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宣遗梦》 第1章 丧偶 夕阳略带殷红的光影透过窗棱轻薄的糊纸斜洒进屋内,身量欣长的男子佝偻背脊停驻在方桌前,他面容消瘦,右手支在桌角,左手指尖轻抚端拿的紫檀木牌位,微微出神。牌位的用料原是经过打蜡磨光,此刻呈现出缎子般的光泽,在昏暗的房中,格外亮眼。 廊上响起小跑的脚步声,悉悉索索,在门前骤然停下。 压低的声音,一来一去不过四五句。 “老爷,老爷……” 屋外立身站着的管家开腔,这人约莫四十岁,面相土灰,穿着实芯棉布袄子,弓靠在门前,别在腰间的烟斗嘴连着好看的兔形玉坠子抖晃了几下,镶金边儿掖藏在围腰的布里,伴着落日余晖露出丝许刺人眼眸的光芒。悠长和缓的音准,似是在探听屋内人的动静,见连叫了两声,没有回应,便收声不再开口。 屋内的男子长叹口气,将沥新的牌位稳稳安放在供香的桌上,继而唰地拉开房门,语气里尽是被扰的不耐烦,“出什么事了?” 更低子,“回老爷,小姐在储物的院里闹腾,把预备隔日送给马家的物什砸摔了好些,先前禀告太夫人,太夫人只说弄几个婆子将小姐拉走……” 话才说到一半,威严的声音劈头浑喝,“那还等什么?也不是第一遭了,让婆子轻些手脚,别弄伤她就是”。 管家颤了颤,急忙解释,“本也是这么预备着,哪知小姐伶俐,熟模往日的招数,竟把头上戴的银簪子拔下来,攥在手上,不让人靠近,有眼尖的婆子刚想上前抓一把,小姐立马在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吓的周遭再不敢上前,恐是伤了小姐。太夫人那头儿素来忧心,也不好再报,这才不得已传到老爷跟前。” 话语间呼呵的暖气飘成雾霭消散,眨眼不见。中年男子侧过身,背着双手,白烟从鼻腔喷涌,划出一条长长的弧,橙光抹在他的脸上,凸显的五官更加清秀立体。 “罢了,她想砸,由她的心意,你只吩咐女乃娘弄好点心,入了夜,她怕黑,自然会消停,到时候再提她去太夫人房里,我也会过去。” “是,老爷”,管家立马向身后穿茶褐色袄缎的婆子使了个眼色,婆子蹑手蹑脚倒退着拐出小院门。 ——— 酉时初,天黑下来,高斌拢着步子迈出书房,向其母高太夫人居住的内院行去,穿过抄手游廊,到了五进的两歇山顶式二重垂花门跟前,由是忽然想起什么,顿住,侧身幽幽地问道,“小姐后来可还闹腾的凶?” 管家连声应允,“还好,不阻小姐砸东西,她也就不急发脾气,天刚黑,便从女乃娘去了太夫人那儿”。 面上稍显喜色,阖了阖肩上挂着的驼绒披风,“全贵,你让小厮们把廊上的灯都点亮些,晚上小姐回院,可别摔着”。 ——— 深冬季节,北风嗖嗖地呼啸而过,吹的树摇枝晃,干冷地刮在人脸颊子上抽的丫丫的疼,像是要裂开皮脸儿一般。门外的婢女缩着身子围坐在暖炉旁,不似往日端端正正齐齐分站在两边,远远地看到高斌和管家过来,才慌慌忙忙的临时站好。 到了门前,婢女迅速伸手拉开棉帘子。 一跃而入,屋内极是光亮暖和,小丫头接过褪下的驼绒披风,高斌则边走边往里张望,进到内堂,只见粉啄的小脸蛋趴在高太夫人的膝头,迷迷糊糊地睡着。 太夫人高李氏招招手,高斌走到跟前,半倾身子。 “大冬日的,这些个俗礼都免了吧,穿着袄子,动起来也难,就别蹲跪了”,年过七旬的老妇人精神矍铄,头戴底垫红绒的貂鼠昭君套,蜜色的高领内服,外面罩棕色暗纹绣牡丹花绸缎长衣,领间别绿松石盘扣,正好与额中硕大的攒珠祖母绿宝石遮眉勒相衬。 虽是这么说,高斌仍旧蹲身行了个礼,然后才坐到下手的红木藤纹椅子上。 稍撩袍衩,手扶椅耳,“今日闹到母亲,是儿子无能”。 老太太笑了笑,“徒说些这个作甚,都是人之常情,你作为人父者,也该多担待体谅,孩子年纪小,一时尚且接受不过来,难免有些出格的举动,不是大事。等过些日子,马氏进了府,会慢慢好起来的”。 高斌点点头,“母亲说的在理”。 堂上的婢女端来热茶放在几上,高斌托手拿起,吹了吹。 高太夫人眼瞅着高斌,问道,“内务府那边怎么样,说好的事儿可是有了准信?” 水汤并未入口,青花瓷盏被推离嘴边,高斌拂揭茶盖,杯盖杯盏磕碰出几声清脆的闷响,他面上仍旧保持气定神闲,“应是不差的”。 听到这儿,高太夫人睨了高斌一眼,嗔说,“你这是礼数不周,可别依仗有你的族兄弟保举就忘乎所以,里道的人情复杂,没到手的,谁也保不准差不离,你要多上点心,明儿先去刘总办那,把今年收了的上好金银皮器再送几件过去”。 高斌停下手上的动作,“月里去了两回,恐不是这个原因,想我与刘总办也算熟稔,我听他语气里隐隐有别的意思,这几日旁敲打听,传说是八贝勒那边要插人,事情才耽搁下来”。 “八贝勒?”,高李氏微扬音调,皱起眉头,“那也只有等了”。 这时,原本将头埋在高太夫人腿上的柔佳转了个身子,盖在身上的小被褥耷拉下来半截,高太夫人亲自提溜上去,妥妥的盖好,又顺了顺遮额的胎发,膝上的人儿拱了拱,找了个合适的姿势,继续睡了过去。 “饭,可吃过了?” “用了些” 高太夫人平视朱红色的窗框,眼神闲散,没有聚焦,手隔着被褥一下一下抚模在柔佳背上,“过几日腊八,是释迦如来佛祖的成道日,你提前和你那几个不成器的表兄弟打声招呼,说我约你姨母去潭柘寺礼佛布施”。 “有劳母亲”,高斌站起身作揖,“儿晚间便去写帖子,明日一早给姨母送去”。 “嗯”,高太夫人勉强应了应声,调转话头,“近日你舅舅可还安好?” 高斌深谙其意,遂答道,“这几日忙着在内务府走动,有些日子没去看望舅舅,是做儿子的疏失”。 “外甥似舅,要多和你舅舅亲近”,高太夫人抬手,看似不经意的触了触腕上发透的和田羊脂白玉镯子,那玉乃是籽玉,玉色极纯、质地细腻,光泽滋润柔和,白如截肪,好似刚刚割开的肥羊肉凝练的油脂,随时都有可能融暖化掉。 “平日与你叔舅堂表兄弟们交际,不可只讲情分,无利不起早,事情若是成了,以后在广储司里,可要好好的替雍亲王办差”,高太夫人叮嘱,高斌没有旋即回复,柔佳忽在梦里喊了一声“娘亲”,声音不大不小,可屋内的人分明听得真切。高太夫人抚了抚稚女敕的脸庞,小脸儿眉目鼻子纠结在一起,像是遇上了极其可怕的事情,她对站立的高斌慨叹,“又哭了”。高斌俯身上前,发现紧闭的双目有泪水从眼角滑出,连着先前未干的泪痕,一道一道清晰地印刻在脸上,叫人十分心疼。 “这般靠着,想是母亲的腿该麻了!” 伸手把沉睡的可人儿揽进怀里,女乃娘及时将荔红色缎面内绒带毛领披风圈在柔佳身上。高太夫人身边一个着月白夹袄、穿青绉花边裤的丫鬟麻利地蹲下,轻轻捶捏。 “可是老了,这么一会子腿也麻了,我竟没察觉”,高太夫人言笑晏晏,目光直视着高斌怀里的柔佳。 “母亲受累了!”高斌望向高太夫人,脸有愧色,高太夫人扶了扶自己的腿,将掉在暖塌内沿护头的帽子拾掇起递给近在跟前的儿子,“如今身子骨还算硬朗,倒也不累,只想着你也三十好几,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还是要快些开枝散叶的好。你兄弟一个在凉州一个在南边儿,我身边可就指着你了”。 “常来母亲爱护,儿子才有现在,大哥北边镇关杀敌,得圣上器重,三弟亦在江南从军务,因得儿子文弱,不能继承父亲衣钵行武职,甚是愧颜”。 “哈哈哈……”高太夫人听了这番论调,顿时开怀大笑起来,“混小子,你若也随了他们走武行军,莫不是要丢下我这老婆子一个人自生自灭,想必你是心里烦我念叨,才做了此等想法,又不好意思直说,就跟我这儿绕圈子。我也只管给你放话,我知道你丧妻心里难受,但是子孙之事是祖宗之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哥哥弟弟们可是都有了好几个儿子,偏生在你这里断了去,让人耻笑。你生的排行老二,前后不靠,我因畏你说我偏心,从小到大护着你,你可别不识好歹”。 “娘亲说的哪里话,娘亲袒护儿子,儿子是知道的”,高斌转手将柔佳交给女乃娘,坐向塌沿,亲自为高太夫人捶腿。 高太夫人笑逐颜开,接着话茬说道,“知道便好,你本不是长子,继承家业也不强求,你素日里喜欢读书,从文也好,本就适合你的脾气心性,加之现在遇上好时日,托得你胞亲兄弟姊妹、堂族表族那头儿都有些靠的上的关系,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只是你自己也要有作为,才能叫人衬的上去”。 “这是自然,儿子定当尽心尽力报效朝廷” “又说糊话”,高太夫人拉过高斌的手,握压在两掌间,磨了磨,语重心长地谆谆教诲,“不要捶了,听得你老娘说几句。做事可以圆滑,做人可要诚心,上面的主子们一个个精的很,什么人忠心,什么人敷衍,什么人两面三刀,他们平日里不指不摘,不是不知道,到了关键时刻,该奖该罚,心里是都跟明镜儿似的。要知道上面没人,路终究是走不远的。宫里情势复杂,说句大不敬的话,圣祖爷也老了,你托得有福,要惜福”。 偏着头欲言又止,沉吟半刻,高斌才说到,“儿子知道,只是如今情势不明朗,终归是谨慎些的好,旁的不说,就说前些年太子失势累了多少人,里面也不乏知根知底的老关系,当今圣上最是忌讳这些”。 老太太端的想了想,“我知你不迎主子的忌讳,是好事,可你看看,那些失了势的,是些个什么人,掌了势的,又是些个什么人,里面原就是撇不开的关系。古人说的好啊,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内务府里面掌大权的,哪个不是皇上的心月复?”高斌并未吱声反驳,高太夫人继续说道,“你说的那些个都是体面话,孔子还有七十二个徒弟传播学问,人走哪儿都得有群力帮置,瞧瞧宫里的哪个阿哥贝勒没有安插自己的心月复,那不都是为以后铺路?你要是不早站好队,定下地儿,以后怕是什么好事儿都轮不上你。前几年乱的很,那时候,你职位又低,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人,没什么不对,主子同僚不会怪你年轻识浅,反倒觉得你沉稳玲珑。可今时不同往日,该是你表态度下决心的时候,要是再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只能是两面不讨好,光得罪人。就眼下这个事儿,你还没看出些门道来?”。 高斌知道,自己的差事在‘被较劲’。一方面,八贝勒那头自然不愿便宜他;另一方面,雍亲王那里被搁置。自己平日交往太过杂泛,众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独木不成林,关键时刻反倒落了下乘。按说皇上老了,两派私下结党,觊觎储君,改朝换代是指着日子的事情,胞兄虽然因战功官至凉州总兵,但却是外任,内务府里的事情终究插不上手,倒是母家、姨母的夫家和雍亲王府都有些关系,可算做个牵引,只是若此时假借关系成了事,日后定然会被划作雍亲王的旁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细细思虑其中利弊,十分复杂,何况自小读得圣人贤书,居己廉静,待人以诚,高斌骨子里本身是没有派别之见的,只想兢兢业业做些实事,奈何身不由己。 “马氏也是咱们包衣世家的人,家里有些根基,别看我们鲜马衣冠,一个个人模人样,你得须知道,我们是皇家的包衣,是皇族的奴才。做主子的,最重奴才的什么?是忠心!”高太夫人振振有词,中气十足,见儿子不言不语,登时失了兴致,无心多费唇舌,怏怏地说,“我知你没往心里去,一时半会儿拿不定主意,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路是你自己要走的,得自己去趟。只是你心里要掂量轻重,捉好那杆秤,该断的关系早断早了,本就不是一路的人,迟早有见真招的一天”。说完,拂了拂手,半眯着眼睛,“好了,我也乏了,今个儿你先下去吧!” 高斌行礼退安,从女乃娘手里接过柔佳。廊上油面的烛光摇曳飘幻,看不真切脚下的路,墙上影成双,爷俩一大一小的投映,颇显出些萧索孤寂,柔佳往温暖的怀抱里紧了紧,高斌走的很慢,联想到内务府里的种种公事人情,不由惆怅起来。 第2章 腊梅 卯时刚过,西面的院子人头攒动,烧水的、提水的、拿盆的、端饭的,来来回回,柔佳的女乃娘舒氏指挥几个小丫鬟备好热水候在门外,自己推门进屋,青缎面的厚被褥里哧溜伸出一个小脑袋,睡眼惺忪,趴着身子,嘟囔嘴含混问道,“阿爹呢?” 舒氏走到床前,把另半边保暖的帐子挂上,伸手替柔佳穿熏好的衣服,一并回道,“老爷今个儿有事,早些时候出去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柔佳没好气地盯着舒氏,圆滚滚睁大眼睛,气呼呼的样子,看的舒氏怪好笑的,一把搂进怀里,又套上两件衣衫,才不紧不慢地说,“小祖宗,我哪里知道,这出外办事,恐怕得到申时才有功夫回来”。 柔佳一撇手,有些赌气的坐着不动,舒氏见衣服穿的七七八八,不担心着凉,便也不急,召唤丫鬟先把热水端进来放在架子上,自己起身将面巾浸湿,腾热的往玉瓷般的小脸上揉搓,盘腿坐在床上的小人儿倒也不反抗,只在面巾挪开之后哼唧的来了句,“闷死人了”。 梳洗穿戴完毕,丫鬟在开间的榻上搭起小桌子,放上新鲜热乎的肉包子,又盛了小半碗八宝粥,摆几样柔佳平时爱吃的女乃油炸糕、糖耳朵这类小食。 饭吃到一半,柔佳扔下碗筷,跑出房间。舒氏追在身后,嗓音洪亮地喊道,“小祖宗诶,这是又要去哪儿呀?好歹先把饭吃完……” “我吃饱了!”,边跑边回头,柔佳对着女乃娘往小院门指,“我去前面看看我的腊梅花开没开”。 小孩子灵动,舒氏紧赶慢赶在身后追着跑了一圈,累的差点岔了气,等追上的时候,柔佳已在树下,托着小脑袋呆呆地凝望傲立的梅花。 和煦的阳光下腊梅绽放,透亮的杯状小花,蜡一般晶莹。 “女乃娘,还没下雪,它怎么开花了呢?” 没来得及多喘两口气,柔佳发问,舒氏不知怎么回事,月兑口而出,“谁还规定非要下雪才能开花啊,腊梅就是这个时候开的,不稀奇”。 “可去年的时候,是下雪之后才开的”,柔佳可怜兮兮地看向舒氏,“阿娘那个时候抱着我,说腊梅是迎雪独立的花儿,是好花儿”。 这敏感的当口儿,舒氏察觉出不对劲,开始打马虎遮掩,赔笑附和,“便是不下雪,这冬日里头也就腊梅迎风开放,是好花儿”。 “下了雪,和雪一起的时候,才好看呢!”,红扑扑的小脸藏不住失落,“白皑皑的雪配上女敕黄色的花,雪压不折,所以阿娘才说是好花儿,我也才觉得好看”。 “花都一样”,舒氏温言安慰,“这梅花品质高洁,傲骨峥嵘,是好花儿”。 “不一样,才不一样”,柔佳听舒氏说花都一样,凭白急了,站在台阶上,踮起脚,用肉嘟嘟的小手一把扯掉枝头新开的几簇梅蕊,女敕黄的花瓣霎时落了一地,她腾空跳起,用脚拼命的踩踏,嘴里念念有词,“下了雪的好看,没下雪的不好看,不好看”。 柔佳在台阶上上蹿下跳,舒氏怕她摔着,老鹰抓小鸡似的围着跑,边拦边不住惋惜,“刚开的花儿,这样糟蹋了,多可惜”。 “不可惜,不可惜”柔佳瞪着眼睛越说越大声,不依不挠,嚎着嚎着陡然一转,哇哇大哭起来,舒氏是丈二的和尚模不着头脑,只管赶忙往怀里拉扯,擦着眼泪,哼着小调儿,哄了大半天,最后干脆顺柔佳的心思干叫道,“不好看,不好看,下了雪的才好看”。哪知怀里的小人儿并不领情,一把推开舒氏,骂道,“骗子”。她走了几步,回头,确认舒氏还在,径直往廊道去,在廊道边儿上一**坐下来,头搭在柱子上,微仰下颌,抿着嘴,直直地瞅,怒目相向。舒氏见这情形,知是又要乱发脾气,便也不似刚才那般轻声细语耐心哄劝,站在原地不挪步,叉起腰,颇有些分庭抗礼的姿态,激到,“大冬天的,你就坐吧,到时候大夫来了,喝那又苦又臭药水的可不是我!” 对面四仰八叉没坐相的小人儿眼珠子骨碌骨碌转,悻悻地挑说,“我可不怕,我病了,你也要受罚,好不到哪儿去,咱们今个儿就比比谁硬气”。 “哟”舒氏听了拍掌讪笑起来,“我可是头一回见着这么个蠢人物,用自己的身子骨比硬气,尽做不划算的买卖”。 柔佳听到这一句,愣是没挺住,嚯的站起来,“你知我最嫌人说我蠢,好好的说这个干什么?我看你是成心的!” 舒氏得意的笑了笑,三步并做两步上前将柔佳往外提溜,柔佳眼见抵抗不过上了当,心一横,沉着身子,将重力全扔给舒氏。这舒氏眉目清秀,也才二十五六,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心里宝贝柔佳,担心左磕右碰生出个好歹,是哪哪的使不上劲儿,拖着个六七岁大的娃儿走不了几步,别的婆子要上手帮忙,柔佳是又踢又踹,没办法只好停下来。 “你这么个闹法到底是为什么?刚才我说的不在理,给你赔不是就是,你这整日的颠来倒去,可是要让大家心生厌烦?” “便是不颠来倒去,你们也厌烦了,现今你们就等着那个女人进门,好巴结去!”柔佳气势汹汹,当面对众人甩脸子。 “这不是冤枉人么”,舒氏愠怒,抬手指了指周围站定的几个婆子丫鬟,“你看看,这院里的哪个不是从小看着你长大,成日围着你转,你就好意思说这个,寒了人心”。 肥女敕的小手触及套在脖颈间的金锁串儿发出叮铃叮铃的铃铛声响,柔佳拍着胸脯,冬日的阳光映照在她那白皙红女敕的脸颊上,水灵里透出异样的倔强,肃穆到仿佛能将一切吞噬,看的人惊心动魄,她直视舒氏,“你们寒了心,我也寒了心,都寒了心去,阿娘去世不过百日,阿爹就忙着迎那个女人进门,阿娘对你那么好,我可没看你掉过几滴眼泪,你们和阿爹一样,都是没心肝的人,寒什么心?再过些时候,新主子进了门,怕是谁也再想不起她来”。 “好!好!好”舒氏连说三个好字,气的不轻,“怕是最想不起事儿来的人就是你,你还好意思说别人,她和马氏也差不了多少,我凭什么给她掉眼泪,不嫌臊的慌”。 府里的老人吴婆子听的这话出口,赶忙咳了两声,奔到舒氏跟前,喃喃地念道,“祸从口出”,舒氏似乎也缓过些劲儿来,不似刚才那么激动,口无遮拦,但也绝没有往日的好脾气,脸色是十分难看。吴婆子见这般状况,宽慰道,“姐们儿跟小孩子生个什么气,小姐还小,许多事不懂,谁对她好,她自然记着谁,您为去世的夫人掉了多少泪,你为小姐的事儿操了多少心,我们可都睁眼看的明白”。 从袖筒里抽出柳绿的绢帕,舒氏搁在眼下擦了擦,“我也不求谁记我的好,做人做事但凭良心,我就是心疼我们家小姐,到如今也没个记她好的人”。吴婆子摆摆手示意,“不说了不说了,你这有天没日的,话本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现在不到时候,有些东西放心里就成,等小姐大了,自然懂的”。 话说半截,去头掐尾,柔佳听的晕晕乎乎。虽是这样,她也知道自己是真的惹乳母生气了,往日再怎么鸡飞狗跳的闹腾,大不了**上受几个不疼不痒的巴掌,从没今日这番光景,尤其是她矮着个儿,恰好睇见舒氏眼眶里泪水盈盈,更加心慌愧疚,即刻冲上前抱住舒氏的大腿,小脑袋腻在月青的缎面上不停地来回磨蹭,猛对舒氏一通咯咯傻笑,“乳娘,别生气了,好不好?”。舒氏瞄一眼柔佳,柔佳立时把眼皮往下一拉扯,翻嘴做了个极丑的鬼脸,弄的舒氏哭笑不得,“有你这么个祖宗,真是叫人搁不下心,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丑死了”。柔佳见舒氏不再生气,鹦鹉学舌,“我生的和乳娘一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丑死了”。 “好了好了,就你牙尖嘴利”,舒氏霖然,飞指往柔佳脑门上那么轻轻一戳,“这会子疯够了,去温温书,省得整日里尽出幺蛾子”,她拉起柔佳的小手准备回院,哪知柔佳月兑了手,舒氏转身蹲下,问道,“又怎么了?” “我要在这里等阿爹”柔佳低垂眼眸,扭扭捏捏,“我有话想问他”。 “时候尚早,冬日天冷,在外恐要冻出病来”,舒氏直言,“老爷要天黑才回来,要不我让人在前门候着,咱们先去温会儿书,等人到了再过来不迟”。 “我心里有事情没想明白,放不下,就是去了书房,也温不了书”,乌黑的眼珠水汪汪的,眼神炯炯,犹如渊潭,能直照到人心坎上。 “我想等”,许是受不了这期期艾艾的眼神,或是能感受传递的情绪,有可能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总之舒氏着了魔似的,心里满不是滋味儿,破天荒的答应了。 “冬天里冷,你要等,女乃娘不阻你,可是得多添几件衣服,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咱们得先回屋吃饭” “嗯”柔佳拼命点点头,绷着脸的笑容愉快舒展,瑟瑟风中的小身躯,直挺背脊,沐浴在金色阳光下,开心得手舞足蹈。 她,是这样容易满足。 第3章 故梦 柔佳在廊下一动不动地坐着,全身上下裹的厚厚的,从远处乍那么一看,特别像个肉墩子。偶尔累了,或歪歪头,或踢踢腿,也不挪地儿,视线聚焦在拐门处,如果此时高斌出现,那么她肯定能第一秒比谁都早发现。 日头当空,到了用饭的时候,柔佳践行诺言随女乃娘乖乖回屋用饭,只是在出小月门前一步三回头,好似在等待奇迹降临。奇迹,终是没有降临,高斌没有意外出现。出了门廊,柔佳快步跑起来,进了屋,往炕上一扑,直囔囔快些上饭菜。这顿饭,她狼吞虎咽,三五下扒拉完,嘴里的东西还没完全咽下去,便又急匆匆跑了。舒氏遣个婆子追了上去,自己则留下来先把饭吃完。 按说平日里饭后照例会小憩一会儿,舒氏每日陪柔佳作息,也养成这个习惯,所以时辰到了,不自觉的在板凳上打起盹。 “女乃娘,你好好的!”柔佳眼里容不得沙子,很是不满舒氏的倦怠作风。 舒氏满不以为意,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你可真能坐,我是没你这耐心”。 “当然,我很能等的!”柔佳一脸骄傲,不过,再怎么能等,六七岁的娃儿,这么两三个时辰干坐着,耐心其实也早耗得七七八八,舒氏见柔佳有些沉不住气,索性怂恿,“还不知要等多久呢,不如咱先睡个回笼觉,醒了再来?” “这怎么能行”,柔佳当下否定,“说了要等,我今天就非要在这等到阿爹出现”。 “那咱就慢慢等吧”,舒氏喟叹,将原先和柔佳并排坐着的矮脚板凳往右挪了挪,搬靠廊柱,整个人倚在柱子上面,张开手示意柔佳到她怀里,柔佳用鄙视的小眼神拒绝后,径自在暖阳下昏昏睡了过去。 等微感有些凉意醒来的时候,看日头西斜的程度,舒氏估模已到申时,便给站在远处的婆子使了个眼色。婆子差遣小丫鬟给门外候着的小厮叮嘱一番,小厮听得,连连点头。其实小厮本也不是专门候门的,不过到这个点才过来,免得到时管家敲门,无人回应,自招晦气。 不多时,街前拐进来两顶黑油齐头、平顶皂幔、厚呢作帏的暖轿,前面那顶轿身边上跟着的不是管家全贵,小厮疑惑,探了探脑袋,发现管家在后面那顶暖轿边儿上,也就安下心来,只是琢磨着晚上既有客来,小姐的事情怕是不适宜禀告。 轿子落定,年过花甲,外披黑色貂皮大氅,内着酱紫色重锦圆纹大襟长袍马褂的男子从轿子里跨出来,小厮定睛一看,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高太夫人次女的夫婿,当今内务府造办郎中丁皂保丁大人。不敢怠慢,立时敲了两下门板,二重一轻,门内候着的小厮听了暗号立刻把门打开。 丁皂保的轿子在前,又先行落下,便故意放慢动作,缓下步子,顿了几顿,好让身后的高斌有反应的时间。高斌下了轿子,自然是快步朝前,笑脸相迎。高斌恭敬地跟在丁皂保身侧落后小半步的位置一路相随,两人交谈甚欢。说起丁皂保,便不得不提起其父,当今圣祖爷的伴读师傅丁应元。丁家同高家一样,是打祖辈便居辽阳归属皇家的包衣,两家从始就有些渊源,不过丁家真正的发迹应该还是从丁应元算起,丁应元十四岁在汉生的考试里中得一等举人,受皇太极重用,顺治朝时,更在御书房效力,显露文才,后来顺利当了当今皇上的伴读,也算得半个师傅。康熙五年他去世,皇上亲派御前侍卫前往赐茶拜祭,赐丧银500两、赐京城北清河地块安葬,并派御前侍卫赴现场督造墓茔,到了康熙四十五年又追赠光禄大夫的职衔,可谓是天大的恩德。丁皂保承继荫蔽,自然是风生水起,他与当今皇上过从甚密,又一直在内务府执事,本来高斌晋升的事情,若然有阻,向他那边道个理,打声招呼,也不是难事。不过前些日子他领旨去江南办差,而高斌的二姐作为丁皂保的续弦,内里情况又隔上一层,况且他是皇上的心月复,此次牵扯到雍亲王和八贝勒暗相较劲,本也不好让他掺合进来。虽说如此,他从前对长兄高述明帮扶有加,又年长高斌许多岁,平日里两家交往亲善,今日在司里见着,客套寒暄过后,他恍若无意提起高斌晋升一事,但也没有多说,想必是外间人多嘴杂,便借说在江南带了些物件孝敬高太夫人,休班后随高斌一同回府。 这边厢高斌偕同丁皂保前往高太夫人处拜候,小厮未能及时禀告,他自然是不明就里;那边厢,小丫鬟过来回话,只讲贵客驾临,老爷一时半会儿抽不出空当。柔佳听毕,满腔的热情在瞬间跌落谷底,愤懑之情溢于言表,恨恨地呛道,“哼,早知他是这样的人,信不过!”,说完一脚踢翻坐了整天的矮凳,抹着眼泪回屋。 ——— 送走丁皂保,正预备歇下,管家将白天的事情回禀,虽然已是戌时三刻,高斌奔劳了一整日,还是吩咐丫鬟打灯前往。 柔佳并未休息,歪在椅子上,提着笔,胡乱涂鸦,女乃娘站在身旁,哈欠连天。 门被推开,柔佳抬头,见是高斌,视若无睹,既不上前迎礼,也不搭话问安,没事儿人似的在宣纸上画了个大大地叉,舒氏见她这般无礼,碍着人脸,不好直接发作,便在身后一个劲地兑她。哪知柔佳不识好人心,白了一眼舒氏,吼道,“干什么,弄疼我了”。 舒氏略显窘迫,探看高斌,蹲身行礼,高斌笑意盈盈,示意她时候不早,可先回房休息。舒氏一瞥柔佳,合计应无大碍,便欠着身子退了出去。 “怎么,生气了?”,高斌立在桌旁,语调柔和,谈吐温文,“今日你小姨夫远行归来,我因事先不知你定下有事问我,才和他同在你祖母房里请安问候,你如今也随先生学了几篇礼记孝经,已知尊敬长辈的道理,想想我说的话可是在理?” 柔佳撇撇嘴,虽心有不满,但深表赞同,闷声闷气地回道,“我又没生气”! 高斌眼含笑意,上前几步,将左手提溜的球状物体轻缓放在烟雨纹的花梨木桌上,柔佳偷觑一眼,虽然对这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画满红黄蓝绿的新奇玩意儿很感兴趣,但表面仍然极力按捺。 “这是什么?”柔佳‘满不在乎’地问。 高斌转了转被木头支架框着的球体,津津乐道,“这个是你小姨夫从广州的洋商那里购得,特意捎来送给你的!是载着画的万国图志”。 “咦~”柔佳两眼放光,兴致勃勃,像是发现广袤新世界,激动地大声赞叹,“万国图志呀!阿爹你能给我说说么?” 她从椅子上跳下来,将高斌拉到跟前,高斌顺势坐下,搂住柔佳抱上膝头,“阿爹其实也不是十分清楚,只在书里看到过,说是前朝的时候洋人利玛窦朝贡,带来了《万国图志》,上面标注了许多国家,都是当年郑和下西洋去过的地方”。 “郑和下西洋?”柔佳眨巴眨巴眼睛,越发觉得有意思了,依偎在高斌怀里,央道,“给我讲讲下西洋的故事吧”,高斌刚要开口,柔佳抓抓小脑袋,忽而惊觉,“哎呀,糟糕,西洋是哪儿啊?我连这个也不知道呢!”,高斌呵呵笑起来,见女儿勤思好学,便声情并茂地将那些他在史册、民间书物上看过的娓娓道来。 快乐不知时,转眼三更锣响。 故事,渐进尾声。 柔佳酣然入梦,那一日的梦里,她畅游列国,冁然而笑。 一切,是那样的美好。 高斌将柔佳抱进铺好的床帐,在床边坐了小半刻,而后行至桌前,拿起柔佳先前胡乱涂鸦的宣纸一张一张细细翻阅,但见其中一张上面画着晕染的水墨梅花,高斌因而又惦念起亡妻祁氏,想到去年他们一家三口还在雪中赏梅,约定来年生个大胖小子,好还高太夫人的心愿,便忍不住悲从中来。那时,妻子答应的那样好,那样笃定。 宣纸,撒落一地。 ——— 游廊下,夜深深,月光如银泄,梅花在朦胧的月色下,暗香浮动。这颗梅树是当年柔佳出生时他亲手植下的,那时他是一个人,现在,他,仍旧是一个人。 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 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 想起两任妻子,高斌满面哀戚,一片梅瓣飞落掌心,种种前尘尽入脑内,这原本象征快乐、幸福、长寿、顺利与和平的“五福花”,终究没有如同它美好的寓意,让人得偿所愿,徒留下凄楚孤芳自赏。 是夜,久久不能安睡,单衣起身,只觉心中郁结难抒,高斌提笔在案前发黄的宣纸上写到: 十年凋零两断肠 何当三度倚红妆 髫龄事比登科喜 壮岁情同落第伤。 第4章 礼佛 通往潭柘寺的庞谭古道上宝马雕车香满路,小厮的吆喝声不绝于耳,高家的车被夹在道路中央,行进缓慢。打马在前的是骑枣红肥膘的中年男子,刚刚三十出头,体态微胖,头戴羊绒瓜皮帽,身着蓝底青面长袍马褂,扎在人堆里并不显眼。这一行二十多号人,两顶轿子三辆马车,前后有序,柔佳掀起银紫色幔帘,探头探脑往外察看,金黄的流苏穗子随马车晃动,在她的脑袋上拨来拨去。 “小心冻着”,在旁的舒氏将帘子放下,双手捂住已被冷风吹凉的小脸。 “还要多久啊?”柔佳怀揣银暖炉,双手卷进厚厚的兔毛绒暖手筒里,女乃声女乃气地问。 “用不了多久,咱们今个儿不上山,先在下院的奉福寺休息一宿”,舒氏见脸颊回温,把手移开,取了件丁香色的披风往柔佳身上裹。 须臾,车马停下。 两位老太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出轿子,她们并肩同行,有说有笑地随引路沙弥往禅院而去。柔佳极目眺望那位在她年幼记忆里全无印象的姨祖母,她生的比祖母稍矮些,不似祖母那般体态圆润、步履沉稳,但她身体健劲、满面红光,尤其爱笑。在她身后紧跟的是她的两个儿媳王吴氏和王朱氏,王吴氏苦菜着脸,身侧随一名穿桃红巴缎宫裙的少女,少女长相水灵,黛眉点点、唇若涂朱,好似清晨开放的朝阳花一般妩媚动人。 进了寮房,大伙儿依次坐下,柔佳靠在高太夫人怀里,姨祖母王李氏将她通身打量一番,笑嘻嘻地道,“模样周正,是个好苗子”。 “哪有那样的好福气”高太夫人欣然,“还是你家秋哥儿命好”。 “唉……”王李氏叹了口气,显得忧心忡忡,“也不知是福是祸”。 高太夫人笑意漾漾,连声劝说,“是福,是福,可不许胡说八道,糟蹋了福气”。 “嗯”王李氏点点头,“这次进香带她,也就是为她积福,希望来年入宫能顺顺利利,给家里帮把手”。 末座的少女眼眶通红,埋头强忍泪水,王李氏侧目,阴沉脸色斥道,“你这样哭哭啼啼的,进了宫,有什么用?进宫是给你自己长脸长本事,你要不明白这个理儿,算是白费了”。 少女垂首聆训,其母王吴氏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唯唯诺诺地言语,“秋行还小,许是暂时没缓过来,还望母亲涵谅”。 “慈母多败儿”,王李氏当着众人撂下这么一句,瞬间,王吴氏的脸烧的滚烫。 柔佳虽不大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看众人的脸色,也猜想到必不是什么好事情,她转动黑溜溜的大眼珠观察场面,却什么也没观察出来。她瞄了瞄祖母,又瞄了瞄姨祖母,再瞄了瞄女乃娘,可没一个人在注意她。 尴尬的当口,高太夫人将桌面上摆放的核桃糕缓缓推到王李氏跟前,四目相交,王李氏点点头,接着,高太夫人笑容可掬地向末座前低头站立的少女言道,“秋哥儿,可愿带你这顽劣的表妹去寺里逛会儿?她最是闲不住,待久了恐要闹腾我这把老骨头”。 少女顿了顿,恭敬地答道,“谨遵姨祖母吩咐”。 高太夫人慈目投向柔佳,“还不快随你表姐一道出去玩会儿”。 “好叻”,柔佳倒不认生,兴冲冲地飞奔到少女身旁,拉起她的手,“表姐,我们去哪儿玩呀?” “你想去哪儿?”,少女极力平复情绪,略带哽咽地曼声问道。 “不知道,我没来过这儿!”柔佳注视着少女,她眼含的泪滴沾湿羽睫,凝积在根上,一颗一颗莹润如珠,随双目翻覆。 “你长的真好看!” 少女微微一愣,模模柔佳的小脑袋,嫣然微笑。 ——— 时值正午,明媚的阳光洋洋洒洒铺展开来,不吝啬每一个角落。 大雄宝殿里,名唤秋行的少女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叩首,嘴里念念有词。柔佳伫立一旁,迟迟没有跪下,她抬起头仰望面前金光闪闪的高大佛像,心中生出古怪异样的情绪,正讷讷出神之际,被人一把按到蒲团上。 “可不能对佛祖无礼”,听了女乃娘的话,柔佳依葫芦画瓢的磕了三个响头。 出大殿后,少女促足停留在殿前的古槐树下。参天的槐树,如今枝叶凋零,光秃秃的,树干上长着许多节疤,鼓鼓囊囊,繁乱的枯枝东伸西斜,毫无美感。 少女,静静的,看的出神。 风拂青丝,眉弯浅浅,艳如桃花的脸庞透出白莲般的恬美。 “表姐,你在看什么?”,柔佳好奇地问。 少女神色黯淡,“表妹知道吗,槐树即使树冠枯死,也能在大枝上长出新的巨冠,仍是枝繁叶茂、绿冠如茵”。 ——— 寺庙里起的早,寅时,外面还漆黑一片,各殿就有了动静,禅房隐隐传来和尚敲木鱼念经文的声音。女乃娘把还在睡梦中的柔佳拖起,梳洗穿戴好后,用过素斋,天刚蒙蒙亮,一行人便浩浩荡荡上山,去赶潭柘寺的早香。 卯时到达潭柘寺,婆子搬来踩脚的矮凳,舒氏先下车,一把将站在门帘外东张西望的柔佳抱进怀里。 “待会儿可不许乱跑,今天进香的人多,这人多眼杂,挤挤撞撞,女乃娘也不能一路抱着你,若是冲散了,遇见生人,千万不要乱搭话,要是黑心的拐子抱你,你就大喊咬他”舒氏严肃认真的嘱咐,柔佳只管敷衍了事,左顾右盼地‘审视’熙熙攘攘的人群。 突然,只听一声大喊,“女乃娘”,舒氏顺着柔佳手指的方向望去,视线中出现一名梳羊角髻的女孩,她侧着身子被人抱在怀里,模样十分酷似韩司库家的千金。 “那个是瑛君吧?”,柔佳问道。 “嗯”舒氏肯定的点点头。 “待会儿我能和瑛君一块玩会儿么?我好几个月没见她了!”,柔佳凑到女乃娘耳边悄悄地询问。 舒氏笑笑,打趣说道,“你也懂礼了?知道该办正事先?” 柔佳二话不说搂住舒氏的脖子,伏在舒氏肩头,哈哈地说道,“都是女乃娘教的好!”,舒氏抿了抿嘴,一脸得意,拿出绢帕盖在柔佳冻得通红的鼻头上,“就你会说话,尤其是要人办事儿的时候”,柔佳嘻嘻嘻地傻笑,随后把鼻水醒了出来。 ——— 龙王殿的石鱼前,身穿茜色提花缎面直领小通袖袄的柔佳和着玫瑰粉五彩花草纹样圆领窄袖锦袄的瑛君挤在一块儿,争抢着模来模去,玩的不亦乐乎。 两人打打闹闹,你追我赶的一路小跑,不一会儿,只见白皙娇女敕的小脸面泛潮红,额头沁出汗珠,女乃娘舒氏、秦氏赶忙将两人抱住,拉进善堂休息。 哪知**还没坐热,瑛君从炕上跳下,又准备往外冲,没两步,被其女乃娘秦氏揪住,朝**啪嚓就是一个响亮的大巴掌,瑛君“哎哟”了一嗓子,辩道,“我只是想喝口水罢了”。 “哼,你撅下**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给我在屋里好好呆着,不然老娘要你好看!”,秦氏身形高挑、动作敏捷,说起话来满舌生花,柔佳坐到舒氏腿上,自顾自地摆弄刚才在路边拔下的狗尾巴草,完全没有第一次看到这幅场景时的目瞪口呆,想必她已经‘麻木不仁’了,因为她知道,事情的发展态势远不会到这里就打住。 果不其然,瑛君找了个话茬,开始数落秦氏不通文墨,言谈粗鄙,“什么**屎的,女乃娘你说话怎么这么熊啊!你看你看,人家都在笑话你呢!” “谁笑话我?你倒是指出来瞧瞧!”秦氏反问,瑛君环视一周,屋里总共才四个人,柔佳和舒氏是面无表情,顿时那个悔啊,开始毫无顾忌地进行武力反抗,咿咿呀呀几番挣月兑未果,意料之中的被掀回炕上。 “你等着,姑女乃女乃有的是时间,咱们走着瞧,等我长大了,有你好看!”,瑛君不甘示弱,忿忿不平地喊道。 秦氏回腔,“你姑女乃娘有的是时间,就怕你没种!呵,让我好看,不怕天打雷劈”。 “老天爷长着眼呢!” “当然,公道自在人心!” “你不讲理!” “老娘就是理!” “你个白丁”。 “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个小屁孩懂什么” “你、你、你……” “你什么你,连话都说不清楚,还好意思说自己读书识字,我看先生教你的,你都教给周公了吧,我要是你就趁早闭嘴,省的让人捡笑话” 瑛君言辞匮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接茬顶嘴,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杏仁小脸涨的通红,把手上戴着的赤金缠丝镯子往地上一砸,秦氏是一动不动,稳如泰山地坐在漆心桦木鼓式圆凳上,手执茶壶给自己续了杯热茶。瑛君见秦氏毫无反应,觉得没劲极了,转而爬到窗边。舒氏将柔佳抱回炕上,拾起地上的金镯子,对坐下和秦氏闲聊起来。柔佳上炕后,爬到瑛君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瑛君撇嘴,狠剜了秦氏一眼,“你不用安慰我”。 “不是,我是想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说你女乃娘熊,不就是说你自己熊么!” “你什么意思啊?” “你别拐着弯骂自己啊!” “你这是在拐着弯骂我呢!” 瑛君横眉怒目,一把将柔佳推倒,这一幕完完全全被正面坐着的秦氏看到,上来是提手就要打,电光火石之间,瑛君一个闪身,趔趄跌下了炕,头摔的咚咙响。瑛君嚎啕大哭,秦氏见状心疼不已,一个劲儿的搂着,在头上揉来揉去,嘴里直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舒氏当时背着身,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便责问柔佳,“你又干什么了?” 柔佳把头靠在墙上,一脸无辜,“我没干什么呀,是她自己掉下去的,她之前还推我来着,我都没哭,她活该!” 舒氏没说话,观形察色地走到秦氏和瑛君身边,模了模瑛君的小脑袋,赔礼道歉,“秦妹妹见谅,别和小孩子一般见识,都是我平日教的不当,才整日里惹是生非的”。 这时,一直在给瑛君揉脑袋的秦氏开口,“蕙兰姐,不是姑娘的错,是这孩子淘气,她先动手的,不过,她这也是活该”。 舒氏脸色一凛,想是搪塞不过去,作势要去拿柔佳,瑛君哭着,断断续续地说道,“她……她刚才……骂我……熊,女乃娘,是她先骂……的我,我才……推她的”。 如此看来是不打不行,哪知,舒氏还没来得及动手,只听秦氏开口训道,“你怎么这么熊,她骂你,你不会骂回去啊!” “是啊,君子动口不动手嘛”,柔佳在一旁火上浇油。 “你是君子么?”舒氏白了一眼柔佳。 柔佳嘀咕,“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你不仅是女子,还是‘小人’,所以才难养啊!”,舒氏见招拆招。 柔佳伸直脖子质问,“你到底谁这边的?” “理儿这边的呀!”舒氏眉飞色舞,挑明站在“理”姑娘秦氏这边,柔佳紧皱眉头瞪着眼,秦氏被她们给逗乐了,“哎呀,舒姐姐,算了,是瑛君自己嘴笨,就这么点儿事,看闹的!” “不是我嘴笨,是确实没的回,是死结”,瑛君顾不上哭,急忙站出来为自己正名。 秦氏捂住瑛君的嘴,“呸呸呸,大白天的,佛菩萨面前说什么死不死的,快给我呸掉”。 “就不呸”,瑛君死扛。 “快呸”,秦氏催促。 最后,瑛君妥协,“你要是能回答的上来我就呸”。 柔佳爬到炕边上,幸灾乐祸,“这么简单的,我早都替你想好了,其实你刚才不仅能回我,还能骂我呢!你只需回八个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妥妥地占据上风”。 秦氏听了这话,笑的前仰后合,拍手称道,“这也是个熊孩子”,瑛君反应过来,更是破涕为笑。 柔佳和瑛君和好,回到炕上继续一块儿玩,在把狗尾巴草的毛都拔掉之后,俩人开始了小大人之间的友好访问,产生了以下情节性(无聊)对白。 柔佳:你这几个月去哪儿了? 瑛君:我和阿爹阿娘他们回了一趟辽宁老家看望外祖母,今年是她五十大寿。你呢,为什么到这儿来了? 柔佳:我祖母许久未见姨祖母了,她们两个聚一聚,我还看见我表姐了,她长的可漂亮了! 瑛君:是么?也像你这么胖? 柔佳:你什么意思!我胖么? 瑛君:反正不瘦! 柔佳:(喊)女乃娘…… 瑛君:打住!你挺瘦的……话说我这么昧着良心说话,你真觉得好么? 柔佳:有什么不好,我乐意! 瑛君:以前没见过你表姐啊,好奇怪! 柔佳:嗯,好像是没见过。 瑛君:那你以前见过你姨祖母么? 柔佳:嗯,好像也没见过。 瑛君:你们是亲戚么?你姨祖母和你祖母不是亲姐妹吧? 柔佳:怎么可能,她们就是亲姐妹! 瑛君:那怎么没见过? 柔佳:(喊)女乃娘、女乃娘…… 舒氏听见喊声,凑到两个小人儿身边,给她们解疑答惑。原来柔佳的姨祖母王李氏近几年才算真正熬出头,她的婆婆王董氏是个厉害的角色,王董氏在世时,王李氏不敢与娘家频繁走动,婆婆死后,又守丧三年,直到今年十月才丧满。 知道因由后,两人释然,开始就更无聊的毛毛虫到底有没有腿的问题进行了长达半个多时辰的学术探讨,最后,以面红耳赤,吵的不可开交收场。 在寺中用过午斋,柔佳和瑛君随两家长辈临于毗卢阁上,盘踞寺内最高点,登阁远眺,即使是寒风冬日,此处依旧青山掩绿,风景开阔如入画境。 第9章 临别 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绵绵地穿过繁茂的枝叶溅落在泥土上,化有力于无形。柔佳曲立在书桌前,笔不落点,书不成文,她近来心绪不宁,总是走神。 离进宫选秀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其实,但凡有些身份家底的包衣人家,在一年一度的正式宫女选秀前都会请好内行的麽麽按宫里的规矩上下检查一遍,谁能进谁不能进心里都有个大概的数,早两个月她就知道自己应该是刷不下来的,何况家里的人,也不希望她被刷下来。 自从当今皇上减短役龄之后,各包衣人家女子不再像以前那般怨声载道,原本是件好事,可皇帝性格阴晴不定、难以捉模,李煦的抄家、年羹尧的自裁、廉亲王的圈禁,一场又一场的政治风暴席卷,朝堂波谲云诡,上下惊魂不定,内务府上三旗的包衣世家族都希望能趁此机会将适龄的女儿送进宫中,一来可做个眼线,在宫里探听风声,他们在外也不至于抓瞎;二来运气好的,做个一等的掌事姑姑出来,面子人脉有了,以后也是陪嫁的资本。世家的姻缘本就盘根错节,而在宫里更加是因人成事。 柔佳正思量着,小丫头巧灵进来,道是高太夫人让她过去。放下手中执的笔,柔佳踩着碎步,分花拂柳而去。 进到院子,但见马氏候在门外相迎,嘴角微弯,露出含蓄的笑意,这些年她生了一子二女,对柔佳的态度却没有多大变化,一直亲睐和善,只是柔佳依旧不理不睬,她心里有道过不去的坎,每次只要她稍想对马氏好些,脑海里就立马跳出一个声音阻止,叱责她对于‘母亲’的背叛。 “来了,快进去吧,母亲大人在等着呢”,热情洋溢的声音十分悦耳,隐隐嗅出幸福的气息。 是啊,她幸福,父亲就幸福了。 打帘进屋后,柔佳见祖母高太夫人泰然端坐在横塌上,旁边没有服侍的小丫鬟,只有李婆子陪坐,不时闲聊几句话。马氏没有进到内间,将柔佳带进屋后,和门边上两个小丫鬟一同退了出去。 柔佳行蹲安礼,“见过祖母”。 高太夫人没有一如既往的招呼柔佳近身坐下,语气平缓地说道,“就立在那儿吧,我有几句要紧话与你说,你认真的听着,定要往心里去”。 柔佳点头称是。 “明个儿就要入宫送选了,之前该交待的你母亲、女乃母都跟你说了许多,我也就不重复了”,高太夫人没有长篇累牍,直言道,“在家你是被人伺候的小姐,是主子,进了宫,你就是奴才”。 柔佳缄口不语。 “我这么说,你别不高兴”,高太夫人一语道破柔佳心中那点执拗的小心思,“进了宫,骨子里就要剔掉书上学到的那些坏毛病”。 柔佳沉默,腰背无形中直挺几分。 高太夫人的语气霎时凌厉,“你跪下”。 屈膝跪下,高太夫人被李婆子搀扶到柔佳跟前,当头喝问,“你是什么?”。 柔佳低着头,哽哽说道,“是奴才”。 高太夫人语气迫人,“大声点”。 “是奴才”,柔佳顿首,这一句,积满无奈;这一句,清晰的像把尖刀直直插进柔佳的心脏,分毫不差的插在心坎上。其实,一直清楚明白,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逃避,逃避,是奴才的现实。 她,不想做奴才;没有人,想做奴才。可她,却生来便是爱新觉罗氏的奴才,一生一世、生生世世的奴才。 “你是奴才,要时时刻刻牢记自己的身份” 读了太多的《礼记》、《孝经》,对于长辈的话,柔佳习惯谨记在心。 高太夫人示意柔佳起身,拉柔佳一同坐回榻上,她命李婆子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实木盒子,摆放在柔佳面前,“这里有二百两银子,进了宫,需要疏通打点的地方多,你手头上多持些银子没有坏处。祖母本打算再给你一些,但一来进宫,数目太大过于惹眼,二来也不好存藏,下面的穷苦人家不是没有,不必犯人家的忌讳,让人家眼红,宫里当差,千万不要无故得罪人”。 “嗯”,柔佳挨在高太夫人近前,仔细地端量眼前的祖母,如今的她白发苍苍,脸上布满皱纹,佝偻着身子,深陷的眼睛充盈鲜红的血丝。恍惚一夜间,祖母老了,再也不是儿时记忆里声如洪钟、精神矍铄、满面红光的样子。 “来月我们都离了京,你一个人在京里,叫我怎么放心的下”,高太夫人情动,潸然泪下,“祖母知道你心里委屈,可这都是逃不开的命啊,你这一去,不知我还能不能活着等到你出来,看你嫁个好人家”。 “祖母长寿,定可以的”,柔佳忆起往昔种种,想着与家人就此天各一方,与祖母可能再无相见之日,这一面或是永别,她红着眼睛扑进高太夫人怀里,祖孙俩哭成一团。 促膝长谈许久,直到用过晚饭,高太夫人才依依不舍地放柔佳回院子。 夜幕降临,雨,越下越大了…… 柔佳不知不觉弯到了女乃娘舒氏的房前,舒氏平常不回后院的时候,都在这里做做针线活,柔佳想着,若然舒氏不在,即使去后院叨扰,也该在临行前好好告别一番。 见舒氏的屋里亮着灯,柔佳会心一笑,透过半敞的门,凝视桌前的身影,饭菜早已凉了,舒氏却还在赶制什么。犹记得,昨天,她刚说女乃娘纳的鞋穿起来最舒服。 “女乃娘……” 舒氏背过身,偷偷抹掉脸上的泪水,“回来了!这里地方小,咱去大屋里,敞亮”。 “不用了,您饭还没用,我让人热一热,咱就在这聊聊,说说体己话”,柔佳按下正往门口迈的舒氏,“明天就要走了,我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女乃娘呢”。 舒氏抽噎,柔佳静静地看着,伸手替她擦干眼泪,一下一下抚平舒氏眼角爬上的鱼尾纹,她想起女乃娘把她抱在怀里的日子,想起和女乃娘一起在阳光下奔逐的日子,甚至想起,女乃娘骂她时活灵活现的样子,她不禁笑了,眼泪伴着笑容落下,滴在她的手背上。这十几年,舒氏尽心照顾她,辛勤操劳,在她的心里,哺育她长大的女乃娘,是比母亲更亲的存在。 “女乃娘,你要好好的……”,多少年前,她也对舒氏说过这样一句话,只是这时与那时的情境迥然相异。 舒氏哭的越发厉害,泣不成声,平日里嘴皮利索、喋喋不休的她如今半个字也说不出口,她像一个失志的中年妇女,只知道用哭泣宣泄内心的种种不安和不舍。 “这里有些银子,是我孝敬您的”,柔佳将实木盒子里的二百两银子悉数塞到舒氏手上,“去了江南多添置些物件,过几年强子哥大喜要花费,可不能小家子气,得风风光光的”。 舒氏摇头,拒不肯接纳,“女乃娘不缺花销,太夫人和夫人对我都很好,你不用担心我,强子也在府里干事,衣食不缺的,娶媳妇的银子早就存上了。你去宫里,人生地不熟,哪个不要花钱,宫里的人可不比家里,宫里都是见过大世面的,给少了不像话,来月老爷他们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家里面没人,你手里要再没钱,女乃娘怕你受委屈”。 柔佳抱住舒氏宽慰,“阿爹和马氏先前给了我许多银子,这银子是今日祖母给我的,我合计着多了也带不进去,再说阿爹早与韩叔叔商量好了,每月都会按时给我上银子,我去宫里不缺衣短食,还有例银,再多了也花不出去,被人看见反倒容易遭嫉恨。女乃娘你就收下吧,不然我拖个箱子进宫,人还以为是娘娘来了呢,一看是个下里巴人的宫女,指不定怎么嘲笑”。 “哼,她们敢嘲笑!我们柔儿哪里差了,做不得宫里的娘娘”,舒氏护短,最见不得别人说自己的闺女不好,一听刚才的话,立马跳脚起来说不是。 柔佳忍俊不禁,应和,“好好好,等我改明儿做了宫里的娘娘,就接您进宫享福去”。 “呸,我才不稀罕”,舒氏越想越不对劲儿,“那么个老皇帝娶我们家柔儿,吃大亏了”。 柔佳听了这话,差点没把大牙笑掉,真是不知者无畏,“人家万岁都没嫌吃亏,您到在这儿杠上了,这算个怎么回事”。 舒氏乐乐呵呵的聊着将来要给柔佳寻个怎样的人家,柔佳听着,觉得就是戏里那新科的状元也不一定入得了舒氏的法眼。 在舒氏房里,陪着舒氏又吃了一顿,戌时末,柔佳才回到房中。洗漱躺下,豆大的雨点拍打廊檐,噼里啪啦,柔佳的头脑也像炸开了锅,整夜辗转难眠。酝酿许久,她光着脚下床,圆润光洁的玉足抵在凉透的石板上,刺骨的凉意从脚底直钻入心,柔佳不禁双手环臂打了个寒颤。 推开门,站在廊道上,廊檐上的雨水汇在凹槽里聚成一串一串的水柱涌下,落在地上弹溅起高高的水花,柔佳上前一小步,湿漉漉的面颊分不清是被雨水还是泪水朦胧双眼。 “你是奴才,要时时刻刻牢记自己的身份” 这一句话,像烙铁一样烙在柔佳心里。 第10章 选秀 提起选秀,茶馆里说书人的评传总是绘声绘色的渲染,街谈巷议极尽夸张,勾心斗角、金枝欲孽,百姓虽全然未曾亲眼目睹,听着却都十分激动,心潮澎湃。殊不知宫中的选秀其实有两种:一是由户部主办的八旗选秀,三年一届,秀女皆是出身正统的满蒙汉八旗在旗旗人,七月她们从神武门入宫,在御花园、体元殿、静怡轩等处接受阅选,留牌的秀女才可备皇后妃嫔,或者赐婚近支宗室;二是由内务府会计司举办的宫女选秀,一年一届,参选的秀女出身内务府三旗,中选者被分配宫中充当使令女子和杂役。 柔佳的身份自然没有资格入选第一种秀女,她的马车不是将她载入宫中,而是直接拉去北长街的胡同里。 那一日,会计司的胡同口停放许多马车,放眼望去,人山人海,人群中有锦衣罗裳的,有布衣棉衫的,簇新的姹紫嫣红、洗旧的青黄蓝绿,即使是内务府的三旗女子,人与人之间也是千差万别,更遑论她们与宫里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们。柔佳突然有些明白,祖母话里的含义。 “怎么才来”,瑛君把手抓住柔佳,娇声嗔怪,她身穿秋香色缕金连珠团花锦纹交领对襟中衣,朱红色刺绣镶边百蝶穿花纹木兰裙,衣物把平日的欢悦跳月兑压实沉了些,看着不那么莽撞。 “穿的这么好看,当真是来选娘娘的!”柔佳调侃,俏皮地点了点瑛君的鼻子。 瑛君不吱声,拉着柔佳一路挤过人群,溜到前巷人少的地方,才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你在外面受那日头干什么,我们能进堂子里歇会的,何必与那些人在一块儿混待着”。 柔佳哑然失笑,“以后都是一起行事的,怎么能这么说”。 “怎么不能这么说”,苡素迈着细碎优雅的步子,不露辞色,“外头那些人与我们是有差的,你不能视若无睹,你想把这差给划掉,人家还不一定领情呢”。 柔佳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满人看不起包衣,何苦连自己人都看不起自己人。 苡素浑然未觉柔佳所想,继续摆出内行的姿态侃侃而谈,“外面那些都是管领下的小户人家,以后是断不会和我们分到一起的,就是在一个宫里,她们至多也只能干些粗重活,给我们打下手,不必顾忌她们。倒是院子里这些,都是有身份的,可该留意,尽量别惹事,还不知道谁比谁贵份”。 这番鞭辟入里的剖白听的瑛君直摇头,“没想到你这么势利眼,竟是个欺善怕恶的主儿”。 “刚才是谁说不要和人家混待着的,这会儿反水,真是墙头草两边倒”,苡素一拳捶在倚搭的瑛君身上,开口道,“我这人既不欺善也不怕恶,人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再说宫里都是看人下菜,笑里藏刀,我们进去了,也得学着保护自己,万不可轻信别人,容易吃亏上当”。 “那我该不该信你呢”,柔佳呛道。 苡素平白遭挤兑,心生不悦,“爱信不信,不是和你们好,谁跟你们说这些推心置月复的话枉做小人,就你假清高”。 “我不过是看不惯有些人媚上欺下,活月兑月兑一副……”,后面的三个字如鲠在喉,终没能说出口。 “怎么样,不说了?”,苡素轻蔑一笑,“都是奴才命,有什么好张不开口的”。 柔佳心里懊恼,淡扫苡素一眼,苡素蹙眉冷怒,场面阒然。 瑛君抱怨,“这还没进宫呢,你们两个倒内讧起来,煮豆燃豆萁,相煎何太急!” 话音刚落,府衙大院前的肃鼓适时响起,四下即刻鸦静,主事的官员站在阶前悠悠地宣布,“刚才领了牌子的姑娘先进去检查身体和活计,其余的站好队伍,按顺序领牌子”。 柔佳瞟一眼苡素,对瑛君说道,“我来的晚,牌子还没领,先站队去”。 点红的竹牌瞬间被掷到柔佳怀里,“这是奴才媚上欺下给您求来的,您赏个脸,就别自己再去遭罪了”。 “苡素在这排了大半个时辰,替我们都拿好了。她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又不是不知道”,瑛君及时找了个台阶,把两人拉拢在一块儿,柔佳伸出手,三人复又比肩而行,有说有笑。 俄而,一个十五六岁,比柔佳她们大不了多少的宫女进前领路,她的眉梢露喜,看得出很是开心。待选的秀女们鱼贯而入。秀女检验的地方是专门开辟的,院子十分宽敞,她们一百多号人齐溜溜的按顺序站好,共站了十排。站定后,先是核对身份姓名,检查眼耳口鼻、丈量身高,合格者进入内屋检查口气和腋下,当然,还包括更为私密的地方。 幽暗的小屋,熹微的阳光透过隔纱窗户将婆子的轮廓表现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阴郁压抑,柔佳心里惶惑,扭扭捏捏的挪着步子,半天没到婆子跟前。 “快点,后面的人还等着呢”,婆子急躁地开口,“也就月兑裤子放屁的功夫,羞什么”。 婆子的话十分喜感,引的柔佳窃笑不止,一时间紧张感消除殆尽,她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被婆子拽下裤子,又在没来得及反应的时间内,草草结束了这一切。好像,来不及经历想象中难以煎熬的羞耻感。 但凡五官端正(不会让万岁到看了吃不下饭的程度)、身体无重大残疾(缺胳膊少腿另论),基本就可以直接进入第二项考察。怎么说,宫女好歹算是技术工种,什么狂风扫落叶、一夜补裘衣、洗衣服端尿盆统统都有可能成为分内事,所以行动敏捷是必须的,不厌其烦的考察你端茶递水、描红刺绣、风卷残云,一遍又一遍,在你即将崩溃的时候,麽麽们会十分欠揍的微笑着告诉你,你通过了! 这是当然的,考题八百年不变,正常人都能通过。 假如这些基本素质你都合格拥有,恭喜你,你可以进入倒霉的第三项考察。 柔佳因先前贿赂内选,宫里的麽麽仔仔细细教过一遍,这‘口齿清楚’就真的只是需要你会说人话,而且,你还不能说的太好。 好吧,那边厢丰乳肥臀的大婶扔了一本破旧的《三字经》给你,你读了一句,总共十二个字,错了五个。不要问为什么大家千奇百怪错的这么离谱,要是你全篇一字不差的认全了,那铁定无情的惨遭淘汰,因为‘理’妈妈曾经告诉过大家,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金科玉律,宫里大字不识几个的旗人后妃们可不希望找个出口成章的丫头狐媚惑主。 几个时辰下来,内务府管领偕同宫里的麽麽和姑姑总算把七八百号人检查完,早已累的是满头大汗,双眼发花。休息小半刻,入选的三百多号人全都被赶往大广场,据说接下来就是中选秀女即将面临的终极难题,最为残酷的‘改名儿’大战,它绝对挑战你的底线,刺激你的神经,能够磨砺你和麽麽斗智斗勇的本领,提升你的战斗力得到质的飞跃。 但实际上,它往往和你的人品有很大关系,俗称狗屎运。柔佳就在这狗屎运中积极幸存,保住了她的本名,不,准确的应该说,她在本名即将不保的情况下,急中生智的给自己取了个更为复杂的,坚强的杂草名字——“柔荑”。 她给麽麽的解释是,“这是个杂草的贱名,好生养”。 话说,麽麽居然能够认同这么个晦涩的名字,真是有种晴天霹雳的错觉。只是不知道,牌子上的这两个字有没有传写错,不然到了宫里念起来,又是一出悲喜剧。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好的狗屎运,像瑛君,她的名字早已被改的面目全非,无论她多么急中生智想保住她的‘君’字,那都是徒劳无功,不可能的事情,她要君了,让皇上听到,得是什么想法。只是柔佳不理解,麽麽为什么放着好好的‘英子’不叫,反而让她叫‘喜宝’,难道是因为她长的太喜庆?也有可能是她先前太执着于‘君’字,触怒了麽麽,所以结尾偏生不给她好过。 柔荑、喜宝、素妞,这是三姐妹新的诨名。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好运亦同,初出茅如的柔佳并不知道自己所庆幸的幸运都源自她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和人情。 收拾好行囊,第二天一早,宫里派来了马车。马车不大,柔佳进到里面发现已经坐了四五个人,实在难挤的很,而据车夫说他们还要去街尾再接几个秀女。 柔佳拣了个空处坐下,最里面衣着富贵的秀女捏着鼻子挥挥手,颐指气使地喊道,“把帘子拉开,都快透不过气了,还有你,往那边去”。 这个你,那个你,当然都不是指柔佳。柔佳斜觑盛气凌人的秀女,没有做声,她身边穿暗红色外罩的秀女忽地兀自挪隔开半寸地儿,几乎贴在另一个人身上。 疏离感,明显的疏离感。 柔佳套近乎,笑盈盈道,“我叫柔荑,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睃了柔佳一眼,“金莲”,很明显的往另一个方向又倾了倾。 一路上,悄然无声,柔佳闷的慌,快要,透不过气来!只有刚才那个盛气凌人的秀女时不时唧唧喳喳,到后来,柔佳反而觉得她没有那么讨厌,甚至,还有些可亲。 幡然醒悟昨天苡素的那番‘秕言谬说’,人与人的差微微存在,却根深蒂固。你主动伸手,对方不一定领情;对方主动伸手,你或许又觉得别有所图。 这是,人性。 第11章 入宫 马车在地安门外的雁翅楼徐徐停下,一股脑儿将齐集的秀女拖进宫中。 红墙绿瓦下的她们显得那样渺小。 或许,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日顺贞门外的场景,乌压压一片,让柔佳觉得自己并不是人,而是牲口。 领头的太监灰衣缝莺,趾高气扬地走在长队的最前端,他把她们带进另一个世界,一个广袤无垠、不可企及的世界。那时的柔佳立在高垣之下,仰视巍峨屹立的殿宇阙阁,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多少个午夜梦回,她只记得那一日的天空,无比的湛蓝…… “又发傻了!”瑛君踮起脚尖,一点脚步声也听不见,她并非有意要吓唬柔佳,只是三个多月没日没夜、无时无刻礼仪教养的训诫,让原本步履生风的她慢下来。 她们,在适应,适应宫里的规矩,适应生存的法则。她们被姑姑骂,被姑姑罚,不敢有怨言,这是规矩;她们背后无时无刻不被眼睛盯着,等待她们的错误,然后给予致命一击,所以在这之前,她们的任务是练就金刚不坏之身,拥有一颗钢铁般坚强的心,这是法则。内宫之中等级森严,在她们上面,有无数的人,皇上、皇后、嫔妃、皇子、公主、大太监、老太监、嬷嬷、妈妈里、精奇、姑姑,甚至比她们早进宫的宫女,她们处在金字塔的最底层。不,或许还不是最可怜的最底层。会计司的大门前、入宫的马车里,还有许多比她更为‘低贱’的人,等待她们的命运或许更加残酷。 现实,总是让人不忍直视,想的太多,探究的太深,不是好事儿。忙碌,可以让人的头脑麻木,可以让人,忘记内心的烦恼。皆因无始贪嗔痴,人的愚钝,怎能解月兑? “到底在看什么?”瑛君好奇地顺着柔佳目不转睛的视线眺望,视野中出现一只巨大的风筝,它的颜色翠绿,画眉儿的形态,鹦鹉的颜色,活灵活现,即使从地面上看,也能估模出那是名家手笔。风筝时而高飞,时而盘旋,时而又似要坠落下去低俯冲刺,却在最后时刻灵巧地迎风扬起,借势攀升。 “御花园好像有人放风筝”,柔佳轻描淡写。 “大概是八阿哥,就他这个年纪还爱放风筝,不然谁敢在宫里乱放”,瑛君回道,极其普通的一句话,却让柔佳的心里顿生几许悲凉。 是啊,她们没有资格在这紫禁城中放飞风筝,她们不是主人,这里,不是她们的家。然而,柔佳所在意的不是风筝本身,她在意的,是那根紧紧攥着风筝的线,收收拢拢,轻易的把人玩弄于鼓掌。她看着风筝,很希望它能有骨气一回,挣月兑鱼线,自由翱翔。 即使,最终还是逃不开落地的宿命,逃不开被擒拿的结局,但最起码,它展翅高飞过,享受过天空无比宽广的怀抱。 那,比什么都重要。 “喜宝,你说,风筝的线会不会断?”,柔佳痴痴的言语,目光追随风筝飘荡游移。 “说了没人的时候别叫我喜宝,难听死了”,瑛君急的直跳脚,一时间原形毕露。 “你今天的活儿干完了?”,柔佳举重若轻。 “没呢,我回来喝口水,歇会儿”,瑛君对教导她的方姑姑深恶痛绝,“就知道叫我干这干那,翻来覆去,累的我腰酸背痛,她自己跟个没事人似的,最后居然不是要紧的事儿,感情逗我玩呢!她也就只在我这里长本事,要真有本事,怎么不进到宫里去当大姑姑,在这作兴人,还说什么‘你这副蠢模样,到了主子面前就是活该受罚的命儿’,我呸,什么东西!”。 柔佳司空见惯,“感情是在姑姑那里挨了骂,回来找人发泄的!快说,今天又得了几板子?” “没有的事儿,今天就罚我蹲了会儿墙角”,瑛君对这个战果颇为满意,“要知道绣工好能干闲差事,不受风吹日晒、当牛做马的累处,早些时候在家里就该好好练练,到如今也不至于被那斜眼的泼妇欺负”。 瑛君对于柔佳这份绣活儿的差事十分羡慕,柔佳却知道自己能坐在堂里安安稳稳的拆线打络儿,绝不是靠自己的本事。她的身后,该有张无形的网,网住高家、王家、李家几百号人。或许,还有该直接感谢的,那位只在记忆里存有模糊印象的表姐,延禧宫的掌事姑姑——王秋行。不知道如今的她,还是不是槐树下感伤的少女。应该不是了吧,连自己,也不是犄角的幼童,时间,改变了许多东西,容颜、阅历和心态。柔佳想着,思绪越过风筝,双眼的焦点变得模糊,等再次剥离的时候,天空中早已不见风筝的踪影。 它,是不是果真如自己所愿飞走了? “喜宝,原来你躲在这儿偷懒,哼,看我不告诉姑姑去”,一个女敕声女敕气的少女气呼呼地冲进来,她穿着草绿色的宫装,脸上是因小跑散现的绯红,正张口喘气。 “你瞧瞧你,有没有规矩,姑姑哪次不是教我们做事儿要从容得体,要是她看见你这个样子,估计就不是我领罚了,你告我,我还要把你这事儿告诉姑姑呢”,瑛君可不是善类,抓住小辫子威胁。 “好啊,大不了一拍两散,不然活儿都我一个人干,你想的倒美”,和柔佳她们一同入宫的得福不是傻子,更何况此时还有一个艰巨的任务是非要拉上‘喜宝’的。 “姑姑遣你去茶房拿茶叶呢,你要再不去,天可就黑了,到时候遇上嬷嬷,又得挨罚”,得福拿捏狐假虎威的劲儿,叉着腰,好生凌厉。 “哼,是让你去吧”,瑛君反唇相讥,神色鄙夷。 “宫里哪个不知道,没分宫的小宫女不能自己一个人出宫,姑姑让我领茶叶,当然是让我和你一起了”,得福搬出规矩,瑛君无话可说,只好硬着头皮跟她去。其实,宫女们最不喜欢在傍晚出去行差事,十分麻烦:一来不能按时吃到热腾腾的饭菜;二来进进出出赶上宫里锁门的时间,饶是遭人嫌弃;三来宫里阴冷,一到晚上,更加阴森恐怖,她们平日座谈的那些个鬼故事往往在这个时候全都噌的上脑,把她们自己吓破胆。 瑛君走后,柔佳凝望一无所有的天空,心中若有所失。突然,她很急切的盼望苡素和瑛君早些回来。 酉时末,苡素和瑛君才双双回房,柔佳将事先留好的饭菜端给二人,三人在承值的房里聚首,边吃边聊。 柔佳问道,“你今个儿怎么这么晚回来?” 苡素手脚利索,做事又快又好,平时讨得姑姑欢心,从进宫以来少有受罚错点的事儿,今天的情况很是稀奇。 “是啊“,瑛君点点头,喝了口粥,又把香椿饼往嘴里塞。 “你慢点儿,这样子被别人看见了,少不了又要告到方姑姑面前,说你丢她的脸”,苡素藐了一眼瑛君,瑛君停下胡吃,不过太急压服不住,出来个饱嗝,只好讪讪地朝苡素笑。 苡素飞了个白眼,放下筷子,一本正经的说道,“今天早些时候我随姑姑去承乾宫里交差,回来的时候姑姑唠嗑说起了三阿哥,我看着里面有故事听,就磨磨唧唧不肯走,听姑姑白话念叨,好不容易才从她牙缝里抠出些东西来”。 “哎哟,你这个包打听啊”,瑛君一激动,豪爽的拍了拍大腿,显然女侠风范,苡素朝她腿上一瞄,瑛君立马改手,画蛇添足的拂了拂,嬉皮笑脸地道,“有灰嘛”。 “你接着说”,柔佳移近苡素,她对宫里的这些传闻很有兴趣,从前她是从书上看历史,总觉得遥远,如今历史就在自己的眼前,自己的身边,她得把握好机会,去了解别人所不能了解的内情。 “真就抠出一点”,苡素见柔佳和瑛君大喜过望,着实担心她这点没有爆料的传闻会寒了两位八卦爱好者的心。 “没关系”,两人异口同声,这就是所谓的猎奇心理,她们在等待惊天地泣鬼神的情节展开。 苡素的眼神朝门口张望许久,确认隔墙无耳之后,才低声说道“听姑姑说三阿哥是个率性的人,不像别人口里的张狂,那些说三阿哥张狂,对下人又打又骂的全是胡诌,她们都是没见过三阿哥的。早些时候我们姑姑在齐妃宫里当过差,后来还伺候过三阿哥一段时间,也是因为这个,三阿哥被逐出宫后,姑姑才被贬到司里来当教坊的姑姑,她说三阿哥年长,小时候看伯父叔父们为皇位你死我活,成王败寇的,很是同情原先的廉亲王”,说道廉亲王三个字时,苡素几乎没有声音,柔佳和瑛君看的都是口型。“所以,他想帮廉亲王‘改邪归正’,心是好的,皇上起先对廉亲王也是宽恩厚待,哪知他们那党的竟不死心,背后里搞小动作,专给皇上下不来台,自己却上前充好人,惹了圣怒,这才遭了秧。由此皇上心里对三阿哥生了嫌隙,经常呵斥,三阿哥气闷,又被人挑唆,说是圣上早就有意如此,不过是借他的手成事。所以三阿哥越发愧疚,和那党走的更近,这样遭遭的翻来覆去,最后就落得现在这个下场,哪里还有个皇子的样子”。 故事并不离奇,但却很有道理,各人站在各人的立场上,注意的是不一样的利益,掀起没有真相的罗生门。只不过帝王家更加无情,骨肉相残,父子离间,古已有之,说不清谁对谁错,难断的是家务事,更是天下事。 “我还以为什么呢?”,瑛君似乎对于这样毫无爆点的内情没有兴趣,转眼变换脸色,不满的撅起小嘴,“还没有我的好玩呢”。 “你遇见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了,看把你高兴坏的”,柔佳拿起手中的七彩丝线佯装去缝,瑛君摇头晃脑的显摆,得意洋洋,“我今天看见四阿哥、五阿哥和八阿哥了”。 “在哪儿见着的?”,苡素忙问道。 “就在茶库附近,那时我和得福去领茶,八阿哥的风筝飞到道上,他们一群人来拾”,瑛君单手托腮,阖闭双目,陶醉在美好的回忆里,“那个时候风筝落在我头上,五阿哥轻轻地摘下来,对着我笑,还拍拍我的头,问我有没有受伤,像是在梦里。你不知道,他的样子可好看了,比戏里的小生好看一千倍一万倍,他的眉毛浓的像黑炭,他的鼻子高挺的像山峰,他的眼睛好像会发光……我要是能嫁给他就好了” “我看那风筝砸在你头上,把你的脑子也给砸坏了”,苡素当头浇来一盆冷水,“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再说那些主子就是一时兴起看上你,你难道想在宫里可怜巴巴地守一辈子?” “我才不想那么多,我又不是非要做他的格格,我就是想想”,瑛君辩道。 苡素还要教训,柔佳使眼色阻止。 怀春少女的梦,不要轻易的让它破碎,这一场在春天来临,可以在仲夏继续的,仲夏夜之梦。它会伴着牛郎、织女、鹊桥和灿烂的星河沉湎于浪漫的故事里,温暖人心。 第12章 初见 锦盆中山茶娇艳欲滴,粉色的花苞包裹淡黄的花蕊,含羞待放,清幽的月光下镶上淡淡的圆晕,恰如镀银。 天空的黑幕透出无垠的蓝色,一直伸向远处……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身穿藕色纱衫的少女,脸朝花树,倚在朱红的门框旁,她的身形苗条,长发披向背心,用一根银色丝带轻轻挽住,颜若朝华、肌肤胜雪,似有烟霞氤氲,非尘世中人。 琼轮融融,远处的钟玉蘅将这幅景象看痴了,在宫中沉浮十载,头一次见到如此令人心动的美丽,这美丽,如同琉璃灯盏,稀少而高贵,仿佛随时会因不经意的触碰破碎,忍不住让人想要精心呵护。 唯恐惊扰,小心翼翼,脚步声轻的不能再轻,可她还是发现了自己。 “姑姑,这么晚还来查房,您受累了!”,慢声细语施施然低头行礼,仪态大方,挑不出任何短处。教习一年多,她对她并不严苛。 “今天是你们在殿里当差的最后一晚,我来瞧瞧”,柔佳虚扶钟玉蘅进屋,想起以前姑姑们每晚视察的情景,她们对于仰面、劳鼾的宫女总是不由分说地笞打,不管寒九还是三伏,一个个揪出院子,站到天明。 “恐还有一两个仰面的,决计要在今晚改过来”,钟玉蘅声调温和,一字一句,慢条斯理。柔佳低头,粲然浅笑,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担惊。屋里的人安稳沉睡,她们呼吸均匀,统一侧卧身子,两腿蜷伏,一只手侧放在身上,另一只手平伸。 犹记得新届秀女刚分配到景福宫,她和其他姑姑第一次进屋时,那千奇百怪、无拘无束的睡相。她们,恍若见到从前的自己,有过懵懂青春,也曾天真烂漫。盱衡厉色,只是为了日后少受磨难。多少一朝得志,多少狗仗人势,多少口蜜月复剑,多少反目成仇,深宫的寸尺之地,有太多见不得人的尔虞我诈、鸡毛蒜皮。 “你们都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和我们不一样”,钟玉蘅对着眼前娇柔的面孔,她的瞳仁漆黑,满是纯善。 毓庆宫是个是非之地,不知等待她的,会将是怎样的命运?她所有值得利用的身家背景,到了那里,一文不值。那里,和这里不一样,那里,有野心,有机遇,更加有沉沦,浮浮沉沉,才是那处的真谛。 “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钟玉蘅还想多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经历实在少的可怜,她没有好的身家,连主子的近身都轮不上,又有什么能教给她呢! 有些不舍,“姑姑也要多保重”。 日后,即使共同生活在紫禁城中,像今晚这样的时光,将不复再有,庸庸碌碌、营营役役,这里的嬉笑怒骂,这里的恬淡安宁,空留的记忆里,还会有新的人来,谁又会去惦念旧人? 人,其实很健忘。 “姑姑来年便出宫了吧?”,柔佳喃喃。 钟玉蘅细弯的柳眉舒展,像极了倒挂如钩的下弦月,她面带喜色,眼神散发柔光,“你也会有这一天的”。 九年,三千二百八十七个日日夜夜,柔佳思虑着,她的路,还很长很长。 啾、啾、啾…… 夜莺的歌声打破闷闭的沉寂,穿过道道宫墙禁门,高亢、嘹亮。 翌日,天边刚泛出鱼肚白,熹微的晨光还没照亮窗户口,所有的宫女已经叠好床被,开始洗漱穿戴,她们从头到脚一丝不乱,干净、整洁、利落。今天,是分宫的日子,这一天,是她们的‘新生’,一年的教仪考核,她们将被分往不同的地方,从此注定不一样的高度。柔佳的身份处在一等末段,养心殿、永寿宫、翊坤宫这些上等地方是分派不到的,但却也不会差,旨书写明她被分往毓庆宫,如无意外,进去便能在大院里伺候,与未来的主子混个眼熟;苡素的身份本是二等中段,但她勤首利事、嘴甜乖巧,深讨姑姑喜欢,因而被分派到毓庆宫做围守宫女;瑛君在大把银子的托点下,顺顺利利被分派到毓庆宫做扫洒宫女。 柔佳,一扫昨日阴霾。有苡素和瑛君在,她便不会孤单,她便无所畏惧,她就觉得宫里还有温存的角落,让她释放心底的柔软。 她们,是如此重要的存在,如同家人,如同守护。 被分到毓庆宫的一行十人在管事孙嬷嬷的带领下穿过长长的宫道,来到这座四进的长方形殿前。正门前星门,门内第一进院落,有值房三间,西墙开阳曜门与斋宫相通。过院北祥旭门为第二进院落,正殿惇本殿。第三进院东西两侧各有围房,直抵第四进院,正殿即毓庆宫,黄琉璃瓦歇山顶。最后一进院内有后罩房,东西两侧有耳房,与东西庑房转角相接,是给她们这些宫女住的。毓庆宫是皇子的居所,里面住着尚未婚配的四阿哥、五阿哥和八阿哥,由于他们的身份特殊,免不了会惹出许多遐想。 “徐姑姑,人都领来了”,孙嬷嬷哈腰,毓庆宫的掌事姑姑徐宜瑞慢一步搀扶,恰到好处的让孙嬷嬷行礼,表上却又给足面子,“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可不能折煞”。 “姑姑哪里话”,孙嬷嬷谄笑,凑上前把册子递到徐宜瑞手中,“我这也算完了差事儿,往后可要辛苦姑姑管教”。 “嬷嬷和教仪姑姑管教出来的人,能分到这毓庆宫,哪里还有不放心的!”,徐宜瑞寒暄客套,凤眼微挑,嘴角泻出一丝冷冷的笑意。 “景福宫里还有几批下派的宫女,就不在姑姑的福地多待了”,孙嬷嬷退下要走,徐宜瑞上前,“嬷嬷喝杯热茶再走不迟”。 “不了不了”,孙嬷嬷摆摆手,徐宜瑞没有多做挽留。 孙嬷嬷走后,即刻出来个脸颊尖尖、身材瘦削的宫女,她眼露精光的将众人扫视一遍,与徐宜瑞附耳低语,徐宜瑞不做声响转身离去,留下满院的人呆立原地。 四月的日头已有些热重,她们十多个人在院子里立了近两个时辰,柔佳双腿发软,眼晕目眩,却还是强忍支撑,一动不动。其他的人,和她一样。 良久,与徐宜瑞秘语的宫女才现身,姗姗来迟。 “徐姑姑去景仁宫办差”,景仁宫三个字被单独拎出来特意停顿,以示荣宠,“今天由我来分派差事,被指到四阿哥院里的去花房把赏赐的时令春花搬到书房门前,切记要赶在四阿哥从上书房回来之前;五阿哥房里的手脚利落些,去把后殿的旧库整理出来,别让我见到灰尘;八阿哥那边的去针线房,天黑前把八阿哥要的合络香囊绣好”。 看似微小的事情,却足够让这群人在今天不多喘一口气。柔佳、苡素和另一名熟识的宫女香桃不敢怠慢,夹着步子疾跑。盆花很多,她们出门急,没有任何工具,只能徒手来来回回,额头滚烫的汗珠落下,衣服的内衬浸湿,但她们要保持得体的面貌,只能处处谨慎维持。柔佳觉得自己的脚步是空的,她的思维已经被炙烤混乱,只能随惯性一路向前。当她们汗流浃背的把最后一趟盆花稳稳安放落地时,正巧遇上四阿哥下宫回来。三人心中忐忑,没能按时完成任务,午饭恐怕是不会有的,下午不知是要蹲墙角还是挨板子。 “四阿哥吉祥”,新来的三人滥竽充数请安问福。由于随众,四阿哥倒也没有注意到她们。她们初次见到主子,大气不敢出一口,不敢抬头、不敢乱瞟,安安分分盯着自己的脚尖。 “这花倒叫人赏心悦目”,清朗的声音,欢快、和善,隐隐透出厚沉的实感,奇妙的糅合,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魔力,给柔佳前所未有的感觉,酥酥的、麻麻的,好像有什么在心上挠痒痒,禁不住思忖四阿哥的模样。 “芳宁,遣人送几盆去富察格格那儿,这些日子我在皇阿玛那里待的时间长,想必她也闷坏了”,他的语调亲切,不像是在指使,倒像是对人唠家常,柔佳无法目睹他的表情,却坚定的相信他此时笑如春风,能够拂凉人心底的燥热。 “是,主子”,蔡芳宁绵言细语,“小膳房给您准备了消暑的食盒,您要不要先进屋用些?”。 “嗯~”,四阿哥的语气似在斟酌,“你把食盒送到雅琦那去,下午我随皇阿玛和五弟参佛,晚上让小膳房不用准备了”。 脚步声渐近,几乎到了柔佳跟前。 “你们是新来的?” 出乎意料,四阿哥竟然注意到了角落里的她们。三人没有回话,按照规矩,主子不问,姑姑不禀,主子问起,得由姑姑代禀,新来的宫人需注意分寸,不能急功近利爱表现。 蔡芳宁笑吟吟,“回主子,她们是景福宫孙嬷嬷今早刚领来的,散役了一年多,以后在咱们宫里当差”。 “你叫什么名字?” 字正腔圆的声音富有磁性,带着贵族独特的慵懒不经意,洋洋盈耳。柔佳盯着脚尖,不知四阿哥是在问谁,故不敢随意应答。 “问你话呢,怎么这么傻气?”,爽朗的笑声在耳旁绽放,视线里映入蟠龙的足靴,柔佳连忙俯身行礼,“回四阿哥,奴婢柔荑”。 “柔荑?”,弘历玩味的笑了笑,“是个好名字”。 四阿哥离开了,他进院子没半刻功夫,柔佳连他的样子也没看清,然而,却已成为众矢之的。 第17章 相逢 由于黄月峦的出现,柔佳成为蔡芳宁的重点关照对象,整日围追堵截,将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白日班值掐的七零八落,托她的福,截至来年春暖花开,柔佳从来无颜得幸主子的音容笑貌。毕竟,她是有前科的人,被防范似乎无可厚非,她不愿和蔡芳宁抬杠,因此消极怠工,勤勤恳恳做好本分。然而,她的老实本分在蔡芳宁那里讨了巧,却激怒了撑在背后的郝春霞。没有身为一颗棋子的自觉,这事儿,好像严重了点。 “怎么,你如今翅膀硬了”,郝春霞坐在花厅的鸡翅木圈椅上,眉目肃然,语气中隐有狠厉。 柔佳盯着扶手处云头外透雕的梨卉花纹,目光逐渐下移,这把椅子的弯势大,前腿与鹅脖二木分作,牢固程度与连木圈椅无法比拟,“姑姑,我的情况您也知道,实在是没有机会”。 郝春霞眉心微动,瞟了一眼面前的人儿,冷言,“机会和脸面一样,是要靠自己挣的,最怕的不是没有机会,而是有人给脸不要脸”。 柔佳翘首,面不改色,楚楚道,“姑姑赏脸教训,是柔荑的福气”。 “我太抬举你了”,郝春霞闻言脸色骤变,鹰眼锐利,“别以为我不知道昨日的事情,你放着现成的机会白白拱手送给别人,我不是开善堂的,要想继续在院子里待下去,就让我看到你存在的价值”。 略一迟疑,柔佳回道,“昨日香桃传唤,原以为只是蔡芳宁派人找机会测试我有无逾矩之心,因此不敢大意”。 话音未落,郝春霞连连冷笑,双眸寒光射出,她伸手抬起眼前之人的头,看清眼里的倔强,不由心生厌恶,哼一声,“死鸭子嘴硬,昨日什么情况,你自己心里清楚,难得趁乱给你露脸的机会,你怕什么?” 昨日院子里的风波是因黄月峦而起,郝春霞相信,有第一个黄月峦,就会有第二个高柔荑,伺候在四阿哥跟前多时,她太明白四阿哥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我不是怕,而是不值”,明眸善睐,清冽的声调,仿佛珠玉落地,“那么许多人,场面混乱无法顾及,主子的心都放在黄格格身上,我去了也留不下印象,毫无意义,只会给蔡芳宁秋后算账、诘问我见缝插针的口实,到时候吃不到羊肉反惹一身骚”。 看来装鸵鸟是行不通的,柔佳暗想,昨日的情景怎么说也轮不到自己,要是贸然上前,只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宣告司马昭之心,要想平衡蔡芳宁和郝春霞,在夹缝中求得生存,她盘算将黄格格作为挡箭牌。 郝春霞嘴角微翘,并没有说话,她细细打量眼前的人儿,突然掀手将沸热的春茶泼了过去,茶水滚烫,浇在柔佳的肘臂上,薄薄的纱衣熨贴烧红的肌肤,全新裁量的宫装沾染细细的茶末,淡绿的茶水顺沿袖筒流到袖边,柔佳低着头,一动不动。 “不要只想着自己”,郝春霞狞笑,“在宫里的日子还长的很,徐宜瑞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你好,我好,才会大家都好”。 “柔荑是姑姑一手提拔,姑姑不说,众人也是看在眼里的”,柔佳为消除郝春霞的顾虑,表明忠心。 久惯老诚的郝春霞见起到了敲打的效果,懒懒一笑,拢了拢青丝,将绢帕递给柔佳,“身上都脏了,擦一擦吧!我知道你是被泼了脏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或者你觉得我是要让你出卖色相,且不说我们那位主子从不对身边人下手,就是起了那个心思,也是你百年修来的造化,你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 柔佳从房中退出,回到守值的小屋里,此时容蕙正踮着脚坐在西边的榻上,用白纱布自己给自己缠脑袋,她把白布缠的跟个壳盖似的,稍用些力,手提一提就自动掉落。 “你这样哪行”,柔佳上前,接过手里未缠完的梭子,“要是不缠好,待会儿沾了水和尘沙,容易留疤”。 容蕙摇头,“恐还有事要去搭把手,缠成盖形的好揭下,不然被蔡芳宁瞧见,定然又要受罚”。 “不管她”,柔佳抓下缠好的盖布,内里血迹斑斑,她腾身半跪在榻上,用手拨开容蕙的头发,细长的尖形凹痕若隐若现地埋藏,让她于心不安,“都怪我昨日推托你去,才让你遭罪”。 “哪里,幸好你没去,昨日的花盆钵子乱飞,你不知道有多骇人,蔡芳宁的脸都绿了”,容蕙扶扶脑袋,柔佳将纱布围着耳后缠紧,“要是你在,估模这会儿还跪着呢”。 “昨天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好好的黄格格就和四阿哥吵起来了,还吵的那么厉害”,柔佳用剪子剪掉多余的白纱,双手娴熟的打了个好看的环结,在两把头的背翅部分点缀一排淡紫色的通泉草,“这样就看不出来了”。 容蕙对着镜子照了照,满意的说道,“听说是因琴起了争执,四阿哥要弹凤求凰,黄格格不爱听,言语间一时冲突口不择言,惹得四阿哥生气了”,容蕙摆弄衣件,拉直旗衩,觉得新衣裳不够贴服,就用力按了按再抚平,结果还是卷了起来,“我可从没见过四阿哥生那么大的气,看来黄格格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因琴起争执?应该是因情起争执吧! “我说呀,她要真是忠贞烈女,早该在进宫前一头撞死”,容蕙照完镜子回过头,注意到柔佳手臂上黏着肉的纱衣,不慌不忙的弯腰去拾放在大木头箱子下面的医药盒,“你这肉都要嵌到衣服里面了,待会儿撕开有些疼,可别嚎”。 “谁说不是呢,再好的耐心也终归是有限的”,柔佳感喟,黄月峦进宫快一年,四阿哥对她的好任谁都看在眼里,她要是再这么不识时务下去,只恐将四阿哥惹恼,以后在宫里的日子就越发难过了。 “还在想这事儿呢”,容蕙见柔佳有些失神,回答的驴唇不对马嘴,顺藤模瓜问道,“你是同情黄格格还是羡慕黄格格?” 柔佳抬头,一时讷讷。 容蕙紧挨柔佳坐下,正欲张口说什么,祁苼风风火火进屋,她噌的站起来,侧着身子朝门口挪去,“唉哟,我的好妹妹啊,怎么满头大汗,看把衣服都浸湿了”。 “比不上人家身娇肉贵,闷在阁里当小姐”,祁苼含沙射影,容蕙倒了杯水推到她跟前,“你又不是不知道柔荑的苦衷,何苦嘲弄人家”。 祁苼白了容蕙一眼,“我可没指名道姓”。 听出弦外之音,柔佳知趣的笑脸迎人,“妹妹累了大半日,可有哪里用的上姐姐的,前日郝姑姑还说,院子里就数祁苼最小却最勤快”。 “别拿郝姑姑压人,你要真有心,就替我把院子里的花草侍弄好”,祁苼虽然嘴上不饶人,可心里却缓和下来,“昨个儿就你没受波及,多做些事情也是应该”。 “这是自然,只不过……” 祁苼往床上一倒,伸了个腰,“蔡姑姑不在院子里,你把花摆好赶紧进来”。 “那好”,柔佳十分善解人意的放下帘子,半带上门,她走了几步,在廊头停下,片晌,只听嗤笑的声音传来,“你可真坏,人家待会儿可又要受罚了”。 “做了事再受罚,岂不两全其美” “早该好好整治整治那个小贱人,昨天耍阴招害我的头砸了个窟窿,差点破相,这笔账还没和她算呢,你可给我出了口恶气”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还想在她那里捡便宜” “我没捡着便宜,你可别便宜了她” “你放心,主子在殿里和姑姑们分花,谁能注意到她,她要是敢出动静,那就是不要命了,到时候看蔡姑姑不扒了她的皮” “反正不管怎样,她今天肯定要月兑层皮” 即使柔佳什么也不做,只要被蔡芳宁的人看见她出现在院子里,一定会找茬让她跪上一整天,慢慢的折磨。 “呵呵呵……你心眼可真坏” 柔佳的步子悄无声息,没有人知道她何时启程,何时停下。 乾西二所中院西配殿的黄琉璃瓦下,一群少男少女围在一起,浓烈的花香扑鼻,红的、白的、黄的、粉的、紫的、蓝的,各色春花按品格种类分放在十几个精致的如意水柳托盘内,大家七嘴八舌的你一言我一语,值时,隐隐的铃铛声响搔撩耳膜,里间身穿石青色云龙纹暗花缎锦常服的弘历望向窗外,徐徐问道,“还有人没进来?”。 弘历身边的常侍太监徐有发不得不佩服他们这位主子的千里眼顺风耳,心细如尘,他转身瞄一眼蔡芳宁,嘻嘻笑笑将问题抛了出去,“该问蔡姑姑才是,奴才可不好越俎代庖”。 蔡芳宁看也没看门外,回禀道,“不过是值房的小宫女,若是主子要凑人数,奴婢这就把她领进来”。 “就是她了”,弘历拊掌,现下房里的绣球和海棠皆为两人所选,正愁分不出胜负,蔡芳宁使了个眼色,香桃立即奔出殿门。 看清柔佳身影的一瞬间,香桃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该我了”,嘴角暗然一笑、犹如轻水般的眸子显得格外清明。 香桃稳住心气,强装不露声色,“你是故意的!等候多久了?” 柔佳笑而不语,微微扬起的唇畔,蛾眉淡扫,一双漆黑的眼瞳,深邃如渊,透着丝丝细小如针的锋芒。 浴德殿面阔三间的房屋隔断,当中是个穿堂,留给伺候的人往来出入,只摆了一张窄条几和二张椅子,抬头的墙壁上高挂匾额,大大的“抑斋”两字映入眼帘。柔佳第一次进殿,且在众目睽睽之下,故不敢放眼乱瞟,只能用余光扫到里间大理石案边角几十台紫檀砚盒的端砚累摞,旁边有几方用过的,石品有冰纹、金线、火捺、天青、蕉叶白、鱼脑冻不一,仙鹤落水样式的砚中湿迹未干,点点融凝砚心,墨染玉成。 蔡芳宁见是柔佳低眉顺目的进来,联想到刚才突兀的铃铛声响,来不及粉饰太平,嘴角下撇。柔佳敛衣行礼,腕上的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交奏出铃铃的脆音,由远及近,刺破静谧。 倩倩青绿,若柳身姿,吸引弘历的目光,潺潺笑意浮在他的脸上,两条浓浓的剑眉泛起柔柔的涟漪,温然问道,“你选什么花?” 一溜的十色托盘,海棠、桃花、杏花、梨花、杜鹃、迎春、含笑、山茶、木槿、绣球。 “奴婢选梨花”,柔佳语若流莺声似燕,徐有发吞了吞口水,心肝发颤,梨花乃是‘离花’,昨日的风波未平,好不容易四阿哥的心情稍有回转,这时候来个撞枪口上的,大概结局会惨不忍睹。算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做奴才的就该放机灵点,她不识相与自己何干! “为什么”,弘历没有发火,他转过身,修长的身影背对着众人,反而笑的更开心。 柔佳恰似无意,“别的都有人选了,独它没有,怪可怜的”。 “想不到你还是个善心肠”,弘历走近两步,弯下腰,淡淡的檀木香充斥,镂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斑斑点点细碎的阳光,他的目光清朗,下巴微微抬起,光洁白皙的脸庞泛着迷人的色泽,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荡漾令人目眩的笑容。 柔佳感觉心跳漏了一拍,竟有些慌乱不知所措。 眼前人儿的半张脸红的如同醉桃怀微,弘历忽然起了兴致,“抬起头来”。 柔佳乖乖的抬头,弘历终于看清娇女敕的俏颜,尽管容貌并不绝艳,但对于弘历而言,这一眼,足够特别。靡颜腻理、芳馨满体,曼妙的曲线描勒出少女独特的美,宛如含苞的花蕾幽香绽放,勾的弘历忍不住引身前倾。 第18章 心思 “以后就留在房里当差吧”,嘴唇的弧角相当完美,星眸灿烂,用男性磁性的嗓音喊着她的名字,“柔荑”。 柔佳愕然。 电光火石的速度没有给人震惊的时间和转圜的余地,蔡芳宁刚才听到梨花答案时惬意的笑容还僵在脸上,转眼变成忿恨,眼珠子凸出来像是要吃人般;史妍芸琢磨着又有好戏看了,俗话说的好,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乾西二所便是由无数个女人搭出来的大戏台,每日上演着不同的戏码,今天,不知唱的是哪一出?香桃侧目,如今她反倒有些看不懂眼前的柔佳,她的笑容,好像和以前在景福宫的时候并无二致,却又好像哪里大不相同。其他零零落落的小宫女满心怨怼,本应依次递进的顺序无端端因为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被搅乱,但同时,她们心里又都在打鼓,琢磨着日后该如何对待这位平步青云的新姑姑,毕竟,蔡芳宁对她的厌恶众所周知。 “芳宁,拿些治烫伤的药给她”,弘历用象牙玉扇指了指柔佳的手肘,“下去换身衣裳吧”。 柔佳眼圈发红,弘历身边的常侍太监徐有发和随侍太监胡大海反应过来,开始两眼轮放精光上下察详,十足围栏里的人牙子模样,就差一个咧着白牙的阴险笑脸便齐活了!当然,他们面上都表现出泰山压顶我自岿然不动的气势,实际上心里小如意算盘拨的哗啦哗啦响,这娃值多少钱?要不要顺便把拉皮条的差事一起接了! “干爹,你说这活要不要上?”,徐有发抠着爪子把砸好的核桃肉去皮,八仙桌上白花花的核桃仁堆的像小山,那边厢老太监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他的指尖有节韵的敲在桌上,闭着眼睛哼着苏南小调,半晌没有做声。 徐有发有些按耐不住性子,月兑了手寻到老太监跟前,蹲子把托盘奉上,笑眯眯的道,“干爹,吃点吧!”。 “急什么”,老太监晃晃悠悠,哼的更加起劲,“再剥些,攒足一起吃才是满嘴香”。 “干爹的意思是不急,先看主子的风向?”,徐有发自七岁净身入宫,在宫里浸yin多年,早就习惯了一语双关。 “屋里有谁提到过她的名字”,老太监看似不经意的话一出口,徐有发茅塞顿开,恍然大悟之后惊诧万分,“干爹,你说殿下他——”,徐有发没有把话说完,他觉得这简直是不可思议。要真如他的干爹所言,那还有什么好等的! “你去打听打听她家里头都有些什么人”,老太监稳稳当当,徐有发有意撺掇,“干爹,任凭家里是什么,也对我们没有影响,我们是向着她,帮着她的,她还能转过头把我们卖了不成”。 “自作聪明”,老太监把一颗未砸的核桃捏在手里,啪的用力碾碎,“你以为我是为了掌控它?你在四阿哥身边这么多年,还是太不了解四阿哥了”。 老太监张开手掌,核桃哗的从掌心掉落,被踩上一脚,在地面碎成一滩,核桃壳和核桃仁搅在一起,乳白的渣滓像极了胃里翻腾出来的呕吐物,徐有发记起十三岁那年武英殿外的场景,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肝脑涂地,也是他第一次吐了出来,他吐出来的东西和摔下来的东西都那么的,让他恶心。 砰砰砰,急促而响亮的拍门声响起,门外有人提着嗓子,像只惊弓之鸟,“苏总管,万岁爷唤您”。 苏培盛起身,拍了拍蟒袍,徐有发挨在身后为他整理又粗又长的辫子,将顶戴和麈尾毕恭毕敬地举过头顶。 把柔佳领出殿,蔡芳宁连最基本的遮掩和敷衍都不愿,彻底卸下伪装,她如今的心情只能用熬尽了灯油——烧心来形容,都怪自己大意,让人钻了空子,有机可乘。“荟肤膏是主子们才能用的东西,你可别没了规矩”,她或许是四阿哥手心里的玻璃球,但在自己这里不过是个面团子,想要她圆她就圆,想要她扁就得扁,药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药,但她明摆着不想给这个在她看来整日极尽态妍、搔首弄姿的小蹄子用。 跟蔡芳宁讲理,无异于对空气哈气,柔佳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况且她现在和正月的炮仗没什么两样,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何苦较真刺激她,让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自己不过是想混个出人头地,给脸上贴些金箔,并没有邀宠献媚的心思,没必要你死我活,不留一丝退路,两边不得罪、息事宁人才是首选的上上之策。 两人‘各怀鬼胎’,貌不合神更离了十万八千里。蔡芳宁誓言势不两立,只要进了她的地界,踩了她的底线,那就是鸟入笼中,有翅难飞;柔佳算计自己是卒子过河,怎么才能摇成牛皮拨浪鼓,两面光。 世界很大,不止她们两个,世界很小,小的一不小心就会撞见熟人。蔡芳宁吩咐完事情,正打算让柔佳从角门退下,那边富察格格已经进了院子,她身后的苡素合时的喊了一声“格格”,富察格格注意到弯腰立在墙根下的蔡芳宁和柔佳,蔡芳宁的请安声几乎和富察格格的视线同步,老道的似乎早就准备妥当,尽管之前她们两个压根没有察觉。柔佳终是慢了一步,让人一眼就分辨出她的经验不足,富察格格和颜悦色,她的笑、她的清喉娇啭让人如沐春风,“蔡姑姑,这就是今日房里新来的?”。 “回格格,是主子钦点的”,蔡芳宁的这一句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历来女人的多疑善妒惹出的醋海翻波杀人不见血。 富察格格点点头,“你就是柔荑?我常听素妞提起你,既然进了房,就要好好伺候四阿哥”。 “奴婢定当谨守本分”,柔佳绵绵的打了个太极,蔡芳宁的挑拨离间顿时成了隔靴搔痒。 “嗯”的轻应一声,柔佳听不出富察格格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自己的回答,纯金护甲搭在她房里掌事大姑姑彩衣的手背上,脚履重瓣莲花锦绣双色芙蓉鞋,腰间系扣合如意堆绣香囊,身穿杏仁白的旗装,往上是一张圆若银盘的富贵面容,挺秀的鼻梁,淡红的双唇,淡静娴雅,如同她的名字,“素妞就不用进去伺候了,难得遇见,你们姐妹好好聊聊”。富察格格发了话,蔡芳宁不好说什么,只能随众前呼后拥的将富察格格请进殿里。苡素拉着柔佳在供歇的门框头底下,两团翠绿的身影挤在一块窃窃私语。 顷刻之间,柔佳升为大姑姑的消息疯传开来,才刚踏入偏院,一只脚还没着地,就见祁苼和容蕙二人伸长脖子奔来,欢跃迎立,以讯雷不及掩耳之势左右夹击将柔佳搀扶着架进房间。祁苼和容蕙体贴入微,争着抢着为柔佳敷药整装、端茶递水、捏肩捶背活络筋骨,柔佳享受了从没有过的殷勤待遇。 “姑姑今晚就留在房里吧,别嫌屋子小,我们好歹和姑姑一起,还想叙叙旧”,容蕙说着说着眼泪都流下来了,“如今姑姑突然要走,不知道我有多舍不得”。 “都是自家姐妹,还是叫我柔荑好了,姑姑姑姑的,多生分”,柔佳拍拍她的肩膀,巧言安慰,“你们对我的好,我心里都记着,若是有机会有好处,定不会忘了你们”。 一旁的祁苼胁肩,促狭地谄笑道,“以后还要靠姑姑多提携,姑姑要是不嫌弃,我们就是您的左膀右臂”。 “你们今日的话,我记在心里了”,柔佳把容蕙奉的茶端在手上暖着,茶有些烫,连带着让她的右臂隐隐作痛。 容蕙见好,煽风点火,“我早就看不惯蔡芳宁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伪君子抑或真小人,人对人的不满,总是会最应时的表达出来。 柔佳觑了一眼容蕙,会心的笑了,容蕙耳后点点白紫色的通泉草向着阳光,如同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 本来,在幽暗角落生长的东西,怎么能见得了光。 当夜,乾西二所正殿的耳房内,点染曲眉的少女压着响声推开窗户,月光皎洁,惊鸿照影,柔软的木床、精致的雕花装饰,菱花铜镜置在木制的梳妆台上,照映风鬟雾鬓的姿容。柔佳轻抚绯红的脸颊,那一声“柔荑”始料不及。望向正殿,与她同房的史妍芸正当值,富察格格当晚也留宿殿中,新奇的世界,令人不由得胡思乱想,等回过神来,羞臊的直想钻进地洞。 “福晋,夜深该休息了” 昏黄的灯光下,挽缕鹿髻的女子手不释卷,班昭的女诫已不记得是第几遍通读,却总是在重读后触发新的感悟。 “格格,您别绣了” 身披碧霞罗缎,顺滑的长发泄下,玉手将珠线穗子丝绦一把剪掉,扔出窗外。胸膛骤烈的起伏,眼角清泪滑落,似是意难平。 浮碧九雕龙,金阶玉成前。 深绿的宫装,向着正殿的方向伸出双手,近在咫尺,可却是遥不可及的距离。 “殿下为什么,总也看不到我呢!” 月,还是那轮明月,可人,却不再是那个人。被四阿哥搅乱的何止是晋升的顺序,还有,一池,春水! 第19章 上岗 朝阳冉冉升起,朱红的墙垣撑起波澜壮阔的黄色琉璃瓦海,在灰色的影壁衬托下熠熠生辉。正殿门前半人高的交龙纽形三足鬲铜香炉青烟缭绕,香气四溢。柔佳立定在门外,今天是她第一天上值,因先前未有积累任何经验,只能格外小心谨慎。四阿哥起身早,天刚亮就有了动静,除去昨夜轮值的史妍芸,徐宜瑞、郝春霞和蔡芳宁都在,粗使宫女用水桶抬水,三人分别伺候穿戴、梳洗和奉茶。至于柔佳,似乎又一次成功的被人遗忘在脑后。 少焉,穿石青绸暗团鹤常服褂的弘历出来,脚步犹如离弦之箭,徐有发和两名小太监随在身后一路小跑。 房外的宫女进屋收拾,徐宜瑞瞥过垂手侍立的柔佳,对郝春霞说道,“昨个儿听芳宁说宫里的物件不齐全,你也该好好上上心,主子未察觉是你的福气,临了遭了祸,我可保不住你”。 徐宜瑞话里有话,但态度不像蔡芳宁那般嚣张。 郝春霞泰然自若,言语中没了几分顾忌,“昨个儿临锁宫门的时候确实有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慌里慌张来报告膳房里少了几味调料,这姜又辣醋又酸,平日只恐口味重,主子们尚不喜欢,我也就没紧着”。 “怎么,没有姜和醋,郝姑姑是打算白水当盐用,清锅炖肉?”蔡芳宁嘲讽,“连分内的差事都办不好,还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简直是痴人说梦!如今还站在这等什么?难道是要让徐姑姑给您跑腿去领物什”。说完,她往里招呼,一盆清水赫然出现在柔佳面前,将她的脸明晃晃映了进去,“也不照照自己什么德性”。 “事有轻重缓急,先伺候主子原是天经地义”,郝春霞见蔡芳宁话说的难听,也没了赔笑的好脸色,“祖宗的定制,纵谁也灭不过去,该怎么着就是怎么着,不是谁都有那么好的命,扒锅强占,吃相难看”。 蔡芳宁轻咬红唇,素指绕弄绣帕,似是被人戳中软肋,只能闷声不言。 “说的好”,徐宜瑞接腔,眼光犀利而温和,两种截然相异之色竟与一体,却是丝毫不失其意,“看来你还把我这个掌事的姑姑放在眼里”。 “春霞不敢造次”,郝春霞俯身行礼,徐宜瑞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右手模在矮一截的郝春霞鬓上,幽幽地说道,“凡事不要太过,揭人痛处会自食其果的”。 柔佳盾在一旁,只觉四月的暖天气,瞬间冷意翩飞。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郝春霞被支使开,抱厦下剩余徐宜瑞、蔡芳宁、柔佳三人。 朱唇轻启,呵气如兰,“刚才你郝姑姑有句话说的很对,不是谁都有那么好的命,枪打出头鸟的金玉良言,能流传到今个儿,自有它的道理。作为一个长辈,我发自内心的给你几句善意的忠告:疾风知劲草,岁寒见后凋,与其做花,不如成树,须知花无百日好,唯松柏长青,可不要白白当了别人的垫脚石”。 柔佳宛然一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古人有许多的理,柔荑学的不够,今日姑姑教的理,定会谨记在心”。 “记住我今日的话”,徐宜瑞纤长而浓密的睫毛颤动,望向蔡芳宁,语气关爱,“还有你,以后你们会感激我的”。 遥望阳光,徐宜瑞轻叹了一口气,没有人任何人察觉,微弱的气息连她自己也几乎快要感受不到。原来,自己的情绪已经隐秘到如此境地。 罂粟,会让人上瘾,带着致命的毒。 她们,还不懂! 柔佳凝视远去的背影,髙佻的身姿稳步慢行,一前一后,她们一步一个脚印,渐渐的越行越远,最终拐过小门,猛然间消失在视野中,没有任何过渡。心里萌生无法言喻的情绪,对于徐宜瑞、对于蔡芳宁。 凉凉的微风拂上面颊,带着几缕花香,柔佳回过头睃览金碧辉煌的建筑:井口天花纵横相交,用孔雀蓝作地,内为沥粉贴银的花卉卷草,门楣的藻头和枋心上蓝下绿,并大面积的金龙和玺彩画,连着雕刻的金丝雀替,金光闪闪。正殿面阔五间,明间与东、西次间均以紫檀雕花槅扇分隔。西次间北墙靠墙陈设紫檀雕花顶竖柜,置放衣物;西墙陈设紫檀雕花平头案,案上置紫檀透雕楼阁嵌玉人插屏,屏上方的墙角上有四阿哥亲书的贴落。西梢间作为暖阁,是居住的寝室,南部设木炕,北部为松软的华帐寝床。东次间作为小书房和平日待客的地方,与东梢间的临休之所以花梨木透雕藤萝松缠枝落地罩相隔。东梢间室内东面为一通炕,上靠墙置十二扇炕屏,屏心雕十二月花卉图。屏前为炕几,两侧为炕案,案上陈设帽架、文玩和琴具。炕前放置香炉。炕的外侧靠墙置一紫檀长桌,桌上为茶具及文玩,墙上挂玳瑁框象牙地的《鹤鹿同春图》挂屏,配有字幅点缀,寓意吉祥。整座殿宇的内室充满富丽堂皇的艺术气息,透露出房屋主人对于风雅的追求和生活的享受。 “果然如外间所传呢!”,柔佳欣赏着东次间沈周的《松窗高士图》,刚才端盆的宫女近身,表现出惊慌失措,“姑姑,奴婢不是有意,请姑姑责罚”。 柔佳的嘴角习惯性的抽搐上扬,但她此刻无心劳力去分辨对方是真情还是假意?是自觉认错还是刻意为之?她是不是想试探什么?自己要不要拉拢她?她的心,被质书高洁、被画意深远、被松枝雪梨浸染洗涤,“没什么事儿,你先下去吧”。她想一个人静一会儿,她想‘真实’一会儿,只要,一会儿就好。 轻盈的脚步,没有唱起,不可能是四阿哥或领路的小宫女,徐宜瑞和蔡芳宁刚走,郝春霞出了乾西二所,没什么好忌惮的人物,柔佳久违的露出被打扰的不耐烦。 “素姑姑您来了,可是富察格格那里有什么事情?”,门外的小宫女圆润清亮的声音带着讨好乖巧。 “格格的耳坠子许是落在帐幔里了,我来瞧瞧”,苡素的音调和气通透,柔佳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到她现在满脸堆笑的面容。 借口,她定是为了昨日说的事情来找自己。 挥了挥手,房内的宫女才慢悠悠的退了下去,苡素进门,瞄了一眼低着身子的人,柔佳看向她,宫女的服装有定制,翻不出新花样,但苡素头插的镶珊瑚蝴蝶金花钗十分招摇。 “今早怎么没见你在房外?”,柔佳漫不经心地问道。 “格格昨夜便回去了,四阿哥不习惯留人在房里,你以后跟着四阿哥,自然会知道”,苡素回说,见柔佳一脸不悦,补充道,“怎么,你不想见到我?” “是啊,我不想见到一只金钗就把我卖了的姐妹”,柔佳越发觉得心中苦闷,郁郁寡欢,也不知到底是受了什么影响。 “做奴才的,主子赏的脸面,不敢不要,不能不要,你要是心里怨我,连这样的举手之劳都不愿帮,我们从此以后就只当是陌路”,苡素脸色晦沉,已然动气,“你如今是大姑姑了,两眼朝前,脑勺朝后,可总也有用人的一天,当初是谁保的你进院子,你自己说你没那个心思,既是这样,哪里有为难的?” ‘睹影’——知竿,柔佳斥道,“既是这样,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没良心的东西”,苡素边走边骂,门外圆润清亮的声音,“姑姑慢走”,听出几分狗咬狗的喜闻乐见。 午时,四阿哥议事回来,柔佳被蔡芳宁指使去领并不缺的三清茶,等领好茶,四阿哥早已在东梢间休息下。接下来,蔡芳宁发挥她压榨人的特长,将准备午膳这个艰巨繁重的任务交给半天没在四阿哥身边待过的柔佳。 “姑姑,四阿哥喜欢吃酱香八宝鸭” 柔佳点点头,对着一排的人问道,“还有呢”。 “龙井竹荪” “蟹肉双笋丝” “莲蓬豆腐” “陈皮牛肉” “佛手金卷” “山珍刺龙芽” “糖醋荷藕” “什香菜” “四座苏糕” 柔佳掠扫一遍,暗暗将说陈皮牛肉的小宫女记了下来。随后,她用工整的小楷写了份菜单,交给那名宫女。 “高姑姑,奴婢不识字”,对方弯腰站着,没有伸手去接柔佳的字条,柔佳对她的话置若罔闻,手一松,字条掉在地上,随风吹了几步,“不识字?那就找个识字的教教你。在宫里办差,识相就好”。 小宫女沉默不语,拾起字条朝小膳房而去。 “都散了吧”,细哩细气的男声发号施令,人群做有规律的鸟兽状四散开来,柔佳回头,紫色箭袖的缝鹌鹑补映入眼帘,让柔佳想起进宫那日的莺补,不知不觉,转眼已是三年……来不及愣神,连忙蹲身行礼,“徐公公吉祥”。 “姑姑可是个明白人” 徐有发的这一句不知是陈述还是疑问,柔佳心想自己的功力仍然太浅,只好模棱两可地回道,“让公公见笑了”。 “咱家可是看好你的”,徐有发并身凑近,冷梅的幽香顺着气息沁入鼻腔,淡淡的,一丝一丝,似有若无,让人不禁想多贪闻两口,“恭喜令尊迁了江苏布政使,两淮可是好地方啊!若是亏空的案子有了进展,又是大功一件”。 柔佳心领神会,笑道,“公公抬举,他日还望公公能够指点迷津,多些关照,滴水之恩必定涌泉相报”。 “话不要说的太满”,徐有发有意拉开距离,理了理帽子上的花翎,帽子稍稍□□,红色流苏偏向一边,“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王八绿豆总得对上眼才好”。 第20章 风波 未时三刻,四阿哥准时起身,蔡芳宁和徐有发在里间伺候,柔佳与随侍太监胡大海一同搭起炕桌,冷菜、热菜、甜点摆了二十几品,占满了三个桌子。四阿哥穿着日月卷草纹罗衫盘腿坐在炕上,睡眼惺忪,夹了口八宝酱鸭,随即放下筷子,指着桌上的菜问,“这些是你准备的?” 柔佳上前一步,蹲身行万福,回道,“是按蔡姑姑的吩咐准备的”。 “芳宁有心了,不过……”,弘历拿起碗,徐有发立马双手接过,“拿去给她尝尝”。 这个她,到底是指谁?难道是自己?柔佳想着,虽然四阿哥您是天潢贵胄,可这一口您刚才尝过了,总不好让人直接咽口水吧!心里百般祈祷,可碗还是不偏不倚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柔佳心不甘情不愿的吃下,然后,当然是跪在地上请罪,“奴婢该死,犯了主子的忌讳”。 弘历笑笑,“起来吧,以后在房里当差,不用那么拘谨,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这次不知道,下次记住便好了”。 柔佳胀红了脸,嗫嗫缩缩,“今早姑姑催膳房增姜添醋,奴婢想是将要立夏,生姜能发暑散热,于是几味养气的菜里就命人放了些姜末,或许是下面的人糊涂给弄错了”。 “自己错了就错了,还扯皮,主子面前强犟狡辩,一点规矩也没有”,蔡芳宁冷面训斥道。 柔佳的样子像极受尽委屈的小媳妇,“奴婢不敢,奴婢再三交代,白纸黑字写了给兰儿的,还望主子和姑姑明鉴”。 原来在这等着!蔡芳宁觉察到柔佳的真实意图,不得不刮目相看她倒打一耙的本事。 “就这么点小事,看把你们俩吵的”,弘历笑着下了炕,徐有发跪在地上给他穿蓝色漳绒串珠云头靴,“以后都是在一个屋子里处的人,各退一步。既然是下面人的错,就该赏罚分明,警个醒儿,让她们不要欺生”。 整装完毕的弘历朝门口走去,徐有发惦着脚栖在边儿上,拿出把金陵纸折扇装模作样的要替四阿哥挡太阳,被四阿哥一手拍开了。四阿哥走在最前面,徐有发和胡大海紧跟在后面,然后才是蔡芳宁和柔佳,刚出门,只见徐有发回过头对着蔡芳宁笑嘻嘻说道,“姑姑还是先下去把差事办了吧”。 蔡芳宁想说什么,忍了忍,终是没说出口。柔佳随四阿哥、徐有发等人去到书房。上次分花时,柔佳埋着头不敢乱瞟,只管中窥豹的觑到一隅,今日重见,得以大观。紫檀木书案居在正中,西边窗台的窗槛雕梁画栋,描绘栩栩如生的珍禽异鸟,与台口相高的翘头几上插着时开的海棠、玉兰、芍药等花卉,北边靠墙的书案后面分别列着两个品字栏杆架格大书柜,装满了线装书,中间是两屉相连的后背透空架格,共有三层,比人头还略高一些,最上面一层摆放的是套绿面书匣的古书,有些还放在了沉香木的盒子里,用可以打开的五色彩纱遮蔽阳光;中间一层是卷轴的字画,虽见不到里面的内容,但光看轴线的装裱,也可猜测是价值连城的名家手笔;下面一层倒是空空的,只零落摆了些进贡的物品和西洋的小玩意儿。书案的左边有个大的镂空转心景泰蓝嵌珐琅瓶,中间隔层,斜插着几幅字画,再往边儿上,是榉木三屏风围子罗汉床和黄花梨木龙纹衣架。整个书房笼罩着书香、墨香,给人宁静、沉稳的感觉,偶尔的亮色恰如其分的修饰,不显得古板,而从陈列到规划,从色调到材质,无一不是上上乘。 弘历伏站在小叶紫檀木案几前,徐有发拿出书册,胡大海铺开宣纸,柔佳连忙上前研墨,龙须贡笔挂在架上,笔筒、笔洗、笔觇、水丞、镇纸、砚滴、印盒、香筒一应俱全,桌面上干净整洁,柔佳这才发现自己昏了头,上次瞄见的应是东间的书桌,那上面有累摞的几十方绝品端砚。 “你识字么?”,弘历猛的一发问,柔佳不经大脑的官方回答道,“奴婢只识得自己的名字和三字经里的几个大字”。 “哦,是么?”弘历的语调上扬,“你倒是爱撒谎”。 柔佳心一惊,仰首瞟向弘历,弘历左手抵在桌上,右手开始笔落成文。青目相交,柔佳只觉得有种被看穿的压迫感,正难堪的又要请罪时,弘历得逞的弯起嘴角,一语点破,“刚才的菜单是怎么写出来的?” 不像是要挑刺非难,可柔佳脸皮薄,还是很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含糊其词道,“奴婢从小好吃,尤菜名记得清楚,旁的都不行”。 “原来如此”,弘历放下笔,坐在相配的紫檀木四出头官帽椅上,悠然说道,“我刚刚也才碰了一筷子,这会子饿了,你既然喜吃,想必是里道的行家,就说些你平日爱吃的东西,我吩咐膳房去做”。 如果说刚才柔佳不觉得四阿哥是在刁难她,那么现在她的确有被刁难的实感,可能是自己的借口太拙劣,一眼就被识破了。但是,让她做主点菜,这确实犯了很大的忌讳,且不说今日这么一出传出去之后会有什么风言风语席卷而至,让自己以后难做人,就是当下,她若点不出合四阿哥胃口的别致小菜,就该吃不了兜着走了。 皇家什么好东西没吃过?柔佳只能绞尽脑汁,偏生这时候一急,一个都想不出来。京城里的名物宫里的只会更好,地摊水货上不了台面,她从小没出过京,自从十三岁进了宫,更是年复一年的吃着宫女的吃食,偶有赏下来的,因她一直在座冷板凳,也几乎沾不到边,更别说这赏下来的还是主子们吃腻了不爱吃的。她真想破例吼一嗓子“苍天啊”,然后把在高斌书房里偷看的水浒传扔到四阿哥脸上,告诉他有什么话直说,别来这么个损招。 “你既想不出来,就是承认自己在说谎了?”,四阿哥抓住这件事不放,绕口令似的说道,“你在说这个谎之前说了一个谎,在这之后又说了一个谎,我见你的这短短半个时辰,你一共撒了三个谎,我倒要对你另眼相看了”。 柔佳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骑虎难下,心里顶着‘无话可说、英勇就义’八个大字,表面上却只能和煦微笑,虽然她不明所以,但是一直跟着弘历的徐有发和胡大海知道他们的主子这是起了兴致捉弄,顺便也把刚才的事敲敲警钟。只是不知道,到底是捉弄的想法多些,还是敲警钟的意图强烈些? “我不喜欢对我撒谎的女人,尤其不喜欢以伤害我去达到目的的女人,你刚才的姜末让我滴米未进”,弘历说这话的时候,没了笑脸,阳光打在他面无表情的侧颜上,英挺的鼻梁,雕刻的面庞,不再只是俊美,而是犹如反光的利刃,寒气逼人,“你刚进房,不懂事,我给了你面子,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被当面戳穿的柔佳厚颜无耻的觉得自己受伤了,心里,很是难过。她抿着嘴唇,点点头,“奴婢以后不敢了”。 弘历喝了一口由梅花、佛手、松子泡制的三清茶,脸上露出几分笑意,带着宠溺的语气说道,“我刚才还在想,你要是继续抵赖的话,我要拿你怎么办”。好像,原本就没有想要拿她怎样,好像阳光一直都在,从没被阴云遮蔽。柔佳轻抬眼眸,她,被捉弄了! “小海子,去准备些糕点”,弘历吩咐下去,胡大海出了房间,房里只剩下柔佳和徐有发伺候。 弘历站起来,继续抄撰未完的《昌黎先生集》。 “你阿玛现如今是个什么官职?” 冷不丁的来这么一出,柔佳一时没反应过来,微微一愣,弘历笑了笑,自顾自地说道,“柔荑,是个好名字,两淮,更是好地方。有发,你说是不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甜甜的带着孩子般淘气的笑容,好像什么都不经意,却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胡大海命人上了双色马蹄糕、芸豆卷和椰子盏,四阿哥胃口大开,将马蹄糕吃了大半,然后分别把芸豆卷和椰子盏赏给了徐有发和胡大海,柔佳自然又成了倒霉的接盘侠,将四阿哥的口水纳入囊中。接下来的时间,四阿哥弹了一首没能在黄格格面前弹成的凤求凰,你能想象和两个太监排排坐,咽着别人的口水,听‘老情人’的情歌,然后始终面带微笑装贤淑的样子么?柔佳不能想象,但她确实做到了,四阿哥似乎很‘痴迷’于欣赏柔佳憋屈的样子,柔佳终于发现‘开朗’的四阿哥其实完全可以用另一个同义词来形容概括,那就是‘恶趣味’。不过,柔佳不得不承认,和四阿哥在一起的时间,不,应该说是陪在四阿哥身边的时间,漫长而又飞快。 酉时初,天将要黑下来,门外富察福晋房里的掌事姑姑周阮云来见,说是富察福晋准备了清热降火的百合莲子羹,四阿哥听了,忙不迭的起身去了后院。 正好轮到换值,柔佳因此没有跟着前往翠云馆。敬退安礼后,她独自回耳房休息,哪知半道突然冲出来个同岁的宫女,上来就是一口啐,骂骂咧咧,柔佳抬手给了对方一巴掌,喝道,“谁给你的胆子”。 对方被震住了,站在那里畏葸不前。 蔡芳宁‘赶巧’出来,对于这场自导自演的好戏,虚伪的脸上带着几分自鸣得意,她假作怒斥道,“让你去收拾东西,你个不识相的居然跑来犯浑,今晚的饭罚了,不许吃”。 柔佳冷笑,“蔡姑姑打算这样就完了,怎么能让人心服口服”。 “那你做的事,能不能让人家心服口服?”,蔡芳宁呲牙反问,“才第一天就杀鸡儆猴给谁看呢?也不怕将来狡兔死、走狗烹。得饶人处且饶人,想当年我对你可是手下留情的很,不然高姑姑不可能有今天不是?” 被啐的那一口,柔佳没有擦掉,仍旧让它挂在脸上,似乎这样才能让她心里的怒火持续燃烧,不生廉价的恻隐之心,“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谁先动了坏心思,自己知道!此刻蔡姑姑倒是提醒我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主子今日的话明明白白,我若把她罚去浣衣局,蔡姑姑应该没有意见吧?”不等蔡芳宁应声,柔佳拍板定论,倏尔又说道,“就冲她今晚这举动,再赏三十板子也不为过,不过我看在姑姑的面子上,将这板子先记下”。 蔡芳宁怒形于色,泼口骂道,“小娼妇,得志不要太猖狂,多行不义必自毙”。 “得了便宜就应该卖乖,蔡姑姑若是再这么口不择言,不会有好果子的”,柔佳不甘示弱,见到蔡芳宁的眼中冒出愤怒的火光,心情顿时舒畅了许多。 第25章 是夜 拼尽最后一丝理智,柔佳奋力推开四阿哥,或许弘历太过于投入,没了戒备,他早已忘记这并非两厢情悦的媾和。 柔佳踩着踏板一摔,跪在了地上,不住的磕头道,“主子饶命”。 “饶什么命,饶谁的命?”,弘历一把提溜起地上的柔佳,不费吹灰之力。他纵容的将她放在膝上,坐着他的大腿,自己靠在黄花梨月洞门架子床的门围子上。手握住柳腰,向下一拉,柔佳滑到弘历的月复上,感受纨绔的高涨,细碎的吻隔着薄薄的纱衣密集地落在娇女敕丰盈的花蕾上,湿泽一片。 “不要,四阿哥”,柔佳神志混沌,嘤咛的娇羞更像是存心挑逗。 “柔儿想要的”,弘历潜寻夹紧的双腿,双双倒在了床上,声音越发糜糜,不堪入耳,幔帐珠帘蓬敞,他却迫不及待的扯开蝴蝶式的青绒纽绊。 “你是奴才,要时时刻刻牢记自己的身份”,祖母的话不断在耳边回响,金莲怯生生的模样、蔡芳宁嚣张跋扈的指摘、黄月峦冷落冰霜的面颊、富察福晋那带着自信的骄傲,一幕一幕闪过,柔佳的脑子像要炸开似的,嗡嗡的,嗡嗡的,终于,在嗡的一声中,如梦初醒!她不能被人一语成谶,她还有许多没实现的愿望,她还有许多想要做的事,出宫、嫁人、周游四方,她不想被困在这片寸土之地,过看不到头的日子。惊觉之后,只剩无比的坚持。 身下人儿刚才还任他予取予求,享受情之所欲的蛊惑,转眼便翻脸无情,在他的怀里不老实,而这种不老实,并不是装腔作势。女人心,海底针,近则不逊远则怨,弘历停下手上的动作,撑架脑袋,观察怀里的人儿,情来情去,游刃有余。 “奴婢害怕”,柔佳上牙打下牙的砢碜,哆哆嗦嗦。不敢太过逆意,男人,总是会对得不到的东西产生强烈的占有欲。 这个女人还真是不肯对自己说一句实话呢,弘历支起身子道,“你若是不愿,我也不是强求的人”。 柔佳见势,欲下地而行,弘历抚上,两手圈住柔佳,在柔佳的耳后根吹拂温热的气息,不安分的上下其手,“柔儿真的不想?” “主子醉了,奴婢这就给您端醒酒汤去”,弘历的手很松,柔佳一下便推开了,直落在床架三尺开外的地方,她慌慌张张的跑向门边儿,临出门前不忘停下将衣物整理熨帖,归拢散乱的青丝。 看来自己太宠她了,弘历想着,脸上浮起一丝得意的笑:她会有期盼他要她的一天。 柔佳虚踩步子,顾不上众人各异的神情,回归原本该她站的位置。 没有一丝月光的夜晚,乌云阻碍了所有光的来源,只能在朦胧之中看到模糊的影子,柔佳细声禀道,“四阿哥醉了,要醒酒汤,我这就去膳房”。这句话有多么心虚,大概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强装镇定的身影在转角的刹那,手脚颤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凝滞的时空,唇畔,还有余温。 徐有发望着离去的人儿:衣冠楚楚,步履轻盈,神态自若。骤短的时间,来不及发生众人所想的龌龊。 到底,怎么回事? 窥视洞悉:徐宜瑞处变不惊,史妍芸低着头,郝春霞腰背挺直,而蔡芳宁,居然,不在。 屋里隐约有唤人的声音,徐宜瑞没有动,其他人不敢轻举妄动,徐有发连忙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了进去,只见弘历正襟危坐在榻上,道貌岸然,一本正经地问道,“端茶端到哪儿去了?” 徐有发轻击掌心,弘历摆摆手,刚跨过门槛的几人立刻退了出去。 表里不一形容此刻的弘历再适合不过,任谁也无法读懂俊朗眉目下隐藏的内涵,他执黑先行,独自打谱,“你在我身边也有些年头了吧”。 “回主子,都有六年了,奴才记得清清楚楚”,兰花指翘起,“奴才是在处暑那天被领到主子跟前,刚过的三伏碰上了秋老虎,热的人满头大汗,我身上臭熏熏的,可是被主子嫌弃了,主子从头到脚赏了我新衣裳,美的我”,一气呵成,唾沫横飞,连着打千儿的动作,口喊“请四爷大安”,有样学样地重演那日的场景。在弘历跟前伺候,徐有发了解弘历的性子,下棋的时候若有闲心问话,常是中意别人唠嗑的。 “你倒不糊涂,什么都记得清楚”,弘历两指翻夹住一枚黑子,温然笑道。棋盘上黑白间相交错,落定的黑子从容不迫地沿着边上低位爬棋,将散乱的棋面活络起来。 嘿嘿嘿的狡笑,须陀的八字眉,拍马屁道,“奴才的心里从来只有主子,只要是关于主子的一切都记得清楚”。 “不过有些事太清楚了容易犯糊涂”,房中独独主仆二人,听惯话里有话的徐有发心下暗惊,干笑道,“奴才愚昧,请主子明示”。 弘历也不多说,隔了一会儿,“你是在装糊涂”。 徐有发的目光在黑子与白子之间逗留,关中进冲,强击阻隔,白子的阵营瞬间被分成了两块。“主子看的明白,奴才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您的法眼”,他的脸上带着讨好之色,胁肩谄笑,“孙猴子怎么也飞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弘历不置可否,突然表情一变,目光冷厉,奄然道,“你来下这盘棋”。 徐有发登时跪在地上,惶惶叩首,“奴才不敢”。 “这会子你又不喜欢多手帮人了?”,弘历反问,脸色不悦,飞跳的棋招将逃出的孤子追杀殆尽。 “是奴才多嘴,可多手的确实不是奴才,而是另有其人,还望主子明鉴”,徐有发趴着身子辩解,弘历闷哼一声,“掌嘴”。 抄手抽起大耳刮子,啪,一巴掌,啪,又一巴掌,啪,再一巴掌,响亮的声音似乎不是打在自己的脸上,宣红的掌印赫赫,似乎那脸不是肉做的。 “好了”,几个巴掌下去,弘历腾身跃起,拖拉宝相纹的云头洒鞋,负手站立,灯光下斜长的影子压住跪拜的脑袋,“有嘴有手的不止你一个,可今日的话我只对你一人说,你该知道是什么意思”。 徐有发“嗻”的应道,被准了起身,方才遣人进屋。徐宜瑞捧奉茶盏,弘历以清茶漱口,郝春霞适时将水添满,宋如意执盂盆,蔡芳宁绞了毛巾准备替弘历擦脸,眼睛有些红肿。 柔佳端来醒酒汤,忸怩望向门外的史妍芸,“姑姑,能不能帮……”,话还没说完,胡大海已然唱起,柔佳干脆一咬牙,硬着头皮进去。屋里加上刚进来的胡大海和柔佳,一共有八个人,可场面却是阗寂无声,场内似乎翻滚着一股热浪,大家谁也不敢多喘一口气。 徐有发轻咳一声,“都下去吧”,然后挑出想要随大流逃跑的柔佳,命令道,“把汤端过去给主子喝”。他说这话时,自己没有退出去的意思,柔佳也就松了一口气。 弘历呷一口白玉碗里的竹茹参汤,眉头紧皱,撒娇地囔“苦”,他舌忝了舌忝干涩的嘴唇,猛地靠近,柔佳警戒的往后一缩,“你怕我?”,弘历越凑越近,柔佳节节溃败,直到被迫进墙角,无路可退。被追问的柔佳揪着衣尾,假作东张西望,各种顾左右而言它,弘历点起她的下巴,逼她和自己对视,目光带笑,甜言蜜语的教导,“怕我不如多喜欢我一些”。 双唇覆上,渗带药性的丝丝苦味,越吮越深入,像磁石一样吸在一起。 旁若无人,毫无顾忌的为所欲为——柔佳不喜欢这种感觉,她不是要被证明或者征服的东西,她是人,渴望有人的尊严。 徐有发背对弘历和柔佳,面壁在另一边的墙角,纹丝不动,仿佛是个和落地铜灯似的死物件,可实际上他闹心啊,虽然身残志却不坚,脑门上急出一层热汗,四阿哥往常对手下的人没有过任何香艳的举动,多瞧一眼都是少见的,因此他没开过荤,这哼哼唧唧的声音确实害人,自己不是个男人都快化不行了,何况四阿哥。 “啊”的一声,不知道什么状况,徐有发想回头却没有那个胆子,要是瞧见衣不蔽体,就该自插双目了! 其实,是柔佳在做困兽之斗,她的手在弘历起伏剧烈的胸膛上‘模’来‘模’去,弘历出手钳制,柔佳心里一慌,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把自己的手缠了进去,十指交叉相合,反扣在墙上,越夹越紧。 “柔儿,想不想要?”弘历的另一只手越过重重阻隔,肆意撩弄,如入无人之境,分开双腿攀在精壮的腰肢上,顺沿翘臀的缝隙润滑,用未泄的擎柱摩擦求欢。 挂在弘历身上的柔佳迷糊地摇摇头,弘历伸舌卷含傲立的莓红,轻轻揉按凸出的肉孔。柔佳的气息越来越不平稳,粗喘着气,如电流击中的快意似波浪层层不尽的席卷,越来越强烈,升往临界,脑中突而一道白光闪过,体下有黏稠的水液涌出,整个人瘫软如泥。 “柔儿既然害怕,今天就到这,以后的我再慢慢教你”,弘历轻咬□□,意犹未尽的连连吮吸,引发怀中扭捏的浪潮。 几经艰险,逃过一劫?对于男女□□一知半解的柔佳理不清头绪。没有见红,她的第一次应该还在,那刚才体下的异样,身体的背叛,该如何解释? 打下帘子,今晚的四阿哥睡的特别香沉。 幽静的游廊,余影成双,素手递过流线弧形的青色药瓶,对方往脸上抹了抹。 “公公想家么?” 淡淡的月光,淡淡的声音,淡淡的眉目,淡淡的哀愁。 “不想” 干脆的回答,反过来,让问的人犹豫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会不想?” 脸上的巴掌印迹深刻——即使是奴才,人的身子,人的心,都是肉做的,本该一样。骨血构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血肉之躯,拳拳之心,并无贵贱,都会疼,都会痛,都会流血,都会心伤。 “世上的人心不全然是肉做的,还有铁做的,石头做的,咱家没有家,进宫之前,该死的都死光了,死绝了,这辈子,咱家就在这紫禁城里安家落户” 抑扬顿挫的调子,清光约约,照着幼女敕的面孔,和四阿哥一样的年纪。 “公公把皇城当家,这皇城里定然有对公公来说很重要的人” 那个人,一定很重要,他把他当做亲人,才在这孤冷的紫禁城安了家。 “宫里容不得你这样的人” 深宫,容不下单纯,容不下心软,容不下善良,容不下,好人。这是他七岁入宫,十二年来最深的感悟。 五月初五是端午,端午的月亮不圆,人不会团圆,愿望也不会实现,屈原只能投身江底,埋没满腔热血。 第26章 暗处 白蒙蒙一片雾海,小荷才露,有的浮在水面,有的出水老高,有的静静伫立,有的微微颤动。一阵风吹来,晶莹剔透的露水在碧玉的罗盘上流淌,像是断了线的珍珠翻落池中。 两人高的太湖石孔洞疏束,上大下小,置在砖花台上以供观赏,六角须弥的底部布满潮湿的黑色苔藓,女敕绿的柳条低垂,千丝万缕,摇摆影动,造出天然的隐蔽。 “刚才的交待听明白没有?” “奴婢清楚” 淡绿由出,墨绿掩映,深深浅浅的绿色,浑然一体,使人分辨不清。 旭日始旦,玫瑰色的霞光里,柔佳拖着疲惫的身躯,随墙角门下与分外眼红的‘冤家’不期而遇。她向左退避,她向左移行;她向右闪让,她向右直挡。几个来回,柔佳定下,明言道,“蔡姑姑请先”。 “我可做不来捷足先登的缺德事”,蔡芳宁暗讽,一把推开迎面对立的柔佳,竖在四方角门的正中,把路堵的死死的。柔佳因整夜没有合眼,困乏至极,精神有些涣散不振,站在道儿边上不吭声,只等蔡芳宁自己过去。 岂料又被使力推了一把,踉跄后退几步,差点跌倒,柔佳秀眉渺渺,冷然,“姑姑有时间专门守我,不如多花些心思在四阿哥身上,自然事半功倍,飞上枝头变凤凰。如此颠倒主次,可不是明智之举”。 蔡芳宁“呵”一声,“终于露出你的真面目来了!平日装的楚楚可怜,你的处心积虑瞒不过我,昨夜解衣的时候你耍了什么下流的手段,别以为我不知道,不然主子怎么会酒力上头点你”,停下来,蔡芳宁进至跟前,轻勾丹唇,“不过可惜,你失败了”。 柔佳心里好笑,但此刻却不甘示弱,反击道,“你怎么知道我失败了?就算这一次失败,不代表下一次不会成功”。 “你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还真是不要脸到一定程度了”,蔡芳宁高抬右手欲掌嘴教训,柔佳截住,毫无惧色,嫣然以答,“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会时刻准备着,姑姑可要小心防不胜防”。 俏丽的身影对峙在红墙之下,蓝色的天空,纯净的毫无杂质。 蓄意推搡,柔佳将蔡芳宁拨到一旁,破门而入,走了两步,铿锵说道,“狭路相逢勇者胜,有贼心没贼胆的不过是孬种!下一次,不要再动手挑衅,否则,不会有这一次的好脾气了”。 扬长离去,背对着背,蔡芳宁的墨瞳透过丝丝怨,双拳握的紧紧的,连丝帕掉在了地上也浑然不觉,“下一次,我会把你打倒在地,让你没有翻身之日”。 足音跫然,“芳儿妹妹可是让我好找”,弯腰拾起丝帕,妩媚一笑,墨绿色的夹绸衫,青缎子沿边,金线的绦子,领子高高的到耳垂下,沿着灰鼠脊子出锋的边,外面罩个葱心绿的大背心。 弘历比往常晚起了半刻,立夏之后,天亮的越来越早,他用过膳便急匆匆赶往上书房。卯时初进学,未正二刻散学,散学后习步射、马射、刀枪剑戟,自六岁起,十几年如一日。不过大婚后,他比弘昼倒是宽松许多,如遇上去养心殿随听议政,偶尔能在午休前回来。昨个儿晚上因为他闹酒,独自在房里过夜,没能好好陪伴嫡妻富察氏,今日便借故身体不适推了武术教习,准点下学往后院去‘赔礼道歉’。 这会子富察氏正在午休,弘历没有让人惊扰,静坐在床边,端视自己的妻子,待到妻子迷迷糊糊地要醒,他突然想起昨夜怀里同样迷迷糊糊的面孔,有些失神。 “你来了也不叫醒我”,富察氏带着尚未完全苏醒时独有的娇嗔,弘历的吻轻轻落在她的额头,抚模她的脸颊,“听阮云说你这几天不舒服,昨夜又睡的晚,以后可别再熬夜,伤身体,我命膳房准备了补气的四物汤,待会儿你要把它全喝了才行”。 “早上才吃了阿胶兑酒的偏方子,暖了一上午,这要再把汤都喝了,恐是太燥热,压服不住,反而容易出问题”,如安披衣要起,刚一抬腰便感到一股暖流下涌,弘历牵起半掀开的丝被遮盖住如安的肚子,“我去梢间看看格佛贺,用膳的事不需张罗,简单些即可”。 踱步往西边的梢间,伽篮里的七个月大的格佛贺睡的香甜,两只眼睛闭的紧紧的,像两条线,小嘴巴一动一动,好像在吃女乃,她浑身被小被子包住,像个小粽子。弘历忍不住想要模一模红红的、圆圆的小脸,却又怕惊醒她,只能干看着。 不一会儿,周阮云前来传话已准备好午膳(即晚膳,古人一天二餐,夜里加餐称为夜宵),弘历弯着的腰直起,复才转向东间。 在富察福晋屋里待了近一个时辰,申时,弘历回到正殿。 醒来半昏昏,清丽的容颜木然,用青盐擦牙,又漱了漱口,一把凉水浇在脸上,似乎终于逃月兑梦魇。记不起做了什么恐怖的梦,只知手心全都是汗,心情不由地跌落谷底,从心里,透着,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感伤。到底在感伤什么呢,柔佳不知道,可是竟难过的想哭。有什么被掏空了,有什么,不存在了,有些开始害怕了,胆怯了,懦弱了!她瑟缩着身子,环抱着双臂,觉得很冷很冷,很冷很冷。推开门,想要汲取一些阳光,却窘迫地迎上门前聚成一堆的宫女太监,他们见到她,一哄而散。 天阴阴沉沉,柔佳和郝春霞换下值班的史妍芸和蔡芳宁。暴雨滂沱,雨过天晴之后,罕见地出现了黄昏的彩虹,像座曲桥坐落在天际,横跨紫禁城的两端。弘历放下毫笔,立在大殿门外,深吸了一口气,百花习习的芬芳夹带荷叶的清香,顿时使闷涨的头脑清明许多,不由赞叹。一行三四人随他前往雨后的御花园。 “幸好天黑的晚,才能看见这么漂亮的大雨虫”,徐有发陪聊着边走边说,到了御花园的浮碧亭前,却见不到彩虹,瞬间消失的霓虹让他慌了神,仰面望天的东瞅西张。柔佳没有望天,瞄了眼对面的澄瑞亭,立马把眼光收回来。 “你有答案了?”,四阿哥含笑,靠的很近,柔佳点点头,指着西边道,“去那儿就能看见了”。被问的刹那月兑口而出,似乎只是在等待对方的主动。 “为什么?”,弘历饶有兴致,柔佳抿了抿唇,悉心解释,“沈存中的《梦溪笔谈》里有提过,自西望东则见,盖夕虹也。立涧之东西望,则为日所铄,都无所睹。如今不得见,想必是这个缘由”。 “你懂的可真多”,调笑的语带双关,身高的差距正好低头附耳,撩拨的话语吹拂yin热的气息。 不过是贴身的一句话,竟让柔佳感觉体内电流急窜,整个身子不由发紧。慌忙后退,有心的暧昧被明显刻意的一笔带过,沉寂在七色的光芒、清雅的睡莲和游动的金鱼之中。 心绪渐宁,凝望隐没的彩虹,美好总是这么容易消逝,却连它从哪儿开始去哪儿落脚都不知道。 “在想什么?” “水中捞月,霓虹亦是” 镜花水月的世界,有什么是能够真正抓住,永远也不会改变的?岁月?容颜?聪明才智?虚幻缥缈…… “我若将天上的霓虹交给你,你要怎么报答我?”,荡漾的笑意大献殷勤,抓过柔佳的手腕,平开掌心,半掌大的镶金西瓜碧玺项坠色彩斑斓,耀眼的光芒敌不过偷人心扉的巧语花言,“你和它一样,是落入人间的彩虹”。 “非要报答么?”柔佳喃喃,忘了将后一句记在心里,只将最开始的话语牢记,拼凑起幼时零落的片段。人与人之间难道只能用利益羁绊?养育之恩要报,知遇之恩要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只是如果从一开始就期望报答的去施舍、去给予,又是不是真的出自本心、出自善心、出自真心?真与伪,美与丑,善与恶,高山流水与士为知己者死的美好,在于情与义的真挚、无私。俗世之中,多难找到一个心意相通的人,所以,他们的存在才显得弥足珍贵。 “以身相许吧”,她的眼神那样悲伤,让他想起少年的自己,那个会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睁着眼睛整夜无法入睡的自己。要转换的角色不在于一时,却终须学着适应,适应冰冷,适应只有自己。如果你还没有温暖,不如走向我的怀抱。 柔佳坚定地摇头,黄昏的太阳,即使已没有了当初的光彩,但还期待着努力挥洒自己的心梦。她有一个愿望,走出这里,听欢声笑语,看大漠孤烟,泛舟于苏杭的烟波浩渺之上,想象往昔郑和下西洋的波澜壮阔。那个梦,在她的梦里。 “你不想的事,我不会逼你”,将发簪插入浓沐的绀青,他牵起她的手,大大的手包住小小的手,厚实有力,他的手那样温暖,她的手那样冰凉。一点,一点的,在变化。 流云退去,地面、空气,人、景、物仿佛都披上一层单薄的金装,拉长了的冗长影子并行,被狭长身影照在暗处的中绿衣衫垂首思量,新欢和旧爱,谁才会是最后的赢家? 第27章 前奏 “去,你把这个送到福晋房里,你把这个送到富察格格那儿,还有你,把东西交给黄格格”,蔡芳宁叉着腰指指点点分派工作,你一茬她一茬,叫了两个房外的宫女,最后指使到柔佳身上。 看似秉公执法,其实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蔡芳宁这是专门逮着机会要整柔佳。她好歹也升了房里的大姑姑,按理来说没必要什么都亲自跑,何况是照例分送的东西。不过,既然人家有心,她作为辈分最低的那一位,总要给些面子。房外轮侍的宫女个个年龄、资历都比她老,她若是再转一道手差遣人家办事,还不定背后怎么遭骂。 在其他人眼里,这位高升的高姑姑还算识趣,平时不嚣张跋扈,遇见蔡姑姑有意为难,也只是懦善的听天由命。其实,她这个一等的姑姑被倒置去给位分最低的格格送东西,本来应该是大跌脸面的事情,但对柔佳来说,幸而是去黄月峦那里,她正好可以伺机活络,为以后铺路。毕竟靠山这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得力。 穿过通道抵达后院,尾随的宋如意和梁雪兰分别散开,柔佳立在偏殿的门外,向黄月峦的侍女巧儿告知了因由,她端着物件进房,月碧的竹色纱窗边栽着火红娇艳的石榴盆花,檀木桌子上砚台压住宣纸,宣纸上盛开的四棱形簇生花朵尽情绽放,颜染的丹青,一瓣凋零的绿叶被绘落在半空中,将要着地而未沾的状态最是传神,栩栩如生。黄月峦头顶一袭一袭的流苏轻摇,便觉得她整个人好像也不稳定,在微微的颤动。 “巧儿,你去膳房端些糕点果子来”,黄月峦打发跟前素绿绞口衣领的人儿,对方眼骨碌打转,很是迟疑,柔佳连忙推辞,黄月峦却是反常的将她拉到身边,举止亲昵,又板着脸对巧儿嘲道,“怎么,我又飞不出去,你怕什么?”。 这话听的,非常诡异。 “格格哪里话,只是艾禾姑姑不在,奴婢要是再走开了,屋里就剩您一个人,怕是不周到”,巧儿辩说,仍然无动于衷地站着,柔佳觉得她像是在盯梢黄月峦,防范什么事情发生。 “那你快去快回”,黄月峦的态度不容置疑,冷冷地说道。巧儿退了出去,黄月峦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将柔佳的手拉过来紧紧握住,“我知你不缺银子,你若是肯帮我办成了这件事,我便欠你情,你有什么要求,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会帮你”。说完,黄月峦疾速拿出一封没有署名的黄皮信塞到柔佳手中,“明日初八,逢亲的时候烦劳姑姑替我交给一个名叫贺康平的人”。 柔佳心下纳闷,她不是没听说过黄月峦的旧事,如此要务,她不交给自己身边得力的人手,反倒给她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外人,不免不让人多想。刚才的巧儿,不在的方艾禾,是否只是巧合?沆瀣一气,还是另有隐情?整件事总觉得蹊跷,哪里不太对劲。黄月峦见柔佳犹豫不决,又下了一股强心剂,热切地说道,“若是你肯帮我,我能让你当上格格”。柔佳听到这个,简直是哭笑不得,她这个时候若要笑,那绝对会比哭还难看。 “格格还是另找他人吧”,虽然有心笼络黄月峦,但危险的事情,还是应该尽量避免。在宫里,活着,才有一切,亮丽的活着,就是最终的目标。 见柔佳并不接受,黄月峦煽情感叹,“你那天在御花园说的,紫藤还会再开花,我已试着去接受、去放下,如今,他早我一步,我不过是想对他说几句真心话,了却这段俗孽的尘缘,解开我与他之间的心结”。 原来,她们倒不止见过一面,柔佳已经忽略的忘记了那一面以及自己在澄瑞亭前的番番话语,想不到她却记得。内心如同那日一般,还是想要劝一劝不肯死心的黄月峦,“得不到的,我们会一直以为那是最美好的,其实,那只是因为了解太少,格格对于心中托付的男子到底知道多少?他对你的钟情有多少?没有意思的,如果明天,他没有出现的话,你要怎么办?不如早些放下,这些事情,对于格格你来说,不过是授人以柄”。 黄月峦淡然一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我知道你是值得托付的,宫里不会有人真心的说出这样的话,明明是大好的机会,却将话说的直白,你十三岁进宫,比我早,或许你还没来得及遇上自己喜欢的人,如果有一天你遇见他,你就会明白,有些事情不是那么容易放下,我尝试过,可是还是做不到,我承认四阿哥对我很好,他……”没有说下去,表情似是隐忍痛苦,却让柔佳觉得她还是欣于接受的,她对黄月峦于四阿哥抱有的感情产生质疑,表情里的纠结,不像是毫无感觉,或许她是会喜欢上他的,或许,已经喜欢上了,只不过一开始的错误加剧了错位感情的迷途,让执着的人更加放不下。双方都活在想象里,将想象弥补为美好。紫藤,是沉迷的爱情,却也是脆弱的爱情。 “我身边都是四阿哥的人,他不会让这封信落到那个人手里的,我只有靠你了,那天你做的诗,那天你说的话,让我断定你是懂的人,我也晓得些许你的事情,你若肯帮我,我自会有助你的一天”,黄月峦的眼中充满祈盼,甚至是怜悯的祈求。 织锦心草草,挑灯泪斑斑,柔佳能够想象自己拒绝她之后,那一生的遗憾。心里始终存有不忍,虽然没有经历过暴风烈雨般的爱情,并不知道爱情为何物,可她心里羡慕、向往往日书册里、唱本里读过听过的那些催人泪下的故事。她希望能够有一个好的结局,她希望在她眼前的事实能给自己更多的信心——对于男子那来去如风的情爱的信心。好像眼前便是合适的范本,她应该做一回红娘这样的配角,唱一出见义勇为,忠心耿耿。 柔佳接过信笺塞进袖筒,“格格好自为之”。 “一切就靠你了,这份恩情,我永生不会忘的”,黄月峦的目光里,是喜悦,是不舍,是感激,各种感情掺杂,柔佳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只能内心敲锣打鼓,祈祷这样做并没有错。 “格格忘了他吧,四阿哥……”,话堵在喉咙里,巧儿已经手脚超常利索的回来了,柔佳避嫌站开几分,两人东拉西扯了几句,黄月峦赏了糕点和碎银子,柔佳退了出去。 刚转过弯的半道上,她被人一扯,拉进了角落里,抬眼望去,不是别人,正是月余未见的朱苡素。苡素神色匆匆,额头上还沁着汗珠,“你怎么来了,要是被别人看见,以后我可不好在四阿哥面前助力富察格格”。 “这个时候你先别管这个,是你重要还是富察格格重要?!”,听到苡素关慰的话语,柔佳的鼻头有些酸酸的。 “把东西拿出来”,苡素伸出手向柔佳索要。 “什么东西?” “黄格格给你的东西” 柔佳审视苡素,表情凝重,“你怎么知道?” “你别管,把东西交给我,这是别人给你下的套,明天你要是拿着这封信去内务府逢亲,到时候人赃俱获,真是谁也保不了你”,苡素只管上手搜索柔佳的衣物,柔佳推开她,“就算你想救我,要这封信干什么?” 柔佳的质问,让苡素哑口无言。 “怎么,你驳不了我,还是事情是你们自导自演的好戏,把我也牵进来,你们可真厉害,到底要捉到多少人?”,柔佳的声音有些激动,她想不到与苡素之间竟也不能纯粹,又气又伤。 “你不要血口喷人,今天我来的事情谁也不知道,富察格格更是一无所知,你也不想想自己一步登天的做派惹多少人眼红,有的是人看你不顺眼”,苡素不平,但顾念不是互相赌气的时候,便又极力安抚,“在我心里,你比富察格格重要,我们的情谊不需要这样比较”。 “我们的情谊是不需要比较,也不需要你说这样漂亮好听的话糊弄人”,柔佳倔强起来,很有一股钻牛角尖的蛮劲。 苡素见前面的招数不管用,软硬兼施地说道,“在我心里,你比富察格格重要,可在你心里,我或许连个外人都不如,你就这么指着黄月峦当你的靠山,你忘了当初怎么答应我的!富察格格可是为你入院子出了不少的力气,没有我们这些人,你以为凭你自己,能待在乾西二所这么久?知恩要图报,你要是得意忘了形,终有狠狠摔下来的一天”。 图报,图报,明明知道该要报答的恩德,可是听着苡素义正言辞的从嘴里说出来,却是如此的伤人。 “我有心多找靠山,可是自问没有什么对不起富察格格,我刚进房里,没来得及说上好话,自己反倒惹了一身骚,给我时间,当初的承诺我会兑现。至于信,我不会交给你的,不管我们之间的关系如何,这是我答应黄格格的事”,一诺千金,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信与义,是做人的根本,是最后的坚持,黄格格觉得她是懂的人,她便抱着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态。 “你这样固执,不仅害己还害人!你以为她们是光冲着你来的?这是一箭双雕,一石二鸟,你不过是顺便灭了的火苗子,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苡素又急又气,和盘托出,“我把信要到手,固然是为了富察格格,固然是为了以后多个把柄牵制黄格格,但是,又何尝不是为了你,你也不想想,要是你把差事办砸了,多份物证在手上,以后就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而是她随时要依你的意思,这宫里,向来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到底是势重要,还是那些个破玩意儿大道理重要”。 “我不知道什么重要,我只知道做人做事不能昧着良心”,慷慨激昂的陈词惹笑了苡素,“哼,当初是谁把正院里的兰儿贬到浣衣房去的,这会子大谈良心,你做一辈子的扫洒宫女岂不干脆,也没了今日的提心吊胆不是”。 柔佳半转着身子,苡素望了望周围,瞥见有人将要过来,扔下一句,“你自己好好想想”,悻悻离去。 回到房里,四阿哥已经下了学,正在用膳,柔佳乖乖地站到一旁。 “东西送过去了?”,弘历开口问道,柔佳还在琢磨刚才的事情,稍愣了一下,然后回道,“已给了格格”。可能心里有鬼的缘故,她刻意没提是给黄格格。 弘历放下筷子,“她怎么说?” “啊!”,柔佳心虚地发出了感叹的词语,随即又弄巧成拙地补充道,“黄格格直说主子对她好,总也记挂她呢”。 弘历发噱,“也是,随例的东西,即便我不记挂,内务府里也有人记挂”。 柔佳怔住,觉得自己差点要露出马脚。 弘历下了榻,屋外有人进来撤炕桌,蔡芳宁和柔佳为弘历请茶拂裳,弘历对着蔡芳宁嘱咐道,“昨个儿皇阿玛赏下来的东西,你将上好的物件挑出来些,亲自给福晋送过去”。 这是,故意打自己的脸么? 蔡芳宁点头应嗻,四阿哥如常去了书斋,柔佳跟在后面,手背探了探额角,匀匀地嘘出一口气,心想总算对付过去。 四阿哥缄静的挥毫,柔佳研墨,手上研的墨没有停,心里的思绪也一直没有停,她一直在想苡素的话,忐忑不安。 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呢?确实很棘手! 大概没有注意到自己扭曲在一起的眉目,柔佳只觉得身后有热,弘历从背后环抱住她,手压在桌上,将她抵在自己的胸膛与书案之间,紧贴的躯体,越是挣扎,越是使两人的接触更形暧昧。 柔佳屏息,勉强找到理由,“主子,奴婢刚刚在院子里走动,身上都是汗味呢”。 “是么,我还没闻过女人的汗香味”,轻浮的话语,弘历的鼻尖搔刮柔佳的颈后,迷乱地嗅着,柔佳的脸孔涨红,无法喘气。 冷沉的眼底掠过一道诡光,“你是谁的人?” 柔佳存心回避与拒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奴婢当然和所有人一样,是皇上的人”。 弘历低低地笑着,“那么说,你终究还是我的人”。 柔佳错愕,四阿哥这话,可有些,大逆不道! 再一次将身体压下几分,含吮耳贝,柔佳无助的别开脸,负隅顽抗。弘历的脸色冷峻,将柔佳的身子扳过来,睑孔太过接近,双眸交会,以致于不能克制地感到脆弱。 隐逸的流光,晦涩的嗓音,“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 她是他的女人,他会牢牢地把她栓在身边。 柔佳低着头,很,受挫。 第28章 结怨 黑夜将黑云的笼罩隐掩,只在霎时间,让暴风雨来得突然而又猛烈。 廊檐下,容颜清丽的少女呆呆地看着翻江倒海的雨水瓢泼倒洒在地面,噼噼啪啪不绝于耳,像是奏响的乐章欢快地咆哮奔腾。空中的雨合成巨大的瀑布,落而分散为千沟万壑的细流,统统朝地势的低洼处覆盖。 忍不住,伸出手。雨滴,张牙舞爪地抽溅掌窝,顷刻收将回来,浑浊不堪。一切,都和那时一样。只不过如今,再没有泪水迷蒙眼眸。是成长?还是,心,已经硬了,柔软不再?是啊,她已不可能任性的光着脚丫,冲进雨中,冒着感染风邪的危险做那些‘无谓’、‘荒唐’、没有意义的事情。她是一个下人,丫鬟的身子要承挑,便不该耽溺于物感物伤。 推门进屋,长桌上暗淡的光环是唯一的明亮。大部分的夜只有她一个人,她能随心所欲地做所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也只能一个人做所有事情。没有交谈,无法倾诉,遑论聆听。还好,她还有机会走出这里,不会永远的孤单寂寞,不会永远的居于人下,委曲求全。 念头一起,一阵阵雷声,一道道闪电。雷声轰鸣,闪电驰掣。青雷彻霄,先是一声响亮的落地轰炸,继而发出长长的低沉怒吼;闪电划破,像是勾魂的宝剑,拔鞘发出凌冽的寒光,闭着眼睛也能感受激白的光芒。雨势更大,背身站着的柔佳只能听见哗哗一片,劲风不仅将树枝吹的咯咯作响,还斜带被拍打的窗户嘎嘎抖动,像是有人故意要扯下来。闷闭的空间里,她心惊肉跳,强逼自己镇定。原来,自己还是这么胆小,不是应该早在那个受罚的夜晚,摒弃了对于黑暗的恐惧么?为什么,还会……还会,害怕? 模了模彩线绣花的袖筒,即使隔着衣物,她也能感到‘异物’的存在。 “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 不像是对于她的定性,更像是糖衣的炮弹,包裹的是警告与告诫。这一刻,柔佳有些想要拆开信封,确认信里的内容;甚至,那么一瞬之间,她盯住了案前的油灯,想要把它烧毁。她,在尽力的遏制、尽力的阻止将要被吞噬的良知迸发的无情念头。 转过身,眼前没有了昏暗的光明,直面黑暗。即使,这一刻,她仍然不敢踏足,但是这样,就会好的,这样,才会好的。越是害怕,越要面对,不能让畏惧成为自己致命的弱点。给自己一点时间,去忘记,去,舍弃。 沉闭的双目,辗转反侧。一夜,未能入睡。 第二天一早,柔佳收拾妥帖,将信笺贴身放置,在史妍芸未下值之前便出门。 雨,还在浇天的狂泻,行走其中,被东一榔锤、西一棒头的追赶,像是无数无头的苍蝇乱撞,小腿以下的外氅没有半块干净的地方,撑着的油纸伞被浸透,有的顺着伞柄结成水珠滑到手背,伞沿上密集的水柱刷洗,窄削的肩膀贴着湿润刺骨的凉意。一路上,她没有踟蹰,在快要出乾西二所的一进院里,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湿漉漉的鞋底,想必站了不止一时半会儿。 “你还是要去?” “当然” 啪的重重一巴掌,连纸伞也被刮到了地上,失去了唯一的遮蔽,雨水毫不留情的侵蚀,似有将她吞没的意思。万万没有想到,人生的第一个巴掌,不是别人,而是苡素给的。可没有钻心的疼痛,反而温存。 雨水淌在脸上,模糊不清的容颜,清音诉说着内心的自白,“太平花不是古海棠,每个人自有她的生存之道”。 苡素将伞扔在了地上,掐紧柔佳的肘臂,因内心的惶恐而加剧大幅摇撼,口中的声调颤栗,“算我求求你,不要让我和瑛君难过,我们三个人一起进来,就要一起出去”。 “没事的”,嘴角弯起,淡淡的笑着,她的笑,有些凄清。 “为什么这么固执?”,苡素近乎绝望地看着眼前的人,她拉住柔佳,“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身临险境”。 “你了解我的”,掰开苡素紧紧抓着的十指,决绝的笑容小跑着离去。她不敢回头,她不敢停顿,她害怕自己会心软,她害怕自己会犹豫,只这一次,做完这一次好人,她便放弃自己,放弃所有的思绪,遵循宫中的法则,做一个完完整整的‘宫人’。这么做,不光是为了黄月峦,不光是为了信义,内心最最深处的地方,是源出于自私。唱本里的故事那么虚假,如果能在现实中亲眼目睹一回,亲自感受一回,坚守,或许不再痛苦。即使什么也没有,也请让我见证奇迹,去相信可以拥抱的爱情。或许,世间还是会有如同王维那样丧妻不再娶,孤居三十年的痴情男子;或许,世间还是会有如同荀粲那样不辞冰雪为卿热,生死相随的用情至深。 通往御花园,去往神武门的夹道上,有穿着蓑衣的身形伫立,那也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柔佳没有停下疾行的脚步,却依旧无法被忽视,她被短短的“主子唤你”四个字截住,叫回了头,没有前因,没有后果。 无人时刻,被带到荒僻的暗房,徐有发将她推了进去,然后锁上了门。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漫溢到地面,柔佳缩着淋透的身子,漏顶的琉璃,潮湿的墙壁,窗缝没有糊好,雨飘到柔佳的身上,风将寒意毫不吝啬地送进。 斯须,有人开锁,冷风从大开的门呼呼灌入,柔佳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啊欠”的打出喷嚏,唇齿不能咬合,微微颤抖。 鲜艳的大红色水波纹羽纱单雨衣殊外显眼,柔佳忙不迭行礼,礼还没有行完,徐有发带上门出去了,阴冷的房里,只剩下弘历和柔佳。 弘历的脸色刚峻如铁,冷冷地道,“原来你是站在她那边的”。 柔佳心里戚戚,她有迟疑,但是很快的遮饰住,不疾不徐地回答,“奴婢不知犯了什么错,还望主子明示”。 “昨晚,我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弘历注视着面前的女人,他不喜欢她撒谎,可她一次又一次的撒谎。 柔佳有意识地抬头,“我……” 他等着她说下去。 她的眼色黯淡,低下头,“奴婢愚钝,若是主子没有要事,今个儿是奴婢会亲的日子,还望主子开恩”。 弘历冷厉的眼神直视,却没有说话,两人间陷入沉默。 柔佳的心绪紊乱,她受不了这样熬人的折磨,她很痛苦,她知道四阿哥生气了,可她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她战战兢兢地移向门口,企图在他的默认下逃走。 “信口雌黄,你还真是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不知道待会儿是否还能如此坦荡”,他漠然揪着她的胸口撕裂了单薄的外衣,湿黏的衬衣和底衣透出起伏剧烈的雪白脯肉,黄色的信封瞧的分明。柔佳不可置信地看着弘历,遍体生寒,像针扎一样刺穿心室,他对她如此的羞辱只是为了黄月峦一封道别的情信,她的分量,连一封信都不如。自己,果然应该清楚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定义,自己,只是四阿哥能在一时兴起时偶尔想起的玩物,也或许,什么都不是。 “你是要自己动手还是我动手”,弘历面无表情,柔佳的身体僵硬无法动弹,他干脆地抽出信封,没有在她的肤上多停留一秒。 雨,停了!清晨的寂静,能听见蝉鸣蛙叫,呱呱,呱呱,像是初生坠地的婴儿,又像是那个午后,她见到的破茧而出。 她就这样,几乎与光着身子无异,被锁在暗房里,从雨停到雨起,再由雨起到雨停,整整一个上午,她揪着胸口,抚不平伤痛。最后,只能蜷在角落里,疲惫地闭上双眼,昏昏睡去。她做了一场梦,梦里,她的良人骑着高头大马迎娶她,只是可惜,分辨不清他的样子。最后,变成苍白的幻影。 冰凉的液体泛滥,尝到了咸咸的,心酸苦涩。 徐有发见到她的时候,她就那样瑟缩在角落里,像个受伤的孩子,她睡的极不安稳,她的眼角,有风干的泪痕。他将一套崭新的宫装递给她,一抹心疼占据心间,“主子吃软不吃硬,他也是为你好”。 柔佳没有心情知道这些,她不想知道这些,他的事,与她无关。换上衣服,她随他回到乾西二所的院子,这院子,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高高的台阶之上,黄月峦跌跌撞撞地出来,见到柔佳,她的眼中满是仇怨,她对她恨之入骨,发疯似的连扇了几个耳光,扇到连她的手掌都感到火辣辣的疼痛。没有人阻止,屋里的,屋外的。 最后,竟然是蔡芳宁出声,“祖训里宫女是不打脸的,若是格格恼她,奴婢即刻禀明徐姑姑赏她板子”。 黄月峦一声冷笑,走到蔡芳宁面前,抬手便是咣的一记。脸,立刻肿了半边。 “腌臜,你们都太腌臜了”,她怒瞪着眼睛,几乎,是用吼的嚣囔。 徐宜瑞从殿里出来,沉下脸对着方艾禾和巧儿骂道,“主子失态,你们一个个愣着干什么?” 方艾禾和巧儿将黄月峦拖了下去。 她此刻的出现,看来是蓄谋已久的一环,只是这个她,又是谁呢?包括的人太多了,黄月峦,徐宜瑞,还有,自己!她们,都在他的股掌之间。 宽敞的东梢间,弘历把玩西洋进贡的摆钟,手指在拨针之间来回打转,时间,由他来定夺。 “你现在应该清楚,谁才是你的靠山”,冷冷的声音,冰冷的没有丝毫温度。 柔佳自嘲,确实,有翻不过的山横亘在他们之间。他是主子,她是奴婢,他是她的靠山,他在山顶,她在山脚。 弘历走近,定定地看着她,“我不喜欢你对我撒谎”。 柔佳保持缄默,她一遍遍的在心里反问,为什么,为什么,他非要这样做么?陷她于不义,让黄月峦记恨她,让黄月峦以为是她出卖了她,让她,深悼泥泞。他难道不知道,因为他,她生命的轨迹发生了变化,她树立了太多的敌人,只能,靠讨好他过活。 弘历被柔佳脸上毫无变化的表情呈现出的无谓态度激恼,将她紧箍在怀里,厚实的大掌摩挲凹凸,整整一个上午,它们让他心猿意马,差点舍不得惩罚她。她的体温异常的高热,弘历的态度顿时软了下来,“柔儿,你着凉了”,将散落的几缕鬓发抚到耳后,“我不喜欢你三心二意”,他抗议的唇覆在她的唇上,倾情一吻。 火热激情的湿吻拨搅柔软的舌尖,弘历似乎已经失控,柔佳的胸腔因为背部的过度揉按而不堪重负。她讨厌这样,讨厌,他对于她轻薄的种种。找准空隙咬破纠缠的唇畔,看着因交融而绽放粉色光泽的下唇渗出殷红的血迹,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快意。 “我讨厌你”,愤然的娇拳捶在弘历的肩上,脸上带着的酡红让弘历迷醉,灼热的唇畔不顾‘伤情’继续拨弄敏感的耳垂,“你放肆地说这些个目中无人的话,不就是倚仗我对你的喜欢?做错了事,就该受到惩罚,你要永远的记住,我才是你唯一的靠山”。 或许,自己是有一些贪恋的;或许,自己是有一些侍宠的。接下来的自己,应该好好的反省。 第33章 会亲 鸟儿的鸣叫不知是喜是忧,柔佳睡的极其不安稳,她做了许多的梦,一个一个碎成片段的意识流,分不清是人是物,分不清身在何处,只记得骑着高头大马来迎接她的良人,挑开喜帕的一刹那,恍然看见的是四阿哥阴沉的眉目。她无法控制内心油然而起的慌乱不安,揪心的感觉随血液流遍全身,扩散恐怖的因子。好像会失去什么,好像看不到尽头,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只能像挺尸一样的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再睁开,听着沙漏的声音,直至黑夜褪去,神武门传来一百零八下晨钟。 宫道上挤满会亲的宫女,她们在御花园集合,跟随着首领太监。途经顺贞门,还记得立在高垣之下的激动难耐,当年,她一步一步地走进来,如今,她一步一步地走出去,只不过,那时是真正的进来,此刻却并不是真正的出去。三年之期,像是某种无言的约定。而她,正在迷失自己,步履彷徨。 左右两道宫门大开,拱形的门洞旁十几辆运送菜食的车马停在右道边上,还有几辆正摇摇晃晃地进来。汉白玉石的须弥座,神武门高耸的城楼,重檐庑殿,像是开启进入人间仙境的南天门,金银翠缕、琼瑶仙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左道边儿上有个台子,上面是各宫的籍册,登了记,领了牌子,才能出到神武门外和家人会面。脸上爬满皱纹的老太监没有慈祥,眼里只有算计的精明,每个人都往旁边的铜炉里投上两钱银子的‘公务费’,也难怪,许多家境不好的人终年才见上一面,只为省下这微薄的几钱银子养家糊口。 侍卫林立,太监也不少,最多的,还是宫女。走出宫门,大大的广场,不再只有单一的服色,各样的衣裳、各异的脸面,高矮胖瘦,有垂垂老矣的老者,有未过幼龄的孩童,有中年的男男女女,有欢喜有焦急有苦楚有忧心,那是家人独有的神情。浑浊的空气承载着宫外的气息,有一股自由的甘甜。回首,悬蓝底鎏金铜字满汉文的“神武门”华带匾赫然在目,她真的,站在了紫禁城的外边。 “小柔”,有人在唤她,柔柔的声音,徐如清风,放眼望去,在人群中一眼看见了他,他是那样的气度卓然,不,其实是他太瘦了,瘦的太过明目张胆,好像随时可能被一阵风刮跑。长身玉立,清姿奕奕,三年不见,她的昭德堂哥还是一如既往的——干瘪,她实在不知道怎样形容这种游离的感觉,她在想着,她的堂哥是不是没有吃饱,她就这样,被自己笑哭了! 指月复在眼睑辗转,为她拭去眼泪,模模她的头发,像是在哄小孩子。她抱住了他,梳成髻的头发顶在瘦削的肩膀上,纸片样的身体比想象的要经得起重量。她想,她其实只是太孤单,才会贪恋那个怀抱的温暖,她紧紧抱着他,感受不同于那个怀抱的安心。他抚着她的背,平复她激动的抽噎,一下一下,缓缓的,让她想起了沉睡在祖母膝头的日子,祖母也是这样,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她的背,为她擦干眼泪。 哭了许久,把高晋的袍子打湿了,那泪水,甚至可以返还脸上的时候,柔佳才依依不舍的分开。两人互相说了些生活上的事情,然后,谈到了当今官场的局势。高斌自雍正四年管苏州织造,六年授广东布政使后,这两年的职位一直调动,先后调浙江、江苏。两江是税赋的大区,高斌不仅要处理手头上的公事,还要负责皇帝派下来的任务,清点抄了家的前江宁织造、苏州制造、杭州织造的亏空。 高晋叹道:“年初,皇上特地调叔父担任苏州布政使,这是个烂摊子,案子一直从五年曹家被抄到现在都没有结清,里面的人事复杂,叔父虽是尽心,但难免不留后患。” 柔佳紧皱眉头,想着无论多么显赫的包衣世家——曹家、李家都垮台了,虽然有行事不当,但原不是什么大罪过,只是对不上皇帝的心意,着了“惩办贪官、清理亏空”的道儿,一个宽仁,一个严厉,一个喜奢,一个好朴,主子不同,行事的风格也要因时而异。从雍正元年李家被抄,曹家风雨飘摇了四年,还是躲不过被清扫的宿命,想起当今皇帝的一道道特谕,再三的刁难,“粗糙轻薄”、“缎匹落色”、“驿馆勒索”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是上月进京前皇上给叔父朱批谕旨的誊本”,高晋递过纸折,上面写着:此任原系繁剧之地,朕非用汝之才,用汝之不忍欺饰耳。百凡无隐,秉公竭力,更不瞻狥避忌,克勤克慎,偶有无心过咎,智力所不到处,朕自原谅于汝;设或稍涉欺隐,因私废公,则不汝轻恕也。勉力为之。 父亲,退无可退,他忠于皇上,不免要触怒官场的同僚,打破康熙末年以来形成的吏治败坏、贪风日炽的官场文化。到下一个时代,谁又能保证她们家不重蹈曹家、李家的覆辙。皇帝已年过半百,后路不能不有所顾忌。 高晋道:“小柔,你既到了四阿哥身边,该是多留意四阿哥对政事的态度,多揣摩他的心意。叔父为你进前的事,可是花费了不少力气。” 柔佳点点头,心里却在擂点打鼓,她根本琢磨不透四阿哥,她没有那个能力,虽然不想承认,可或许她确实很蠢笨,不然,怎么会一直被牵着鼻子走。她其实应该是自顾不暇,说不定什么时候,说不定因为什么事情,她就被远远的发配了。这些忧愁,还是留给自己一个人好了,于是,她什么也没说,没说蔡芳宁的刁难,没说郝春霞的利用,没说徐宜瑞带给她的疑惑,她只说自己很好,很得四阿哥的器重,她升了大姑姑,她受了赏,如此种种,光鲜亮丽,好像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是多么的聪明。 远处,有人在狂奔,体型魁梧,龙行虎步,准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高泰,他跑过来,一把抱住柔佳转了好几个圈,很特别的晕眩方式,伴着他身上浓浓的汗味。 高晋喝了一声,高泰把柔佳放下,柔佳这才发现高泰的身后跟着一个人,他身穿一件藏蓝色花软缎夹袍,身躯挺拔,她对视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明亮,没有深不可测的漩涡。柔佳微微行了个礼,躲到高晋的身后,高泰一把把她纠了出来:“诶,蓉妞你怎么这样,见你未来的夫君,羞臊什么?” 柔佳踩了高泰一脚,拧着手上的帕子又躲了回去,高泰毫不客气地拍着对方的后肩,一副哥俩好的熟稔模样:“完颜兄弟,我妹子她害羞,哈哈哈!” 完颜期成额笑了笑:“无妨,其实我手心里也都是汗”,说着,他伸出手给柔佳看,柔佳看着他手心里的汗珠,紧张的情绪顿时都消除了。 高晋相互做了介绍,其实柔佳打听过,完颜期成额是镶黄旗鲁克思家族一脉,诗礼簪缨、名声显赫,其祖父内阁侍读学士和素,康熙年间三次御试清文第一,赐巴克什号,帝盛誉为‘我朝大儒’。其父御史白衣保、叔父内阁学士留保都是当朝济济有名的人物。 引见过后,高晋和高泰为二人留出时间,宫女不能走远,他们两个就绕着神武门外的广场兜圈子。柔佳不知道该说什么,正想找个话头的时候,完颜期成额问道:“昭信为什么叫你蓉妞,那个是你的闺名?” 柔佳摇摇头:“那个是出生时的乳名,祖母怕我长不大,便沾借‘龙’的谐音取的,这名字许久未有人叫了,只有高泰总拿这个打趣。”柔佳的声音很温柔,极力掩饰她与高泰的‘过节’和她对于高泰如此称呼的不满。称呼高泰,柔佳从来不说堂哥或昭信堂哥,甚至连表字昭信都懒得叫,直接连名带姓,讲的习惯了,一时就没转过弯来,在完颜期成额面前也大喇喇的。 “哦!高泰?”,完颜期成额重复了一遍,兀自笑了起来,柔佳这才发现不太对劲,对方是个斯文人,自己显得很粗鲁。 柔佳无力地想要辩解,留个好印象:“其实……” “其实我们以前见过的”,完颜期成额说道,“那个时候你五岁,可能没什么印象,不过我已经八岁了,倒是记得很清楚,赛龙舟的时候我去你们桌上拿了一块打糕,你说我不姓高,不能吃它”。 柔佳的眉一挑,她说过这话么?怎么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完颜期成额这是翻旧账?感觉来者不善! 完颜期成额继续说道:“当时我就想,这是个有性格的姑娘,那天你穿着粉红的衣裳,可是一点儿也不让我觉得可爱,你胖嘟嘟的走起路来,像只肥硕的鸭子。” 虽然柔佳很想把这份说词当成完颜期成额对自己一见钟情的另类剖白,可是她的阿q精神始终没有那么深厚,她极力保持微笑:“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爱哭鬼!” 这是不是该叫冤家易结不宜解?阿爹到底是怎么看上这小子的? 完颜期成额腼腆地笑了,柔佳觉得他的腼腆结合前面的毒舌显得十分虚伪,他又说道:“我姑姑在康熙年间进了宫当宫女,她说宫里的生活不容易,你平日要是有什么烦心的事,只管告诉我,每个月的初八和二十八我都会抽出时间来。” 哼,他有时间,自己还不一定有时间呢! 完颜期成额旁若无人地继续说:“要是你没时间的话,鸿雁传书也是可以的,我在内务府当笔帖式,宫里的公公认识几个,可能费些周折,不过总是聊胜于无嘛!” 鸿雁传书!他把自己当什么了?聊胜于无?听上去这么勉强!柔佳一个劲的在心里挑刺,他说的一句话,她能挑出百八十个不称心如意的地方。 “你在宫里的日子还长,我们一起努力”,完颜期成额说这话的时候,柔佳停了下来,她看着他,有些感动,这个,就是要陪伴她一生的人啊,从刚才开始,她还没有好好看过他的样子。他的左眉角上有一条小小的疤痕,是她推他撞在桌子上造成的。她伸手触了触,他显得有些意外,但是并没有闪开。 “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 两人相视而笑,柔佳问道:“听说你的祖父、父亲是翻译的大家,你也懂满语么?” 完颜期成额点头道:“嗯,你也懂?” 柔佳回:“我懒,只懂一点点,不多”,柔佳伸手比划,阳光下笑靥如花。 完颜期成额深情地看着她,道:“你怎么那么笨!” 柔佳气绝,觉得和这小子无话可说,偏过头,做了个翻白眼的表情。 完颜期成额接茬:“我最近翻译了几本市侩小说,你要是不介意,改天我托人捎给你。” 他翻译的市侩小说!!!这小子是在显摆么?明知道她的满语不好,居然要给她读他翻译的满文市侩小说,想想他的爷爷非主流的翻译了《西厢记》和《□□》,他翻译的市侩小说,该不会也是这类艳词吧! “嗯!?我还是对《黄石公素经》和《太古遗音》比较有兴趣”,柔佳表示鄙视,以此力证她是个文雅的人。 完颜期成额模了模下颌,表示:“我爷爷已经出了译书这么多年,你都没有看过?” 当然看过,只是看的不是你爷爷翻译的满文版! 两人这么牛头不对马嘴地谈着,居然没有断片,一直谈了下去,直到谈到广场上的人走的差不多,太监都要收摊子了。本来好好的没事,就这么好聚好散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旁边的一个宫女和她的情郎就在柔佳和完颜期成额的面前你侬我侬地送起了定情信物,完颜期成额看着柔佳,那眼神似乎在表达些什么,柔佳脑子一热,为证明她是个绣工很好的姑娘,仗义的把连夜赶制好的荷包送给了完颜期成额。 完颜期成额似乎很开心:“我以后能叫你蓉妞么?” 最好,还是不要吧! 走在回宫的路上,步伐不觉轻快,想到和完颜期成额相处的场面,令人发笑。刚过御花园,西口筒子道上徐有发已经恭迎,他见到柔佳,笑了,笑的很勉强。四阿哥召唤,柔佳跟在徐有发的身后,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心情陡然沉重。 一路上,徐有发停了几次,时快时慢,柔佳好几次差点撞着他。到了乾西二所的门前,他又停了下来,这一次,柔佳反应的不够快,撞了上去。离乾西二所越近,柔佳的反应就越迟钝。 徐有发忍了忍,张口好几次,终于说道:“姑姑先回去换趟衣裳再来,咱家在二进院的角门那里等你。” 柔佳疑惑,问道:“公公不是说主子找不到书册,急的很么?” 徐有发真不知道柔佳是真傻还是假傻,找书册这事,乾西二所上下这么多口人,何须干等着她! “主子不喜欢人身上有异味”,徐有发说着,柔佳觉得他异常的烦躁。 回到房里,柔佳换了身崭新的衣服,闻了闻月兑下来的旧衣服,好像是有股男人的汗臭味,这绝对是该死的高泰抱自己的时候留下的,熏死人了!怪不得徐有发的脸色那么难看。 换好了衣服,徐有发在那里等她,脸色稍稍比刚才好了点,她跟着徐有发进到了正院,门口的宫女都低着头,很沉闷的样子,画风和因换了衣服而愉悦的自己严重不符。 进到东梢间,屋里没有陪侍的其他人,四阿哥打量了她一眼,冷笑了一声,抄手拿起桌上的香炉扔了过来,柔佳眼看着香炉越过她,直准无误地砸在了徐有发的头上,登时流下了一道血迹。 “你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要特意换一套衣服来见我?” 第34章 情执 他质问她,样子像极了梦里的样子。 盛怒的四阿哥并没有让柔佳觉得恐惧,她只是出离的愤怒,不是因为自己,不是因为四阿哥,而是因为被砸了的徐有发,上次的巴掌她没有亲眼目睹,这一次,她看的明明白白,他好心地提醒自己,忤逆了四阿哥的心思,遭到了这样的对待。不过,愧疚其实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更多的,是作为‘奴隶’的反抗,她想要反抗,她觉得即使身份地位的不平等也不能猖狂的造就生命的不平等,从很小的时候,她读的《孝经》里面就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教诲,每个人都应该爱惜自己,别人也应该珍惜,互亲互爱才是天下大同之道,谁也没有权利去伤害别人的身体,让他们的父母亲人伤心。 大概,她忘了,这是皇家,四阿哥是皇子;大概,她忘了,他们是他的家奴,生死在他的一念之间,这么点儿事算什么!大概,她忘了,人世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处处都是,她自己便深陷其中,哪有那么多的相亲相爱、和平共处。或许,只是她还没有真正见识过死亡,所以依旧那么单纯美好。她忘了自己的初衷,忘了自己的身份,至于为什么忘了,她很想忘记。 可她,终究还是她,不是花木兰,不是穆桂英,不是赵飞燕,不是赵合德,她不会上前去和四阿哥打一架,告诉她她有多么讨厌这样的他,这样轻贱他们的他,也不会自动献出自己的身体,去换取短暂的逸乐富贵。她往次间去了,拿了医药的盒子进来要帮徐有发包扎,徐有发推辞着,四阿哥吼了一声“滚”,徐有发滚了,她没有滚,往常的时候她总是随大流的逃避,滚的越快越好,滚的越远越好,可这一次她坚定地站在这里,任由箱子落下来,砸在自己的脚上,棉纱药瓶洒了一地。 弘历扳着她的身子,捏着她的胳膊,不再是化骨的柔情,力量大的要把她的骨头捏碎,她看着他,直直的看着他,她没有做任何亏心事,她没有什么好心虚的。 “没想到你们的交情好到了这个地步,还是你对所有的男人都这么yin/荡?” 她扬手的巴掌被他截住,他扣住她的双腕撞在了墙上,墙壁上挂屏的《鹤鹿同春图》掉了下来,紫檀长桌上的茶具和文玩一应被累及,扫到了脚边。 柔佳看着他,这一刻,不再是愤怒,好像没有了悲喜的情绪:“四阿哥相信一见钟情么?我不相信!” 弘历的眼神里有思索,有一闪而过的恼意,就是没有肯定,突然,他放开了手。 弘历背着身:“你想我怎么处置那个男人?” 他在试探她,试探的不是一个女人对于男人的情意,而是奴婢对于主子的忠诚。 柔佳笑了,笑的很突兀,突然就这么发出了一声笑声,分不清是冷笑轻笑或是狞笑:“您没有资格过问。” 可笑的回答,让弘历的脸上饱含笑意:“可他觊觎的是我的东西。” 柔佳无法否定自己是弘历的私物,她们家自从祖上归属了那时候还是大金的爱新觉罗氏开始,就都成了卖身的奴隶,永生永世、生生世世,虽然如今金朝成了一统天下的清朝,他们摇身一变,为官做宰,但本质上,仍然改变不了是奴隶的事实。所以,他们仰人鼻息,所以,他们察言观色,所以,有这么多的人乐于把自己的女儿送进深宫,让花一样娇艳的年纪埋葬在朱影红墙的紫禁城,成为时光里一抹幽怨的剪影。 “我忘了,他本身也是我的东西”,四阿哥毫不留情的又补了一刀,用温柔的言语说着残忍的话,“即使你真有嫁给他的那一天,只要我想享用你,他就只能乖乖的把你送到我的床上”。 柔佳看着他,可她根本看不懂他,她只感到无力和无助,脚步不自觉的向后退,想要逃离这张无形的大网。 女人的速度比不上男人的速度,何况她站了整整一天,早就两腿发软,只是开始的时候,她太过兴奋,没有察觉。柔佳在弘历的怀里没有挣扎,呜呜地哭了起来,弘历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柔柔的、缓缓的,像祖母,像高晋,像是,她的家人。 “你太任性了,不要利用任何男人考验我的耐心”,他说了一个皇子该说的话,这话,很符合他的身份地位,他那么高高在上,不需要乞求任何人的爱慕。 ****** 鲤鱼形状的函套里有尺长的绢帛,写的不是秦观的《踏莎行》,而是完颜期成额的‘情书’:天资虽有限,亦不以为耻,今有愚人所译拙作三本,赠君细览。 狂草的字体,语句间还是那么自大臭屁,翻看匣子,里面呈装的是包括柔佳先前所说的《黄石公素经》、《太古遗音》的上册和《菜根谭》、《围炉夜话》、《小窗幽记》,并不是什么艳词艳曲。柔佳对这份有礼有节的浪漫情调颇为欣赏,托腮浮想联翩,以后的幸福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尽管有些吃力,但是柔佳每晚将书册置于枕上案读,并不劳形,享受属于精神的快乐,反而获得了心灵的宁静。论述的修身养德,让她忘记在这浮躁空间里的沉沦,转而去开拓另一片新的天地,追寻独自的光明。 一来一往费些周遭,但却还算顺利,这个月已经是她第二次收到完颜期成额送来的礼物,倒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却难得都是她喜欢的玩意儿,足以证明他是花费了心思去了解他的未婚妻子。 这是他对于自己的,心意! 鸾笺折成的三角小符上写着‘愿与君结好,白头相期期’的誓言,红绳一穿而过,柔佳将符戴在了脖子上,藏在底衣里头,恒久的寓意坚定了坚贞的情谊,柔佳觉得自己应该有所回应,不辜负良人的心意。她决定在初八去见他,虽然那天她本来应该当值。 ****** 求了史妍芸很久,她才勉为其难地答应柔佳,因此,柔佳刚下了值,休息不到两个时辰,就又出现在了正殿里。 弘历下课回来,见柔佳还在,问道:“你这会子怎么在,史妍芸呢?” 柔佳杵在门边上,答道:“史姑姑身体有些不舒服,奴婢和姑姑换了班。” 徐有发望了四阿哥一眼,弘历的脸色并没有什么波动,柔佳在暗暗祈祷,不要看出什么破绽才好。 弘历体慰地说道:“那你先下去歇着吧,房里有郝春霞就够了。” 郝春霞这时不在屋里,正在外院分派差事,准备午休后用的晚膳,一般柔佳当值,她只在很有必要的时候走走过场。 柔佳站着,没挪地儿。 徐有发见柔佳没有眼力劲:“高姑姑,主子要歇了,你下去吧。” 她现在下去了,待会儿还要不要过来?这个值是算她的还是算史妍芸的?要是平时,她当然会欢天喜地的下去,可是今天……诶,平时也没有这个好事!!! 柔佳微颔首:“主子的房里没人不行,奴婢跟前伺候,好歹和徐公公有个照应。” 她很放肆的提出了建议,弘历没有否决。 或许是由于天气太热,四阿哥迫不及待的除衣解扣,柔佳跟在后面一地拾掇,等到了梢间的藤榻上,只剩下薄薄的罗衫隐透横阔的胸脯。 弘历招手示意,柔佳挨着榻沿坐下,特意隔了很大一块空隙,弘历扶住柔佳的腰肢,栖身压了下来,璎珞穿成的珠帘摇晃了几下,徐有发站在了梢间的外面。弘历的抵着柔佳微微摩擦,柔佳想要推开,身体扭了两下。 “别动,我是个正常的男人,会忍不住的”,他在享受这样轻亵的撩弄挑逗,气息不匀地粗喘着。 柔佳的手抓着榻沿,咬着嘴唇,压抑想要破腔而出的呻/吟。 弘历解开背心,他的手引导双峰挺拔,隔着外衣一口咬住柔佳丰满的乳晕吮吸,柔佳微皱着眉头,露出痛苦的表情。 “呃……”,在弘历的手下移,中指伸进甬道的时候,柔佳忍不住□□了出来。她夹紧双腿,体下有羞耻的糜液流出,身体被痉挛抽搐的快/感带动,微微颤抖。 弘历埋首在柔佳的胸前吻着:“柔儿,我们之间的关系又进了一步,可是今天,我要教你的不止这些。”他抓着她的手握住了他的阳/物,柔佳吓了一大跳,隔着亵裤,她能感受到它的巨大,擎柱矗立,“来,柔儿,让它也欢快些,不能只有你一个人享受”。他调/教地教她握住,告诉她如何循循善诱,弘历闭着眼睛,脸上是柔佳从未见过的‘**’表情,正一步一步攀向顶峰。一声闷哼,弘历倒在了柔佳的身上,重重的压着她。 黏液透过薄薄的衣料沁到柔佳的掌心,黏黏的,她的身体里也有这种东西流出,不止一次。 弘历满足地摘下柔佳的耳环放在床头把玩,然后又含住她的耳垂,不够,这个女人的身体让他觉得怎么也不够,他想得到她,尽情的驰骋。 挑出藏在底衣下的红绳:“我的鸾笺你喜欢么?” 柔佳愣住了,散乱的头发修饰鹅蛋般的脸颊,满是情/欲后的潮红,弘历撬开贝齿,将舌头伸了进去,再一次肆无忌惮的攻城略地。 温热的气息,像是梦中的呓语:“你想白头到老的那个人,是我,我才是你的有匪君子。”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赫兮咺兮,瑟兮僴兮,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为什么?”,柔佳溘然。 “你怎么总是记吃不记打,我早就跟你说过,你是我的,你唯一的靠山是我,你唯一的男人是我,你沉湎于我的身体,却和另一个人**,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弘历按住柔佳的下颌,柔佳吃痛的从编造的美梦里惊醒。 怪不得,那份礼物,让她那么的,喜欢! “你明天还要去见他?” “也是,阳奉阴违一直是你的拿手好戏” “你以为自己喜欢上了只见过一面的人,却连人家的手笔都认不出来” “元寿,我喜欢你”,她试着去吻他,却被他推开了! 第35章 怨恨 自此之后,四阿哥对她的态度冷淡了很多,不再有亲昵的言语,不再有越轨的举动,把她当作了和史妍芸、郝春霞一般的人,甚至不如待蔡芳宁那样诚心和善。柔佳不知道是哪里触怒了他,他宁愿四阿哥朝她发火,他宁愿四阿哥阴沉脸色呵斥她,然后……然后……原谅她。八月初八,她没有去见完颜期成额,她以为这样,他便不会生气了! 心里为什么会失落?明明这才是她想要的——一个宫女正常的待遇。 八月十三,是四阿哥的生辰,四阿哥和皇上在一起,四阿哥和熹妃娘娘在一起,四阿哥和裕嫔娘娘在一起,四阿哥和五阿哥在一起,四阿哥和富察福晋在一起,他们一大家子人在一起。他们,没在一起。她突然,很想见一见皇上和熹妃娘娘的样子。 八月二十三,当她独自坐在廊下烦恼的时候,徐有发给她带来了个不好的消息,据说贺康平死了,一开始柔佳根本没有想起贺康平是谁,和她有什么关系,后来,后来她终于想起来了,贺康平是黄格格要见的那个人,是黄格格的完颜期成额。据说,他是抗了婚,据说,他是得了病,据说,是因为没有了却的心结。把各种乾西二所内偷偷传播的流言蜚语归结起来,大概贺康平是这么死的:那一天,五月初八,本来应该收到柔佳的信件,但是柔佳没去,他在滂沱的大雨里伫立了整整一天,晚上到了,广场门前要清人,他不肯离开,被神武门外的侍卫打了,移交了官府,吃了牢饭,那几日他受了风寒,又进了阴湿的牢房坐了两天,身体自然是遭了秧,而没有收到黄月峦的信,使他担心、不安,胸中的郁结挥之不去,加上家人的逼迫,他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这本该是个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是柔佳所乐见的至死不渝,她终于亲眼见证了比说书唱本里还精彩的真实故事。可听完了、分析完了,只让柔佳的后脊背发凉,她在想,贺康平不是会拳脚么,怎么没有打过神武门的侍卫?贺康平不是身体很好么,怎么这一下就没有扛过去呢?她想,她忘不了黄月峦疯狂的样子,贺康平死了,她会怎么样?会自缢殉情?那是不可能的,宫里的她只要一自缢,宫外的家人就要陪葬;会造成意外死亡的假象?至少,三天过去了,黄月峦的尸体没有出现在御花园的池塘里,也没有神速的得上不治之症。那么,她会怎么做?她的内心无疑是充满仇恨的,而充满仇恨的人,并不会轻易的选择死亡,她们会选择报复。 报复,来得很快,闻到贺康平死亡的第四天,黄月峦终于结束了她三个多月来的足不出户,她容光焕发的出现在了四阿哥面前,大家都很紧张,柔佳也很紧张,但这一刻她的紧张不同于其他人的紧张,她不是因为害怕自己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实在是害怕刚烈的黄月峦来个鱼死网破,和四阿哥同归于尽。 事实证明,她的想法很傻,黄月峦没有那么笨,她和四阿哥的相处自然没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噩耗发生,她好像想开了,对方死了,她没有了心里的负担,她就这样接受了一直不肯接受的四阿哥,欢欢喜喜,或许,她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当了□□还想立牌坊,拿捏手段。当然,这只是针对那些不知道内情的人的想法,她们不知道黄月峦和四阿哥三个月前为什么吵架,她们不知道柔佳和信件的存在,她们靠她们的推测想象把事实彻底颠覆了个底朝天,宫里宫外便都知道黄月峦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情郎为她死了,她却爬上了别人的床。 房内的糜音不曾间断,黄月峦大胆而热烈,他们纠缠了很久,久到让柔佳觉得这半个时辰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方艾禾脸上划过一丝笑意,淡定地说道:“高姑姑这是第一次撞见四阿哥的房事?” 柔佳低着头,委婉道:“不习惯罢了” 方艾禾像是拿准了:“姑姑脸皮这么薄,还说不是第一次?您也别羞臊,这活儿整夜都不会停下来,四阿哥年轻力壮,正是龙血旺盛的时候,往常一夜里三五回也是时有的事,人都说小别胜新婚,我看今晚……” 这声音刺耳,**的声音更不堪入耳:“值上不该你我多嘴。”她只想一刻不慢地把这个话题打断结束。从她近前伺候四阿哥以来,这确实是她第一次‘观瞻’四阿哥的房事,倒不是说四阿哥这四个月来没有行房,只是柔佳守夜的时候,四阿哥都留在了正殿里头,没有去过后院,她自然也就不必跟着。柔佳胸前的波涛汹涌不平、起伏不定,带着怨气和怒气,她想自己,确实被四阿哥宠坏了。她是个奴婢,以后该常见到这样的画面,于是,她转过头,对方艾禾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又低下了头,瞪着地面。 这一夜,没有想象的难熬,因为柔佳居然在值上打起了瞌睡,这连她自己也都觉得好笑,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在哪一个低头的瞬间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不省人事。 方艾禾取笑道:“高姑姑打盹的样子真像只缩头的乌龟。” 千年王八万年龟,她要是只乌龟就好了,水陆两栖,受伤了,就躲进自己的龟壳里,慢慢疗伤。 屋内有了动静,柔佳和方艾禾竖起耳朵,传人的声音是四阿哥发出的,懒洋洋的。满室旖旎,衣服不是正经的挂在幔干上,东一件西一件到处都是,沿着整齐的线路,由外而内的从书案那里开始一路到床前。书案上毫无一物,书案下掉满一地狼毫和一件女式巧绣的粉红绸花亵裤,里里外外都昭示着那里曾经是片火热的战场。黄月峦在帷幔里没有动静,只有四阿哥一人从拔步床里出来,□□着身子。情况暂时不好让端水端茶的人进来,方艾禾收拾地上凌乱的衣物,备了洁衣的柔佳跪下来,偏着头开始动手,一点一点将底裤提了上去。 “嗯”的一声,柔佳问道:“主子哪里不舒服?” “你感觉不到么?裆太紧了,扯开!”,见柔佳的动作有所迟疑,弘历谑笑:“你是要我自己动手?” 柔佳把裤围松了松,又去放裤筒,弘历不满意,把手贴着大腿的内壁一路向上:“这里,松一些。” 帐中的黄月峦将这一幕看的清清楚楚。 方艾禾拾完衣服,掀开闱床青纱的一角,轻声问道:“格格要不要梳洗?” 没有听见黄月峦的回应,柔佳分神瞥了一眼,方艾禾进去了,看来黄月峦要起身,不知道她对于自己是不是心怀怨恨? 腰肢被提溜起来,柔佳只能踮着脚,□□有肿胀的硬物抵着自己,弘历喜怒不形于色:“把襟扣扣好。” 柔佳收回眼神,慢腾腾的动作加速了。衣服穿戴整齐,弘历利落地放开了她,其他早在外等候的宫女进了房,洗面漱口之后用过膳,弘历领着胡大海他们去上书房,柔佳被黄月峦借着找昨晚四阿哥不见的环佩为由头,留了下来。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高姑姑觉得此话可在理?”,黄月峦恶狠狠的嘴脸让柔佳心惊肉跳,她的样子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才算解恨。 柔佳屈膝跪下:“奴婢没有出卖格格”,虽然‘罪证’确凿,但柔佳并不想和黄月峦结仇,她被打巴掌是活该,也算是没有护好信件的报应,可其他的事,她真的一无所知。 没有出卖她?那信件是怎么到四阿哥手上的?黄月峦发现宫里的人真的和她想象的不一样,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此有力的证据,她居然还能面不改色、理直气壮地喊冤,她勾引主子,早知道她帮她成全心愿就好了,为什么要装腔作势,为什么要害她的康平?黄月峦胸口一阵酸楚,不支地扶在桌子上。她都已经要放下了,为什么他们偏不放过她。既然如此,就不要怪她。 “你是忠于你的主子的,你的主子是谁?富察如安还是富察雅琦?”冤有头债有主,黄月峦不相信一个宫女能够促成整件事,她想了三个月,从传贺康平要娶妻开始,撒网到收网,一切都是有人在精心策划安排,目的是要让她和四阿哥发生争执,让她灰心,让她失宠!只是,她们或许没有料到,贺康平的死,没有料到,从今天开始,她不再是拒宠,她要争宠,她要固宠,她要找出凶手,让她们都偿命。 柔佳跪着:“格格误会了,一切只是意外。”柔佳不可能说是四阿哥撕开了她的衣服,拿到了信件,比起自己,柔佳觉得黄月峦应该更恨四阿哥一点儿,四阿哥那么喜欢她,她不能在有情人之间横加障碍,贺康平的死只是个意外,大家,都不想的。 “很好的误会,很好的意外,这样的误会和意外每天都会在宫里发生的,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轮到你”,黄月峦的话听起来很像是在恐吓。 她们的生命,如蝼蚁,如草芥,柔佳在这个金光耀眼的早晨,又想起了颠簸的马车里那个怯怯的声音。 很闷,很闷! 两个时辰后,她来到了更加闷的地方,飞来横祸,从天而降的铁锤砸在了她的脑袋上,她想,她或许会这么被砸的脑袋开花,然后,死了! 暗房里,还没有人提审她,她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徐宜瑞一来,就塞了她的嘴巴,绑了她,看样子,应该是有了误会和意外,只是这误会和意外似乎来的太快了些,如此的雷厉风行,让人没有招架还手的余地。 微光渐露,眼睛适应了黑暗,对突如其来的光明很不适应,柔佳只能眯着眼睛。慎刑司派了个嬷嬷打前站,年长的嬷嬷拿了张宣纸出来,问道:“这个是不是你的字迹?” 柔佳看了眼,点点头。 对方叹息一声:“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没有刑讯逼供,事情,好像就这么定性了,就因为一张,她拓的纸! 第36章 选择 老天爷很爱开玩笑,起码,爱和她开玩笑。 审讯的时候,柔佳在府衙里遇见了完颜期成额,他果然是个笔帖式,慎刑司里的笔帖式,八旗出身之路的笔帖式。她没想到他们之间的第二次见面竟是如此形容,她双手被捆、披头散发,一脸狼狈,他坐在一旁,只能装作互不相识。柔佳没有去看他,她害怕看到完颜期成额无动于衷的表情,害怕看到完颜期成额轻视鄙夷的表情,毕竟,经过再三的问讯,她大概也知道,她犯了什么罪。 这是世人所不容的罪,是足以让贞洁的女人一死以明志的罪,可这,并不是她犯的罪,可这,要成为她犯的罪!她无从辩解,因为那一张拓纸,确实是她的手笔。 为什么她和四阿哥心手相依所拓的情诗会出现在五阿哥收藏的艳词小说里?为什么五阿哥的保母代替裕嫔娘娘问学的时候会恰巧看到那本书?有太多的不解之谜。不过,能肯定的,是她写下了这首诗,她是个‘不要脸’的女人,不管这首诗是写给谁的!当然,今天审讯的目的,不是管这首诗怎么写的,不是管这首诗怎么夹到书里的,他们不需要理会她是不是有可能被栽赃陷害,在最重要的核心已经确定的情况下,他们只需要根据供词,多加一点儿罪。 府衙的堂官反复纠结于信是写给谁的,其实慎刑司里的人没有兴趣知道,或许是四阿哥,或许是五阿哥,或许是定了亲的情郎,或许是私通的侍卫,管他是谁,都与他们无关。不过,他们不想知道,不代表上头的人不想知道,熹妃娘娘和裕嫔娘娘很想知道。 四阿哥院子里的人写了封情书给五阿哥,这着实离奇的很,熹妃娘娘大概不是因为觉得儿子怎么能这么没有魅力而不能忍受,裕嫔娘娘大概也不会因为儿子太有魅力迷倒了别的宫里的宫女而大感欣慰。毕竟,一开始是五阿哥的保母上报给裕嫔娘娘,裕嫔娘娘以为是自家的祸端,下令彻查。身为母亲,是最讨厌这种事情的。本来彻查就彻查吧,要是查到柔佳的头上,想裕嫔娘娘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无声无息的湮没丑闻,可巧就巧在那天正和熹妃娘娘在一起。也许,正是因为和熹妃娘娘在一起,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然,写首算不上情诗的情诗最多被赏几个嘴巴子降级,要不然罚去浣衣局,再不济随便找个口实赶出宫,要是两情相悦或者直接赏了,没必要蹬鼻子上脸进公堂。 人,都是要面子的,裕嫔娘娘要面子,熹妃娘娘也要面子,于是,柔佳就被华丽丽的炮灰了! 日头很大,强烈的阳光像是要把人烤化了,一颗晶莹的汗珠扑簌落到补服上,堂官用帕子拭了拭额头,直接忽略字是不是你写的这个早在暗房里问过几十遍的问题,惊堂木一拍:“从实招来,伤风败俗的yin/词艳曲到底是想要迷惑哪个主子,还是你在外有了私通的对象?”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坐上的堂官只想在日落之前早早结案,然后回家吃饭睡觉。 柔佳跪在炙热的青石板砖上:“奴婢冤枉。” 差役将宣纸扔到柔佳面前,堂官‘好心’地问:“既然是冤枉,难道这纸上的字不是你写的?” 字确实是她写的,可一算不上yin词艳曲,二来她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堂官见惯了内廷里耍滑抵赖的伎俩,一声喝:“本衙在升堂之前已差人问过多次,你确切无误的认定是自己的字迹,如今,又要翻供?当真是狡猾的刁女。” 除了喊“奴婢冤枉”,柔佳多一个字都不肯说,她在死扛,她想着,等四阿哥知道了这件事,总有办法来救自己的,他最明白自己的罪是被‘冤枉’的。 堂官没什么耐心:“看来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是不会说真话的!来人,上刑。” 木头的夹板,削的薄薄的,两边是锋利的齿口,柔佳的心里发怵,手指一根一根的被套了进去。 千钧一发之际,清亮的声音:“大人,下官认为此时尚不宜动刑,案件仍有许多未清之处,何况……”,说到这里,堂官附耳过去,不知完颜期成额说了什么,柔佳被暂时的晾在了一边,她终于慢慢地抬头去看完颜期成额,他穿着蓝色的鸂鶒官服,古雕刻画的脸上不是萧郎陌路,有着不同于初见那一日的成熟稳重。 堂官听完,瞄了柔佳一眼:“案件口供尚不全备,先带下去,补齐口供,明日升堂会审。” 一大帮子人散场了,柔佳毫发无伤的回到暗房,禁足思过。 坐在阴冷的地面上怔愣出神,身体的一冷一热像极淋透湿雨,微小的毛孔交替热胀冷缩,好像回到了五月初八,她也是这么一个人,忽冷忽热的被锁在暗房里,整整一个上午。 半个时辰后,有人进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暗房里那么的暗,她还是能够清晰地看到来人眉角的磕痕。 发白的嘴唇呵呵地干笑两声,虽然在这种境况下很容易让人觉得缺心眼,但柔佳实在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她比任何的时候都要尴尬,比任何的时候都想要掩饰尴尬。最后的结果,是在她笑完之后,觉得更加尴尬。 “我觉得你明明应该喜欢李白的诗,为什么要去抄李商隐”,完颜期成额看不清楚柔佳的五官,只有一头如同黑墨的乌发瀑布似的泻下。 她离他那么远,隔着铁栏,缩在角落里。他也坐下来,靠在墙上,见柔佳未有回话,洒月兑笑说道:“你这个样子,不是在模仿太白兄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么?你用这种独树一帜的方式与我相会,我对于送你的书册悔不当初,早知道我该送些《西厢记》、《牡丹亭》之类的,你的罪名坐实起来也比较不冤枉。” 柔佳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谢谢你,你不用用这种方式安慰我,你能在堂上替我求情,能够在堂下过来看我,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我既然出了这种事,也没什么脸面再见你,你不用替我劳神费心,婚约的事情我们就当它从来不存在,我不认识完颜期成额,你也不认识高柔佳。” 她的精明,叫人寒心,原来世人都早已习惯大难临头各自飞,完颜期成额咧开嘴:“我以为你挺笨的,没想到你还挺聪明。” 柔佳勉力一笑:“好聚好散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你太小看我了”,完颜期成额话锋一转,追寻她眼里的那抹亮光,“虽然我不见得是个君子,但要我在这个当口背信弃义,实在是令我为难”。 柔佳脸上有欣欣的笑意,不再执意说刚才的那番话。 “如果实在不行,你便说那首情诗是写给我的,到时候皇上和熹妃娘娘或许会做主赐婚,岂不皆大欢喜”,完颜期成额提了一个建议,这个建议在柔佳看来很蠢,她要这么说,他的父亲会受训斥,她要背上骂名蒙羞,完颜期成额很可能影响仕途。虽然私下结亲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情,可事情是大是小,想大想小,全仰赖主子们的心情。何况,她还有别的顾虑和考量。 “熹妃娘娘不希望你供出来的人是四阿哥,裕嫔娘娘不希望你供出来的人是五阿哥,你只要没犯与内廷侍卫私通的大罪,她们一概会从轻发落,供出我,将事情变成误会的虚惊一场,正合二位主子心意。除非,你还有其他的想法,或是其他要顾虑的人”,完颜期成额的一番剖析,彻底葬送了柔佳内心希望四阿哥替她洗刷冤情的期冀,她想要全身而退的美好愿望破灭了!不过,她相信自己并不会就这样倒下。 ****** 双交四椀菱花槅扇门紧闭,步步锦支的摘窗轩敞,室内通彻明亮。 黑绒为内胎,银丝缀点翠穿大东珠和红宝石、紫玉的满钿扣在脑后,上穹下广,钿尾的覆箕插着素色的白玉扁方。中年女子铅粉敷面,脸色红润,细细的弯黛眉下有双智慧的眼睛,高挺的山根,鼻翼丰隆,像是按着命书上的福相生成,保养的十分良好,只言谈时眼角的一丝细纹暴露了年纪:“这么说来,情诗是写给你的?” 弘历答道:“是儿子教她写的!” 钮钴禄氏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你既喜欢她,早收了她,不必要惹出现在的麻烦,脸面上不好看,你因那个汉军旗女的事情在你皇阿玛心里留了不善治家的印象,须知齐家治国断不可分,人人都在盯着你和弘昼,你自己要有想法,你若是没有想法,别人就会有想法。” 波谲云诡,熹妃钮祜禄氏只觉得内里藏有不安躁动的因子:“事情既然闹大了,这盆脏水无论如何不能泼到你的头上,收个使女事小,声名事大,不若看看她家私底下有没有结亲,把这件事扛下来,台面上也好有个交待。” 本来应该是弘昼的内事,裕嫔将事情闹大,延及弘历,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真让人捉模不透,她虽看着不像,但事情又太过巧合,而且祸起萧墙,一个小小的使女都能闹出这等风波,牵扯这等心计,若是彻查下去,不论关系到后院的哪个女人都将是对弘历的减分。她可不想自己的儿子成为第二个弘时。 弘历把柔佳与完颜期成额的亲事瞒了下来,挽留熹妃的心意:“额娘,此女的父亲乃是皇阿玛的心月复,把她留在身边,总也有些用处。” 找了这么个借口,看来是不想放她走,钮祜禄氏心里更有几分确定此事当与裕嫔无关,也就缓了下来:“过犹不及,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自己平时的动作太过了!额娘不希望你在女人身上栽跟头,身为一家之主,有责任照顾好家里的每一个女人。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早日把你的嫡长子生出来。” ****** 出了景仁宫,焦急的徐有发迎上前:“爷,这会子是不是先派人去慎刑司打个招呼?” 弘历的脚步不曾停下:“你看上去比我还急!” 徐有发噤声,跟在弘历身后,直接,回了乾西二所。 进到浴德殿,弘历问道:“她招了些什么?” 徐有发答道:“什么也没招!” 弘历站在窗台前,目光深邃幽远:“她的口风倒是紧的很,就不知是为了谁!” 如果非要她在他和完颜期成额之间选一个,她会选谁?弘历觉得这是个很有趣的答案,因为他知道,她会选他。所以不需要她选,应该让他来选。 第40章 华夷 一家沿着闹市临街而立的两层小酒馆里,跨步进来了位手拿折扇的公子哥儿,身穿湖色织金缎绵马褂,皮肤白皙的透亮,身后是穿上等绸衣的随从小厮和身材壮实的护卫。 公子脸上满含笑意,玉扇骨优雅而迷人的在掌心敲着拍子。老板娘余氏看的有些出神,身边的伙计轻“诶”了一声,她才连忙招呼上茶。他们是小本的买卖,用自家两层的房子拆做的酒馆,不似京城里的豪楼,动辄百张桌子,几十个用饭的厢房,他们这儿一楼的层面上下加起来不超过十张台子,二楼更是窄小,只能按直线放下三台桌子,没别个多余落脚的地方。店里统共就七八个人照应,还包括了后厨的二个掌勺和一个扫地的老妈子、一个门僮,平时客人大都是坊间邻里的熟人,了不起见到些小有富贵的公子,罕有这等俊容样貌和高贵气质的。 护卫在一楼坐下,儒雅的公子和清秀的小厮径直上了楼,向来在大堂收账的余氏跟上去,满心欢喜地亲自招呼,待他们坐定:“客官,您今个儿想吃什么?京鲁扬淮川、煎炸闷蒸炖,我们这里可都烧的出来。” “随意吧,让厨子炒几个家乡的常菜”,对方依窗而坐,正从支开的窗户看街上熙熙攮攮的人群。 余氏卖口自夸:“客官不知道,我们这里的大师傅可是扬州人,烧的一手正宗的扬州菜,拆烩鲢鱼头、扒烧整猪头、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三套鸭、三丁包子、千层油糕、鸡丝卷子……” “好了好了,你还有完没完”,公子并未开口,小厮却不耐烦了,打断余氏的话:“捡几个最拿得出手的。” 余氏心里不爽快:“爷们这说的哪里话,都是拿手菜。” 不知为何,那公子听了这句,哈哈地大笑了起来,小厮的脸色却是更不好看了:“去你的,要是今个儿尝不出正宗的扬州味儿来,相不相信我砸了你的招牌。” “这……”,余氏情急为难,天子脚下,鱼龙混杂,对方穿着富贵,来头必定不小,要是有意寻衅挑事,自己可招惹不起。 尴尬窘迫之时,一直看着窗外的公子蓦然回眸对着余氏安抚道:“你别怕他吓唬,他不过是只纸老虎,只要是师傅拿手的,尽管上上来,不必担心银两。” 说完,小厮扔了个银锭子过来,是个整十两的坨子,余氏愣了愣,这可是大半个月的收入,二个月的利润,如今一下子…… 叫卖声你来我往,比馆子里说书的还要热闹动听,弘历露出会心的微笑,端起小二进前上的茶喝了一口,茶带点苦味和酸味,面上还浮着一层茶末,弘历没作声,放下茶盏,继续看向窗外。 前方来了三个秀才模样的人,穿着灰褶褶的布裳,迈着小步,脑门一溜光,脑后辫子梳的整齐,抹了头油,在太阳底下锃亮,从临西桥绕过,手里都拿着本蓝皮的新书,弘历位置居高,看的一清二楚。 忽而有说话的声音,似是恍然大悟:“原来圣祖爷是传十四阿哥天下,皇上将十字改为于字,自己才登了基。” 另一个接腔:“要你说,书里不是写的明明白白。这先是搞死了自己的同胞兄弟,连自己的亲儿子也不放过,虎毒尚且不食子,真是禽/兽不如。” “龟孙子……”,徐有发撸起袖子要下去,被弘历一把拉住。 弘历似笑非笑:“且听他们说说,你再去府衙叫人不迟,何必上前动手。” 徐有发道:“爷,真要让衙门的人来?” 弘历瞟了徐有发一眼:“你倒是替他们惜命。” 徐有发惶惶跪地:“奴才不敢。” “这夷狄蛮横,素不知礼,哪里有伦常?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yin色,诛忠,任佞,我看着十条罪状说的没错,我泱泱华夏之国,居然被这种宵小之辈统治,如何能让人心甘,这辫子头、孔雀翎、马蹄袖哪里还有礼乐文明”,楼下还在继续,说道愤然之处,对方狠狠了捶了拳桌子。 弘历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端起茶喝了一口:“看来你们汉人还是心里不服!” 跪在地上的徐有发连连磕头,把木楼梯都磕的震震发抖:“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想”,弘历重重的将茶盏按在桌上,起身下楼。楼下化作家丁的侍卫立刻将隔桌的三人制服,弘历点了点手,他们将人放开,周围的几个散客见状都丢了铜钱走人。 刀架在脖子上,其中一个秀才腿软,跪在了地。 另一个牙缝打颤:“你、你们是什么人?” 还有一个,刚才想浑水模鱼地逃跑,被侍卫抓了回来。 伙计早被粼粼的刀光吓破了胆,懵在了那里,余氏捂着胸口,颤颤巍巍上前,恳求道:“客官,我们这是小本买卖,您行行好,大人有大量,要打要杀,都请挪个地儿,我们全当什么也没看见。” “无妨,我只是有几个问题要问他们”,说完,弘历嘴角一勾,对着三人问道:“刚才华夷之论的高见是哪位兄台说的?” “是他”,逃跑的人一下指出跪在地上的人。 弘历把手上的折扇一合,扔在了桌上,自己稳稳地坐在长条椅子的中正,问道:“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我欲仁,而唯人可依,不知‘在下’如何看待?” 对方磕头如捣蒜,嘴里念道:“大人,小人该死,该死。” 弘历冷笑一声:“与尔等问话,真是浪费时间,华夏之魂早在明亡时就随殉国的烈士节士一起亡了,你们这些留下来的,徒有嘴炮,不过同是散播流言的曾静、张熙之流,没有资格妄论华夷。” 弘历背过身,几名侍卫再次将人压住,出了酒馆,朝鼓楼东公街内的顺天府而去。 侍卫头领哲杰上楼,徐有发还跪着,头不停地磕在地板上吱吱作响。 “公公,起来吧,这会子要往圆明园,要是脸上带伤,到时可不好看” 徐有发这才起身,戴上了瓜皮帽,把脑袋上的淤青遮盖住。 ****** 福园门的洞天深处,翠嶂屏峦,闻听溪流潺潺之声,夹道两侧山石林立,其形逼真各异,有的如大鹏展翅,有的如潜龙出海。 曲径通幽之处折似蚁盘,一人着石青团龙暗花缎常袍在前,脚下的步子微快,身旁是手执麈尾的太监,身后跟着两名俊朗眉目的少年。少年的身后,放眼望去,是一片的红蓝顶子,他们挤在窄道上,并成几排,追随前人的步伐。 走在最前面的人身子倾顿了顿,杂乱中有序的脚步无不促足:“派人去探探果亲王、慎郡王他们到哪儿了。” “嗻”,太监打千儿,挥了挥手中的拂尘,后面的两个小太监左右从人旁缩着身子溜了出去。 小径的尽头是一个院子,雪白的粉墙,虎皮石奠基,匾额上书写着鎏金的“如意馆”三字。进入院内,画师们正在搭的凉棚里笔耕不辍,个个聚精会神,太监唱起,不论笔触如何,皆及时收笔,请安行礼过后,随即继续手上的动作。 画师里一位棕色头发、绿色眼睛的异族人格外显眼,石青衣衫的中年男子站到他的身后,铺展的画卷以绿色为主调,紫、红、黄、白四色秋菊怒放其间,百态俱生,斜横而出的赭色虺枝上飘摇着灿灿红叶,画已初初成型,弯结的指间正在疾速勾描枝上鸟儿的轮廓。 身后的一少年发表看法:“这菊花与往日所见的有些不同。” 中年男子笑了笑,道:“逼真。” 人群中传来啧啧称赞之声。 中年男子问道:“众卿可知郎世宁此画为何逼真?” 少年快人快语:“此画中西合璧。” 中年男子又问:“何处中,何处西?” 少年答道:“回皇阿玛,这儿臣可不知。” “你呀!”中年男子问到另一少年,“你与郎世宁熟交,当知其中缘故?” 另一少年答道:“此画菊花花朵采用的是中式传统的工笔重彩,而花与枝叶之间的错落却是应用了西画的光影原理,但二者并不是简单的组合叠加,其叶茎等的黑线勾勒及叶面的皴擦、草丛的渲染仍含有中国的传统手法,因此物象有立体感,显得逼真。” “所以,此画逼真,是因它融会贯通”,中年男子颇有深意,“何为华?何为夷?在你我眼里,郎卿为夷,吾等为华,在乱党眼里,吾等为夷,其为华。中国而夷狄也,则夷狄之;夷狄而中国也,则中国之。华夷一家,才可保天下太平。今朕刊发《大义觉迷录》,诸臣中有不解者甚多,尔等虽不能立即读懂朕的用意,但总有一天,会与天下百姓一道明白朕的苦心,朕自问不负他们,勤政爱民,他们,也定不会负朕。” 众人跪伏:“吾皇万岁万万岁。” ****** 昨天午后柔佳刚向弘历提出‘分手’,晚上便又被升回一等姑姑。 今天弘历去了圆明园,下午和皇上、果亲王、慎郡王一起回的宫,后天是重阳,按制要在乾清宫举行朝礼和赐宴。 柔佳要去上岗,从二院进来,发现徐有发稀奇地戴着他的红顶帽子,手一直压着在头上挠啊挠。上次他被砸了,就是这个样子,想必这次又是受了伤。柔佳转身回屋,从屋里拿了些棉纱和药出来。 “公公拿着吧”,柔佳将药递给徐有发。 徐有发接过药瓶,摘下帽子,往额头的一大块淤青上抹了抹:“姑姑今天当心着点,主子心情不好,你顺着他些。” “嗯”,柔佳点点头,进去了。 屋里,弘历正在闭目养神,从来,他都闲不下来,往常这个时候,不是练字下棋、吟诗作画,便是要摆弄几下拳脚,活动筋骨。 史妍芸站在梢间隔扇门的右边,柔佳立到了另一边。 过了小半个时辰,史妍芸使了个眼色,表示她去值房喝口水,休息一下。她走没多久,弘历醒了,柔佳上前听候吩咐,道:“奴婢给主子盏茶。” 弘历盯着她:“你是满人还是汉人?” 邸报上《大义觉迷录》的事情柔佳也知道:“奴婢是皇家的包衣。” “这么说,你是满人” “奴婢是旗人,不是满人” 弘历的脸色有些愠怒:“那你就是汉人。” 柔佳并不作声。 “你就那么喜欢当汉人?没有一次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对黄月峦如此,对你的情郎如此,对汉人也如此” 第41章 喜悲 上 她安静地站在他面前,不顶嘴,耳后微卷的一缕头发翘到了耳垂上,她很温顺,却又很倔强,她总是能了解他想要什么,却偏偏不给他什么。 她的抗拒,她的冷漠疏离,让他的骄傲很挫败。 “下去吧” 至少今晚,他确定自己不想看见她。 柔佳从房里出来,远处穿蓝布衣的小太监,让她想起了那个人。 他想要的答案,她没有办法给他,这是她的命。 徐有发瞧了一眼屋里:“你又惹主子生气了?” 柔佳勉强一笑,她不是故意的,只是他们的心意从来没有合在一起,大概他们是不适合的,从头到脚的不适合。 ****** 须弥坛上供奉着地藏王菩萨的金身佛像,长竹挑起的竖条缯幡,圆形的盖,经幢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红色袍子袈裟黄色披衫,头戴鸡冠形状方氎帽的喇嘛们持五彩神鼓和镶有宝石的手摇转经筒,念诵咒语,为往生之人祈福。银色转经筒上的小坠子飞速旋转,已然将要月兑离原本的轨道。 穿明黄色缉线绣云龙袍的中年男子神色悲戚,似乎在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二世土观罗桑却吉嘉措道:“皇上如此哀伤,不为八阿哥所知,却为八阿哥所累,非八阿哥所愿,亦非佛理所愿。” 雍正但道:“平日尚可抑制,今乃福惠周年之殇,想起去年今时,念及敦肃皇贵妃,又怎能不痛心,虽是无益,且容这一回人之常情。” 罗桑却吉嘉措与在旁的三世章嘉若白多杰复诵经文。 弘历亦双手合十,想起幼夭的八弟之时,他也想起了自己的兄长,在雍正五年英年早逝的弘时。 法会结束后,还有重阳晚间的赐宴。弘历与弘昼随雍正一同前往乾清宫,与其他人并非一路。宴坐下,始怡亲王胤祥、果亲王允礼、慎郡王允禧和后妃皆至。 淡淡的胡须,琥珀色的眼睛:“臣弟恭请皇上圣安。” “十三弟何须如此多礼”,右腿还未着地,雍正亲自走上前,将胤祥扶起,对身后行礼的众人道:“伊立1” 怡亲王胤祥欠身:“君臣之礼,臣弟理应遵守。” 雍正道:“你我虽是君臣,更是兄弟,你的鹤膝风未愈,我日夜担心此疾扰你身体,近日听闻又有发作,为何不报给我知?你不报给我知,岂不知我更加担心。” 胤祥道:“臣弟已有好转,并无大碍,况西北两路军机战事未完,广东盐务事宜、两广商人罚赎事宜尚需处理,拂忍再因小事增添皇上心烦。” 雍正扶着胤祥往座位上去:“朕不知你的消息,才心烦!早知不该赐你‘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八字匾额,朕如今要将它们收回来,你作何想?” 胤祥笑道:“君无戏言。” 雍正道:“朕既不能收回成命,只好倍加赏赐,以效后者。” 说着,苏培盛上前,记录下赏赐物资,计:金一千两、银三千两、珐琅彩瓷一件、红釉水瓷一件、棉书一部、天池茶叶一斤、贡柑两筐…… 允礼、允禧皆道:“皇上如此,只怕十三哥更加操劳,夙兴夜寐,殚精竭虑。” 立在不远处的弘昼也应声附和:“皇阿玛和十三叔日夜操劳国家大事,今夜好不容易得闲,皇阿玛竟还不放过十三叔,与他谈起国家大事。” 众人如此,雍正不生气,反而十分高兴地对胤祥说道:“你看看,他们个个都护着你,叫朕十分欣慰。你救了弘昼的命,他还记着你的好。” 胤祥慈爱地看过弘昼,视线落在了弘昼身旁的弘历身上:“十七弟他们不过是借机取笑臣弟罢了。倒是弘历、弘昼半年未见,都精壮了不少。” “也都大了”,雍正说着,似有动情,眼珠里赫然出现几道血丝,众人皆知他是想起了殇逝的福惠,便及时转换话题。在一旁的齐妃趁人未注意,偷偷擦拭眼泪,她,也想起了她的儿子。 ****** 暑退秋澄转爽凉,日光夜色两均长。秋分之后,紫禁城的暑气才算是完完全全地消了下去。午后,弘历闲躺在榻上与弘昼对弈,富察氏命人端来茶水糕点,又去膳房张罗宵夜,一岁多大的格佛贺摇摇晃晃的在明堂内追着女乃娘,追进里屋,她甩下陪她玩耍的女乃娘,跑到了弘历身边,用手上的小篦子抠弘历的脚底,弘历直起身子,笑眯眯将桌上盛放的软糯糕点喂给女儿,格佛贺咬了一口,囫囵吞枣,娇滴滴地伸手道:“抱抱!” 弘历踩着鞋子,抱起格佛贺,待东西完全咽下,轻举起格佛贺飞转了几圈,惹得格佛贺咯咯直笑。 疯了好一会儿,弘昼道:“四哥,该你了!” 接着,他向被弘历抱着的格佛贺拍拍手:“来,到叔叔怀里来。” 格佛贺迷茫地瞪着大眼睛看着弘昼,半晌,噗了一口,那纯真可爱的调皮动作,惹得周遭的人连连掩口嬉笑。弘历坐回榻上,将宝贝女儿放在膝头,突然,格佛贺一手胡乱抓住棋盘上的棋子要往口里塞,弘历连忙夺下,检查手里嘴里都没有棋子后,还不忘一个劲儿地翻落可能掉在女儿衣服里的棋子,找了两三遍,确认没什么会硌着她,亲了一口小脸颊。 弘昼笑道:“四哥,这盘你可输了!” 弘历一看棋盘,斗转星移,被格佛贺拿掉了制杀的棋子,就像是给对手敞开大门,供人长驱直入。 “我说嘛,格佛贺还是向着叔叔的!”,弘昼不死心的又将魔爪伸向格佛贺。 弘历拍掉弘昼的手,诡笑道:“你就不怕是请君入瓮。” 弘昼道:“我才不会被你的空城计诈。” 一弈几十子,弘历严防死守,弘昼没有讨到好处,棋面上的局势又平缓起来,过了一会儿,格佛贺搂着弘历的脖子,趴在弘历怀里迷迷糊糊地要睡,弘历无心恋战,大半个时辰后,俩人最终战成了和局。 将宵夜的酒菜摆上炕桌,富察福晋从弘历怀里抱过格佛贺,去往西边的梢间。 弘昼拿过温好的酒给弘历满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没什么来回敬的客套,仰头就喝,喝完见弘历直接伸筷子夹菜,皱着眉头问:“四哥,怎么一个时辰没动一下,你的膀子不疼啊?” 弘历夹了口鳝丝:“等你娶了福晋,有了孩子之后自然知道。” 弘昼点了点头,也夹了口菜:“想是早习惯了!只不过不知是抱孩子抱习惯了,还是抱女人抱习惯了!” 弘历隔着炕桌踹了弘昼一脚:“我看皇阿玛真该给你娶给福晋了。” 弘昼轻笑:“我也不求,只希望有个嫂嫂这般的就好,我若有了这般体贴心意的人儿,就不会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 弘历放下筷子,连喝了两杯酒。 周阮云端了几样凉菜摆上桌子,立在一边,开口道:“奴婢这儿有件事想禀主子,可是拿不定主意,福晋也不让……” 弘昼抢着插话:“看来是喜事,说来听听!” 周阮云瞧了眼外屋,富察福晋还没过来,方道:“福晋的葵水推迟有一旬,这段时间胃口也不好,奴婢想着或许是有了喜,该请位太医来把把脉,定一定。” 弘昼做主:“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去请吧!” 周阮云倒是没有擅自行动,看向弘历,等弘历发话。 弘历拿起酒杯又喝了一杯:“前些日子我对你的劝诫该好好记住,不要自作聪明,更不要越过主子,既然福晋身体有恙,就早该来报,不然出了什么差池,你担当不起。” 周阮云跪在地上:“奴婢不敢。” 弘历道:“去请吧。” 周阮云退了出去,弘历打量大口吃菜的弘昼,问道:“你刚才的话就是这个意思?是她跟你说的?” 弘昼也放下筷子:“我是前几日在御花园遇见嫂嫂,见她有呕,猜出来的。你这一个月都在那女人房里,难怪不知,说到底嫂嫂才是正经的妻子,你该多关心关心她,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有什么好喜欢的。” 水/性杨花的女人?他什么都不知。 水/性杨花的女人?他倒希望她是这么个女人。 “这会子你必定恼我,我也不留下生生给你添堵,妨碍你和嫂子亲/热”,弘昼起身,径直出了房。 弘历进到西梢间,在床边坐下,从身后环住正在给格佛贺哼安眠曲的富察福晋,握住她微凉的手:“这段日子疏忽你了,你连这样的大喜事也不肯告诉我,是在恼我?” 富察如安任弘历这样抱着,淡淡一笑:“只是还未确定,不想让你空高兴罢了。” 弘历一把将如安打横抱起,在西梢间的花厅里飞转起来,像是转经筒上要失控的坠子:“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眩晕的感觉,随心跳脉动。 如安笑了,和格佛贺一样,咯咯地笑出声来。 他,再一次成为父亲。 她,又一次成为母亲。 这是他们共同创造的生命,是他们爱的结晶,是他们,幸福的延伸。 ****** 十月初八这一天,天气很晴朗,神武门前的广场上,柔佳和完颜期成额之间的气氛却有些闷闷的。他们之间没有如同上次一般面对着面聊天,或并排走着高谈阔论。这一次,完颜期成额走在前,柔佳在后跟着,并不是完颜期成额有意摆出大男子主义,实在是柔佳太不配合。 完颜期成额走的很慢:“怡亲王传了旨,朝廷要开设西洋学馆,凡内务府官员人等子弟内,有情愿学习西洋人字、语者,可拣选十数人,着西洋人巴多明等教习西洋拉的诺字、话。” 柔佳漫不经心:“是么?” 完颜期成额顿了顿:“你心里有心事?” 柔佳摇摇头:“没什么。” 完颜期成额问:“听说你没怎么受罚。” 柔佳点点头:“嗯。” 完颜期成额又问:“听说富察福晋怀孕了?” 柔佳撇过头,点点头:“嗯。” 完颜期成额无奈地笑了笑:“你喜欢四阿哥?” 柔佳继续“嗯”了一声。 完颜期成额停下脚步,望着柔佳,柔佳却对自己刚才的回答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一直在往前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你心不在焉”,完颜期成额落在了柔佳的身后。 “嗯” 完颜期成额提高了音调:“你只有这个回答么?” “嗯” 她还在,往前走。 完颜期成额上前几步,抓住柔佳的手。 柔佳这才回过神来,她的眼眸清澈,盈盈有水:“对不起,我有些走神了。” 完颜期成额强颜欢笑:“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