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之润玉细无声》 序章 梦 张玉含猛然坐起身来,被方才的梦境吓得毛骨悚然。 她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没怎么做过梦,更不要说在梦里还有如此真实的感受。像是身体飞起来那一刹那的恍惚,周围景物迅速而清晰的变化,落地的剧烈撞击使喉咙里充满的咸腥味道…… 还有,从摇下的车窗里露出的那一双熟悉的眼。 “悠子?”张玉含仿佛是叫了一声,并不确定对方是否听见,因为从全身各处都传来警告般的剧痛,标志着肌肉、骨头甚至内脏器官的受损。 但是汽车飞驰而去时,那双眼里流露出来的、带有恶毒的得意之色,就像刻在石头上一般印在了张玉含的记忆里。 直到她醒来。 梦什么不好,居然梦到被可爱的同事女孩开车撞翻,这是不是代表自己开始嫉妒青春了呢?张玉含惊魂未定地自嘲。 在一片静谧的黑暗中,她四下转头寻找带有夜光指针的闹钟,想看看自己是否还有时间,让后来的睡眠弥补这个荒唐的梦所带来的精神损失。 然而在想象中床头的位置,理应放在那里的闹钟不见踪影。或者说,在视野之内,没有任何带着荧光绿色的指针的迹象。 张玉含感到奇怪,又推测是否在梦中把闹钟碰下地去,于是起身下床。 突然一种异样的感觉隐约浮现,她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蹲去在床边的地面上模索。一股奇怪的凉意从手指上传来,张玉含瞬间愣住。 地面是粗糙而冰冷的水泥地,但张玉含的卧室里铺着复合地板。 同样的,下床时掀到一边的是张轻而且薄的被单,在这个仲秋的季节,她记得前两天下雨时分明已拿出了毛毯。 一切迹象令张玉含疑窦丛生,新涌出的惊惧代替了刚刚消退的。她克制住夜气侵袭只穿着单衣的身体带来的颤抖,慢慢向更大的范围内模索。 这种模索完全是盲目的,她很快发现对室内的情况一无所知,并不时碰撞到一些似乎是金属质地的架子。 这些架子大约与膝盖同高,上面铺着硬木板,总是能磕在她最感到疼痛的膝窝上。按照她的推测,这些架子规整地排布在室内,横纵间隔大约两米。 为什么自己会跑到这样一个地方睡觉呢?张玉含百思不解,同时她发现,已经辨不清床所在的位置。 她朝行进的反方向转身,并尽力按着记忆中走过的路径回溯,然而触手所及,仍然是一张又一张同样冰冷的架子。 突然之间,她的手指带到柔软的一条,像是棉布的质地,她一下子把那东西抓了起来。 那是一张单薄的被单,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没有温度,没有记号,甚至连被单这个名称都叫不上,因为它甚至没有锁边。 张玉含被自己隐约意识到的什么事吓得不敢动弹,手脚冰凉。 视野倏忽一变,张玉含看着自己因抓紧被单而发白的手指,半天才明白过来,是有光亮照进了室内。 她向来光的方向转头,看到先是一束黄光,晃晃悠悠地由远移近,随后“咔嗒”一声,满屋的白亮照得她睁不开眼来,只得用手里的被单蒙住了脸。 “啊”的一声,像是个女人歇斯底里的惊叫。 张玉含摘下被单,努力眨着眼往前看,女孩扭曲的脸近在咫尺。 “悠子?”张玉含不自觉地叫出女孩的名字,对方脸上出现的,却是混合着极度恐惧的愤恨表情。 “你不要过来!啊啊啊啊你不要过来!” 面对这种强硬拒绝,张玉含莫名其妙地低下头去,寻找自己哪里存在使人大叫的因素。 伴随着浓烈的腥味,触目惊心的黑褐色污迹在整个胸前蔓延。张玉含很费了一番力气,才分辨出身上穿的是那件印有小蓝碎花的长套衫。 室内惨白一片,不仅是灯光的作用,因为一切物体,包括张玉含手里紧紧攥着的被单,都是白色的。 被迎面开来的超速汽车瞬间撞飞的情形,在张玉含的脑海中重温。 ********** 张玉含猛然坐起身来,被方才的梦境吓得毛骨悚然。 她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没怎么做过梦,更不要说在梦里还有如此真实的感受。像是停尸间里冰冷的温度,盖在身上的白被单生硬的触感,躺在其上的木板散发出油漆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还有,和自己对视时那双充满了惊恐和怨恨的眼。 梦什么不好,梦到被可爱的同事女孩开车撞死,又在停尸间里诈尸还魂。到底是有多嫉妒青春啊?张玉含抬起手来搓了搓眉心和太阳穴,觉得自己该去做个心理咨询了。 在一片静谧的黑暗中,她四下转头寻找带有夜光指针的闹钟,想看看自己是否还有时间,让后来的睡眠弥补这个荒唐的梦所带来的精神损失。 然而在想象中床头的位置,理应放在那里的闹钟不见踪影。或者说,在视野之内,没有任何带着荧光绿色的指针的迹象。 张玉含感到奇怪,又推测是否在梦中把闹钟碰下地去,于是打算起身下床。正在她刚刚揭开身上的被子,转向想象当中的床沿时,身边响起一个陌生的嗓音: “小姐,怎么了?” 在张玉含的目瞪口呆中,一个人影从她面向的一侧坐起来,显然之前是睡在她身边的。借着渐渐适应夜色的视力,张玉含隐约看出人影披散着一头长发。 一只手搭在张玉含的胳膊上,幸好是温暖而且柔软的。 “小姐,怎么突然起来了?口渴吗?” 人影持续问着,也让张玉含可以分辨出这嗓音属于某个年纪不大的女性。 问题是自己怎么会和某个女人睡到同一张床上去,而且——张玉含的手指在被褥上模过——这显然不是自己的床和自己的毛毯! “我想喝水,”她顿了一下,迅速地回答,不想让对方察觉出任何疑惑和惊讶,“还有,开一下灯。” 尽管这些请求都只是试探性的,但出乎意料的,立刻就被当成命令一样执行了。 只不过灯光亮起时,张玉含发现那是一枝插在漂亮金属烛台上的蜡烛,而向自己递过水杯的少女,则穿着宛如古装般繁复的睡衣。 张玉含坐在床边喝完了水,把杯子交还少女时随口说:“谢谢。”少女顿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小姐!” “怎么了?”张玉含找到一双挺精巧的绣花布鞋,猜想是代替拖鞋使用的,走到床下慢慢踱步,“那个,开关在哪儿?” “什么?哦,小姐要找东西吗?刚才说灯、灯……什么灯?” 张玉含在房中环视一周,然后抬头盯着空荡荡的天花板:“这屋里没有电灯?” 少女露出张玉含所见过的最无辜的迷惑神色:“电灯?” 张玉含望着室内精巧的中国风家具陈设,以及少女身上那像极了古代装束的睡袍,开始产生某种不好的预感。 “抱歉,这么问可能太唐突了,但我真的想不起你是谁?还有,这是哪儿?” 这种孤注一掷在少女身上起到了非常大的影响,她一下子以严重的眼光盯住了张玉含,仿佛是小心翼翼地慢步走近。 与此同时,茫然无措的张玉含不自觉低下头去,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和少女十分相似的陌生长袍,再仔细看去,连同这个明明是自己的身体,样子都无比陌生! 奇怪的眩晕猛然间席卷了张玉含的意识,令她陷入深深的漩涡中心。 ********** 张玉含猛然坐起身来。 第一章 穿越成精神病 睁开眼时,屋内充满了白炽灯那样的昏黄光线,却意外的不是烛火,更不是和前两次醒来相似的深夜。楼窗外正射进这一天最后的夕照,在可以看到的范围内,满天都染上了绚烂的霞光。 张玉含眨眨眼,身体一晃,这才发现自己坐在桌旁,手里还持着针线和带着半成品绣活的绷子。 身边“噗哧”一声,是个女子忍不住笑出来的意思。张玉含一转头,就看到个最多不过十六岁的女孩,又像是忍笑,又像是故意要让人看出忍笑的表情,两个眼睛直盯着自己不放。 而对于房间内的古风装饰,和自己以及女孩身上质料上乘的繁复古装,张玉含几乎已经不感到意外。 “怎么了,小姐?听说媒妈妈来,就怔怔的出神?” 少女的声音一出,张玉含立刻听出她是昨夜和自己睡在一起的那位。看来那场关于电灯的讨论,和后来自己提出的那两个奇怪问题,都被她以不知什么理由一笔带过。因为此时她的态度,是和最初与张玉含搭话时一样,轻松而且熟稔。 根本不懂得绣花的张玉含小心放下绷子针线:“啊?你刚才说什么?” 倒不是她没听清,而是没听懂。脑子里还盘旋着前一夜各种细节的张玉含,一时不明白自己为何衣着整齐地坐在屋子当中绣花。意识留下了大片的时间空白,需要慢慢倒推回去。 “小姐真是……”少女的表情还是那副忍笑又想让别人看出来她在忍笑的样子,咽下的那个形容词也有不言自明的意味,“是!小真这就再对小姐说一遍:方才刘妈妈来,跟老爷夫人说话说了好一阵子,只怕一会儿还要来见小姐呢。” “刘妈妈?是什么人?” 自称小真的少女虽然带着看透她伪装的笑容,回答却仍然非常礼貌:“刘妈妈是本县出名的媒人婆,说合山的嘴,必能为小姐配合个如意郎君,小姐就放心吧!” 张玉含觉得有必要澄清事实了,因此站起身来。这时她发现自己比小真高出半个头,令她增加了些自信。 “小真——我不知道你的大名,所以只好这么叫你了——这件事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我希望你能相信……” 从小真瞪得越来越大的眼睛里,张玉含似乎看出,她不仅是感到奇怪,而且有极力压制的隐约不安。但是目前也只能坚持说完。 “我不是你认识的‘小姐’,我只是突然变成了她,你明白吗?嗯……你的‘小姐’是不是因为什么事故,突然昏迷不醒之类的?” 小真坚决摇了摇头。 “要么就是心脏病猝发什么的……我不是昨天夜里突然醒过来的吗?你还记得我问你这是哪儿,对吧?” “昨天?”小真犹犹豫豫地插话,“昨天是小袖值夜,听她说小姐睡得很好。” “啊?”张玉含亟待向下进行的阐述被生生打断,“我不是昨夜问你电灯的开关在哪儿吗?” “电灯……啊,小真记得,小姐半夜起来说是找电灯——不过那是四天前的事。” “哈……啊?”张玉含愣怔怔地坐回桌旁,总还抱着一线希望,“我一直睡了四天?” “哪里,小姐每日都在这房里弹弹琴,绣绣花,只是一步未出过房门,这些天也没见小姐练武了。” 张玉含的眼光随着小真落在墙上挂着的一柄宝剑上。原来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还会武功,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但那些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 “你相信我,我真不是你的小姐!所以你能不能请这家的主人来,告诉他……” 少女的眼光突然亮了一下,随即出言打断。 “哦,小真明白了,小姐是不是要说,你本不是小姐,而是什么精灵仙子,借了这个身体?” 面对这么快的领悟,张玉含显然毫无精神准备:“差不多……吧,不过……” “那么仙子请稍坐,小真这就叫人去禀告夫人。” “呃……好吧。” 自以为被当成了仙人附体的张玉含坐在桌旁,身后是这绣房的楼窗,窗外晚霞渐渐黯淡,天际浸上深蓝,室内一下子黑了下去。小真的背影走到门口就已没入浓重的暗色。 张玉含这才意识到,这看上去挺富裕的家庭的小姐,却孤零零地生活在接不到地气的二层楼上,身边只有小真一个人陪伴。 据小真说,还有一个叫小袖的,大约和她是同样职责,两人轮班。 不过,这依旧不是重点——试图从一团乱麻般的现况当中理出头绪的张玉含竭力梳理着脉络——重点在于,自己明显陷入了一个奇异的境地,一个在网络中流行已久的传说:穿越时空。 也许这种只在小说里出现的机缘对于二十岁的女孩来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梦想,但张玉含很难这么看。举个例子来说,如果自己不声不响地扮演起这家小姐的角色,眼前不就面临了被人说亲的尴尬? 结婚吗,张玉含想,万万不能。哪怕下一刻就会被这家人泼一身狗血用扫帚赶出门去。 话说回来,既然目前小真以什么精怪附体之说前去禀告主人,这后一种构想真不是不可能的。 一想到这里,张玉含再次站起身来,走到楼窗跟前向下张望,想估量一下此处离地面的距离,是否能让自由落体的自己没有严重的损伤。 与此同时她听到小真的声音在楼梯口传来:“小袖,快去禀告夫人,小姐又!” 语音在这里截断得很整齐,并不是隐住了后半句不说,而更像是因为说话和听话人的相同背景,已经能表达出明确的含义。 片刻后张玉含才意识到,小真的这句话并不是放开嗓音想给她听见的,甚至可以说是故意压低了声音。然而她就是听见了。 “怎么回事?不是一向好好的吗?” 这个陌生的嗓音属于另一个与小真年龄相仿的女孩,应该就是小袖。与前者相比,她的声音中包含的恐慌似乎更为明确。 “只怕就是说媒的事,”小真仿佛胸有成竹,“上次这样也是因为李家来提亲,刚练完一套剑法,一下子就变了个人似的,谁也不认识,还说些神仙鬼怪的话,闹着要从家里搬出去。” “天呀!”小袖像是惊到了,低低叫了一声,“我比你晚来一年,这些事都没听说,老爷夫人也是瞒得真紧。” 很正常——张玉含在心里接上了话头——隐瞒女儿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事实,对于古代的富户、没准还是大家来说,是家丑不可外扬的必然手段。 只不过这样一来,自己打算掀起底牌就离桌走人的意图,八成是要落空了。 亮光一闪,小真已经点起了烛灯。张玉含此时第二次见到它,想起半夜起身满屋子找电灯开关的情景,不知道是这蜡烛可笑还是自己更可笑。 此时她除了扶额苦笑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然而小真的态度居然称得上淡定。这个充其量等同于高一生的女孩子面对被看作是离魂症的张玉含毫无惧意,甚至还相当亲切可人。 比如她端着碗汤劝张玉含:“小姐!” “都说了别叫小姐,”张玉含揉着因为听了半晌前来探视自己情况的夫人的絮絮安慰而生疼的太阳穴,无力地反驳,“在我们那儿,这称呼不是什么好听的。” 小真微微一笑,也不问这“我们那儿”的具体位置,只是把汤碗往前再送送:“好好,先喝碗汤安神好不?那……小真要怎么称呼呢?” “张玉含,我的名字。”张玉含指指自己,心想总算可以不被这种年纪的孩子喊阿姨了。尽管喊了也没什么不对的,毕竟自己的岁数几乎是小真的两倍,不过…… 唉这真是女人无聊的虚荣心! “哪三个字呢?”小真一边问,一边锲而不舍地递着汤。张玉含只好接了过来,慢慢地喝。想来这些天“自己”是按时吃饭的,虽然找不到记忆,但身体没有饿的感觉。 “弓长张,金声玉振的玉,含英咀华的含。” 这种类似往脸上贴金的自我介绍模式应该是每个人都有的习惯,张玉含也不例外。从小学开始她就固定了引用名字的成语,只有姓氏,如果说“张灯结彩的张”或者“一张一弛的张”,听者总会愣一下神才反应过来,要不然就喊成“弛小姐幸会”,只好保留了最朴素的风格。 “这次连姓都改了啊……”接回空碗的小真嘀咕了一句,又被本无意聆听的张玉含听见了。 看来这小姐从前不但时不时精神分裂,还喜欢换马甲。 张玉含叹息一声,早早上床睡觉,把所有问题留给不知道会不会来临的明天。 第二章 墙头上的男人 “小姐。” “我叫张玉含,你叫我张玉含就行。” “是,小姐。今天不练剑吗?” 张玉含无言地接过少女捧着的宝剑,倒提着走进花园。今天跟着她的是小袖,这孩子年岁比小真还小点,却异常执着,不肯随着张玉含的意思直呼其名,还要求她做些“小姐平时喜欢”的事。 比如练剑。 几天的相处下来,张玉含知道跟她说“我不会武功”等于是白说。“我不会女红”也说过,仍然被她塞了针线绣活在手里,闪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盯着自己,像是充满了希望。 当然成果还算是令人满意的,或者说,差强人意。但是,现在,张玉含开始后悔。也许若是她的女红太令小袖震惊,后者就不会得寸进尺地要求她来表演剑术了? 这毕竟是超越了基础技能范畴的真功夫。 张玉含再次叹了口气。这些天来她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叹气,因为除此之外,她连走出后宅都办不到。 除非她当真跳楼,但是跳楼之后还能不能完整无缺地拂袖走人,她很是怀疑。 所以她老老实实地走进花园,拔剑出鞘,捏起剑指,摆了预备式,随即——三环套月…… 大学女生体育课经典内容之一,三十二式太极剑。张玉含可以称得上“会”字的唯一一套剑法。 蜻蜓点水,大魁星式,燕子抄水,右拦扫,左拦扫,探海势,怀中抱月…… 张玉含守神归一,试图把眼光集中在剑锋之上,而非这场荒诞不经的穿越。 海底捞月,射雁式,白猿献果,迎风掸尘,顺水推舟,流星赶月,天马行空…… 即使穿越了这么多天,她还不知道这个身体真正主人的姓名身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个历史时空。 第三十二式,指南针,张玉含收势直立。一阵微风拂过,这才发现自己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小姐,小袖去拿手巾。”少女说着跑出园门。 这花园四周围墙高三四米,单看张玉含练剑的身手也知道她只会基本动作,江湖传说的什么内劲轻功之类,对她来说无异于神话。难怪连小袖也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园内。 一分钟后,亦即小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园外小径上之时,张玉含发现这种安全感来得太早了一些。 就在围墙那边突然传来了鼓掌声。声音不响,也不密集,像是一个人兴之所至,拍得稀稀拉拉。张玉含一抬头,掌声就停了。 在普通人的概念中,“墙头”是个不借助工具就无法到达的位置。然而此时那上面坐着个人,男人。 张玉含下意识地向旁边扫视过去,没发现任何高出围墙能借以攀爬的树木。她理所当然地想象墙外应该有一架结实的梯子,还得有一两个人扶着,才能帮这百多斤的大男人爬上来坐。 而且这人还不是端端正正地坐着。 张玉含想起那些拍个人写真的影楼,摄影师总爱把人扭成各种不符合人体工学原理的姿势,如果没有点瑜珈底子没拍完照就已半身不遂。 眼前这个人就是,看上去坐的不像盖着小青瓦的墙头,倒像摄影棚里的真皮沙发,貌似舒适随意还翘着二郎腿,只有自己拍过照的才知道那姿势有多难桥。 他还真像拍照似的,在这初夏的天气里穿了件质料细密、雪白耀眼的长袍,衣领后面插了把折扇。 看见张玉含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男人抬起手来摩挲了一下下巴,用某种似曾相识的语气笑眯眯地说:“小娘子,方才的剑练得挺美啊!” 张玉含的第一反应是恶心。就算眼看男人的相貌隽秀,而且有些现代人身上完全见不到的翩翩风流的态度,这种落伍落了四千八百年的市井浪荡子的搭讪方式还是令她遍体生寒。 所以她的眼神在男人身上一扫而过,随即低下头来仔细插剑还鞘,转身背向男人的时候哼了一声。 出声之后张玉含就后悔不已,因为这态度在自己看来是冷淡和不屑,却不知道明显自我感觉良好的那个男人会不会当成谦逊、羞涩、欲迎还拒? 下一刻她的推测成真,因为男人长声笑了起来。与此同时,她刚向园门迈出第三步,就差点撞上了面前突然飞来的白影。 “呦,小娘子走路当心!”一双手趁机扶上张玉含的肩头,她退后让开,火气从心底腾地冒了上来。 “你!”她用剑柄一指对方的鼻子,而后指向围墙,“从哪进来的,从哪出去——”视线偶然转到方才男人坐过的墙头,赫然看见一条白色毛皮垫在那里,又补上一句,“——带好你的尿不湿。” 张玉含成功地看见男人的表情发生了复杂的变化。看来他虽然不明白那个具体名词是种什么东西,却清清楚楚地听到眼前这位双十年华的女子轻松地说出“尿”字。 貌似对白色衣服有偏执狂的男人都有两个共性:自恋,洁癖。看来张玉含这一次狠狠戳中了这个自命风流的猥琐男的心槽。 男人用比飞进来时更快的速度飞了出去。单说姿态的话,倒是非常值得观赏。 就算不懂武功也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了,张玉含觉得没必要为外面是否还有梯子等着接他操心,只是看看留在墙头的毛皮坐垫,觉得没什么必要特地拿下来,于是又哼了一声,转身回房。 半路碰上拿了毛巾来的小袖,神情似乎有点异样,张玉含不及发问,两人已回到绣楼之上。小真正迎门等着,张口就说: “有好消息。” 张玉含一再强调不要叫自己小姐,但小真也实在不习惯对她直呼其名,于是全都省略掉了,听着倒也清静,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夫人跟老爷商量了这些天,说是小姐既然听见提亲就……就不开心,索性把那媒妈妈们都回绝了,只说小姐早跟表哥定了女圭女圭亲,不日就要完婚。” “这算什么好消息——还真找了个表哥来不成?”张玉含知道古代人好面子,不惜编出各种单薄的谎言来掩饰真相,问题是这小姐的毛病本就出在“完婚”上,现在这种说法又于事何补? “那倒不是,夫人娘家本在外地,可以接小姐过去住些日子,就说去完婚了。将来慢慢再……” 关于将来的打算终究没有说下去,想来这一家子上上下下都对小姐能否摆月兑动辄复发的离魂症毫无信心。 张玉含在感情上完全无法理解,承认自家女儿有毛病嫁不出去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但是,她想,如果换个地方,尤其是客居他乡,没准是自己月兑身的一个机会。 而且终于不必面对只可能越来越频繁的提亲事件,就算是原来那位小姐也是乐意的吧。 正这么盘算着,一股眩晕袭来,张玉含还来不及回答一声,就又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第三章 人肉痰盂的使用方法 这一次醒来时场景再度变换,张玉含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满是灰尘的斗室,桌椅家具摆布得零乱无序,而自己坐着的这张椅子似乎是被刻意搬到房间中央的。 有了上次长达四天的意识空白体验,张玉含不由得推测,是否已莫名其妙地到达了小真口中的外地亲戚家中。 当然这个假设马上就被推翻了。虽然室内一灯如豆,光线分外昏暗,但门口人影一晃,张玉含就看出那件白得如同洗衣粉广告的长袍。 下意识地想要站起身来,却不知为何两腿一软。张玉含坐回椅子上大约半分钟,才觉得全身乏力,难以动弹。 她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男人悠然自得地走进来,笑吟吟的样子一如初见时引人厌烦。 “小娘子,别来无恙!” 张玉含默默地扭过头去,避免看到他那张自以为魅力无穷的脸。大概是迷药还是什么类似东西的原因,这已经是她能动作的极限。 一个冰凉的、似乎是竹制品的东西顶在她下巴一侧,迫使她的脸转回正中,恰好和男人的眼光对上。 “别害羞嘛,只是打个招呼而已。”折扇在张玉含的脸颊上轻拍,然后收了回去。张玉含皱起眉头瞪着对方。 可惜她用力拗出的凌厉眼神依旧被某位自我感觉良好人士故意误解了。 “呦,小娘子可是着急了?待在下办完些琐事,就来陪伴小娘子。” 张玉含觉得,对这种人再多的废话也是白搭,他连别人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能按自己的套路解释,还乐在其中,显然破口大骂和软语哀求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她仔细想了想,随后展开眉头,用正常的语音和语调开口:“这么说,你就是所谓的yin贼了。” 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果然立刻移开了一点,但这个距离却令张玉含更清楚地看到可以称之为欣悦的表情。 抛开成见来说,该男人的脸是造物主妙手偶得的精品,此时惊喜的笑容替代了刻意作出的风流相,几乎算是赏心悦目。 张玉含也没想到,他被评价为——还不是骂,因为骂带有情感色彩,相对的真实性就少一些——令人不齿的yin贼,似乎还挺满意。 “小娘子果然性情直爽,在下甚为心仪。”男人说这话的时候神态自若,张玉含心里却再次一动,然后无奈的感觉袭来。看上去他把“谈吐粗俗的千金小姐”当成了一种特殊品质,说不定收藏的**转而增强。 就像是要证实张玉含的想法,男人又一次凑近了她,杀死距离一般的凑近,然后嘴唇贴上了她的脸颊。 明知此时柔弱的挣扎根本是男人的调味品,张玉含用尽全力却仍然只能把脸扭开,半路还被折扇挡了回来。 “你这人真是低级透了,连迷药也用!yin贼界不嫌你丢脸吗?” 实在忍受不了男人性逃逗一样的在脸颊和耳边浅啄轻啃,张玉含咬着牙讽刺道,此时也顾不上语气当中流露出浓浓的怒意。 “是,小娘子责怪的是,在下今后一定改进。”男人占尽上风,慢条斯理地答应着,转正了脸和张玉含相对。两人的鼻子嘴唇全都碰在一起,虽然四目对视,却什么也看不清楚。男人后半句话的热风,全都钻进张玉含的双唇,令她嗓子眼痒痒的。 张玉含脑子里有什么一动,突然警惕起来。即使她没有从某件事后就定下了“绝不接吻”的原则,眼下被一个无耻的陌生人强吻,也绝不是什么好事。她暗暗地动了动舌头。 下一刻,男人一偏头,轻柔地衔住了她的嘴唇,正待开口动作,张玉含“噗”的一声,将积攒的唾液用力啐进他的嘴里。 随着“咣铛”、“哗啦”一阵大响,张玉含整个摔在原先是家具和椅子的碎木料中,眼前一片金星,半晌才喘匀了气,全身上下说不清哪里最疼。 男人的脸在烛光下也掩盖不住又青又紫的颜色,一只手在推出椅子之后还停在空中,而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掐住自己的喉咙,像是要把那口唾沫硬挤出来。 “哈哈!”张玉含知道这次自己占了上风,只怕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男人都会对接吻有严重的心理障碍。只是,她没考虑到其他的一些事。 关于这男人的武功。 强大的气流压下来,张玉含还在试图活动手脚,猛然间胸口像被砸了什么重物,躺倒在地,觉得后背向青砖里直陷下去。 “砰”的一声,比方才她被推倒时要响上好几倍,室内堆积的灰尘瞬间腾起,弥漫得满天满地。 几分钟后视野清楚了大半,张玉含这才看见身边的青砖地上一个大坑,坑里的砖面碎得像哈密瓜瓜皮上的花纹。 一个随随便便跳进人家墙头调戏少女,又下迷药将人掳来任意轻薄的男人,你能指望他不会起意杀人? 张玉含看着那个碎砖大坑,出了一身冷汗。她知道那些砖的下场本来是她的,然而出于某种原因,男人最终将死物当成了发泄对象。 虽然幸免于第二次丧命,她估计自己后面的境况不会非常好过。确切地说,应该会很难过。 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张玉含第一次感到真实的恐惧。 男人看上去强行克制住了对那口唾沫的纠结,青着一张脸走上前,抓着张玉含的肩膀把她从地上提了起来。这一回完全没有调笑的兴致,张玉含能感到他的手指像钩子一般陷进肌肉里,戳得她剧痛无比。 即便在这种时候张玉含仍然走了个神,思考自己的灵魂与这个身体究竟是如何融合的呢? 就在男人明显地深吸了一口气的同时,门口出现了被张玉含认定是救星的人。 “少主,”和男人一样穿着没有杂色的白衣服的是两个女人,身高、发型和装束都一模一样,又同时行了个礼,有点像电视中才有的特效,“人已经带到了。” 男人一松手,看着站立不稳的张玉含向后倒去,又一次摔在地上。尽管从落地的声音也听得出摔得不轻,她却紧闭着嘴,发现男人瞪着自己之后索性连眼也闭上了。 仍然背对门口的男人呼了一口气,像是在调整声音中的情绪:“找绳子把她捆上,你们两个在这儿看着。” 张玉含摔得七窍生烟,听着男人的脚步声确实走出门去,也懒得再睁眼。她本来就中了迷药全身无力,又一连摔了两次,就算没人来管,自己爬起来都成问题,男人的这种命令,无非是恼羞成怒,想让她多吃点苦头而已。 张玉含随即暗暗批判自己方才轻率的举动。面对这种人,她似乎选错了反抗的方式。 贞节事小,生死事大,她可不想在这个世界只留下座牌坊什么的——而且,谁知道会不会给她立牌坊! 后来的两个女人坚决执行了男人的吩咐,还用块帕子顺手把张玉含的嘴也堵了起来。从这一举动猜想,她们、也代表了男人、并不希望外面的人知晓此地情况。 因此张玉含闭着眼睛,分外注意聆听室外声响。 只听男人似乎笑了一声:“想不到美人儿的大驾这么容易请到。” 张玉含想,这人劫色也够猖狂的,自己一个不算,居然又弄来一个。也不知道谁家的姑娘这么倒霉被他看上。 她静等着新来的姑娘出声,想听听正宗的古装少女要怎么面对这种男人,不想飕飕两下,倒像是什么东西快速飞过。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叫道:“黎师叔,出来罢。”跟着是布匹之类撕裂的嗤嗤声,和金属之物落地的叮铛声。 这种出乎意料的剧情发展令张玉含不自觉地睁开眼,发现看管自己的两个白衣女人正紧张地朝门外张望。那男人身有武功,张玉含并不奇怪,反正自己这个“小姐”,据说之前也是会武的。然而听到外面这种明显只在武侠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音效时,她有点不相信这是“这个世界”的常态。 难道这真的是一个武侠世界? 第八章 多角恋情 当一个人习惯了睁眼后衣着整齐地站在各种场所时,也就没什么值得诧异的了。 张玉含这时发现身体的主导权又归于自己,正不知道原因,猛然发现四周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一桌一桌摆的都是丰盛饭菜,日前见到的牌位也不知去哪儿了,反应了一下才想起这是那刘氏祠堂的正厅,丐帮说过“次日摆宴”,现在果然已是次日傍晚。 她还在想程瑶迦的意识尚在,为什么又拖自己出来顶缸。之前的多次莫名其妙醒来又莫名其妙睡去,显然是程瑶迦在危险时刻退居二线,等到警报解除又浮了上来的缘故。 这时她看见郭靖就站在身前不到一米处。 按书上的说法,程瑶迦此时对郭靖怀有少女情窦初开的朦胧爱意,不是该抓紧一切相处的时间多看他几眼? 正这么思忖着的时候,张玉含突然觉得心里涌上一股羞涩,但这感觉又不像是发自本身,倒有点像对别人感情的感同身受。 混乱之中她扶住了太阳穴,想要沉到意识深处去看个究竟,但马上被一种力量“推”了上来。 “程瑶迦?”她恍然大悟,“你不是喜欢他吗?怎么不自己出来?” “我、我不知道怎么跟……跟他说话……” 典型的少女怀春吗?张玉含想,只是喜欢“喜欢一个人”的感觉,面对实际的时候又无法作出任何反应。 “拜托……请、请帮我,不论你是谁,都请……拜托了!” “好吧,不过……帮你什么?你也能看出来他喜欢的是……” “我、我知道。我只要看看他,跟他说几句话……” “那么你自己来说啊!” 张玉含猛然有了一种给大一新生当心理辅导员的感觉,转念一想程瑶迦的岁数也确实就是大一。 “我不敢……” 话题最终还是回到了原地。张玉含长长出了一口气,试图用平定的心情安抚体内另外一个灵魂。 说真的,她还是第一次亲身体验所谓的“双重人格”——尽管不是原装的。 郭靖和黄蓉已经手拉着手走上前来。 “程姐姐,你来了!” 各种担忧霎时间烟消云散,因为黄蓉是最能调剂气氛的人,看见她的笑容,张玉含就觉得没有什么事大不了的。 “蓉儿,你好——郭师哥,你好!” 为了让程瑶迦听得清楚,张玉念特意把后面一个招呼的音量提高了一倍。幸好她嗓门本来不大,并不显得怪异。郭靖、很令人满意地、礼貌回应了。 张玉含仿佛听到内心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对了,程姐姐,穆姐姐可还在你家么?” 张玉含猛然想起了什么,急忙点头。随后便见郭靖一脸喜色地回头拽过一个人来。 这人是个十**的少年,面如冠玉,眉目俊俏,虽然衣饰简洁,仔细看去质料和剪裁均是上上之选,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而不像郭靖那般朴实。走上前来便对“程大小姐”施了一礼: “听说义妹蒙姐姐救援收容,在下感激不尽。” 果然是杨康。 张玉含学着程瑶迦的动作还礼,没等她打听,黄蓉在一旁已经叽叽喳喳说了事情始末。 郭黄二人送回程大小姐和穆念慈后,半路遇见杨康,后来听到马蹄声嘈杂,骑兵交战,近前探视之下发现是金**马追击蒙古特使拖雷等人。郭靖是拖雷的结义兄弟,当下出手相助,一直打斗到天明时分,尽退敌兵。又听说金国是赵王完颜洪烈亲统部队,三人便四下搜寻,欲报郭杨两家的杀父之仇,但终究没有找到踪迹。 这番剧情张玉含当然熟悉,听到与原著毫无二致,倒觉得自己提前救出穆念慈有点多此一举。唯一的好处是穆念慈没有听到杨康与完颜洪烈的对话,此时便不会和他反目。 她对穿越时空这事知之甚少,不清楚自己在这本已经完篇的小说中究竟会起什么作用。眼下看来虽然小有出入,故事的大方向仍然照原样进行着。说不定过不多久,穆念慈还是会因为种种原因和杨康分手,两人还是会变成一对怨侣,无法决裂,也无法复合。 如果结局注定是那么凄惨,张玉含想,眼下撮合了他们又有什么意义? “程姐姐,程姐姐!”黄蓉在她耳边大声叫着,“杨大哥又不是外人,你害羞什么?今晚咱们好好聚一聚,明日就该分手了。” 张玉含微微一笑:“说的是。” 于是四人携手入座。不多时,丐帮中人也将穆念慈请了来,黄蓉作好作歹,一定要她坐在杨康身边。穆念慈没有黄蓉那么洒月兑,整晚双颊都带着红晕,虽然不敢直视杨康,却也舍不得不看他。 直到宴会结束,洪七公仍然没有出现。大家知道他性情古怪,来去随心,也不介意,只有穆念慈遗憾总是缘悭一面。杨康见周围人渐渐散去,便拉起她手温言抚慰。 郭靖道:“贤弟,穆世妹,我和蓉儿去中都刺杀完颜洪烈,你们一同去吧!” 杨康见到穆念慈的眼光盯在自己脸上,马上应道:“好,小弟听大哥的!” 穆念慈的表情果然缓和下来。旁观的张玉含却知道,完颜洪烈本就是杨康救走的,又建议他半年内不要回中都,此时郭靖前去必然扑空。杨康这一声答应惠而不费,还让郭靖尤其是穆念慈对他好感更深了一层。 不过,对张玉含来说,反正历史已经是定局,这场刺杀行动成功与否,都阻止不了成吉思汗大军的铁蹄,也就懒得管这些事。 倒是黄蓉在一旁沉吟片刻,道:“完颜洪烈那厮甚是狡猾,我们追了他半夜,既然被他逃月兑,必然知道我们想刺杀于他,就此躲了也未可知。” 穆念慈点头道:“黄家妹子说的有理。不如我们慢慢分头寻访,我与他……他……大哥……要去中都办事,若有任何消息再告知你们。” “去中都?”杨康愣了一下。 “父母的灵柩厝于寺内,我们该扶棺回乡安葬。” 此时杨康对穆念慈的细心深情也无法不感动,忙伸手搂着她肩膀,满口称是。二人就此辞别。 “郭师哥!”张玉含看着两对情侣都是神情亲密,突然想起程瑶迦来。虽然不能帮她抢了郭靖当情郎,分别在即,好歹也多说上几句话,“你和蓉儿去哪里?需要盘缠么?” 郭靖想了一想,才道:“蓉儿说完颜洪烈未必在中都,那暂且不去也罢。但我答应了蓉儿的父亲,一月之内要上门赔罪,这期限马上就到了,应当先赴这个约。” “赔罪吗?”张玉含轻笑,“你这傻女婿怎么得罪老岳父了?” “咳!程师妹……”郭靖不想这看上去腼腆羞涩的程大小姐说话如此直白,一下子红了脸,喃喃地对答不出。 “程姐姐,我和靖哥哥不是……”黄蓉明显想说“不是夫妻”,却又不愿意,一时之间倒不知道如何措词。她平时伶牙俐齿,只在这种事上迟钝,张玉含倒觉得可爱得紧。 不过一提起这件事,“金刀驸马”四个字猛然从张玉含脑海中跳了出来。 “对了,郭师哥,”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张玉含闲闲开口,“之前听你说自幼在蒙古长大,令堂现在还留在大漠?” 郭靖不明其义地点了点头。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带蓉儿去见婆婆啊?” “咳、咳咳……” “程姐姐!” 两个当事者同时爆发出尴尬的叫声。 “怎么了?蓉儿你不是想去大漠看看吗?” “是啊!”饶是黄蓉机灵,这一下也被张玉含转移了注意力,“靖哥哥,什么时候咱们回大漠接你娘,我也要捉一对白雕儿,这才回来。” 话题顺着张玉含既定的方向展开着,她没有再插话,眼看郭靖的脸色慢慢僵硬,知道已经让他想起了那最不愿意想的事实。 虽然早知道两人的感情真挚坚定,并不是所谓婚姻之约所能左右的,但张玉含还是隐隐对郭靖这种逃避现实的行为产生了反感。当然他现在还不到二十岁,想不出合适的解决办法,然而这么拖延下去,只会对周围的人造成更大的伤害。 包括——那个对他抱有朦胧情感的程瑶迦。 张玉含感到内心深处传来另一个人的不安,便深深吸了口气,等待着郭靖的回答。 似乎只是片刻的工夫,但对于局中人来说,却漫长得宛如一生一世。 “蓉儿,”郭靖终于艰难地开口,“有件事一直没对你说,是我不好,我不能再瞒你啦。在蒙古时我已订过亲事,是成吉思汗的女儿华筝,就是昨儿夜里见到的四王子拖雷的妹子。” 如果这时候是程瑶迦在外面,张玉含想,没准也会哭的。谁听到自己心仪的对象早已名草有主都不会好受,何况这人还根本毫无自觉。 人都说“一见杨过误终身”,杨过好歹还是自由之身,只不过心有所属,任凭别人百般追求,都当作过眼烟云。可是郭靖呢? 他就这样爱着黄蓉,耽误着华筝吗? 张玉含压下心头的不快,正想上前劝他早早退亲,省得这茬叫黄药师听说,第一个劈死了他。却不料早已满脸泪痕的黄蓉突然“呜”地哭出声来,转身便跑出门去。 郭靖一惊之下,向外追去。张玉含紧跟着他来到门口,只见头顶一弯柠檬色的新月,路上却空空荡荡,哪里见得到黄蓉的影子? 第九章 找啊找啊找黄蓉 “请问店家,可曾见到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身穿白衫,金环束发,相貌甚是美丽的?” 然后,张玉含得到了这一天的第九个否定答复。她垂下眼来,对身边的小真无奈地摊开手。 这个动作对于古代人来说并不熟悉,但小真已经看张玉含——在她眼里是程大小姐——做过多次,于是默默地跟在后面离开这家客店。 小袖正站在门外的马车旁边。见到她们出来,三人便都上了车继续前行。 自那日黄蓉听说郭靖早已在大漠订亲,负气而走,张玉含跟着郭靖在宝应四下找寻,终是毫无踪迹。郭靖固然又是焦急,又是自责,张玉含也觉得有些内疚。 记得书里黄蓉听说此事之时确实也曾激动过一阵,但随后就因为郭靖的解释而安心,谁知坦白提前发生,却令这单纯的孩子倍受打击以至于出走。 这些天来张玉含一边寻找黄蓉,一边思索事情经过,突然想到原著里郭靖告知黄蓉许婚之事时,两人正在牛家村的密室疗伤,性命攸关之际,黄蓉自然没想到离开。何况当时两人已经历过多次生离死别,感情渐深,是以黄蓉能耐心听郭靖解释。而现下她仍是小孩心性,又从小娇纵惯了,如何能忍得住? 张玉含当年看书时就喜欢黄蓉,这两天来又和真人相对,不由自主地关心起她来,所以才设计让郭靖提前坦白订亲之事。黄蓉出走,以她料想应当是没有危险,但总是放心不下,便回到程家说明出门寻人之意。和家人对话时由程瑶迦出面,言语得体有理,家人见她不再是古古怪怪的模样,又原打算将她送到外地住一阵子,掩了乡邻议论她大龄不嫁的口舌,也就同意了,并遣小真小袖一路跟随服侍。 她出来后去见了郭靖,二人都觉得黄蓉最大的可能是回返桃花岛。女孩子在外受了气,总要去家人那里找安慰。不过鉴于郭靖和黄药师的一月之约转眼即到,黄蓉若想避而不见,也许会延迟回岛时间。所以二人商议之后,决定从宝应至舟山一路寻访,如果不得,再行上岛。 正要出发,郭靖却又道:“我既得罪了黄岛主,又气走了蓉儿,这次上岛只怕有死无生。我须去一趟嘉兴,请我六位师父不必一同赴难才是。” 张玉含心想,这孩子其实很能为别人着想——前提是,那是“别人”。 黄蓉最悲剧的一点,是被他早早地当成“自己人”了吧。 不过也不能因为这个就太多地责备他,重情重义说明他心地善良,至于盲目遵守某些条约和规则,只能说长这么大没合适的人教过他。 李萍是个没读过书的普通村妇,蒙古人上至成吉思汗下至诸位将军兵士也只是直率的血性汉子,而他的授业恩师江南七怪,为人自然是正义的,但也具有正义之士的最大毛病——强加于人。 把自己所遵循的道德标准硬性套到别人身上,当别人不照此去做的时候就看作是非正义的,这不仅仅是江南七怪的问题。而郭靖正是这种墨守陈规的教育体制下的产物。 于是她善意地微笑起来:“你不要当面对他们说。你几位师父都是固执激进的人,没有放任你一个人去送死的道理。不妨就趁他们不在留封书信,言明你有黄岛主之女陪同,他们该会放心。” “如果蓉儿不原谅我,或我们找不到她,又该如何?”郭靖先点了点头,又接着问。 “第一,”张玉含伸出一个手指,盯着郭靖问道,“东邪黄药师为人怪僻,但你我都没听说他是滥杀无辜的人,你亲眼见过他杀人吗?” 江湖传言,众口铄金,自不用提,将来你还可能受到亲近之人的蒙蔽——张玉含的思绪跳到未来不知是否会发生的烟雨楼混战,心想还是打个预防针的好。 郭靖听话地再次点头。 “第二,”张玉含又伸出一个手指,“如果情况足够糟糕,你一个人去死总好过你师父们陪绑,是吧?” 郭靖点头点得都快习惯了,半天才道:“程师妹,你真是心思周密之人,我若是能像你一样,也不会惹蓉儿生气了。” 那是因为我比你多想了十年——张玉含思忖——多走了十年的路,大部分都是弯路。 “对了,你又没拜入全真门下,论年龄我比你大,你该叫我师姐才是。” 郭靖的表情像是说当初叫“郭师哥”的也是你,当然他不知道那是新修版射雕的影响。呆了一阵,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张玉含道: “算了,我也不习惯兄弟姐妹地叫。我叫……化名叫张玉含,你直接叫名字吧。” 可怜的郭靖不知道除了点头还有什么可做。 在两人的商议、或者说一个人的决定和另一个人的点头中,形成了如下方案: 二人即日启程,从宝应县南行。因为不知黄蓉会走什么样的路线,所以分东西两路寻找。太湖西畔宜兴归云庄的庄主陆乘风是黄药师门下弟子,也说不准黄蓉会去找这位师兄诉苦,故而郭靖走镇江、宜兴一线,从西边绕过太湖;张玉含则从常州向东,两人相约在嘉兴会合,再行定止。 当下张玉含带了小真小袖出发,不止一日,到了常州武进县。听到这地名时张玉含忍不住发问: “传说仁宗景祐年间,有位侠客姓展名昭字熊飞,江湖人称南侠,后来入仕辅佐开封府包大人,官封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圣上口称‘御猫’的,不就是本地人么?” 小袖在一旁“噗哧”笑了出来:“小姐,你这番话真好像那说书的先生!” 张玉含想可不就是跟说评书的学的,见小真默然无语,追问道:“有这人么?” “小姐今天累了,咱们赶到前面市镇,就早歇吧。”小真面无表情地回答。 张玉含暗中叹息一声,看来七侠五义什么的,跟射雕果然不兼容啊。 说起小真,她因比小袖对程瑶迦之事了解得更多,所以一路之上总是小心翼翼,张玉含言行稍有舛错,她就露出一副警惕的神色。张玉含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也就装成程瑶迦那般文静的样子,只是举止之间实在无法完全克服现代人的许多随性之处。 令她不时疑惑的是,打从帮助“自己”顺利离开宝应程家之后,程瑶迦就没有再浮现过。这原本是“她的”身体,而张玉含才是个闯入者,为何她会如此大方呢? 张玉含偶然想到那一日第一次感受到程瑶迦的时候,她曾经提到过“琳琅”,那么“琳琅”会是她的另一个身份、或者说副人格吗? 也许正是因为“琳琅”出于不明缘由的消失,才会令张玉含恰巧填入了这个空缺?而这个“琳琅”,又是否原来为了弥补程瑶迦对外交际的极度退缩而产生? 然而这些终究只是凭空的推测。张玉含觉得,自从自己穿越到这个建立在虚构文艺作品基础上的世界,思维就变得越发失去理性了。 那么,就暂时先接受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吧,反正也无法可想。特别是,自己似乎已经渐渐习惯了和周围人的相处,就连小真和小袖的护送与监督,都快习以为常了。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张玉含猛然想,除非愿意扮演着程瑶迦一直生活下去。这个时代的女性,只怕不会有更为创意的生活方式,所以自己要么在某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隐居,独处一生,要么迫于环境压力,嫁为人妇,持家生子。 这绝对不是张玉含想要的! 可是,眼下自己的身体是和程瑶迦共用的,如果不考虑“她的”意志,就选择自己的生活,似乎也并不公平。 想到此处张玉含就觉得毫无头绪。她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么样,也不能断定此处的事态发展是否还在按原剧情进行,甚至她都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出走的黄蓉。 正在她想到黄蓉的时候,空中突然传来辽远响亮的鸟鸣。张玉含循声抬头,便见到一对通体纯白的大鸟,从头顶上迅速飞过,消失在南端的天空尽头。 第十章 命定的遭遇 “白雕?”身处的剧情令她第一时间判断出这种动物的名称,尽管从来没有见过实物,但那种像鹰一般的大型鸟类的身形和特别的羽毛颜色还是让她对这个答案很有信心。 记得在原著中白雕是被拖雷带来给郭靖,郭靖又转送黄蓉的。而在这个世界,张玉含不记得她见过郭黄两人任何一个带过白雕。当然从实际考虑,一般人也不会把这样两只猛禽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所以张玉含宁可相信,追寻白雕意味着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找到她的目标人物。 她临时更改了前行的路线,并向南一路追下去。然而白雕如同一个一闪即逝的幻影,再也没出现在视野当中。 “小姐,天色不早了,先找到投宿的地方要紧。”小真提醒着。但极目望去,四野接天,荒榛迷目,竟是不见人烟。 “看来我们往下找什么都是一样。”张玉含轻声笑道,“因为现在什么也找不到。” 小真对她这种语言游戏显然并不赞同,知会一声便跳下车去,先行往前方探路。小袖便勒住了马,与张玉含一同在车上等待消息。 “她生气了?”张玉含无聊地向小袖搭讪。 “不会的。”习惯了张玉含偶尔不合礼法的言行的小袖摇了摇头,“小真只是为小姐担心吧。” “担心?”张玉含反而为这个回答惊讶了,“为什么要担心?” 难道自己和这个时代的格格不入,已经全数落入一个十几岁女孩的眼中?张玉含深刻地自省着之前的行为,觉得也许自己应该更低调一些。 或者干脆作为程瑶迦的副人格存在,只在她需要接触外界的时候才浮出水面,感受一下真实的生活? 思索中的张玉含忽视了小袖在旁安抚式的解释。忽然间她侧耳倾听,试图从掠过马车的风声中分辨出她似乎察觉到的异样。 这一次连小袖也注意了起来。二人同时跳下车来,向天空仰望。果然随着一声清唳,白雕的身影出现。 “你等在这里,我先去看看。”张玉含不想再错过追踪的机会,用目光压制住小袖欲出口的阻拦,便朝着白雕飞行的方向跑去。 也不知追了多久,白雕彻底从视线里消失,张玉含却蹲在地上喘着粗气。作为一个被便利的交通工具宠惯坏了的都市人,跑步是她最大的弱项。尽管程瑶迦的身体经过严格的锻炼,但她毫无章法的呼吸还是让疲劳过早到来。 更糟糕的是,她此时才意识到一路上没有遇到小真。也许在之前的某条岔路口她们就背道而驰,而且,渐渐暗下来的天空昭示着她们会合的机会愈加渺茫。 无奈之下,张玉含只得放弃白雕,依照记忆中的路线回头。她对方向的感觉一向准确,但黄昏的光线给寻路带来了更多的麻烦,所以耗费了几乎是去程的两倍时间,才回到马车的所在地。 “小袖,小真回来了吗?”张玉含掀起车幕问道,没有人回答。她疑惑起来,定睛向内望去,刚看到隐约有两个女孩的身影并排躺在车板上,背后却传来一阵笑声。 轻薄浮滑、而且非常熟悉的笑声。 张玉含觉得身体里的血突然都冲上了头,猛地转身,瞪住那在刚刚降临的夜色中仍然很醒目的白袍。 “你把她们怎么样了!” “哦!”欧阳克一如既往地拖了个长音作为开场白,折扇轻摇,似乎对她的反应相当欣赏,“别担心,这种小丫头我还没兴趣。” 张玉含闭上眼,出声地从十倒数至一以压制心头的怒火,然后跳上车厢仔细检查两个女孩的情况。 小真和小袖闭着眼,呼吸均匀,体温也正常,以张玉含的能力只能辨识到这种地步,重要的是,她们身上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这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欧阳克之言的真实性。 “你似乎对我不怎么相信。”欧阳克在车外看着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但张玉含总有一种老鼠落在猫的掌握之中的感觉。 “我不相信。”她尽量以不太挑衅的口气回答。尽管知道目前处境不利,她还是觉得胸中有压不住的火气。 “如果我告诉你,我马上就要成亲了呢?” 这个消息倒是出乎张玉含的预料。她思忖片刻,才想起欧阳克此行将去桃花岛向黄蓉提亲,不禁冷笑出声。 “成亲这种事,对于你来说有意义吗?” 即便不考虑原著,欧阳克在她面前的表现,已足够说明此人对女性没有丝毫尊重,虽然他喜欢黄蓉,那也是因为所见女子中甚少有如此天真无邪又直率聪颖的,最重要的是,桃花岛的教育理所当然排除掉了那些令人厌憎的礼教内容,那些让这个世间的女子变得战战兢兢,畏首畏尾,毫无主见的东西。 可是对于欧阳克来说,也许一切都是一时的新鲜,如同吃惯了大肉的人偶尔换了一顿海味,便调动起了胃口。 当黄蓉变成他白驼山的收藏品之一后,他还能保留多少的渴望和喜爱? 暮色中,欧阳克的脸色似乎变了一变。 “你管得倒是真宽——莫非上次一别,终究对我生了情意,所以暗暗后悔吃飞醋么?” “没那个闲工夫。”张玉含无视掉他良好的自我感觉,只对自己关心的事情追问着,“你到底怎么她俩了?” “点了睡穴而已,几个时辰后就醒了。”欧阳克作出微笑的表情走近两步,张玉含下意识地往后一退,正好靠在了车帮上。 “为什么?” “有一个小丫头,我刚巧记得。”欧阳克挥了下扇子,“不就是陪你练剑的那个么?” 张玉含这才想起,自己与欧阳克的初次见面,就是被小袖强迫着练剑,他坐在墙头偷窥的时候。不想他的记忆力却是很好,只那一面就认出了小袖。 这么说来,他的目标就是——自己。 欧阳克有些满意地看着对面的女人脸上终于浮现出类似惊惧的表情。她的年纪不大,神色却很冷,并没有普通女子那种被几句话就引动得惶惑不安的毛病。不过,她终究也就是个女人,可以被征服的女人。 “公子爷想要的东西,从未有过得不到手的时候。”欧阳克继续走近她,像前次一样用折扇挑起她的下巴,“上次被一群老叫化小叫化看到我留下的貂裘,明知是公子爷的猎物还横加干预。却不想你终还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张玉含没有躲开,只是睁大眼睛瞪着他,注意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欧阳克的身形越来越近,几乎和她面对面贴在一起。恐怕是吸收了上次的教训,他没有强吻下来,却双手紧紧掐住了张玉含的两臂,令她无法推开。 “胆敢像你这么对待公子爷的女人,须要好好教训一番。” 张玉含一咬牙,抬起膝盖就往他两腿之间撞了过去。她一直在等待最合适的角度,虽然上身无法挣扎,但还是选准了时机,旨在一击必中。 如果是初次见面时的欧阳克,完全不能想像女人也会使出如此阴毒的一招,没准着了她的道儿。然而自从被她在嘴里啐了一口唾沫,意识里已经把她划作另类,尽管身体接触,多少存了一丝防备之心,此刻反应奇快,双手一推,借力向后退出三步。 张玉含被他没有保留的发力推了开去,侧身撞在车厢之上,然后转身跌倒。在重温满身骨节疼痛的同时,她诅咒自己丧失了最后一次好运气。 很明显,如果先前欧阳克的想法只是单纯的收集占有,那么现在应该转化为愤怒的报复了。 对一个一而再、再而三向他使出卑劣的偷袭手段的女人报复。 张玉含没能从地上爬起来,就觉得背后某处一麻,全身随之无法动弹。她意识到这就是武侠小说当中盛传的点穴,但已经来不及再表示什么。因为她的颈后猛然感到重重一击,视野随之变黑,她似乎闻见地面的泥土气息。 欧阳克居然没有点她的睡穴,而是直接将她打昏——这是张玉含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第十一章 凌辱 张玉含百般不愿地从昏迷中醒来。如果能像程瑶迦那样潜入意识深处,她其实很乐意回避眼前即将到来的沉重事实,但她已别无选择。就算不睁开眼,她也能直觉地感到欧阳克的存在。几次的交锋令她似乎对此人有了一种莫名的感知,但凡有他在的地方,空气就会变得紧张起来。 她不知道欧阳克点了她哪些穴道,反正她也不懂,只感觉全身酸软乏力,偏偏又有知觉,甚至可以勉强动弹。于是她挣扎了两下,试图换个姿势。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躺在冰凉的石板地上,不远处类似桌案的东西上点着一支蜡烛,和在宝应县的刘氏祠堂中如出一辙,她有点好奇欧阳克是不是对这种地方有特殊的爱好。 因为这种事做太多了所以需要额外的附加趣味吗?张玉含讽刺地想着。 衣服从里到外还都穿在身上,但张玉含并不多乐观,因为她勉强抬起头来,就看见鞋袜都被月兑掉,欧阳克蹲在一边,露出经典的调笑表情,把玩着她的双脚。 “居然是天足,你这个大家闺秀,还真是叫公子爷开了眼界!” 话里讽刺的意思非常明显,但对张玉含来说倒造成不了多深的刺激。她早就发现程瑶迦没有缠足,并为这不明原因的幸运额手相庆。 身为从小受到男女平等思想教育的现代女性,张玉含对古代最为诟病的,大概就是这种束缚、甚至称得上迫害女性的风俗了。 然而,这时被厌恶的男人触模自己,只会引起强烈的反感。而且不能肯定对方不会因为这样,就对自己——这个一再挑战他底线的自己——更加了一分兴趣。张玉含本能地皱起眉头。 欧阳克看出她的烦恶,反而轻轻地笑出声来:“别着急,慢慢来,会让你‘非常满意’的。” 当他咬着牙说出那四个字的时候,张玉含突然意识到,他憎恶自己正像自己憎恶他的那种程度。——可是为什么? 只因为两人每次的冲突中,自己都不曾向他示弱过? 这个该死的、没品味的、自我膨胀却只能从女人身上找存在感的混蛋男人!看来他养那些姬妾也未必是全然出于,而是因为只有那些人,才能全身心地臣服于他。 不然的话,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就算中神通早已亡故,这天下武林,又哪里有他欧阳克、仅仅是“西毒的侄子”的一席之地! 不要着急哦!过不了一年半载,什么郭靖啦黄蓉啦,就都骑到你头上来了!这还不算,你最后是被谁杀的?杨康!那个全书唯一一位学武学得二把刀、权谋心计却一等一的角色! 你算什么?你就是人家小情侣的炮灰!阴谋家的垫脚!你死了连收尸都没人给收哩! 张玉含心里暗暗骂着,却怎么也不敢把这话宣之于口。且不说眼前这人是否听得懂,单是将他惹得怒了——祠堂耳房里击在青石板地上的一掌,她至今历历在目。 她的思绪又莫名其妙地转到程瑶迦身上去。如果眼下是程大小姐主宰这个身体,也没准会爆发出她潜藏的刚烈性子来。 张玉含对程瑶迦的认知,几乎都来自于书里牛家村那段情节。在那里,这个素来温婉羞涩的大家闺秀,第一次离家就莫名其妙和人定了亲,然后又成了亲,成亲的第二天就再次遇上了这个命中的魔星欧阳少主,险些当着新婚丈夫的面受到羞辱。 然而程瑶迦是怎样选择的? 她对控制住丈夫逼她月兑衣的欧阳克说:“你杀了他吧!”然后举刀自尽! 一个看上去连蚂蚁都不敢踩死的女孩子,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来反抗暴虐。 但是对张玉含来说,目前这种反抗并不会带来良好的结果,自己面对的也不是能够包容一切的家人亲友,而是彻头彻尾的敌人。 所以张玉含默默地请求着程瑶迦的原谅,也许是自己先前太过轻率的反抗,才导致了今天不可控制的局面。不管怎么样,这条性命是她们两个共有的,也是优先保护的目标。 其他的,她实在无法考虑太多。 不知为何,她全无气力的身体却能敏锐地感觉到对方加诸其上的动作。此时正值盛夏,当薄薄的衫裙被剥落后,直接接触到夜晚微寒空气的肌肤便猛然收紧。 尽管知道对方如此慢条斯理的行动只是对她极尽羞辱之能事,她仍然不大能保持冷静,以至于嘴唇开始微微颤抖,连呼出的气息都不均匀起来。 不放过她任何一个反应的欧阳克挑起眉来:“看来你也会害怕么!” “闭嘴!”张玉含尽量轻蔑地将头扭过一旁,让他不会认为自己是在故作娇羞。她的确在害怕,但她想,绝对不可以迎合他。 这是她所能抗争的极限。 “好啊!” 随着这声看似附和的语句,欧阳克向她俯来,接着不再出声,只有动作初时宛如蜻蜓点水,轻触即止,渐渐地加重力道,像是要唤起某种呼应。 如果说欧阳克平时言语调笑的手段低劣无聊,那是因为他不屑于对普通的女子花费太多的心思,然而说到这样的事,拥有数十名姬妾的他却是轻车熟路。张玉含渐渐觉得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热,像在里面点起了无明之火。 “你还装什么,”欧阳克悠然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一股热气喷上她的耳轮,在微痒之外也带有酥麻的感觉,“乖乖听话,公子爷会让你好好享受。” “哼……”张玉含本想冷笑,却发现身体似乎正在背叛理智,不禁恨恨地反驳,“这又有……什么意义……就算是畜牲……也会……” “是么?”欧阳克笑微微地拨正了她的脸庞,朝那双带点迷离却仍不服输的眼睛中望去,“真的不想?” 充满诱惑的动作,令泪水像薄冰般蒙住了张玉含的双眼。她开始憎恨起自己,居然无法果断地说出明明已经确定的答案。 难道她真的就这么屈服……在被巧妙地唤起了身体的本能之后,除了屈服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突然间她用全部的力气抬起手来,一口咬住了小臂。理智随着血腥的味道猛然间回归,使她的眼睛在浓浓的夜色中闪出奇异的光芒。 “你……你让我恶心!”张玉含直直地向眼光中流露出诧异的欧阳克望去,果然见到那双眼睛里的神情在刹那间冻结成冰。 她以为欧阳克会一掌把她打死,至少,也会使用暴力令她生不如死,但她还是想得太过简单了。或者不如说,她仍然抱有一线希望,一线根本不可能有的希望,觉得对方不会当真对她做什么事。 不会吗?张玉含,你太天真了!你以为上一世没有被人做到的,这一世仍然不会吗? 她还是没有禁制住疼痛的叫声。很快这种疼痛就浸透了全身,让她四肢无力,却又肌肉紧张,惊惶失措。 欧阳克的怒意丝毫没有因之消退,不知为何他对眼前这个强忍着痛楚的申吟并似乎专注地看着屋顶上某处的女人充满了忿恨,像是恨她的绝不屈从,又像是恨她的心不在焉。他甚至莫名地越发气恼起来,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干粗活的苦力。 张玉含已经叫不出来,痛楚遍布身体的各个部位并开始麻木。她慢慢感觉不到欧阳克加快频率的动作,只听到耳边响起遥远的风声,然后她的两眼向上翻,浅浅地呼出一口气。 “哼!”她仿佛听到欧阳克这么冷冷地笑着,把她扔到一旁,然后她就失去了知觉。 如果就这样死去,那么之前的努力到底算什么? 张玉含在完全昏迷之前这么想。 第十六章 东邪 厨房 教育问题 思忖再三,张玉含还是决定问出口: “郭靖的……婚约,你爹知道了吗?” 黄蓉的否认完全在意料之中:“我怎么敢说!爹爹一生气,真会把他杀了的!” 张玉含斟酌着语言:“可是你现在不说,万一……他自己先说了,你爹不是更生气?” 其实她想的是,到时候欧阳克上岛来求亲,黄蓉自是不愿,如果提出要嫁郭靖,那郭靖又只知道傻讲信义,冲口说出还有婚约在身,倒让所有人下不来台。 黄药师黄药师,在能了解这个人的想法之前,他简直就像是一颗不知什么时候会爆的炸弹。张玉含头疼不已,最怕的就是这位老兄突然发飙,不得不将所有细节考虑周到。 “你看是不是求求你爹,放郭靖出来说个清楚。如果他答应回大漠退婚,岂不是两全其美?” “我已经求过了,”黄蓉露出在外人面前少见的无可奈何的神色,不过张玉含总觉得她这些天倒是看得够多的——这是不是证明黄蓉已经没把她当“外人”看待?——听着黄蓉继续道,“爹不点头也不摇头,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所以我……我也不敢擅自作主。” 能让黄蓉说出“不敢”来,这证明她是非常非常在意父亲的想法了。张玉含琢磨着,那位受到分外优待的父亲没准还觉得天经地义。 按道理说当然也是天经地义的,不过,张玉含总忘不了眼前这对父女的身份。这是黄蓉啊,她爹是黄老邪啊,一个智慧灵动,一个飘逸出尘,怎么可以被世俗的亲情困扰呢! 他们俩难道不应该对什么事都游刃有余,清风明月的吗? 满脑子都是这种想法的张玉含随后几天都在接连的打击当中度过。比如吃饭。 普通人吃饭很正常,但是桃花岛主居然也要吃饭,而且她还能在同桌坐着一起吃,这简直超出了张玉含的容忍范围。所以整顿饭她只能埋头在饭碗上,接住黄蓉不时夹过来的不知道什么菜,吃得食不知味。 当然不是说菜不好吃,恰恰相反,张玉含在浙江出差的那段时间也从来没吃过这么地道的浙菜。问题是她总不能把精神集中在品味美食上,而是不住地在想各种无聊的问题。 比如,黄药师的胡子上一点菜汤也没有,他是怎么做到的? …… 除去自寻烦恼外,张玉含不得不承认,在桃花岛的日子确实很是轻松。岛上景致甚好,每天黄蓉带着她四处游玩,只是不敢擅自靠近郭靖滞留的山洞。黄药师也省心,把当好东道主的责任都推给了黄蓉,整天连面也不见,倒免得张玉含对着他提心吊胆的。 渐渐的,本来看似紧迫的问题就在这种清闲的生活里淡了下去。 张玉含是后来才深刻地明白“好景不长”这个真理的。其时她正提了一袋子干饼坐在海边喂海鸟,桃花岛附近白鹭甚多,偶尔也能见到信天翁滑翔而过。黄蓉嘲笑她总能在这种没什么乐趣的爱好上浪费半天时间,张玉含想自己大概就是没有更高的追求。 看着不时就扑通一声潜进浅海嘻戏的黄蓉,张玉含觉得她好像安徒生笔下的小人鱼,童话一般。说起来桃花岛本来也是个童话或者仙境一样的地方,实在不像能和江湖上波涛诡谲的九阴真经争夺战联系在一起。 然而海面的一点白帆宣告了这种联系。尽管距离还远,黄蓉和张玉含都看清了帆上那挺没品味的狰狞图腾。 率先惊叫起来的是黄蓉,她跳上岸来就往回跑,张玉含不敢怠慢地跟在后面。一方面少跟了一步就可能在岛上迷路,另一方面她也想知道黄蓉的打算。 前几天西毒的传书就到了,黄蓉听说欧阳克果真要来求亲,登时气得扭头就走。张玉含偷眼看看黄药师没什么太生气的表情,便也跟了出去,看着她一边赌气咒骂着,一边下厨做菜,打算把新写的字条夹带着给郭靖送去。 然而黄药师跟着进了厨房。 “你给我回房去。” “爹!”黄蓉把手头正择的青菜一摔,恰好碰翻了一只装着清水的碗。水浸过案子,把字条泡成了一团纸浆。 张玉含偷眼看着黄药师注视那张字条的表情,几乎忍不住笑意。赶忙追上大步往外走的黄蓉,使了个眼色并姆指指向天空。黄蓉便报以一个会意的微颌。 “慢着。” 黄药师的发言似乎总是简洁有效。两人同时停住了脚步,却发现命令者的眼光只看着张玉含一个人,而且这显然给被看的人带来很大困扰。 张玉含不自觉地向前伸了下头:“我?” 黄药师连句“就是你”都没说,直接一挥手:“蓉儿,回房去。” 事先得到暗示的黄蓉顾不及考虑她爹找张玉含做什么,一溜烟跑出门去召唤白雕。然而她身后的场景却瞬间尴尬得几乎凝固。 “呃,黄岛主有话跟我说?”张玉含壮着胆子发问,得到的首先是一声冷笑。 “应该是你有话说。”黄药师手指轻点,“你不是小丫头带回家当说客的么?” 张玉含惊讶之外只有苦笑:“黄岛主太抬举我了。” 黄药师再次冷哼:“少说废话。你知道她跟那傻小子……” 当父亲的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汇了。张玉含这时才觉得这家里确乎是缺少个女主人。 话说在前头,她可不想当! 但必要的主意还是要出的。张玉含点点头:“蓉儿很喜欢郭靖,而且——郭靖应该也是真心的。” “哼,你小小年纪又懂得什么!”黄药师似乎有点暴躁,一拳擂在黄蓉掼下的那把青菜上——张玉含百忙之中分神想,挺好,直接当饺子馅吧——“那婚约是怎么回事?” 张玉含不由得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的?” 一刹那间她脑子里涌出各种推测,比如黄蓉说梦话,比如郭靖给老顽童八卦的时候被恰好听到,比如黄药师听了自己和黄蓉唠嗑的墙根…… 她努力眨眨眼把刚才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放弃,黄老邪听墙根这种事虽然在技术上可行,但实在难以让人接受。 姑且当他是顺风耳好了。 “那个……”张玉含困难地试图解释,“郭靖在大漠住的时候,被长辈定下来的。他自己也没法作主。” “哼,什么自己不能作主?婚姻之事,不由成婚之人自己作主,难道还听凭他人摆布不成?” 这个回答倒是一下子吻合了张玉含心目中那个东邪的形象,而且,显然这人的理论还没完。 “若他明白自己不能作主的道理,为何又来招惹蓉儿?既然他和蓉儿两情相悦,怎么还去顾忌那并非出自本心的婚约?闹到这种地步,不是那小子优柔寡断,毫无主见,就是打算享齐人之福——我桃花岛的女儿是让人这么占便宜的么?” 话说到这种程度,张玉含实在想放弃了。黄药师无论知识还是阅历都比她高出太多,这番话实在说到她心坎上去,就算她想反驳,也找不到更为强有力的理由。 “不过……你总要考虑蓉儿的感受……”她只能虚弱地提醒着,很快被黄药师瞪了一眼。 “如果不是顾虑蓉儿,你以为我会留那小子的命到现在?” 张玉含只有点头如捣蒜:“所以啊,他俩正好着,你想硬拆肯定是拆不开的,没准还会起反作用。或者先答应了他们相处,慢慢再看缘份吧。” 厨房里突然沉默下来。张玉含看着还在滴水的案板,和那把被黄蓉摔过,被黄药师捶过,已经月兑离了蔬菜本质的物体,觉得事情好像非常荒诞。 到底为什么自己会在厨房里跟东邪黄药师讨论起儿女的感情教育问题呢? 真是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怪异情节。 张玉含不记得黄药师是怎么离开的,前面突击式的密集对话已经让她有点吃不消,只顾着猜测自己是会惹对方生气还是被对方鄙视或者能成功地打动对方,最后这一点,她觉得希望不是很大。 然而黄药师什么也没表示就走了。此后的若干天便又和往日一样。黄蓉收到了郭靖托白雕捎回的山盟海誓的书信,心里也有了底。既然和欧阳叔侄的会面势在必行,那么也只有见招拆招,别无他法。 当真正见到西毒欧阳锋,和打扮得分外风流俊逸的欧阳克时,无论是黄蓉还是黄药师,似乎都抱持的是这种心态。 ( 第十七章 两只老虎 在黄蓉心里,欧阳锋的形象就是那种放大号的、带胡子版的欧阳克造型,说不定也那么鼻孔朝天的自命不凡,不笑的时候总是斜眼看人,一笑起来像个妖精。 听到黄蓉这么形容的时候张玉含扶住了额角:“不至于吧,西毒?” “那你说什么样?” “我也没见过啊,怎么说?”张玉含想了想,“乐观一点,没准像阿兰·德隆。” “那是谁啊?”黄蓉好奇起来,但刚说出那个名字的人有点郁闷。 “呃……一个长得挺有风度的……戏子。” 讨论到底也没想出欧阳锋长什么样。鉴于黄药师的先例,张玉含觉得自己应该侧重于对人气质的关注而非外貌。但是她脑子里哗啦啦翻过的,仍然是一张又一张西方影星的面孔。 欧阳锋来岛是黄蓉和张玉含一起看见的,不过应当出来见客的只有黄蓉。张玉含就算再好奇也不想当真打照面,本来也没有她的事,何况他们还要奏那个什么内力音乐,有多远躲多远才是明智之举。 所以她待在平时住的那间屋里没出来,并坚拒了还在屋里磨叽,想拉她去壮胆的黄蓉。 “你爹还没答应他们呢,怕什么?” 黄药师没有马上应允这门亲事,而欧阳锋叔侄仍然上岛对谈,这是又一处与原著不符的地方。张玉含尽量抛开小说的情节,想着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终究还是那日黄药师在厨房的态度成为最有力的证明。 “放心吧,我觉得你爹不会让你轻易嫁人。” 黄蓉露出笑容:“我也这么觉得。” 但黄药师晓得这其中的利害所在,远远不止小儿女爱来爱去那么简单。欧阳锋与自己的交情,不过就是“东邪西毒”这种并列,如果自己认为远赴西域白驼山是种纡尊降贵,那么对方来桃花岛也是。 没有更重要的目的,不会让欧阳锋如此。 而黄药师是那种,你对他好他不稀罕,你不对他好他鄙视你,你想利用他的话他绝对不会让你得逞的人。判断欧阳锋的目标第一是九阴真经,第二才是让黄蓉当他的侄媳妇,黄老邪索性叫他一个也看不到。 黄蓉等了半天也没见她爹来叫她,或者派人来叫她,心里倒痒痒起来。 “张玉含,你上次说西毒像谁来着?” “阿兰·德隆。” “哎我又不认识,你倒是陪我去看看,到底像是不像。” “不去,我不想看见……”张玉含费了点力气才克制住突如其来的厌恶,“……那个人。” 黄蓉还没说话,远处已传来幽幽的箫声。 “是我爹爹,”她往窗外张了张,一片竹林挡着,什么也看不见,“大概要试试那……那个人的功夫。” 张玉含没说话,下意识地聆听微弱的箫声。起初时也不觉得怎样,只是清妙宛转,仿佛一条具有磁性的嗓子在低吟曼唱,但渐渐地,她觉得自己已经被那声音所左右,乐声悲她亦悲,乐声喜她亦喜,乐声舒缓时她想躺倒,就像前些日子跟黄蓉一起仰天躺在海滩上,沐浴明亮的阳光,而当乐声突然急促起来时,她觉得太阳穴上像被夹子紧紧地夹住,心脏都快要跳出喉咙。 这样不行,这样不行——她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这么提醒,但是那箫声太好听了,即便她已经意识到危险就和自己面对面站着,还是忍不住要再听一声,又再听一声。 直到黄蓉猛地打了她一掌。 “我忘了你不能听爹爹的箫曲,”黄蓉看着坐在地上的张玉含,“把耳朵塞起来比较好。” “哦,没、我没事了。”张玉含惊魂未定地站起来,耳边的乐声似乎小了很多,“只要不听就没事对吧?” 黄蓉怔了一下,还是勉强点点头:“你的内功是全真教正宗传授,为何如此……如此……” 如此不济——张玉含暗暗替她补上。不过现在不是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能运用内功的时候,既然她对自己外行的问话也表示同意,那么,外行说不定也有外行的办法。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张玉含也顾不得丢人不丢人,哼哼唧唧地唱起来,“跑得快,跑得快……” 她本来唱歌也不怎么样,这时候更是唱得荒腔走板,一多半都是故意的。不想还没唱完一遍,箫声的影响力已经大减。 黄蓉在一旁早笑得弯下腰去:“你这唱的是什么?爹爹要是听见你和着他的碧海潮生曲唱这个,鼻子都要气歪了。” 张玉含继续不管不顾地唱第二遍。箫声再有魔力,一来传到此处音量已经大减,二来她心思不在其上,也就起不到引动心神的作用。 刚唱了三句,只听得铮铮几声,远比箫声瞭亮,竟连屋外的竹叶也震落了一两片。张玉含心知是欧阳锋的铁筝加入,黄蓉却神色一变,仿佛受到意外的震荡。 此时两股乐声已交织在一起,互相试探争斗,此消彼长,此起彼伏。黄蓉已知道事情不妙,她心思机敏,虽然不像张玉含通晓剧情,也猜到能这样与黄药师抗衡者,除欧阳锋外莫属。当下也顾不得找东西塞住耳朵,总算她记心甚好,跟着张玉含便唱了起来。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脑袋,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张玉含边唱边琢磨,就算此刻金庸亲至,看到屋里这般情景,必然也要雷得目瞪口呆。 唱了一阵,二人的心思都平静下来,黄蓉便呼了一口气:“那西毒当真无礼,敢在桃花岛上显功夫来着!” 还不是你老爸招惹的么?张玉含忍住了这句话没说,心想是不是武功高手都有这个瘾,遇见能和自己抗衡的——因为太难得——所以一定要打上一架。 她这个猜测还只是在心里一转悠的工夫,本以为争斗得差不多的乐音突然又起了变化。张玉含心脏猛地一颤,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黄蓉已经带头唱了起来: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 张玉含听着她的歌声,抹去额头上假想的一滴汗——教黄蓉唱儿歌,这是不是自己穿越以来最大的成绩? 缓过神来两人才意识到,这次突如其来的冲击来源于一条新的声线加入战团,形成三方混斗的局面。这一幕其实张玉含相当熟悉,第三个声音代表洪七公上岛了。 她一时没想到的是所谓“啸声”原来就是口哨声,原来以为只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留披肩发穿喇叭裤的小青年才干这种事呢。 黄蓉倒是对这种音响毫不意外,显然不是头一次听到了。联想起晋人阮籍好啸艺,张玉含估计黄药师在家没事也干这个。 胡思乱想中音乐比武终于结束,黄蓉迫不及待地跑出门去,早忘了她之前还推三阻四地不肯独自去偷窥西毒。 张玉含思忖再三,她还是对黄蓉放心不下,但又确实不希望搅进与己无关的事件当中,挪了挪脚步,还是回屋坐下。屋外再无任何声响,当然以她的耳力也听不见至少数百米外的交谈,一时之间周围的空气都像是凝固一般,然而又总觉得黄蓉方才唱两只老虎的声音还在回响。 她终于走出门去,提着裙子捡了条竹丛最茂盛的小路,往印象中试剑亭的方向前行。当隐约听到人声时,她就停下来,确认自己所在的位置周围都被千竿万竿的竹子挡住,便拣块干净的石头坐了。 她穿越到这个身体之后耳音极佳,即便遥远的声音也能听得很清晰,大约和程瑶迦修习内力有关。如果是这样,那么内力高于她的人势必比她具有更好的听力,所以她不敢继续往前走了。 问题是,坐在这里八成是不会被人发现,就算被发现了也只当成岛上什么闲杂人等,但她的耳音也实在没好到隔这么远还听见所有人交谈中的每一句,所以只能半听半猜。 ( 第十八章 桃花岛提亲事件 黄蓉的语声是率先听出来的,一是音调高,二是熟悉。听着她用刚才唱两只老虎的嗓子叫了一声“靖哥哥”,张玉含几乎笑了出来。 郭靖的声音也顺理成章地浮现了。张玉含有点惊讶于他那么低频的嗓音也能较清楚地传送到这里,转念一想大约是跟老顽童修习九阴真经的效果。 “蓉儿不会嫁你的!”这句话应该是对欧阳克说的,但一如郭靖平日的风格,完全不看时机,不顾语言策略。 一个带有金属质感的声音大笑了几声。这是张玉含完全没听过的嗓音,再加上独特的声线,应该是属于欧阳锋没错。 但当她注意聆听的时候,却没听见欧阳锋开口说话,直到郭靖和黄蓉双双惊叫出来,旁听的张玉含才意识到方才那段沉默中像是风声的响动是什么。 “老毒物,你敢动手!”是洪七公的声音。 “这小子胆敢插嘴我与药兄的家务事,兄弟不过想给他个教训。”像金属磨擦一般的嗓音应该是欧阳锋了。这句话说得倒是很巧妙,一下子把东道主黄药师划归了自己阵营,想必洪七公也是无可奈何。 “爹爹!”黄蓉半是焦躁,半是伤心的声音,像是责问黄药师为什么对欧阳锋话里的暗示不加辩驳。 然后张玉含心猛的一跳,听见了令她又是厌恶、又是不自觉的害怕的嗓音。 “黄家妹子,你不愿意……” 兴许是下意识的拒绝,也或者是欧阳克没像前几位那样说话动用真力,这句话张玉含没有听清,但大致猜到了内容。只听黄蓉哼了一声,然后答了句什么。 空气中的火药味一淡,在场者说话的声音便低了下去,张玉含全神贯注地听着,仍然只能分辨出大约是谁的嗓音,至于字句,便完全不知所云。 直到一个熟悉的词钻入她的耳中:金刀驸马。 张玉含吃了一惊,究竟谁先提到了这个词?耳听得郭靖的声音愈加激动,像是在努力解释,似乎并不是由他挑起的这一话题,那么是黄蓉?是黄药师?还是…… 一阵朗声长笑打断了郭靖的争辩,张玉含脑子里立刻跳出了那个对白色服饰有偏执爱好的形象。 欧阳克?他怎么知道的? 接下来的话倒是能听清了:“郭世兄果然是外表木讷,心思缜密,竟打算享齐人之福。只是此事即令黄家妹子大度,黄岛主又怎会答允?” “你错了。”猛然听到黄药师冷冷的声音,“应该是,即便我不同意蓉儿给人做小,她自己乐意,我也管不了。” 还是一如既往的犀利嘛,张玉含想,不愧是视礼法于无物的黄老邪,一句话就把“父母之命”一古脑儿踢了开去,欧阳克挑唆他以家长身份干预黄蓉的想法便落空了。 而且单凭黄蓉自己选择,就算全世界的男人死光了,只怕也轮不到欧阳克的头上。 果然黄药师一语既出,一时之间在场者都找不出什么言辞来接续。欧阳锋与洪七公作为师长自然是不好再表达意见,谁教你家的子侄徒弟要娶的是东邪的闺女呢?而欧阳克和郭靖似乎也不知如何是好,仿佛变成了任凭黄蓉挑选的境地。 张玉含能想像得出,黄蓉对着欧阳克那副鼻孔向天的傲慢样子。果然听她又是哼了一声,便道:“靖哥哥,我只要你一句话。” 郭靖尚且浑浑噩噩,不知她所指为何,一直苦于出不上力的洪七公已经急道:“傻小子,还不想把蒙古大汗的亲事退掉,真要享齐人之福不成?” 就算要享也只怕没命享吧——张玉含替洪七公把没说出来的话补全——你当黄老邪不敢杀人么? 欧阳锋那个像刮铁皮的笑声又响了起来,让人直想堵上耳朵。不过张玉含还是硬着头皮听下去。 “哈哈,七兄平日里自命言出必践,一诺千金,却原来是这么教徒弟的。难怪啊难怪!” 这是张玉含再一次见识到西毒的毒舌,没想到他把感情的事扯到信义上去,而且在这个世界里,似乎大多数人确实也是这么想的,估计连洪七公也不由闹了个大红脸。 猛听得郭靖朗声说道:“此事全是我一人的责任,洪恩师并不知情。黄岛主,蓉儿,我确有婚约在身,欧阳先生说的是,为人当讲信义,待我此间事毕,回转大漠,便当与成吉思汗之女华筝成亲。” 张玉含这一惊非同小可,险些从石头上栽了下来。合着之前黄药师和黄蓉暗示明示,告诉他感情之事须凭自己作主,这家伙是一点也没听进去,反倒被欧阳锋轻轻一句话就钓上了钩? 虽然早知道郭靖就是这种一根筋的思路,而且不过将未来必然要说的承诺提前说了一遍,张玉含还是觉得无比气闷。 一方面,作为读者,她是知道这种单凭意气的承诺后来让多少人纠结过。而另一方面,朝夕相处这么多天,她似乎已习惯了用黄蓉的角度去衡量每一件事,想尽可能地让黄蓉快乐,不愿意任何伤害降临在其身上。 所以张玉含一时忍不住,就往竹林之外走去,想当面好好数落一番那不开窍的郭靖。他不知道多少人看了他的故事,都道他何其有幸,能得到这么一位冰雪聪明的女孩青目,后来还为他生儿生女,操持家务,助守襄阳……现在你就这么对她?你配么? 手心触到的竹竿的润凉令头脑渐渐降下温来,张玉含站在那里有些发愣。毕竟这事和自己毫无关系,身为局外人,也只是考虑如何做会显得更好,而缺乏设身处地的感受。 说到底黄蓉喜爱的,并不是一个处事圆滑周到、八面玲珑的郭靖。 更何况,竹林外站着的人中,有张玉含最不愿意看到的一个。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番左思右想纠结了多久,醒过神来的时候,听到的对话声又低了下去,但只言片语传来,倒像是书里牛家村外新盟旧约那场戏的预演。 她听见郭靖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她听见黄蓉道“我跟着爹爹过一辈子”,她听见黄药师道“爹过不了几年就死啦”,突然间心里就是一沉。 看来这局棋,真的无解。 突然只听黄蓉锐声叫道:“欧阳大哥!”语气里竟带了隐约的寒意。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张玉含心里涌上来,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听见黄蓉道:“你可还愿意要我么?” 张玉含再也顾不得自己的出现会有多诡异,也顾不得潜藏了这么半天一旦动作会不会引起在场高手的敌意,更顾不得她和某位人士的私人恩怨,她只想跑到黄蓉面前捂住其嘴,或者干脆一棒子打昏拖走,不让其做出更进一步伤害自己也伤害大家的事情。 慌乱之间她一脚绊上了盘错的竹根,膝盖撞在一块石头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其实就算没有这样的响动,那边的几位武林高手也都已听到她跑动的声音,齐齐警觉。张玉含还在半蹲着身揉剧痛的膝盖时,便看到一袭青袍倏忽出现在眼前,伴随着黄药师似乎故意克制的冷漠嗓音:“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这不重要,你去管管你女儿吧!” 张玉含情急之下,话说得毫不客气,刚一出口连自己也吓了一跳。自己算什么人呢,敢让黄老邪去管自家孩子。 不想待了半晌,黄药师居然叹了口气,道:“跟我来。” 成为众人瞩目焦点的张玉含觉得这么一瘸一拐地出现实在很没形象,但看见黄蓉的时候她又什么都忘了。 “蓉儿,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然而黄蓉只是淡淡地转了下头,目光没有焦距,张玉含觉得她甚至没有真正看见自己。 “怎么了,因为他曾经对你有意,所以我就不能嫁他吗?” 听到这话的时候不止张玉含有瞬间的吃惊,在她眼角处也扫到站在一旁的那个人似乎神色微变。但几乎是同时,两人又都恢复了平静,原因却不尽相同。 张玉含顿时明白,黄蓉决不想揭出她被欧阳克侵犯的事实,所以代之以“对你有意”这种轻描淡写的字眼,仿佛两人的交集,就只有宝应县那次不成功的劫持事件。 这固然是对她的善意保护,但其中未必没有想排除掉她这个干扰因素的意思。 然而黄蓉显然直到此刻都对欧阳克毫无情意,看喜欢的人的眼神不会像她那样平静飘忽,若有所思。再说只要看看她强忍着不看郭靖的神态就会明瞭,她的一颗心牵绕在谁的身上。 在欧阳克看来,或者黄蓉只是不曾了解他和张玉含之间的详情,而张玉含却知道事情不止这么简单。 一个突如其来的话题外想法猛然出现在张玉含的脑子里:如果提及郭靖早有婚约的人是欧阳克,那么是不是证明,当日黄蓉发现的那张字条…… 如果黄蓉的机敏已令她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并推测出最可能的情形,她现在是打算做什么? ( 第十九章 黄蓉的计划 “欧阳大哥,”必须承认,黄蓉这一称呼让人很是难受,然而她什么人也不看,只是盯着对面的人,千里迢迢跑来向她求婚的人,“你愿意和我成亲么?” 欧阳克似乎是半天才醒过神来,随即深深一揖:“正是求之不得。” “蓉儿!”称呼是相同的,但嗓音却来自不同的四人,也就是说,除去欧阳锋外的所有在场旁观者。然而这一声过后,却谁也没有继续说话。 黄药师方才的任由黄蓉自主婚事的表示令众人都感到没有插话的余地,然而他自己未必没有后悔。 终于还是欧阳锋的长笑打破了僵局。 “哈哈哈,药兄,令千金如此直率,果真是你这东邪家风。”边说边在欧阳克背后示意地拍了一下,“不过想来我这侄儿,也不至于辱没了令千金吧。” 欧阳克便顺势拜了下去。 张玉含无可奈何地往一边转过头,试图催眠自己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虚妄。她知道——她也知道黄药师甚至欧阳锋都和她一样清楚——黄蓉这个出乎意料的选择,多半是想给郭靖一个难堪,所谓“他要娶别人,那我也嫁别人”。 然而欧阳锋好像并不在乎。也许他在乎的只有九阴真经。 仿佛是恍惚之间东邪西毒的联姻已宣告成立,虽然算不上万分的喜气洋洋,至少也是表面的宾主和谐友好,宛如官方的外交会议,该交换的信物交换了,该表达的态度也表达了,插不上话的人依旧在一旁默然。 张玉含知道这里没有自己什么事了。打从一开始、也就是和黄蓉郭靖初见时,她就应该老老实实地装成程瑶迦的身份,过个一阵再老老实实地离家,到牛家村去和书里的官配陆冠英偶遇,然后老老实实地相偕退隐,而不是按照一个读者的心思对剧情看不顺眼的地方擅加干预。 说到底她就应该在那场车祸——也许是人为的车祸——中彻底死掉,而不是跑来穿越时空,还变成别人的副人格什么的。 究竟有什么东西是她能自己做主的? ********** 张玉含从床上坐起身来,毫不惊讶地接受了自己再一次莫名其妙失去意识的事实。虽然她心里仍然存在疑惑,在程瑶迦的人格暂时潜入意识深层的时候为何自己还会不明原因地睡去,但反正这些事无从索解,连找个人讨论一下都找不到。 因此她只是四下张望,试图尽快分辨出身在何处。 呆坐在窗前的那个背影明显是黄蓉的。 “你怎么在这儿?”问完这句话的张玉含觉得有些滑稽,因为自己的第一反应竟是黄蓉应该去拜堂了。转念一想成婚却哪有那么急的。 而且按照各种小说电视剧的编排,订婚后拜堂前这段时间,最是变数高发期,十对有九对都耽搁下来了。 张玉含承认自己有点期待这种变数的尽快到来。 黄蓉转过身,撇了撇嘴:“我想跟欧阳锋他们一起去西域白驼山玩,爹爹不让。” 张玉含注意到她提起自己未来的叔公公时直呼其名,连个敬语都没加。 “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有啊,什么叫想干什么。”黄蓉貌似无辜地眨着眼,“我未来的丈夫住在西域,我很好奇,想随他回去看看。” 应该说,从这种年龄不过初三女生的口中听到“丈夫”这个词,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张玉含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咳,西毒可不是笨蛋,你想打他的主意,小心把自己玩进去。” 黄蓉淡然瞥了她一眼:“是他们先打我的主意。” 是个孩子就比自己有主见,张玉含想,也是时候该离开了。像自己这种做多少错多少的废柴合该消失在不为人知的角落。 不过离开桃花岛的并不止她一个,船也不止一条。 欧阳叔侄据说是回去筹备迎娶事宜,而洪七公则拼掉最后的面子把郭靖完好地保了出来。因为没有老顽童出来裹乱,张玉含跟洪七公师徒一起乘坐了一条普通小船。 那么至少不会因为花船散架而淹死在海里,张玉含自嘲地想。欧阳锋还不知道郭靖学了九阴真经,此时就算这边遭遇海难,他老人家也只会隔岸观火,断不至于伸出援手的。 因此这一路上,宁静得有些闷人。 沉默在一只快船进入视野时被打破。其时洪七公躲在舱里研究干粮就酒如何才能变得更为美味,张玉含则与郭靖一左一右扒在船舷,百无聊赖地望着海鸟,并将其分门别类计数。突然间郭靖叫了一声:“蓉儿!” 张玉含起初以为他相思成狂,因为这个距离只能勉强看清来船的轮廓,根本看不到船上是什么人,或者是否有人。但片刻之后她不得不承认失恋中的人五感果然分外敏锐,那船头上端坐着个亭亭少女,白色衫子,淡青的十二幅裙,眉目仿佛还淡淡描画过,不是黄蓉却又是谁? 不止张玉含,恐怕谁也没见过黄蓉这般精心装饰过的容颜,在天光海色间显得分外俏丽。郭靖首先叫喊着招起手来。 等到洪七公也听见动静出来观望时,黄蓉的船恰巧从他们旁边经过,却一刻也没有停留。就连黄蓉的神情也不少动,倒好像天海之间,只有她一个人存在似的。 三人几乎同时示意掌船人随着前船行进的方向追赶下去,黄蓉所乘之船虽快,也没有将他们甩得太远。直追了一个时辰,仍是不即不离的一前一后。然而远远的却看见了另一杆白帆。 当帆上那盘曲吐信的毒蛇图案映入眼中时,三人便不同程度地郁闷了。 “这鬼丫头,偷跑出来寻老毒物的晦气吗?” 一听洪七公的话,张玉含就知道他跟自己想法一致。要说黄蓉在效法红拂夜奔,打死她也是不信的。 然而就有脑子不开窍的相信。 “难道蓉儿果真对那……欧阳克有情,所以才?”郭靖一脸自怨自艾地道。 “喂!”张玉含忍不住叫了一声,走上前去,扬手便在他头上巴了一掌。她这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别说是郭靖,就连在一旁听不过去想教训教训这傻徒弟的洪七公都没抢到先。 张玉含心里念叨着,这是最后一次管他们的事,最后一次——但是黄蓉的清白是一定要维护的。 “你跟蓉儿相处这么久,还不了解她的为人?怎么随随便便就把变心的罪名加在她头上?” 郭靖委里委屈地捂着头:“可是她当那么多人的面答应嫁给那坏蛋……” “那还不是你小子先放大话,要守信义娶那什么蒙古公主!”洪七公右手点着他,因为没有食指所以用的是中指,看上去有点像骂脏话,“被老毒物一句话就激得上了钩。我问你啦,西毒说的话能当人话听的?他夸你有情有义你就是大丈夫了?” 这几句话倒是有点出乎张玉含的预料。她对洪七公的认识还停留在华山论剑中“老叫化贪饮贪食,小事胡涂,可是生平从来没错杀过一个好人”那番表白上,年轻时还真觉得正义凛然,气势夺人,后来却渐渐生出些怀疑来。 如果每个人都以自己的原则去要求别人,不符合要求的便算作是“恶”的并加以消灭,那么这种行为到底有多少正义可言?如果当这个原则本身就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基础上,那么善与恶的概念是否也会加以颠倒? 而且,为什么有人会认为自己可以行使制裁他人的权力? 张玉含知道这种所谓的替天行道,在武侠世界中几乎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但现代人的价值观念实在令她无法全盘接受。即便是已经身处这个世界当中,也是一样。 但是此刻,她隐隐感到眼前的这位洪七公,似乎不像书里描写的那么平直。 他在宝应县刘氏祠堂中出现,没有先去调戏欧阳克,而是救助被困的程大小姐。他阻止黄蓉击杀欧阳克并放其离开,理由不是见了西毒面子上不好看,而是“罪不至死”。此时他又教训郭靖说不能随便听人教唆,便去守那死板的“信义”。 这人到底只是查老头笔下的人物,还是…… 说到底自己究竟是穿越进了一本书里,或者一个实际存在的世界? ( 第三章 水匪 张玉含遥遥望着湖水,突然不知道想起什么,径直往湖边走去。边走自己也边是茫然,似乎心里分成了两个念头,一个是就这么走下去,永不停止,另一个则是赶快停步。她也不知哪个念头能占上风,所以走得极慢,却是没有驻足。 那太湖周边盛产奇石,尤以水中长年受水浪冲击、形状奇特者为上品,园林庭院中多有使用,以为点景之笔。在北宋徽宗时便有为皇家专门运送奇石进京的船队,称为“花石纲”。如今世道变乱,采石也就停了。张玉含走到一处乱石中间,望着湖水仍是发愣,下不定决心是否往湖里一跳,一了百了。 恰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话语声。她先是吃了一惊,后来想到自己容貌破损,也怕惊扰了别人,当下缩身在乱石中不敢少动。这样一来,投湖的心也淡了大半。 那说话的人压低了嗓音,像是怕人听见,但张玉含耳音极灵,并不用心去听,话语也自己钻进耳来。只听一人道:“自从前日捉了那金国钦使,又杀了那什么段指挥使,朝廷已下了令清剿太湖,只怕道上的这碗饭也不那么好混了。” 张玉含听到“金国”,又听到说杀了朝廷的人,不由得暗暗心惊,想这人必是太湖上水匪,竟敢如此大做。正思忖间,又一人道:“怕他个鸟!如今朝廷一片糊涂,放着花花江山给金人占去都不愁,还敢来剿咱们么?” 先一人沉吟道:“话虽如此,官军却不可不防,咱们需禀明少庄主知晓,才好决断。” 张玉含晓得此时不可引人注意,然而好巧不巧,她手撑的乱石突然咔的一声轻响,剥落下一块来。她猝不及防,登时失了重心,身体往一边倒去,下意识地踏出半步。 说话的两人一听便知道有异,同时喝道:“什么人!”随即一左一右抄了上来。张玉含到此时仍是顾忌自己面貌,忙隐身在石后,也不敢答话。那两人更是怀疑,一步步逼近上来。 张玉含偷偷窥探,见两人都是粗壮大汉,满脸警惕之色,而且已执了兵刃在手,更是害怕。她虽然身有武功,但久居深闺,未曾真正使用过,出来时更是了无牵挂,连佩剑也没带。突然只听哗啦一声大响,藏身的石块已被击塌了半边。她“啊”的叫出声来,忙用双手掩面,侧转了身子。 那两人见石后只是个单薄少女,倒把心放下大半,一人便问道:“喂,小娘子,为何躲在这里,可是偷听咱们说话?” 张玉含身子一抖,仍不答话。她之前虽见过一些江湖人士,但多半也是谦谦有礼,而且其中另有隐情,那待人接物,却不是如今的她所能做得到的。眼见这两人形容举止都甚粗鲁,先又听说他们连朝廷官军也不放在眼里,连羞带怕,实在是不知道以何态度面对。 那两个人却疑心大起,认定她乃是有意偷听,被揭穿后心虚不敢答言。他们本是盗匪,干的是刀口上舐血的买卖,于杀人之事从不介意,心想只有将这女子一刀杀了,毁尸灭迹,方是万全之策。当下两人眼神一对,心意相通,各持兵刃杀了上来。 张玉含不想他们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动手,本能地身子一闪,居然险险躲了开去。那两人见她行动敏捷,显然有武功的底子,更确定了她是细作,攻势迅猛,欲将她立毙于此。张玉含此时心里混混沌沌,不明所以,只靠着先前武功根基扎实,才勉强不被伤到,但脚步踉踉跄跄的,一直往湖边退去。 那两人逼得更紧,像是打定主意就算不能一刀将她杀了,也要把她挤落湖中。张玉含突然之间自暴自弃,一转身便跳进水里。 四周突然一片寂静,她只觉得全身冰冰凉凉的甚是舒服,开始还下意识地屏着气,后来再也憋不住呼吸,就连呛了几口水,头脑模糊起来。最后的意识知道自己这此必死无疑,反倒觉得欣悦。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耳边传来什么声音,细细听来,却是有人不断呼唤。 “小娘子,小娘子……” 她努力睁开眼来,本以为会见到传说中的地府景象,谁知四下风景一如方才,自己原来还在太湖之畔。失望之余,视野里突然映入几个人影,她这时就像惊弓之鸟一般,马上身子一缩,随即也看清有两个正是刚才被自己听到谈话的水匪,另一个面目背着阳光,一时却分辨不出。 “你们、你们……”她下意识地低头检查身上衣物,所幸虽然全都湿透,却穿得完好。 那两个水匪见她如此反应,不由得大笑起来,粗声道:“这小娘儿疑心病倒挺重,也不看看自己那模……” “咳,刘寨主慎言!”旁边的第三个人突然咳嗽一声,打断话头,想是怕张玉含听了伤心。被称作“刘寨主”那人有点挂不住,反驳道:“少庄主,别被她骗了,这女人方才偷听我们说话,又会武功,说不定是细作。” 张玉含这时才知道他们为何紧紧逼杀自己,正要争辩几句,转念又想:“我本就不打算活了,自寻了断和被人杀了,也没什么分别。”张了张口,终于什么话也没说。 只听那第三个人道:“小娘子不必害怕,咱们虽是绿林中人,却也不会滥杀无辜。我看你衣着打扮,不像江湖人士,若有隐情,不妨直说。” 他这番话说得温和诚恳,张玉含听了,不由心动。再细看时,却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人,相貌英俊,资质风流,正是江浙水乡人物。然而看那两个莽撞大汉在他说话时恭恭敬敬的,倒像侍从下属一般,也甚是奇特。 这时她才发现那少年身上衣衫尽湿,想是他把自己从水中救起,猛然意识到自己还坐在地上,形相甚是不雅,连忙红着脸站起,向那少年施了一礼,口中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那少年见她如此羞涩,连带着也不自在起来,挠了挠头,才想起还礼,又道:“那个……娘子家住何处?离此远么?……若不介意,小人家中也有女眷,到我那里换了衣服再说话也不迟。” 张玉含低着头想了半晌,实在不愿回表姑家中,把心一横,想着:“这人若有歹意,我还是寻个死路便是。”便点了点头。她却没想自己本来就是要寻死的,现在倒顾忌起形象不好看,只是惦着把湿衣服换掉才好。 旁边那两位寨主原本疑心张玉含对他们有所不利,看见那少年邀她回家,只道首领另有安排,或明或暗地盘问于她,也毫无异议。于是四人乘船入湖,近得一处沙洲,少年便引着张玉含下了船,那两名寨主则自去干事。 ( 第四章 双重人格 张玉含本以为那少年既然是水匪头领,自当住在水寨当中。“水寨”是什么样子她也没见过,幼年时听得走街串巷的说书艺人形容,倒有几分像金人、蒙古人的帐篷,寨中的女眷自然是“压寨夫人”之类。一路上她偷眼看那少年,只是琢磨着他的“夫人”究竟是个什么样。没想到一下船来,却看见一座极为秀丽精致的宅院,粉墙环绕,青瓦盖顶,墙下沿虎皮石半被长长的青草遮了,居然颇具风韵,一时间就看得呆了。 那少年倒仍然是彬彬有礼,前行引路,带她进了几进院落,来到一处厢房,并叫了几个女使来帮她整理衣裳,自己便避开了。那些女使像是早有规矩,一切均不多问,对她毁损的面容也没多看上一眼,服侍完毕,又默然离去。 又过了片刻,那少年方才露面,却不进屋,只在门外召唤。张玉含见他如此守礼,心下愈加敬服,便开了门与他答话。她知道那少年所虑是自己身份,于是先将自己在湖边徘徊,无意间听到两位寨主说话的缘故讲了。 那少年见她斯文有礼,怀疑之心早消了一半,又听她自行说明,不由得一笑:“却不知娘子的武功师承何人?” 张玉含知道这是他们怀疑自己的主要原因之一,也不加隐瞒地说了。果然那少年听说她是全真门下,神情豁然开朗,连连赔礼,只说是自己的不是。张玉含这些天来尽是遭人凉薄,听到他对自己说话一直温文和气,突然心里一酸,忍不住流下泪来。 那少年还以为她先前受了两位寨主的委屈,此时方才发作,更是安慰不已。谁知道越是安慰她哭得越厉害,眼泪就像开了洪闸便止不住一般,流起来没完,不禁手足无措。想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子可是还有什么委屈?不妨说出来,看小人能帮得上忙不能。” 张玉含本来已经在拼命忍耐,听他如此温言询问,又想这人与自己不过初次相见,又无任何企图,竟然比家人还要关怀自己,满腔辛酸实在忍不住,一边流泪便一边徐徐述说,竟将之前的遭遇说了十之**,只是隐去了诸人姓名。而被欧阳克强暴一节,一来无法吐口,二来也怕说了教那少年鄙薄,便略了过去。 这一说竟然过了大半天时光,那少年一言不发,只是聆听,眼光中却流露出万分怜惜同情的神色来。张玉含止住话头,方觉得害羞,红着脸道:“奴家的一些琐事,竟说个没完,教官人见笑了。” 那少年朗声道:“哪里,娘子的遭遇着实教人同情,那什么员外,若不是娘子尊亲,我非要……”说着脸上颇有气愤之色,缓了一缓,才笑道,“我就是这个毛躁脾气,听到不公平的事,往往比人都要着急,娘子勿怪。” 张玉含一低头道:“官人是为奴家义愤,奴家为何要怪你?” 那少年见她收起悲伤,也觉得喜欢,突然道:“娘子如不嫌弃,就留在敝庄如何?你那两位贴身女使,小人自差人将她们接来照料娘子。左右敝庄只有小人与父母同住,余下几十家人而已,不会聒噪到娘子。” 张玉含万想不到他提出这个提议,涨红了脸,想要推辞,却半天答话不出。那少年见她不作反驳,料是愿意,笑嘻嘻地吩咐人收拾房屋院落,又回头问:“娘子那位尊亲家住何处?只管放心,我也懒得去寻他麻烦,只把那两位女使接来便罢了。”张玉含拗不过他,便低声说了,又道:“只是太也叨扰官人。况不知令尊……” 那少年笑道:“爹娘听说是我朋友来庄上住,一定也欢喜得紧。——不敢请教娘子尊姓芳名?你我这样娘子官人的叫,忒也见外了。” 张玉含低头思忖半晌,心道:“他既派人到表姑家,自然要说我真名,我再用化名瞒哄他,反倒不好。”于是下定决心,缓缓开口道:“奴家姓程,名瑶迦。官人直称名字便是。” 那少年喜出望外,不想她竟连名字也对自己说了,忙道:“娘子闺名,小人如何敢擅称。贱姓陆,小字冠英,娘子若不弃嫌,你我兄妹相称如何?” 那先前自称张玉含的自然是程瑶迦,而这少年则是太湖归云庄的少庄主陆冠英,其父陆乘风乃是东邪黄药师门下弟子。 陆冠英年纪虽轻,却是太湖水寨的总头领,平日劫富济贫,又专一和搜刮百姓的官军作对头,对“侠义”二字甚是看重。今日碰巧救助了程瑶迦,又听她述说诸般困苦,早激动了心肠,恨不得一时间把欺负她轻薄她的人统统杀了出气,又见她楚楚可怜的神态,虽然面容伤损,却不掩女儿家的腼腆羞涩,看得久了,竟别有一番风致。想到她因遭难才落得如此模样,之前必然也是闭月羞花之貌,心里更是怜惜不已。他日常所见都是些江湖豪杰,草莽人物,陆乘风隐居归云庄,也不大和外人来往,庄上更是少见女客。所以不过半天的工夫,陆冠英这少年情怀,已不知如何就拴在了眼前这个毫不美貌的单身女子身上。 他的心思其实程瑶迦也隐隐猜到。自古深闺女儿寂寞,往往生出些不明所以的情愫,所以常有伤春悲秋之心。陆冠英谦恭温和,又处处为她设想,她本来是心思纤细敏感之人,又有什么猜不透的。只是囿于世俗礼法,猜透也要装作猜不透,是以步步后退,决不作出任何授人以柄的举动。然而这时听他说到“兄妹相称”,不知怎地,突然又有些失望起来,顿了一顿,才强笑道: “既然大哥如此盛情,小妹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福了一福。 陆冠英哪里知道少女这些柔肠百转,听她清脆的声音叫了声“大哥”,心里还美滋滋的,便道:“我先去禀告父母,然后请妹子过去见礼。”一边说着,一边几步跳出房去。 程瑶迦坐在房内,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用回自己真名后反倒有种空荡荡的感觉,像是对任何事都无法应对。她之前习惯了遇到不想做的事就潜入意识深处,左右身体里有“另一个人”帮她处理。 回想起来,最早有过这种经历是在她十岁那年。母亲对她说女孩儿家要将双足缠得弯弯小小才好看,她本愿听话,但那缠足实在是太疼,简直如苦刑一般。不知怎么,她突然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仿佛身子不由自己作主,待到缓过神来,站了一地服侍的女使仆妇全都走光了,只看到母亲临去的一个白眼。不过双足之上那些密密匝匝的布条却是一点也不剩了,她心下喜悦,以为是母亲对自己宽待,不再逼迫,当下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直到几天后,才影影听说是自己吵着不要缠足,将布条也拆了,见人就打,发疯一般的大闹,直闹了十天,家人也都疲了,索性由她去。 她吓了一跳,不知道这十天自己怎么会一古脑的忘记,连个印象也没留下。这日夜里做梦,却梦见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虽没听见她说话,却莫名其妙知晓了她的名字,叫做琳琅。 随后便是父母家人乱哄哄请大夫,说是给自己看病,药方也不知开了多少。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病,喝了那些药,左不过多睡一天两天,也不见有什么效用。只是有几次,一阵恍惚间便看见药碗砸了,母亲铁青着脸不作声。 后来她知道,那就是“琳琅”来过了。 “琳琅”帮她做了不少她想做而做不了的事。比如习武。父母见她这“离魂症”——其实只是那些大夫随口说的——久不见好,便从投医看病改为了请法师驱邪。家里和尚道士又不知来了多少,金丹符水她统统尝过,后来“琳琅”嫌味道不好便像喝药时那样连碗砸掉,换来的自然是又一轮的父母皱眉。 突然一日来了个中年道姑,听说只是从门口经过,但家人早就习惯了,见到出家人一律拉进来请人家作法,所谓有枣没枣也打三竿子。不过这回的道姑见了她,却不开坛作法,请檄烧符,只说了一句:“这身子骨太单薄了些,不如习武强身,外邪自然不侵。” 全真教的清静散人孙不二就成了她的师父。 十五岁后,父母像是也习惯了她听见提亲便闹一闹的习惯,或者是想着她那一双天足也嫁不到什么好人家,没的教人笑话,倒也容忍了下来。谁知有一天,“琳琅”突然变了个模样——不,那必定不是“琳琅”,她能明显感觉到,那个女子是个茫然的闯入者。她说她叫张玉含。 ( 第五章 太湖归云庄 陆冠英来到正厅时,看见的不止他父亲陆乘风,还有一个面色黝黑、长发披散的中年女人坐在上首。他认识这女人正是他父亲的同门师姐、当年江湖上闻名色变的黑风双煞之一、铁尸梅超风,于是上前恭恭敬敬地见了礼,也没敢再说话,就站在一旁。 梅超风听见进门的脚步就知道是谁,冲他微微点个头算是回答,举止自然得不像双目失明之人。随后又接上原先的话题。 “陆乘风,你知道我从不受别人的好心。何况师父交待我去办这件事情,怎能让你平白抢了功去?” 陆冠英一听,就知道父亲又在和这位梅师伯商量寻找其他师兄弟的事。他们同门还有曲、武、冯三人,都已经在江湖中失散十几年,父亲一再派人打听,也不过只得到一些模糊的消息。但前些日子师祖却把这件事交给梅师伯处理,她一个孤身女人,又瞎了双眼,茫茫人海中能去何处寻找。 一想到“孤身女人”,陆冠英脑子里就不由得跳出程瑶迦的身影来,又想她虽然容貌有损,但是耳聪目明,身体健全,还有忠心的仆从跟随,似乎要比梅超风多少幸运一些了。 “我这是怎么了,”他突然好笑地想,“只是拿她和别人作比。” 为了不让自己继续这么联想下去,陆冠英转头细听父亲和梅超风的对话。 只听陆乘风道:“梅师姐,小弟知道你素来好强,但我们既蒙师父重新收入门墙,就还是一家人,你何必跟我见外。而且不怕你忌讳,你这样寻人,多有不便,师父给的期限只是一年,你一味莽撞,岂不是耽误了事情?” 陆冠英只觉得父亲的话很有道理,却不知道陆乘风其实也是壮着胆子才敢说出口来。梅超风的脾气刚烈倔强,桃花岛上无人不知,陆乘风的次序又在她之后,如果不是当真为她着想,又因为重归门墙心情还在激动,觉得师门任何事都愿意出力,这番话也不会说。 梅超风当然懂得陆乘风的意思,只是面子上仍然下不来。如果放在以前,别人提到她眼盲,她多半一毒龙鞭甩过去,让那人尝尝瞎眼婆子的厉害。但是想到陆乘风等人受到自己和陈玄风之累,无辜被打断了腿逐出师门十几年,也就不想太跟他作对。沉默了片刻,才冷冷哼了一声:“师父既然叫我去做三件事,一年后不能完成,我自然在师父面前以死谢罪,也怪不到你头上。” “话不是这么说,”陆冠英觉得这位师伯也太刚愎自用,不禁插嘴,“梅师伯,我父亲常常提起,师祖为人至情至性,对门下弟子爱护有加,所以父亲虽被逐出门墙,却从来没有怨恨过师祖。想必梅师伯对师祖也是这般。所以师祖既然答允让师伯重归桃花岛,一定是真心原谅了你,不过碍着面子才设了三个条件,免得让人说他面软心慈。何况寻找各位师伯、师叔,乃是咱们大家的心愿,梅师伯如果一意孤行,只抱着徒劳无功、以死谢罪的想法,到时候不是仍然叫师祖伤心么?” “咳咳,冠英!”陆乘风在儿子说话过程当中,已经三番两次猛使眼色,想叫他住口,谁知道这孩子根本不管不顾,只得出声喝止,但陆冠英的话也说完了。 梅超风却不像陆乘风想像的那样勃然大怒,甚至突然出手,只是在陆冠英说话的时候一直沉默,半晌之后,方才冷笑出声。 “没想到你这么个人,能养出这样的儿子,胆子大得紧。你叫他去江湖上打听打听,十年来可有人敢这么对我说话的么?” 说罢也不等陆乘风回答,站起身来就走。陆冠英被她笑得心里有点发毛,又看父亲脸色怪异,也没敢相送,怔怔看着她飘然出门。 “梅师姐说的没错,你这小子委实胆大。”陆乘风抹了一把额头,吐了一口长气,“这要是在当年,恐怕我拦不住,你脑袋上就多了五个窟窿。——你还当你这师伯是什么善男信女不成?” 陆冠英确实没想那么多。黑风双煞名头虽响,当初被陆乘风和武林人士联手赶至大漠时,他还只是个不记事的孩子。后来铜尸陈玄风埋骨在蒙古草原,梅超风又练功走火,隐居多年,他们的名字也就成了武林中一个久远的传说罢了。 “不过,爹,我说了那么多,不是终究也没说动梅师伯么。” 陆乘风斜了一眼儿子,笑容中颇有得意:“那是你不知道你这师伯的性子。她不说反对,就是答应了。所以你那番话也不无微功。” 陆冠英见父亲高兴,知道自己帮上了忙,趁机将要留程瑶迦在归云庄之事说了出来。他还怕父亲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而且听了程瑶迦的经历,心里一直不平静,恨不得找个人诉说,当下一古脑全倒了出来。 “爹,我想留她住在庄上,不知是否妥当?” 陆乘风看着儿子心虚的神情一笑:“你都决定了,还来问我是否妥当,这不是先斩后奏么。难道你爹还会棒打鸳鸯,把你这位程娘子赶出门去?” “爹!你说棒打……棒打什么!”陆冠英显然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顿时红了脸,不过总没忍住嘴边微微的笑意。 陆乘风一见,就知道儿子确实是大了,到了为某些事情日夜忧心、茶饭不思的岁数。好在那位占据了他全部心思的女子就在眼前,患得患失之情大约会少些。当下打个哈哈,问道:“对你母亲说了没有?晚些时候把你那位‘朋友’请来见见。” “是!”陆冠英喜出望外地回答。 然而当晚饭时分,陆乘风夫妇第一次见到程瑶迦的时候,不得不极力克制住内心的失望。身为父母者具有的共性让他们一直对儿子有着很高的评价,何况陆冠英无论从外表还是能力,都称得上优秀。而这时候的程瑶迦就显得落后许多了。 ( 第六章 其实这是原著cp啊 第十一章 究竟是什么世界 张玉含在黑洞洞的书楼里站了半天,总算适应了微弱的光线,便轻手轻脚地走到离楼梯口最远的角落坐下。确定即使有人上楼,不走到面前是看不到她的,于是心闲下来,双手抱膝胡思乱想。 这段日子她好像没找到过完整的时间来研究一下自己,穿越是既定事实无法更改,但和原来的正主儿共用一个身体却是她从未想到,想到也不一定想得出来该如何解决的。所以她想,要不要接受自己已经在生存的世界死去的事,采取什么办法从此沉睡下去,把这个身体归还给原来的主人呢? 但是她现在这么悲惨的境地好像都是自己惹出来的,甩手不管是不是太过不负责任? “是啊……” 当张玉含听到这个缥缈的声音时险些从地上跳起身来,左顾右盼了一阵,才意识到这声音是直接从头脑中传出来的。 “程瑶迦?你……” 她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因为每次自己主导这个身体的时候都习惯性地忽视掉另一个人格——还是主人格——的存在,也许是没有真正死过一次的缘故吧。 “你想问我为什么不出来吗?” 终于还是对方把她的问题补全。张玉含惊异于这个年龄上远比自己为小的女孩的洞察能力,但对方马上笑了起来——这感受很奇怪,并不是作出笑的表情,而是察觉到“笑”的心境,有一些善意的嘲讽在里头。 “你还没发现?我能记得你以前的事,你应该也能知道我的吧?” 被她一提,张玉含这才想到,这一次自己恢复意识时,竟然可以回忆起落海获救之后、直到在浔溪村遇到黄药师之前的经历,而那段经历明明是属于程瑶迦的。 可是这代表什么?两个人的记忆互通,那么人格会不会也渐渐互通呢? 想到这种可能的时候,张玉含忍不住抖落一身寒意。要让自己和程瑶迦这样斯文柔弱的女孩融为一体,实在是太诡异了。 “我也认为不会如此。” “呃……”张玉含被突如其来的插话噎了一下,原来各自的思想也瞒不过对方,这么说来——“哈,也对,我的事你现在完全清楚了呢……你应该不会接受我这种人……” “并不是。” 能够感受到程瑶迦这一否定当中的坚决,张玉含不免有些感动。也许她一直在期待着这种支持,从“上一世”开始,也许只要有人说一句“没关系,你没有做错”,她就能继续走下去…… “但我仍然是错了,不是吗?”她忘记了和程瑶迦之间的年龄差别,认真地询问着,“我做事总是不考虑后果,又不能保护自己……保护我们,才让你……” 她几乎是有些急迫地等待着,等待什么自己也说不上,只是想听到一个回答。 但是意识中突然沉寂下去,良久良久,才传来一声深长的叹息。 毕竟还是不能接受吧?张玉含想,要是没有自己,要是这些其实都是一场荒诞的梦境,那就一切都轻松了。 她把头在膝盖间埋得更深了一些。 并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环境的静谧几乎成为一种幻觉中的喧嚣,张玉含还是不能入睡。 一方面她仍然在纠结着自己和程瑶迦这种共生却各自为政的关系,另一方面,她当然也不敢这么轻易就在皇宫里睡着了。 就算黄老邪言之凿凿说这里不会有人来,她终究还是身处那个看似安全实际上会有各种人物来去自由的皇宫——洪七公应该也在吧? 想起洪七公,她心念一动,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正在思索间,窗外、终于、有了动静。 告警的梆子声和来来往往跑动的脚步声都在宣告这天夜里的盗书事件已经发生了。证实自己预言准确,张玉含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幸运的是,博雅楼附近果然没有太多的搜查,嘈杂的人声来了又去,只是从院落旁边经过,然后便渐渐消失。 张玉含盘算着该是黄药师与郭靖黄蓉二人会合的时候了,说不定有他在场,郭靖也不会被杨康暗算,不会受那么重的伤,那么他们大约很快就会回来寻找自己。 她一边等着,一边还在思忖刚才是想到了一件什么事,不知为什么困意猛然袭来。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都已经能看见明亮的天光,不禁吓了一跳,想自己居然没心没肺,就在这么危险的地方睡了过去。四下张望了半天,确定并无人来过,才稍有安心。 然而疑惑马上随之到来:把自己丢在此地的黄药师去了哪里? 还不太清醒的头脑无法分析,张玉含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刚想借着窗缝窥视一下外面的情况,突然觉得两腿既麻又软,头重脚轻,站立不住。 灵光一闪,她终于想起昨夜一直记挂的是什么事,又为什么会被按理说应该在御厨房里大块朵颐的洪七公勾了起来。 ——她昨天没吃晚饭!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张玉含就觉得胃里不受控制地开始抽痛起来。然而此时天色已明,她又实在不敢私自离开这个藏身之地,只得一手按住胃部,弯着腰走到书架跟前,试图找些可读的东西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对古文古书本来生疏,也没什么目的性,信步走到史部架前浏览,顺手把《新唐书》的书函抱了下来打开。她想这书是本朝欧阳修编撰,想必是全本,也不知道后世是否有散佚——反正就是有,她也分辨不出来,不过消磨时光罢了。 然而下一刻,她的心情只能用《西游记》第二十五集中猴子的一句台词来概括: “啊,师父,这经书上并无半点字迹!” 张玉含怔怔地坐在地板之上,面前摊开的是完全空白的书册,突然间胃又抽痛起来。 她开始有种不详的预感。 片刻之后她像着了魔一般把架上的书函一一抱下一一打开,不一会身周就布满了同样雪白无痕的书页。 楼里充满了上午**点钟的明亮光线,张玉含直起身来站在一堆打开和没打开但基本确定全部是白本的“书籍”当中,觉得低血糖的症状越发严重起来。 “这到底……”她不自觉地发出声音,甫一开口自己也吓了一跳。书楼里仍然空荡荡的,整整一夜没有任何人声,使得这半句话几乎变成有形的东西,在空间当中盘旋飞舞,久久不息。 ( 第十二章 倒霉的时候就会碰上西毒 窗缝中漏进的一丝阳光刺到张玉含的眼里,她这才发现自己傻站在当地已经站到日上中天,头昏眼花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视野当中尽是一片在黑地上闪烁的银星,只好慢慢蹲子,闭目半晌,这才缓过劲来。 也不知到底是脑子转不过筋来还是实在无聊,她居然还把拿下来的书整整齐齐归回原位,顺手抹掉尘土中的指印,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才一下子坐回地上。 压制了半天的惶恐还是从心里蔓延开来,哪怕不看到那些白纸本子,她也仍然忧心忡忡。 她想不出这说明了什么,是因为皇帝从来不到书楼所以书籍被全部掉换了?或者是,从一开始这些东西就是摆样子的?摆给谁看? 也许还有一种可能,这些书,和书中所写的内容,其实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这一猜测将她导向那个纠结已久而大概永远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她穿越来的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呢,还是不过只建立在一部小说的基础之上? 一部大量路人虚化,出门就可以撞见主线角色,需要的历史背景通过口耳相传,不需要的则完全空白——的小说? 张玉含被自己因为饥饿导致精神异常亢奋状态下对这个世界架构的可能性推断吓住了。眼前又开始发黑,耳朵里听到尖锐的鸣叫,但胃部已经不再抽痛,只是全身都像陷入大堆的棉絮般无处借力。 醒过来的时候她断定自己因为血糖过低昏迷了几分钟。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张玉含琢磨着,就算这个世界想以此方法将她这个异类扼杀掉,她也不能束手待毙。 ——何况,究竟是不是各种巧合造就了这个局面,究竟是不是她饿到神智恍惚胡思乱想,只有天知道! 也不晓得是不是突来的奋发提起了精神,张玉含终于能不太摇晃地站起来走向楼口——然后失望地发现,昨夜由于光线的原因,并没有看到楼梯上的盖板,而且是从下面锁上的。 这都怪那可恶的黄老邪——她气愤地想着,从窗缝中向外张望一番,见没人的样子便推开窗扇,骑到窗台上往院内审视——不回来也就罢了,哪怕把九花玉露丸留下当干粮也好嘛! 目测窗台离地面的距离是四米左右,直接跳下去的话不能保证零部件完好,张玉含努力想了想,改为双手攀住窗缘,把自己整个挂在楼外。算着现在离地又近了许多,她咬紧牙放月兑双手。 “扑通”一声,比她自己想像的声音还要大。张玉含实在是缓了半天,才能把摔得四下飞散的意识聚拢回来。 “原来你是要跳下来?” 仍然不习惯直接从脑海中接收到对白的张玉含忍不住一激灵,才吐了口气:“程瑶迦,这种时候不要冒出来吓唬人。” “嗯……不过,你似乎忘了我会轻功?” “咳咳!”张玉含冷不妨被扬起的尘土呛了一下,“还真忘了。” 同时她偷偷地在想——当然即便是偷偷地也瞒不过意识相通的程瑶迦,她觉得自己需要慢慢习惯这一点——程大小姐是不是跟自己共存得久了,多少染上了些犯二的毛病? “‘犯二’是何意?”程瑶迦认真地问。 ********** 张玉含记得黄药师说那湖泊在内苑北方,于是往那边模索过去,所谓前朝后寝,宫苑北边应该是休憩园游的区域,各种亭台楼阁中出现食物的可能性也较大。 她就是冲着这个目标去的。 想那御厨房内当然是美食无数,又有洪七公坐镇,说不定去了一举两得,既填饱了肚子又找到了组织,问题她完全不认识路。 结果是这种没头苍蝇似的瞎撞让她撞见了最不想看见的人。 “欧阳先生,你……”张玉含急中生智,尽量大声地向站在三步之外的欧阳锋打招呼。因为身边这几个神头鬼脸的家伙想也知道是沙通天、侯通海那帮人,自己跟他们素不相识,武功又远远不及,最可能的结果是被当场灭口。尽管这招呼打了一半就被捂住了嘴,但已经能证明她跟这群人里等级最高的一个认识。 其实只是她认识欧阳锋而已。 张玉含并不抱希望于对方还能记得起桃花岛上的一面之缘,就算她没戴面具,容貌也与那时有了极大差别,更何况当时没有什么人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所以她迅速准备了另一个缓兵之计。 “欧阳先生,这丫头认得你?”捂住她嘴的侯通海据说是这伙人里脑筋最直的,当场问了出来。 张玉含被他捂得十分憋闷,胃又一抽一抽地痛,却不敢用力挣扎,只是跟走上前来的欧阳锋用力对视,眼也不眨一下。 果然欧阳锋在这种胆大包天的眼光下冷笑起来,一只手把她拽到身前,另一只手轻轻一拂,便撕去了她脸上的面具。看到她真实的面容时有一瞬间的发愣,随即低沉着声音问道: “桃花岛主黄药师是你什么人?” 张玉含突然醒悟,这都是那张人皮面具惹出的误会,欧阳锋似乎把自己当成黄药师派来不利于他的奸细。这两天真是好运连连,东邪西毒都认为自己泯不畏死,敢在他们面前掉花活。 她赶忙澄清:“没什么关系,真的,只是普通的认识……这个、这个不重要,你们不是要找武穆遗书吗?” 这个关键词令在场所有人神色大动,欧阳锋抓住她的那只手一紧,疼得她眼前发黑,同时听到那帮人七嘴八舌的建议: “这丫头知道武穆遗书!欧阳先生,不可留活口!” “等等!且慢!我有话说!”张玉含顾不得肩膀剧痛,这几句话喊得口不择言,惟恐对方一时听不懂便顺手一掌,眼下什么也来不及想,重要的是保住自己。 哪怕这个“自己”的存在,已经万分值得质疑。 “说。” 不愧是东邪西毒,语言风格都有相似之处。 张玉含用不着再等第二个字,便道:“我知道武穆遗书在哪里。” 她本以为这个消息足以令众人震惊,不想沙通天等人竟齐声笑了起来,若不是忌惮私闯禁宫被人发觉,笑声还会更洪亮许多。 一股杀气从欧阳锋的脸上浮现,但突然间,他又停顿片刻,挑起了眉毛: “小丫头,我见过你。” 张玉含正因为这出乎意料的反应而惶恐万分,见他一时没有出手的意思,连忙继续插话:“是,你记性真好。——你们不信我?” “欧阳先生,别跟她废话,我们取了书快走!”还不等欧阳锋回答,身后的彭连虎已在催促。 “等、等等!你说什么?”张玉含觉得自己的脑子从来没有转得这么灵活,一下子抓住了问题的重点,“你们以为那书在皇宫里?” 这么说来昨夜出于种种原因,完颜洪烈并没有拿到那个空的石盒,而黄药师迟迟不回去找自己,说不定也源出于此。 “难道书不在皇宫里。”欧阳锋的语气很奇特,好好一句反问被他说得好像陈述事实,“想要骗我,得把理由编得圆一些,黄老邪有没有教过你。” 想到自己确实是在黄药师的地盘上见过欧阳锋,张玉含觉得这下更加说不清了——不过反正,连累的是那个干什么都只会游刃有余的黄神仙,而且听欧阳锋的话头,至少昨天夜里他俩没决出个胜负,现在才会如此怀疑。 “书不在皇宫里。”她正视着欧阳锋,试图令其明白自己的话完全是认真的,“如果你们想去瀑布后面那个山洞,也不妨去,但是书不在那里。” 这个具体地点的点明令所有人的心理都有了一些松动。只有欧阳锋的思路转到了别处去——当然,张玉含是无法了解的。 一行人仍然向翠寒堂方向而去,欧阳锋则钳制着张玉含走在最后,对众人试图抢先拿到武穆遗书回去报功的想法毫不在意。所以当他们两人到达的时候,前面那帮家伙已经在捧着一个空空如也的石盒犯愁。 欧阳锋一回身瞪着她。此时天色又已暗了下来,他眼中却像有两团鬼火般莹莹发光,细看居然是碧绿色的,看惯了恐怖片的张玉含也不禁吓了一跳。 众人都盯住了欧阳锋,像是在期待他从这个声称知道武穆遗书下落的女子口中逼问出什么。然而静默了片刻,欧阳锋只吐出一个字: “走。” ( 第十三章 杨康和穆念慈 张玉含满心以为欧阳锋一行人会在牛家村跟完颜洪烈会合,然而众人出得罗城便大摇大摆上了天街,一直行至临安城东北角上,走进一座宅院。 她还在疑惑不定,却看见众人进了正堂,纷纷向堂上坐着的人行礼,很明显除了他们的雇主之外不会是别人。转念一想,完颜洪烈一个堂堂金国王爷的身份,就算入皇宫盗窃不成,何必做贼心虚地星夜逃窜,又有哪个御林军敢来怀疑盘查他? 这时候她也觉不出饿来,只是全身轻飘飘的,隐约听见那些人向完颜洪烈汇报盗书落空,但带回了一个自称知道武穆遗书下落的女人,然后眼前人群便让出一条裂缝,让坐在堂上正座的人可以和她对视。 就连那人问话的声音,也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影影传来的: “你是什么人?如何会知道武穆遗书?” 这个问题还真是难以回答,张玉含恍恍惚惚地想着,自己的名字——或者就再加上程瑶迦的名字——又不像在场的这些人,在社会上具有一定影响力,挂在嘴边就像叼着一根名牌雪茄,不用多说就能显示身份。 完颜洪烈自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踌躇不语,不由得皱起眉头,看了一眼欧阳锋。后者此时却在思考着另一件事。 以西毒的多疑,曾经见到这个女子出言阻止黄蓉与欧阳克的婚事,便早把她划作了桃花岛的门下。而昨夜竟在皇宫中遭遇黄药师,致使盗书之事不成,二次再去时便扑了个空,自然想到是黄老邪从中作梗,抢先取走了武穆遗书。以欧阳锋多年的了解,黄药师对什么兵书当然毫无兴趣,只可能是对自己有所图谋,那么这个女子的出现,不是他安排设计又会是谁。 只是一路行来,欧阳锋早看出这女子武功低微,内力竟然是全真教路数,不免生出无数疑惑。这时见完颜洪烈探询的目光投向自己,便嘿嘿冷笑道:“王爷莫要心急,待我把这丫头带下去详加拷问,她所言虚实自然知晓。” 完颜洪烈听众人提过欧阳锋以毒闻名,一是擅长使用毒药,二是心思阴狠,手段毒辣,对付一个年纪不过双十的女子必然绰绰有余,便点了点头,道:“有劳欧阳先生。” 张玉含已经饿得说不出话来,听见他们还在一本正经地对答,毫不顾及自己的人权,气得要死,依稀看见欧阳锋走上前来,想狠狠瞪他一眼,突然间觉得黑暗降临,一头栽倒在地。 欧阳锋有些意外,蹲正探她脉息,堂外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父王!” 走进屋内的是两个人,当先的是认完颜洪烈为父的杨康,携手跟在后面的是杨康生父杨铁心收养的义女穆念慈。早先穆念慈对杨康贪恋富贵跟在完颜洪烈身边的行为很是不齿,此时却看不出表情异样,脸上还微微泛着红晕,低着目光不敢和人对视。 完颜洪烈一见他二人,顿时把地上那个女子忘了,看着杨康笑逐颜开的神情也知道有好消息,仍然是追问了一句:“如何?” 穆念慈的脸涨得通红,连忙转了开去。杨康看着她笑了笑,才道:“大夫说时日尚短,不易断定,但十之**,是有……”话没说完,牵着的手被穆念慈一拽,便不再言。 然而在场众人全都知道请大夫是来做什么的,当下哄然大笑,纷纷向完颜洪烈与杨康道喜。穆念慈更是羞得头也抬不起来,双眼不知该看哪里,直往地下溜去,一瞥眼间却见个年轻女子躺在地上,脸上两道长长的伤疤触目惊心,不禁“啊”的叫了一声。 杨康随她目光看过去,随即转向完颜洪烈,表情有些疑惑,但总掩饰不住心里欢喜,所以听到说这是欧阳锋等人擒回的细作,也并不太在意。 他转过头想跟穆念慈说话,见她竟然还是瞧着地上那个女子,有些不悦地叫道:“妹子!” 本来他俩相识相恋,杨康都是吃准了她就是拗不过自己这般撒娇撒赖,轻薄亲密的语气一出,无往而不利,谁知这时穆念慈居然还不看他,只是盯着那女子道:“大哥,你看她是谁?” 杨康听她语声郑重,只好也仔细端详起来,片刻之后猛然叫道:“我见过她!她是宝应、宝应县的程……” “不错。”穆念慈俯去,想将那女子架起,杨康赶忙上前接手,将其放在旁边一张椅子中靠着。只听穆念慈叹道:“程姐姐是我救命恩人,不知为何弄成这般模样?” 这一信息令在场众人吃了一惊,没想到随手从皇宫里带来的一个女子,竟然还和未来小王妃有这种渊源。只有欧阳锋在旁暗暗盘算,又把这一切安排归在了黄药师头上。 在穆念慈的连声呼唤下,那女子终于睁开了眼,在看到对方面容的时候似乎有一瞬间的愣怔,同时用手扶住了额角。穆念慈见她神情恍惚,忙道:“程姐姐,你可还认得我么?” 那女子再抬起头时,眼中就笼罩了一层盈盈的水汽,神情中既有迷惑又有怀疑,半晌才道:“穆家妹妹,你为何会在此处?” 穆念慈听她语音清脆,谈吐文雅,不是程瑶迦又是谁,立刻大生同情之心,朝着完颜洪烈犹豫了一阵,终于叫道:“父王……” 她和杨康与完颜洪烈会合不久,虽然勉强相处,一直碍于义父之仇,对完颜洪烈能躲就躲,躲不过去时含含糊糊叫一声“王爷”,已经是天大的面子。完颜洪烈自己也是个情种,当年在杨康的母亲包惜弱花费无数心思,所以见到儿子确实钟情于穆念慈,倒觉得她的态度情有可原,丝毫不以为忤。 所以这一声“父王”,旁人听来还不觉什么,完颜洪烈与杨康都是大喜过望。虽然猜到她只是想为那身份可疑的女子求情,但想这宅院内尽是高手,也不怕那女子逃了。于是斜眼向欧阳锋看去。 此刻欧阳锋心里还在盘算,若说这女子是黄药师安排的细作,显然是冲着自己而来,她说什么自己都是万万不能相信。若说她不是,那便当真知晓武穆遗书的下落,但武穆遗书对自己毫无用处,也不必费许多心思。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尽快把她推了出去,自己冷眼旁观,说不定反倒能得到其他信息。 他一贯心思周密,任何事都要想到没有破绽才肯罢休,觉得这是唯一能查出那女子底细,又不至于坠入圈套的办法,于是笑道:“既然这位姑娘与小王爷和小王妃都相识,不妨就在此多盘桓一段,叙叙旧也好。” 完颜洪烈还当他给自己打个圆场,毕竟强掳来的女子居然是准儿媳的救命恩人,有点说不过去,哪知道欧阳锋心里打着把这块烫手山芋扔给他,自己隔岸观火的主意。 于是宾主和谐,寒暄一番,穆念慈便在杨康帮手下把程瑶迦扶到自己房内,安排粥饭。程瑶迦本来觉得在人面前狼吞虎咽甚是失仪,但实在饿得狠了,又想想张玉含平时根本不顾虑形象,倒显得自己矜持得可笑,便豁出去埋头吃饭,直吃了半个时辰,方才觉得全身有了些力气,耳边也不再有阵阵蜂鸣。 她心知张玉含一见穆念慈出现,就把自己顶了出来的原因,无非是当日接穆念慈回家的是自己,彼此较为熟悉。其实她出现时,脸上总带着楚楚可怜的神色,令人不得不起同情之心,她倒是没有自觉。 见她精神渐复,穆念慈就迫不及待地问起她的经历。程瑶迦便简单地将郭靖曾有婚约,黄蓉负气出走,自己前往寻找并随黄蓉上桃花岛之事说了。提起脸上伤疤,只说是离岛后海船失事造成的,至于黄蓉去寻欧阳锋叔侄,并在其座船放火等事,虽然在张玉含的记忆中鲜明深刻,只一想到就觉得那火焰便在眼前烧起来,但想这时面前二人与欧阳锋多少也算熟识,不敢多说生事。 穆念慈不虞有他,冷不妨杨康插言道:“真是奇了,据欧阳先生离开桃花岛后座船也即失火,莫非是那东邪做了手脚?” 程瑶迦一怔,想解释两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听得穆念慈道:“别胡说啦,那蓉儿妹妹与欧阳先生他们同行,东邪会连自己女儿也害么?你没听说,他们后来流落到荒岛之上,那欧阳……欧阳克不慎被山间巨石砸伤,还多亏蓉儿妹妹巧计救他出来。” “自古女生外向,有什么道理好讲?”杨康却是不以为然的神色,“黄家妹子终究是那东邪的女儿,行事也出人意表,当初与郭世兄打得一团火热,转头又跟欧阳世兄成了未婚夫妻,什么世俗礼法是都不顾了。” 程瑶迦听他批评黄蓉,心里很不舒服,但表面上还是淡淡的不置一词,穆念慈却忍不住道:“你也学人讲起世俗礼法来了,你自己又……”说到半截,脸上一红,像是想起什么害羞之事,便没了声息。 杨康看她神情,知道她想的是什么,轻声笑道:“你别着急,父王已经说了,此间事一了,我们即刻回返中都,操办喜事。” 穆念慈虽然还是红晕满脸,却与他相视一笑,两人眼神中交流的尽是甜蜜。程瑶迦在一旁看了,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伸出手来扶住了太阳穴。 ( 第十四章 那么巧不会吧 杨康又握了握穆念慈的手,才道:“你们早点歇息,我明日再过来。”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去。穆念慈望着他背影出神半天,转脸见程瑶迦眉头微皱,忙问: “程姐姐,你怎么了?” “没事,突然有点头疼。”放下手来的时候,张玉含咳嗽一声,试图让自己的嗓音更接近程瑶迦一些,未果。明明用的是同一条声带,为什么她说话的时候比自己温柔一万倍?幸好穆念慈没有生疑。 张玉含当然知道为什么自己又代替程瑶迦浮上表面。看着杨康和穆念慈的美满,她能明确地感受到程瑶迦的思想,但是……又无能为力。 就算她和程瑶迦都明白,以陆冠英的正直单纯,最终还是会因为一往情深而放弃一切顾虑,接受程瑶迦的。但程瑶迦没办法过自己这关。 用手摩擦了一下前额,张玉含下决心甩掉纠缠不休的烦恼,这已经是她的一贯作风,没法解决的事就留到以后,无谓把自己搞得凄风苦雨又于事无补。 “对了,妹妹,你怎么会和……那个金国王爷做一路?” 凭借这句问话,张玉含成功反客为主,由被八卦的状态转为八卦别人。看来穆念慈也一直想解释一番,但方才话赶话的,竟没得着个空。 “那日与姐姐告别,我便和……和他一起前往中都,将父母灵柩护送回乡安葬。”穆念慈一边说,一边转头望向窗外,仿佛能从夜空中看到杨康的脸庞。 张玉含看她一边叙述,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知道这段故事并不悲伤,自从宝应县分别之后,似乎相识的人都发生了各种变故,如果这一对当真圆满,倒是比原书要让人高兴得多了。 “在牛家村葬了二老后,我本打算与他双双隐居,不问世事。我知道他念着那……完颜洪烈的养育之恩,不想杀他,我也不愿强求。他十八年来被人蒙在鼓里,猛然间知道身世如此,心里……心里是很苦的。” 张玉含不由得翻了翻眼睛,心想上次见面,倒也没看出杨康怎么个苦法。当然这种心情不是不能理解,想来他放走完颜洪烈之事,就算是穆念慈知道,也能够原谅他。 “但是他对我说,要与那……完颜洪烈在临安会合。我心里生气,便说:‘你既然认了亲生爹爹,不给他报仇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回到仇人身边?何况那人还是金人,这不是认贼作父么?’他却正色说道:‘妹子,我此番决心回到那金国王爷身边,正是为了父母之仇,家国之恨。’” 说到这里,穆念慈顿了一顿,像是卖个关子。张玉含心想,那杨康一贯会花言巧语,尤其骗你是一绝,这种话你也还要信他。但想起本书某位还不曾有幸见面的高手语录,别人讲故事时你要不断发问,这样人家才有说下去的冲动,于是从善如流,问道:“他想干什么?伺机刺杀那金国王爷吗?” 穆念慈微微摇头,含笑道:“果然你也不知他的想法。程姐姐,你救过我一命,我和……他都不把你当外人看待,这话今日对你说了,你可不要跟旁人提起。” “那是自然。”张玉含想我就算对欧阳锋等人说,也得他相信才行,表面上则露出庄重的神色。 “嗯,他说:‘妹子,你可知金国上下有多少权贵,多少兵马?杀一个赵王,难道金国便能灭了不成?况且如今我们身在大宋,真的杀了他,难道不会挑起两国争端?到时兵戎相见,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我仔细想想,这话倒也有理,便问:‘那你打算如何?’他道:‘若我以小王爷的身份跟随赵王左右,将来得成大事,金国便在我掌握之中。妹子,到时候我们与大宋交好,彼此互通,甚或将金国朝中上下官员全换了汉人,又有谁能拦阻?那时候金国与大宋毫无差别,岂不等于光复了大宋国土?’” “我听他这个念头虽然也似合情合理,但总疑心他贪恋富贵,以此来搪塞我,便道:‘那赵王有不臣之心,金国的皇帝岂能容他?若大事不成又当如何?’他笑道:‘赵王篡位不成,金国也必然大乱,到时大宋想要收复失地,也比现在容易得多。’” “他句句说来都似胸有成竹,显然是思谋已久,我想他此番确是真心悔悟,想以己之力为国为民做些事情,便答应与他一同前往临安。” “与那完颜洪烈相会之后,才知道他图谋的是岳武穆的一本兵书,所以召集人手,夜探皇宫。我有些担心,怕岳爷爷的书当真落入金人之手,他……他却劝我道:‘现在父王对我们全不防备,就算他们盗得兵书,还不是放在父王身边,我要取来,何等容易!’因此我们便也不加阻止,只是我有……有些不舒服,他借口留下照顾我,就没跟进宫去。” 张玉含点了点头,想既然杨康没有入宫,那就没有捅郭靖一刀,即便此时他对穆念慈说的话还是敷衍为多,也许终究不会走上那条回不了头的道路。 一瞥眼间见穆念慈脸上飞红,右手不自觉地抚模小月复,这才回想起她刚才说“有些不舒服”,吃了一惊,问道:“你……你难道是……有了?” 这个推测对张玉含来说简直像晴天霹雷,但穆念慈沉吟片刻,便无声点头。张玉含不由得怔怔盯着她,心想那肚子里就是神雕大侠杨过么? 穆念慈却领会差了,以为她月复诽自己不守名节,羞愧低头道:“姐姐,我并不是……不是那种……只是情不自禁,就……” “啊,什么?我没有那个意思!”张玉含见她误会,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我只是想问……呃,什么时候的事?” 算起来他两人前往中都,再回到牛家村也得十来天工夫,杨康这家伙时间抓得还真紧。 穆念慈的头更低了:“就是……半个月前,在牛家村……” “啊?”张玉含愣了一下,心道此时尚是南宋,怎么检测早孕的手段如此先进,两周就能发现。穆念慈像是看出她的疑惑,轻声道:“原本十天前,我身上应该来……” 原来是好朋友过期了——张玉含恍然大悟,随即暗暗骂了一下自己过分旺盛的八卦精神。自责归自责,八卦之心一起,其实是难以即刻收住的,一时之间也不知胡思乱想了多少事,比如杨过是否还会叫杨过,是否还能遇见小龙女,是否还能成为神雕大侠等等,直到穆念慈伸手推她,才回过神来。 “姐姐,程姐姐,你……” 有什么事情从张玉含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令她突然间脸色苍白,额头出了一层虚汗。 “你怎么啦?”穆念慈本想探问她关于武穆遗书之事,见她神情大变,便改口相询。张玉含只是摇了摇头。 “没什么,我突然好累。” 穆念慈想她先前被欧阳锋等人掳来,必是吃了不少苦头,忙劝她休息。直到两人分别睡下,也没听她再说过一句话。 暗无月色的夜里,室内漆黑如墨。张玉含仰天躺在床上,两眼却大大地睁着,似乎要刺穿那看不见的帐顶、屋梁,直达天空。尽管竭力克制着,双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慢慢移到小月复之上,那里分明光滑平坦,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紧咬的牙根中却一字字地漏出极低的自语:“那……么……巧……不……会……吧……” ( 第十九章 大姨妈引发的惨案 黄蓉和郭靖离开临安一路向西南而行。自桃花岛分别之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独处,回想之前种种波折,恍然如梦,都不料到能有如今的结果。若不是要赶丐帮聚会的日期,直想这么游山玩水地逍遥下去才好。 进岳阳城时是七月十三,黄蓉也不急着去和丐帮中人会合,拉起郭靖上了神往已久的岳阳楼,拣个齐楚阁儿对坐小酌,凭窗临景,体会那洞庭“浩浩汤汤,横无际崖,朝晖夕阴,气象万千”之状,胸怀中为之一舒。 郭靖本来疏于诗文,怀顾四壁题咏,只觉得范仲淹那两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既浅近又郑重,被其中为国为民之情深深打动,不禁低低念诵了几遍。 “蓉儿,这才是大英雄大豪杰的胸襟!” 黄蓉看着他一笑,转念却想到了成吉思汗的赐婚,这段日子两人一直回避此事,但也明白不可能终久拖下去。黄蓉自己在桃花岛上一时意气,答应了欧阳克的求婚,其实是想暗中算计西毒叔侄,一直未能成功。在皇宫中听父亲说,婚约之事欧阳锋主动取消,虽然松了一口气,但也怀疑对方既然处处防备自己,未必肯善罢干休。自己和郭靖两情相悦,却不知鸳盟如何得谐,再加上洪七公重伤难愈,张玉含生死未卜,继任丐帮帮主,一副重担又压上肩膀,各种烦恼纷至沓来,只觉得人生在世,真是忧患时多,开心日少,一时间伤感起来,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重重地叹了口气。 郭靖转头见她脸色不乐,正想问她有什么心事,雅阁之外却走进一个人来,朝他们桌旁靠着的打狗棒深深端详。 那人鹑衣百结,手持破碗,背上背了数只麻袋。黄蓉已猜到他是丐帮中人,还没有出口询问,那人先双手交叉,施下礼去。 黄蓉和郭靖同时起身还礼,问道:“请教前辈尊姓?” 那人先对着黄蓉笑道:“叫化子有什么尊姓了。小姑娘,你们是洪帮主的弟子吧,算起来咱们都是平辈,我老着几岁,你叫个鲁大哥也就是了。” 郭靖刚跟着黄蓉喊了一声“鲁大哥”,那姓鲁的老丐连连摇手道:“两位在宝应县义助丐帮,少年仁侠,洪帮主果然慧眼识英才,选了郭兄弟继任。后天丐帮大会之后,你就是丐帮帮主,我鲁有脚是你属下,何必叫得这么客气。” “啊?”郭靖一时没转过弯来,只听懂他报名叫鲁有脚,但是为什么会说自己要继任丐帮帮主,实在茫然不解,只好发愣。黄蓉却忍不住笑倒在一旁。 “小姑娘,你笑什么!”鲁有脚瞪了她一眼,要不是看在她也是洪七公弟子的面上,几乎有点恼了起来。 “鲁大哥,你认错了。”郭靖这时才有点反应过来,“洪恩师指定继任帮主的人选是蓉儿啊。” “啊?”于是这一次轮到鲁有脚愣在当地。 其实黄蓉倒不是笑他,而是看见郭靖那副呆呆的样子,心里一下子高兴起来,觉得方才的忧虑大半多此一举,事到临头一一应对就是。拿过打狗棒来,向鲁有脚解释前情,随后三人便一同回转丐帮岳州分舵,筹备大会事宜。 丐帮近年势大,帮内分为了污衣、净衣两派。黄蓉他们在岳阳楼头遇见的鲁有脚就是污衣派的长老,而仅次于帮主权威的四长老中,倒有三位是净衣派的。那三位见洪七公选定的帮主继任人竟然是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也都觉得匪夷所思,但打狗棒确确实实在黄蓉手中,又对洪七公的事迹行踪了若指掌,不由得不信。转念一想,看黄蓉的形貌作派,肯定不会偏向污衣一派,倒是十分有利,于是全无异议了。 两日后洞庭湖中,君山之顶月华皎洁,丐帮在轩辕台召开大会,正式奉立黄蓉为第十九代帮主。待到帮众向帮主行参见之礼时,本来每人都要向新帮主啐一口痰,是丐帮历代传下来的规矩。按顺序是四位长老先上前来,可是这几人年纪都已不轻,看着这个面如春花的小女孩,谁也不好意思冒渎了她。正在犹豫,只见远处湖心中升起蓝焰,知道是流星传讯,有外客来访。四个人索性一齐向黄蓉拜了下去,随即挥手命众弟子拜见帮主,就把那不知道该不该进行的啐唾之礼混了过去。随即禀明黄蓉,是铁掌帮帮主来访。 黄蓉一听,便想起在归云庄见过的那老骗子,铁掌水上飘裘千仞,不由得十分好笑,勉强忍住,吩咐迎接。郭靖本来在台边观礼,这时好奇心起,也凑到她身边来,向湖面张望。 不过一会工夫,湖中船已靠岸,十余名黑衣人左右分立,想来是铁掌帮的帮众,当中簇拥着二人,一个身披葛衫,手持蒲扇,正是裘千仞,另一个却是风流俊雅的少年人,锦袍玉带,华贵无比。黄蓉和郭靖都认得他是杨康,心里暗暗吃惊,想:“他怎么会来此处?莫非铁掌帮已经和金国勾结?” 其实他二人的猜测不错,铁掌帮的帮主裘千仞早已被完颜洪烈收买,打算在丐帮议立新帮主之时,劝说丐帮南迁,不给与蒙古交战正酣的金国捣乱。而杨康此番前来岳州,除了联系铁掌帮外,更为了程瑶迦口中的武穆遗书下落。 这时他猛然见到郭靖和黄蓉站在轩辕台上,暗暗吃惊,自然也以为丐帮新立的帮主是郭靖。他二人虽有结义之情,却志向迥异,知道郭靖必然不会背叛大宋,和金国交好,心想君山此行算是空跑一趟。不由得伸手入怀,模了模已经得手的兵书,想:“不知妹子在铁掌山上怎么样了?” 此时的穆念慈倒是很安然。她与杨康这金国赵王世子同来,铁掌帮自帮主裘千仞以下都对她礼遇有加,为了杨康说“我妹子近日身子不适”,还特意安排了舒适清静的房间。她刚刚有孕一月,什么反应也没有,倒被杨康关照得无微不至。如果不是为了丐帮君山之会,杨康又不想让她再度奔波,两人真是一刻也不愿分开。这夜月色明朗,她凭窗而望,不禁也思念起情郎来。半晌方轻轻叹口气,回头问:“你可好些了?” 张玉含正蜷在床上,捂着肚子哼哼唧唧,听她一问,却嘴硬道:“还好。” 穆念慈走到床前看了看她,说了句“好生歇息”,便出门回自己房间去了。张玉含见她离开,突然坐起身来,收拾了一上衣服,悄悄蹭到门边,张望外面无人,就顺着阴影溜出来,往前几日记好的下山之路走去。 杨康问她武穆遗书的时候,她心里不是没盘算过,但一贯不会撒谎,突然间也编不出什么自圆其说的段子。眼见杨康的神色渐渐阴沉,张玉含便暗暗地向原著里为了武穆遗书被捅了一刀又中了蛤蟆功掌力的郭靖道了声歉。 “铁掌帮,武穆遗书在铁掌帮的铁掌山上。” 她觉得自己预言都快成习惯了,在牛家村剧情显然被完全砍掉的这个世界里,她越过曲灵风在密室里埋藏的线索直接跳到了下一个关键点。她想她可能会后悔,实际上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就后悔了。 但是杨康……不知道为什么张玉含有点怕他,怕这个实际年龄比自己小上十岁的少年。她觉得杨康看人时候的样子,总像那部黑白老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对假古兰丹姆的形容: “她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 于是她给自己找了不少理由,比如说不告诉对方实情自己恐怕性命难保啦,比如一本兵书无法起到扭转战局的作用啦——要不然赵括岂不是千古含冤?……即便如此,张玉含仍然心神不宁,寝食难安,月复痛如绞。 前两条是因为杨康禀明了完颜洪烈后,决定带她一同前往荆湖南路的铁掌帮所在地,说白了就是验证她所言真假。如果她的信息正确,那么武穆遗书就会落在本剧中无法翻身的反面势力金国人手中;如果天意弄人,书恰恰不在铁掌山,那么张玉含觉得每前行一步,都是离自己的彻底退场又近了一步。这两个不相容的假设令她充满纠结。 而第三条完全是生理反应。她在临安之时就觉得小月复偶尔像抽筋一般疼痛,当时还在怀疑自己和穆念慈有了相同的问题。尽管她竭力克制住抬手捂在月复部这种暧昧的动作,疼痛还是一次比一次来得猛烈,完全可以确定是实际的而非心理作用。直到她跟随杨康和穆念慈南下,并在半路上因为突如其来的剧痛晕倒,才发现之前的推测完全走错了方向。 “寒邪入侵,阻碍气血运行,导致气滞血瘀……”诊脉的大夫摇头晃脑地道,“是以新血不能归经……” 张玉含索性闭上眼,把脸转到床的里侧去,心想,不就是因为两次落水受凉,所以周期推迟了么? ( 第二十章 关于未婚生子的讨论 除去痛经带来的郁闷,和因为毫无经验导致误以为怀孕的尴尬之外,她其实也感到了隐隐的快意。至少她可以跟那个混蛋彻底划清界限了,不是么? 趁着月色走下山去的张玉含再次这么想了一下,马上又为没来由地想些烦人事责备了自己一番。武穆遗书之事已经如此,她也没有能力挽回,而听穆念慈的前情介绍,黄蓉在皇宫盗书那日溜出门去,从此没有回来,八成已经和她爹会合。既然这样,她张玉含和这个世界的交集,或者就可以到此为止? 她在阴影中的步子迈得大了些,丝毫没有方才躺在床上那般无力。其实早在四五天前她就没事了,但那正是杨康与裘千仞去铁掌山中指峰的山洞中取书之时,所有人都精神紧张,她必须表现得软弱无害,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随后那本名为《破金要诀》的兵书顺利面世,杨康欣喜之余,对她防备渐轻,张玉含就开始计划起逃离此地的事宜。 或者说,她想逃离的是这个她处处熟悉,却又处处陌生的世界。 如果她走到这个世界不为人知的尽头,亦或只是作者的视线之外,那么她的结局又会怎样?是像那些皇宫中的书页一般,被抹杀为空白,还是…… 她只顾着思忖这些,几乎没发觉已经来到山脚之下。路上也许遇见了铁掌帮的人,也许没有,反正遇见的话十有**都认识她是那金国王子带来的伙伴,不加拦阻。 满月的月光投了下来,在身前拉出长长的影子,张玉含这才意识到自己真成了孤身一人。她也不抬头,只盯着地上的影子想,往哪边走呢? 出来的时候她尽力搜寻了一番,在自己住的那屋里还真模到了几枚通宝。虽然物品陈设也可以典卖,她想想还是别惹麻烦,叫人当贼赃拿了,反而不好。此时就把怀里那包着钱的手帕模了出来,掏出一枚来自语道: “正面向西,反面向东。” 叮咚一声,铜钱落地,张玉含蹲去确定自己的方向,却看见旁边多了一个身影。 她吓了一跳,一边伸手去模铜钱,一边猜测莫非是铁掌帮的人得到杨康指示,要将自己灭口?来到武侠世界久了,思路自然而然地往这个方向偏移,再也推断不出其他的可能。然而那个影子一动不动。 张玉含把那枚通宝握在手心,仿佛觉得安定了些,便慢慢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一步,方才转身。此时她面对月光,眼前一片明亮,缓了一缓,才看出对面的人一袭白袍,在夜色中隐约泛起淡淡的蓝色。 她突然不知道如何是好,连是否应该开口都不能确定。这个人不在眼前的时候,她可以暗示自己说他不存在,可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她视野当中。她唯一的想法是转身就逃。 “等等。”似乎是看出她的意图,欧阳克突然开口,声音居然一改往日的轻薄腔调,变得有些平淡,“我有话问你。” 张玉含第一个念头是还算好,他不是杨康指派来杀自己的,不然也不会多说。看对方的表现,应该也不是专程来调戏她展示自我优越感的,然而她想不出他们两个之间还有任何问题需要解决。 她再后退了一步,欧阳克却在同时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仍然保持在三尺左右。 这时候张玉含才意识到,对方手里拿着一根拐杖,迈步的时候还在地上撑了一下。她有些忧虑,不管是什么让注意形象到偏执程度的欧阳克在腿伤未愈的情况下出现在她面前,这事情似乎都会很严重。 她抑制不住地有些结巴:“什……什么?” “你……”欧阳克打量她的眼光十分奇怪,嗓音也带了些犹豫,“你是不是……怀孕了?” 这一问话在张玉含耳边像霹雷一样爆炸开来,她首先觉得不可置信,为什么这个人、这个处处跟自己过不去的家伙、这个以她的痛苦和无奈为乐趣的混蛋,还能够理所当然地问出这种问题! 然而她的反应甚至出乎自己的意料。 “你怎么知……”后半句话被她自己狠狠地堵了回去,但为时已晚,欧阳克两步跨到她的面前,而她因为没来得及退后,只得与之咫尺对视。 其实因为腿脚还不利索,素来自命潇洒的欧阳克那两步走得十分可笑,但是张玉含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她在对方猛然间变得尖锐的目光下懊恼地埋怨,难道是前些日子那个乌龙的推测太过深入心底,使得自己一时间竟怀疑是什么举动被他发现,使之有了和自己一样的疑惑。 实际上她想问的是:“你怎么知道我以为自己怀孕了?” 这句话被抹掉的后半句太长了些,所以欧阳克顺理成章地理解成了另外一个意思,最可能的那个意思。 “果然如此!”语气里似乎包含了一些激动,一些气恼,甚至一些担忧,张玉含怀疑是不是满月的作用,让这个人突然爆发出一些他不具备的情感来。而且他还在问:“你为什么不说?!” 如果再不澄清,这场闹剧就没个了局。张玉含在见到对方激动——哪怕只是有几分激动——的时候便冷了下来,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某种情势的逆转。 多久没有过这样的好运气了?可以用一句话就把面前这个什么都胜过自己的人一举打倒—— “我没有怀孕。” 说出这五个字的时候张玉含非常想放声大笑,原来这个混蛋也有在乎的事,原来这张一贯保持着风流倜傥的脸上也会露出如此郁闷的表情。她知道自己一定是笑了,虽然没有出声,但嘴角上扬,双唇微启,是个完美到气死人的笑容。 “你!”果然欧阳克脸上的郁闷加重了,非但如此,还多出几分怒意,“你把孩子打掉了?” 如果张玉含不是太容易被他激怒,其实是很想反唇相讥,说我跟着你们家小王爷一路奔波,到得此地还没待上五天,我什么时候去打胎?你见过打胎恢复这么快的吗? 但是与对方同样、甚至更多的怒气冲上她的头顶。事后张玉含不止一次地反思,自己的心态显然都是被这个混蛋搅扰得不平衡了,才会在只言片语间就突然爆发。 “我打不打的与你有什么相干!你想生孩子很简单啊,你们白驼山那些女人有谁不乐意给你生!” “我只问你!”这次张玉含意识到,对方似乎是一直克制着,就算这句话已经明显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仍然没有伸手碰她一下。然后他闭上眼几秒,再睁开时用力舒了口气,“为什么打掉?” 算了,张玉含想,这种纠缠有什么意思?初时的报复心理已经淡漠下去,她只觉得跟眼前的人多说一句话都很累。连厌烦都说不上了,身心俱疲。 “我说过了,我没有怀孕。” 欧阳克的眼中绝对是质疑的神情:“真的?” 觉得这种近距离对视十分难受的张玉含再次后退,这一回欧阳克没有跟进。然后她将一只手举到耳侧,就算是不明其义的欧阳克,只看她的神情也知道这是起誓的意思。 “如果我怀过孕、打过胎,我以后就跟你的姓。” 这个誓言听起来太过奇怪,也许只有身在局中的两人,才能理解其中的决绝。 张玉含放下手来,侧过目光望着有些失神的欧阳克:“我可以走了吗?” 见没有回答,她自顾转身向大路上走去。 欧阳克也没有刻意去看她,但那背影在视野中渐渐变小,还是能意识到的。他一边思忖着她到底有多讨厌自己,才会拿这个姓氏来起誓,一边打算同样转身,和她反向而行。 正在这时他却看到那个快要消失的背影停了下来,似乎低头沉吟一阵,然后重新走了回来,不禁想:“她还要说什么?” 张玉含与欧阳克擦肩而过的时候看也没看他一眼,不过低声嘀咕了一句:“正面向西,走反了。” ( 伪终章(上) 白驼山少主的后代问题 张玉含这一夜的行程可以用一句评书中常用的话来形容,叫做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她不得不说这句话虽然被用得过分泛滥,但实在是蛮确切的。 她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在逃离什么,因为她往哪个方向走都不可能月兑离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而这里,其实是她最想逃开的源头。 而且,就算能离开她还能去哪里呢?回到原来的世界去吗? 那个亲人远隔一方,朋友渐次淡漠,身边往来的永远是陌生者的繁华世界。 她似乎刚刚意识到自己在任何地方都能轻松地成为一个失败者。不得不说,这一点她还做得挺成功。 “那么,往哪里去呢?” 为了不纠缠在这种低落的情绪中,张玉含出声地询问自己,同时并不停下脚步,试图用匆忙赶走无法抗拒的惶惑。 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在征求这个身体真正的主人的意见。 “不知道。”这一次程瑶迦挺快地回应了,不过这个回答跟没有也无太大不同。 “别回答得那么轻松嘛!”张玉含像抓住把柄似的纠缠不放,“你自己的将来你要考虑啊。” “我?……”程瑶迦明显的犹豫令两个意识同时沉默了一阵,“我或许没有什么将来。” 张玉含想,此时表达自己的歉意,或者一厢情愿地加以鼓励,都不是什么好主意。反正自己的想法,对方总能第一时间感受得到,很多话也是不必说的——准确地说,不必以完整的形式默念出来。 她也能够觉察得出,其实对方在自怨自艾之余,也在征求她的意见。大概因为这段日子以来,作出重要决断的都是自己,问题是她完全没有把握,她所作出的决定对她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不,这次我不管了,”在另一段沉默之后张玉含还是说了出来,“你说我不负责任也好,弄得我们走到这个境地又退缩回去。但是我觉得后面的事应该你来决定。” 这到底算什么呢?她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伸手模到嘴角,果然是在笑的,结果这个身体的主导者还是自己么? “我……我真的不知道……”一阵明显的思维波动,表示程瑶迦确实在考虑了,然而不必她明白地回答,张玉含也能感受到,她没有得出任何结果。 几乎从来没有机会让她作出选择。这句话适合于曾经遵从了传统女性道德规范十九年的程瑶迦,又何尝不适合于此刻还在追问着他人选择的张玉含? “要做自己的主人”这种说法,到底具有多少实际意义? “算了,”张玉含摇了摇头,“咱们换个方式考虑吧。你有没有想去找的人?” 比如说,陆冠英——明知道这应该是程瑶迦最稳妥的依靠,张玉含仍然没法把这个名字说出来。她多少在担忧着如果这俩人当真在一起了,自己要怎么办,但这个念头是如此自私,连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 “我不想见他。”程瑶迦毫无歧义的回复令张玉含大吃一惊,立刻怀疑刚才的思想已经把自己最深的卑劣心态出卖了。但程瑶迦的情绪中带有犹豫、悲伤和温柔,却没有厌恶。“不是因为你,真的。是我自己……不想再见他了。” “为什么?”张玉含隐隐觉察了对方的想法,但似乎……仍然不理解。也许彼此之间的性格相差过远,即使意识相通,还是不能完全明瞭细微的念头。“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而且……那天他回来找你了,你知道吧?说明他是不介意的。” “你不懂……”程瑶迦像是笑了起来,部分是苦涩,部分是对张玉含这个过分直率的神经感到有趣,“他可以告诉自己说不介意,但其实他还是介意的。永永远远,他心里都会有这个疙瘩,解不开,也放不下。” 张玉含琢磨着,随即恍然醒悟。程瑶迦是个心思细腻的少女,她希望自己在爱人心目中具有完美的形象,但是现在,她却需要别人的某种宽容。与其如此,还不如永远不再相见,反倒能保留最美好的回忆。 “你这不是……”张玉含想说点什么,突然又找不到任何措词。以她的立场来看这当然是过分矫情,然而程瑶迦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态度?不论是赌气亦或认真考虑的结果,目前她决定不去找陆冠英。“……好吧,那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几乎是这个问题成型的同时,张玉含清清楚楚地“听到”或者说“看到”或者不管怎么感受到了一个令人欣悦和神往的答案。 “很好,我们就去洞庭湖!let-sgo!” “什么?” “……唔,你有兴趣学英语吗?我可以教你……另外,那个,好像我们方向又错了。” ********** 欧阳克并不了解一千年后的社会科学发展到什么程度,所以他也不知道在消费心理学中有这样一个说法:消费者所面临的选择越多,购买**反而越小。 不过他倒是很好地亲身贯彻了这个理论。大概从十六岁起他的身边就少不了女人,从三瓦两舍的佳丽到江湖名门的闺秀,有些是露水情缘,有些则留在他身边,成为白驼山上阵容愈加庞大的一道风景线。但是,他始终贯彻的一条不成文的原则是,不留下延续的麻烦。换句话说,他从来不让她们有怀孕的机会。 天晓得他留在身边的姬妾就有数十之众,平时在他面前还都一副纯良相安的模样,暗中的勾心斗角争风吃醋谁算得清有多少,就算哪个偶然有了他的骨血,谁知道能不能平安度过十个月;至于江湖上走马观花的那些,无非是一时兴起的酬和,总不能过段时日为了这事再去回访——他虽然清闲,也犯不上老是为这些操心劳神,没的坏了白驼山少主风流自在的名声。 而这个预防工作对于白驼山的人来说并不困难。总是欧阳锋“西毒”的名声太过响亮,盖过了他其实必然具备的另一项绝艺:医药。作为唯一的而且是倍受重视的继承人,欧阳克就算没有达到叔叔技艺的炉火纯青,所有手段都是学全了的。 所以至少有一半和他一度春风的女子,都是在第二天早上毫无觉察地喝下了一杯清茶,就此断绝了欧阳氏血脉流落市井的可能性。 多年来唯一的例外是一个月前在浔溪那次不成功的媾合。连欧阳克自己都觉得是失败的范例,可见当事双方均对那一夜有着极深的怨念——若是带来意外的结果,那么这种怨念的程度还要上升几个等级。 欧阳克不知道自己昨夜是中了什么咒术,居然轻易地就相信了那个女人的话。而且她还发了个毫无意义的誓言,回想起来,那几乎就是在说:我有了你的种,你将来要养我一辈子,休想月兑逃! 见过无数女人使用的欲擒故纵之计的欧阳克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这一手十分漂亮,差点将他也瞒了过去。 她当然是打算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再找上自己,提出各种要求,来保证她安逸的下半生,欧阳克认为这毋庸置疑,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接受。他已年过而立,总要考虑下一代的问题,心仪的女子又迟迟没有回应——就算黄蓉答应了,也还要等上两三年,才是适合生育的年龄。如今的结果虽然意外,未尝不是好事。 但是,那女人竟然在他面前弄心机,耍手段,再三欺瞒,把他堂堂白驼山少主看成什么? 在山路上远远望见向东折回的张玉含的身影时,欧阳克就是这种喜怒参半的心情。 与往日和女子调笑嘻戏不同,这时他完全没有卖弄风姿的兴趣,身形一闪,已经挡在张玉含的面前。 张玉含则只有皱眉,同时习惯性地后退。 欧阳克想,她这副厌恶的神情倒非常真实,不知情的必然以为她有多么清高,像是一辈子不再见到他才好。 “跟我走,有话问你。” 张玉含厌恶的表情更深了:“还有什么要问的?在这儿问。” “哦?你不想跟我走么?”欧阳克加重了语气,同时浮现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他知道这女人一定会说“不想”,然后又暗示她其实和自己有着某种密不可分的联系。 然而张玉含回答:“你有病啊?”她本能地意识到这人是想多了,具体想到什么地方她无从得知,也懒得研究,但这种毫无休止的纠缠实在让她没法应对,因此反驳之后,也只得呆在当地,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不熟悉现代人语言的欧阳克顿了一下,才决定单刀直入地发问:“你到底有没有怀孕?” 张玉含拼命压住腾腾燃烧的怒火:“没有。我最后再说一遍,没有。” “当真?” “我说你……”张玉含喘了一口气,尽量保持平和的语气以使自己更有说服力。但她觉得这对眼前的人毫无用处,他那句反问也没有包含质疑,倒像是轻松的调侃,仿佛他已经断定自己是他想像的那种情况,而这一切只是自己故作矜持的表演。她在这种自我感觉过度良好的人面前感到分外无力,只是凭借最后的自我意志勉强分辩,“你能不能把别人也当成人看,把我的话当成人话听?” 听到这个要求的欧阳克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个傲慢的笑容:“你配么?” ( 伪终章(下) 论正当防卫的安全性 这就是症结所在。 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张玉含觉得所有怒火都消失不见,她甚至不觉得被这个毁了自己一次又一次还阴魂不散地纠缠着自己的混蛋不当成人看有什么可难堪的。 原来如此,她想,自己在临安时的牢骚其实一语成谶,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被他玩弄过的女性,都只是他填补空虚人生的小小乐子。他觉得你怀孕了你就是怀孕了,你所说的事实对他来说毫无价值,他的想像才是真实的世界。 “好吧,我说实话,”张玉含轻松愉快地开口,并眯起眼来欣赏后面的话带给对方表情的变化,“我怀孕了——但是已经打掉了。” 肩膀上传来被钳制的疼痛时她几乎感到开心,继昨夜之后她再一次戳准了对方的弱点。显然他对孩子极其在意,尽管他可以不把拥有孩子的女人当成和他平等的人来看待——张玉含在百忙之中还忍不住暗中嘲笑了一下这个倒霉逻辑。 “你!”欧阳克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他此时才明白这女人处心积虑想要报复他,一瞬间恨不得把她手臂直接捏断,或者干脆卡住她的脖子把她掐死。这件事在浔溪、不、应该是在宝应县祠堂里被她啐了一口唾沫的时候就应该做,而不是等到现在,看着她在面前耀武扬威。 她有什么资格打掉他的孩子! “怎么,”张玉含忍住肩膀上越来越剧烈的疼痛,看着欧阳克扭曲的表情缓缓开口,“你这时候又相信了?又把我的话当人话听了?” 欧阳克猛地松开手,一刹那间表情发生了好几次变化,甚至连他自己都没太弄明白,到底意识到了什么。他盯着对面懒洋洋地似笑非笑,并尽量不为人知地揉着被掐得麻木的手臂的女人,好半天才想到她是在信口开河。 这是怎么了?她说什么就信什么,从昨夜开始就是如此,简直像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 欧阳克完全忽视掉自己刚才还公然表示这个女人不配他当成人来看待,而被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胡说八道激怒。刚想开口继续问些什么,却意识到她已经说过了所有的答案,没有一个值得相信。 实际上张玉含的心里也并不轻松。她觉得自己总是不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而马上就会生出忧患意识来。她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再说什么也没有用,对方会怀疑一切,却又得不到真相。 正这么想的时候她的手突然被抓了起来,她还没来得及甩开,对方的手指已经搭在她腕上。 早想到这个的话何必费那么多口舌呢?张玉含思忖着,分明是对方犯傻,自己却也同时觉得惭愧。一时间两人居然都低了头,不敢对视。 “哼!”双手轮流诊了一遍,欧阳克甩下她的手腕,“六脉平和,还敢说刚打过胎!” 张玉含张了张嘴,还是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反正真相他也知道了,逞一时之快没有意思,抬脚就想离开,刚一迈步又被拦住了。 “你去哪儿?” “和你没关系,”张玉含淡淡地回答,“你放过我吧。” 这好像是她第二次这么说了,欧阳克想,倒似自己多乐意追着她——这种一无是处又不识好歹的女人,放在平日连看一眼都会后悔。 但此时却又不能放她。 “你有我欧阳家的骨血,何来与我无关?” “我没有!”张玉含无可奈何地哀叹,“你不要说你脉理不精,方才没诊出来!” 欧阳克的脸居然罕见地红了一红,随即暴躁道:“你即便身怀有孕也只有一月,脉象上如何能够断定!” “可是……”张玉含明显地顿了一顿,才接着道,“可是穆姑娘怎么就……”她本来想说自己刚刚来过月信,转念想这种事怎么能跟眼前这个混蛋说,便临时拉来穆念慈顶上。却见欧阳克露出不屑的神情。 “临安城里那些庸医,见赵王爷出手阔绰,又是个行路暂住的模样,还不是拣好听的说!” “你倒是挺自信的,”张玉含冷笑一声,“照你说,这怀孕与否什么时候能分辨得出来?” “再过一月,”欧阳克微微沉吟,又补充道,“少则半月,脉象便明显了。” “那好啊,你我约个地点,一个月以后见面。到时候确定我没有怀孕,咱们就一拍两散!” 张玉含心想,被这人逼得自己讲话一口一个怀孕,全无避讳,也实在可笑得紧。然而他若是同意了这办法,无非再等一个月时间,就能彻底跟他两清,也不失为利落。 欧阳克却神色一变,皱眉道:“那怎么行!你若是……你若是……”说了两遍,却不继续,心里居然忐忑不安起来。 张玉含想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怕自己“又”趁机将孩子打掉,到时候就算诊出,也无可奈何。这人心心念念,不是疑着自己怀孕,就是认定自己会用打胎来报复他,实在冥顽不灵,一气之下道:“胎儿也是一条性命,堕胎无异于杀人,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是滥杀无辜之辈么?” “哼,口中说得好听,却难以取信于人。”欧阳克瞪了她一眼,显然还记得方才两人戗火时的对话,“你既然如此恨我,难道不会认为这孩子来路不正,因而迁怒于他?” 张玉含觉得自己受够了这种莫名其妙的臆测。如果一个人永远用自己的尺度去衡量别人,那任何解释都会显得苍白无力。也许适合他的只有尖锐的反驳。 “如果,来路不正的孩子都会被打掉……”她故意极为缓慢地吐出这句话,像是要把一个个字都刻进对方心里去,“那你是怎么来的?” 随后,她满意地看着欧阳克的脸色变为铁青,眼中除了愤怒、不可置信,还有……痛楚。 原来这种人也有被刺痛的时候啊! 张玉含还在思忖的时候,冷不妨一股劲风压了过来,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 “你……”欧阳克弯下腰审视着她,眼中尽是怨毒。张玉含这时才发现他拐杖撑在左边,右腿僵硬,完全不能弯曲,所以只能以这个姿势俯视。 “你要小心,”张玉含觉得心里有克制不住的恶意,不禁悠然道,“这一掌下来,没命的可能是你的孩子哦!” 果然对方的眼光中又增添了些冰寒。张玉含觉得自己陷入一个怪圈,明知种种言行对自己不利,却要一再刺激对方。如果说报复的话,也许这才是自己的报复手段,然而这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总会放任自己的一时冲动,而面临更加不可收拾的结果? 打量着欧阳克的神情,张玉含琢磨,这回是真危险了。自己图一时之快揭了他的**,而且看样子他早就知道,如果不是顾忌着自己可能有了他的孩子,势必会当场灭口。 而现在,他既然不同意放她走,那么一个月后发现一切都是一场虚幻,他如何还会留情? 说不定还等不到一个月。 这种时候张玉含居然还想起了那个死刑犯悖论:你将在下星期的某一天被处死,但你永远也不知道是哪一天。 她可没有心情去推论自己会在哪一天被处死。在那之前必须做点什么。 既然察颜观色成为必然,张玉含连掩饰都没有地盯着欧阳克,慢慢站起身来。她知道对方尚且无可奈何,但需要放松他的警惕。 突然间她就半弯下腰去,双手紧紧地捂住小月复,却不出声。 如果她呼痛,欧阳克还会怀疑她是否在装腔作势,但现在她只做了一个似乎是竭力克制着幅度的动作。以欧阳克之前对她的了解,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联想。 张玉含这个角度完全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只看到他向前挪了一步。她知道成功的机率可能会很低,但也比一直待在这个人的身边,对生命进行倒数计时要强。所以她低下头去,注视着对方的脚步。 这次是拐杖先撑在地上,右脚向前一步,然后左脚跟上来。张玉含觉得心里比较有数了,猛然间就往刚刚落地的那只左脚上踹了过去。 欧阳克猝不及防,居然真的被她踢个正着。虽然这一脚毫无内力,但是他腿伤初愈,右腿还不灵便,全靠左腿支撑身体,也来不及闪避,险些被她踹倒。这才意识到她又对自己暗算,心里无比恼怒,也顾不得腿上疼痛,伸手向她抓去。 张玉含见他踉跄一下,趁机转身就跑,谁知道手臂上一紧,竟然被他拉住,心里深恨这古装不便,当下用力挣月兑。只听见嗤的一声,衣袖从中撕裂,她毫无思想准备,向前一冲,再次摔倒。 欧阳克冷笑一声,走上前去,左腿被她踢中的地方仍然疼痛不已,这几步走得甚是缓慢,然而张玉含倒在地上,却是一动不动。 他担心对方又使狡计,站在一旁观察了半天,见她像是摔得晕了过去,才俯仔细察看。伸手一探,居然呼吸全无。 欧阳克在荒岛上被黄蓉屡次使诈算计,生怕眼前这女子也是故计重施,又去模她颈侧动脉,半晌毫无动静。 他这时才觉得惊讶起来,索性坐到地上,把人由俯卧的姿势翻过身来,仔细检查。只见额头上有一处红印,别无外伤,心想常人倒也有撞击头部便即丧命的,可是怎么会落在眼前这女人身上。 她这种人,难道不该是命硬到天堂不要,地府不收,专一在人间跟自己作对的么?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欧阳克就握住了她的手。当那只手的温度渐渐冷下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手也跟着变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