如此嘲笑,实在太过难堪。而李林甫身为宰相,总揽此次制举,为国取士,却又任意羞辱怠慢天下士子,看他们口气,想来这次制举无论如何都有办法把结果导向对李林甫有利的局面。唉,朝廷上官官相护,媚上欺下的现象,越是治世越是常见,天下承平日久,皇帝耽于宴乐,对这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也是不用说了。”李林甫的住所到吹花别院这一段路,来的时候觉得不长,这时大家一同中毒,慢慢回返,却倍感煎熬,磨蹭许久方才到达。 四先生的毒药厉害之极,众人回到别院,休息半日,居然愈发难受,个个上吐下泻,大大折腾了两天。严武也是无法可想,只能安排些粥饭补品,给各人补充体力,但一众考生始终虚弱不堪,每日里头疼昏聩,个个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看看就是考试之期,人人心中着急,却又毫无办法。 终于到了考试的日子,小半考生体质太弱,中毒不浅,到底没去应考,剩下的身体也都不适,强撑了病体赴试,诗歌文赋的应对了几轮,便纷纷叹息着回到别院。 这几天别院里只有叶梦书无所事事,他住所既离大众较远,除杜甫以外和别人也没什么交情,便始终没人前来看望打扰,他安然无事的情况也没人知道。他本来才情就高,博学广知科考校的博闻强记一项固然天下少有能及,如今改考博学宏词科,作起诗赋文章来也是一流好手。诗、赋、论三门,水准不高的考生本就不能发挥,此时杜甫这般饱学高明之士也因为中毒而神思不佳,唯独叶梦书一切如常,又才识超卓,着实是人中龙凤,卓然不群。几位考官考校文章,自然称赞不已,但私底下又相互叹息:“李相爷这一科早有计较,我辈不过是木雕泥偶,走个过场,这位姓叶的书生才识如此,却最终不能录取,实在可惜。” 考试之后便是等待结果,有些考生没去考试,或者知道诗赋不是强项的,纵然愤愤不已,也终究无可奈何,大都直接离京去了。包括长孙飞星和雨奇子两人,不顾身上还有些余毒未尽,也是对饮一场,便匆匆回归自己的门派住所。剩下的考生,有两三人是中毒太深始终不能下床的,还有就是文采出众,想到应试时大家一般的状态不佳,自己或许还有机会,便留下来看看结果。 第三章:梨园墙里 第四节 两人说了一会,李泌又轻声咳嗦不停,黑盔奴在一边为他拍背,导气活血,慢慢才好转了。太子道:“老弟你身体还是不大好啊。”李泌道:“老毛病了,我天生身体衰弱,筋脉奇特,练不得轻功武术,十年前更是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死了,这些年慢慢调养,已经好转许多。” 太子呵呵笑道:“我听说令堂怀孕时曾梦到仙人下凡,说她怀的孩子十五岁时要升天成仙,所以你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但也是个天才神童。” 李泌道:“神仙之事,虚妄难以印证,是是非非,等闲不敢定论。不过家母当年确实有此一梦,所以自我幼时,家人见到些许异动就敲锣打鼓,又在院中放些污秽之物,说是驱赶仙人。十五岁那年的大病,除了药石之外,还另外找了许多巫婆神汉,搅扰胡闹一番,总是长辈们一片关爱之情,又邀天之幸,李泌才能活到如今。” 太子道:“你性子淡泊,不愿做官,多半也与此有关。唉,其实若你想要做官,早些年父皇就召你入朝了,哪还会留给我来邀请?以你的才华,居然不想做官,日后我身登大宝,谁还能做我的帝王师呢……”语气萧索,大有惋惜之感。 李泌道:“天下之大,贤士奇才极多,就李泌近日所见,有一位范阳来的叶兄,就是方才来拜访我,叫破李林甫刺客的那位,才华横溢,实不在李泌之下。” 叶梦书隔墙听到,心底大为感动,想到自己对李泌的交游出身颇觉嫉妒,不禁自省:“李兄德才兼备,单以心胸一项,我就及不上他。叶梦书啊叶梦书,出身乃是天生,就算始终羡慕嫉妒,也是羡慕嫉妒不来的,你把诸子百家的圣贤书都到哪里去了?”又想到太子出面赐官,十分与众不同,可谓平步青云,光宗耀祖,不禁心头火热起来。但他转念一想,又起了书人的傲意:“古时的贤明君王请吕望、访孔明,哪个不是多次亲身拜访,盛意拳拳,重视无比,后来才能君臣相得,成就佳话的?我若受了李兄推荐,则一生都活在他的阴影下,不单在太子心中远不如他,在别人眼中远不如他,就是在自己心中,便先矮了一头,好不丧气。我要取功名,建功业,自然有别的办法,何必受人恩惠,落了下风?” 既做如是想,再听时,隔壁的太子道:“哦?照你说这位叶先生倒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只是我一向不喜欢范阳的节度使安禄山,这人对李林甫和杨贵妃都十分谄媚,前些年又起过心思抢夺嗣哥的军权,可恶的很。” 李泌道:“安禄山不过是范阳的节度使,范阳郡别有自家太守管理,国家取士,原不必管是从哪里出身。何况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现在叶梦书就在隔壁,殿下随时可见。” 太子却道:“老弟你毕竟不在朝里做官,这就有所不知了。现下各地由节度使一手掌控兵权,威风的紧,地方太守哪个不得巴结讨好他们?暂时等上一等吧,先用过晚饭再说。”太子发话要吃晚饭,李泌便不能强迫,只得也吩咐管家摆宴伺候。 叶梦书在隔壁听过太子说话,愈发坚定了心中所想,暗道:“古人聘大才,都如文王拜子牙、刘备访诸葛那般,再三屈身拜访,坚持不懈。再不济的,刘邦见了郦其食也要前倨后恭,再拜道歉。可看现在的模样,还得他吃过饭了才能相见,显然这太子并没把我放在心上,就算见面得了赏识,弄个一官半职,也不过仅此而已,不是真心求贤。人道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就算如此,叶梦书自负己才,不肯轻付,何必讨个没趣,贱卖了自己?” 李泌平生紫陌清尘,飞花舞文,虽是偏房、客厅,亦有纸笔砚墨。叶梦书在屋里找到,趁着李泌和太子出去用饭,在纸上写下几行文字,大抵是来此纯为告别,既然李泌府上有贵客在座,便不多叨扰,明年二月春闱之前自己都在长安城中,今晚不再多留,过阵子再来拜会。写罢,把纸条留在桌上,轻轻推门出去,离了落雨庭院。 叶梦书心情激荡,一会想到自己放弃了这次出仕的机会,科举无常,不知前途如何,心中难免惴惴;一会又想到不用欠李泌人情,李泌心胸宽广坦荡故非自己所及,但今夜所做所为,同样淡泊名利,骄傲高洁却也不输于他,心中又颇觉得意。不知不觉行过街路,回到别院之中,却见自己屋前小院里一个人影,正坐在梧桐树下望月。 那人看到叶梦书回来,微微一笑:“叶贤弟的住所清幽非常,远胜我辈。”正是杜甫。 叶梦书考试之后一心研究音律,期间拜访了杜甫几次,知他对这次制举结果十分不满,几日来考生们纷纷离去,还以为他早就走了,没想到却仍然留在吹花别院。 二人就在院中叙礼,叶梦书道:“近日忙于整理行囊,未来得及告别,没想到杜先生始终未走。” 杜甫道:“我是打算留在长安城里啦!这次考试虽被李林甫弄权,但想来他年岁已大,做事又惹得天怒人怨,还能再活几年?何况我辈既然身负才华,总能找到机会向皇帝进献文章诗赋,到时候自然能有所任用。” 叶梦书点头应是,心中却想:“杜先生曾经和李白同游,李太白诗名天下第一,前几年便是被皇帝特召进入翰林院供奉的,想来杜先生如今也要学他这法子。不过李白作诗浪漫奔放,不拘一格,才能惹得皇帝青眼有加,‘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三首《清平调》把杨贵妃的美貌唱得天下闻名,而这段时间交往谈论,杜甫的诗风却是太过于沉郁刚强了些,必非皇家所喜。” 杜甫又对叶梦书道:“季鹰已经回了自家宅院,本来邀我同去,但我想到叶贤弟你也未走,在长安总得找个居所,而你性子好静,今夜前来,乃是有个合适的住处,想问问叶贤弟去是不去?” 叶梦书正不知接下去去哪里安顿,惊喜道:“敢问是什么地方?” 杜甫道:“贤弟可知道开元年间,百业兴旺,圣上见盛世承平,无以为乐,便在梨园选取乐部伎子弟三百,在宜春北苑的梨园里教授乐理,从那时开始,皇家歌舞伎人便都说是梨园子弟。” 唐时戏子是三教九流之属,乃是贱业,比起书人来多有不如。叶梦书听他说起梨园,心中奇怪,杜甫见他神色,笑道:“我说梨园,当然不是推荐贤弟你去做乐师。梨园里每日人员往来不少,故而在曲江池边修建有一处别院,地广人稀,专一做梨园的仓库账房使用。正巧季鹰认识一位梨园里的主事,我便想到了你,过去做些文书工作,每日空闲时间总也不少,常举登记的时候,还不用和别人连坐担保。” 叶梦书自幼便习惯独处,听到不用和人同住,果然心中大为意动,暗暗感激:“想不到杜先生对我如此关心,为我找的地方十分合意。叶梦书在长安成里只交了李泌和杜甫两个真正朋友,但就是这两人,都能为我劳心出力。”其实他与李泌、杜甫都不是整日腻在一处,但李泌自幼所见之人,那些王公贵族、朝廷官员不是年纪太大把他当作小辈,便是同龄的官家子弟,浪荡浮夸,互相攀比,不合他的性子;至于江湖上交往的朋友,不少是冲着他祖父的威名才对他恭敬,剩下的则多是胸无点墨、呼喝叱咤的莽汉,如叶梦书这般才情、性格都很类似的朋友却是极少。而杜甫则与叶梦书一般,友人不多,又是书人一派天真,虽然年长,却没什么机心。是以这两人才对叶梦书这个朋友十分看重,君子朋而不党,虽然见面不多,却每每为他着想。 叶梦书答应下来,和杜甫又谈了些各人日后的打算和国家形势,便都回屋睡了。 这是叶梦书在吹花别院的最后一夜,既然有了今后的去处,便比前些日子安心了许多,也冲淡了那一缕拒绝李泌向太子推荐的惆怅,在秋风吹得梧桐树落叶缤纷,明月依旧照进屋中的夜里安然睡去。 次日一早,便按照杜甫指点的方位寻到了梨园别院。这所院落在长安东南曲江池附近,虽见不到名动天下的梨园歌舞,但安闲静谧却远胜过真正的梨园里面,大合叶梦书心意。只是他信步游览,心中不免暗暗自嘲一句:“真是自来长安就离不开别院二字。”进去通报了姓名,自有严武认识的管事照顾。见他学问甚好,算数、见闻比起一般只四书五经的士子要超出不少,便安排他每日里负责些帐房、书记的工作。虽然是朝廷设置的处所,规矩不少,但此处偏僻少有贵人前来,闲暇时书吹笛,倒也自在。 第三章:梨园墙里 第五节 一晃就一个多月过去,期间各地举人入京,叶梦书便也去拜会了范阳郡的其他几名举人。这几人都是汲汲于利禄之辈,虽然才华尚可,却和叶梦书话不投机,满嘴都是如何拜会考官行卷,如何寻访名流推荐的话语,大非叶梦书所喜,虽然自己心中也对找哪个名流官员推荐深感踟躇,但也只跟同乡草草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又过几天,看看已是十一月末,转眼就近年关,长安城里下了几场清雪,气候也早已经转凉。天子脚下人民生活比别处富足得多,大街上富人穿裘,穷人披棉,绝少有衣不蔽体之人。虽然冬日里城外农家已经无事,不再入城贩卖谷物,但东西两座闹市上来往的车马依旧川流不息,甚至比起平日还要更加忙碌一些,都是些小商小贩,贩卖胭脂水粉、奇巧玩意,应付长安这座巨城之中的许多王子皇孙、官家女眷。 这一天别院里诸多人员不是回家准备过年,就是上街游玩观览,只有少数几人留在园中值班。管事的人见叶梦书平日里甚是清廉自守,自来之后账目上极其干净,又不爱说话,显得老实迂腐了些,便让他能者多劳,在院中筹算年终的账目。而叶梦书在这世人举家欢腾的年关,感怀身世,心念先人,自也无心上街去参合什么红尘热闹,清早起来就一个人在别院里默默干活。他整理了一阵账册,略有些劳累,看到外面阳光明亮,就起身在梨园里走了走。只见这里虽是别院,但毕竟是皇家处所,修建得堂皇漂亮那自然是不用说了,占地面积也是极大,亭台楼阁,观之不尽。 叶梦书平日不怎么在园中行走,又住在极靠里的地方,这天心血来潮,一口气竟游览了近半个时辰,直走到一处院落,隔着一堵墙上的空隙,看到隔壁院里有许多人围成一圈,不禁大觉好奇。他知道但凡和朝廷有关的事务便规矩极多,此时梨园别院本来的工人管事大都休假去了,偏偏此处有这许多外人,总不好走过去明着观看,便悄悄躲在墙后,向那边观望,原来是一群锦衣军士围在一起,中间一人正在打拳。 叶梦书是个全然不会武功的普通书生,见那人的拳法也不是如何犀利,变化既不花哨,伸拳踢腿也不如何快速,便以为这人武功平常,不足为奇。看了一会,听到那群围观之人不住的叫好,又见那打拳之人衣着比其他军士更加华美,心想:“这定然是一众军士的头目。长官表演,那么纵然招数平凡,也得大声叫好,这阵子在朝廷机构中安身,所见到这等谄媚的事情实在不少。”却不明白他平日里所知的那些花哨武功,武林中又叫做“花拳绣腿”,正是江湖卖艺人用来糊弄他这种外行人的,并不如何厉害。反而如今隔院的这个军士头目,一套拳法法度森严,攻守有序,每挥出一拳、踢出一脚,都四平八稳、一丝不苟,在内行人眼中,虽然也不见得如何高深,却根基稳固,挥洒自如,足以看出这人武功底子甚是深厚,绝非等闲。 那人一套拳法打完,四周围观之人纷纷大声喝彩,还未待旁边几个锦衣人说话,已有两人抢前两步,满脸笑容,赞道:“常大人真是好功夫,方才一套长拳,姿势既潇洒大方已极,劲力更是刚中有柔,柔中有刚,实在是我辈武人的典范啊!有如此功夫,难怪飞龙禁军能够压倒余者,成为禁军中的精锐。”打拳人和旁边围观诸人均是白色锦衣,上面绣着两条青龙,说话这两人却穿****红袍,声音尖细,显然并非一路,多半还是宦官。 叶梦书听到他们说话,暗想:“原来是飞龙禁军的人,听说飞龙军是禁军中最为精锐的部队,那这打拳人的武功未免也忒名不副实了些。” 那常大人生得一副怒像,浓眉大眼,身材高大,听了红衣人说话,把眉毛一挑,嘴巴一咧,怪笑道:“常一净方才不过打了一套普通长拳,没有什么高深的地方,张大人谬赞了,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那红袍人十分尴尬,但还是尖着嗓子陪笑道:“哪里有什么事情,今次年关将至,咱们长安城里各卫军的军官都得加紧值岗,唯独圣上钦赐了飞龙禁军在这梨园别院里休整放假,乃是天大的荣光。张某久在南衙,负责日常护卫长安,而大人你在北衙禁军,护卫皇城,平日里各自军务繁忙,不能往来。今日难得有空,咱们两军之间联络联络,我们特地来这院里拜会飞龙军的弟兄,正为增进咱们同袍间的情谊。” 常一净听了,面色愈沉,撇嘴道:“既然如此,张大人你的人也来了,我的人你也见了,飞龙军虽在休假,军务还有不少,既然无事,便请离去,恕不远送。” 这几句话说得极冷,迫得那红袍的张大人不知所措,一时留也不是,去也不是,十分尴尬。于是他身边另一个红袍人开口道:“常大人请勿见怪,这次我们前来,实是有事相告。” 常一净眉头一挑,道:“既然有事,便请说罢。” 那人道:“常大人武功如此出众,号称禁军第一,但自从半年前拓拔连城入京,便不把您放在眼里。两个月前他拦车鞭人,不仅大大折辱了李相爷他老人家,在京城闹事,也落了您常大人的面子,更有您身边的几个兄弟被他打伤了,这事您也是知道的,我们张大人这次前来,就是为了……” 常一净一摆手,那人只觉一股劲风吹面,便再也说不下去。常一净道:“原来如此,听说那天张大人正在李相爷队里护卫,被拓拔连城打了一拳,直养了一个多月才好是吧?其实这事早就传到皇上耳中,陛下也早就下过命令,让李相爷不要去找拓拔连城的麻烦了,张大人你还是看开点罢。” 那张大人还不甘心,说道:“我一人的荣辱好坏那是无关紧要的,李相爷被圣上下令不得找拓拔连城麻烦,那也是他老人家自己的事情。但拓拔连城不把常大人放在眼里,我实在为此忿忿不平。” 常一净冷笑道:“我是何等微末之人,哪里用得着别人为我不平了?拓拔连城是公主教师,常一净是禁军统领,都是一般为皇家做事,那是没有什么分别的,至于个人名声的高低得失,不值一提,不劳张大人费心。”说罢也不等两个红袍人再开口,喝道:“小敬,送客。” 那张大人还想说话,旁边早有一个锦衣少年过来,施了一礼,便一手一个,挽住两人胳膊,向着门外走去。 两个红袍人只觉胳膊给人挽住,如同铁铸的一般不能挪动分毫,那少年看起来文静瘦弱,却偏偏力大无比,拖着两人向远处走去,直如无物。走到远处,才松开手,又深深施了一礼,说道:“两位慢走,恕不远送了。” 两人见飞龙禁军这般几近于明着驱赶的行径,知道对方必定不会受他们挑拨去找拓拔连城的麻烦,也不敢再强求惹怒对方,只得还施了一礼,轻声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告辞了。还请敬哥儿回去转告常大人,拓拔连城嚣张霸道,还请他早做区处。”回身走了。 那叫小敬的少年回到院中,看到常一净脸色严肃,心下便是一凛,果然常一净见他回来,开口道:“现在这院子里再没有外人,小敬,是你领他们过来的吧。” 那少年神色窘迫,抬头在院里众人间扫视一遍,蓦地挺胸道:“是我,大哥,你要责罚,小敬认错。但是那拓拔连城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常一净挥手打断了他,反是一笑:“咱们兄弟之中你年纪最小,平时最是听话,除你之外,定然还有别人牵头,是不是?” 小敬不答,倔强地把头一抬,再不向院中看去。旁边几人互相看看,有一人慢慢站了出来:“大哥,这事情是我带头要带他们过来的。” 常一净看了那人一眼,还不满意,说道:“老四?就只有你们两个?”举目扫视院中,众人只觉他目光如电,被扫过之后浑身都打了个寒颤。 渐渐地院中七八个人全都向前一步,异口同声说道:“大哥,我们都知道这事。” 常一净这才点点头,微笑道:“这就对了,咱们飞龙军中弟兄齐心,凡事必然同进同退。像是刚才,金二弟就慢了一步,显然是不知此事的,但看你们都出来承认,便也向前踏出,想要替你们揽过呢。” 院里众人均是一愣,尤其是那个被叫做“金二弟”的高瘦汉子,一脸忠厚,红了脸,低下头去。大家互相看了看,都升起一股同袍知己之情。 那被呼作“老四”的汉子说道:“大哥,两个月前拓拔连城当街拦车,羞辱李林甫,本来咱们只负责保护相爷安全,他打那管家,和咱们无关。但后来他跳上马车,我和老五、老七、老八、小敬五个跟着车架护卫,职责所在,便也跳上车去拦他,自然是被他踢下车了。本来我们技不如人,那也罢了,可是大哥你禁军第一高手的名号一直叫得响亮,如今处处躲着他让着他,因为这事咱们飞龙军被拓拔连城压下一头,咱们心里总不是个滋味……”一旁的小敬忽插口道:“何况他刚进皇宫的时候,正赶上二哥在杨贵妃身边护卫,皇上兴起,让二哥跟他过两招试试武艺,结果也被他好一阵羞辱。”那瘦高汉子连忙摇头道:“不是的,那是因为拓拔连城武功太高,我远不如他,那日他已经极力留手了。”但想起在皇帝和贵妃、公主面前丢人败北,也甚觉丧气,声音越说越小。 第三章:梨园墙里 第六节 叶梦书远远见了这般景象,听到他们说起拓拔连城,更想听个明白。此时他已经知道这常一净既然号称禁军第一高手,盛名之下必无虚士,方才叫做小敬的少年挟着两人奔走如飞的情形也还历历在目,一个小弟都有如此身手,那他本人的武功也绝非自己所见所想的那般浅薄。知道这等武功超绝之人耳目感应都远超常人,当下叶梦书更加屏气凝神,虽然藏身的墙壁距离常一净的位置很远,也不敢露头观看,只是隔着墙壁继续偷听。 只听常一净说道:“诸位弟兄的心意,我是知道的。但咱们既然身处朝廷之中,凡事便得小心在意,知己知彼,才能左右逢源。且说武功,老二、老四、小敬,你们几个都和拓拔连城交过手,觉得他武功如何?” 老四道:“那天他出手太快太奇,我们几个刚跳上车,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打了下去,拓拔连城的武功高出我们许多那是不用说的。”小敬则抗声道:“我们不如他,大哥你武功超群,自然能胜过他。” 常一净不答,转而又问:“金二弟,你说呢?” 那瘦高汉子吞吞吐吐,半天才说道:“那天在宫中和拓拔连城交手,他武功超绝,只怕……只怕大哥你……” “不是对手?” “嗯。” 常一净朗声一笑:“本就是如此,小敬你也不要不服气,以为我是故意谦虚。这长安城中,最紧要的一点就是知道自己的斤两,不能妄自菲薄,也不能自以为是。所以方才那姓张的来说项,我便可以直接轰走,而拓拔连城却不是可以随意招惹的。这人的武功,漫说你们模不到底,就是整个关内、陇右两道,都寻不出一个敌手来。” 小敬到底是少年心性,仍旧不信,抗辩道:“单只咱们长安城里便有无数高手,照大哥这么说,这厮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常一净叹道:“天下之大,奇才异人不少,拓拔连城是不是天下无敌,也轮不到我来说。不过到了他那等境界,怕是只有‘四剑双刀’那般顶尖的人物才可以品评比拟了,等日后小敬你武功渐深,自然能够明白。” 小敬听了,虽然眉目间还是不大服气,但也不再说话,那老四又道:“大哥,既如此说,那就看着飞龙军被他压在下面不成?拓拔连城再厉害,我以为合咱们与李相爷、南衙城卫军的力量,也能对付得了他,何不……” 常一净笑道:“李林甫手下虽然有几个了不起的高手,但比起拓拔连城来只怕还多有不如,而城卫军那群废物……呵呵,说到把咱们压在下面,老四你却不想想,若说他孤身一人,那就算把咱们压在下面又能如何?不过得些虚名而已,咱们做好护卫皇城的工作,其他的事情管他作甚?若说他是拓拔世家的当家,那么他拓拔世家已是几百年的名门望族,高手无数,门生故吏多不胜数,李林甫都要顾忌三分,又岂是咱们比拟得了的?” 小敬却又不解道:“大哥,我老听你们说他是拓拔世家的当家,可拓拔世家既然只是武林世家,又和朝廷有什么关系?” 常一净道:“你世居长安,出身便入伍从军,不曾在武林里走动,不知三大世家厉害也属寻常。江湖上有句话叫‘拓拔不动山,宇文冷冰川,慕容疾风烟’,说的就是三大世家的鼎鼎大名。这三家崛起于南北朝之末,几百年来在朝廷江湖都有莫大影响,无论兴隋开唐,都是大有功劳的。拓拔世家毗邻长安城,更是和本朝皇家大为亲密,本朝太宗的长孙皇后就是拓拔世家的旁门出身,算来拓拔连城和圣上还是姑表亲戚哩。他们两家既然如此亲厚,除去圣上,谁又能奈何的了他?李林甫想要兴风作浪,便让他自己到陛下那边去折腾,我们一群外人,何必躺这浑水。” 老四道:“大哥说的故是不错,可那拓拔连城的身份,知道的人决计不少,等闲哪敢找他麻烦?方才姓张的宦官来此,明显是受了李相爷的指使,咱们把他轰走虽然容易,可若是李相爷见责,却又如何是好?” 常一净笑道:“老四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道李林甫真想让咱们去找拓拔连城的麻烦么?拓拔连城的背景乃至武功有多厉害,李林甫该是知道的比谁都详细,他这人眦怨必报,却可以专权这许多年,当然不是没有脑子的人,自然明白咱们和城卫军都惹不起拓拔世家。他不过是派人过来试试咱们深浅,看看我常一净是不是笨蛋而已。若是咱们头脑一热去跟拓拔连城为难,那不仅动不了拓跋连城,在李林甫心中也成了不值一提的傻瓜。” 院中众人都是武夫,平日里全靠常一净这个大哥带领,只知执行命令,不会考虑朝廷上尔虞我诈的事情,听了常一净解释,这才恍然。小敬一拍额头,道:“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咱们谁也不帮,只对皇上忠心耿耿,纵使无功,也定然无过了。” 叶梦书对这般尔虞我诈的朝廷道理大不以为然,心想:“这长安城里,抱定多做多错,少做少错心理的人着实不少。这常一净既然统领一众最精锐的禁军,自己也是武功高手,本来一个大好汉子,却满心的厉害得失,对拓拔连城和李林甫都不敢得罪,束手束脚,又能做什么真正事业?我若是春闱高中,入朝做官,日夜相对的都是这等小人,该是十分难受。”对飞龙禁军便看低了不少。 他心思一乱,呼吸便也跟着不稳,此时院中众人谈论完毕,正是十分安静的时候,叶梦书的些微呼吸之声,别人感觉不到,常一净却内力深厚,立时便有察觉,向着叶梦书方向一声断喝:“是谁在那边!” 叶梦书吃了一惊,想到刚才偷听他们谈论,本就尴尬,又听到他们说起许多朝廷要人的厉害关系,对宰相大臣不敬的闲话,自己是个布衣书生,此时被发现了,实在大大的不妙。可是自己又不谙武功,比起寻常健壮士兵都有所不如,和飞龙军这些禁卫精锐相比更是天差地远,要逃也是逃不掉的。 正在他急迫无措的时候,忽闻自己身后有人朗声笑道:“常大人好耳力,郭某离得这么远,就被发现了。” 然后那人拍了拍叶梦书的肩膀,叶梦书回头,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面貌,手中就被塞过来好几匹丝绸布料,触手轻盈柔滑,显然极其名贵,慌乱中只得抱在怀里。那人又一拉叶梦书胳膊,示意跟着他走,叶梦书情急之下也没有别的办法,知道来人有心帮忙,便浑浑噩噩地跟着那人来到隔墙的院中。在后面看去,那人背影极为宽厚,几如一头山熊,高大雄壮。 常一净目视来人,凝视了一会,才开颜笑道:“原来是左卫长史郭子仪郭大人,不知郭大人何时来的,有何贵干?” 他素知这郭子仪乃是武举人出身,一开始便获补左卫长史的职位,许多年来虽然不得进用,但一身本事在禁军中颇有几分名气。他平日里为人又很低调,全然一派长者之风,故而人缘也很不错。同是禁军中人,飞龙军地位实力都是禁军第一,自己虽不怕他,但刚刚他们几个私下讲论朝廷内幕,传了出去也是大大的不妙,不知道方才的谈话这郭子仪听到了多少,至于郭子仪身后抱着丝绸的叶梦书,他只当是跟班随从一类,没放在心上。 郭子仪呵呵一笑:“我也是刚刚来到,就被常大人你发觉了,禁军第一高手的名号果然实至名归,佩服佩服。”说罢,回身从叶梦书手里拿过那几匹丝绸,向前一递,说道:“这次咱们长安城里里外外的军队,只有常大人你的飞龙军,与陇右来的铁骑兵被钦赐在这梨园别院里休息整顿,其他的人,无论是南衙北衙,都还在城里值班站岗,应付年关呢。而朝廷于此之外,更特意选了些最好的丝绸美酒厚赐诸军,着我专管在别院里到处发送赏赐。郭某素来敬重常大人所领的飞龙军乃是禁军第一精锐,这便亲自把最好的几匹丝绸送来这边,哈哈,哈哈……” 常一净连忙从他手中接过几匹丝绸,转手又交给旁边的小敬抱了,拱手道谢:“咱们这些军官,在园里各自住的分散,多谢郭兄不辞辛劳,特地送来此处,常一净甚是感激。方才我在众弟兄面前打拳献艺,算是娱乐,故而才在这冬日大院里遇见郭兄,草草相见,着实招呼不周,便请郭兄入内一聚。” 郭子仪推辞道:“原来方才常大人正在练武打拳,未能亲眼见到大人禁军第一的身手,实是可惜,郭某还得去其他卫军住处发送朝廷赏赐,就不多叨扰诸位了。” 常一净也不是真心要留郭子仪在此,见郭子仪说没看到方才情景,虽然模不清楚底细,毕竟稍稍放心。当下郭子仪告辞离去,叶梦书也知道随机应变,施了一礼,便跟着郭子仪出了院去。 第三章:梨园墙里 第七节 叶梦书跟在郭子仪身后,还是没看清他的面貌,只觉他肩宽背阔,甚是伟岸,身量也颇长大,比自己高出近一头,在前面走着,直挡住一大片视野,什么也看不清楚。 两人一直穿过两三个院落,到了一处大院,里面人来人往,密密麻麻地摆放着许多丝绸、美酒、玉器,想来就是朝廷赏赐的存放之处。郭子仪从地上又拿起几匹丝绸,回身塞到叶梦书怀里,叶梦书这才看清楚他的模样,年纪已是不轻,凤眼长髯,一派仁者之相,若非他身体健硕强壮,单看长相实在更像学士文臣多过禁军武将。 郭子仪向叶梦书眨了眨眼,示意继续跟着他走。叶梦书会意,心想方才被他搭救一次,此时帮着跑跑腿也是应当,便不说话,抱着丝绸礼物,又跟着郭子仪穿堂过厅。 一来这座梨园别院面积极大;二来飞龙禁军人数不少,此时虽是休假期间,也依旧在梨园里职守多处;三来那队陇右铁骑兵的住所安排在梨园深处,与飞龙军的一支大部队毗邻而居。所以叶梦书二人一走一过,经过园中许多地方,将那礼物尽数送出,晃晃下来竟已有半日之遥。 发放完了这几处卫军,看天色已是中午,两人的肚子都咕咕作响,郭子仪前面领路,回到了那处堆满朝廷赏赐的院里。此时众仆从已完工休息去了,只有他们两个。院里有厨房送来的酒肉小菜,郭子仪切了几斤酱牛肉,看厨房的酒不怎么地道,哈哈一笑,到赏赐的事物中拿出一坛御酒,拉着叶梦书到一处颇为僻静的地方。二人忙了半日,早已疲惫,直到此时,才就着此处的石桌石椅坐下。 刚一落座,叶梦书便抱拳谢道:“小弟范阳举人叶梦书,多谢郭大人帮忙,若非你及时解围,方才我在飞龙军处实在不好收场。” 郭子仪笑笑,摆手道:“举手之劳罢了,那常大人性子甚是古怪刻薄,在禁军之中是出了名的,除去他自家的几个弟兄,别人在他那里都讨不得好来。小兄弟你听到他们几个谈论朝廷隐秘,很犯忌讳,自然不妙。不过我也在那墙外待了一阵,一样借势月兑身,不单是为你解围。” 方才郭子仪比叶梦书后到,也是出于好奇,把常一净他们说话听了一小半去。那时他就潜在叶梦书身后不远,只不过他出身武举,虽然不谙武林中的内力轻功,但沙场之上,也自有一套敛藏气息的手段。常一净等人离的太远,叶梦书又不谙武艺,自然都没发觉,此时他也不加隐瞒,解释了叶梦书心底一点疑问,更见磊落坦荡。 叶梦书再次谢道:“郭大人能直言相告,足见坦诚。但无论如何,若无你顺势解围,今日小弟定然不好收场。” 郭子仪一笑,切了块牛肉给他,同时说道:“叶兄弟莫多客气,劳累半日,都饿坏了,吃点东西补充**力吧。” 叶梦书道:“哪里的话,小弟承郭大人帮助之情,为你送些东西,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郭子仪摇头笑道:“非也,非也,其实方才麻烦老弟你跟我送了半日东西,却不是特意劳你出力。你是个书人,没察觉常一净派了人跟着咱们,我不得已才带你又送了几家的东西,那人见无异状,以为咱们果然什么都没听到,才回去了。” 叶梦书吃了一惊:“飞龙军中果然人才不少,我根本没发现有人跟踪咱们。” 郭子仪嘿然道:“那人在常一净手下弟兄里排行第四,武功不见得高,但专精侦查报信,算是个特出的人才。不过他这些手段,别人察觉不了,我却一一研究过,是以他刚盯上咱们,就被我发觉了。” 叶梦书奇道:“郭大人对飞龙军中的人物都很熟悉么?” 郭子仪给自己斟满一大杯酒,仰头喝尽,说道:“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叶公子别看郭子仪只是区区一个左卫长史,但常有征战沙场、建功立业之心,每每无人时自己绸缪画策、消遣时光,总得把自己这边的友军特点考虑详尽才行。再说我这些年一直在禁军中做幕僚,多少也知晓各卫军的底细,不止是飞龙禁军一家,南衙北衙这些卫军里面的特出人物,我都了然于心。” 叶梦书十分赞叹,由衷道:“郭大人真是知兵之人。” 当下二人饮酒谈论,居然大是投缘,这一番交往,比起与李泌相交却又大有不同。叶梦书和李泌年纪相仿,又是一般的才学出众、见识广博,乃至于诗书文赋、琴棋书画都一样颇有造诣,甚至性格都是一般的疏淡好静,容貌都是一般的文雅俊秀,这样太过相似的两人,交往时固然能知己于心,但叶梦书毕竟年轻气盛,又出身布衣、家道凋敝,对出身官宦世家、天之骄子的李泌隐隐还有些嫉妒、比较之心。但郭子仪年近五十,虽然书不少,却终究是武将出身,和叶梦书互相补益,饮酒谈天,当真是分外投缘,不一会就以“老哥”“老弟”相称,做了一对忘年之交。 大凡世间友人相交,都是以志同道合开始。二人意气相投,谈论间叶梦书固然所知极广,但郭子仪却不能深谈经书儒术,是以讲论了一阵,慢慢就转到了兵法战阵上。说到领兵作战,那是郭子仪平生所好,亦是他毕生所求,无论是品评古今将帅,还是说起历朝大战,真个是兴致勃勃,滔滔不绝。而叶梦书虽是一介书生,却博览群书,于兵书战策也不无涉猎,每每于郭子仪讲论之外闲闲一句评点,多有点睛之笔,郭子仪也甚为折服。 两人把一坛酒喝光了,郭子仪便从御酒中再拿一坛,连喝了四五坛,还是谈论不休。眼看落日西斜,院中已是一片赤红之色,郭子仪犹自兴致不减,说道:“我平日里所见的书人,虽也有几个过兵书的,但多半只是看看《孙子》而已,似叶老弟你这般博学多识的还是头一次见到。”随即又有些失落,叹道:“可惜老弟你这般的人才太少,就是在长安的禁军之中,多的也是常一净这等武夫,有点权谋算计的小聪明罢了,没有几人对兵书战策如此熟悉。” 叶梦书本不胜酒力,这时酒气上头,放纵了性子里的疏狂浪荡,说话也甚是自傲,道:“小弟自幼家中藏书不少,诸子百家的书籍大都有所涉猎,兵家既然也在百家之列,兵书便也着实看了一些。平日里胆大狂妄的时候,偶尔还自比吕望、张良、诸葛亮,但是平心而论,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少年人自以为是,疏狂自诩,哪里上得了台面?倒是方才郭兄你说起长安各军中人,如数家珍,才是极了不起的名将本事。” 郭子仪听叶梦书又说起领兵作战,便举杯把酒喝尽,说道:“我与老弟你一见如故,甚是投缘,便不瞒你。先父当年虽非朝廷要员,也曾历任四州刺史,我算得上是官家子弟出身,家中一向冀望颇高。奈何我少年时不懂事,起初在河东参军,胡闹无礼,着实惹了不少麻烦,后来受了极大挫折,这才发奋,练武书,学习兵法。再后来应了武举,高等补了左卫长史的职务,本来家里人甚是高兴,以为从此仕途无忧,谁知道在这位置一等就等了十几年,直到两三年前我父亲年老过世,我还是区区一介长史。唉,如今看看已近知天命的年纪,就算我时时想着去到战场上建功立业,每日里做足了准备,却也没得施展,平白消磨了岁月。”说到这里,想起当年父亲对自己冀望极深,而自己也深自期许,想着日后登坛拜将,光宗耀祖,是何等的威风得意,但直到今日年近五十,还只能做个禁军幕僚,平日里只干些发放朝廷赏赐的工作,不由得悲从中来。 叶梦书见郭子仪说起伤心之事,心中也跟着沉郁:“人道是成名要趁早,果然是至理名言。一旦迁延岁月,不仅消磨意气,打击信心,就算日后真的有所成就,家中亲人或已不在,又风光给谁看?”但嘴上还是安慰道:“想来冯唐虽老,终究也有朝廷委以重任的一天,姜子牙更是七十多岁才能拜相,辅佐明主成就帝业。郭大哥既然身负奇才,早晚也能得到朝廷赏识重用,得以扬威沙场。” 郭子仪摇头道:“长安禁军中有的是贵族子弟,寻常人没个好出身那是万难进用。平民出身的人里,最了不起的也就是方才见过的常一净了。” 叶梦书奇道:“我听人说他是禁军第一高手,真有那么厉害?” 郭子仪“嘿”地一声,道:“千真万确,这却是几年前他靠着一己功夫,禁军比武中得来的。这人的脾气虽然古怪一些,但精明强干,甚得天子信任,我也专门搜罗过他的消息。他本名叫常大安……”叶梦书不禁莞尔:“想来这名字太俗了些,在禁军中显得不伦不类,才改名的吧?”郭子仪摆摆手,道:“那也不是。这人乃是少林寺俗家出身,那是天下名门大寺,当年开国时曾有武僧下山帮助高祖、太宗建国,立了大功,是以在江湖和朝廷都甚有名气,百余年来日渐兴盛。常大安出身此地,便改了个法名。” 叶梦书想了一想,说道:“一为数之始,常说天下第一,自然是大的;净是安之源,意思十分相近,又是佛家的言语,把大安改成一净,倒是个好名字。” 郭子仪又道:“这常一净在少林寺练得一身出众武功后,又到江湖上游历了许多年,直到五六年前才受了朝廷延揽,进京做了个武官。他这人武功既高,心思又极精明,一两年就做到飞龙军统领的位置……”说到这里,又想起自己多年来不见升迁,略感丧气,顿了一顿,才续道:“他手下有九个统领,或是早年跟着他一同闯荡江湖的,或是入京后特地从禁军里挑选任用的,加上他自己,凑成十人,都是身负绝技的好手,号称飞龙十英,在禁军中十分著名。其中排行第二的金博,忠厚老实,武功也很厉害,便时常在皇帝和杨贵妃处护卫,深得几位贵人信任,禁军里眼馋他这个位置的着实不少。” 叶梦书听他说起杨贵妃,想到人人都说这是天下第一的美女,便顺着话题问:“杨贵妃真有传说中那么漂亮?” 郭子仪点头道:“当然漂亮,不然怎的皇上……”说到这里,自然而然地压低了声音:“不然怎的皇上还从自己儿子身边把她夺来?” 杨玉环本来和寿王李瑁成婚已经五年,李隆基横刀夺爱不提,还是自家儿媳,可谓为老不尊之极。虽然唐时秉承南北朝遗风,男女间风气并不如何拘束,但这般大**常的事情寻常人也是绝难接受的。两人也不好多说此事,叶梦书讪讪道:“郭大哥说的不错,杨贵妃自然是绝色美女,才能惹得皇帝为她做出如此出格之事。” 郭子仪道:“那也不尽然,杨贵妃得宠,多半还是因为前几年武惠妃去世后,皇上寂寞难耐之故……唉,圣上是个英明神武的天子,但自古帝王,有几个家事处理的好的?无论是当初武惠妃在日,还是如今杨贵妃得宠,宫里朝中,对陛下所作所为心中不满的都大有人在。” 郭子仪说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一个人来,猛地一拍额头,说道:“我这几日忙于分发朝廷赏赐,几乎忘了!现下有一人在京,望重天下,老弟你春闱要寻人推荐,只要结识了他,就很好办。我也久闻他的大名,本来就拟近日前去拜见,既然现在想起,不如今夜咱们就一齐去拜访求见如何?” 第四章:杏园宴上 第五节 叶梦书微微一笑:“当初汉武帝杀戾太子,株连何其之广,屠戮何其之多,可见英明神武的君王,也未必就不犯错,皇室里的血亲,反而相残更甚。不提前朝旧事,便是当今天子,前些年也处死了三子一婿,那时可曾留情?我这些话,也是为哥舒将军好,难得阁下大好前程,就此断送不说,若是丢了性命,便一切都成空了。” 哥舒翰愤然道:“哥舒翰头可断,血可流,绝不弃忠帅不顾!若是忠帅死于京师,哥舒翰也以身相殉就是。”说罢提高声音道:“我本以为两位是热心忠义之人,这才把大事相商,如今既然话不投机,便请速速离去,左车,送客。” 左车闻声进屋,向郭、叶两人摆了个“请走”的手势,郭子仪没动,看着叶梦书,只见叶梦书嘿然一笑,向着哥舒翰深施一礼道:“哥舒将军既有这话,果是义人,既然如此,梦书倒有个想法,可以一搏。此法非不顾性命者不能为,这才以言挑之,还望将军莫怪。” 哥舒翰闻言,半信半疑,但此刻无计可施,便耐下心来,拱手道:“公子既有办法,还请示下。” 叶梦书道:“方才听哥舒将军说,如今朝廷大臣人人束手,这边的一举一动也有人盯梢。想来当今天子是圣明之君,办事必无遗漏,想要旁敲侧击,求他人解救忠帅,那是绝无可能了。依我看来,营救忠帅,还需哥舒将军舍了性命,犯颜直谏才行。若能打动天子,顾念旧情,则任他李林甫如何钻营,也不能害忠帅一根头发。” 屋里几人都吃了一惊,哥舒翰思索一阵,说道:“如今似乎只有这个办法了,只是天子居于深宫,我虽为大斗军副使,终究是边庭偏将,不知该如何面见天子。”郭子仪也道:“朝廷规矩森严繁琐,如今太子一派大臣人人自危,无人可以代为安排,李林甫又把持朝廷政务,随时可以横加阻拦,要直接进宫面圣十分艰难。”他略作思索,忽道:“倒是两日后,圣上要去杏园宴饮,哥舒兄弟若是有心,届时可以去杏园等候车驾。” 哥舒翰低头不语,暗自沉吟,须知自古以来,英明君主必是能听直谏者,李隆基也是如此。然而他自登基以来,威严日重,功业岁增,于内开创了开元盛世,于外也拓土开疆,威震番邦,他自己又是个英明神武之人,绝少有人够本事指点于他,加上李林甫弄权,最近一二十年,实无几人当真敢于冒犯天威,谁也不知道犯颜直谏的后果会是如何。 此时哥舒翰一颗心砰砰乱跳,就连在西北战场上奋勇杀敌的生死时刻也从没有这么紧张过,这还只是想起而已,不知等到真正面对那人间至尊的时候,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良久,哥舒翰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好吧,既然唯有这一个办法,哥舒翰大好男儿,又岂是畏难怕死之徒?两日之后,咱们杏园面圣!” 两日后的杏园,正值夜雪后的晴天,天空蓝而无云,风和日丽。哥舒翰早早便到了这里,言明面圣,此时已被召入内厅,不知结果如何。外面的宴席尚很空落,王公大臣还未尽数到来,叶梦书和那叫做左车的少年扮作哥舒翰的仆从,站在园里一角等候。 杏园在长安东边的通善坊里,每年春闱,举人登科后在此开一场探花宴,随后雁塔题诗,踏马长安,乃是名副其实的春风得意。叶梦书心向往之已久,是以主动要跟来看看,至于郭子仪今日别有军务,便不能到来。 此时乃是隆冬,没有春日里的繁盛,但杏园毕竟是皇家园林,春夏有杏花桃花,冬日里也遍植梅花,加上行道上长立青松,到此之后,举目所望非花即雪,十分清幽漂亮。 叶梦书这两日闲来无事,就和哥舒翰商量面圣时该如何对答,余下时间便是听郭子仪讲论些宫中人物、朝廷掌故,早知道有一位梅妃江氏,舞技出众,尤擅惊鸿舞,跳起来如飞鸟展翅,轻飘若仙,也曾深得圣上喜欢。只是她前面有武惠妃,如今又有杨贵妃,所以虽然圣上喜爱,偶尔眷顾,却终究不能真正得宠,今日已是三十六七岁的女子,青春不在,颇受冷落。叶梦书看到这一园梅花映雪,想起这位奇女子来,虽然和自己没什么干系,也不禁微微神往,倾慕那婉转曼妙的舞姿。 不知不觉间,四周人渐渐多了起来,诸多王公大臣,王子皇孙,一一进园,不少人还奇怪怎地皇上到得忒晚,只有负责宴席的宦官出来主持,安排众人先后落座。 叶梦书在角落里正想得出神,忽地被一阵喝彩声打断了思绪。未曾抬头看去,便先听到几声“跳得好”之类的话语,心中一乐:“真是想什么就有什么,莫非有宫女歌姬在跳舞么?” 这一想触动了他的心中绮念,不由得十分期待宫中歌姬的容貌舞姿,谁知一眼看去,那跳舞之人并非什么美貌女子,反而是个肥胖汉子,见迟迟还不开宴,无聊之下跳起了舞,不禁哑然失笑。 那人大月复便便,行动已是不便,却难得他能飞旋如风,跳了一阵兴致渐高,居然还立起一条腿来,只剩下一只脚支撑身体,整个人如同陀螺一般旋转不停。叶梦书知道这是北地番邦的胡旋舞,平素在家乡偶尔看到有胡人表演,想不到今日在长安杏园之中居然也有人会跳。 旁边站着的左车久在边疆从军,也识得这舞,但他少年好事,只道叶梦书不知,便忍不住讲解道:“这是胡旋舞,那汉子跳得不错,不过他长得太过胖大,看起来好生可笑。” 那汉子一舞终了,周围参宴的众人纷纷喝彩,鼓掌之后,赞叹拍马之声愈发热烈,一时竟是不绝于耳。叶梦书心中奇怪,暗道这胖大汉子能跳胡旋舞,虽然难得,却也不见如何神妙,怎就赢得一众朝廷大臣纷纷喝彩? 正奇怪间,看到那人舞罢劳累,径直走到宴席右手边第一个座位坐了,这才了然:“朝廷规矩森严,宴会席位必是按身份排列,原来这胖大汉子是个大官,怪不得着许多官员要溜须拍马不已。” 那汉子虽然落座,不少人还是颂扬之声不绝,叶梦书留心细听,那些人都喊胖大汉子为“安将军”、“安大人”,猛然省道:“原来他就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想到是自己家乡的节度武将,便更加留心细听,同时想道:“在家里就常听别人说起安禄山来,这人虽是胡人,却极会做官,前几年奏称梦见本朝名将李靖向他求食,便在北郡建了祠堂,后来又说祠堂梁上长了灵芝,上表讨天子欢心。这两年朝廷对他格外照顾,幽燕一带各郡的太守纷纷讨好巴结于他,想不到在长安朝廷也有这么多趋炎附势之人。” 以他的性子哪里受得了这些虚伪言辞,听了一会就觉索然无味,正在十分腻烦的时候,又听到有人轻轻“哼”了一声。这一声音量并不如何大,但很是尖细,在一众人的马屁声中显得尤为突出,当下七八成人都听到了这一声冷哼,转头看向那人,心中一凛,立时便不再说话。连安禄山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听到这一声,也是一抖,手中刚刚举起的一支酒杯居然拿捏不住,“咣”地落地。 这一声如此厉害,叶梦书连忙看去,那是一个清瘦的老人,须发皆白,坐在最靠近中央主位的地方,整个人显得十分瘦小虚弱,唯独一双眼睛,却偏偏十分锐利,顾盼间暴出些许精光,被他看到的人心中都禁不住一寒。 他目光扫过叶梦书,并没多做停留,但叶梦书亦是一惊,心中忽然醒悟:“他是李林甫,他一定就是李林甫!” 那人的目光最后落在安禄山身上,安禄山被他看得发毛,连忙捡起酒杯,赔笑道:“李相爷有何见教?却把俺吓得洒了酒。”果然正是李林甫。 李林甫面上表情始终似笑非笑地,见安禄山问了,举起杯来说道:“方才跳得好胡旋舞,我敬安将军一杯酒。” 李林甫权倾一时,为人又嫉贤妒能,朝廷上下无人不畏惧于他,此时众人见他别无他话,都松了口气。安禄山也是心中戒惧,面上却满脸堆笑,笑嘻嘻地吃了一杯酒,显得还不尽兴,说道:“李相爷您高看小将一眼,小将就陪您三杯又有何妨?”又多喝了两杯。 左车是个直性子人,又生长于边关,不通世故,哪里晓得厉害,反而暗暗挑了挑拇指,跟叶梦书轻声说道:“这安将军真够豪爽的。” 叶梦书没答话,凝神细看安禄山,只见他喝过三杯酒,把举杯的手放在桌下用力甩了一甩,不禁好笑:“这安禄山被李林甫一句话吓得手都麻了,他喝三杯酒,只怕是用来压惊的。想不到军权在握的节度使,也对李林甫怕得这么厉害……对了,连身兼四镇节度使的王忠嗣都被李林甫构陷得这么惨,安禄山军权功业都还在他之下,怎能不怕?” 第四章:杏园宴上 第六节 旁边的朝廷官员一个个只是培着笑脸,赞颂李林甫和安禄山雅量高致,但李林甫始终表情不变,讳莫如深。众人说了几句马屁话,见他并不接口,也就说不下去,只有安禄山装疯卖傻,嘻嘻哈哈,众人说话赞扬便出声应对,场面若是稍冷,就说些边疆奇闻,或者主动向李林甫敬酒讨好。 李林甫不怎么饮酒,赶上安禄山举杯相敬,就轻轻抿上一口,时不时说些言语,就让安禄山好生难堪,但安禄山始终对他笑脸相迎,百般讨好,无论李林甫如何反应,都是一副恭顺敬佩的样子。皇帝既还未到,除去少数几个位高权重之人,他人都不敢放肆饮酒,一场宴会,就成了安禄山的表演舞台。 众人在宴上又等了阵子,皇帝还不出来,许多大臣不敢发作,但心中已经颇不耐烦,不少人相互询问天子今儿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而这边哥舒翰同样久久未出,叶梦书和左车两个本就紧张,此时更等的心焦,也是深感煎熬。 正无聊间,叶梦书听见身后有人大大地打了个呵欠,吃了一惊,心想自己站处已是极靠边的地方,往来之人不是官员的仆从下属,就是宫中的宦官侍从,这许多人无不是规规矩矩,诚惶诚恐地做事,哪有人敢如此放肆?回头看去,见是个职守的小太监,年纪甚轻,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多半因为是宦官的缘故,模样十分清秀,尤其一双眼睛,宛如秋水一般,灵动闪耀,皮肤亦极白净,只是两道眉毛太过于粗重生硬,看着颇不美观。 叶梦书看着这小太监,越看越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正在思索的时候,宴会席上又起变故,座中有一人站起身来,也不向众人施礼,径直对安禄山道:“久闻安将军在边疆连败奚胡、契丹,勇冠三军,威震诸国,方才只跳了一曲小丑才跳的胡旋舞,还看不出有什么本事。” 这几句话形如挑衅,满座皆惊,没想到长安城中除去李林甫,还有人敢对安禄山如此不敬,连忙向那人看去,原来是给事中兼御史中丞的杨国忠。他是杨贵妃哥哥,近年来靠着杨贵妃出力,升迁极速,已然是朝廷新贵之一。 杨国忠是贵妃亲兄,早年又当过兵,性子急躁,得宠后作威作福惯了,连人人害怕的李林甫都时不时要顶撞两句,至于其他官员,那是更不放在心上了。这次宴上等得久了,无聊烦躁之余又看众人称颂安禄山,不来拍他的马屁,心中便起了无名火,想要杀杀安禄山的威风。 安禄山对朝廷人物早已熟记在心,见是杨国忠,心想这人本身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但杨贵妃在宫中极为得宠,却也轻易不敢得罪,便拱手道:“俺不过是边庭的一个守将,勇冠三军这话,哪里承受的起?杨国舅谬赞,谬赞了。” 杨国忠不依不饶,又道:“三郎任用你做节度使,若非勇猛超人,却如何担当得了?那还不如卸了军务,留在京城任职的好。” 三郎乃是天子李隆基的爱称,他是个****天子,常让亲近之人如此称呼自己,安禄山近年来十分得宠,颇得李隆基和李林甫的赏识,私底下称呼李林甫做“十郎”,以示亲近讨好之意,见了皇帝,却仍旧不敢称呼一声“三郎”。杨国忠却是杨贵妃兄长,杨玉环宠冠后宫,天子便对他也青眼有加,如今身兼十几个职位头衔,是朝廷上少有的几个大红人之一,既然有意压过安禄山,便要刻意显得和皇帝亲近一些。 安禄山雄心不小,留京任职空有名位,却无兵权,是他最最害怕的一件事情,本来还没什么,听杨国忠这般讲,虽然明知是挑衅的胡话,但心中也很生气,言语便硬起来:“将在谋而不在勇,皇上任用我做节度使,那自然是看重安禄山沙场上指挥士兵的军略,杨国舅若是有所疑问,自可以向陛下说去。” 杨国忠一撇嘴,嘿然道:“三郎的决定自然没错,既然安将军你有谋略、能领兵,麾下必有不少勇士。我平时在京城管理东西集市,搜罗了几个江湖卖艺之人,有些微薄本事,正想请您属下勇士指教一番。” 安禄山知道杨国忠此刻出言挑衅,身边必有好手,自己则无人可用,虽有个高手在旁,却性子特异,不服自己调遣,无奈之下又不愿落了面子,只得强自说道:“边疆战将,怎能和这些江湖艺人闲耍?” “三郎没来,正好在宴上让诸位大人观赏解闷。安将军方才能在众人面前跳得胡旋舞,咱们手下人在宴会上耍耍花拳绣腿,那也不在话下。”杨国忠话音一落,身后就走出几个人来,为首一人身穿蓝衫,甚是温文,先向着李林甫一拜,再向杨国忠一拜,转过头来又向厅里众人团团一拜,最后才向安禄山行礼,说道:“小人郑雁,江湖上闲散浪荡之人,幸蒙国舅爷看重收录,今日向安将军麾下猛将讨教几招,以搏诸公一笑。说起来这比武较技本是儿戏,但是拳脚无眼,若有损伤,咱们两家莫要失了和气,还请您的军兵健儿手下留情。”他言语虽然恭敬,但言下之意却是拳脚无眼,下手不分轻重,要两边生死无怨。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就算安禄山不应,他手底下的人也势必要出来为主子挣脸,宴上众人正十分无聊,这下子全都凝神观望,想看看杨国忠和安禄山两个朝廷上的红人大官手下人物到底如何,连那个打哈欠的小太监和左车,也都是一副好奇模样,伸着脖子向场中观望。 众人都看场中,叶梦书却横过头去看安禄山背后。安禄山这两年宠极一时,虽不如王忠嗣有资格带兵入京,随身的人手却极多,此时都站在他身后,雄赳赳,气昂昂的,比起王忠嗣只带左伯祖孙和哥舒翰要风光的多了。 这群人大多都是武将装束,叶梦书入长安后见识了几个江湖好手,对武学上的奇幻高妙渐渐有了一些粗浅认识,暗想安禄山手下若都是这等武将,只怕比起杨国忠那边几人是有所不如了。 那群人里走出一个武将,身材高大,恶形恶相,一见便知是个胡人武将,说起话来口音也是极重:“边将马夏山,跟你过两招。”郑雁微微一笑,道了个“请”字,两个摆开架势,只见那马夏山高大雄壮,身材超出郑雁不少,还没动手,围观众人便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左车对叶梦书轻声说道:“有些归顺朝廷的异族将领,本族名字若是太长太拗口,就取个谐音的汉名,这马夏山应该也是如此。看他的形貌,多半是契丹哪个部落的人,契丹人体格雄壮,体质比中原人为强,不过武功一道,不在于身材体力,他还是比不了杨国忠那边的人。” 叶梦书本也预测马夏山不是郑雁的敌手,但见左车人小鬼大,处处都把自己当成全没见识的寻常书生,暗暗好笑,索性装傻道:“他们还没交手,你怎地就知道这武将比不了对手?我看这武将身强力壮,又敢于出场,手底下也必然有些本事。” 左车还没说话,后面那小太监就“噗哧”一声轻笑,脆声道:“你这书生年纪也不小了,却还不如这小哥儿有见识。” 这小太监在叶梦书看来还只是个孩子,受了他调侃也并不生气,反而十分好奇,出声逗弄他道:“比武较技乃是大人的事情,你个小孩儿知道什么?” 小太监“咦”了一声,说道:“你也不见得比我大上几岁,装什么老人家。” 叶梦书微笑道:“是谁刚刚说我年纪不小的?” 小太监话语上吃了个亏,气得撅了撅嘴,往前走了两步,来到叶梦书身边,说道:“他就算有些本事,也不过是沙场战阵那一套骑术枪法,你看杨国忠的人太阳穴高高鼓起,眼中神采流转,显然内功修为到了一定境界,一双手上茧子又很厚,肯定十分精擅掌法,这般武林高手,要对付寻常武将那是再容易不过,哪像你这个白脸小子,全无一用。” 正说着,果然场中马夏山不明就里,看对方赤手空拳,便也不取兵器,仗着身材高大,一连抢攻数招,郑雁只是闪躲,并不回击。马夏山以为对手不济,看到郑雁中门大开,便直接一拳窝心打去,不想才递出一半,就被郑雁伸掌抵住手腕,推着胳膊回打到自己胸口,整个人飞出丈许,一口鲜血已然喷了出来。 两人交手不到十招,众人先是看到马夏山追着郑雁猛打猛攻,接着便看到他自己一拳打到胸口,吐血重伤,情形十分怪异好笑,几个有心讨好巴结杨国忠的,便笑出声来,或者装做见识高深的样子,为郑雁大声喝彩。 小太监对叶梦书扬了扬眉毛,眼中含笑,似乎在说:“看到没,我说对了吧?” 只是他一动眉毛,叶梦书便发觉这两条粗重的眉毛是画上去的,本来怕是两条柳眉。这小太监又站在他身边,隐隐有股幽香传来,叶梦书心中一动:“我看书上说宦官太监,小便颇为麻烦,身上常有骚味,就算用香粉掩盖,也是一股浓香,他身上却是一股幽香,这多半是个姑娘家女扮男装。” 当时场上有人起哄,安禄山那边的侍卫们更坐不住,马上又有一个武将跳到场中,叫道:“常山部将赵松讨教几招。” 这次杏园宴饮,众人并没带兵器随身,他便向一旁的侍卫要了一把单刀,挽个刀花,一招“力劈华山”斩向郑雁。 这赵松是个汉人武将,但仍旧不懂内功,刀法虽略有些章法,体力却比马夏山还不如,只过了三五招,就被郑雁一掌打到后背,所幸郑雁手下留情,这才没有致命,重伤下场。 他刚下场,安禄山一方又有人接战,大有车轮战的架势。郑雁是杨国忠重金延揽的武林高手,平日里十分看重,此刻杨国忠看安禄山一方出场的人越多,受辱便越深,想着郑雁都能应付,便不出声,放心让郑雁对敌。 第四章:杏园宴上 第七节 叶梦书与小太监、左车三个一道观战,看得津津有味,左车对叶梦书道:“这个郑雁用的是摧浪掌法,这门掌力前一波力量未尽,下一波力道已生,十分雄强,是河南道上靠海一带什么门派的武功,爷爷跟我提过,我却没记住。m” 那小太监听了,笑道:“是东莱成山派,嘻嘻,你爷爷倒是知道的很多,可惜你记性太差,我师傅跟我提过的武功门派,我可是句句记在心上呢。”说到这里,却又十分不解:“安禄山身边这些个武将,都不过是普通武夫,又没有什么天生神力,就算要用车轮战,哪里敌得过武林高手?他们却还前赴后继,实在太傻。” 叶梦书道:“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现在杨国忠要杀安禄山的威风,他们若是不能接下,便大大落了安禄山面子,是以无论如何都要尽力而为,哪怕明知不敌,也得拼到两边主人叫停才行。”同时心想:“这女扮男装的小太监能在皇家园林中自由来去,若非身负奇术,便是熟悉此地的格局布置,看她说话又没什么心机,想来后者的可能性大些……她多半是哪家王子皇孙的千金郡主,甚至是公主也说不定。” 转念又想:“不过她是公主也好,是平民女子也罢,我连太子封赏也不稀罕,又何必去讨好于她,最多不得罪她,别再另生事端罢了。” 一旁的左车性子耿直,听小太监说自己笨拙,也不加在意,只道:“这位安将军虽然刻意讨好李林甫,很是窝囊,但也算豪爽有趣,李林甫这大奸相待他又不好,可惜我也不是这郑雁的对手,要是爷爷在这里,又没有受伤,倒是可以替他打这一场。” 他年轻识浅,以为但凡和李林甫不和的,就是站在王忠嗣一方的,叶梦书本来颇不以为然,但心头一动,却想道:“王忠嗣、哥舒翰这等大将,身边有左伯左车祖孙这样的江湖高手跟随,安禄山同样是一方节度,从范阳入京面圣,一路奔波,身边难道真的不带几个武功高手?”又仔细看向安禄山背后,忽地瞧见一个头裹蓝巾的黑矮胖子,扎在人群之中很不起眼,却是似曾相识。 小太监见他盯着安禄山身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嘻嘻一笑,说道:“想不到你还有点眼光,我师傅前几天跟我说过,安禄山身边那个矮胖子,是个极了不起的高手呢。你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啊,不对,是所见与英雄略同。” 那人正是当日笑忘丘上的天府西雨使莫七寻,他这等大高手,耳目灵巧远超常人,更有特出灵觉,被叶梦书看了一阵,便有所察,有意无意向这边看来,叶梦书连忙把目光闪开。 莫七寻看了一遍,见是一群仆从下人,也没放在心上,便又津津有味的看向场中,似乎对安禄山的手下被打毫不关心,反而面露笑容,竟是颇觉有趣。 见他发笑,叶梦书忽然想起,自己当初入京之前,在终南山遇到过三个武林人物,其中之一正是这蓝巾胖子,只因他笑起来嘴角拉得极高,面容扭曲甚大,自己当初在坡底下也能看到,这才留有印象。想到当时那个高大汉子飞矛掷杀骏马的情形,实在是凶恶之极,这人是他同伴,只怕也非正道中人。 这时左车还在抱怨安禄山手下的人太过脓包,随随便便就被打倒,颇有跃跃欲试的架势,叶梦书回过神来,说道:“那戴蓝头巾的胖子是个高手,安禄山手下也并非无人。” 左车白了他一眼,道:“这小太监说的话你还相信?那矮胖子形容猥琐,全无高手气度,看他太阳穴也不鼓起,眼睛也没神采,还这么胖,我看他连习武之人都算不上。” 小太监闻言,气鼓鼓道:“我师傅说话从来没错,你自己没有见识便不要乱说。” 叶梦书却想:“小太监是女扮男装,身份只怕很是高贵,她的师傅也该是个宫中高手,我又亲眼见过这胖子的同伴出手,想来他的武功多半也很高明。”这段时间他一直被左车当成是无知书生,就想在两个少年面前有所表现,便道:“安禄山身为一镇节度使,身边怎能没有几个高手?咱们可以打个赌,看那蓝巾汉子是也不是。” 左车道:“你嘴上说起来倒容易,如今安禄山手下尽是一些脓包,三五招就被姓郑的打败了,也不见那胖子出手,他不出手,怎么知道厉不厉害。” 小太监又是嘻嘻一笑,道:“你行你上啊,到时候你打不过,只要故意往那胖子身上撞去,那个时候他还能不出手么?” 叶梦书心中一动,暗想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反而左车面露难色,倒不是怕打不过,而是想到哥舒翰还在内庭面圣,王忠嗣也生死未知,叶梦书到底是个外人,自己却不该在这里跟这小太监胡闹。 小太监挑了挑她的假眉毛:“怎么,要你上去就害怕啦?” 左车被她一激,终究是少年热血,气往上冲,慨然道:“上就上,就怕你不服输。” 他这么说,叶梦书也想:“若小太监和我都想错了,那汉子实不会武,左车又打郑雁不过,该当如何?”心中思索一阵,有了计较,拉一拉左车袖子,低声道:“左哥儿,此时哥舒将军还在面圣,不宜多生事端,一会你绕到安禄山那边再进场比试,诈称是安禄山部下便是。想来杨国忠的人不认识你,安禄山的人又吃了大亏,正在危急之时,也必然不会喊破。等到敌不过对方,依我看也不要往那蓝巾胖子身上撞,径直往安禄山身上撞去就是,他既然是安禄山随从,若他真是高手,必然要顾及安禄山的安危,若是他不会武功,姓郑的也必定不敢对安禄山下重手,你可保无事。之后见机行事,混进人群再回来这边。” 这段话交代的甚是周详,左车点头称是,心中对叶梦书高看了几分,暗想:“看这书生谋划,倒有几分忠帅沙场点将的风范。”。连那小太监听了,都是眼神一闪,看了看叶梦书,心想这人倒很有趣,想的真够周全。 杏园的院子面积广大,他们三人站在外围,离安禄山那边尚远,宫中仆从内侍往来不绝,左车仗着武功在身,三下两下就混在人群中,绕到了安禄山一行背后,纵身一跃,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轻飘飘落到场中。 见他从安禄山背后跳出来,众人果然只当他是安禄山的随从,也不疑有他,不过左车年纪太轻,不少人暗暗好笑:“安禄山那边连败几场,没了面子,又上个小孩来糊弄人。” 左车到了场中,并不说话,一把抓向郑雁手腕,用得就是那夜左伯抓郭子仪的路数,这一抓十分凌厉,郑雁见了,心中一凛,知道对方终于派出懂得武功的好手入场,需要凝神交战。抬手闪开,同时气灌双臂,左车这一抓隐伏许多后招,见郑雁变招,也跟着变了角度,去势不止,到底抓住了郑雁的手腕,只是郑雁内力胜过左车,气劲一震,就抓不牢,只得松了手。这下左车知道对方内力果然远在自己之上,便又向敌人手臂关节的曲泽、尺泽两处穴位抓去。 郑雁先前见左车能抓住自己手臂,已然吃了一惊,见他再次出爪,这两处穴位十分紧要,一旦受制便挣月兑不开,便以攻代守,双手挥掌,分两路袭向左车头月复。他掌力惊人,还没及身就有气劲传来,左车不敢大意,收回双手护在胸前,或抓或拂,郑雁双掌递出一半,胳膊上七八处要穴便被笼在爪影之中。郑雁看不清对方双手来势,只能强运真气到双臂之上,果然左车虽然抓到了几个穴位,但随即便被震开。 郑雁心想:“原来这少年用的是‘捉影九抓’,这是太湖惠山派的镇派武功,果然十分难缠。江湖上十余年未闻这一派的消息,多以为在当初三大世家乱战中灭了门,谁知今日世间仍有传人。这少年内力修为有限,我以力强胜便是,若他还会‘捕风七擒’,施展出来,可就大是劲敌了。”当下拼了多费精力,将一双臂膀灌满内力,招数勇猛直进。 二人身手具是快如闪电,一口气拆了三四十招。这一场宴会之上,不仅武官不少,余下的长安文官也是个个见识不凡,远非那日吹花别院考生夜宴,一群不识货的书生可比。此刻见场上两个往来如风,招数精奇,都大声喝彩,安禄山后面站着的一众人物虽然心知左车不是他们一路,但若能打败郑雁,那是大大为他们出气,心照不宣,谁也不出口叫破。 又过十几招,左车手上功夫虽然精妙,但毕竟内力不如对方,许多奥妙之处不能发挥,慢慢落了下风。眼看郑雁连劈几掌,力道连绵不绝地涌来,自己抵挡不住,想起叶梦书的话,借势向后退了三四步,倒跃出去,直撞到安禄山桌前。 郑雁打得性起,既知左车不是对手,自以为再加一二掌下去便能获胜,见左车退到桌边,无路可逃,也跟着纵到左车面前,鼓起真气要打。只是手刚抬起,蓦地只觉左膝棉软月兑力,身子自然向左边倾倒。 左车退到桌边,见并无什么异状,心想安禄山这边果然没有高手,自己猜对了,见对手汹汹逼来,便要认输退场。但对手出掌之后忽然间身子一矮,露出绝大破绽,他不及细想,一掌劈出,正好击中郑雁胸口。 郑雁挨了一击,仗着内力深厚,举掌还要再上。谁知这次右膝又是一软,身形晃荡,这一掌就打歪了三分,被左车抓住机会,又被连劈了两掌,不由得向后几步退了回去,抚着胸口,一缕鲜血自嘴角缓缓流下。内息激荡,竟是说不出话来。 这一下大出场中两人预料,但在别人看来,却是左车以退为进,临危一招反败为胜,谁也没发觉郑雁的双腿有异,甚至他自己都茫然不解,只是奇怪自己艺成以来与人交手无数,从未腿软,怎么今日忽然出了差池。 第五章:尘雪两迷离 第一节 本来安禄山一方连着惨败三四场,杨国忠一方只惜败了一场,战绩上大占优势。但他手下的江湖武人,以郑雁武功最高,平日里切磋技艺,各人高低上下心中都有计较,此刻其余人等见郑雁败了,一时都不敢向前,比起安禄山手下那群武将的前赴后继,却显得畏首畏尾了。 杨国忠见自己手下畏缩不前,心中大怒,他向来喜怒形于色,众门客看他脸色阴沉,都暗道不好。 终于杨国忠一方又走出一人,鼓起勇气向左车挑战,谁知下场后未及说话,就先有人高声道:“今日天子设宴,又近新年,杏园之内怎能随意斗殴?两家既然都有胜败,便做个平局,不要再打了。” 随即从后庭走出一队人来,当先一个,叶梦书却是认得,正是那日在梨园别院看到,飞龙军中排行第二的金博。他从后庭转出,边走边道:“你两家一般是朝廷重臣,全心全意为皇上办事,勿要失了和气。” 安禄山连忙站起身来,哈哈笑道:“国舅爷手下奇才异人不少,禄山佩服得很,咱们两家各擅胜场,来来来,我先干为敬。”说罢举杯喝尽。杨国忠知道这金博久在皇帝贵妃身边护卫,他既现身,只怕皇帝也快出来,自己不好再蛮横闹事。见安禄山主动示好,便也饮了一杯,算是和解。两家手下各自回到他们身后,有伤者自行下去医治。 左车打退郑雁之后,便一直四处寻觅退路,是以金博刚走出来,他便悄然退到安禄山身后人群中,又窥了个空,趁众人都看安禄山敬酒的时候,闪身出场,随人流绕回了叶梦书身边。待两家饮完了酒,再看场中已找不到左车,安禄山暗暗吩咐下去:“那少年是哪家的仆从,帮了我一个大忙,日后需得找机会还了人情。” 宴会上两家龃龉不过是个插曲,既然皇帝便要出场,别人也不再管比武的事了。 左车见了叶梦书,一挑拇指:“叶公子说的果然不错,那人真是个高手。”小太监道:“什么叫叶公子说的果然不错,是我说的当真不错,我师傅说的更加不错。” 叶梦书好奇心起,问道:“你师傅是谁?” 小太监一惊,这才想起自己乔装出来,却跟两人玩闹了好半天,面上一红,做了个鬼脸,回身就走。叶梦书伸手去拉,不想那小太监的手白如温玉,滑似玄冰,叶梦书月兑了手,被她跑到人群中,三晃两晃便没了踪影,只留下叶梦书在那里怅然若失。 左车倒不如何在意,他刚痛快打了一场,又借力赢了一个高手,正十分兴奋,把连日来对王忠嗣的担忧也冲淡了许多。四下观望,刚好看到那个蓝巾胖子正看着自己微笑,心中一凛,暗道:“原来他早就知道我是故意的。”又想起这人方才对同伴被郑雁打败不闻不问,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帮自己取胜,知道这般深藏不露的大高手往往性子特异,难以测度,吐了吐舌头,别过头去不敢再看了。 安抚了杨、安两家,金博见场面平静,施了一礼,向旁边让开位置,后面走出两个人来。在前面一人年岁已经不小,面上却无胡须,服饰华丽,神态甚是慈和,众人知道他是大宦官高力士,与李林甫、王忠嗣并立,朝廷在皇帝之下,权威最大的便是这三人了。 高力士手上还拉着一人,正是孤身面圣,为王忠嗣求情的哥舒翰。他走在后面,神色似悲似喜,脸上犹挂泪痕。 左车低声惊叫道:“坏了,哥舒将军都哭了,肯定是圣上不准。” 叶梦书笑笑,说道:“左哥儿一百个放心,若是龙颜震怒,哥舒将军早就推出去斩首啦,现在既然直走到宴会庭前,忠帅必然无事。” 果然高力士正对大众叙述皇帝吩咐,说起哥舒翰忠心可嘉,奋不顾身面圣陈词,牵衣泪谏,圣上终于应允释放王忠嗣云云。只是经此一折,却先免了王忠嗣的兵权,四镇节度兵力另行安排,正拟让哥舒翰代领陇右。 最后高力士说道:“诸位,方才哥舒将军洒泪直谏,圣上亦颇动情,这当口正心情激荡,十分伤感,让老奴出来告诉大伙,今儿的宴会便不开了,等到过些时候,再另择吉日,君臣同乐。” 天子既有命令,众人只得怏怏而散。杨国忠盯着安禄山看了一阵,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带着手下人去了。安禄山心道可恨,被这刻薄小人羞辱,又担心他在杨贵妃面前搬弄是非,找自己的麻烦,心想:“后宫妃嫔给皇帝吹枕头风,最是厉害,这杨国忠屁大的本事没有,靠着妹妹得宠,却也如此难缠,看来往后咱也得刻意结交结交杨贵妃才行。”面上却是一副苦笑,默默招呼从人去了。 莫七寻离去前,又深深向叶梦书这边看了一眼,盯得左车浑身不自在,知道他武功卓绝,还有些害怕,向后退了两步。叶梦书却不知厉害,见对方虽然明白左车故意诱他出手,却没有追究,显然颇有雅量,自己也不能失了风度,便微笑着抱拳施礼。这一来莫七寻倒觉意外,上下打量了叶梦书几眼,把他的样貌记在心里,微微一笑,转身去了。 哥舒翰这时也看到了叶、左两个,抬手招呼两人过去。两人走到他身边,正好听到哥舒翰口中说起“忠帅”如何如何,高力士眉头一皱,肃然道:“王忠嗣自幼长于宫中,老奴是看着他长大的,这次获罪天子,靠着哥舒将军你冒死进谏保住了性命,老奴也甚是欣慰。只是如今他没了军权,朝廷规矩严苛,再不能随意说什么‘忠帅’了,以免坏了规矩,惹祸上身。” 哥舒翰连忙道谢,高力士摆手道:“哥舒将军这次犯颜直谏,声泪具下,不仅圣上十分感动,朝廷大臣想来也都震动于你的忠义。如今天子对你颇觉器重,把陇右军权交与你手,既已担此重任,日后更当尽忠报国。然而为将一方,只管边疆杀敌便是,勿要违抗皇命,更别插手宫中的事情。至于王忠嗣,你先去接管了那八百陇右骑兵,勿使生变,三日后再到天牢领人。”说罢转身进内庭去了。 哥舒翰看人都走净,便也带着叶、左二人出了杏园。 一路上左车自然是兴奋不已,不是询问哥舒翰见皇帝如何为忠帅求情,就是述说安禄山和杨国忠如何龃龉,自己又如何替安禄山打败郑雁,反而叶梦书并不多话,只是跟随两人。 哥舒翰听到左车“忠帅”“忠帅”不绝于口,板起脸来,训斥道:“左车,你刚才也听到高力士说话,以后再不可把‘忠帅’挂在嘴上了。这次王公夺帅,虽然未死,朝廷要如何发落却还未知,明日咱们先去梨园安抚士卒,三日后去天牢接他出狱。”又转头对叶梦书道:“叶公子,这次王公得月兑大难,我又领了陇右军权,公子与郭大人出力不少,三日后咱们一起去接王公,也好引见引见。” 叶梦书拱手施礼,心中却觉着哥舒翰和之前相比,略显生分了些,心想:“哥舒翰这‘忠帅’‘王公’称呼改的真快,他如今也成了一方节度使,陇右军队乃是天下强兵之冠,从此平步青云自不必讲。我看史书上故事,常有人可以共患难,不能共富贵的,他是不是这等人,还得日后再说。” 转眼到了岔路,叶梦书与二人告别,径回梨园别院去了,路上又想道:“无论如何,这一单事情已了,再过大半个月就是春闱,这乃是正道,成名入仕,全系于此。往后无事,便在梨园接着温习书好了,至于名流推荐的事,无论王忠嗣还是哥舒翰,都能代为处理,还好省去许多奔波。” 三日后,郭子仪一早便来梨园别院,叫叶梦书一同去接王忠嗣出狱。这几天郭子仪听说当时种种事情,极为神往,既恭喜哥舒翰高升节度使,又庆幸王忠嗣得以平安。他一派仁人之风,全然不作他想,只是冀望日后王忠嗣、哥舒翰替他美言几句,能够在仕途上更进一步,最终真正领兵作战,不辜负了一身本领,那便是天大的喜事了。 叶梦书和郭子仪策马向长安西北行去。这时安泰无事,一路上看各色商贩赶车驾马,向着东西两座集市而去,车上都是些准备过年时当年货卖的胭脂水粉、爆竹春联,其它陶瓷器具,油醋糖茶,数不胜数。地上又厚厚一层,堆着前两日下的白雪,当真如画图书卷一般,充满新年喜意。 见此情形,叶梦书与郭子仪心中也自欢喜,每经过一处,郭子仪便扬鞭虚指,讲解长安风物,叶梦书听得津津有味,忽又想起那日拓拔连城当街羞辱李林甫,也是在早晨农人赶集的时候,便说起这事。 郭子仪呵呵笑道:“这位拓拔大侠雅量高致,武功精强,入宫半年以来,长安城中关于他的故事传说很是不少。只是我一向缘浅,并未有幸得见。” 叶梦书也笑道:“这等英雄人物,岂能轻易错过?春闱将近,这一个月且待小弟温书应考,若是春闱得中,到时咱老兄老弟俩儿,不妨一齐去拜会一番。” 郭子仪道:“好极,好极,想来以叶老弟你的才智,春闱定然不会错过,到时候老哥我可得喝你一杯喜酒。” 第五章:尘雪两迷离 第六节 酒肆中半晌不答,常一净又道:“我等奉李相爷命令,在此执行公务,若是打扰了阁下雅兴,还请见谅则个,来日常某人必定带着上好美酒,上门致歉。” 他知道拓拔连城武功卓绝,自己这些人就算加上拳魔邪神也多半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故意点出拓拔连城是拓拔世家家主的身份,又搬出李林甫来,希望拓拔连城顾虑到自己家族安危,能够知难而退。 酒馆里的拓拔连城道:“是啊,是啊,我是拓拔世家的家主没错,你们知道就好。” 随后“叮”地一声,从酒馆帘中滑出半截枪身,尾部打在地上,枪身呈白银之色,触地有金玉之声。 常一净等人见了这杆枪,瞳孔一缩,心中大觉惊怖。 原来江湖上故老相传,三大世家虽然枝繁叶茂,但其武功细究之下,各自都有特出之处。其中拓拔世家的枪法,便号称天下第一,再无可以媲美者。当年大唐开国元勋罗家的枪法,不过是得了拓拔世家一位前辈指点了数招,后来便能纵横天下,东征西讨,一门封侯。 十几年前三大世家生乱,前任拓拔家主丧生,当时他的独子拓拔连城还不到十五岁,江湖上都以为拓拔世家从此势微。没想到拓拔连城不仅是个习武奇才,数年前正式接掌拓拔世家后,于家务事中更是奋发进取,短短几年光景,居然重振家业,隐然间已有昔日鼎盛气象。 据说拓拔连城与人比武,一向只用拳脚功夫,即使如此,也是所向披靡,从未一败。甚至有传言说他因父亲早丧,不愿别人教导他武功,所以并不会拓拔枪法,连一身拳脚功夫都是自己独创。但也有人说拓拔连城是因为武功太高,根本没人能够逼他用枪,其实他的枪法早入化境,若非专心于家族事务,不常在江湖上走动,“四剑双刀”怕是已经改成“四剑双刀一枪”了。 常一净和拳魔邪神等人平日里自然听到过这些传言,但事不关己,便只是付之一笑,没想到今日不仅见到了拓拔连城,更见到了拓拔连城的枪。可见拓拔连城此来不仅绝非巧合,更是势在必得,无论如何也要救援叶梦书,更是要救王忠嗣。 拓拔连城是会用枪的! 虽然印证了一件江湖传说,但谁也不愿成为这传说的注解。常一净咽了口唾沫,心中紧张,但面上还是强作镇定,说道:“拓拔枪法名动天下,这枪也当真是杆好枪,只是为了这么个失心疯的书生打打杀杀,有伤咱们皇城之内的和气。依我看咱们还是莫要生事,就此别过的好,大先生,你意下如何?”言下之意自然是要服软退让,但他老奸巨猾,就算要走,也得让拳魔邪神发话,这样日后李林甫怪罪,也是拳魔邪神顶着。 拳魔邪神本来是个目空四海之辈,平素凶强霸道,对拓拔连城并不如何服气,但他方才挡下拓拔连城射来的筷子,心知对手盛名之下果是高士,单就自己最自傲的内功也非其敌,自然而然升起了畏惧之心。盯着拓拔连城半晌,回头又看了看叶梦书——叶梦书此刻双臂剧痛,头昏脑胀,委顿在地上,正看着那堆干草——缓缓点头道:“好,算这小子和王忠嗣走运!拓拔连城,马有失蹄,人有失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走着瞧。”说罢转身而退,常一净等人见终于不必开打,也是松了口气,向拓拔连城拱拱手,亦迈步离去。 拳魔邪神走出几步,忽然回身道:“我听说两百年前拓拔世家创立之时,第一任家主用的枪名唤‘辟尘邪’,名震武林,传了数代,在隋初被毁。后来因为隋文帝有负于拓拔世家,那时的家主重新铸造了一杆枪便针对他‘开皇’的年号,叫做‘关皇’,是也不是?” 众人听他说起这等武林掌故,便都驻足静听,拓拔连城道:“不错。” 拳魔邪神续道:“而后三大世家帮助本朝开国,各有大功,这杆‘关皇’就在大战中被毁。那之后的家主是个奇才,武学上自出机杼,再铸一杆长枪,尺寸却过大了些,大违祖传枪法的规矩,一时竟闹得离家出走,是也不是?” 拓拔连城道:“不错。” “这无名枪只传了两代便被束之高阁,百年前你家重新铸造了一杆枪,名唤‘凝岳’,却是请当时江湖第一巧匠打造,与你家内功心法配套,能发挥莫大威力,一时纵横江湖,几乎压倒其余两大世家,直到你父亲的时候才被毁弃。” 拓拔连城默然数息,才缓缓说道:“先父遭小人暗算重伤,那杆枪遗落于战场,再无法寻得。” “那么,你这把枪又叫什么名字?” 方才叶梦书痛苦之际放松警惕,目光看向干草堆,拳魔邪神凶狠狡猾,一见便猜到王忠嗣正在那里。他每说几句话,便悄悄向干草堆移动几分,待说到最后一句之时,干草堆已在他必杀范围之内,这句话本是“你这把枪又叫什么名字”,刚刚说到“你这”的时候他便已经凌空跃起,待到说“又叫”的时候,拳已击出,等到说完“名字”的时候,拳头已离干草堆不及三尺,无论拓拔连城怎样厉害,也再无可能救到王忠嗣了。 忽然一道人影跃到拳魔邪神拳头之前,竟是叶梦书。他离拳魔邪神最近,看他脚步缓缓挪动,又废话不少,心中早就暗暗警惕,看到这一拳击出,头脑一热,奋不顾身地冲上去,用身子替王忠嗣挡了一拳。 拳魔邪神大吃一惊,他心知自己只有一次出手机会,意中只要杀死王忠嗣,便把拳上劲道扭转,使一个“隔山打牛”的手段。然而他之前出手太快,叶梦书扑过来时距离已经不够他运气,旧力虽泄,新力难生,拳上劲道居然打空一半。 饶是如此,这一拳也非同小可,打到叶梦书肋骨上,力量奇大,叶梦书被打得飞出,正撞到那干草堆里王忠嗣的身上。瞬间叶梦书只觉天昏地暗,全身如被搅碎一般的疼痛,随后便眼前一黑,耳中传来拓拔连城的怒吼声、常一净等人的惊叫声、拳魔邪神的狞笑声……终于失去了意识。 缓缓睁开眼睛,叶梦书并没有感到预料中的疼痛,只是整个身子都麻麻的,好似漂泊于水面之上,晃晃荡荡地,也没有什么知觉。抽了抽鼻子,闻得满鼻都是药味。艰难地转了转头,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他所处这间屋子装饰颇为豪华,应该是个官宦之家的住宅,此刻举动艰难,只能在心中默默想道:“我没死,我昏过去了多久?这里是谁的住宅?是王忠嗣的?郭子仪的?还是拓拔连城的?” 正想间,有人推门进屋,是个女子,见叶梦书醒了,粲然一笑,说道:“你醒过来了,很好,很好。” 那女子年纪不大,穿一身白衣,五官精致,除去皮肤略显发黄,倒是个落落大方的靓丽少女。看到叶梦书醒来,她也不十分惊奇,走到近前,轻声问道:“现在感觉如何?” 叶梦书想要张嘴说话,但身子虚弱,一时竟只能喉中荷荷发声,说不出完整句子来。少女见了,转身从桌上拿起一个小玉瓶,把里面液体喂叶梦书喝了,叶梦书只觉一股冰凉由喉咙流向丹田,又从丹田升起一股暖流走遍全身,立刻就有了些许气力,也说得出话了,道:“这……这里是哪里?我昏了多久?” 那少女道:“这里是我叔叔家,他是朝廷的御史。你身受重伤,昏迷了足有大半个月,现在已是年后了。” 叶梦书心中震惊,首先想到的却是:“哎呀,大半个月,大半个月……岂不是马上就要春闱应试了?” 少女道:“你被拳魔邪神打了一拳,又没有武功护身,十成中死了**成,多亏拓拔大侠及时运气续命,又有万安公主送来的极品药材,这才能保住性命。”讲到这里,见叶梦书神色古怪,只道他担心自己伤势,便又说道:“不要怕,你年轻力壮,活力充足,听李泌公子讲,还服过渐磐三花丹这种灵药。这些日子以来有我的调理,再加上药材充足,内伤并无大碍,如今既然已经醒来,只要安心静养,一个月内便能恢复如初。至于两肩的外伤,虽不打紧,却急不得,接上骨头,至少要慢慢等上月余才行。” 叶梦书心想此时此刻,自己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无论如何着急春闱,也是无法可想,只能暂且收拾心情,说道:“如此说来,是姑娘治好我的,那可多谢啦,敢问姑娘芳名,恩德不敢或忘。” 少女笑了笑,说道:“我叫穆天衣,自幼便跟我爹爹学习医术,那时恰好来京城看望叔叔,便遇到你们受伤,是李泌公子拜托我为你们施诊的。” 叶梦书听她说起王忠嗣,便问:“多谢穆姑娘,不知王公现在如何了?” 第五章:尘雪两迷离 第七节 穆天衣叹了口气,说道:“那天拳魔邪神一拳打到你身上,你又撞到忠帅身上,拳劲便有几成传了过去。他本就身体虚弱,虽然靠你挡这一下,当时不死,但也摧伤元气,大损寿元。现在就在你隔壁,还未醒来,想来还要再等阵子才行。但就算现在治好了他,也命不久长,大概一两年里,就不成了。” 叶梦书“哦”了一声,想到自己舍生忘死,却终究得到这样一个结局,心中不由得十分沮丧。 他不言语,穆天衣也不主动说话,房间内一时静的可怕。 许久,叶梦书才说道:“那日大家好不容易,才救出王公,想不到,想不到……那其他人呢?郭大哥、左伯、左车、哥舒将军他们怎样了?” 穆天衣性子单纯,听他问起,就顺着一一解答道:“郭大人好的很,左车也只是轻伤。哥舒将军伤的很重,不过他身体强健,最多脏腑落下些许病根,那也无碍于性命,至于那位左伯么……” 她不再说下去,叶梦书见她沉吟模样,便知左伯只怕已然亡故了,又想起那时左伯把王忠嗣托付给自己的情形,他虽和这位老人不甚熟稔,更因老人的火爆脾气和初见时的误会略有隔阂,此刻也不禁为之怅然。 屋内两人都不说话,又是一阵沉默。 终于感到气氛尴尬,穆天衣笑笑,柔声道:“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叶先生还是先休息吧,哥舒将军他们每天都要来探望忠帅,明日便能见到他们。”说完走出房去,轻轻把门关上。 叶梦书躺在床上不能行动,一会想到春闱就在眼前,自己只怕不能应考,这几个月来的奔波准备眼看就要付之一旦;一会则想到自己受左伯临终重托,奋不顾身才救了王忠嗣性命,但王忠嗣重伤难愈,结果并不完满;一会又想到自己重伤将死,却被穆天衣救活,既感激她救命之恩,又惊叹她医术精湛。就这么胡思乱想,他重伤之下神思困顿,不一会便沉沉入睡。 再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正赶上哥舒翰和郭子仪前来探望,听说叶梦书醒来,便过来相见,三个人说起当时情形,都是心有余悸。 叶梦书说起王忠嗣伤势,哥舒翰道:“李林甫那老贼着实可恶,竟驱使这许多江湖好手前来行刺。那日多亏郭兄指挥得当,叶公子奋不顾身,这才保住了王公的性命,至于其他事情,咱们既已尽力而为,剩下的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叶梦书又问起当时具体情形,郭子仪道:“那日我代替哥舒将军指挥作战,这群江湖绿林的贼人虽有武功,终究是群乌合之众,不通阵法,不过是仗着刀魔邪神、剑魔邪神两个高手压阵,才堪堪打成平局。但总归是咱们人数占优,拳魔邪神又没加入战局,混战了一刻钟,他们伤亡了约有一半,剩下的几十个人便再也组织不出封锁线来,被咱们突破了围困,随后皇城里的禁军来到,又是一阵大杀,着实痛快。只可惜左伯他被拳魔邪神重创,捱到敌人退去,便气绝身故了。”讲完之后,他又补上一句:“这一战虽被他们有心算无心,杀了咱们三百多人,他们可也留下八十来具尸体,并没占到便宜。” 哥舒翰想起左伯,犹自愤恨,一拳击在桌上,怒道:“这群人做事利落,竟没留下活口,武器用具又全无线索可循,里面居然还杂着不少胡人。咱们没证据去天子面前告发李林甫也就罢了,那老贼居然又对皇上说是边疆胡人仇恨王公,这才雇佣刺客来袭,还假惺惺地求皇上赐下药材珠宝,安抚咱们。” 哥舒翰和郭子仪是武将出身,年岁又都已不小,于人间生死之事早已见惯,左伯身故,他两个虽然悲伤,但已过了半月,自然十分平静。叶梦书却刚刚苏醒,又是青年人,想到左车失了祖父,必然十分悲伤,联想到自己当初家人病故时的情景,更是怆然,幽幽道:“不知左伯葬在何处,等我身子好了,理当前往叩拜。” 哥舒翰摇头道:“左伯一家十余年前来到陇右,祖孙三代为国出力,后来左车的父亲和吐蕃作战,战死疆场,坟墓就在乌海之侧。左伯那时就立下遗言,一家人要葬在一起,此刻左车早已扶柩回陇右去了。” 叶梦书不由得深深叹息:“左氏一门忠烈,令人钦佩,难得,难得……” 哥舒翰道:“王公遇袭,天子震怒,虽然查不到李林甫那老贼头上,却也着实震动朝野。知道王公在穆御史府上医治,朝廷特地在这边广派护卫,保护王公安全,还派了御医过来,只是那位穆家小姐医道高明,居然把两个御医也比了下去。这一次公子救活王公,四镇军兵感激不尽,其余的事情,叶公子不必顾虑,安心养病便是。”见叶梦书神情困顿,便起身告辞,出屋去了。 郭子仪晚走两步,站到叶梦书床边,言道:“叶老弟,这一次真难为你了,唉……”叶梦书见他吞吞吐吐,显然心有所思,他是聪敏多智的人,对方想的什么,略一思索,便猜了个大概,说道:“郭大哥,春闱将近,我这样的身子,怕是来不及了。” 郭子仪听他说破心事,不禁一声长叹:“叶老弟,怪老哥我当初一时兴起,非得拉你去拜会王公,才惹出后来这许多事情,连累你身受重伤,眼下又要错过科举,我……我好生过意不去。” 见郭子仪一副不能释怀的样子,叶梦书心想:“我重伤之下将要错过春闱,已是一件十分伤心的事情,多一个人担心,那也于事无补。我们相交一场,怎能再让他为我内疚不已?然而这件事说来说去,终归是他先开口邀我,这条说不过去,他便始终不能释怀。须得先把他绕晕,再说些开心事,才能让他不再耿耿于怀。”便缓缓说道:“我入长安之前,曾途径洛阳白马寺,寺内有一位洛林大师,曾与我讨论佛经梵文,讲论良久,后来说起‘缘份’二字,我说佛经本是梵语译来,许多文字词难达意,咱们中土大众还得有自己的体会才行。那大师便对我道:‘缘者,乃是天命注定,或是前世善因恶果,或是今生一饮一啄,一事临身,便是一缘已至,躲不及,避不开,是以也不必怨,也不必逃,顺其自然。’” 郭子仪听得认真,追问道:“那何谓‘份’呢?” “那洛林大师又道:‘份者,便是将做之事。善人便是行善,恶人便是作恶,缘起之前形成的心性,缘至之时便生出应对的办法,无法改,无法闪,自然而然间便了结一件缘,又种下新的因,如此下去,就是缘起缘灭,天理循环。将来到的,便要坦荡面对,已发生的,则须处之泰然。儒家里所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者,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郭子仪听得精彩,不禁抚掌道:“这位大师说的真是不错,白马寺一向天下闻名,自汉朝兴盛至今,高僧大德,果真很了不起。” 叶梦书见他稍稍开朗,又问道:“老哥,你说这位洛林大师厉不厉害?” 郭子仪道:“当然厉害。” 叶梦书道:“小弟我当时便能和这位大师讨论良久,争辩佛法,那么我厉不厉害?” 郭子仪一愣,道:“叶老弟你自然也很厉害。” 叶梦书道:“我既然这么厉害,博取功名于我,自然也不很艰难。今年不能应试,多半便是命中注定的缘份,大不了明年再来,早晚能登科中举,名扬天下的。” 郭子仪虽然被绕得迷糊,心情却果然有所好转,点头道:“老弟能如此想,老哥我也稍稍安心了。你先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回身走出门去。 叶梦书为了安慰郭子仪,说了这好半天话,早就十分疲劳,躺在床上又不能动弹,不一会就昏昏沉沉,重新睡了过去。迷糊间又想起那日在洛阳白马寺,和洛林大师辩论佛法的情形。 子不语怪力乱神,叶梦书并非信徒,一向不崇佛信道,但那位大师佛法精深,又辩才无碍,当真是一代高僧,蔚为大观。叶梦书平素对孔孟之道的喜好不过寻常,却最爱两晋南北朝时的玄谈风骨,难得好对手,当下便和洛林大师讲经说法,争论辩难良久。 最后说到“缘份”两字,洛林大师说完那些言语,把人生一切事归于缘份之中,叶梦书接下来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逃不开缘份二字,以为他再无可辩,合掌微笑。却不料叶梦书面无难色,亦是微微发笑,说道:“缘份、命运等等话语,能够解释一切事,不能说服所有人。大师言语虽妙,我却偏偏不信。” 洛林大师先是微微惊讶,随即莞尔道:“公子可谓知辩。” 第六章:此身许向江湖寄 第一节 一晃又过十余日,郭子仪依旧天天前来探望问询,哥舒翰却因新得重任,许多军务文书要有所交接,起初还是一两日一来,后面便三五日才来一次。 叶梦书的伤势也渐渐好转,已能在床上坐起身来,饮食起居都交由御史府上的仆从伺候,虽不方便,倒也没多少痛楚。 他神智一复,坐在床上便深感无趣,双臂又不能动弹,连看书解闷都不能够,那些个仆从婢女都是粗俗下人,不通文章诗赋,偌大个宅院能称得上雅人的唯有日日忙于公务的穆御史和穆天衣两个,他又从未见过穆御史,是以每每闲极无聊,便盼望穆天衣过来和自己说上几句话。但这些日子穆天衣始终专心医治王忠嗣,平素并不常来看他,往往一二日间才得见上一面,也是来去匆匆,难得攀谈。偶尔见面,叶梦书便要好好说上些话,也不管穆天衣是否不耐,只要她听得懂自己说起的文章诗赋,偶尔回答上一句两句,那便远胜过往来仆从的一脸茫然了。 这一日清晨,穆天衣为叶梦书号脉之后,说道:“叶先生脉象平稳,比起之前大是好转,想来再过二三日便能下床行动了。至于双臂的损伤,常言道‘伤筋动骨,静养百日’,现下虽有上好药材滋补,也至少要两月才行,至今只过了大半个月,还不得活动。”不知怎地,她平日提起叶梦书,不是以“你”“我”相称,便是呼为“叶先生”,并不似其余人一般叫他“叶公子”,叶梦书心中虽微有疑惑,却总不好自高自大,让人家改口叫自己“公子”,又觉她对自己的称呼与他人不同,还略有些欣喜。 听穆天衣说自己双臂还不能活动,叶梦书暗暗叹息:“还有几日就是春闱,自己这一科不能应考,那是再无疑问了。” 世间事往往见他人易,见自身难。叶梦书虽然安慰了郭子仪,但这些日子以来,每每想到自己不能应考,心中便满是惆怅,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若是不能入睡,更是拖着一双伤臂,看向窗外明月,独坐终夜。 穆天衣看他又不言语,与平日满口奇闻故事、诗赋文章的样子大是不同,心中也觉好奇,问道:“叶先生可有什么心事?” 叶梦书看了她一眼,心中苦笑:“你只看到我平素嘴上说东说西,却不见我夜里望月兴叹。我醒来也快半个月了,你才知道我有心事么?”颇感不满,但向她看去,只见穆天衣神色天然,毫无机心,又不禁想:“她一派天真,想不到此处,那也不怪她。”又觉她清纯靓丽,心神一飘,只觉佳人有问,岂能不答?当下便要开口解释。 这当口,门外传来一阵银铃般地笑声,一个少女人未进屋,声音已先自传来。 “他呀,多半是春闱不能去考,所以心里正难受呢。” 叶梦书听人叫破心事,既尴尬又生气,循声看去,只见一个明丽无俦的少女蹦蹦跳跳地走进屋来,眉目如画,巧笑倩兮,好似暖日照玉,一室生辉。 见来人是个天真少女,叶梦书一点怒气便自然而然消于无形,但心中的尴尬也愈发地深了。 穆天衣转过身看到那少女,脸上顿生微笑,起身施礼道:“原来是公主殿下驾临,小女子有失远迎。” 少女嘻嘻一笑,过去挽住穆天衣的手臂,说道:“穆家姐姐何必客气,这些日子你照顾忠嗣哥哥,我还得多谢谢你呢。” 穆天衣摇了摇头:“行医者治病救人乃是天职,若没有你送来的上好药材,忠帅也决计保不住性命。只是他受伤太深,我也没有根治的办法。” 少女轻轻咬了咬嘴唇,说道:“我师傅那日极口对我称赞姐姐的医术,若不是穆姐姐医术如神,忠嗣哥哥也熬不到现在,以后……以后如何,还得听天由命了。”随即小嘴一撅,又道:“那些宫中的御医最是无用,见了穆姐姐的手段,一个个都惊为天人,回宫去不敢说不如姐姐你,只推说忠嗣哥哥病情已得控制,哼,真是可气,若不是师傅不许,我早就告诉爹爹去了……对了,这里还缺不缺药材?我再从宫里去拿。” 穆天衣道:“不缺了,能用的药方,我都给忠帅用过了。至于叶先生的伤势,本就以内伤为重,内伤既已好转,余下的外伤便只需静养而已。” “咦,叶先生?他很老吗?以前我怎么没发现。”少女说到这里,还故意捂着嘴,装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看向叶梦书。 叶梦书见两个女子说了许久,最后才注意到自己,又语含调侃,只得苦笑道:“范阳叶梦书,见过万安公主,那日在杏园之中,多有冒犯了。” 少女正是杏园中的小太监,叶梦书看她容貌似曾相识,略一思索,便知与她在何处见过。他又想到这些日子和郭子仪讲论京中人物,说起拓拔连城来,便不得不提到万安公主。 半年前皇帝以拓拔连城才干卓著,拓拔世家又毗邻长安,更与皇家有亲,便诏令他入宫教导自己最喜爱的万安公主武功。说来也巧,这公主平素精灵古怪,宫里宫外人人头疼不已,偏偏拓拔连城一到,三五日就治得她服服帖帖,再也不敢顽皮。叶梦书当时在杏园便想过小太监可能是哪家的公主郡主假扮,此刻再稍稍联想,自然知道少女的身份。 万安公主这次是真的吃了一惊,脸上笑容不改,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啦,我还以为你会很吃惊的,真没意思,难怪说你老呢,果然像个老学究。” 她年纪虽小,却是天生丽质的美人,说话间十语九笑,更加三分可爱,又是公主之尊,叶梦书对着她哪里还生得出气来?只是他性子实在疏淡,平生只好书,连寻常与人交往都觉吃力,何况是和两个美丽少女说话,当下只得闭口无言,唯有微笑而已。 他不说话,万安公主便也不去管他,自顾自和穆天衣说话:“穆姐姐,你还没跟我说呢,怎么只叫他先生,不叫他公子?” 穆天衣道:“先生就是先生,还有什么说法?” 万安公主吃吃一笑:“先生就是师傅的意思,可我只叫师傅做师傅,宫里那几个陪我书的老夫子,才叫做先生。你又不学诗书,叫什么‘先生’?咦,我想起来了,穆姐姐你只叫李泌做公子,不叫他做先生,这次要不是李泌请你,你还不一定出手医治呢。” 穆天衣嗔怪道:“医者父母心,忠帅素来忠心报国,又是蒙冤受伤,我怎会坐视不管?就算他不来请我……”说道这里,脸却已经红了,改口道:“倒是你,怎么没和拓拔大侠一起来?” 万安公主一指叶梦书,说道:“我师傅他前两天拜会你的李泌公子去了,李泌说忠嗣哥哥还没醒来,他这个叶兄则伤了双臂,错过了考试,正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嗯,他说‘叶兄是聪明之人,心中自有计较,既然错过春闱已无办法,我们出言安慰,不但于事无补,反而让他愈加难受。所以等过一阵子,他伤势心情都更好转些的时候,再去拜会慰问才好。’”最后几句她故意学着李泌的口气,十分神似。 穆天衣轻轻说道:“原来如此,我还奇怪他怎么一直不来,还怕是因为我医不好忠帅,他心中在怪我呢。”言下大觉欣慰。 叶梦书在一边听了,好生感叹:“李兄真是我的知音,虽然不来不见,却早已事事心照。”同时他看穆天衣举止,任是他再如何不解风情,也知这位姑娘对李泌早已芳心可可,心中轻轻地又是一叹:“我还道她叫我‘先生’是待我特别,原来她只称李兄‘公子’,那才是特别的,在她眼中,我不过是个普通的病人。” 万安公主道:“穆姐姐你医术如此高明,为什么不给李泌看看?我见他气虚体弱,你若是医好了他,岂不能和他更加亲近些?” 穆天衣叹道:“早些年道玄公带着李公子到我家求医,那时我爹爹就看过了。他是天生封闭了几处经脉,气血不能通畅,这才体弱多病,治不好的。” 万安公主嘻嘻笑道:“那时你就喜欢上他啦?” 穆天衣还沉浸在回忆里,喃喃说:“那夜我见爹爹在翻医书。他在江湖上称作‘泗水医仙’,医道高明,家里的医书早就熟记在心,平时无论医治何人,都是药到病除,更不见他去看书。我见他一边翻书,一边苦苦思索,就问他怎么了,他说道玄公的孙子有病,自己无能为力,要看看书上还有没有遗漏的办法。我好奇之下,第二天就偷偷跟他去见道玄公祖孙,那时李公子是个面色苍白的少年,我一见他,就觉得他好文弱,好可怜……”说到这里忽然醒觉,白了万安公主一眼,嗔道:“你这丫头,身为公主之尊,却偏好嚼舌根,我可不能跟你说了。” 第六章:此身许向江湖寄 第二节 万安公主吐吐舌头,连忙转移话题,说道:“穆姐姐,你爹爹在江湖上既然叫做医仙,那你的外号是什么呀?” 穆天衣轻轻摇了摇头:“我很少在江湖上走动,没有什么外号。” 万安公主道:“奇怪了,我师傅也没什么外号,他却常在江湖上走动呀。” 穆天衣道:“你师傅仗义行侠,武功卓绝,江湖上的人不是叫他一声‘拓拔大侠’,就是呼他做‘拓拔家主’,这便是最好的称呼,比起其余的外号别称,那是强得多了。” 听她称赞拓拔连城,万安公主笑得愈加开心,俏丽的脸上似乎更生出一层光彩来,说道:“我早晚要央师傅带我到江湖上玩玩,天天在宫里无聊死了。侍卫宫女一个个都战战兢兢地,那些老夫子又只会之乎者也地啰嗦,只有师傅身边的那些人才跟我讲些江湖故事,可那又比不上自己真的去闯荡一番。到时候人人叫我万安女侠,宝剑一出,奸邪小人闻风丧胆,嘻嘻。” 穆天衣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吓唬她道:“你是金枝玉叶,又这般年幼瘦小,江湖上那些坏人恶的狠,凶起来你打得过他们吗?到时候把你这细皮女敕肉的小姑娘抓起来吃了,看你怎么办。” 万安公主嘻嘻一笑:“我可不怕他们,现在我的武功可是不错,师傅都说江湖上二三流的人打不过我的。就算打输给他们,到时候还有我师傅在呢,他一出手,什么牛鬼蛇神也都烟消云散啦。” 穆天衣见她一副憧憬模样,想到刚才被她说破心事好不害羞,便有意调侃她道:“你这丫头,古怪精灵,什么事情都不肯用心,偏偏学起武功来努力的很,是不是因为你师傅,才这么用功的呀?” 万安公主面上顿时红了,不去接话,穆天衣见她脸红时一张粉面娇艳欲滴,更添丽色,不禁伸手到她脸上掐了一把。万安公主大窘,挥手去呵穆天衣的痒,两女闹做一团,叶梦书在一旁不能举动,十分尴尬。 闹了许久,两女才想起叶梦书就在一边,这才止住不闹,穆天衣道了个万福,歉然道:“天衣方才胡闹无礼,还请叶先生不要见怪。”叶梦书还能怎地?只能摇头道“无妨”而已。 万安公主过去敲了敲叶梦书的腿,好奇道:“你的腿还有知觉吗?”叶梦书摇头,穆天衣在一边道:“他是肋间的血脉淤塞,过些日子自然疏导,知觉一复,便可以行动了。” 万安公主又说:“那天我师傅回去,很是称赞你呢,若不是你舍身替忠嗣哥哥挡了一拳,他早就死了,我要谢谢你。” 叶梦书见她一双妙目盯着自己,心神一荡,道:“这是分所应当,若无拓拔大侠援手,我与王公都无法幸免。” 万安公主又道:“幸亏你是李泌的朋友,他求穆姐姐过来医治,不然你受了那么重的内伤,就算不死,也要落下点残疾来。不过你别怕,要真是那样,我看在你救了忠嗣哥哥的份上,也能养你一辈子衣食无忧的。” 万安公主久在深宫,年幼天真,皇帝对她又娇惯无已,这话说来是一片好意,但在叶梦书听来便十分不是滋味,可一想到对方是朝廷公主,自己一介布衣还能怎样?只得唯唯应付。万安公主也不做他想,回过身又和穆天衣聊起天来。 叶梦书本来因为错过春闱,心情就十分糟糕,此时听两女谈论,不是说李泌如何,就是拓拔连城怎样,言语中显然对两人十分赞赏倾慕,以叶梦书的聪明,如何看不出万安公主对拓拔连城远非师徒之情?只是这么一来,他心中更加不悦。 他与穆天衣相识不过十几日,见面也少,自然谈不上倾心爱慕,最多不过是略有好感而已。和万安公主更是只有一面之缘,当时杏园中相处,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但此刻他身处两女身边,偏偏心中说不出的难受,连他自己都说不上为什么会有这股失落之感。 两女说了一阵,穆天衣道:“公主这次过来,还是要看忠帅的吧,我这就带你过去探望,只是他还未苏醒,到了隔壁可不能喧哗。” 两女推门出屋,背影婀娜,在室外阳光下一晃,更增辉耀,叶梦书在后面看去,却并无多少心动感觉,反而如释重负,忽然醒悟道:“我与她们两个相处不多,虽然都是绝色佳人,君子慕少艾,发乎情止乎礼,却并没什么男女之情。之所以心情压抑,是因为她们眼中只有李泌和拓拔连城,根本没有叶梦书的位置,这种被人无视的感觉,才最最难受。” 一晃又过两日,万安公主与穆天衣极为投缘,穆天衣的叔叔是御史,两人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结识了。既然说得来,又难得穆天衣在长安,之前是因为宫中夫子的课程紧迫,这几日之间得了空,便常来御史府上。她倒记得在杏园宴上的事情,对叶梦书高看几分,每次前来都先来探访叶梦书。只是她常与穆天衣谈论李泌及拓拔连城的事情,不一会就把叶梦书晾在一边,叶梦书受不得被人无视的滋味,每日里反而巴不得万安公主不要过来的好。 这一天正是春闱应考之期,叶梦书询问下人,已知这御史府离考场甚近,早晨听到远处钟声传来,终于是不能前往,想到自己从来自负所学,如今却行动不便,卧在床上,千般不顺意处,化做一声深深长叹。 府上仆从侍女往来做工,哪个知他心中郁闷?万安公主与穆天衣结伴去街上游玩了,又哪里晓得他的不甘心?他一个人挣扎着坐直身子,双臂不能动弹,扭腰移臀,弄得床上邋遢不堪,也不去管,只是把目光投向窗外,看着天空愣愣出神,直到夕阳西下,远远钟声再响,众举人交卷的时候,才又是一声长叹,知道这一年时光已然荒废。 就这样枯坐了一日,他不能活动,心中便愈发的烦躁难耐,直到了半夜还不能入睡,翻来覆去,终究难以释怀,心中一个声音不停地责怪自己:“叶梦书啊叶梦书,大丈夫岂能纠结于眼前得失?你遇见忠臣良将有难,仗义相助,乃是理所应当,这是你的好处,难道你还后悔不成?古人月兑略形迹,旷达****,你平日心中时常倾慕魏晋风骨,怎么如今还看不开?”同时另一个声音也在抗辩道:“世人都是一般的四肢五官和身体肤发,折了双手,谁不痛苦?事不能成,谁不遗憾?比如汉代有苏武牧羊,那是人家的气节,只是他在天寒地冻之中,谁能保证心中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后悔动摇?只要最后仍旧做对了选择,不失了风范,那便是好男儿、真汉子,所以舍身救人,我并不后悔;现在心中不能释怀,那也怪不得我。” 想到这里,叶梦书在床上愈发挣扎起来,许是他一心之纯,不自觉调用了周身元气,双腿居然微微一振,腰部便有了知觉,可以举动双腿,同时一股久违的疼痛传来。他心中一动,心想若是今夜双腿可以活动了,倒也算得上有所慰藉,当下强忍疼痛,用心控制双腿,慢慢地从床上踩到地上。 他当时是肋下中拳,并未伤及双腿,这段时间以来不能下床,只是因为肋间的伤势严重,气血不畅,堵塞了经络,若是换做别人医治,多半便要从此瘫痪。但穆天衣家学渊博,在她父亲的基础上更有所长进,又有万安公主从宫中拿来的诸多天材地宝,连日来把熊胆虎骨、人参鹿茸等等吃了无数,不仅血脉得以日渐通畅,连内力都在不知不觉间有所增长。 叶梦书在地上站稳,不多时便已重新适应,迈步在屋中缓缓踱了几步,腿上酸麻疼痛之感渐消,心中一宽:“总算今日还有些好事。” 王忠嗣入了御史府后,宫中派下许多侍卫在府外保护,安全不成问题,身为病人又得时时受人照顾,叶梦书的房门便不曾上锁。他走到门前,用脚轻轻踢开,缓步走到庭院之中,天空依旧一轮明月,只是此刻望月的心情与初入长安城时相比已然大不相同,想到才不过半年光景,不由得大生感慨。 他反正睡不着觉,在院里来回走了两趟,来到他隔壁屋子外时,忽然听到那屋里有细微响声,他心中一动,想道:“这几日听郭大哥和穆姑娘他们说起,这间应该是王忠嗣所在,此刻有声响传来,莫非他醒了过来?”他双手不便,看看四下无人,暗道声“惭愧”,便弯下腰用嘴咬着把手,轻轻向后带开。 进得屋里,穆天衣为了应付突发情况,屋中的油灯夜里也不熄灭,叶梦书抬眼看去,果然是王忠嗣在床上挣扎着坐了起来。 第六章:此身许向江湖寄 第七节 郭子仪作色道:“兄弟莫要妄加猜测,大丈夫当以马革裹尸为荣,岂能做老死儿女手中的打算?郭某儿女虽多,但一生抱负全在征战沙场,一展所学,此心决计不改!”他说到这里,推己及人,便明白叶梦书的意思再难更改,叹口气道:“叶老弟你心意既坚,老哥也没办法,我本是武官,打打杀杀也见得惯了,你却是文弱书生,一路上千万多加小心,莫涉险地。” 叶梦书见他终究还有担忧之色,忽地一指窗外道:“老哥你看。” 郭子仪向他指点方向看去,原来是几个市井顽童扫开一片积雪,支起陷阱捉鸟。叶梦书道:“冬季捕鸟比春夏秋三季要容易许多,盖因冬日积雪覆盖,谷物稀少,那些麻雀乌鸦秋天没随着鸿雁飞向南方,此刻看到一块巴掌大的空地便已跃跃欲试,再看到一小点玉米高粱,就争先恐后飞下取食,自然做了这些小孩儿的笼中之物。反而是那些鸿雁,秋去春来,冬日在温暖偏远之地栖息避寒,待到春暖花开的时节飞回帝京,享用大片的庄稼谷物。这些鸟儿都是一般双翅能飞,只是所处时机不同,这才命运两异。” 郭子仪默然良久,忽然一拍大腿道:“老弟说的极是,以这天下之大,何必只在一座长安城中挣扎过活,安知四海之中没有更合适的际遇?老哥我也一样,久在京城中消磨打混,只想着天子提拔,直接去做节度使、大将军,一晃十数年不能升迁任用。现在想来,若是今后能够外派为官,说不定便有地方军权派下……” 长安城各家卫军之中贵族子弟无数,升迁极难,但天子脚下安乐太平,薪俸待遇又是极高,想要外派做官的人少之又少。郭子仪当局者迷,身边又都是这等胸无大志之辈,十余年间竟是堪不破这点,此刻叶梦书本是用捕鸟的例子来叙述自己的志向,却点破了郭子仪心中的一点迷惘。 这么一来郭子仪对叶梦书出行一事反而十分赞成,只是说道:“盼你一两年内便回长安,咱一对忘年之交再行把酒言欢”叶梦书亦十分动情,答应道:“一两年内一定要回长安看望郭老哥。” 叶梦书别了郭子仪,又想到半年来在长安城结识的朋友,只剩李泌和杜甫两人,便又向落雨庭院行去。谁知管家说李泌去穆御史府上还未回来,叶梦书想起这段时日以来穆天衣重李泌而轻自己,心中不快,心想:“我与李兄君子之交,原本是高山流水,平等论交,但太子也好、穆姑娘也罢,在大家心中李泌都比叶梦书强得多了。如今我又承他许多情谊帮助,对他感激中还有几分羡慕几分嫉妒,既然他恰好不在,那便不见也罢,待到日后我有所成就,报答了他,交往起来才能免于尴尬。” 转身又往严武府上去见杜甫,当日严武对叶梦书并不如何重视,叶梦书也不愿见他,便和杜甫在严府门前说了几句。杜甫听说叶梦书错过春闱,深感惊讶可惜,但他与大诗人李白乃是知交,心想当初李白在长安仕途不畅,一怒之下飘然远去,寄身江湖,这才与自己结识。这位叶贤弟亦是个才华横溢的人,而今稍稍受挫,生出去别处游历的想法自然不足为奇。当下便鼓励了叶梦书几句,二人拱手作别。 回头走了一段路,有个文士匆匆自叶梦书身边经过,叶梦书回头凝望,想起那人姓全,曾在吹花别院里讲述拓拔连城折辱李林甫的故事,如今脸上风尘扑扑,颇有悲苦操劳之色,与当日意气风发、矫情做作的样子大不相同。不禁一叹,想道:“自从制举之后,他也留在京城啦!他连举人的身份也没有,不能参加常举,在这偌大的京城里讨生活,就为了等待下次不知何时召开的制举,真是可怜可叹。”更坚定了自己远游四方的想法。 又过了两日,他一身伤病愈发见好,已不再影响日常行动,与梨园别院的管事交接好账目,整理好行囊,着一袭青衫,出得门去。 门外有郭子仪送行,带了不少金银赠他,又牵了一匹骏马与他。叶梦书与郭子仪两个忘年之交意气深重,此时哪里需要再推月兑客气?接过银钱马匹,红着眼睛点了点头,牵马负笈,由郭子仪陪着来到城北门边,二人洒泪相别。再次路过明德门时,半年来的光景一一浮现,叶梦书摇了摇头,大步走过。 向前行了半里路,前面便是灞桥,桥边一座长亭,一人白衣如雪,远远拱手致意,竟是李泌。黑盔奴自然跟在他的身边,黑盔黑甲,依旧沉默无言。 叶梦书微微吃惊,但想到认识李泌以来他事事思虑周详,交游的奇人逸士又多,知道自己行程也并不奇怪,惊讶的神色一闪而逝,面露微笑,来到亭中。李泌在亭中早准备好一壶清酒,正是每次屋顶相聚时两人常喝的,叶梦书也老实不客气,二人坐下,对饮一杯,一个不问对方为何不辞而别,一个不问对方如何知晓自己路经此处,只是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叶梦书道:“我这就要去江湖上游历一番,李兄乃是江湖世家出身,有好去处大可推荐一二。” 李泌道:“由此一路东去,乃是洛阳,武林名门不少,附近更有三大世家中的慕容世家,慕容家少主与我颇有交谊,叶兄大可以前往游玩。” 叶梦书见识过拓拔连城的风采名望,想来与慕容世家与拓拔世家齐名,那里的少主人多半也是个英气逼人的厉害人物。如今自己受够了被人冷落无视的感觉,再不愿被人占尽风头,心想慕容世家自己早晚要去拜会观览,却绝非现在。 李泌见他神色为难,又道:“自洛阳往东南不远,便是少林寺,那是武林大派,武功佛法都颇精擅,叶兄也可前往观览礼拜。” 叶梦书想起在洛阳白马寺与洛林大师辩论佛法的情形,点头道:“多谢李兄告知,我对佛法颇有兴趣,如今又想见识一下江湖人物,少林寺果然是个好去处。” 李泌道:“我虽生在长安,老家离洛阳却不算远,如今祖父双亲都在彼处,叶兄若是路过,可去广武天道庄上探视。” 叶梦书想:“李兄家在长安的宅院名子都是落雨、吹花,颇得文人雅意,谁知老家的庄园却叫做天道庄,果然有些江湖武人的意思。”嘴上则说:“这个自然是要去拜见的。” 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两人把酒谈论,说的就多些。叶梦书问道:“李兄,那位穆姑娘对你颇有情谊,你可知晓?”李泌摇头苦笑,说道:“这个……我是知道一点的,穆姑娘家学渊深,医道武功都很高明,我是高攀不起的。” 叶梦书心想:“原来穆姑娘还有武功在身,这我却没看出来。” 黑盔奴在一旁听到叶梦书问起穆天衣,便看向李泌,待李泌说自己高攀不起的时候,握剑的手十分用力,似乎再说“你是李家公子,怎会攀不上她!” 李泌又道:“何况我身子不好,朝不保夕,莫要辜负了人家。”黑盔奴听了,把手放到他背后轻轻拍打。听他说道:“我想穆姑娘对我,不过是少女一时的遐想而已,用不了多久就要淡忘的。” 叶梦书咧咧嘴,心想:“她从好些年前你去她家看病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只怕没那么容易忘怀。”但他是个外人,也不好多说。黑盔奴则在李泌背后轻轻疏导气息。 又说了几句话,眼看一壶酒已经见底,叶梦书忽然道:“李兄,我倒有个疑问,自打认识你起便想问了。” 李泌微微一笑:“叶兄但说无妨。” 叶梦书道:“大家都说你幼小时因为一件事情,神童之名遍传天下,倒要请教?” 李泌笑道:“那是我七岁的时候,薄有些名气,天子听说我聪明,便召我入宫。那时他正和燕国公张说下棋,见我进屋,就让张公试试我的才华。” 叶梦书一惊,心想:“这位张说与人并称‘燕许大手笔’,曾做朝廷宰相,那是了不起的大才。” “张公当时便要我用‘方圆动静’四字作词,我请他为我详细说明,张公就指着棋盘说:‘方若棋盘,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我那时就大胆说道:‘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张公便推开棋盘,向天子拜道:‘恭喜天子得一逸才’。” 叶梦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李兄那时虽只七岁,这四句话立意却已在张说这位大手笔之上,果然很了不起。只是这四句话意中都在朝堂之上施展才气,李兄高才,多半是个为国操劳之命。”他性好周游,此刻将要远行,心情大好,一扫之前的压抑郁闷,这两句是书人间的玩笑话,李泌自然也不当真,索性顺着他问道:“若是叶兄你来应对,又当如何?” 这时是初春,天气刚有几分转暖的迹象,上午阳光照下,部分积雪融化,流淌过长亭外。叶梦书指指天,指指地,又指向雪水,最后则指向远处连绵山峰的影子,说道:“依我说来,方若大地,圆若青天,动若春水,静若秋山。”李泌抚掌道:“这四句纯是天然景色,却是一派高洁隐士的形象了,正合叶兄远游的情境。” 当下二人举杯,将那一壶清酒饮尽,挥手作别,李泌主仆自回长安,叶梦书上马远去。这一去正是江湖路远,尚不知身寄何处;世事苍凉,更能消几度飘。 第七章:固步便执迷 第一节 叶梦书离了长安城,果然按着李泌所言一路向东,直奔少林寺去。他虽不晓得江湖模样,可于行旅周游一道却已是熟手,郭子仪赠他的盘缠又多,那匹骏马亦颇为雄健,一路上比起当初自范阳到长安还要悠闲自在。他放慢了旅程,赏玩沿途风景人文,晓行夜宿十几日,终于来到少室山脚下。 嵩山一带山势陡峭峻拔,群峰簇拥起伏,本就是天下雄峰,少室山更得天地钟灵之气,状若千叶舒莲,此时冬雪初消,春意渐生,正是大好风景。 叶梦书仰慕山上的少林寺,以其为武林见闻的第一站,是以一路上无心观览山景,拉着马匹行李,快步登山。这一条山路修于唐高宗时,距今不足百年,结实宽阔,行了一阵,远远见得碧瓦黄墙,好大一座寺院。 寺门外几个僧人把住门口,见叶梦书过来,俱都神色严肃,为首两人抢步向前,也不施礼,其中一人道:“施主何来?” 他问话语气殊为严肃冷峻,叶梦书一愣,心想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何以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但他向来谦和,便不计较,施礼道:“在下乃是一介书生,心慕少林寺的名望风采,路经贵寺,特来求教观览。” 他说话文绉绉地,众僧人听得不清不楚,但后来听到“求教”二字,蓦地一惊,神色大为紧张,叶梦书对面的两个僧人对视一眼,方才问话的那僧又道:“敝寺今日有事,不能待客,还请施主改日再来。” 叶梦书心中奇怪,但既然人家开口,也不好不从,口中说道:“既然如此,我明日再来便是。”转身沿着原路走回。 众僧人开口逐客,只道对方必要争执,意中已备下许多应对办法,却从未想过叶梦书如此容易打发,说走就走,呆了一呆,愈发惊疑不定,均想:“这些日子来山上闹事挑战之人,可没谁这么容易就走的。”其中一个主事和尚性子多疑,暗想:“这人莫非是个奸猾之徒,明着不能入寺,回头便要偷偷潜入不成?” 其实这想法本不成道理,若是叶梦书明着闯不入寺中,那偷偷入内也无作为;若是叶梦书一开始就要潜入寺中做事,那又何必明着先到门口晃荡?只是这几个把门僧人近段时期常遇到诸般特异人物,心神早已十分紧张。当下那僧人暗运内力,伸手拉向叶梦书。 他本是要试试叶梦书的武功,却根本没想过叶梦书不会半点功夫,被他向后一带,一个趔趄,正触动了前些日子手臂上的旧伤,剧痛再次袭来,不由得一声大叫,回过头来,扶着手臂怒视那僧人。 那和尚一拉之下已知叶梦书是个寻常书生,见他喊痛,心中深为后悔,可是个中情由实在解释不清,他笨嘴拙舌,只得双手合十,连念“罪过罪过”不已,却连究竟是谁的罪过都说不清了。 叶梦书臂上疼痛传来,想起这一双手臂的伤痛本就是由常一净造成,而郭子仪曾说常一净正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心中愈发愤怒,大声质问道:“少林寺好大的架子,我入寺观览不行,怎地回头离去也不行,你们待要如何?”那个少林僧人愈发慌乱,只是念佛。 他旁边另一个头领僧人暗暗摇头,心想自己这位师兄新从戒律院调来,平素在寺中习练武功、约束纪律,威严肃穆,辈分虽在前列,在待人接物上却少了几分世故。见他得罪了访客,便替他向叶梦书施礼道:“敝寺现下实有紧要事情,不便接待外客,我这位师兄乃是无心之过,还望施主勿怪。” 这僧人久在各处寺门知客,说话便有礼许多,叶梦书见他语气温和,也不愿争执,虽然心中遗憾,还是回头走了。起初一段,他心中有气,走得便极快,但渐渐气愤平复,又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抬眼观览起山中的景色。 其时近午,阳光照耀,行了段路,来到一处山涧旁边,叶梦书捧了一口溪水喝,入口清冽,旁边更有鸟语鸣涧,风物极佳,不禁叹息道:“大好风光,可惜被群不可理喻的僧人占了。”他毕竟心地不错,就算在独处之时,也不骂出“秃驴”“恶僧”这等话语,只以不可理喻称之。 这一声引得不远处一个小和尚注意,那小和尚正在溪边拎着一只木桶打水,听了叶梦书这话,走了几步来到跟前,施了一礼,问道:“这位施主何以口出不满之言,莫非敝寺有何得罪之处?” 这小和尚不过十二三岁,眉目清秀,双眼明亮,头上一排香疤,额上有一颗红点,远观似是朱砂点成,仔细看却是天生的红痣,穿着一身红色僧衣,与方才寺门前的黄衣僧侣大不相同。 叶梦书方才出言责备少林,被这小和尚听了去,心中微觉尴尬,但转念又想到毕竟是把门的僧人有错在先,自己实没什么可以歉疚的,便也心平气和地施了一礼,说道:“小师傅可是少林寺中人?在下方才被贵寺把门僧人驱赶,心中有气,口出狂言,还请见谅则个。” 小和尚奇道:“我少林寺中香火往来,一向不拒外客,怎会有这等事?” 叶梦书莫名其妙被拒之门外,心中且气且怪,恰好这小和尚询问,便也不以他幼小,耐心把方才情形讲了一遍。小和尚听后念一声佛,说道:“原来如此,敝寺自立寺以来,常有江湖武人前来挑战,不时扰乱僧侣修持,想来是施主说了‘求教’二字,这在武林中常有挑战之意,引得几位把门僧人误会了。” 叶梦书道:“这么说倒也有理,只是我开口之前那几位师傅的语气已然不善,我回身离去时又用力拉我一把,总之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想来是我与少林无缘。既然无缘,不如不见,我也不再强求,这便离去就是。” 小和尚放下水桶,双手合十道:“佛门之地,理当大开方便之门,施主欲入寺礼拜观览,乃是存了向善之心,虽然当时被拒,但此时遇见了我,也不可谓与佛门无缘。施主可随我来,我带施主入寺便是。” 叶梦书见他虽然幼小,说话却甚是老成,暗暗称奇,心想他一个小孩,就算心有歹意又能如何,不如跟去看看,便拉着马,跟着小和尚再次向山上走去。 他两个相遇之处离山门不远,很快就又到门前。那几个僧人还在,远远看到叶梦书的身影,心中又紧张起来,都想:“这人去而复返,必有怪异。”暗提真气,做好了准备。 来到近前,叶梦书身边的小和尚向前两步,众僧人见了他,都吃了一惊,连忙躬身行礼道:“心灯师叔祖。”只是言语虽恭,神色却颇有不甘。小和尚恍如未见,点头还礼。 叶梦书心中愈发惊奇:“看这小和尚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就算他面相显小,身体也没长成,最多最多,也超不过十五岁去,门口几个僧人都是二三十岁,怎地反要叫他做师祖?”但此刻他需要小和尚带自己入寺,便闭口不言,全交由小和尚去办。 小和尚果然辈分极高,只跟把门僧人说了几句,众僧便即放行。一个和尚过来将叶梦书的马匹牵到马厩拴了,又有一个僧人拿来纸笔要作登记,叶梦书一皱眉头,心想:“这群和尚忒无肚量,不过是入一间佛寺,我去杏园御宴时都未有如此繁琐。”但终于还是忍耐不发,通了姓名,小和尚在旁微微一笑:“原来是叶施主。”随后带着叶梦书向寺内行去。 佛家崇尚简单朴素,是以少林寺规模虽广,也只不过是道路宽阔、房屋众多罢了,装潢上与其他寺院并无区别。叶梦书观览片刻便已尽知,转过头来问那小和尚道:“小师傅法号是心灯么,怎地方才那几个僧人叫你做师叔祖?” 心灯眨眨眼,道:“敝寺僧侣的辈分,依明、心、智、慧而论,我师傅法号明行,我便是心字辈,方才几个都是慧字辈,自然该叫我做师叔祖。” 叶梦书见他答的天真,又道:“这么讲来,小师傅你年起幼小,辈分却是极高,可谓少林寺中的骄子了。只是我耳闻目睹,方才那几个僧人待你却不如何信服。” 心灯摇了摇头:“佛说众生平等,何来骄子一说?至于辈分、名称,本只是人的代号,用于区别划分而已。几位太师侄堪不破年位名分,是他们佛法修为未到,于我是无需在意的。” 见心灯年纪幼小,说话却老气横秋,叶梦书笑了一笑,又道:“既然佛说众生平等,那又何必区别划分?若是根本没有辈分、名称,岂不更好?” 心灯道:“有区别划分,是为了彰显万物有灵。《长阿含经》说‘尔时无有男女、尊卑、上下,亦无异名,众共生世故名众生。’可见彼时说众生平等,是因为其中的一个‘生’字,而后来众生演化有所差异,便成就了里面的一个‘众’字。若是生灵无所差异,世界便是一片混沌玄虚,何所谓众?” 小和尚这番引经据典,大合叶梦书脾性,他是个聪敏明辨的书人,当初在洛阳白马寺就曾与洛林大师辩难许久,此刻被心灯勾起兴趣,也不以其年幼,微微张口,就要认真讨论一番。谁知话未出口,就被心灯一拉,又碰到手臂,微微一痛,幸好心灯年幼力弱,并非难以忍受。 心灯侧头听了一会,说道:“怪不得几位太师侄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原来今日已有江湖人物来此挑战。”叶梦书也侧耳去听,却只有微风轻拂,哪里有半点人声? 第七七章:固步便执迷 第二节 心灯听了一会,叹息道:“佛门清净地,练武不过强身健体而已,武林中人何必常来烦扰。”转头对叶梦书道:“叶施主,咱们莫要理会,绕开就是。” 叶梦书却正要见识江湖人物,对心灯道:“小师傅,我此来少林,一大半的心思正在于见识武林人物,既然前面有事,咱们可方便旁观?” 他君子坦荡荡,直言相告,心灯也不以为意,说道:“既然叶施主要看,咱们就去看看。只是方丈师兄他们规矩甚多,直接到一旁观看很不方便。历来有江湖人物前来讲武论道,寺外应对多在半山亭、解剑碑,寺内较技不在大殿、客殿,便在钟鼓楼下广场,方才我听声音多半便在钟楼那里,我知道一处所在,正好观览。” 当下心灯带着叶梦书绕路行去,走一段路,果然渐渐传来打斗呼喝之声,叶梦书心中更加惊奇:“这位小师傅的耳力竟然这般神奇,隔了好远就听到此处声音!” 两人绕上一处高坡,居高临下,看见下面许多僧人身着红黄僧袍,或坐或立,隐隐围成半圈,圈中有两人正在比斗。 心灯寻的这处高坡位置绝好,两人低伏子,下面大众不能发觉,而他们在高处却又能分明听到各人说话,场中情形也尽都看得清楚。 场中搏斗的两人衣着一红一黑,红衣者是个中年僧人,黑衣者是个胖大汉子。二人交手甚为激烈,往来如电,混战成一团光影。 前面正对着还有三人,服色与少林僧侣不同。其中一个老者狮鼻虎目,方面大耳,身材雄壮,手上捧着一把鬼头大刀,足有七八尺长,他抱刀凝立,气度着实不凡。他身边一人,瘦高的个子,眇了一目,面上许多刀疤剑痕,看来甚是凶恶。这两人显是一路,都目不转睛看着前面两人比武。 还有一人与他们隔了一段距离,却是个僧人,形象与众不同,又瘦又黑,鼻挺目深,当此春寒料峭之时居然只穿一件单衣,还露出一双枯瘦的胳膊。叶梦书心道:“此人绝非中原人物,只是平素所知的回纥契丹各族都不崇信佛教,若说是吐蕃人,眉目却又不像,难不成竟是天竺一带来人么?” 那番邦僧侣虽然也看向场中,却殊无关心之意,双手放在胸口结印,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不小,但尽是些唔呜吱呀的外国语言。 心灯对叶梦书道:“场中较技的那位红袍僧人是心镜师兄,在心字辈师兄中算是武学修为颇高的一位。”可叶梦书不懂武功,哪里瞧得出什么道理,只觉双方你一拳我一脚的比试,时有莫名其妙的招数使出,渐渐打得快了,自己的眼神都跟不上,明知是高明的功夫,却完全不解其中含义。 看了几招,心灯对叶梦书道:“心镜师兄游刃有余,此时已能取胜,只是他慈悲为怀,要让对手不大出丑,那位胖施主多半支撑不到三十招。” 叶梦书左右看不明白,索性不再去看,反而好奇地问心灯道:“小师傅,我看你耳力惊人,见识广博,武功想必也很高吧?”心灯摇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不会武功,我的耳力眼力都是天生这般灵便,师傅说我是生具慧根,这才灵觉超常。至于武学上的见识,都是经书上看来,或是师傅和老施主在一起时,在一旁听他们讲论记得的。” 叶梦书听他说到师傅,又问:“心灯小师傅,你的师傅是位明字辈的高僧,想必佛法武功都十分深湛了。” 心灯侧头想了想,答道:“我师傅的武功应该是极高的,佛法修为本也是不错的,只是他有种怪病,苦痛****,总是不能解月兑,每次病发后便要叹息自己的佛法修为还不到家。” 叶梦书听得一头雾水,正待追问,忽然场中那番邦僧人身形一晃,手足不动,居然向后平移两寸,转头怒视那疤脸瘦子,同时对面少林寺中好几个红袍僧人都是低头念诵佛号。 那瘦子见众人发觉,高声叫道:“怎地,我这枚透骨钉打的是外来和尚,可没打你们少林的人。他在那边呜噜乱讲,面带奚落之色,就是打死了他也是应该。”又对那番邦僧人喊道:“外来和尚,这下你可不乱叫了吧。” 那胡僧咧嘴道:“我为你兄弟念超度经文,你不谢我,反来打我,良心太坏。”他声音嘶哑含糊,语法粗浅,但辞能达意,可见在汉话上也花了些功夫。 瘦子怒道:“你说什么!” 胡僧道:“你的功夫只能欺负黄衣和尚,那红衣和尚一上场就打败了你,你兄弟比你强,但还是打不过他。” 原来方才那瘦子先与几位智字辈的武僧比试,连赢了两人,便以为少林寺名不副实,非要心字辈的高僧出手,谁知和心镜甫一交手就已败北,对方显然还颇有余力。如今三人中行二的胖汉与心镜过手,情势也甚危急,那胡僧眼光毒辣,早已看出,便在一边冷嘲热讽,瘦子恼恨之下才暗施透骨钉,却又被他躲过。 一位红袍僧人合掌道:“法王你本已要走,恰逢三位施主前来,是你强要跟来观看,既是旁观,还请不要别生枝节。” 胡僧满不在乎,一挥手道:“你们的寺,没意思,我看完就走,跟他们一起下山。” 重重哼了一声,瘦子恨声道:“等我们淮阴三雄和少林比出了高低,必不与你干休。” 胡僧怪笑道:“不用比了,和尚高,你们低。” 他一语双关,既指少林的武功高过淮阴三雄,又指自己的武功胜过瘦子一行,瘦子大怒,正待说话,场中却已分出了胜负。心镜左一指右一指,接连凌空虚点,每点一指,那黑衣胖汉便要向旁边一歪,待到七八指后,心镜忽然双手归于胸口合十,随即各出两指,齐向一侧点去。只见那胖汉犹如陀螺一般旋转起来,一连转了十七八个圈子,直转的头昏脑胀,刚一停步便一**坐到地上,口中呼呼喘气。 胡僧眼神一亮,喝彩道:“红袍和尚,你的功夫不错呀。” 高坡上,心灯见叶梦书看得一头雾水,解释道:“这是心镜师兄的无相昙指,本来是一路拳法,讲究的是无形无相,来去无迹。练到高深境界时,形迹已极微小,只有内功鼓荡,无需出手格斗,就此项说,心镜师兄的功夫还未到家。听说心镜师兄未入佛门前曾是别派子弟,专修指法,剃度后十数年钻研,终将无相昙拳化作了无相昙指,以指代拳,愈发精微,立意便先高了,是以虽还未至无相境界,威力已是不小。” 叶梦书听他说的详细,仔细回想,果然略有所悟,对方才的战局也不如一开始那么迷糊不懂,心想武林上的功夫果然神妙有趣,兴趣更浓,继续观看下面情形。 那瘦子连忙过去扶起同伴,见胖汉头晕虽解,却依旧气喘不已,知道是内力消耗太过,连忙以手搭背,帮助他导气。旁边的抱刀老者方才一直仔细观看心镜的出手,此刻开口道:“多谢心镜大师手下留情,未曾伤了我二弟三弟。” 心镜施礼道:“善哉,淮阴三雄声名远大,武艺超群,贫僧十分佩服。” 旁边那胡僧又插口道:“和尚说假话,若是输了,还能佩服佩服。和尚赢了,佩服他什么?” 心镜微微一笑,说道:“利摩法王教训的是,只是敝寺虽属江湖门派,终究是佛门静地,以和为尚,自当以靡消争斗为主。” 抱刀老者闻说,将手中的鬼头刀横过,喝道:“要罢斗容易,我们淮阴三雄一向同进同退,心镜大师,你可还没胜过我呀!” 心镜一皱眉头,心想这位淮阴三雄的老大姓王名维科,江湖上又称他做狮虎狂刀,无论年纪武功都比两个弟兄高出许多,自己未必能胜过他。 他身后一众穿红袍的僧人都是少林寺心字辈的高僧,有十数人,其中走出一个五六十岁模样的老僧,对心镜道:“师弟,你方才连战两场,耗了不少内力,且去休息,让我来领教王施主的五虎纹刀、狮心九式。” 心灯对叶梦书道:“这位是执掌达摩院的心远师兄,在敝寺心字辈中武功数一数二。” 叶梦书道:“这位心远大师敢于出场比试,肯定是胸有成竹,武功高强自不必说。倒是那个老者的刀法,叫什么五虎纹刀、狮心九式的,却不知是什么意思了。” 心灯挠头道:“我只于本寺武功有所涉猎,武林中其他高手的功夫只从常来找师傅的老施主处听过一点皮毛,实不知五虎纹刀、狮心九式是什么样子。” 这时广场上心镜摆了摆手,道:“不劳师兄出手,王施主刀法精强,我正想领教一二。” 第七七章:固步便执迷 第三节 王维科朗声道:“心镜大师愿意继续赐教我三兄弟,乃是我等的荣幸,但话说在前头,这是大师你自愿交手,不是我们淮阴三雄车轮战。” 心镜道:“善哉善哉,这个自然,是贫僧不自量力,先后向三位讨教武功。” 叶梦书问心灯道:“他们明明是要动手比武,为何还要说这几句话来?何况事实就是三人连战,又怎么说不是车轮战?” 心灯道:“武林中人极重名誉,那三位施主来少林是挑战而非寻仇,若被人说是靠车轮战取胜,那么就算赢了也不光彩。” 王维科横刀胸前,喝道:“大师光明磊落,王某佩服不已,小心了。”一挥刀,鬼头大刀劈向心镜,心镜闪开,王维科刀锋一转扫来,心镜并不进招,再次躲开。 王维科连攻五刀,都是十分缓慢寻常的招式,这是表示自己尊重心镜,并不一上来就抢攻,而心镜连躲五刀并不还招,亦是表示自己不占他的便宜,两人出手都有礼有节,心中对对方都起了敬意。五招一过,王维科叫声:“小心!”手中发力,刀法瞬间加快,虽然依旧是简单的横扫纵劈,威力却大了不止十倍。心镜认真应付,展开指法,也丝毫不落下风。 两人翻翻滚滚斗了二十余招,王维科的刀使开了,愈发迅捷无伦,方才叶梦书在高坡上观看,五刀里总能看清四刀,此刻便只见得一片刀影,每隔七八刀才能看清一刀。心镜在他刀影中便如浪里扁舟,身形时快时慢,双手手指连弹连点。至于谁占优势谁处劣势,就非叶梦书可以明了的了。 心灯倒是见地甚高,看了一会,叹道:“难得这位王老施主身形雄壮,刀法却是轻灵迅捷的路子。心镜师兄修习的功法从无相上着意,本来无所谓快慢,但他未至大成境界,以指代拳,也是偏向灵巧多些,两人正是旗鼓相当。” 这一场,那叫做利摩法王的胡僧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不时点头道:“这刀法不错……这指法不错……”然则他对汉语所知有限,翻来覆去,见到妙处也只有“不错”二字。 那疤面瘦子在一边照顾同伴,见胖汉气息平复,刚刚放下心来,又听到利摩法王称赞王维科刀法,眉毛一挑,一张疤脸显得十分狰狞,喝道:“外来和尚,等此间事了,你不要走,咱们下了山再做了结。” 利摩法王盯着王维科略一盘算,怪笑道:“好,到时候你们来找我。” 此时心镜与王维科已斗到紧要关头,两人身形往来交错,一个错身,王维科大吼一声,声如狮虎,刀势收束,漫天刀影都归于一处,自上而下全力劈来。 这一刀转变极快,来势又雷霆万钧,瘦子和胖汉面露喜色,少林这边一些见识广博的僧人则惊呼道:“狮心九式!” 原来王维科平生习刀,驰名江淮一带数十年,练得两套刀法。一套是五虎纹刀,平素用以对敌,追求轻灵快速,呼吸之间足能纵劈五刀、横扫十五刀,刻成五个猛虎头上的“王”字纹理,是以得名。而另一套刀法则招式稀少,一味强硬,乃是有来无回的突进杀招,他以这套刀法刚猛之极,便称之为狮心九式,用以强袭必杀,无往不利,此刻关键之时忽然用出,来势极其凶猛。 心镜知道他有这一套刀法,交手间早已时刻在意,见他攻来,虽惊讶这刀法的迅猛,却不慌乱,伸指在刀的侧面一点,借力向反方向退去,让开了这一击的锋芒。王维科一击落空,再次一声大吼,刀光跟进追击。 心灯在高坡叹息道:“心镜师兄终究难以参悟无相境界,若依无相之意以虚迎实,使他刀法的刚猛无所着力,那么对方之后的几刀也砍不出了。但此刻他是以轻灵对厚重,仍旧是有相的境界,胜负便很难说。” 王维科说话间又攻了三刀,叶梦书看去,果然如心灯所言,心镜虽能闪避应对,却被逼得步步后退,脚步越来越凝滞,真不知道最后是王维科九式用尽,弃刀认输,还是心镜无法应付,败在刀下。 王维科连续追击,终有一刀中宫直入,来势太快,心镜要退已来不及。他比武经验丰富,紧急时刻反向前扑入对手胸前,双手齐施,亦是中宫直进,点向神藏、天池二穴。他指力轻柔,虽是向胸口出击,却只求以这两穴封住王维科动作,不是致命杀招。王维科则回刀向内,反斩向自己胸口的心镜,只是刀锋改作刀背,亦不是致命的一招。两人虽然手上都已留情,招式却毫不相让,连叶梦书也看得出这一击便要分出胜负,关键便在于两人究竟谁的动作快些。 就在两人将分胜负之时,那胡僧利摩法王猝然发难,凌空跃起,一只黝黑瘦削的手上散出点点蓝光,向着王维科背后摁去。 众人惊叫出声,一旁的心远大师应变神速,早已跃起突击,后发先至,横在利摩法王与王维科之间,挡下了这一掌。只是利摩法王的掌风还是在王维科的背上扫过,虽未打实,也着实沉重。 心镜见王维科向前踉跄两步,连忙变招,本是双手点他胸口,瞬间变成了双手扶住他倾倒的身子,王维科被他接住,“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旁边的瘦子和胖汉见大哥被胡僧偷袭重伤,立时大怒,跳起来扑向利摩法王,利摩法王见了,手上蓝芒一闪,就要出手。 王维科大叫道:“二弟三弟,住手!”见二人终于愤愤停手,又道:“这是少林派的地方,不可鲁莽。”说完把眼睛闭上,坐下调息起来。 瘦子和胖汉怒视利摩法王,法王只是一声冷笑,散了手上的蓝芒,不去理会。 心镜大师与王维科棋逢对手,颇有惺惺相惜之意,见了这等情形,心中深怨利摩法王无耻偷袭,将双手一合,大声道:“利摩法王!我寺敬你是天竺佛国来人,你来此先说要辩经,我们就请你入佛堂聆听高论;后来又说要论武,我们也带你去练功场地观览比较;再后来要去藏经阁参阅祖师遗经,我们念及达摩祖师本是天竺人,便也不加阻拦。至于淮阴三雄前来挑战切磋,是你非得要在一边旁观,之前一直冷嘲热讽,出家人四大皆空,那也罢了,可方才暗算偷袭,卑鄙无耻,比之寻常武夫犹有不如,实在有失你天竺高僧的身份。” 他愤怒之下说话不失条理,将事情一件件道来,质问利摩法王,利摩法王却不去搭话,只道:“你们中土和尚规矩太多,我不明白。” 心镜还待出言理论,王维科已行功完毕,站起身来,对利摩法王喊道:“外来和尚,我来会会你。”瘦子、胖汉见他无事,十分欢喜,瘦子为人精明,走到王维科身边问道:“大哥可有不适?”原来江湖上蓝绿光芒往往与毒物有关,方才他见利摩法王手发蓝光,生怕他掌上有毒。王维科摇头道:“没事,他掌力虽怪,却没有毒。” 利摩法王见王维科起身,咧嘴一笑,说道:“现在就是你们一齐来打我,我也不怕。”众人一惊,都想:“莫非是方才淮阴三雄说下山后要找利摩法王麻烦,法王心知不是三人之敌,才偷袭王维科,先除去最厉害的敌人?” 王维科虽然重伤,但豪气未失,朗声道:“我淮阴三雄纵横江淮,虽然不是什么正道人物,但也是磊落丈夫。外来和尚,你既然划下道了,咱们这就下山决斗去。”转头又对心镜道:“心镜大师,咱们这一场终究没有结果,今后怕也没法分出高下了。既没结果,我们淮阴三雄可没输给少林。” 心镜听王维科的语气,情知他已存了必死之心,不愿在利摩法王面前服软,就算明知不敌也要和利摩法王决战,心中大是不忍。可这已是淮阴三雄与利摩法王的恩怨,又明说要等下山后再解决,他是少林寺中僧侣,总不好横加干预,一时踌躇难决。 一旁的心远大师忽然出声道:“阿弥陀佛,三位施主要下山后再解决恩怨,敝寺也管不着,只是这位利摩法王乃是天竺高僧,远道来我寺中指点佛法武功,如今未足三日,便要因三位而下山,贫僧还来不及讨教高明,深以为憾。”又对利摩法王道:“法王你是天竺高僧,佛法武功都极高明。贫僧一向愚鲁,不能明经达意,只于武术下技偶有钻研,既然法王就要离去,贫僧愿抓紧时间讨教一二。”言下之意竟是要和利摩法王交手。 利摩法王在少林寺中住了几日,知道心远大师是达摩院首座,武功比心镜高明不少,心中打鼓,但刚一开口道:“我不跟你……”心远已然挥出一掌,掌风凌厉刚猛,后面的话便全都说不出来,只得挥手一拂,挡开掌风,再看时心远双掌已到近前。 第八 章:路起流言 第一节 明行和心观都是一惊,明行迷茫道:“虽是西域,当年的具体情形我却半点都记不得了。”心观则合掌道:“叶施主是如何得知的?那时武林中出了一伙杀人越货的大盗,激起公愤,师叔应江湖同道之约,远赴陇右大沙漠中追踪这伙恶徒,临行前曾向寺中众僧说明去向。只是后来本寺向同行之人询问,知道当时大家轻而易举便将贼人抓住送官,师叔他武功卓绝,更是丝毫无损。后来众人在边关分手,各自归家,师叔他也是按期而回,并未拖延时日,可这么一来,他是如何染上这怪病的就更无迹可寻了。” 叶梦书点头道:“那便是了,我听各位讲述病情,既然许多名医的药石终归无用,那多半还是种心病。记得书上记录的心病种类极多,有始终神智昏乱的,也有遇事或见物才发作的,明行大师多半便是后者。方才我吹奏竹笛,听心灯小师傅说,一开始吹奏中原的曲子时,明行大师还出口称赞,后来再吹奏时却发病了。我第二次吹奏的是一曲番邦羌笛的曲子,这才大胆猜测,所幸预料不差,想来明行大师的病因与西域或是羌笛有所关联。” 心观在同辈僧人之中月兑颖而出,做了少林方丈,除佛法武功的原因之外,更在于他虑事周详,心思灵敏,此刻听叶梦书一说,便即了然,心想这书生说的果然不错,明行的怪病多半与羌笛胡曲有所关联。 明行武功之高,是少林寺五六十年以来的第一人,可自从得了这怪病,固步于小小山洞之中,再不过问世事,少林别无比肩之人,在武林中的地位颇受打击。十年来心观身为方丈,行事也深受掣肘,此刻忽然想通病因,自然大为欣慰,诵声佛号,说道:“善哉,叶施主此言极有道理,师叔的怪病多半便是这样染成。今后依照这条线索再加以查访,也许终能医治的好。”一旁的心灯自然也十分开心,面露微笑。 明行却摇头道:“我已是这个岁数,近来渐渐神昏心乱,还有几年能活?就算终能查明,那也来不及了,方丈不要为我这将死之人消耗寺里人力。” 心观还待出言宽慰,却听叶梦书道:“在下还有个行险的法子,或许可以一试。”原来他方才一语中的,信心大长,脑海中便升起许多想法,想着索性帮忙到底,把想到的法子试上一试。 明行双手合十,说道:“施主请讲,只要不违道义佛理,那便没什么不可的。” 叶梦书明白他是指方才迷药的事,面上一红,说道:“这法子与道义无关,是在下曾《后汉书》,记得里面有个神医华佗的故事。那华佗是汉末神医,医术天下无双,有个太守得了重病,长久不愈,其子向华佗苦求哀告,谁知华佗预先索要了许多金银,而问诊之时又言语轻慢,态度狂傲,最后不予治疗而去,还留书痛骂那太守活该。” 心灯“啊”了一声,不禁说道:“这大夫好坏的心肠,不治便不治,怎地还这么欺负人。”明行与心观却都是年高识广的老僧,知道华佗一代神医,叶梦书的故事必有所指,便等他继续说下去。 叶梦书续道:“那太守久受病痛折磨,又知道自己儿子苦求华佗,原已强忍再三,至此终于大怒,派人追杀,华佗却已踪迹全无。太守愤怒之下,吐出数升黑血,沉疴顿愈,这才知道病因在于气血凝聚于内,华佗故意气他吐血,经络一通,自然痊愈。”顿了一顿,又道:“在下看明行大师这病,大抵也是个淤塞之症,这十年困在洞中,每要出洞便心升警醒,一旦发病,大家便听凭大师自行回复,如此反复****,从未深加刺激。我想大师既对胡曲有所感应,不如就让在下再吹一次笛,若是大师发病,大家也不要管,看看能否破而后立,冲破难关。” 心观沉吟道:“叶施主这法子确有几分道理,古人常说一鼓作气,越是迁延日久之事,便越需要快刀斩乱麻,以雷霆手段了结。只是又有道是过犹不及,师叔他每次发病都要大打出手,若是真的被笛声催动而不能抑止,劳神废力,损伤了根本,怕将有性命之忧。” 心灯听他如此说,不禁且喜且忧,既为看到治愈师傅怪病的希望而兴奋,又怕真如心观所说,行差踏错,明行丢了性命。 见师侄与弟子都露出迟疑神色,明行反而十分洒月兑,对叶梦书施了一礼,道:“老僧固步十年,这条性命说有还无,而今已是将死之人,哪里还怕什么危险,施主请吹笛罢……只是要离洞口远些,我发起病来神智不能自控,莫让掌风内劲伤到了施主。”明行既如是说,余下三人自无异议,而心观与心灯两个眼见明行这许多年来所受折磨,内心之中,多半还是倾向叶梦书的法子,此刻把那些担忧放到一边,反而比叶梦书还要期待。 心观带着心灯与叶梦书到洞外两三丈远处站好,说道:“小师弟你站到我身后来,叶施主你在我身侧,若有掌风击来,我当护你们周全。”两人点点头,叶梦书将竹笛再横到唇边,轻轻吹奏起胡曲来。 这笛音本是模仿羌笛,羌笛是胡人之物,本就比中原乐器的曲调单调,竹笛羌笛又颇有相通之处,此刻在叶梦书刻意模仿之下,更十足相似。明行待他三人走向洞外时,便已合掌盘膝,低头默诵佛经,叶梦书笛声初起,也只是诵经更快而已,但一段乐曲未终,蓦地一声大叫,双目尽赤,腾空跳起,在洞中闹腾起来。只见他东奔西跳,间或劈出几掌,口中更是嘶吼不断,一个有道高僧,瞬息间就变得如同野兽。 叶梦书被他模样一吓,笛声便弱了几分,正巧明行一道掌风劈到洞外,心观抬手接下,向后退了一步,喝到:“施主不能停!”叶梦书一凛,再次吹起竹笛。这次他定下心神,无论明行如何呼喝折腾,只当是草木山石,全不在意,一心只管吹奏。 明行受这笛声影响极大,狂乱比平常更甚,在洞中打转倒立,伸掌出拳,闹腾不休。可耳中笛声不停,始终痛苦无比,忽然仰头怒啸出声,那是最精纯的狮子吼功力,远远传出,不仅后山一隅,便是大半个少室山都听的清清楚楚。 叶梦书只觉那啸声与自己的笛声高低应和,心脏再次扑腾乱跳,脚下也不住地向后退去。心观见了,拉着他再退出数丈,料得明行的掌力不能及此,便把双手贴住叶梦书背后,将自己雄厚的内力缓缓输入。大和尚数十年精修,内力本就深厚,佛门功法更能镇静修心,叶梦书只觉后心处一股暖流传遍全身,胸口、丹田、双腿都有了力量,笛声便能持续,更渐渐升高,不被明行的啸声压倒。 这时少林寺中其余僧众也被惊醒,纷纷赶来,明行虽无刻意伤人之心,但狮子吼神功的道理本在于以声音挑动他人内力,使之自伤本身,寺中武僧功力寻常者,刚走到一半,就觉头晕脑胀,丹田如沸,连忙打坐调息,哪里还到得了后山?只有心字辈中心远心镜等七八个僧侣,功力深厚,才能来到后山,正看到明行发疯大闹、心观为叶梦书输气调息的场面,各人无不惊讶。但方丈做事一向深得众心,心知不可打扰,只得来到他们身边,静立护法。 过了近半个时辰,明行啸声始终不绝传来,笛声初始还丝毫不让,后来心观的内力渐渐难以为继,叶梦书支撑一弱,笛声便也小了下去。心观慢慢松开手,向后退出几步,转头见心远在侧,乃道:“劳烦师弟顶上一阵。”心远点头应是,也过来以手搭背,用功力助叶梦书吹笛。 心远长于掌法外功,内力本就较心观为弱,而白日里与利摩法王交手受伤,更是消耗不小,输了一刻钟便告不济,旁边心镜补上,也支撑了一刻,后面僧人再上,就大不如前人了。如是者连换五人,明行的啸声依旧不止,众人心中敬佩无已,皆想:“师叔以一人之力,竟能支撑狮子吼功夫大半个时辰,这身内功好生惊人,何况他此刻发疯,手脚也在乱打,声音却始终不歇,这份能为就更了不起了。”待又一个老僧退去后,心观也已调息完毕,再次补上,只是心中暗自惴惴,想道:“明行师叔的功力难以测度,若是我这次不成,其余师兄弟更无再次支撑的功力,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正想间就听心灯叫道:“师傅的啸声弱了!师傅的啸声弱了!”心中一喜,内力也随之一振,叶梦书得此一助,笛声忽然拔高,压过了明行的啸声。 第八 章:路起流言 第二节 这极高极尖的笛声传到耳中,明行迷糊间如遭重击,大叫一声,向山洞内倒翻了七八个筋斗,扑落尘埃,没了声息。 明行一倒,啸声顷刻便息,众人只觉方才的一场拼斗如梦幻一般,各有余悸。叶梦书内力浅薄,又吹了近一个时辰的笛子,早就浑身月兑力,身后心观方丈刚一撤手,便坐倒在地。 心灯既无内力,不受狮子吼影响,又关心师傅,当先跑向山洞,到了洞口,心观赶上把他一拉:“师叔情形未知,师弟且慢入内。”心灯奋力挣开,跑进洞去。这时后面诸僧也纷纷赶来,都围在洞口向里观看,不敢上前。 心灯跑到明行身边,摇晃他的身子,口中“师傅”“师傅”不停呼唤,就见明行慢慢抬起一根手指,放到心灯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听他说偈道:“红尘无凭,误了修行,是该多情?是该飘?空本非空,舍原未舍,做梦中梦,见身外身。”慢慢站起身,回过头。 众人见他面貌一夜之间竟似老了十岁,眼中神光不在,气息衰微,与一个寻常将死的老人无异,均各大吃一惊,心观连忙道:“阿弥陀佛,师叔情况如何?若是我等累您散功,那真是,真是罪过,罪过……” 明行外表虽然衰弱,神色却平和无比,微微一笑:“我都想起来了。”转身走到山壁边,说道:“我以前全然错了,佛说六道轮回,我等历劫千般,方始作人,便又在红尘之中深深陷足。人之初始,料也无非与土石一般,何必强分入洞出洞,枉自羡慕不已。”说着把手在山壁上轻轻一挖,便剜下一块岩石,接缝处光滑平整,如刀切豆腐一般。 众僧方才见明行模样,以为他散功将死,此刻见了这手功夫,心中又复惊讶无比,心观暗想:“若说从坚硬岩壁上挖下一块,我以拂尘功全力施为也能做到,只是必然要正意诚心,调动周身功力,大耗心神才行,还未必能有这样平滑,比师叔他谈笑间随手施为的能耐差得远了。”其余众僧更无此能力,惊叹之余,只想:“师叔原本的武学境界,我等一向不能尽知,他是原先便这样厉害?还是在片刻之间又别有进境?” 众僧惊异之外,却都知明行武功超卓,亦再无病废之忧,从此少林不仅不惧外敌挑衅,在武林中的声望多半还能更进一步,无不兴奋欣喜,心观道:“恭喜师叔病愈,现在可记起了种种前因?” 明行点点头,正待说话,就看到叶梦书休息好走了过来,便向他深深行礼:“多谢施主援手。”叶梦书连忙还礼道:“哪里,若非几位大师助力,梦书势必不能成功,在下只是略尽薄力而已。”这却不是客套话,方才他只是出力吹笛,一口真气全由少林心字辈诸僧输来,到了最后时刻,那完全就是心观等人与明行比拼内力韧性,叶梦书夹在中间,反倒不如何难受。只不过这样一来,他倒是好好体会了一番少林内功在体内经脉的运行流程,此时虽不能通解,却使他初窥武学堂奥,日后受益不小。 明行道:“公子不必过谦,我这伤****十年,若非公子一朝点醒,多半要带到土里去了。”心观等惊道:“师叔是受伤?”明行点头道:“这十年我只道是生了怪病,丧气灰心之时又以为是佛祖降灾,却全然记不得原来是被人打伤,此刻才了悟因果,那是十年前在凉州的事了。” 心观等愈发惊疑,心镜插口道:“江湖中倒是曾有人被伤了心脉,从此时好时狂的故事,可却从未听闻有让人出不去山洞的伤势。何况师叔你当年回山时毫发无损,之后才渐渐显露病征,世间竟有这等武功么?” 明行淡淡笑道:“那人的手段,便是现在我也想不明白,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能够精妙如斯,自该有其道理。”他的奇伤一愈,之前的抑郁优柔尽数抛却,格局宏大,已恢复了一代高僧的气度,便将旧事慢慢说起:“你们还记得十几年前三大世家生乱,搅得江湖天翻地覆,众多门派或是相互结盟,或是依附名门,名利纠缠,厮杀不休。” 见众人点头,续道:“世事纷纷,少林虽是佛门净地,终究不能独免。当时你们的功夫都未到家,只有少数心字辈中武功出色的弟子随我等明字辈武僧一起前往各地调停纷争。只是我们名义上虽是调停,最后因缘际会,也身不由己地卷入了江湖厮杀之中,待到最后一切了结,能回到寺里的就只有四五个明字辈的僧侣,以及心字辈中的心止、心晴两位师侄。”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众僧听他提起当年的惨酷杀戮,都合十诵佛,心镜道:“师叔你在洞中,不知数年前心止心晴两位师兄外出云游,如今在洛阳白马寺中挂单已有三年,少林寺心字辈中武功最高的两人,如今却成了白马寺的四大高僧之二。”叶梦书想起当初在白马寺盘桓,确曾见过两位法号心止和心晴的老僧,当时只觉这两人不爱说话,整日只是参禅念经,谁知却是少林寺的高手。 明行听说此事,并不十分惊讶,反而点头道:“白马寺一向重佛法而轻武功,两位师侄当年眼见了许多杀戮,对江湖中比武论剑之事心生厌烦,这才离寺修行,那是他们见事清楚,若是十年前我也能有这等见识,便不至于受此奇伤了。” 心镜还待要讲,却被心远暗里拍了一拍,便闭了口,听明行继续说道:“我年轻时在武功上天赋甚高,又肯下苦功,不到四十岁便练就了一身傲视少林的功夫。后来因三大世家而下山,着实见识了许多武林中的高手异人,与他们比武较技,竟是丝毫不落下风,渐渐自高自大,以为天下之大,除了少数四五人外,余者尽皆碌碌。后来回寺的诸人,都对江湖纷争心有余悸,我却隐隐还有几分兴奋,是以之后几年才频繁与江湖同道联络,结识了许多朋友,自以为仗义行侠,扶危济困,现在想来,却颇不合佛门本意,有失出家人的身份。” 他这番话在众人听来,有暗自戒惧的,也有不以为然的,明行扫视一眼,知道各人际遇不同,不能强求理解,接道:“十年前江湖上的朋友邀我同去大漠缉拿一伙大盗贼,那时我年过五十,武功愈高,便欣然前往,同行的还有不少武林高手。那伙贼人虽然凶恶狠毒,却万万不是我们的对手,我们只深入沙漠三日,便将其一网打尽,抓住送官了。后来大伙在玉门关前道别,各走各路,陇右距少林路途遥远,我缓缓而归。那日来到凉州城里,寻了一间饭店,正赶上中午食客多时,我便上了二楼。那饭店颇为豪华雅致,虽在陇右边疆,楼上却十分干净素雅,每桌都以屏风隔开,外面还有乐伎演奏胡琴羌笛。” 听他说到羌笛,叶梦书与心观便知明行接下来要说自己如何受伤,更仔细倾听。明行道:“我要了一碗素面,正吃到一半,就听身后隔着一道屏风,有人说:‘那几个小贼虽不成器,但这两年四处劫掠,替他搜刮的金银可是不少。’我心中一凛,心想莫非说的是我们刚刚歼灭的那伙盗贼?便用心细听,那人又道:‘如今你家主人不仅对这几个小贼见死不救,还说他们死有余辜,却忘了人家若非为他卖命,也不至于惹起武林公愤,忒也无情。’我听这人声音清朗,语调慵懒,心中推测多半是个青年人,他说的若真是那伙恶贼,则幕后似乎还有一个更厉害的人物,正想再听,那人却道:‘你回去跟你主人说,那几个小贼死就死了,重新再找一批人就是,搜刮财物这事,不可以长期托付于人,这些小贼若不被中原武人抓住,近几日我也要出手毙了他们。’我心想:‘这人方才还责备对方无情,转眼就要大开杀戒,只怕也不是好人。’就听背后有人应了声是,下楼去了。我正要起身跟踪,忽然身后的屏风中射来一根筷子,我反掌将其扣下,那人奇道:‘想不到小小凉州城里,竟有这等高手!和尚,你反扣暗器的一招是什么手法?’方才那筷子射来,不仅附着的内力极为惊人,手法发劲也非常奇特,我心知这是一个十分厉害的高手,听他语气惊讶,不由得沾沾自喜,说道:‘这叫大集神通力。’那人道:‘你骗人,我从未听过天下有这一门武功。’我听了愈发骄傲,又道:‘这是和尚从《大集经》上悟出的手法,世间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武林中人自创武功,那是件十分艰难之事,非天资超卓又身俱深厚武功者不能为,往往迁延岁月,大费心神。心观等听他叙述,心中都深为赞叹:“师叔果然修为深厚,当年便能自创奇功。”更有人心想:“师叔今日病好伤愈,从此少林一派可以扬眉吐气了。” 第八章:起路起流言 第三节 明行不理众人,自顾自说道:“那人听说我自创武功,轻笑道:‘我看你这门手法也不过是从佛家诸法空相的意思演化而来,除去收发暗器十分方便,其余倒不见得如何高明。’我听他语含不屑,也不肯弱了气势,说道:‘这门手法果真不算什么,在和尚随手演化的七八门功夫里,也只排在最后一两位罢了。’那人‘咦’了一声,说道:‘这我可不信,看你样子也不过五十来岁,若是给我二十年时间,可也创不出许多武功来。’我心想:‘这人若比我小二十岁,那便是三十出头了,我在他这年纪时,可大不如他。’我那时自以为纵横江湖,心高气傲,不由得生起气来,把别的事情抛到脑后,喝到:‘施主不妨试和尚一招四念拳!’隔着屏风挥拳打去。” 众僧皆想:“常人以毕生心血,能自创一门武功便已难得,师叔他却信手拈来,当年纵横江湖这话,实非虚妄。今后将自创的武功传于本寺后辈,则少林又多数门绝技。”叶梦书却想:“这位明行师傅的功夫固然极高,但身为佛门弟子,经书却偏要自创武功,那经书上的道理只怕没精力去看了。” 果然明行自叹道:“当年我常以自创武功为高明,现在想来,人人只要有一门适合自己的武功修炼,便学无止境,可以受用一生,我图广贪多,是落了下乘。那日我以四念拳的一招‘观法无我’,将劲力透过屏风打去,不想那人一动不动,任拳力打到身上,竟似毫无知觉,哼也未哼一声。我心中奇怪,转身透过屏风看去,见那人穿着一件贴身锦衣,颈上围着一件黑裘——那是西域商人常见的打扮,他坐在椅上背对着我,背挺腰细,身材挺拔,至于相貌如何,就看不到了。他说:‘和尚你这门功夫不知能排到自创功夫第几?若是其余功夫都是此类,那也没什么意思。’我见他硬挨我一拳而无事,心中也起了敬佩之心,说道:‘这门四念拳已是和尚平生最得意的三门功夫之一啦!你武功高强的很,何不也露一手功夫给和尚看看?’那人道:‘我平生虽也自创了三四门功夫,可真正骄傲的却只有一种。这功夫轻易不能施用,也不好就亮给你看,咱们比比内力如何?’我大声应道:‘好,比就比。’他听我答应,伸手在桌上一推,原来有一炉吐蕃藏香,方才被他身子挡住,他将手在香上一捻,香就燃了,一股青烟腾空而起,他一挥手,那烟便凝成一束,向屏风上被筷子射破的孔洞飘来。我心想原来如此,这等比试方法倒也新奇,那人背对屏风,却将烟气直直送出孔洞,这份精准委实难得,我正面对着屏风,若也以一只手相敌,便要示弱于人了。于是只伸出两根手指,以自创的‘第十会指’指力,将那青烟截住。那人虽不回头,却喝彩到:‘这指法运力精微,有趣的很啊,和尚你果真有些门道。’将拳一握,那股青烟从中断成两半,我和他各执一束烟气,在空中纠缠交战。” 众人听得入神,叶梦书心想:“这情形听来好似神话一般,想来明行师傅不会说谎,武功一道,竟能神妙如斯。”忽地想起贺兰舟喝散火焰的事情,又觉以气御烟也没那么神奇。心观等武僧则想:“以气御烟本非难事,但似师叔与那人的用法,既要控制烟气缓缓而动,又得不使烟气被对方同化,那自身内力须得刚柔随心,到了极高境界才行。” 明行继续说道:“我与那人以烟气交战,起初不分胜负,僵持了一刻钟,那人忽然问我:‘你是哪里的和尚,内力练到这等境界,当真很了不起。’当时我全神控烟,与他的烟气相敌已十分艰难,见他说话居然流畅自如,内力终究胜我一筹,心中黯然,但想着出家人不打诳语,做人须得坦荡,便答道:‘和尚是少林寺的明行,比不过你,我认输啦。’我开口说话,气力稍泄,所控烟气立时便被对方吞噬,那人哈哈一笑,忽道:‘你也见见我自创的真正绝学。’他本来以一只手控制烟气,说完却收回四指,只用一根食指一戳,那道烟气立时奔腾而来。我想他对这门武功如此自傲,只怕威力惊人,不敢硬接,运起功力将坐着的椅子平移三寸,避开了来袭的烟气。谁知刚放下心来,胸口就是一痛,原来那人以另一只手悄悄控烟,却早已预判我的位置,原本的手指射出的是一道无形气柱,刺破屏风,尽数打入我体内。” 众僧人听到此处,都道:“阿弥陀佛,此人武功虽高,却卑鄙无耻,暗算偷袭。” 明行摇头道:“之前比拼内力,我已认输,之后他再行出招,已不必拘泥于只用一手,他能一招将我制住,实是用智不用力的办法,虽然不甚光彩,却也谈不上卑鄙。何况他年纪较我为小,又是背对屏风,除去内力之外,灵觉之敏锐,判断之精巧,都十分的了不起,更可怕的是他那道气柱……”说到此处,明行的脸上终于显出一丝不安:“我被那道气柱打中,暗道不好,激动之下站起身来,这才发现除了入体前的一点疼痛,居然再无感觉,暗中运动真气,也是毫无异常,不由得万分奇怪,向那人喊道:‘你这是什么功夫,怎地全无功效?’那人哈哈一笑,霍然站起身来,喝道:‘和尚你终究是个庸才!’我一愣神,问他:‘你说什么?’他不去答,迈步便走。我连忙追问:‘你究竟何人,那伙大盗贼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摇了摇头,对我说:‘你今日之后,便会把这事忘了,我又何必跟你说明。’我更加不解,正待再问,就觉一阵天旋地转,头脑晕眩,摔倒在地上。” 明行停了一会,似乎对当年的事情仍有余悸,好半天才继续说道:“我当时摔倒在地,眼花耳鸣,脑海中只有他的声音,在羌笛和胡琴的伴奏下慢慢说着:‘你回了少林寺,慢慢就会怕光怕水,不自觉地找山洞居住,而后永远出不了山洞,至于今天的事情,也会一概忘记。’我心中畏怖无极,模糊中只能不停大喊:‘你这是什么功夫?你这是什么功夫?’他轻轻一笑:‘你不识世间最精妙的武功,从此以后,只怕终生都解月兑不了这道慧剑剑气。’我又高喊:‘慧剑剑气!慧剑剑气!好一个慧剑!好一个慧剑!你是妖魔!你是妖魔!’渐渐地神智昏乱,连自己的喊声也听不到,只有胡琴和羌笛不停奏响……等我醒来的时候,果然不记得之前种种,如常回寺,后来的事情你们都已知晓。”众僧俱都合掌:“阿弥陀佛!”虽然明知这是十年前的旧事,但此刻听来也不禁觉得鬼气森然。 明行叹了口气,面色渐渐转回平淡:“这十年我只知苦佛法,却忘记了此伤本自武学中来,所幸少林内功练到高深境界,内力与日俱深,渐渐冲击那道剑气,而那剑气也予以反击,不断影响我的神智,近两年我发病愈频,心性也越来越抑郁,多半便是为此。” 心观道:“万幸今夜靠叶施主的笛声催动,师叔的功力又有进步,刚好盖过了那道剑气,这才得以解月兑。” 明行摇头道:“不是的,若是我功力一高便能无事,那他又何必说我终身都不能解月兑?”心镜在一旁道:“我听师叔叙述,那人性子颇为高傲,想来是小觑了师叔,以为您终身达不到如今的境界。” 明行道:“那也不是,这道气柱十分微弱,一入体内,便融到我自身内力之中,流入四肢百骸,这才无迹可寻。今夜我被笛声激的发狂,你们又以内力帮助这位叶施主,我也只能全力施为,最后内力空耗,用尽了周身气力,连那道剑气也一并消耗掉了,这才恢复如初。当年他见我武功修为不弱,又情知我回寺之后困在洞中,不再与人交手,从此再没有耗光内力之时,这才断言我无法解月兑,想来若无今夜这件事,只怕真是如此。” 心观道:“这等功夫近似于妖法,我等见识浅薄,从未听闻江湖上有这样一位高人。” 明行合掌道:“阿弥陀佛,说妖法倒也未必,只是这门武功竟能改变人的心智想法,玄奇魔幻,着实匪夷所思。昔日我自以为武功足以横行天下,谁知在边城却遇到如此挫折,而这人武功虽高,性子却十分桀骜不驯,十年来既寂寂无名,莫非亦遇到了什么高人奇事?或是身死魂灭,或是大彻大悟。我想人生一世,天意无常,任是有多大能为,也未必抵得过风霜摧折。”讲到这里,迈步向前,随随便便就踏出了固步十年的山洞,来到外面。 第八章:起路起流言 第四节 心灯见师傅出洞,便也跟着走了出去,明行拉着心灯,说道:“好徒儿,这些年辛苦你了。”心灯见明行痊愈,再无半分当初的沉郁,喜悦无已,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答道:“徒儿服侍师傅,不过是出些劳力,那是理所应当,并不辛苦。师傅不能解月兑魔障,那才是真苦。”明行道:“你年纪这般幼小,又不学武,每日里打水送饭就够你累了。我问你,如今你还是不想学武么?”心灯道:“徒儿不想学武。” 旁边众僧都暗道可惜,有人心想:“我平常只道小师弟不学武是因为师叔常常发病,不愿教他。如今师叔病好了,他却还是拒绝,真是浪费了大好机会。”叶梦书也想:“他是明行大师的弟子,这等高手就在眼前,却偏偏不愿学武,可谓入宝山而空回,着实是件奇事。”只听心灯稚声言道:“佛子习武,本为健体强身,身强则神足,可以更好的参悟佛经,明辨佛理。其实只要气和心清,饮食起居合乎天理,功效便已足够,不必别求他法。本门武功为天下佛门之冠,也因此武学上的功法太过渊深,若是为了研修武功而本末倒置,迁延岁月,那便大不可取。本寺历代积累的经文笔记浩如烟海,弟子平素去藏经阁取阅,只觉可学者太多,全心参悟已来不及,更无精力习武了。” 明行哈哈一笑:“我就说你生有慧根,所谓六大神通,除非天生生就,后天武功练的再高也得不到。”忽然携着心灯,大步远去。 众僧吃了一惊,心观连忙招呼:“师叔这是去哪儿?” 明行道:“我在洞里呆的久了,一朝解月兑,要去看看天下的名山大川。” 明行武功超卓,转眼带着心灯走出好远,心观犹自迟疑道:“这……这……”身边心镜等人已喊道:“师叔且慢,寺内近来频有强敌前来挑衅,还请师叔留下主持局面!” 明行脚步不停,但声音依旧平稳传来:“这事我听心灯提过,过去我还是小沙弥的时候,寺中便时常有人上山挑战,现在一样有人要来比武较技,以后多半也不会断绝。我若留在寺里镇守,操劳便要无休无止,老僧我多大年纪?趁还走得动,且带心爱的徒儿去外面见识一番,请方丈体谅。”这话说完,师徒二人也去得远了。 明行拉着心灯大步下山,见心灯时时回头,便道:“痴儿,在寺里是修行,在寺外也是修行,何况咱们并非不再回来,你还有什么留恋?”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子一向聪敏月兑俗,绝不至堪不破留恋之情,又道:“莫不是你近日参阅的哪本佛经没拿?还是有什么日常必用之物没带?若是缺了经书,等到了其他寺院,咱们借来就是;若是缺了器具,咱们出家人一切从简,能化缘就化缘,不能化缘就随他去罢。” 心灯道:“弟子是想,咱们离去之后,那位叶施主在寺里并无熟识僧侣,若是有哪位师兄因师傅离寺而迁怒于他,只怕叶施主会不开心,弟子心中亦必不安。” 明行叹道:“你这孩子心地慈和,果真是我佛门中人。那位叶施主于为师实有大恩,日后他若有所差遣,为师自当尽力而为,你看在我的份上,能帮忙处也要帮忙。只是你方才也听他说起用迷药的法子,他们书人虽然聪明,心思却太多机巧,我怕与他处得久了,使你的心地不纯,有碍你佛法修为。” 心灯应了一声,却又说道:“弟子看叶施主也是个慈悲之人,又博学多闻,很想与他亲近。就算他是罪大恶极的坏人,佛祖割肉喂鹰,地藏身入炼狱,佛法连猛兽妖魔都能感化,弟子也尽力点化于他便是,怎能因为害怕误了自己修行而踟躇不前呢?” 明行一呆,这道理他却从未想过,此时听心灯提起,忽然间多了几分了悟,笑道:“难道习武愈深,真的愈耽误修行?我只道解月兑慧剑之后,万事再不挂心,不想许多见识还及不上你。唉,你我名虽师徒,可在佛法禅机上我能教你的实已不多,也罢,这次在外云游,我带你去其他几间寺庙拜访拜访,你大可以向各处高僧们请教。” 明行武功高妙,佛法亦甚渊深,解月兑心障之后,愈发体悟自如,就是真的在那洞中呆到老死也已无妨,这次出寺远游,本来另有深意,可经此一折,反把带心灯游历四方放在主要地位。 他师徒二人已看不清身影,后山山洞旁只剩下一众僧侣或叫或叹,心观方丈若有所思,微微点头,叶梦书则站在一边,心中茫然。 一个老僧道:“想不到师叔一朝痊愈便远离少林,全不以少林基业为重。”又有一人道:“现在心远师弟受伤,明行师叔又已离去,若是再有人来山上挑战,咱们该如何是好?难不成要方丈师兄亲自出手?那成什么体统。”又有人道:“若是师叔还在洞中,如遇厉害强敌,危难时还能带到后山,现在真是无法可想。”说着不由目视叶梦书,神色不豫。 见众人议论,颇有见责叶梦书之意,心观方丈颂声佛号,朗声道:“阿弥陀佛,我明天就派人出去,把在外的少林弟子召回寺中,咱们谨守山门,平时少与武林门派往来,不与人生事也就是了。” 众人又是一阵议论,有人不满道:“少林平日未曾得罪江湖同道,咱们一派枝繁叶茂,在外的门人不少,方丈尽数召回,是不是太过示弱?” 心远道:“方丈师兄这话也有道理,日间我听淮阴三雄说话,怕是江湖上有人恶意抹黑少林,若是咱们退让自守的消息传了出去,让人寻不到事由,渐渐前来挑衅的武人就要少了。” 心观方丈摆摆手:“这件事就这么办吧,少林终究是佛门清净地,心灯小师弟说的很好,练武乃是强身明性,不是用来好勇斗狠的。唉,希望少林退让自守的消息传了出去,能够靡消争端吧。”众僧都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见方丈已下决心,几个心字辈的僧人也不好再争,纷纷离去,只是有几人佛法修为不够,名利之心难去,便把明行离寺的原因怪到叶梦书身上,转身之时目光扫来。 叶梦书见他们眼神中大有责备不满的意味,心中亦不高兴,暗想:“我一片好心,心力体力都消耗不少,这才将明行师傅解月兑出洞,他一离去,转头你们就来怪我,真是岂有此理。” 心观方丈也知这点,后走两步,对叶梦书合十道:“师叔得以解月兑魔障,叶施主出力极多,老衲铭感五内。今夜心灯师弟已随师叔离去,明日我再另派僧人,带施主观览少林。” 叶梦书见心观方丈语气虽诚,但神色间也颇为难,知道他身为一寺之首,须得顾虑众僧情绪,想道:“心灯随他师傅去了,这里再无人与我谈得来,何况明行大师的武功既是少林第一,在此见识的也足够了,我又何必赖着不走,惹人厌烦?”遂对心观道:“叶某在此叨扰,心中已甚不安,我想明日就走,便不劳烦大师挂心了。” 心观虽感抱歉,但想着少林近日连逢事端,颇不安宁,正需众志成城,共同进退,几个心字辈僧人若是有所不满,对少林十分不利,便也不坚留,客套了几句,告辞去了。叶梦书见他如此,愈发不快,次日一早便收拾行装,领出马匹,默默下山去了。 他此去心中不快,下山后一上官道,便即纵马奔驰。官道路面宽阔,他那匹坐骑又十分神骏,跑发了兴,当真四蹄乘风,快如紫电,叶梦书在马上如腾云一般,只觉劲风扑面,四周无数人物景色尽被抛到身后,心中的抑郁烦躁也一扫而空了。 那马儿尽情奔跑了一个时辰,速度才慢慢下降,叶梦书在马上一抹,只觉手上滑腻,原来那马儿已出了一身热汗,心想:“方才这一番疾驰,怕是跑出了一两百里,当真痛快之极!只是眼下马匹已劳累不堪,不得不缓步慢行,想来世间马匹的速度本来相差不大,只是耐力高低不同,书上常说有名马神驹可以日行千里的,多半是胜在坚韧持久。”他于书中见人间百态,养成一副仁心,别人虽待他不善,也只是当时生气,此时扫清郁闷,又起了悠游之心,看前面路边有家酒肆,便将马匹系了,迈步进店。 那酒肆店面不小,此时不到正午,人还稀疏。叶梦书寻了个僻静位置,点了几样点心,又要了壶茶水,凭窗远眺,只见这一带风景颇美,远处一片黑压压的山脉连绵起伏,想道:“方才我一味纵马疾驰,只知大概是向南来,具体方位却没想过,我这是到了哪儿啦?”正想找人打听,忽听得马蹄声响,两乘马自北边官道上奔来,倏忽间到了酒店外,便有一人道:“又到这家店了,咱们喝两碗去!”叶梦书听得是江淮口音,转头去看,只见两个身穿火红锦衣的佩刀汉子,胸前绣着一只红鹤,将坐骑系在店前树下,走进店来坐了。 第九章:九山藏名剑 第二节 穆天衣心地慈善,见施无忌不住地叫苦,慌道:“廉泉虽是重穴,也只不过是一时冲撞经络,能制衡周身行动而已。银针又不是拳脚刀剑,怎么会有这等事情,你……你让我看下……”就要近身探查。 叶梦书没看到范、施两人的眼神,但心中也想到了:“穆姑娘医术极高,她说没事,那便一定没事,这姓施的如此痛苦,真是奇了。”想要出声提醒,却又犹豫道:“我赖穆姑娘得了性命,此时若在一边指指点点,怕人家怪我多事。” 他迟疑之间,穆天衣已向前迈了两步,来到施无忌身侧,她刚要伸手号脉,施无忌便猝然发难,反手一刀上挑,穆天衣应变神速,虽是毫无防备之下,亦能紧急向后纵去,长刀只划破了她的白袍,一片长袖飘然破碎。 她刚一落地,旁边的范时中也跃起出手,举刀劈来。他挑选的时机正是穆天衣旧力初泄、新力难生之际,要保证一刀必杀,再合两人之力去格杀剩下的那个少年。但他钢刀挥到半途,就觉眼前明光一闪,一把长剑已拦住刀锋,原来是旁边的少年看到两人偷袭穆天衣,拔剑援手。 那少年剑法奇快,虽然后知后觉,却能抢在范时中前拦阻刀锋,范时中被他一阻,再无法伤害穆天衣,暗叫一声“可惜”,但被少年的剑锋攻来,也只得回刀应对。 另一边施无忌偷袭不中,发了凶性,再次举刀追击,穆天衣起初受了惊吓,又别无兵刃在手,慌乱中鹊起鹄落,连闪了三四刀,渐渐心情平复,又过了几招,神色愈发安然,赶上施无忌一刀竖劈下来,便将手中方才拔出的银针一转,针尖正对着施无忌臂上的尺泽穴。 施无忌若是一招用老,则势必要撞到针上,他知道穆天衣针法如神,一旦被点了穴位,指不定产生何等后果,哪里还敢继续?手腕一翻,又改作一招“鬼剔牙”,利用自己武器刀身极长的便利,以下部刀锋扫击。 穆天衣银针亦随之一转,再次指向施无忌手腕的神门穴,同时微笑道:“居然是这三招。” 原来唐代开国名将之中,有一位程知节,武勋甚隆,凌烟阁二十四将里位列十九,这也罢了,只是江湖上卖艺说书的人不知如何将他的许多事情改编虚构,渐渐天下都传说莽汉程咬金有三板斧如何如何,反而忘记了人家本来是一代大将,不仅领军十分精明,战场上冲锋陷阵也很出众。故事中他的三板斧便是劈脑袋、鬼剔牙、掏耳朵三招,说书人为求生动,把这三招描绘地入情入理,所谓万事之初也都是从想象中来,真正的武林中人就有不少把这三招依传说还原练出,称作“破题三招”或者“拼命三式”的。 这样的招数自然算不得什么精妙武功,施无忌本就是江湖上二三流的盗匪而已,武艺只算是薄有根基,连攻几招都不能建功,便自然而然用起了这三招。穆天衣一眼看破,等到施无忌再变一招,银针已早早等在前方,施无忌大吃一惊:“小娘皮厉害的紧!”连忙缩手,奈何这三式一气呵成,前两招乃是三分实七分虚,犹能变招,第三招却势必全力施为,一旦收招再无后续,露出绝大空当,穆天衣的银针顺势进击,点中他的期门穴。中医说期门穴在人体中迎来送往,输送水湿之气,被穆天衣以巧妙手法一制,施无忌立时虚弱无力,软倒在地上。 叶梦书见穆天衣无碍,心中的紧张大为舒缓,想道:“我方才一时犹豫,来不及提醒穆姑娘小心,若是她有所损伤,我心中便永世难安了。” 再向那少年和范时中看去,少年的剑法轻灵迅捷,虽然范时中的武功远比施无忌为高,但此时也被一团剑影牢牢围住,已只有招架之力,只觉对方剑法越来越快,越来越精巧,眼前唯有剑影人形,渐渐看不清来势,心中大惊道:“不好,不好,想不到这两个少年人的武功如此高明,范某要栽在这里了。”他久在江湖上做盗匪,有“妖刀”之名,穷凶极恶之外,心思也多,当此危难之际,忽然放声大喊道:“两位武功如此之高,要杀我们弟兄二人,杀便是了,何必出尔反尔?” 听他反咬一口,几个人都吃了一惊,穆天衣讶然道:“你们出手偷袭,怎地是我们出尔反尔?”范时中见她搭话,又高声呼喝道:“你用针点得我兄弟神智混乱,迷糊中砍你一刀,我出手是要帮你解围,何来偷袭一说?千刀寨范二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们武功在我之上,杀就杀了,不必惺惺作态。” 穆天衣将信将疑,正迟疑间,那少年连发数招闪电一般的快剑,迫地范时中遮拦不住,随后窥准机会,一剑挑飞了范时中的兵器。这一剑挑击之中还带着前突,比寻常招数威力更大,挑飞钢刀后去势不止,由范时中肚脐至胸口划出一条血线,若非那少年亦有所迟疑,已取了范时中的性命。饶是如此,剑锋也破衣入体,范时中胸月复之间鲜血泠泠流下。 穆天衣看得皱眉,别过脸去,颇有不忍之意,那少年也不再追击,收剑凝立。范时中见有机会,装作体力不支,坐倒在地上,神情中显露出一股愤愤不平的样子,又暗中对施无忌使了眼色,示意他风紧扯乎,赶紧求饶。施无忌委顿在地,虽无力站起,却不妨碍说话,他头脑迟钝,是以一向对范时中言听计从,得了指示,立刻开口大哭,求饶道:“小人一时头脑混乱,出手冒犯了两位大侠,两位大侠饶命啊,小人上面还有八十岁的老母……” 叶梦书心想:“这两人凶悍狠毒,说话必不可信,刚才无耻偷袭,更加可恶。”但他看穆天衣神色又有不忍之情,多半是心慈手软,要放过了他们,再去看那少年,也是一副烦闷慌乱的神色,显然没见过这等哭天喊地的阵仗,便道:“两位,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姓范的十分狡猾,说话不尽不实,不要被他骗了。” 范时中怒视叶梦书,叫道:“杀就杀了,何必污人清白。范某虽是劫匪,也是一条汉子,今日技不如人,是输给了两位公子小姐,可轮不到你在这里啰嗦。”施无忌则不管不顾,只是放声大哭,不住地磕头求饶。 叶梦书被他反咬一口,正待出言驳斥,穆天衣已柔声道:“叶公子,他们也有父母家人,若是死了也很可怜,咱们放过他们吧。”她不知叶梦书已是孑然一身,听了这话,心中一苦:“你不杀他们,是为了他们有父母家人,不像我孤单一人,亲人都已不在,他们要杀我,也没人为我伤心。若是李泌说要杀他们,你又会如何处置?”叹了口气,把本来想说的话语尽数压下,只道:“救我放他,全凭姑娘一言,叶梦书无德无能,不必问我。” 穆天衣便对范施二人道:“你们去吧,千刀寨在江湖上虽然不是罪大恶极,但名声也不怎么好,我不指望你们退出山寨,改过从良,只盼日后你们时常记得今天的事,凡事手下留情,不取人性命。” 范时中拱手道:“谢过两位饶命之恩,这话范二记住了。” 穆天衣又对施无忌道:“你被我点中了穴道,一时三刻不能使力,要等到夜里才好。” 范时中点点头,拉起施无忌,走进树林里去,他们的马匹都拴在那边,两人上马远去。 穆天衣转头对叶梦书致歉道:“叶先生,我是妇人之仁,你别见怪,我爹爹常教导我医者父母心,最看不得别人受苦。” 叶梦书心中虽然不快,但穆天衣已是第二次救他性命,无论如何都不会对她发火,只得说道:“叶梦书一条性命全靠两位救活,姑娘如何处置,我都没有异议,却不知这位公子是?” 那少年公子一直按剑旁立,听叶梦书问起自己身份,并不答话,走到叶梦书面前,把头微微扬起,一副十分神气的模样。穆天衣笑道:“叶先生不认识他么?” 叶梦书一头雾水,见这少年肤白貌美,如一座玉山般,近看之下更加耀眼,暗思这等人物,一旦见过就再不会忘记,如今竟全不记得,他不说话,又用得好剑法,还跟穆姑娘在一处……迟疑道:“莫非……莫非是黑盔奴?”心中却不敢确定,盖因他曾在落雨庭院中见过黑盔奴出手,剑法超绝,那毒魔邪神武功远非范时中可比,当初也被黑盔奴数剑之间重伤双臂,而这少年虽能轻易打败范时中,却也要用二三十招,何况李泌说黑盔奴从不离开他身边,又如何会跟着穆天衣远来河南。 第九章:九山藏名剑 第三节 果然穆天衣摇头道:“不是的,黑盔奴永远跟随着李公子,怎会随我这无关的人……”说到这里,也触动了伤心事,秀眉微蹙,不再说下去。 叶梦书又想:“我在长安城中还遇到过哪些人物……莫非是拓拔连城?不,肯定不对,拓拔连城是用枪的,武功更要高得多了,而且当初考生夜宴,听别人说他是个雄豪之士,年纪也不符合。”思索间又想起一人,便道:“难不成是慕容公子?”暗道:“年纪符合得上,气质也是世家贵胄,多半差不了了。”谁知穆天衣还是摇头道:“不是的。” 叶梦书只得拱手躬身,说道:“那请恕叶梦书眼拙,想不起这位恩公的身份,还请示下名姓,大恩不敢或忘。” 那少年公子噗地笑出声来:“你猜不出来,认输就认输,说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干吗?”声音清脆柔媚,居然是个女声,叶梦书一愣,立刻认了出来:“原来是公主殿下,梦书这可没有想到。” 万安公主笑道:“穆姐姐为我易容,她的手段你看不出来也是应该。”叶梦书细看万安公主的模样,虽与本来面貌一般俊美,但眉眼唇鼻都有所更改,虽只微微变动,便全然看不出是个女子,俨然一个浊世佳公子,远非当日杏园宴上扮作浓眉小太监的粗浅化妆可比。穆天衣的易容手法确实高明之极,若非万安公主不会变声,叶梦书想破头脑也猜不出来。 万安公主蹦蹦跳跳,走到穆天衣身边,亲密地挽住她手臂,看起来就像一对少年情侣,恩爱无已,又都是美丽俊秀的人物,叶梦书一时看得痴了。 范时中和施无忌两个一路奔逃,过了阵子施无忌被点的穴位渐渐缓解,便能独自乘马,只是需得伏在马背上缓缓乘行,稍一颠簸,立感难过,叫道:“二哥,咱们慢点走吧,他们是两个雏儿,说放了咱就不来追了。” 范时中马速不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月复的伤口,虽已止血,但染得附近一片鲜红,又破了衣服,被风一吹凉飕飕的,心头大恨,说道:“老五,你看那两个小崽子功夫如何?” 施无忌道:“那小娘皮的点穴手法真是厉害,另一个小畜生的剑法也很高明,咱们可比不了。” 范时中又问:“咱们是比不了,那你说他们的功夫跟老大和李凝之比呢?” 施无忌道:“那,那总是差不多的吧,大哥的功夫比二哥你高的有限,倒是老六的本事大的很,不然咱们怎么要骗老郑说出他的路数,好做准备呢。” 范时中用力一拍马,说道:“照啊,我看那两个小崽子的功夫也不过跟李老六相当,要是咱们好几个寨主一拥而上,他们可就挡不住啦,咱们快点赶路,回去叫大家一起追去杀了他们。” 施无忌迟疑道:“二哥,话虽是这么说,这次咱们理亏在先,又要对上两个强手,可未必喊得动大哥啊。” 范时中道:“这我当然知道,老大也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性子,让他替咱俩报仇是不能够的,咱们须得编话骗他才成。” 施无忌茫然道:“骗他?怎么骗?”忽然一拍额头:“对,我看那书生行李里银子不少,要不然咱们说他有几百两银子,大伙去抢了来?” 范时中摇头道:“那不成的,咱们寨子每年从几个大镖局处拿的银子已有两三千两,那书生就一个小小包袱,再富能有一二百两?为这点银子可说不动老大得罪两个高手。” 施无忌道:“那……那该如何骗他,二哥你是不是已有了妙计?” 范时中微笑道:“我已想好了,咱们寨里没几个认字的,刚才那书生怀中有一本乐谱,咱们就推说那是少林寺的高深武功秘籍,不知何故在那书生手里,咱们想要夺来,却没想到他身边还有一对武功高强的男女护卫。” 古时乐谱多是指法谱,谱中不记音调,只记指法,通常只将一个单字分成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分是左手在什么徽位用什么手势,下半部分是右手弹哪根弦以及相应的指法,合成一册,十分晦涩难懂,虽然加入注释说明曲调,研起来往往也很费精力,范时中这才敢于信口骗人。 施无忌愣道:“老大不为银子杀人,还会为了武功秘籍动手吗?何况那对小崽子是后来才到的……” 范时中啐道:“你个榆木脑袋,以为老大明着够意气够爽快,暗地里就不忌讳李凝之那身高明武功吗?他可比咱们还想得到本武功秘籍,好压过老六呢。至于那两个男女,咱们不说,谁知道他们和那书生不是一路的?一会你别开口,就听我说,老大问你什么,你只点头称是便好。” 施无忌知道范时中既如此说,心中必有成算,到时候巧舌如簧,一定能说动寨主带人去追,便点头答应,忍着痛楚怕马赶路。 叶梦书和穆天衣、万安公主三个表明了身份,便一路上马前行,叶梦书还是骑着那匹郭子仪赠送的骏马,万安公主和穆天衣却只有一匹坐骑,两女共乘一马,三人缓辔悠游。马儿踏出几步,叶梦书问道:“两位如何到了此地,又恰巧赶来救了我?” 万安公主抢着说道:“我陪穆姐姐回家,在前面官道上正走,迎面过来一个乞丐,见了穆姐姐便喊:‘这不是穆小姐么,你要什么消息不?’穆姐姐道:‘原来是郑先生,小女子没什么想要的消息。’我很好奇,就问那乞丐:‘你知道很多消息吗?’那乞丐笑道:‘这位……这位朋友女声男相,实在奇特,似你这般人物我倒是不知,至于江湖上其余的消息,叫花子好歹知道得比别人多些。’我听他口气很大,就一口气问了好几个我师傅的消息,他听后哭丧着脸,对穆姐姐说:‘穆小姐,你这位朋友问的东西太多,叫花子虽能解答,总不好坏了规矩,说得太多。’穆姐姐便对我讲:‘这位郑先生自有规矩,咱们只说一个问题就好。’我看穆姐姐也向着他,就道:‘那你说个附近有趣的消息给我听吧。’他就跟我说:‘附近也没什么有趣的消息,只是前面不远可能要有血光,两位是这般出众的人儿,还是不要太快过去的好。’我听见有热闹,就偏要去看,这不到了附近,就听到你的笛声,才赶过来救了你的一条小命,哼哼,还不快谢过本女侠?” 叶梦书一拱手,笑道:“多谢万安女侠救了叶某一条小命。” 叶梦书听她叙述,知道穆天衣还是老样子,好把别人称作先生,想到自己如今半边脸肿着,一身衣服也都脏的不像话,可不跟那做乞丐的老郑是难兄难弟,一般邋遢么,既有些羞惭,又有些好笑。 穆天衣道:“那位郑先生在江湖上人称‘夜飞鸾’,轻功极高,专好打探消息,有几次惹到了极厉害的高手,被人打伤,便是我爹治好了他,这才待我有几分亲切。” 叶梦书心想:“那老郑事事通达,早就知道范时中是个刻薄小人,被我落了面子,一定会伺机报复,他却不当面说破,想来是恼恨我害他透露天府行藏,故意让我送死。”面露苦笑,对穆天衣说道:“这个老郑的脾气可是古怪的紧。”便将方才在酒馆的一系列事情对二女说了。 万安公主听得十分神往,叫道:“早知道那个乞丐是这等人物,方才就应该把他留下,好好问他些事,你运气倒好,我却碰不到这种新鲜事。”她虽然名义上是陪穆天衣回家,实则是顺路行走江湖,一了宿愿,可出了京城七八天,一路上风平浪静,始终没什么事情,只有刚才营救叶梦书才算刺激。 穆天衣柔声道:“武林中人也要吃饭睡觉,大家平时一样要讨生活,还有许多事情是暗地里进行的,可没有许多热闹看。更何况刀剑无眼,比武厮杀十分危险,真遇到难事,也未必就好了。”她的话十分有理,虽是对万安公主说教,叶梦书在一边听了,却也深自反省,与自己这一路上的见闻相互印证。 万安公主在宫中娇宠惯了,又是年幼天真,丝毫不晓得厉害,满不在乎地道:“没事的,咱们的功夫这么好,恶人来了也不是对手。”说着还拍了拍佩剑,叶梦书看那把剑虽是公主御用之物,却外形古朴,锋锐内藏,多半是国库搜罗的神兵利器,心中又想:“拓拔连城用枪,却教公主练剑,多半是拓拔世家的门规,枪法不能传给外人。” 穆天衣笑道:“千刀寨平日收入多靠各个镖局供奉,偶尔下山劫掠行人,是这一带的大盗贼窝,寨主称作大刀于仲勇,也只是二流人物,比不得江湖上的名门大派,咱们的功夫遇到真正的名家强手,多半便要不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