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唐庶子》 第一章 归乡闻噩耗 落日挂在西天,余辉拉长了官道上行人的身影,守城税卒黝黑的面容已经依稀可见,李修望着近在咫尺的绥县城门,终于松了一口气。 离家半月有余,税卒咋呼的乡音似乎也多了几分亲切。李修不由得甩开手中长长的马鞭,小牛皮编成的鞭稍在空中炸出一声脆响,拉车的大黑马兴奋的打个响鼻,四蹄间的摆动加快了几分。 远远看见了李修,税卒双眼一亮,脸上堆起了谄笑,推搡着排队进城的百姓,大声吆喝着:“滚开,滚开。”百姓敢怒不敢言的让开了一条道路。 税卒环视一周,满意的点点头,掸了掸胸前印着一个大大税字的褂衫,激起一阵纷扬的尘土,冲着李修拱手行礼,“秀才爷。” “是徐头啊。辛苦了。”李修早已跳下马车,从车辕上扯过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袋子,掂了掂,笑着扔到徐头的怀里。 布袋入怀,徐头立刻感觉出大约二斤多不足三斤的分量,整日里风吹日晒满是沟壑的老脸顿时笑成花样,连连拱手称谢,一手死死的攥着布袋,一手拉着马头,身形矮上了几分,殷切的带着李修走过城门前的税关。 “凭啥他不用排队,也不交税钱就能进城?” 身后忽的传来中气十足愤怒的声音,李修和徐头同时回头望去。壮实的农家小伙站在拉满干柴的牛车前面,紧握双拳,双目圆瞪。他身后,貌似是他父亲的老汉,满头汗水急切的拉扯着他,口中不断陪着笑脸。 税卒打量过这对父子,对李修歉意的笑笑,几步窜到了小伙身前,抡圆了手臂,“啪”的就是一个耳光。小伙被打得一愣,想要还手,却被他父亲死死的抱住。只听着税卒恶狠狠的嚷着。 “小兔崽子,军爷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我呸。睁大你的狗眼看看那身衣裳,那叫儒衫。你个小兔崽子找面铜镜自己照照看,敢和秀才爷比吗?那是十三岁进县学,拿着禀米月钱的神童,人家是满肚子的才学,你是满肚子的糠皮,我呸……。” 听闻李修的身份,小伙子有些泄气,不敢置信的望着李修的背影,忽而拔高了声音,“骗谁呢?没见过赶大车的秀才老爷。” “小兔崽子知道个屁,秀才爷十三岁进县学,是咱们绥县里的头一份,偌不是家里遭难,现在恐怕早考上状元了。”徐头满是惋惜的道:“用老夫子的话说,这叫天将降大任于……,于……。” 徐头“于”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后边几句话怎么说的,有些恼羞成怒的踹了面前小伙一脚,嚷嚷着:“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少废话,今天的税钱满额交,一车柴四个大子儿。” “这就交,这就交。”老汉怕儿子鲁莽的性子再惹出什么麻烦来,哆哆嗦嗦的从怀里掏出四文钱,塞进城门前的税箱里,拉着小伙远离这是非之地,留后一地的窃窃私语。认识李修的人用惋惜的口吻显摆着当事人往日的名声,却又引起更多的惋惜。 李修在徐头叫嚷着他十三岁进县学时微微放慢了步伐,没有替农家小伙说话,只是无奈的摇摇头,未停下一直前行的脚步。 那些都已成过眼烟云,如今也只剩下生员这个最微末功名作为依仗。 每月一次的从绥县运送粮草到州府军营,然后在从军营带回军盐送到绥县只有不足百人的常备军中。几年来,这已经成为李修最重要的营生。 大黑马拉的车上是满满十几包食盐,马车赶进薛家粮店的库房,换来一小包散碎银子。当然,军盐私卖是重罪,不过放在平阳郡公的后人,江州五品守备将军薛天成身上,就不算什么大事了。而李修不过是按令行事的“民夫”,有着儒衫在身,同样也能担得起几分。更何况李修心里明白,事有万一,他还有更大的依仗。 十几包食盐从马车上消失累了一整天的大黑马发出轻松欢快的嘶鸣。 轻松的不仅仅是大黑马,还有李修的心情。出门将近旬日,有些惦念家中卧床不起的养父。以及俏皮伶俐的小妹,虽然两人没有血缘关系,不过相依为命近十年,早已生出了割舍不断的亲情。 掂量着手中成色暗淡的一两七钱银子,李修脸上带笑意。 明天就能回家了,怀念家中那盏跳动的油灯,记忆中昏黄的灯光似乎从心底散发出阵阵温馨的暖光。 带着期盼的笑容,李修先去黄家药铺抓了几服药,然后赶去县衙户房。 牵着大黑马,刚刚转过街角,李修一眼就看见蹲在县衙对面照壁下的许石头。 近了,已经能看清楚许石头满面的哀色。“莫不是……?” “完了。”李修心底一凉,没用石头开口,已然猜出石头在县衙门口等他的来意。恍惚间手中提着的大小药包散落在地面,同时散落在地的还有在药铺换出来的不足一缗的制钱。 “王叔……。” 王叔走了……。 王叔,这是李修一直以来对他养父的称呼。大名王老实,人如其名,是位老实的不能再老实的村汉。 五岁的李修跟着作为续弦的母亲来到王家时,正值王老实妻子难产而亡,留下嗷嗷待哺的女儿。 李修在王家过了八年清贫简单的生活。 可是,七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蹊跷的大火,烧毁了一家人赖以生存的茅屋,李修的生母也在大火中“踪影全无”。 不顾众人的反对,李修跟着王老实几番寻找,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最后不得不认命的建座衣冠冢,然后,悲怒交加的王老实中风昏倒在妻子的坟头。 生母失踪,养父病倒。为了这个家,十三岁的李修带着八岁的妹妹,急切间卖掉仅有的七亩薄田,王老实终于清醒过来,命是保住了,人却是彻底瘫痪在床上。 念及王老实的恩情,看着年幼无知的小妹,不久前才在众人羡慕眼光中走进县学的李修,狠心放弃学业,以十三岁那并不强壮的肩膀扛起了一家生活的重担。 今天,许石头带来李修并不意外的消息,却也让李修心中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李修脚下似踩在云朵上,神情黯然的走进县衙户房。 户房里,林书吏笑着迎向李修,那双没有焦点的双目让他愣住。 林书吏叹息着把代表差遣完毕的凭条交到李修手里,“节哀顺变”之类的有口无心的劝慰还未出口。门外传来低沉而又带着官威的问话:“李修在这里吗?” 直到来人走到他面前,李修才从恍惚中挣月兑出来,连忙肃立站好,低头行礼,道:“学生李修,见过恩师。” “跟我来,我有些话要问你。” “是蒋学正!” 林书吏目送着李修跟在蒋学正身后离去,已经惊呆了。 林书吏不是第一和李修打交道,以往是感到李修彬彬有礼,符合读书人温良谦恭的标准,但也没太拿李修当回事,看在同是读书人的面子上,稍稍照顾下而已。他是真的没有想到,看似普普通通的读书人,竟然和蒋学正有着交情。 学正,是仅次于县令和县丞的八品官员,虽然清贵了些,但却是全县读书人的典范。但凡是绥县的读书人,见面都要称呼恩师的。 蒋学正为人清高,不屑于和县衙里的书吏官员打交道,除了县令有事相招外,都是在学舍读书,根本不来县衙。 能在县衙里看见蒋学正已经算是稀奇了,以清高自洁的自居的蒋学正竟然能够降尊纡贵亲自来见一个怎么看都很普通的读书人,这可以说是奇迹了。林书吏甚至认为是自己眼花了。 李修也有同样的感觉,跟在蒋学正身后,直到学舍,他还是没有想清楚其中的缘由。 “柳先生还好吗?” 蒋学正口中的柳先生是李修的启蒙恩师。以落地举子自称,现今窝在王家庄,以教幼儿启蒙为乐。李修就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承蒙恩师挂牵,夫子每天以教授蒙童为乐,过的很是舒心。” “那就好,一直想拜见先生,奈何先生不许,你且带我向先生问安吧。”蒋学正惆怅不甘的长叹。 “学生代夫子谢过恩师。” 蒋学正瞟了李修一眼,似乎在问你凭什么能代替柳夫子。随即宽容的笑笑,又道:“回去后帮我问问先生,看能否拨冗和本官见上一面。” 柳夫子的来头很大,这点李修很久前就在心里偷偷的猜测,今天蒋学正摆出的姿态,更加显露柳夫子的高深。 “你面色不太好啊?”蒋学正虽然是问话,手中却端起了茶盏,请酌一口,缓缓的放下。 这是端茶送客,李修不敢怠慢,急忙起身道:“学生养父刚刚过世,身后事尚未打理,所以学生请辞,改日再探望恩师。” 倒退几步,转身,脚已经踏过门口,却听到蒋学正说道:“且慢。” 蒋学正起身问道:“你养父也是王家庄人?” “回恩师,是的。” “哪日入葬?” 李修迟疑了一下,半是猜测的道:“回恩师,农家停灵七天,应当是四月十六。” “知道了,你且去吧,别忘了替我向先生问安。” “学生告退。” 留下蒋学正站在门内,皱眉考虑着什么,浓眉大眼的国字脸上满是犹豫。 第二章 言语如刀 马蹄疾驰,李修没心思考虑蒋学正话中究竟包含什么样的深意,一门心思奔向家门。 村头的那株大槐树在月色下依稀可见。树下小院门框上挑着一盏白色的灯笼。李修下马牵着笼头,一步步的向着家门走去。 修长的手指带着厚厚的、不属于读书人该有的老茧,轻轻的按在在核桃木拼凑的院门上,王家族长王德福那熟悉的声音飘进耳中。 “就这么说定了,明日一早出殡。让你二伯家三哥扶灵,四伯家小九哭坟。” “不行。”这个带着几分稚女敕的声音却是万分的坚定,“爹爹有儿有女,万万不能容下别人为他扶灵哭坟,若爹爹泉下有知,也是断然不肯的。” 听着万分熟悉的声音.一个梳着双丫鬓跟在身后紧紧的拉着衣角,不停的用着软软柔柔的声音,一次次依赖的叫着哥哥的小女孩的样子浮现在李修脑海里。 记忆中的小女孩让李修心中一暖,心中急切间,指尖再次触碰到院门,而房子里的声音却让李修的动作停在半空 “你爹没儿子,不然也轮不到族里操这份心。这是族里公议,不是来和你商量的。” “我家里的家事,就不劳大伯操心了。”房里小妹的声音带着悲恸和愤慨,却坚定的如同激流中的磐石,“侄女虽然年幼,却还是识得人心的。当年家里遭灾。爹爹卧床不起人事不省,却不见族里有什么公议。是哥哥撇下了寻找婶娘心思,放弃了县学的学业,累死累活操劳多年。如今是有房有田了,又见到族人公议。大伯,你口中的族人公议就这么不值钱?” “王芷柔,你姓王。你口中的哥哥,他姓李。还有,你娘姓关,是生你时难产没的。在河西下关村你还有个舅舅。什么‘婶娘’,那不过是你爹的续弦,是上不了王家族谱的外人。” “哥哥就是哥哥。婶娘也就是我娘。从我记事起,就未曾见过什么关家舅舅。” 房里陷入了短暂的宁静,须臾,却又听到妹妹更加坚定的声音。 “大伯,你不用再劝侄女了。侄女虽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只是这廉耻二字还是认得的。如今爹爹故去,家里大小事情都得由哥哥做主,断断不能容外人插嘴。天色已经很晚了,大伯还是回去吧。” “小丫头倒是牙尖嘴利,你爹姓王,是我王家族人。就得认这族人公议。我也不多说,明早我带人来给你爹出殡,你就安心给你爹守灵好了。” “大伯就别为我家操劳了,在哥哥没回来之前,想动爹爹的尸首,就再准备一口棺材。” 妹妹悲愤绝决的话让门外的李修心底阵阵抽痛,这就是小妹,让人心疼,让人生怜的小妹。 “这是王家庄……。” 王王德福话说一半,就听见身后的房门“嘎吱”一声,缓缓打开,李修手握着身具功名的读书人才可以佩戴的长剑,在冷清月光的衬托下,带着显露于外的满腔怒气,稳步走进了房里。 看着李修安步当车,满身沉稳之气的走近,当了十几年王家族长的王德福心中猛然升起一阵惧意。虽然仅仅是刹那又被心中的恼怒取代,却依旧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让开了李修的前路。 亭亭玉立的妹妹,消瘦而白净的脸上两行清泪不断的滴落,却依然浅笑而又坚定的着应付着族人的强逼。这几天小妹究竟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啊。 这一刻,李修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出离了愤怒。 “哥哥……!”没有悲愤,没有欣喜,妹妹的这声似乎平常的呼唤中,只有着悲愤委屈过后的无尽轻松。 李修以为王老实的去世,解开了他身上的挂着的枷锁,这一刻他明白了,这里终究是他的家。他以为自己只有母亲一个亲人,此时却发现不知不觉中,小丫头长大了,也落在了他的心里。 此情此景,他终究无法随心离去,悄悄的暂时搁置了寻找生母的念头。 李修轻轻的将妹妹揽在怀中,温柔的安慰着妹妹。许久,身后的刻意的干咳声打断了怀中妹妹的啜泣。 灵堂的情景和李修想象中不太一样,他以为只有族长一个人,却发现族长口中的二伯、四伯、以及所谓的三哥、小九都在灵堂内。 此时对于李修来说,是五个王家人,还是只有族长一个人斗没什么区别。 轻轻松开怀中的妹妹,李修环视还没离开的王家五人,最终的目光落在最尾处身穿白色儒衫的年轻人身上。 “你是小九吧?”李修面无表情,用肯定的语气沉声问道。 从李修进房就一直低着头的王家小九飞快的抬起头,扫了李修一眼,又急切的地下头,喃喃道:“是,是我。” 李修又进了一步,沉声道:“多年未见了。听说你去年进学,被江州府学录取了?” “是的。”王家小九脑袋又低下了几分。 李修点点头,道:“不错,不错。你九岁开蒙,十七岁考上生员,而后被县学录取,去年又去州学读书,想来在这诗书礼乐的孔孟之道上的造诣应是超乎常人了?” 王家小九低头不语,反倒是他的父亲,王家族长的四弟王德喜抢着开口道:“那是当然,我家小九在学问上那是没得说。县里上百的生员,只有我家小九他们五人被县学录取。这几年更是不了得,每三年府学在县学里就两个名额,去年就被我家小九得了去。论学问,我家小九自然是……。” 王德喜还要继续说下去,忽然感受到李修冷冷的目光,猛然间想到,眼前的李修是十三岁以全县生员考试第一的身份走进县学的,而自家儿子的县学名额却是……,往日得以自夸的根本,在李修面前似乎根本无用。 想到这里,王德喜下边大篇的夸耀再也说不下去了,微微侧过头去。 李修冷哼一声,对着身前的王家小九说道:“我没读过府学,但想来讲的也都是礼、乐、射、御、书、数,这些孔孟之学吧。” 没有责骂,没有质问,看似平静却让小九越发的心慌。 “是,是的。” “真是吗?”李修猛的皱眉,目露寒光,冷冷的声音仿若数九寒天的北风,“我怎么感觉府学教的是小人之道呢?譬如如何欺凌弱女;如何在族叔尸骨未寒时,上门逼凌族妹;如何为了些许钱财,就仗着读书人的身份趁人之危趁火打劫,这才是府学学子应有的风骨吧。” “这……。” 王家小九低头不语,须臾,猛然间抬起头来,脸色苍白的如同他身上的月白色儒衫。 李修言语如刀,狠狠的刮在王家小九那颗自矜自傲的心头。 他忘记了读书人该有的品质,一味显摆着读书人的荣耀。被李修剥掉身上罩着的那层虚伪的轻纱,找到事情的本质。 不是愧疚,而是羞臊。多年来的骄傲在李修的言语中被切割的七零八落,犹如秋风中的枯叶般飘零。此时,他仿佛光着身子站在大庭广众之下,没了自傲,只剩下羞臊。 闭着眼睛,胡乱的冲着李修拱拱手,转身弯着腰夺门而去,他感觉在李修面前,根本无法挺起他引以为豪的读书人的脊梁。 “小九,小九。”王德喜喊着他的儿子,狠狠的瞪李修一眼,急匆匆追出去, 第三章 我是只刺猬 李修目送这对父子仓惶的离去,透过大敞四开的房门,目光扫过王德禄和王才这对父子,落在远天上高挂的明月之上,手中的长剑微微抬起,刻意压低了声音。 “大唐律,非谋逆等大罪而不立时处以极刑。也就是说,即便有人屠戮满门,也不过是个斩监侯。若凶徒是身有功名的读书人,按例再减一等,刑罚不过是流三千里,徒六年。倘若真有这么一人,狠下心来认了六年的流刑,这世道是不是会少了点呱噪不平呢?” 没有人回答李修的问话,漫天冷清的月华透过房门,落在李修手中紧握的长剑上。 “噌”,李修手按绷簧,长剑出鞘不过半寸,冷冷的剑锋映衬着月色,伴随着李修幽幽的、似乎无所顾忌的声音,让房内众人身心同时一凉。 剑鸣声中,房内另一对父子心中生出退意。 作为儿子的王才心里在打鼓,却是色厉内茬的说道:“吓唬谁呢,我怎么就没听过大唐律还有这一条呢。我今天来看我王家族妹,和你个外人有什么关系?” 王才不提这话,李修为了王老实能安稳入土,心中的火气还勉强能够压住。一听王才的混话,李修怒火直冲顶门,闪身上前,手臂抡圆了就是一耳光。 “啪”这耳光打个实成。 王才根本没想到他眼里的读书人李修会动手,完全没有防备之下,一耳光打坐到地上。 “你是读书人,读书人怎么能动手呢?”当爹的心疼儿子,王德禄哆里哆嗦的指着李修。 “想打了,就打了。” 李修说罢,上前又是一脚。把刚要起身的王才直接踹出了门外。 “你凭什么打我?” “图谋钱财,逼凌弱女,打的就是你。” 王才看着李修手中还未出鞘的长剑,模模自己腰中什么家什都没有,心中却开始退缩了。 他怕了,真的怕了。他总认为读书人的君子之争,只会动口,不活动手。 他认为李修这个读书人只会用嘴说说,根本没想到李修竟然给他个现世报,不管不顾的当场动手。 这哪里是读书人啊,这整个一个睚眦必报的恶徒。 眼前长剑半出鞘,闪耀着寒光的剑锋似乎已经透过他的贼眼刺进他的心中。他贪财,却不敢舍命,更不敢用命去赌李修口中不知假的不能再假的六年。 胸口的这脚太疼了,他有心拼命,却不敢;想要离开,却不甘。 求助的目光偷偷瞥向他大伯,却见他心中威严无比王家族长浑身筛糠般的呆立当场,仿若能喷出火的眼眸深处却是不为人知的惧意。 思来想去,王才恶狠狠的瞪了李修一眼,抚着肿的高高的半边脸,在他爹的搀扶下踉跄的走出大门,色厉内茬的放句狠话,“姓李的,你给爷等着。” 李修轻蔑的一笑,却不言语,握着长剑的手虚引,剑柄所向是门外冷清的夜色。 半晌,始终一言未发的王家族长王德福才意识到这是李修让他也滚,心中顿时羞怒不堪。 王家庄里百余户人家,自从当上王家族长以来,不管是不是王家族人,哪一个见到他都是毕恭毕敬。今天李修这个外姓人竟让给他这么大难堪。不管是当着他面打了王家族人,还让他滚,这都不是他能够忍受的。 王德福心中不仅仅是愤怒,还有委屈。 王家庄几十年来一直是耕田为生,若不是他全力主导,怎么会有族学,这么会有小九这个王家庄的骄傲。小九可是州学里的生员啊,他年金榜高中,王家也就成了耕读传家的书香门第。 读书人啊,读书人就是拿钱堆出来的,偌不是为了小九将来好过点,也不至于舌忝个老脸就走进了这道门,这些人这么不理解自己的苦心呢? 再者说,王老实是王家人,又没有儿子,身死后家业自然就归到王家族里,自己又有什么错? 越想自己越有道理,王德福腰杆子瞬间挺直起来,抬手指着李修开骂。 “姓李的小贼,我王家家事,那有你插嘴的地方?” “王家匹夫,你不就是想霸占王叔名下这点家财吗?少在这里装巧卖乖颠倒黑白。” “王老实是王家人!”王德福说的如此的慷慨既让,如此的理直气壮。 “王叔有女儿,那是小妹的嫁妆。”李修还剑入鞘,冷声道:“王家从巧取豪夺,变成欺凌弱女,这就是族长你想看到的王家家风?” “王家家风如何,还不用你外人说话。王家人的东西,只能留在王家。” 李修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冷笑:“所谓的王家的东西,似乎房契地契上的名字是李修,而不是你王家任何人。” 王德福愣住了,他想当然的将房契地契理解成王老实的名字,李修冷冷的话语像盆冷水浇到他头上。 无论他有什么借口,无论他自欺欺人的多么的理直气壮,房契地契上若没有“王老实”三个字,他所有的设想都是建立在沙地上的高楼,李修轻摇几片薄纸,他的希望都将是盛夏里的雪花,纷扬却无影无踪。 这不是打脸,这是**luo的挖心。王德福注视着李修冷冷的星眸,忽然感觉面前的这张文雅素白的脸颊竟然是如此的可恨。 王家族人,仔细谋划,用尽心机,甚至想出让族人为王老实披麻戴孝,以方便借由风俗乡规来占有王老实的家财,却不想李修轻轻的一句话,就让算尽的心机成为竹篮中的水。 最可恨的是李修先用言语和剑锋戏耍完王家族人之后,才轻飘飘的一句话宣告了最终的胜利者。 这如何不让王德福愤怒,他恨不得活生生吃了他眼前的李修。 李修忽然笑了,在他养父的灵堂上笑了,嘴角笑笑的弧度仿若挂骨挖髓的尖刀,不停的切割在王德福已经七零八碎的心脏上。 “为什么?”李修的戏耍让王德福愤怒,压抑着憎恶,厉声问询。 “因为我是只刺猬啊!”李修叹息着,“刺猬小小的,看着柔弱无害,倘若谁想不开去招惹它,大抵应该是满手血污吧。” 王德福愕然半响,才摇头道:“山野禽兽,又岂知人的厉害。” 王德福围着李修转了几圈,恢复了冷静,又道:“别忘了,你脚下终究是王家庄的土地,而老夫却是王家庄的族长。你可以守着几亩薄田过你的小日子,但王老实别想进王家祖坟,自今日起,王老实不再是王家族人。 王德福带着忿忿的奸笑拂袖而去,留下李修兄妹在王老实孤寂的灵堂中。 第四章 我要找到你 灵堂最里放着王老实的棺椁,前面贡案上几样廉价的贡品,长明灯暗淡的火苗在房外吹进来的阵阵冷风中摇曳不停。地上的陶盆里满是纸灰,却找不到一点点火星。 陶盆前亭亭玉立的妹妹,消瘦而白净的脸上两行清泪不断的滴落,李修上前温柔的擦去小妹脸上的泪珠。 小妹略有羞涩的躲开了李修长满厚茧的大手,面带担忧,“哥哥,地契房契上都是爹爹的名字啊。” “他们又不清楚。” “可是,爹爹遗愿是葬进祖坟啊。” 李修粗糙的大手停在小妹娇女敕的脸颊上,掌心柔女敕的温热灼烤着李修的并不冷酷的内心。 “有哥哥在的,别担心。”李修抹去小妹脸颊上最后一滴泪花,宽慰的笑道:“小孩子家家的,别替大人操心。” 李修目送着小妹羞怯的跑进厨房,心中叹息“小妹长大了!”俯身借着长明灯飘忽的灯焰点燃三根长香,插在灵头前当做香炉的黑陶碗里,毕恭毕敬的跪下磕三个头,然后在陶盆里点燃一张张黄纸冥钱。 一沓黄纸刚刚烧完,就听见小妹招呼吃饭。 方桌上两碗清粥,一盘窝头,两碟农家咸菜。见到李修坐好,小妹献宝般的从锅里拿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放在李修的碗里。 “哥哥,这是给爹爹做祭品剩下的,你尝尝。” 不用细想,李修都清楚,这个馒头是小妹没舍得吃特意留给她的。他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把馒头放在小妹的碗里。小妹又把馒头送了回来,拿起一个糟糠混着黑面的窝头,“哥哥,我有这个。” 李修看着仅有的一个白面馒头,一分两半,叹息:“早和你说过了,又不是吃不起,这钱不是从嘴里省出来的。” “都是哥哥辛苦赚回来的,能省就省喽。” 李修无奈的摇摇头,强行用半个馒头换来小妹手中的窝头,怜惜的道:“就你知道心疼哥哥。” 小妹低下头,红红的眼眸泛起泪花,刻满心疼,“哥哥在外边赚钱辛苦,现在只有我一个亲人了,我不心疼哥哥,还能指望谁心疼哥哥。” 小妹轻轻的话语说得李修心底泛酸,碍于表达情感的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只好在心底长长的叹息一声。 不知道热了几次的馒头,软软的,失去了它应有的口感,但却是从心里发甜。 亲人离世,兄妹二人都没什么胃口,潦草的填饱肚子,桌上的碗碟小妹收拾一半,忽然停下了动作,迟疑的道:“哥哥,爹爹过世前,留下几句话?” 小妹乖巧的坐在李修身旁,轻轻扯起李修的大手,十指相交,轻声道:“给爹爹办完后事,哥哥是要找婶娘去吗?” 李修嘴唇轻动,张阖几次,化为一声幽幽的长叹。 七年前的大火,烧掉了李修心中最重要的牵挂。 有人说,李修的娘过不下去清贫的日子,所以放一把火,扔下儿子跑了。这话躺在床上不能言语的王老实不信,小妹王芷柔不信。 李修更不信。 因为,李修记得生母离开那个大院子的决绝。没人会认为襁褓里的孩子会记得一切,可李修记得。他更记得那个读书识字,会弹琴、会下棋,但就是不会洗衣做饭的女人,是如何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活下去的。 一切从头学,苦难的岁月粗糙了那双女敕若凝脂的玉手,枯黄了如花似玉的容颜,可是,作为一个母亲,她一直一个人坚持着。直到身心乏力的那一天,她才不得不以照顾王老实家里刚刚满月的女儿的名义,嫁给王老实做续弦。 李修一直认为这一世自己是幸运,看似柔弱却坚强的母亲让他免去了颠沛流离之苦,让他不必重复面对记忆中的冷漠和白眼。 他以为那些记忆带给他的冷漠和无情会持续到此生的终结,却不想这位母亲让他知道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感恩,什么是亲人。 七年的时光匆匆而过,过重的负担让他无力去顾及其他,强迫自己忘记生母的不知所踪,也强迫着让自己认命般的过着这种毫无滋味的生活。 虽然寻找那个可怜女人的念头从未在心底真正的泯灭。 王老实的过世让他心里除了亲人去世的哀伤外,似乎还生出点点解月兑样的轻松。养父养育了自己八年,自己在病床前照顾养父七年,也够了。 终于解月兑了,就要离开了,去外边,在风雨中寻找那个可敬的女人。 没有太多的原因,只是想简简单单的说一声。“谢谢你,谢谢你带我来到这个世界。” 我要找到你。 李修心灵最深处迸发出来的声音,其中不容置疑的坚决让他自己都感觉到诧异。 李修的沉默在小妹看来是最好的回答。小妹凌乱的脚步出卖她心底的慌乱,从里屋翻出一个不大的小布包,放在李修的眼前。 “爹爹去世前交代的。你若是想找婶娘,就把这个交给你。你若是想安心在王家庄过日子,就……。” 李修打开布包,里面只有一颗指甲大小的金纽扣。 大抵是因为时间无形的侵蚀,黄金制成的纽扣有些发乌。可是,纽扣上浮雕出来的三只猛虎或咆哮、或奔驰、或飞扑,无一不是惟妙惟肖。 不提纽扣纯金的材质,单单能在指甲大小的面积上雕刻出三只活灵活现的猛虎,其雕工就是非同平常超凡入圣。 李修微微皱眉,仔细打量着金黄的纽扣,等着小妹的解释。 “爹爹说,当年他为婶娘失踪的事情报官,县衙衙役查访中,在咱家附近找到这枚纽扣。却不知道为什么,县衙忽然不查下去了。许叔胆大,偷偷在证物房偷出了了这枚纽扣。偷偷交给爹爹做个念想。” 能够用得上这般精巧贵重的纽扣,又岂能是一般人家? 县衙不继续查下去,其中必有蹊跷。小妹不是当事人,自然弄不清楚其中的缘故。只能等改天遇到许叔,仔细的问个明白。 事关寻母的大事,或许也是唯一的线索,李修不敢怠慢,仔细的包好金纽扣,揣入怀中。 李修尽心为王老实守灵一夜,一双星眸中布满了的血丝,透漏出不为人知的焦虑。 大抵是因为哥哥回来的缘故,操劳多日的小妹终于睡上一个安稳觉,等李修做好早饭,半抱半扶着她坐在桌前是,亮闪闪的月牙眼还迷迷糊糊的半张半闭着。 王老实在王家庄的人缘很好,吃过早饭就有人陆陆续续的前来吊唁。不痛不痒的安慰在李修看来是可有可无的,却勾起小妹的悲痛,一双通红的眼睛,让李修心中隐隐作痛。 借口帮王老实张罗丧事,李修逃离灵堂内压抑的气氛,走到村外深深的吸一口气。 他不太担心王德福再来生事,当着乡邻的面,王德福没无耻到大庭广众之下威逼孤女的程度。 李修走出村外,是在平息心中急不可耐的骚动,他心头那蓬压抑多年寻找生母的念头一旦滋发,就形成银河倒泄之势,再也无法阻拦。 他需要冷静下来,处理好王叔丧事,这是他心灵枷锁上最后的一环。一旦解开这环,他才能开始他的寻母之旅。 隐约间,李修在冥冥中有种感觉,通过王家,似乎能在千头万绪中,找到关于他生母下落的引子。 让王德福同意王叔葬入祖坟,其实并不算难,只有有些取舍,还需要斟酌再三。 村路上远远的一辆马车缓缓驰来,车辕上一位少年的高喊,打断了李修的思索。 是许叔一家来了。李修笑着迎了上去。 许占彪和王老实是穿**时就在一起的朋友。许占彪粗中有细,少年从军,军营里练得一身好身手。后来犯了军法,挨了一顿军棍后,被撵出了军营。回到王家庄娶妻生子,又过不惯庄户人家生活,就想办法在县衙里谋了个捕快的差事。一家也搬到了县城里。 李修是在绥县县城认识许占彪的,当时两家在同一座坊子里,算是邻居。 李修生母就是在许婶介绍给王老实的。 直到李修家里遭灾,不得已出门谋生,留下小妹在家,许占彪打发许婶和儿子石头回王家庄,自己留在县城。说是许婶住不惯城里,其实是为了照顾小妹,让李修安心。 即便后来许婶遭遇风寒,落下了个咳嗽的病根,也没舍得离开王家庄。一直到前年,李修家里条件好转,小妹也大了,能照顾过来家里,许占彪一家才又搬回到县城了。 这份情李修一直记在心里。 李修小跑着到马车前面,语带埋怨:“许婶,你身体不好,就别来了,折腾这一遭,当心再犯病了。” 在李修的搀扶下,许婶走进院子,唏嘘道:“老实大哥走了也好,省得躺在床上遭罪,也给你们兄妹减轻了罗乱。” “胡说什么呢!”许占彪吆喝了一声,侧身头瞧李修的表情。 李修不在意的笑笑。这话要是别人说,李修肯定会生气,但放在许婶口中,他完全能理解许婶是好意,不过是有感而发。 小妹王芷柔看见许婶,眼圈开始发红,扶着许婶走进里间,不久,就传来阵阵哭声。 第九章 借刀斩狗 李修挂在脸上的浅浅的微笑,让王德福和王才叔侄二人感到万分的可恶。特别是王德福,他恨不得喊人塞住李修的嘴,免得节外生枝。可是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冯县尉和蒋学正,有着这两位“大官”在身边,他是万万不敢造次。 “你想怎么样?”王才三角眼中满是讥讽。 李修无视王才的挑衅,转身对王德福沉声道:“族长,你执掌全族加法,小侄今天有一事请教。” 王德福感觉事情要月兑离他的控制,急忙面露和善的道:“这个……,还是让老实兄弟早些入土为安才好。” “有些事不解决,我王叔入土也未必心安。”李修摇头,冷笑道:“人常说‘公道自在人心’,今天我请王家老少爷们个评评理。” 李修一指王才,对着身后王家众人说道:“王才说起来和王叔同姓同宗。都是王家人,可偏偏就是他,在王叔尸骨未寒之际,就上门欺压弱女,意图抢占孤女家财。今日又手持木棒,拦灵打劫。真不知道,这王家村还是不是大唐地界?大唐律法那条允许他这么有恃无恐?” 李修缓口气,环视众人,又道:“我不姓王,按说不该我插嘴,可是王叔养我十五年,我不能眼看着王叔死不瞑目,所以,今天小子恳求各位乡亲,不是为小子,而是为一辈子老实厚道的王叔做主,给王叔一个公道,让王叔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送灵人群中的低语声,让王德福的脸色越发难看。人群中的蒋学正和冯县尉也开始眉头紧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王德福在王家众人的注视下,又怒又恨。他怒于王家众人软弱,李修几句话就挑起王家内部的纷争。他恨李修不识抬举,在大庭广众之下,特别是在蒋学正和冯县尉面前让他左右为难。 处罚王才,他真真有些下不了手,即使碍于是他亲侄子,也碍于李修的相逼让他在面子上下不来。 可是,不处罚王才,他又怕因处事不公寒了王家族人的心,惹起蒋学正和冯县尉的责罚。 思来想后,王德福还是感觉应该缓缓,皱眉道:“那依你之见呢?” “我不是王家人,不清楚王家家规,对大唐律还是略知一二的。” 李修冷哼一声,道:“胁逼孤女、寻衅滋事、不敬尊长、亵渎死者、拦路逞凶、昧心图财,这些条加起来,砍头是不够,不过流三千里,徒六年却肯定是够了。” “你血口喷人,这是诬陷。”王才神色急变,高声嚷嚷道。 李修抬头,脸色阴寒,仿佛能挂下二两寒霜,说道:“是不是诬陷,不是你说了算的。” “那就由老夫说了算。”王德福阴沉的道。他忘记身后还有蒋学正和冯县尉在场,他只顾考虑再不出声,李修话语间将王才的罪名坐实,王才不死也得拔下一层皮。他有些后悔,刚刚就不该让李修说话,应当快刀斩乱麻处罚王才。 “你说了也不算。”李修冷冷的道。转身面向蒋学正和冯县尉深深一礼,道:“今有王家恶徒在前,还请为学生做主。” 蒋学正抢在冯县尉前说话,“穷乡僻壤间竟然有如此恶徒,不加以惩治,必然败坏一方风气。” 冯县尉略带诧异的扫了蒋学正一眼,面无表情的眺望远方,不知在心里琢磨些什么。 “王才秉性却不坏,不过是一时糊涂。依老夫来看,暂且回家闭门思过。”王德福不敢看蒋学正的眼睛,侧脸对王才厉喝道:“还不快滚。” 王才见事情不妙,急忙转身要走。李修当然不能在这个时候放过他,对着许石头使个眼色。 许石头的袖子挽好许久,不过是身前被李修挡住去路,身后被他老子许占彪拉住衣领。见到李修侧身让开去路,许占彪也同时松开了许石头的衣领。 身壮如熊,自小又在许占彪的教导下,练得好身手。许石头两步蹿到王才身后,抓着王才腰间丝绦,一拽一拧,借着王才挣扎之力,单臂微微用力,直接把王才摔倒李修身前。 李修也没客气,上前踏步,小妹王芷柔为他纳的千层底鞋底狠狠的跺在王才后背脊梁上,王才的骂声还未出口,就被硬硬的桥面堵回去,顺便搭上了两颗门牙。 “你们在干什么?” 王德福的暴喝伴随着王才的申吟同时响起。 “不干什么,要个公道。”李修抬头冷冷道。 “这是在王家庄,万事由王家人做主,还轮不到你们放肆。”王德福面色阴沉似水,透着阴森的煞气。 李修怡然不惧的道:“好,这里是王家庄,那么就听族长的。不过……,今天王家拿不出个说法,那么改天我给王家一个说法。” 有着蒋学正出言袒护李修在前,冯县尉又闭口不谈。王德福无论说什么都得思量再三。 在王德福看来,能亲自前来吊唁的蒋学正一定会帮李修说话的。他不能就这么毁了王家庄的名声。 王德福的脸色阴晴不定,李修沉默无言,偏偏是这种无言,让王德福感觉到了李修的坚决。 王德福执掌王家近二十载,该有的决断力还是有的。狠狠的瞪了李修一眼,道:“王才无才,不敬尊长、处世糊涂,依王家家法,杖责二十。贤侄,你可满意?” “五十。”李修毫不客气的加码。 “好。”王德福咬牙切齿的同意。 “处世糊涂,不敬尊长”这两条罪名只能说明王才个人,和王家庄的关系不大,王家庄还能背得起。他生怕夜长梦多,喊过两位王家人,就要拉扯王才去祠堂执行家法。 李修依旧踩着王才的后脊梁,淡淡道:“别麻烦了,就在这里吧。” 王德福猛然闭眼,侧着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好”字。 “让石头哥动手。”小妹王芷柔忽然出声,恨恨的道。在她眼中,许石头身壮力大,王才这顿板子轻不了。 李修心中欣慰至极。 许占彪伸手拦下了跃跃欲试的许石头,冷声道:“让我来。” 在王德福和王才惊恐的眼神中,李修说道:“那就麻烦许叔了。”随后又凑到许占彪耳边,轻声道:“留这狗才一条性命。” 许占彪满是不解。他军伍出身,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又在衙门里当了好些年捕快,打板子这事轻车熟路。既能三五板子打没一条人命,也能百十板子下去,依旧活蹦乱跳。他主动站出来,就没想让王才再能从地上爬起来。 见到李修连连摇头,最终叹息一声:“修哥儿厚道啊。就听你的。” 许占彪以补刀刀鞘做板子,连抽带打。开始几下王才还能疼的喊出声来,到后边,就只有干张嘴的份了。五十下过后,王才没死,只剩一口气了,看样子没个三五个月根本起不来床。 李修俯身趴在王才耳边,冷笑道:“恶有恶报!听过吧?你可以恨我,也可以怕我。但是,最好别有下次,不然,我让你连恨的机会都没有。相信族长也同意我的想法。” “你……。”王才已经半死不活,一双三角眼满是狠毒凶戾,迸射着怨毒的目光。这怨毒却出奇的绕过李修,直奔他身后的王德福而去。 王德福和王才的目光交织,心中一颤,看见李修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猛然间发现事情前后不协,恍惚中似乎明白些什么。 这不是借刀杀人,而是更深的谋划。 王德福心思百转,却依旧想不明白李修还藏有什么后招。 根本不理喘息困难的王才,李修仰头望天,语气悲苦的道:“我存身王家庄十五年。这十五载的岁月承载太多的内容。恩也好,仇也罢,我都铭记心间。王叔去世,一走了之,剩下的都得由活人承受。在王叔离世之前,有一件事令他老人家念念不忘。今日在王叔入土之前,作为后辈,要替王叔办还这件事了。” 说罢,李修一指家里的方向,高声道:“王叔久病,乡亲多有帮忙。为感激乡邻深情,特将家里两间半瓦房捐出来给柳夫子做私塾,也免了村里的弟弟们在窝棚样的学舍里冬日寒风夏日雨的遭罪。” 房子留给柳夫子做私塾,除了王德福兄弟心中不愿以外,王家上上下下全会高兴,还记下李修一份人情。毕竟谁人都希望自家孩子在青砖瓦房里读书。 没人关心李修将来的住处,只有一片叫好声恭维着李修。 李修面色不改来到王德喜、小九这对父子面前,深深一躬到底,“四伯,或许你不记得,可有些恩情小侄得铭记在心。” “当年我家遭灾,衣食皆无,王叔病倒,我和小妹又年幼无知,四伯帮忙卖掉家里的七亩地,这才请郎中把王叔从阎王殿里拉回来。其后又差人送来一斗三分的粗粮。那可是我们 一家三口的救命粮啊,这份恩情小侄不能不报。” 王德喜记得一斗三分粗粮的来龙去脉。 那是王老实家过火之后,房倒屋塌,李修他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家人搬到了村外的土地庙暂且存身。 当时王老实病倒,王芷柔年幼,他欺负李修急需钱给王老实治病,趁人之危以市价一半的价格低价买走王老实名下唯一值钱的七亩地。只是后来又感觉理亏,送来了一斗三分粗粮。 李修旧时重提,虽然客气,可心虚的王德喜却战战兢兢。 李修和气的昂首继续道:“这份恩情不能不报,所以小侄今日代王叔行事,将王叔名下的二十七亩田地送与四伯。以偿昔日恩情。” 那是仇啊,怎么到李修嘴里就成大恩了呢? 王德喜还在迷迷糊糊,就听他儿子小九凑过来低声道:“爹,这二十七亩地,咱们不能要。” “你闭嘴。”王德喜警醒过身来,恶狠狠的瞪了儿子小九一眼,转脸谄笑的看着李修:“修哥儿,你可当真?” “自然当真。”李修浅笑着,从怀来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地契和文书,送到王德喜眼前。 王德喜先是一愣,随即眼冒精光,不管不顾的,咬破手指,转瞬间鲜红的血迹在文书契约上落下血押。 王德喜笑的脸上褶子都张开了,眼看过去,凭白年轻了十几岁。 李修拉过王德喜,又是躬身一礼,说道:“当年劳烦四伯了,今日同样也有事相求。小侄本非王家人,为王叔持幡送灵已经有些过了,这哭坟立碑之事,想请四伯家小九相助。” 王德喜手握地契,满心欢喜的想都没想,不停的点头答应。 蒋学正脸色却有些变了,不愉的望向李修。 看似小九得到了实惠,实际却不然。李修白送的二十七亩田地,让王家小九坐实了他有爹却为了二十七亩田地给别人哭坟的丑名。只此一项,小九这辈子在读书人之间别想提什么名望了。 作为全县读书人口中的恩师,在读书人中威望极高的蒋学正很容易就想明白李修的手段。本想说话点醒小九,转念一想柳夫子的路祭,话到嘴边也没开口,仅仅是幽幽一叹。 王德福碍于见识,没想透李修的手段,只是他绝不认为李修会这么容易白送出去二十七亩地,想要开口劝阻王德喜,但看见满心欢喜的亲弟弟,又考虑贪财的王德喜这个时候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的。一对老兄弟在大庭广众之下争吵,又会给蒋学正和冯县尉填上恶感,索性也就由着王德喜去了。 只是王德福忽然间认识到,王家完了。在蒋学正和冯县尉面前,李修摆在台面闪的手段让他无力招架。 自今往后,在王家族中,他的亲兄弟都未必帮他。 他四弟家白得了二十七亩天地,时刻念及李修的好。 而二弟家的王才不仅一无所得,还挨了顿痛揍,估计三五个月不能起床。依照他们一家人的脾气秉性,撒泼打滚吵闹耍横的日子在后边呢。 兄弟之间间隙以生,左膀右臂尽数被李修离间,没人帮衬,王才一家再闹几次,他在王家庄一言九鼎的日子就已经到头了。 王德福虽有不甘,但一时间难免心灰意冷,再也不愿和李修呆在一起,甚至已经不顾及蒋学正和冯县尉也在当场,借口送王才回家,带着几个人,抬着王才,离开了送葬队伍。 没了这对叔侄,送葬队伍再没起风波,王老实终于入土为安了。 小九也在他父亲的规劝下跪在了王老实墓前。 入土的仪式并不繁杂,小妹王芷柔哭得梨花带雨,惨惨戚戚。李修一滴泪都没落,心中慨叹,“王叔,我送你这最后一程,你且放心,小妹就交给我了。” 回村的路上,李修搀扶着小妹,不断的回头,看着那方墓穴,那里埋葬了他身上的枷锁,他终于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第十章 记忆中的那些 送葬回来的那顿酒席,李修安排在场院里。两头猪、三只羊,让酒菜看起来很是丰盛。当然,这丰盛是相对农家来说的。二十斤每坛的劣酒,李修一口气弄回来二十坛,足够这些村妇农汉受用了。 身为主家的小妹王芷柔在家里陪着女客;许占彪和许石头陪着那些村。冯县尉早早送葬归来就独自回县衙。蒋学正胡乱找个借口拜访柳夫子去了。 酒席刚刚开始时气氛很是冷清,李修逼着王德福处置王才的狠劲,带给村汉们的不仅仅是震撼,更多的是意识李修读书人的身份,自然而然的感觉到了差距,坐在酒桌上开始拘谨起来。 不过,时间不长,几杯劣酒下肚,他们的话多了起来。无外乎是在说王才的混帐和对王德福的敢怒不敢言。当然,更多的话题落在李修身上。 他们落在李修身上的目光,除了羡慕和谄媚,更带有几分惧怕。 往日,这样的目光,他们大多数都落在族长王德福身上。 酒酣之际,喧杂的声音掩盖了从村内传来的阵阵歇斯底里的喊叫。只有李修和许占彪依稀还能分辨出阵阵叫嚷是从王德福家宅传来的。 两人相识而笑,许占彪举杯道:“本以为是修哥儿厚道,现在想来修哥儿……。” “若是柳夫子在场,恐怕会再次取笑自己是只刺猬。” 李修心中想到,笑而不语。 场院内的“酒宴”喝到太阳偏西仍未结束,农家人很少遇到酒肉管够的机会。 李修早早的离开,来到了柳夫子家里,迎头撞上满是欣喜的蒋学正,代柳夫子送走了蒋学正之后,李修郑重的对柳夫子长揖到地,感谢他路祭王老实。 柳夫子怅怅的摇头说道:“那是我欠他的。” 李修不明所以,想要追问,却被柳夫子岔开了话题,嗔怪的瞪了李修一眼,叹息道:“小九这孩子完了,最少来说,在科举这途上完了。二十七亩地就败坏了一位读书人的名声,你是毁人不倦啊。” 李修耸耸肩,满不在乎的道:“他有选择,可以拒绝的。怪谁?” “利令智昏啊。”柳夫子叹息一声,又道:“王家大宅的事听说了吗?” “听说了。”李修点头道:“王才父母大闹王家大宅,大砸特砸,王德福被王才他娘一顿挠,满脸开花。” “在你意料中吧。”柳夫子笑笑。 李修没点头,他和柳夫子极有默契的相视一笑,“这才是开始,以后且闹着呢。” “你小子够阴毒,二桃杀三士,王家从此不再安宁喽。” 李修浅笑,嘴角拉出完美的弧度,笑而不语。 柳夫子哈哈大笑,“可笑他王德福算计来算计去,最终落得个鸡飞蛋打。你小子这只刺猬身上长的是铁刺。” 二十七亩地葬送小九读书的前程,借着冯县尉和蒋学正的事惩治了王才。事至今日,李修心中的恶气才算出个干净,于是洒月兑道:“舍得,有舍才有得。浮财而已。” 柳夫子微微凝眉,道:“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暂时没有。”李修似笑非笑的道:“反正没有回那个大院子的打算。” “大院子?”柳夫子皱眉反问:“那座大院子?” “您老别装糊涂。”李修似笑非笑的神情挑动着柳夫子的神经,“别人不知道,您老还能不清楚?前些天我可在你这里见到一位故人。” “看来你娘生前和你提起过。” “没有。只是我记得而已。” “你记得?”柳夫子沉吟了一句,猛然间老眼放出精光:“你记得那座大院子的人和事?那时你才三岁吧?” “两岁多点。但我记得。”李修若有所思的点头道。 “那你还记得什么?”柳夫子沉声道,一改往日笑眯眯的山村先生的模样,昏黄的老眼迸射出精光,给李修一种说不清楚由何而来的压迫感。 李修挺直了脊梁,淡淡道:“我记得的不止大院子。有许多您老都不知道的东西。譬如我知道什么叫马哲,什么叫邓论,什么叫三个代表,什么叫厚黑,什么叫金融危机,还有能飞的铁皮盒子,不需要油不需要蜡烛就能永远亮下去的灯具,总之……,林林总总很多很多。” “那些都是什么?” “说不清楚。”李修摇摇头,淡笑道:“您老总夸耀我是天才,可我真的不是。您总说我无所畏惧,其实那是因为我有所依仗。这种依仗不是人和物,也不是身份地位,而是见识和眼光。” “包括阴毒吗?”柳夫子反问道。 “似乎不包括在内。” “那老夫宁愿你再多些依仗,更阴毒些。” “我宁愿自己忠厚些。”李修用力的挥手,似乎想挥去脑海里纷杂的念头,“不说这些了,临别之际,学生有个问题请教:老师您和那座大院子究竟什么关系,为何要来到王家庄?” “你以后会知道的。”柳夫子沉吟了片刻,还是没有给出答案,只是一字一顿郑重的道“总之,老夫不会害你。” 一句话能说的如此坚决和荡气回肠,也只有柳夫子了。 李修轻轻点头,引得柳夫子哈哈大笑。李修不知道柳夫子在笑什么,耐心的等了片刻,又听到柳夫子问道:“对以后有什么谋划?” “先去县里住上一段日子。” “去做什么?” “不做什么,等人而已。”李修似笑非笑的答道。 “等谁?” “还不知道。”李修耸耸肩,解释道:“只是给某些人一个机会而已。” 第十一章 再遇 来到绥县县城已经半月有余,李修等待的人还一直没有出现。只是他耳边不时的回荡着柳夫子那句“老夫不会害你。” 绥县县城里的落脚之地是许占彪帮忙找的,和许家是同一座院子。两间侧房住起来还算方便。 由于在蒋学正的照顾下始终挂着县学生员的名头,李修搬到县城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捡起了学业。不同于进士科的艰难,算学一科上竞争没那么激烈,相比之下,同窗之间的相处也更为融洽。 同窗上百,和李修投契的当属陈承陈默涵。两人是同年进入县学,和李修凭借真材实料考入县学不同,陈默涵是凭银子开路。 陈默涵却着实不是读书的材料。七年多了,还在家庭的压力下混迹于县学,没有半分长进。不过两人多年来也没断来往,李修把家安在县城,两人的同窗之情更近了几分。 陈家在绥县称得上是大富之家,陈默涵还比李修大上几岁,是陈家次子。 陈家主母年轻时是江州沈家镇国公夫人的梳头丫鬟,后来年纪大了放归回家。不知怎么就嫁给了陈默涵的父亲。也是凭借着和江州沈家的关系,陈家从丝绸店老板渐渐的成为垄断绥县丝织业八成的大富之家。 半月来,这是李修第四次赴约。陈承最爱将宴请地点放在青楼,美其名曰“是真名士自风流”。 “怡红院”是绥县最好的青楼,李修每每抬头看高高挂在门额上的招牌,都不禁想到那位爱吃胭脂衔玉而生的大家公子哥。 怡红院内丝竹鼎沸,管弦编织的乐曲回荡婉转,带着放荡的暧昧。姑娘们身着价值不菲的荣州轻绫,穿梭在众多宾客当中。偶尔一声似嗔似怒的娇喝,那是姑娘在和熟悉的宾客“交流”。 李修在帮闲的引领下来到三楼,不是常来的惜春居,而是在怡红院内排名第二的迎夏居。辅一进门,就听胖胖的陈承带着五分醉意,嚷嚷道:“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订好的惜春居却被人抢去了。” “我的陈二少爷,这是谁招惹你了?” 李修笑着左右打量,房内就陈承一人,顿时心中了然,陈承这是又和家里闹矛盾了。心中烦乱必上青楼,却不叫姑娘,这也算陈承异于常人的特点了。 “下个月国公夫人做寿,我想跟家母去见见世面,好说歹说就是说不通,反倒是吃了一顿家法,三十小板啊……。”陈承抱屈道,抬手间,一大樽三勒浆灌进月复中。 “家法?”李修嗤笑道:“你家的家法也叫家法?我敢保证三十小板打下去,你身上连道红印子都没有。” 陈承嘿嘿直笑,也不解释,眨眼间又是几杯黄汤入月复。 李修陪了一杯,劝解道:“你又不缺钱财,家里也任凭你胡混日子,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哎……。”陈承长长叹息一声,又鲸吞了几樽酒水,幽怨的道:“昨日家宴,饭桌上我大嫂几番讥讽,嘲笑我是五谷不分的米虫。” “那你分得清五谷吗?”李修斜眼反问,陈承酒樽沾到唇边,傻傻的怔住了。半响,一饮而尽,“你别说,我还真分不清五谷。” “就是了。做个安安稳稳混吃等死的米虫,未尝不是一种幸运。”李修端起酒樽,痛痛快快的陪陈承连喝三樽。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李修了解陈承,他想跟家人去国公府见见世面的说辞,未尝不是种想要上进的试探。奈何早些年留下纨绔败家的名声,现今想做点正事,却是无人相信。 作为朋友,李修也无可奈何,只能陪着他,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己灌醉,也算是成全了朋友之道。 酒入愁肠,人醉的极快,将将半个时辰,陈承成功的把自己灌得人事不省。 李修半拖半抱拉扯着满口胡话的陈承走出房间,七尺宽的走廊貌似不够肥胖的陈承横晃,李修一个没留神,脚下拌蒜的陈承向着一旁栽倒。 侧面就是陈承口中被人强占的惜春居,虚掩的门扉根本不是陈承肥胖身躯的对手,刚靠过去,门扉顿开,陈承一个趔趄栽倒在惜春居内的波斯地毯上。 “抱歉,抱歉。”李修拱手,连声道歉。低头拉扯陈承几次,奈何陈承跟块死肉一样,丝毫不为所动。似乎细微的鼾声已起。 李修无可奈何的起身,刚想喊楼内的帮闲搭把手,抬眼间却是一愣。随即,担忧了半个月的心思,终于落了地。 惜春居内的两位男客李修竟然都认识,看样子是王德福在宴请冯县尉。 王德福在青楼中见到李修也很意外,双目冒火望着李修,心中忿恨难耐,恨不得杀了李修,已然忘记应该松开他怀中衣衫不整的两位青楼姑娘。 自从王德福在李修的逼迫下对王才实施家法以后,王才父母把怨仇归结在王德福头上,这位王家庄族长的日子万分难过。短短半月,他家被王才父母砸了四遍。损失的家具物件他能接受,但这颜面尽失是他无法忍受的。 王德福召集王家众人,开族议大会,意图整治王才父母,却被得到李修好处的小九家搅散。小九父亲有着身为读书人儿子的依仗,野心开始膨胀起来。 王德福感觉**下面王家族长位置似乎有不稳的迹象,这才来到县城。他并不检讨事情的起因是他想强占李修家财,只是一门心思的将王家庄的纷争归结到李修身上。他恨李修打击他的威望,在他心中,李修就是他仇深似海的对头。 按照王德福的想法,想要解月兑目前的困境,就要彻底压制李修,将李修拽落尘埃万劫不复,杀鸡儆猴之后,王家自然回归到从前。所以,他请来了冯县尉。 冯县尉推开怀中两位姑娘,整理好凌乱的衣衫,看向李修的目光有些阴晴不定,似乎在考虑什么。 大唐从未禁止过官员逛青楼,甚至以此为时尚,李修也不好说什么,施礼后想要退走,却被冯县尉叫住。 冯县尉神情恍惚仿佛在回忆往昔,片刻后,一双鹰目渐渐狠厉起来,看向李修的目光也变得十分的不善。 李修坦然和冯县尉对望,拱手道:“学生养父过世,县尉降尊吊唁,学生深感惶恐,今日巧遇县尉,请容学生做东,聊表心中感激之情。” 冯县尉瞥了李修一眼,脸上凶戾之色渐渐转为严整,却不答话,而是侧头望向王德福,“老王,结账。” 冯县尉丝毫不给面子,在李修的意料之中。他用一句话验证了心中的猜测,冯县尉和王德福来到怡红院就是在密谋对付自己。 李修洒然一笑,在帮闲的帮助下,扶着陈承离开了怡红院。 王德福慢吞吞好似蜗牛般的喊人结账,凑到冯县尉身前,舌忝着满是褶皱的老脸,一脸的谄笑。 冯县尉拍拍王德福的肩头,平淡的道:“你按照我的安排办事,我保你能出这口恶气。” 怡红院门口两人分开,冯县尉迟疑片刻,骑着高头大马直奔县丞的府宅。从王家庄见到李修开始,他就开始暗暗准备。王德福找到他给他最好的借口。七年前是意外,如今,却不容他有任何失误。 为了七年前的事情,冯县尉开始亡羊补牢的谋划,他却不知道李修之所以没有离开绥县,就是为了等他,只是没李修想到会在如此香艳的地方和冯县尉见面。 虽然自始至终冯县尉未曾搭理李修,但李修通过他们的表情就已经明了,冯县尉和王德福对他动手的日子近了。 面对将要来临的狂风骤雨,李修归家的脚步匆匆,他要为小妹留下条后路。 第十二章 谁家的狗在吠 冯县尉的行动要比李修想象的慢很多。 时隔两天,乌云遮住了太阳,空气中尽是潮湿的水汽。 “要下雨了。” 李修站在院中一声叹息,拿起柳枝占好青盐,还未等他放入口中,门外杂乱的脚步声迫使他抬起头来。 松木门院门猛然打开,又高又壮的许石头犹如奔马冲向李修。 “修哥儿,快跑。” “往哪里跑?李修,你案子犯了。” 许石头双手握拳护在李修身前,雄壮的身躯完全掩盖住李修的身形。 李修绕过许石头,打量着不请自来的两位手拿朴刀的捕头。 看着一身儒衫的李修,其中身材较高的捕快笑谑道:“呦……,还是位读书人哦。” 另一位捕头轻蔑道:“负心皆是读书人,说的就是这样的。” “二位说话客气点。”李修丢掉柳枝,冷冷的道。 “哟,脾气还不小。”捕快讥讽道:“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文曲星啊?大爷当差多年,文曲星没见多过,作奸犯科的酸儒倒是没少抓。” “和个穷酸废什么话,抓人,县衙大堂上说话!” “等等。” “自家人,都是自家人。”许婶拖着病体从房内跑出来,急切的拉扯着两位捕头,小意的陪着笑脸:“我家当家的是也是捕快,都是自家人,别伤了和气。” “许占彪?”捕快冷笑道:“他认得大爷,大爷可不认得他。” 李修叹息一声,来到许婶身前,说道:“或许是误会,小侄这就去县衙将事情说清楚,家里就交给许婶了。” 许婶一把拉出李修,面露不舍。 许婶未必知道“破家县令,灭门刺史”,但有着县衙当差的丈夫,耳濡目染之下她知道“衙门口冲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已经无父无母无所依仗的李修走进那个吃人的地方,怎么能轻而易举的就出来。 不管李修说的如何轻松,把李修当成自己第二个儿子的许婶,见不得李修闭着眼睛跳进火坑,拉着李修的手就是不放 不是等得急了,而是捕快想起了冯县尉的吩咐,一声不吭的拎起铁索就向李修头上抽去。 许石头眼疾手快闪身上前抓住铁索,微微用力,瞬时间铁索换了主人。 “干什么?暴力拒捕,格杀勿论!”高个捕快眼睛一转,就给许石头按上了罪名。腰间补刀出鞘,明亮的刀锋晃过,锋锐的刀尖顶到在许石头的胸口。 一滴血珠从许石头胸口沁出。许石头满脸怒火不为所动,他担心自己躲闪会伤到身后的家人。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许婶心疼儿子,急忙抓住捕快握刀的手,小心翼翼的陪着笑脸。 “滚开,别耽误大爷办差。”捕快骂道,手中刀鞘用力一摆,正好抽打在许婶的腰间。 许婶照顾李修兄妹多年,恩情极重。李修眼睁睁看着许婶痛呼一声侧身栽倒,顿时勃然大怒,白净的脸上青筋暴起,大喝一声:“石头,揍人。” “给爷爷躺下。“许石头暴喝一声,扑向两人。 许石头自幼跟着许占彪练得好身手,对上两位蝼蚁一般的捕快完全不成问题。即便捕快手里有刀也跟稻草没什么区别。 李修很是愧疚。他想到冯县尉会来找麻烦,抢先送走了小妹,却忘记许家人的安危,搀起满头虚汗的许婶,听着许婶在耳边让他趁机快跑的叮咛,一时间,心中既是后悔又是心疼。 两位败絮其外的捕快根本不是许石头的对手,这边李修刚刚扶起许婶,那边两位捕快已经躺在地上。 “你们这是暴力拒捕,许占彪保不住你们。” “闭嘴。”李修狠狠的一脚踹在捕快的胸口,此时他恨自己没有许石头的身手,体会不到亲自泄愤的痛快。 许婶心中慌乱得不知该如何自处,不停的喊着:“不能打,打了是祸事啊。”却被李修死死的抱在怀中。 “没什么祸事,两个佯装捕快、擅闯民居的贼人,打死都白打。” “我们就是县衙的捕快。”高个捕快紧紧抱住许石头粗壮的大腿,对李修哀声道:“我们真是捕快。” 李修冷声叱问:“腰牌呢?” 两位捕快擎起腰牌,李修却看都不看, 轻蔑的道:“捕快怎么了?私闯民居,打死勿论。” 许石头再次举起硕大的拳头,狠擂几拳,捕快抱着头急忙道:“不是私闯民居,我们是奉冯县尉之命前来捉拿李修。” “我就是李修。既然是奉命抓人,那拘捕文书呢?” 两位捕快对视一眼,一起摇头道:“这个……,在县衙里,没带出来。” “没有公文?没有公文就是擅闯民居,依旧是打死勿论。”李修又踢一脚,喊道:“石头,继续揍。” 许石头身壮力大,一个人招呼两位捕快,海碗大小的拳头抡圆了拳拳到肉,打得两位捕快哭爹喊娘。 “你们这是杀官造反!” “造反我不敢,杀官倒是敢试上一试。石头,继续揍。” “错了,我们知道错了。我们这就回去拿公文。秀才爷,饶命啊!再打就死人了。” 李修插上院门,浓墨般的黑云仿佛就挂在门檐上,院内是两位捕快夹杂着痛苦申吟的求饶声。李修心中丝毫不为所动,讥笑道:“别说你们两头烂蒜,就是你们县尉,也未必敢在我面前装大头。还真当读书人好欺负啊。” “错了,我们真的知道错了。”两位捕快丢了耀武扬威的做派,满院子抱头鼠窜的躲避许石头的拳头。 许石头的拳头砸过沙袋,也打过木桩。许婶挨打,作为儿子的许石头若不是还有理智,恐怕已经擎刀杀人了。 握实的拳头擂在人肉上毫不留情。但凡砸在捕快身上,就是好大一面子青紫。偏偏许石头的拳头大多数都擂在捕快的头上。 两位捕快鼻涕眼泪混合着血水,当真是姹紫嫣红开遍。 片刻间,两位捕快只剩下蜷缩在青石地面上哀嚎饶命的力气了。 “差不多了。”李修喊停许石头,俯身来到两位捕头身前,冷声道:既然做一条帮主人咬人的疯狗,就要有被打的准备。二位,我的话在理吧。“ 满脸是血的高个捕快低三下四的哀求:“秀才爷,你就饶了小人这一回吧。” “饶了你?”李修不屑道:“现在饶了你,再等你们将我一家人连窝端?” “不敢,绝对不敢。”高个捕快连连摆动他血肉模糊的双手,道:“我们哥俩是摔的,自己摔的一身伤。” “摔的?” 李修冷笑着,快步走到院前,猛然打开院门。 门外百余人的身影瞬间出现,随即李修关上院门,挡住了院外窥探的目光。 “你说是摔的?他们信吗?县衙里的官吏们信吗?真当别人都是白痴呢。”李修冷笑着:“我宁可杀官造反,也不想等你们这些小人秋后算账。” “不算账,真的不算账。”捕快面如死灰,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李修搀扶着许婶坐在院内的方凳上。转身,接过许石头手中的朴刀,捡起刀鞘,还刀入鞘后扔在两位捕快身边。 李修忽然间平静下来,院内紧张的空气为之凝固。众人不明所以的看着李修不紧不慢的收拾他洗漱用的铜盆牙粉。 李修做完这些,举手拍打这许石头的肩头,笑问道:“胆子好大啊,那是官差啊,让你揍人你就揍了?” “修哥儿让揍就揍,出事也有修哥儿在。”许石头咧嘴一笑,方正的脸上满是憨厚。 “你啊……。”李修叹息一声,来到许婶身前,说道:“许婶,莫急,莫慌。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打也就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侄这就去县衙把事情说清楚,家里就交给许婶了。” 许婶满头雾水,她真不明白李修忽而大动干戈,忽而偃旗息鼓究竟是为了什么。 “秀才爷敢去县衙?”两位捕快不敢置信的问道。 李修瞥了他们一眼,道“我有没作奸犯科,有什么不敢的。” “那方才……。”捕快语言又止。 李修仰头看着天空仿佛压在头顶的黑云,沉声道:“我不是君子。君子讲究十年不晚。我是只刺猬,招惹我了,就扎你一手鲜血。” “让石头揍你们,是因为你们伤了许婶,目的也只是痛揍你们一顿而已。” “还有,我不清楚冯县尉是如何吩咐你们的,你们回去告诉他,别玩下马威这样的小把戏,在我面前没用的。臭鱼烂虾是端不上席的,让他在县衙等着少爷,准备点高明的手段。” “秀才爷没想着杀官造反?” “你们进门骂人,所以吓唬戏耍你们一回。看,多简单的道理。” 两位捕快对视一眼,看着对方头破血流衣衫褴褛的样子,心中这个叫冤,暗道晦气。 往日里办差抓人时吆喝几句打上几下太平常了,平常到已经习惯。偏偏今天遇到了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这顿打现时是找不会来了,只能等回到县衙,让冯县尉做主了。 只是有些事他们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明明是秀秀气气的读书人,怎么就敢命人殴打官差呢。包天的胆子啊,他就真真的不怕去县衙过堂? 自己是衙差,最多也就是捞点外财,或者是松快一下手脚,还不敢下狠手。 那些官老爷可是不同。 官老爷只动口,可这动口就要人命。更有甚者,动动口,就要一家人的命。狠毒的让人想想就怕。 想到县衙里安坐的那些官老爷,两位捕快齐齐打个寒战。特别是冯县尉,好人在他面前扒层皮,坏人……,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们兄弟拿你没辙,进了县衙,且看冯县尉怎么摆布你吧。” 两位捕快心中发狠,只是……,这全身上下真疼啊! 第十七章 再遇故人 沈询笑而不语,李修缓过神来,长长叹息一声,狠狠得瞪了柳夫子一眼,无奈的道:“陈胖子,他是沈二少,你是陈二少,都是二少。别这么没出息,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那,那能一样吗?” 陈承还在絮絮叨叨神不守舍的念叨,鬓发花白的老者目光落在李修身上,上下打量半晌,猜测着问道:“你,你可是我家四少爷。” “好久没人喊我四少爷了!”李修下意识的叹息。真的好久啊,久得已经被遗忘的在脑海深处,似乎比记忆中那些喝着油奔跑不惜的铁盒子更久。 “你是四少爷?真的是四少爷?”老者花白的胡须乱颤,急切中上前一步,似乎怕吓到李修,急忙又退回去,颤声道:“四少爷,还记得老奴吗?老奴是秦战啊。” “秦伯?” 李修迅速的在记忆中找到一位壮汉。一位待他生母如同胞妹般疼惜的壮汉;一位曾跟随镇国公厮杀战场九死一生的壮汉;一位曾抱着襁褓中的自己,如同抱着稀世珍宝而不敢稍动的壮汉。 “好久不见了,秦伯。”李修幽幽的一声长叹。 “十八年了!”秦伯老眼中闪着晶莹的泪光,“当年你才这么大。”一双满是老茧的大手来回比划几次,似乎总找不准记忆中的长短,最终化为一声叹息,“老喽,总是忘事。本来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四少爷了,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 秦伯老眼中的泪水终于在这位曾经刀山火海微皱眉头的老眼中滑落,急切的上前一步,擎开双臂却木然的呆立不动。 李修轻揉的推开怀中的小妹,把自己靠在秦伯的怀中,扶着秦伯的双臂放在他后背,耳语道:“秦伯,我大了,不是那个易碎的小女圭女圭了。” 秦伯越是开怀大笑,老眼中的泪水越是不停的滴落,力气不减当年的虎臂盟砸在李修的后背。 李修一口气没喘顺当,连连咳嗽。 一直看热闹的沈询,笑着为李修解围,道:“我是你大伯家的二哥,当年还抱过你。” 李修眉梢一挑,斜眼问道:“就是当年把我摔床底下的沈家二少?” 沈询收起了折扇,苦笑道:“定是婶娘和你说的。那是二哥我太喜欢你了,那年我才五岁多点,人小力气弱,不小心摔了你也在情理之中。 李修他们在这边看似闲话家常,冯县尉静立在一边,越听越是心惊。本是亡羊补牢之举,不成想变为弥天大祸。 在江州,或许有人对圣旨可能阴奉阳违,但对一门双国公的沈家,肯定无人敢轻触虎须。沈家的公子又岂能是他一个小小县尉敢招惹的?即便是江州刺史遇到沈家少爷,恐怕也要先行施礼,恭恭敬敬的喊声“公子万安”。 江州沈家祖上跟随武宗皇帝平叛起家,封爵镇国公,封地江州,世袭罔替,官至北疆军政大总管,官拜镇北大将军。从武宗皇帝当政直到现在,北疆大营始终是沈家的自留地,中上层军官皆出沈家。 沈家将亲眷安置在江州,既是给朝廷一个颜面,也有着作为人质的意味。朝堂上也各位大佬也早有共识,只要沈家不反,在北疆为大唐抵御北燕安禄山的后人,那在江州随便沈家折腾好了。 江州沈家四少爷别说在江州偷偷模模贩运少得可怜的私盐,就是马拉牛拽弄出几列车队出来大摇大摆的贩运私盐,在江州府这个地界上恐怕都没人会管。 就算有不开眼的闹到朝堂上,大抵皇帝宰相也只会笑骂“小孩子瞎胡闹”,然后是不了了之。 七年前召见他办事的贵人,算起来只是沈家的门下而已。现如今平步青云进入朝堂之上,究其原因不过是脑门子上刻着“江州沈家”四个字。 想到这里,冯县尉脸色由惊慌失措变成丧家狗般灰白惨淡。 沈家的门人利用他对付沈家四少爷,只要长脑袋的就能理解这意味着什么。 冯县尉面若死灰,小小的县尉卷入高门大阀的家族争斗中,无论那方获胜,他作为急先锋的结局早早就已经注定了。死无葬身之地是必然的,运气好、贵人心软,或许能够保全家小。 想到家里三房娇妻美妾,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冯县尉凭空生出一丝勇气,脚步挪动中仿佛重若千斤,落脚之地又似乎在绵绵的云朵之上,两三步的距离,硬生生被他走了一刻钟,才来到李修眼前。 未曾开口,冯县尉双膝一软,噗通跪在李修面前,连连叩首,面露哀求之色。 李修微微皱眉,沈珣连看都没看,在沈珣眼中,不管是县令也好,县尉也罢,跟市井百姓没什么区别。或许还不如江州沈家一条看家护院的黑狗。 沈珣只是把着李修的手臂,笑道:“好了,四弟。离家玩耍多年,也该回家了。 “那座大院子不是我的家。” 李修的口气风轻云淡,仿若在说隔壁家的小花狗生了六个小崽子一般。 沈珣皱眉,家里的老夫人说的真对,他是自讨苦事,费力不讨好,看着一副不关我事的李修,他还不得不解释道:“老四,二哥知道你委屈。他们是长辈,二哥我作为晚辈不能说什么。你若心有不解,可以回家当面问他们。这次二哥来是真心实意代表爷爷请你回家的。” 说着,沈珣把手中的象牙折扇打开,双手捧着送到李修面前。语带羡慕的说道:“老四,这是武宗皇帝赐给咱家祖上的,有着它,就代表爷爷亲自请你。老四,你的面子够大啊。” “爷爷?你是说镇国公吧。”李修无谓的浅笑道,随意打量折扇一眼。 除却落款的武宗皇帝的名讳外,扇面上只有“镇国之石,功勋盖世。”八个字。扇面上的字并不好看,却自称一家,笔锋转折间似刀劈斧凿,满满的一往无前的笔意。 只是一瞥之间,八个字仿佛刻在李修的心头。闭目沉吟片刻,李修叹息道:“万幸武宗皇帝忽然暴病早亡,万幸啊!” 沈询脸色变得古怪起来,重新打量李修即便,嫉妒将折扇一把塞在李修怀中,没好气的道:“给你了。” 李修皱眉不解,沈珣解释道:“爷爷吩咐,你若是见到折扇说出类似武宗皇帝死得好之类的话,就将折扇交给你。还说,这种情况下,你必需回到沈家,哪怕是把你绑回去。” 李修和沈珣之间研究武宗皇帝死的好不好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题,绥县大堂上众人好似完全没有听见。在他们看来,别说沈家人是说早已驾崩的皇帝,就是大骂当今天子,他们也能当做没听见。 这就是江州沈家。招惹不得得庞然大物。 冯县尉无意中招惹到沈家,他现在只剩下叩头不已的谢罪,血肉做成的额头,硬邦邦的青石地面较劲,眉心之上早已是血肉模糊,却还不敢出口讨饶。 李修手持折扇,不停的打开、折上。 许久,李修高昂的头颅缓缓轻摇不语,目光落在桌案后神情忐忑的周县令身上。 李修手持折扇躬身施礼,“今日多谢周县尊维护成全。” 周县令小跑下桌案,让到一边,诚惶诚恐的回礼,“下官愧不敢当。” 李修看了看兴奋之色溢于言表的蒋学正,转头看向笑得好似狐狸的柳夫子,说道:“恩师,学生猜测将学生必然能够得偿所愿,您说是吗?” “你说是就是。”柳夫子捋着下颌的羊角胡,不小心攥出一滴水珠来。 李修又看向地面早以吓瘫成烂泥一般的王德福,鼻翼轻扇,似乎隐隐约约有股子骚气。 未等李修说话,王德福战战兢兢的道:“四公子,念在……。” 王德福的话被李修的嗤笑打断,面如死灰的王德福在李修的嗤笑中如同深秋的寒蝉,瑟瑟发抖。 “王家欺我辱我,本无心放过作恶之人,但念在王叔新丧,不忍心让王叔九泉之下也难得安宁,所以最后放过王家这一次。但是,死罪随免,活罪难饶,八十板子让你长长记性。” 李修话音刚落,自有明白眼色的衙役主动架起王德福走出了县衙大堂。 “关县丞,你辞官吧。十日内离开江州。”李修冷冷的道。 关县丞心有不甘,却不敢反驳。三十三岁中举,花银子谋了绥县县丞之位,因官场无人,二十余年不得寸进。有心最后一搏,不得以求到冯县尉身上。却又因冯县尉牵连,而丢官罢职远遁他乡。 关县丞暗叹时也命也运也。带着长长的叹息,佝偻着身体,仿佛耄耋老人一般,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大堂。 只剩下还在梆梆磕头的冯县尉了。 李修俯子,像拎起一只小鸡一样拎起冯县尉,在他耳边悄声耳语道:“我走进绥县大堂,就是为了你。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你欠我一个解释。” 李修没有当场处理冯县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李修以一介草民的身份,借着沈家的大旗,打了王德福,许了蒋学正好处,罢了关县丞的官职,偏偏没有处理罪魁祸首的冯县尉,这让众人齐齐感到不可思议。 狂风骤雨停歇,密布的乌云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一块晴朗的蓝天。 太阳透过这道缝隙,撒下一片阳光,远远的照在绥县西南方,那里大抵就是王家庄的所在。 绥县的空气依旧潮湿,李修扶着小妹跨过脚下一洼洼泥水。身后左侧是沈珣喋喋不休的奉劝他要回归沈家,并不断的许下若干好处。身后右侧是从恍惚中刚刚回过神来的陈承,正用他那肥嘟嘟的手指轻捅李修的臂膀,“你真是沈家四公子?” 一路上同一个问题陈承已经问了八十一遍遍,李修第八十一次还他一个白眼,不小心和身后的秦伯四目相对。秦伯眼中好似看向向襁褓中婴儿般的舌忝犊之情,让李修波澜不惊的面色飞起一抹羞涩的红晕。 柳夫子脸上带着一种老狐狸特有的笑容,一直走在最前面带路,没人关心他会将大家带向何方。 第十八章 小院子与大院子 许占彪家的小院子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大家本意是在酒楼里叫上一桌酒席,可是李修说爱吃许婶做出来的家常菜。 许婶和小妹忙碌着晚饭,不时的带着畏惧偷瞄一眼李修,她怎么都没明白,这个她自小看到大的孩子,怎么就摇身一变镇国公府里的四少爷。 赔着笑脸和大家闲聊的许占彪也没弄懂这个问题。他的军伍生涯就是在北疆大营里度过的,江州沈家的子弟也见过不少,可怎么看李修和他们长的都不像。 大家公子流落风尘这样的戏码在乡间俚语中不乏少见,但真真在他眼前演上一回,还是让他难以置信。 沈家的公子身上国公府的光环过于耀眼了,往日公子哥做派的陈家二少,此时像只呆呆的木鸡,只知道点头称是,再无往昔纨绔样子。 他还没意识到当他冒着大雨赶往县衙大堂,挺身而出为李修拦下罪过,虽然说没有成功,但这份情谊对他,或者说对陈家意味着什么。 此时他满心不解的是为什么修哥儿对认祖归宗不太感兴趣。 沈家二公子还在不停的劝说,而李修却不断的回头和毫无所觉的许石头聊天,回答许石头关于李修在县衙经历的好奇的发问。 对李修身份忽然改变毫无所惧的似乎除了憨厚的许石头之外,还有小妹王芷柔。 能招呼沈家四公子给鲤鱼刮鳞的人似乎只有这么一个。 许占彪可不敢让李修动手,想要从王芷柔手中抢过活蹦乱跳的鲤鱼,却是晚了一步。 看着李修蹲在木盆前拿着铁剪一下下的挂着鱼鳞,忙拉过王芷柔走到一旁,低声劝诫小妹要注意身份尊卑。 “国公府四公子怎么了?难道就不是我哥哥了吗?哥哥帮妹妹干活有什么不对吗?” 王芷柔诧异奇怪的反问,让许占彪无力回答,只能在心中暗叹,“好命的丫头。” 许婶用尽了十二分的力气,晚饭很是丰盛。但除了憨厚的许石头、万事由哥哥做主的王芷柔、总是云淡风轻万事不萦于怀的李修,其他人吃起来都是没什么滋味。不是因为饭菜,而是应为心情。 陈承的老娘是掐着时间来的,正正好好赶在众人吃过晚饭,新泡的茶盏刚刚端在手。 陈母是来请镇国公家两位公子前去她家做客。说是做客,实则是怕两位公子,特别是怕锦衣玉食惯了的二公子在小门小户的许家住不习惯。这些是身为镇国公家婢女出身的陈母应该做,也必需做的。 沈二公子从善如流的接受了陈家的邀请,并且带走了秦伯。 李修带着许占彪和许石头父子俩,身后跟着非要看热闹的柳夫子,趁着暮色中最后一抹红光,来到了冯县尉家里。 冯县尉的院子不小,许占彪家要大上很多很多。 冯家中门大开,冯县尉的长子出门迎客,将李修领到冯家正堂。 许家父子打量一眼,正堂内只有冯县尉一人,他们自觉的站在门外,关好木门。柳夫子想要跟在李修身后,却被怒目圆瞪的许石头拦下。 冯家正堂内只有冯县尉独自一人坐在桌案之后,桌案上孤零零的一杯酒水。李修到来时,冯县尉正看着那杯水酒愣愣的发呆。 冯县尉一手握拳,另一只手虚放在桌面上,弯曲着手指,指甲刮擦着桌面,发出渗人的声响:“本官就是枚棋子啊。” “做棋子就要有做棋子的觉悟,不是吗?”李修冷冷的道。 “所以,本官坐在这里等四公子。” 李修微微点头问道:“关县丞是你和一路的吗?” “我很想说是,可惜啊……。”冯县尉摇头道:“他不过是利令智昏的可怜虫,想要坐上县令的位置,所以求本官帮他介绍江州长史认识。” “你能帮关县丞升任县令?” “不能。”冯县尉回答的很是干脆,“江州长史是当年那位贵人给我留下的退路。我知道公堂之上不是蒋学正的对手,所以骗关县丞,让他帮我。” “你为什么不找江州长史帮忙?” 冯县尉苦笑道:“当时想着找江州长史是小题大做了。现在看来多亏我没去请他帮忙,不然我一定会暴毙在路上。那不是我的退路,而是我的鬼门关。和江州沈家作对,谁都可能做出杀人灭口的事。” 李修问道。“你为什么怕灭口?” “我看不明白事情,却不是傻子。”冯县尉认真的看着李修,道:“堂堂镇国公府四公子,不惜以身涉嫌和本官对簿公堂,自然是为了让本官无路可退,在万念俱灰之下从本官口中得到你想要的消息。” “你猜对了。”李修叹息一声,问道:“那我能得到吗?” 冯县尉眉宇间带着悔意:“当年,本官只是绥县一个捕头,受县尊之命负责你娘失踪的案子。刚刚查出头绪,江州府一位贵人暗中召见本官,许下提拔本官为县尉的好处,本官一时利令智昏,答应下来。停止了查证。” “我娘还活着吗?” “不知道。”冯县尉苦笑道:“当年为了瞒住旁人,本官放火烧了签押房,物证卷宗都没了。而后本官官升县尉,彻底在暗中压下了案子。” 房间里陷入寂静,只有桌案上的油灯发出蚕豆大小的光焰,在呼吸间呢,忽明忽暗的摇曳不停。李修不知道为何,忽然想起王叔灵头的那盏长明灯,也是如此的摇曳。 “为何会是这样……!”冯县尉带着一份不甘的叹息。 “是很想说是天网恢恢,可惜不是。这一切是我在算计你。”李修轻声道:“还记得王家庄时,你的失态吗?那是我就怀疑你和家母的失踪有关,所以,从哪个时候我就开始为你布下圈套。 王德福这个人眼皮子浅,贪心过重,报复心又强。事情是由他以不许王叔葬入祖坟,威逼我放弃王叔家产开始。 开始我只是想放弃也就算了,让王叔安安稳稳葬入祖坟为主。谁知道蒋学正求柳夫子帮他升任县令而找到我家,却被王德福误解是我的示威,所以请冯县尉你来相助,也就是那天你走进王叔家里时的失常,让我猜测你和我娘的失踪有关。 我考虑了很久,既不能让你察觉,又要想办法和你接触。就只能从王德福身上下手。 所以我就激怒王德福,利用王家人的贪心,以读书人的身份逼迫王德福当众重责他的亲侄子。惹得王家不安,兄弟反目,王德福族长的位置不保,就是为了让他像靠山求助。 冯县尉你作为一县缉私抓捕的主管,若无缘故不会为乡村小事和读书人作对。如果你不管王德福的事,那么你就应该和我娘失踪无关。 如果你因为乡邻纠纷就和找到我,那就说明你不仅是因为王德福,而是因为你心里有鬼。在和你在王家庄的反常相互印证,你心中这只鬼必然和我,或者说是和我娘有关。 我娘的出身,我的来历,只有我们最清楚。我赌你对事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你会怕,你会用你常用的粗暴的手段来对付我。而我就在县城等你,等着你来抓我。 结果很显然,我赌赢了,你来了。” “引蛇出洞,以身作饵,连环套。我不冤。”冯县尉听的瞠目结舌,随即苦笑道:“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不用沈家四少的身份问我,那不是简单的多吗?” “我娘抱着我离开那座大院子时,我才两岁。豪门中的恩恩怨怨你真的想听吗?” “不想听。”冯县尉回答的很快。 其实李修到现在也弄不清,当年他娘为何要抱着他离开大院子。他娘肯定有自己的理由,或者是不为人理解的理由。 “我是李修。沈家四公子这个身份要或不要,我还要考虑。” “我劝你还是认真考虑。”冯县尉说出他那位身居庙堂的贵人名字,还不忘提醒了一句那位贵人是江州沈家的门生。 只不过不是镇国公,而是定国公的门生,沈家一门两国公。 “这就是你给我的全部线索?” “这个还不够吗?”冯县尉面色凄苦,手指一圈圈绕着桌案上酒樽的边沿,道:“就是他让我做了七年的县尉,也是他给我招惹来杀身之祸,给你这个名字,还不够吗?” 李修打量一眼酒樽低的白色粉末,叹息一声,起身就走。 “请放过我的家人。”冯县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修停住了脚步,幽幽道:“祸不及妻儿,我懂。” “谢谢。”冯县尉诚恳的道谢中带着哽咽。 李修缓缓的摇摇头,站定了脚步,等着冯县尉最后的遗言。 “四公子,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小人求饶,四公子会放过小人吗?” 李修猛的回头,冷冷道:“没有如果。即便我放过你。你口中的贵人以及江州的长史,他们会放过你吗?” 冯县尉听言,先是傻傻的愣住了,其后放声大笑,笑声到最后转变成了哭声。 李修转身推开了房门,心中却悻悻的。 至始至终,冯县尉心中都是慌乱的,从他忽而自称“本官”,忽而自称“我”,就将他心中的慌乱展露无意。面对死亡无法坦然,心中慌乱不堪,这李修能够理解。可是最后时刻冯县尉自称小人的求饶,却让李修开始鄙视他了。 李修走出冯家,冰冷的脸色让众人询问的话留在了月复中。 冯县尉意犹未尽的话提醒了他,一门两国公的江州沈家不是他想逃避就能逃得开的。 生母为何离开沈家,他不知细情。 他只能肯定生母失踪和手中的金纽扣有关。 而定国公的门人阻止官方查探他生母的下落,是沈家的授意还是个人的行为。 再想想今天的绥县大堂的境遇,读书人的身份在绥县大堂上毫无用处。 拐带民女这样人命关天的案子,县令就敢因为官员内斗而不分是非的压下来。而贩卖私盐这样不过百多两银子的案件,七品县令却是不敢押后再审。归根结底是因为拐带民女是下边斗升小民的纠纷,而贩卖私盐却是事关皇家,因为盐铁税是直归皇家内府。 皇家的百多两银子要比百姓的人命重要的多,最终说明的不过是地位和身份的区别。 绥县官员可以惩治得百姓敢怒不敢言,而在沈家一个管家面前,绥县众多官员连怒都不敢。 归根结底不过是“权利”二字。 今天他可以借着沈家的权利从冯县尉口中得到他想要的,改日他又该如何撬开沈家人的口呢? 不管是当做阶梯还是借为助力,江州府内的大院子毕竟存在在那里。 于是,第二天李修和沈珣有了一番对话。 “想要我回那座大院子,我得对我可怜的老娘有个交代。” “那就让家里的老人给你个交代。”沈珣毫不在意的说道。 “我有个妹妹。” “你肯回去,你妹妹就是沈家的姑娘。这点我都能做主。” “沈家姓沈。我姓李,我妹妹姓王。” “姓什么你和家里老人商量去,你姓李不也一样流着沈家的血?我只负责带你回去。” 李修手执“镇国之石,功勋盖世”八个字的折扇,站在许占彪的院子里,远远的眺望不在视野里的王家庄。 王叔的两间半瓦房是个小院子,许占彪县城的家里是座大院子;许占彪县城的家是座小院子,沈家江州的大宅是座大院子。 查找生母的下落,就从那座大院子开始吧。 第一章 国公府前的小 镇国公沈家宅邸坐落在江州东城,隔着数座里坊和西城的江州府衙摇摇相对。 武宗平叛之前这里被称为正阳坊,从镇国公在这里开府后,不清楚那位官员在奉迎的心思下将这座里坊改名“国公坊”。 而二十年前沈家第二位国公——定国公的出现后,为了扩建定国公府,其他的居民无论平民百姓还是达官显贵尽数迁走,整座里坊只留下镇国公和定国公两家宅院。至此,国公坊算是真正的名副其实。 大抵因为两位国公大院的缘故,国公坊照比其他里坊多了几分整洁和富贵之气。块块磨盘大小的青石铺就、能容六辆马车并排通过的长街横贯国公坊。长街上上干净至极,找不到一点污渍。 李修乘坐着马车缓缓驶入国公坊的坊门,木质的车轮碾压过坚硬的青石,平稳的感觉不到一丝颠簸。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沈询,手中马鞭遥遥前指,说道:“这里就是国公府了。” 小妹撩起马车厢壁的布帘,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好奇而谨慎的四下张望。 李修没有答话,而是挑起车帘,透过大敞四开的车门遥望远方连绵的牌坊,脸色怅怅的,叹息道:“当年娘亲抱着我出府,走的似乎不是这座坊门。” “那应该是离咱们家比较近的东坊门了。”沈询微微一愣,解释道:“现在咱们走的是西坊门,要经过二爷爷家的定国公府,才能到咱们家。” 沈询口口声声的“咱们家”,没有让李修产生任何归属感。想着当年一个弱女子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孤身一人凄惨的走过这青石长街,李修心中的怅怅之情中凭空生出些许怨气。双乘马车的车门不算大,限制着投向远方的视野,李修阵阵的气闷,索性起身站在车辕上,手扶着车厢,远远的眺望记忆里熟悉、现实中陌生的大院子。 “好多的牌坊啊!”小妹被一座座高耸的牌坊晃花了眼睛,扑面而来的威严和贵气,使得小妹说话间有些结巴。 李修笑轻轻摆弄下小妹头上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双丫髻,惹得小妹摇头晃脑的不满,轻笑道:“这应该是定国公府的牌坊,当年我离家时,似乎只有一座状元及第的牌坊,现在倒是多起来了。” 李修含笑打量着横跨长街的四座牌坊,思量片刻,脸色一正,道:“停车,转头,从东坊门进。” 沈询不解的眼神,让李修眼睑下落,寂寥的道:“当年是从东坊门离开,今天还要从东坊门回来。” 沈询下意识的反问:“有必要吗?” 李修目光落在前方不远的两座汉白玉狮子上,那是定国公府的正门。走过定国公府正门,马车还要走上茶盏功夫,才是他今天的目的地——镇国公府正门。 李修用沉默表示他的坚持,赶车的秦伯二话不说,扬鞭打马,大黑马的嘶鸣中,沉重的马车缓缓掉头。 看着李修重新回到车厢,落下车帘。沈询下意识的一松缰绳,落后几步,眉宇间捏出几道皱纹,心中产生了淡淡的忧虑。 “何必呢?”一直斜靠在车厢内的柳夫子睁开他那双略带昏黄的老眼,闪过一抹异于常人的精光。 李修默而不语,嘴角挂起淡淡的笑意。 马车疾驰带起的冷风不管不顾的钻进车厢,小妹在沉重的气氛中忽然感觉一阵冷意,挪动娇俏的身子,轻轻的靠在李修的肩头。 国公坊东坊门还是李修记忆中的样子,只是多了几缕岁月在其上雕琢的痕迹。 坊门内是连续的二十几座牌坊,不同于定国公府前的制式科举牌坊,东坊门内连绵的牌坊却是正正经经代表功勋武德的功德牌坊。 最前方的是座流檐飞脊、斗拱花翅,梁、柱前后以龙狮麒麟等镂空浮雕的五间六柱十一楼大牌坊。御赐额提五个大字“太保镇国公”,落款却是“毁誉参半”的唐武宗。这是武宗皇帝对沈家第一代镇国公功勋的认可。 其后的牌坊大多是三间四柱九楼,或者七楼的牌坊,是众多沈家子弟在北疆大营中舍命换来的功勋。 马车行驶期间,一座座牌坊带着战场上的惨烈和血腥扑面而来,这一座座牌坊不是花岗岩雕刻成型,而是沈家子弟的血肉浇灌出来的。 李修幼时在娘亲怀中怀着好奇的心思仔细的数过,不多不少的二十座牌坊,每一座牌坊背后都有一段或惨烈或雄壮的故事。 李修又一次细细数过牌坊,二十年的时光中,多出了三座牌坊。只是其中一座雕鹤刻鹿的“探花及第”科举牌坊,让李修嘴角微微上挑。曾几何时开始,以武勋传家的镇国公府,竟然落魄到需要科举牌坊来支撑门面了。 真的说不清这是长脸还是在打脸。 镇国公府前两座狰狞的汉白玉石狮洗刷的干干净净,暗红色的正门紧闭着,两侧的侧门大开。门外是十余名家将,手执长戈横刀,如同门神般站立两侧。门内是几位青衣小帽的家丁小厮,垂手侍立。 马车在正门外的石阶下缓缓慢下来,李修深吸一口气,略有慌乱的整理下并不凌乱的衣襟,伸手牵起小妹颤抖的小手。秦伯已经完全撩起车帘,车厢外略带寒意的清风拂面,李修头脑为之一醒,缓缓起身。 沈询早已跳下马,马鞭缰绳扔给迎上来的小厮,几步窜进侧门。 李修扶着小妹下车,车厢内留下面无表情闭目养神的柳夫子睁眼看他一眼,又阖上双眸,动也不动。 沈询进出很快,侧门中出现的身影满面怒色,沉重的脚步落下,眉宇中深藏着阴霾。 一位脊梁微微下躬,身着青衣长衫年约四旬的中年的人,不紧不慢的跟在沈询身后,神情虽然恭谨,却不严肃的和沈询解释着什么。 “这位是府里沈从元,沈大管家。” 沈询介绍了声,面无表情的站在一边,再不多说。 沈询的脸色让李修心感疑惑,静静的站立不动,看着沈家大管家。 大管家面带和蔼的笑意,和李修对视。脚下不丁不八,既未拱手施礼,也未躬身问安。 “有点意思了!”李修心中暗叹,脸上堆起笑意,就这么和大管家对视不语。 镇国公府的院子虽大,规矩却更加森严。即便沈从元是国公府大管家,那也是下人。脸面是主家给的,不是他狂妄自傲的资本。能够坐上国公府大管家的位置,又岂能是心无城府之人? 如今他在李修面前不言不语,摆出一副等李修先向他施礼的做派,不可能是沈大管家自作主张。能够被军法治家的镇国公容下,又委以管理镇国公府上上下下千余号小厮侍女的重任的沈大管家,又岂能是如此不知尊卑的浅薄之人? 沈大管家脸上看似和蔼诚恳的笑意,让李修忽然间意识到,眼前的这座大院子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进的,或者大院子里有人压根不想让他回来。 对此李修没有感觉意外,只是认为来的太快了些。或许这就是镇国公府的风格,以武勋立家,强势之下,不必或者说不屑于玩弄那些虚与委蛇的面子活。 李修抱有目的来到了这座大院子前,不是沈大管家脸上的笑意能使他退缩的。对视着微笑而已,不管是考验养气功夫,还是有其他什么深意,李修都全然不惧。 只是秦伯少满心欢喜接少主人回家,却在镇国公府正门前被浇上一盆寒澈心扉的冷水。 这令秦伯心生怒意。手中马鞭横甩,鞭稍在半空中炸鸣,“沈从元,少在你秦爷面前装大。你个小书童,穿上了长衫,也是个下人。” 沈大管家脸上笑意不改,侧身对秦伯拱手道:“秦大哥,当年我是三爷的书童,是伺候主家的下人;现在穿上了长衫,也依旧是主家的下人。” 秦伯不耐烦的拧眉道:“少废话,赶紧开门,喊人迎接四少爷回家。” “好,好。秦大哥,你说了算。”沈大管家笑意更浓,轻掸藏青色长衫下摆,和声道:“请这边走。” 李修顺着沈大管家的手势看去,指的并不是镇国公府紧闭的正门,也不是两侧大开的侧门,而是延绵远去的青砖碧瓦一丈三尺高的镇国公府外墙。 秦伯怒斥,“沈从元,你什么意思?” 李修握着小妹柔软的满是虚汗的素手,耳际中忽略了秦伯和沈大管家的争吵,翘脚远眺。 哪里有什么呢? 久违的记忆被李修翻起,视线尽头的院墙上,应该有一道角门。 那道角门离沈家四房,也就是他襁褓中住过的院子很近。似乎记忆中四房的丫鬟婆子小厮都很爱从那道角门进出,因为方便出府。 而且,记忆中娘亲抱着他,也是从这座角门离开的沈家。 “少爷离家近二十年,你个兔崽子敢让少爷从角门回家?” 秦伯勃然大怒的暴喝吵醒了沉浸在回忆中的李修。李修看向沈询,沈询回给他一个无奈而又爱莫能助的表情。 李修笑了,嘴角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松开了小妹的手,缓慢而却坚定的走到沈大管家面前。有着比沈大管家高出半个头的身量居高临下的打量沈大管家,轻声道,“你是沈家三爷身边那位叫茗书的书童吧。” 沈大管家听着李修莫名其妙的问话,有些发怔,耳边又听到李修继续道:“二十年的时光,当年的书童,如今已然成为大管家。镇国公府的大管家可以从沈家侧门进进出出,可是呢……,我这个沈家子孙却要走下人奴婢才走的角门。” 李修“刷”得打开手中摆弄的象牙折扇,扇面上似刀劈斧凿的“镇国之石,功勋盖世”八个大字晃德沈大管家一阵阵目眩头晕。 耳边只听李修话音一转,一声严厉刺骨的怒斥:“沈大管家,谁给你的包天狗胆?” 第二章 我独坐门前晒太阳 镇国公府沈大管家呆呆的凝视着李修手里的象牙折扇,脸上的笑意凝滞成一种尴尬的无奈,不由的看向面无表情的沈珣。 沈珣抬头望天,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沈大管家叹息着退后一步,对着李修躬身施礼,低声道:“四少爷误会了。”却依旧没有请李修进门,手势所指的方向依旧是视线不及的角门。 李修深吸一口气,白皙的脸孔上再次挂起淡淡的笑意,手中折扇收回,握在掌心,道:“可不敢当你这句‘四少爷’。没见那家的少爷回家还得走角门的。” 沈大管家怅怅的一叹,道:“当年秀儿妹妹抱着你离开沈家,走的就是角门。今日四少爷归家,不想从走一遍当年的老路吗?” 李修抬步逼近沈大管家,沉声道:“偌我没记错,当年我娘抱着我离家时,你应该还跟在沈家三爷身边,在去长安赶考的路上。那么,又是谁告诉你,当年我娘是抱着我从角门离家的呢?” 沈大管家苦笑道:“四少爷,这点事在府里都传了好多年。但凡当年的老人,没有不知道的。不过是国公爷下令,不让咱们这些下人议论而已。” “暂且信你一回。”李修不知可否的点点头,手中折扇一指紧闭的国公府正门,声音平和却坚定的道:“去把正门打开,本少爷回来了。” 沈大管家急切的上前一步,挡住已经踏上石阶半步的李修,以同样坚决的语气道:“四少爷,不可。” 面度李修无言的询问,沈大管家低头道:“四少爷,迎接您的人已经在那边准备好了,还请您轻抬贵步,在走上几步。” “哦……。”李修拉长了语调,道:“有点意思了。看来今天我只能是走角门了。不过,从来只有角门抬进来的姨娘,却还没听过角门归家的少爷。” 李修手中折扇指点着紧闭大门的暗红色门扉,讥笑道:“我离家多年,对镇国公府的规矩不太清楚。今日请沈大管家教我。莫非镇国公府和其他人家不同?这家里的主人只能走旁门狗洞,而奴婢下人才能走沈家侧门?这么推敲下来,沈家正门却只能走些牛马牲畜了。沈大管家,镇国公府的规矩可是这样?” 沈大管家脸上还挂着笑意,只是在笑容内多了几分苦涩。李修的话句句扣死镇国公府的规矩,这让沈大管家无话应答。 本来让归家的少爷走角门就不成体统,即便他往日有口灿莲花只能,当下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能够搪塞李修的理由。这让他心中不禁暗自埋怨自家的老爷,何必何苦为难小辈呢? 现在看来,为难的不是小辈,而是他这位国公府大管家。 镇国公府门前有众多家将家丁,众目睽睽之下,沈大管家根本无力辩驳李修的诘问。甚至都不敢说话,生怕那句说错,被李修抓住把柄,他这国公府大管家的脸就彻底被踩在脚底下了。 他能做的只能是陪着笑脸,轻柔却坚定的挡住李修的去路。 然而李修却不肯放过他,再次上前半步,两脚都落在镇国公府前花岗岩铺就的石阶上,手中象牙折扇抵在沈大管家胸口,平和的道:“既然沈大管家无话可说,就请让开,通知下人大开正门。” “四少爷,非是老奴我不让,只是……。”沈大管家退后一步,面露为难之色,对李修连连拱手。 “只是什么?”李修平视着沈大管家,“我不想难为你,给我一个不走正门的理由。” “这……看在秀儿妹妹面子上,四少爷,您就别难为我这个小小书童了。”沈大管家吭哧半响,也没说出合理的理由。只好满面的恳求之色,甚至搬出了李修的生母。 “罢了,我也不难为你。” 李修退后一步,抬头仰望着石阶上紧闭的暗红色正门。门扉上闪亮的如同镜面般的铜钉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雕镂斗檐上透漏出来的富贵庄严之气似乎能晃花他人的眼睛。 沈大管家暗暗松了口气,顾不得抹去额头渗出的汗珠,脚步轻快的如同十七八岁的少年,几步窜到马车旁,恭敬的挑起车帘,束手侍立。 李修见状,玩味的轻笑道:“沈大管家,您这是……。” 沈大管家腰杆又低下几分,赔笑道:“您是少爷,老奴伺候少爷您是应该的。您请……。” “我请什么?”李修摆手笑道:“我又没同意要走角门。不过是不难为你而已。” 李修摆手招呼着秦伯,和声道:“还是麻烦秦伯帮我找来张椅子,这初夏和煦的阳光刚刚好。我想晒晒太阳。” 秦伯狠狠的瞪了沈大管家一眼,雄壮的身躯小跑着消失镇国公府侧门。 很快,秦伯搬来一把核桃木打就的躺椅,放在李修身边。 李修满意的点点头,回身招呼着小妹,“外边风大,你先去车里歇着,有事再叫你。”看着小妹灵巧的跳上马车,李修撩起月白色真丝长衫稳稳的坐在躺椅上,灵气逼人的双目缓缓阖上。 秦伯见状,老眼中露出笑意,侧身站立李修身侧,抱起双臂,也闭上了眼睛。 主仆二人的作为让沈大管家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苦笑着看向沈珣。 沈珣满脸的诧异,心中却在为李修暗暗叫好。感受到沈大管家的求助,索性长声大笑,转身上马车和小妹聊天去了。 沈大管家思量片刻,无奈的走到李修身前,双手按在核桃木躺椅的扶手上,压低了声音道:“四少爷,咱不闹了好不?你这样,让老奴……。” 李修微微张开眼睛,瞥了沈大管家一眼,又再次阖上双眸,说道:“我说了不想难为你,所以才没硬闯正门。不然……。”李修轻晃手中象牙折扇,笑道:“不然凭借着国公爷送我的折扇,凭借着沈家四少爷的身份,就算我硬闯正门,谁又能拿我怎么办呢?” 沈大管家心想,“您还不如硬闯正门,这样大家都有个交待。” 沈大管家心中埋怨归埋怨,嘴里还得小声的劝着李修。 李修似老太爷般靠在躺椅上,轻轻摆手道:“还是那句话,只有从角门抬进府的姨娘,没有走角门归家的少爷。本少爷今天就要堂堂正正的走正门。既然你做不了主,就进去找能做主的人来。” 李修长长的出一口气,语气渐渐转冷,“现在,别说角门了,就是正门,本少爷也不会这么走进去。今日阳光明媚,本少爷不介意在府门外多晒晒太阳。” 李修的坚决让沈大管家心中苦涩难当。偌是旁人,沈大总管还敢咬咬牙,怒喝一声狂徒匪类冒充沈家少爷,先绑进府里再说。至于之后是赔礼认罪,还是如何,都先圆了当前的场面,以完成府里老爷的吩咐为重。 可是李修手里的象牙折扇,虽然不能说是镇国公府里的传家至宝,但能握在李修手中,绝对代表了镇国公对李修身份的认可。这让沈大管家不敢轻举妄动,那些阴暗的手段也不敢拿出来用在李修身上。 李修的坚持和镇国公府里主人的吩咐向左,这让沈大管家感到万分棘手。李修看似悠哉的靠在躺椅上“晒太阳”,这晒的不是太阳,晒的是镇国公府的面皮啊! 虽说国公府家规森严,按却挡不住人心的阴暗。别看现在府门前只有家将家丁,沈家四少爷归家被拒,不得以在府门前“晒太阳”,这事用不上过夜,镇国公、定国公两府上上下下必然全都知晓。而且用不了三天,整个江州成都会人人皆知。 到那个时候,镇国公府所谓的家规家教,却都成为江州府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谈了。 李修一把躺椅的位置,就将镇国公府放在火上烤起来。能在片刻之间想到这种既算是光明正大,又算是尖酸刻薄的方法,在沈大管家看来,真若是平心而论,镇国公府里的几位少爷,还真没这番急智。 虽然沈大管家心中暗暗对李修生出几分佩服,但作为当事人,沈大管家心中的懊恼忿恨更多一些。 半响之后,沈大管家心里苦思着解开当前尴尬无奈局面的办法,耳边似乎有什么声音响起。 仔细凝神倾听,却发现是李修口鼻之间发出若有若无的鼾声。 沈大管家当下烦恼忧虑之余,心中更是无可奈何的苦涩。从新仔细打量一遍只存在他人口中的沈家四少爷。最终,还是狠狠的一跺脚,转身回府向真正做主之人禀告去了。 在沈大总管走进镇国公府的一刹那,李修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沈大总管的背影,脸上挂起一抹得意的笑意。 时间过了不久,李修闭目把玩着折扇,体会着象牙的细腻柔和,忽然感觉到什么东西挡住头上的阳光。 睁开眼睛一看,一位年月四旬的中年人,正神情矛盾的俯身打量着他。而沈大总管站在此人身后,低头垂目一脸的严肃认真。 “这是三叔,现在操劳着府内大小事宜。” 沈珣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下马车,站在李修旁,轻声为他介绍着。 关于镇国公府内主要的人物,沈珣早在路上就位李修介绍过了。眼前这位沈家三爷沈安元,是镇国公的三子,李修父亲沈安括的哥哥,现在镇国公府的当家主事。 李修迟疑了一下,长叹一声后,还是站起身子,躬身行礼,“末学后进李修,见过沈将军。” 沈安元出身进士科探花,虽然弃官归乡打理家业,但身上还挂着正五品上定远将军的散官品阶,李修称呼他“沈将军”虽然外道,却没有错。 李修躬身施礼后,等待片刻,却不见有人扶他起来。挺身之际,却见沈安元面无表情的凝视着他。但他双眼间似有似无的怨毒和忿恨却瞒不过李修观察入微的双眸。 李修在众人诧异惊奇的目光中,又缓缓坐回躺椅。 看似平静如常的李修,心中猜测着:“大抵这位三叔就是不欢迎他归来的代表。” 只是他不清楚,这位三叔和生母的离家以及失踪是否有关联。 李修只清楚一点,折腾对峙了半天,想让他从角门归家的正主终于出现了。而镇国公府暗红色的正门就在眼前,这一步能否迈出去,就要看他接下来的应对了。 这让李修在心底幽幽一声长叹,“好戏要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