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臣》 第一章 戌时初刻,三花往游月堂更换日月灯。 高丽国进贡的俯仰莲禅灯,满满的亮了一屋子。白日里点日灯,灯火辉煌,照得室内莹莹生辉,三花远远地看去,暗沉沉的暮色里游月堂宛如一盏玲珑剔透的羊角灯笼。 屋里没人,静寂中燃着檀香,日灯换成了月灯,周围的事物跟着暗了几分,供桌前悬挂的画像也似乎柔和起来。 画像外虽罩了一层月白轻纱,但画上女子的容颜依稀可辨。猩猩红的斗篷簇拥着一张鹅蛋脸,雪肤红唇,眉目浓丽,手里拈一枝红梅递到唇边,巧笑倩兮。尤其一双眼睛,隔着轻纱,勾魂摄魄般,把三花看呆了半晌。 直到慧草拍了拍她的肩,她才回过神来。 “咱们郡主美吧?这画儿还是皇上给郡主画的呢。”慧草仰头看着画像,眼珠子也没转地问她。 “美是美,只是,我进宫前听人说,郡主刁蛮任性,还打死过宫女呢。” “胡说!”慧草没好气,差点啐到三花脸上,“都是外边那起人,嫉妒郡主得太皇太后宠爱,虽只封了郡主,却享亲王俸禄,瞎编胡诌的!你可千万别信,咱们郡主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三花半信半疑,不过有一点还是可以确定的,灵仙郡主李浦月身为先太子遗女,极得太皇太后疼爱。听宫里人说,太皇太后娘娘从前不信佛,宫里的佛堂都只那些娘娘在拜,自灵仙郡主逝世后,太皇太后竟是一反常态,日日求神问佛,供奉禅灯,甚至把郡主生前住的游月堂改成佛堂,只求能招回郡主孤凄无依的魂儿。就连皇上也常往这儿来。 正这么想着,门廊外传来不少脚步声,原来是皇上来了。三花忙和慧草退了出去——皇上一向只爱一个人待在这儿。 年轻的帝王李璟升,不久前和他的皇祖母,联手囚禁了他的父亲靖仁帝,登上皇位。但一连数日,并不见得他脸上有任何欣喜之意。宫人们猜测,是同一时候灵仙郡主暴毙,举宫哀悼,他不敢在哀伤过度的太皇太后面前,表现得太过兴奋。 高大挺拔的身影沉默地立于画像前,也像刚才看呆了的三花。良久,黑色绣金线龙纹的袖中才伸出一只手,轻轻的,温柔的,拂开画像前的纱帘。画中的女子似乎笑意更浓了,李璟升抬手捂住胸口,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你也来了。”身后一个迟暮的声音响起,他没回头,知道是皇祖母,仍旧看那幅画。 来人似乎也在看画,祖孙俩沉默了一阵,才听太皇太后开口道:“那年你妹妹才十六,大雪天里你带了她去赏梅,回来后便见你作了这么一副画。没想到你去大同这么几年,一直带在身边。只是这几年里你没见她,她又出挑了些,不比画上稚嫩。” “这不是我带走的那幅。”李璟升这时才回过身来面对太皇太后,“这是我重画的,不知道第几幅……” 太皇太后愣了愣神,檀香氤氲,本是参禅之人用来静心凝神的,她却嗅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剑拔弩张。 “我爱她。” 这回她是彻底愣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脑子里纷纭一片,在孙儿即将离开时,重重吞咽,说道:“她可是你的堂妹!” 玄色盘龙皂靴停了下来,伴随一声似有若无的冷笑:“堂妹又如何?同宗同族又如何?皇家丑闻又如何?皇祖母,别人尚可,您是最了解孙儿的,朕想要的东西,什么时候失过手?” “可她已经嫁为他人妇了!” “就算她婚后与武清伯世子琴瑟和鸣,我也抢。何况我早听闻林泓诲对她不闻不问三年……”李璟升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分明,不顾在袅袅檀香中惊心动魄的皇太后,抬脚离去。 —— 薛明灿睁眼醒来,忿忿地嘟囔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又是这么个明明晃晃却看不分明的屋子,又是这么个穿黑色衣裳的男子,和一个满头金翠的老太婆,不过这回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老太婆吓得不轻。 可是她吓得不轻与自己什么相干呢?薛明灿只知道一连好几月,她都因为这些纷杂无绪的乱梦搅得睡不了一个整觉。 守在床帐外的冷卉听了这话,便知道是姑娘醒了。自打姑娘生了场大病,痊愈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而且每每晨间醒来,第一句话一定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偶尔还会夹杂几句市井骂人话。 她是家生子,从小就跟着爹娘在武清伯府做事,所以头一回听到薛姑娘的这些市井话,还不大懂,问一问,果然粗俗不堪,害她臊了一脸。 不过薛姑娘刚来时并不常说这些话,唯唯诺诺的一个人,对她们这等丫鬟也是低眉顺眼的模样,受完大小姐的欺负,还要时不时挨丫鬟们的挖苦。 冷卉起初同情她,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儿,自己又比她长几岁,便尽心尽力地服侍,后来她病了一场,性情大变,她反而越来越喜欢自己伺候的这个小丫头了。 “姑娘是要起来洗漱了吗?”冷卉都准备去打水了,不料锦被里伸出一条雪藕般的手臂,小小的手掌冲她摆了两摆,又迅速地缩了回去。 看来还要蒙头睡上一阵。冷卉放了床帘,到一边拿了个绣墩,坐下来做针线,不一会儿妙卉回来了,手里提了个小小的红木圆食盒。 “买到了?” 妙卉点点头,“刚又去厨房重新蒸热的。”说着把盒盖轻轻掀开一角,白茫茫的雾气便溢了出来,夹带着荷叶的清香。 “好香的茶果。”冷卉正想叫薛明灿用早饭,回头时却看到莲青色的帐幔早掀开了,小巧的填漆床边坐了个小巧的人儿,一双眼睛闪着光。 薛明灿盯着红木食盒,眼珠子也没舍得转一下地直奔桌旁。食盒一揭,乳白雾气里乖巧地卧了几个白胖胖的茶果,她筷子也不拿了,直接伸手捏起一个。 “就是我喜欢的猪肉豆角馅!” 冷卉见她被烫得“丝丝丝”地倒吸气,眼睛却笑得弯弯的,很满足的模样,被她逗乐了,拿了个碗,说道:“姑娘,丢碗里慢慢吃吧,跑不了的。” 也不知道怎么了,薛姑娘来这儿一年半载,也没听她说起过爱吃茶果,一病初愈,醒来第一句话便是:“林泓诲,你去新门里的会仙楼给我买茶果吃好不好?” 她们听了都是面面相觑,吃惊不小。一来薛姑娘口中的林泓诲就是府上的二爷,武清伯世子,也是薛姑娘的表哥,但两人从来不亲近;二来薛姑娘来燕京后一直没机会出门,怎么知道新门里有个会仙楼? 吃惊归吃惊,但茶果最后还是买回来了,不过是大爷林宪买回来的。大爷一向最宝贝薛姑娘。 妙卉听冷卉这么说,也笑起来,嘱她:“姑娘小心烫了嘴。” “没事儿,皮糙肉厚的,哪里就烫了。”薛明灿继续大快朵颐,一边问道,“你们吃了吗?一起吃呀。” 说着把食盒往两人面前推。冷卉抿嘴一笑,道;“不知姑娘问的是早饭还是午饭呢?早饭我俩两个时辰前用过了,午饭估摸着还得等一会儿。” “我又起晚了?”语气里既没有惊诧也没有悔意,因为就算起早,也没什么事等着她做。 薛明灿继续埋头吃茶果,“我哥哥呢?他来过吗?” “薛少爷一早便让大爷带出去了,倒是三爷来过一趟。”妙卉道,“我们说姑娘睡着呢,他便问姑娘还吃不吃茶果。我们知道姑娘惦记好一阵了,就说想,没想到三爷真出去买了回来。” “他成天也是闲的。”薛明灿吞完最后一口,心满意足地重新爬回床上。床帐刚关下来,又猛地被她掀开。 “午饭若有红烧肘子便叫我,没有就算了。” 第二章 两个丫鬟相视一笑,就听莲青色帐幔笼着的填漆床内一阵戚戚细响,应该是薛明灿在翻来覆去找舒服的睡姿,渐渐安静下来,冷卉便继续做针线,妙卉掩上门出去,今天是领月例银子的日子。 薛家兄妹的母亲是老太爷的幺女,当年身份尊贵的伯爵嫡女。本该嫁个门当户对的簪缨世家,最差也应该是书香门第,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最后竟然远嫁了个冷血无情的商人。婚后生下双生子,郁郁寡欢,没两年便死了。 后来这位薛姓商人又续了弦,继室是个市井妇人,对原配留下的孩子动辄打骂,常常不给饱饭吃。直到前两年薛姓商人客死商途,继室改了嫁,撇下两个没人要的孩子,老太太才想起要把薛姑娘和薛少爷接回伯爵府。 而武清伯府这边,老爷早年丧妻,一直避谈续弦的事,大夏朝人家里,一向是未出阁的姑奶奶地位最高,因此内宅掌家的权利便落到大小姐林棠湄手上,二房虽有夫人梅氏,却不过是从旁辅助。 幸而大小姐虽然才十五岁,但聪慧早熟,心思缜密,小小年纪管起家务来,毫不含糊,从府上最难缠的老妈子到外头庄子上的精明掌柜,没有一个不服大小姐管束的。 对两位外姓的表妹表弟,大小姐也一视同仁,每月的月钱和府里的小姐爷们儿是一样的。大爷疼爱他俩,又从自己月银中拨几两添给她们。 所以,伺候薛家兄妹的差事,最初还被丫鬟们推来推去,现在只有眼馋的份儿。 林棠湄在抱厦间发月钱,她的妹妹林棠潇正好来找她。 “长姐。” 正和管事婆子说话的林棠湄循声望去,便看到她十三岁的小妹妹走了进来。这两年她看别的小姑娘都齐齐地长个儿,雨后嫩笋似的,只她的这个妹妹,仍是身量细小,满脸稚气的模样。 因为明日镇国公钟家有喜事,送了帖子邀请她们武清伯府的女眷,林棠潇特别重视,在屋子里试了一上午的衣裳,终究不能决定,所以跑了来找姐姐拿主意。 林棠湄见她穿了条荔枝红的挑线裙子,外面又罩了桃红色蝴蝶穿花妆花褙子,小小的脑袋似乎承受不起头上簪的那支金累丝垂红宝石步摇,随着她的步伐欲坠未坠。 这身打扮没有哪一点合她的年纪相貌。 林棠湄无奈地摇了摇头,问道:“怎么穿成这样?” “不好看吗?”林棠潇听她长姐这么说,一张青涩的小脸纠结成了一团,“可是上次章家的章幼笙姐姐裹了件猩猩红的披风,你们都说好看。” 妹妹这么一说,林棠湄倒是记起来了。上次元宵刚过,章家两姐妹请燕京城里要好的贵女小聚,当时章幼笙披的一件猩猩红羽缎披风,衬得她肤白如雪,大家还围在一起赞了好一会儿。 但章幼笙已经十六岁了,早出落得雍容大方,明丽照人,才压得住那样的颜色。妹妹和人家一比,只能算朵含苞的栀子,白里透青。 她不好伤妹妹,只能说:“你这荔枝红与桃红不搭,不比章家姐姐的猩猩红。” 林棠潇听到这里嘟起了嘴,谁不知道猩猩红这一色只有世家里的世家才用得起,章幼笙也不过是凭她和灵仙郡主的关系,才得了这么一件。说不定还是人家郡主穿腻了随手赏她的。 “你年纪小,应该穿樱桃红、浅碧色这样娇嫩的颜色,回去换了吧。” 林棠潇早换累了,无力地坐上炕,趴在她姐姐的腿上叹气。此时离午时还有三刻,还有下人不断进来回事,林棠湄顾不得安抚妹妹,忙着处理。 正好妙卉进来了,林棠潇侧躺着,一眼瞧见了她,立刻叫住,问道:“薛明灿在做什么?” 妙卉领了沉甸甸的一袋月钱,心情正好,恭恭敬敬地给林棠潇福了福,回她:“薛姑娘还睡着呢。” 林棠潇听后翻了个白眼,也不再理会妙卉,对她姐姐说:“长姐你看,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睡,要是我也睡到日上三竿,恐怕早被你斥责了。” “二小姐,薛姑娘大病初愈,所以需要静养着。”妙卉替薛明灿说话。其实薛明灿的病早就没有大碍了,但是妙卉就想维护她,更听不得二小姐编派她,即使她并不是武清伯府的正经主子。 “药还喝着吗?我有一段时间没见过表妹了。”林棠湄询问妙卉,对妹妹的埋怨宽厚一笑。 “喝着呢,都是些滋补的药材。” “前日祖母进宫,皇太后赏了些人参,一会儿你拿了牌子,找库房的人取些回去吧。” 妙卉朝大小姐感激地福了福才退下,人还没跨出抱厦间,便听到二小姐不满。 “长姐,你为什么对她那么好?我真不明白我们家做什么要养两个闲人。”林棠潇愤愤不平,蹭起来继续嘟囔,“当初祖母看他兄妹可怜,才接了来燕京,本来寄人篱下就该恭恭谨谨地恪守本分,她那哥哥还好,可你看她!目中无人……” 回事的下人渐渐少了,林棠湄只想得半刻清静,打断妹妹说道:“薛家表妹温顺可爱,也没有目中无人呀,倒是你,总是欺负人家。” “我哪有!不说这个,就论他们的身份,也不应该和我领一样的月例,你若是把每月拨给他们的钱省省,就能到翠羽斋多给我买几件首饰了。” 林棠湄蹙了蹙眉头,如果真的这么做了,祖母那边问起是一件,下人知道背后嚼她们又是一件,横竖如今父亲还有个爵位,当今皇太后又是祖母的亲姐姐,总缺不了这几两银子。她被妹妹牢骚得无可奈何,把她打发回去换衣服,又命下人摆午饭。 妙卉领了月钱回来,进院里发现静悄悄的没人声,以为薛明灿还在睡着,不想走到廊上,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脂粉甜香,海棠纹糊嫩黄色绡纱的窗棂下,两张俏生生的脸面对着面,只是一个星眼微闭,另一个睁着双圆溜溜的杏眼,把对方一丝不苟地盯着。 守在房门口的冷卉看到她,忙招她过去。 “三爷又来了?”妙卉戏谑地笑着。 冷卉点点头,“小声些,别让大爷回来发现。” “我说呢,不然你也不像个看门狗似的站在门口,原来是在盯梢。”妙卉掩着嘴偷笑。这位三爷是伯府二房的嫡长子,已经十五岁了,平日里不爱读书,只是游手好闲,逗猫惹狗,但人并不坏,洁身自好,也不走马遛鹰,赌博吃酒,流连烟花之地,因此说他是纨绔还不够格。 只是有一点,他一个七尺的男儿,竟然不爱武装爱红妆,常跑来让薛姑娘给他点妆,若不是因此,她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堂堂武清伯二房嫡子有这样奇怪的癖好。 薛姑娘刚来时,三爷觉得新奇,便常常来逗这个小表妹玩儿。之前她发起高烧,还是三爷先发现的,立马让小厮出去找了大夫来。 “你这方子从哪儿得来的?怎么以前不见你用?”林泓谨拿起一个银嵌花蝴蝶式粉盒,凑到鼻尖轻轻地嗅,香味儿不浓,但径直透到骨子里,他直打一个激灵。 “你别动!一会儿眉画岔了可别怨我。”薛明灿“啪”的一声打在他的手背上,险些把一盒子梨花白面香粉打落。 “我也不知道从哪儿得的,你上次嫌皮肤不够白,我就在脑子里找到这个方子了。偏你又有本事把白檀和宫粉弄来,否则这盒香粉也成不了。”薛明灿把声音放得又低又轻,林泓谨只感觉一团暖暖的香气扑到脸上,他真是越来越喜欢这个表妹了。 最后把唇点完,薛明灿说声“好了”,把塔式带木把的铜镜递给他,两人一起欣赏镜子里那张白皙如玉的俏脸。突然薛明灿开口道:“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冷卉在门外站得犯起了春困,廊下的几株李子树开了雪白的花儿,春光融融,院子里静悄悄一片,只听见花下不时有蜂儿鸟儿在吵闹。 薛明灿住的西厢房,对面东厢房住着薛明煜,正房由大爷林宪在住着。冷卉守着院子,不由得睹物想人。要说起来,大爷虽然是长子,却是庶出的,生母姨娘很早便过世了,所以袭不了老爷的武清伯爵位。 庶出的男孩儿大多会被嫡母刻意教坏,况且这样的世家子弟,封些谢礼就可以轻易捐个前途,挂个虚职领俸禄,但他自己勤奋勉学,走了科举的路子,一年前廷试被点了翰林,选为庶吉士,如今已经在翰林院任编修。 第三章 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大爷长相儒雅,又宽厚沉稳,从未对她们这些下人喝过一句半句,府里的丫鬟,除了想往掌家的大小姐跟前凑儿,就想被分来伺候大爷。 薛姑娘和薛少爷被接来后,连老太太也不大上心,还是大爷主动说把兄妹俩接来和他同住,薛少爷由他领着读书习字,还特意请了女先生教导薛姑娘。 只是薛姑娘不大好学,从前被继母虐待狠了,刚来时见了什么都畏畏缩缩的,连大字也不识一个,大爷花了不少功夫才教会她写自己的名字。后来薛姑娘大病一场,上学的事便停了下来。 不过若是让大爷发现三爷来找薛姑娘点妆的事,恐怕…… 冷卉心里正生出一丝不安,冷不丁后背被人一拍,吓得叫出声儿来。 背后却是一串清脆脆的笑声。 转过身来,冷卉看到一双美目正滴溜溜地戏谑自己,又再一瞧,险些结巴起来:“薛,薛少……姑娘,三爷?”她朝屋子里望了一眼,确定再没有别人。 “怎么样冷卉?你也差点把我认成我哥哥了吧。”薛明灿狡黠地冲她眨了眨眼,抬手抻了抻自己身上穿的石青色圆领长袍。 冷卉瞧她穿了她哥哥的衣服,又把女孩儿梳的花苞髻放下来,梳了男孩儿的装扮,额上还带了根红色嵌珍珠的抹额,抹额下两道乌黑的眉毛也被她化得轻轻地飞扬而上,乍一看,还真是个英气勃发的小少年。 “冷卉你瞧我呢?”林泓谨推了推她,迫不及待地求人赞美。 她之前已经惊过了,现在又不免抽了一口冷气。不得不说薛姑娘真是一双巧手,把三爷扮得跟画儿上的仙女儿似的。加上三爷相貌好,凤眼高鼻,顾盼神飞,比寻常女子还多了几分贵气。 冷卉不由点头,林泓谨彻底乐了,说道:“好冷卉,你借我一身衣裳穿呗,明灿的衣服太小了我穿不下。” 被美色迷住的冷卉立刻就去寻了件青缎掐牙背心兼红绫裙子来,林泓谨急急换上,妙卉便回来了。 她用过了午饭,来换冷卉,看到两人也是吓了一跳。不料薛明灿偷偷拉住她,附在她耳边嘀咕了一阵,林泓谨在一边殷切地巴望,最初看她还摆手摇头,之后薛明灿讨价还价地又耳语了几句,妙卉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 薛明灿就这样带着林泓谨出门了。 她住的这院子有四进,过了穿堂再沿抄手游廊出去,便有个小角门直接通往街巷。因为林宪已入仕途,免不了时时有达官显贵来拜访,特地选了这儿,也算独门独户,外客不必从大门绕路,而倒座房又有甬道与伯府相通。 两人风风火火地从垂花门出去时,守在门外的几个小厮正吃饱了饭发困,猛然看到对金童玉女,起初觉得甚是养眼,再定睛一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不过林泓谨在这之前甩了一小袋金瓜子儿给他们,好歹压住了要飞散的魂儿。 “嘘,今天的事儿你们就当没看见,回头不许告诉大爷,不然……”薛明灿负手而立,一双杏眼炯炯有神地威胁他们,最后手里拿着的泥金描山水折扇往小厮头上狠狠一点,唬得他们点头如捣蒜。 恩威并施,走出伯府的二人心情大好,只觉得天从没这么蓝过,太阳从没这么好过。街道上嘈杂的人声被撩人的春风吹进巷子,勾得薛明灿心痒痒,满脸兴奋地往巷口奔去。 林泓谨似乎特别留意过姊妹们的仪姿,此时模仿得虽不成熟,但也有几分韵味,幸而红绫长裙遮住了他那双大脚。 “明灿,我们现在去哪儿?” “带我去会仙酒楼吃饭先!” 其实林泓谨想找间戏棚看皮影戏,但面对薛明灿那双乌溜溜的杏眸,含了一汪春水似的,他实在没什么抵抗力,点头便说好。 约莫一刻钟后,城东新门里的会仙酒楼迎来了一个英气逼人的小少年,领着个婀娜娉婷的纤纤女子。 小二乍还以为神仙妃子下凡,见他们衣着不俗,举止高雅,知道不是达官显贵,也是世家子弟,拿出一万分的殷勤招待。 只是想不到,小小二人竟点了十人的份儿,红烧肘子,百味羹,炙鸡,姜虾,滴酥水晶鲙,荔枝膏,一盘盘络绎不绝地端进了二楼的小包间。 薛明灿细品慢咽,吃了大半个时辰,林泓谨因为最后的一道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闹起了肠胃不适,留她在包间等着。 门掩上了,楼下大堂的喧闹声依旧能嘈嘈切切地钻进耳朵,窗户望下去,可以看到人烟阜盛,熙熙攘攘的街道,形形色色的人来而又往。“好热闹啊。别人的热闹。”她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抱住双膝靠在椅上。 不管身边有多少人陪着,不管她把肚子填得多饱,那股空虚似乎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在热闹中,在欢笑里,在寂静侵蚀的夜里,都会出其不意地袭上心头,撕扯她的心情。 好像落到一口古井中,冰凉彻骨,无波无澜的暗无天日。关于十二岁前的记忆逐渐模糊,近两月做的那些怪梦反而无比亲切起来。她很想扑到梦里老太太的怀里,不管不顾地痛哭一场。 嘴角脸颊有一丝痒,薛明灿用手背拂过,冰冰凉凉的,原来是一行泪。“哭什么呢?”她自己忽然觉得好笑,苦了这么几年,好容易被接来这么个繁华地享福,还有疼她的哥哥姐姐,心底那股悲伤从哪儿冒出来的? 她拿起桌上的半盏乳酪尝了一口,甜到心坎上,企图冲淡莫名的空虚,像一滴水被灼人的火舌舔尽,徒劳无功。 此时就在她的包间隔壁,有两个世家公子正坐着品茗。镇国公家的大少爷钟启盛今日约了好友小酌,但二人都不胜酒力,最后只得叫了一壶酽酽的红茶,安安静静地喝茶醒酒。 茶的效果还不错,钟启盛喝到一半,头脑清醒不少,想起一些事。 “泓诲!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钟大少爷一张红晕的脸从茶杯中探出来,双眼微微闪着光,他这一惊一乍倒把坐在对面的人吓得差点呛到。 林泓诲咳了几声,颇懊恼地看了眼被茶水泼湿的衣袖,皱眉问道:“你看到谁了?” “你的小表弟,薛明煜。是叫薛明煜吧?”钟启盛说道,“小子似乎长高了不少,穿得挺精神。” 林泓诲淡淡地点了点头,“我和他不亲近,都是大哥带着在读书。” “我没看到你大哥,只看到他身后跟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长得甚是娇媚,初看和你大妹妹还有几分相似。” “我大妹妹?”林泓诲皱了皱眉,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你别误会,我没有冒犯令妹的意思。”钟启盛以为他生气了,因为来酒楼却不带帷帽,让人随意瞧见容貌的女子,大抵是妓女一流,被招到这儿来陪酒调笑。 “你看到他们在哪个包间了?” 钟启盛扬扬脑袋道:“好像就在咱们附近,才出去小解又撞见那位姑娘的。” 林泓诲放下茶盅起身便走,帘门一开,正好看到几个箭步外立了个纤细的背影。 “敢问姑娘?”问了声不见反应,钟启盛跟过来,又朗声道:“那位姑娘?” 林泓谨解决完肠胃不适,急急地跑回来,一心想着去看皮影,他们时间有限,要赶在大哥回府之前回去。忽然听背后有人叫姑娘,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四下一看,廊上不就只他一个“姑娘”吗? 叫我干什么?难不成是看上我的美貌了?林泓谨一个妩媚回头,在看到他二哥的刹那间彻底懵住。 林泓诲也懵了,不过很快回过神来,大步朝弟弟走去,怒声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屋里的薛明灿听到门口的动静,开门的瞬间也吓了一跳。 林泓诲正要问个清楚,又见一个锦袍小公子从包间出来,生得眉目清朗,仪容不俗。他还以为是表弟薛明煜,没想到对方见了他,上来便一把挽住他的手臂,甜甜地叫了一声“泓哥哥。” 薛明灿是很乐意见到林泓诲的。她也说不上来原因,似乎这股喜欢的劲儿是跟着那缕空虚,在娘胎里还没落地便种下了。在她看来,美美地饱食一顿,也不及与他的乍见之欢。 虽然这位表哥哥对她不过尔尔,平日里见到也只是礼待性地问候两句,有时候甚至对她过了头的热情欣喜感到莫名而不耐。 第四章 薛明灿此时抱住他的手臂,林泓诲今日穿的月白色银丝暗纹长袍,锦缎软滑细腻,还有酒香茶香交织的味道,让她忍不住迷恋沉醉,拿脸贴在他的衣袖上,完全忘了自己这样偷跑出来被他发现,会有什么后果。 林泓诲本意是要开口责备一番的,却不想这个小丫头见了他没有丝毫惊惧,反而很欢喜的样子。他低头看了一眼只齐他腰身的薛明灿,小女孩儿一双杏眸清澈莹润,粉扑扑的脸颊两边,因为笑着,若隐若现露出两个小小的酒坑,甜美娇憨。嗔斥的话到了嘴边,又被这笑容给甜化了。 他也不明白,是哪点引得这个小表妹对自己这么迷恋?大哥日日关切教导她,也不见她对大哥这么笑。 “泓哥哥,你这香囊真好看。”薛明灿看到林泓诲腰间系了一个盘金绣福禄万代香囊,绣工精湛,不禁拿到手里摩挲,边上站着的钟启盛也注意到了,嘴角斜了斜,打趣他道:“哟,这香囊真别致,没见你带过呀?想必是灵仙郡主为你绣的吧?” 林泓诲两道墨眉蹙得更深了,刚想说什么,便听贴着他的小女孩儿问:“灵仙郡主是谁呀?” “你居然不知道郡主?”钟启盛笑了笑,有意想逗逗这个小丫头,却被林泓诲打断。 “她是先太子的女儿。明灿,你先说说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还穿成男孩儿的样子?是不是泓谨带你出来的?” 薛明灿和林泓谨对视了一眼,看到对方战战兢兢如临深渊般的神情,她才猛然从偶遇林泓诲的欢喜中醒悟过来。心虚地冲他一笑,薛明灿卖起乖来:“泓哥哥,我们……” “二弟!” 薛明灿还在想措词,忽然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小脑袋越过林泓诲,只见长廊尽头快步走来一个男子,登时吓得魂悸魄动,脑袋瓜上似乎轰出了朵青烟。 林泓谨已经吓蒙了,被薛明灿一把拉进包间。 “泓哥哥,你千万别对宪哥哥说我们在这儿,求求你了,拜托拜托。”薛明灿双手合十,万分恳切地哀求林泓诲。脚步声渐近,她不敢多说,迅雷不及掩耳地关上帘门。 林泓诲愣了愣,脑海里还浮现着那张可怜巴巴的小脸,林宪已经走了过来。 “二弟,巧啊,你也在这儿。”林宪和钟启盛互相见了礼,四周看了看,问道,“我刚才怎么看见泓谨了,你把他也带出来了?” 林泓诲望了眼帘门,嘴角不经意向上挑了挑:这小丫头,哪儿来的自信,觉得他会帮着包庇她? —— 武清伯府的四进小院儿里,依旧如往常一般,静悄悄没有人声儿,因为掌灯以后,又到了薛少爷夜读的时间,丫鬟们在廊上遇见,说两句话都尽量压低了声音。 忽然西厢房那边传来一声“唉”的长叹,倒把过路的丫鬟吓了一跳,廊下挂着的两只鸟惊得扑棱棱地扇翅膀。冷卉忙掀了莲青色的帐幔,问道:“姑娘怎么了?” “你说灵仙郡主是泓哥哥的未婚妻?” “是啊,二爷和郡主青梅竹马,娘胎里就定下这门亲事了。” 冷卉纳了闷,今天三爷和薛姑娘易了装,偷跑出去还被大爷二爷抓了个现形,薛姑娘被大爷狠狠地斥责一通,又被罚扣月钱。她在大爷面前忏悔难过,回来关上门,却像没事儿人一般,追着她问灵仙郡主是谁。 “唉——”她又止不住地叹息。 “姑娘快别叫唤了,一会儿把大爷招来,又该挨骂了。”冷卉刚劝完,便听到有人敲房门,她心里一颤,以为林宪真的来了。 结果开门是薛明煜,冷卉松了口气。 “妹妹好端端地叹什么气呢?我在屋里都听到了。”薛明煜走过来,看到薛明灿正懒懒地倒在床上,出门的那身长袍早脱下来还了他,此时换了件杏黄色的暗纹寝衫,把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背对着人,颇像一枚圆滚滚的杏子。 “许你叹气,就不许我叹气吗?” 薛明煜听出妹妹是一半生他气一半调侃他。气的是她在会仙酒楼被大哥小鸡崽似的拎出来时,他没有帮她,侃的是他吟诗作对,常常会有伤春悲秋的感叹。 “那你是要继续叹气,还是睡下之前听我讲一段话本子?” 床上的小杏子不说话了。薛明煜启唇一笑,又道:“你要是因为被扣了月钱伤心,后面几个月,我把我那份给你用好了。大哥哥是为你好,今天的事确实是你的不对,哪有女孩子扮了男装出去抛头露面的……” “好了!听宪哥哥教训一遍还不够吗?”小杏子生气了,爆碳一般跳起来,说道,“我不明白了,宪哥哥对你严苛也就罢了,你是男子,要立志仕途,可为什么还要拿京城贵女那一套来要求我呢?” 不,比闺阁贵女那一套还要苛求,琴棋书画,礼仪举止,林家几位正经小姐都没管束得这么严,怕是皇宫里的公主也没她要学的多。 第五章 她只是一个小小商户的女孩儿啊! 薛明灿欲哭无泪,软趴趴地瘫在床榻上,有气无力地哼哼。薛明煜很爱这个妹妹,觉得她做什么动作都是可爱的,现在看她哭唧唧的模样,长长翘翘的睫毛却黑亮干净,没泛一点泪花,便忍不住摸她的头发。 薛明灿任她哥哥摸,像只懒绵绵的橘猫,心里头还微微发着堵,仍在想那位素未谋面的灵仙郡主。 妙卉端了碗牛乳进来,“薛姑娘,该喝牛乳了。” 薛明灿闻到那股奶香味,胃里开始翻腾。她活了十二年,就没喝过这个,偏偏林宪要逼她喝,每日一碗,喝得她直欲作呕——和他硬要她学的那些规矩一样。 “哥哥呀。” “怎么?”薛明煜听妹妹叫他,声音软软糯糯的,很是甜美。 “你帮我喝了吧。”她眨巴了两下眼睛。 薛明煜也不大喜欢这味道,但不想看妹妹失望,只好说;“要不妙卉你喝了吧。” 妙卉连连摇头,“奴婢可不敢喝,要是让大爷知道了,会责骂我的。”她今日本来就因为放薛明灿出去的事儿,被罚了三个月的月钱。 “他不知道的!”薛明灿拧紧了小眉头,此刻大概是她最烦林宪的时候了。 “你要是喝了,我下回出门,再给你带一盒杭州粉回来!”这回妙卉放她出去,就是因为薛明灿说去花汉冲给她买最贵的胭脂回来。 “你还想着出门呢?”薛明煜轻轻敲了敲她的脑门。 “为什么不想,明天就能出门。明天是钟家小姐的及笄礼,林宪会让我去的。”薛明灿笃定地说道。 林宪的确会答应,因为这类宴会邀请的都是京城的贵妇贵女,他非常鼓励薛明灿和这些人来往,学学她们的谈吐举止。 薛明煜恍然,“是了,大表哥提过明日钟家有喜事,要带我去一趟。”说完又想起什么,轻嗔道,“你不许直呼大表哥的名讳!” 她“哼”了一声,把小脸别过去,她哥哥继续说:“你还小,以后就明白大表哥栽培咱们的苦心了。譬如过几年说亲的时候,你的琴画刺绣样样拿得出手,又饱读诗书,一副名门闺秀的做派,不怕说不到一处贵胄人家。” 薛明灿才不管他的长篇大论,也不想思考过几年的事,只揪住他的第一句话,“我还小?说得像你大我很多似的。前后脚落地而已。” 薛明煜听了,宽容地一笑,蓐了蓐她的头发,道:“我不跟你贫,回去读书了,你也早些睡吧。” 薛明灿把被子一卷,滚到床榻最里面,不想应他。对着莲青色的帐幔出了会儿神,又听到有脚步声靠近。 “你不是去读书了吗?” “灿灿。” 声音沉稳厚重,薛明灿听出是谁,惊得忙坐起身来,果然看到林宪已经走到床边。 林宪坐下来,正要说话,不经意瞥见床边螺钿柜子上放着的那碗牛乳,白腻腻的一口未动,还冒着淡淡的热气。 薛明灿在发现他皱眉头的下一秒,起飞似的蹭起身来,拿过那碗牛乳“咕嘟咕嘟”便灌了下去。 看得出她不爱喝。林宪嘴角牵出一丝微笑,因为想起她也不爱喝。 “这才好,棠湄棠洛每日都饮,很养身体。”那丝微笑转瞬即逝,他又恢复了惯常的神情。而惯常的神情,就是没有神情。 薛明灿强忍着恶心,把牛乳咽了下去,因为咽得又慌又痛苦,所以眼圈起了点委屈的泪花。如果可以,她很想把林宪蒙头打一顿。 “今晚回来,反省得怎么样?” “宪哥哥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穿哥哥的衣服出门了。”将就着刚泛出的泪花,她又努力一把,成功把眼圈睁得通红。 林宪虽然不大吃她这招,但是看她委屈巴巴的小模样,情不由己地也要心生几分怜爱,当下把责备的话收进肚里,只说道:“好了,别哭,我这不是没罚你什么吗。” 怎么没罚?下月的零花都没了。薛明灿埋怨在心,但不敢说出口。不过要是拿林泓谨一比,她这的确不算罚了。 两人在会仙酒楼被逮到时,林宪怒气冲冲地朝她走过来,她心里只道是完了,没想到他瞪了自己两眼,扬起巴掌,转而却落到了林泓谨的脸上。 回伯府的时候,林泓谨的脸已经肿到不能正常说话了。她差妙卉往他院儿里打听,妙卉回来说三爷又被二太太打了手心,连写封信也不能了。 引得薛明灿好一阵唏嘘,同时又暗暗庆幸林宪手下留情。 “明日要去镇国公钟家,早些休息。”林宪起身,又吩咐冷卉妙卉,“不许再偷偷给薛姑娘送点心。” 自几月前她病了一场,不知道怎么就冒出这么个坏毛病,晚饭不爱吃,偏生喜欢等临睡了吃几盘子糕点。夜里本就该歇息,这么饱食一顿,克化不了不说,还容易存了食,非保养之法。 冷卉妙卉连忙点头称是。 林宪抬脚要走了,突然听她问道:“宪哥哥,你知道灵仙郡主吗?” 冷不防听到这四个字,他一颗心猛地打了个颤儿。 “知道,怎么?你听谁说起了。” “听说她是泓哥哥的未婚妻,她美吗?” 那双如墨的眸子黯淡了几分,半晌才答了一个字:“美。” “她多大了?她也喜欢泓哥哥吗?她什么时候和泓哥哥成亲啊……” “你该睡了。”林宪冷冰冰地打断她,转身便出了房门。薛明灿不甘心地“唉”了一声,又去问两个丫鬟。 冷卉妙卉一起摇头。灵仙郡主大概是大夏朝除了皇帝皇太后之外,最尊贵的人了,她们这等奴籍,怎么可能知道郡主的一二。 —— 大夏宫,游月堂。 夜深露重,初春乍暖还寒之际,到了晚间蛰伏的那股春寒便发作了起来,章幼笙不得不披了身锦缎披风才出来。 “慧草,月儿歇下了?”她正要去瞧一眼浦月,就看到她的贴身宫婢掩门出来。 慧草摇摇头,“郡主说睡不着,还在打络子。” “打络子?”章幼笙皱了皱眉。 慧草回她:“郡主早上见了林二爷,说他玉佩上的络子旧了,赶着要为他重新打一个。好县主,您快进去劝郡主早些歇下吧。” 皇上和太后娘娘都极溺爱郡主,郡主想做什么,从不会说一句不是,这宫里能劝郡主一句的,也就是这位清宛县主了。她和郡主自小一起长大,要不是因为郡主生病,怕过了病气,两人都是一处吃饭起居的。 “县主,您顺带着劝郡主喝了这碗牛乳燕窝吧。”慧草手里正端了碗羹,是刚才被李浦月拒绝的。 章幼笙摇摇头,“你明知道月儿不爱喝牛乳,还要端来,不如去厨房叫人重做,去了牛乳,只要燕窝,恐怕月儿还愿意喝上两口。” “是奴婢大意了,奴婢这就去。”慧草行了礼,匆匆离开。章幼笙凝视她的背影,脸上那一点点笑意霎时散去,目光空洞而微微发冷。摸了摸尾指三寸长的指甲,她面具似的又换了副神情,笑意浓浓地推了门进去,一边唤道:“月儿。” —— 第二天是个春光明媚的日子,薛明灿脑袋沉沉,及至坐到窗边,阳光晒到身上,她才觉得清醒了几分。 见她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冷卉问道:“您又做那些怪梦了?” 薛明灿睁开圆溜溜的杏眼,摇头咬牙道:“不,昨晚的梦一点都不怪。” 没有佛堂,没有争吵,只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叫“月儿,月儿……”辗转反则地让她睡不踏实。今早不用冷卉来叫她,她已经被那一叠声的“月儿”给吵醒了。 “那您还是睡不好?”冷卉替她篦头,妙卉打了热水进来,正好听到,说:“要不要再请个大夫来看看,开些安神的药吃?” 薛明灿欲言又止,摇了摇头,“算了,你一说睡不好,宪哥哥只会问我是不是晚上又贪吃了冷点心,又惹一番责备。” 两个丫鬟相视耸肩,她们觉得夜宵和睡不好似乎有些联系,但又实在无可奈何,因为就算昨晚大爷特别嘱咐过,她们不拿,薛姑娘还是自己溜到厨房找吃的去了。 忙活小半个上午,薛明灿跟着伯府的女眷出门了。 临走时薛明煜特地来看了眼妹妹,见她刚吃完一笼烧卖,还让妙卉去厨房再端一碗馄饨。胃口很好,并没有受昨天的事影响,便放了心。 “你和林家表姐们好好相处。”薛明煜叮嘱她。 “我都懒得和她们相处,”薛明灿喝了口甜酒酿,满不在乎,“有什么好不好坏不坏的。” “咱们如今寄人篱下,能忍则忍,能让则让。”薛明煜想到前几月妹妹发烧生重病,就是因为得罪了林棠洛,那位表妹便借口车不够坐,暴雨的天让妹妹在外面等着,还故意拿走伞,回来后也不派人接。 要不是林泓谨在外面偶然遇见了淋雨的妹妹,又帮着请了大夫,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他每每想起都很后怕,所以走时又吩咐冷卉,出门记得带伞。 第六章 镇国公钟府其实就在离武清伯府不远的地方,隔了几条巷子,都是最热闹繁华的所在。 但是,以抛头露面为耻的贵女们还是得坐车过去。因为上回林棠潇以车不够坐为由,差点把薛明灿这条小命欺负没了,所以林宪心有余悸,特地为她买了一抬暖轿,又养了两个轿夫。 林宪虽是武清伯府的长子,但只是庶出,和嫡出的几个妹妹始终有些隔阂,不好当面责备。这么做一来避免明灿再受欺侮,二来也是一种震慑:他林宪已是朝廷命官,完全可以出去另立门户,不必看她们的眼色。 掌家的林棠湄知道后,主动提出要承担两个轿夫的月银,当然被林宪拒绝。她当时面色自若,实际心里已存了个疙瘩,明白得罪薛明灿就是得罪大哥。 不过一刻钟后,薛明灿坐的一乘青呢暖轿便落到了钟府的西角门,而林宪带着薛明煜坐的轿子还要往前走——男子从大门入府。 镇国公钟应元已有六十高龄,乃是开国元勋,有从龙之功,而他的长女又是先太子妃,因此这钟府是一等一的钟鸣鼎食之家。今日镇国公的孙女钟弗年满十五,将行及笄礼,攀龙附凤之辈闻讯赶来,巷内一时间喧嚣沸腾,薛明灿的轿子在巷口堵了好一阵子才勉强挤进来。 而林棠湄和林棠潇坐的是更大的马车,此时愣是被前面的车轿挡在巷口,进退不得。 眼看快要过了时辰,林棠湄只好和妹妹戴上帷帽,下车步行入府。 林棠潇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薛明灿,愤愤不平地指着那道背影,她朝姐姐嘟囔:“她怎么自己就进去了?钟府下的贴明明是要请我们林府的女眷,她算谁啊?” 林棠湄瞥她一眼,让她把手伸回来,并不说薛明灿的事,只叫她不要拿食指指人。“母亲没了,咱们越要知书识礼,免得外人见了,只说咱们是没娘教养的孩子,也辱了母亲的好名声。” 林棠潇不说话了,乖乖跟着姐姐进府。 但是在姐姐叫住薛明灿的一刹那,心里的小妒火又忍不住地“噌噌”直冒。 “明灿表妹,我们还以为你没到呢,原来你早来了。”林棠湄上前和薛明灿说话。 薛明灿生病后就不大和林家表姐妹接触,但认得这是每月放她月钱的大表姐,还听妙卉说她很是关心自己,因此对她抱有好感,此时粲然一笑,回她:“棠湄表姐好,我是跟着宪哥哥出门的。” 林棠潇听了嗤之以鼻,用极小但确保薛明灿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宪哥哥?我的长兄,你凭什么叫得这么亲热?” 刚说完就被姐姐用手肘狠狠戳了一下,她只得把嘴闭上。 薛明灿没放在心上,反倒问起:“咦,怎么不见棠洛表妹?” 林棠湄倒是被问得愣了愣,薛明灿口中的林棠洛就是她的庶出妹妹,并不出众,成日只躲在屋里刺绣女红,不爱出来交际,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她也只会在每月放月钱时想起她。 “棠洛自幼不喜欢出门。难为明灿表妹还惦记她。”林棠湄回答。 “也不是惦记。就是奇怪每回出门都没见过她。”林棠洛比她还小一岁,她刚到林府时,她来找自己玩儿过,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总没见面了。 “你没来过钟府,对这儿不大熟悉,京城里的小姐也不认识几个,不如跟我们一起走?”林棠湄微笑。 “那是自然。”薛明灿并不理会林棠潇,跟在二人后面慢慢过垂花门。 垂花门内站了两个丫鬟,年纪虽小,但毕竟守的是二门,别府和自家府上的小姐,进进出出,国色天香也好,中人之资也罢,可说是阅人无数,但还没见过薛明灿这般标致的人物。 撇开容貌不论,只说那周身的气度,惊艳而张扬,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像朵饱满的玫瑰花,雍容而不失灵气。她似乎还知道她们在想什么,投来嫣然一笑,两个丫鬟恍然以为是神仙妃子下凡。 “这怕是宫里来的公主吧?”一个丫鬟悄悄道。 “我看是。”另一个丫鬟悄声回她,“今天来的这些金尊玉贵的小姐,还没有哪个比得上呢。你看,尤其是她前面那位小姐,显得多庸俗啊。” 走在薛明灿前面的正是精心侍弄过的林棠潇。她昨天试了半日的衣裳,又挑了一晚上的首饰,好歹打扮出俏丽明媚的模样。不为在众小姐中出风头,只想让钟家哥哥眼前一亮就好。 林棠潇瞥见两个丫鬟在看自己,还以为她们是惊叹她的美貌和别出心裁的打扮,摸摸髻上簪的几朵新制宫花,又得意地翻了个白眼,香气熏天地打她们眼前走过。 接着这股香气便飘到了内院花厅上。花厅里已经聚了不少命妇小姐,一时间暖香融融,莺莺燕燕,比外边花园子还热闹。 林棠潇有不少朋友,此时相识的都走上来打招呼聊天,其中不缺夸赞她今日美丽的。她乐在其中,更喜欢看薛明灿被冷落的样子。 之前薛明灿刚来,唯唯诺诺,含胸驼背地自卑,根本无人理会,她看了便觉得爽快:长得比她美又如何,没家世没见识,一样惹人嫌。 可这回情况似乎有些不同。 她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儿,竟然陆续有人和她说话,像朵已然盛放的花,时不时招来蜂儿蝶儿。 林棠潇在余光里瞥到,又惊又气。要知道她不喜欢薛明灿的事已经明确表过态了,懂眼色的贵女应该也跟着不屑与她为伍。 这回逼得她拿正眼瞧了。只是一条简单的樱红色绣折枝堆花襦裙,两个花苞髻上别无他物,仅仅用红丝缎缀上了两颗莲子米大的珍珠。但是薛明灿似乎真的和以往不一样了,但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举止落落大方,谈笑自若,处世不惊,她什么时候有这般气质了? 林棠潇还在纳闷,那边有人说及笄礼开始了,众人便往庭院去。 钟弗的母亲,镇国公世子夫人正在为她簪玉簪,妇人小姐围了几层,明着暗着地羡慕钟弗。因为钟弗的姑姑——镇国公的长女钟荺,是当今皇帝哥哥,也就是先太子的嫡妻,虽然在生下灵仙郡主后难产去世,但皇家对钟家的眷宠从未消逝。 就在及笄礼一个时辰前,有大太监来颁旨,靖仁帝封了钟弗乡君,皇太后及灵仙郡主又赏赐许多贵重之物。 林棠潇看着庭院正中穿着芙蓉色金缂丝及膝窄袖褙子,明艳照人的钟弗,心里暗自叹口气。虽说她的祖母是皇太后的亲妹,但皇太后对娘家却并无什么照拂,父亲虽有武清伯的爵位,做的却是些捞不到油水的闲职,这样一件缂丝的褙子,她只有过年时才会裁得一件。 正有些失意,偶然发现前面站着的竟然是章幼笙。林棠潇小声叫道:“幼笙姐姐,你也来了。” 章幼笙回过头来,见是林家两位小姐,笑着颔首。 “郡主近日,身体如何?”林棠湄问道。要说来,她们林家的姑娘和灵仙郡主算是远房表姊妹,但都不如章幼笙这个没血缘关系的亲近。 章幼笙白皙如玉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不过很快消逝,没有人察觉。“月儿还是老样子,本来我该在宫里陪着她,但今日是钟家妹妹的及笄礼,她一定托我来看看。” 林棠潇站在后面,看半回首的章幼笙宛如一只白天鹅,脖颈细长白皙,耳朵上坠的水滴翡翠莹莹欲滴。心里暗暗惊羡。这样好的气数,都是长在皇宫里才养得出来的。若不是因为她和灵仙郡主要好,哪里又有机会住到宫里去? 章幼笙说完话回过头去,静静听世子夫人诵《女德》,冷不丁却嗅到一丝甜香。 这股香味儿非常清甜,比槐花蜜有过之无不及,并且她对这股清甜很熟悉。 正是浦月用来熏衣服的熏香味儿。 她以为是宫婢出了岔,把她的衣服也拿去熏了,浦月用的香虽好,但她更喜欢用果子熏染衣裳。 但低头细细一嗅,并不是自己身上的味道。 章幼笙不由得好奇,四下一看,只见林棠湄身边还站了个身量细细的小女孩子。看年纪不过十二三,眉眼已经长开,并且非常齐整,端庄秀雅。 那女孩子发现她在看自己,对她微微笑了笑,明眸皓齿的,非常惹人怜爱的模样。 林棠湄注意到,忙介绍说:“这是我的表妹,薛明灿。” 章幼笙点点头,她似乎听自己妹妹章幼箫说起过,林家来了个畏畏缩缩的薛姑娘,是个商家小户,大字不识一个,在贵女圈里丢了林棠潇的脸,被林棠潇欺负得死死的。 可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传言里的那样不堪。章幼笙朝她点点头,仍回过头去。也不再想香的来处,因为浦月用的香都是宫中秘制,民间即使再最尊贵的人家也用不起,何况这个寒门女子。 第7章 礼仪还在进行,章幼笙也就没把香味的事放在心上。 之后女眷们一起用了筵席,就聚在水榭旁的一个二层楼台上等着看戏。 钟弗自然是众星捧月一般,加之章幼笙就坐在她旁边,一群贵女也都差不多围在中央两张黄梨木玫瑰椅旁。 其中自然不乏好奇探听灵仙郡主消息的人,章幼笙一如既往地微笑说话。 薛明灿坐在后面嗑瓜子,冷眼看着这群人,好似鱼儿抢食儿一般,钟家和章家的两位小姐就是鱼饵,穿红着绿的小姐们就是池里五颜六色的鲤鱼,全哄到一处去了。 “薛姑娘,大家都在那儿聊天呢,要不你也去……”妙卉在一旁轻声提醒,她见薛明灿本就不得这些人喜欢,现在独坐一角,不与人交谈,恐怕还会落个性子孤僻怪异的口舌。 薛明灿却摇摇头,“跟她们热闹,还不如一个人待着。”依旧灵巧地嗑她的瓜子儿。 一会儿戏开唱了,是钟府养的娃娃班,都是些十一二的女孩子在唱演。她坐在最后一排,看不太清楼下的戏台子,只好耳朵听听,嘴里塞些糕点。不过她很快发现,坐在前面的两个小姐所说的八卦,似乎比戏文有趣儿。 绿衣裳的小姐说:“听说郡主这病病得古怪,也没着风寒,也没吃坏东西,睡了一晚上,稀里糊涂地就病上了。” 紫衣裳的小姐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我也听我母亲说了,她进宫向太后娘娘请安时偶然见到郡主,差点没认出来,说是瘦脱了形。” “莫不是冲撞了什么邪祟?” 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紫衣裳的先恢复冷静,打断她道:“尽胡说,郡主自幼养在皇宫,先太子去世后又由皇太后亲自抚养,皇宫是什么地方?皇上在,处处有龙气压着,哪里会有什么邪祟!” 薛明灿听到这里,忍不住拍了拍绿衣裳的肩,那位小姐吓了好一跳,转过头来想发火,却看到一张清秀水灵的面孔,火气就消了一半。 “这位姑娘?”很面生啊。 “哦,我是林府的表姑娘。”薛明灿冲人甜甜一笑,“姐姐们,你们刚才说的郡主就是?” “灵仙郡主呀。” 果然是。“她生病了吗?” “是啊,很重的病。” “有多重?” 绿姑娘四下望了望,才凑到她耳边悄声说道:“我们没见过,也不清楚,不过据说因为病逝过重,本来订在今年六月的婚期都被延后了。” 薛明灿眼睛睁得大大的。 “婚期?是和……” “林府的二公子林泓诲。你连这也不知道?”八卦使女人产生友谊。绿姑娘见她什么都不知道,开始滔滔不绝地向她普及。譬如林家二爷比郡主长了三岁,这门婚事在先太子妃还怀着小郡主时就订下了。林泓诲从小就很爱护郡主云云。 听得薛明灿眼睛又睁圆了些。“爱护?”她想到那个平日里冷冰冰的林泓诲,还有昨天她被宪哥哥从包厢拎出来时,他负着手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他还会爱护人?他爱护起人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薛明灿默然地皱起眉头,低了头无情无绪地把一块点心塞进嘴里。 冷卉看她腮帮子鼓得圆圆,说道:“姑娘,你快少吃些吧。” “怎么?” “这一碟子八块白玉酥,已经让您吃了六块了。”还不说刚才嗑的一盘子瓜子,筵席上两碗青粳米饭就着的菜肴。 她已经听到有贵女在笑她家姑娘食量惊人了,再者吃撑了对身子也不好。 薛明灿倒没觉得多撑,她心里的那张大洞又隐隐抽起疯来,洞里的空虚张牙舞爪地扑出来撕啃她的小心脏,她想吃,似乎只有用食物才能填满,才能抵抗。 “我要出恭。”茶也喝多了,她站起来绕过身后黑漆嵌螺钿梅雀图的屏风,两个丫鬟跟在后面下了阁楼。 走回阁楼下,她决定不想上去了。“外边春日好得很,咱们拣个地方坐下晒太阳才是正经。楼上坐久了反而觉得冷。” 妙卉点头赞同,那些小姐们擦的脂粉香浑在一起,熏得她直犯瞌睡。 三人便且行且找,最后在一处圆池子的太湖石上坐下。 春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薛明灿舒服地眯起了眼,石头边上游过几只金红的锦鲤,正“啵啵啵”地吐泡泡,似乎也很享受这一池春水。 太湖石堆叠,另一边围了几丛矮矮的绿竹,初春时节并不茂盛,但正好把她的小身影遮挡住。 没想到石头上坐久了生凉,她一连打了几个惊心的喷嚏,小鼻子痒痒的,伸手去摸绢帕,却没摸着。 “想是回来时丢路上了,好妙卉,你去帮我找找吧。” 妙卉应声去了。冷卉又怕她受了凉,说要借张毡子来替她垫上。一时间留她一人坐在石头上发呆。 “咱们这么贸贸然进来真的好吗?” “怕什么?我记得路,径直走到启盛的院子就行了。放心吧,我打听过了,小姐们都在水榭旁的阁楼听戏呢,不会撞见的。” 是几个男子的声音! 薛明灿奇怪,不过有个声音听起来还很耳熟。 她轻轻拨开几片竹叶,透过稀疏的竹竿望出去,只见三个锦袍男子正从竹子后的石子小径路过。三个人都是十五六的少年,还未束冠,但进内宅还是有些不妥。薛明灿仔细看过去,发现其中一人左边脸红红肿肿,竟然是昨天被林宪赏了嘴巴子的林泓谨! 她还以为他肿了脸,不愿出门。 “等等!” 隔着几丛竹子,走在前面的男子突然刹住了步子,薛明灿还以为她让人给发现了,吓得屏住呼吸。 “是这条路吗?” 三人踌躇了起来。 原来是不识路了,薛明灿松口气。又听到林泓谨埋怨:“你快好好想想,要不咱们原路返回,找个丫鬟进来给启盛递话。” “递话有用我刚才也不进来了。约好的今天投壶比赛,谁赢了就得一百两银子,他倒好,推说昨日喝了酒,就不来了!” “我是怕一会儿撞见我堂姐林棠湄,要是让她知道我一个外男进了人家内宅,回头她告诉我母亲,我这右手也不用要了。”林泓谨摸了摸被包扎成一颗粽子的左手,昨天被打得皮开肉绽。 “你就不怕我去告诉舅母。” 薛明灿笑着从竹丛里钻出来,本来只想吓唬吓唬林泓谨,没想到三个人同时叫着退了一步。缓过神,发现是个面生的小女孩儿。 “明灿!你可直接吓死我吧!”林泓谨大叫着,“你怎么在这儿?” “那边在听戏,我不想听了,就跑到这里来玩。” “这位是?” 另两个人看这小丫头年纪尚小,又生得眉清目秀,就打消了警惕的念头。 “这是我表妹,薛明灿。”林泓谨炫宝似的露出一口大白牙,把明灿介绍出去。 顾灼英听到这名字就想起前段时间妹妹跟他提过的事。 他妹妹顾灼华有一日去和姐妹小聚,回来便说有人看上他了。顾灼英最开始不以为意,因为他自认风流倜傥,文华冠盖,京城里不乏爱慕他的女子,没想到妹妹一直在拿这事开玩笑,打趣这个女孩子。 她说这女孩子才十二岁,是林府刚接回来的表姑娘,姓薛。不知道哪日偶然见了他一面,从此就芳心暗许,被她表姐林棠潇知道后,拿出来到处宣扬。 顾灼英听后不置可否,只轻笑了一句:“十二岁便春心萌动,怕是早了些吧。”一方面承认他的魅力实在不可抵挡,被他迷倒的人有了低龄化趋势。 想来眼前这个薛明灿就是妹妹之前提到的人了,不由自主便端起了架子,是个冷若冰霜,生人勿近的芝兰玉树。 林泓谨介绍后,后面的紫袍公子便向她点了点头,薛明灿向他微微福了福,到顾灼英时,他却把脸撇向一边,只露一个高傲的侧面。 他这是,在拽什么?薛明灿只觉莫名,索性也不理会他,和林泓谨说话。 妙卉还在沿着原路寻手帕子,就在几步远处,章幼笙和几个小姐走了过来。 她要赶回宫去,钟弗和林家姐妹,还有好几位贵女便下楼送她。 “那是什么?” 顾灼华眼尖,瞥见树下的绢帕。丫鬟忙拾起来,章幼笙高鼻微动。 又是那股甜香! “拿来我看看。”章幼笙这么一说,丫鬟忙把绢帕递了过去,只是一块从做工到面料无不普通的绢帕。她盯着帕上绣的莲花锦鲤皱眉,深深一嗅,甜香味儿愈浓。 “这帕子好香呀,不知道用的什么香料,这么好闻。”顾灼华闻着觉得清淡又舒心,她用的都是最上乘的杭州粉,也没有这股香气美。 章幼笙两道蛾眉却越蹙越紧。错不了!这就是浦月用的香,也是浦月独享的香料,可怎么会出了皇宫! “这是谁的手帕?” 贵女们见惯了她和颜悦色的模样,这样严肃的神情把她们吓得一愣,也知道事情似乎有些不妙。 但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手帕的主人是谁。 妙卉一路寻过来,正好看到章幼笙手里捏着自家姑娘的手帕,眼前一亮,忙上前行了礼,笑说:“章姑娘,这是我们姑娘遗落了,原来在这儿,叫奴婢好找呢。” “你是哪家的?” 林棠湄认出是自家的婢女,忙说道:“幼笙姐姐,这婢女是我们林府的,现在正伺候我的表妹。” 第8章 听她这么一说,章幼笙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粉装玉琢的小女孩儿。 之前的及笄礼上,她转过头去看她的第一眼,薛明灿微微歪着脑袋,轻轻咬着下唇,面上虽没有太多神情,但明眸闪动,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 章幼笙当时就觉得她那副神色似曾相识。 但是怎么也没想到浦月身上。因为浦月生得光彩照人,明艳逼人,尤其一道高鼻梁笔直地延下来,山峰似的坚韧,透出孤傲之气。而这位薛姑娘的容貌却是个温婉娴静的小家碧玉,美得没有侵略性。 可现在细细一想,单论那副神情气质,真有几分神似浦月。 “你说这帕子是薛姑娘的?”章幼笙问道。 妙卉点头。 她还没有摸透那小丫头,因此按下耐心,细细盘问。“我闻着这绢上的香味儿特别,不知道薛妹妹是在哪儿买的香料?” 妙卉笑道:“不是别处买的,是我们家姑娘自己调制的。” “自己调的?” “是啊,姑娘最擅调香了,这味香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儿呢,姑娘说叫唐宫迎蝶粉。” 像高处坠落了巨石,章幼笙觉得心口被狠狠地砸了一下。 唐宫迎蝶粉,是皇太后命人为郡主特制的一味香料,连她也不能用半星一两。因为属于宫中秘方,连名字都不会流传出宫外。哪儿来的小丫头,怎么会知道名字和配方,还调了出来公然使用! 难不成是宫里哪个胆大妄为不守规矩的,把香料秘方卖给了民间的商户? 章幼笙只想到这层,刚想让妙卉把薛明灿找来,一个丫鬟神色匆匆跑到面前。 “县主快回去看看吧,郡主她……郡主呕血了,太后娘娘急召您回去呢。” 这话一落,犹如五雷轰顶,章幼笙惊了惊,周围几个小姐也吓了一跳。 此时香料和浦月吐血的事比起来,就微不足道了,章幼笙只得把这事放一边,脚步匆匆地离开了钟府。 小姐们星子捧月般把她送出角门,或感叹或想看热闹,堵在角门说了会儿话,也没有听戏的兴致了。 “听我哥哥说今天他们要比试射鹄子,还有赌注呢,要不咱们去看看?”顾灼华提议道。 “你知道在哪儿吗?”林棠潇问道。她自然乐意去看男子们射鹄子,因为她想见钟启盛。 “咱们找个小厮问问不就知道了。” 一打听得知射鹄子比赛还没开始,刚把鹄子棚搭好。大夏朝重文不轻武,因为当年的开国君主就是靠起义军打的天下,因此建国之初尚武之风盛行,到靖仁帝时有过之无不及,一般皇室贵胄都会要求练习骑射。 贵族女子也需染指一二。 所以在这时就没有什么男女大防,公子小姐们甚至可以在一起比试。 顾灼华一行人来到庭院时,已有好几位小姐从听戏的阁楼赶到。她们刚下完赌注,等着第一个人上场。 林棠潇一来便四处张望,她在找钟启盛。可是一连看了好几圈,也不见他的人影。难道还没到?不可能呀,他最喜欢这类游戏。 钟启盛的确喜欢,也非常心痒难耐,想去前院一展身手,但碍于昨日和林宪喝多了酒,晚上回来被凉风一吹,竟然着了些风寒。 鼻塞头重,只得卧床养着,更重要的一点,他是个好强的人,即使勉强去参加了,发挥不好,实在影响他的形象,要知道京城里不乏爱慕他的女子。 正睡得昏昏沉沉,如堕云端,忽然听见有人叫他,身子被推搡两把,钟启盛悠悠醒转。 “唔?”他眯缝着眼,恍然看到床边站了个粉装玉琢的小女孩儿,穿着樱桃红的裙子,粉粉嫩嫩,玉团子似的。 难不成梦到菩萨座前的童女了?他使劲儿眨了眨眼,确定那儿是站着个玉团儿,一双杏眸还看着自己嬉笑。有点面熟。 “嘿!醒了!”正想着在哪儿见过,不防眼前猛地飘来一张红肿的脸,吓得他彻底清醒过来。 原来是林泓谨,乖乖,林宪哥哥下手可真够狠的,差点没认出来。 “你们来干嘛?”床边还站着其他两个男子。 “是你说要比射鹄子的,怎么又耍赖?”林泓谨肿着半边脸,说话都费劲儿,还努力维持小小的愤怒。 “我说了身子不舒服。”钟启盛再看,想起来了,这小女孩儿应该就是昨天在酒楼见到的那位,不过那时她穿着男孩儿的装束。 “你怎么把她带进来了?”他指了指薛明灿。 “明灿想跟着我们去看射鹄子,唉你快起来吧。”林泓谨催他。 “看射鹄子也不能把她领进我屋里啊。” “她才多大点。”林泓谨满不在意,在他看来,十二岁和两岁没多大分别,他一向不讲男女之防。 薛明灿更没放在心上。一来她没这个意识,二来除了林泓诲,其他男子在她眼里都是那个样儿。 钟启盛被林泓谨磨得没办法,把他们几人轰出去,丫鬟进来伺候他换衣梳洗,慢慢才挨到了前院。 已经有几位公子比试过了,水平不过尔尔,并没有掀起什么浪,贵女们百无聊赖,开始闲聊。 直到林泓诲上场。 林宪因为有事在身,筵席没用便离开了,走时叮嘱二弟照顾薛明煜,还说要带薛明煜试试射鹄子,林泓诲应承下来,引着薛明煜和官家子弟认识。 读书之外,林宪还一直亲自教导薛明煜的骑射,无奈他童年时吃了苦头,后面怎么补也补不好,身子虚弱,所以习武始终提不上来,是个弱项。 因此薛明煜上场前,林泓诲为他示范,不得不参一局。 栖皮高悬,鹄子一圈一圈地套着,射中中央的红心便算能耐。林泓诲弯弓搭箭,轻轻松连中三次红心。四周才渐渐热闹起来。 “这射中的哪是红心啊,分明是那些小姐的芳心。”刚才几个只射中外圈的人觑了眼那些欢笑捧场的贵女们,酸溜溜地说道。 薛明灿来得及时,正好看到林泓谨最后一箭,由不得欢呼起来:“泓哥哥最厉害了!” 林泓谨远远地看到她,皱了皱眉,并没有什么回应,神色轻淡地放下弓。 林泓谨走在她身旁,听她的这声呼叫似平地惊雷,“你小声些,耳朵都给我震疼了。你等着,我也很厉害的,一会儿我射中了,你就喊‘谨哥哥最厉害’,好不好?” 薛明灿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接他的话。钟启盛倒是听得心里有些痒痒,如今边防安定,他们这些贵族子弟练习骑射并不为上战场,唯一一点成就感就来自旁人的惊叹佩服。 林泓谨在喧闹的人从中听到薛明灿的声音,闻声望过来,薛明灿见他看到自己,兴奋地朝他挥手,一边又叫“泓哥哥,泓哥哥。” 林棠潇也听到了,皱眉抱怨:“长姐,你看她好没规矩,真是丢我们林府的脸!咱们的哥哥,什么时候让她叫得这般亲热!” 林棠湄并不为意,继续看比赛。 林棠潇见得不到长姐的回应,心里憋闷,却瞥到钟启盛来了,便把刚才的不快抛到一边,喜上眉梢地走上前去。 “三哥,你们怎么才来呀。”她先和林泓谨说话,再一一向其他几位公子福了福,小心掩藏激动的心情。不时拿眼看钟启盛,发现对方一直盯着箭道,并没有留意自己。 不禁感到大失所望。 “启盛哥哥,听说你病了……”她想到个搭话的由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哪知话还没说完,一旁的薛明灿手舞足蹈,“我哥哥上场了!哥哥!” 几个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了,林棠潇猝不及防被晾到一边,心里很不是滋味。 薛明灿倒是没察觉,冲场上的薛明煜招手。薛明煜朝妹妹笑了笑,回过头深吸一口气,费力地把小弓举起来。 “真是个病秧子,举弓都这么费劲儿。”顾灼华和一旁的小姐哂笑道。 “不过生得倒是很好看。”有小姐说道。 顾灼华摇摇头,“长相太阴柔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家养的……” 大夏朝不乏好男风的人,大家心知肚明,她也就没把话说全。倒是引得人讨论起薛明煜的出身。 知道是商户人家的后代时,鄙夷之情便毫不掩饰了。 薛明煜觉得自己真的用尽全力了,白皙的手上青筋毕现,下一秒就要血管爆裂一般,一张脸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发紫,终于把一箭送了出去,却是震得手臂酸麻,踉跄一步,差点被箭的力道带出去。 “哈哈哈哈哈……”四周一片哄笑。那只箭在奔向鹄子时,中途便撂了担,歪剌剌地栽在箭道上。 他泄了口气,庆幸林宪表哥不在,否则他该很失望的。 “哥哥!加油呀!”哄笑声里听到一声甜丝丝的“哥哥”,他回头看到薛明灿,觉得发凉的后背渐渐有了温度。朝妹妹微微一笑,他又尝试拿起一只箭羽。 一样的结果,比前次更近。 “别射了,小孩儿,回去练两年再来吧。”“哈哈哈哈哈……” 周围笑得更厉害了,不少小姐用绢子掩了嘴笑。 “听说林大人很栽培他,还请了钟澄钟大人启蒙。到底是下等人家出身,根资拙劣,再有名师,也是白费。” 第9章 顾灼华和几位小姐相视而笑,一副看笑话的样子。 林泓诲在下面看了,几不可见地摇摇头。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哥对这个表弟如此上心,每日下了翰林院便赶着回来考问他的功课,又送了厚礼请钟澄大人教导,付了不少心血。 为的是哪般? 仅仅因为薛明煜是表弟?那他还是他的亲弟弟呢!也不见他这么关心过自己。 “二表哥,让您见笑了。”薛明煜下了场,讪讪地对他笑了笑。 “无妨。按大哥的意思,以后是要你参加文考,习武方面就不做太多要求了。”林泓诲淡淡地说道。 “哥哥。”薛明灿扑到薛明煜身前,拿起他的右手,发现上面裂了几道细细的口子,隐隐能见里面粉色的肉。是刚才用力过猛被弓震裂的。 “呀!”薛明灿在下面看他涨红的手就猜到了,此时心疼极了。摸绢子时才想起丢了,正好妙卉冷卉找了过来。 “姑娘,您的绢子被清宛县主拿走了。” “那位章家姐姐?她为什么拿我手绢?” 妙卉也莫名其妙,摇了摇头。 薛明灿急着想把哥哥的手包扎起来,便借了妙卉的绢帕。 “不碍事的明灿,过两日就能长好。” 她还是心疼。幼时爹娶的那位后娘对他们动辄打骂,常常饿着肚子使唤他们,爹成年在外经商,难得回家,自然没办法护着他们。哥哥爱护她,但凡一点肉星一定也是让给她的,长年累月的瘦骨嶙峋。 可林宪偏还要让他练习骑射!薛明灿心里愤愤的,决定等回去一定和林宪先吵一架再说。 场上又热闹了起来,原来是顾灼华上去了。 “那位小公子。”她拿起弓箭时冲薛明煜吆喝了一声,几个人都抬头看她。 顾灼华高高在上,一身玫红色葫芦双喜纹的遍地金褙子,头发挽成飞天髻,银镀金嵌珠珊瑚蟹纹簪在春光下熠熠生辉,美玉无瑕一般地骄傲着。她叫了一声也不说别的话,但轻佻的眼神很明显,她想让薛明煜看好了,随便一个女子也能把他打下。 薛明灿当即堵了一口气。 “她在神气什么?”林泓谨双手抱在胸前,替薛家兄妹抱不平。 顾灼华也是“嗖嗖”三箭,虽然都未射中红心,但箭箭在靶,并且一次比一次接近,院中喝彩声一片。 “顾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啊!” 她得意一笑,斜眼向薛家兄妹瞥过来。 “这有什么了不起。” 顾灼华正享受众人的追捧,冷不丁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细细弱弱的,稚嫩柔弱,但隐隐透着不可冒犯的清冷孤骘,彷佛是看过世间所有的高山巍峨,汤汤河水,见了她的雕虫小技,不过觉得是沧海微末,不值一提。 轻描淡写,但竟然戳出她几分心虚。 顾灼华忙寻找声音的来处,没想到就看到一张玉雪莹莹的面庞,小脸尖尖,一双杏眼滴溜溜的,樱桃红的嘴唇挂着一丝哂笑。 “这有什么了不起?”她发现这话原来是薛明灿说的,惶恐心虚顿时消散,只觉得可笑。 这个一直被她视作地底污泥的小丫头,凭什么说她的白裙污秽? “你若觉得这没什么了不起,莫不成你有大本事?”顾灼华心生一计,有意激她上来射一箭,恐怕到时最小的弓也拿不起来,徒惹大家笑话。 她就是想看薛明灿被人笑话。 没成想还没激上两句,薛明灿自己就上来了。 顾灼华乐得省口舌,把弓抛给她,意料之中的,薛明灿没接住,还一个踉跄差点被弓砸到。 “小妹妹,行不行啊?” “不行就下去吧!今日是钟姑娘生辰,受了伤见了红可就不吉利了。” 鄙薄之声四起,场下的薛明煜揪住一颗心,叫妹妹快下来。 “哥哥,你看着吧,我可不能让人小瞧咱们!” 薛明煜看妹妹神色坚定,眉宇间竟是从未见过的逼人英气,一时间有些怔怔。这还是平日里只会撒娇的小丫头? 林泓谨在下面也捏把汗,唯独林棠潇明白顾灼华的用意,巴不得薛明灿快快出丑。 “这小丫头看起来不像是练过的呀?”钟启盛嗽了几声,负手想看个究竟。 “大表哥有教过她,不过……”不过她当时就不肯好好学,之前病了几月,又疏于练习,怕是搭箭的姿势要领也记不全了。薛明煜满脸担忧。 “哗!” 林泓诲一直没说话,神色淡淡地冷眼旁观,此时微微皱着的眉心豁然松开,瞳孔放大,显然有些不相信眼前的情形。 薛明灿,竟然一箭便射中了红心!似乎就在刚才的眨眼之间,他还没反应过来。她的箭是有多快! 场下哗然一片。 上百双眼睛似乎都没来得及捕捉这个惊人的瞬间。有的忙于戏谑,有的还在笑,有的根本不屑,中靶的箭声把他们拉了回来,重新打量场上这位年仅十二,身量细小的女孩儿。 “你,这……”顾灼华语无伦次,“这不可能啊。”她听林棠潇说,这丫头才来燕京不久,从前都是被当后娘当丫鬟使的,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练出这样好的身手? “侥幸!”对,就是侥幸!顾灼华龟鳖一般一口咬住薛明灿。 林棠潇也在下面附和,“运气好罢了!算得了什么!” 明灿却是不动声色,斜着嘴角淡淡笑了笑,走到看靶的人身边,说了几句什么。 看靶的人下去了,和下面几个小厮吩咐什么,众人莫名奇妙,小声议论,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 “妹妹,快下来吧。”薛明煜在下面担心她。虽然他为她惊喜,但他知道妹妹的实力,这一箭真的只能是运气而已。 他们本来就不是上等的民籍,三生有幸能到燕京,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完成大表哥对他的期望,实在不想招惹什么是非。 “哥哥,你再等等!” 明灿对他甜甜一笑,蜜桃儿一般,温柔乖巧,神情与刚才的果断坚毅完全不同。 不过当小厮把绸片悬挂起来后,那张小巧精致的脸蛋上又变得冷静清冷,杏眸微微虚了虚,凝神间,愈发明亮。 “这是要射绸啊!” 众人惊叹不已。要知道用这一寸见方的绸缎作为靶子,不但目标非常小,而且彩绸在风里四处乱舞,相当于是射活靶了。除了那些将帅武状元,但大夏朝贵族子弟中,能做到的人就屈指可数了! 他们平日也只是射射鹄子取乐罢了。 这小丫头看着弱不禁风,心思忒大了,竟然这么胆大包天。刚才还有心称赞的人,此时已经开始怀疑鄙夷了。 “我要是射中了那片绸子,有什么可得?”薛明灿细细的食指指着迎风胡乱飞舞的小绸片,厉声问顾灼华。 彩绸挂在几十步外,又被风刮得翻飞无绪,顾灼华盯着看都觉费眼神,当然不相信薛明灿能射中。她轻笑了一声,“可得?先看你能不能射中再说吧。” “好,我要是射中了,你就要跟我哥哥道歉。”薛明灿环视一眼,又补充道,“今日若是没有能再射中绸片的人,那一百两连带各人下的赌注,也都得归我。” 钟启盛作为东道主,一直关注着,倒是觉得这个小丫头有趣得很,此时笑道:“那是自然,一百两通通归你。” 不等他说完,薛明灿熟练地拉弓搭箭,屏息凝视不住飘动的绸缎。 “月儿,肩要放平,箭是这么搭上去的……看好了吗?” 正待放箭,脑海里突兀地回荡起一个声音。这是谁?谁在说话。她想不起来,觉得心口隐隐作痛,那股蛰伏的空虚醒了,随时随地地撕扯她。 “啊!”她痛得低低哀鸣一声,拿弓的手只得收回来捂住胸口,箭猝不及防地飞出去,随意栽落在地上。 “呼!”围观的人是意料之中的得意,要是真让个小丫头射中彩绸,才叫怪事呢! “灿灿!”“明灿!” 薛明煜和林泓谨同时冲了上去,扶住跌坐在地的薛明灿。 抬眼间,竟有一行细细而温柔的泪珠滚了下来。 奇怪,我在伤心什么?薛明灿赶紧用手拂去泪水,她生性不肯示弱。 “射不到也不用哭呀。”顾灼华在一旁掩唇笑道。 “你不要吵好不好!”林泓谨向瞪了她一眼。 顾灼华被瞪得头皮一麻,随即屈辱委屈难过难堪齐齐在五脏六腑翻腾起来。她心仪的人,怎么能瞪她?林泓谨,你怎么能为个丫头片子瞪我! 一边难为情一边脸也红透了,咬着嘴尴尬地站在边上,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也没人在意她,现在的焦点是场中央那个莫名跌倒的小女孩儿。 薛明煜以为妹妹哪儿伤着了,仔细看了看却没有受伤。“妹妹,咱们不玩儿了,回去吧,回去哥哥给你买好吃的。” 薛明灿听他哥哥柔声哄自己,又说要买好吃的,忍着心口那点痛楚笑了一声。朝他摆摆手,她扶着哥哥站了起来。“我没事,你再等等,很快她会向你道歉。” “明灿。”林泓谨的眉头拧成一团,他似乎此时才意识到,这个相处了不少日子的表妹,内心深处是很固执的一个人。 第10章 只是这份固执被她藏得很深,人前永远是个爱笑爱闹的小女孩儿。 “对不起,我刚才失了手,请再给我一次机会。”薛明灿站直身子,腰身纤细而笔挺,像峭壁边孤独生长的小橡树。 林泓诲在下面默然观看,但眉头始终没再舒展过。 “你自己失了手,机会已经没有了。”顾灼华找到话头,验证言辞地缓解了刚才被心上人斥责的尴尬。 顾灼英也站出来帮着妹妹说是。 “机会怎么就没有了?”没想到心上人林泓谨不依不挠,根本不在意她的薄脸皮。 林泓谨就没留意过这个女子,他只知道这人是顾灼英的妹妹,堂妹林棠潇的好友,到林府来过几次。冲钟启盛抛了个眼色,他继续关心薛明灿,“会不会是里面的筋骨伤着了?” 他看到薛明灿的眼泪“哗”地一下便落下来,想那一定痛极了。 薛明灿仍坚持要再试一次。 钟启盛懂林泓谨的意思,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个小丫头也渐生好感,打圆场道:“咱们再给小妹妹一次机会吧,刚才那局不算,大家重新下个注就成。” 顾灼英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毕竟今天是人家家里办喜事。 刚才还有零星几个押薛明灿的,如今都齐齐倒戈,全押了不中。 看热闹不嫌麻烦,众人虽然猜到结局,但始终抱着一点点对出乎意料的期待。 薛明灿深深吸了口气,再次把箭羽搭在了弓上。她瞄准了翻飞的绸片,一刻也不犹豫,迅雷不及掩耳地把箭放了出去。 “月儿。” 箭明明射出去了,却像反了向狠狠栽在她的心上一般,疼啊,很疼啊,父亲,皇叔! 她在众人的惊叫声中直直倒了下去。 “她竟然!”“我没看错吧!”“天呐!” 小厮把高悬的彩绸取下来,上面赫然一个圆圆的窟窿,周围的蚕丝狰狞地翻卷起来,像在朝人怨诉刚才那一箭的力道。 “中!” 彩绸被众人传看,有人一边捧着轻薄的绸片,一边不住颤抖,嘴里嚷着“不可能”。 而这边的薛明煜却对结果丝毫关心不起来,他慌忙地抱起妹妹,在看到薛明灿毫无血色,透白如纸的小脸时,吓得失了神。 “快把她抱下来。”站在下面的林泓诲终于开了口,乱了方寸的薛明煜这才缓过一点神。 结果刚走了两步,怀里的小人儿强展星眸,幽幽说道:“她还没有给你道歉。” “哥哥不要道歉了,哥哥马上带你去看大夫。”薛明煜心疼地说。 薛明灿苍白着一张脸,挣扎着摇头,“不行,她必须道歉!” 林泓谨这回彻底明白她是个怎么执着的人了。此时也急了,对顾灼华近似吼地说道:“你快过来道歉啊!” “你凶什么!”顾灼英挡在妹妹前面。 但于事无补,顾灼华被心上人当众打脸三回,委屈极了,看到那张发怒着急的脸,生着气也是好看的,喜欢一个人什么都被他牵制住了。忍着难过,还是一步步挨到薛明煜面前。 “快说啊!”林泓谨简直想咆哮了。都怪这个女子,若不是她公然轻视表弟表妹,明灿又怎么会硬着头皮要上场呢。他已经没功夫对薛明灿突如其来的莫名本事疑惑了。 顾灼华咬着唇怯懦道:“对,对不起。” 薛明灿半眯着眼,有气无力:“大声些,让他们都听到。” “大声些呀!”林泓谨说道。 “够了吧!”顾灼英万万没想到传言中那个爱慕自己的小女孩儿是这么一个倔强刚强的人,可再怎么倔强刚强,欺负了他妹妹,都是坏的,不应该的!如果这女孩子还爱慕他,日后他一定娶来当个妾室,日日让她给妹妹端洗脚水! 顾灼华简直想哭了,今天出门真是该看看日子,怎么就惹上这么个人,之前的软柿子不让人捏,还硬得硌了她的脸。 “对不起!”她闭紧眼睛,快拿出求死的决心说出这三个词,心里盘算着薛明灿这小妮子若是再揪住不放,她就搬出她的父亲了! 没想到睁眼一看时,薛明灿早合上眸子,似乎早已睡熟了。 “她……” 话还没问出口,薛明灿便被哥哥抱了下去,顾灼华神色落寞,看着林泓谨紧跟而去,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林棠潇全程看在眼里,惊诧疑惧,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一手捂着胸口,呆呆站着。 这是发生什么了?薛明灿,那个几月前被她丢在暴雨中,淋得可怜兮兮的毛丫头,那个大字不识一个,喝汤咕咕响,毫无教养礼仪的商户贱女,居然让顾家姐姐道了歉! 还有,她在哪儿学会的射鹄子,射彩绸? 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直到林棠湄来叫她,她才回过神来。 “长姐!你看!大哥偏心,明明有这么好的身法却只教薛明灿一个人!我们是他的亲妹妹啊,他竟然……”林棠潇终于发现自己憋闷在哪点上了。 林府事事以她为先,从祖母到哥哥姐姐们,哪个不让着她爱着她,就算她和林宪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怎么样也比薛明灿那个外姓表妹亲吧! 林棠湄听了妹妹的哀怨,只叹了口气。林宪这个大哥哥,要说他不好,真是挑不出一点错儿来,对长辈恭顺,对兄弟姊妹爱护。他是长子,但因为庶出没能袭到父亲的爵位,也并没有什么怨言,反而自己刻苦走了科举的路子,如今已经稳坐翰林院。 但要说他好,始终隔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 如果说他因为当年的事,心里对林家有了龃龉,但也不至于对表弟表妹这般费心耗血呀? 想不明白。 场上热闹未散,但勾得一些自恃身手好的人跃跃欲试起来,也想射射彩绸,结果没有一人成功。刚才空前的热闹喧腾渐渐散去,场面冷清下来。 林棠湄领着林棠潇去看薛明灿。 钟启盛命丫鬟找了花厅旁的一间小厢房,又催小厮去请大夫。 钟府一隅乱成一锅皱,而不远的大夏宫内也没好到哪儿去。章幼笙刚从华盖翠帷马车上迈下来,远远地便跑来一个小太监,声音尖而细,急促得像要断掉的丝。 “县主您可回来了。” “小金子,月儿怎么样了?” 这小太监名金宠一,如今已有二十来岁,但肤白皮嫩,虽然个子高大,但常常弓腰附背,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面貌。他是贴身伺候李浦月的。 “郡主一个时辰前尝了两口糖蒸酥酪,哪晓得突然开始呕血,太医们束手无策,但郡主昏迷中一直在叫您。 章幼笙听了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儿。她刚才还在想,自己又不是什么良医,浦月呕了血,太后急着召她回来有什么用?原来是因为浦月在叫她。 就因为她在昏迷中叫自己,自己就得急巴巴地从宫外赶回来?她就是这么任她们挥之则来,呼之则去的! 前世今生,都是如此!上辈子做她的陪衬还没做够吗?好不容易把她药死了,偏偏重生一世,还要处处被她踩在脚底! 金宠一浸淫深宫多年,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不然也没本事派来伺候天下最得宠的灵仙郡主。 所以章幼笙脸上几不可见的一点暴戾神色,以及努力压制藏起来的愤怒情绪,都被他一一看在眼里。 县主在恨什么?金宠一一直没想明白,自从郡主生病后,县主就像变了一个人。他曾经悄悄和慧草说过,但慧草只说他疑神疑鬼。的确,章幼笙表面上一如既往地温柔娴静,可他总觉得不对劲,特别是她看郡主的眼神里,常常藏着几丝戾气。 “太医怎么说?”章幼笙缓过心情,问道。 “太医,什么也没说。”只是摇头。 金宠一刚说完,便看见迎面走来一个男子,眉目异常清冷,面色间捕捉不到一点情绪。皇子的红罗常服在他身上也似乎染了层霜。 “三皇子殿下。”金宠一连忙行礼。 章幼笙和金宠一对面而立,自然没看到背后走来的三皇子李璟升,不过在听到这个名字时,一颗心“咚”地沉了几分,复而猛烈地跳动起来。 他不是在大同吗?怎么回来了? 李璟升,和她有婚约的三皇子。她爱了两辈子的男人,她为之背叛家族,亲手指认父亲的男人。 这是自她重生以来第一次面对面地相见。她该转过身,如何面对他? 提线木偶一般,章幼笙把头埋得低低的,向他款款行了礼。 耳旁响起那个睡梦里常常出现的声音,低沉,阴骘,大雨捶鼓一般的沉闷。 “县主。” 语气平淡,古井无波。 心尖被这个声音狠狠咬了一口,前世她告发父亲,助李璟升登上皇位,换来一个慧贵妃的位子,可是他始终对自己不闻不问,冷脸相待。 可她能怎么办呢?爱一个人是这样无能为力,恨也恨不得,怨念散了爱还是紧紧黏附在心底,折磨她,整日整夜地折磨她!前世今生地不放过她。 李璟升对这个未婚妻没什么心思,只问金宠一道:“郡主身子如何了?” 他去大同之前,命人留意宫中动向,四处安插了眼线,尤其是游月堂。所以灵仙郡主病重的消息一传来,他便在想法子回宫。 以思念皇祖母为由,李璟升连着上了三个月的请安折子,靖仁帝才准他回京。 第11章 以思念皇祖母为由,李璟升连着上了三个月的请安折子,靖仁帝才准他回京。 连日加急赶回来,刚脱了戎装便换上常服进宫,他在靖仁帝那里打了一趟,便疾步往游月堂来。 金宠一细细一瞧,发现李璟升面容憔悴,仆仆的风尘还未洗尽,满是边防之地的萧瑟苍凉与淡淡血腥。 这三皇子殿下一向不得圣宠,十八岁别的皇子都建府开衙,迎娶王妃了,靖仁帝却把他派往大同戍边。一别两年,若不是之前听闻三皇子回来,他刚才还真有些不敢认。 章幼笙反倒没多惊诧,因为她见过前世更沧桑淡漠的李璟升。如今一比较,反而还稚嫩许多。 “太医正在里面想办法,太后娘娘也在里面呢。三皇子殿下不如先进去向太后请安?”金宠一知道他此次回来打的是问候皇太后的名号,因此提醒他。 金宠一一直伺候郡主,李璟升从来最疼爱这个堂妹,所以他把李璟升的心思也猜透了几分。 李璟升点点头,径直进了游月堂正厅。 毛毡门帘一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儿便扑鼻而来,药味儿下还夹杂了淡淡的血味腥甜,饶是闻惯了沙场的血腥残酷,他还是不免轻微呛了一声。 殿内寂静,只有太医们小声嘀咕和叹气的声音,皇太后坐在床边的紫檀木扶手椅上,抚额垂泪。 听到这声轻咳,皇太后抬起头来,看到门外走进的男子,身姿笔挺,丰神俊朗,炯炯的双目犀利明亮,却闪着掩藏不住的担忧紧张。 “升儿。”皇太后颤巍巍站起来,一旁的宫婢忙扶住了。 皇太后王氏是先帝挚爱一生的结发妻子,在先帝起义时偶然相遇,先帝对她一见钟情。要说那时保定府已被先帝的起义军攻占,看上哪个女子直接掳来便是,但先帝仍旧遵依礼数,亲自托人求亲下聘,十六人抬的花轿才求娶了回来。 而当时皇太后只是一个丧夫孀妇,还带着个几岁的稚儿,先帝也爱屋及乌,亲自教导,登上帝位后便把这个非自己血脉的孩子封为太子,也就是灵仙郡主去世的父亲——先太子李恒。 皇太后从一个平民寡妇一跃到今天的地位,养尊处优,如今已有六十高龄。红颜虽老,也依稀辨得出昔年沉鱼落雁之姿容遗落的痕迹。 “皇祖母。”李璟升跪下行礼,“孙儿在大同时常挂念皇祖母,此次终得父皇恩准,让我回来在皇祖母膝下尽孝。” 李璟升的眼里蓄了泪,余光却注视着一旁的弦丝雕花架子床。 “快起来吧,来看看你妹妹。”皇太后拉着他来到床前。李璟升只觉得心头在滴血。 “月儿到底害了什么病?” 皇太后摇摇头,“说不清,几月前突然就倒了,一病不起。” “我心里也疑虑,是不是撞了什么鬼煞,因为幼笙当时在她身边,也跟着倒在地上。不过幼笙很快醒了,倒没什么大碍。” 皇太后喃喃回忆,李璟升百思不得其解,这才想起章幼笙来。 章幼笙觉得他的目光鞭子一般,忙低了头说道:“当日月儿说要到院儿里莳弄她的宝珠茉莉,我跟在后面,不知道怎么的,眼前突然一黑,就晕了过去。” 晕了过去,醒来后头痛欲裂,竟发现自己莫名多了前世的记忆。并且一再确认这不是梦,是实实在在的记忆,刻骨铭心。 她重生了。 还是清宛县主,还是李浦月的陪衬,还是被人压在脚底! 但章幼笙随即便听说浦月也晕倒了,还担心她会不会也重生了?因为前世是她亲手药死了浦月,又说了那么些恶毒的话。如果浦月真的也重生了,她该如何自保? 天可怜栽,李浦月没有前世的记忆,反而成了个病秧子,日日饮汤灌药,和她嬉笑如常。 章幼笙松了一口气。 “那,有找道士和尚来看过吗?”这事实在没来由,李璟升是战场杀伐之人,从来不信鬼神只信自己,现在也情不自禁想借问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皇太后点点头,“这法子也试过,没用。” 到后来那些和尚道士日日争论,反而闹得她头疼,她便让人给了银子遣散了。 宫中一片阴晦愁苦,仿若笼了一层灰蒙蒙的纱。 宫外的镇国公钟府,薛明煜等人却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大夫把了脉,说薛明灿没有大碍,身体康健,许是太劳累,所以才沉沉睡了过去。 只是,大夫摸着胡须沉思:“这小姑娘心神似乎受了很大的冲撞,先时脉象非常紊乱,慢慢地才平复下来。” 心神受了冲撞? 那只能是被顾灼华激着了。林泓谨思忖着,觉得奇怪。从前明灿被堂妹林棠潇这么欺负,也不见她有今日这般强烈的反抗。他回忆起那个暴雨倾盆的傍晚,他坐着马车从外边回来偶然兴起掀了车帘往外瞧,白茫茫的雨幕里一眼便瞧见站在屋檐下瑟缩的小女孩。 淋得抽抽搭搭的,话都说不全,上了车一个劲儿地道谢打喷嚏。而今天的薛明灿,受了半分欺辱便会奋力反击,像只被激怒的小鸟,弱不禁风却咄咄逼人。 林泓谨此时才承认,薛明灿确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薛明煜也在思忖,满面焦灼地问大夫:“这会不会有什么妨碍?不如大夫开些宁神的药?” “这是自然,不过目前的样子应该没有太大影响了。只是小姐耗了许多气力,需要好好休息。”大夫说道。 的确耗了许多气力啊!这么沉的弓,自己都需要深吸几口气才能举起来的,更不论那几箭射出去要用的力道。 他在场下直捏一把汗,担心妹妹小巧的骨架子会被这力道震碎。所以也无暇细想妹妹什么时候练会了这样的本事。 林泓诲一直冷眼看着,有足够的理智细细回忆当时的场景。 那样凛冽的身姿,那样娴熟的手法,那样熟悉的深情……林泓诲略一低头,脑海中便浮现出未婚妻李浦月的模样。 大夏既然重武,自然是从皇帝起就十分推崇。所以每年春秋都会有围猎,皇上带着皇子百官,京中贵胄子弟,在行宫外打猎。 灵仙郡主自幼丧父,靖仁帝爱之疼之,待之有如亲女,武艺上也是亲自教习传授。 所以她那一等一的身手,在围猎场上从来都是出尽风头的。 可是薛明灿?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身手?弯弓搭箭时如虹的气势,尤其在瞄靶时,不经意间上扬的左眉,真是像极了浦月。 林泓诲百思不得解,只能耐着性子等薛明灿醒来再盘问。 怎奈薛明灿直睡到晚宴也没醒,气息匀畅,还微微打起了鼾声,盖着腹部的那层锦被有节奏地起伏,睡得很是香甜。 任谁看了她这酣睡的模样,也不忍心把她摇醒。薛明煜只好抱了妹妹,坐马车回林府。 回去后又等到掌灯时分,林宪才忙完回来,薛明煜便把今日发生的事一一向他说了,因为心里疼爱妹妹,叙述中不免带了感情,不过到底大体的是非曲直,林宪是听出来的。 “灿灿也逞强了些。”他皱了皱眉,又问道,“她醒了吗?” “还没,似乎真是累着了。睡得甜甜的。”薛明煜回答,“二表哥也在这儿,一直陪着我们。” “二弟也在。”林宪倒是有几分意外,因为林泓诲一向对这两位表兄妹漠然冷淡。不过转念一想,觉得二弟应该只是因为今日受他所托,这会儿恐怕已经很厌倦了。 林泓诲从不随意把自己的时间情感,耽搁到旁人身上。 薛明灿睁眼时,觉得神清目明,这一觉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无梦无扰,无思无绪,只是睡,好像任凭身子往棉花层里坠落。 不过更让她高兴的是,醒来第一眼便看到站在床边的林泓诲。 “泓哥哥!”伴随这声惊喜的叫声,是她肚子“轰轰轰”的“雷鸣”。 不苟言笑如林泓诲,此时也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不过很快咳了一声,仍旧一副漠然的神色。 冷卉忙去厨房给她端吃的。 “泓哥哥?我不是在钟府吗,怎么回来了?” “你睡得太沉,宾客都散尽了,我们只好把你抱回来。” “你抱我回来的?”薛明灿沉睡一场,眸子也愈发清澈水润,此时水汪汪地望进林泓诲的眼睛里。 “并不是,你哥哥抱你回来的。”她可爱也好,眸子好看也罢,林泓诲都不以为然,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这射鹄子的本事,是谁教你的?” “宪哥哥。” “胡说!”林泓诲对他大哥几斤几两还是心知肚明的,要放在文官中勉强能算上乘,武官中却不过尔尔。况且林宪才教了她几回,她就能琢磨出这样的技巧? “可是除了宪哥哥,也没有其他人教过我呀。”薛明灿努力回想,十二岁来到林府以前,她连弓箭都没碰过。 不过想来也很奇怪,当时似乎就有一双手,在牵引她该怎么做,所有动作行云流水,似乎是非常习惯而熟悉的。 还有那个声音。她现在已经回想不起来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个声音,沉郁而令人心安。 可她为什么突如其来,陷入无法自拔的伤痛中? 第12章 思考是最费心神的事,况且这样的思考也得不出什么结果,所以薛明灿干脆不去想了,正好林宪进来,打断了两人。 “二弟。今日辛苦你了,你回去歇息吧。”林宪对林泓诲说道,带着几分歉意。 林泓诲说道:“大哥,”他想说这没什么,也想叫林宪不要这么见外,他们是亲兄弟。 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实在是,说不出口,大哥也不见得听得入耳。 兄弟二人,同父异母,一旦有了隔应血缘也冲不破,更何况他和林宪都是有话闷在肚里,没人逼是不会吐出来的人。所以这么些年来,他和大哥的关系还不如和钟启盛几个好友。 林泓诲极轻地点了两点头,便要离开,走到门口,又想起薛明灿的事没问清楚。但到底大哥在这里,当着他的面拿出咄咄逼人的盘问架势,恐怕会惹他不喜。 还是下次再问。 一只脚跨出房门,没想到身后的林宪又叫住自己。“二弟,听说今天郡主呕了血,你该去看看的。” “郡主呕血?”林泓诲守了薛明灿两兄妹一日,倒没听人提起过,不过,大哥是怎么知道的? 林宪似乎也意识到这点,他一介文官,即使灵仙郡主日后会成为他的弟妹,但太过关心后宫女眷,如果有人恶意攻击他,说不定会拿这个做噱头,弹劾他居心叵测。 可他总忍不住,打听浦月的消息,尤其在她大病以后。 林宪努力敛了敛神,说道:“我也是听大妹妹说起的,她今日见到宫里来人,让清宛县主回宫。” 林泓诲“恩”了声,听不出太多情绪,只说明天一早进宫。又看了一眼床上眼巴巴望着自己的薛明灿,没再说什么,抬脚离去。 薛明灿把杏黄色的被子裹在身上,在床上盘坐成一团,一枚杏子般,不过是个能吃能喝的杏子。冷卉提着红木刻山水的食盒回来后,她就忙着吃喝,不怎么搭理林宪。 林宪也就坐在床边看她吃。一枚翠玉豆糕被她轻轻松松一筷子塞进嘴里,一边的腮帮子便鼓得圆圆的,像只松鼠一般,他忽然有个冲动,很想一指戳上去,想那感觉一定是柔软嫩滑。 不过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二十五的林宪觉得,这要换在十五岁,他一定做得出来。像当年淘气,去拉浦月束发的缎带,一根海棠红的真丝带子光滑冰凉,轻轻一拉便滑落到他手里,随之散落的是她黑亮乌泽的头发。 浦月当时才七八岁,被他捉弄得大哭起来,直嚷着“林宪哥哥坏!”哭着找林泓诲。 没想到林泓诲不仅没安慰她,反倒跟着大哥学,把另一边花苞髻的丝带也拉了下来,浦月气得直哭,把皇太后都招来了。 那时母亲还未去世,他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等着爹哪日会为自己请封世子。 没想到已经过去十年了。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少年的愿望似乎没有一个达成,人在岁月面前总是无能为力。 明灿吃着东西,看他忽而轻轻笑了两下,神情温柔似水,一会儿又黯然神伤,说不出的寂寞惆怅。便碰了碰他的手肘,问他:“宪哥哥,你怎么了?” 林宪猛地回过身,乍然和她一双澄澈莹润的眸子对上,恍惚了一下,才缓过神来。 明灿吃得香甜,红润的嘴唇水嘟嘟的,因为吃了果酱金糕,嘴角沾了不少果酱,小花猫一般,林宪便伸手替她擦去。 她舔舔嘴角,果然甜丝丝的。傻乎乎地便冲他笑了笑。 “虽说没吃晚饭,但临睡还是不用吃得太多,小心积了食。” 明灿一边点头,一边继续夹松软香糯的糕点吃。看人吃东西,尤其是看这么个可爱的杏黄团子吃东西,到底是件治愈的事,林宪心底的那点怅然已经消散许多。 虽然他失去了母亲,失去了世子的位子,甚至,将来要眼睁睁看着浦月嫁给弟弟,但是,至少,他十年寒窗,给自己拼了个前程,也有能力守护住面前的小团子。 “宪哥哥,你在想什么呢?似乎又开心了。”明灿歪着脑袋,咬着筷子说道。 “是吗?你的意思是,我刚才不开心?”见她嘴角贴了一根发丝,他又伸手帮她拂去。 “是啊。”明灿虽然看出来了,但她没去细想,为什么林宪不开心。思考总是费心神的事。 “我不开心是因为听你哥哥说,你今日逞强去射鹄子,还一定要人家顾姑娘给你哥哥道歉!”林宪看她吃得差不多,要说正事了。 明灿听出他语气生变,又成了她平日最讨厌的训诫口吻,心里也烦躁起来,放了筷子,嘟嘴道:“我没有逞强,而且,那个顾家小姐言语间欺侮哥哥,我一定要她道歉!” 林宪听着这话倒愣了愣,虽然他和薛明灿相处时间并不算长,但她是个什么样软弱可欺的性子,他还是了解的。 怎么现在突然转了性?能说出这样义正言辞的话。 明灿看他神色间并没有赞同之意,又说道:“我真的没有逞强!那鹄子我射中了红心,后来我又射了绸。顾家小姐也给哥哥道了歉。” 林宪听到这里就不想相信了,虽然刚才听薛明煜说过一遍,但他还是不信。薛明灿的大字写得已是不堪入目,武学上的造化比诗书又差了千丈,她生病之前,他花了小半年的时间才教会她怎么弯弓。 更不要说能射箭。 他得亲眼看看才敢信。 明灿见他始终不肯相信,便要掀了被子跳下床,现在就射给他看。林宪哭笑不得,忙按住她,说道:“要看也不急在这一时,现在晚了,明日再试。” “射不射得中先不提,只说你硬逼着人家给明煜道歉的事——做得很好!” 明灿本来以为他要训斥自己,别过了脸去不理他,没想到他竟然说这件事做得好。 惊诧地睁大了眼,回过头看着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林宪笑得很欣慰,“灿灿,就像你今天那样做。” 明灿眨了眨眼,笑道:“真的吗,宪哥哥?”林宪一直要她做个闺阁淑女,还以为他不会赞同今天她这样的举动。大庭广众之下咬着顾家小姐不放,虽然她也觉得这样做没什么不对。 难道任人欺负?今天只是一个眼神一句话,明日说不定就要拿你的身家性命来玩弄。 林宪点点头。他对妹妹林棠潇欺负明灿的事耿耿于怀,而且这事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他却不能拿林棠潇怎么样。若是他一定要追究,恐怕从祖母到父亲谁也不会帮他说话。庶出的哥哥不如嫡出的妹妹,他早在十年前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灿灿和明煜总有一日要自己面对事情,何况,他们不会就这样一直寄人篱下。万千的计谋无声无息地在心底翻涌,林宪的目光犀利起来。 却被一旁小丫头喝汤的声音猝不及防拉回来。 “灿灿,我说了,喝汤不许出声。” 林宪又扫了一眼几上的小碟子,已经空空如也,又叮嘱丫环:“不许再给姑娘拿吃的了!” 冷卉妙卉一一应是,他又交代让薛明灿早睡,便离开她的屋子。 明灿在背后冲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又把手里捧着的一碗杏仁露喝得稀里哗啦响。冷卉忙说:“姑娘,小点声吧,当心给大爷听到了,又回头骂您。” “哼,我才不怕他呢。” 冷卉不由也觉得好笑。姑娘总在她们面前说自己不怕大爷,说起大爷训斥她的事儿,长牙舞爪像只要抓人的小猫。可一旦到了大爷跟前,又撒娇撒痴,温顺乖巧,惹得大爷狠不下心说她。 冷卉是家生子,因此听人说起过,大爷从前也是个爱笑爱闹的少年,后来姨娘去世,他便闭门读起书来,谁也不理,整日不苟言笑。她从前在府上见过几回大爷,穿一身深色衫子,从来不笑。没想到薛姑娘来了后,难得的见大爷笑过几回。 薛姑娘可爱,无怪大爷疼她。不过府上其他人就不尽然了,尤其是老太太,从来没表露过一点外祖孙的情分,好像薛姑娘根本不存在,至今也没派人来问过一句,只宝贝着那几位林姓的嫡亲孙女。 “冷卉,冷卉,你发什么呆呀?”明灿叫了几声才把冷卉叫过来。 “姑娘是想睡了吗?”冷卉应声过来。 “不,我睡了小半天了,现在一点不困。你来,和我讲讲泓哥哥的事吧。” 明灿一直要她说些林泓诲的事,大大小小,只要与他沾边的,都喜欢听。幸而冷卉和伺候林泓诲的一个二等丫鬟要好,时常能打听着些,害得那个丫鬟以为她看上二爷,想进二爷的院子,暗暗生了她好一场气。 天知道薛姑娘病好后,对二爷这谜一般的迷恋是从哪儿来的。 有些事反反复复说上好几遍,她也听得津津有味。 薛明灿听了半夜小故事,心满意足地睡到天明。这回做的梦又稀奇了,一直充斥着淡淡的甜腥味儿,似乎就卡在她自己的喉咙里。 第13章 清晨醒来,她耸耸鼻尖,似乎都能嗅到莲青色的帐幔里充斥着腥甜的血腥味儿。问冷卉和妙卉,二人细细闻了闻,都说没闻到。 不过这味道很快被冷卉端来菱粉香糕的甜香覆盖,明灿忙着吃早饭,也就无暇再想。等林宪来叫她时,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便已经散尽了。 林宪没忘昨晚听说的事,今天一早就让人把两姐弟叫出来,要看看他们的身手。 明灿在吃早饭时,就听到庭院里薛明煜在射箭的声音,林宪在一旁教导,声音隐隐约约传来,虽然听不清字句,但低沉醇厚,竟让她觉得很心安。 到院子便看到红心靶前零零散散落了几只箭羽,她便猜到应该是哥哥没射中的。至少薛明煜身手堪忧这一点,林宪是可以确定的。 其实吃早饭时还有些紧张,明灿尝试回忆射箭的要点诀窍,可惜大脑一片空白,完全理不出个头绪,开始担心一会儿出了丑,宪哥哥不相信怎么办。 结果拿起小弓短箭的一刹那,那双无形的手又出现了,牵引着她如何拉弓,如何搭箭,行云流水,毫无阻碍。 不成想昨天小小的胳膊爆发了太大的力量,经过一夜的休整还是吃不消,手臂酸痛无比,薛明灿的短箭虽然射得笔直,但半途便栽了下去。 薛明煜先急了,赶紧向林宪解释道:“大表哥,这回不算,妹妹应该是早起还没准备好。” 林宪皱着眉,但显然可以看出明灿的确有了很大的进步,而且姿势手法,都不是他之前教的那样。 他让丫鬟找来一个陶罐,放在刚才短箭栽倒的位置。 “灿灿,你试试投壶。” 陶罐的肚子大,但颈口并不粗,小而圆,也并不是好射中的。 薛明灿点点头,忍着手臂的酸软,又拿起一支短箭,直嗖嗖瞄准了,一箭而去。 箭羽正中瓶口,箭头抵在瓶肚子上,还持续发出“嗡嗡”之声,震得瓶身轻微晃动了两下。 “灿灿,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从哪儿学的?”稳重如林宪,此时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喜多过惊,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追问她这些。 明灿一如既往地只知道摇头,她只能表示,拿起弓箭时她可以闭着眼睛完成这些动作,可一旦弓箭离了手,脑子一片空白,也是一问三不知了。 “当真没人教你这些?” 摇头。 林宪渐渐平静下来,心里暗暗思忖着:莫不是天助神力?天下之事无奇不有,何况,灿灿本就不会是平凡人。 不过明煜怎么就没能有这从天而降的本事呢?看着院子中孤零零躺在地上的箭,心里的喜悦又减淡了几分。到底明煜才是男子,才能为官入仕,才能实现他的计划,灿灿到底是个女孩儿,日后顶多为她挣回一个尊贵的身份罢了。 林宪思虑及此,不由叹了口气,随后催促薛明煜回屋读书,今日虽是休沐,但他依旧抓得很紧。而明灿,林宪看她射箭的劲道,想来病是好得差不多了,便要她跟着恢复女学。 明灿听说要回去读书写字绣小花,如临大敌一般,排斥幽怨,但林宪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让冷卉妙卉收拾出她的笔墨和绣绷子,趁着女学还未开始早课,赶紧到林棠湄所在的院子去。 明灿欲哭无泪。直后悔刚才使了这么一番气力。早知道就该装病弱赖在床上。 因为林府的女孩儿少,所以女学就设在伯府后院的一间耳房内,摆了小小三张三弯腿荷花藕节方桌,自明灿来后,又添了一张,女先生便在前面讲学。上午学诗文,下午又换到旁边的抱厦间里,坐在炕上等绣娘来教刺绣。 明灿只是看冷卉把那几本积了灰的书抱出来,就直欲作呕了。她病好后就敞开了心性地玩儿,整日和林泓谨鬼混,城郊外河边的虾钓过了,相国寺的大庙大廊逛过了,连伯府花园湖里的几条鱼也偷偷摸过了,现在要她回归闺阁生活,日夜拘束在小小一隅,简直比让她戒掉夜宵还难受。 一步懒似一步地挪到女学的耳房,教她们的柳先生还没到,不过林棠潇几个早已坐好了,在悄声闲聊。 没想到薛明灿会回来上学,大家都有些惊诧。林棠潇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薛明灿颓丧地在椅上坐下,书往方桌上一落,扬起薄薄一片灰尘,险些被呛到的她才确信,薛明灿确实被压回来了。 “大哥逼你来的吧?”林棠潇嘴角一歪,打趣道。 从前的薛明灿唯唯诺诺,凡事都爱和她说,背地里最喜欢说的就是不想上女学,埋怨林宪逼她读书写字,还说自己宁愿去端茶倒水做丫鬟,也不想当闺阁小姐。 她当时心里暗想,天生的丫鬟贱命!事后告诉大哥,意料之中地见到大哥狠狠斥责了薛明灿一通。 不过斥责完薛明灿,她自己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儿。她是大哥的亲妹妹,也没见大哥这么上心,严加管束过,对一个异姓的表妹却关怀备至。长姐说了,关心则乱,恨铁不成钢,才会有大哥那样的反应。 她真是不懂了。至此越发找机会欺负薛明灿。 薛明灿看她一脸得意相,知道她想自己说“是”,可她偏偏不。轻轻扬了扬下巴,她微微一笑,道:“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柳先生腹有诗书,才华盎然,对我们又耐心宽厚,谆谆教导,我每日都在想着要听先生的课呢,只是之前病着,怕把病气过给大家了,所以才避着没来上课而已。何来宪哥哥逼我一说呢?” 她笑得真诚甜美,一番话把旁边的林棠湄都说得愣住了。恰好女先生就走到耳房的窗户外边,四下里静悄悄的,轻柔甜美的声音直往耳朵里钻。本就是这么个春光明媚的早晨,任谁听了这样的奉承话都会心情喜悦。 所以当柳先生进来看到薛明灿时,也就把责备她几月不来上课的事放到了一边。 “你就装吧你!”林棠潇低声对她啐道。 “棠潇表姐,我真心仰慕柳先生的品德才华,一心一意想要跟着柳先生学习先贤道理,您怎么能诬蔑我是在装呢?”没想到薛明灿很大声地回答她,一双杏眸有些湿润起来,小脸尖尖,可怜又无辜。 林棠潇惊得瞪大了眼。真是见了鬼,这样的话怎么会从薛明灿嘴里冒出来。 “难道棠潇表姐对我的话有质疑?您不认为柳先生的学问人品极好?” 音量又提高了些,外边扫院子的丫鬟都能听到,更不用说就站在前面的柳先生了。 林棠潇这时才意识到薛明灿是在挖坑给自己跳,转过头看到面色微愠的柳先生时,连忙辩解道:“柳先生,嗯……柳先生的学问自然是极好,我只是想说,薛明灿是在装作好学……” 柳先生皱着眉,已经不耐烦听林棠潇解释了,好心情荡然无存。她出身清贫,父亲是县学里的教书先生,不喜欢“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从小直接以科举的要求敦促她读书,所以学问上的能力不容置疑。 后来她嫁了人,不幸没几年丈夫病逝,她和独子孤儿寡母无所依从,才想到了到富贵人家来教教这些闺阁贵女。 而对于林棠潇这样养尊处优,颐指气使的富家千金,她在前面费心讲课时,这些小姐还要小丫鬟在下面给自己添茶。她本来就有几分不喜,坏印象先入为主,所以此刻柳先生话也不想多说,直接让小姐们把书翻开,开始讲课。 林棠潇被先生给了个没趣,心里憋了股闷气,没成想翻书页的声音太大,又遭了先生一个横眼。 “柳先生,明灿落了几个月的功课,不知道能不能跟上我们?而且她这几月耽于养病,之前学过的恐怕也忘得差不多了。”她忽然灵感顿发,心生一问,想着借此把薛明灿“请”出去也好。她不想和她共处一室。 柳先生被她这一提醒倒是想起来了。薛明灿夸赞她归夸赞她,功课却仍是本质。她记得之前这个小女孩就不肯好好向学,上课了依旧想说话嬉笑,小动作不断,纠正了很久才规矩些。字也认不全,诗也念不顺,让她很是头疼了好一阵。 “薛姑娘,你静养的时候有无温习温习学过的知识呢?” 薛明灿体会到林棠潇的用意,真想把早上射的那几支短箭捡回来,齐刷刷往林棠潇身上放。 但眼下迫在眉睫,她也无心找她算账。 “有的。”薛明灿觉得脑袋像压了块巨石,逼着她点了点头。 “都记得吗?”柳先生有些意外,在她印象里,薛姑娘可不是这么好学的。 “那我要提问了?” 薛明灿保持着微笑,身子坐得一动不动,稳如磐石,其实内心波涛汹涌,就是想不出一点应对的法子。 “那就考考你……”柳先生翻着书本,薛明灿干脆把眼睛闭上,脑中一片空白。 “《诗经》里的《淇澳》,还能背吗?”柳先生记得这首诗薛姑娘整整背了一个月才背顺溜,印象应该会深刻些。 “淇澳,淇澳……”两个字反复在唇间轻声吟诵,柳先生见她只咬着题目不放下文,心里开始有些失望。 林棠潇忍不住笑出了声,看她闭着眼睛紧皱眉头的痛苦样儿,刚想劝她不要为难自己时,轻柔和缓的声音像溅溅流水般清明灵动:“瞻彼淇澳,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第14章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薛明灿一口气没歇地把诗背了出来,一字不落,一字不差,柳先生很是欣慰,连连点头称赞她:“看来薛姑娘确是一心向学,之前学过的也没忘。” 只有林棠潇两片唇忽张忽合,惊得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 这才短短几月,箭也会射了,诗也会背了,整个脱胎换骨地变了个人一般。 真是邪了门! 不过恐怕也没人比薛明灿自己更惊诧的了。她清清楚楚记得这些书本被她丢弃在案桌一角,几个月都没碰过一张半页,就算这首诗她曾经耗过一个月的时间,日夜背诵才记住,在柳先生考完的那天晚上,她又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是就在刚才,脑子里凭空冒出一个声音,带着她一起吟诵,那些生僻的字她会读了,拗口的话她也顺畅地念了出来,一睁眼,仿佛豁然洞开,什么都清晰明了起来。 柳先生没再留意薛明灿有些呆楞的神情,继续讲课。林棠潇还想说什么,被林棠湄眼神示意制止住了,耳房内的氛围渐渐和缓。 直到一个时辰后,柳先生让小姐们休息。 薛明灿还发着呆,她似乎走入了一个死胡同。如果射鹄子她有天助神力也就算了,怎么在一向厌恶的诗书上,也能做到毫不费力呢? 难不成自己真是中邪了? 可是不对呀,除了她莫名其妙会调制香料,会射鹄子,会背诗,脑子里偶尔会突兀地冒出一些人名儿地名儿,也没有哪里不正常的,更没有影响到自己的生活。 百思不得解,薛明灿手托香腮,凝眸细想之时,感觉后背有人在轻轻戳自己。 回头一看,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儿,穿着鹅黄色绣兰花齐胸襦裙,花苞髻上只簪了一朵素银丁香。一张清水芙蓉般的瓜子脸,眉目清秀,对她展颜一笑,露出一口糯米般细白的牙齿。 “灿姐姐。”声音很柔弱细小。 这是林府庶出的三小姐林棠洛,和她的生母卫姨娘住在小跨院,安分守己,沉默寡言,不大惹人注意。 不过之前和薛明灿说过几回话。 “棠洛妹妹,很久不见你了。昨天钟府的生日宴你也没去。”薛明灿转过去和她说话。 林棠洛轻柔地笑了笑,柔声说道:“我要帮姨娘做针线,实在没有时间出门。” 薛明灿听到这话时不由看向林棠湄,林棠湄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朝明灿的方向望过来,对她和善地笑了笑。 要说这位表姐知书达理,温柔贤惠,对她这个外姓表妹虽说不算非常亲密,但也是关心照拂的,前几日还让妙卉拿了人参回来。可偏偏对这个庶出的亲妹妹不闻不问。 她还是听妙卉说起的这宗陈年八卦,说是当年卫姨娘就是林棠湄生母高氏的陪嫁丫鬟,结果反而比主母更得舅舅武清伯喜欢。舅舅在新婚第二天就要了卫姨娘,之后待在卫姨娘屋里的时间更甚于舅母,还先一步坏了身孕。 舅母本是金尊玉贵的前朝贵女,自认嫁给舅舅一介武夫已经是自折身份了,还要受这样的屈辱,于是派了人明着逼卫姨娘把孩子流掉,至此之后舅舅更是不喜这位舅母。若不是外祖母要嫡子,逼着他初一十五必须宿在舅母屋子里,恐怕还不能有泓哥哥和棠湄棠潇两位表姐。 而这一切都被林棠湄看在眼里,她一直认为自己母亲就是受了卫姨娘的压迫,才郁郁寡欢,所以等到她掌家后,卫姨娘色衰爱驰,早已不得父亲宠爱,她便明着苛待起卫姨娘母女。 卫姨娘和林棠洛二人的月钱加起来,还不够林棠潇贴身大丫鬟的例钱,所以好些贴身衣物,都得自己动手裁制。 她回过头来看着林棠洛一张人畜无害,柔美清秀的脸庞,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妙卉说“大小姐是绵里藏针的人”了。 —— 时近正午,金灿灿的阳光晒在身上非常暖和,不过一旦走到阴影处,便有一股春寒,似乎专门蛰伏在明暗交界处,一有人来,便悄悄尾随上去,直往人的背脊上钻。 章幼笙穿了一件白底水红竹叶梅花图样印花对襟褙子,走在太阳底下还好,一进游月堂的廊下,春寒料峭,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县主,您是着凉了吗?不如奴婢现在回去给您取件披风?”身边伺候的丫鬟赶忙嘘寒问暖。 章幼笙抬抬手,整理好仪容,淡淡说:“不用了。” 同时又偷偷看了一眼一旁的李璟升。他线条硬朗的侧脸坚毅冷淡,高挺的鼻梁泛着一点寒光,和浦月的鼻子十分相似。嘴唇紧抿,严肃而孤傲。就是没有丝毫要开口关心她的意思。 艳阳天里,章幼笙一颗心不自禁往下沉了几分,像坠在冰水中一般。 不知道如果她也病重,他会不会连着几月找借口上折子,请求回京探望。 怎么会呢?她在心里自问自答,同时自嘲地轻笑了一声。 李璟升洞察力非常敏锐,这丝笑声虽轻,他还是听到了。 “你笑什么?” 语气听起来像块冰冷的坚石,没有一点温度。 章幼笙习惯了,前世不管成婚前还是成婚后,他从来没给过她丈夫的一点温柔。这人的心肠铁石一般,却悄悄留了最后一分柔情,却不是给她的。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浦月醒了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是吗?”李璟升嘴角掠过一丝微笑,扎疼了章幼笙的眼。 但她还是笑着说道:“当然是了。你是月儿最喜欢的哥哥,你专程回来看她,她自然开心。” 她是想戳他痛处。就算前世今生他喜欢浦月又如何,他们是同宗同族的堂兄妹,不可能有任何结果!何况,浦月从小拿他当亲哥哥一般看待,喜欢的人根本不是他。 李璟升意料之中的被她那句“哥哥”刺了一下,嘴角的笑意荡然无存,神情冰冷地对她说道:“我这次回来的目的是看望皇祖母,并不是清宛县主所说的,专程回来看月儿!” 他是在警告她,宫中处处有耳目,倘若哪个太监宫女听去了,传到靖仁帝耳朵里,凭靖仁帝对他的百般看不顺眼,若是恰撞到他心情不顺,治他个欺君也不是不可能的。 章幼笙咬了咬唇,也惊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忙道歉说:“对不起璟升哥哥。” 她唤他“璟升哥哥”,他却一直尊称她“清宛县主”,从始至终,都不愿与她亲近。 章幼笙越想越觉得没意思。人生一旦出了些不如意,总喜欢迁怒,物也好人也罢,似乎迁怒了那点子不如意就可以烟消云散。她不愿迁怒到眼前这个自己爱了两世的男人,即使前世他一剑刺穿她的胸膛,毫不留情。 所以很自然的,她依旧憎恨李浦月。 老天爷给她重来的机会,她就要牢牢抓在手里。最庆幸的是李浦月看似也重生了,却没有前世的记忆,对她毫无防备。 这时宫婢开了门,扑面而来一股浓浓的药草味儿,李璟升深吸一口气,觉得胸腔都在作痛。从前蒲月最爱的唐宫迎蝶粉的香气,已经寻不到了。 皇太后一直守在游月堂,李璟升一进屋,看到坐在黄梨木太师椅上的老人撑着头,颓然叹气的模样,便猜到浦月还没醒过来。 “皇祖母。”他向皇太后跪下请安。 皇太后自顾不暇,点了点头让孙儿起来。沉默半晌说道:“过几日你父皇要在举行春猎,若是月儿没生病,一定会去的。” “月儿会好的,到时可以去年底的秋猎。”李璟升安慰道,看了一眼内室,帘幔垂下,里面躺着的人儿看不见。 “如果秋猎前病好了,我也不想让她去,这一病我是真怕了,恨不得给她造一个金屋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哪儿也不要她去,百毒莫侵。”皇太后颤巍巍说道。 “太后娘娘您说笑了。月儿哪能哪儿也不去呢,她还得嫁给武清伯世子呢。”章幼笙微笑着说道,顺便看了看李璟升的轻轻抽动了一下的嘴角。 “快别给我提那个人!”皇太后气道,“月儿呕血已经是昨日的事了,今日都快正午了还不见他的人影!” “太后娘娘,林大人挂职礼部,这几日要忙着皇上春猎的事,恐怕是一时抽不出时间来。”章幼笙替林泓诲辩解道。 “抽不出时间,我看林泓诲那小子对月儿不上心,这门婚事再议吧!” 皇太后因为生气,声量提高了不少,不想话音刚落,床帐内便传来轻微急促的嗽声。 几个人忙走过去,太医候在一旁,让宫婢掀了帐幔察看,而帐内又恢复宁静,李浦月面色没有起伏,仍在昏迷。 皇太后叹口气道:“冤家!一提林泓诲便知道咳嗽。我拿她怎么办!” 章幼笙宽慰她:“月儿一直喜欢林大人,如今提一提他的名字,就有些反应,一会儿您把他召来,恐怕月儿就能醒过来了。” 第15章 皇太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疲惫地坐回太师椅上,抚额吩咐道:“去礼部把林泓诲宣进宫!” 章幼笙上前一笑:“太后娘娘请宽心,林大人一来,月儿一准醒。”说完瞥到一旁站着的李璟升,面沉如水,太阳穴处却现出若隐若现的青色脉络,她甚至觉得有股森森的寒气从他那儿散出来。 前世她是成了亲才发现李璟升心系浦月的事实,如今回头来看,仅仅是提起浦月未婚夫的名字,他就这般,不知前世浦月嫁给林泓诲时,他疯到了什么地步。 这么一想,她还当真记起来了。浦月前世成亲那日,他还在大同戍边,半月后突然边防突然传来捷报,李璟升毫无预兆地发兵进攻鞑子,杀红了眼一般,连挫了三个部落! 章幼笙忽然觉得齿冷心寒,身边这个爱了小半辈子却在死前才慢慢看清的男人,他心底对得到他堂妹的那份渴望到底有多深?深得让他不顾性命冲入敌军的领地,深得他一登基便寻了由头诛了林府一府人的性命? 皇太后这边却沉默下来:真是冤家!贵胄世家的公子少爷,比林泓诲好上百倍的一抓一大把,月儿偏偏就喜欢这个没什么作为的武清伯世子。也是当年她母亲钟荺要结这门娃娃亲。 一则是逝者遗愿,二则月儿也心爱,皇太后轻吁口气,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 武清伯府后院。 午时散学,小姐们通常是回各自院中用饭,午睡半个时辰,再去林棠湄所在的院子学女红,老夫人为姑娘们请了燕京城中最好的绣娘指导。 林棠湄见今日薛明灿回来上女学,便邀她一同用午饭。明灿没有拒绝,因为她听说她们院儿里有一味甜点,是老太太专门吩咐厨房为这两个宝贝孙女制的。 林棠潇颇不高兴,但是长姐面前也不敢表露什么。明灿回头想找林棠洛,却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离开了。 三个人围着一张雕红漆彭牙圆桌坐下,丫鬟们陆续上菜,明灿一味味瞧去,发现和自己院里的并没有什么不同。昏头胀脑听了一早上天书,她腹中饥饿,也就没想太多,开始大快朵颐。 这嚼着一块糖醋排骨,一声摔筷子的声音“啪”地吓了她一跳。明灿和林棠湄循声望去,只见林棠潇气得一张脸鼓鼓的,脸上老大不爽快。 “潇儿,你这是怎么了?今天的饭不合你胃口吗?”林棠湄望了望桌上的菜肴,都是妹妹日常喜欢吃的。 林棠潇撇了撇嘴,不满是怎么也藏不住了,干脆道:“长姐!我不想和她一桌吃饭!真是没教养,喝汤都要发出点声儿!我还以为这是在外边大街上,和那些市井吃饭呢!” “什么时候又让你在外边大街上吃饭了。”林棠湄皱了皱眉,妹妹一向被宠得任性,虽然她也不大满意薛明灿的吃相,但这么直白地当着人面说出来,始终不好,也不是名门贵女的做派。 不过这话她不想当着薛明灿这个外人说,训导妹妹还是留到私下里,妹妹也是要面子的。 抱歉地朝薛明灿笑笑,林棠湄温柔地说道:“明灿表妹不要放在心上,莫坏了胃口。” 薛明灿胃口倒没被坏,天大的事也坏不了她的胃口。她只是觉得林棠潇太小题大做了些。 “还不放在心上,什么时候才能有个文雅的吃相啊!”林棠潇余气不消,火铳似的继续说,“第一次带她去茶会就给我丢人,别人都笑我怎么有这么个没教养的表妹。刚来时也不是没教过她,怎么拿著,怎么拿勺,怎么吃饭不出声儿……” 林棠潇想起其他小姐对她的嬉笑,觉得委屈起来,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这样出去,丢的是我们的脸啊长姐!” 妹妹说话冲了些,不过也不无道理,林棠湄看向明灿,没有跟着妹妹生气的意思,依旧很温柔地说道:“明灿表妹,你跟我学,吃饭时碗勺都轻拿轻放,夹菜不挑,一筷子夹起来,放到嘴里细嚼慢咽……把嘴闭上,这样就不会发生声音……” 这两姐妹煞有介事,似乎今天学不会就别想好好吃饭。吃到一半被叫停是件痛苦的事,明灿只得装出虚心,实在是只想快乐地吃完饭。所以耐心等林棠湄教完,她按着她所说的吃。 就这么斯斯文文地吃了两口饭,林棠湄有些眼前一亮的感觉。要说这薛明灿也不是做不到,只看了一遍,学起来有模有样,拿汤勺时翘起的尾指非常自然,多看几眼,这举止做派,还以为是皇宫里的贵妃娘娘。 林棠潇瞪了瞪眼,对薛明灿一反常态的动作还有些不适应。和长姐对视一眼,不知该笑还是继续数落。 “很好了,明灿,就这么吃饭。”林棠湄欣慰地笑了笑,夹了块糟鹅到她碗里。 饭近尾声,明灿让丫鬟添了两次饭,小小的莲纹青花小碗盛得满满,米饭颗颗晶莹饱满,被她用乌木筷子小鸟啄食般优雅灵巧地送进嘴里。林棠潇惊于她的适量,林棠湄却是越来越觉得看她吃饭像在欣赏一幅画卷。 寂然饭毕,丫鬟捧上甜点,是一碟芙蓉糕,另外有一团莹白似雪的东西,被盛在鎏金平錾花纹银碗中,如同霜雪冰晶,周围散着淡淡的白气。 “这是?”明灿指着那碗被放在林棠潇面前的甜品。 林棠潇等的就是这一刻,寻常小姐们轻易吃不到的东西,连顾灼华都要羡慕,何论这个乡巴佬表妹。 “这个叫酥山,是祖母进宫看望太后娘娘时,太后娘娘特意赏赐的。”林棠湄笑着解释,“只有这么多。”她两只手虚虚地划了划,示意这样的赏赐不多,连她也没份,全让给她的妹妹。 “明灿表妹也想尝尝吗?只是这甜品有些甜腻冰凉,表妹脾胃虚的话……” 明灿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摆手说不用,拣了块芙蓉糕尝。只是看着林棠潇用银制荷花形汤匙舀了一勺,忽然想到什么。 林棠潇见她一直盯着自己,便问:“你看什么!” 明灿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我似乎在哪儿吃过。” “你吃过?”林棠潇简直有些哭笑不得。若她说自己吃过龙井竹荪,佛手金卷那也罢了,因为这些菜肴再名贵也有可能在京中的哪家酒楼花重金尝到,但她居然说吃过这道酥山! “薛明灿,你说大话不打腹稿的?这酥山是宫中特有,或者皇上赏赐,你说你在哪儿能吃到?”林棠潇白了一眼。 明灿自己也觉得困惑,但她看着那道甜点,渐渐能想出它是什么味道。“我吃过,这点心入口就化,凉凉的,甜甜的,混的是蜂蜜的甜味儿,不过吃多了有些腻人。噢还有,我吃的不是纯白的,还带了些绯红色。” 她这话一说,两姐妹皆是一愣,这还真是酥山的味道,入口即化,既凉又甜,她怎么会知道? “你说的那是红酥,专门供皇上亲王或者宫里的娘娘们吃的。你如何会吃过?”林棠湄惊过后,怀疑她是听谁说起的,不然她一个市井商户之女,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薛明灿也觉得困惑,摇了摇头,无论怎么想记忆就卡在那道红酥的味道上,多的一丝头绪也没有。 “莫不是你听大哥说起过?”林棠湄问道。林宪在翰林院拔尖,若皇上赏识他,赐他这样一道甜点也是有可能的。 明灿仍然摇头。一顿饭吃到最后竟吃得她云里雾里,只是想起酥山的味道,倒很想再吃一回。 她告辞离开,林棠潇便盯着那碗酥山撒气,一把小匙搅来搅去,没了本分炫耀的心情。 “长姐,你说大哥是不是得了赏赐,专门拿给薛明灿那丫头吃的?真是!到底谁才是亲妹妹啊,大哥怎么能这样!” 林棠湄细想了想,又摇头说:“应该不大可能。宫里赏赐到外面的,都是雪白的酥山,红酥只供宫里人享用。就算大哥拿了赏赐给她,她也没可能吃过红酥。” “那是为什么?”林棠潇问道。 “就当她是听谁说的吧,或许大哥真拿了酥山给她吃,她想压你一头,说自己吃的红酥。”林棠湄越想越玄,这个表妹,和刚进府时总有哪里不一样,但她摸不透猜不出,反而觉得心慌意乱。 酥山的事在林家姐妹这边不了了之,明灿却在一场午息后仍惦记着。赶去学女红时,林泓谨偷溜过来找她玩儿。 “明灿,你这是要去哪儿?”林泓觐见她穿戴整齐,要出门的样子。 薛明灿却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对他说:“你帮我买碗酥山回来,晚上我给你调新的香粉。” 林泓谨张大了嘴,“酥山!你开什么玩笑。这玩意儿就算我抢也抢不来啊。宫里的!” 这么一听,还真是宫里的东西。至此明灿越发困惑了。邪了门,到底在哪里吃过它? “你还没说你去哪儿呢?”林泓谨追问。 明灿瞟他一眼,抬脚迈出屋子,“绣花儿去!” “绣花?你不是最不会绣花了吗?”林泓谨记得在薛明灿屋里看过她的一个绣绷子,上面歪七八糟也不知绣了个什么。 明灿停下脚步,眨眨眼说道:“我不是最不会射箭吗?不是最不会背诗吗?说不准儿……” 第16章 林泓谨脑子转得也快,很快反应过来她说的意思。 “说不准你能绣出朵像样的花儿来了!”林泓谨乐道,简直有些期待薛明灿一病之后,种种从天而降,突如其来的惊喜。 明灿挤了挤眼冲他笑,“你就等着我绣上一幅百鸟朝凤的双面绣吧!” 她这迷一般的自信还真不是白来的。之前的一桩桩一件件,说来莫名,但到底给了她不少虚无缥缈的底气。 到的时候李嬷嬷正在夸赞林棠洛的绣活儿。这李嬷嬷如今五十整,是宫里绣坊最好的绣娘,曾经指导过灵仙郡主的女红。还是伯府上老太太特地求了皇太后才允准的。 “绣活儿再好又有什么用?又不是要专门去做绣女。”林棠潇低声咕哝,没想到还是被李嬷嬷听到了。 老宫女轻叹一口气,脸上也没有什么怒色,只是淡淡地规劝道:“五姑娘这话怕是说岔了。自然,你们是名门闺秀,不需要绣到绣娘那样的水准,但至少要拿得出手呀。才貌,刺绣,这些无形的东西,实则样样都是你们的嫁妆。若是出身再高贵,女红做不好,连个贴身鞋袜都不能为丈夫公婆缝制,恐怕就要惹人笑话了。” 李嬷嬷轻描淡写地说完这番话,林棠潇一张薄脸皮已经羞得微微发红了。不过李嬷嬷已经把重心转到刚进门的薛明灿身上了。 “薛姑娘,可有几月没见你了。” 明灿行了个礼,“我这几月养病,劳嬷嬷记挂。”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位老嬷嬷总是莫名怀着几分心虚,几分敬畏,而且,有一种相识已久的熟悉感。 “几月不碰针线,不知道薛姑娘的刺绣有没有退步呢?”李嬷嬷一边说一边拿过一个绣绷子,“请薛姑娘先自己描个花样子,再绣出来,老奴看过再行指导。” 林棠潇忍不住笑了声儿,“嬷嬷,她那水准再退步也退不到哪儿去了吧。” “潇儿,好好绣你自己的。”林棠湄看了妹妹一眼。 林棠潇撇撇嘴,没再说话,明灿也没接她的话,只朝她斜斜嘴角一笑。 她心里“咯噔”一下,恍然大悟一般,想起之前奇怪的种种,万事皆有可能,薛明灿既然能射中彩绸,背出诗经,说不定其他也莫名奇妙地,什么也会了。 这么一想,她不由时刻关注起她来。冷卉给明灿搬了个绣墩,她便在林棠洛一旁坐下描花样子。 斜对面的林棠潇时不时偷看两眼,林棠洛也看着,因为薛明灿手艺堪忧,之前好几回都是她帮着她完成的。 “咦,明灿表姐,你这描的是什么花儿呀?真好看。”林棠洛看得眼前一亮,月白色的缎子上,落了几朵开得层层叠叠的花儿,缀在一丛小叶中。 “是栀子花吗?”但看着又不像,花瓣儿比栀子花层次更多,花形更圆润。 薛明灿沉吟了一会儿,才猛然想起来一般,回答她:“是宝珠茉莉。” “宝珠茉莉?”林棠湄一听却奇了,这样名贵的花儿,非常难养因此也非常少见,不过她钟爱这花儿,曾经随祖母到皇宫探望太后,在太后娘娘宫中见过,便央父亲托人从南方带了两盆回来,但都因为她不擅饲养,最后花零枝枯。 林棠湄凑过头去一看,竟还真是宝珠茉莉的轮廓花形。 “明灿表妹,这花儿你在什么地方见过呀?” 薛明灿无奈摇摇头,“忘了。” 薛家就在南边,她父亲又是经商之人,说不定哪时销过这类花朵,被她见过记在心里也是有可能。林棠湄只能这么想了。 “薛姑娘这宝珠茉莉描得倒是好。”李嬷嬷拿起月白缎子,连连赞叹,倒让她想起灵仙郡主屋前种植的那片花儿,花期到时铺了层白雪一般,莹白柔嫩。 明灿经她这么一夸,心底那点虚无缥缈的底气强了不只一分。迫不及待地拿起针线,却在落第一针时迷茫了起来。 “难道还是绣不成一朵花儿?”有些发慌,明灿干脆决定闭上眼睛试试。 绣呀,那双把她当提线木偶一般牵引的手呢!脑中全然空白,眼前一片漆黑,霍然睁开双眸,她发现自己真的不会刺绣。 但李嬷嬷在一旁盯得紧紧的,她不能让旁边的林棠洛帮忙,只得硬着头皮捏着针扎破月白缎子。 她一边绣一边叹气,凭着之前学到的一点皮毛,努力穿针引线,几十针下来,直绣得她冷汗直冒。 看来八字不适合刺绣。 终于绣完一朵小花,她抬头看到李嬷嬷微微皱着的眉头,心里的鼓敲得咚咚直响。 要说这朵花针脚凌乱,全然不讲究针法,但薛明灿这回的绣工比原来进步许多,更重要的一点是,李嬷嬷又蹙了蹙眉,她这动作不知道和谁学的,一针从反面扎回来时,手腕子喜欢轻微往右翻一下。 李嬷嬷想了想,回忆起来这动作在郡主身上见过。她还纠正过许多次,都没让郡主改掉。而郡主也非常爱绣宝珠茉莉,不过绣工并不尽如人意。 这薛姑娘又是从哪儿学的这动作,之前并不这样? “罢了,起码在描花样子上好了很多,薛姑娘还是需要勤加练习。”李嬷嬷指点了两句,便没再管她,又去看林棠湄的绣品。 林棠湄如今十五岁,再过一两年,便要说亲了,所以在这些方面得加紧了。 四个姑娘在西耳房一直待到夕阳西坠,彼时林宪从翰林院回来,特地来接明灿。他隔着半开半掩的梅花窗格子望进去,看到淡淡的脂粉堆儿里,一个穿着半旧浅碧色襦裙的小丫头正伏在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香几上,苦大仇深地摆弄手里的绣绷子。 淡淡的金辉洒在她身上,半明半暗间,一双圆溜溜的杏眸因为长时间盯着手里的绷子,抬起来时显得迷离朦胧,晕了层水雾似的。 薛明灿在水雾中看到林宪,笑着叫了一声:“宪哥哥!” 她知道看到林宪就是看到下学时间,之前林宪来过一次,那次李嬷嬷便提前结束了女红时间。 果然李嬷嬷向林宪行了个礼,便让姑娘们可以休息了。几个人都陆续走了,明灿又埋头赶了几针。 林宪只好走进来,看了一会儿,实在没看出什么名堂,便问她绣的是什么。 “宝珠茉莉呀。”她头也没抬。 “这是……”林宪又皱眉仔细看了两眼,最终叹了口气,没说她什么。到底还小,学的时间长着呢。 “还不走吗?” 明灿摇头,“我想赶着把它绣出来。” 冷卉对自家姑娘突如其来的热情吃惊不小,“姑娘您一向不爱刺绣的,怎么今天?” “我想把它绣好了做香囊,冷卉到时候你教我怎么做香囊啊。” “你要做香囊?自己用?”林宪问道。 “不,我要送人。” “送给谁?” “不告诉你。” 林宪还是头一回被小丫头呛了,轻轻拍了拍她低着的小脑袋,说道:“可别是送给你哥哥的。”他时常要带着薛明煜出去走动,况且薛明煜每日还要到学堂读书,要是带着这么个秀秀气气的香囊,看着怪别扭的,也失了学子风范。 明灿没再回他,仍是低头苦绣,直到林宪说是来接她去会仙酒楼吃晚饭,她才舍得从绣绷子上抬起头,欢欢喜喜地和他出门。 到了新门里才发现这回吃饭的人不只他们兄妹二人,薛明煜是早到了的,席上的主位却另坐了个老头儿,下首还有一个姑娘。 明灿认出这姑娘就是前日去钟府,过十五岁生日行及笄大礼的钟弗。 钟弗今日穿了身香妃色绫子如意云纹衫,髻上缀了不少珠翠,一根蝴蝶图案镶蓝宝石花钿簪垂在耳旁,和耳上的洒金珠蕊海棠耳坠熠熠生辉。衬得她一张面庞华贵雍容。 明灿觉得自己这名字应该给她才配。 钟弗见二人进来,忙起身行礼,举止从容雅致,不忙不乱。 “这是钟家的姐姐。”林宪给她介绍,又对钟弗说,“这是我的小表妹薛明灿。” “这个仙女姐姐我见过。”明灿笑着说道,厢房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薛妹妹。”钟弗的声音非常轻柔,看向她的眼睛也是澄澈真诚,明灿直觉她和那些趾高气扬的跋扈贵女不一样,甚至更甚林棠湄一筹。 “灿灿,这是镇国公钟大人。”林宪的神情严肃了几分,把薛明灿引到主位坐着的人面前。 薛明灿犹疑地打量,这位钟大人大概有六十的高龄了,鹤发尽生,不过头上一顶青玉冠,将稀疏的白发束得利落精神。他穿一身灰色素面袍子,倒没有寻常国公爷盛气凌人的架势。 老人一开口便先“呵呵”笑了两声,朝明灿招招手示意她走近一些。 “这般伶俐的模样,像足了她母亲。”镇国公一双眼睛虽然皱纹叠生,但依旧炯炯有神,似能看透旁人的心思。 “你知道吗小丫头,你母亲是我的义女,算来我也算是你的外祖。哈哈哈……” 第17章 老国公爷轻轻抚了抚薛明灿的头发,眼里似乎有了些泪意,晶莹透亮,看着她的眼睛也柔和慈爱了许多。 “昨年皇上派我去九省巡抚,你被接到燕京的消息还是林宪写信给我的。前几日回来,便赶着来瞧瞧你和你哥哥。” “他们兄妹有幸得国公爷挂念。”林宪说道。 镇国公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叹一声:“你也不容易。” 他所知道的林宪的确不易。为了出人头地,为了接近皇权,拼了命地苦读。如今挣来锦绣前程,却早脱了昔日的少年气,变得沉稳严肃。 林宪惦记姑姑遗落在南方的孩子,这些年也一直在想办法接他们到自己身边。他给他写的信里提到,是因为去年林府老夫人重病,请了道士相看,他便用钱银贿赂了道士,说宜儿的两个孩子能给她带来福泽。 林家老太太这才赶忙慌地答应把两个孩子接回伯府养着。 “宜儿当年聪慧灵秀,又乖巧懂事,我疼她更甚于荺儿,可惜她后来远嫁……”镇国公说到这里便停住了,长长叹了口气。 薛明灿知道他口中的宜儿就是她母亲林宜,只是:“这荺儿是谁?” 谁料话音未落,被林宪猝不及防地捂住嘴巴:“灿灿,不得无礼,那是国公爷的长女,先太子妃。” 明灿被他捂得不舒服,把他手掰开,说道:“先太子妃?是不是就是那位灵仙郡主的母亲?” “是啊。”镇国公眼中水汽氤氲,“她也走了十几年了。” 厢房中一时气氛有些凝重,不免沉寂下来,还是钟弗笑盈盈打破:“祖父,您今日做东,一会儿是要喝些酒还是只用茶呢?” 镇国公被孙女一提醒,回过神振作起来,今日他做东,是要补上迟到一年的接风宴的。 “你们几个孩子在,今日就不饮酒了。用两盅牛乳茶如何?”镇国公慈祥地摸摸薛明灿的小脑袋。 谁知小丫头一听“牛乳茶”,小脸上的笑容便淡了几分。 “怎么,不爱喝?”镇国公问道。 “国公爷您不用管她,她这嘴一向挑得很。”林宪忙说。 “哈哈,看来是不喜欢喝牛乳茶的,那换成木樨清露。”镇国公说道,“我倒是想起荺儿生的那丫头也不爱喝牛乳。” 钟弗听他祖父这么叫浦月,不由得掩嘴笑了一下。说来她和李浦月还是表姐妹,但并不十分亲密。浦月养在皇宫里,骄纵非常,皇上和皇太后视若珍宝,天底下敢指责浦月的怕只有严厉的祖父了。 “我听闻那丫头生了大病,如今怎么样了?”镇国公问孙女。 钟弗摇摇头,“祖父您知道我是不大进宫的,她的消息也不过是听贵女们偶然提起。不过这病看来是很沉重,连婚期也被推迟了。” 镇国公低头沉吟片刻,佳肴陆续端上桌,他也就不再提外孙女这个事,开始询问明煜都在读什么书,读到什么程度了。 薛明煜有礼有序地回答,条理清晰,头头是道,镇国公显然十分满意,一直在点头,最后称赞林宪教得好。 “晚辈有个不情之请。”林宪趁机提出来,“世子现在任六皇子殿下的讲师,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请世子为明煜上课?” 世子便是镇国公的嫡长子钟澄,文渊阁大学士,如今专为六皇子讲经筵。虽然东宫未立,但靖仁帝瞩意六皇子,文官武将心中都有数。 请为储君讲学的人上课,要是让居心叵测的人听了去,恐怕会诽谤有谋逆造反之心。 不过……镇国公凝神看着薛明煜,十二岁的小少年眉目清秀,只是有些瘦弱,一身半旧石青色圆领长袍,足显清风雅月之资。 他不仅仅是芝兰玉树,更是……天底下知道薛明煜兄妹二人真正身份的人除了林宪,也就是他了。任重而道远,他不帮他们一把,还有谁会出手? “自然是可以的。我回去就和钟澄说。”镇国公目光坚定,语气坚决地说道。 “若是世子不愿意,也不必勉强。”林宪心存感激。 “不。”镇国公扬了扬手,“他必须答应,因为,我还要他收明煜为义子!” “这……”厢房里几个人都吃惊不小,明灿一口糯米卷儿差点噎住。 这位老人家真稀奇,他们俩除了有林宪照拂着,连亲生的外祖父外祖母都不会多问一句的人,竟然能得这陌生的国公爷关怀。 “我主意定了,不容更改。”镇国公满面严肃地说完,下一刻又恢复和蔼可亲的面孔,夹了个狮子头到薛明煜碗里,又夹了一个给薛明灿,“至于灿灿嘛,也是要一起的。” 薛明灿咽了口唾沫,还在理清思路,就见林宪站起来行了个大礼,感激涕零的模样,“国公爷大恩,晚辈无以为报!” 紧跟着薛明煜也站起来致谢,林宪看到还有些发愣的明灿,低声斥道:“还愣着做什么?” 明灿这回彻底明白了,这镇国公真不是在开玩笑,她端了一杯木樨清露,甜甜说道:“明灿祝愿外祖父身体康泰,福泽延年。” 小姑娘的话把老人哄得很高兴,镇国公当即便从袖中摸出一把海棠金稞子,散给两个孩子。 “等记宗谱那日,再好好备礼。” 钟弗虽然不知道祖父是什么用意,但看到祖父难得有这么开怀一乐的时候,也不多怀疑,叫明煜一声“弟弟”,又唤明灿一声“妹妹”,把项上挂的白玉嵌红珊瑚珠璎珞圈取下来,送给明灿。 “谢谢弗姐姐。” 钟弗看着这个唇红齿白,嫩若春花的小妹妹,心里由衷生出怜爱之意。之前她听其他小姐们谈到过她,无一不是贬低之词,今日祖父叫她一同会客,她听说来人是薛家兄妹,本来还有几分排斥。 不想薛家弟弟温文有礼,清贵文雅,小妹妹更是玉雪可爱,大方得体,全然不是她们口中所描述的低贱卑微相。 薛明灿也想还个礼,但她年纪尚小,不宜用过于华贵的首饰,头上簪戴的也不过是两朵珠花,想来想去,她把袖笼中的一盒香粉拿了出来。 “弗姐姐,我没什么贵重礼物可赠,只有这盒唐宫迎蝶粉,是我自己调制的,你若喜欢这香味,就拿去用吧。” 钟弗接过粉盒,揭开一角细细嗅了嗅,果然好闻,而且不同于花汉冲卖的香粉,甚至更胜于杭州粉,不过,这味道似乎在哪儿闻到过。她轻轻笑了笑,收进袖中。 晚饭后林宪让车夫把明煜和明灿送回林府,自己跟着镇国公去了国公府谈事。 他和镇国公各乘了软轿,钟弗在后面坐香车。十五岁的少女将绸帘轻轻挑起一角,看到前面不远的一乘绿呢轿子,心里不知在想什么,莫名打起鼓来。 “姑娘,你的脸怎么红了?”身边的小丫鬟问道,还以为小姐病了。 钟弗忙放下帘子,一双玉手贴到脸上,发现还真有些发烫,忙辩解道:“哪里红了,不过是刚才喝了两杯热茶,身子有些热,凉风吹吹就好。” 丫鬟住了嘴,心里有些奇怪,平日小姐温言细语温柔惯了,怎么今天才问了一句,就好像生气,说了一大通。 前面的轿子行得快些,轿上的人在镇国公府的朱漆大门前下了轿,钟弗的香车晚一步,停在东角门处。 两门距离不远,钟弗急急下车,存了想再看他一眼的心思,原本以为他已经进去了,没想到刚站稳,便看到石阶前站了个俊秀的男子,朝自己远远地行了个礼。 时辰已晚,暮色四起,大门前照的两站琉璃羊角灯在晚风里微微晃动,忽明忽暗地映出男子的丰华俊朗,就这么在春风沉醉的夜里,印进十五岁少女的心。 钟弗的一颗心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乱了,她怔在原地,还是小丫鬟戳了戳她的手肘,提醒她回礼,她才恍然回过神,忙低头福了福。 再抬头时却不见了人影,只有一角衣袍在门外一现而过。 林宪跟随镇国公到前院书房坐下。小厮上来奉茶,又点燃香,照出屋中无数的古籍和紫檀木的桌椅,一时气氛沉穆下来。 二人坐在紫檀木扶手椅上喝茶,奉的是云南普洱,涩涩的等待回甘,林宪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明灿,这小丫头要是来了肯定在这儿待不住,更喝不惯这苦茶。 她一定会跑到人家院子里,探险似的东溜西逛,还要找丫鬟要甜得发腻的糕饼红豆粥。 “林大人在笑什么?”镇国公好奇问道。 “我在笑吗?”他这一问笑意反倒更浓了,“我刚才想起灿灿那丫头了,她整天呀……” 摇摇头,“罢了,说出来徒惹国公爷笑话。” “那小丫头的确可爱,雪人儿一般灵透,长大了恐怕比她母亲更美。”镇国公说道。 “可爱是可爱,其实淘气起来真是气煞了人!”林宪摇摇头,又叹口气,嘴上的笑意却是不减分毫。 “有你如今这般爱护她,宜儿泉下有知,也可以安心了。”镇国公沉吟道,“不过,你对他们到底有什么打算?” “明煜是不必说的,他是男儿,身份更加特殊,日后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必定全力以赴相助。”这个话题过于沉痛,刚才的一点欢愉被压了下去。 第18章 “我只要在朝中还能说上一句话,也绝不会袖手旁观的。”镇国公将茶盅重重往方桌上一搁,瓷盏与紫檀木碰撞,发出颇沉钝的声音。 “如今内阁中仍是以章铤马首是瞻。”林宪将茶盏轻轻放回,眉头紧锁。 “也难怪,章铤从前就是皇上的伴读,一直以来被皇上视作心腹,当年的事跟他绝对脱不了干系!”镇国公同仇敌忾地说道。 “这些事,桩桩件件,都得从头记忆,可恨我如今只在翰林院任编修,并不掌什么实事。”林宪思虑渐重,镇国公却想到他在二十二岁的廷试上便由皇上亲自点了探花郎,已经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了。 算来他今年二十有五,却还未有婚配的意思。大夏朝的男子,十五六便会订下亲事,十七八便可成家立业,他如今虽然仍住在伯府,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镇国公不由提到:“薛家的两个孩子需要慢慢打算,好事多磨。只是你自己的事,有没有考虑过?” “我自己?”林宪从年少起,满腔满腹装的便是心中大计,完全想不到镇国公指的什么? “可有中意的女子?”看林宪一幅茫然不知的样子,他干脆直接点出来。 林宪一听,恍然大悟,自己先笑了一下,说道:“这件事晚辈还真的没有认真想过。” “连一个留意的女子也无?”镇国公有些诧异,按说二十五六的男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不过他忽然想到林宪的处境。婚姻大事是父母之言,武清伯对他这个庶出的长子向来不大上心,亡妻去世后也没有再续正室,虽然听说伯府内院中事都是林家大小姐一手打理,但一个未嫁的妹妹怎么好为哥哥议亲呢? “你若真有喜欢的女子,我倒是可以让你婶母为你说亲。” 镇国公口中的婶母就是他的长媳,镇国公世子夫人甄氏。向来婚嫁第一步都是男方托德行出众的妇人到女方家提亲,甄氏名门闺秀出身,又有世子夫人的诰命在身,不少仕宦人家都想请她。 林宪仍是摇头,“晚辈实在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心中筹谋之事一日悬而未决,我一日无心理会这些。” 镇国公奈他不过,也只得叹口气道:“日后等你二弟成亲有了绕膝的儿女,幸福无比,你小子可不要后悔。” 林宪微微笑了笑。二弟,林泓诲,他要娶的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怎么会不幸福呢?只是,他曾经,或许直至如今,也在垂涎二弟即将得到的这份幸福。 上一次见到浦月,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她小时候就不喜欢“林宪哥哥”,长大了怕是从未正眼瞧过我。林宪在心底默叹,自嘲地轻笑,又摇摇头。 镇国公见他摇头,以为他并未把自己的劝导放心心上,也就撇过这件事不提,只谈论些近日朝中发生的事。 “无非是山西派的弹劾山东派的,山东派的又联系南京的同年,燕京这边的弹劾风波刚平静一些,南京的折子又蜂拥上来。这些言官是惟恐天下不乱的。”林宪这几年在翰林院不断学先人治事典例,一边也冷眼旁观朝中的动向。 “这些言官,平日干实事的一个没有,整日吃饱了就只知道在皇上面前放两个屁!”镇国公嗔道,“你日后有了正式编职,会大有体会的。” 二人正谈话,外边丫鬟进来说,大小姐来了。 “这孩子,不在后面好好待着,跑到前院来做什么?”镇国公一边疑惑,一边让孙女进来。 钟弗换了一条裙子,身后的丫鬟跟进来,手里捧了副茶壶茶盏。 “祖父,林大人。”少女行了礼,一直微微低着头,柔声说道,“孙女想今晚在会仙楼吃得油腻了些,特地给祖父和林大人沏了壶消食的红茶过来。” “这些事你叫丫鬟做就是了,何必亲自来。”镇国公让孙女把茶放下,“早些回去歇着吧。” 钟弗心有依恋,但不得不缓缓地出了书房。 “钟姑娘。” 不想刚要迈出门槛,被一个沉沉的男声唤住,她心里“咯噔”一下,又打起了乱鼓。 “林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林宪觉得直接问姑娘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腼腆地笑了笑,但想到家里那个小丫头,还是忍不住问了:“敢问钟姑娘,身上穿的这裙子在哪家成衣铺子售卖?” 钟弗被问得脸一阵阵发红,心里庆幸自己站在门槛边,灯光昏暗没人察觉。咬了咬唇,她说道:“这是牙绯色云鹤纹妆花纱,倒不是在哪儿买的,是今年生辰别人送的礼,让绣娘赶着做的。” 她这几句话说完,手心儿似乎都出了汗,十分紧张,但姿态仍旧从容大方。 林宪只好笑道:“那是我冒昧了。” “林大人喜欢这料子?”钟弗把这话一问出口就后悔了,特别是祖父还在这儿。问的是衣料,却总觉得是在问喜不喜欢穿这料子的人。 “我也是看钟姑娘穿着,想到家里的妹妹,做一身衣裙一定很好看。”林宪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了,又道,“冒昧了钟姑娘。” 原来是想着薛明灿,钟弗心里一落千丈般,面上的笑意淡了下去,急急地告辞离开。 剩下镇国公还在说:“一身衣料罢,改日我让弗儿选些好看的,一并送到你府上。灿灿那小丫头,穿什么都可爱。” “哈哈哈……你也是,时刻惦记着家里的弟弟妹妹。” 林宪被镇国公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饮了口茶,说道:“明煜懂事乖巧,反而是灿灿顽皮,一直叫我悬在心上。也不知怎么的,时不时就会想到她,有时候在翰林院读到一首诗,突然就惦记起她在家中有没有闯祸,家中的几个妹妹有没有欺负她。” 镇国公知道这种滋味,一回是他成亲伊始,到哪儿都记挂新婚妻子,二是妻子生下长子,更是一番牵肠挂肚。 不过……弗儿,这些日子她娘似乎正忙着给她相看,不若? 他侧头看了眼林宪,生得也是一副好模样,俊朗悦目,沉稳儒雅,一双淡淡的丹凤眼宠辱不惊,却是自有一股风流态度。一个是他最欣赏的后辈,一个是他心爱的嫡孙女儿,虽然年纪差了十岁上下,不过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镇国公心里存了这个心思,便寻思找一日和儿媳商量商量。 林宪倒是浑然不觉,还在想着薛明灿会不会喜欢这衣料。开春了,也该给她裁制几件新衣裙了。 在镇国公府闲谈几句,林宪便告辞回去了。他想赶在明灿睡觉前看看她。 没想到回去后只见妙卉掩门出来,说姑娘刚歇下了。 “里面可有人伺候?”林宪透过窗棂子看进去,黑洞洞看不清什么。 妙卉点头,“今晚冷卉当值。”指了指那边屏风后的矮榻。 林宪点点头,又小声问她明灿今晚有没有偷用宵夜。 “没有呢,姑娘回来时肚子吃得圆滚滚的,说吃不下宵夜了。”妙卉笑道。 “不只今晚,以后也一律不许。”林宪再三叮嘱,最后看了眼静悄悄的屋子,正准备走,却被妙卉叫道:“大爷,您那屋里……” “我屋里怎么了?” “嗯……您自己回去看了就知道了。奴婢告退。”妙卉说完赶紧溜掉,留林宪站在原地疑惑。 还没走回正房,就听到他贴身丫鬟连霜的声音,似乎是在吵嚷什么。 “怎么回事?”林宪走近了,闻到一股脂粉香,并且不是单一一种香味,而是各种香料混杂一起的味道,有好有劣。他忍不住掩袖打了个喷嚏。 连霜赶忙迎上来,挡在一群女子前面对林宪说道:“大爷,您总算回来了,看看吧,大小姐丢来的麻烦,怎么处置才好?” 原来是有人想贿赂武清伯,送了七八个扬州瘦马到府上,林棠湄一见就不高兴了,她因为母亲的事一直对各类貌美的姨娘耿耿于怀。所以借口父亲年纪渐长,要爱惜身体,把这些瘦马全遣到了林宪屋里。 武清伯对这个嫡长女向来宠爱,女儿横眉竖眼来规劝,他也只好同意,但私下仍挑了两个最出挑的,叫心腹悄悄送到外室养着。 连霜向林宪交代了由来,主仆二人一时都很头大。 “不如,大爷今晚就选一个伺候吧。”连霜无奈道,“叫她们挤在这儿到底不是个办法。” 五六个扬州瘦马都是弱柳拂风,盈盈楚腰的纤瘦女子,模样精致秀丽,任哪一个都叫人动心。 林宪的眉头越皱越深。 “大爷这是选不了?”连霜问道,“不如奴婢为您挑一个?”连霜如今二十又八,比林宪还长三岁,自小照顾林宪,如长姐一般。 林宪却沉声对她身后吵嚷着的女子说:“不许说话了!”他看了眼院子的东西厢房,东厢房的薛明煜还点着灯在夜读,西厢房沉黑一片,是熟睡的明灿。再让这些女人吵下去,该闹着灿灿睡觉了。 “一个也不用,自己回去歇下。”林宪一张俊脸很是冷淡。 扬州的瘦马出身虽然卑贱,但从小被调教,琴棋书画,举止言谈,比富家小姐还要严苛,因此听了林宪的吩咐,都默不作声地退下去。 “连霜,你帮我想个法子,把这些女子都打发了。”林宪说道。 第19章 连霜暗暗皱眉,大爷如今如狼似虎的年纪,房里却连个通房也没有,也不做道士也不是和尚,长期这么禁、欲下去,阴阳不调和,对身子也没有好处。 所以她劝道:“大爷,您要不挑几个留着用吧,我记得伯爷在您这年纪,您都能走路了。” 这话说得林宪不自在,可他对男女之事实在提不起兴趣,倒不是好男风。只是……他觉得自己精力有限,心里悬着壮志未酬,不想在儿女情长上虚耗时间。 若是要了一个女子,必定要真心爱护,处处为她着想,以她为念,更不说日后有了子嗣,一颗心被分得七零八落,如何能像现在这样整个儿地放在明煜和灿灿身上。 罢了罢了,他不愿意分这心,也很难随便对哪位女子动心。 “我明天去找一趟大妹妹,这几个瘦马发卖了也好,分到各院儿里做丫鬟也好,我这儿是不缺的。”林宪甩甩袖子,自回房中,连霜打了热水伺候他洗漱不提。 第二天一早,林宪刚起来,连霜在镜前为他穿衣正冠,他便瞥见窗外闪过一个灵巧的小身影。 “谁?” “宪哥哥。”薛明灿扒着门,露出半张小脸蛋儿,一双杏眸水润明亮,笑嘻嘻地看着他,往屋里张望。 “你看什么?”林宪看她寻宝似的模样。 薛明灿也不避讳,直说道:“我在找你床上的漂亮姐姐。” “什么!”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呢。昨晚一回来,我就看到正房的廊外站了好些个漂亮姑娘。我问连霜姐姐她们是谁,连霜姐姐说是大舅舅送来给你做通房用的。我看她们一个个都生得好模样,又穿得眣丽,就和林泓谨打赌,你会挑哪个。” 薛明灿在门外没看到,干脆进来找,床幔子一掀,竟是一个人也没有。“这么早就走了?” 林宪冷着脸道:“你就这么想我有个通房?” 明灿耸了耸肩,没说话。 林宪有没有通房她并不在意,在意的是她猜了一个鹅蛋脸儿的姑娘,还上前问了人家姓氏,说林宪肯定挑她。林泓谨挑的另一个高挑些的姑娘,两人用十个金稞子做赌注。 所以她起了个大早,专门来看,却没想到还是迟了。 “灿灿,不要胡闹!这里没有人。那些姑娘我会遣走,你看看如果有中意的,自己留几个用也可以。” “我又不用通房。”薛明灿嘟了嘟嘴。 林宪手里捧着连霜递来的热茶,刚喝了一小口,又气又好笑,差点喷出来。他在镜中看到站在身后的小人儿,红润水灵的樱唇微微嘟着,像极了一颗水嫩欲滴的樱桃,脸蛋儿两旁鼓鼓的,一双眼睛……居然在冲他翻白眼! 林宪哭笑不得,又不能拿她怎么样,只解释说:“那些瘦马能歌会舞,饱读诗书,调教出的气度身姿,说实话,不比京中的姑娘差多少。只是,身世不受人待见罢了。你若喜欢哪个,留下来听听她弹琴,或陪你下棋也可。” 明灿这回连嘴也懒得撅了,“宪哥哥,你是觉得我喜欢听琴还是认为我对下棋有兴趣?” 林宪想了想,最终无话可说。 “你可以挑个会做点心的呀。”他忽然想到,话音刚落,镜子里映着的那张小脸粲然一笑。 “是呀。不过不知道那位李姑娘擅不擅烹饪。”李姑娘就是昨晚薛明灿打赌林宪会选的女子。 “你要是真喜欢哪个李姑娘或是张姑娘,不管擅不擅烹饪都可以挑去。”林宪淡淡说道。 “算了,我有冷卉妙卉就够了。宪哥哥自己留着吧。”明灿没抓着人,她和林泓谨都输了,十个金稞子没有着落,于是准备走了。 “你去哪儿?”林宪在后面叫住她。 “回去刺绣了。”明灿扔了话便跑回自己的厢房,留林宪在那儿吃惊。 “连霜,我没听错吧,刚才灿灿那丫头说她回去做什么?” 连霜笑道:“大爷,您没听错,薛姑娘说她要回去刺绣呢。” 林宪摇摇头,叹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用完早饭他便去了翰林院,过几日便是春猎,他在随侍的名单里。 听说皇太后也会去,他便在心里存了个想法。 明灿回屋吃过饭先去上女学,下午便开始继续绣她的宝珠茉莉,傍晚回屋后林泓谨来找她玩儿,她只是不搭理,埋头苦绣。 “你这绣的绿一团白一团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林泓谨挤在她身旁,歪着脑袋琢磨。 “蠢材,这是宝珠茉莉花儿,你看不出来吗?”明灿头也不抬,随即就听到一阵“嗤嗤”的笑声。 林泓谨自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了半天好不容易缓过来,冷卉给他端了杯茶润喉,他又问道:“看来你还是有不会的嘛。难得你肯这么勤奋,可是绣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我要拿来做香囊的!”明灿实在受不了他了,横瞪了他一眼。 “你要做香囊,我屋里的大丫鬟手艺很好,让她帮你绣一个就是。你别忙活了,我们出去斗蛐蛐好不好?”林泓谨抢下她手里的绣绷子。 明灿一把又抢回来,“别弄坏了,香囊做好了我是想送人的。” 这也送得出手?林泓谨不知该劝什么好,便问送给谁。 “泓哥哥。”薛明灿也不避讳。 “我二哥呀。他才瞧不上呢。郡主送他的香囊玉佩都还戴不过来,哪有空管你的?”不知为什么,他这话说得有些发酸,自己也没意识到他是因为薛明灿总惦记二哥吃醋。 “怎么瞧不上?我上回看他戴的一个香囊,别人说是郡主亲自绣的,我看那手艺和我差不多呢。” 林泓谨这回还真不好说什么,郡主的女红的确不是很拿得出手,林泓诲也是进宫见她时才会特地佩上。 “可那是郡主送的,郡主是他的未婚妻子,他应该戴的,你这送上去,又算什么?” “我……我,”明灿一时语塞,内心低落起来。 “我说,还不如做好了给我,我嘛,十天里戴它一天,总比送给我二哥,被扔在哪个箱底下生潮发霉的好。” “生潮发霉也不给你!”薛明灿“哼”了一声,一边手不停歇地刺破缎子。 “挨,你知道宫里要举行春猎了吗?”林泓谨撑着头看她翻来覆去地绣,索然无味,忽然想到这么个话题。 明灿摇头。宫里发生什么,她怎么会知道,又关她什么事。 “围猎是为了防止皇室子弟,王候大臣贪图安逸,荒废骑射的。当今皇帝很喜欢举行围猎,若是骑射、精湛,射中的猎物多,能有很多赏赐。” 薛明灿看他一眼,笑道:“说得像你得过一样。” 林泓谨摇摇头,“我是说你射鹄子这么厉害,就该去露一手,打打那些自称‘小李广’的人。” 薛明灿能射彩绸,已经能让不少军士子弟望其项背了,何况她还只是个小姑娘。靖仁帝爱才惜将,宫中就有位赫赫有名的女将。若是明灿能有机会得到皇帝赏识,小小年纪送到军中培养,说不定日后也能做封疆大吏。 林泓谨自己美了半天,回过神来看到薛明灿仍旧在专心刺绣,忽略手中不堪入目的成品不论,一双小巧白皙的玉手在色泽柔美的丝线中穿引,一脸专注的模样,淡然娴雅,静若处子。 算了算了,明灿还是好好养在闺中,日后找个好人家才是,去军营受那份罪做什么!她就该好好让人护在手心儿里。 “不过我能射箭,骑马就不知道会不会了。”明灿绣着绣着,突然想到这点。 她不记得林宪带她去骑过马,脑子里也没有丝毫关于该怎么骑马的技巧。因为在刺绣上摔了一跤,射箭和背诗给她的那点虚无缥缈的底气已经被磨灭得所剩无几了。 “你想骑马吗?要不明天我就带你溜出去,让小厮把马厩里的好马牵出来,我们去京郊遛几圈?”但凡说到出门,林泓谨眼中总是冒着小火花的。 明灿却摇头,“明天还要上女学,我的香囊也还没做好。不如等到四月初一休沐,我们再想法子溜出去。” 林泓谨叹口气,也只好点头。如今明灿不养病了,他俩不能像以前那样成日地疯闹。因为他不嫖不赌,也不眠花宿柳,包养戏子,所以京中纨绔不带他玩儿。而族中上进的子弟又瞧不上他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也不搭理他。家中兄弟姐妹各忙各的,说不上两句。所以林泓谨是很寂寞的。 没想到还没等到四月初一,当晚林宪便来说,明日要带她和薛明煜学骑马,女学那边他会让人向柳先生告假。 明灿听了这消息,高兴得多吃了几块芙蓉糕。学不学骑马倒在其次,只要不用一个早上都闷在小小的耳房里听课,做什么都是好的。 不想当晚林宪又被武清伯叫去,说想看看孩子们的骑射,决定明日全家出动,到京郊练练身手。 第二日三更天,仆人们便把一切需要一一备齐了。连老太太也要去,老人家权当踏春散心。 第20章 早饭是在正房和林宪一起用的,明灿面前的缠枝莲花小碗就没空过,哥哥夹了林宪夹,最大最白胖的糕点一定是堆在她碗里的。 一顿饭吃得她应接不暇,林宪一边要她不宜吃得过饱,一边又夹了个玫瑰奶油的灯香酥给她。 林宪向来不爱吃甜,今早想到和她一起吃饭,才特别让厨房做了玫瑰奶油。 “你们骑的马我昨天已经去马厩挑好了,都是温顺的小马,不用担心,去了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们。” 今天他想一起用早饭,就是为了提前念叨念叨,免得二人心里没底。 明灿满嘴的点心,百忙之中“嗯嗯嗯”地点头回应他。林宪见她嘴角边沾了点奶油,伸手轻轻为她拂去,说道:“灿灿,别吃太多。一会儿上了马,很可能会被颠上一阵。” 林宪话没说完,不过薛明灿明白他的意思了。吃太饱,颠一颠可能会吐。 “其实骑马呢,技巧倒在其次,重要的是要学会和马交流,感它所感,把你想要它做的自然地告诉它。”林宪细心交待。 男子出行通常都骑马或乘轿,女子则坐马车或软轿。薛明煜上过几次马,都是仆人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牵着遛,而明灿还没踏过马鞍。 所以薛明煜和林宪都比较担心明灿,不过她本人并不大以为意,只求一会儿吃的美味点心不要被马给颠出来了。 用过早饭,她又钻进屋里绣了会儿没完成的几簇宝珠茉莉,大约辰时末,那边院子传来话,说老太太和小姐们已经出了垂花门,林宪便带着薛家兄妹从自己院子的角门出发了。 出行的日子挑得好,华盖翠帷马车一路行来,春风习习,惠风和畅,暖阳不温不火地晒在身上,明灿直想懒洋洋地瘫在车上眠角,奈何车行了半个时辰,还是被林宪叫下车了。 “宪哥哥,我好像有些着凉了呢,能不能就坐在车里看你们骑马呀。”薛明灿窝在香车一角,不想出去。 片刻就感觉林宪一只温暖的大手覆在了她的额上。“哪里着凉了,今早胃口还这么好。别想多懒,乖乖下来学骑马。”林宪看穿她的鬼把戏,干脆一个打横,把她从马车上抱下来。 外头春光明媚,明灿从微暗的马车乍然到了亮堂堂,开阔的草地,眼睛虚了虚,“哎呀”一声,赶忙用手背把眼睛捂住。 “怎么?还没见到马儿就怕了?”林宪抱着她微微掂了掂,说道,“这点心没白吃,长了不少啊灿灿,我快抱不动你了。” “哼。”明灿不想理会他,“快放我下来。” 林宪把她放在原地,先去找武清伯的马,今晨还没来得及向父亲问安。 他人一走,林泓谨就在不远处,猴儿一样朝明灿蹦过来。“明灿!” 这一声把林棠潇吸引了,她顺着二哥跑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孩儿,穿了身枣红色的骑马装,利落挺拔,又衬得她肤白如雪,白皙水嫩。 “怎么我们的哥哥倒都围着她转呢?”林棠潇撇撇嘴,她今天出来还想缠着二哥练练马术,林泓谨旁的不行,骑马倒是在行。 林棠湄在和煦的暖阳下忽然翻起一阵烦躁,刚才林宪抱薛明灿下车她是看见了。虽说薛明灿只有十二岁,不必太讲究男女大防,但是大哥如今二十五岁,血气方刚却迟迟不肯娶妻,难道是想等薛家表妹长大再…… 听到老太太在那边叫她,林棠湄的想法只好中断,一边又觉得这想法有些荒唐。二人年纪差了十几岁不说,大哥恐怕也不想等上几年再成亲,她所知道的,已经有好几个闺中姐妹对大哥有意了,加上传言里,那位姓边的女将军也十分欣赏大哥。去年她的十五岁及笄礼,边将军不但送了礼,还亲自来贺生,都是看在大哥的面上。要知道这位女将军向来不屑和京中贵女们打交道。 “祖母。”走到老太太面前,她便彻底没想这事儿了。 武清伯的母亲王氏是皇太后的亲妹妹,当年皇太后嫁给先帝,娘家人只有一个同胞妹妹,便一直跟着她。前武清伯是先帝手下的将士,二人由皇太后做媒,促成的这桩婚事。 老太太虽然和姐姐一样出身平民百姓家,但八九岁便跟着再嫁的姐姐进了皇宫,喝的不再是清淡米浆,也不用熬着粗茶淡饭,成日呼奴唤婢,涂脂抹粉起来,因此并没有吃什么苦头,五十来岁的年纪保养得宜,看上去只有四十余岁。 她听说长子要到京郊看看孙儿们的身手,也想出去散散心,所以便跟着来了,一会儿要是累了,就到附近林家的庄子歇脚。 “那是谁?”老太太问长孙女。 林棠湄顺着祖母的手指看过去,见到一个满身红衣,格外娇俏的女孩儿,便笑着回道:“那是薛家表妹呀祖母。” “林宜的孩子?”老太太一听,眉头便皱了起来。自从幼女远嫁商户,丢尽了他林家的脸后,再提起女儿时,她便只愿直呼她的名姓,再不叫一声“宜儿”或“囡囡”。 “是,那是明灿表妹,那边那个,正和大哥说话的,是明煜表弟。”林棠湄指了指。 老太太皱着眉看了半晌,最后只说了一句:“长得倒是很像。” “双生子,能不像吗?”林棠潇在旁边说道,“祖母,那位表弟尚可,薛明灿却着实有些可恶。” 老太太没接她的话,她虽然不大管后院儿的事,但不妨碍她听听身边人的耳边风。孙女儿是怎么欺负外孙女儿,外孙女儿又是怎么软弱可欺的,她都知道,不过都是些小波小浪,她懒得插手。 “湄儿,咱们到那边棚下坐着吃会儿茶才是正经,一会儿看你哥哥们赛马。”丫鬟搀着老太太转身,只字不提薛家兄妹。 林棠湄正想着让丫鬟把两人叫来,只得作罢。 凉棚是下边的人连夜搭好的,桌椅俱全,红木八仙桌上一应茶果点心,整齐有序地摆好了。 这时马夫还在牵马,场面有些乱,林宪喋喋不休地和薛明灿说话。 “马知道你不会骑,就会想欺负你,成心和你作对,你要它走,它偏不,低头吃东西糊弄你。”林泓谨煞有介事地说道,很期望薛明灿能手足无措地向他求助。 没想到并没有等到她问“怎么办”,却听她毫不在意地说,“不走就不走呗,它吃草,我就坐上面看风景,还不用被颠着,多好呀。” 林泓谨:“……” “薛明灿,你能不能长点心啊!” “点心,什么点心?” 看着她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的,又不忍心说她了。林泓谨叹口气,说道:“算了,大不了我载你。我知道那边有个小山,坡儿上会开杜鹃花,现在三月,不知道开了没……” 正说着他的赏花大计,来了个丫鬟,说他母亲叫他过去。 林泓谨的母亲梅氏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娘家只是大庙前面卖鸡蛋糕的,按说门不当户不对,不应该娶进伯府。但武清伯的这位弟弟是庶出,老太太不想在他身上费太多心思,当年他闹着要娶个市井女子,老太太便在人仰马翻前从了他的意。 也因此,不大待见这个儿媳,长媳去世后,内院的事宁愿交给孙女儿管着,也不想让没什么见识的儿媳管。 梅氏嫁进林家,最初几年不受接纳也着实抑郁了一段时日,后来想明白了,便放开不在乎,和二老爷生养了林泓谨,自过自的小日子。 “待会儿骑马你可当心些,小心别摔了!”梅氏只是市井出身,运货的马骡子见过,但不像贵女被要求熟悉骑射,因此看了高头大马只是害怕。 “我知道的娘。”林泓谨答道。 “刚才你说话的那小丫头就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梅氏问道。 “嗯。” “你可少和她待一起,上回就是她撺掇着你出去!何况老太太不喜欢她,你更不该和她要好,就是和老太太过不去。”梅氏的确没什么眼见,心思狭隘,只能拈着表面要害思考。 在她看来,老太太是家中地位最高的长辈,一个不得老太太欢心的小孩儿,实在没必要费心思交往。而且在薛明灿来之前,她的宝贝儿虽然没什么出息作为,但安分守己,从不惹事,她一来,泓谨竟然做出扮女装的荒唐事,天长日久,岂不是把她的泓谨带坏了。 “娘,您说什么呢。明灿除了好吃些,也没什么。我难得有说得上话的朋友。而且,当初就是祖母让人把她接来的,祖母怎么会不喜欢她呢?” “老太太当时是病糊涂了,听了道士说,这两个外孙能带鸿运给林家。你看接回来,你祖母问过二人一句没有?” “我叫你多和你堂哥们学,你不听……”梅氏话还没说完,林泓谨便借口说去找他的马,脚底抹油般地溜了。 马有马夫牵着,倒不用他费心找,他只是想回头找薛明灿,没想到转了一圈不见人,最后在女眷休息的凉棚处看到她。 薛明灿和哥哥被林宪带着去向老太太问安。 第21章 明灿对眼前这个衣着华贵的老太太实在没什么印象,无情无绪地跟着薛明煜叫了一声“外祖母”,便无话可说了。 老太太坐在扶手椅上,淡淡地“嗯”了两声算是应答,冷眼打量两个孩子,不由得承认薛家兄妹俊美端秀,生得八九分相似。 慢慢摩挲指上的一枚祖母绿戒指,她没和两个外孙说话,倒转向林宪,问他:“如今这两个孩子都是你在照顾?” 林宪点头,“表弟表妹由孙儿操心,祖母不用费神。” 老太太“嗯”了声,又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感念当年你姑姑照料你的情意,不过你也老大不小了,别为了两个孩子把你自己的终身耽误了。” “不会的祖母,您不必担心。”林宪心里不快,但面上没显露。要知道当年他母亲本来是正室,被请封为世子的人也本该是他,但武清伯意外和前朝一位高门贵女纠缠上了。先帝为了笼络前朝能臣,下旨让武清伯迎娶那位贵女做正妻,并把世袭的伯爵之位改为世袭罔替。父亲武清伯毫不留情便把母亲的身份降成姨娘,而他从嫡长孙沦为庶子。 那件事发生时,除了姑姑,整个林府上下没有一个人肯为他们母子说话。而老太太,恐怕是最赞成的人。 十几年没有过一句嘘寒问暖,如今乍然管起他的终身来,林宪忍不住作呕。 “你们兄妹二人,幸得你们表哥照管,应该好好铭记在心,不要给他添麻烦才是。你们本来出身低贱,是林家把你们从泥淖里捞出来,如今吃的穿的,也是林家拨给的用度,所以,做哥哥的日后为官,不能忘记维护报答林家,做妹妹的不论嫁到哪儿,也应该把林家当作娘家一样。”老太太没有察觉长孙的怨念,开始在训诫两个外姓的外孙。 “是,祖母。”薛家兄妹异口同声说道。 虽然这话谁听都会不舒服,但正因为太明显的不舒服,让薛明灿明白,面前这老太婆就是刻意想给她们不舒服受的。要是公然顶嘴,反而落得更加一层的不舒服。有时候不反抗不代表软弱,如果前面是污泥烂泥,退一步才能避免沾染,海阔天空。 只是薛明灿原以为,外祖母对他们冷漠也就罢了,没想到是这么个尖酸刻薄的老太婆。再华贵的衣饰也盖不住嘴里的酸腐。 不过,她说得也不无道理,要是没有林宪,她和哥哥现在不知道被卖到哪户人家干苦差呢。 因为心里勾起对林宪的感激,之后林宪抱她上马时,明灿没有反抗也没有斗嘴,乖乖坐在了马鞍子上。 她骑的是匹银灰色的小马,林宪亲自帮她拉着缰绳,一字一句教给她骑马的要诀。 薛明煜则被林宪托给林泓谨教带。 “大哥,你也教教我吧。”林棠潇以前骑过几次,无奈人马不合一,马总是不合她的意,跑不畅快。 瞧着灰马上刚坐稳的薛明灿,林宪大是不放心。别看这小丫头平日里嘴皮子不饶人,其实胆儿并不肥。要不现在怎么一只手还把他的衣袖紧紧拽着。两道蛾眉微微蹙着,连一双明眸也失了不少神采,满是紧张焦虑。 刚才不好容易不用哄,自己就乖乖上马了,这会儿要是走开,她一定闹着要下来。 “四妹妹,你去找父亲教你吧。”林宪只好对林棠潇说。 林棠潇望了眼不远处的武清伯,他正骑在一匹棕马上,紧皱着眉,不知道在和一旁的人交谈些什么。 “不要,爹很凶的。”林棠潇头摇了两下,第一次骑马就是由父亲教得,那天马没把她吓软,倒是被父亲吼软了。 林宪尴尬地笑了笑,无计可施,幸而看到林泓诲打身边经过,便拉住他道:“二弟,教教四妹妹吧。” 林泓诲漠然扫了一眼,薄薄的唇淡淡吐出两个字:“没空。” 林棠潇简直要哭了。两个哥哥都拒绝她也罢了,还在薛明灿面前拒绝她!实在没脸。 “二哥,你怎么能这样呢,我可是你妹妹。”林棠潇哭丧着脸,心里很是不甘。 “那又如何?”没想到林泓诲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林棠潇气得直跺脚,飞天髻上簪的一支蝶花吊穗银发簪左右乱摆,银穗子纠缠不清。 林宪不知该说什么,转过去细心指导薛明灿,而林泓诲夹了夹马腹,便扬长而去,留林棠潇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灿灿,专心些!”林宪看薛明灿望着其他方向,目不转睛,似乎没在听他说什么。 “宪哥哥,你看泓哥哥骑得多好呀。”薛明灿直勾勾看着林泓诲驰骋而去的身影,高阔挺拔的背,两条长得不像话的腿分锯马鞍两旁,跑起来头发飞扬,仙风道骨一般清尘绝俗。 世上怎么会有泓哥哥这样好的男儿? “灿灿!”林宪终于有些生气了,把薛明灿的注意力喊回来,他拉着脸道,“你若也想像泓诲那么纵马,现在就听我好好说,不能好高骛远。” “什么是好高骛远?” 林宪:“就是不能眼高手低。” “什么是眼高手低?” 这边林宪在不厌其烦地给明灿解释“眼高手低”,那边林棠潇最终还是厌厌地回了女眷休息的凉棚。 老太太一边看着儿子孙儿在草场忙碌,一边和长孙女林棠湄说话,见林棠潇手里攥了条马鞭,神色懊恼地跑回来,坐在一旁气鼓鼓地灌茶,便问她是怎么回事。 “祖母,您看看嘛,大哥只知道教薛家那丫头,我去求他教教我,他竟然不管我!”林棠潇没提二哥林泓诲,因为她知道他是祖母最器重最疼爱的长孙,就算抱怨一通,祖母也不会说什么。 但是林宪就不一样。祖母从不会偏袒他,她能肯定的是在祖母心中,她这个嫡出的孙女地位高于庶出的孙儿。更何况,这么一说还能把薛明灿拉下来。 果然,林棠潇委屈巴巴地把这话说完,老太太两道化得细细的长眉便皱了起来。 她直接让丫鬟把林宪叫回来。 林宪不明所以,被祖母叫了去,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其实自小他就不被祖母看好,“顽劣不堪”,“天资愚钝”,“呆呆笨笨”,全是祖母给他贴的标签。 不过自他考中探花点了翰林以后,便没再听过这些话,祖母的态度也明显客气了许多。所以乍一听到这些斥责的话,他还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归不习惯,他都这么忍过来了。一边听祖母喋喋不休,一边心里担心薛明灿。 那丫头被他扔在那儿,只留一个马夫看管着,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 忍不住朝明灿的方向看了一眼,老太太眼尖,不容有人在她说话时分心,厉声斥道:“林泗滨!” 泗滨是他的字,在同窗同僚中互相称字以示读书人的敬重,没想到被祖母用来骂他。 “我在和你说话!” “是,祖母。” 老太太看他态度依旧恭敬,气早说出去一大半,最后只嘱咐道:“不仅在官场上,回了家也是一样,做人,一定要时刻明白利害关系,分清谁亲谁疏,千万不要平白无故花费心神到不值得的人身上,反而凉了该亲近的人的心。” 林宪听得麻木,老太太说完尾巴没等到他回应,提高声量又问道:“我说的这些你都记住了吗?” 恍然回过神来,林宪重重点头,道:“孙儿都记在心里了。” “嗯。”老太太这才满意,准备放人,临走吩咐,“这回带上你四妹妹,好好教教她。你知道,有些武将世家对女子的骑射也很重视的。” 言外之意是提醒林宪,骑射对林棠潇将来说亲很重要。 “是。” 以为老太太说完了,他抬脚正想转身离开,没想到话锋又转到明灿身上:“这身骑马装让她别穿了,小丫头哪有穿这么张扬的红色的!” “是。” 林宪走出凉棚,暖阳晒在身上,顿觉自在无比。不过林棠潇见他的脸一向疏离冷淡,并没有变化过什么。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她试探道:“大哥,我没有告你的状,只是祖母见我回去,问我为什么不骑马,我不敢在祖母面前撒谎的。” 林宪淡淡说道:“没事。我就先教你也无妨。去把你的马牵来吧。” 趁林棠潇去牵马,林宪赶紧看了一眼薛明灿的方向。还好,他走开后,薛明煜和林泓谨都过去了。林泓谨正和明灿说这什么,又用身体示范怎么夹马腹,怎么把命令传递给马儿。 林宪送了一口气,便耐心教林棠潇。她之前跟着父亲学的马术,父亲没什么耐性,教得过于简洁,林棠潇依样画葫芦,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很多动作不正确,勉强跑上一段路,反而更危险。 父亲,似乎从没对哪个孩子有十分的爱心。 这么看来,几个兄弟姐妹都是一样的。在武清伯府的富贵锦绣堆里,自己摸爬滚打地长大。 林宪自嘲地笑了笑,不过这笑转瞬即逝,因为他听到了一声惊呼。 第22章 几乎是下意识地往薛明灿的方向看去,一道枣红色的影子已经跟着飞扬的马蹄绝尘而去。 “灿灿!” 林宪只觉得一股气血猛地往上冲,搅乱了气息纷扰了思绪,他根本没有时间思考,一把拉过身旁的马跨上去,打马扬鞭朝薛明灿追了过去。 明灿被马颠得五脏六腑都在振颤,胃里更是翻江倒海的难受,但比身体上更要紧的是心里的恐慌无措。 她刚才只是看到林泓诲从对面纵马小跑着过来,一时高兴,就站起来朝他挥手,不知是夹到了马腹还是坐得用力了些,一声不吭的马儿突然毫无预兆地发足狂奔了一起。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一阵飓风般带了出去,重重跌在了马背上。 周遭的山峦起伏,地势忽高忽低,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伴随着剧烈抖动的心脏。 这回怕是要死了。 薛明灿闭紧双眼,吓得浑身发软,连哭喊的力气也没有了。马儿还在飞奔,料峭春风刮过耳畔,吹来一个声音:“月儿,不要怕,脚掌踩实马镫,慢慢站起来。” 天哪这是谁?是想让我死得快点吗,还站起来呢。明灿欲哭无泪,但脑海中不停回荡这个声音“站起来,站起来。” 横竖也是要死了,她咬紧嘴唇,慢慢抬臀,尝试着离开了马鞍,不过没有完全站直。这时的恐惧已经达到了极点,似乎是物极必反,在一颗心跳到最快的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身边的事物都静止凝滞,只剩下她和身下的马,在天地间驰骋。 脑海中的声音没有再响起,但明灿下意识地抓紧缰绳,来回勒了勒,淡定从容,似乎这是做惯了的事。 那匹银灰色的马跑得欢快,一时不想停下,但接到她勒动缰绳的命令,速度明显地放慢了一些。 但仍然很快,马能感受人的心理,明灿一上马,它就知道这是个畏惧而慌张的新人,有意无意地要欺负她。 见马还不乖乖停下,明灿皱了皱眉,狠心用劲儿,把缰绳勒得更紧了,拍拍马背,怒道:“你再不停下我可生气了!回去让你拉车驮货,整天干活儿!” 马是极其敏感的,它从被勒的力道和背上人说话的语气中,逐渐感受到明灿是不好惹的,背上仿佛压下了一股无形的威严,气势逼人,竟然心虚地开始放慢速度,听从她的指令。 薛明灿见马渐渐慢下来,心里闪过一丝窃喜,但窃喜转瞬即逝,更多的她只觉得马儿听她命令是理所应当,她严厉地操纵马匹更是微不足道,不费吹灰之力为之。 “灿灿!” 正挺直了脊背,悠闲淡然地走马看风景,身后一叠声地有人呼唤她。 是宪哥哥。薛明灿回头一看,着实吓了一跳。她从没见过林宪这般模样,紧张,担心,焦虑,平日里古井无波的眼神里透露出莫大的恐慌,仿佛一个溺水的人。胯下的黑马跑得气喘吁吁,一张脸上的五官近乎扭结成一团。 这还是平日里不苟言笑,只会板着脸斥责她的林宪吗? 黑马跑近薛明灿,林宪猛拉缰绳,马儿停得仓促,两只前蹄高高扬起,不满地嘶叫一声才落地停稳。 林宪在黑马立足脚步前飞身一跨,坐到了薛明灿身后。 “宪哥哥。” 明灿只觉背后一股温暖袭来,一个高大结实的身体环住了自己,两只手臂把自己抱得紧紧的。 “宪哥哥,你勒疼我了。” 虽然这具柔软热乎乎的小身体现在就被他牢牢抱在怀里,林宪仍能感觉胸腔里一颗心脏跳得猛烈而不可抑制。 大脑中一片空白,他说不出话,只能在心底不住喃喃:“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明灿试着挣扎了一下,但那两只手臂的劲儿依旧没有放松,怀抱的温度逐渐滚烫,她能感受到头顶有急促的呼吸,带着一点沉水香的气味儿,闻着让人心里安宁。 “以后我可再也不放你一人骑马了。” 半晌,林宪才轻轻松开明灿,长舒了一口气,见她完好无损,刚才起伏跌宕的情绪才平复几分。 “宪哥哥,你看,我自己能让马儿停下来。”明灿回头朝他粲然一笑,因为迎着阳光,杏眸半闭,垂下来一把小扇子似的睫毛,沾染了暖阳的金色,像落了一层金色的灰,忽闪忽闪。 林宪突然有种冲动,想吻一吻她的眼睛。 昨夜窗前那弯清冷的下弦月也不比这双眸子有看头。 “宪哥哥,宪哥哥?”薛明灿见林宪突然呆住,叫了两声,又轻轻捅了捅,他才回过神来。 “你看到了吗,刚才马儿跑起来,我又让它停下了,我这算不算学会骑马了?” 等着林宪称赞的明眸皓齿,分外甜美。 林宪却沉了脸,道:“以后不许这般纵马,很危险的!” “这回估计是你聪明,运气好,这匹马也不大,还肯听你的话,要是换成烈马,早不知道把你颠到哪个山谷去了。” “什么是‘估计我聪明’,我本来就很聪明的宪哥哥!”薛明灿不高兴地嘟了嘟嘴,身上枣红色的骑马装和樱桃般的嘴唇互相映衬,更显得肤白如雪,粉妆玉琢。林宪想起刚才祖母说的话,问道:“你可喜欢这身衣服?” 明灿点点头:“喜欢,枣红色很好看。” “好,那下回骑马也穿,回去我再让人多给你做几身枣红的衣裙,你穿了我带你出去逛大庙。” 难得见林宪这般温柔,明灿睁了睁眼,喜笑颜开地应他:“好啊!我要去棋盘街买吃的!” “就知道吃。”林宪隔着她额前薄薄的一层刘海,轻轻弹了弹明灿的额头,手指触及之处,只觉冰凉滑软。春日融融,灰马信步走着,不知走到了哪一处山坡,顺着坡势看过去,只见漫山遍野的百合花,瀑布般一泻千里,盛开到眼睛看不见的尽头。像山谷悄悄积的厚雪,莹白耀目。 怀里的小丫头乐了,兴奋地喊道:“快看呀宪哥哥。” 有微风拂过,把她的头发吹到林宪脸颊上,挠痒痒一般。他心里悬挂多年的那块巨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双眼微阖,林宪只希望日子就这样平静闲适地走下去。祖母父亲的冷漠,朝廷里的暗涌,未成的心事,统统抛之脑后。 他就这样抱着灿灿,天长地久。 “明灿!大哥!” 思绪被连声的喊叫拉了回来。林宪逆着阳光看去,只见林泓谨打马奔来,急坏了的样子。 “大哥!”林泓谨来到二人面前,还在喘气,焦灼担忧溢于言表,“明灿,你没事吧。” 明灿笑着摇摇头,“我没事,我让马儿乖乖停下来,我会骑马了。” “你还说呢,刚才真把我吓死了!”林泓谨心有余悸,第一次体会到大祸临头的感觉。 祸事没什么重量,可是它就这样压在你的头顶,你时刻都能感觉到它,不管周遭的阳光多明媚或炽烈,你永远处在深不可测的阴影中。 直到看见那抹枣红色的身影,安然无恙地在花树间悠然穿行,他才逐渐感知到洒在身上的阳光的温度。 “刚才是怎么回事?”林宪这时才想起来问道。 “我看到泓哥哥过来,就和他招手,没想到马一下子就狂奔起来。”明灿说完轻轻拍了下马背,算是嗔怪灰马。 “你还说呢,你招手也不必猛地站起来,想来是马受了惊,才会这么疯跑。”林泓谨说道。 薛明灿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没办法,当时林泓诲骑着那匹白马,衣袂翩翩,宛如谪仙一般飘然而至,实在让她心生欢喜。一欢喜,自然就忘了自己还在马上。 原以为林宪还会责备两句,没想到他只叫她日后留神,不许再一惊一乍地吓到马,又替她把刚才被风吹乱的头发理了理,便和林泓谨催马回去。 回去后就见心急如焚的薛明煜六神无主地踱来踱去。见到妹妹平安归来时,眼泪一骨碌便流了出来。 薛明灿哭笑不得。“哥哥别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吗。快别让她们看见笑话你。” 薛明煜抱着胞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当时就追了过去,马却怎么也不听他的使唤,只是在原地转圈,等林泓谨愣了好一会儿,他就从马上跌了下来。 明灿拍着他的背宽慰他,心里一度撕扯她的那阵空虚空洞似乎在悄然弥合。她感觉到了,周围无尽的爱在包裹她,在一点点填满她不知为何千疮百孔的心。 她觉得胃里暖暖的,不再需要借助食物。 凉棚那边的老太太派人问发生了什么事,林宪简单交待了几句,只说马受了惊,现在没什么大碍。丫鬟回去回话,那边不再派人过来询问,一会儿就听说老太太累了,要到附近庄子休息的消息。 林棠潇目睹了薛明灿被惊马拉出去的一幕,心悸之余却偷偷希望她就此被摔个粉身碎骨,实在没想到她完好无损地回来了,笑语嫣然,似乎还很开心的样子。 “果然傻人有傻福。”她暗暗叹一句,摇了摇头。 第23章 林棠潇和姐姐陪着祖母坐车离开,明灿则待在林宪身边。在刚才触目惊心的经历后,林宪心有余悸,今日断断不愿让她单独乘马了。 他把她抱下来,牵到凉棚去。凉棚留了些点心热茶,正好给小丫头压压惊。 这么折腾一番,身心俱疲,明灿还真有些饿了,拿过一块玫瑰莲蓉糕在手里慢慢啃。啃得很专心,咬了一半才发现林宪坐在她身旁的扶手椅上,静静地在看她。 “宪哥哥,你看我做什么呀?” 林宪发现她的衣角不知在哪儿落了片灰,俯下身为她掸去。“没什么,就是,看你吃东西很像一个人。” “谁?”明灿歪着脑袋,期待地问他。 林宪却摇头,推脱道:“说了你也不认识。” “你说嘛,像谁?”像她母亲吗?她其实很少听人谈及她母亲。那是一个看着温暖却极其模糊的字眼。 林宪仍是摇头,正在这会儿凉棚外进来几个高高大大的身影,外头的阳光瞬间被遮挡住,棚里阴暗下来。 人逆着光进来,明灿乍一眼还看不清,待他们走近,她才认出是泓哥哥和两位舅舅。 这二位舅舅生得一般身量,四十来岁,穿着褐黑色的衣袍,不过一个神情严肃冷酷,一个正乐呵呵和林泓诲说话。 明灿到武清伯府后一直没有正式拜见过两位舅舅,倒不是她不懂礼,只是几次林宪提出要去,那边都说忙,不必过去了。这事儿便一直耽搁下去。 没成想舅甥竟在凉棚里相见了。 林宪忙起身朝神色严厉的那位行礼,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父亲”,又朝另一位道:“二叔。” 武清伯林横峰“嗯”了一声,并没有要和长子多说话的意思。倒是二老爷林横岭笑嘻嘻地问他:“泗滨,今日的马可骑得畅快?” 林宪点头,“今天出来,主要是想教教两位表弟妹。” 这话一说,引得二人都不由自主朝那边椅上坐的兄妹看去,薛明煜已经站起身,走过来行礼了,明灿本来在埋头喝茶,也被哥哥牵了过来。 两个人乖乖行了礼,喊声“大舅舅,二舅舅。” “这就是宜妹妹的两个孩子?”林横岭搓搓手,“哎哟,真和宜妹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这个鼻子不像。嗯,鼻子不大像!” 薛家兄妹因为生得还有些矮小,高壮的二老爷想仔细瞧瞧两个孩子,只能弓腰驼背,凑近了看。“哟,这眼睛生得最像,我记得宜妹妹就是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嘴唇也像,脸蛋子也像……两个孩子长得也像。” 明灿静静听二舅舅叨叨,看他像在鉴赏古玩一般,只差拿个西洋眼镜在手中,放大了钻研。她之前听林泓谨说他爹痴迷于各类古董,如今算是见识到了。这是把古玩赏鉴融入到生活中了。 “二弟,我有些累了,到那边坐坐去。”武清伯觉得对这两个孩子不必热情,也不必厌恶,忽视就可以了,就像买了两尊无什用处的花瓶回家。他连虚假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丢下这么一句,径直到椅上坐下。 林泓诲正要跟着父亲过去,却一把被林泓谨拦下。 “二哥,明灿刚才为了和你打招呼,惊了马,差点被摔下来,你也不问问她。”与其说林泓谨不满他二哥对明灿的态度,不如说他不喜欢看到明灿对林泓诲无缘无故的喜欢。 这丫头,二哥到底有什么好,这么爱往他身上黏着,可别忘了,那日在会仙酒楼,是谁把门踹开的。 “她惊了马,那是她自己不小心,和我有什么关系?”林泓诲像是听到一个笑话,唇角微扬,又说,“我看她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刚才还在吃东西,既然没事,我问与不问又有什么用处呢?” 林泓谨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二哥,我看这世上的人,也只有灵仙郡主能让你花心思哄着疼着了!咱们这些凡人,都别想得到武清伯世子的一点关心!”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林泓诲笑意更浓,觉得堂弟偶然地发起痴来很可爱。眼角余光不经意瞥到有人在看他,转头望过去,原来是薛明灿。 二人四目相对,明灿立刻冲他绽了个大大的笑,真像朵明灿单纯的向日葵。林泓诲心里也奇了,这丫头,自己连糖块也不曾给过她,更别提哄她照顾她,她仿佛天生地就喜欢依恋自己。 脑海里忽然就浮现出未婚妻的脸,明丽雍容,璀璨如星,是朵被人捧在手心的盛世牡丹,和小家碧玉,孤身飘零的明灿迥然不同,但两人看他的眼神笑意,还真有几分神似。 林泓诲骑马骑累了,不想再多看,便收回目光,自顾自到父亲旁边坐下,父子二人聊些无关痛痒的题外话,武清伯的神情放松下来,这时才显露一点父亲有限的慈爱。 林宪看在眼里,因为心中木木然,早已没什么感触,只转过去看明灿吃东西,叫她别噎着了。 小丫头腮帮子鼓鼓的,圆润光滑的脸蛋随咀嚼上下浮动,有趣极了。 刚来时那张瘦脱了形的尖尖下巴,抱在怀里骨头都硌得疼的小女孩,如今在他的呵护下长了不少肉。脸蛋逐渐圆润起来,有了些血色,林宪心里一种成就满足油然而生,比之金榜题名,骑马游街更令人心动。 改日还要去镇国公钟家,让澄叔正式收两兄妹为义子义女的事。本来还想和父亲提一提此事,不过如今看来也不必了。 傍晚回去,明灿因为太累,在马车上睡着了,林宪便把她抱回屋里,又让冷卉打了一桶热水给她泡脚。 第二日清晨她醒过来,只觉得腰酸背痛,浑身散了架一般,懒懒地趴在床上,不愿去上女学。 而林宪竟然允了,她便在屋里闷着绣她未竟的宝珠茉莉。 一直绣到傍晚时分,她落完最后一线,抬起头时才感到脖颈僵硬酸痛,眼睛里似蒙了层水雾,窗外金色的落日余辉分外朦胧迷离。 打了个哈欠,世界又清明了,她晚饭也顾不上,缠着冷卉把绣好的绸绢做成香囊。 晚上林宪来看她,提到已经和钟府选好了日子,四月初十他们兄妹生辰那日,便让镇国公世子收他们为义子义女。 林宪不提,薛明灿几乎忘了这事,更忘了四月初十是她和哥哥的生辰。 在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生辰一说,在薛家的每天每天,睁开眼便得干活儿,干不完的活儿,在太阳升起之前,在日落之后,她原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活下去。 没想到林宪来了,他如神邸一般,突然降临在薛府,从来对他们颐指气使的继母在他面前变得恭敬谄媚,她想呵斥他们时,林宪站到他们前面护住,并且厉声诘问继母,让她向他们兄妹道歉。 不过这些记忆回想起来,明灿心里并没有太大起伏,似乎这段回忆是别人的,刻不到她的心,铭不到她的骨。 伤痛只浮在表面,蜻蜓点水一般,她不再细想,问林宪生辰会怎么过。 “钟府会置几桌宴席,只我们钟林两家的人。不过如果你还想热闹些,我就下帖子多请些人为你庆贺。”林宪说道。 “不用了。”那些根本不在意他们的人,何必呢? “好,这几日我会让冷卉他们帮你绣顶帽子再双鞋,行礼那日要送给镇国公世子和世子夫人。” 明灿点头,开始有几分期待。她记得那位钟家姐姐温柔可亲,很好相与,想必她的爹娘也是通情达理,温和慈爱的长辈。 薛家兄妹这件事即使武清伯不在意,但出于基本礼节,林宪还是派人支会了他一声。彼时林横峰在书房,听闻消息大感惊诧。不知该感叹长子手段非凡,还是镇国公老糊涂了。 要知道镇国公是开国功臣,有从龙之功,如今花甲已过,仍被靖仁帝视为心腹大臣,尊以师礼,可以说如果他愿意在大殿上横着走,无人敢拦他,更不会被皇上指责。 他一直想攀附钟家,逢年过节更是走得殷勤,捧着厚礼上门,不过不知为何,镇国公对他态度泛泛,并不愿与他深交,久而久之,他一颗结交之心也淡了下去。 不知道这长子凭了什么本事,竟能越过他攀上镇国公。 更奇怪的是,镇国公一家竟要收薛家兄妹为义子,两个无足轻重的孩子,有什么利益可图? 想不明白,但又拉不下脸去问长子。所以在四月初十那日,他决定亲自去一趟,探探究竟。 林棠潇在听说这事后连问了丫鬟五遍,“是不是真的?”丫鬟连连点头,她又问长姐。林棠湄虽然不解,但相信这事不是莫须有的。再三确认之后,林棠潇妒火中烧,简直怒不可言。 “凭什么呀!” 燕京城中,哪户豪门不想和镇国公家沾亲带故,哪位小姐不想和钟弗做闺中密友。她林棠潇想都不敢想的事,薛明灿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便一足登先,做了钟弗的义妹! 第24章 四月初十这日一早,冷卉妙卉便把明灿从弦丝雕花架子床上拉了起来,细致地梳洗过了,仍为扑上她自己调制的香粉。林泓谨跑来,闻着说香味儿好闻,让明灿悄悄匀了些在他脸上。 他是来吃薛家兄妹的长寿面的。今晨厨房用骨头汤做了几碗,香喷喷热腾腾的汤面,白腻细滑的面上卧上几个金灿灿的太阳蛋,馋得林泓谨吃了一海碗。 长寿面吃完后薛明煜仍旧回东厢房读书,明灿则在屋里看冷卉灵巧地把她绣的宝珠茉莉绢丝做成香囊,林泓谨百无聊赖又不想回去,就坐在明灿的梳妆镜前调弄她的几盒脂粉。 庭院中的白雾渐渐散去,窗棂子外斜斜地偏进来几道阳光,照得廊下几株李子花白嫩馥郁,屋子里静悄悄的,一时只听到林泓谨一会儿拿起瓷盒,一会儿开镜奁翻珠翠的“叮当”磕碰声。 “明灿表姐?” 乍然冒出一个清甜的声音,屋里几个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林泓谨,还以为是他母亲遣来叫他回去的丫鬟,要是看到他又在对这些女孩儿的东西玩物丧志,回去肯定会责骂他。 来人身量不高,一身白底水红竹叶梅花图样印花对襟褙子,底下鹅黄挑线裙子,淡雅素静,小小一张瓜子脸上溢着浅浅的笑。 原来是林棠洛。 “明灿表姐,生辰快乐。”林棠洛走进来。 “谢谢。”明灿在林府唯一愿意见到的女孩儿怕也只有她了,“妙卉,还有长寿面吗?给棠洛妹妹端一碗来吧。” 林棠洛摆手说不用了,“我用过早饭了。我是来送生辰礼的。”说着她把手里提的圆食盒打开,里面是莲纹青花瓷盘盛着的几块鸡蛋糕。 明灿的眼睛亮了亮。 “棠洛你怎么知道我馋鸡蛋糕的!”其实她什么都馋,尤爱甜点。此时兴奋地搓了搓手,拿起筷子夹了其中金黄亮泽的一块,没想到非常软糯,差点夹散了。 吃到嘴里,一股香甜便从舌尖爬进来,明灿觉得鸡蛋糕是最温柔的点心了。 “好吃呀棠洛,这是你做的吗?” 林棠洛抿着嘴笑了笑,说道:“这是姨娘做的,我的手艺没有这么好。” 林泓谨又凑上来尝了块,结果一吃就停不下来,眨眼只剩了两块。他又往食盒里伸手。 没想到被薛明灿打下来,“给我哥哥留些。” 林棠洛笑道:“若是不够,我回去再拿些来。” “不用了。”明灿知道她和她母亲的处境。鸡蛋糕美味,做起来最简单,只需要鸡蛋和面粉,不过这恐怕也是她们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我哥哥脾胃不大好,点心吃多了也克华不了,浅尝辄止。” 林棠洛点点头,“是我疏忽了。” “没事儿,谢谢你的心意。我就让丫鬟给我哥哥送去。” 明灿又问:“今日去钟府,你会去吗?” 钟家人要收她兄妹二人为义子的事,林棠洛也有所耳闻,不过直到今早出门时,也没有婆子丫鬟来通知她,想来是不用她去的。 她摇了摇头,明灿拉住她的手,说道:“棠湄表姐不让你去,我请你去。” “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今日本就是我的生辰,钟家为我和哥哥置的酒宴,为什么要看棠湄表姐怎么想?” “姨娘会责备我的。”林棠洛咬了咬唇,神色犹疑。 “我让冷卉去跟卫姨娘说,没事,大不了我去说。”明灿是真喜欢这个小表妹,柔弱温顺,说起话来总是轻声细语,不紧不慢。 林棠洛犹豫再三,林宪那边派人来叫,说车轿已经备好,要准备出发了,明灿便索性牵住林棠洛的手,拉她上了香车。 本来还有些局促,但薛明灿一路都掀着车帘一角,指街景给她看,林棠洛便逐渐放松下来。本来也是十一二爱玩爱笑的年纪,一会儿就忘了她母亲的叮嘱。 马车另一边还坐着薛明煜。本来男子应该骑马,但他前几日读书到深夜,本来想推开窗子赏赏春月,没想到迎头扑来一股凉凉的晚风,当即打了几个喷嚏,第二日晨起便觉头重鼻塞。 林宪忙又为他延医诊治,开了几服药灌下去,好歹今天好了许多,赶着到钟家拜义父义母。 林棠洛很少出门,即使出门,也不能和两个姐姐一起坐香车,都是由一顶脏脏旧旧的小轿抬着。所以头一回坐上马车,又可以细细看街上的热闹,小女孩儿的天性得到解放,喜悦之余,一张小脸上溢满笑容,渐渐红润起来。 正看得高兴,猛一回头,发现另一角坐着的薛明煜在看自己,眉目温和,气质儒雅,如玉一般温润安静。 明煜表哥和明灿表姐长得真像。她第一次见到明灿表姐,心里就惊叹世上竟有这么标致的模样,没想到这副模样换到男子身上,更有说不出来的柔美。 薛明煜其实是在看妹妹,不过林棠洛和妹妹挨得很近,林棠洛回过头,就以为他在看自己。 两人对视,他先笑了笑,说道:“今天的鸡蛋糕很好吃,谢谢表妹。” 林棠洛被他夸得又欣喜又害羞,差点忘了糕点不是她做的了,涩涩地说了声“不谢”,便转头和明灿继续看窗外。 香车骨碌碌停在了钟府,小巷寂静,朱漆大门外只几个路人,不似上次钟弗的生辰,门庭若市,熙熙攘攘的花团锦簇。 武清伯林横峰先下了车,问跟在身边的长子:“薛家那两个孩子,男孩儿带过来同我一起进去。” 虽然还不知道钟家有什么意图,但事实明摆着,薛家兄妹就是他搭上镇国公的桥,他颇有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痛快。 薛明煜被林宪唤过来,林横峰第一次好好打量眼前的人。见他开春了还裹着身银狐褂子,靴子也穿得颇厚重,身材瘦弱,文文静静,模样又生得阴柔。 这不就是个活脱脱的戏子模样吗!或者娈童!他在心里开始鄙夷起来,不过面上不露许多,毕竟这或许是个有用的人。 薛明煜就由林横峰领着进了大门,钟澄恰好从影壁后转过来。 “大学士。”武清伯一见人,神情有些谄媚,“久仰大学士的名望,今日能与大学士结交,实在是人生幸事!” 钟澄还比他小了十来岁,不过官场浸淫多年,这副嘴脸也见惯了,当下不疾不徐还了礼,手微微向前一请,只说:“父亲已在上房等候。” 武清伯听出来他是不想多言其他,当下也只好奈下性子,跟着钟澄往里走。 钟澄侧头便看到即将收养的薛家义子。男孩儿今日也十三岁了,身量高却太过瘦弱,被围在毛皮衣裳中保暖,文文弱弱,眉眼端正,却是有股自然的清贵之气。 几个人来到上房,喝茶叙事,片刻女眷们从角门也进来了。 说来是钟澄收义子,钟澄的妻子甄氏倒是比他更紧张。女人对子女的感情来得更敏感强烈,公公忽然告知有两个陌生的孩子要来叫自己义母,甄氏又喜又忧,一片迷茫,因为不知道这两个孩子的秉性如何。 不过倒是从女儿钟弗那儿听说兄妹都长得标致,性格脾气也讨人喜欢,她才放了几分心,但实在不明白公公为什么执意要收两个从未听说名讳的孩子。 她先见过薛明煜,男孩儿长得清俊养眼,恭敬温顺地向自己行礼,声音朗润却又有些弱,似乎有不足之症。 人与人讲究的就是一个投缘。她一见了这孩子便觉得很喜欢,说了两句话,问出他确实有不足之症,都因幼年过得凄楚,心里更是心疼起来,想着要请府上总请的太医为他仔细瞧瞧。 一会儿女孩儿们也来了。林家两个姐妹她是见过的,薛明灿她也一眼认了出来,因为和薛明煜长得非常相似。不过多了一个女孩儿又是谁? 林棠湄谦恭有礼地上来介绍:“婶母,这位就是薛家妹妹。” 甄氏点点头,拉起明灿的小手看她,豆蔻年华的小姑娘,长得水葱似的水嫩,明眸皓齿,眉眼如画,长大了不知又是怎样一副好模样,心里更加的喜欢起来。 “长得和宜妹妹有七分相似。”甄氏笑道。 “您认识我母亲?”明灿眨眨眼。 “嗯,我嫁进钟府时,你母亲还待字闺中,当年她和荺儿极要好,我们便常常来往。” “我知道荺儿是谁,她就是灵仙郡主的母亲,先太子妃对吗?”上次在会仙楼听宪哥哥说过。 “不得无礼,灿灿!”林宪斥了她一句,甄氏现在便开始护着义女,道:“不碍事,小孩子家不懂事。” “婶母莫惯着她,这丫头顽皮得紧。”林宪说道。 明灿见甄氏疼她,便腻在她身边,朝林宪吐了吐舌头。甄氏生得微胖,手心有些湿热,牵着她的手,明灿觉得很安心,任她牵着。 “这儿,你们都见过,钟弗姐姐,还有启盛哥哥……”甄氏四下看了看,皱眉问身边的丫鬟:“大少爷呢?” 丫鬟回道:“催人去请了,说大少爷刚起。” “这不成器的东西!”甄氏啐了一句,下一刻看到薛家兄妹,神情又柔和回来,说道,“还有一位大哥哥,他才起呢,一会儿再见他吧。” 二人点点头,薛明灿道:“这大哥哥我见过,上次我还和谨哥哥他们一起叫他射鹄子呢。” “是吗?他就是爱射鹄子,骄傲得很,不过上回你们钟弗姐姐生辰,听说有位小姐射中了彩绸,他觉得被比下去了,这段日子心里一直不畅快呢。” “就是我呀。”明灿笑道。 “是吗?你射中了飘着的小绸子?”甄氏睁大了眼,没想到义女这么本事。 “是呀。” “灿灿有这本事,以后去做女将军罢!” 林宪在旁说道:“运气好罢,婶母快别赞她了,她一会儿该自傲了。” 甄氏对两个水晶般的人儿是越看越喜欢,钟澄见夫人很喜爱,又见两个孩子的确讨喜,心里这才不抵触父亲的这个命令。 到了吉时,钟澄便把两个孩子带到家中祠堂,挂了祖先的画像,引着薛家兄妹上香跪拜,把二人名姓记入宗谱。 义子的关系正式确定下来。 随后才到花厅,明灿和哥哥端了茶奉给钟澄和甄氏,行了跪礼,又把准备好的鞋帽送给义父义母。甄氏欢喜非常,把早备好的礼物拿出来给两个孩子。 中午的宴席就摆在花厅。饭后甄氏安排了堂会戏,女眷们都跟着去听戏了,林泓诲本就无意来,但不得不服从父亲。冷眼看了一上午,更觉得十分无趣,用过午饭后便想告辞。 没想到被钟启盛拉住,说刚得了把好弓,要他去房里看看。 林泓诲推脱不了,只好跟着钟启盛去,哪知这厮半道急着出恭,便把他丢在园子里等。 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他回来,林泓诲便负着手沿湖边闲步,正值暮春时节,湖边杨柳依依,却不似夏日般茂盛得杀气腾腾,路的另一边又种了许多玉兰树,雪白的粉紫的,开得碗口般大,花树堆雪一般。他驻足细赏起来。远远的便看到两个人在湖尽头的亭间煮茶,袅袅绿烟中依稀辨得一个是他父亲武清伯,另一位则是镇国公世子钟澄。 “父亲,竟然在品茶?”林泓诲莫名发笑,一向蝇营狗苟……罢了,父亲有父亲自己的选择。 正想转身往回走,不料玉兰枝叶间隐隐有人说话的声音,正好不偏不倚地,字句清晰地钻进了他耳朵里。 钟启盛不知吃坏了什么,肠胃闹腾起来,连着出恭几趟。大半个时辰才好了些,小跑着回来找林泓诲。 “走吧,咱们去看看我那把好弓。”他看到林泓诲独自坐在树下一块石头上,说话他也不搭理,便推了推,“这石头坐着不凉吗?快起来。” 而林泓诲木然呆滞,丧魂落魄一般,一言不发。 “你这是怎么了?”钟启盛伸着五根手指头,在他眼前使劲儿晃。但他毫无反应,眸子里一点光也没有,像被什么轰去了魂魄。 “难不成是中了邪?”钟启盛环顾四周,“不对啊,我家这园子敞亮着呢,能有什么邪祟?” “喂,林泓诲,你是不是病了?”他摇了两摇,正想要伸手掐他人中试试,结果被他一把抓住腕子。 “他们竟然是他的孩子!他们!”林泓诲魔怔了一般,说到这里忽地止住,紧紧咬着下唇,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不要说出来。 “他们是谁的孩子啊?”钟启盛试图掰开林泓诲握着的手,奈何他力气越来越大,疼得钟启盛大喊起来。 “松手,松手!” 林泓诲仍是自顾自地喃喃:“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原来如此……”一边说一边怔怔地落下泪来。 第25章 “泓诲,到底出了什么事?”钟启盛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挣脱林泓诲抓着他的手,撸开袖子一看,已是红彤彤的一片。 他从没见过林泓诲这么失态过,冷峻的下巴瑟瑟发抖,像随时会脱落下来。 “泓诲,要不要我替你请个大夫来看看?”钟启盛探手摸摸他的额头,浮了一层细汗在上面,冷冰冰的。 林泓诲抚着额头,大喘了几口气,说道:“不必了。启盛,我想回去了,今日就此告辞。” 他撑着站了起来,才发现整个儿身体抖得秋风扫落叶一般,胸腔剧烈地起伏几次,勉力迈出步子。 钟启盛放心不下,陪着他到了钟府大门,看他跌跌撞撞地骑上了马,“你可以吗骑马吗?” 林泓诲疲软地眨了眨眼,“可以,你回吧。” 马倒是林泓诲骑惯了的好马,但今日纵马的人手握缰绳,愁思百结,马儿得不到明确的命令,走得也散漫无边,一人一马宛若墙头草般,飘忽不定。 他们,竟是他的孩子吗?我却这样待他们。林泓诲半仰着头,暮春四月的阳光白晃晃,刀子一般割人眼,他的眼睛猛地一痛,落下一串的泪珠。 “你不在了,春光再明媚又有什么用?” 钟启盛稀里糊涂地回了庭院,不知不觉走到刚才林泓诲闲步的湖堤,一眼看到亭中四人,他祖父镇国公和他父亲,林家父子都在那儿,不禁想到林泓诲刚才到底经历了什么,是不是和他们有关。 他走到亭外,见他们原来是在烹茶论事,便向长辈们行了礼,问道:“父亲,不知您方才有没有见过林泓诲?” 钟澄摇头,“并未看见。你与他走散了?” 钟启盛说道:“没有,只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刚才泓诲在那边等我,似乎受了什么很重的打击,我找到他的时候面色看起来很不好。”他望向林宪,“林大哥,您回去可以去瞧瞧他,我有些担心。” 林宪忙问他当时林宪在哪儿。钟启盛指了指那边的一片玉兰树,“就在那儿呢。我实在想不到发生了什么,泓诲看起来很煎熬的样子。” 话音未落,林宪大惊失色,和镇国公对看了一眼,刚才就是他二人在那儿说话,听钟启盛这么说,想来话已经被二弟听去了。 镇国公到底是老辈,眨眼功夫便明白过来,但不露声色,面上依旧沉着淡定。“想来别是遇到蛇,给吓着了。” 钟启盛皱眉,“也不是不可能,园子里广植花木,枝叶茂密,难保没有蛇虫出没。” 林横峰听后态度淡淡,说道:“既是被吓着了,回去让煮些安神的汤就罢了,小侄不必挂心。” 他是更习惯在酒桌旁谈天说事的人,如今顺着镇国公父子,坐到凉亭蒲团上煮茶,已是百般不自在。屡屡想从镇国公口中套出钟家对皇子,党派的看法,国公爷和世子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闹得他大感不快。 但谁让镇国公地位尊崇呢,他少不得腆着脸处处逢迎。不过他发现钟家二人似乎更乐意和长子说话。 钟启盛被林横峰这声小侄叫得怪不自在。从前他偶然见到武清伯,都是被唤“钟少爷”,什么时候沾亲带故起来?难不成是因为他的外甥女被父亲收了义女。 想到这件事就满肚子疑惑。上回妹妹生辰,姓薛的小丫头拿了头彩,他一直想要和她比试比试,没想到如今她竟然无缘无故的成了他的义妹。 他问父亲缘故,父亲却含糊其辞,说什么钟家子嗣单薄,收几个义子义女,日后彼此有照应。 但除了薛家小丫头射箭出众外,他实在想不到兄妹二人有什么出众之处,日后怕也是他们钟家照应得多。 没问出林泓诲的事,钟启盛便告辞,一个人在园里闲逛。不知不觉走到水榭处,咿咿呀呀的戏曲隐约传入耳中。 “启盛哥哥。” 正想走近了听清楚,身后忽然有人叫他。 回头一看原来是林家的二小姐和一个丫鬟,他微微皱了皱眉:怎么总能遇上她? 这位林二小姐爱穿极艳俗的颜色,而他最不喜那些,偏偏她似乎很喜欢找他说话。 林棠潇虽然不满钟家要收薛明灿为义女的事,但想到去钟府能见到钟启盛,还是收起不快,忙里忙外地倒饬自己。今日特地换上新做的一条海棠红暗花春衫,又把长姐的赤金累丝嵌牡丹鬓钗簪上。刚才听戏时还在想怎么能偶遇钟启盛。 “林二小姐。” 这边明明亲亲热热唤他“哥哥”,这边却冷冰冰地回了个“小姐”,林棠洛站在一边,觉得好笑。 “启盛哥哥,你这是要去哪儿呀?”林棠潇心大,并不在意称呼上的这点疏离。 “我,我要回书房了。”他本来想站在水榭外听听小戏,但不知道为什么,生怕林棠潇打蛇上棍一般,改说要去书房。 “启盛哥哥真是用心,成日价的都在读书呢。”林棠潇笑说道。 钟启盛淡淡笑了笑,拱手准备离开,没想到又被她叫住。 林棠潇施施然走过来,捂着胸口轻声说:“启盛哥哥,我刚才不知怎么的,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不想回去听戏了,能不能劳启盛哥哥为我寻间厢房,我略歇息一会儿。” 她这是什么意思?钟启盛暗暗皱眉,看了眼她身边的姑娘,说道:“这恐怕不大方便,你让这丫鬟帮你找吧。” “丫鬟?”林棠潇左右一看,只看到穿得单薄简陋的庶妹林棠洛。 顿时就发笑,“启盛哥哥,这不是丫鬟,是我庶出的妹妹。” 钟启盛一听大窘,忙向林棠洛道歉。 林棠潇倒觉得很痛快,方才她想出恭,本来叫上长姐,但长姐不去,就让林棠洛陪她。她一向厌恶这个庶妹和她的生母卫姨娘,现在听钟启盛以为她是丫鬟,觉得很解气。 林棠洛很羞涩,虽然被他无意冒犯了,也没有觉得懊恼,只道“没关系”。 钟启盛这才细细看了看她。虽然穿得简单素净,却自有一种清淡的甜美,长相可人,十一二的年纪,十分温婉娴静。 不过从前怎么从没见过这位林家三姑娘? 林棠潇乐完后仍问:“启盛哥哥,我没带丫鬟出来,你能不能为我寻一间屋子小憩呢?” 钟启盛因为刚才的冒犯,心里过意不去,便找了个伶俐的丫鬟伺候她们。没想到走到半路又闹起幺蛾子,林棠潇说刚才听他和林泓诲要去看书房里的好弓,她也想见识见识,无奈之下又只有让丫鬟把弓抬过来。 直到林棠湄那边派人来寻,林棠潇才带着庶妹离开。 钟启盛大大松口气,决定日后得避着林家二小姐才好。至于那位三小姐,一路上从未插过两句话,安安静静,有时会抿唇笑一笑,倒是很温顺可爱。 堂会戏过后,林家的姑娘便回去了。薛明灿在听戏的时候趴在八仙桌上睡了过去,醒来袖子有些湿。一觉清明,坐着香车回到林府,她便急着问冷卉香囊做好了没有。 冷卉说还差几针,明灿便坐在一旁的绣墩上慢慢等,好歹在晚饭前等到了。 兴冲冲地拿着香囊就朝林泓诲的院子跑。他一人住一处二进的小院,明灿跑过月洞门,却见四周静寂,屋子都没点灯,黄昏迫近,显得暗沉沉的。 几个丫鬟在廊上坐着做针凿,见她来了,便上来问道:“薛姑娘找二爷吗?” 丫鬟曾在底下笑这个表姑娘,傻乎乎地就喜欢找她们二爷,偏二爷对谁都冷淡疏离,即使这位唇红齿白,玉雪雕成的小表妹也无动于衷。 “是啊,泓哥哥他在屋里吗?” “在是在,不过……”丫鬟想说今天见二爷回来心情不大好,端了茶只让她们出去,不要打扰他,便想提醒明灿现在最好不要去找他。 结果话没说完,明灿便一阵儿风似的跑进来正房。 “泓哥哥!”一把推开门,只见正房空荡荡的,桌前炕边都不见人,屋里静极了,她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泓哥哥。”气息渐平,明灿往里屋走,过了一排多宝架子便看到最里面的黄梨木卷草夔纹罗汉床,上面横躺了一个高高长长的人。 “泓哥哥。”她走近了,不知道人是不是睡着了,他面对着墙那头,明灿看不见。林泓诲仍是穿着白日出门穿的一身秋茶褐色净面杭绸直裰,脚上的玄色皂靴也没脱下。 这是怎么了?明灿揣着小心上前,想着若是他睡着了,就把边上的锦被替他盖一盖,没想到刚走到罗汉床边,床上的人翻身坐了起来。 “天哪泓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明灿吓了一跳,林泓诲一张脸苍白如纸,两只丹凤眼却红肿得厉害,憔悴无神,像受了很大的煎熬。 “泓哥哥,你生病了吗?”明灿说着便把手心伸过去贴在他的额头上,林泓诲只觉一双柔软温暖的小手和他肌肤相触,有一阵甜甜的香味悄悄萦绕。 第26章 一秒记住【中文网】,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张姨,你是要给阿恒擦身子吧。”看她那个架势,应该是这样。 “是啊,阿恒这个样子,现在多给他擦擦身子,以后不用挂水了可以给他洗一下澡。” 我顿了顿,怎么办呢,虽然张姨是一个护工,还是四十多岁的护工,可是怎么说也是一个女人啊,她有职业操守,但是我还是不想要让她看阿恒的身体。 这种私密的事情,还是留着我来吧。 “对了,张姨,除了给阿恒擦身,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张姨了然了对我笑了笑,“小磊这是吃醋了!” 我内心羞涩,不过还是面不改色的对张姨说,“对啊,你知道的,不方便。” 我头发好几个月没剪过了,都把耳朵遮住了,所以,张姨应该没看到我红了的耳朵吧! 我感觉自己的耳朵发烫的厉害! “好好好,擦身子你可以做,我给阿恒按摩一下,避免肌肉僵硬。”张姨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 =看i/正◇+版o章g节上c酷e匠y网z,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腐女这个群体,除了不分地域,身高,学历之外,还不分年龄。 枉我还一直以为,只有那些十几二十多岁的小姑凉们才是腐女,这个群体,简直强大。 “那好吧,你先给阿恒按,我再给他擦。” 其实这会还早,才九点多一点点,张姨也算是敬业的人了,毕竟在医院的时候,那些医生们都是八点半之后才来问诊的。 张姨也是爽快,在我说了之后就坐下来给阿恒按摩了,不过她看了看我,“小磊,你先去忙别的吧,我这里至少还要按两个小时的。” “哦哦,好的,那我去书房工作,有事你叫我啊。” “去吧去吧。” ...... 我打开电脑,看到李总给我发来一个邮件。 【李总】:小磊,我们公司和世锦的合作方案,你准备一下。 然后后面附有一个链接。 我点开看了看,不过心里面还有有点吃惊,毕竟我从台前转幕后了,基本就算是降职了,平时的工作内容都是部长发给我的。 写企划书也有一个多月了,但是都是一些小打小闹的工作,我虽然有信心在做企划这方面也能站到公司的顶尖上面去,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才一个多月就能够接和世锦这样的大公司合作的方案。 虽然世锦和我们家的易舟比起来还差了一点,但是也算是a市数一数二的大企业了。 这么大一个单子,突然给了我,兴奋之余,我还有一丝小紧张。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27章 一秒记住【中文网】,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还好时间很充裕,李总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完成这个计划。 这一个月里,我可以通过各种方式了解世锦的资料,然后完成这个企划。 。$酷gm匠网l首c发 当然,真正让我放心去做这个企划的原因是公司并没有把所有的筹码都压在我的身上,同时写这个合作方案的还有其他三个人。 其中我和两个人都是新人,还有一个是我们部部长赵安,也算是给我们这些新人一个机会吧。 写得好,就采用,写的不好,还有赵安帮我们撑着场子,也还行。 说起来祁安,也就是我们公司,还是李总和赵部长一起创办的,李总叫李祁远,虽然我们平时都李总李总的叫他,听起来很老的样子。 不过实际上他是一个三十岁多一点的男人,对我们这些下属很好,没有什么老板架子,而且他还喜欢重用新人。 不像别的企业一样,每一步都走的很谨慎,核心大多数都是那些老将,对比起来,我们公司的血液就鲜活多了。 不过李总敢直接把担子交给我们这样的新人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有一个慧眼识人的好军师赵安。 听同事八卦,他们是大学同学,大学里面一起创办的祁安,他们两个人一个负责资金,一个负责人脉,虽然公司的执行者是李总,但是更多的时候,离不开赵安的点头。 但是他们却从来没有闹过矛盾,不像那些家族企业那样明里和谐,暗里相斗,按理说这种以朋友的关系建立起来的公司应该不是牢固,但是我们公司却不一样。 早些年他们都只是八卦他们是很好的兄弟,而这些年腐文化盛行,更多的人都同意他们实际上是恋人关系。 不得不说这种脑补还是接近真相的。 李总手上的戒指,和赵安脖子上的戒指,是一对,很少人发现,要不是赵安经常在公司指点我的工作,我也不会发现。 后来我和赵安的关系就更好一点了,不限与上司和下属之间的关系,更多的是朋友关系。 如果用他们腐女的话来说的话,就是受受都有共同语言? 这么一想的话,李总会把工作内容发我邮箱也就不奇怪了,估计又是赵安在挖掘新人吧。 额,我从销售转策划,这方面,也算是一个新人吧。 后来我才知道,这还真不是李总亲自给我发的文件,而是赵安不小心用了李总的账号给我发来的。 后来赵安给我发消息叫我好好干,他说这一个月都不会再给我接新的合作方案,所以我把手里这个做好了,多余的时间我就可以自由安排了。 赵安有好事都想着我是不错,不过他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用错账号的时候,我怎么感觉他其实有点智商欠费吧。 而且,赵安你确定不是在我面前秀恩爱?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28章 一秒记住【中文网】,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工作是一天做不完的,所以一到饭点,我便订了外卖。 嗯......至于为什么我不自己做,好吧我不会做饭。 额......至于为什么不让张姨做,我请的不是保姆而是护工好吧,人家没有义务给我干那个活的。 我回到房间的时候,张姨还在给阿恒揉腿。 “张姨还在揉呢!”我有点吃惊,真的,我九点左右进的书房弯,这会十一点半,张姨说给阿恒按摩大概两个小时,而这,明显不止两个小时的。 :/酷b匠网唯“一正}s版c,#其他&j都是盗j5版d 在揉阿恒小腿的张姨微笑着回答,“快了快了,我这里也到了收尾的工作了。” 听她这么说,我有点放下心来,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明白一些东西。 按摩这个事情吧,是很费气力的,他不单纯的只需要力气,更多的是巧劲,在什么地方,用什么力道,很讲究的。 反正我是给阿恒按过,结果就是,不到五分钟,就会觉得自己的手很酸,酸疼酸疼的。 所以真的按两个小时,我还是比较心疼张姨。 虽然是一般按摩店那个女孩们至少都要按两个小时,但是我在心里,觉得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不二臣》第28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9章 一秒记住【中文网】,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叮咚叮咚。 门铃响了,不用说我也知道是我的外卖来了。 “请问您是杨磊先生吗?”穿的黄色制服的快递小哥微笑问道。 我挑眉,“是我,你们外送的人换了?” 我经常在这家店子里点餐,以前都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小哥给我送的,那小哥来的话绝对熟门熟路,还不至于这样问我。 这个小哥嘛,不胖,但是比起以前那个小哥来说,要矮一点。 脑海里虽然想了一堆,不过也就是片刻的事。 “您是说小高吧,他以前负责你们这个片区的,不贵今天他请假了,杨先生,您的快递已送到,请签收。” “哦,这样啊。”我一边回答,一边签收我的午饭。 “欢迎下次光临。” ?9更n新jb最快%(上}e酷$匠8i网√; 拿着盒子,我不得不感叹时间过的真快。 我上大学那会,叫个外卖还要一手交钱一手收货,不像现在,> 我打开食盒,把饭菜整齐的摆在桌上,不是我自恋,我摆盘的技术可是一流的,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不过,就像阿恒说的,我那是点外卖的次数多了,没花心思在厨艺上,这些表面功夫可做的十足。 “张姨,吃饭了。” “诶,好的。” 没有等多久,张姨这个时候也应该完成了工作,看起来只是去厕所洗了个手的时间,她就到了饭厅了。 看着这精致的菜,张姨质疑,“小磊,这不是你做的吧。” “额,的确不是。”有点尴尬,一秒识破,不过也没什么,毕竟我从来没有让她觉得这是我做的菜。 “年轻人啊,少吃一点外卖,自己做的可健康多了。”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不二臣》第29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0章 一秒记住【中文网】,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张姨像我妈一样把我数落的一顿,我并没有觉得不舒服,反而还觉得很新奇。 其实说起来,就算是我亲妈,也不会关注到这个方面上,她的理念是,有空关注我整天吃什么,还不如多花点时间关注公司业绩,或者她和我老爸的二人世界。 z最新◇章(节}u上酷匠网 当然,张姨肯定不是第一个这样说我的人。 刚开始和阿恒认识那会,我每天的一日三餐都依靠的外卖,那会他还数落了我,然后我就顺理成章的邀请他来我家做饭了。 真的不是我耍小心机,我的确没有自己动手做过饭。 好吧,我承认,当初阿恒第一次发现我成天点外卖的时候,我发现了他有点不太对劲的情绪,我只在后来耍了一点小心机而已。 我不会做饭,然后增加我俩之间的感情这事,真的是误打误撞。 其实,阿恒做东西还挺好吃的。 不对,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食物。 这绝对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那会我去阿恒家蹭饭,本来没想过一个单身男人做饭有多好吃的。 我那时准备的是,不管是什么味道,我都要赖上阿恒,用这个借口经常去他家蹭饭,顺便就能增进感情了。 可是我没有想到,阿恒做的饭却是意外的很好吃。 色香味俱全,不过摆盘比我差远了。 那会他父母发生意外,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去做吃的,最开始的时候还没有什么钱,穿的和用的都显得特别像事故现场。 所以阿恒觉得在吃的方面更不能虐待自己。 就算吃的不是山珍海味,但是最基本的,味道上要过的去。 渐渐的,把自家小孩的嘴也养刁了,难吃的东西顾原都不会碰,所以阿恒做的一次比一次更好吃。 这原因说起来还挺让人心疼的,不过阿恒从来没有表现出需要人可怜的样子。 他一直站在强者的角度,从来不需要弱者的同情。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真的特别平静,要不是主人公是他和顾原,听起来就像他在说别人的故事。 这才是我喜欢的阿恒啊,从来都不会怨天尤人。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31章 一秒记住【中文网】,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吃过午饭后,张姨就离开了。 而我,则去打了一盆热水,小心翼翼的给阿恒擦拭身体。 谁也难以想象,我正在擦拭的肌肉松弛,肤色惨白的身体,在三个多月前,居然是一副八块腹肌的精壮躯体。 人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不过三个月而已,成天不见天日的古铜色肤色可以变白,中断锻炼的紧绷肌肉可以松弛。 有时候,我还真的难以面对阿恒,一方面,想要自己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他,但是另一方面,看着他现在的样子,我又无比愧疚。 酷(匠:网,永f,久vg免费看+cd 看着也难受,不看也难受。 “阿恒啊,你什么时候醒过来啊。 我饿了,想吃饭。 我又点外卖了,你起来骂我吧,只要你骂我,我保证下次再也不买了。 阿恒,我想吃红烧狮子头了。 红烧狮子头做着麻烦,你做啤酒鸭也行。 是在不行来碗小菜汤也好。” 我有时候也觉得一个人自言自语挺没劲的,但是一想到阿恒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能听见我说话,我战斗力瞬间就恢复了。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才会触动,好的坏的都说了,求过,也威胁过,但是还是没有动静。 可能是,他现在还没听见吧,没事,我继续说给他听,总有一天,他会听见的。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不二臣》第31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2章 一秒记住【中文网】,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阿恒从后面围住我,引导着我的双手和他一起淘米。 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边,谁叫他要比我高半个头呢,每次从后面抱着我,总能张口就咬住我的耳朵。 有时候,他还会恶趣味的舔一下。 说起来,阿恒平时给人的感觉就是温柔攻,可是很多时候,他也会有腹黑的一面,当然,这一面只有我看得见。 “煮白米饭一定是要淘米的。你个傻子,上次叫你往我煮的沸水你倒米煮稀饭,你居然连米也不洗。 那时候我算是能理解你为啥说你厨艺差了,连煮饭要淘米的常识都不知道的人,那不是厨艺不好,是一点也没有啊。” v酷匠?网2&永g☆久pi免m费/看v 阿恒就站在我身后,双手抱着我,说话的时候,温热的气体就喷在我的耳边,暖暖的,痒痒的。 “都好几天以前的事情了,你还说。” 我觉得我的脸有点烫,本来嘛,我又没有煮过饭,我怎么知道煮饭还要把米洗过。 “所以我有必要教教你啊,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怎么办,总不能成天叫外卖吧。” 我瞬间还反驳阿恒,“你不在我身边,你去哪。” 现在想想啊,那会阿恒就在为我的吃食担心了。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不二臣》第32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3章 一秒记住【中文网】,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即使回忆多么逼真,那也只是回忆而已。 我苦笑了一下,看着阿恒安静的睡颜,“阿恒,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成天点外卖,我今晚自己做饭好不好。 做的当然是你那会教我的,蛋炒饭! 想想那会你手把手教我淘米,加水,煮饭,放油,煎蛋,炒饭。 或许在别人看来非常简单的步骤,我们却学了一个星期。 从手把手教我,到远程指导,我从最开始的手慢脚乱到后来的熟练,无一不是你的功劳。” 而现在,我又走进了厨房,与以前不同的是,这次厨房里,没有阿恒。 以前,我会站在门口看阿恒为我们两的午餐,或者晚餐忙碌的样子。 我会进去递个盘子,会给他擦拭汗水,会端出一份菜品,我作为主角进厨房的次数很少。 在我记忆中,除了那次我学蛋炒饭,然后单独做过几顿给阿恒吃,就没有了。 我一个人重复这些步骤。 $酷匠z网永fh久$免f费4看/vk 在我倒水在生米里的时候,我好像友听见了阿恒在我耳边教我,“倒水,再倒一点,就这样。” 不过,后来煮出来的米饭完全不能用来炒饭。 在我等了半个小时之后,我发现,我的密饭,水放多了。 果然,做饭这个事情,不适合我,总感觉一日不练手生。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不二臣》第33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4章 一秒记住【中文网】,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我有些气愤的戳了戳这个刚出炉的白米饭,筷子一头扎进去,就和大象掉入了沼泽一样,泥潭深陷。 g,酷匠a网永5/久免》费7¤) 我看这个饭,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筷子还留在里面,不是我不抽出来,是这个米饭吧,他比较黏,筷子抽出来就带有一些粘稠的米粒,吓得我又放了回去。 这个饭吧,用来当做稀饭吃,有点干了,当做干饭吃,又有点湿了。 我内心有一万个草泥马奔腾而过,这米饭还真是最成功的——失败品。 这锅米存在真的很让人进退两难,这样失败的食物,我真的是接受无能。 倒掉吧,再来一次。 我淘米的时候,就在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 我在煮饭之前就做了很多准备,因为我可不能保证没有阿恒的指导,我的饭会变成什么样子。 其实我蛋炒饭做的挺好的,然后顺便学会了番茄炒饭。 我只要把煮饭学会了,我就能完美的解决好一顿饭,不过那会阿恒叫我做饭的时候,我成天耍滑头逃避煮白米饭。 但是不同的是,我炒饭又学的很快,见我这么有天赋,所以阿恒想再接再厉,引诱我再做一道菜。 我立马就否定了,怎么可能再学一个菜,虽然最后还是学会了番茄炒蛋。 有一就有二,我学会了第一个,就会学第二个,第三个,而这些,恰好是我不想要的,阿恒可是要为我做一辈子饭的人。 我宁可一辈子也不会这些生活技能,在家里的时候,我家有阿姨给我搞定这一切,我的衣食住行完全不用我操心。 而我一个人出来工作,才吃了一个月的外卖就遇到的阿恒。 然后我顺理成章的阿恒家蹭饭。 再后来,我的衣服从洗衣店的其他人帮我洗,变成了阿恒帮我洗。 我可以不用成长,这样,就可以赖着阿恒一辈子。 阿恒是不会舍得我离开他让另一个男人照顾我的,他不相信还有谁能像他对我这么好。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35章 一秒记住【中文网】,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我满怀心事的又煮了一锅饭,以前的自己逃避成长,现在的自己被迫成长。 我不能在阿恒醒来之前都点外卖他不会骂我,但是他会心疼,他一疼,我也会跟着疼。 有时候,这种爱一个人而要考虑对方所有感受的行为,叫做爱屋及乌。 骨子里的骄傲让我不甘心就这么被打倒。 何况,那仅仅是一碗米饭。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回我在加水的时候就显得格外小心翼翼。 我努力回忆当初阿恒在教我的时候对我我的话。 但是那会我不是真心想要学煮饭的,所以回忆起来也是无比的艰难。 我只是零星记得什么比例,是1比几来着,唉,我这个笨蛋。 还能怎么办,只有比上次少放点水咯。 又过了半个小时,我打开了电饭煲。 白色的大米一粒粒的呈现在我的眼前,但是却没有浓郁的米饭的香味对我扑鼻而来。 我知道,可能自己又失败了。 不甘心的用筷子去戳了一戳。 不同于上次的轻易搅进米饭而艰难扯出,这次的米饭是很艰难的搅不进去。 没吃过猪肉,但我见过猪跑。 |酷o匠us网:l首发 即使我再没有什么生活常识,但是度过了二十五年生活的我,也知道,这次的米饭,煮的有些硬了。 我再次,成功的——失败了。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不二臣》第35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6章 一秒记住【中文网】,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打开手机,首先出现在我眼中的是我和阿恒两人之间亲密无间的照片。 我们两个人头紧紧挨在一起,背后是我俩的卧室,以前我打开手机,被同事看到他们都说我虐狗,现在,我居然被这张照片虐了。 看着照片难免会多想,我差点就忘了我打开手机的初衷。 看了看时间,六点三十四分。 这个点了,还是不再煮一次了吧。 我输入解锁密码。 就像阿恒的手机密码是我的生日一样,我的手机密码也是他的生日,这是我们两之间的默契,也是一种小小的情趣。 “喂,杨先生,您好,锦色食府,请问您有什么需要。”我打了一个饭馆的电话,对面传来的是温柔客气的女声。 这个饭馆我也算是老客户了,哦,对了,这个就是上午送外卖来的那家。 “我要一份白米饭。”煮不好,我买还不行吗。 对面没有立马回复我,估计是我这无理的要求吓着她了吧,不过出于职业素养,她还是在片刻之后回答我了。 不过,声音里的迟疑很明显就对了,“您确定只要一碗米饭。” h酷`匠;网$√唯c一n正版。,其(l他…b都¤…是-i盗版 “是的,小姐,一碗米饭,送到我家。” “好的好的,我现在给您安排。”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不二臣》第36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7章 一秒记住【中文网】,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叮咚叮咚。 也就是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就有人按响我的门铃了。 我无奈起身,我还没有和阿恒抱怨够我刚才的悲惨经历呢。 穿过客厅,我开门打断了长久而持续的门铃声。 “杨先生,您好,你的外卖。” 还是中午那个小哥。 “好的,谢谢。” 我接过米饭,直接走向了厨房。 ●看x正版mx章d节上9酷~匠网、 边走还边想,我锦色食府的账号卡里应该没有多少钱了,毕竟阿恒在我经常点外卖这事上狠狠教训过我之后,我就很少在那里面点餐了,更不用说往里面充钱了。 所以,呆会有空的时候还是存点钱进去吧,毕竟我估计自己以后点外卖的机会还会很多。 唉,我拿着那个点餐的小姐都结的奇怪的白米饭,准备大展身手,自己做一个蛋炒饭。 不要质疑我,我做饭煮饭不行,但是炒饭还是可以的。 毕竟,阿恒都夸过我,我的吵饭是我做的唯二能拿的出手的食物了,额,至于还有一个,当然是番茄炒蛋。 放油,开炒! 不过就是简单的几个流程,我的蛋炒饭就已经出炉了。 凑过去闻一闻,嗯,还挺香。 白色的碟子,金黄色的鸡蛋,配合颗粒饱满的大米,看起来就觉得很有食欲。 期待性的用勺子舀了一点,这味道,嗯,不错不错,不过,好像有点咸?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不二臣》第37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8章 顾家那边因为婚期早定下了,因此燕京城中一半的人都去了那儿,而钟府这比,镇国公一向不爱结党迎派,便只请了宗族中的亲友。 喜帕被慢慢挑开,林棠湄罕有地生出几分少女怀春的心思。钟启盛长得风雅不俗,仪表堂堂,不知喜帕挑开,会是怎么一副光景。 是了,他肯定会大惊失色,因为新娘不是林棠潇。不过顶多闹一闹,一切还是得继续,她林棠湄压的就是成婚一事拜了堂,就没有回环的余地! 可万万没想到,喜帕挑起时,先跳脚的是她林棠湄。 大红喜服的新郎长相不过中人之姿,冲她笑时还露出 《不二臣》第38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9章 ,王寅最近有了新欢,是个叫明弦的少年,王寅疼他就跟疼亲儿子一样,好戏好资源都排着,风光的没谁了。 陆鹤飞是上综艺的时候碰见明弦的,十几岁的少年个子挺高,就比陆鹤飞矮一点点,特别活泼热情,见谁都能聊上几句话。他年纪小,样貌好看,嘴巴又甜,摄制组的哥哥姐姐们都喜欢他喜欢的不行。陆鹤飞不爱玩,休息的时候就在一边儿坐着,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飞哥。”明弦坐在了陆鹤飞身边儿,“你怎么都不说话呀,你看,那个姐姐。”他指着旁边的导演组,“她可是你的粉丝哦。你冷着一张脸,人家都不敢过来朝你要签名了。” 陆鹤飞撇了一眼明弦:“那是她们的事情。” “可是大家都说你对粉丝很好的。”明弦说,“那你怎么对我这么冷淡呀。” 陆鹤飞说:“那你是我的粉丝么?” “是!”明弦说,“从现在这一刻开始,我就是了!” 这孩子样子就招人喜欢,可陆鹤飞不喜欢他,冷冷一笑:“小朋友,还是先读好书再学人追星吧。” 明弦被怼了两句一点都不气馁,还是逮着陆鹤飞说话。过了一会儿,周围围了几个工作人员,一个忽然说:“你们俩好像兄弟啊。” “是啊,虽然样貌不像,但是感觉就很像。” “这么一说起来……真的是诶!” 众人议论纷纷,明弦笑着说:“啊,那有小飞哥哥这样的哥哥,真的好幸福哦!肯定会被班上的女生围着要哥哥的手机号码的!” “那你会给么?”有人开完笑的问。 明弦认真回答:“我会给我的手机号码,这样哥哥就可以陪我玩游戏了。” 陆鹤飞只想冷哼,这个小不点别看年纪不大,心眼儿倒挺多。 两个美少年坐在一起的画面可不多见,节目没上之前他俩的照片就透了底儿掉,群众腐眼看人基的能力简直不要太好,顿时就编出了一筐又一筐的段子,一个新的同人cp俨然徐徐升起。 哪怕陆鹤飞对明弦冷淡的不行,他们都能挖掘出各种角度刁钻的亮点来脑补。这年头为了吃口粮,不用力是真的不行的。 外界传闻明弦跟择栖的高层有一腿,但是都忌惮明弦未成年的身份不敢说的太重。陆鹤飞听说过这个八卦,他不太相信。纵然王寅在他心里确实是个没下限的烂人,但是跟明弦的话……他觉得王寅不至于选上个未成年,毕竟他的枕边人可真的是太多了。 直到他有一次去参加活动,晚上回来的特别晚,他叫其他同事自己散了,自己独自回家。他们途径王寅住的地方,本来大晚上的路上又没什么人,而且车子行驶的又快,连风景都不见得看得见。 但是,意外的,陆鹤飞还真看见了点不该看见的。 一辆银色的跑车停在路边,车上下来个人,带着口罩和帽子,捂的严严实实的去街边的便利店买东西,很快就提着一个塑料袋出来了,上了车,车子往前开转了方向,消失不见了。 那车是王寅最常开的车,车上下来的人别人认不出来,但是他陆鹤飞能认出来,是明弦,车子消失的方向,是王寅的家。 陆鹤飞靠在车玻璃前等红灯,他从未觉得一个红灯会如此漫长,而红光那么刺眼。 而他给自己编造的最后一点谎言也在这个平凡的夜晚破灭了。 王寅,真的比他想象的要龌龊的多。 第39章 陆鹤飞形容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翻江倒海的闹腾,满脑子都是王寅这个死变态,一想到某些画面他就都睡不着觉。在床上滚到了半夜,他终于受不住了,穿上衣服就往外跑。 他没有王寅家的密码,只能站在门口疯狂按门铃,按了好长时间门口才有了动静。王寅穿着睡衣,一脸没睡醒又不耐烦的看着他,问:“你大半夜发生疯?”陆鹤飞话也不说,推开王寅就往屋里钻,所有房间都搜了一遍,就差开衣柜了。 “就你一个人?”陆鹤飞气哄哄的质问。 “啊?”王寅半夜睡的好好的被人从床上薅起来,脑子里一团浆糊,又被陆鹤飞劈头盖脸一顿问,再好的脾气也绷不住,声音也不由得提高,“什么就我一个人?我自己跟家睡觉还要多少个人?你是不是梦着呢?” “明弦呢?”陆鹤飞抓着王寅吼,“我看见他上你车了!王寅,你可以啊,你是不是真的变态啊?一个小孩儿你都敢上?”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王寅叫陆鹤飞气的半死,只想打陆鹤飞,“什么他妈的小孩?我不管你看见什么,现在立刻马上从我家里滚出去!陆鹤飞,我是不是原来太纵容你了,学会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滚!” 王寅纵然气愤,但是理智尚在,从陆鹤飞莫名其妙的言语中大体知道了今晚的戏路。最近那些流言蜚语他倒是也听说过,不过他念在明弦小孩儿一个,觉得大人的世界不应该把小孩儿掺和进来,chéngrén也应当有chéngrén的规矩,就暗地里压了压舆论,没明着谴责。他是挺喜欢明弦的,也明白了为什么于涵那么喜欢他。人年纪大了就会喜欢这种朝气蓬勃的少年,好像能借此怀念曾经的自己一样。 他待明弦纯粹是个养儿子的心态,特别单纯,今天带他来家里也仅仅是因为明弦说喜欢玩的一个游戏买不到了,他想到王辰原来买过,在他家玩过,就让他来家里翻。 这个世界上总是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情,就这么一个破事儿还能叫陆鹤飞碰见。 寸不寸啊! 王寅想拿刀砍人,房间里的气氛也紧张的像是暴雨前夕,只听陆鹤飞喘着气说:“他们都说我们长得像,那是不是他也跟你喜欢的人像?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多相像的人么?可是……可是你不是说过,我最像他么,那你为什么还要找别人,我不可以么?” “对!你不行!”王寅干脆把理智抛到一边儿,陆鹤飞不讲理,他讲理有什么用?他看陆鹤飞这副样子就不想跟他解释那么多,好像他真的背着陆鹤飞跟人偷情一样。而且陆鹤飞是蠢货么?说风就是雨,看见什么就是什么。还是说他在陆鹤飞眼里真的就是如此不堪了呢? 不堪就不堪吧,王寅一瞬间有点自暴自弃的快感,动手抓着陆鹤飞的领子就把人往外面带:“给我滚回家睡觉去!别他妈让我看见你!” 陆鹤飞也不是吃素的,王寅动手他也动手,两个人在玄关扭打成一团。他真的恨不得掐死王寅,死了才好,死了就不会去兴风作浪成天招惹别人了。可是他怎么舍得啊……他一次又一次的告诫自己,跟王寅保持距离,保持平常心,可还是不行,每次都像个疯子一样的来找王寅麻烦,回头又像个弃fu一样被王寅打发走。 都说关心则乱,他对谁都是漠然的,唯独对王寅表现的越来越没有分寸。 两人谁都斗不过谁,样子十分狼狈,王寅勉强打开了门趁着陆鹤飞不备将他推了出去。巨大的关门声音好像要把门框震碎一样,闹剧就这么戛然而止。 一扇门,两个人,谁都没有办法理解对方的所作所为,谁也不想心平气和的往后退一步。 最终,陆鹤飞一拳砸在了门上,他用了很大力气,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碎掉了,但是他只有满心愤怒,连一丁点疼痛都感觉不到。 “王寅。”他自言自语,“你别后悔。” 王寅好不到哪儿去,第二天在公司里碰见于涵的时候于涵都惊了,像是看猴子一样的问他:“老王,你怎么回事儿?怎么下巴都青了?你上哪儿找的妞儿这么厉害?” “哪儿跟哪儿啊!”王寅烦躁的说话口气都比原来重。他不光下巴被陆鹤飞打了一拳挂了彩,后来一宿没睡觉黑眼圈都出来了。他一早上就气不顺,秘书们都不敢惹他,是个人都躲的远远的,也就于涵敢在他办公室闲着抽烟。 他也点上了烟,长舒了一口气,说:“你找我什么事儿?” “俩事儿。”于涵说,“《云笈鉴》的首版预告要出来了,回头你看看,如果后期他们那边进度不拖,送审流程上没问题的话,我估计春节档差不多。还有一个事儿就是……嗯,王董啊……”她的语气变得有些诡异,“年中了啊,又是一波财务暴击啊!” 王寅没事儿人一样的问:“怎么了?” 于涵说:“我个人建议你那个纸片人小偶像的项目要不然……咱们停一停?这个项目我现在没有看到任何收益,《云笈鉴》里的表现没有被市场验证过,我的意见也偏向保守。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非常冒进的,王董,步子迈的太大当心扯到蛋啊。” “投一个高新技术产业,哪儿有那么快见到收益?”王寅说,“当你见到收益了,那么再出手也已经晚了。” “我就是担心,这是个烧钱的无底洞。”于涵正色说,“万一中间出现任何一丁点问题我们都可能陷入一个尴尬的境地。老实说去年你为了铺战略战线的几部投资作品,口碑是有了,但是咱们干的可都是赔本赚吆喝的事儿。” 王寅说:“你这么认真的跟我说,难道事情已经变得有些焦灼了?” “还没有。”于涵说,“现在资金流没有任何问题,可是下半年你要跟花枕流投一笔钱,我特别担心。” 王寅站起来走到于涵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轻松的说:“别担心,问题不大。” 于涵抓住了王寅的手,问:“那湛林那边呢?你跟周澜聊过么?” “我跟他聊什么?”王寅说,“我真的想不出来。” 于涵说:“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你总不能跟钱过不去吧,不是你的xing格。” 电话声打断了他们两个人的对话,是王寅的私人手机,但是电话号码未知。王寅接了听,刚听见那边喘气儿就知道是谁了,他打开了公放,那边说:“王寅,是你么?” 于涵听见周澜的声音有点惊讶,王寅捂住了话筒,yin阳怪气地跟于涵说:“真巧啊。” “我对灯发誓,不是我。”于涵说,“你问问他什么事儿?” 王寅对着天花板白了一眼,尽量用平淡的语气对着电话说:“您哪位?” “我周。”周澜来了一句粤语,他声音低沉,九音六调像是能勾魂儿一样。而后,他就换成了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怎么,连我都听不出来了?” 王寅说:“哪儿的话,太久没见了,难免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周生有何贵干?” “是太久没见了,可你总也不见我。”周澜说,“我今日亲自打个电话来,是想跟你叙叙旧,顺便谈一谈开发区的项目,你可还给我个面子?” “周生的面子嘛……”王寅转了一下眼睛,“我看也不值几个钱。” 周澜没想到王寅这样说话,无奈地说:“你讲话还是这么损。” “说正事儿吧。”王寅说,“就算我再怎么损,你还不是要该说什么说什么?怎么,白花花的银子不赚了?” 周澜说:“你倒是明白。项目书我早已经给小岳看过了,他同意你不同意,这事情也展开不了,我看还需要做做你的工作。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讲的是共赢。总是争的死去活来,对你我都没什么好处,不是么?” 王寅说:“那好,我拿九成,你要是答应,我就没有其他的问题。” “你……”周澜能想到王寅会刁难他,但是没想到王寅这么狮子大开口,“你不要讲这么幼稚的话。” “在商言商,你主动来找我商量事情,多少也得有点诚意吧。我只不过说了一个九成,细节没说合同又没盖章,你就说我幼稚。”王寅冷冷笑道,“周澜,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那你就这样一直不见我么?”周澜忽然说。 “事情还没发展到你我必须见面聊的程度,我不着急,就慢慢先接洽着吧。”王寅说,“周生还有别的事儿么?没有的话就挂了吧,我挺忙的。”话是这么说,但是他没给周澜机会,自己先按了。 于涵老神在在的靠在沙发上,说道:“你俩怎么跟小孩儿打架一样?” “你这么说一说我可以。”王寅把手机扔一边儿,“这么说周澜,他肯定是要吹胡子瞪眼了。” “他啊,就是太严肃。”于涵说,“你这九成要的也真是理直气壮的。” 王寅说:“之前罗汇园的项目他坑了我一个多亿,过了多久我才从其他事儿上找回来场子的?那个收购案,他又想横chā一手,我跟他要九成是加上了精神损失费,难道很过分么?” 于涵说:“其实不单单是他坑你钱吧?” 那事儿发生的很早,当时王寅和周澜还没闹掰,打算一起合作罗汇园的开发案,只不过后来周澜买通了王寅的副手,关键时刻把王寅给架空了,整个案子落到了周澜手上,可王寅钱都搭进去了,撤资回款基本白闹。 这事儿着实让王寅rou疼,湛林也陷入了困境,不光是金钱上的,更多的还有声誉。他不知道后来是怎么走出来的,只记得想把周澜挫骨扬灰。 钱和名声对王寅都不重要,王寅之所以恨周澜,是因为他曾经信任过他。而王寅信任一个人非常不容易,他恨每一个骗过他的人。哪怕对方有什么苦衷,哪怕事后对方跪地求饶,都无法消解王寅心中的恨。 后来王寅特别针对周澜,他不介意使肮脏手段,接连搞毁了周澜好几个大案子,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面子里子全找回来了,与周澜也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对,确实不是钱的问题。”王寅大方承认,“如果可以,我真的想让周澜赶紧死,不要在我面前碍眼。” 于涵说:“杀人可是犯法的哦。” 正巧电视里在播新闻,某大学发生了凶杀案,警方还在调查中,希望民众不要造谣传谣,如果有信息 第40章 一秒记住【中文网】,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很难,真的很难,因为我永远也不知道阿恒会在什么时候是意识清醒的,我永远都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听见我说话。 我只能抓住一切机会,尤其是那些能让他为我开心或者是难过的时刻,我想要和他分享我所有的开心时刻,或许他听到我的开心他也会开心的醒过来。我想把我所有难过的时刻告诉他,或许他听到的难过的遭遇也会醒过来,他会安慰我,然后温柔的帮我解除烦恼。 他说过,我的喜怒能牵动他的情绪。 有时候,我都在怀疑他,当初到底是我追的他还是他追的我。 总感觉他在我们两个人的感情的这条路上,付出的比我多,我只是最开始那会,追他的时候花的精力比较多,然后两人发生关系之后,我们两之间的身份就转换了。 从我时时想着他,变成了他事事照顾我。而我,也就顺理成章的在他面前展露我的少爷习性,但是阿恒并没有不耐烦,他反而很享受这样的我。 我问过他是不是把我当作他弟弟养,他说不会,养弟弟不会有那么亲密的小动作,他说我像一只猫,看起来是一个萌物,但是接触了才发现骨子里透着一份高傲。 (章k节上)酷匠&网a 他说喜欢看我收起爪子窝在他怀里的样子,也喜欢看我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样子,能激起一个男人内心的征服欲。 但是我今天真的没有故意把自己弄成现在这样全身无力的样子,我从来不会用自己身体的代价换取他的心疼,不仅我自己不允许,他也不允许。 而且,现在的状况也不允许我有什么问题,而疏忽了照顾阿恒。 但是,我真的受不了了。 身体不舒服的厉害。 我摸出上衣口袋里面的手机。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 对面传来痞痞的声音,“喂,我的大少爷。”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41章 一秒记住【中文网】,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薛定我告诉你,你别闹啊,快点来我家接我去医院,我没力气了。薛定是我的发小之一,人还不错,就是嘴特别坏,人也特别花,但是对我还挺好。” 然后那会还随时调侃我,说我成天过的就像一个和尚一样,禁欲系的,还经常左拥右抱的对我说什么青春就是要放纵,人生在世几十年,要懂得及时行乐。 我虽然不赞同他的观点,但我也不会因为这么一个简单的原因就疏远和我一起长大的朋友。 我们这些上层家族的青年人,都会有自己的小圈子,当然,很多都是因为父辈的原因在这个圈子里的,但是不是每个人都像外界说的那样不学无术,成天拿着家里的经济与权利在外面肆意挥霍。 我们圈里有自己成套的规矩,我们不会随意惹是生非,大家都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处事。我们也会一致排外,不仅是对于那些突然兴起的新贵,还有那些被我们自己人带进来的人,比如那些满脸都写着我看上你钱的人,男人或是女人。 我们表面上虽然对那些人客客气气,但是绝对不会让那些人轻易的进来,因为谁都不想要一个充满物欲的人做自己的兄弟媳妇,会恶心。 我还没有明面上的把阿恒带进我们这个圈子,但是大家内心都揣的明明白白地,而薛定,作为我的发小,是第一个质疑我也是第一个支持我的人。 ●+看正u版g章节上☆酷0匠网8% 他们都会或多或少的觉得,我这个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人,突然找一个人一见钟情的人在一起很不靠谱。作为朋友,兄弟,肯定会好好检验。 哎,扯远了。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不二臣》第41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2章 一秒记住【中文网】,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薛定那边直接着急了,“小磊,你怎么了,你那谁怎么不带你,你们吵架啦,我现在就去宰了他。” “诶,你先别急,不关阿恒的事,你敢动他我先宰了你信不信。” 好吧,这事怪我,我这里出事这么久也没和他们谁说过,那群人,一个人知道,绝对是一传十,十传百的那种。 我可不想成天花精力去应付他们,因为如果他们来了的话,那会在病房还是现在在家,都无法装下那群人,虽然不多,十多个而已,完全可以去会馆,但是我还是会因为分心去招待他们而疏忽照顾阿恒。 “他为了救我,出事了,我今天吃了自己做的东西,吃坏肚子了,你快过来拉我去医院。” “啊哈哈哈,你什么时候会做饭了,你还以身试毒呢,别折腾自己好吗,是个人都知道你杨大少做的东西根本不能吃好吧。” 这嘴果然还是那么臭,不过薛定你确定没有关注错方向,怎么说我的身体状况和会不会煮饭比起来也是前者重要一点好吧。 s最新章4`节fu上c酷p匠《&网h 不过,说是这么说,但通过电话传来的声音,我还是能听见他抓钥匙往外跑的声音,虽然抓钥匙的声音不是很清晰,但是那边突然变重的呼吸声还是听见的。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不二臣》第42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3章 一秒记住【中文网】,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薛定算是我那群好友中离我最近的人了,不过开车还是要一个小时才能赶到。 一般说来,我们大多数人都会选择郊区的别墅,而不是在市区这个吵闹的地方生活,当然,我是一个例外。 郊区别墅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尤其是,方便带人回家。 我嘛,因为想独立出来,不想要一直生活在我父母的庇护下面,这次出来,我除了最开始带出来的那几千块钱,之后就再也没有用过家里的钱。 而他们,作为朋友,知道我特别的决定后没有说过什么,但是都纷纷问了我的新住址,至于之后换住址,他们也心照不宣的什么都没问,我们有自己的默契,认真谈恋爱这种事情,要自己公布。 不知道薛定的车速飙到了多少,闯了多少红灯,才会在过半个小时就敲响我们家的门。 我虽然有听到这个敲门声,但是我真的没有多余的力气支撑我走出去开门了。 所以,他会蛮横无理的破门而入,我也没有太多的意外。 他一切的怒火在见着我抱着肚子躺在地下,以及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样子的时候,一切都消失殆尽了。 最新rs章节x#上z酷匠`网 你怎么了?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不二臣》第43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4章 一秒记住【中文网】,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薛定虽然没有正式和阿恒见过面,但是通过平时了解到的资料也能确定现在躺在床上的人是阿恒。 很明显的,阿恒和我现在的情况都不是太好。 ☆●最z|新…章=节;c上h#酷匠网 房间里静悄悄的,阿恒那边的静不只是安静的睡觉,看旁边精密的医疗仪器就知道他睡的觉不同寻常,而且,他们也都知道,以我那骄傲的性子,不到逼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轻易找他们寻求帮助的。 而我的静则是被疼的没有力气说话的静,最开始的拉肚子引起的全身无力变成了现在肚子的火烧一样的疼。 薛定的静估计是突然见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给吓的。 虽然我下意识排斥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白色密闭空间,但是我也知道现在不得不去医院了,我可不能出什么意外,我还需要照顾阿恒的。 医院......我下意识的呢喃。 哦哦,我马上送你去。薛定看我现在的状态也知道有些问题在现在问有点不和时宜,当机立断的决定先送我去医院。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不二臣》第44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5章 一秒记住【中文网】,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急性肠炎。”薛定一把把化验结果摔在我的身上,很精准的错过了我正在打点滴的手,不对,是避开,因为那种精准度能再移过来一毫米就打着我的手。 这就是我那群兄弟的作风,就算心里生气的再厉害,再有一种能生气到打死对方的冲动,但也是会留一份理智,能吓人但是绝对不会伤着好兄弟的那种。 y最,新am章{节f●上lm酷匠网%y 我手都没有缩一下,还是就着半躺的坐姿,头也没回过去的说到,你就这点脾气,怎么不敢打过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只长个子,不长胆子啊。 从小我就长的比较好,和他们那群傻不拉几的小破孩不一样,他们在打群架的时候我就在一旁坐着看他们,那会他们都说我像优雅的王子。 我们这样的家庭也不想别人想象中的那样从小就要学各种礼仪,至少在该玩的时候,我们还是好好玩了的,完全没有别人想象中的那样,富人家的孩子就必须从小干什么,我们只是,起点比别人高一点。 他们享受的美好童年,我们也有,除去我粉雕玉琢的外貌让那群小屁孩一直护着我之外,我本身也不是一个喜欢斗殴的人,所以很多人从小护着我习惯了,都潜意识的不会对我下狠手。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不二臣》第45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6章 一秒记住【中文网】,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杨磊,你他妈真以为我不敢打你是吧。我给你讲,你他妈别不拿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儿,才出来多久啊,就已经得胃病了,你长能耐了是吧。你别以为所有人都护着你我就不敢打你啊,我可是女人都会打的男人,何况你还是一个男人。’’薛定语气里满满的怒意和恨铁不成钢的情绪清晰可见。 我承认眼前着人是比较混,听着他的怒吼声,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医院的管理也太差了吧,有人在病房里面大吼大叫的居然也不管管。 第二个反应则是,你敢打我的时候估计要等新闻联播大结局那一天哇。这不是没出息,而是兄弟之间一种潜意识要保护对方的默契。 i更新3最(快=上酷u8匠`b网 算了,这个时候就不要在惹他生气了吧,有的时候,适当的示弱反而能达到以退为进的效果。 我语气放缓,‘‘我只是不会做饭而已。” “你他妈家里面那么有钱,不知道请一个厨师啊,还他妈要你来做。’’显然,在这群过惯了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生活的大少爷的世界观里,就没有什么是用钱解决不了的东西。 的确,就算我出来这么久了,他们肯定还是以为我还拿着家里钱在外面过活的。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不二臣》第46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7章 一秒记住【中文网】,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我这都独立出去一年了好吧,还拿家里钱呐,你以为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独立就这么有水分啊。我这里又不想每天都点外卖,只能自己做了呗,谁知道会把自己吃出胃病。” “哎哟喂,我的杨少爷,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做饭了呢,看来那群人说的没错啊,杨少那手艺可是不敢恭维,吃了肯定坏肚子。看吧,你用亲身经历给我们证明了,你的东西不能吃。”薛定说的话带有一股随意的感觉的,看着漫不经心的话语,却每一句都直戳我的痛脚。 好吧,我是没有这个天分,但是绝对不会是这样的情况,以前阿恒尝我做的东西的时候,都没有出现过吃坏肚子的情况。所以说这绝对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那你会做,你给我做啊。” 这绝对不是赌气而随意说的话,薛定这个花心大萝卜能撩妹无数的原因,除了长的帅了一点,家里有钱了一点,个人浪漫了一点,更重要的是,他做的东西很好吃是在那群女人中出了名的,不知道多少女人除了想要爬上他的床麻雀变凤凰之外,还想着就算不能嫁进富豪家,也要一品优雅王子的手艺。 “我很贵的,你请的起吗。” “你给本少爷做饭,是你的福气好吧,你还敢跟我谈什么薪酬。” “外面那么女人排着队想一尝我的手艺,我都没给,你居然还想着吃白食。” “你不来给我做,那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每天这个时候接我来医院,二,你住我家,每天给我试吃。” o最`m新ty章y:节je上2酷d?匠*j网% “好吧,你赢了,从小就让着你都形成条件反射了,只此一次啊。”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不二臣》第47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8章 林棠湄也猜到了,这陈家估计是要选秀了,不愿女孩儿进宫,所以买了替身,至于为什么替身会是薛明灿,她就不得而知了,只不过昨日在家中打听到薛明灿失踪,大哥很着急。 “这镯子我是特意寻了出来,想给那位姑娘做赔罪的。”她一边说一边把镯子捧到陈夫人眼前,待陈夫人不由自主伸了手想拿时,又缩了回去,道,“这镯子可得当面给她才好呀。” 陈夫人笑嘻嘻道:“其实这姑娘眼下就住在我宅子上,外甥媳妇若想见她,我叫她出来便是。” 她盘算着等薛明灿把镯子收了,她再想个法子花言巧语骗过来。成色 《不二臣》第48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9章 一秒记住【中文网】,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但是有一点真的,这种环境会非常舒服,因为空间比较小,在家里就可以随处可见两个人的生活气息,而且,他身上的味道也充斥在家里的各个角落。 虽然阿恒现在睡着了,但是在这里,我总能在各个地方找到我们一起生活的痕迹,在浴室,有我们成套的毛巾和牙刷,在厨房有我们成套的碗筷,在客厅里我们有成套的水杯,到处都存在我和阿恒生活的气息,只是,他现在睡着了而已,我不会让这些拥有我们美好记忆的东西蒙尘,他们这些小东西,会和我一起等着阿恒醒过来。 可能是受从小和周围生活环境的影响,他们之中可能没有人能够想象到我就住在这样所谓的小房子里,不过,就算以后他们再怎么不敢相信,现在的我就在我和阿恒两个人的家里,而且,薛定还亲眼所见了。 不过,我突然觉得有些头疼,他这个大嘴巴,回去指不定会给我传成什么样呢,还好我不是什么公众人物,不然,我都能想像到,明天的头条肯定是:《震惊:身家过亿的富二代少爷居然住在这样的贫民窟》。 我淡定的拿了新的杯子倒了一杯昨天在家里烧的白开水给薛定,“你该不会在想我居然会住在这样的贫民窟里吧。” =酷匠a%网唯m一+正v:版3z,x其jp他l都是盗k…版gu 其实说是白开水,我估计也没有什么白开水的味道了,毕竟是昨天上午烧的,这会就算没有冷,味道也会差很多了,别问我白开水怎么会有不同的味道。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不二臣》第49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0章 一秒记住【中文网】,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噗。果然,薛定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你这是什么水啊,这么难喝。” 我指了指还有一个小红点的左手,“如你所见,我昨天不在家,这水是昨天用剩下的。” “我呸呸呸,就算你昨天不舒服,现在你出院了,而且我还照顾了你一整晚,怎么说就算是白开水也要来一杯刚刚烧好的吧。” “我会给你倒水就已经很给你面子,你要有什么其他的破要求就别想了,要吃什么,自己弄去,厨房在那边。”待客礼仪什么的,在家里的话,从来不是我需要操心的事情好吧。 以前在外面工作的时候,为了讨好客户们,我还会陪他们喝个酒握个手什么的,不过,要让我现在这个四个月没有和外面的那些人虚与委蛇的人给薛定倒一杯新鲜的白开水,我想,抱歉,我做不到。 酷*!匠网)永cs久免!费看0小lv说^ 看着薛定气冲冲放在茶几上的杯子,我表示,不发表任何意见。 动都没有去动那个杯子里的水,我就着还没盖上盖子的水壶在阿恒的口杯里倒了三分之一的水,和悠闲的喝了起来。 不就是水里的沉淀物稍微多了一点吗,有什么不能喝的,果然那些大少爷什么的就是矫情。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不二臣》第50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1章 一秒记住【中文网】,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杨磊,你有没有点常识啊!” 未见其人,先问其人,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不是红楼梦里王熙凤那种婉转动听的温柔女声,而是粗糙中夹杂怒吼的男声,一点平时风流大少爷的绅士气度都没有。 而且,闻王熙凤声出来的是一个带有一丝泼辣但不失美丽动人的女子,而薛定,则是双手拿着我冰箱里的食材,一脸愤怒的看着我,凌乱的形象只有泼辣,就算他那副人人称好的好皮囊也挽救不了他的形象。 酷匠9网首发*● 让我觉得很不明所以,虽然我们这一年是很少见面没错,但是好歹平时里也是联系着的啊,我都不知道薛定什么时候脾气变的这么差了。 “薛大少,你注意一点形象好不好。”我示意他放下他手里的东西,就算不是冬天,可是大秋天的,拿着冰箱里这么凉的东西也不是很舒服啊。 “还注意什么形象,”他一把把手里拿着的牛奶和三明治仍在我的脚前,仍然是那么精准的,差一点点就会砸到我的身上。 然后愤怒的对我说,“老子再不来的话,你都要死了你知不知道,你冰箱里的东西都已经过期了好吧,你还用来吃,吃东西要看生产日期和保质期这么简单的常识你不知道吗!” “难怪你会去医院呢,什么急性肠炎,分明是食物中毒好吧,什么破医院,这都诊断不出来,根本就是一群庸医。”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不二臣》第51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2章 一秒记住【中文网】,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酷bj匠网)正8版p首发4* 你要干嘛。 我看着薛定拿起衣服就准备往外走的举动,我连忙问了一句,以我对他性格的了解,他估计会去拆了那家医院。 别看他们这些人平时温温和和的,可是骨子里却是极其护短的人,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和不知不觉中养成的霸道,让他们难以忍受有触犯到他们的事情发生。 我要去拆了那家医院。 果然,我的预感和对薛定的了解是没错的,这么霸道的话,也就是像他这样从小生活在父族光环的庇护下,成年之后还无忧无虑的大少爷才做的出来了。 看看赵家那两兄弟,遇到事情可要比他成熟多了。 你疯了吧,说风就是雨对吧,你有那闲工夫,还不如现在给我做点饭吃。 我因为放心不下阿恒一个人在家里,所以一大早就要求医院办理出院手续。 至于早饭嘛,我们两在外面随意吃一点凑合的,这会有一个免费的厨师,午饭的事情,不用白不用。 薛定没好气的对我说,给你做饭我还要去外面买食材,我真是欠你的吧。 我把玩着手机面的手机,你不知道在手机上买食材啊,傻不傻你。 别人送过来的能放心吗,我还不如自己出去买点新鲜的。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不二臣》第52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3章 一秒记住【中文网】,为您提供精彩阅读。 但是看着他轻微弯腰,但是又很快直立的小动作,我又觉得有那么一点好笑。 /l酷匠。}网首发k 他要是弯腰下去的话,刚好能够拿到早上进屋是被他随手扔在沙发上的外套,所以,我要是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是想要去那自己的外套,但是至于为什么会有刚刚一弯腰就直立的微小动作,我个人认为,这背后的原因肯定有点尴尬。 朋友的关系很微妙,一般的朋友能愉快的交流,分享情感,但是真是把对方放在心里的朋友反而会毫不犹豫的互怼,喜欢看着对方出糗,但是在需要帮助的时候又会很快的挺身而出,通常,这种微妙的关系叫做损友。 所以,我一脸坏笑的看着他,直接问他,怎么,为什么又不拿自己的衣服了,还是说,你准备就穿自己的白衬衫出去和市场大妈谈心呐,用你的美色去问她们,今天什么菜最新鲜? 去你的,你给我说说市场在哪? 还想看看他脸会不会红,结果居然面色如常的一本正经回答这种让他尴尬的问题,这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 我白了薛定一眼,你送我去医院都知道开导航,现在怎么不会了。 去你妈的,住口。 说完这几个字,薛定就拿起外套气冲冲的向门外走了。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不二臣》第53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