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调》 楔子 虽近立秋,蝉声却依旧吵闹,暑气正旺。 我左右睡不踏实,悄然出了宫,沿太液池回廊一路吹风,不知不觉已走到了韶华阁。说起这大明宫内的亭台楼阁名字均是起的酸,想来是李姓皇族多风流。 “陛下。” 忽地阁内一声轻唤,惊得我退了一步,莫非这大半夜的皇姑祖母还在此消遣?听婉儿说她这几日醉心政务,莫非是嫌蓬莱殿呆得久了些,将公文都搬来太液池边了? 心头好奇涌动,我索性凑在窗边看了一眼。 昏黄的宫灯下,层层幔幔的帘幕半遮掩着内室。卧榻上的皇姑祖母正是眉目微合,绮罗轻纱微凌乱,虽是半老徐娘,却面带浮红,眼眸低垂。坐在她身侧的男人抵在她耳边低声说着什么……随着烛火的摇曳,带出阵阵醉人春波。 我倒抽口冷气,下意识退后却是一脚踏空,顿时一股子钻心疼袭上心头。还未待反应就‘啊’一声脱了口,却猛地撞进了一个怀抱,被人捂住了嘴。 ※※※※※※※※※※※※※※※※※※※※ 留言是美容滴,收藏是减肥滴~阿米豆腐 一 废太子(1) 此时正是天授二年,陛下登基次年,武家天下。 马车内,父王和叔父武三思正说着话,均是关于此次狄仁杰拜相的事。自从皇姑祖母登基以来,武家已走到了权势巅峰,诸位叔父的亲信几乎控制了整个大周朝,可偏就这位如日中天的相爷是个清流砥柱,始终不为所动,让我几个叔父颇为头疼。 我接过婢女宜平递来的茶,向窗外看去,此时马车行进的并不快,却连相隔甚远的人都忙避了开。如今凡武家马车出现,连李家皇室也要让三分,又何况是寻常百姓。 边看着,我不由又想起了昨夜的事,仍觉心有余悸。 一念之间竟险些丢了性命,日后再不能如此了。 武三思喝了口茶,继续道:“陛下虽将太子留在了东宫,私下却仍对继位者犹豫不决,你我不如寻个机会探探圣意,也免得整日提心吊胆的。” 父王笑笑道:“陛下登基不足两年,此时说帝位传承的事似乎早了些。” 武三思含笑不语,过了片刻才道:“大哥似乎等不及了,已私下安排了几个朝臣,要给陛下上奏章改立太子。”父王愣了一下,摇头笑道:“操之过急了,太子毕竟是陛下的血脉,又怎会说废就废。” 武三思随口道:“血脉又如何?该废该杀时,陛下何曾心软过,否则也不会有我武家的今日。”父王默了片刻,没有再说什么。 我始终静听着,直到下了马车,这话题也没再被提起过。 宴席办在狄相的新园内,绵延不断的贺声入耳,尽是些富贵吉祥的官场话。 我们下车时,门口迎客的人立刻快步上前,躬身行礼道:“梁王,恒安王,小的已等候多时了。”武三思笑着颔首,道:“既是狄相设宴,怎不见亲迎宾客?”他示意侍从将礼单奉上,笑道,“莫非是有了贵客,倒忘了我们这些人了?” 那男人笑意微僵,迟疑片刻才道:“太子刚才到,相爷正在里处陪着。”武三思点头道:“既是太子殿下在,相爷理应尽心相陪,无妨无妨。”叔父仍旧面色如常,那几个下人却有些尴尬地赔着笑,将我几人让了过去。 一朝天子被迫退位做回了太子,早已没了什么颜面和地位。如今不止朝中宫中,连狄仁杰府中的人也晓得当中的微妙,明明是很自然的事,却唯恐叔父借故发怒。我跟在父王和叔父身后,看那下人不自然的神情,竟觉得那个没见过几次的太子有些可怜。 一路而行挑灯枝头,无数下人躬身退后,身上托着大小各色的盘子。待到了一个园子近前,那引路的人才抬袖道:“梁王、恒安王请,宴席怕是要开了。” 武三思微点头,先一步跨进了园子。 此时狄仁杰正被众人围住,见我三人入内,立时转身,大步而来:“二位可是姗姗来迟了,”他边说边抬袖,道,“梁王与恒安王可是自宫中而来?” 武三思笑道:“陛下让我等来为狄公道喜,稍后本王定要和狄公喝上三杯。” 狄仁杰遥对大明宫方向拱手,回笑道:“多谢陛下美意,臣今夜定会无醉无归,”言罢才侧头看我,笑道,“小县主竟也来了。” 我忙行礼,道:“恭喜狄相。古人常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永安祝相爷仕途坦荡,为陛下的‘杜康解忧人’,为大周创下万载盛世。” 狄仁杰点头,道:“多谢县主,”他细细看了我一眼,才又道,“这‘短歌行’内有千古绝句取自诗经,县主可晓得是什么?”他说完并不着急,只打趣的看我。 我愣了一下,道:“可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等名句又有谁不清楚,可是此话偏情爱缠绵,与今日并不应景,却不知他是何用意。 “正是此句,”他看向父王,笑道:“依本相猜测,陛下此番是有心让县主见见各位郡王,为恒安王择一乘龙快婿。”父王愣了下,才恍然一笑道:“知陛下者,狄相也。本王就借狄相吉言了。” 我此时才明白过来,脸竟有些微烫,忙低了头没敢再接话。 狄仁杰又陪着父王和叔父说了几句,便示意我们入席。待落座时,我才留意上手的一桌人,太子正端着茶杯,和身侧的少年说了句话,那少年微颔首,抬起了头。 恍惚间,一双清润的眸子穿过纷纷扰扰的宾客,看向了我。 竟是昨夜的人。我呆看着他,身侧的喧闹和恭贺都淡了下去,静得只剩了心跳和呼吸声,若非他,昨夜必是凶险难测,又何谈今日的宴饮。 而他…… 正是出神时,袖子已被人轻扯了几下,宜平为我添了一杯茶,指了指园外,示意她要告退了。我忙收整了神色,低声道:“下去吧。”宜平点点头,悄声离去。 待我再转头,他却已收回了视线,没有再看我。 待酒过三巡时,宴席已是热闹非常。不少受邀的文人墨客已起身吟诗助兴,其中也不乏今年二月新进的青年才俊,能在狄仁杰宴席上露脸,自然无人不想。 我听得兴起,夹起一块水晶龙凤糕要吃时,却见那少年已起身向席外而去,心中一动,便放了筷和父王说自己有些气闷,出去走走。父王点头,只嘱咐了几句便放我走了。 我沿着他走得方向,才穿过了迎翠门,就见他在回廊处停了脚步。他似乎察觉到我跟来,转过身看我,眼中盛着暖笑,虽面色平和却独有一股别样风骨。 我忙停了步,行礼道:“永安见过永平郡王。”从年纪来看,他十有九成是李旦的大儿子,已被废的前太子李成器。 果真不出所料,他没有任何异样,只颔首道:“无需多礼,你我论辈分论封号都可平坐,不知县主跟随而来是为何事?”我起身,笑道:“是为谢郡王的救命之恩。” 昨夜虽被他及时掩住了口,声音却已惊了屋内的人。 就在皇姑祖母起身怒问是谁时,我已被他紧搂在怀里,脑中一片空白,只想着此番死定了,却不想下一刻竟是宫女宜都入内请罪。宜都似是早有准备,只说寻不到陛下,四处找寻下才惊了圣驾。她本就是陛下的宠婢,这些风流韵事陛下也历来不瞒她,所以只随口训斥了两声便作罢了。 待宜都退出时,我才惊觉背脊尽湿,手脚依旧发软。面首的存在是宫内众所周知的事,但陛下毕竟才登基两年还有所避讳,倘若发现的是我,怕就没这么简单了。 自太液池回到宫中后,我一整夜躺在床上都睡不踏实。 宜都的出现绝非巧合,必是此人安排在宫中的眼线,可究竟是什么身份能在皇姑祖母身边插下人?这始终想不透的地方,眼下倒是解开了,依永平郡王的身份,做下这种事也不算太难,只是他又为何会如此做? 李成器默了片刻,才道:“昨夜事出突然,本王救得是自己,县主不必放在心上。” 我笑道:“不管郡王如何说,永安也是因为郡王逃过了一劫,他日必会还上这个顺水人情。”无论这其中有多少的隐秘,误闯的人是我,不小心惹祸上身的也是我,若是算起来,也算是我连累了他。 他没再说话,我见此状也不好多留,正要转身时才又听他开了口。 “方才县主与狄相说的诗句,本王幼时也常读来消遣,”他顿了一顿,方才平和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月色下,他眸色清澈如水,只静静看着我。 我心头莫名一跳,不敢去猜他话中深意,只笑道:“永安曾听闻郡王自幼才气过人,这种寻常的句子,怕是几岁就已烂熟于心了。” 李成器笑看我,温声道:“关于本王,县主还听闻过什么?” ※※※※※※※※※※※※※※※※※※※※ 啊啊啊啊..我太喜欢历史上的李成器了,倒塌 二 废太子(2) 自然听过很多,幼时听闻他一支玉笛风流无尽,便悄然于心中勾勒过他的模样。 只可惜我入宫常伴武皇时,也是他牵出大明宫被废时。太子李旦为了避嫌,特将子嗣都迁出大明宫居住,离开皇位的中心,又何尝不是避祸的良方? 我轻摇头,正要说什么就见远处来了人,似是见了我却踌躇不前了。 我自然晓得这厉害关系,忙道:“大明宫中自有规矩,永安不敢随意打探皇嗣皇孙的事,告退了。”言罢转身,听得身后人上前,便又快走几步回了宴席。 未到时辰宴席便早早散了。 长安有坊市制度,每日衙门漏刻“昼刻”尽,开始宵禁,除上元灯节三日外无一人敢违抗,虽此次是狄仁杰的宴席无人敢真去约束,但依狄相的性子,也绝不会为此开了先例。 马车恰在入宫门时,遥遥传来了宵禁的擂鼓声。我掀帘看无人的街道和前方灯火通明的大明宫,头次觉得宫里也有妙处,永远笙歌漫舞,永夜不尽的趣闻情话。 ---------------------------------- 自狄仁杰拜相后,朝中废太子的呼声渐高,已有人奏立周国公武承嗣为太子。 陛下始终避谈此事,宫中也因朝堂上的微妙而暗潮涌动。那夜马车内武三思的言语被放到了台面上,武氏李氏孰重孰轻,谁也猜不透陛下的想法。 这一日晨起,我随手从书架上翻找婉儿给的手抄卷,却左右翻不到骆宾王的册子。莫非……只这一念间,身上就已蒙了一层冷汗。 骆宾王早已是大明宫中禁谈的名讳,若非婉儿偷偷塞给我,我也不敢去拿这禁书。李唐王朝早已远去,骆宾王那首讨伐武姓的檄文却还在耳边,若是被宫内人发现婉儿决不会承认,那我只有以死谢罪的下场了。 我找累了,心中惴惴地坐下细想,猛然想起那日宜平曾收整过柜子。她这几日发寒热正养着,看来要想问清楚只能去一趟掖庭。 屏退了当值宫婢,我独自到掖庭时,才发现宜平并不在。 床铺还是散开的,桌上的药汤也还热着,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处。只是不弄清骆宾王那手抄卷的去处,我今日也踏实不下来,索性就在宫中四处转着找她。一路上碰了几人,都说不知去处,忽然想起宜都和她素来交好,便问了个人,寻着宜都的住处去了。 到了宜都房门外,听见里边有说话声,忙要伸手叩门,却发现是个男人的声音。 这宫里的隐情,难道都让我撞到了? 我正犹豫着,却见门打了开,宜都神情并不意外,只俯身行礼,说:“县主找奴婢?” 我尴尬一笑,说:“我是要找宜平,发现她房中药汤还热着,人却不见了。想着你和她素来要好,就来问问她这几日都在做什么,好好的药不吃到处乱跑。” “奴婢也不知道宜平去了哪儿,”宜都抿嘴一笑,说:“宫内都说跟着永安县主的,都是好命人,今日奴婢才真觉得此话是对的。” 她是陛下身边得宠的,自然说话比寻常宫婢随便些,我只笑笑,既然宜平不在此处,我倒也没什么可留的了。我正要转身走,却又被她轻叫住。 宜都让开门,说:“宜平虽不在,但屋内倒有人想见县主。” 我愣了一下,也不好当面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进了屋。 那身着一袭月白衫子的人,临窗而立,待门被掩上,他才放下手中书卷,回看我。那眉眼之中似是有笑,又似乎没有,辨不大分明。 正可谓,纵是年少风流可入画,却也自成风骨难笔拓。 我忙躬身行礼:“郡王。” 李成器颔首说:“没想到本王和县主如此有缘,刚才在窗口正看见县主,才贸然请入屋内,还请县主不要嫌本王太过唐突。” 宜都小心将门关上,走到桌边倒了杯热茶,退后两步立在了一侧。 我起身,笑说:“没想到郡王在此处,是永安惊扰了。”方才宜都说此话的时候,心中竟有这念头,却觉荒唐,岂料真是他。 李成器走到桌边坐下,静看着我,我也只能随着坐下。虽不知他为何要我入内,但起码他与宜都的主仆关系,无需再对我有所隐瞒。 “自狄仁杰拜相后,我与县主也有一月未见了,”他将茶杯轻推到我手侧,温和一笑,“秋日晨露浓重,县主穿得单薄了些。” 他这么说着,我才猛然记起自己竟只套了件薄裙出来,手已冻得冰凉。 “出来得急,竟没顾得上,”我拿起杯子在手中握着,却摸不准他的心思,只能赔笑说:“听婉儿说,陛下已授意让诸位皇嗣皇孙搬回昭庆宫,常伴身侧共享天伦,永安恭喜郡王了。” 李成器淡淡嗯了一声:“所有未婚配的皇室子嗣都会搬回昭庆宫,宫内也会热闹不少。” 我见他神色淡然,才猛地记起他毕竟是前太子,如今这话确有些尴尬。 这一尴尬后,他也没再寻话说,我也只能陪着干坐。我心里正琢磨怎么找个借口离开时,就听见笃笃叩门声,不禁手一颤,抖了些热茶在腿上,烫得皱起脸。 他仍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似乎并不大在意。门外人似乎等了一会儿,又轻叩门:“宜都?” 是婉儿的声音。 我下意识看他,那眼内终是起了些波澜。此处是掖庭,论理他一个郡王不该来此处,更何况是陛下的宫婢房内?宫婢房内没有里外间,决计藏不住一个少年。 李成器似乎也想到此处,轻摇头示意宜都不要出声。 门口婉儿却似乎更急了些,叩门说:“陛下马上要个物事,可今日当值的都是些新人,找了半天都找不到,你若再不去只怕都要一起治罪了。在不在?出个声音。” 听婉儿的口气,不开门绝对打发不掉她,门是由内锁上的,屋内也必然有人。 躲是躲不掉了,他轻放茶杯,示意宜都去开门。宜都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踌躇,毕竟按身份李成器与她若被婉儿看出蹊跷,死得定是她,而非陛下的嫡孙。 但此情此景,只能如此。 宜都终是咬着唇,走到门边。我脑中闪过个念头,也来不及再阻宜都,立刻放下茶杯坐到他身侧,将手轻放在他手背上。李成器手微一动,自嘴角溢出一抹薄笑,似已明白了我的心思。 大明宫中多风流,若是婉儿见我与他……必会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手指微凉,缓缓反手轻握住我的手。只这一个动作,竟让我十分镇定转瞬瓦解了七分。 咔哒一声,门锁落下,还未等宜都拉门,便有一双玉白的手推开门。藕色的短衫,绛紫长裙裹着玲珑的身子,人未入声却先出:“你搞什么鬼?莫非是藏了个男人——”声音噶然而止,婉儿瞪着细长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 戏演到此处也有了成效,我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他轻握紧,竟觉耳根渐发热。 婉儿恍惚了一下,立刻收了神色躬身行礼:“郡王。” 李成器这才放了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待将茶杯放到桌上,才缓缓一笑说:“无需如此多礼,日后本王回到昭庆宫,还需婉儿你多多拂照。” 婉儿悄然一笑,说:“郡王这话言过了,”她轻扫了一眼宜都,恍如未见到我一般,“陛下急着传宜都,婉儿就不打扰郡王的清净了。不过掖庭终是宫女住所,郡王若要赏景倒不如去沉香亭观菊园,或是去九曲桥,听闻那处近日放了不少东瀛锦鲤,甚为珍贵。” 李成器颔首,说:“久不入宫,倒忘了御花园的景致。” “御花园是小景,宫外的芙蓉园才是好去处,”婉儿轻笑一声:“婉儿倒是羡慕郡王能随意出入宫中。都说那宫外芙蓉园有几景,紫云楼、彩霞亭、蓬莱山当属翘楚,可婉儿却听人私下里相传,那些亭台楼阁都不及庭中、台上和楼内时常现身的永平郡王。” 李成器但笑不语。 婉儿若有似无地递了我一个眼色,便带着宜都告退了。 他一直没再说话,只静静坐在身侧。我盯着石桌上的纹路,一时没了主意,听着自己越发明显的心跳声,竟不知该走该留。刚才那触手的勇气也不知如何来的,若换做此时,就是借我千万个胆子也不敢如此做了。 他忽然站起身,淡淡地道:“方才提起御花园,倒有了些兴致。” 我忙站起身:“我想起还有些要紧事——”四下里静了片刻,李成器才温和道:“本王送你回去。” ※※※※※※※※※※※※※※※※※※※※ 啊啊啊,寂寞难耐鸟~ 三 废太子(3) 他虽话轻缓,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威慑。我无奈颔首,他却忽然不动也不说话,我也只得如此与他静对着,心底却越发慌了。 半晌,他笑意才深了几分说:“多谢你。” 我忙侧了头去看别处:“狄相宴席上我就曾说过,他日必会还上这个顺水人情。郡王救我在先,我还情在后,郡王这个谢字确是重了。” 他笑叹一声,没答话。 这一句谢,却让我不敢再拒绝同游的话。我随他出了掖庭,他便挑了个偏僻的宫道而行。大明宫我也算走了大半,如今这路却是从未行过的。终归还是在宫中长大的皇孙,比我这才入宫两年的熟了不少。 “刚才听你说要寻宫女,可会耽误了?”他随意寻了话说。 我想了想,也没什么好瞒的:“我房中少了一本手抄诗卷,所以想来问问宜平有没有看见,她跟着我最久,自然比那些当值的熟一些。” 李成器看我,笑道:“听说小县主素来好读书,果真不假。” “也不尽然,”我尴尬笑笑,说:“杂七杂八的读了不少,正经的却远不及婉儿姐姐。” 因是深秋,宫道中柳树已仅剩了枝蔓,此处正有几个内侍修剪。一个小内侍站在梯子顶端修剪枝蔓,底下不时有人左右指挥着,见了李成器忙躬身行礼。 李成器颔首示意他们继续,又继续道:“什么诗卷,值得县主如此记挂?” 我沉默片刻,才道:“是骆宾王的诗卷,怕掉了被人看到,所以才急着去找宜平追问。” 不知为什么,两次不算患难的遭遇后,我对他渐少了戒心。待话说出,我才发觉自己竟有意在试探,试探他的反应,或是别的什么。 李成器似乎反应不大,只道:“骆宾王文采风流,本王对一句话记得尤其清楚,”他顿了一顿,才道,“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我侧头看他,依旧是神色平淡,似乎说的是寻常的诗句。 这是当年骆宾王亲手所写的讨武檄文,是宫中最为忌讳的。当年骆冰王随徐敬业起兵作乱时,我不过三岁,却已听家中先生私下吟诵此句,大概说什么先帝驾崩不久,李家的遗孤们又能依附谁,以此唤醒天下李氏家臣起兵讨伐皇姑祖母。 后来年长一些,才知道这句子是反武家的,而我就是武家的人。 “徐敬业兵败时,骆宾王也没了下落,”李成器嘴边依旧含着笑意,“那年我被立为皇太子,皇祖母曾说起这句子,还夸赞此人有宰相之才,当时我并不大懂此话的意思。” 他并没往下说,我却听得有些心惊,陛下早有自立之心,此话又有多少是试探?虽知他此时仍安然无恙,却仍忍不住追问:“郡王如何说的?” 李成器轻摇头:“我没有说什么,对皇祖母需‘知无不言’,不知也自然不能言。” 我暗松了口气,才发现这几句话间,竟已近了御花园的西门。和煦的日光下,门口已满布菊花,金灿灿的一片,恍若仙境。只是,门边有个熟悉的身影走来走去,正是我久寻不到的宜平。 宜平也恰看到我,忙快步走来,对着李成器拜了拜,对我道:“可算是找到县主了。” 我奇道:“有事?” 宜平起身,说:“是有事,几位公主到了县主处,说是有些要事说。那几个伺候的寻不到县主就没了主意,只能来找奴婢。” 几位公主?我听着更糊涂了:“你怎么知道我要来御花园?” 李成器此时眼望着别处,并未看我二人,宜平见此机会忙对我使了个眼色:“本来不知道的,路上正好碰上了婉儿姑娘,说是县主可能会来御花园。” 即便是碰了婉儿,也不该晓得我是自西门而入……我见她神色也不好多问,只得向李成器行礼告退:“宫内恰好有事,我就不多陪郡王了。” 李成器点点头,示意我可以离开了。我忙拉了一下宜平,走了两步却又被李成器叫住,回头看,他眼中似有秋景浓的化不开:“在这宫内,有些闲书还是少读的好。” 这一句隐晦的叮嘱,听得我心头一暖,又拜了一拜转了身。虽看不到身后的永平郡王,却总觉得他的目光是随着我的,不禁越发不自在。待远离了御花园,我才猛地停住,认真看宜平:“说吧,告诉我实话,谁让你找我的?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御花园的?” 宜平轻啊了一声,喃喃道:“还是被县主猜到了。” 我好笑看她:“你这骗术也就能瞒得过不相熟的,我认识你两年了还不知道吗?” 宜平轻蹙眉,说:“是婉儿姑娘特地找到奴婢,让奴婢务必在御花园西门等到县主。”我不解看她,示意她继续说。宜平想了想,说:“婉儿姑娘还说,县主若是有什么疑问,待晚间时她自会来解释。” 我随手自道边花圃掐了朵菊花,细想了片刻。婉儿是想护着我的,这个肯定没错,只是我即便和李成器逛了御花园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何必如此紧张?我看她,笑说:“所以宫里也没有什么公主,都是婉儿姐姐教你说的?” 晚间上灯时,我提笔拿着婉儿给的字帖练字,手腕都有些发酸了,才发觉身后早已有人。回头见她笑吟吟看着我,灯火恍惚下,竟是明艳照人。 “姐姐真是越来越好看了,”我放了笔,就势坐在椅子上长出口气,“就像陛下一样,岁月的痕迹半分也留不下。” 宜平搬了椅子在桌侧,伺候婉儿坐下又上了杯热茶,才屏退了所有宫婢内侍,独剩了我二人。 “这话你该当面和陛下说,她定又会夸赞你了,”婉儿斜坐在椅子,说,“虽然你叫我声姐姐,可算上年纪我长了你十几岁,终归是老了。”她说完又细细打量我,眼中似乎另有深意,却只看不说话。 我撇嘴,说:“我在等姐姐的解释。” 婉儿站起身,走到灯烛旁,伸手拿起红铜烛剪,将火中残留的烛心剪掉,火苗瞬间明亮了不少,随着窗口吹入的风摇曳而动。 “是我在等你的解释才对,”她细长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火焰,说:“说吧,你是如何认识永平郡王的。” 我早料到她有此问,只笑笑说:“是在狄仁杰拜相的宴席上。”那晚婉儿并没有去,自然也不会知道此话有假。 “不过一个月……”婉儿把玩着手中的烛剪,说,“你就甘愿为他做那‘掌灯剪烛’的知心人?永安,大明宫中容不下真心实意。” “也不尽然,”我随口道,“文德皇后长孙无垢十二岁与太宗皇帝完婚,之后二十余载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甚至死后,仍是太宗皇帝的此生挚爱。” 婉儿嗤笑一声说:“纵集三千宠爱在一身?那为何仍有后宫佳人常侍寝?这便是帝王家内的痴情。若太宗皇帝当真痴情不改,又怎会有徐贤妃的受宠,又怎会有陛下的受宠?” “高宗皇帝待当今陛下也是用情至深,”我看她认真,不由起了几分玩逗趣的心思,“否则也不会出现当年‘二圣’临朝之事。” 婉儿盯着我道:“这其中有多少手腕,你想必也听人私下说过。更何况,也许当初宠极一时是爱,那之后究竟是什么,只有高宗自己知道了。” 我笑笑,没再说话。 刚才不过随口一说,我素来争不过她的,何苦自讨苦吃。更何况晨起之事是权宜之策,若说真心实意却过了些,不过点头之交罢了。 婉儿放下烛剪,走到我身坐下:“且不说皇家是否有真心实意,只说你二人的身份姓氏,此事都要慎重。自去年陛下登基,武家算是位至巅峰了,可陛下之后呢?她的嫡子嫡孙仍是姓李的。所以,日后这天下到底姓什么,谁也摸不准,你又何必偏要和李家人纠缠?” 婉儿待我历来宽厚,也总说些忌讳的话来提点我。虽可能有拉拢的意思,但我总也能分出好坏,比如此时的话就是句大实话,我又怎会不知? 我唔了一声,托着下巴看她:“所以你今日特地让宜平拉走我?” “我是怕你们被某些人看到,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婉儿淡淡地哼了一声,说:“刚才那些话是用来劝你的,现在这话却是用来告诫你的。韦团儿和你,你觉得陛下更相信谁?” 我心里一紧,说:“如果是寻常小事,陛下可能会更信我。如果是祸及帝位和陛下,也许会更信她。”我说完,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却不大明白婉儿的意图。 韦团儿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堪比婉儿,虽不及婉儿的政事见地,在后宫中却不容小觑的地位。可婉儿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我不觉得我会因为永平郡王的事,得罪那个女人。 婉儿沉吟片刻,说:“韦团儿看上了太子。” 我险些被茶呛到:“真的?” 婉儿也端起茶,小口喝着:“自然是真的。” 韦团儿看上了李成器的父王,此事想想还真是古怪。我不由想笑,武皇之前所有的宫女都想方设法要讨好宫里那唯一一个真正的男人,如今武皇登基后,宫女们又都费尽心思要嫁给诸位皇子皇孙…… 我敛住胡思乱想的心思,说:“即便她看上了太子,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虽然看上的是李成器的父亲,最多感觉有些怪,还能有什么忌讳吗? 婉儿轻叹口气,默了半晌。 我心中百转千回的,也没找出什么不妥之处,只能喝完杯中茶,静候她的提点。 “问题在于她看上了太子,太子却没有招惹她的意思。我了解韦团儿的性情,得不到就会亲手毁了。所以,我猜想她现在正在找机会下手惩治太子,如果被她知道你和皇孙的事情,说不定就是一个陷害的机会,”婉儿放了茶杯,说,“情之一字百千劫,当年我也是逃不过这关,所以也帮不到你,但这宫中的层层算计,你还能避就避开些吧。” 我心底一凉,因为一个女人的眷恋而惹上的祸,太子殿下还真是冤枉。 婉儿又坐了片刻,离去时才忽然问道:“还有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你和永平郡王为何会在宜都的房内见面?” ※※※※※※※※※※※※※※※※※※※※ 咳咳,说明下,按时间来说,现出场几位角年纪如下: 永安11岁,李宪15岁,李隆基8岁,婉儿26岁。 ps.骆宾王如有有人不知……就是那个写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的…… 四 李氏武氏(1) 一句话,如同在心尖儿上绕了根极细的线。稍不慎,就会勒紧致命。 我摸着杯沿,琢磨着如何作答,她却忽而一笑,说:“好了,不难为你了,宜都已经都告诉我了。”她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我笑了笑,不管宜都说什么,总归是圆了这个谎:“我也有件事百思不得其解。”她微侧头看我,等着我问。我停了片刻才笑道:“婉儿姐姐是如何知道,我和郡王一定会自御花园西门而入?” 我本想借着这一问转了话题,将她的疑心淡化。岂料她竟神色骤黯,默了片刻才道:“那条路我曾和一个人走过,而他恰好极偏爱幼年时的永平郡王……若他想避开宫中大多数耳目,从那里走最安全。” 她话说的模糊不清,我却已听出‘那个人’是个身份显赫的。 婉儿走后,宜平才入内收拾茶具,连带将我字帖收好,边说边不住赞叹我的笔法越发好看了。我被她这一说,才猛地记起今日晨起寻她的缘由,忙道:“婉儿给我的手抄诗卷,你可动过?” 宜平想了想,将字帖收入箱内,自箱底拿出了那一卷封皮无字的书,说:“县主说的是这个?”我接过翻了一下,长出口气,说:“好在好在,我还以为小命不保了。这卷书要是让有心人看到,决计是个大祸。” 宜平倒吸口气,试探看我:“那奴婢把它偷拿去烧了?” 烧了?我倒从未如此想过。婉儿当初偷给我时,曾说过整个大明宫也就这一卷了,还是她凭着幼年记忆写下的,若是烧了……我攥着那书卷正在犹豫时,却不期然想起那浓的化不开的目光,和他告诫的话。 “算了,”我将书卷递给宜平,“烧了吧,即便藏得再好,也是祸。” 躲不出这个大明宫的暗箭,也要小心躲些明祸。 秋夜正凉,却响了几声惊雷。 我听这雷声,竟有些心神不宁。要将书递给出时,却猛地收住了手:“你在宫外烧东西总会有人看见,端个火盆来,就说我畏寒。”宜平会意点头,出去了片刻就命人端了火盆进来,又屏退了其他宫婢,亲自将书卷撕开,一页页小心烧着。 我盯着盆里的火苗,一个劲儿的心疼,早知今日就多看些。 宜平烧完,又去拿了烛剪,拨弄着没烧透的,直到彻底成了灰融入炭灰中才作罢。 她直起身,舒展腰身感叹说:“好在每晚都要给床帐熏香,否则有人闻见也会问的。”我托着下巴看她,只觉得这一整天心神折腾的极疲惫:“你不说我还不觉得,好困了。对了,今日我本来是去掖庭找你的,你不好好喝药去了哪里?” “县主忘了?”宜平拿起早备好的熏香炉,在床帐处走了一圈,“每月朔望,武姓的各位亲王郡王不是要入宫面圣吗?今天奴婢被梁王遣来的宫女叫走了,嘱咐了些话。” 武三思?论辈分,他是我叔父,但因父亲不大热衷武家势力,走得并不近。最多是在宫中遇到寒暄几句,也是因为我常随在皇姑祖母身侧,说起来,那日狄仁杰拜相还是说话最多的一次。可他为什么单独叫走我的婢女嘱咐? 我嗯了一声,说:“都说什么了?” “其实奴婢不大明白,”宜平把熏香放帷帐内的案几上,学舌道,“这趟朝见要县主务必提前些到,总有些好戏能看。”我愣了一下,不安自心底悄然蔓延:“还说什么了?” 宜平轻摇头:“没了,只这一句。然后婉儿姑娘就来寻奴婢了。” 我唔了一声,没再问什么。 因这话,我连着恍惚了几日,大明宫也蒙了数日阴雨。 这一日,我照例睡得极早,因着后日便是朔望,竟是一夜七想八想,朦胧间天已朦朦亮。拉开床帐时,熏香炉中蜡烛已灭,浓香在厚重的帷帐内浓的化不开,头更加昏沉了。 宜平听见动静,忙挑开帷帐进来伺候我梳洗。待她将裙上的丝带系好后,我才有些清醒了:“这雨似乎永不会停似的,你这几日去内教坊了吗?” 宜平吐了下舌头,说:“这几日县主总不大舒服,奴婢就寻了个借口没去。” 真是个偷懒的丫头。我笑看她说:“别看不起内教坊的学问,婉儿当年就是自那里出来的。况且你借着年纪小多学一些歌舞杂技,日后给皇子们表演时说不能一步登天。” “县主才不到十二岁,怎么就教起奴婢了,”宜平也就和我说话时伶牙俐齿些,“婉儿姑娘那是名臣的后代,奴婢自然不能和她比。再说,自打陛下登基了,宫女们也就懒散了不少,毕竟咱们陛下如今是个女人,皇子皇孙们又大多不在宫中。” 我拍了她头一下,低声说:“这话也就和我说,知道吗?” 宜平点点头,乖巧地将我按到装台前:“今日要陪陛下在绫绮殿侍宴的,县主要精神一些。”我静看镜中的自己,说:“简单点儿好,今儿个不少县主来,我可不想抢了风头。” 宜平依言照办,只喃喃说:“抢了风头也好,陛下一高兴说不定就赐婚了。” 我无言,待她摆弄好,终于长出口气,说:“午膳要吃的好一些,你去吩咐弄得丰盛些,免得我晚膳不敢吃东西要一直饿到晚上。” 宜平点点头,依言吩咐去了。 我提裙走到宫门前,浓重的雨幕湮灭了天地。看雨水顺着檐顶滑下,坠落一道道水流,我深吸了一口气,仍在琢磨明日之事,什么样的热闹,能让粱王亲自来提点,却又含糊不清? 我想了片刻,终无奈作罢。不去便是了,何必想这么多。 待回了神,我才发现远处回廊下有个面生的宫女,似有意想要靠近。 我随口支开了门口的宫女,向她招了招手,她果真就跑了过来。待到近前她忙行了礼,自怀中摸出一个锦布包裹:“这是永平郡王给县主的。” 我不解看她,她没有再多说,只将布包又递了递。我也不好为难她,接过布包,还未等再说什么她就一躬身跑走了。 待回到屋内,我特地放了帷帐,坐到床上打开那布包。是一张纸笺和一本书。 纸笺的字风骨凌然:“陛下素来信奉嵇康之道,恰偶得手抄卷,闲暇时或可翻阅怡神。” 寥寥数句,没有落款。 嵇康的《释私论》我曾听过,因魏晋的书作多流失,从未见过完整一卷,连宫中亦仅有残缺半部。我拿起那卷书翻开,竟有一瞬的恍惚,又连翻了数页,字迹皆与纸笺上一般无二……难道这是他亲手抄的书卷? 我捧着这书卷,竟像触及他微凉的手指。窗外的落雨声渐远了,唯留了潮湿的味道。 静静盯着书卷,片刻后才发现竟一句也未读全。 “县主?” 宜平在帷帐外轻唤了一声,我忙将那信收好,独留了书在床上:“我有些累,想先睡会儿。”我说完伸手又放下了床帐。 “奴婢过两个时辰再来,”宜平低声说,“绫绮殿侍宴不能耽搁了。” 我应了一声,躺在床发呆,因一夜未沉眠,真就困意上涌又睡着了。 待到醒来竟已是黄昏,宜平抱怨她叫了我数次,我却睡得极沉。她早早备好一切,伺候我又收整了一番,陪我行到了绫绮殿外。我走下时,内里正传来一阵阵清透的笑声。 这声音极好认,是庐陵王的永泰县主,李仙蕙。 同样是皇姑祖母的儿子,庐陵王似乎运道比太子还要差些,继皇位才两个月就被贬出京,独有韦氏陪伴,子女都留在了大明宫中。当然,还有两个在流放路途中降生的女儿,自然被留在了韦氏身边,小一些的仙蕙则被送回了宫中。 对一个七岁的县主来说,之前的动荡都与她相去甚远。大明宫中的明媚春色才是她成长的土壤,她并不知道对于她未蒙面的亲姐姐,她是多么幸运。 我平白感叹了半天,理了理衣裙,着内侍通禀后,静立片刻入了殿。 殿内正是香烟缭绕,宫灯如锦。龙榻后,二十八个宫女持着雉羽宫扇,挑着赤金提炉,焚着龙涎和兰叶调制的熏香,身后十八个青衣拂尘的内侍静候着。屏风后细乐喧音,丝丝缭绕。 因为这侍宴,早有人用暖炉将宫内的潮湿蒸散,一室暖意融融。 仙蕙正笑着坐了回去。陛下身着红金广袖,极尽雍容地侧靠在塌上,垂着凤眸听太平公主说着什么,忽而会心一笑轻摇头,抬头看我。 “皇姑祖母。”我俯身一拜。 陛下微笑颔首,说:“快坐吧。” 我应了一声,又向几位县主分别躬身行礼,走到近殿门的案几后,待坐定才留意到上手处竟多了数个案几,尚是空置无人。 宫女迅速将菜品摆上时,陛下似乎并不急着起筷,反而扫了一眼众人,笑说:“太平说的不错,这一转眼都是大姑娘了。”太平则笑吟吟地接口说:“除了仙蕙,都是能赐婚的年纪了。” 披帛旋绕于她手臂腰间,随霓裳飘摇,牵扯着众人的心思。 陛下开了口,必是已有意赐婚,只是不知此番又是哪个要嫁入朝臣之府。坐上的县主都有些忐忑,婉儿立在陛下的坐榻后,却是神色了然。 我垂头盯着玉杯,极坦然。 论年纪,论身份,这等时候都不该轮到我。 就在各人心思蔓延时,宫门处的内侍忽然入内通禀:“陛下,几位郡王都在宫外候着了。” 五 李氏武氏(2) 陛下颔首说:“家宴无需如此繁冗礼节,传吧。” 因坐在临殿门处,我恰能看见几个内侍收了伞,几个少年在门口收整着衣衫,因我入宫时恰好的皇姑祖母登基后,几位郡王为了避祸,或是称病出宫修养,或是直接被遣出宫,如今看来,都是极面生的。 众人身前的正是李成器,一个小内侍正弯腰替他抹净长靴上的水渍,他本是侧头听身后少年说着话,像是感觉到什么,忽然回头看了殿内一眼,恰与我目光相撞,微微笑着挥手屏退了内侍。 “姐姐,”仙蕙摸了下我的手,轻声说,“我哥哥好看吧?” 我回了神,尴尬一笑,说:“你怎么跑到我这里了?”她眨眨眼说:“熏香味道太重了,你这里淡一些。”我将她搂在怀里,说:“也就你敢在陛下面前乱跑,也不怕受罚。” 她吐了下舌头,便去侧头看入内的几个哥哥。 李成器与几位郡王走入殿内,恭恭敬敬地行了叩拜大礼,陛下似乎心情极好,连连笑着让他们起身落座。除了太平细细看着他们,余下的公主都起身行礼,我刚一把拉起仙蕙,却被她挣开了手,一道粉色的影子就扑到了的李成器身上:“成器哥哥。” 李成器温和地摸了摸仙蕙的头,身后的少年却立了眉:“仙蕙啊仙蕙,我才是你亲哥哥啊。”仙蕙哼了一声,没看他。 众人皆是摇头笑着,本是那几分紧绷的气氛,也因此尽数散了。 陛下摇头笑说:“太平,这一幕让朕想起你幼时,也是如此黏着弘。”太平神色微一黯,旋即又扬起一抹明媚的笑意,说:“我那时也想黏着贤哥哥,可惜冷得像三九寒冰似的,话都不敢说上三句。” 陛下笑着摇头,吩咐宫女开了席。 这几句话听着像是闲话家常,却是在说着已离世的两位皇子,亦是曾册封为太子,又先后被废掉的尊贵人。陛下登基前,先后废了六任太子两任皇帝,这才换来了大周朝的开国。如今细想,都是皇姑祖母的亲子嫡孙,不过是我从三岁到九岁这六年间的事。 慈悲的孝敬皇帝李弘,博学的章怀太子李贤,都带着无上尊贵的封号辞世。余下的庐陵王和如今的太子殿下,却是世人口中的平庸之辈。大明宫中传说太多,成为死后的传说,或是活着的傀儡,或许谁也说不出对错。 我闲闲地夹起块七返糕,听几个少年与陛下的对话,才明白刚才那个气不过的便是庐陵王的长子,难怪和仙蕙生的有五六分像。 仙蕙黏在李成器身边坐下,像是块小膏药似的,让人哭笑不得。 宴席过半时,太平忽然说起朝堂之事。 “来俊臣审了数日,严刑酷法,五毒备至,”她边说,边举杯晃了晃,“却仍拿不到欧阳通谋逆的罪证,如今朝中众臣连上奏折为欧阳通洗冤,母皇对此事如何看?” 陛下沉吟片刻,说:“若至十二日再难有罪证,就放了吧。” “来俊臣手里,历来没有冤枉的人。酷刑繁多,还偏就起些好听的名字。用椽子钉住人的手脚,穿成一线朝一个方向旋转,那是“凤凰晒翅”,太平讽刺一笑,拿筷箸指了指面前的一盘百鸟朝凤,“恰就像这个,不过要鲜血淋淋的多。” 她说话时,仙蕙正在吃那菜,立刻吐了出来。 太平低声吩咐婢女,给仙蕙端了杯热茶去,又挑起狭长的凤眸,说:“前几日我命人拿来他编纂的《罗织经》细读,以醋灌鼻,烧瓮煮人,这些寻常的都让女儿头皮发麻,更别说那头钉木楔,脑裂髓出——” 陛下凤眸深敛,打断她道:“太平,用膳时不要说这些话。” 太平笑笑,继续吃那百鸟朝凤。 我正身上阵阵发寒,却听见玉器轻碰声响,给我上菜的宫婢已面色惨白,端不稳手中的玉盘。我心头一紧,忙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玉盘,免得她引起陛下的注意:“这菜有些油腻,帮我添杯‘神泉小团’来。” 陛下侍宴,历来冲泡的都是‘恩施玉露’,我特要了宴席上没有的,只想让她多在外走上片刻,镇定下心神。不过,太平公主说的话最多有些骇人,她怎会怕成这样? 那小宫婢愣了一下,忙感激看了我一眼,躬身退了下去。 我见她走了,也就没再细想,盯着那百鸟朝凤,心中万分钦佩太平的胃口和勇气。在皇姑祖母面前,也就太平与婉儿能直言,可婉儿历来是顺着说,太平却总要逆着陛下的意思来。 来俊臣手中诛杀的大臣官僚不计其数,多这一个欧阳通,也不过再添个记罪的名字而已。婉儿曾说过,这不过是陛下登基前打击李唐宗室的手段罢了,只不过来俊臣对于逼供真是天赋异禀,从无失手,虽恶名在外却无人能捉到半分把柄。 陛下似乎不大在意太平的话,倒是看向另一侧的李成器,说:“成器对欧阳通的案子如何看?”她边说着,边指了手边一道菜,示意婉儿赐给李成器。 李成器起身谢恩,说:“孙儿以为欧阳通之事,不仅是朝堂上的政事,也是民间学子之事,”他见陛下微颔首,才继续说道,“欧阳通之父欧阳询以其墨迹而誉满天下,连高祖都曾盛赞,于文人学子中更是声誉极高。欧阳通得其父真传,声名不在其下,是以,这一案已在文人墨客间广为议论,纷纷报以不平。” 陛下又颔首,说:“都说了些什么?” “有句俗语,观其字而识其人,”李成器,道,“众人均以为欧阳通应无谋逆之心。孙儿以为此案当速审,以绝此话端。” “文人说便让他们说去吧。若没有欧阳通一案,他们也会寻些别的说,”陛下细看他,微微一笑说,“朕听说在宫外芙蓉园,你曾与欧阳通临楼而书,颇有知音之感?” 我暗自一惊,手不由扣紧了案几一脚。与谋逆沾边的,皇姑祖母历来严苛,他刚才的话虽然避重就轻,但如今这话却是…… 李成器面色未变,颔首说:“孙儿幼时喜好欧阳询的字帖,那日在紫云楼偶遇他,便起了些兴致,一面之缘而已,还谈不上是知音。” 陛下笑问:“那你观他的字,可也觉得此人无谋逆之心?” 此一句话,众人皆噤了声,唯有屏风后的细乐喧音,缭绕不断。 李成器沉吟片刻,似在斟酌。 忽然,太平几声咳嗽,呛了酒一般。 她拿帕掩口,笑着打断了祖孙的对话:“女儿也和他论过习字之道,可单凭字,谁又能说得清他是不是妄臣贼子呢?您刚才也说了,文人喜好妄议朝政,那便让他们说去好了。” 陛下摇头笑说:“朕怎么未曾听过你好临帖?” “我是懒散了,”太平笑说,“当初这宫内可有不少人以《卜商帖》、《张翰帖》习字的。” 始终在一旁沉默的婉儿适时侧身,自宫婢手中接过茶,放到了陛下面前。 “公主说的是,”她笑说,“这大明宫中不少人都喜好欧阳询的墨迹,连入宫才两年的永安县主也是如此,整日将欧阳询的习字八法挂在嘴上。” 陛下淡淡一笑,抬眼看我。 “整日挂在嘴上?”陛下似乎极感兴趣,说,“来,给朕背来听听。” 我忙起身,在脑中过了一遍,才开口道:“如高峰之坠石,如长空之新月,如千里之阵云,如万岁之枯藤,如劲松倒折、落挂之石崖,如万钧之弩发……” 我尚未背完,便被陛下出声打断:“如利剑断犀角,如一波之过笔,”她眼中笑意渐深,说,“这是谁教你的?” 我回道:“入宫前,永安曾随着家中先生读了两年书,是先生教的。” “朕幼时也常被先生逼着背这习字八法,没想到了侄孙女一辈,还是如此。”陛下似乎想到了幼时的情景,神情略缓和下来,笑中也带了几分暖意。 在陛下十四岁入宫前,是没有血雨腥风,后宫争宠的少女时代。我看她略带怅然的神情,竟也想起入宫前的日子,虽母亲早逝又不常见父王,却不必权衡旁人每句话的用意,每日最多忧心的也不过是背不下书,被先生责骂抄书罢了。 “来,到皇姑祖母这儿来。”陛下向我招手示意。 我忙走过去,众人却是看着我神色各异。几个武氏县主的艳羡,李氏公主有嫉妒,亦有淡然者。太平公主只端杯喝茶,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婉儿,又扫了我一眼。我却佯装未见众人神态,只在经过躬身而立的李成器身侧时,稍有了些分神。 我走到陛下身侧,被她轻握住手:“赐座。” 身侧宫婢忙端上红木矮座,我坐下时,陛下才笑着说:“朕听你父王说过,教你的是谢先生。谢立亭在武家多年,连朕幼时也曾被他教训过。” 我点头,无奈说:“老学究,脾气硬,永安和几个姐妹都被他罚过。四书五经也是被他罚抄,才算是背熟了。”没想到那个老先生也曾是皇姑祖母的师傅。 陛下淡雅一笑,和我又聊了几句闲话,才对李成器说:“去坐吧。” 李成器躬身行礼,坐了回去。 “太平,朕知道你有怨气,”陛下轻叹口气,对不发一言的太平说:“半月前众臣请立周国公为皇太子,欧阳通曾极力反对,所以你始终认为欧阳通谋反一案是周国公的诬陷。朕也是武家人,你如今嫁的也是武家人,本就不分彼此,何必被朝堂上的事伤了感情。” 我听到此处,终是明白了。 自狄仁杰拜相后,朝臣三番五次奏请改立太子,武氏嫡族的武承嗣,也就是陛下口中的周国公正是数次被奏议的人选。所以太平公主才会说起欧阳通一案,这不过是个引子,她真正想说的是太子改立一事。 ※※※※※※※※※※※※※※※※※※※※ 继续~下一章……桃子写的很happy…… 六 李氏武氏(3) “当年女儿对驸马一案也如此质疑过,”太平又轻缓地补了一句:“太平只不愿见任何人都被扣上谋反的罪名,冤死狱中。” 众人方才松下的身子,又绷紧了。 三年前,驸马薛绍因谋反被杖毙在狱中,其次子才刚满月。大明宫中禁忌颇多,此事便是一桩,谁能想到,平白的太平公主竟自己说了出来。 陛下没说话,抑或不愿接话。 “女儿若对武家有芥蒂,就不会下嫁武攸暨,” 太平接着道:“对于太子之位,太平也不认为有多少争辩的余地。此次是百人上表奏请立武承嗣为太子,下次一定会有千人、万人上表。但太子之位岂是这区区表奏就能左右的?所谓太子,首先要是皇嗣,而皇嗣,顾名思义就是皇帝之子嗣。” 太平说的话有礼有节,毫无破绽。 周国公武承嗣再如何尊贵,也是陛下的侄子,而非子嗣。 我听这母女二人对阵,只能一动不动地端坐着。下意识看向仙蕙,却见她正咬着半个玉露团,笑嘻嘻冲我眨眼睛。李成器则在她身侧闲适地端着酒杯,被宫灯映着的脸色晶莹似玉,幽静如兰。 陛下轻叹口气,没说话。 因着这一场话,陛下也没再提赐婚之事,在座的公主县主私下都松了口气。 婉儿说得不错,李氏武氏都在风口浪尖上,即便是她日日伴在身侧,也难说能摸准陛下的心思。而偏就因为如此,陛下总会将赐婚做筹码,两家联姻者不计其数,连最得宠的太平公主都嫁了名不见经传的武攸暨,何况是这些途有公主之名,却因父辈遭幽禁而无根基的人。 宴罢,陛下独留了太平说话。 众人告退时,她才忽然记起什么,对李成器,道:“今日隆基怎么没来?” 李成器回说:“前几日去了曲江,没乘车也没带什么下人,半路遇了暴雨淋得湿透,这几日正在床上养着。因怕过了病给皇祖母和姑母,今日才没敢露面。” 陛下颔首,关心道:“没什么大碍吧?” 李成器笑着回道:“没什么大碍了,明日说是要来宫里向皇祖母谢罪。” “好,说皇祖母明日等着他,”她笑了笑,又补了一句说,“明日是武氏诸王觐见的日子,让他未时左右入宫,刚好可以见见诸位郡王。” 听到武氏觐见,我凝神细听。 李隆基是李成器的三弟,莫非叔父那话,与他有关?可他又怎么知道李隆基明日入宫,而为何又会告知我?我越想越深陷迷雾中,摸不到半分头绪。 陛下又道:“刚才婉儿说昭庆宫已收整的差不多了,你们半月后回宫吧,这样皇祖母也不必逢年过节才能见你们了。” 几个郡王躬身领旨。我出殿门时,才发现漓首石刻上还残留着水渍,连日暴雨却已停了。 殿门前,宫婢们正在擦洗着玉石台阶,见我们走出忙退后到两侧躬身行礼。候着的宜平在远处瞧见我,正要上前时,我已被一只小手抓住。仙蕙在我身侧撒娇说:“这几日落雨,我在宫里憋得发慌,既然停了,姐姐就陪我去太液池走走吧。” 我愣了一下,不解她怎么如此好兴致:“路上尽是积水,明日如何?” 仙蕙轻撅嘴,说:“不好,若要再见成器哥哥,要等半月后了。” 原来,她是想约永平郡王同去。 我心里不禁嘀咕了几句,这小丫头平日待她太好了,到这种时候就知道欺负我。每次侍宴众人皆不敢多吃,我这次又是一整日未食,方才吃了两口又被太子一事搅的心神不宁,正想着回去让宜平备些吃食果腹,她却要我陪游太液池? 仙蕙见我犹豫,立刻当机立断吩咐自己的宫婢:“让永安县主宫里的先回去。”那宫婢忙躬身退下,跑到宜平身侧低声说了几句话。 宜平远看着我,我无奈颔首,示意她先回宫。 此时,仙蕙已放了我手,扑身到踏出殿门的李成器身上,撒娇说:“成器哥哥。”李成器低头看她,淡声说:“怎么还不回去?”仙蕙抽了抽鼻子,看了我一眼,说:“永安姐姐想要去太液池,成器哥哥可愿一道同游?” 李成器听了她的话,抬头看我。 我心里暗骂了一声,却不知如何去接仙蕙的话。说是,那便成了我的主意,说不是……看仙蕙那势在必得的神情,就晓得她今日去定了。 仙蕙不住向我使眼色,倒是李成器先点了头,对身后的李成义说:“既然县主有意,你我便走一走太液池吧。” 李成义笑着点头,说:“但听大哥安排。”他说完,又对我微颔首示意。我忙回礼说:“多谢两位郡王相陪了。” 两人和同来的几个郡王告辞,仙蕙的大哥拧眉看着她,叹了口气,随着其他人走了。 天上阴云尚未散去,依稀能见晕染的月色。 宫婢内侍皆在远处随着,我们四人沿太液池边的回廊而行。兄弟二人不时低语着,看神情就知道感情极好,婉儿常说太子的几个皇子手足情深,如今看来果真不假。倒是庐陵王李显的几个子女,即便住的极近也从不走动,若不然,仙蕙也不会常往我宫中跑了。 过了片刻,远处宫婢见我们走了不少路,上前低声请示,说前方是浮碧亭,已先一步备好了茶水点心。李成器听后看我,道:“也走了不少路了,去亭中坐坐也好。” 我点头,说:“我也有些累了。” 腹中无食,又走了快半个时辰,当真是饿的发慌,举步维艰。 仙蕙却是精神满满,不满地看着我说:“这才走了一会儿你们就累了?”李成义见状伸手捏了下她的脸,爽朗一笑说:“我也觉得不尽兴,不如你我渡舟去池中蓬莱山?”仙蕙忙点头,看李成器说:“成器哥哥也去吗?” 李成器淡淡地道:“本王和县主在浮碧亭等你们。” 仙蕙虽平日看起来天真,却因着大明宫七年的历练,总能从话里嗅出人的心境。李成器明明说的清淡,她却听得缩了脑袋,拽着李成义的手走了。 领头宫婢是太子身边的人,今日陪着几位郡王入宫,想是得了吩咐,照应的极妥帖。仙蕙那处刚说要去太液池,却已有人早一步备了木船,两个内侍挑灯立在船头,伺候他两个上了船。宫女内侍们又识趣地让了开,独留我和李成器在回廊而行。 他神色温润谦和,却并不说话。我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慢走着,看暴雨初歇后的太液池。 莲已谢,仅剩发黄的浮叶托着雨水,不时汇聚成一汪的水流,悄然滑到池中。每逢雨后,太液池水都会由青转碧,浓郁的望不见底。 宫内太液池,宫外曲江畔,这是婉儿口中总提及的景致。我自两年前入京,从未有机会出宫游一游曲江,此时见这碧波接天色的太液池,却对那曲江畔更有了几分好奇。那日婉儿见他,提及宫外的芙蓉园,今日皇姑祖母亦是提及他与欧阳通在芙蓉园中的相交,想来他是曲江畔芙蓉园的常客。 心念至此,我随口打破了沉寂:“郡王眼中的曲江,与这太液池有何不同之处?” 李成器沉吟片刻,道:“太液池美则美矣,却不如曲江的灵动。此处游玩者是天下最富贵之人,于宫外人眼中只称仙境,而曲江池畔自前朝起修建成型,自皇族到百姓皆可尽兴游玩,更似人间。” 我颔首,道:“幼时听先生说,凡新科进士都会在曲江会宴,郡王可曾眼见过?” 谢先生仕途不甚得志,一生在武家授书,却总好说这些事来消遣。幼时听过的都不甚记得清楚,唯有‘曲江流饮''、‘杏林探花’颇显风流,倒记得极深。 李成器似看透我的兴致所在,微微含笑说:“见过一两次。新科进士的赐宴历来设在江畔,所以自早年便传下了一些有趣的习俗。每到宴席过半,总有人将酒杯放于盘上,辗转江水,转到谁面前就要一饮而尽,本是一二人的小伎俩,到最后却成了名扬天下的‘曲江流饮'',”他眼中带了隐隐的遗憾,说,“本王与欧阳通便是在曲江赐宴相识,此时彼时,早已物是人非。” 他似叹非叹,我却再不敢去追问。 浮碧亭恰在太液池东侧,坐在亭中能隐约见未明灯的韶华阁。 我饿的不行,也顾不得客气,先吃了两块点心,喝了杯茶水下肚。他侍宴时来得晚,也是吃得极少,此时却不见有胃口,随意拨了一下便放了筷。 见他如此,我竟也不好意思再吃了,只下意识放了筷,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漆黑的韶华阁。如今细想着,那夜我是随性所至,而他却不知为何也在那处,以他的身份该不会有意窥探陛下与面首的□□…… 正是出神时,池中遥遥传来阵阵笛声,飘荡在太液池上。寒水暖音,别有意境。 我细听了片刻,才笑道:“衡阳郡王怕是被那磨人精逼得,竟也吹起笛应景了。”李成器眼带笑意,道:“成义总嫌自己学艺不精,从不在人前吹笛奏曲。如今看来,他该是被逼得怕了,才会如此。” 我听这话,脑中尽是仙蕙那看似撒娇,实则威逼的小伎俩,不禁摇头一笑:“郡王当年以笛而名扬天下,若是方才同游,此时被逼的就不是他了。” 李成器笑意渐浓:“本王已久不吹笛了。” ※※※※※※※※※※※※※※※※※※※※ 曲水流觞,是王羲之兰亭雅集中,自东晋而出。‘曲水’为弯曲水流,与地名无关。 本章的‘曲江流饮’,是唐学子仿东晋而设,专为曲江大会金榜题名时而设,临着曲江,取了地名。 后文还会有‘石淙会饮’,是则天在三阳宫仿东晋,而在石淙河边而来,临着河,取了地名。 三个名字不同,时代不同,其实是一回事。完毕,算是有个交待 七 祸兮福兮(1) 待回到宫里,阴云已去了大半,已现依稀星光。 宜平伺候我梳洗完,抱怨说:“永泰县主真是好兴致,在大明宫中七年了,却还未赏够太液池。”我侧头看她,说:“暴雨初歇后,太液池碧水浓郁,确比平日多了几分韵味。” 我坐在妆台前,见右面上隐有红点,用手按下还微有些刺痛,不禁呆看宜平:“这是什么?”宜平凑过来看了一眼,半惊半疑,道:“瞧这样子不大像疹子……我叫人去请太医来看看。”她说完忙放下玉梳。 我心里一阵发慌,忙伸手拽住她,说:“去请个年轻些的,你亲自去,只说我晚膳后逛了太液池,被风吹得有些头疼。” 宜平似懂非懂地点头,出门叮嘱外头候着的宫婢不要入内,急急跑了出去。 我但凡吃酒,总会发疹子,这是自幼就有的。可是今夜并未沾任何酒水,怎会如此?我又细看了一眼,心头一阵阵发寒,切莫是天花。姨娘的女儿就是沾了天花,不出几天就死了,姨娘虽侥幸未染病却被赶除了宅子,住在父王的旧宅里孤独一生。 想到此处,我心里一个激灵,手心已尽是汗,被指甲扣出了深红的印子。 我站起身,又恍惚坐下,茫然拿起梳子握在手里,一下下梳着散开的头发,脑中百转千回的,却不知在想什么。 “县主。”忽然身后一个男人声音,惊得我掉了梳子,猛地起身回头看。 一个年轻的男人背着木箱,躬身行礼,身后站着的宜平正在微喘着气。我深吸口气坐下,走到屏风后,说:“太医辛苦了,快请坐下吧。”隔着屏风见那年轻太医直起身,宜平替他搬了个矮凳在屏风前,紧张地立在了一侧。 “小人姓沈,”那年轻太医,道,“县主是受凉了?除了头疼还有何处不适?” 我默了片刻,说:“我脸上起了些淡红斑点,你可能看?”他既是宫中太医,必然晓得我的暗示。 他也默了片刻,我正是心里打鼓时,他却忽然一笑,说:“能看是能看,只是县主坐在屏风后,小人实难一眼断病。”我被他笑得一愣,才觉自己傻气,忙起身走出去看他,道:“这里可看得仔细了?” 灯下,他挑着眼,仔细看我的脸。我从未如此被人堂而皇之直瞧过,却只能一动不动尴尬站着,手心的汗是干了,转瞬又添了一层。 “县主冷汗直冒,该不是有什么不好猜想吧?”他摇头一笑,道,“酒刺而已,小人回去开个方子不出十日便能尽褪,只是这十日不能再上妆了。”我愣了一下,见他笑得云淡风清的,虽不知酒刺是什么,却也晓得没有大碍了,不禁长出一口,道:“沈太医不用把脉吗?” 他道:“不必,此乃常见病症,秋日多发,县主无需如此紧张。”他说完,又低声嘱咐了几句,大意均是不能上妆不能食辛辣之物,宜平一一记在心里,极恭敬地将他送了出去。 待宜平再入内,我仍旧傻站着,暗骂自己心思多。 “县主,”宜平低低笑着说,“快歇息吧,沈太医还说了,要早睡才能好的快。”我嗯了一声,由着她燃了熏香,放了帷帐。她正要吹灭灯烛时,我才道:“我先看会儿书,你下去吧。” 她不解看了我一眼,退出了帷帐,不过短短半个时辰,我这心就是翻天覆地。我又长出口气,躺倒在床上,盯着床帐上的淡色流苏发呆。不过一个小小的酒刺,我就吓成了这样,亏得父王还总赞我心思沉稳,亏得我还觉得在宫中已学会了宠辱不惊。 我闷了片刻,自枕下摸出了那本《释私论》,随手翻开一页细读。初见他墨迹,只觉风骨凌然,如今瞧来似有几分欧阳询的影子,却多了些魏晋的不羁洒脱,在阵阵熏香里,掺杂着墨迹的味道。 待醒来,我才发现一夜竟和衣而睡。 宜平在外听见动静,忙开口道:“县主醒了?”我应了一声道:“什么时辰了?”她,道:“县主这两日真嗜睡,都午时了。”我又应了一声,从床上起身将书塞到枕下。 她入内帮我收整时,我才看到桌上已放了碗药,还冒着热气:“你怎么晓得我此时会醒?”宜平无奈看我,说:“奴婢不晓得,所以这碗药已经热了三四次了。”我吐了下舌头,伸手端起药碗,一口喝下,唔,味道不是很难过。 “县主今日可有什么打算?”宜平见我将碗放到桌上,就势将我拉到妆台前坐下:“只能梳头却不能上妆了,县主这十日最好提前告病,免得被陛下传召时惊了圣驾。”我无奈看着铜镜,道:“应该没什么事,天气冷也懒得走动。” 她自铜镜中看我,似乎有几分犹豫,道:“奴婢倒还记得一事。”我看她,刚要问却猛地记起叔父的话,今儿个是朔望日,武氏诸王的觐见日! 昨日本是打算忘记此事,可宴席后陛下和永平郡王的寥寥数句,却让我动摇了。素闻李隆基自幼傲气,素来不得武家人喜欢,他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若是遇上叔父那等人必然讨不得好果子。而他们兄弟情深,若当真是李隆基被为难,他晓得此事,却又不知会如何…… 我猛地起身,决定去看一看,总好过在此处胡乱猜测。 “县主真要去?”宜平显是明白我的心思,咬唇道,“县主这脸……”我心神不宁地看了一眼铜镜,不过略有些星点的红,应该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去寻件儿简单的衣裳,我不用见陛下,只是去紫宸殿外看看。” 她刚应了一声,我却改了主意,说:“拿件儿宫婢的衣裳来。”宜平啊了一声,道:“县主要是被人瞧见了……”我示意她低声些,道:“丑女宫婢,才不会有人留意,”宫中的下人数千,不会有那么多人能认识我,“把你的腰牌也给我。” 宜平匆匆帮我妆扮好,我却越发心神不宁,不住安慰自己,武氏诸王觐见,叔父绝不会有什么心思单独顾及我,我只要避开武家人就好。 深秋白日,清透的见不到一丝云。 我顶着太阳,一路心慌慌走到紫宸殿远处,正见诸王谈笑而行。远见周国公武承嗣和武三思正在低声交谈,偶展颜而笑,父王则含笑随着没有半句话。因入宫前并未在父王身边,自然有不少面生的不知是谁,但总是武家的王侯了。 此时看来没有什么异样,我静立了片刻,垂头向着凤阳门方向而去。那道门是入宫必经之路,若是李隆基入宫与武氏诸王一同觐见,必然是要走此门的。如今看叔父们已入了紫宸殿,心渐放下了大半,却仍忐忑他那句话。 若不是关于李隆基的,那会是什么事? 正是琢磨着,已近了凤阳门。 诸王的马车皆在宫门之外候着,此时竟有一辆马车缓缓行来,马车旁有骑马的侍卫相护,待到凤阳门前,侍卫皆下马,而那马车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守门的侍卫忙上前相拦:“大胆,何人马车敢闯凤阳门?!” 马车上跳下一个内侍,摸出腰牌说:“临淄郡王奉旨入宫。” 李隆基?我停了脚步,躲在一侧石柱下细看。 那几个侍卫听是临淄郡王,似乎都有些犹豫,刚想要放行时,就听见远处一个守城将领高声道:“无论是何人,都不得乘车入凤阳门。”那将领大步走到门前,竟铮然一声半抽出仪刀,道:“郡王还请下马步行。” 刀锋骤然反出的冷光,让那几个随车的侍卫愣了一下,立刻都抽出腰间刀,道:“大胆!”众人瞬息将马车围住,目带杀气地看着那将领,似乎只等一令就会抽刀而上。 我看得倒吸口冷气,马车内却悄无声息。 将领见此状,料定里头的人是怕了,冷冷一笑,道:“今日是武氏诸王觐见的日子,连周国公都在凤阳门外下马步行,郡王怎么就不能屈尊下车?”他话中带讽,又抬出了周国公武承嗣,其意明显,如今连极可能成为太子的武承嗣都下了马车,李隆基这个无权无势的小郡王又怎能例外? 随车侍卫皆已脸色铁青,手中刀已直指守城将领。 就在此刻,马车门终于被打开,一个七八岁的小少年从车内而出,紫衫玉带,头戴皂罗折上巾,夹带着略显稚嫩,却已能威慑众人的英气。他只不笑不语,立在马车上,冷冷看守城将领。 守城将领愣了一下,车旁内侍已爆喝道:“大胆,见临淄郡王敢不行礼!” 将领虽不愿,却仍先单膝下跪,抬袖道:“末将武懿宗叩见郡王。”他身后守城侍卫见此也忙下跪行礼。 李隆基盯了他片刻,才道:“竟还记得下跪,还没糊涂到家。”那将领起身,冷面道:“还请郡王下车步行,此乃大明宫的规矩——” “闭嘴!”李隆基沉了面色,大声呵斥道:“我李家朝堂,干你何事?!” 此一言掷地有声,众人皆惊,连那将领也骤然呆住,待回过神色才觉自己失态,退后两步抱拳道:“凤阳门历来不过车马——”李隆基又一次打断,道:“本王今日就是要破这规矩,你待如何?” 我听他这一句句紧逼,听得是心惊胆颤,如此对峙不出片刻就要传到紫宸殿中,届时我诸位叔父添油加醋后,皇姑祖母必然会有责罚。他今日是被人言语欺辱在先,但胆敢当众挑衅大明宫的规矩…… 凤阳门下已是剑拔弩张,那将领似乎与我想到一处,侧头唤来侍卫耳语嘱咐。李隆基仍是面色不惧地立在马车上,盯着他。 此时再不缓解,就没有机会了。 我一咬牙,从石柱后跑出,装作神色匆匆地快跑十几步,还未待众人反应过来就砰然跪在了凤阳门下,垂头道:“奴婢奉旨为郡王引路,”所有人都没料到这异变,皆是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我却只紧盯着地面,接着道:“陛下口谕,临淄郡王下马后随奴婢到蓬莱殿面圣。” 只要先要他下了马车,便能避过这一祸,待到无人之地和他说明白即可。待陛下自紫宸殿回到蓬莱殿,他只要谎称来的时辰晚了,陛下也定然不会怪罪一个半大的孩子……我刚才一念间也只能做这些算计,眼下静跪在地上却觉得漏洞百出,万一被识破,便是大罪。 正在懊恼时,李隆基却先信了我,开口对身侧人道:“你们都在凤阳门外候着。”众人躬身应是后,李隆基才对我道:“起来吧。” 我深吸口气,抬头正见他下了马车,不过七八岁就已生得同我一般高了。他对我暖暖一笑,道:“有劳了。”我忙躬身,道:“奴婢不敢,郡王请。” 李隆基点头,正要随我走时,就听见那将领冷冷道:“你可有腰牌?” 我暗自一惊,哑看着他。 我的确有宜平的,却并非陛下身边宫婢特有的腰牌。 ※※※※※※※※※※※※※※※※※※※※ 啊啊啊,今儿爆发了...四点还更了一章,绝倒 八 祸兮福兮(2) 既然已假传圣谕,就不能此时落败。 我直视那将领,镇定道:“将军这是何意?莫非陛下身边的人也要将军来监管吗?” 他似在犹豫,我又躬身行礼道:“奴婢于宫中听命于上官姑娘,将军若认为奴婢今日有何不妥之处,大可在日后提请上官姑娘定夺。今日圣谕在身,恕难多陪了。”再如何,他一个守城将军也能轻易动我,暂且先推到婉儿身上,量他也不敢真去求证。 他听后微眯起眼打量我,忽然侧头和侍卫低声说着什么。 我暗吸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只要紫宸殿中的觐见未结束,此处就无人认识我。身侧李隆基却已紧拧起眉,早已不耐,正要再次呵斥他,我已先一步扯了下他的袖口。 他诧异看我,我快速摇了下头。 紫宸殿外亦有侍卫,若是此处再起冲突必然疑心,届时事情就越发不可收拾了。此时只能赌这将领的胆子。他即便有怀疑也绝没有十成的把握,只要他有一分犹豫,就有机会转为五成忌惮—— 我虽想的仔细,心里却越发没底,正要开口再催时,远处有一个浅藕色的人影快步跑来,亦是一个年轻的宫婢,她垂头走到近前匆匆跪下,道:“奴婢见过郡王。” 李隆基疑惑看我一眼,对她道:“起来吧,有何要事?” 我也正疑惑时,那奴婢已起身抬头,我看她容貌心中一喜,是那日在侍宴上被我叫出去冲茶的宫婢。她亦是深看我,道:“奴婢是来寻姐姐的。”她话说的模棱两可,想来她是远观此处对峙却不知何事,有意相助。 我猜测她是有意来帮,忙道:“是上官姑娘命你来的吗?” 她甚是机灵,忙顺着我的话,道:“正是。” 我暗出口气,道:“我正要迎临淄郡王去蓬莱殿,这位将军似乎怕有人假传圣旨,危及郡王安危——” 她立刻明白我的意思,立刻摸出腰牌,递给那将军道:“我等皆是陛下身侧宫婢,有牌为证。” 那将领忙细看,见果真是特制腰牌,再无借口阻拦,只能深看着我,躬身让路。 我与那小宫婢对视一眼,领路在前,由凤阳门而入,避开紫宸殿直向北走,直入了大明宫的内庭才算是松了口气。太液池西北便是蓬莱殿,我下意识回望来路,无人注意,便示意那小宫婢在一侧守着,低声对李隆基道:“不知可否与郡王单独说两句?” 李隆基示意跟随的年轻内侍避让,笑看我道:“我等你这话,等了半天了。” 他黑瞳中尽是得意的笑。 我无奈看他,道:“郡王是何时知道我说谎的?”他想了想说:“在你拉本王袖子的时候,本王不认为皇祖母身边的宫婢有这个胆量。”我笑看他,追问道:“郡王既然看穿了,为何不揭穿我?”他亦无奈看我:“你出手帮忙,本王揭穿你做什么?” 他英挺的眉目中,尚待未脱了孩子气,却偏要端着个郡王的架子,将我弄得忍俊不禁。 李隆基见我盯着他笑,不解看我,我忙收了笑意,道:“郡王这点儿没说错,不管奴婢是不是陛下身侧侍奉的,此番确是要帮郡王的。今日是武氏诸王觐见的日子,郡王如此大闹凤阳门定是会招来麻烦,所以奴婢才斗胆假传圣谕将郡王拦了下来。” 李隆基蹙眉看我,摇头道:“你这岂止是斗胆,简直是不要命了。” 我点头说:“郡王既是清楚这厉害,就听奴婢一句劝,”我抬着下巴指了指那小宫婢,道,“那宫婢确是陛下宫中的,稍后我会让她带郡王去蓬莱殿。陛下若问起,郡王只说来得迟了些,又在凤阳门与守门将领起了些小误会,所以就没来的及入紫檀殿见武氏诸王。” 凤阳门之事,瞒是瞒不过的,倒不如经他自己口中说出。蓬莱殿中没有我几个叔父在,自然无人寻他的麻烦,估摸着皇姑祖母听后也不会说什么。半大个孩子,又是皇孙,与下人们起些冲突也是可谅解的。 他沉吟片刻,点点头,道:“这道理我明白。我亲自说出此事,皇祖母也不会命人去细察的,姑娘这事也不会传道她耳中。” 果真是个明白人。 我想起方才那一幕,盯着他笑叹道:“郡王若真是明白人,方才也不该如此,奴婢也就不会顶着掉脑袋的罪名去解围了。”李隆基轻哼了一声,道:“明白归明白,堂堂李家皇族怎能被个门将欺辱,更何况,他还拿武承嗣来与我比。” 我见说得差不多了,便道:“太液池西北处便是蓬莱殿,此时陛下正在与武氏诸王议事,郡王可先赏一赏太液池,待时辰差不多了再去蓬莱殿面圣,奴婢就不多陪了。” 他侧头看了一眼浩淼的水面,喃喃道:“昨夜大哥还提及夜游太液池,今日我就要按着原路走一遭了。”我听他说起‘大哥’,晓得说得便是李成器。昨夜他与衡阳郡王出宫的晚,没想到回府后来特意与李隆基说起此事…… 我竟一时有些心猿意马,陪他默立了片刻才道:“宫内人多眼杂,奴婢就不多陪了。”他出声叫住我,却想了一想才道:“我若问你名讳,你想必会怕我随口说漏。也罢,多谢今日相助。”他抬袖示意,我忙躬身说不敢。 我又低声嘱咐那小宫婢几句,便躬身告退了。 --------------------------------- 此事过了两三日,宫中无人私下议论,算是有惊无险。 沈太医又来复诊了一趟,见我还算遵医嘱,笑着嘱咐了两句,当场写了个方子递给我。不知为何,自打初次见面,我就觉得此人感觉很怪。他从不忌讳我是县主,言语总有取笑,连宜平都私下感叹这太医特别。 我左右不踏实,便让宜平去偷打听了下他的来路。此太医姓沈名秋,还有个亲哥哥在尚药局,叫沈南蓼,兄弟二人在尚药局地位超然。大哥在宫中已近二十年,颇得圣上赏识,而弟弟却是因幼年师从“药王”孙思邈而闻名,今年方才入的宫。 宜平仔仔细细地说完,我才算彻底明白了。 那夜嘱咐宜平请个年轻太医,不过是想找个能镇得住的,免得在宫中私下说些不好的话。此时我才知道那夜的误打误撞,竟让我寻了个医术高超,地位尊崇的。难怪,他与我偶有交谈都不甚在意我身份…… 晚膳时,我实在憋不住就说给了婉儿听,却换得她掩口嘲笑:“我说你怎么好几日不见出宫,原来是染了酒刺,”她钦佩地叹了一声,道,“你当真是好命,酒刺这种事也能让药王弟子亲自开方诊病。” 我替她添了些菜,郁郁道:“姐姐你就别嘲笑我了,他哥哥,也就是那个沈南蓼,当真是颇得陛下赏识?我怎么从未见过?” 陛下颇疼惜宫内住着的公主县主,每有染病皆是要尚药局中年资长些的亲看。倘若他真受赏识,去年我正月那场高烧,年资长一些的太医会诊,怎么就不见此人? 婉儿颇为隐晦地打量我,看得我莫名所以。半晌她才叹口气,道:“此话我本不愿说给你听得,可让你知道也好,免得你日后得罪他,”她轻扫了一眼门外,道,“沈南蓼是陛下的新宠,如今连薛怀义那和尚都比不上他的地位。” 新宠?我抬眼看她,见她又点点头。 在宫中这两年,我因婉儿的提点,渐懂得那常穿僧服人高马大的人叫薛怀义,是陛下在宫外私养的面首,却从未听她说起过太医沈南蓼……脑中忽然闪现出一月前太液池边那幕,那个男人莫非就是沈南蓼? 她接着,道:“此人比薛怀义老道不少,薛怀义是人前跋扈,心思却浅,而他——”她默了片刻,道,“与我同年入宫,能步步为营走到今日这地位,绝非善类。” 我听在耳中,没有接话,又自暖金盘中夹了一块酥山,放到她面前。 婉儿忽地想起什么,笑看我道:“说些与他有关的事,你可愿听?” 我手微一顿,看她三分戏谑的笑意,立刻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了,只笑笑道:“前几日才劝我放下,为什么还要有意提起呢?” 婉儿,道:“多知道些太子身边的事儿,或许于你日后避开祸事有益。” 我心头一暖,看婉儿认真道:“多谢姐姐一直以来的照应。” 婉儿轻挑眉,摇头笑道:“或是因为我与你投缘,或是因为你姓武,总之我有意提点你的话也是为了自己。我自宰相府入掖庭,再自掖庭入蓬莱殿,均是凭着陛下的一句话而已,但陛下之后呢?你们与陛下有血脉之亲,若能记得我曾做的,或许日后便是一根救命稻草。” 相识近三年,我从个九岁的孩子到如今,她点滴所做又岂都如她所说,尽是为了自己?她今日直白的感叹,让我有些接不上话,默了片刻才笑道:“姐姐何必把九分真心说成了十分算计?” 婉儿托下巴看我,道:“丑话说在前面,你反而会记得我的好,”她笑着摇头,道,“好了,继续说事情。那日临淄郡王入宫出了些事,你可听说了?” 我佯装不明,道:“什么事?” 婉儿倒没太留意我,继续道:“临淄郡王在凤阳门遇人阻拦,言语冲突时,竟立于马车上斥责说‘我李家王朝,干你何事!’。” 我忙接口,道:“郡王入宫时,不正是叔父们入宫觐见的日子?” 她点头,道:“好在,陛下是在蓬莱殿听临淄郡王请罪,才晓得此事,若是在觐见当时必然是个不小的责罚。如今正是风口浪尖时,你叔父们要是捉了他的把柄绝不会放过的。” 我点头附和,她继续道:“那日我和太平公主都在蓬莱殿,见临淄郡王下跪请罪都吓了一跳,可你猜陛下听后如何说?” 这也正是我最想知道的。我忙道:“可是震怒?” 婉儿悠悠一笑,道:“没有半分怒气,却是十分欢喜。” 我这回是真不明白了,紧盯着她等着后话。 她喝了口茶,道:“虽有意训斥了几句,却旋即大笑赞许,夸临淄郡王年小志高,有皇族风范。”婉儿的神情亦是感叹,想必她也未料到陛下是如此反应。 我何尝想到是这种大喜的结果,记起那稚嫩英气的少年,也不禁替他高兴:“如此说来,皇姑祖母真是很疼这个孙儿了。” 婉儿点头,说:“陛下的欢喜几分真几分假,谁都看不透,但起码这些儿孙在她心中的地位,并没有那么低。” 她说完,不再继续这话题,又说了些去洛阳奉先寺进香之事。 我边随口搭话,边细琢磨她若有似无的话。如今正是李氏武氏争夺太子位时,皇姑祖母此番对李隆基此事的态度,或许就是对太子位的暗示? “永安,”婉儿出声唤我,道,“此次去洛阳,太子的几个郡王都会随同,你要避讳些。” ※※※※※※※※※※※※※※※※※※※※ 啊啊啊啊,要见成器了……话说,我激动个啥…… 九 玉搔头(1) 天授元年起,洛阳便被定为了‘神都’。 自我入大明宫来,皇姑祖母一年有大半时间于太初宫处理政务。据婉儿说,此次奉先寺进香后,陛下便会常年居于太初宫,我等一干儿孙辈的自然也要随着迁往洛阳。 “宜平,”我坐在马车上,接过她递来的茶,道,“明年起你我便要住在太初宫了。” 宜平笑看我,道:“奴婢总听宜都说太初宫如何,终于有机会看看了。” 我喝下热茶,将身上的袍帔裹紧,又和她随口说了几句洛阳。 于洛阳,我幼时曾随父王走过一趟,因年纪小印象不大深,倒是入宫这两年频频听婉儿说起,渐起了些心思。皇姑祖母登基时建武氏七庙,去年又自各地牵了十万户入住洛阳城,一切似乎都在为实质上的迁都做准备。 李氏王朝定都长安,皇姑祖母如此做,便是将洛阳做了武氏王朝的都城。 太初宫,太初宫,亦是武氏大周开天辟地,万物初始之意。 行至午后,宜都来传话,说是陛下坐车有些疲乏了,召各位郡王县主等下车相陪,在济水河畔稍作休整。 我应了声,略收整下便下了马车。远见济水河畔,身着明黄团龙袍帔的皇姑祖母在和婉儿说笑,身侧随侍着几位郡王和县主,宫女内侍提着熏炉,持着雉羽宫扇不远不近地随着。 我走上前行礼时,皇姑祖母正在说着欧阳通之事,只颔首示意我起身,便接着对婉儿,道:“既然来俊臣已做了证供,便赐欧阳通一死吧。念及其父欧阳询曾得太宗盛赞,只降罪一人,就不要祸及九族了。”婉儿应了是,又说了些盛赞的话来。 我特地随在众人身后,正裹紧袍帔,就被人轻拉了下袖子,忙侧头看,却正是方才走在前头的李隆基。 他紧盯着我,漂亮的丹凤眼中满是疑惑、思虑,随即又转为了然。我冲他眨眨眼,道:“郡王。”他低声,道:“那日是个脸带红斑点,未上妆的丑宫婢,今日倒像是县主了。” 我斜看他,哼了一声。 这小郡王今日穿着紫色的锦袍,外罩着玄色袍帔,漂亮的似个美娇娘。我脑中灵光一现,忽地记起父王说起的话。皇姑祖母登基时,他曾男换女装在庆典上唱了一曲《长命女》,其传神之态,震慑了在场文武百官。 念及至此,不禁低声一笑,反击道:“永安也常听叔父们说起临淄郡王,男换女装献唱一曲‘长命女’,虽是小小孩童,却已艳盖大明宫。” 李隆基脸色泛红,想是没料到我会提起此事:“我堂堂一个郡王,怎地被你说的像个女子?”我示意他压低声:“郡王多想了,永安是说郡王天资聪颖,学的传神,那一场盛宴郡王可是最出彩的。” 他斜睨我,忽而一笑道:“你若是亲眼见了那夜的盛宴,怕就不会这么说了,”他轻抬下巴,指了指前处,道,“我大哥那夜长身而立,玉笛横吹,至今仍被民间学子传诵,不知迷醉了多少深闺佳人。” 我顺着他的话,下意识看前处。李成器正与皇姑祖母说话,一袭碧青锦袍,外罩着件月白袍帔,在那明黄龙袍侧,更显出了几分风流雅致。 陛下正摇头笑着说了句什么,他微扬了一抹笑意,颔首回话。 我怔忡地看着,脑中勾勒着李隆基的话,竟一时挪不开视线。恰此时陛下忽然站定,看向我这处,婉儿和李成器亦是抬目看我,视线相碰,我才觉失态,忙别过了头。 “永安县主,临淄郡王,”婉儿出声,道,“陛下命你二人上前。”我忙和李隆基一道走上前施礼,待起身时,陛下才道:“隆基生于洛阳,可去过国子监?” 李隆基恭敬,道:“屡从门外过,尚未有机会入内。” 陛下颔首,又看我:“永安可听过国子监?”我颔首,道:“永安幼时常听谢先生说,每年进士及第者多自长安和洛阳两监而出,乃是天下学子向往的圣地。”陛下笑着摇头,道:“别学那老学究说话,你还听过些什么?” 我低头细想了想,道:“听说国子监中还有各国朝圣的人,”我看了一眼婉儿,道,“婉儿姐姐曾说,内里能见到些新罗、大食等国的人,皆是习我大周的字,读我大周的书。” 陛下点头,道:“婉儿说得不错,”她笑看向李成器,接着道,“若有机会,带几个没去的弟弟妹妹都去看看洛阳的国子监,去年殿试有不少出自洛阳,这些年也算办的颇有成效。” 李成器应了是,陛下又开始大谈去年的殿试。 我和李隆基被叫上前,也自然只能紧随着,不敢再说闲话。 从刚才的话起,陛下就一直在说着去年的洛阳科举,似乎兴致极高。两人从六学说到诗词歌赋,从去年首次的殿试说到武举科目,李成器均回应的滴水不露,甚得陛下的欢心。婉儿在一侧听着,不时添上两句,亦是偶和我目光交汇,眼中笑意深不可测。 约莫走了片刻,虽裹着袍帔,却双手冻得发红,隐隐作痛。 我不住轻搓着两手,终是心不在焉地等到了陛下的一句话,忙随众人告退,回了马车。宜平见我回来,递上手炉,道:“陛下真是身子好,这大冷天的在水边走,我看那些县主们都冻得脸色发白了。” 我闷闷看她,道:“她们随的远,还能将手收入袖中避寒,我跟在皇姑祖母身侧,只能规规矩矩地任冷风吹着。”我又抱怨了两句,只觉得抱着暖炉的手刺辣的疼。 忽然,有人在外轻叩门,宜平忙开门出去,说了两句话便关了车门。她手中多了个白帕裹着的物事,递给我,道:“是个小内侍送来的,说是特制的手膏,可护手防冻。” 我将手炉递给她,接过那帕子打开,是个细巧的银鎏金盒。我怔忡地看着这银盒片刻,才打开,一股玉竹清香扑鼻而来。 瞬时,心中溢满了说不出的欢愉,我竟不觉笑了起来。宜平看我如此,不禁傻住,道:“县主知道是谁送来的?”我盖上了银盒,笑看她:“送的人没说吗?”她不解摇头,道:“我连问了两句,那小内侍就是不肯说,匆匆跑掉了。” 我听她这话,更觉自己猜对了。这手膏送得恰是时候,来人又不肯泄露身份,除了他还有谁? —————————————— 陛下的那句吩咐,李隆基倒记得清楚。 次日我才起身,接过宜平递来澡豆净脸时,殿外的宫婢就匆匆入内,行礼,道:“县主,临淄郡王已在外殿了。”我愣了一下,匆匆洗净脸,接过宜平递来的手巾,道:“让他进来吧。” 左右都被他见过丑模样,也不怕嘲笑了。 他进来时,见我尚未上妆,竟也难得呆了一下,才无奈道:“本王的两个皇姐若如你一样,早被母妃责骂了。”我亦无奈看他,道:“郡王若不是个孩子,我早去皇姑祖母那里告状了。”他听明白了我的意思,敛了些笑意道:“你不过长本王三岁罢了。” 我懒得和他拌嘴,道:“这么早来,可有什么要紧事?” 他点头,道:“我已约好了大哥,今日就去国子监。”我细看他,道:“陛下不过随口一句话,郡王何必如此当真?”他微微一笑,道:“你可知君无戏言,天子说出的话便是口谕,写出的字便是圣旨。” 不过八岁孩子,说此话竟分外有气势,却比他父王还更像太子。 我只能应了他,先将他打发走,待坐到铜镜前却有了几分紧张。与永平郡王每每相遇均在意料之外,唯有今日竟是早知消息。我静了片刻,才吩咐宜平挑了几样简单的首饰,唯一出挑的也不过个金雀玉搔头,简单上了面妆后才起身。 出门时,宜平替我拿了件红罗销金袍帔罩上,边系带子边道:“县主几时回宫?若有人来寻,我好有个交待。”我细想了下,道:“此事是陛下准了的,你只管直说就好。”她点点头,应了是。 我才走出一步,忽地想起那手膏,鬼使神差地又走回妆台。待打开盒盖,却犹豫片刻才拿玉簪挑出一抹,涂在手上,指尖柔滑,清香扑鼻。 临近宫门时,天已渐阴下来。 昨夜此处的新宫婢就在低声议论,照往年惯例,洛阳这几日准会落雪。眼下看这天色,怕是今晚或明日一早,便会瑞雪临城了。 宫门外已停了马车,十数个带刀侍卫在马侧等候。众侍卫前立着的两个,正是李成器和李隆基。我深吸口气,快走了两步,到他二人面前行礼道:“永平郡王,临淄郡王。” 李成器颔首道:“起来吧。” 我起身随他们上了马车,车内极宽敞,红泥小炭炉燃得正旺,炉上茶锅正汩汩冒着热气。李成器示意李隆基坐在他身侧,特地将我让到了炭炉旁,我随口道:“郡王好兴致,如此短途也备了茶具。” 李隆基摇头道:“大哥是怕你畏寒,特命人准备的。” 此时,水恰已烧开,我忙侧身泡茶掩饰尴尬。 待递他茶杯时,却是指尖轻触,不觉手一颤,竟溅了些水在他身上。 十 玉搔头(2) 李成器稳稳接过茶杯,放在手侧案几上,道:“多谢。” 待到递茶给李隆基时,他却忽道:“县主今日换了香膏?”我顿了一下,才明白李隆基说的是什么,尴尬笑看他:“郡王倒是好记性。”他道:“这香味特别,自然能察觉出来。”我敷衍地谢了一句,端杯喝了口茶,却忘了方才是开水所泡,舌尖竟被烫得发麻。 临下车时,李隆基才从手侧拿出件儿玄色袍帔和风帽。 他笑道:“你若想大张旗鼓进去,受众人行礼敬拜,就披着你那件儿大红袍帔。若不然就换上这个,以帽遮脸,随我们尽兴走一走。”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国子监毕竟都是男子出入,若是凭着陛下的旨意是可一游,却不过是被人围供着,难以尽兴。既是明白就没再犹豫,忙解下身上的袍帔,换了他手中的,将风帽拉下遮住了大半张脸。 好在是冬日来,否则真是想遮也难了。 因这袍帔极大,也看不大出鞋面,只要留神些,也自然不会有人太过留意。 方才换好,车便已行至国子监门处,随行侍从递了牌,便守着马车留在了门外。 李成器领我二人入内,一路边行边讲解,李隆基听得极是认真。 恰行至一亭侧,正听见里处几个学子高谈阔论,均是议着洛阳早已重于长安,理应居中而摄天下。李成器驻足静听,偶有颔首赞同之意,李隆基却已脸色渐沉,终是气盛,略听数句后竟已上前参与辩言。 我见他如此,不禁有些担心,道:“郡王年纪尚幼,若说了什么不妥的传入陛下耳中,岂不是麻烦?”李成器摇头,笑道:“且听听他能说些什么,若有不妥再拦下。” 我点点头,细听亭中辩言。因我三人皆是身着便服,那几个学子并未看出李隆基的身份,见个半大的孩子忽然出声,都有惊诧,却带着趣意地看着他。待听他说了数句,均认真起来,竟与他从军政到商农,无一不论。 李成器始终立在树侧看他,眸中带着淡淡的笑意。 “论地势,洛阳北通幽燕,西接秦陇,东达海岱,南至江淮,确可居中而摄天下;论军政,洛阳确可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李隆基遥一拱手,道,“是以陛下才如此看重洛阳,但长安自西周起便为都城,历经十二朝,早已为天下民心之所向,早已远超一疆一土,唯有长安为中,才能真正安天下民心,昭四海同心朝觐!” 少年英气勃发,竟如阴日一道明媚阳光,晃了人眼。 众学子哑然看他,竟一时都没了声音。 此时,亭外围听的众人忽然都悄然让出条路,恭敬行礼。一位老者走到亭边,抚须浅笑,道:“这位小公子的话,竟极像数年前的一个人,也是同样年少不羁,同样见解独到。” 我见众人对他行礼,约莫猜到必是位德高望重的先生。 李隆基抬袖道:“让老先生见笑了,不知先生口中所说的是何人?”他一板一眼的行礼,倒像个学堂上极受先生宠爱的少年。 那老先生,道:“是永平郡王,当年他也不过小公子这般年纪,话倒说得不多,却一针见血,”他顿了一顿,遥想当年话,不禁笑叹道:“长安,天下之‘长治久安’。” 众人听到永平郡王的名字,均是低声议论着,无不敬叹。 我亦是心底回味着简短的话,拆开两字,即可辩胜不败。正如李隆基所说,所谓国都早已越过了一疆一土的意义,于亿兆黎民心中,单凭‘长治久安’四字便已足够。 李隆基忽而一笑,向着我们这处使了个眼色,才装模作样道:“素闻永平郡王之名,果然一针见血,比我这长篇大论的省了不少口舌。” 老者,道:“不知小公子可否与我走走,闲话几句?” 众人又是哗然,我虽不知这老者身份,但见众人反应已替李隆基欢喜。不过八岁孩子,先辩胜众儒,又在隐瞒身份时得国子监先生欣赏…… 李隆基亦是面带喜色,忙道:“学生却之不恭,”他侧头对李成器,道,“大哥,你们先逛着,稍后我再来寻。”见李成器颔首后,他立刻走下亭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学生礼,随着那老者走了。 待众人散尽,李成器才看我,道:“崇文阁这个时辰正是闭楼时,可想去看看?” 我点头,道:“常听人说崇文阁囊尽天下书典,恰好得了机会,自然要去。” 崇文阁隐在古松林内,独立成楼,较之其余学堂更为幽静。守门的老先生见我二人正要阻拦,却在见李成器玉牌时,忙悄然行礼,将我们让了进去。 楼内弥漫着松竹香气,未燃灯烛,又恰逢天阴,光线显是暗了不少。 他似乎对此处极熟悉,带我上了二楼,穿过三四排古旧书架,才自一侧架上拿下个卷轴,递给我道:“这是欧阳询‘兰亭记’的拓本,县主若有兴趣可带回太初宫细看。”我接过那卷轴,解开红绳展开,果真是兰亭记,不禁心中一喜,道:“多谢郡王。” 他微微笑着看我,道:“在此处你可暂摘下风帽了。” 我忙放下卷轴,伸手摘下了风帽,因着帽带的勾扯,发髻上的玉搔头竟滑落到地上,一声脆响断成了两段。我心中一跳,暗骂自己不当心,他却已先捡起了那两段玉搔头,静了片刻,才温声道:“你可听过这玉搔头的典故?” 我低低嗯了一声。西汉武帝恩宠过宫中李夫人,便拔下他发间玉簪轻搔痒,而李夫人因拔下发簪,乌发滑落更显慵懒之态,不禁引得武帝宠爱更胜。自此宫中女子纷纷效仿,玉搔头一名也流传至今。 此典故戏说有几分并无人计较,但宫中女子期盼圣宠的心思却是不假。 他并没有急着接话,我脑中想着那旖旎的传说,越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只能随手把玩着方才自卷轴上摘下的红绳,强自镇定。 过了会儿,他才道:“多谢你。” 我不解道:“郡王在谢什么?” 他眼盛笑意,道:“多谢你那日助隆基避过一祸。”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低声道:“那日我是路过,见小郡王与人对峙宫门处,便起了些劝慰的心思,只是无心随性之举罢了。” 他低头看我,道:“穿着宫婢的衣裳,又出现在凤阳门处,若说是无心之举却有些牵强了。” 我见被他拆穿了,脸竟有些微微发烫,默了半晌才道:“此事确有人故意暗示过,否则我也不会如此精明,能猜到事发的时辰和地方。” 他又静了一会儿,轻叹口气,道:“我知道,是梁王布下的局。” 这是他初次称‘我’,而非‘本王’。我听这话怔忡了片刻,才晓得他竟早知此事,不禁追问道:“既是知道,为何还要任此事发生?” 他淡淡回看着我,道:“此事我早知情,即便是个局却已有了应对之策。既然他想这么做,那就随他吧,想要让我们陷入险境的是他,真正能决定我们生死的却只有陛下。” 他话说的甚为隐晦,话中意思却很清楚。他们的命运,在于陛下是否当真在意他们,肯护着这些儿孙。若是陛下仍不舍他们,即便是天大的罪过也不置获罪,若是陛下也将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即便是再小的过错也能人头落地。 我虽知李氏皇嗣的处境,今日自他这几句话中,才真正体会了这种为俎上鱼肉的感受。 而那刀却是自己亲祖母,俎便是那龙椅。 “我虽有应对之策,却没料到那日你会出现,”他静看着我,道,“既然梁王能告知你此事,他就已经知道了你与我的关系。”我低低“嗯”了一声,方才压下去的心慌,又因他这话而一涌而上,我和他其实不过见了数次,所谓关系,也只是那日做给婉儿看的…… 他将那连着翠翘金雀的半截递给我:“另半截玉我收下了,你既能舍身救隆基一命,日后若有我能相助的地方,必当尽力而为。” 我接过那半截,捏在手中却不知如何作答。 正在怔忡时,忽然听见阁楼深处有书落地的声响,不禁僵了身子看他,他示意我不要出声,正要转身去看时,那发出声响的地方已传来脚步声,书架一侧转瞬露出个少年的脸,仔细端详我二人片刻,才忽而一笑,道:“李兄!” 李成器点头,道:“你又躲在此处看书了。” 那少年自书架后闪出,骚着头,打了个哈欠道:“此阁中书那么多,当然要废寝忘食才能读得痛快。”约莫离了三四步远,他才停下来细细打量我,目光灼灼有如实质。 我被他盯得极不自在,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他忽地开口道:“这位就是嫂夫人吧?敢在国子监崇明阁谈情,果真不俗,不俗,在下张九龄,见过嫂夫人。” 他说完,立刻抬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 啊啊啊,张九龄,我最爱的风度翩翩的贤相…… 十一 玉搔头(3) 我未料到他如此说,傻看着他,莫名受了这一礼。 李成器只摇头,对我道:“这位是西汉张留侯的后人,国子监本只收年过十四的学生,可他就凭着一句诗,破了这例。” 他似笑非笑看我,我忙避了开,道:“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没想到在此处,却还能看到张留侯的后人。”西汉张子房助刘邦一统天下,流芳百世,而这少年的神韵气度,确也与常人不同。 张九龄尴尬一笑:“李兄每次都提我那千年前的老祖宗,害我都不敢见人了。嫂夫人先别急着夸赞我,当初说服老先生的诗句实在拿不出手,不过是无心之作罢了。” 他一句句嫂夫人,叫的我又窘迫起来,忙道:“张公子可直呼我姓名,我——”我刚要开口却觉不妥,他称李成器为李兄,却并不行礼,难道李成器并未向他表露真身? 李成器似乎看出我的犹豫,接口道:“这位是永安县主。” 张九龄轻啊了一声,道:“那我方才岂不是叫错了?”李成器但笑不语,他才恍然再细看我,又恭敬地行了礼,道:“县主,在下唐突了。” 我这才暗出了口气,道:“张公子再拜下去,那守门的老先生就要上来了。” 看来他早已晓得李成器的身份,却直呼李兄而非郡王,必是交心的知己。我看他笑意满满地起了身,不觉又对这少年多了几分好感,不卑不吭,看似随意却心中自有尺度,若是日后想必也是一可用朝臣。 张九龄点头,道:“那我就不拘俗礼了,”他边说着,边举起手上半开的书卷,走上前两步道,“睡前正是读到此处,心中激荡却无人分享,谁想到老天竟是送来了李兄,正好正好。” 他倒也不拘谨,真就和李成器论起书来。 李成器只示意我可随处走走,便与他走到窗边明亮处,低声交谈起来。张九龄显是个书痴,说到激昂处若见珍宝,喜不自禁,他却始终微微笑着,不时添上两句,却是字字珠玑,针针见血。 我随意在成排的书架间走着,扫过一册册书卷,脑中却是方才的对话。透过书卷的缝隙,看着窗边临窗而立的两人,连阴霾的天色都有了稍许暖意。 手中尚还握着半截玉搔头,他如此坦然留下那半截断玉,究竟何意?……正是想着,却见他二人忽地停了话,李成器静看着窗外的松柏,张九龄却回头悄看我,轻笑着说了句什么。因离的太远,我听不到那话,却见李成器回头看我,微笑着点了下头。 ------------------------------------------------ 回去的路上,我探问究竟是何诗句,能让国子监的老先生肯破例。 李成器温声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我细品这话,字句简单却直敲人心,果真好句。我捧着茶杯喝了一口,道:“可惜仅有一句,若是日后能补足,便可流传于世了。”他颔首,道:“好句信手可得,好诗却要字字斟酌,或许日后他有心,便可补足遗憾了。” 李隆基听我二人说着,侧头道:“你们也遇到奇人了?”我笑着点头:“是个奇人。”他看了我一眼,道:“是谁?”我看着李成器,道:“是郡王的朋友,”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张留候的后人。” 他眼中兴趣渐浓,道:“听你说大哥的朋友,我就知此人不凡,果真如此。”他说完,侧头去看李成器,道:“大哥是何时认识这么个朋友,竟也不说给我听。” 李成器笑看他,道:“在长安醉仙楼认识的。”李隆基顿时脸上五颜六色的:“大哥,醉仙楼……”他莫名看了我一眼,没继续说。 我也莫名看着他,又看李成器。醉仙楼,单听这名字就知是个享乐之地,李隆基又是这神情,莫非……李成器喝了口茶,带趣地看了我一眼,才对李隆基,道:“烟花之地也是聚贤之所,古来多少文人雅士皆喜红袖添香的雅致。那日他去是为了偷书,而我却是为了寻才,恰巧撞上也算有缘。” 他说的坦荡,李隆基听得不好意思起来,轻咳了一声,道:“弟弟错了,大哥素来洁身自好——”他温声打断,道:“此人确是不凡,日后朝堂上必有他一席之地。”李隆基点头,漆黑眼眸沉寂下来,毫不像个孩子。 李成器拿起手卷翻看,没再说话。 我捧着茶暖手,被红泥炉子烘烤着,微带了些困意,没敢再去看他。 因昨日到时皇姑祖母乏力,所有人便偷了个闲,将晚宴挪到了今日。我们到殿外时,已是华灯初上,纷走的宫婢都在忙着准备,里处诸位尊贵人都已坐下,陪着陛下在品茶。 我随他二人行了礼,便走到矮几后坐下。身侧仙蕙冲我眨了眨眼,轻声道:“姐姐今日游玩的可尽兴?”我笑看她,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你怎么没一起去?”仙蕙努嘴看我,道:“隆基哥哥是来寻过我,可我昨日在水边着了凉,现在还头疼呢。” 我嗯了一声,细看她脸色,确有些发热的潮红,便道:“那怎么还来侍宴了?让宫婢来说一声就好,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宴席。” 仙蕙哀看我,低声道:“我是这么想的,可皇祖母晚宴前特地命人去各宫吩咐,今日晚宴哪个都不能缺席。” 我愣了一下,不解此话意思。但看她一个半大的孩子也肯定不清楚什么,也就没再追问,可总觉此事绝不是如此简单。 今日人来的齐全,陛下身后是婉儿和韦团儿,右手侧是我几个叔父,左手侧是太子及皇孙辈的人,太平公主并未随行。我视线滑过时,正对上婉儿的目光,略停了一下,见她蹙眉向我轻摇头,心里不禁咯噔一声。 周国公武承嗣正停了话,陛下看了看他,忽然对李隆基道:“隆基今日去国子监,可有什么新奇事?说给皇祖母听听。” 婉儿此时已垂了头,倒是韦团儿冷冷看着李隆基,似有看好戏的架势。我见此状,猛地记起婉儿说的话,韦团儿欲嫁太子却被婉拒,必会伺机报复。而这把柄,莫非就是今日国子监一游? 李隆基正是恭敬起身,回道:“孙儿今日去国子监,巧遇崇文馆学士杜审言,后又随他见了崔融,与二人畅谈一个多时辰,深得其益。”陛下颔首,道:“这民间的‘崔李苏杜’你倒有幸遇了两个,崔融曾是你三皇叔庐陵王的侍读,为文华美,朕记得他。” 我听皇姑祖母这一说才想起来,当年庐陵王李显做太子时,对此人极依赖,东宫表疏多出自此人之手,不过那已经是过去了。看陛下面色如常,该不会为这等人迁怒的。 李隆基回道:“孙儿幼时也曾听过这四人的名号,今日也算是有缘。” 陛下颔首,道:“读书人多有些清高气,你可是露了身份引他二人留意的?”李隆基摇头,笑道:“孙儿自始至终都未表露过身份,是与一些学子论书,说了些话,才引得杜审言驻足留意。”陛下笑道:“不愧是朕的孙儿,八岁便能与国子监学子论书了。都说了些什么?” 我心头一跳,李隆基亦是一僵,才猛然发现今日那话极不妥。 陛下自定洛阳为神都后,所做的每件事都在抬高洛阳地位。自登基起,便在洛阳建武氏七庙,迁徙十万户,又将科举由长安移至洛阳,抬高洛阳国子监地位。如今,又广招天下学子论述洛阳之重,恰在此时李隆基在国子监出此言论,皇姑祖母又怎会不知? 叔父们似乎早已知晓,都在一侧听着,李隆基已渐变了脸色。我偷看向李成器,却见他仍旧嘴角含笑,只是眼中已没有半分温度。 陛下又问了一次,李隆基却面色发白,缓缓跪了下来,没有答话。 这一跪,在场人才觉事有蹊跷,太子李旦更是敛了笑容,眸中忧心渐深。 陛下再不去问他,缓缓环视众人后,竟将视线停在了我身上:“永安,今日隆基都说什么了?你可还记得?” 我惊得起身,险些撞翻了案几,却僵了片刻才走上前跪了下去。我若不说,就是有意偏袒,更显得他是有心之举,我若说,却也不会好到哪里。我紧攥起手,竟是左右犹豫下,半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殿中瞬时安静下来。 陛下静了片刻,才道:“永安,你只管据实说。”我垂着头,紧咬着唇,脑中反复都是李隆基字字有力的话,如今想来竟是每句都可犯圣怒,每句都可招大祸。 “皇祖母。” 李成器忽然起身行礼,打断道:“永安县主年纪尚幼,恐是记不大清楚了,可否由孙儿来奏禀?”我心中猛跳,却不敢抬头看,只听得陛下默了片刻,说道:“也好,成器来说吧。” 一双黑靴停在眼前,李成器就立在我身侧,平声道:“隆基所言甚多,唯有点睛之句颇有些见解。‘论地势,洛阳北通幽燕,西接秦陇,东达海岱,南至江淮,确可居中而摄天下;论军政,洛阳确可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是以陛下才如此看重洛阳,但长安自西周起便为都城,历经十二朝,早已为天下民心之所向,绝非远超一疆一土,唯有长安为中,才能真正安天下民心,昭四海同心朝觐!’” 我听到最后一句已是手心冰凉,除却语气声音,一字不差!既然已有人禀告在先,他若有分毫偏差便是欺君,所以,他如实禀告,语气虽温和,却掩盖不住这字里行间身为李氏皇族的傲气。 陛下又静了片刻,才道:“说得极好,”她顿了一下,道,“永安,可正是如此。” 我紧咬唇,抬头回话:“回皇姑祖母,一字不差。” 陛下神色越发淡漠,众人却已噤声,连要放茶杯的父王都不敢动,只能紧握着茶杯盯着我。所有人都明白此话严重,却无人能猜透陛下究竟会如何,包括跪着的我、李隆基,和背脊挺直站立的李成器。 “成器,”陛下,道,“你认为,你弟弟这话说得如何?” 李成器未立刻答话,只撩起衣衫,直身下跪,道:“孙儿叩请皇祖母降罪。” 陛下,道:“话并非出自你口,何来降罪?” 李成器,道:“隆基尚年幼,不过是听孙儿当年之话,才记在心里。今日入国子监见众学子高谈阔论便起了争强的心思。说此话的虽是他,但最初教他的却是孙儿。” 陛下深看他,道:“何为当年之话?” 李成器,道:“数年前孙儿闲走国子监,曾说过‘长安,天下之长治久安’,彼时不过是随性所至,却招来一众学子的附和,不禁有些忘乎所以。今日故地重游,便当做闲话讲给弟妹们听,岂料却让隆基起了好胜之心。是以,此话的根源在孙儿,而非隆基。” 陛下细看他,道:“长安,天下之长治久安,也是句好话。” 我听到此处,已是衣背尽湿,殿中虽暖意融融,却比殿外寒风袭身还要冷上十分。 “话虽是好话,却是忤逆之言。身为皇室理应谨言慎行,为朝臣之表率。皇室安,才是天下安,神都之位绝不可轻易动摇,”李成器缓缓叩头,道,“请皇祖母降罪,以儆效尤。” 李隆基已是脸色煞白,欲要起身,却被身侧二哥李成义稳稳按住。 陛下默默看了会儿他,才道:“数年前的随心之言,朕本不该追究,但朕在数日前已下诏书,集天下学子论述洛阳之重,今日你们竟以皇孙身份在国子监说此言论,不能不惩,”她将手中茶杯递给婉儿,叹了口气,道,“去殿外跪上十二个时辰,聊以自省吧。” 十二 太初宫雪(1) 殿内宴席渐入高|潮,殿外却已雪白一片。 我望不到玉石台阶下,只眼见那雪越发紧,随疾风铺天盖地的袭来,虽坐在殿中,却手脚冰凉。他出殿时没有罩任何袍帔,如此疾风暴雪,跪在殿前,如何受得了? 席间的谈笑声,比往日都热闹不少,想必众人皆为掩饰此间尴尬。几位叔父倒是畅快不少,与太子屡屡攀谈,竟像是亲兄弟一样热络。仙蕙被陛下叫到身侧陪着,亦是神色恹恹,好在仍懂得要讨好皇祖母。此时,我身侧已无人,唯有宫女不时上前换着热茶。 “洛阳的雪真是下的急,”婉儿端着酒杯走到我身侧,坐下,道,“明日陛下正要去奉先寺进香,今夜怕有人要整夜不睡,扫净石壁佛龛的积雪了。” 我应了一声,没接话。 她伸手替我整了整头发,道:“这责罚已是最轻的了。”我抬头看她,轻声道:“若是重罚,会如何?”婉儿细想了想,低声道:“杖毙。”我手微颤了一下,直勾勾看着她,竟接不上话,皇室嫡孙何致如此? 婉儿轻扬了嘴角,道:“我不是吓唬你,今日一听此事,我便已做了准备。” 我静看她,等着她继续说。 她默了片刻,声音极轻,道:“记得那日和你说李隆基在凤阳门前大闹,陛下十分欢喜,当时我就没明白陛下的用意,今日再细想却懂了。” 我听她这么说,也想了想,却越发糊涂。以皇姑祖母对几个亲儿子的态度,临淄郡王胆敢公然挑衅宫规,还说‘我李家王朝’这种话,陛下必然不会轻饶,但她却饶了,的确蹊跷。我本以为她终有意决定李家子嗣继承帝位,难道我想的太过简单了? 婉儿抿了口酒,看我神色,叹道:“一个八岁孩子能说出那种话说明什么?自然是他父亲的言传身教,是他父亲仍在执着李家王朝。” 我微握了拳,听她几句话便已豁然明了。 所以那日事,看似是恩宠,其实早已是死罪。如今在大周,谁还敢提李家王朝?尤其是有名无实的太子,那等于是心存篡夺天下,改朝换姓的祸心。 那日不是不罚,而是要罚他的父亲,而非李隆基。 “所以皇姑祖母想借今日——”我不觉脱口而出,却被她眼神止住。她轻点头,道:“不无可能,况且太平又不在,没人能真正说句好话。” 所以李成器才挺身而出,所以他才说幼弟是听自己教诲,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身上。所以这一瞬间,他几乎已将这些全想明白,或是早在那日事发后就想明白,有这么一天要将教唆弟弟的罪名揽在身上,替父受罚? 我光想到此处,就手有些发抖,婉儿倒了杯酒,递给我,示意我喝。 “你说这雪会下到几时?”婉儿抬了些声音,哀叹道,“瞧你冷得,喝口酒吧。”我应了声,也实在觉得冷,恍惚间竟是灌下了一杯,滚烫辛辣的暖流自喉间而下,刺的我立刻视线模糊,抹了一把,才看到婉儿笑着摇头。 她屈指轻敲我额头,道:“喜欢李家人,怎么能这么多愁善感。” 我闷闷道:“是被酒辣的。” 她不再说此话,和我又聊了些奉先寺的事。我被那杯酒辣的,亦是缓了心思。如果真如婉儿所说,这就是最轻的责罚,只是……皇姑祖母真就会就此作罢,或是再行试探太子李旦? 太子仍面色如常,与我几个叔父论起诗词。 李隆基却沉着面,不吃不喝的,仙蕙去寻他说话,他也置之不理。 我忧心看他,低声道:“还是个孩子,藏不住心事。”婉儿摇头,道:“这样也好,要是也神色如常,才真是有问题。” 我盯着手中茶杯,头阵阵作痛,蹙眉扫了一眼越发疾的雪,对婉儿道:“我先回去了。”婉儿点头,道:“去吧。”我又看了一眼李隆基,起身走到陛下面前,说是白日吹了风又喝了酒,有些头疼。皇姑祖母略关心了几句,便让我退下了。 我走到殿门口,宫婢替我罩上袍帔,系好带子后,躬身将我送出了殿。 硕大的太初宫早已模糊,隐藏在白皑之后,远近都是雪,无尽的雪。我曾读过无数咏雪诗词,却没有一句能在此时记起。天地间,唯有那背脊笔挺的人跪在殿前,清透的眸子越过雪幕,静静地看着我。 殿内喧闹正盛,当值的宫婢也因大雪躲到了门内。我一步步走下石阶,不过十几步鞋就已经湿透。从石阶下到他跪的地方,也不过只有十几步。我如此想着竟下意识迈出两步,他已轻摇头示意,看得我心头猛跳,骤然停了下来。 如果此时我走过去,绝不会有人发现。况且,白日我们同去了国子监,如今他被责罚,我即便是走过去关心也是情有可原的。我脑中飞快想着,又走上前两步,却见他温柔地看着我,又轻摇了摇头。 他漆黑的眸子中,有几分坚定,亦有几分告诫。 我只能又一次停了步,静静地看着他,他也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片刻后,心头侥幸的心思才尽数散了,只留下了心底隐隐的刺痛,和方才因酒辣了喉咙的酸涩,我深吸口气拉紧袍帔,转身快步远离了大殿,走出几十步后竟险些滑倒在地,却没敢再回头看。 待到了宫中,宜平早已等了良久,她将我身上的袍帔脱下,抖落了一地雪。不停问询着今日可玩得尽兴,可有什么趣闻讲给她听,我却始终不发一言,任由她摆布换了衣裳,示意她放了帏帐,直接倒在床上静静发呆。 外头宜平吩咐多添了火盆,吩咐明日起的时辰和早膳品类,句句都极轻,我却听得极清楚。本以为此时心神会大乱,却未料到竟还能分神去听宫婢的话。 灯灭后,我辗转了一夜,也未睡踏实。几次想唤宜平去打探,终是作罢。 因是雪天,到晨起时仍是漆黑一片,宜平自帏帐外走入,点了灯回头正要说话,却先惊呼了一声:“县主怎么又起酒刺了?”我愣了一下,摸了摸脸,才忽地记起昨夜那杯酒,苦笑道:“这趟不是酒刺,是酒疹。” 她走过来细看了会儿,道:“要不要请太医看看?” 我想了下,道:“去吧,要快些。”今日要去奉先寺上香,还是先看看踏实,若是路上忽然发的厉害了,反倒不好。 她应了声,急急去了,待回来时,身后跟着的竟又是沈秋。 他眉梢还带着雪,脸上却盛着暖笑,行了个礼道:“县主还真是多病多灾。”我无奈看他,道:“这趟是饮酒所致,怎敢劳烦沈太医亲自来。”他起身摇头,眸子晶亮:“县主错了,酒疹比酒刺要凶险万分,若是厉害了还会致命,小人怎敢不来。” 宜平端了两杯热茶上来,他却不喝,只笑看我道:“这病小人需要清静地诊,不能有外人在。”我心觉此人毛病多,示意宜平出去,道:“我这是自小的病,沈太医不必如此紧张。” 他自顾坐下,待宜平放了帘子,才轻声道:“既是替人来看,自然要仔细些。” 我不明所以看他,却见他笑意浓的化不开,似是还藏着别的什么。但因与他交谈数次,深知此人行事不羁,索性也不追问,端起茶润了润喉。 过了一会儿,他才清了清嗓子,道:“看来县主对那人似乎不大上心,小人也就不自讨没趣了,早早诊完早早告退。”他边说着,边示意我将右手递给他。 我刚伸出手,却猛地猜到什么,盯着他,道:“沈太医说的是何人?” 沈秋微合眸,细细诊脉,并不理会我。我见此更觉他说的人可能是李成器,心里不禁急的冒火,刚想抽腕子,他却已放了手:“无妨无妨,常年旧疾罢了。不过这虽是自幼带的病,县主却不能忽视,日后还是少沾酒水的好。” 我不理会他说的话,紧盯他。 他又清了清嗓子,才道:“县主此时记起是谁了?” 他这一说,我更确实了猜想,认真看他,道:“郡王可还跪着?”他既然能说的如此坦然,必是与李成器相交甚厚,我也顾不得其它,直接问出了最在意的话。 “自然没有,”他摇头,道,“若是在殿前罚跪,哪个敢去见他?陛下见他跪了一整夜也软了心思,命人将他扶到尚药局了,我方才替他诊过脉。”我听他说那“扶”字,心中隐隐刺痛,忙道:“可有大碍?” 他笑眯眯,道:“年纪轻,不过是雪夜跪了一晚,养上些日子就会好。不过我刚要开方子,你这宫婢就急着来了,没来得及再细看。”我急道:“那你还不快回去?” 他叹道:“不敢回去,郡王吩咐我来为县主诊病,我不开好方子如何敢回去?” ※※※※※※※※※※※※※※※※※※※※ 我无话我无话,我沉迷了…… 十三 太初宫雪(2) 我被他一噎,没说出话来。 待他提笔时,我却仍有些心悸,翻来覆去想了半天,才道:“此时尚医局可有闲人?”他断然下笔,行云流水地写了方子,道:“细想想,似乎不大方便。”他说完,放了笔拿起纸吹了吹,用砚台压在了桌上。 我默了片刻,也觉自己唐突,便伸手抽了张白纸,想提笔写什么却脑中空空一片。 他见我如此,也不告退,转身就走。我脱口叫住他,道:“沈太医可否为我带话?”他回头看我,笑道:“方才忘了说,陛下有旨意,今日郡王要伴驾同游奉先寺。县主若有什么话,还是亲自说的痛快。” 我惊看他,道:“今日?” 雪地彻夜长跪,今日竟还伴驾到奉先寺?我虽是初次来洛阳礼佛上香,却知道奉先寺建于龙门山半山腰,山道崎岖不平,虽为了陛下上香而做过收整,但遇陡峭之处却仍要步行,难以通软轿。 他点头,道:“县主若有话,多等一个时辰见面再说吧,小人先要去为郡王施针,以保今日周全,否则这一折腾难保不落下病根。”我忙点点头,没再拦他,他也没再客气,掀了珠帘疾步而去。 ---------------------------------- 山道上正有人泼着滚烫的水化雪,一行人都侯在山下,待雪化登山。 武承嗣在皇姑祖母身边,低声笑说龙威慑天,今陛下礼佛,晨起雪便已小了,如今到了山下竟是停了。太子及子嗣就随在一侧,我远看太子身后的李成器,依旧是神色平淡,偶在皇祖母回头问话时,颔首回话,似乎祖孙依旧其乐融融,昨夜之事早已烟消云散。 约莫过了片刻,众人皆向山上而去。前处有清道的宫婢,因山道过窄,除却陛下其余人都未带贴身的宫婢内侍,尽数留在了山下。 我拉着仙蕙走在最后头赏景,将她实在不安分,便把她让到里处:“当心些。”她眨了眨眼,看我道:“姐姐今日做我的宫婢了?”我刮了下她的鼻子,笑道:“你是嫡皇孙,我怎么敢不护着你?”她听这话,难得不笑了,叹了口气道:“什么嫡皇孙,做了错事还不如一个下人。” 我默了片刻,认真道:“这话日后不许再说了。”这孩子定是看了昨日的事才如此想,可祸从口出的道理,她却还没明白。 仙蕙应了一声,道:“我昨夜就在想,若是我和姐姐一样姓武就好了,既能过得自在些,又能享无上尊荣,爹娘也可康健安乐。”我听她这话,心中滋味难辨,也不晓得如何去说,只能玩笑道:“那还不简单,日后我为你寻个武家的小郡王嫁了。” 仙蕙随手抓了一把崖壁上的残雪,眯眯笑道:“不用姐姐寻,我哥哥早说了,李家的女儿十有八九要嫁武家,武家的女儿也如此,”她将雪捏了个团,扔到我身上,笑道,“皇祖母这么喜欢姐姐,姐姐说不定还能好好挑一挑。” 我被砸了半身雪,哭笑不得看她,道:“你哪个哥哥说的?” 仙蕙道:“我亲大哥。” 我拍掉身上雪,随口道:“难得听你说他,我还以为你把永平郡王当作亲哥哥,眼里再没他人了。”难得听她说自己亲哥哥,细想想才记起是那日殿内,叫嚷着他才是仙蕙亲哥哥的少年。后来才知道那是李重润,庐陵王的长子,亦是一个被立过也被废过的太子。 “他昨夜喝醉时说的,”仙蕙神秘,道,“他还说,指不定皇祖母再生几个别姓的,日后皇室就有三姓四姓了,绝对是亘古未有的奇谈。” 我愣了一下,待琢磨过来却倒吸口气,忙拉她站住,低声道:“他说时,身侧除了你还有谁?”他这话明显说的是皇姑祖母的那些面首,此等宫中大忌,竟然随便和一个七岁的孩子说,若是被外人听见……想到此处身上已阵阵发寒,不敢再继续。 仙蕙吓了一跳,忙道:“没有了。” 我静了一下,攥紧她的手,道:“记住,这句话彻底忘掉,任何人也不许说,他再说你也当做没听见!以后你私下里不能说任何关于李家武家,还有皇族的话,任何相关的都不许再说!”仙蕙本就心思单纯,又碰上个口无遮拦的皇兄,今日不让她记牢日后必是大祸。 仙蕙傻看我,我紧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她才点点头,虽不大明白却不敢再说话了。 我被她这几句话搅的,也没了什么赏景的心情,她也被我训的怕了,默默随着我走着,没有再说一个字。 约莫过了片刻,天竟又开始飘雪,风也渐紧了。前边走得人都缓了步子,我正琢磨是不是停片刻待雪停再走时,已有人错过众人走来,竟是李成器和李成义。我不解看着他二人,李成义忙开口解释道:“陛下让人护着你们走,大哥怕下人们手脚笨,为免出什么差错就亲自来了。” 他边说着,边走到我身前拉起仙蕙,道:“一个接一个走吧。” 我点点头,为李成器让了路,却在错身而过时,不经意看了他一眼。他没有看我,只快步走到了我身后。 约莫走了一会儿,仙蕙似乎是被我训斥的心中有气,忽然对李成义道:“成义哥哥,前面不是有亭子吗?我累了,快点走吧。”她说边说边急走了几步,李成义见她如此只无奈一笑,紧跟了上去。 我见两个人渐离得远了,却听着身后的脚步越发清晰,只能无措地盯着台阶上的雪,有意放慢了速度。即便沈秋医术再高明,也不可能单凭几根银针就去了昨日长跪的阴寒,走得慢些,或许他也不会那么痛。 山道边的铁索还留着残雪,转眼就覆了厚厚一层,这雪还真是去的快,来的也急。 忽然,半山腰上隐隐传来人喊声,约莫是雪太大了,让走着的郡王公主们停一停,宫婢们会先拿热水除雪,待雪化道清了再走。 我眼见仙蕙和李成义已进了亭子,估摸着再走上一会儿也能入亭,正是犹豫时,却觉手腕一紧,还未待反应,就被身后人拉到了石壁侧。半山上的喊声还在继续,我却再听不分明,只背脊紧贴着崖壁,暮然撞入了那漆黑的眼眸中。 此处石壁正有处凹陷,看不到山下,亦看不到半山腰的任何人。 他静看了我片刻,才道:“冷吗?”我反应了片刻,才点点头,又忙摇了摇头。他看我如此,不禁温和一笑,忽然道:“听说你生辰是正月初八?”我被他没头没脑问得又是一呆,过了片刻才“嗯”了一声。他笑意深了三分,又问道:“到明年就十二岁了?”我又点点头,越发糊涂看他。 他轻叹了一声,道:“是小了些,不过文德皇后出嫁也才十二岁。”我听到此处才渐猜到些意思,不过短短一句话,却字字敲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一时似怕似窘不敢挪动分毫。 “待到明年,我寻个好时机请皇祖母赐婚。”他松开手笑看我,似乎并不需要我的答复。 我眼前发懵地看着他,张口想说什么却哽在喉间,发不出半点声音。 此时,他却已略退后了一步,道:“走吧。” 待听到这句,我才察觉远处已来了人,忙整了整袍帔,随着他继续向山上而行。约莫走出十几步,就有两个内侍提着铜壶走来,其中个年长的见我们忙行礼道:“小的还以为后头没人了,好在长了个心眼寻了来,郡王快请吧,前边儿的路都清了。” 李成器颔首,道:“去后头再看看,免得遗漏了。” 两个内侍应了是,忙错身顺着山路跑了下去。我心知后边没人了,却晓得他是有意如此,也没说什么,只低头随他一路走到了亭中。此时大半人早到了半山腰,唯有仙蕙和李成义有意等着我二人,正在亭中对着新上的火盆烤手。 “姐姐,”仙蕙见我来了,立刻扑了过来,“我还以为你们滚下山了。”她紧抓我的手,似乎还真是很担心。 我笑道:“你都好好的,我哪儿有那么没出息?”还真是孩子气,先前被骂了就不理我,如今才不过一会儿就好了。 “姐姐,”仙蕙忽然凑得近了些,拉着我手轻声道,“我还是没忍住,说了些话。”我惊看她,却见她笑眯眯看着我道:“我和成义哥哥说,既然武家县主注定嫁给我哥哥,那就让他娶了你,总好过嫁给别人。”我愕然看她,又去看李成义,李成义立刻急道:“县主别当真,仙蕙就是说着玩儿的。” 我看他急的跳脚,自然晓得是被仙蕙捉弄了,笑道:“我当然不会当真。” 李成义长出口气,道:“我算是怕了她了,上趟逼我吹笛,这趟逼我娶亲,下一趟总不能逼得我去上吊吧?”他说完,亦是无奈看了看李成器,道,“早知道刚才将她交给大哥了。” 仙蕙轻哼了一声,道:“你要娶,我还不乐意呢,能配上我姐姐的,自然要是成器哥哥这样风流倜傥的皇子,吟诗作词,吹笛射箭无一不能才行。” 这一句话,将我方才压下的心慌又挑了起来,我下意识去看李成器,却见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亦是看了我一眼。 ※※※※※※※※※※※※※※※※※※※※ 望天,暴风雨啊,快来吧 十四 如意年(1) 天授三年,太子诸子嗣已重入大明宫,常伴陛下左右。 这看似恩宠的旨意,何尝不是危机四伏。其实李重茂的戏言说的不假,即便古有权臣当道,有三国鼎立,大唐开国前亦是四分五裂,却从未出现过一种事:皇室双姓。翻遍古今,有哪家王朝能有这种境况,当然,也仅有皇姑祖母这一个女子能坐上那龙椅。 生辰后,父王染了重病,我便暂回了王府相陪,独有宜平相陪。 “永安,”父王披着袍子,坐在书案后出声唤我。我正捧着卷书发呆,被这一叫吓了一跳,刚要应声却见父王起了身,低头看我的书卷,笑道:“你从回来就翻看这本《释私论》,可看出什么特别的?”我吐了下舌头,不好意思道:“倒背都可以了,可这书中深意却还没想透。” 父王摸了摸我的头,道:“嵇康之道,在于修身养性,年纪大些自然就读得懂了,”他坐在我身侧椅子上,摸了摸茶杯,道:“有些凉了,让下人换新的吧。” 他话音未落,就有人端着盘迈入门槛:“一个小姑娘,别整天茶茶的,喝些芸香薏米汤。”杨氏入了门,直接将汤放到我手册,温和道,“虽不比宫里的,却是姨娘亲手熬的。” 我点点,端起喝了一口,顿时暖意蔓延四肢。父王这新入门的侧室,要比那几房妾室好不少,我回来这几日没见过几次,却次次都温言软语,照顾周到。 杨氏细看我喝完,才随口道:“待过几个月,你就要随陛下去洛阳了,可惜我们都在长安,没办法看顾着你。”我笑笑,道:“若是姨娘愿意就让父王也迁去,洛阳城也热闹的很,姨娘去了肯定喜欢。” 杨氏笑看父王,道:“本没有这心思,前几日听说陛下下旨在洛阳广植牡丹,倒真让我有些心痒痒了,我与陛下是同乡,自小看惯了牡丹,到长安却见得少了。”我应了一声,却有些好奇,这半月不在宫内,皇姑祖母怎么忽地起了这么好的兴致。 她又说了两句,端着盘走了,父王见我出神,便解释道:“前几日周国公在御花园布了不少名品花卉,均是从南方千里运来,大多是本该夏末秋初才有的花,也算费了不少心思。独有西河牡丹在运到时已枯败,陛下当场震怒,也算是宫中一劫。” 西河是皇姑祖母幼年家乡,各地之花唯有此地的牡丹枯败,看在人眼中,必是不祥之兆,也难怪陛下会震怒。可姨娘方才又说在洛阳光植牡丹?我盯着父王,道:“那皇姑祖母岂不是要迁怒叔父?” 父王摇头,道:“迁怒的是太子,而非周国公。”我心头一跳,道:“为何会迁怒太子?”父王叹道:“你叔父将花送到宫中,有人查验完好,便交由太子看管,可就在陛下赏花时枯败了,自然会迁怒看管之人。” “然后呢?”我不觉紧张起来,追着问道,“太子如何说?” 父王顿了片刻,略带深意看了我一眼,笑道:“太子没说什么,倒是永平郡王说了几句话,让陛下转怒为喜,当即下旨自西河运送牡丹到神都洛阳,设牡丹园供日后皇室赏玩。” 我听到他的名字,更是紧张,道:“永平郡王说了什么?” “‘牡丹自帝乡而出,自然通晓圣意,于长安大明宫中枯败是不甘在陪都生长,皇祖母不妨下一道圣旨,请牡丹花仙移居神都,必会花满洛阳,成就佳话’,”父王学完着他的话,笑叹道,“此话说完,恰合了陛下对洛阳的心思,自然转怒为喜。” 我这才放下了心,细想他那句话,竟平白添了三分骄傲。 父王沉吟片刻,道:“永平郡王自幼文才过人,却晓得如何隐去锋芒,可如今被逼得太紧想藏也藏不住了,”他忽地认真看我,道,“梁王说他曾试探过,你似乎对永平郡王有意?” 我默了片刻,心底微甜,轻点头道:“叔父说的是实情。”没想到父王问的如此直白。梁王的试探,想必就是凤阳门一事,我贸然前去怕是正应证了他的猜想。但……既然那日他已提出赐婚一事,对父王又有何好瞒的呢? 父王又问道:“他如何打算?” 我低头,手指轻划着桌面,低声道:“郡王说,待我满十二岁时,会寻个时间请陛下赐婚。”如今生辰已过,每一日记起这话我都有些紧张,不知他口中所谓的好时机究竟是何时,而皇姑祖母又会如何说,会应允吗? 父王,道:“你的婚事为父也无权拿主意,且看陛下如何说吧。只是要记住,他一日没叩请赐婚,你便一日不能透露和他的关系,宫中形势多变,谁也摸不透陛下的心思,”他顿了一顿,又道,“梁王终归是你的叔父,他也是为你多想了几分。” 我应了一声。叔父的试探是不是为我就不得而知了,但太子那几个儿子,哪个不是他们日日留意的?不过父王的话我明白,瞒住此事是为我,亦是为了护住他,尤其是在太子位朝不保夕时,不该再有任何事让他露风头了。 我随便翻着手中书卷。字字刚劲凌然,却含而不露,正如同雪地殿前的他。 --------------------------------- 不过数日,便已是上元灯节。 宜平端着茶点向外走,边走边回头,柔声道:“今日上元灯节,县主别再闷在屋里看书了——”她话没说完,已是哐当一声,茶和糕点尽数泼在了来人身上。 我听了这声响,忙回头看,却正见李成义一脸抑郁地看着自己的袍子,眼下已被水泼了个半湿,又沾了不少粉渣,狼狈的很。而他身侧的人恰背着日光而立,正眼中带笑地看着我。 我一时间千头万绪的,愣了片刻才上前两步行礼道:“永平郡王、衡阳郡王。” 李成器颔首,道:“起来吧。” 我起身时,李成义正开了口,道:“你也起来吧。”宜平性子本就软,如今早已红透了脸,起身傻站在一侧没了主意,竟连赔罪的话都忘记说了。我忙道:“快去寻块干净的湿巾,给郡王擦干净,再端些热茶来。”宜平听这话立刻转身跑走,却又在走了七八步时跑了回来,又对着李成义一拜,捡起托盘跑了。 我忙将他两个让到书房里,待落了座才道:“两位郡王怎么来了?” 李成义低头弹了弹衣裳,道:“陛下见恒安王病了半月,着我二人来探看。”我点点头,他又道:“难得上元灯节能出宫,顺路也可赏玩一番。”我又点点,笑道:“或是后一个,才是郡王想要出来的原因吧?” 李成义蹙眉,道:“县主猜错了,第三个原因是我想避开仙蕙。” 这话三分真七分假,我却不禁笑出了声,这一个多月,也不知仙蕙怎么折腾他了,竟然让他借机躲到了宫外。李成器始终没有说话,只在我这一笑后,才摇头,道:“隆基染了风寒躲不过,此时正在宫里陪着仙蕙。”我看了他一眼,又忙避了开,道:“一物降一物,以临淄郡王的性子,说不定能降住她。” 此时,宜平已端了茶上来,用湿巾替李成义擦着袍子。 我起身,将茶端给李成器,道:“郡王已见过我父王了?”李成器接了茶杯,道:“已看过了,恒安王听我二人说要去赏灯,便嘱咐让你一道去看看。”我“嗯”了一声,道:“我没有什么亲近的兄弟姐妹,正愁无人同去。” 李成义抬头,道:“此话错了,我和大哥不正是你哥哥,日后在宫中还是要时常见的。”我听他这话,忙又端了杯茶递给他,道:“倒也是,你们回了宫,日后也热闹了。” 我们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待日头渐落了,才起身出了门。 因平日宵禁,上元灯节更是热闹非常。街上热头攒动,衣香鬓影,远望去上千宫灯高挑枝头,正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落梅如雪佳人笑。 我和宜平都从未赏过宫外的灯,早看得乐不思蜀,李成器和李成义却极为小心,一个不停护着我们走,一个则有意缓下脚步,免得我们被人流冲散。可即便如此,才不过一会儿,就独剩了我和李成器,那两个不知被挤到了哪里。 我正有些着急时,李成器却将我带到了一个摊位前。这摊位在街头,因摆卖的东西都是书,在灯节上自然没什么人留意,他却蹲下身,一边翻看着一边和摊主说着话,摊主挑了一本递给他,他神色平淡地接过,认真细看。 我不解看他,细看他手中的书卷是《金刚经》,并非什么奇缺的,正要收回视线去看人群找人时,却见他翻过了一页,正夹着一张纸笺,并非是书卷上字,而是极细密的蝇头小楷。 他静看着那字条,渐蹙了眉,旋即又舒展开。 我立在一侧看着,心中忐忑渐盛,只下意识将身子挪了一挪,佯装挑书,将他半遮住。他似乎察觉到我的变化,微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看了几眼才将那纸条收在了手里。 他站起身,虽扬着嘴角,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送你盏灯,可好?”我点点头,跟着他走过几家摊位,凡是路过书摊,他必要蹲下身子看一会儿。 待走了半条街,才随便挑了一盏荷花灯给我,他付了钱提着灯带我走在人潮外出,随手将字条燃成了灰烬,鲜红的火舌在他手中转瞬熄灭,我不禁吓了一跳,脱口道:“你这样不怕人看到?” 他将灯递到我手中,道:“没了物证,即便看到也无妨了。” 我提着那灯,随他沉默走着,心中七上八下。既然他不避讳我,我就是问了又如何?念及至此,我略停了脚步,轻声道:“此事,可与你的安危有关系?”那字条上写的是什么我并不关心,但能让他冒风险来取的,怕是极要紧的事。 他静看着我没答话,过了一会儿,才渐自眼中泛出了些许暖意,轻摇头道:“此事与我无关,是来俊臣要陷狄仁杰谋逆之罪。”我惊了一下,险些掉了灯,好在被他握住了提灯的手:“小心些。”我张了口正要再问,他却已松开了手。 “大哥。” 李成义终于寻了来,身侧跟着局促不安的宜平。他拨开人群走到我们身边,低头看了一眼那灯,笑眯眯道:“大哥何时有这讨人欢心的心思了?” 我被他这一说,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只瞪了他一眼。 李成器摇头,笑看他道:“出宫时隆基特意说过,要送永安县主一盏灯。”李成义啊了一声,道:“你不说我都忘了,隆基是说过。” ※※※※※※※※※※※※※※※※※※※※ 当初听武则天贬牡丹仙子的传说,某桃就在想,这或许是一桩政斗阴谋,却埋在了传说里。借着浓香,嘿嘿,咱把这阴谋还原了…… 十五 如意年(2) 朝堂宫中,似乎一切都极平顺。 上元灯节那句话,始终盘旋在我脑中,狄仁杰位高权重,来俊臣就是再有些手段也难扳倒,何况是以谋反的罪名?不过,即便是真如此,他自保尚难,又能做什么? 数日前一场天狗食月,几位叔父都试图将灾难引向太子,却被狄仁杰几句话化解,陛下大赦天下,改天授为如意。如意如意,若真能如意才好。 我见窗外日头正盛,懒得走动,就在书桌边拨弄着那未亮的荷花灯。拨弄的累了,便提笔练字,一待竟就是半日,直到婉儿悄然走到身后时,才放了笔回头看她。 她笑看我,伸手端起桌上半凉的茶,道:“先恭喜你,又长了一岁。” 我,道:“日子过得快,转眼你都从洛阳回来了。”自龙门山上香后,婉儿就留在了洛阳,待奉先寺的大卢舍那像完成才返回长安。我昨日便听人说她进了宫,想她必然要和陛下谈几日政事,没想到今日就来混茶喝了。 她拿起桌上写满的纸,细看了看,道:“这字与他有七分形似了,还是换个拓本练吧。”她话说的隐晦,我却听出告诫的味道,默了片刻点头,道:“好。”其实不过随手练字,不知不觉就以那本书为帖了。 她放下茶杯,道:“起先还觉得你谨慎,今日看来,先前两年在宫里学的竟都丢了七八分。”我将那张揉成团,仍在一边,尴尬道:“知道了,我明日就去找个拓本重新练。”她曲指扣了扣桌子,忽然道:“这四月来他虽在宫内,却并不随意走动,你尚未见过他吧?” 我颔首,道:“宫外住的两个月见过一次,回宫后就再没见过。” 自天寒地冻,到春暖花开,虽同在大明宫内却从未见过一次。除却偶尔能听下人说起,倒像是不相干的两个人。我本是练字为静心,被婉儿一问又心里微酸,端起她喝剩下的半杯茶,怔忡地不知脑中在想什么。 婉儿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轻声道:“你还是不了解你的皇姑祖母,她将那些皇孙们留在宫中,不过是为了禁足禁言,只有如此才能让人渐忘了李氏皇族,只记得天子姓武,”她轻叹了一声,眼中竟有些看不透的苍凉,“如果李家人太过优秀,只会让那些旧臣看到希望,徒惹杀身之祸罢了。”她说完,竟也失了神。 我细想她此话,却是周身发冷,渐明白了些,也越发觉得可怕。 过了会儿,婉儿才回了神,道:“不过,从这宫中四月来看,他是个聪明人。入了大明宫却懂得深居宫中,避开人前也自然不会被人寻到错处。” 我点点头,出声唤宜平添茶,又陪她说了些奉先寺的事。 待婉儿走后,我一遍遍想她说的话,再也静不下心,索性吩咐宜平陪我闲走御花园。 今日天色奇好,湛蓝清澈,一路尽是大片的琼花,叶茂花繁。这琼花亦是叔父武承嗣自广陵移栽,曾传闻前朝隋炀帝也移栽过,却是根烂花枯,如今这琼花在大明宫中生的极好,陛下也因此甚为欢喜,不止一次赞颂过,且还邀名臣同赏。 我蹲下身,顿时浓香扑鼻,正要回头吩咐宜平采些花瓣回去,就听见身后忽然一个声音道:“你怎么赏个花也像做贼似的?”我回头看,竟是数月未见的几位郡王,对我说话的正是李隆基。 李隆基盯着我,继续道,“你若喜欢就摘下来,周国公栽了半个园子,不会计较这一朵两朵的。”不过半年多没见,他身形已高出不少,我直起身才发现,他竟能平视我了。 我行了个礼,起身道:“几位郡王好兴致,竟也来此赏花。”说完,才抬头去看李隆基身后的人,李成器只微微笑着,点了下头,李成义却笑眯眯看着我,接着道:“多亏了周国公移栽的琼花,皇祖母恩赏我们几个来透透气。” 他话说的畅快,这其中的味道,我又怎会听不出? 我刻意笑道:“琼花芍药,都是世间绝品,几位郡王既然得了空就好好走走。”李隆基看了我一眼,走上前掐下我身前那朵花,道:“我们有的是空闲。” 他的话比他二哥又露骨了三分,我见他们身后随着不少内侍,怕落入有心人耳中反倒是麻烦,忙赔笑道:“郡王若有的是空闲,就陪我挑挑花,我正想着拿回宫泡茶喝呢。”李隆基不解看我,道:“此花也能泡水?” 我点头,微笑道:“自然能,琼花的花果,枝叶均可入药,清肺解毒,正合春日喝。”因皇姑祖母这两月都在夸赞此花,我便多翻了翻书,免得陪话时不晓得说什么,岂料竟是此时用上了。 李隆基听这话,漂亮的眸子微眯起,看我道:“今日这脸倒看着干净,酒刺也没了,怎么还要清热解毒?”我愕然看他,道:“小郡王怎么知道酒刺?”都事隔大半年了,他竟还记得初见时的事。 李隆基随口,道:“我见你脸上时而干净,时而有些红疹,就随口问了问沈秋。”我听他这一说,一时哭笑不得,酒刺是女孩子家长的,他问的如此清楚做什么。但见他一脸认真,我也只能顺着胡说,道:“酒刺倒是好了。但是春干气燥结了些内火,自然要喝琼花茶。” 他嗯了一声,没再问,当真就帮我挑起琼花来。李成义左右无事,见宜平束手在一侧站着,便对她笑了笑,宜平瞬时脸涨得通红,忙跑到李隆基身侧挑花,我看在眼中暗笑,偷瞄了李成器一眼,却正对上他的目光。 约莫走了片刻,李隆基竟采出了兴致,与李成义一起即兴做起诗来。我正看着有趣,就听身侧李成器道:“既然看得欢快,怎么不一起去?”我被他戳中了心事,默了片刻,才轻声道:“郡王怎么不去?”他低头看我,淡淡地笑了会儿,才道:“难得见一次,多陪你说说话。”我心头一暖,对他笑了笑。 两个人只这么静静站了片刻,他又淡声,道:“朝中有人再次奏立武承嗣为皇太子,皇祖母虽已驳回,却早有动摇。”我心头一抽,轻“嗯”了一声。他接着道:“我始终在找机会,但似乎局势越来越差了。”我心知他说的是赐婚一事,默了片刻才出了声:“我明白。” 寻常女子倒也好说,偏我姓武,他若娶我便是拉拢父王,或是有意向陛下表亲近之意。此时太子位岌岌可危,这一举动无论在武家,亦或是在陛下眼中都会有多重意味,早已非一个简单的婚约。 他又低头看了我一眼,眼中的温柔渐浓,过了片刻才叹了口气,道:“你若是不明白,我也担心的少些。”我笑看他,道:“担心什么?明年也才十三,皇姑祖母也是十三入宫的,还早呢。”我说完这话又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看花,不敢再看他。 岂料,竟听到他笑了一声:“你不恨嫁就好。” 我从未听过他笑的声音,不觉愣了一下,瞬时心头大力跳着,再也不敢在此处站着,忙跑入花丛中去和李隆基一起采花,待到离的远了才回头看了一眼,他依旧站在大片的琼花旁,笑看着我,暖如春日。 晚上宜平带着几个小宫婢挑着花瓣,谈笑有声,似乎心情也格外好。我就坐在一旁看她们,脑中不停是下午的那些话,待有人跑进来通禀沈太医来时,才回了神。 宜平早摸清了沈太医的习惯,为沈秋端了茶后,就带着几个宫婢出了房。 沈秋盯着我看了几眼,才道:“县主气色这么好,小人还真不知如何诊病了。”我也纳闷看他,道:“我何时病了?”他敲了敲桌子,无奈道:“郡王一句话,小人只能来了。听说县主是因春干气燥,内结了些火气。” 我这才明白过来,不禁思绪万千,似甜似涩,道:“只是随口说的,沈太医若是有心就开个方子,免得白跑了一趟。”他哭笑不得看我,道:“那就开个养颜的方子,免得日后嫁人时已成了黄脸婆。” 我早习惯他说话刻薄,只瞪了他一眼,抬下巴示意他自己拿笔研磨,随手拿起手边的书细读。他倒也不在意,真就提袖研磨,写了个方子,待放了笔才扫了眼我的书,道:“‘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郡王给的书不错,只可惜不大适合县主的年纪。” 我不解看他,道:“你如何晓得此书的来处?”沈秋摸着下巴,笑叹道:“郡王的字,小人又怎会不认识?”我被他这一说,又有些窘意,他却已看透,将方子压在砚台下告退而去。 她走后,宜平入了屋,将琼花茶放在桌上,柔声道:“琼花挑好了,县主要不要送些给几位郡王?”我抬眼看她,笑道:“你是不是想亲自送给衡阳郡王?”她被我说的,呆了一呆,才喃喃道:“县主……”我见她这模样,抱着书笑了半天,才道:“你送去吧,就说下午采摘的,做个顺水人情。” 宜平红着脸点头,正要出门,我又补了一句道:“再送些给婉儿,还有韦团儿。”她应下了,道:“用什么由头送呢?”我低头想了下,随口道:“皇姑祖母改天授为如意了,又大赦了天下,就祝她二人吉祥如意吧。” 只希望,这年号能让大明宫中吉祥如意才好。 ※※※※※※※※※※※※※※※※※※※※ 酝酿了五万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华丽丽虐文开始了~~~~~~~~ 十六 如意年(3) “永安,”陛下举杯,细闻琼花香,“你叔父千里运琼花,你想出这雅致的琼花茶,倒是相得益彰,”她边说边颔首示意我落座,道,“怎么宫里都让你送遍了,就独忘了蓬莱殿?” 我起身,笑道:“本是想采来插瓶观赏,正遇上了诸位郡王,”我扫了一眼正经端坐的李隆基道,“是临淄郡王的提议,将采摘的琼花送到各宫处泡茶,也算是如意年的一些小礼。独有这处茶饮严苛,永安怕拿来被皇姑祖母嫌弃。” 皇姑祖母笑笑,喝了口茶,道:“尚医局也说这琼花可清肺解毒,正合春日。”她说完,赞许地看了一眼李隆基,李隆基忙起身道:“皇祖母喜欢就好。” 陛下点点头,又去与一侧坐着的狄仁杰和武承嗣闲话。 我落了座,才接了李隆基的目光,对他眨了眨眼,算是便宜他了。李隆基抿唇笑了笑,低头嗅着茶香,喝了一大口,立刻烫得呲牙裂嘴的。李成器正在一侧静坐,见此状也不禁摇头一笑,却正被陛下唤了一声。 陛下慈祥看他,随意道:“成器,你自幼就喜食鱼,今日宴席上无鱼虾,可会不习惯?”李成器摇头,神色如常道:“皇祖母既已禁止屠杀牲畜及捕捞鱼虾。皇室子嗣自然要先做表率,成器早在月前就不食鱼肉了。”陛下点点头,道:“朕已食素多年,常觉心神越发像二三十岁的清明灵透,你们年纪尚轻,日后总会明白皇祖母的苦心。”李成器忙起身应了。 “陛下,”狄仁杰忽然开口,道,“为这禁令,臣有一事不得不禀。” 陛下侧头看他,笑道:“说吧。” “江淮天旱饥荒,百姓临河又不能捕捞鱼虾果腹,饿死者甚多,”狄仁杰敛容,道,“臣斗胆奏请陛下对此地放宽禁令,让百姓得以捕捞过冬食材。”他说的从容,陛下却神色渐沉,没有立刻答话。 今日本是陛下为琼花随性设宴,并不宜论朝政。我端着茶杯,只觉烫手,却不敢去看座上人的脸色。陛下信佛礼佛,才会下此禁令,方才推行不过月余就有了诸多弊端,却无人敢说无人敢奏,想必狄仁杰已忍了不少日子,才看准了这个时机。 若是平日倒也无妨,可一想起上元灯节那句话,我就心头发寒。 “朕知道此事,”陛下放下茶杯,道,“朕已令各地运粮,不日就会缓解江淮灾情。”婉儿欲要上前添茶,却被陛下挥手止住。 狄仁杰沉吟片刻,又道:“江淮本就是产粮大区,如今逢旱灾,各地也因此屡屡上表告冬日存粮已不足。此时举措虽能一时缓解灾荒,到冬日却再无余粮可供给,百姓必难过冬。”陛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禁令方才颁布月余,怎可轻易言废?” 狄仁杰沉着脸欲要再说,武承嗣却轻咳了一声,笑道:“狄相,今日是琼花茶宴,切莫因江淮之事败了兴,此事留待明日上朝再议吧。”一侧武三思亦是挑了挑眼睛,附和道:“正是正是,陛下日理万机,难得与我们这些侄儿和孙儿饮茶,不要坏了兴致。” 狄仁杰见此也没再说,只叹了口气,缓缓喝了口茶。 皇姑祖母信佛,所以颁禁杀生的旨意,却害得江淮两岸的平民饿死众多,亦是杀生。狄仁杰说的不假,为民之心也是赤诚可见,只可惜……我盯着杯中玉白的琼花,听着众人陪陛下大谈佛教,方才那数句的争议早已被淡化,却仍盘旋在殿中挥之不去。 陛下本是兴致满满,却因此事早早散了茶宴。 我和婉儿说了两句话就离了蓬莱殿,走下石阶才见李成器独自立着,正要垂头避开,却听见他出声道:“永安县主。”我愣了下,看四周走动的宫人,不解他为何唤我。他目光平淡却带着三分确认,我犹豫了下走过去,行礼,道:“郡王。” 他淡淡一笑,道:“多谢县主的琼花。”我忙回道:“郡王客气了,临淄郡王采摘的,永安不过挑拣了一番便接花献佛了。”他语气疏离,我亦是回应的客气,心里却不住翻腾着,不解他此举的目的。 他又道:“县主对琼花了解颇深,不知可否为本王讲解一二?”我理了理心神,开始从药理讲起,方才说了两句就见狄仁杰自殿内而出,见我二人抬袖道:“郡王,县主。” 李成器颔首,道:“狄相。”狄仁杰走上前两步,立在我二人身侧,笑道:“两位怎么还不回宫?”李成器回笑道:“本王见县主对琼花知之甚深,一时心奇,便留县主多问了两句。”狄仁杰点头看我,道:“说起来本相也是托了县主的福,才能喝到琼花茶。” 我忙笑着说不敢,李成器却温和一笑,忽而轻声道:“狄相可已察觉来俊臣的异动?”狄仁杰笑容僵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此时李成器又轻声道:“县主只与本王讲解琼花,狄相大可放心。”狄仁杰颇意外地又看了我一眼,轻声简短道:“即便有一日酷吏刑逼,本相亦无惧。”李成器点头,道:“若遭刑逼,即刻认罪可免去一死,留得人命才可证清白。”狄仁杰笑道:“多谢郡王。” 两人依旧笑容不减,若非此对话,谁也料不到竟说的是生死大事。 我听这几句,立刻明白了李成器叫住我的用意。他被禁足宫中,自然随时被人暗中盯着,即便是见了狄仁杰也无机会说话。若非此事紧急,他也不会拿我做幌子,佯装与狄仁杰偶遇闲聊……我偷瞄了下不远处的内侍宫婢,心中七上八下的,背上不觉已起了层潮汗。 李成器笑着看我,道:“县主请继续说。” 我轻点头,又讲了一大套,有意眉飞色舞的,不时与狄仁杰和李成器言语交流,尽量让自己自然,却仍禁不住心慌意乱,最后终是讲完,又补充道:“其实这些药理都是自尚医局而来,郡王若感兴趣可请太医细细讲解才是。” 李成器颔首,道:“多谢县主,”他侧头对狄仁杰道:“狄相,本王告辞了。”狄仁杰颔首,道:“郡王保重。” 李成器颔首向我二人示意,转身离去,真像是随性所至一般。 我又陪着狄仁杰走了数十步,狄仁杰笑意满满看我,道:“县主好眼光。”我呆了一呆才明白他话的意思,不禁想起在他拜相宴席上的玩笑话,脸立刻烫起来:“永安就送到此处了,告辞。”我说完不等他答话,就忙转路而行。 一个人闲走在太液池边,才觉有些后怕。李成器虽是随意叫住我,但难保不被有心人看到想些别的,何况又与狄仁杰畅谈了片刻。不过,左右权衡下,也仅有此时机最好,借琼花茶宴与我请教,即便有人说给皇姑祖母听,也不会有太大偏差。 ------------------------------------------- 待到枫叶渐红时,狄仁杰依旧在朝中雷厉风行,却是叔父武承嗣被罢了宰相。 我始终惴惴不安了数月,因这消息竟萌生了一丝希望。叔父在如日中天时被罢了宰相,或许陛下真的要将心思放在李家了,只是这一个或许,便让大明宫的秋多了几分颜色。 九月九日这一天,明宫中到处欢声笑语,均在准备着曲江饮宴。 因我入宫后那三年的九月九日,皇姑祖母都在洛阳太初宫,所以大明宫从未如今日一般热闹。今年皇姑祖母留在了长安,自然要按旧俗,带皇室子嗣及朝中众臣在曲江江畔,临登紫云楼饮宴。 去的途中婉儿与我凑了个伴儿,坐在马车里亦是面上带笑:“过去每逢三节都有曲江饮宴,尤其是这九月的重阳节最为热闹。长安城内万人空巷,曲江这边儿禁苑内是陛下及众皇嗣大臣,那边儿是平民百姓,隔江相望,无数文人百姓共渡佳节,才是盛世繁华。” 我听她如此说,心中也是激动:“终于有机会看看曲江了。” 婉儿啊了一声,才摇头,道:“我都忘了,你还是初次去芙蓉园,这趟可要好好玩一玩。重阳节不拘皇嗣朝臣之礼,虽不及上元节可彻夜狂欢,但都是无醉无归。”我眨了眨眼,闷闷道:“菊花酒我是没得喝了,只能吃两口重阳糕聊以慰藉。” 正说着欢快时,马车已停了下来。 我下了马车,就已见各位县主郡王在一侧说话,面上难得都带着轻松惬意。远处车马上亦不停走下不少朝中大臣,有青年才俊,亦有老成持重者,不停拱手互道如意吉祥。 恍惚间,那双清润的眸子越过纷扰众人,静静地看着我。 我亦是回望着他,忽然记起一年前,我与他也是在菊花开时,于狄仁杰的宴席上相识。正是怔忡时御驾已至,我收了视线与众人跪地迎驾,皇姑祖母一身明黄龙袍,下了龙辇,面上喜气异常,笑道:“平身吧,与朕一同登楼。” 众人起身谢恩,婉儿忙先一步随了上去。 待到宴开时,陛下忽然朗声道:“朕今日晨起竟觉生了新齿,恰逢九九重阳节,便在今日改年号为长寿吧。”众人忙起身恭贺,齐跪高呼万岁。 皇姑祖母年迈生新齿黑发,自然欢喜异常。 不过五个月的如意年,就在这一喜事来时改为了长寿年。 酒过三巡,已是君臣吟诗而对,和乐融融。 我见婉儿醉笑着陪几个叔父说话,便顺着楼阁而出,沿着楼梯而下,挑了个僻静处扶栏远望曲江对岸。当真如婉儿所说,人头攒动好不热闹,远见簇黄满目,不少人临江而坐,皆是举杯对酌。 “长寿元年了,”身后人淡声道,“如意年已过去了。”我没有回头,仍旧望着江对岸,此时此刻楼上歌舞正盛,处处欢笑,无人会留心到这里。 说话人走上前两步,手搭在栏杆上,轻握住了我的手。 ※※※※※※※※※※※※※※※※※※※※ 不行不行,不jq一把,我心有不甘阿…… 十七 初生劫(1) 身后人先轻关上木门,又关上了阁门,静守在阁外,两门之隔,仅剩了我两个。 我的手早就冻得冰凉,他也好不到哪处,却轻握着我,道:“既然怕冷,为何还要到此处吹风?”我抬眼见他微微的笑意,竟有些不好意思,想抽回手却被攥的更紧,不禁急道:“郡王,此时人多眼杂——”他道:“我留了何福在外守着。” 楼上的恭贺早已一浪高过一浪。 我嗅到他身上清淡的菊花酒味,不禁笑道:“没想到郡王也即兴喝了酒。”他低头看我,平和道:“皇祖母都喝了两杯,我又如何逃得过,好在酒量不算太差。”我难得听他话中有玩笑口气,不禁笑出了声:“听郡王说话声音是没变。”他嘴角浮着一丝笑,道:“我很清醒。”他说完后,没再继续。 我别过头去看曲江,方才满目簇黄,如今再添了淡淡的馨香酒气,重阳的味道也渐浓了起来。手渐被他握的热了些,竟觉有些潮汗,下意识低头去看,他的手干净修长,连关节处都极漂亮,只如此看着便能想出他执笔吹笛的模样。 曲江畔传来几声欢呼,随之蔓延开来,似是有人已去传了皇姑祖母的旨意。 一时间江上都飘荡着万岁的声音,朝拜如斯,帝王天子。因这朝贺的声浪,紫云楼也渐沸腾起来,我和他静立着,享受着喧闹中的寂静。 忽然,听见阁外有声音问:“可见到永平郡王了?”守着的小内侍何福回道:“回周国公,小的也在寻郡王。”那声音又道:“既要寻就快些,在此处耽搁什么呢?” 竟是叔父,我抬头看李成器,见他虽面色淡然,眼中却已有些暗潮涌动。外头的何福似乎也不知如何答话的好,我紧揪着一颗心,在想着是不是要自己先出去解围时,就听见另一个熟悉声音道:“何福是我叫来的,周国公若要遣他寻人,尽管使唤便是。” 李成器微蹙了眉,我也听出那说话的正是李成义。 武承嗣的声音又道:“人不风流枉少年,看来本王是扰了小郡王雅兴了。”李成义畅快一笑,回道:“无妨无妨,本王早有意向永安县主讨人,只是县主不嫁,总不好先嫁了贴身的宫婢。”武承嗣又随意说了两句,听声音是离开了。 我此时才明白过来,李成义竟是和宜平在此楼的另一处,却不知他为何会突然出现,解了我们的困境。待门外再没了声响,李成器才示意我在此处留上片刻,他则开了门,穿过阁厅,带何福先一步离开了。 待回了宴席,李成器正被众人围住,我诸位叔父亦在其中。皇姑祖母笑吟吟看着,和太平低声说着什么,太平盯着李成器亦是含笑点头。我如此看着,只觉得长寿年似乎是个吉祥的年头,自打入宫后还是头次见李姓皇族如此一派和乐。 视线扫过太子身侧,李成义正斜靠在案几后,亦是颇有深意地对我遥一举杯。 --------------------------------------- 没想到自重阳节后,大明宫中始终雨雪夹杂,四下里皆是湿漉漉的。 因无常天气,婉儿染了伤寒,我便接了替陛下研磨的活。婉儿在时,大多诏书都亲出她的手,如今只能由皇姑祖母亲自起笔,只有疲累时才由我来念奏章。韦团儿始终待我和颜悦色,毕竟我与她从无交恶,我对于她就是个武家贵女,平日受陛下宠爱多了几分。 太子偶尔来蓬莱殿,皆是陪皇姑祖母聊上几句便告退,倒是几个郡王呆得久些,皇姑祖母或有意,或是无意的总和他们说些政事,即便是李隆基小小年纪也答得极妥帖。 “成器过年也十七了,”陛下颔首看一侧的李成器,道,“太宗皇帝十六岁与文德皇后完婚,你一转眼也到了娶妻的年纪,可想过此事了?” 我正接过韦团儿递来的茶杯,心头一跳,手臂僵着将茶杯放在书案上。李成器竟意外沉默了片刻,没有即刻回话。 韦团儿见此状忙笑道:“年纪小面皮薄,陛下如此直问,让郡王如何说?”陛下温和一笑,点头道:“团儿说的是,”陛下笑了笑,忽而侧头看我道,“本还想问问永安,看来女儿家更不敢回话了。你们都该学学太平,若是有意就私下告诉朕。” 我忙低头,道:“皇姑祖母不是要听奏章吗?永安这就给您念。” 陛下笑了两声,没再继续这话题。 我自桌上拿起奏章,一本本挑来读,皇姑祖母端着茶杯细听着,偶尔颔首却不说话,总到念完才持朱笔画敕,放到另一侧。只到追封孔子为隆道公的奏章时,才略停下与李成器和李成义说了两句。 殿内四周的火盆烧得正旺,将绵延大明宫中的湿气都蒸散,一室温暖如春。 我听他们说着孔子,又说到周公的追封,不觉有些走神,想起方才皇姑祖母的话就心中大力跳着。若非韦团儿忽然打断,他会不会当即请皇姑祖母赐婚呢?自重阳节后已数月,叔父先被罢相,太子诸位子嗣又受召越发频繁,朝中宫中都因此而起了微妙的变化。 “永安,继续念。”陛下忽地看我。 我忙拿起最后一个奏章,打开先扫了一眼,立刻如被人抽了周身之力,狄仁杰,是狄仁杰谋反的奏章!我手捏着奏章,深吸口气想念,却不敢出声。 “永安?”陛下催促地唤了我一声。 殿内诸人本是笑着,见我如此却都觉有异,不禁皆是色变。 “臣,臣,”我脑中翻卷的都是上元节那句话,还有殿前李成器和狄仁杰所说的,竟觉得眼前字皆模糊,不敢再念下去,忙跪地,道:“此奏章事关重大,永安,永安不敢念。” 皇姑祖母仍旧笑着看我,道:“此案朕已知情,你但念无妨。” 我不敢抬头,将奏章举过头顶,不敢再出声。皇姑祖母知道这奏章的内容,竟还让我当众念,究竟是何意?我来不及深想,已是周身冷汗,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才能让手不再颤抖。 终于,皇姑祖母伸手拿过奏章,随意放在了桌上,道:“起来吧。”我忙起身垂头立着,就听见她又道:“今日拿这奏章,就是为了听听你们的想法。这是来俊臣奏同平章事任知古、狄仁杰、裴行本、司礼卿崔宣礼、前文昌左丞卢献、御史中丞魏元忠、潞州刺史李嗣真谋反的奏章。” 李成器、李成义和李隆基一听,立刻起身静听,脸上均是震惊异常。 皇姑祖母扫过三人一眼,对李成器道:“成器,此事你如何看?” 李成器沉吟片刻,道:“孙儿并未见奏章,不敢妄言。”陛下拿起奏章,道:“细细看吧。”李成器躬身接过奏章,细细看着,殿内静如无人一般,无人敢动上半分。 不过短短时间,我已觉背脊尽湿,连呼吸都觉得吃力气来。 他收起奏章,躬身放在台上,恭敬道:“依皇祖母先前的赦令,凡谋反者,一问即认罪者可免一死。如今狄仁杰既已认罪,孙儿以为可从宽免去一死。但谋反一罪事关重大,必要详加审问,不可姑息一人,亦不能冤枉一人。” 难怪,他那日会嘱狄仁杰认罪,我竟没想到陛下有此赦令。 他虽说得有礼有节,但却是在为狄仁杰保命,此种意思任谁都能听出。我紧攥着手,偷见皇姑祖母的脸色,不辨喜怒,连眼神亦是沉隐着。 “来俊臣的奏章你都看完了?” 李成器恭敬回道:“孙儿都看完了。” 陛下颔首,道:“除了朕刚才说的人,来俊臣还提到了谁?”李成器默了片刻,平声道:“除以上诸人,来俊臣还怀疑孙儿参与此事。” 恍如巨石砸下,轰然一声巨响,我脑中已尽是空白,只猛地抬头看他。他仍神色泰然地直身立着,眼中坦然平淡。 陛下看他,缓声道:“你可知牵涉谋反一事,朕从不姑息,到此时你还要为狄仁杰说话吗?”李成器缓缓跪下,直身回道:“无论是何人,牵涉到谋反一事均要详加审讯,皇祖母若认为孙儿需如此证明清白,孙儿自请入狱待查。只是此奏章上涉及诸人,皇祖母仅问狄仁杰一人,而孙儿也仅是对狄仁杰一人而发此言论。” 他话音未落,身侧李成义与李隆基已砰然下跪,道:“请皇祖母明鉴,大哥绝无谋反之心!” 他二人这一跪,殿内众人皆仓皇下跪,头抵地不敢出声。 大明宫中曾有皇子谋反,亦是流放处死,何况他一个皇孙。我跪在地上,不敢想象此事竟能牵扯到他,更不敢去想之后的结果。只觉喉中鼻端酸涩上涌,眼前已是一片白雾。 陛下冷冷看着众人,沉默了良久,才道:“你既要自证清白——”她说了半句,略顿了一顿,似乎有些犹豫。我心头顿时如刀剜一般刺痛难忍,竟不知死活地磕了个头,抢言道:“永平郡王乃是皇孙,若是与谋逆之臣同刑审理有辱皇家威严,请皇姑祖母三思。” 这一言后,我头抵地面不敢再有任何话。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敢说此话,亦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殿内又陷入了沉寂,只剩下火盆中轻微的噗呲声响。我紧闭着双眼,等着皇姑祖母的暴怒,等着一切想到的和想不到的责罚,手指早已深嵌入肉中,却不知了疼痛。 十八 初生劫(2) “你让朕想起了一个人,”皇姑祖母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夹带着几分疲累,“七八年前,她也是如此跪在这里为朕的儿子求情,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每逢腊月就告病,提醒着朕当年的丧子之痛。” 我只跪地听着,不敢抬头,亦不敢回话。皇姑祖母说的竟是婉儿。 “永安,抬起头看朕。”皇姑祖母命令道。 我抬头看她,那双描绘的极冷冽的眼中,没有笑意亦没有怒意:“半年前凤阳门一事,你不惜冒死去阻拦隆基,今日你更跪地为他的兄弟求情,难道朕这几个儿孙里,你竟挑上了一个小你三岁的?” 一句话,恍如惊雷,震得我答不上话。我本以为我思虑的足到,连婉儿也不曾知那件事,如今才真算是明白,在这大明宫中,没有皇姑祖母看不到听不到的。 我又一叩头,道:“凤阳门一事永安假传谕旨,求皇姑祖母降罪。” 陛下看了我片刻,道:“朕若想降罪,就不会留你到今日。”她说完,站起身向殿外走去,韦团儿忙跟了上去,留了一地跪着的人。 熏香仍蔓延着,我亦是跪在龙椅一侧,不敢去看那几个人的神情。 待婉儿来时,已过了数个时辰。 她走入殿内仍是神色倦倦,对李成器等人行礼道:“陛下此时正在见狄仁杰,几位郡王先回东宫吧。”她说完忙走向我,没说话,伸手把我扶了起来。 我双腿早已跪的没了知觉,见李隆基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忙侧头避开。皇姑祖母的话很明显,李隆基在几个儿孙中颇得她欢心,又非太子长子,与帝位相去甚远,自然是个安身保命的依靠。可难道在她眼中,我真就算计了一个十岁的少年? 婉儿始终拿帕子掩着口,轻声咳嗽着,直到把我带到她住处才停了声。 “你这一跪,算是把我也牵连了,”婉儿笑笑,拍了拍卧榻,道,“坐过来,我和你说几句话。”我走过去坐下,膝盖疼得不禁抽了口冷气。 “我十七岁时也如你一样,为了李家人跪在了同一个地方,”婉儿轻声道,“今日瞧见你,才真觉得当时真是傻,那是她嫡亲的儿子,她都能起了杀意,添我一个又何妨?本以为那一跪哪怕能让陛下多想上一刻也好,就有回旋的机会,可不料却是火上浇油。” 我静看着她,她随手倒了杯茶,递给我,道:“你皇姑祖母本就多疑,若让她知道身边人也被拉拢,甚至不惜以命相保,岂不更让她忌惮?” 她说的不假,亦是针针见血,方才我情急下也想着能让陛下哪怕多犹豫一下,记起那是自己的嫡亲的孙儿,说不定还有回旋的余地,却忘了我是姓武的人。 “不过,凡入来俊臣大牢之人,见了刑具已去了半条命,又何况是被审讯?”婉儿叹气,道,“若他还活着,也许我还会如你一般,心中人若是被钉住手脚,砸脑取髓,怕也仅有陛下那般的女人才能泰然自若。” 我听她一句句说着他,心中隐隐猜到了一个人。七八年前,我尚是几岁的孩童,而婉儿也不过十六七岁,护着的不论是李弘还是李贤,都最终是个惨淡的往事。 我犹豫了一下,才道:“皇姑祖母为何今日不当场治罪?” 我不信凭着当年的婉儿的记忆,或是如今我这一跪能让她改变心意,毕竟不是砸碎了碗碟,而是要篡谋帝位。狄仁杰谋逆一案定是到了我们都不知晓的地步,而这才是真正主导陛下没有追究的原因。 婉儿侧头看我,道:“你是想问我,狄仁杰的谋逆一案到底如何了,对不对?”我点点头,等着她揭开这隐秘,婉儿撑着头看我,道:“此案我也不知情,是你叔父武承嗣亲自和来俊臣审理的,不过方才陛下既然已宣狄仁杰入宫,十有八九是要赦了。” 我豁然开朗,皇姑祖母不过是要探一探那几个郡王,其实早有决断在心。她还是在试探,永平郡王在太初宫雪地所跪的一夜没有任何好转,自凤阳门起,抑或自我入宫前,还是根本就从李贤死,李显流放起,太子及诸位郡王就已成为她最不信任的人。 婉儿笑着看我,等着我将所有都想明白,才道:“不过你这一跪也好,将陛下对你凤阳门一事的疑心揭了开,否则你不知她的心思,我始终被蒙在鼓里,而仅有她一人带着那疑心始终观察你的举动,我光是想想就后怕。” 我尴尬笑笑:“这一跪,算是落下了算计的名声了,被算计的还是十岁的临淄郡王。” 婉儿自倒了杯茶,坐起来,认真道:“这样才好。这宫里谁不在算计?能让陛下看得到你的算计,她才会放心,那些看不到的才是她最忌惮的,”她喝了一口茶,叹道,“永平郡王若是有一两点错处就好了,也就不会做了众矢之的。” 我被这一句句话浸的冰凉,没有答话。 太子长子本就是众矢之的,有错便是死,无错也是藏着祸心。 “抱歉,”我道,“此事也牵连到了你。” “我随口抱怨的话,你不必当真,”婉儿吹着杯中茶叶,笑道,“方才陛下的确大发雷霆,说我每逢腊月他的祭日就告假,这么多年还放不下心中怨气。我是放不下,放下了有什么好,陛下肯定又会想,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就轻易放下了呢,肯定暗中还在恨着。” 我倚靠在她身边,手揉着膝盖出神。 当年入宫前心中的悸动仍在,皇姑祖母像是儿时的一个传说,身为女子登上帝位,将武家带入了无上尊崇的大明宫,与李家比肩,这是何等厉害的人。今时今日在皇姑祖母身侧才知道,那是用一个个仇恨和鲜血换来的。谋逆帝位,这个罪名曾有多少人担过?都是最亲近的人。 “腊月一过,你就十三岁了,”婉儿捂着茶杯,道,“寻个机会出宫吧,虽然我舍不得你,却想让你远一些。” 我没应声,和她都沉默下来。 婉儿住的地方挨着韦团儿,我本想避开那处,却没料一出门就撞见了个女人在和韦团儿说话,她穿着件月青色宽袖对襟衫,臂间斜斜搭着鹅黄披帛,衬得眉目祥和可亲,宛如水墨中走出的人。 我隐隐听见二人说什么纳妾室的话,正便想自另一侧离开,岂料她听见声音回了头,竟是太子妃。我只在入宫那一年的正月见过她一次,之后她始终告病未露面,皇姑祖母显是对这儿媳并不上心,只偶尔与太子闲话时提上一两句而已。 而如今,我看着她那张与永平郡王有五六分相似的脸,竟不觉有些慌乱,忙行礼道:“太子妃。”她轻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韦团儿,韦团儿忙笑道:“这是永安县主。” 太子妃柔和看着我,眼中闪闪烁烁的添了几分暖意:“起来吧,还是入宫那年见得,这一晃就快三年了,模样倒有些不一样了。”我起身,道:“刚才天暗,一时没看出来,还请太子妃恕罪。” 太子妃笑看我,道:“没有那么多礼,”她侧头对韦团儿,道,“总听说母皇很喜欢这个侄孙儿,可曾有赐婚的意思了?”韦团儿摇头,回话,道:“今日还提起过,小县主面皮薄,给搪塞过去了。” 我听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似是极相熟,却不像婉儿说得那么微妙。细细想方才出门隐隐听到的话,难道是太子改了主意,亦或是太子妃想要成人之美?那纳妾的话想必说得就是韦团儿了。 太子妃似乎并不知方才蓬莱殿中的惊魂一幕,只笑了两声道:“多乖顺的孩子,本宫倒是看着喜欢。”韦团儿看了我一眼,陪笑道:“几个郡王都可娶妻了,太子妃若是喜欢,不妨在陛下那处说上两句,陛下必会成全的。”太子妃笑着看我,没接话。 我听得有些无措,却不敢贸然告退,最后还是太子妃点了点头,让我走了。 那日后,皇姑祖母恍如无事一般,只偶尔提起狄仁杰已被贬为彭泽令,竟和我谈论起一年多前那拜相的宴席。我谨慎回着话,偶尔能自皇姑祖母的眼中看到些遗憾,叔父武承嗣屡屡进言要诛杀,她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并直言不再提及此案。 皇姑祖母心境好时,还会问些我前两个月收的琼花果实,笑颜我若是来年能种出新苗,便留在宫中御花园,专守着琼花也好。 我每听到她说来年,就总记起婉儿的话,若要出宫并不难,只要父王来求皇姑祖母也不会强留,可是,我却不愿再深想下去。 大明宫中雨雪始终未停,待到正月初二终是来了一场大雪。 宜平边仔细替我系好袍帔,戴好风帽,边道:“上官姑娘昨日深夜遣人来传话,说她今日会早些到嘉豫殿,让县主自行去就好。”我嗯了一声,道:“什么时辰来的?”我昨晚睡得极晚,她竟更晚? “丑时三刻,”宜平想了下,道,“好在我睡得不实。”我愣了一下,不解婉儿为何深夜来遣人传话:“还说什么了吗?”宜平摇头,道:“没了,就嘱咐县主,今日是各宫人贺年的日子,千万别去晚了。” 我点点头,总觉有什么,看了一眼白茫的窗外,却又想不分明。 ※※※※※※※※※※※※※※※※※※※※ 啊啊啊啊,好勤奋= =~~~~~~坐等亲吻和拥抱 十九 初生劫(3) 到嘉豫殿前时,正遇上太子妃和德妃,我忙躬身行礼。太子妃笑着对德妃,道:“这是永安县主,我正想哪日寻个机会和母皇讨来做儿媳。”德妃眯起漂亮的眸子,笑道:“姐姐好福气,隆基还小,若要赐婚还要等上一两年呢。” 我尴尬起身,太子妃才温和道:“入殿吧,别让母皇等太久。” 我随她二人入了殿,却觉四下安静的有些怪异。论理我来得并不晚,却仅有太子妃和德妃在,并未有其它宫中的人来贺年。行礼问安后,皇姑祖母招手示意我到身前,我忙上前立在了婉儿一侧。 皇姑祖母有意看了我一眼,才转头去看太子妃和德妃,道:“都起来吧。” 太子妃和德妃起身,却并未被赐座。 陛下深深打量她二人片刻,才道:“团儿昨日给朕看了些物事,朕颇觉有趣,”她边说着,韦团儿已托着个玉盘上前几步,给她二人细看。 玉盘上放了个制作极精巧的木头人偶,太子妃没敢拿起,只细看了一眼便脸色瞬间惨白,与德妃对视一眼,没敢说话。 陛下见她二人神色,道:“此物是东宫内的宫婢发现,交给团儿的。上边的生辰倒真是朕的,只是不知东宫内是何人如此恨朕,要作蛊行法才能消去心头怨气?”她的声音淡漠平缓,却透着丝丝阴冷。 我本在猜测此是何物,听这话才猛地明白过来,韦团儿,韦团儿还是下手了!即便是太子妃亲自示好,她还是布下了局! 太子妃和德妃砰然下跪,头抵地面颤声道:“母皇明鉴,东宫内绝无人有如此恶毒之心。” 陛下看着她二人,神色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不敢想象皇姑祖母会如何说,如何做,只低下头不敢再看。就凭着韦团儿的话,皇姑祖母难道真会相信?没有半点怀疑?东宫住着的不只是太子,还有诸位郡王和县主,不只是太子妃和德妃,还有诸多女眷。但无论是哪个,都会牵连到整个东宫! 韦团儿布下的局,绝对不是针对一两个下人,只要此事查起,便是整个东宫,无人能脱开干系……我如被人拿刀一下下剜着心口,痛的难以自已,却不敢动上分毫。 “婉儿,此事当如何?”陛下忽然道。 婉儿忙回话,道:“遣人彻查东宫,寻出作蛊的真凶,严加考讯。” 陛下点点头,道:“若是诅咒的是朕,当以何刑裁制?” 婉儿顿了一下,道:“以前例来说,主谋当以剐刑论处,从犯以车裂、腰斩为佳,凡涉案者皆应株连。”她一板一眼,回答的极恭谨。 陛下淡淡,道:“东宫乃是太子居所,株连就免了,去查吧。”婉儿忙躬身道:“是。”她接了旨,只看了我一眼就要出殿。 “等等!” 此时,早已软在地上的太子妃忽然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枯死:“母皇无需查了,臣媳认罪,此事与他人无关,是臣媳一人所做。”她说完,头重重叩地,一声声回荡在殿中,不消数下就已额间渗血,自眼上滑下。 此时此刻,只有她认罪才能唤回东宫的生机,她没的选,只能认罪。不管是剐刑还是狄仁杰狱中那些让人彻骨惧怕的刑罚,她都只能去受。素来不出东宫的太子妃,与太子朝暮多年,自皇后位退让到太子妃,仍旧没有换来皇姑祖母分毫的怜悯,最后还是一死,死在最严酷的刑罚下。 陛下冷眼看着她,道:“你与德妃平日总在一处,此事可与她有关?” 太子妃抬头,白皙脸颊上划过凄绝的血痕,声音已涩如饮毒:“全部都是臣媳一人所做,与德妃没有关系!”她说完又一重叩头,挺直背脊跪立在殿中,那目光与永平郡王一般无二,如同看透了自己的命运,坦然平静。 德妃跪在一侧,从未抬过头,单薄的背脊深弯着,双手紧扣着地面,十指泛白。 皇姑祖母冷冷道:“你既已认罪,就是不想牵连太子及朕的皇孙,”她看德妃,道,“德妃,抬起头。”德妃抬起头,看着皇姑祖母。 皇姑祖母,道:“朕不想太子知晓今日之事,你可明白。” 德妃手又扣紧了些,极其重地磕了个头:“请母皇赐臣媳一死。”她说完,并不像太子妃一般坦然,而是目光灼灼地盯着皇姑祖母,眼中有怨有恨,有不甘亦有讽刺。 陛下静默了片刻,对婉儿道:“婉儿,命人太子妃与德妃带走,今日之事不许有任何人再提起,否则一律以剐刑论处。”婉儿忙跪下领命。 二人又同一叩头,起身随着婉儿而去。 方才站在嘉豫殿前的温言软语还在,此时却已经是生命最后一程。太子妃眼中异常沉静,倒像前方等着她的不是剐刑,而是在东宫久候的太子殿下,和她那个被众人称颂的儿子。 陛下目视着二人的离去,才深叹了口气,道:“既为朕之儿媳,又何必想要致朕于死地。”她眼中冷意渐散,倒多了几分萧瑟,按揉着太阳穴,接过韦团儿手中的热茶,道:“永安,你既有心嫁李家人,朕不希望将来你也有如此怨恨。” 我强忍着心中悲痛,低头回道:“无论将来婚配何人,永安始终是武家人。” 皇姑祖母静了会儿,才淡淡地道:“是,你和她们不同,你是武家的人。” 她说完,便放了茶杯默然而去,我跪地目送她离开后,才发觉身子早已瘫软,没有了半分力气。 在今夜之前,我从未如此看着人从生到死。我无法想象那如水墨晕染的太子妃,如何能经历剐刑的痛苦,被人绑在竹槎之上磨掉皮肉,只剩下淋淋白骨后再杖毙致死,只如此想着,我就已经喘不过气,手扶着地面屡次想起身,却没有半分作用。 那是他的母妃。是我亲眼见她的母妃被逼认罪,却连一句话也不能说。 殿中的宫婢见我如此,想上前扶却被我一把推开,终于撑起身子站了起来。待回到宫中时,宜平本是笑着迎上来,见我却瞬间变了脸色,道:“县主怎么了?怎么脸色惨白惨白的?” 我攥紧她的手,汲取着她身上的温暖,过了很久才缓缓松开:“没什么,太冷了。” 宜平没敢多说,扶着我坐到床上。我仅剩了些镇定,挥手让她放下帏帐,自己哆嗦着手放了床帐上了床,抱着膝盖缩成了一团。这里再没有外人,只有我一个,可外边的宫婢还在来回走动,低声交谈着明日早膳。 我紧咬着唇,眼前已一片模糊,却不敢发出声音。谁也不能知道,哪怕是宜平,知道只有死路一条。可东宫两位妃子自大明宫中消失无踪,又怎么瞒得住,难道就像太子妃和德妃甘愿受死,他们也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就任由自己亲生母亲凭空消失? 我将锦被拉起来,裹在身上,就这样脑中白茫一片,怔忡着坐到了天亮。 宜平在外轻唤时,我才出声道:“很累,让我再睡会儿。”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宜平显是已听出什么,犹豫了一下,道:“县主可要唤太医,听声音怕是昨夜冻着了。”我也觉得喉咙生痛,可不想见任何人,只道:“是太累了,睡会儿就好。” 帐外人影走开,我才渐觉得困,迷迷糊糊趴在了床上。大片浓郁的黑暗中,只有太子妃温和的笑容和平静的目光,渐渐地,这目光添了几分暖意,远处永平郡王站在雪地里看着我,只静静地笑着,张口对我说了句话,我却半句也听不清,只急着往前迈了一步,问他在说什么,他却摇了摇头没再继续。他越不说我越急,就这样一步步想走近他,脚底冰凉凉的,像是被雪浸湿了鞋,如那夜殿前一样,仓皇地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 我忙伸手想扶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到,猛地叫了一声就摔在了地上。 “县主,”宜平在身边叫我,“县主,县主。” 我终于抓住了什么,睁开眼,从一片模糊到清楚,才见她坐在我面前,被我紧攥着手腕,捏出了一片紫红。我深喘了几口气,松开手扶着床坐起来:“没什么,是噩梦。” 她点点头,拿了热湿巾替我擦脸,低声道:“三位郡王在外头。”我心大力一抽,又喘了几口气,才镇定下来:“什么时候来的?”她轻声道:“刚来半个时辰,县主睡了一天,已经过了晚膳时辰了。” 已经一天了? 我又呆了良久,才猛地清醒过来。他们从不曾到我这里来过,今日今时,肯定是为了昨日的事,已经三十多个时辰了,他们一定知道我昨晚也在嘉豫殿,推测我见过太子妃和德妃,终是顾不得避嫌来问了。 我恍惚着起身,本就是和衣而睡,只是发髻有些乱,宜平替我理了理,拉开了帏帐,我走出去,明知道他们就在外间,却不敢走出一步,直到宜平收整完出来,见我还愣着才压低声唤我,我茫然看她,恍惚一笑向外间走去。 刚才迈出门,就有个人影冲上来,紧紧攥住了我的手臂,李隆基赤红着双眼盯着我,过了很久才说:“告诉我,太子妃和我母妃去哪儿了!”我被他捏得生疼,却恍惚笑着,说:“郡王怎么看着这么憔悴?出了什么事了?” 他愣了一下,咬着牙看我,竟怒火烧心的说不出话来。 我抬头看李成义阴着脸坐着,李成器本是在宫门口背对着我,此时也回了头,他右手紧扣着宫门,像是要深深嵌进去一样,那双眼中密布着蚀骨的悲痛,浓郁的让人窒息。 ※※※※※※※※※※※※※※※※※※※※ 无话,正紧张呢…… 二十 再生难(1) “隆基,”李成器声音微有些暗哑,紧盯着我,道,“放开她。” 李隆基手骤然握紧,又缓缓松了开,扭头去看李成器。李成器从宫门口走向我们,紧抿着唇不发一言,直到走到我面前,才道:“你们都出去。”他话虽是对李隆基说,却只看着我,我恍惚地看着他,不敢躲也不能躲。 李隆基本是要说话,却被李成义一把拉出了宫门。宜平早已将宫婢都带了出去,空荡荡的厅内只剩我和他,离得如此近。我看着他眼中的阴沉,昨天的话不停撞入耳中,乱嗡嗡的一团,只下意识扯唇对他笑了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告诉我,你都知道什么。”我仍旧笑着,说:“郡王指得是什么?永安不是太明白。”他又上前了一步,机会要贴上我,我忙向后退了一步。 “我母妃和德妃还活着吗?”他压低了声音,声音哑得像是被打磨过。 我身子僵了一下,想退却再也挪不动脚步,面前是他,身后却像是无尽黑暗,心中的恐惧一股股涌上来。不用我说任何一句话,他早就能猜到一切,可为什么要来求证呢?他明知道一切,就该知道我不能说,哪怕是半个字都能让所有人走上死路。 他缓缓伸出手,紧攥住我的手腕:“永安。”只说了这两个字,再没有任何话。 从小到大,这两个字被无数人唤过,只有今时今刻,让我不知如何去应声。我深吸口气,像是受了蛊惑一样,伸出手紧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去的很快,没有痛苦。” 原谅我。 他指间冰凉渗入我手中,我紧紧盯着他,怕他有任何反映惊动了宫门外守着的人。他也紧盯着我,聪明如他,只要这一句话怕是将一切都想明白了,那双温润的眸子不再有任何生机,竟在刹那间布满了绝望和了然。 我们就这么相对站着,他丝丝入扣地紧攥着我的手腕,我也紧紧按着他的手。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松开手,冷冰冰道:“县主身上很烫,稍后请太医来看看。”他深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 我苦笑看他,想说些安慰的话,却终是作罢,只轻点头说:“郡王保重。” 他转身快步走出了宫门,低声和外头人说了几句,便带着两个弟弟离开了。宜平进来时,我依旧傻傻站着,看着空荡的宫门,没有理会宜平说的任何话,直到她惊呼了一声,我才发现自己早已软坐到了地上。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待到初八,父王遣人送来生辰礼,我才恍然发现已过了十三岁。 那天过后,我始终高烧不退,足足五日才有了些好转,却即刻随着皇姑祖母去洛阳祭祀。万象神宫落成已有五年,皇姑祖母是头次决定亲自主持祭祀大典,宴请群臣,并令叔父武承嗣为亚献,武三思为终献,而正式的太子李旦却被冷落到了一旁。 帝王心不可测,每一个微小的暗示都能在朝堂中掀起轩然大波。单这祭祀一事,叔父武承嗣自被罢相后的阴霾便一扫而空,面带喜气地与众臣谈笑。 祭祀后,皇姑祖母似乎心境大好,宴席上屡屡开怀,将来贺使臣的贺礼赏赐给了我父王和诸位叔父。我陪坐在太平公主身侧,远看着太子仍旧是神色淡漠,只在身旁人搭话时才会回上一句,似乎皇姑祖母的一切动作都与他毫无干系。 他身侧的长子位是空着的,仅有李成义和李隆基陪着。 过了很久,皇姑祖母才看向太子,温声道:“成器的病还没好吗?”太子忙起身,道:“这一场病虽来得凶猛,不过却已无大碍了,儿臣已嘱咐他务必在明日抵洛阳,向母皇请安。” 皇姑祖母淡淡“嗯”了一声,道:“沈秋的医术了得,让他多花些心思。” 太子忙应了一声,才又躬身落座。 我听着心头发苦,端起茶杯,却正撞上李隆基的目光。他晶亮的眸子中没有半点生气,只直直看着我,看得我一阵发慌,忙避了开。 此时,神宫之庭已奏起鼓乐,在殿内看出去,庭中密密麻麻站了九百人,均是依着这“神宫大乐”起舞,阵势磅礴,竟有气吞山河之势。 殿内众人不禁看得入了神,渐隐去了欢笑与寒暄。 “永安,”太平公主忽然侧了头,在震耳的鼓乐中对我道,“看你脸色还是不好,太医如何说的?”我忙放了茶杯,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说还要养上半月才能彻除余寒。” 太平点点头,道:“这几日病得人不少,崇简也是高烧不退,都不能随我来洛阳。”我听她说小儿子也病着,忙道:“郢国公也病了?可严重?”太平笑了一声,说:“不严重,他和你一样,每逢冬日就要病上一场,我都习以为常了。倒是成器,虽是生得单薄了些却从没生过大病,听着让人担心。” 我听她半是自语地说着,竟一时堵住,接不上话。 他的病还是宜平随口说起的,说是尚医局内私下传出来的,那时我正病得昏天黑地的,只隐约听入耳中,痛上加痛。后来沈秋来了却没有提起半个字,诊脉开方都出奇的安静,我屡次盯着他想问,却终也没问出半个字。 太平又说了些话,我都随口应付着,待到宴罢便回了太初宫。 自这趟祭祀大典后,皇姑祖母将会常住洛阳太初宫,我自然也不再回长安。一年前初来洛阳的新奇早已没了,只觉得大明宫中到处是孤魂,搬来太初宫也好。 晚膳时婉儿来,说是皇姑祖母忽然来了兴致,让我们都去陪着看胡人歌舞,热闹热闹。 我抱着暖炉看她,犹豫了片刻才道:“我不想去。”婉儿细端详我,道:“过了快半个月了,你怎么还不见好转?”我知道她说的不是这场病,而是那件事,心中一窒,低声道:“忘不掉,我已经忍着不去问你了。” 婉儿笑了笑,说:“你问我就说,可听了就能好吗?”她边说着边坐到我身边,道:“忘了吧,记性太好不是好事。”我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她又默了片刻,才道:“当年贤的废诏是我亲自写的,就是那一旨诏书将他推上了绝路。” 我愣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原来那个带她走宫中小路的人,她口中疼爱永平郡王的人,那个让她跪在蓬莱殿中不顾生死求情,历经多年还不肯忘掉的人就是李贤,一个顶着谋反的罪名最终被赐死的皇子。 她扫了我一眼,笑得苍白无力:“我至今也忘不掉诏书上的每个字,连提笔的感觉都还记得清楚,却还要日日陪在你皇姑祖母身侧,整日笑着算计着每个人,”她怔忡了片刻,又道,“这么一晃都快十年了,不还活的好好的?走吧,永平郡王也到了,正在殿中陪着呢。” 我惊得站起身,却被她一把按住肩,笑道:“别急,让宜平拿件儿厚实的衣裳。”她说完将门外宜平唤了进来,亲自吩咐着装扮,我对着铜镜看着宜平将一个个首饰比着,正想让她随便些,婉儿却先出了声:“我记得你有个翘翠玉搔头,怎么许久不见你戴了?” 我忙道:“早不知扔哪里了,”边说着边对宜平,道,“随便些。” 进了大殿,已暖融融坐满了人。 皇姑祖母与韦团儿正低声说着话,见我上前行礼才笑道:“快去坐吧。”我起身走过太子和诸位子嗣的案几前,始终没敢抬头看上一眼,匆忙走到仅空着的案几后坐下,才见身侧随侍的宫婢竟是凤阳门前的旧识。 她隐晦笑着,替我添了茶。 我看了看她,低声道:“你叫什么?”算起来相识了一年多,却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顿了一顿,才悄声回道:“回县主,奴婢叫元月。”她说完,立刻躬身退了下去。 我端起杯,佯装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众人。到太子身侧时,才略停了一下,李成器依旧是微微笑着,因大病初愈显得有些单薄,皇姑祖母似是极关心他,不停问着用药和医嘱,他都极恭敬地一一回应着,没有半分瑕疵和不妥。 直到歌舞起了,皇姑祖母才不去看他。 李成义在他身侧,似乎发觉我在看着那处,抬眼看我,用肩膀轻撞了他一下。他这才回了头,淡淡地扫过我这处,却没有任何停顿,只静看向了殿中的歌舞。 我心头微酸胀着低了头,所有欢声笑语都像隔了一层水雾,再听不分明。 ※※※※※※※※※※※※※※※※※※※※ 娘诶,我真勤奋.... 二十一 再生难(2) 太初宫内,东宫早已是禁地,除皇姑祖母召唤,闲杂人等一概不能接近。 可即便如此,宫内仍有掌管掖廷、宫闱的宦官私见了太子,此事被韦团儿告知皇姑祖母后,那两个人立刻被扔到了闹市腰斩示众。皇姑祖母在殿内直接传口谕,太子及其子嗣不得再见公卿以下官员,自此后人人自危,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晚膳时,宜平总是心不在焉的,时而将菜落在桌上,时而碰歪了茶杯,我伸手稳稳按住茶杯看她眼底慌张,道:“出什么事了?” 她咬唇半晌,摇了摇头,闪烁的躲过我的视线,道:“没什么。”我越发觉得不对,拉住她的手腕道:“你下午才去了内教坊,回来就心神不宁的,到底怎么回事?” 自来了太初宫,她倒是勤快了不少,从前在长安时每每逃掉课业,如今倒比任何人都要上心。如今太子及诸子嗣被禁足,也就仅有些宫婢可在内教坊出现,或许偶尔闲话能听些李成义的饮食起居,便能让她安心了。 她犹豫了片刻,才轻声道:“东宫中的人,已经好几日没去内教坊了。” 果真与东宫有关。我勉强笑笑,道:“莫非真是那一杯茶,将你的心都泼给东宫人了?”我虽知道一切,却是初次提及此事,她慌地看了我一眼,垂头良久才道:“请县主恕罪。”我认真看她,道:“没什么恕罪不恕罪的,只是怕你担不起这个心。” 自他被禁足,那日日不能见的焦灼,我刻骨铭心,对她的心思也自然感同身受。 她低头又默了片刻,才道:“奴婢想求县主一件事。”我了然看她,道:“我知道是什么,你不用说了,今晚我去婉儿房中讨杯茶喝。”她忙要跪下叩谢,我伸手拉起她,道:“好了,快些收拾一下。” 她应了声去唤人收拾,我却坐在案几后,心一下下地揪着,越来越慌。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各宫内遇到事情多的时候,经常有宫婢会逃了内教坊的课业,可一与东宫有关,我就觉得不踏实,这一次感觉更加强烈。 宫婢在身侧收整着,我听着玉器碰撞的声响,只觉得手心渐渐发凉,再也坐不住,起身接过宜平递来的袍帔披上,立刻出了门。 临近婉儿住处时,我忽然停了步子,对宜平道:“去看看,韦团儿在不在屋里。” 宜平应了声,匆匆自黑暗中跑走,我站在石阶一侧靠着墙壁,努力将心思沉淀下来。还能有什么事呢?如今已经是最坏的境地了,禁足东宫,连两个亡妻都不能吊唁,凡是见面动辄腰斩弃尸。到了如今,还能有什么比这再羞辱再难堪的? 我正想着,就见石阶上下来个白色人影,刚想要避开却发现竟是婉儿。 “婉儿。”我忙轻声叫她。 她停了步,回头看我,眼中难得有几分惊异:“你来找我?”我点点头,她看了下四周忙走到墙壁这一侧,在黑暗中盯着我看了半天,道:“找我做什么?我现在急着出宫。”我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道:“是不是东宫出事了?” 她摇头,说:“你别多想,快回宫去。” 我紧盯着她,她越说的镇定,我越觉得不安。 此时,宜平恰好跑了回来,见了婉儿忙躬身行礼,退了几步替我们顾看着四周。我见婉儿转身要走忙拉住她,道:“姐姐,告诉我实话,是不是东宫出了事。”婉儿回过头,定定看着我,道:“是。你立刻回宫,不要打听任何有关东宫的事。” 她说完,抽出手转身就走,我想拉住她却慢了一步,只觉得手有些发麻,用不上力气。 岂料,她还没走出十步就猛地转了身,又走到我身前,盯着我看了很久,才深叹了口气:“跟我一起走吧,我不想让你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我傻看着她,待暮然反应过来,心大力一抽,彻骨刺痛已满布全身。 她见我如此也不再多说,只看了一眼宜平,道,“你回去吧,任何人问起,不要说县主去哪了。”说完就拉起我的手向宫门处走去,直到走出了数十步,我才寻回了稍许心神,看她道:“他在宫外?” 婉儿攥紧我的手,道:“是,在来俊臣那里。两日前你叔父和韦团儿一唱一和,说太子虽表面不说两个妃子的事,其实背地早已怀恨在心,暗中部署谋逆帝位。月前太子私见内侍奉已让陛下起了疑心,如今两个人这么说,她自然忌惮。” 我被她一路拽着走,听了这话已心神大乱,转而拉着她往外走,步子越迈越快:“为什么皇姑祖母会信?为什么每次都会信别人说的话,不相信自己的儿子!” 两日,已经两日了,来俊臣那里呆了两日,不死也已去了半条命。 婉儿扫了我一眼,道,“再告诉你,如今太子宫中下人都已认罪画押,你再做什么也是徒劳无功的,我只想让你见他最后一面,若陛下日后问下罪,你只说你要去看看临淄郡王,记住了?” 我深吸口气,点点头,视线已有些模糊。 认了,都认了,难道这一次真是最后一面?…… 自这句话后,婉儿没再说什么,直到将我带出宫,对早已在宫门外候着的侍卫点点头,便将我拉上了马车。我坐在马车内,随着车摇晃着,只麻木着盯着漆黑的街路,此时已是宵禁,除了凄冷的月色,再无任何人行走。 原来还有最坏的境地,只是我不敢想,也不愿想。 婉儿陪我沉默了良久,才低声道:“此次我出来,是陛下怕来俊臣刑讯逼供的太厉害,让我去看看实情,你只需随我进去,我会给你寻个时机见见永平郡王。” 我点头,她始终没有松开我的手,我也反手握着她的,待到马车停下才轻声道:“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吗?”她坚定看我,低声道:“没有,来俊臣已将所有供状都交给了陛下,如果有半分转圜余地,我都不会冒死带你来。” 我又将她手攥得更紧了,深喘了口气才随她下了马车。 夜色下,面前的狱房燃着巨大的火把,像是要将所有阴寒都驱散,十几个带刀侍卫肃穆立在一侧,来俊臣正袖手而立,目光阴沉沉地自我身上扫过,才看向婉儿,道:“上官姑娘怎么来了,这等地方怕会吓坏了姑娘和县主。” 婉儿冷冷看着他,肃声道:“陛下遣我来看看殿下和诸位郡王,大人既然知道我两个不适合在此处多呆,就请快些带路吧。” 来俊臣笑了一声,说:“姑娘别急,多添件儿衣裳,下边有些冷。”他说完不等婉儿说话,就对身侧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忙抱着两件厚实的袍帔给我和婉儿,婉儿也没说什么,替我穿好,自己收整完才又看了他一眼。 待我们随他走入木门,才知道他所言不假。 内里不仅冷潮,四处还弥漫着一股腐肉的臭气。我压抑着胸口涌上的酸痛和恶心,跟着婉儿的脚步,走在泛黑的石板路上。四周牢房内都有一丛丛的黑影,却都动也不动地蜷缩在黑暗中,安静的只听见瑟瑟的草动声响。 “姑娘想先见见谁?”来俊臣微微笑着,道,“太子殿下和几位郡王在里处,并未用过重刑,前边牢房内是东宫的几个认罪的活口。” 几个认罪的活口,我紧紧拉着身上的袍帔,紧紧咬着下唇,控制自己不去看四周。 婉儿沉吟片刻,道:“认罪的我就不看了,太血腥,怕做噩梦。”她言语的讽刺极露骨,来俊臣却仍旧嘴边挂笑,道:“姑娘放心,能让姑娘见的,都是已经收整干净的。” 婉儿哼了一声,道:“带我看看太子殿下,还有永平郡王。” 来俊臣听后也没犹豫,将我们拐过几条暗路,停在了一个石室前,示意人开了门才躬身道:“姑娘请,永平郡王在里处,若有任何需要唤一声就行。”婉儿点点,道:“既然陛下吩咐我来问话,就请大人不要守在门外了,以免你我日后都难做。” 来俊臣笑着躬身,道:“这是自然,姑娘请放心,此处人还没有那个胆子敢听。” 婉儿点点头,带我走了进去。 我竟有那么一瞬的犹豫,不敢迈出步子,却被婉儿握住手,攥的手指生疼。我一步步跟着她走了进去,石门在身后悄然关上,只有轻微上锁的声响。 石室内燃着一盏灯烛,还有简单的木桌上摆着未动的饭菜。 暗处有一张木板床,李成器正斜靠在墙上,静静地看着我们。他身上是简单的棉布衣衫,虽单薄却还算干净,只是手指能看到些细微的伤口,已被擦去了血,留下了鲜红的痕迹。 从那日宴上,到今日,我和他已有数十天未见,却未料到竟是在此处见面。我深看着他,再挪不开视线。婉儿放开我的手,轻声道:“此处无窗,我在门口等着你,过去吧。” 我听在耳中,却迈不出一步,只盯着他,连呼吸都不敢。 过了一会儿,他才微微笑了起来,对我道:“过来吧。”他的笑意自唇边蔓延到眼中,终于牵起了我心中的刺痛,我走上前两步,蹲下握住他的手,盯着深红和深紫的伤口,努力了很久才道:“来俊臣用刑了?”他反握住我的手,道:“坐到我身边来。” 我忍着眼中的水雾,点点头坐在了他身边。 他半靠着墙壁静静看了我片刻,才道:“忘了赐婚的事吧。”我心中一下下痛着,却仍恍惚笑了笑,说:“好。”他笑了一下,说:“外边人都已经认罪了?”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伸手替我系好袍帔,低声道:“找个机会离开皇祖母身边。”我又点点头,感觉他冰冷的手擦过我的下颚,顿了一下才抚上我的脸颊,接着道:“不要再和李家有任何关系。”我大力点着头,却再压不住鼻中的酸涩,眼前模糊成了一片。 我根本不知道和他说什么,我们之间除了那赐婚的承诺,根本没发生过任何事,明知道再没有回旋的余地,明知道这是最后一面,可却没有话说。 他叹了口气,伸手将我揽在了怀里。 ※※※※※※※※※※※※※※※※※※※※ 有点点痛痛的.... 二十二 再生难(3) 我僵住身子,过了很久才缓缓伸出手,环住了他。 他身上的衣裳极单薄,甚至能透过布料触到深浅的伤口。绝不能哭出来,来俊臣就在门外,看到我红着眼定会秘奏陛下,雪上加霜……越是这么想,我越忍不住,只能狠狠将手攥成拳,指甲深扣在肉中,却没有半点作用。 过了一会儿,他才放开手,示意我离开。我呆坐在他身前,深深看着他的眉眼,没有动。婉儿忽然出了声,道:“多谢郡王,婉儿定会将所说的话都一字不落地奏禀陛下,”她说完,顿了一顿,又道,“郡王保重,婉儿告退了。” 我听她的话,知道再也不能拖了,低下头抹了下眼角,起身道:“郡王保重,永安告退。”说完紧咬着牙,狠心起身向门口走去,再不敢回头看一眼。 直到门再次被关上,来俊臣才自不远处拱了拱手,道:“姑娘辛苦了,请。” 婉儿扫了我一眼,见我妥当了才轻叹口气,带着我又随来俊臣去见了太子。在太子石室内,婉儿草草说了两句,便带着我告退了。她其实比谁都清楚,陛下遣她来问话,不过是聊表做母亲的姿态。 待从太子处出来,婉儿又特意吩咐来俊臣带我们看了看临淄郡王。我和她并没进去,只与我在石门开时,扫了一眼。临淄郡王躺在床上,背对着石门,听见门响似乎动了一下,却没有出声,只冷冷背对着门沉默着。 我看他如此,想起平日他晶亮的眼睛,已痛的不能再痛的心,又一次被揪了起来,像是看到了德妃被赐死前的眼睛,不忍再看,退了两步随婉儿离开了。 我始终恍惚着,直到随着她走出牢门,才见宜都已守在了门外,她见我立刻躬身行礼道:“陛下召县主回宫。”我惊看她,又和婉儿对视一眼,她轻点了下头对宜都道:“殿内还有谁在?”宜都忙回道:“陛下微恙,只有韦团儿和沈太医在。” 婉儿点点头,带我坐上马车后,才低声道:“这几日各宫都暗中有人守着,陛下自然会知道你出宫,记住我的话,我带你来是看临淄郡王的,其余的话你千万不要说。”我点点头,早没了说话的力气。 到大殿时,果真如宜都所说,仅有沈太医和韦团儿在,沈太医却非深秋,而是他哥哥。 我与婉儿行礼时,陛下紧盯着我,对婉儿道:“婉儿何时也敢抗旨了,今夜朕可曾让你带永安去?”我不等婉儿说话,立刻跪了下来,道:“是永安求婉儿的,请皇姑祖母不要为难婉儿,一切责罚永安一人承担。” 殿内温暖如春,我却仍觉地牢内的阴寒覆身,冰冷刺骨。 陛下静了片刻,才道:“起来吧,朕已没力气再去责罚谁了。”我起身立在殿中,没敢抬头,就听陛下对婉儿道:“太子如何说?”婉儿忙道:“太子殿下不肯认罪。” 陛下沉声,道:“朕既怕他认,却又怕他不认。认了,朕断然不能轻饶,不认,就是不将朕放在眼中,仍是执迷不悟。” 她说完这话,婉儿没敢接话,我听得更加绝望。 皇姑祖母这话,就是已认定太子有反心。狄仁杰被诬谋逆时,永平郡王尚能告诉他认罪保命,以求日后证明清白,可真正到李家皇子皇孙时,却是认罪是死,不认罪也是个死。堂堂的皇子,享万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却在自己母亲眼中命如草芥,早没了生路。 陛下忽而咳嗽了两声,对身侧沈南蓼道:“朕这几日心火太盛了。”沈南蓼忙道:“陛下无需太过忧心,臣已命尚医局煎药,稍后就会送来,只消三两日便会见效的。” 陛下点点头,正要再说话时,宜都却忽然入内,跪下道:“禀陛下,天牢处来了人。” 我心骤然一紧,皇姑祖母竟也愣了一下,说:“发生何事了?” 宜都抬头看了一眼殿内众人,不敢直说,陛下又道:“据实说。”我紧张地盯着她,心知此事必然有关太子,否则宜都绝不会如此贸然奏禀。 宜都起身,道:“有人拼死闯入天牢,以刀刨心表明心迹,求证明太子殿下清白。”陛下听后脸色微变,道:“竟有人如此做?那人现在如何了?”宜都忙道:“已被陛下派去监察来俊臣的陈大人送到尚医局,陈大人特命人来请示,此人该救该杀?” 我猛地看向皇姑祖母,她略沉吟片刻,才对沈南蓼道:“若是剖心,可还有的救?”沈南蓼忙道:“若是医救及时,或能捡回一条命。”陛下又静想了片刻,起身道:“你弟弟既是药王的弟子,就该有这个本事,”她对宜都道,“立刻传话,务必救活他。” 宜都忙躬身退出,陛下也站起身,对婉儿道:“婉儿,随朕和沈太医去尚医局,”她说完,又看了我一眼,道:“永安,你也随朕去。” 我忙躬身应是,跟着皇姑祖母出了大殿。 皇姑祖母挥去龙辇,一路疾行。我像是捉住了救命稻草般,耳中只充斥着越来越快的心跳声。看皇姑祖母现在的神情,似乎也颇为震惊,她既然已下令医治那个人,又亲自去尚医局,就说明她有了犹豫,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了。 想到此处,我恨不得立刻就能到那里,却觉得眼前的路似乎永远都走不完,越发心慌着急,却不敢有任何表现,只能跟着皇姑祖母的脚步,待到尚医局时却已周身被汗浸湿。 尚医局内的人正忙着救治床上的人,见陛下亲来,都立刻跪了下来。 陛下挥手,道:“都起来,尽力医治,朕要亲自问他话。”她说完,婉儿已搬来椅子伺候她坐下,拉着我立在了皇姑祖母身侧。 床边的沈秋忙起身继续,我远见床上人满身鲜血,正被身侧的太医合住伤口,沈秋则举针刺了数处,接过身后人的递来的桑皮线,开始缝合伤口。他紧抿着唇,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沾满鲜血的手却非常轻,谨慎地穿过皮肉,渐将伤口闭合了起来。 做完这些,身侧人忙端上水为他净手,他草草洗净擦干,又执起银针继续刺了几处,低声吩咐身后人准备伤药后,才长出了一口气回身行礼道:“五脏已归位,一切就看明早了。” 陛下蹙眉看他,道:“朕要他活。” 沈秋恭敬道:“臣已尽力而为,若是此人当真诚心可鉴,自然能活过来。”陛下冷冷看他,道:“你是说,若是他能活,朕就是冤枉了太子?”沈秋不卑不吭,道:“臣只是太医,只对宫中人的康健关心,其余事臣不敢妄加评论。” 陛下又盯了他片刻,才叹了口气,道:“和孙思邈一个脾气,罢了,有才之人必然有些臭脾气,”她看了一眼床上的人,道,“你刚才说一切要看明早,也就是说朕要等一夜?” 沈秋点头,道:“明日寅时,若能醒便能活。” 陛下静了片刻,道:“朕就在此等他醒。” 陛下说完,婉儿立刻退了出去,吩咐跟随的宫婢做准备,待回来时才轻看了我一眼,微微笑了一笑,我亦看她,勉强笑了一下,又立刻去看床上的人。在一切都已走入死局的时候,竟然能有此人出现,就是天意,只要他能醒,太子一案就一定有扭转的机会。 这一夜过得极漫长,除了沈秋不停替他换药施针外,没有人敢挪动半分,都陪着皇姑祖母静候着。皇姑祖母也始终没再说一句话,只看着床上人沉思着,神情难以捉摸。 不知过了多久,陛下才转头唤茶,婉儿忙递上茶杯,她喝了一口将茶杯递回给婉儿,深叹了口气,道:“婉儿,旦可还好?”婉儿忙回道:“来俊臣没用重刑,饮食也还算过得去,表面上看还算好。” 陛下又看我,道:“你可见过隆基了?”我愣了一下,才回道:“回皇姑祖母,永安见过郡王了。”陛下点头,道:“他可说了什么?”我犹豫了一下,才道:“郡王没和任何人说话。” 简短的问话后,陛下又陷入沉默,神色竟渐黯然下来。 忽然,沈秋轻声说了句话,却是对床上的人。 醒了!我看着床上人,喜得与婉儿对视了一眼。 皇姑祖母猛然站起身,道:“可是醒了?”沈秋又与那人说了一句,似乎在试探他的意识,过了会儿才道:“臣替他喂碗汤药后,他可清醒片刻,陛下若要问话请尽快。”他说完,身侧人已递上玉碗,沈秋接过替那人喂了下去,待一切完毕忙躬身退离了床边。 陛下快走上前两步,俯下身,道:“你可听得见朕说话?” 那人含糊地应着,陛下点点头,又道:“你既剖心明智,朕就亲自来听听你能说什么。”那人安静了很久,似乎在忍受着身上的剧痛,过了一会儿,才又口齿不清地对陛下说了几句话,似是很急,陛下只静听着,神情莫测。 我因隔着远,一句也听不清,只紧张地盯着陛下的脸色。只有这一个机会了,皇姑祖母若是肯信他,永平郡王就能活命,皇姑祖母若是不信…… 那人似乎再说不出话,只呻吟了两声又陷入了昏迷。 二十三 再生难(4) 陛下静立了片刻,才转过身,自语道:“朕自己的儿子,却要别人剖心证明清白。”她扫过在场众人,在我这处略停了一下,我忙垂了眼。 皇姑祖母移开视线,看着婉儿道,“立即停止追查太子谋逆一案,将太子左右家臣、诸位郡王郡主、侍役尽行释放!”婉儿忙躬身应是,匆匆走了出去。 这一切都来得极快,我只木木站着,不敢相信此事竟能如此了结。锒铛入狱的突然,峰回路转的结果,都是皇姑祖母一念之间的决定。在劫后余生的狂喜中,手心却仍是冰冷的,脑中尽是天牢中他温和的笑,和他的话。 沈秋又上前探看了一下,低声吩咐身侧人备药,他起身时若有似无地扫了我一眼,整夜紧绷的面容终于松下来,带着浅浅的笑。 我接了他的目光,微微笑了一下。 陛下似乎极疲惫,只草草吩咐两句,便带着我们离开了尚医局。进殿时,韦团儿依旧是笑着迎上来,替陛下换着衣裳,待陛下靠在卧榻上才扫了她一眼:“你下去吧,让永安陪着朕。”韦团儿愣了一下,忙躬身退下。 我本以为皇姑祖母要说些什么,竟闲聊起幼时的事。我陪着她说了很多话,大多是如何被谢先生责骂,手抄诗经的往事,皇姑祖母偶尔听得笑出声,却大多时候沉默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挥手让我退下了。 我走出大殿时,暖日笼罩着整个殿前。 宫婢们正忙着准备早膳,见我都匆匆行礼,我看着殿前想起一年前那个雪夜。不过一年,却已是几番生死,在他跪在殿前的雪夜,我以为最痛不过如此了,如今看来,那真的仅是最轻的责罚。而过了这一劫,皇姑祖母真的就不会再忌惮了吗? ----------------------------------- 春日正好,皇姑祖母从殿内出来,在御花园亭中批奏章。牡丹开得正盛,整个御花园亦是万物吐芳,寒冬萧瑟尽数散了个干净。 我来时,亭中已有李成器和李隆基,还有几个年纪尚幼的李氏县主相陪着。婉儿在一侧读着奏章,陛下闭目听着,不时添上两句,便已做了批复。 “皇姑祖母。”我上前行礼。 陛下点点头,示意我去坐下,我待坐定时才见李隆基笑眯眯看着我,竟像是当年初见时的模样,不禁心里一松,对他笑了一笑。不管他是佯装还是真的放下了,既然仍是皇孙,仍要日日陪着,如此才是最好的。 李隆基抬了抬下巴,我不解看他,他又指了指茶杯,我这才反应过来,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竟是琼花茶。 陛下似乎留意到我的异样,笑着道:“这是隆基特为你讨得,说春日天干,怕你又有内火。”我愣了一下,忙对李隆基笑道:“多谢临淄郡王。”李隆基微弯起漂亮的眸子,道:“本王是怕你又脸上胡乱长东西,吓到皇祖母。” 我闷了一下,瞪了他一眼。 李隆基低头笑着喝茶,我这才敢去借机看李成器,他神色平淡,眼中却带了几分笑意,扫了我一眼才又拿起书卷细看。我看着他,竟又想起了天牢内的事,那一日危难时,他让我忘了赐婚的事,而如今万事已消,他可还会记得自己说的话? 我正怔忡着,婉儿已念到了狄仁杰的奏章,大意是狄仁杰所在的彭泽正是干旱无雨,营佃失时,百姓无粮可食,故而他请求朝廷发散赈济,免除租赋,救民于饥馑之中。 陛下听后沉吟片刻,才道:“狄仁杰所到之地,百姓皆受福泽,婉儿,照他所请的批复,即刻就办。”婉儿应了是,执起朱笔批复。 皇姑祖母如此痛快,给了狄仁杰做下政绩的机会,狄仁杰再入朝之日绝不会远。 陛下又听了几个奏章,便示意婉儿停下。忽而笑意盈盈地看着我,道:“永安,到朕身边来。”我忙起身走到龙榻旁,陛下伸手握住我的手,道:“你入宫也有四年了,朕总在思量你的婚事,总想着从几个皇孙中为你挑个好的。如今看来,无需朕挑了,朕只要点头成全就好。”我愣了一下,心中暮地一震。 陛下笑着去看身侧,道:“隆基,起身听旨吧。” 李隆基起身,恭恭敬敬地跪在了陛下面前,陛下看着他,道:“朕把这个侄孙儿交给你了,待到你年满十四,即刻完婚。”陛下说完,又看回我,道:“还不去和隆基一起给皇姑祖母磕个头?” 皇姑祖母的话如针锥刺骨,每个字都深扎入心中。这一步步走来,她看到的是我对李隆基的回护,对李隆基的算计,对李隆基的挂心,可却不知这后边的种种。这看似突如其来的赐婚,是皇姑祖母早有的决断,谋逆案后对东宫和李姓旧臣的安抚,以三弟的赐婚恩宠来打压太子长子,还有所有那些我想不到的因由…… 陛下又唤了我一声,道:“怎么?对朕的孙儿不满意?你既能冒死入天牢探看他,便是心中有记挂,朕又怎会看不出?” 我恍惚地看着皇姑祖母,不愿两个字卡在喉咙里,却再也说不出来。我能说什么?说我心里记挂的只有他的哥哥,说我早与永平郡王私定终身,说我早在未见到他时,便已心中有他?什么也不能说,说出来只有死,拒绝就是抗旨,可抗旨的后果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命,还有父王,还有他。 婉儿也出声唤我,道:“县主还不快谢恩?大郡王尚未赐婚,陛下便先为三郡王赐婚,那可是天大的恩宠了。”我僵着身子,终于退后两步跪在了李隆基身侧,拼了周身气力,才颤抖着将头叩地:“谢皇姑祖母。”话一说出口,周身再没了力气,只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皇姑祖母。 婉儿忙躬身行礼,笑道:“婉儿恭喜永安县主和临淄郡王了。”随着她,那些在一侧伺候的众宫婢内侍也忙躬身行礼,齐声道贺。 赐婚,他雪山上承诺的,天牢中让我忘记的,竟以这样的方式降临了。到处是恭贺声,皇姑祖母笑着看我们,道:“都起来吧。”李隆基起身,一把扶起了我,眉眼中晶亮的都是笑意,我只定定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郡王别再这么盯着县主了,”婉儿忽而一笑,道,“女儿家毕竟会不好意思的,你看县主此时还没回过神呢。”她说完,几步上前扶住我,紧紧攥着我的手臂将我带回了案几后。 身后的婢女上前换了杯热茶,我端起茶杯捂在手中,像是失了心,所有那些欢声笑语,春日暖阳都离的远了。茶是烫的,喝入口舌尖瞬间发麻,这才算有了些感觉,再也不顾上那么许多,只猛地抬头去看他。 仍旧是温和的笑,眼中却没有了半分笑意,夹带着浅淡的痛和坚定,只这一眼,我再也挪不开视线,眼中火辣辣的刺痛着,却没有半点泪水。 就因为他是长子,他是被废的太子,所以理所应当要受着忌惮。能文擅武是错,受人拥戴是错,少年义气是错,韬光隐晦也是错,或是生下来本就是错?我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避开他的目光,低下了头。 回到宫中时,宜平几番想问我什么,见我脸色都静了下来。 我又岂会不知她的心思,默了很久才勉强笑了笑,对她道:“衡阳郡王今日未伴驾,”我看她黯淡的神色,顿了一顿,才道,“待过了今年,我会把你送到东宫的。日日在宫中却不得见,我看着也不忍心。” 宜平啊了一声,脸有些微红,愣了片刻才道:“县主未婚嫁,奴婢怎敢逾越。” 我被她的话牵扯的,麻木渐退散,痛得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才道:“已经赐婚了,只是要四年后才能完婚。”宜平彻底傻住,呆看了我好一会儿,才低声道:“陛下赐了谁?” 我没说话。 不用我告诉她,到明日这太初宫中便会人尽皆知。皇姑祖母对太子三子的宠爱,既不会让诸位叔父太过忧心,又一定意义上安抚了朝中李家旧臣,怕是不止这宫中,连朝中都会传遍,成为热议之事。 我又呆坐了会儿,宜平低声问是否要准备晚膳了,我才收回神,点了点头。宜平又像想起什么,忙道:“大殿处赏了菜来,县主可要见见送菜的人,给些赏赐?”我侧头看她,见她眼中闪烁不定的,便点点头,道:“让她进来吧。” 过了片刻,宜平带进来个宫女,竟是那个元月。宜平留了她在屋中,借口将正在收整的宫婢都唤到了外间。 元月对我行礼后,笑了笑,道:“陛下晚膳时见菜色好,就指了一盘给县主。”我点头,道:“有劳了。”说完示意宜平给了她对翠玉的耳坠。 她忙躬身行礼,起身后却又定定地看着我,似还有话说。我看着她,笑对身侧人道:“你们都下去吧。”待众人告退,她才几步上前,小心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好的字笺。 我接过那纸,看了她一眼:“去吧,陛下那处还等着谢恩呢。” 元月躬身退下后,我呆坐了半晌也没有动。 待到晚膳后,我才拿出那张纸,打开对着帏帐中的烛灯细看。那早已刻入骨中的字迹,触笔的力道却极重,只有短短十六个字: 不怕念起,唯恐觉迟,既已执手,此生不负。 —— 第一卷完 —— ※※※※※※※※※※※※※※※※※※※※ 啊啊啊啊,绝倒 二十四 明堂变(1) 赐婚不久,皇姑祖母便将李隆基外祖父一家流放。 扶风窦氏,那个自里李唐开国起,就与高祖比肩而立的大家族自此凋零落败,太子这一处,再没有任何可倚仗的势力。武家赐婚的恩旨,扶风窦氏的打压,步步为营,步步蚕食,如今还有谁敢公然为李家说话? 难道,真的要赶尽杀绝了? 长寿三年,叔父武承嗣请上尊号“越古金轮圣神皇帝”,皇姑祖母赦天下,改元延载。 次年,皇姑祖母加尊号“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赦天下,改元证圣。 ----------------------------------- 上元节,张灯结彩,三日狂欢。 头日皇姑祖母亲去明堂,众皇子孙、朝臣相随。到了正月十六,宜喜实在按捺不住,定是要出去赏灯,我熬不住她磨,晚膳后与她出了王府。一路她笑个不停,我被她带得也有了兴致,直从闹市向天津桥逛去。 走到天津桥下时,她紧盯着盏灯,我看她实在喜欢就走过去近看。 那摊主见我们来,立刻喜笑颜开的,道:“姑娘要买灯?”我点头,对宜喜道:“快拿吧,你看得人家都不敢做买卖了。”宜喜也不客气,眨眼道:“谢小姐。”真是个乖丫头,知道在外换个称呼。 她提起灯笼时,那摊主忽而道:“姑娘昨日没来这处?”我摇头,他又道:“昨夜这天津桥上挂了足有近两百尺高的佛香,鲜血所绘,堪称洛阳近年一景了。”我笑了笑,道:“我听说了,据说是人血所绘呢。”他哼了一声,轻声道:“姑娘还真信?白马寺的薛主持就是流干了血,也画不成这整幅的画。” 那是薛怀义为了争宠,向皇姑祖母所说的话,今日便被叔父们做了笑话讲。说如今陛下是宠爱沈太医正盛,薛怀义就是再怎么折腾也难得盛眷了。 我道:“即便是妄语,也是薛主持的忠贞之心。”那摊主挠了下头,似是很想和我说些市井流传的面首争宠,我正想找个借口赶紧避开时,却被一只手轻按住了肩膀:“的确忠心可鉴,赤诚一片,”换音未落,身后人就扔了几个铜钱到木板上,道,“那个荷花灯,我也要了。” 我听这声音熟悉,扭头看,却见李隆基一双弯弯的眼,晶亮亮的都是笑意。 “你怎么出来了?”我下意识道。 李隆基眯起眼看我,轻声道:“我以为你会说,夫君,好巧啊。”我心里暮地一沉,却只能笑着看他:“别闹了,我才不信有这么巧。”李隆基接过灯,递到我手里,道:“的确不巧,我和大哥二哥跟了你们一路了。” 我顺着他的话,抬头看,才见他身后不远就立着李成器和李成义。李成器只笑着看我们,李成义却有些不快地盯着我。 自赐婚后,父王寻了借口将我带出宫,避开了那场扶风窦氏的变故。同年,恒安王府也自长安迁至洛阳,算是全了姨娘的洛阳念想。一晃两年,东宫诸位郡王被禁足于东宫,我也终年在恒安王府内,竟再没见过。 我收回视线,对李隆基道:“跟着我做什么?”李隆基笑而不答,退后两步看着我,连连点头,道:“窄袖袍,软棉靴,如今这一身胡服装扮很配你。”我提着那荷花灯,只能任由她打量,宜喜在我身侧却早已傻住。 李隆基回头对李成器道:“大哥,我这小夫人越发好看了。”李成器没有作答,倒是李成义走上前两步,拍着他的肩道:“我这二弟有了妾,你也有了婚配,大哥却还是孤单一个,你怎么好意思说这话?” 我不理会他,只侧头对宜喜道:“这几位是太子的郡王。”她随我出宫后,尚未有机会见过,听了这话吓了一跳,险些掉了灯,半晌才道:“难怪站在那里,就和身旁的人不一样。” 我正要再说话,却觉腕子一紧,竟被李隆基一把拉住:“为夫陪你逛灯节。”我忙推开他的手道:“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随便。”他停住脚步,看我笑道:“永安,本王已过十二,你再等我两年就娶你。” 我被他说得难过,扫过李成器不变的浅笑,才道:“先放开。” 他转过身,迈向前一步,离我极近:“永安,你是不是嫌我母系凋零,日后怕没了依靠?”我吓了一跳,后退了半步,正不知道如何说时,他却忽而一笑,道:“逗你的,当初我快死了,你还不是去看我?我不会这么想你的。” 我被他折腾的,一时回不过神,最后才明白他是玩笑。 可这玩笑,却现实的残酷。 我不敢再说什么,只快走了两步,对李成器行礼道:“郡王。”李成器温和看着我,道:“县主无需多礼。”简单的几个字,他没再说什么。我压住心里的纷乱,又看向了李成义:“宜平在你那处可好?”李成义挑了下眉道:“当初就应承你了,我会照顾好她,怎么县主不信本王?” 我点点头,低头盯着手中灯笼,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 过了会儿,李隆基才轻咳了一声:“我错了,你别再摆个受气的脸了。”我哑然看他,道:“我什么时候给你摆脸色了?”他拉下脸来,眉眼带着三分晦气,道:“上元节本是挺高兴的,见你这脸我也高兴不起来了。” 我被他逗得笑起来,仍是个大孩子,还是没变。 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会儿话,李隆基才拉出始终站在一侧安静的少年,道:“托了我表弟的福,姑姑终于说动皇祖母让我们出来逛逛了。”我看那个眉眼与太平有几分像,书卷气极浓的少年,了然道:“郢国公。”太平公主最宠爱的儿子薛崇简,没想到竟和李隆基如此要好。 他红了下脸,紧着点头,道:“三嫂。”我愣了一下,没应声。 因街上人多,我们便趁势进了间酒楼,楼内喧闹非常,早已人满。 李隆基见没了空位,正要转身出楼,就见二楼有人探了头,高声道:“李兄。”那人的眼笑眯成一条线,竟是在国子监见过的张九龄。 他这一叫,众人神色各异,我却心头突突,看了一眼李成器。他只笑着对张九龄点头说:“你那处可空着?”张九龄把玩着茶杯,说:“自然有,我特地要了个靠窗的,看看今天还有没有余兴节目。” 这人还真是不忌讳。我低下头,努力让他别注意到,免得说出什么麻烦的话。 直到随着他们上楼坐下,张九龄才扫了我一眼,定了下:“县主竟也来了。”我抿嘴笑了下:“国子监那一次,也有三年没见了。”李隆基看看我,又看看他,忽而反应过来,慢悠悠吟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张九龄并不差异,眯眯笑着点头道:“这句子,怕是要随张某一辈子了。”李隆基点头,道:“我这小夫人曾夸公子是个奇人,没想到今日竟真有缘见到了。”张九龄扫了一眼我,重复道:“小夫人?” 李隆基斜睨我一眼,道:“此处见过张公子的,除了县主,该没有其他人了。”张九龄默了片刻,笑道:“的确。” 不知怎地,场面竟有些安静。大家各自捏着茶杯,都没再说话。 我看楼下,天津桥上灯火一片,煞是好看。 过了会儿,李成器询问起去年十月的科举,张九龄这才又笑眯眯说自己一直留在洛阳就是等着放榜那一日,说到兴起时,他摸出一枚铜钱扔到桌上,道:“我赌我必会金榜题名。” 众人一听立刻热闹了,纷纷摸出几枚铜钱扔到桌上,竟都押着一边儿。张九龄看着满桌子铜钱,捧着杯道:“这没法子堵了,都押的一处,看样子诸位郡王对在下倒真是偏爱。”李隆基见他这么说,也是弯起眸子,道:“钱都摸出来了,总不好拿回去吧?”他说完,看了一眼自己大哥。 李成器平和一笑,道:“不如这样,一人添碗元宵,也算共渡佳节了。”他说完,淡淡扫了一眼众人。 李隆基拍手应了好,立刻叫来店家,特意嘱咐添六道口味。不过片刻就上了六碗模样差不多的元宵,热气腾腾的,看得心里就暖了不少。店家想是看出这几人的不凡,特意立在一侧细细讲解,尤其盯着一碗特意道:“这是从南边来的秘方,浊酒慢煮。” 李隆基耐心听着,到此句时才一伸手,将那瓷碗端起,放到我面前道:“这等奇缺的,自然要夫人先尝才是。”我愣了一下,却怕当面拒绝让他下不来台。 正犹豫时,李成器淡看了我一眼,随口道:“姑娘家,总不好随意吃酒。”李隆基顿了顿,才点头道:“大哥说的是。”说完,转手又将那碗拨到了自己面前。 我捂着茶杯,对他笑了笑。原来,他记得。 就在李隆基要给我拿另一碗时,桥下不知为何渐嘈杂吵闹,天津桥上突然就乱成了一片。明堂的方向竟已是火光冲天,满目猩红,映透了整个黑夜。 ※※※※※※※※※※※※※※※※※※※※ 第二卷开张~yeah 二十五 明堂变(2) 酒楼内亦是混乱成一片,众人均已起身挤向窗口,看着明堂方向议论纷纷。 我被李隆基护在身前,靠着窗口,他低声喃喃了一句,道:“这回真出事了。”我只下意识向前靠着避开他,几乎探出了半个身子,却又被他一把拉了回来:“看热闹不是这么看的,小心掉下去,不摔死也被人踩个半死。”他说完,将我拉到了身后。 此时,张九龄却端着杯茶,正对李成器笑道:“算是让我不幸言中了,今夜才是大热闹,比昨夜什么血佛要有看头。”李成器摇头一笑,没接话。 听这几句话,我才晓得他们说的是什么。昨夜薛怀义摆出大阵势为陛下贺佳节,却被一笑置之,莫非他真的争宠到如此地步?不惜火烧明堂引起注意?我看了李成器一眼,他微微笑着,看明堂的方向沉思着,并未留意到我。 这一事该与他们几兄弟没有牵扯才好。两年前那接二连三的事,如今想起仍是心有余悸,仿佛太初宫中,洛阳城中发生任何事都能与他们扯上关系,稍有不慎就是生死大事。 我正想着出神,他忽而看向我,在纷乱吵闹的声音中,皎如明月般翩然立于众人之中,一如狄仁杰拜相宴席上的初相识。 我正想走过去,却被李隆基回身拉住了手:“别乱走。” ----------------------------------- 二月初一,我依例随父王入宫问安。 皇姑祖母靠在塌上,似乎神色极疲倦,身侧婉儿正低头说着重修明堂的工程,她细细听了会儿,才抬头对我道:“这两年有几个公主嫁出宫,宫里就不大热闹了,你父王身子若好些了,就回宫陪朕吧。” 我忙应了是。 皇姑祖母又淡淡扫了一眼叔父武三思,道:“承嗣这一年都不大进宫了,身子还是不好吗?”武三思忙道:“周国公去年九月自马上不慎摔下来,至今还养在床上。”皇姑祖母似乎并不大关心,只淡淡嗯了一声,没再追问。 我静听着,不禁感叹那个自巅峰走到落魄的叔父。 他当年距太子位只有一步,却因逼得太紧,终是引来了皇姑祖母的不满和猜忌。在被罢了相后,仍仗着自己是皇姑祖母至亲的侄儿,计计针对东宫,以至于谋逆案后彻底惹怒了皇姑祖母,如今只能郁郁府中,连平日觐见都能免则免了。 当年我随在皇姑祖母身边时,他日日被召入宫伴驾,连偶有伤寒,皇姑祖母也会遣太医亲自诊治。而如今落马摔伤,养了大半年仍不见起色,皇姑祖母却也不过淡淡应了一声,再没有下文。 如今大明宫中的琼花如初,那献花的人却与帝位再无缘了。 过了会儿,武三思才忽然道:“侄儿前几日奏请的事,不知陛下可有主意了?”皇姑祖母笑了一下,看他道:“你那三阳宫自修建好了就空置着,如今急不可待了?” 武三思赔笑道:“侄儿的确急不可待。当初怕陛下在太初宫太过无趣,急急催着赶工,如今已完工有半年了,陛下却依旧没有去过,侄儿日日想着就寝食难安,深怕陛下不满意。” 皇姑祖母被他逗得笑了几声,道:“不必忐忑了,我已吩咐成器来办此事,你若有什么只管和他商议,待二月曲江赐宴后,就去三阳宫住上一个月,也算是了却你的心事。”武三思忙接口道:“若是郡王来办此事,侄儿就放心了。”他言语中的赞誉溢于言表,像是极欣赏永平郡王。 皇姑祖母笑着看他,道:“成器经验不足,还需要你多指点。”武三思摇头,笑道:“陛下这话就错了,永平郡王虽年纪尚轻,却行事极稳,在诸位皇孙中也算是拔尖的了。” 我扫了一眼笑意盈盈的叔父,略有些不安。 皇姑祖母却笑而不语,似乎因他这话,心情越发好起来。 待随父王出了大殿,众人向宫门处而去。身侧几位县主都有说有笑的,唯有我因早年不在武家,后又进了宫,和她们不大相熟。倒是叔父们偶问我几句话,引得她们不住看我。 我正想着方才殿中的谈话时,叔父武三思忽然爽朗一笑,对远处道:“永平郡王。” 听这一声,我才回过神,正见他迎着日光走来,对武三思点头道:“梁王。”我忙随着几个县主躬身行礼, 李成器先后又与几个叔父寒暄了数句,才与武三思并肩而行:“皇祖母欲三月至嵩山三阳宫小住,遣本王与梁王细商。”武三思点头,道:“本王正要择日约郡王,不如今日先拟定随行官员,郡王意下如何?”李成器微微笑道:“正有此意。” 武三思忽而看向我父王,道:“恒安王不如一道同行?”父王似是有犹豫,终还是颔首,道:“好。” 父王并未让我先行离开,我也只能随着他们几个一路而行。我盯着脚下石砖的刻画,听着他们热络的言语,想不透他是何时能与武三思如此投缘,看着竟大有忘年的交情。约莫走了会儿,至登春阁前,早有十数个内侍宫婢候着,见我们忙躬身行礼。 他们议的是三阳宫之行,我寻了个借口没有随着进去,只在阁旁的水边独坐着。因是入殿觐见,没有带贴身的宫婢,那些宫内的都小心谨慎地在不远处立着,既不敢走近也不敢远离,倒也安静。 二月初,水面还有些薄冰浮着,透着丝丝寒气。 我用脚尖踢下去一块碎石,薄冰被砸了个窟窿,咕咚一声,石头沉了下去。随着那石头沉没,心底的凉意已越发浓烈。 诸位叔父中,武承嗣和武三思最为讨好皇姑祖母,自武承嗣失宠后,武三思这几年不停在各地修建行宫,越来越得了皇姑祖母的欢心。而这三阳宫就是叔父亲为皇姑祖母所建,颇得圣赞。此时叔父正是顺风顺水时,绝不该与太子一脉如此融洽。 “坐一会儿就进去吧,湖边寒气太重。”我听见这声音,吓了一跳,竟没敢回头。 李成器走近两步,立在我身旁,盯着湖面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才收了心思,站起身走到他身旁,道:“不是在议三阳宫之行吗?怎么忽然出来了?”他侧头看我,温声道:“若要议三阳宫,何必急在这一时半刻。我是想见见你,才特意寻了这个借口。”他说的坦然,我倒不知道拿什么话接了。 我想了想,总压不下心中的疑问,索性认真看他,道:“我有些事想不明白。”他点头,道:“问吧。”我低声道:“你和我叔父这么亲近,不怕引火上身?”他摇头,道:“有些祸,既躲不开,就无需再躲了。” 我琢磨了会儿,道:“周国公如今已失了宠,我这个叔父已是武家最有声势的人了,他若有心——”我看他,没再继续。 他笑着看我,道:“他若有心,就更不能将我如何。周国公是武氏嫡族,内有来俊臣等人相助,外有朝中大权在握,却还是犯了皇祖母的猜忌。梁王深知此中尺度,所以才一味向李家示好,以此化解皇祖母的忌惮之心。” 他边说着,阁中不时传来叔父的笑声,似是和父王聊得极欢快。 我被他几句话点透,心头迷雾豁然开朗。叔父武三思眼看着自己堂兄从盛极走到落魄,又怎会重蹈覆辙?可是,相较于武承嗣的张扬,频频示好的叔父更让人觉得不安。 我心中忐忑,绕到他身前,紧盯着他的眼睛,他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怎么这么看我?”我看着他温柔的目光,心中的不安渐被化开,只笑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他笑着叹道:“我倒宁可你不明白。” 他说完,伸手抚了下我的脸,道:“你是武家的县主,有些事站得远些才好。”我心中一沉,犹豫了一下,才道:“如果有一日,我为了武家求你,你可会答应?” 因为叔父的陷害,先是失去母妃,后又险些丧命,他与武家暗中早已势同水火。即便能放下之前的种种,那之后的呢?只要皇姑祖母在的一日,一切只会越走越糟,绝不会有好转的一日。我早已不敢想象这一场争斗的结果,武家得天下,那么李姓皇室必然会被赶尽杀绝,李家得天下,武姓诸王又怎会有存活的机会。 他没有回答,只温柔地看着我。 我也回视着他,随着这沉默,刚才那一刻的放松尽数消退。想着那必然有一脉消亡的结局,心中早已满是悲伤。他在生死边缘之时,我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只眼看着一切发生。可若是日后当父王陷入死局时,我难道也只能眼看着,什么也不做吗? 相对着静了片刻,我终于软下了心,不想再继续这难堪的话题。 他却忽然温声道:“我会。” ※※※※※※※※※※※※※※※※※※※※ 米人咩?米人咩????? 二十六 明堂变(3) 回到太初宫那日,仙蕙早早跑来,两年不见青涩渐去,眉目间添了几分自信。 她绕着我足足转了几圈,才道:“姐姐终于回来了。”我笑看她,道:“别绕了,这两年不是见过几次吗?”虽然离了太初宫,可每逢初一十五来请安,总有些时候能碰上她。 她杏眼忽闪着,笑道:“那是在皇祖母身边,坐要端直,说要拿腔,目不敢斜视,话不敢多字,见了没见没有差别。”我定睛看她,道:“果真不一样了。” 她留在我这处,直到用了午膳,才有些坐不住,将我拉出了宫。 她一路说着曲江赐宴的事,笑得止不住,直到上了丽春台,眼望整个太初宫城,才停了笑,道:“此处最好,能观整个太初宫,也能望见洛水横穿神都,”她说边说着,边眼带憧憬,望着远处,“还是姐姐好,能在宫内外行走,不像我,只有站在此处才能看到真正的神都。” 我随口道:“等你嫁出宫后,想要回来还要等每月初一十五,到时又要嫌宫外无趣了。” 我立在她身侧,看着宫外市坊中人如蝼蚁般密密麻麻,远处苍空中隐有淡薄的云浮动,近处有殿堂相峙,楼台林立,一时心境也是出奇的好。 她沉默了片刻,道:“不知父王与母亲何时能再见神都。”我愣了一下,才轻声道:“总会回来的。”她生下来就被接回宫,从未见过自己亲生父母,我本以为她不知愁滋味,此时才发现,连这个小县主也终是长大了。 我扫了一眼身后,示意宜喜和几个宫婢内侍退下,才接着道:“此话不要多说了,尤其是在你皇祖母面前。”她手撑着栏杆,侧头看我,笑道:“这话,成器哥哥也嘱咐过我,”她想了想又道,“若是四叔继位就好了。”我听得一惊,看她道:“为何这么说?” 她任风吹着脸,喃喃道:“四叔性情温和,唯有他继位,李家人才有活命的机会吧?”她的话似问非问,我偏过头,去看瑶光殿方向,没有回答。 因离的远,看得并不分明,却明显觉得那处有不少人,黑压压的一片,却出奇寂静。我正凝神看着,仙蕙忽然道:“瑶光殿出事了?”她拉着我的衣袖,压低了声道:“自从半月前明堂被烧,宫中就人人自危,生怕惹祸上身,今日怕就为了那件事。” 我紧盯着瑶光殿,心中愈发忐忑。自那夜大火起,皇姑祖母并未追究任何人,反倒命薛怀义重建明堂,明着回护他,实则是怕被天下人耻笑罢了。但自己养的面首为了争宠,一把火烧了天子权威所在,此事绝不会如此善了。如何了,又会牵涉到何人,这才是众人惶惶不安的根源。 仙蕙似乎急于一探究竟,又看了片刻,忽然拉住我,道:“去看看。”我犹豫了下,心里总不踏实,就带着她下了丽春台,屏退宫婢内侍,与她向瑶光殿而去。 距瑶光殿还有几十丈远时,就看见外围有侍卫守着,均是神色冷峻,殿前龙辇已空。殿前台阶上候着的尽是皇祖母殿中的宫婢内侍,有面色惨白,有的已是浑身发抖,几个小些的宫婢都退离了殿门处,软软靠在玉石石阶旁,躬身抽泣着。 我看得心惊肉跳,仙蕙已吓得退了两步,喃喃道:“皇祖母在。” 侍卫并不认识我们,只见服饰猜到必是地位高些的,一个年轻的上前行礼,道:“两位请回吧,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瑶光殿。” 我努力压制着,笑着点头道:“起来吧,我们不过是路过,无意为难你们。”说完,握紧仙蕙的手,大步转身向反方向走,却觉她身子很重,似是极不情愿。我侧头,肃声道:“快跟我走。”仙蕙反握着我,不甘道:“姐姐,姐姐。” 我不管她唤我,直到走到远处的石柱处,才停下来。 她咬着唇,紧盯我道:“姐姐,我怕里边……”我轻摇头,打断她的话。她明白我的意思,只能呆立在我身侧,紧盯着远处瑶光殿,眼中恐惧更盛。 我又何尝不怕?只是如此阵势在宫中还是初见,必是殿中有大事,若是仙蕙执意要探看,恐会起重重麻烦。我眼光扫着殿前的侍卫和宫婢内侍,除了陛下殿中的,还有些眼生的,不知道是哪宫的人……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闪出,是李成器的内侍何福。 他匆匆走下石阶,和个侍卫说了几句话,那侍卫即刻将他让了出来。他躬身道谢后,竟是一路向我们这处走来,待走近了才行礼道:“永泰县主,永安县主。”我点头,道:“起来吧,瑶光殿发生何事了?”他能晓得我们在此处,必是方才在殿门前看到,特意来递话的。 他起身,恭敬道:“薛主持今日入宫面圣,竟在其后私到瑶光殿密会宫婢,淫|乱后宫,陛下得知后震怒,命梁王当场杖刑,以儆效尤。”我盯着他,道:“薛主持是出家人,怎会做出此等事?是何人发现的?”皇姑祖母的面首,这宫中又有哪个敢私会? 何福面不改色,道:“是陛下殿中的宫婢宜都。”我点头,道:“既是陛下殿中人发现,又是梁王在行刑,东宫人为何会在此处?”他犹豫了一下,才道:“不止东宫人在,沈太医也在。事发时太医正在殿中替陛下诊脉,郡王在一侧陪着,所以就陪着陛下同来了。” 我默了片刻,又随口问了几句话,皇姑祖母已从瑶光殿中而出,身后紧随着叔父武三思、沈南蓼和李成器。待皇姑祖母上了龙辇,沈南蓼便紧随离去,倒是武三思和李成器仍在殿前,低声交谈着,面色如常。 “小的告退了。”何福忙行礼,匆匆折返。 此时,殿中已走出近百名内侍,前头的几个分别抬着两个人,简单罩着白色锦布。武三思特唤住那些人,伸手一一撩起白布细看,与李成器说了两句话,李成器只淡淡地扫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我远看着白布下露出的僧袍,浸染着赤红的血,浓烈刺目,忽觉阵阵气闷,压制了片刻才对仙蕙道:“走吧。”仙蕙早已是脸色惨白,点了点头,随我快步离开。 --------------------------------------------------------- 此事在脑中盘旋数日,却仍挥之不去。 宫中像未有此事一般,无人敢提。我本想问问婉儿,但自回了太初宫,她日日陪在皇姑祖母身侧,始终没有机会和我独处。只在每日问安时才能见一面,她总像是有话要说,却碍于皇姑祖母,偶尔扫我一眼,均是神色复杂莫测。 这一日晨起问安后,我走出大殿,才留意到当值的是那个小宫婢。 殿门侧,她正垂眼替我理着衣衫,我见身旁无人,便轻声道:“这几日韦团儿都没有当值?”殿中添了几个新面孔,她这得宠的却不在,不能不让人疑心。 元月手僵了下,留意了四周,才低声道:“韦团儿已被杖毙了。” 我愣了一下,瞬时明白过来。原来是韦团儿。 薛怀义积怨已久,此番又火烧明堂,韦团儿是武承嗣心腹,屡次陷害东宫。不管这一场淫|乱事是真是假,对那一日在场所有人皆是有利。武三思要除去武承嗣的心腹,李成器要除去多年隐患,而皇姑祖母虽在盛怒下,又何尝不是全了除去薛怀义的心思? 他与武三思,怕是自上元节那场大火后就有了共识,或是更早便已有了默契?叔父武三思能在堂兄落败时荣宠至今,觉非一朝一夕的谋算,而他,又能猫鼠同行多久?我脑中一片混乱地想着,过了很久,才收了些心思。 此时,元月已对着石阶处行礼道:“郡王。” 我抬了头,才见李成器几个郡王已在,李隆基正打量着我,道:“年岁不大,心事倒不少。”他边说,边由着身后内侍脱了袍帔。我无奈看他一眼,躬身行了礼,道:“几位郡王快些进去吧。” 就在我错身走过时,李隆基猛地拉了我一把,道:“你总躲着我做什么?”他道,“自从再见你,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我静下心,笑看他,道:“年岁不大,疑心病倒挺重,我是怕你们耽搁了问安的时辰,被皇姑祖母怪罪。”他又蹙眉盯了我一会儿,才放开了手。 待他们几个入殿,我才又回头看了一眼,他身形已隐入殿中。 ※※※※※※※※※※※※※※※※※※※※ 先贴出来……明儿再捉虫= = 困死鸟~~~~~回声百遍…… 二十七 曲江宴(1) 皇姑祖母因精神不济,特令叔父武三思代为赐宴,武三思再三推脱,终将此事交给太平公主,太子及诸位郡王皆在同行之列。因太平公主邀婉儿主宴,无数朝中青年才俊、长安洛阳两地文人豪客皆在宴请表单上,此次二月曲江大会,未开始便已成佳话。 画船泊于曲江上,近有无数民间画船笙歌漫舞,酒旗浮荡于江面,将寒气逼退,天似也醉。远见拱桥上人流汹涌,鲜衣怒马,早行春|色,一派繁华。 我靠在船尾,笑看婉儿,道:“果真如你所说,拱桥和江岸两侧均是名流显贵。”那等衣装,又是仆从成群,一眼望去,皆是非富即贵。 婉儿捏着纨扇,半遮着脸,哈欠连天:“何止是名流显贵?那些待字闺中的富贵女子,哪个不是盛装出行,仆妇随行,以求能引起进士留意,谱就一曲好姻缘,”她扫了一眼船头的热闹,道,“这些金榜题名的,日后大多位及尚书、刺史,皆是良人之选。” 今年应试举子有近三千人,朝廷破例录四十人,早已多于往届。可也才区区四十人罢了,岂不让两都城的贵女挤破了头?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也不知今日这些进士能有几人得佳人青睐,成就人生两大快事。 我笑道:“那明日的探花宴,可有热闹看了。”婉儿点头,道:“皇家的赐宴只是开场,明日探花宴我和公主说一句,你我同去玩玩。”我应了好,侧头去看船头的觥筹交错。 李成器正在太平公主身侧陪着,手持酒盏,闲适清平。太平持扇低笑着,不时点头,忽而回头去看懒懒靠在木栏上的李隆基,说了句话,李隆基挑眉一笑,连连摇头。我虽不知他们的言谈,却只看这姑侄相对的画面,就觉蒙在李姓皇室中的密布的阴云都散了,在这繁华曲江上,唯有他们身为皇室的傲然风流。 婉儿叹了口气,道:“临淄郡王亦是不世出的皇孙,你若有心,他又何尝不是良人之选?” 我收了视线,道:“若如你所说,衡阳郡王亦是风流俊秀,生母又是宫婢,地位极低,自然不会招惹横祸,岂不更是良人上选?”婉儿把玩纨扇,笑了一声,道:“的确,你那宫婢宜平,命比你我都好了不少。” 我不置可否一笑。 此时,有个内侍托着玉盘上前,碧青的盘上有十数个红透的樱桃,他躬身道:“这是为明日杏园樱桃宴备的,公主让上官姑娘代为品验。”婉儿捏起一颗,塞到我嘴里,道:“尝尝。” 我咬了一口,酸甜入心,果真是上品,不禁感慨道:“历朝历代,怕是仅有我朝进士最风流如意,曲江盛宴,佳人如云,又有接连三日的各色酒宴逍遥。正是春风得意数今朝,歌尽繁华曲江畔了。” 我和婉儿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直到船行至岸边,才见远处有个人不停挥着手,似是有意上船,江边风大,那人衣袂翻飞着,倒颇显了些风流。 婉儿愣了一下,道:“方才有人说有个少年进士未来,不会就是那人吧?”我仔细看那白衣少年,虽因离的远看不清,却仍认了出来,下意识道:“张九龄?”婉儿啊了一声,道:“就是那个国子监的小才子?” 我点头,看她道:“连姐姐也知道,看来他真是声名远播了。”婉儿边吩咐身侧内侍遣小船去接,边道:“陛下素来看重国子监,这小才子又是官宦世家,我怎会没听说过?”待内侍离去,她才忽而看我,道:“你又怎会认识他?” 我随口,道:“三年前国子监一行遇到的。”婉儿静了片刻,才又道:“是永平郡王的朋友?”我见她点破,也不好否认,只点了点头,道:“是。”婉儿看着岸边的人,轻声道:“李家纵有一日不幸消亡,也是这天下文人心中唯一的皇族。” 我明白她半藏半隐的话。皇姑祖母的儿孙,皆文采风流,博贯古今,历来为文人所敬。 孝敬帝李弘在世时,曾令婉儿的祖父收集古今典藏,著就《瑶山玉彩》。而婉儿心中的章怀太子李贤更是才华横溢,不过二十余岁就已统召天下最杰出的学子注释《后汉书》,我曾读过他亲笔点评的“章怀注”,造诣之深,已属历代李家子嗣中的佼佼者。 只可惜,都是年少离世。那一个个欲盖弥彰的阴谋,亦是宫中的忌讳。 而皇孙中,李成器与李隆基又是幼年便已成名,虽常年禁足却仍掩不住光华所在。或许,这才是皇姑祖母真正忌惮的。儿孙的优秀,于她而言只能是障碍。 我胡乱想着,婉儿却已收了神色,笑起来:“来了来了,我们去见见那个小才子。”她话音未落,仙蕙就忽然闪出来,眯眯笑着,说:“什么才子?这一船的才子,我还真没见到年纪小的。”她努了努嘴,似乎极不满。 婉儿持扇拍着她的脸,道:“此人弱冠获中进士,算不算小?”仙蕙杏眼微瞪着,似是极惊愕。我笑看仙蕙,道:“已经登船了,去看看吧。” 正说着,船头已一阵热闹,连太平公主都颇有兴趣,放下酒盏端详着上船的人。张九龄正抚额长出口气,理了理衣衫,大步向太平而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待起身却是笑眯眯的,没有半分窘迫。 我和婉儿走过去时,李成器正在和太平讲解着,太平略点了头,看我和婉儿道:“这就是今年最年少的进士张九龄了。”我悄然对张九龄笑了下,婉儿却仔细看了看,低笑道:“举止翩然,气度不俗。” 她只送了八个字,再没说什么,张九龄微怔,竟难得收了往常的不羁。 李成器摇头,笑叹道:“这位就是陛下最器重的上官姑娘,”他顿了一顿,看我道,“这位是永安县主,那个年纪小些的是永泰县主。” 张九龄这才反应过来,又一一行了礼,刚直起身,仙蕙已走上前,绕着他看了一圈,道:“勉强入目,”她扫了一眼李成器,摇头道,“不及成器哥哥三成。” 李隆基喷了口中酒,太平和婉儿已笑得先后举扇去拍她的头,连李成器亦是难得笑出声,摇头叹气。我对仙蕙笑道:“进士比得是才气,又不是样貌,连张公子这样的你都勉强入目,日后驸马可就难选了。” 仙蕙细想了想,点头对张九龄道:“作个诗来听听。” 张九龄哭笑不得,只能道:“县主可知道在曲江大会上,进士只会向仰慕的女子作诗?”仙蕙闷了一下,轻扫了他一眼,道:“你若做得好,本县主就许你做驸马。”她说完,目光定定看着张九龄,像是极自然的事。 张九龄彻底被噎住,太平已笑斥道:“没个县主的样子。” 待到下船时,岸边已挂了灯。 宴罢又是开宴,月灯马球是皇室最后一宴,待到后两日才是进士们自主定宴。太平和婉儿似都极喜看马球,待落了座就紧盯着马场中春风得意的进士们,举杯闲话。我陪坐在一侧,虽看场中的争夺,却因身侧坐着李成器,有些心猿意马。 婉儿看到兴起,转过头对李成器笑道:“郡王六岁上马,七岁习弓,若是入了场怕就是你的天下了。”李成器摇头,道:“本朝文人入武者甚多,此次进士中也不乏好手,本王若入场,他们也只会束手束脚罢了,未必不如。”婉儿悄然看我,转头继续看场内。 身后内侍换茶时,李成器低声吩咐了一句,不过片刻,内侍又特端了杯蔷薇露。 他将杯轻推到我手侧,我心中一暖,端杯喝了口。因太平和婉儿就在身前,我不能多说什么,可却愈发走神,余光中尽是他温和浅笑的侧脸。 场中越演越烈,我的心也跳的越来越厉害,实在坐不住,只随口和婉儿寻个借口,拉了下仙蕙的手,带着她离开了观席。我和仙蕙两个在场外走着,因场中的热闹,没有过多的人留意,反而轻松不少。 仙蕙一路不停说笑着,看着江畔人头攒动,更是欢快,一路和我走到江边。身侧都是非富即贵的女子,倒不突显我两个,我和她走到水边,捡了块人少的地方坐了下来。 月色下,近有酒旗画船,远见细柳拱桥,衣香鬓影,笑语欢声。 盛世繁华,亦不过如此。 过了会儿,仙蕙忽然说口渴,让我等片刻,便匆匆跑走了。我抱着膝盖,看着江面的倒影,正是出神时,忽觉有人在身边坐了下来,便随口道:“你这口茶倒也喝得快。”身侧人没有应声,我转头看,才见是李成器。 他凝视着江面,随口道:“不喜欢看马球?”我嗯了一声,也去看江面:“看不大懂,可能是不会骑马的缘故,”我想起婉儿说得话,又道,“郡王极擅马术?”李成器微微笑着,道:“不能说是极擅,但却是下了心思学。幼时总觉驰骋疆场才最是惬意,却未料至今只能在宫中马场演练。” 我看他眼中映着月色,其中的沉寂与这喧闹格格不入,不禁为他难过。文人武将有满腹才能,尚有文举武举可一展抱负,而他却只能被困在宫中,虚度年岁。 两个静坐了片刻,仙蕙始终没有回来,我不禁有些担心,道:“郡王可看到仙蕙了?她说是口渴回去喝茶,却到现在还没回来。”李成器笑了下,道:“我来时,看到她去找张九龄了。”我愣了下,立刻明白过来,苦笑道:“竟然连我也骗了。” 他转头看我,道:“张九龄自有分寸,不必太过忧心。”我对着他的眼睛,心一下下轻跳着,忙应了一声,避开了他的视线。 我正想着如何打破沉默时,他忽然道:“走吧,离席太久总会有人察觉的。” 我嗯了声,随他起身折返。 正经过一处软帐时,忽然有个丫鬟模样的跑来,站定在他身前,行礼道:“这位公子,我家姑娘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我吓了一跳,忽然记起婉儿的话,不禁笑看他。 也不知是哪家贵女,将他看作了新科进士。 李成器淡淡一笑,道:“抱歉,在下已有妻室。”他说完,轻握住我的手。我被他吓了一跳,窘得脸发烫,那小丫鬟似乎也极窘迫,匆匆躬身跑走了。 他握的并不紧,却没有再松开手。 我跟着他沿江边而行,两个人都走得很慢,听着江畔歌舞,没有再说话。 二十八 曲江宴(2) 因此事牵涉张九龄,李成器格外小心,只嘱咐几个心腹内侍四处找寻,我也命宜喜给仙蕙宫中的传话,说是她与我在一处,不必慌乱。 可过了半个时辰,依旧寻不到踪迹,我远见太平与驸马静观马球,叔父武三思则在婉儿身侧低语着,暗中捏了一把汗。此番叔父虽不是主宴者,却是皇姑祖母的一双眼,盯着每个涉宴的李家人,若是被他知晓仙蕙私会新科进士,必会秘奏陛下,绝非小事。 正是焦急着,何福自远处匆匆走来,躬身道:“郡王,有人见张九龄去了东市,小的已遣人去寻了。”李成器默了片刻,才道:“着人告诉二郡王此事,你随我去东市。”他说完,示意我随他走,我虽有不解,却深知他自有主意,也没多问,就随着他避开杏园,往东市而去。 因一路有何福应对,倒也没被人察觉。 路中人头攒动,却大多是从曲江边而回。李成器将我让到里处,避开疾行的车马,低声道:“可有人知道你在何处?”我摇头,道:“我只让宜喜嘱咐了仙蕙身边的人,其他人并没有惊动。”李成器应了声,没再说话。 过了片刻,他才穿入个巷子,站定在个深宅门处。何福上前轻叩了门,过了会儿,便有个老妇人开门,见李成器脸色一变,忙躬身将我们让了进去。老妇人挑灯带路,将我们带入间书房,上了几杯热茶。 何福则退出房,合上了门。 李成器看我一脸猜测,端起茶杯喝了口,才道:“坐下吧,今夜不能回宫了。”我下意识看他,遥听见宵禁的擂鼓声,更是心惊。 他将热茶推到我面前,平和道:“仙蕙随张九龄擅自离宴,此事对仙蕙可大可小,但对张九龄便是个死。倒不如今夜民找到她,明日你我三人同入宫,只说是你与她贪玩走散,我带人四处找寻才过了宵禁,或还能蒙混过去。” 我细想他的话,才晓得他在曲江处就已做了这打算。若是他独自去寻仙蕙,必有人会疑惑仙蕙为何会孤身离席,他将我带出来,受罚三人,最多也只是忘了规矩失了体面,如何也牵连不到张九龄。 仙蕙心思单纯,绝想不到如此做或会扼杀张九龄的仕途,也会将她自己推到有心人的阴谋中。李成器吩咐人传话给二郡王,想必李成义也会在宫中做了应对,该不会有太大的纰漏。 我想到此处,才略松口气,看了他一眼。他只微笑着低头沉思,静等着外头的消息。 四下极安静,这宅中似乎只有那么一个老妇人守着。过了会儿,那老妇人又叩门而入,换了热茶,又添了些点心,匆匆退了下去。房中虽有火盆取暖,却盖不住初春的寒气,我捂着茶杯越坐越冷,见始终没有消息,心中也越来越慌。 若是明日晨起还寻不到她,就真是大祸了。 如此想着,我也再坐不住,放下茶杯走到窗边,看着院中的新柳怔怔出神。不知过了多久,身子渐有些冷僵了,刚想转身去火盆边取暖,却觉周身一暖,竟被身后的他拿袍帔裹住,环抱在了身前。 “你一向畏寒,怎么还在窗边站着?”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夹带着温热的气息。我只觉得耳边发烫,不敢动,过了会儿才出声,道:“这是唯一的方法,却漏洞百出,太平公主若也遣人出宫找我们,岂不是要惊动很多人?”李成器,道:“她也是李家人,不会想此事人尽皆知的。” 我又想到武三思,犹豫了下才又问道:“我叔父若要让人暗中查……”他打断我,道:“梁王那处暂不必忧心,他早知道你我的关系,若要猜,也只会猜是你我以仙蕙做借口,在宫外私会。”我周身阵阵发热,静了片刻,才低声道:“他若告诉陛下此事,岂不麻烦更甚?” 他没答话,将我带卧榻上坐下,将身上的袍帔解下,覆在我身上,道:“这正是他手中的利器。”我愕然看他,道:“他用此事逼你就范?”他微微一笑,道:“是的。”我看他眉眼带笑,一时想不透,只定定看着他,他温和道:“他相信我会因此事受他要挟,替他谋利,这也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我拉扯着袍帔的缎带,琢磨他的话。 于武家这处,自武承嗣失宠,叔父已没有任何障碍。如今唯一要应对的就是李家,太子李旦素来不争,若是太子长子能被他握住把柄,为保住性命也必然会为他所用。如此一来,叔父只会将所有力气都用在皇姑祖母身上,用在太平公主身上,用在朝堂上,绝不会再注意被自己扼住咽喉的李成器。 想到此处,只觉步步在局中,连自己亦成了盘上一子。我默默看着地面,没有再问什么。 他静看了我片刻,才微微叹了口气,道:“有些事,你知道了只会多想,”他顿了片刻,又柔声道,“不过,我今夜带你出来,的确存了些私心。”我抬头看他,正对上他渐深的笑,方才想问的话已说不出口。 他揽住我的腰,将我拉得近了些,我看着他漆黑的眼,心跳得越来越慢,不禁下意识闭了眼……过了会儿,唇上才沾了几分凉意,他的亲吻轻轻浅浅地辗转而下,温柔却也热烈。 直到渐有些喘不上气,我不禁攀紧了他的肩,感觉着他的离开,却觉他手臂更紧了些。 灯烛的影子摇曳着,落在墙壁上,宁谧祥和。方才还冰凉的手,已有了微薄的潮汗,我试着挣扎了下,却推不开他,只好低头静靠在他怀里,不知该说些什么。 此时,又有人轻叩门,我下意识挣了下,却听见他笑了声,道:“进来吧。”门应声而开,何福躬身入内,垂头道:“郡王,县主和张公子已经找到了。”李成器淡淡应了声,吩咐何福带他们去歇息,何福连头也没敢再抬,只应了声,忙退出了书房。 --------------------------------------------- 这一夜,我躺在屏风后的卧榻上。而李成器就坐在书桌后,看了一夜的书。 约莫到了天快亮时,我才迷糊了片刻,便被屋内低声说话声吵醒。我坐起身时,说话声也停了下来,我猜想可能是张九龄,也就没太在意。走过屏风时,才见李隆基正半靠在书桌旁,提起灯罩,烧着一张纸笺。 我诧异看他,他只悠然瞥了我一眼,继续对李成器道:“时辰差不多了,走吧。”李成器放下书卷,轻按着太阳穴,道:“永安刚睡醒,此时出去怕会着凉,等用过早膳再走。”李隆基点头,道:“那我先出去了。”他说完退出房,伸手带上了门。 屋内一时有些静,我想问什么,却不知从哪处开始。 李成器只笑看我,说:“早膳后我们回宫,张九龄已经走了,仙蕙那处由你来说比较好。”我嗯了一声,走到一侧坐下,默了片刻才低声道:“临淄郡王是何时知道的?”李成器略有疲惫地闭了眼:“谋逆案翻案后。”他微蹙着眉,似在想着什么要紧事。 我脑中飞快地过着再见面时的种种,心被阵阵牵动着,说不出是喜是忧,没再出声。 入宫时,李隆基特意将我送到宫门口。 他看我欲言又止的,便随口道:“怎么,一路都这么安静?枉我为了显真心,还特去宫外寻你们。”我看着他弯起的眸子,此时再听这话,却已是另一种味道,不禁笑看他,道:“你是何时出宫的?” 李隆基眼眸一眯,挑了嘴角道:“本王是踩着开门鼓出宫的,尚是披星戴月的时辰。”我被他逗得笑出声,道:“抱歉。”他侧头去看台阶下走动的宫婢,道:“抱歉什么?你是我未来的夫人,我若安心在宫内睡大觉,岂不被人怀疑?况且你我自幼相识,既众人都以为情深如斯,那就要做足了样子。” 我看他唇角漂亮的弧度,忽然发现,他早不是凤阳门前那个桀骜冲动的少年。 在母妃赐死,谋逆案和母系流放后,他所受的压力不比旁人少。就赐婚一事来说,皇姑祖母看似宠爱他,却无异将他放到了刀尖锋口…… 他手指轻敲着石栏,道:“二哥让我带话给你。”我怔了下,道:“二郡王找我?” 李隆基迎着日光仰头,眼眯成了一条线,遮住了所有情绪:“你宫里去的那个有了身孕,昨日被赐药,落胎了。” 我愕然看他,骤然冷气袭身,张了张口,却已发不出声。 二十九 北魏元氏(1) 再见宜平,是在三阳宫。 三阳宫依水而建,所临的石淙河穿越群山,形曲水回环之势,御苑绵延二十余里,一眼望不到边际,尽是明黄入目,圣驾临河,气势磅礴。 宴席临水,直至月上枝头,众臣见陛下兴致高昂,更是赔笑欢声,水边一时热闹非凡。 我隔着众人,远见宜平立在李成义身后,正为他添酒,却被他轻握了下手,低声说了句话。宜平摇头,执意添了酒,又退后两步垂首而立,脸上苍白无色,极为疲累。 “朕今年未到曲江,错过了曲江大会,倒不如在这石淙河畔也仿一仿兰亭雅集,做个‘石淙会饮’,如何?”皇姑祖母忽而兴致大起,笑吟吟看着婉儿,婉儿忙躬身,道:“陛下既有此雅兴,奴婢这就命人准备。” 皇姑祖母点头,看李成器,道:“成器,你就坐在朕身侧。”李成器起身应是,婉儿已嘱咐宫婢内侍准备,不过片刻,众人皆临水而坐,案几在手侧,备着食点。 皇姑祖母端起一杯酒,递给婉儿,婉儿接过仔细放在玉盘上。 玉盘顺着水流缓缓而下,不停自诸位皇子众臣前飘过,众人脸色皆有遗憾。此第一杯乃是皇姑祖母所赐,若有人接了作出好句,必会受重赏得圣眷。一个小宫婢不停在众人身后走着,跟着那玉盘。忽然,盘被水底石卡住,悄然停了下来。 而水侧人,恰就是张九龄,他忙伸手持杯,起身对陛下行礼,道:“臣谢陛下赐酒。”言罢,一饮而尽,正要开口时,却被婉儿出声打断。 婉儿向陛下躬身,道:“奴婢自请为张大人定题。”陛下点头应允后,她才笑着看张九龄,接着道:“张大人在当年入国子监时,曾留下个好句,倒不如今日借着‘石淙会饮’补全可好?”张九龄愣了下,呆看婉儿,半晌竟未答话。 倒是皇姑祖母笑了声,道:“是何句,竟让婉儿也念念不忘?”婉儿眉眼尽是妩媚,缓声吟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奴婢每每读着便觉遗憾,无奈做出此句的张大人又迟迟不肯添首整诗,”她扫了眼张九龄,接着道,“如今大人既已喝了御赐的酒,婉儿就做一回歹人,倚仗着陛下促成此诗,全了多年心愿。” 皇姑祖母点头,带趣道:“那朕就全了你的愿,让你倚仗一回。” 琉璃宫灯下,婉儿明艳摄人,张九龄却怔了片刻才轻咳一声,低头默默想着。众人盯着他,有艳羡有嫉妒,亦有漠然旁观者。好句可偶得,好诗却难作,婉儿的话显示夸赞,若他能片刻成诗,便可在陛下面前留下极好的效果,若是作不出或作不好,那便会适得其反。 我暗为他捏把汗,却见李成器只笑着看他,似乎并不忧心。 四下唯有潺潺流水声,约莫片刻后,张九龄才抬头,挑起唇角道:“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他捏着酒觞,眼带笑意,静看着婉儿,轻缓念出了最后一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四下里静了片刻,陛下先笑着赞了句,众臣忙随着附和,一时此起彼伏,尽是夸赞的话语。唯有婉儿与他对视了片刻,竟有些神情恍惚,侧过头去看江面,眼中带了些沉色。 开场的热闹,将这初次的‘石淙会饮’带入了高|潮。 宜平似有些体力不支,在身侧另一个宫婢相陪下,悄然离了席。我见状,忙吩咐宜喜候着,跟着她离开宴席,向楼阁处走去。待到转到无人处,我快走了两步叫住她,她恍惚回头看我,竟一瞬有些泪眼婆娑。 我示意她身侧宫婢在旁候着,握住她冰凉的手,道:“身子可好些了?”我不敢直接问那件事,只能隐晦地看着她。她点点头,道:“养了一个月,郡王又照顾的细心,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她说完,低着头,似有些出神。 我心中酸胀着,却不知再说什么,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此时此境,还是要先保住大人,你和他的日子还长,总会有机会的。”宜平当初被当作宫婢送到东宫,连姬妾都比之不上,纵有他真心相待,但对他们几兄弟来说,自身性命尚且难保,又怎有力保住一个婢女的孩子? 当初为成全两厢真心,将她送走,如今看却不知是对是错了。 我又陪着她说了两句话,听着不远处石淙河边的喧闹,看着她匆匆离去,才回到宴席上。此时李隆基正即兴做了诗,引得陛下一阵欢欣,道:“隆基之才,已不逊于成器了。”李隆基忙躬身,道:“孙儿不过是即兴之作,被逼无奈罢了。” 皇姑祖母忽然看我,道:“永安。”我方才落座,忙又起身道:“皇姑祖母。”她静看了我片刻,才微微笑着道:“朕听婉儿说,你在曲江大会上与仙蕙误了时辰,未入得宫,隆基亦是在外寻了一夜?” 我愣了下,扫了李隆基一眼,却见他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只能回道:“是永安一时起了玩心,累得公主和诸位郡王忧心了。”皇姑祖母摇头笑道:“年纪轻,有些玩心也没什么,只是朕倒没看出来,这许多孙儿中竟是出了个痴情种。” 我有苦难言,只能垂着头,没敢再接话。 皇姑祖母又道:“如今隆基也渐稳重,既已赐了婚,倒不如明年早早完婚,给朕添上几个曾孙儿。”我心头大力一抽,呆呆地站着,明知该跪地谢恩,却动不上分毫。李隆基却忽然跪下,道:“大哥未曾娶正妃,做弟弟的怎敢提前完婚。” 他的话掷地有声,场面竟一时静下来。皇恩下,他如此直言顶撞,皇姑祖母只沉默看着他,众臣都已噤声,不敢妄言插手皇家的婚事。 婉儿忽而一笑,对陛下道:“陛下,临淄郡王这是让您为永平郡王挑个好妃子呢,”她倒了杯酒,递给陛下,道,“您迟迟不肯给永平郡王赐婚,怎能让临淄郡王安心完婚?” 陛下接过杯,捏在手中,慢慢笑了起来:“婉儿说的是,”她看了李成器一眼,道,“朕对成器的婚事慎之又慎,却不想竟是耽搁了。” 我的心越跳越快,身上忽而热得冒汗,忽而又冷的发抖,不敢去想那被赐婚的人。李成器本就紧挨着陛下而坐,此时已站起身,水打着他的靴子,悄无声息。 陛下又想了会儿,才对婉儿道:“朕有个好人选。”婉儿忙笑着接口道:“不知是哪个郡主有这好福气了。”陛下轻摇头,道:“不是武家郡主,而是北魏元氏。”婉儿难得愣了下,琢磨了片刻也没想出是谁,只能赔笑道:“奴婢还真不知,陛下竟已属意元氏为永平王妃,不知是哪个王府的座上宾?” 我脑中飞快地想着,却也想不出北魏元氏与哪个叔父有关系。北魏元氏虽被敬为国宾,却早已如北周宇文氏和隋杨氏一般,宗室早已灭迹,仅剩旁支撑了门面,又怎会让皇姑祖母记在心上? 陛下笑了下,对身后道:“元月。” 身后一众挑着熏炉的宫婢中,忙走出个女子,上前两步,跪下道:“陛下。”陛下点头,看她道:“你随在朕身边多久了?”元月垂头,恭敬道:“回陛下,已有五年了。”陛下颔首,道:“当年旦将你生母带入宫中,你才不过四五岁,一晃就这么大了。”元月再没敢应声。 陛下又去看身前的李成器,道:“当年章怀太子数次谏言,让朕善待北魏元氏,如今朕将元氏与你做妃,也算是全了他的心愿。” 我紧盯着李成器的背影,巨大的悲哀涌上心头,为自己,也为他。北魏元氏,听似国宾望族,不过是个名称,谁也不知这宫婢真正的身份。而就在此时此地,朝中众臣面前,皇姑祖母看似的恩赐,却是个天大的笑话。 堂堂的永平王妃,竟是出自大殿宫婢中,以北魏元氏的身份赐婚给太子长子。 他挺直着背脊,默了片刻才缓缓下跪,道:“孙儿谢皇祖母隆恩。” 在宫灯下,他身下的影子拖得很长,靴已被河水打湿,却仿若不知。我的心如被万蚁啃噬,痛的微微发抖,所有的羞辱,所有的痛,都自他的背影蔓延开来,入骨食肉。 陛下笑着点头,又看向我,道:“永安,来。” 我木然挪动脚步,走到陛下身侧,任由她牵起我手,摸索在自己手中。她掌心的温热和我手心的冰冷碰撞着,我不敢看一眼李成器,只努力压抑着情绪,牵扯着嘴角,笑着看她。 她仔细打量着我,又去看李隆基,道:“隆基既如此敬重长兄,朕便全了你们的心思。待到明年元月,一道完婚吧。” 李隆基双手紧握着,叩头道:“孙儿遵旨。” 婉儿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万分的喜气,道着恭贺之言。场中众臣亦是纷纷起身,跪地贺皇姑祖母的双喜,在这如潮的喜声中,我缓缓跪了下来,伏地谢恩。 ※※※※※※※※※※※※※※※※※※※※ 没人咩?割个口子撒把盐试试…… 三十 北魏元氏(2) 那一日后,皇姑祖母便起了嵩山封禅,祭祀天地的心思。 叔父武三思立刻着手准备,于峻极峰连日修筑登封坛,集天下资材,备下玉帛、牺齐、粢盛、庶品等物。此番是皇姑祖母自登基以来首次封禅,朝中众臣自然不敢懈怠,五姓七族高门的宗室也尽数赶来恭贺,嵩山一时地位陡增。 亭中,李隆基正将残局收尽。 他随口道:“心神不宁,最是兵家大忌。”我捧着茶杯,道:“郡王是指我,还是指得自己?”方才那一局,我虽难凝神,他也是屡屡出神,倒成就了一局不伤和气的和棋。 李隆基将最后一把棋子扔到篓子里,懒懒靠在了椅子上,细看了我片刻,道:“王氏的赐婚,皇姑祖母和你说了?”我吹开碎叶,道:“说了。”李隆基一双眸子紧锁着我,道:“为什么不替我挡掉?” 我笑了笑,道:“比起空有架子的北魏元氏,太原王氏可是位列五姓七族,我为何要帮你挡掉这好姻缘?你若能娶五姓之一,也算是倚仗。” 因封禅在即,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和太原王氏这五姓七族宗室均已抵达三阳宫,据婉儿说皇姑祖母见了太原王氏的小丫头,十分欢喜,立刻赐了白玉指环,要她做自己的孙媳妇。 而这要娶王寰的人,就是临淄郡王。我明白他的措手不及,却未想到竟是如此不愿。 我见他不说话,想起幼时先生说的趣事,又劝道:“先帝的宰相薛元超享尽荣华富贵,却仍有毕生三大憾事,你可知道是什么?”他不解看我,我故作深沉,道:“第一大憾事乃是身为宰相却并非进士出身,第二大憾事是此生未能修习国史,第三大憾就是未能娶这五姓的女子。” 当初先生说此事,为得是暗指宰相也未中进士,算是对自己始终不得志的一个安慰。 而我眼下的话,却是劝他看重这五姓。李、王、郑、卢、崔五姓自认身份尊贵,自来不屑与旁姓通婚,据婉儿说,那被看上的王寰不过是个五品武官之女,却因是太原王氏所出,才如此被看中。皇姑祖母能亲开口,为他讨了个太原王氏的妃子,也算是极偏宠了。 李隆基若有所思看着我,过了很久才道:“若是大哥日后要娶这五姓女,你可也会如此说?”我心暮地一颤,静了片刻才道:“我会。”李隆基捏着茶杯,道:“为什么?” 我喝了口茶,轻声道:“身为皇孙,立身虎口,多一分倚仗便多一分活命的机会。”还有两句话我没有说,他身为皇族,本就会为了各种缘由与名门望族联姻,而我身为未来的临淄王妃,根本没有权力阻止。 李隆基深看着我,眼眸深敛,没有再继续问,过了会儿,才深叹口气道:“你忘了两族。”我看他,示意他继续说,他笑了下,道:“其一是隋朝后族,兰陵萧氏,其二是暗藏在李家武家之间的弘农杨氏。” 我细想了下,才点头道:“的确,兰陵萧氏以儒学传家,数代不辍,且是接连两代的皇族。弘农杨氏也算是我朝的后族了。”连皇姑祖母的生母,都是弘农杨氏的人,又怎会弱于那五姓七族? 我想到此处,扫了他一眼,原来他早想到如此深的地步。 他轻勾唇角,道:“所以,照你的意思,我日后也要将这两族之女娶回来保命?最好五姓娶个遍,再添此两族才算是周全。”我愣了下,才听出话中的讽刺,不禁摇头道:“我只是劝你娶个王家女,你倒将我看做恶人了。”他笑意更深了三分,打趣道:“本王是感叹,这未来王妃真是大度。” 我没接话,继续喝茶。 他见我面色未变,倒有些意外,想了想才轻声道:“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我点头,道:“问吧。”他又静了会儿,才道:“如今完婚在即,你打算如何?” 他一句话,牵起了心头纷乱复杂的苦楚。那一日后,元月受封县主,太初宫则开始筹备明年的婚事,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继续着,李朝旧臣也在借由此两件喜事,揣度皇姑祖母对太子位的心思。如今看来,这婚事倒真是天大的喜事,除了对我和他。 我捂着茶杯,道:“我不知道。”在皇姑祖母面前,嫡亲的儿子孙儿可杀可废,曾宠爱的侄儿可流放处死,我又能如何? 李隆基欲言又止地看我,忽然道:“我能做的不多,却可以应承一件事。若你当真嫁了我,无论我为父兄,为李家娶多少女人,无论她们出自哪个望族,都不会有人能欺负你。” 我垂眼看着茶杯,心头苦楚难耐。寻常女子将出嫁视作喜事,为何在我和他的话间,这件事竟像是个死期?我听得出他话中的认真,我心有他长兄却要嫁他,他为了幼时情谊为了长兄要尽心护住我,阴差阳错间,一切竟都如此可悲,也可笑。 我正是怔忡着,却听见亭外几声轻笑。 暖日中,一个身穿着胡服软靴的少女,眉眼带笑,容貌秀雅,却又有几分男儿英气。她正是仔细打量着我,见我看她也不扭捏,即刻上前行礼道:“王寰见过县主。”我听这名字才明白过来,心中的不快散了几分,侧头看了一眼李隆基,才笑对她道:“快起来吧,这处没有什么人,不必如此拘谨。” 她直起身,笑吟吟看李隆基,道:“郡王的话,王寰都听到了。” “听到也好,免得本王日后再费口舌。”李隆基敲了敲棋盘,示意我再陪一局。我瞪了他一眼,刚才的话算白说了,这小郡王依旧我行我素,将王家人不放在眼里。 王寰倒不以为意,只点头道:“陛下吩咐我来见见郡王,没想到还见到了姐姐,果真如上官姑娘所说,郡王与姐姐是自幼相识,感情极好,”她说得平和,道,“如今看也看完了,郡王请继续弈棋,王寰告退了。” 李隆基捏着枚黑子,连头也不抬。我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他诧异看我,见我紧盯他不肯罢休,只得无奈去看王寰,道:“下去吧。” 王寰行礼告退后,我才捏起个白子,道:“刚才还觉得你想得深,如今见了人却又忘了?”他落子,道:“虽是个朝不保夕的郡王,却也还是郡王。”我跟着落了一字,没再说什么。 ----------------------------------------------------- 晚膳后,我捡了本棋谱翻看。 这数月来,我心思烦乱又无处可去,只能和李隆基日日弈棋,却总是落败收场。起初还不放在心上,可这日日输终是激起了三分脾气,便养成了习惯,白日弈棋晚间习谱,也算是打发了时间。 宜喜换了热茶,见我如此认真,犹豫了下才道:“县主怎么就不见生气?”我放了棋谱看她,道:“气什么?”宜喜闷闷道:“宫中人都在说,如今县主尚未完婚,陛下就又为临淄郡王赐了门亲事,还是赫赫有名的太原王氏,日后必有好戏看了。” 我哭笑不得看她,道:“武家正室与王家侧室的好戏?”她点点头,道:“虽那个王家女是侧室,但却听说是将门之女——”我打断她,道:“好了,别听宫内人乱说,这些皇孙哪个日后不是姬妾成群的。” 宜喜闷看我,只能自我安慰,道:“也是,永平郡王是嫡长子,日后就是陛下,后宫必有上千佳丽。临淄郡王与他比起来,算是好不少了。”她低声念叨着,将冷茶端了下去。 我盯着书上的棋谱,早已没了细看的心思。那日他赐婚时,那如蚀骨般的剧痛从未消退,不过是一个正妃,我便已如此,倘若真有幸登上帝位…… “县主,”宜喜忽然入内,道,“元县主在房外。” 我一时有些犹豫,过了会儿才吩咐她带人进来,坐直了身子放了棋谱。元月入内时,仍旧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起身道:“县主多日避而不见,终是让元月等到了。”我苦笑看她,道:“坐吧。” 她静坐下,待宜喜退出,才道:“今日我来,只想说一些旧事。”我看她,道:“有关你和永平郡王的?”当初在我赐婚时,是她亲送来李成器的纸笺,这其中关系明显,只是究竟有多深,我却猜不透。 她点点头,道:“话有些长,我尽量简短说,”她似是回想起往事,略有些出神,过了会儿才道,“我初入宫时,郡王常在章怀太子身侧读书,而我因为母亲的缘故,也经常在东宫陪读。那时的郡王极聪明,别人尚读不懂的他便已能批注,所以太子对他的喜爱渐渐超过了自己的亲儿子。那时太子经常笑着对我说,待我长大了,就让我做他的妃子,太子还说,北魏元氏不比五姓七族,唯有嫁给李家人才能免去消亡的命运。” 我静听着她的回忆,看着她眼中的流光溢彩,渐已了然,她的情怕早已深种。 她笑中渐夹了苦,继续道:“后来太子因谋逆罪被流放,我和母亲也被送入了掖庭,自此再没有见过郡王。直到他被册封太子那年,母亲已在掖庭病故,我被他寻了机会放到了宜都身旁。这些年,我看着他被废,屡遭诬陷,却仍举步维艰地护着自己几个弟妹,纵是心痛却毫无他法。我本以为他放我到宜都身侧,必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帮到他,可我在陛下身侧五年来,他从未向我要求过任何,除了两件事。” 我隐隐猜到什么,心中纷乱着,紧盯着她没有说话,只等她继续说。 她与我对视片刻,才轻声道:“第一件,是在凤阳门处藏身,以防县主不测。第二件,是为县主带那张纸笺。” ※※※※※※※※※※※※※※※※※※※※ 啊啊啊啊,这两天看黎明之前= = 好好看……力荐力荐 三十一 北魏元氏(3) 我点头道:“这两件事,我也要谢你。” 她摇头,道:“县主不必说谢,我说这些话只有一个意思,”她手攥着扶手,顿了下才接着道,“元月早已清楚郡王对县主的心意,日后若有幸与县主共侍郡王,情愿以姐姐为尊。”我身子一僵,紧抿起唇看她,他日后的妻,今夜坐在我房里说这些话,让我如何自处? 我添了杯热茶,看着水流缓缓注满:“御赐的婚事,是喜事是恩宠,又何尝不是悬着的一把断头剑。县主若为他着想,就忘了此事,欢欢喜喜嫁过去,做个受人敬畏的永平王妃。” 她凝眸看我,道:“县主不信我?” 我摇头,起身端杯,走到她身侧,道:“你是他的王妃,日后他还会有侧室、姬妾,但绝不会有我,”我将茶递给她,接着道,“我若嫁李家人,只能是临淄郡王,否则就是杀身之祸。” 话到此处已无需再继续,她自大明宫到太初宫,在皇姑祖母身侧已有五年,所见所听的怕比我还要多,又怎会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她接过杯,自顾自出神,没再继续说什么,过了半晌才起身告辞。 我静坐在书桌后,盯着摊放在桌上的棋谱,挂在脸上的笑意早散去,只空洞地看着那一页页古今残局,兀自发着呆。过了半晌,宜喜忽然送入个巴掌大的金漆锦盒,却说不晓得送此物的宫婢是哪个宫内的。 我打发她出去,盯着锦盒,迟迟不敢打开。 过了会儿,宜喜端着香炉入内熏帐,见我仍对着那锦盒发呆,不禁道:“县主若不喜欢,奴婢拿去丢了。”我轻摇头,定了心神,伸手打开盒盖。 锦缎上放着个犀角梳篦,色如寒冰,触手湿润光滑,竟是琉璃所制。 我拿起对着灯烛细看了片刻,渐明白过来。宫内大多琉璃饰物均出自太原,而看此物色泽和手感,绝不寻常,怕是仅有太原王氏才能拿得出来了。 想到此处,我才放下那梳篦,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只随手自奁盒中挑了根鎏金玉簪,吩咐宜喜送了回去。 ------------------------------------------------------ 次日正逢陛下精神好,将随行的郡王县主,五姓七族的小辈都聚在了一处。 陛下未到,众人已先聚在殿中,我入殿时,李成器正和两个弟弟说话,他和李隆基同时停了话看我,我立刻避开了视线。此时,正有个内侍入内,说陛下已在自凉亭处,让我们即刻去伴御驾,言罢,又行礼匆匆跑走了。 我正出殿时,李隆基已大步走来,与我并肩走下石阶,低声笑道:“你发髻上的梳篦,看着倒精巧。”我扫了他一眼,道:“郡王可猜到什么了?”他轻叹了声,道:“本是没猜到,但见那王家女发上的玉簪,却明白了。” 我抿嘴笑道:“这王寰颇有些心思,日后必会对你有所助益。”他轻摸了下嘴角,笑道:“我宁愿做个闲散的郡王,唯有举案齐眉一人足矣。”我轻翻了下眼,低声道:“可惜你注定要做个姬妾成群的郡王了。” 我和他有一搭没一搭拌嘴,李成器始终就在身后不远处。他目光始终淡淡的,与李成义偶尔说几句话,却大多时候沉默着,我努力不去留意他,却发现越是如此越一颗心系在他那处,李隆基再说什么,都难以入耳了。 待近了自凉亭,连热风都变得凉爽了些。 因今夏来的格外早,叔父武三思早早就命人仿太初宫修葺此亭,亭临着石淙河,可乘数十人,河中有十二架水车不停将水‘车’到亭顶,自亭周挂下了轻薄的水帘,消暑降温最是管用。 我们十几人入内时,婉儿正陪着陛下说话,不时以扇掩口,似是正说到兴起时。她见我们来,忙低语了一句,皇姑祖母抬了头,扫了眼众人,笑道:“刚才和婉儿说起各家笔法,朕倒有了些兴致,不如看看你们这些后生小辈的笔法如何,夺魁者今日重赏。” 婉儿笑着附和道:“奴婢幼年时就听人赞颂五姓宗室的笔法,难得此番陛下封禅,将这些小辈都聚齐了,也算是奴婢的眼福了。” 那些五姓七族的晚辈听这话,都有些跃跃欲试,均是躬身应了是。 婉儿当即令人在亭中摆了六个案几,笔墨砚台尽数备好后,才躬身对陛下道:“陛下,眼下只能摆六个案几,不如让五姓的贵人们是客,不如让他们先起笔?”皇姑祖母颔首,道:“就依你说的。” 婉儿笑着请了五姓宗室子女上前,众人提笔时,她才见元月默立在一侧,可六个案几侧都已立了人,只能笑着道:“县主是要嫁入宫的,不如与诸位郡王县主一起,可好?”元月忙赔笑道:“一切听上官姑娘安排。” 婉儿笑着颔首,在六人之间细看着,不时颔首,眼带赞誉。 李隆基亦是探头看了几眼,轻摇头,低声对我道:“这五姓七族总以世家自居,尤其陇西和赵郡的李氏,私下里连我李家皇族都瞧不上,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我笑看他,轻声道:“你若不服,稍后献上举世不出的墨宝,也算是为李姓皇族争了颜面。” 他扬起唇角,半笑着看我:“当年我大哥与欧阳通相交,就是凭着那手字,当时欧阳通曾说过‘笔法天惊’四字,这亭中的诸人绝不会有人能胜过他,”他顿了下,又有些好奇道,“这么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你的笔法,你常临谁的帖?” 我被他这一问,才记起那本被自己抄了数十遍《释私论》。 此时那六人已放了笔,婉儿亲自上前收了来,细细看了赞不绝口,对陛下道:“果真是世家子弟,笔法各有千秋,陛下是现在看,还是等着您的孙儿们写好了再看?”陛下接过宜都递上的茶,道:“若有先后总有偏差,还是一起看吧。” 婉儿颔首,握着那叠纸,看我们几个道:“各位郡王和县主,请。” 李隆基对我眨了眨眼,低声道:“写好些,莫要给本王丢了颜面。”说完,径自走到一个桌边,抬下巴示意身侧内侍研磨。 我亦是走到案边,盯着眼前的纸,脑中不停想着往日所见过的字帖,眼角余光却扫到李成器已拿起笔,正是犹豫不定时,婉儿已走到我身侧,轻看了我一眼,亦是眼带告诫。 我对她无奈一笑,我又何尝不知此中厉害,我与他笔法如今已有□□成相似,别说是陛下,即便是落在一般人眼中都会多想几分……可数年的落笔习惯又怎能一时片刻改掉? 我紧咬着唇,边努力回忆《兰亭记》拓本中的笔迹,边不住自嘲。这四年来,除却他亲笔所抄的《释私论》和他自国子监拿来的《兰亭记》拓本,自己竟再没寻过别的拓本字帖,如今事到眼前了,才知他的痕迹早已如影随形。 我迟迟不敢下笔,身侧李隆基似是察觉到异样,侧头轻唤了我一声。我下意识看他,只见他轻蹙眉看我,似是想说什么,却被婉儿打断。婉儿走到我两个之间,笑看陛下道:“陛下,你看这两个,到此时来要眉来眼去,真是羡煞旁人了。” 皇姑祖母但笑不语,眼带深意。 我见李成器手臂顿了顿,心中猛跳,忙低了头,咬牙落了笔。《兰亭记》和《释私论》不停在脑中闪现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笔法,硬是被我拧成了一体。待放了笔,已是一身热汗,凉亭仍是爽气袭人,可却压不住心头的焦灼。 李隆基早一步停了笔,扫了眼我的字,惊异看了我一眼。 婉儿匆匆收了众人的字帖,细看了我的一眼,没有任何反应,却在拿起元月面前的字时愣了下,毫不掩饰眼中的惊叹,将那张纸放在了一叠的最下处。她将一切收整好,走到皇姑祖母身前,行礼递上了那叠字。 陛下靠在榻上,身侧两个宫婢不停摇扇散热,随着锦绣扇面的轻摇,我的心也一下下猛跳着,皇姑祖母却始终不发一言,时而颔首,时而缓笑,待所有都翻尽后亦是仔细看了一眼元月的那张,半晌才抬头,对元月颔首一笑。 我看着心中蹊跷,正琢磨时,陛下已挑出四张,道:“朕看中了这几个人的字,婉儿你来评说试试,可猜猜均是出自谁手。” 婉儿接过纸细看,片刻后莞尔一笑,道:“这几手字都不难猜,陛下这是有意借奴婢之口夸赞一二了,”她抽起一张,道,“王羲之的兰亭序,自东晋来多少人以此拓本习字,每个读书人怕都能写出此字,可真正敢在御前以此笔法露脸的,却唯有范阳卢氏。卢公子,恭喜你。” 一侧个瘦高少年忙上前谢恩。 婉儿抽起第二张,抿嘴笑了半晌,道:“陛下的嫡亲孙儿,奴婢就不借机奉承了。据听闻当初在曲江芙蓉园中,曾有人送了四个字给郡王,”她躬身对李成器行礼,道,“笔法天惊。” 李成器微微一笑,道:“多谢上官姑娘。” 婉儿摇头笑笑,对陛下道:“陛下,接下来这两人,您是想先听奴婢夸哪个?”陛下笑看她,道:“你问此话,可有什么讲究?”婉儿笑道:“两个都是孙媳,是自笔法来挑,还是自长幼身份来分先后,自然要有个说法。” “你倒是滴水不露,”皇姑祖母摇头一笑,道:“先说说元氏。” 婉儿颔首,笑吟吟看元月,过了会儿才叹了口气,道:“县主之字,奴婢也不敢随意点评。我朝多少学子仰慕魏晋笔法,以北魏墓志为拓本,却仍习不到其中精髓,”她将那纸叠好,竟收在自己怀中,对元月拜了拜,道,“北魏元氏墓志虽好,县主当场写下的却更为秀雅,奴婢将此墨宝收下了,谢县主赏赐。” 元月呆了一呆,脸颊微红地笑着,被婉儿弄得一时窘迫,竟不晓得如何应对。 皇姑祖母看了眼婉儿,笑叹道:“婉儿说得不错,太宗皇帝亦是极爱北魏墓志,尤推崇元氏,没想到历代传下来,此笔法依旧有嫡传人,”她颔首,道,“风华旖旎,圆润秀雅,的确可称为墨宝。” 我听到此处才渐记起,北魏元氏以笔法见长,难怪方才婉儿和皇姑祖母见了那字,都有些惊叹。此时,元月正抿唇笑着看李成器,李成器回视她,亦是微微含笑,我看得心头有些微凉,移开了视线。 婉儿笑道:“陛下为永平郡王赐的这婚事,倒真是恰到好处了。”皇姑祖母笑看李隆基,道:“元氏此番确是出乎朕的意料。只可惜隆基落了永安半步,婉儿,说说最后一张吧。” ※※※※※※※※※※※※※※※※※※※※ ~~每次用伏笔,我就好开心,咩哈哈,某宝是伏笔控……这章好多次写自己的名字= = 感觉好bt…… ps。今儿更得早,四下有人木…… 三十二 完婚(1) 婉儿抿唇笑了片刻,才接着道:“永安县主的字,奴婢也不晓得如何评了。”陛下不以为意,道:“但说无妨。” 婉儿点头,扫了我一眼才继续道:“县主的字,有欧阳询的神韵,却更多似一个人的风骨,可算是集两者所长。不过奴婢倒以为,若要更进一层,不如选其一而行,或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水车的声响,夹杂着夏日蝉鸣,听在我耳中,尽是杂乱。 婉儿有意隐去李成器的名字,可皇姑祖母又怎会看不出? 皇姑祖母微微笑着,看我道:“婉儿说得对,永安,你是何时起习成器的字的?”我忙回道:“幼时习太宗皇帝笔法时,先生就曾夸过永平郡王最得真传,前几年见了永平郡王便讨了几张临摹,”我恭敬看了一眼李成器,笑道,“不过是皮毛,哪里有上官姑娘所说的风骨。” 皇姑祖母自婉儿手中抽出纸,对李成器道:“成器,朕为你寻了个好学生,不知你可愿倾囊而授?”她将手中纸递给李成器,李成器躬身接过,看了两眼,才微微一笑,道:“孙儿只怕教了徒弟,会饿死师傅。” 皇姑祖母,道:“永安既是李家的媳妇,就不要学欧阳家字了,”言罢,又着看向我,道,“永安,还不快拜师?” 我愣了下,忙走上前两步,对李成器躬身道:“还请郡王不要嫌弃永安愚笨。”李成器笑看我,道:“县主言重了,本王定当倾囊相授。”他伸手将我扶起,我抬眼看他,忙又避了开。 众人随着皇姑祖母又闲聊了片刻,沈南蓼请安入内,例行把脉。婉儿便带着我们退出了凉亭,一路说笑着将我送回了宫中。 ----------------------------------------------------------------------- 封禅的日子临近,皇姑祖母的心神越发清朗。 每每伴驾时,我总被问起是否去永平郡王处请教,寻了几次借口再无话可说,只能挑了一日午后,去了李成器的书房。既然是皇姑祖母开了口,总要有个交待才好。 入门时,李成义正在里处议事,见我后神色隐晦,草草说了两句就离开了书房。 李成器淡淡看了我一眼,竟亲自挽袖研磨,道:“你若再不来,我只能遣人去请了。”我听他这话坦然,真像是拿了师傅的身份,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只能讪讪一笑,走到了桌边。他自架上挑了笔,沾了浓墨,又将笔括干些,递给我道:“写几个字我看看。” 我接过笔,刚要写就停了下来,竟有些不好意思。 那日是碍于众人的面,不敢以惯用的来写,今日独有我和他两个,我却再不能以欧阳询的笔法掩饰,可若真落了笔……我看他闲适地笑着,在一侧自倒了杯茶握在手中,更有些不自在,只能随意在纸上写了句词。 他握着杯,低头看我的字,静默了会儿,才忽而笑道:“笔法娴熟,点画圆润,结构梢整,的确好字。”我本是不好意思,听他话音中打趣更浓,不禁斜睨他道:“郡王这是在夸赞自己吗?”这一句词,不敢说有九成相似,却也七八分如他了。 他放了茶杯,走到我身后,握住了我持笔的手,左手撑在桌子边沿,将我环在了胸前。 我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他右手微用力,就引着我在纸上写了个字:“若日后本王不在,只有你能假冒我的字调遣兵士,记住它。” 他的呼吸声就在耳边,酥麻温热,我紧盯着那个字,想着他的话,深深记在了心里。 昨日的事仍在脑中,婉儿的话也依旧清晰可闻。我想起那一旨赐婚,低声道:“元氏的字颇得皇祖母赞誉,恭喜郡王。”他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她得北魏元氏真传,儿时又有章怀太子的点拨,的确在笔法上胜于寻常人。” 心底微凉,我没有说话,由他引着又写了几十个字,竟凑成了首整诗。 夏日将尽,秋暑却极盛,我被他握着的那只手隐隐冒汗,他的手心却始终冰凉着。 我虽有些心不在焉,仍注意到此中蹊跷,想了想,道:“几年前雪地跪了一夜,郡王所受的寒气可都清了?”他没有停笔,边写边道:“那一夜虽寒气入脉,却并没有什么大碍。” 我攥着笔,强停了下来,侧头看他,道:“那为何暑气正盛时,手却一直是冰凉的?”他眼中笑意未减,看着我,道:“那年在天牢内住了几天,又受了刑,总会有些旧疾留下来。”我听他说起那年,心头抽痛着,低声道:“我一直没敢问你,来俊臣到底用了什么刑?” 那日,纵隔着衣衫也能摸到深浅的伤痕,竟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可我却不敢深想,来俊臣牢里的刑具万千,种种酷刑,备极苦毒。他虽是皇孙,却以谋逆罪落了牢狱,能保得脸面上的干净已是庆幸,身上暗处受了多少刑罚,谁又会管? 他静看了我会儿,神色平淡,道:“不过是常例刑罚,他还不敢对我用重刑。”我还要再问,他又接着道:“三日前,武承嗣与姑姑联名奏来俊臣数十罪行,武家诸王皆附议,不出两个月,来俊臣就会被贬至同州参军。” 我细想了片刻,道:“叔父已常年在家,不问朝堂事,为何这次会忽然出了声音?”李成器自我手中抽出笔,放在一侧,道:“因为有人告诉他,来俊臣此番要诬陷谋反的,就是他。” 我盯着他,犹豫要不要问下去。武家诸王的秘奏,必然不会轻易让李家的人知道,何况此次虽有太平公主在内,却是在洛阳,而他始终在三阳宫中,三日前的事怎会知道的如此清楚?更何况是其中的隐秘?除非这个局本就是他设下的。 李成器见我如此瞅着他,不禁微微笑起来,温和道:“那个人,是我的人。”我心中一暖,问出了另一个疑问:“既有武家诸王和太平公主的密奏,为何只是贬至同州参军?”诸位叔父的性子,历来是无用者赶尽杀绝,如此心慈手软倒让人奇怪了。 “因为来俊臣的夫人是太原王氏。”答话的竟是门外人。 李隆基不知何时来了,正抱臂靠在门边,笑看我道:“这么算来算去的,本王倒和来俊臣攀上亲了,”他边说着,边走进来,道,“我也是前几日才知道,皇祖母赐婚王氏是有安抚的意思。” 我被他吓了一跳,却也被这话点醒,再看他佯作无奈的神色,不禁嘲笑道:“倒也是,你虽不能做和亲的公主,倒也可以做安抚人心的女婿。” 李隆基哼了一声,道:“最多一年,我要让来俊臣在洛阳城身首异处,任百姓踩踏尸身,”他顿了下,又补充道,“当初天牢内他对大哥用的那些,我要一个个在他身上加倍讨回来。” 我本是笑着,听他这话立刻看了李成器一眼,能让李隆基时隔多年仍记恨的,必是当日的刑罚触目,可他却仍轻描淡写,不肯说半句……李隆基似乎提起此事仍有恨意,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捏在手里。 李成器看他,道:“今日怎么来了?成义说你这几日都在陪王氏。” 李隆基扫了眼桌上的字,随口道:“是陪了两日,她不时在耳边说永安的笔法好,让我请永安教她习字,我听着烦就寻了个借口,来你这里讨杯茶喝,”边说着,边拿起了那张纸,细看了两眼,叹道,“如此正好,就拿这张去给她看看。” 我脸一热,想起和他共写的那几个字,更是心猿意马的,只随手拿起桌上的书翻起来,却不过是摆个样子,半个字也没看进去。 他喝下手中茶,才又道:“永安,既然拿了你的字,我也回赠你个礼物。”我看他,看他漆黑的眸子,不知他搞什么鬼。 他盯着我看了会儿,才忽而一笑,道:“今日在皇祖母身旁听了个消息,义净大师已抵洛阳,自海外带回了四百多部经书。”他说的没头没脑的,听得我更是糊涂,只能道:“在你我未出生前,义净大师就已出海,如今能全身归来的确可喜可贺,可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叹了口气,半笑不笑道:“听下去。”我拿书敲了敲桌子,示意他继续。 他有意放缓了声音,一字一句道:“本王趁此机会对皇祖母说,如今义净大师带回这四百多部经书,必要译经抄写,倒不如让永安去抄经。一能全了皇祖母对佛家的重视,二是能彰显皇室对义净大师的敬重,三能在日后为本王增些颜面。毕竟是日后的临淄王妃,若能陪在义净大师身侧一年半载的,也是诚心,也是荣耀。” 我看着他,琢磨他这番话,渐明白了意思。 他是想借此事拖延婚期。皇姑祖母素来信佛,不惜耗资在各地修建佛龛寺庙,若是我能以皇室身份译经,也算是代皇姑祖母敬佛了。如此事,本是李家皇室出面最好,只可惜这等露脸的事又怎会让李家人出面? 身为武家人,又是李家日后的媳妇,的确我是再合适不过的。 我又看了李成器一眼,他似乎也在想着此事,没有说话。李隆基看看我,又看看他,最后视线落在了手中纸上:“况且,你的笔法传承自李家,为义净大师抄经也算是皇室恩赏。”他话中的暗指,我又怎会听不出,本是心中无愧,却碍于如今身份有了些尴尬。 三人相对静了片刻,我才问他道:“皇姑祖母答应了?” ※※※※※※※※※※※※※※※※※※※※ 下一更,后天~若是被人强打了鸡血……或许是明天…… 三十三 完婚(2) 皇姑祖母果真应了李隆基的奏请。 太初宫的雁塔,本是陛下藏书诵经所用,如今都已搬空为义净大师所用。说是抄经,其实因为义净大师译经的速度较慢,又要带着众弟子翻查大量经典,传到我手中译好的经卷极少,大多时候是清闲的。 我常在塔三层独自坐着,只有偶尔看不懂一些经文时,才上到七层与义净大师请教,连带着闲说上两句。大师经二十五年,游历了三十多国,自然见识甚广,每每听到兴起时才被几个弟子提醒,匆匆告辞。 这一日,我又拿着新翻好的经卷上了七楼。 木窗半敞着,临窗的木桌上,摊开了数本梵文经卷,还有早已凉透的茶,大师垂着眼眸正在休息,我晓得自己来的不是时,正要悄然离开时,他却睁了眼,道:“县主请吧。” 我忙走过去,草草将不懂的经文问了,正要告辞时,却扫见桌上他随手写下的经文,竟有熟悉的句子,不禁细看了眼,果真是那句‘不怕念起,唯恐觉迟’。我犹豫了下,低声道:“大师,可否为永安讲解下此句?” 义净大师浅笑看我,道:“县主见过此句。”我点点头,静等着他。 他端起冷茶,轻抿了一口,道:“此念指的是妄念,说得易懂些,便是凡夫易起妄念,但若随妄念而行,始终不能觉察,只会永在轮回之间徘徊不得出路。常以告诫世人,不怕起念,但要极早察觉灭念,才是正途。” 我道了声谢,匆匆自门而出,一路沿着木阶而下,脑中不停想着此句。他将此情比作妄念,深知此情是妄求,是祸事,却仍留下了后半句。我走入三层房内,透过敞开的木窗看着太初宫中的亭台楼阁,一时感动,一时又是酸楚,呆站了许久。 ----------------------------------------------------------- 完婚日,是我初次踏入东宫的日子。 太子的几位郡王早年出阁,各有府邸,却因如今被禁足而长居东宫,只能自太初宫外走个过场,傧相迎亲,新娘接到宫中算是入了门。一切婚事皆按皇室例,那一夜,整个太初宫遍地红烛,彻夜不息,照得夜空如晚霞披挂,华美非凡。 东宫的亭台楼阁,亦是金红长烛,喜红宫灯,亮如白昼。 两仪殿中数十桌宾客,众人皆是盛装出席。我这桌本是武家县主,婉儿却特坐了来陪我,身侧的人纷纷低声议论着,不时还瞟向我,我只能佯装不知,捧着茶杯与婉儿闲话。 婉儿轻捏了下我的手,道:“你先被赐的婚,却是侧室先进的门,宫中人的议论可不是那么好听的。”我无奈,道:“不用你说,我也猜的到,必是临淄郡王不满意与武家的婚事,借口先娶了王氏入门,独宠在先。”婉儿轻耸肩,亦是无奈一笑。 我盯着茶杯,说不上是喜是悲,竟有在这红喜中置身事外的感觉。 忽然,众人纷纷起身,向中庭望去。我心中一空,猜想到是谁,正不愿起身时,却被婉儿一把攥住腕子,将我硬拉了起来:“若不看,倒真会落人话柄了。” 我耳中是她的话,眼却再也挪不开,只怔怔看着中庭身穿绯红礼衣的两人。从未穿过红衣的他们,一个是皎如明月夺人眼,一个是漂亮的雌雄莫辩晃人目,在众人的恭贺声中都带着浅笑,不停地颔首回应着。 众人自宫门处一直围到前厅,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我挤在众人身后,不时回应着身侧人热络的寒暄和异样的眼神,却露不出一个笑脸,看到他们眼中,却是另一种味道。 在今日前,我从不敢在众人面前看他,唯恐落了把柄。而今日却也不敢看他,红色的毡褥自宫门一直铺到殿门,他亲自走到喜车前,向着下车的人伸出了手,那细白小巧的手就被他轻握在手心,一路踏着毡褥走到殿中,绯红礼衣和青绿礼衣,相得益彰。 我轻攥着拳,脑中不停闪现过去几年,那少得可怜的每一刻相处,身上又冷又热的,不停冒着虚汗。婉儿攥着我的手腕,看了我数次,却没有说一句话。 一道道俗礼,在通赞一声声的话中进行着。 坐上太子李旦频频颔首,面带平和的笑,李成器亦是微微笑着,眼眸深的望不到底。 最后那一拜,他就面对着我这处,看着元氏向他盈盈拜下,广袖及地极尽礼数,他意外静立了片刻,才搭起手,回了一礼。 我心猛烈地跳着,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移开了视线。 礼罢他们离去,我才觉有些脱力,低声对婉儿道:“我出去透透气。”婉儿没松手,也压低声音道:“看完李隆基的礼再说,不急在这一时。”我知道她指得是什么,只能心不在焉地看了又一遍,疾步出了殿门。 刚迈出殿门,就见他自远处走了回来,依旧是绯红礼衣,猩红刺目。 身侧都是匆匆上酒菜的宫婢,见了我躬身行礼后,又匆匆入内或是出殿。我紧盯着他,想要走却挪不开步,只能在川流不息的内侍宫婢中站着,看着他自艳红毡褥侧而来,躬身行礼道:“恭喜郡王。” 他深看着我,点头道:“多谢县主。”我直起身,勉强笑道:“郡王怎么这么急就回来吃酒了?”身侧人躬身行礼,他颔首后,才回道:“殿中均是众臣世家,容不得分毫怠慢,”他见我不再说话,也静了会儿,才道:“你要回去了?” 我点点头,胸口堵得厉害,压抑了片刻,轻声道:“若是妄念,害人害己,是不是该彻底放下才是正途?”他笑意渐缓,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心痛难忍,匆匆走下两级石阶,被他一把拉住左腕。 “郡王,快放手。”我扫了一眼四周,匆匆回头,低声提醒。殿内就是朝中众臣,殿外到处是宫婢内侍,落入任何人眼中都是隐祸。 他没有答话,也没有放手。我伸出右手,使劲去摆脱他的手,正在挣扎不开时,李成义已揽住他的肩,笑道:“县主走路小心些,好在大哥扶了一把,否则不是要在这大喜日子跌伤了?”他说话间,李成器才缓缓松开了手。 他眼中的苦意,渐化在微笑中,再没有半分温度。 我站定了身子,再不敢看他,笑着对李成义,道:“郡王今夜可是两个新郎的傧相,快进去陪客吧,永安回宫了。”李成义若有所思看着我,点头笑道:“县主说的是,殿内已吵闹着要与新郎吃酒,我这才寻了出来。” 我没再说什么,躬身行礼后,转身离开了两仪殿。沿着张灯结彩的回廊,出了东宫,太初宫中的不夜天,遍地喜庆的红烛,照着我的前路。 眼中不停地涌出泪,止也止不住。 我向前慢步走着,一时又哭又笑的,哭自己竟说出口是心非的话,却又笑我高估了自己。我以为我起码能做到笑着应对,这几个月我不停告诉自己要接受,我以为我日日对着经卷起码平复了一些,可在见到他还礼对拜时,一切的以为都瓦解了。 原来我有那么多不甘,我也是自幼听着他的事长大,无数次在心中勾勒他的模样。我没有机缘与他自幼长大,却仍是早将他放在了心里,本以为只是儿时的梦,可这数年的相知相识,他一步步走近我,我也没能逃得开,也根本没有想逃开。 最初他将我当做什么,我还是明白的,可到后来,我和他谁能说得清呢? 我沿着一路红烛,竟没有回宫,而是到了雁塔,因两个郡王的喜事,此处更显得安静。六层七层仍是燃着灯烛,这些早堪破尘世的出家人仍是在译经抄经,此时看来,却与这宫中的喜气格格不入。 我擦干净脸颊,走近雁塔,守门侍卫略有怔愣,待反应过来才躬身行礼,让出了路。 待走到三层房内,一侧内侍点了灯烛,见我的脸色,没敢说什么就退了出去。我坐在书案后,对着经卷,怔怔出了会儿神,才研磨提笔,继续抄经。 今夜的话,虽是脱口而出,却并非意气用事。如今宫中的局势比过去更复杂,叔父武三思虎视眈眈王位;朝中竟也有人奏请要立皇太女,太平公主素来自视甚高,又在此微妙的时候为皇姑祖母献上新宠张昌宗,是何意图不言而喻;因来俊臣被贬,李家旧臣又再次掀起风浪,将本是韬光隐晦的太子推上了争议之处。这一层层这一步步,不知要走到何时算是结束,而他要顾虑得太多,年少情意又能走多远? 我不停在心中想着,给自己讲着一切的道理,经书却越抄越乱。 忽然,身后有人轻叩门,低低地唤了声“永安”。 ※※※※※※※※※※※※※※※※※※※※ 细细算了算= = 这俩也爱了7年了……俺怎么想起了七年之痒痒,噗噗 果真被打了鸡血了……下一更,后日…… 三十四 围猎(1) 我背脊僵直,停了手中笔,道:“郡王这是唱得哪出戏?” 身后静了好一会儿,李隆基才笑道:“陪你唱一出临淄郡王风流话,洞房之夜会正妃。”我眼睛肿的发疼,懒得和他玩笑,起身自案几旁的红泥小炉上提下茶锅,泡了壶茶,待合上盖,道:“快回去吧,王氏虽是侧妃,却容不得你在新婚夜如此玩笑。” 他走过来,自我手边拿起茶壶,倒了两杯热茶。 四角皆有火盆,房内却仍有些冷寒,茶杯上隐隐有白色热气,升腾化散开。他端起一杯茶,递到我眼前,我正要接时,他却又将手收回去,犹豫道:“你眼睛这么肿,哭过了?”我看他厚重的袍帔下的绯红礼衣,眼中泛酸,道:“是啊,宫中人话那么毒,我被气哭了。” 他蹙眉,醉意惺忪的眼中隐有些不快,道:“你和我说话,无须顾左右而言他。”我见他紧握着杯子,索性去拿另一杯茶,岂料竟被杯壁烫了手,讪讪一笑道:“你不觉得烫吗?”他摇头,道:“酒吃得多了些,烫了还能勉强清醒片刻。” 我听他这么说,忙去关了大敞的窗,按他坐在了椅子上,道:“从东宫走到这里,肯定吹了不少风,要不要给你备些醒酒汤?”他轻摇头,懒懒靠在椅子上,从上到下的看我,看够了才闭了眼,道:“头昏。” 我低声对门外胆战心惊的小内侍吩咐了两句,过了片刻他端来盆热水,匆匆退下合了门。我待白巾沾湿,才对李隆基道:“拿热水擦擦脸,过会儿就回去吧,若是东宫人来寻,就真成笑话了。” 李隆基挪了下身子,微睁开眼,道:“我何时说要回去了?今夜就在你这里了。”我看他不像说笑,也认真道:“新婚夜不是说躲就能躲过的,再说,”我斜看他,笑道,“你躲什么?” 他放亮了眼,凝眸看我,又转瞬黯淡了下去。 “永安,其实我很想娶你。”他忽然道。 我猛地一惊,压下心中涌上的不安,沉默着,将手巾递给了他。他接过,一下下地擦着手,没有再看我,过了片刻才将湿巾扔到了铜盆中,起身走到卧榻上,合衣躺下。 烛灯下,他脸颊因酒醉而泛白,素净的一张脸更显清冷。 我坐在椅子上,攥着茶杯,再没有力气劝他离开。七年的相识,四年的婚约,从半大的孩童到如今的少年,竟也是这么久了。想起再相见后的一幕幕,那若有似无的话和神情,我不是没有感觉,却大多觉得是患难下的情分。 如今看来,尽是我的自以为是罢了。 太初宫的不夜天,东宫的花烛夜,我曾想过必是难捱的一夜,却未想到是如此地步。 待天有些亮了,我才站起身,推开了窗。坐了一夜,头昏脑胀的,鼻子也有些微堵,看来是风寒初症,若是让尚医局开了方子,不知宫中人又会如何传。我正有些出神,卧榻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李隆基已睡醒,坐起了身。 我回头看他,故作轻松道:“怎么,起来了?”他点点头,抚额长出口气,道:“昨夜一杯杯灌下去,只觉得有些发昏,现在才觉得那酒真是厉害。”我笑了笑,正要出声唤人进来服侍,就听见门外有宫婢请安的声音,和他对视了一眼,立刻明白过来。 是王寰的人。 果真,待我开了门,门口四个青衣宫婢和两个内侍忙躬了身,领头一个的道:“侧妃已命人备了醒酒汤和早膳,郡王可要现在用?”李隆基,道:“端进来吧。”那宫婢应了声,先吩咐身侧一个端了热水来,她接过铜盆走到李隆基面前,恭谨地看着我。 我被她看得有些莫名,见李隆基也笑看我,才明白是要我去伺候净面。我走过去,沾湿了白巾,递到他手里,他极满意地点点头,眼中却是捉弄的笑,擦干净脸,又喝了口茶漱口。待一切收整后,那领头侍女才吩咐人在卧榻上摆放好矮几,将早膳上了来。 我看矮几上的早膳,显是用心吩咐过的菜色,又是双人的菜量,心里对王氏不禁生了几分内疚。 李隆基执筷,挑拣了片刻,替我添了不少菜,道:“多吃些。”我想起昨夜那句话,有些躲避的心思,笑着对他道:“我不饿,郡王自己吃吧。”他斜睨我,恢复了往日清朗:“侧妃特命人备了两人的分量,你总不好辜负了她的心意吧?” 我见那些宫婢和内侍在,也不好和他顶撞,只能坐下,陪着他吃。 两个人格外安静,各自用膳,身侧宫婢和内侍都垂头立着,也是大气不敢出。 待落了筷,那宫婢端了茶上来,李隆基端起闻了下,半笑不笑道:“本王的心头好,‘绿昌明’。”那宫婢躬身道:“这是侧妃特命人准备的。” 李隆基淡淡地嗯了声,道:“本王看得明白,日后这种话无需再说了。”那宫婢听他话中不快,忙屈膝下跪,道:“奴婢一时口快,请郡王恕罪。” 李隆基没看她,随口道:“起来吧,”他又喝了口,对我道,“这些你都要吃完,一口也不能剩,我要带王氏去叩见皇祖母了。”他说完,又替我添了些菜。我放了筷,道:“真吃不下了,一夜没睡,没什么胃口。”他没说什么,倒是挑了挑眉,隐晦地看着我,我被他这么瞅着,渐琢磨出了另一层意思,又窘又气地瞪了他一眼。 又静吃了会儿,他才放下筷,曲指敲了敲桌子道:“听你鼻音很重,一会儿让沈秋来看看。”我笑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病,不用麻烦沈太医。”他认真看我,道:“沈秋看我才能放心。”我被他说得一时接不上话,他已站起身,快步走出了房门。 待人走干净了,宜喜才进门,收整着案几上的碗碟,神□□言又止,终没有说什么。 ------------------------------------------------------- 二月初二,是踏青迎富的日子。 皇姑祖母极宠张氏两兄弟,因他二人说从未见过皇家围猎,特命叔父武三思在洛阳郊外准备,安排下三日的行程,携众臣及李家武家子嗣相陪。 自太宗皇帝后,皇家围猎已多年未办,只因先帝身体羸弱,皇姑祖母又毕竟是女儿身,不及马背上打下天下的太宗皇帝热衷弯弓射箭,驰骋狩猎。 这一日,碧空如洗,日头暖而不盛,正合围猎。 大帐内,一众武家李家子嗣陪着皇姑祖母用膳。婉儿将茶端到陛下面前,却被她一笑拒绝:“今日看儿孙们狩猎,总要喝些酒才好,”她边说着,边去看元月,道,“元妃,朕已习惯了你盛酒,今日就由你近身侍奉吧。” 元月忙起身应是,走到一侧净手后,手持银匙,往青玉酒樽中添了稍许,躬身举到眉前,道:“陛下。”陛下未接酒樽,笑看她,道:“怎么,嫁了朕的孙儿,却还改不了口?”元月忙又将酒樽举高些,道:“皇祖母,请用。” 陛下这才接过,对李成器,道:“日后让元妃常来些,朕老了,有些念旧,喜欢让旧人陪着。”李成器起身,恭敬笑道:“但听皇祖母安排。”陛下颔首,道:“坐下吧,皇家围猎已多年未行,你的马术在宫内外都是有盛名的,可别让朕失望了。”李成器谦虚地回了句话,坐回了原处。 帐中因皇姑祖母这句话,都开始热烈起来,互相吹捧着马术箭术。 他始终噙着一抹浅笑,饮酒不语。我借着这热闹,静看着他举杯,一饮而尽,再添酒,一举一动行云流水,毫无瑕疵。 自完婚后,东宫传出的是永平郡王与王妃的琴瑟相谐,临淄郡王与侧妃的剑拔弩张,宜喜每每和我学舌,都要感叹一番,说临淄郡王虽有些意气用事,却待我极好,不愧是自幼相识相知的人。 我听在耳中,苦笑在心。 整整一个月,他没有再找我,我也在雁塔中努力静心,如今看元月面上的温婉,和他未变的云淡风情,似乎真的是琴瑟相谐,举案齐眉了。 仙蕙用肩膀顶了我一下,我才猛地收了视线。 她低声道:“方才我看到了张九龄。”我嗯了声,轻声道:“此次围猎人多眼杂,切忌再任性了。”她垂下眼,似乎有些不快,道:“曲江大会时是我执意威胁他相陪,他一夜饮茶作诗,看似恭敬却有意疏远,我又怎会不知,”她静了会儿,又道,“若是……若是我求皇祖母赐婚,会如何?” 我心头一跳,才想起仙蕙和张九龄的事。仙蕙若要求赐婚,陛下必然会派人查清情起的缘由,顺藤摸瓜不知会揪出多少事来。我虽知张九龄与李成器是知交,却不知交有多深,又是否与朝堂有关,若真是牵连重大,必也会牵连李成器。 想到这儿,我才低声道:“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贸然而行。”仙蕙凝神看我,道:“半月前我去请安,皇祖母随口说起赐婚的事,我若不先求必会嫁给武家的人,”她咬唇看我,接着道,“我不想。” 我看她神情认真,又添了三分心惊。皇姑祖母待她历来宠爱,她自然以为但有所求,必能如愿,绝不会顾及这之后种种的隐祸。若是硬拦着决计拦不住,反而会更让她起了逆反的心思,倒不如先安抚下,借机探问下张九龄的意思,解铃还须系铃人,尤其是这□□。 我低声劝慰了几句,她才没说什么,可依旧是闷闷不快。 膳后,陛下吩咐众人去准备。我自帐内换了身轻便的,便匆匆走到早已搭就的高台处,众武家李家人正在挑马。 侍卫将一匹匹御马牵出,先请了张氏两兄弟挑选,那桃花美目的张昌宗随手指了一匹后,叔父武三思竟然上前亲为他牵马,武承嗣更是极热情地扶着张昌宗上了马。 不远处皇姑祖母笑吟吟地看着,开口嘱咐道:“六郎留神些,你不比那些日日在马上的人,只要尽兴就好。”张昌宗在艳阳下,笑得极尽妩媚:“陛下,臣一定为您猎下好物。” 马下的武三思忙赔笑道:“六郎神俊,今日必拨头筹。”众臣纷纷附和,张昌宗和张易之对视一笑,颇为自得,皇姑祖母亦是宠溺地点点头,又嘱咐了一番才放下心。 我在一侧看着,正是暗叹这两人的荣宠极天时,远见几个郡王换了马装走来。 暖日下,李成器换了身及膝的银纹窄袖袍衫,腰束淡青革带,足下是黑色长靴,迎着淡金色的日光,看不清脸上的神情。他身侧的李成义亦是雅致俊秀,李隆基并未换马装,依旧是常服软靴,倒似玉树临风的浊世公子。 三人请安时,皇姑祖母眼中难掩赞赏。 她见李隆基一身常服,温和道:“隆基怎么不换马装?”李隆基忙躬身,道:“孙儿来时伤了脚,这三日怕只能坐着看了。”皇姑祖母点点头,示意众人上马。 他和李成义挑了马,翻身而上,背对着阳光扫了众人一眼,在我这处略停了下来。我忙避开,直到无数马蹄声入耳,才敢回头,远远看着日下的银白背影,怔怔出神。 ※※※※※※※※※※※※※※※※※※※※ 开局了,猜中的去勾搭张九龄……领铜钱= = 下一更~明儿,最迟后日~ 三十五 围猎(2) 待献上首只鹿时,果真报的是张昌宗的名讳。 皇姑祖母极欢欣,不停笑着和婉儿赞叹,在座的女眷自然心知肚明,众位贵人身侧都会随着两名猎侍,只要抢先猎下换了箭便是他的功劳,谁又会真去看那箭头?场中且不说诸位王爷,更有今年武举出身的人,若非他张昌宗是宫中最得宠的面首,又怎会让他个绣花枕。 此时,太平公主正提裙走上高阁,向皇姑祖母请安道:“母皇,女儿出府时有事耽搁,来迟了。”皇上笑着颔首,道:“来的正好,六郎拨得今日头筹,朕正在想如何赏赐才好。”太平微挑唇角,赞道:“不愧是世家子弟,当真是文公武略无一不擅。” 因阁顶有帐幔挂了三面,又有四十八个镂刻铜炉取暖,此处甚暖,太平任身后宫婢脱了金丝滚绣的袍帔,接过手炉,就势走到皇上身侧坐下,低声交谈着,母女不时低笑连连。 她的脸及眉宇间的气度,与皇上有七成相似,均是笑带威仪。 元月正持着玉匙添酒,太平扫了她一眼,虚掩酒樽,对皇上笑道:“看元氏也侍奉一会儿了,皇上怎地忘了另一个孙媳?”皇上笑着摇头,道:“我是用惯了元月,被你这一说才觉得像是有意偏宠。”她说完,太平看了眼李隆基身侧,陪坐的王寰忙起身净手,接过了元月的添酒匙。 待为皇上和太平添完,她又一一为在座的诸位公主添酒,到永泰那处时,永泰有意为难,打翻了两次酒樽,直到太平出声低斥,永泰才安生下来,眼中却带着敌意。我晓得永泰是为我的缘故,哭笑不得地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切莫在恃宠而骄了。 岂料,这个眼色,恰好被起身的王寰看到,她脸色一变,紧抿着唇走到我身前行礼。 我暗叹自己作茧自缚,对她笑道:“侧妃就不用为我添了,我不大吃酒。”王寰笑笑,蹲下身,自身后宫婢的青玉桶中舀出一匙,添满了酒樽,又示意一侧宫婢加了一个空酒樽,再添满,才放下酒匙,举樽,道:“姐姐虽还未进门,却是未来的正妃,作妹妹的理应敬姐姐一杯。”她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众目睽睽下,她如此谦卑,我若不饮此酒,却有些说不过去了。 我咬咬牙,想着左右不过几日的红疹,便伸手拿起了酒樽,刚要喝时却被身后人抓住了腕子。李隆基冷冷地看着我,道:“既有旧疾在身,就无需顾及这些俗礼了。”我蹙眉看他,正要说什么,王寰已垂头,对李隆基道:“是妾不懂事,王爷请息怒。” 李隆基挑眉看她,道:“本王何来怒气?不过是关心永安的身子罢了,你起来吧。”王寰脸色微白,还要再说什么,太平已笑着打断,道:“隆基,圣驾前岂容你胡闹,快回去坐下,”她边说,边对皇上笑道,“永安随义净大师抄书也有半载了,倒不如早让她嫁入东宫,免得隆基时不时往雁塔跑,不成体统。” 我心头一紧,拨开了李隆基的手。如今抄经半载,李隆基若再寻借口,只会令人疑心,这赐婚的旨意能逃过一两日,难道还能逃过一辈子? 此时,皇姑祖母忽然颔首,若有所思道:“按旧制,皇子皇孙一但纳妃便要出宫,也该早些完婚了,以免日后临淄王府没有个正妃主事。” 我惊愕看了皇上一眼,李隆基也猛地放了手,似是极为震惊,连素来荣辱不惊的太平公主亦是没接上话。诸位郡王被禁足宫中已有数年,却为何在今日提出出宫一事?皇姑祖母轻描淡写一句话,往往就夹带出对继承人的心思,放李成器等人出宫,莫非是要还政于太子,还天下于李家? 我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若太子登基,那婚事必有转机,忧的是不知一切还能否来得及,在我未嫁入临淄王府前,扭转一切。 场面一时静下来,在没有人去看我与王寰的热闹,都陷入了不安的猜测中。 忽然,远处有一匹马奔袭而来,临到了御前,马上侍卫才仓皇跳下马,脸色苍白地跪在了台下,高声道:“禀皇上,永平郡王中箭坠马,已急送回帐内救治。” 我心猛地一抽痛,手扶着案几,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此时,哐当一声,元月落了手中酒樽,猛地站起了身,脸色骤白地盯着台下人,却碍于在御前,不能出声问询。 皇姑祖母起身,蹙眉道:“是何人所为?”那侍卫涩着声音道:“方才在林外,各位王爷和大人都各自带着猎侍,说是要比试一番,不料林深树杂,衡阳郡王竟失手,将张大人视作了猎物,搭箭而射,被永平郡王扑身挡了下来。” 众女眷听到此处,低声惊呼,皇上也是脸色暗沉着,默了片刻才冷冷吩咐,道:“此事朕就不追究了,永平郡王伤势如何?”侍卫忙道:“方才沈太医看过,后背中箭,性命无虞。”太平冷哼了声,接口道:“立刻将在场的猎侍杖毙示众,本就是陪猎,不能及时提醒各位王爷和大人,就是死罪!” 我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如刀剜心般,痛入骨肉。 忽然,肩头一重,李隆基紧攥住我的肩,力气极大,我只觉得肩头由痛转麻,回头看了他一眼。他面带担忧,出神地看着远处密林,眸中却极冰冷。 皇姑祖母又嘱咐了两句,无非是让沈秋用心医治,随时将伤情上奏。因此一事,众人都噤了声,远处叔父几人护着张氏兄弟,张昌宗上了高台时,脸上毫无血色,被皇姑祖母一把握住手安慰了片刻,才回了皇帐。 待人都散了,元月已匆匆回了帐,我却仍坐在原处发着呆。 --------------------------------------------------- 因这意外,皇上本是下旨回宫,岂料张氏兄弟回了神后竟觉此番丢了颜面,定要猎足三日才肯回去,皇上无奈下,传旨让各位王爷和大人们后两日都要小心,尽量陪着二人假意射猎,切莫再有何争抢比试。 我在帐中坐立难安,恍惚了片刻,才出帐立在帐门处,看着营地中的篝火处,笙歌漫舞,白日的紧张气氛已一扫而空,皇姑祖母难得兴致好,朝臣王侯自然要尽心陪着。 “永安,”李隆基忽然出现在身后,低声道,“我带你去看大哥。”我心中一紧,没有答话。半明半暗中,他脸上的神色极凝重,立了会儿才道:“不必担心被人瞧见,我会陪你去,若是有人看见也不会多想什么。” 我看他脸色,隐隐有不好预感,他又接着道:“他此时极为凶险,你若不去……”火光映照下,他眼中似已蒙了层水雾,“我怕你会后悔。”我猛抽了口冷气,盯着他,道:“为何与侍卫所奏不同?”他扯唇苦笑,道:“此事重大,自然要在御前压下来,先不说这些,跟我走。”他说完,先一步转了身,我没再犹豫,快步跟了上去。 到了永平郡王帐外,何福带着个内侍守着,没有过多的侍卫,似乎是刻意掩饰里处形势。他见了我微怔了一下,忙躬身行礼,将我们让了进去。 帐中极安静,我每走一步,心就跳得厉害一些,直到随他绕过屏风,才见里处的三人。 灯烛下,李成器靠在塌上,正在和沈秋低语议事,衣衫却是整齐如昔…… 一侧,元月正端了茶去,见我暮然一惊,自榻旁退后了两步。 我定定地站住,一时心头百般猜想,眼中却再无其它。他亦是抬头,微微笑着看我。 沈秋坐在榻旁,似乎察觉到元月的变化,回头看了我一眼,轻叹口气,对李成器笑道:“可惜可惜,美人冒死来看,英雄却完好无损。”说完放下箭头,摇头一笑,大步走了出去。 李隆基立在我身侧,低声道:“别怪我,要怪就怪沈秋,是他出得主意。”他说完,与元月一起退了出去。 此时,帐中只剩了我和他。我看他抱歉神情,才慢慢理解眼前所见……原来他并未受伤,不过是谎报皇姑祖母而已。 想到此处,真是又气又笑,想要转身走,却又狠不下心。即便未曾伤到,也必定是险象丛生,我又何必计较他对皇姑祖母的小计策? 他温和地看着我,始终不发一言,我被他看得渐有些紧张,走到塌边坐下:“为何要蒙蔽帝听?” 李成器看我如此认真,不禁笑意深了三分,道:“你不必再深究了,此事关乎重大,可真说起来,却也不过是皇权争斗祸及内宠。”我不解看他,道:“究竟何人想要张昌宗的命,可真如人说的,是衡平郡王射的箭?”他淡淡地道:“当时在场的猎侍都已经死了,张昌宗惊吓过度,昏了过去,自然也看不到。究竟是何人,还需细查。” 我听他云淡风轻地说着此事,眼前浮现张昌宗的脸色,不禁笑了一声。他嘴角浮着笑,静看着我,待我停了笑,才道:“刚才隆基和你如何说的?”我闷闷道:“说你命在旦夕。”他叹了口气,道:“若非如此,你当真不会来吗?” 我被他这一问,一时说不上话,竟不自觉想起方才元月为他奉茶的情景,神色暗了下来。若非如此,我会来吗?真的就能忍心不来吗?可即便来了又如何,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今日太平公主提出完婚一事,他日还会有别人提起…… 我转过头,盯着地面,道:“元妃待你的心思,谁都看得出。况且,你日后必是姬妾成群,子嗣众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却能少了不少祸事。” 他沉默了很久,自背后抱住我,低声道:“六岁时最疼我的叔叔被赐死,同年,皇祖母册封我为太子,十四岁被废太子位,十六岁母妃死得不明不白,至今不见尸身不敢祭拜,十七岁被来俊臣诬陷谋反,尝尽了天牢中的诸多刑罚,九死一生活到如今。今日之事不过冰山一角,身为皇孙却日日如履薄命,生死未知,这样的我,无力再去承担更多人的命,除了父亲兄弟,”他的呼吸极平缓,略静了会儿,才接着道,“还有你。” ※※※※※※※※※※※※※※※※※※※※ 仰天哀嚎,如果哪天我被冻死了,肯定是因为乃们! 俺更得这么鸡血……乃们就忍心不露头咩…… 三十六 围猎(3) 我低着头,眼眶烫得发酸。 他叹了口气,在我耳边温声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同样的话,七年前掀起的是心中隐隐不安,而如今却有了另一层意思。 我靠在他怀中,听着他一字一句的话,不禁想起在相府的情景。当年初入宫庭不知深浅,与他私定下婚约,如今眼见皇权咫尺,凶险难测……我与他,一个是武家郡主,一个是嫡皇孙,在外人眼里是无上尊贵,可却连命都不在自己手中,又何谈其他。 两个人就这样静了片刻,我忽地记起永泰的事,低声道:“张九龄家中可有妻儿?”李成器道:“没有。”我嗯了一声,接着道:“永泰已到了出嫁年纪,皇姑祖母怕是要赐婚了,你知道她心有张九龄,我怕她不懂其中分寸,说出不该说的招来大祸。” 他沉吟片刻,道:“无论张九龄有心或是无心,永泰是注定要嫁给武家的,此事容我先想想。”我见他神色淡淡,想着此事也不急在一时,点点头,没再多说。 李隆基自屏风后走入,见我们猛地停了下来。他垂头退后了两步,低声道:“姑姑来了。” 我忙站起身,感觉他握了下我的手,却又立刻松开,示意我退到一侧。 帐外已有请安的声音,我与李隆基走到屏风外时,正有人挑了帐帘,太平明媚的笑颜撞入眼帘。我躬身问安时,李隆基也躬身笑道:“姑姑。” 太平扫了我两个一眼,目光略在我身上顿了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隆基的偏宠真是厉害,怎不见王氏?”李隆基报以一笑,未答话,我忙赔笑道:“是我执意要来的,永平郡王也算是永安的师父,受此重伤理应来探看。”太平点头,道:“你若不提我都忘记了。”她说完,绕过屏风,里处传来了嘘寒问暖的交谈。 我和李隆基对视了一眼,他低声道:“言不由衷的小县主,此番可是要谢我了?”我瞪了他一眼,他摸了摸唇角,低低一笑,抬眼看了看门口。 何福撩起帐帘,元月捧着茶水走了进来,我尴尬地笑笑,匆忙走出了大帐。 ------------------------------------------------------- 自契丹攻陷翼州,狄仁杰便被陛下再次起用,一年内连升数级,百姓歌功颂德,于各地立碑以记恩惠。 待到再见时,已是官拜鸾台侍郎,恢复宰相之位。 “狄公,”我自雁塔而出,正见狄仁杰行来,躬身行礼道,“恭喜狄公再次官拜宰相一职。”狄仁杰点头,笑道:“一晃多年未见,小县主也长大了。” 我看着这已过耳顺之年的老者,心生了几分感慨,道:“我一年年长大,狄公却精气仍在。这几年,朝廷内外都在说着狄公的政绩,不管身在高位,还是深入民间,都是百姓的福气。” 狄仁杰笑着摇头,道:“本是来见见故友,遇见县主也算有缘,宫中枫林正是赏看时,县主可愿陪本相走走?”我见他眼中深意,点头随他一路沿着雁塔,向御花园而行。 此时已是枫叶渐红时,御花园中移种了大片枫林,红黄一片,煞是好看。 狄仁杰边赏景,边道:“方才面圣时,陛下提起县主完婚一事,似是心情极好。”我暗自苦笑,道:“宫中为这场婚事早已筹办了半月,到时一定是热闹非常,皇姑祖母自然欢喜,”我想了想,又接着道,“况且月前契丹退了兵,宫内大办喜事,也算是应了景。” 半月前,王寰被断出了喜脉,皇姑祖母大喜,又埋怨我迟迟不嫁,让侧妃抢了先,因此当众定下了完婚的日子。因这一喜,皇姑祖母也提起了元月始终无所出,将清河崔氏的一对姐妹赐给了永平郡王,笑称弟弟抢了先,做哥哥的理当也该早有子嗣才好。 这一道道旨意,在诸位叔父眼中,是陛下对李家的看重。接连赐婚的旨意,应证了年初围猎时,陛下所说的让太子子嗣出宫立府的话,李家旧臣狄仁杰再次入朝为相,也等于打压了武家势力。 狄仁杰含笑不语,没再继续这话。 “本相入京时,听市井传唱一首‘绿珠怨’,不知县主可知此诗?”我想了想,道:“听宫人私下议论过。”其实,不止是宫人私下议论,连皇姑祖母也曾为此事震怒。 年前叔父武承嗣抢了个朝臣的舞姬,岂知那人竟是个痴情汉,痴心恋着这舞姬,不肯娶妻纳妾,却碍于叔父的权势不敢讨回,只能私下写了首‘绿珠怨’给这女子。 那女子见此诗心声悲怨,无以为报,只能投井自尽。此事若到此为止,最多是叔父强抢他人心头所好,烈女忠贞令人唏嘘。可这被洛阳城中人嘲讽的却是叔父,以他的性情又怎会罢休,随意寻个罪名,将那朝臣害死,连带九族尽诛。 若是往年,此事绝传不进皇姑祖母耳中,必是被人掩盖下来。可今时今日,皇姑祖母身边的张氏兄弟却是太平的人,随便几句话,便让皇姑祖母勃然大怒,当众斥呵武承嗣,武家诸王无一敢回护。 我不懂狄仁杰为何提到此事,只静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他叹了一声,沉声道:“此情虽可叹,却徒害了无数人命,再旖旎的诗词,也不过是催命符罢了。”我听这话,恍然明白过来,沉默了片刻,才盯着树上火红的枫叶,道:“一首‘绿珠怨’可流传千古,但因此丧命的人,最多不过史书上一句‘族人尽诛’,若是情至如此,不如尽忘的好。” 狄仁杰笑看我,道:“县主常年在陛下左右,果真比寻常人看得清楚。” 我郑重地行了个礼,道:“皇权咫尺,绝不敢妄动。狄公为朝堂事如此劳心劳力,无需再忧心这种细微小事,”我见他宽慰的笑,苦意渐盛,又补了句,“狄公错过了一年前的喜事,此次永安的完婚日,可要好好喝几杯,也算是还上了当年拜相宴的酒。” 此事说罢,我又陪着他走了会儿,便告退回了宫。 进了房,李隆基已坐在书桌后,随意翻着我抄的经卷,他见我回来抬头笑了笑,又低头继续翻着,似是极有兴趣。我走到书桌一侧,拿过他手中经卷,道:“王氏身怀六甲,你还往我这里走,她若心中有气,岂不影响胎儿。” 李隆基翘起二郎腿,随意道:“她身怀本王的长子,喜还来不及,又何来的气?”他见我不说话,又道,“身怀长子又是望族之女,若是太过宠爱,日后再入门的女眷地位何存?” 我被他接连两句,弄得哑口无言,只苦笑道:“朝堂权谋,后院女眷,你倒是都心中有数。”他见我语带怨气,撑着下巴看了我会儿,道:“听着你语气不善,该不是怨我先偏宠她,让侧妃先有了骨肉吧?” 我没答话,走到妆台前,自奁盒中拿出个红锦布包着的物事,放到他面前道:“这是给王寰的。”他打开见红锦布,见是个金佛,愣了下,道:“这是义净大师赠你的金佛,你给她做什么?”我将那布包好,塞到他手里,道:“送别的显不出诚意,这个恰到好处。” 他盯着那东西看了片刻,轻声道:“王氏入门已有一年,若始终无所出,太原王氏必有微词。”我点头,道:“我知道,况且王寰不止是望族女,她的父亲手握兵权,必会是你日后的倚仗,”我想了想,又补道,“况且王氏一旦有了长子,你若再娶,太原王氏也绝不会说什么。” 此时,宜喜入内探问,李隆基是否要在此用膳,我刚要拒绝,他却先点头应了。 我无奈看他,他佯装未见,悠哉地喝了口茶,道:“我半个月没见你了,” 说完,放下茶杯,将金佛回递给我,道:“听人说你新添了个妹妹,这算是本王借花献佛,赏她的。” 待用过晚膳,他又与我摆了一盘棋,不紧不慢地品茶下棋,直到夜极深了,才被我连输带哄的赶走。我正收拾着残局,就见婉儿冲进来,面色青白着看我,宫婢内侍忙躬身退到一侧,大气都不敢出。 ※※※※※※※※※※※※※※※※※※※※ 当当当当,真正的武惠妃降生了。 昨儿个看剑雨,看完了就记得‘五百年的石桥’和大s光着身子滚来滚去了……现在的编剧……哎,最经典的武侠还是龙门客栈啊啊 ps,上边屁话的意思是……本来要昨天更得,没更,都怪剑雨……和俺无关~ 三十七 四品媵妾(1) 我被她盯得心惊肉跳,刚要让众人退下,已被她上前扣住腕子,低声道:“陛下传你去。”我见她欲言又止,知道此处人多,她不方便说什么,也顾不上让宜喜拿袍帔,快步跟着她出了门。 外头有几个眼生的内侍候着,见我二人忙躬身行礼,亦步亦趋地跟着。 婉儿始终不发一言,只紧紧攥着我的手,抿着唇,待到入殿门时,才得了机会轻声说了句:“进去便是九死一生,句句小心。”我点点头,快步走入殿内。 明晃的宫灯下,殿内的宫婢内侍都已退下,只有仙蕙跪在正中,低声抽泣。 皇姑祖母蹙眉看着她,见我入内请安,才疲惫道:“永安,来。”我一见仙蕙就隐隐猜到了几分,心一下下猛跳着,强笑着走过去,立在了陛下身侧。 陛下没有急着说话,只看着我。我低头看着地面,飞快地想着一切最坏的结果,能令婉儿大惊失色,仙蕙孤身跪在殿中的,必是皇姑祖母已知道了张九龄的事。只是不知道她究竟自仙蕙口中听到了多少,而又自行想了多少。 殿中弥漫着醉人心神的香气,却有着令人窒息的安静。 “永安,仙蕙被朕骄纵惯了,总不及你懂事,”皇姑祖母出声,道,“有些话朕听她来说,倒不如亲自问问你。”我点点头,抬起头直视她,她叹了口气,接着道:“张九龄年少风流,仙蕙待他另眼相看也在情理中,只是有些时候闹得过了,未免难以收场,此事还是你想得周到,顾及了皇家的脸面。” 我手心冒着细密的汗,听她缓缓说着,不敢动上分毫。 皇姑祖母想了想,温和笑道:“只是朕有些事不大明白,朕只知你与隆基自幼相识,却不知你竟是早与成器相熟。”我笑了笑,镇定道:“狄公拜相时,永安就见过永平郡王,后又因向郡王讨了字帖临摹,说过几次话,也不算太过相熟。” 皇姑祖母静看着我,喜怒不辨。 若未有那夜事,此话说出来她或许可信我。可仙蕙说起那夜,我与永平郡王共处一夜,却不派人去宫中告知,必然不肯再信我。这宫中数年点滴,她只需借由此事细想过一遍,必然会猜到□□分,而这最后一分,不过是在等着我来招认。 此时巧言善变都是掩饰,只有认罪,或还有辩解的机会。 念及至此,我不敢再有侥幸,猛地跪下,低头道:“孙儿叩请皇姑祖母责罚。” 她淡淡地道:“怎么说得好好的,就跪下了?仙蕙来求朕,你也来求朕,朕倒有些糊涂了。她求得是成全姻缘,永安,你求得是什么?” 我重重叩了个头,低声道:“永安虽被赐婚临淄郡王,却对其兄心生爱慕,求皇姑祖母责罚。”我说完此话,感觉到仙蕙直勾勾的目光,不禁苦意更甚。再有谋算在先,也阻不了她的莽撞,如今张九龄如何早已不能预计,只求对李成器不会是杀身之祸。 皇姑祖母似乎并不意外,平淡道:“你的意思是,朕赐婚赐错了人,你如今与仙蕙一样,求的是让朕成全姻缘?” 我深吸口气,稳住心神道:“永平郡王再好,心中却无永安。自那夜遭郡王严词厉绝后,永安一心只有临淄郡王,再无他人,今日只为那夜鲁莽求皇姑祖母责罚。” 皇姑祖母冷冷地道:“抬头看朕。”我依言抬头,撞入她幽深的眼中,她打量我片刻,叹了口气,道:“你若当真心有成器,嫁给他也算是朕的孙媳,只是可怜隆基待你的心思。” 我望着她的笑意,竟有一瞬的恍惚。 多年等待的赐婚,此时触手可及,若非是在这种境况,我一定会控制不住地叩头谢恩,可皇姑祖母何其多疑,只要我轻一点头,就等于推翻了刚才所有的话,我的一厢情愿都会变成我与李成器的暗渡陈仓,成为置他于死地的罪名。 我紧攥着手心,身上每一处都因这巨大的压抑而疼痛着,轻摇头道:“永安愿为此事受任何责罚,却不愿嫁给永平郡王。永安心中只有临淄郡王,不管为奴为婢,是生是死,此一生都只求在临淄郡王身侧。”此话出口,我只觉得心都被掏空了,所有过往如潮般涌来,寂静无声地冲走了最后的希望。 皇姑祖母端详了我片刻,眸中笑意尽去,只剩了冰冷。她沉声对殿外道:“婉儿,进来。”本是在外候着的婉儿忙快步走入,面色如常地行礼道:“奴婢在。”皇姑祖母不再看我,冷冷地吩咐道:“研磨,朕要下旨。” 婉儿走到一侧案几处,敛袖研磨,提笔静候。 皇姑祖母先是看了一眼跪地的仙蕙,道:“赐永泰县主下嫁周国公武承嗣之子,武延基。”仙蕙猛地抬头,想要说什么,却被陛下冷冷的目光骇住,只能不停流着泪,肩膀颤抖着伏地谢恩。 她静了片刻,接着道:“永平郡王恃宠而骄,不顾礼法,降封寿春郡王。永安县主欺君罔上,念其多年侍驾无错,仅削去封号,自武家宗谱除名,赐予临淄郡王为四品媵妾,临淄郡王侧妃王氏系望族所出,温良恭顺,封正妃,”婉儿手顿了下,皇姑祖母又道,“恒安王之女武永惠,生有大贵之相,赐婚临淄郡王为侧妃,年满十三即完婚。” 待一切说完,她才深叹口气,道,“朕欠隆基一个武家县主,只能由你妹妹补上了。” 我心知她仍是半信半疑,却终是放过了我们,只静静地叩了一个头,恭敬道:“永安谢皇姑祖母成全。”这一叩首后,太初宫中再无永安县主。 ----------------------------------------------------------------- 次日黄昏,我便被送到了东宫,李隆基所住之地。清晨的旨意,让所有该知情的都已了然,宫中大多人却在猜测着,我一个受宠的武家县主,究竟是为何能受此重罚,堂堂一个临淄王妃,竟一夜间降为了四品媵妾。 李隆基年纪尚小,不过只有王氏一个正妃和两个自幼的侍妾,我被安置在朝颜殿,洞房花烛夜,不过点了几盏喜灯,该有的赏赐倒是一个不少。 我坐在喜床上,直到喜称挑开了一室光亮,才见李隆基紧抿着唇,将喜称扔给了一侧婢女,挥去了所有内侍宫婢。 他倒了杯茶,走到床边,递给我,道:“若是累了,先睡吧。”我笑笑看他,接过茶,一口口喝着。他显然有些手足无措,坐又不坐,站也不知如何站,默了片刻才叹气,道:“若是不累,就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拍拍身侧,道:“坐下说吧。”他长出口气,坐下道:“你还笑得出来?”我默了片刻,侧头看他道:“我和皇祖母说,我心只有你,不管为奴为婢,是生是死,此一生都只求在你身侧。若是不笑,岂不令人猜测?” 他愣了下,半笑不笑地,夹带了一丝无奈:“永安,记得我对你说的吗?若你当真嫁了我,无论我为父兄,为李家娶多少女人,无论她们出自哪个望族,都不会有人能欺负你。”我听他一字一句重复当初的话,早没了笑得力气:“我信,不过你也不能为我得罪了望族,毕竟你眼下再得宠,也是个被架空的郡王。” 他蹙眉看我,道:“你以为本王连几个女眷都管不好吗?”我摇头,道:“该有的尊卑总不能破的,否则落到旁人眼中也是麻烦。”他凝视我,过了会儿才道:“这宫中无人不知我待你的心思,我在与她完婚那夜去找你,就为防着日后她欺你。”我对他笑笑,道:“我知道。” 他没再多说,伸手替我摘着发髻上的梳篦,发钗,越摘越乱,不禁低声叹道:“本王可是头一回做这种事,看来,宫婢也是个手艺活。”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喜红的高烛,任他摆弄着,过了好一会,他才算摘完,一个个摆在掌心,走到妆台放好,又替我换了杯茶。 我看他始终不停着,明白他有意如此,却不知如何去劝,只得起身灭了灯,又去吹熄了喜烛。 他停了步子,待到渐适应了黑暗,才走到我面前,低声道:“今夜你睡床,我睡榻。”我点点头,走到床侧放下帷帐,听着他睡下的声音,才躺了下去。 ※※※※※※※※※※※※※※※※※※※※ 抱头,鼠蹿走…… 今儿有人问滕妾问题,附唐王爷对妾品位的记载如下: "凡亲王孺人二人,视正五品;媵十人,视正六品;嗣王、郡王及一品媵十人,视从六品;二媵八人,视正七品;三品及国公媵六人,视从七品;四品媵四人,视正八品;五品媵三人,视从八品。降此以往,皆为妾 三十八 四品滕妾(2) 这几日宫里因昆明来朝,皇姑祖母心境大好。 大殿在设宴款待使臣,我则偷了闲,抱永惠出了东宫,一路向着倾阳湖走去。永惠偎在厚厚的皮裘里,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四处打量着,没有半分怕生,毫不像当年我初入宫时的局促,果真如义净大师所说,是天生富贵相。 我见她困顿,走到一处坐下,正琢磨她是饿还是困时,就见远处叔父疾步走过,面带隐怒,他看到我,脚步顿了一顿,竟中途折了道,向我这处走来。 他一走近,我就隐约觉得不妥,示意夏至和冬阳离远了些,行礼道:“叔父。”武三思敛眸看我,道:“小侄女好兴致,竟在众人陪着使臣时,来此处闲走。”虽是笑着,却难掩面上的戾气。 我摇头,笑道:“永惠还小,我怕在人多的地方吓到她。” 武三思挥去身侧人,将永惠接过去,逗弄着,道:“好在避开了,否则真会被吓到。今日御前,诸大臣自请降罪,如今殿外跪了一地人,哪里还有笙歌曼舞。”我心头一跳,诧异道:“使臣自苍山洱海而来,我朝中臣却在此时打扰,不知是何大罪,要挑这个时候求死?” 武三思就势坐下,道:“不是求死,而是趁此求生。周国公为了一个舞姬,害人满门,此事若追究,还不是要追究到来俊臣头上?一再彻查下,满朝中怕有半数是来俊臣的亲信。众臣齐奏,若依附来俊臣,不过是孤身一死,若违了来俊臣,便是九族尽诛,是以委曲求全而保族人性命。陛下当即令人拿了来俊臣,七日后闹市问斩。” 我听到此处,渐了然他的怒气所在。 先有狄仁杰回朝,下一个就直指来俊臣,朝中半数重臣伏地认罪,若非有李家人撑腰,绝不会如此犯天子之怒。面上损失的是一个酷吏来俊臣,他真正恼怒的,只怕是李家能不动声色地牵动半数朝臣,撼动了武家一直以来的地位。 武三思任永惠握着手指,道:“区区一个来俊臣,本王就隧了他的心愿,”他看了我一眼,眼中隐有锋芒,“算是聊以慰藉他的不如愿。” 我迎着他的目光,在这和风旭日下,背上渐起了寒意,他话中所指的,是我不惜一死掩盖下的隐秘。 此时,永惠忽然依依呀呀地,伸手要我抱,我忙伸手笑着接过,道:“叔父也别太动气了,不过是个外姓人罢了,听闻昆明使臣送来不少贡品,可有什么新奇的?” 武三思屈指,弹了弹被压皱的衣袖,道:“苍山洱海盛产木雕,陛下今日将最出奇的千瓣莲雕赐给临淄王妃,却听说被隆基送到了你宫里,怎么?还未见到吗?” 我听他这一说,才想起今晨送来的木雕,却未料到背后还有此事,只笑了笑,没有应话。 他见我不语,笑叹着道:“隆基最是年少风流,风头更甚当年的成器,两者如今相较,竟有些不相上下之势了。” 我见他句句提点,知他不肯放过此事,默了片刻,道:“永安明白叔父当年有意偏护,掩盖多年,只是这宫中事又怎能逃过皇祖母的眼,如今永安早已幡然醒悟,惟愿珍惜眼前人,过去事早已忘了。” 他既已此为把柄,倒不如尽数点破。当日殿中唯有我和仙蕙,连婉儿也是拟旨时才得以入内,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求证,倒不如给他落了实处,只需他将信将疑,再去细想那圣旨,必会觉得蹊跷。 如此抗旨之罪,皇祖母仅降了李成器一个封号,显见偏袒李家之心。而对于他,又多了分忌惮,少了个筹码,绝无坏处。 他笑意如常,点头道:“你若如此说,本王倒也了却了心事。”我瞧着他,轻声道:“终归都是嫡亲的孙儿,落到皇祖母那处最多一句年少风流罢了,”我见他不再说什么,看了眼累得合眸的永惠,行礼道:“叔父若无事,永安就告退了。” 他颔首,扫了眼永惠:“又是个美人胚子,临淄郡王好福气。” ---------------------------------------------------------- 回宫的路还长,永惠又睡得沉,我怕吵醒她,便吩咐冬阳去命人准备茶点,在临河的暖亭里停下来,想着等她醒了再回去也不迟。 约莫过了会儿,天却下起雨来。 河上有浮舟来,远见了两个内侍撑着伞,快步将两个年轻的少女迎上岸,身后有四个宫婢都被淋得湿透,却毫无遮蔽,想来是游玩时没有准备,只能任雨淋着。 临近仅有这一处可避雨的暖亭,不过片刻,她们就已走到了亭外。 两个少女进了亭,齐齐抬头看我,竟是生得极相像。我见她们裙衫有些南方的特色,又梳着反挽髻,颇有清河古韵,渐明白了她们的身份,起身行礼,道:“武氏见过两位夫人。”宫中自南方新来的,只有清河崔氏,李成器的新妾了。 那两个对视一眼,大些的那个笑了声道:“原来是弟弟的新宠。” 她笑中夹着细密的棉针,刺得我暗自苦笑。五族七姓自古联姻,李成器新纳的这一对崔氏姐妹,听说正是王寰的表妹,如今听这话中的味道,果真不假。 我笑了笑,没接话。 两个人又互看了一眼,年纪小些的扫了我一眼,吩咐身侧人,道:“让外边的都进来吧,如此淋着雨也不大好。”外头拿着伞得内侍愣了下,草草看了我一眼,这暖亭本就小,将将能容下五六人,此时我和夏至在,又添了这两人,外头却立着六人,怎么够站? 那内侍犹豫了下,低声道:“小人们无妨的,夫人们不要淋雨就好。”小崔氏对我一笑,道:“那只能委屈妹妹了。” 我早料到如此,只笑着道:“无妨,看她们也淋得湿透,还是避一避的好。”她的品阶在我之上,又是望族之女,就是让我站到雨中淋着,我也不能说什么。 我示意夏至撑伞,走到亭外的亭檐下,将暖亭让给了他们。 夏至低声询问,是否要表露小县主的身份,让她们让出亭子。我摇了摇头,没说话,她们既知道我,便该知道我怀中的婴儿是谁,只不过是仗着刚入宫没几日,佯装不知罢了。过了今日再有人追究,或是问起此事,推脱两句也不会有人真计较什么。 我又不是没伞,何必贪这一时义气。此时殿处正是天翻地覆,这处更该小心谨慎,宫中无处不是皇祖母的耳目,此处稍许纷争传入殿内,就不知会被人说成什么。 崔氏姐妹是他的姬妾,若有错,总会牵连到他。 过了半个时辰,雨势却没有小上分毫,我怕永惠忽然饿醒,正苦于如何回去时,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叫我,抬头才发现是几位郡王,估摸是因大雨散了跪地的众臣,他们才得以回宫。 李隆基本是面带喜色,此时已僵在脸上,自内侍手中夺了伞,大步走来。李成义拉着李成器说了几句话,李成器静看着我这处,点点头,也向着我这处而来,虽不及李隆基快,却也敛去了笑容,双眸幽深,喜怒难辨。 亭中众人此时才注意到来人,一时间尽是此起彼伏的请安声。 “你这是在和谁斗气?大雨天的站在亭子外做什么?”李隆基拉住我的胳膊,低斥道,“还不去快进去!”我本是没什么气,却被他呵斥的恼火起来,瞪了他一眼。他被我瞪得怔住,摸了下我的手,声音柔了下来:“冰的吓人,先进去再说。”我本是想走,见他如此也不好坚持,只能随他入了亭。 崔氏姐妹还半行礼着,他扫了二人一眼,道:“起来吧。”说完,接过我怀里的永惠,道,“我替你抱上一会儿,你先在暖炉处缓缓身子。你倒是给她裹的严,自己穿那么少。” 他也是个聪明人,见那两个人就该能猜到七八分,也没再继续追问。此时,李成器正走进亭子,淡淡地扫了我一眼,见我裙鞋尽湿,微蹙了眉。 我心中微酸着,含笑行礼,道:“郡王。” 他颔首,道:“起来吧。” 我站起身,走到暖炉旁,刚才所有的平静都已不复。这是我自嫁入东宫后初见他,此时彼时,竟已过了十数日。 李成器看了一眼熟睡的永惠,才转而去看崔氏姐妹,沉声道:“跪下!” 崔氏姐妹微怔愣下,立即跪倒在地上,不敢再抬头。 ※※※※※※※※※※※※※※※※※※※※ 下一更~明儿~最迟后儿~ 其实,俺还是灰常灰常勤奋滴…… 三十九 新怨(1) 亭中顿时静下来,没人再敢出声。 他走到两人面前,道:“永惠县主尚还年幼,若是淋雨受寒,本王如何与恒安王交待?武家的县主,临淄王的侧妃,岂能如市井小儿任你们摆布,此事若是传入皇祖母耳中,连本王也保不住你们,何谈清河崔氏!” 崔氏姐妹脸色惨白,不敢有分毫辩驳。 他又低斥了数句,才看了一眼李隆基道:“将永惠抱回去吧。”李隆基颔首,将永惠递给夏至,示意内侍将伞给他,唤了我一声。 我走到他身侧,向着李成器行礼道:“郡王,妾身告退了。” 他点头,道:“抱歉。”我心中一窒,抬头看他时,两个人的目光已交错而过。 他敛眸盯着崔氏姐妹,我也不敢在久留,忙走出亭子,一脚踏入了雨中。此时,李隆基已在我头顶撑起一柄青伞,与我走在前边,几个内侍都守着夏至随着,不远不近的,落了五六步的距离。 雨纷乱地砸着伞面,又急又猛,我和他却极安静。 待走出很远,李隆基才低声道:“抱歉。”我微微笑着,没看他。他过了会儿,又涩声道:“我才说要护着你,就害你如此,难道连句抱歉也不愿听吗?”我停下脚步,瞅了他会儿,才笑问道:“皇祖母赏赐王氏的洱海木雕,你为何要送到我宫里?” 身后随着的内侍也都停下来,静候着我们。 李隆基沉默了片刻,道:“此事是我考虑不周。”我摇头,道:“偏宠我不止是让王寰忌惮,让日后入门的姬妾谦让,最要紧的是让皇祖母欢心,对吗?” 皇祖母最喜赐婚李姓与武姓,就是为了日后能血脉相连,不至一门灭尽,而我虽被削了封号,却仍是武家的人,李隆基如此偏宠我,自然应了皇祖母的心思。 更何况,在皇位传承的最关键时候,每一步微妙的胜算,都可能决定最后的大局。 他凝视着我,没答话,我接着道:“你的偏宠,皇祖母已看在眼里了,这几日多往王氏宫中走走,睡床总比睡塌好。”他忽然拉住我的衣袖,低声道:“永安,你说的都对,可我绝没想到会发生今日的事,若是王氏,或是我宫中任何一个女眷,绝不敢如此欺你。” 我拨开他的手,道:“我没有气你。”他静了下,眸中暖意渐散了去,片刻后才松开手,道:“我知道。”说完再没出声。 ------------------------------------------------- 来俊臣被闹市斩首时,听闻场面极血腥,围观百姓撕扯尸身,挖眼剥皮,生啖其肉。 冬阳边伺候我坐下,边绘声绘色地说着,我正听得心惊肉跳时,却见夏至眼浮了层水光,心中一动,给冬阳使了个眼色,道:“去换壶丁香花茶来。”冬阳应了声,端茶出了房。 我虽不知夏至入宫前的身世,但见她如此,便也猜到十中有九是和来俊臣有关,不禁暗生感叹,对夏至轻声道:“宫中朝中,被来俊臣祸害的人不知有多少,今日既然他遭了报应,你若想哭就痛快地哭吧。” 果真不出所料,话音还未落下,她就已僵了身子,立刻泪如泉涌般,软得坐在了地上。我看她如此哭着,想起多年前那天牢一行,正出神时,就见冬阳匆匆走进来,见到夏至吓了一跳,缓了下才对我道:“郡王来了。”她说完,赶忙上前扶起夏至,替她擦干泪。 我站起身,一边寻思着李隆基是为了何事而来,一边迎到了屏风处。忽然,一股酒气扑鼻,一个人影摇晃了两步,砰地撞在了屏风上,我忙伸手去拉,他身后两个内侍已经稳稳扶住屏风,惊得对视了一眼。 “永安,”李隆基眯起眼,定定看着我,道,“我很开心。” 我知道他指得是来俊臣的死,边掩住鼻子,边点头笑道:“我知道,快先进去吧。”他紧扣着我的腕子,靠在我身上,任由我扶着进了房,我直接将他带到床上,替他脱靴盖被,忙完后才吩咐夏至去备热汤,冬阳则早已端来了热水。 我接过温热的湿巾,为他擦了脸和手,他始终靠在床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也不说话,也不闭目休息,看得我有些莫名。 我将湿巾递给冬阳,接过夏至手中热汤,舀了一匙,凑到他嘴边道:“快喝了,喝完赶紧睡一觉。”他了小半口,重叹口气,打趣道:“娶进门大半年,竟到今日才喝了你一口汤。” 我又舀了一匙,笑道:“你若再口没遮拦,我就把你送到正妃宫里了。”他摇头一笑,没敢再说什么,继续喝了几口汤,便迷迷糊糊地睡了下去。 我替他放了床帐,坐在了帷帐外,估摸他这一睡怕要明日了,便吩咐内侍去准备他明日的衣裳,正拿起书准备静心看时,夏至已疾步走了进来,脸色青白地盯着我。 我心头一跳,放了书,示意她近前,低声道:“又是什么事?”她扫了眼床帐处,低声回道:“王妃那处出了事。” 王寰那处若有差错,十有八九是腹中孩子的事。我忙道:“说下去。”她紧着声音,道:“白日王妃和郡王大吵了一架,郡王甩袖而去,王妃一时心火上来摔了东西,也动了胎气,此时沈太医已来了,说胎儿定是保不住了,让郡王赶紧过去看看。” 我蹙眉看了眼床那处,暗骂他沉不住气,走过去叫了他数声,他却已醉得人事不省,若要他去,怕是不可能了。 可此事已发生,太原王氏绝不会罢休,必会将此账尽数算在李隆基头上,若是传入皇祖母耳中,也不知会如何惩治……我正想着对策时,外头已传来隐隐吵闹的声音,竟是冬阳和人争了起来。 我心知不能再耽搁,忙对夏至道:“去将冬阳唤进来,紧闭宫门,就说郡王睡下了,”我又寻思了一下,索性放了书卷,起身道:“随我出去看看。” 我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带着夏至走出宫,站在石阶上,看着石阶下的几个宫婢,她们的眼和脸,都夹杂着畏惧和隐隐的恨意。 我暗叹口气,冷声道:“郡王已经睡下了,若有事明日再说吧。”西凤恭敬行了礼,沉声道:“王妃那处已有小产迹象,若是郡王再不去,怕来不及了。” 我静看着她,不发一言,直到将她看得垂了头,才沉默着转身而回,令人紧闭了宫门。 待回了殿,我坐回到卧榻上,拿起方才读了一半的书,继续看起来,终究是满心纷乱,过了好一会儿,也没读下十个字。 夏至满面疑惑地盯着我,冬阳则已沉不住气,低声道:“此事本和夫人无关,可这一露面,再紧闭了宫门,传出去就真成了夫人的错处了。”我依旧盯着书卷,随口道:“你们可以私下递出话,说我善妒成性,是郡王一时情迷,才误了今夜事。” 她两个惊得对视一眼,不解看我,我轻声道:“你们两个都是自幼跟着郡王的,我也不妨明说,若是因我善妒而致此事,最多是被责罚嫉恨,若是郡王因此得罪了太原王氏,绝不是一两句就能善了的。” 冬阳欲要再说,已被夏至拉住了袖子。夏至深看着我,行礼道:“奴婢退下了,夫人早些休息。”我点点头,看着她二人退出去,才紧捏着书卷,头一阵阵刺痛着。 女人的嫉恨,本是因着男人的三心二意而起,可最终嫉恨的却是害自己失宠的女人。我又何尝不想避开这祸端?可即便是避了,也有牵连,倒不如就势将错都引到自己身上,若他醒来能好言好语地哄了,终归是夫妻名分,天长日久的总有化解时。 房内外都静悄悄的,我几次起身想唤醒李隆基,都是徒劳,直到天蒙蒙亮了,他才□□了一声,低声叫着水。 我倒了杯凉茶,扶着他坐起来,喂着他喝下,又在床边静坐了半个时辰,他才勉强睁了眼,盯着我看了半晌,撑起身靠在床边,哑声道:“占了你一夜的床,你就如此瞪了我一夜?” 我咬唇看他,过了会儿才道:“王氏的孩子没了。”他惊看我,道:“什么时候?”我低声道:“昨夜。”他闷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痛意,道:“怎么不叫醒我?”我道:“我叫了数次,你根本都听不到,”顿了顿,又补充道,“你来我这处时,已经小产了。” 他静坐了片刻,起身就走,脚步尚有些虚,却越走越急,片刻已出了宫门。 我暗叹口气,心中也是隐痛着,手脚早已酸麻,缓了片刻才起身,走到宫门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脑中一片空白,直到有人轻咳了声,才侧过头。 沈秋背着药箱,衣衫被晨风轻掀起,瑟瑟而动,他立在几步外深看着我,细长的眼眸深晦难测。 我无力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回了宫,他慢步跟在我身后,进了房才轻叹口气,道:“王氏怕是再不能生育了。”我倒茶的手一顿,没有答话,想到那眼眸灵动的女子,亦是心痛。 他斜靠在案几侧,接过我的茶,轻声道:“你可知,昨夜赶走王寰的侍女,意味着什么?” ※※※※※※※※※※※※※※※※※※※※ 被人逼得……鸡血更了……泪目,要鲜花要拥抱…… 四十 新怨(2) 我吩咐夏至备下早膳,笑道:“一夜未眠,一起用膳吧。” 他笑着点了头,靠在案几侧,趁着等候的空闲,闭目休息。本就是旧识,我也没太过客气,随手收整着昨夜的书卷,一册册放好后,夏至已备好一切。 待用完膳,他才放了筷,出声道:“此事虽不致死罪,活罪总是难免的。” 我看他清淡神色,不禁暗叹他早已算清了这一切。如今天下仍是武家为尊,皇祖母可以为了皇威杀我,但绝不会为了外姓人来杀武家人,况且她多年来有意打压李家血脉,曾数次赐药给诸位郡王的姬妾落胎,此中微妙,正是我的生机。 我放了筷,道:“所以才要先吃饱肚子,再去亲自请罪。”他摇头一笑,轻弹了下茶杯,道:“既如此,我也就不多劝了,伸头缩头总要有一刀。小人会在尚医局会备下疗伤药,随时恭候夫人。”我听他语气轻松,不禁又笑又气:“好,若是医不好,唯你是问。” 他点点头,起身背上药箱,沉默了片刻,道:“我若医不好你,自有人拿我问罪。”我明白他话中所指,顿时沉默下来。 待沈秋离开后,我吩咐夏至与冬阳禁足宫中众人,着了身素色衣衫,未有任何首饰妆容,独自到王氏宫前,素身直跪,自请罪责。 李隆基不过是个未有权势的郡王,我若不加争辩跪地请罪,便是临淄郡王的宫内事,旁人绝难插手,传入殿中,也算是给了皇祖母一个交待。 想到此处,却是愧疚难安,这一跪是权宜之策,又何尝不是一场算计。 望门之女,嫁入皇室,却要饱受冷落之苦,本是天大的喜事,如今却变成了终身的憾事。自完婚后,除了崔氏姐妹的有意刁难,她从未真正对我如何,不管是碍于李隆基的偏宠,还是别的什么,说到底,错不在我,终是因我而起。 日头渐升起,王氏宫中因我这一跪,宫门紧闭,未有一人露面。 我垂头盯着地面,什么也懒得想,看着影子自身前慢慢消失,才发觉已是晌午。因是寒冬,膝盖早就在半个多时辰后没了知觉。 不禁想起了多年前李成器在雪夜所跪的那一夜,那时有冰雪在膝下,必是比此时更难捱吧? 宫前没有人敢经过,只有我独自在,倒也落了清净。 “谁让你跪了?!”忽然一个大力拉我,险些将我带摔在地上。李隆基见我僵着不动,眼中尽是怒意,紧抿着唇,一时竟没有说出话。我挪了下膝盖,又跪回了远处,抬头看他,道:“郡王请回吧。”他伸手再想拉我,却被我的目光骇住。 他默了片刻,才缓缓蹲下,直视我道:“我已去皇祖母处请了罪,你无需再为我担这罪名。”我摇头,道:“皇祖母责罚你,是为了皇室血脉,而我跪的是太原王氏。若非我姓武,在寻常王府害正室落胎,必会杖毙,此时不过是跪罚,郡王若为我着想就别再说了。” 他缓缓伸出手,却猛地收住,攥紧拳,道:“是我的错。”我苦笑看他,道:“自然是你的错,她怀着你的骨肉,你却一再让她失望,不止落了胎,此生也不再会有孩子。”我说完,不再看他,直到那双黑靴渐渐走远,才觉膝盖处传来阵阵刺痛,猜想是刚才拖扯所致,不禁暗自苦笑,沈秋那药,还真是有用武之地了。 直到夜幕降临,宫内上了灯火,我已周身没了任何感觉。听着呼喇喇的风声,身上滚烫着,膝盖处痛越发厉害,我忍不住挪了下,想要再跪好,却再没了知觉。 巨大的黑暗,让人走不出,逃不开。 “永安。”耳边有人轻唤我,我听这熟悉的声音,猛地挣扎了一下,终于看见了些光线,还有一双清润的眼,夹带着刻骨的痛意。 我静静看着他,直到清醒过来,才发现是被他半抱在怀里,心猛地一跳,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又觉得他的手臂紧了下:“这里没有外人。”我听这话,才算是安下心,安静地靠在他怀里,没再动。 李成器自手边拿过一碗汤药,用玉匙舀了,一口口喂我,我喝了两口便摇了摇头,不想再喝下去,他又舀了一匙,温声道:“再喝两口。”我见他坚持,只能又喝了两三匙,他才放下碗,将我身上的锦被理好,让我靠得舒服了些。 这是我宫里,内室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过了会儿,我才出声道:“今日一跪,我才算知道你当日的苦。”话出口,才觉得喉咙生痛,声音哑得吓人。他没有接话,将我抱紧了些,我见他如此,心里更不好受,又哑声道:“你来我宫里,可会被人看见?” 他静了一会儿,道:“不会,我将一切安排妥当了。”我嗯了一声,没再问什么,他若如此说就是有十成把握,我也无需再忧心了。两个人静坐了会儿,屏风外才传来声轻咳,沈秋笑吟吟走进来,道:“该换药了。” 我脸上一热,正要坐起来,李成器已将我抱正,将我锦被掀开。沈秋含笑瞅了我一眼,极利索地换了药,又匆匆退了下去。 待他走了,李成器才让我靠在床边,自己则面对着我坐下,道:“我让人备了清粥,多少吃一些。”我点点头,他又道:“吃了东西再睡会儿,才退了热,要多休息。”我又点点头,想了想,道:“你什么时候走?”话问出口,才有些后悔,我只是怕他留得久了被人察觉,却说得像是在赶他一样。 他微微笑着,道:“你睡了我就走。”我心中一酸,没有说话。他看我不说话,叹了口气,柔声道:“怨我吗?”我摇了摇头,道:“皇权咫尺,身不由己,心总要由着自己。”他默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此生有你,足矣。” 我怔了下,自嫁给李隆基之后,本以为早就在这半年磨平的心,竟是一阵阵地抽痛着,所有的不甘不愿,一涌而上,再难抑制。我低了头,想要克制眼中的酸痛,却是模糊地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任由眼泪不停地流下来,他沉默着抹去我脸上的泪,每一下都极温柔。 这半年里,我曾告诉自己放弃,但都徒劳无功,每次见他,都是匆匆行礼而过,而他也是疏离淡漠,我以为他已经放下了,毕竟他如今有美眷娇妻在怀,我与他之间隔了太多的东西……他起身坐在床边,将我又抱在了怀里,不停抚着我的背,待我哭得累了,才低声道:“你再哭下去,外边的人都以为我在欺负你了。” 我缓了片刻,才趴在他怀里闷声,道:“你这哪是劝人,一点都不好笑。”他笑了声,道:“那你教我,要怎么劝人?”我想了想,低声道:“记得当年狄公宴上,你曾问我的一句话吗?”他轻声道:“关于本王,县主还曾听闻什么?”我心中一动,直起身看他,原来每句话不止我记得清楚,他也都记在了心里。 他回看着我,眼中满满的都是笑意,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其实自幼就曾听过,永平郡王一只玉笛,风流无尽,却始终无缘听到。”他听后,没有立刻说话,过了会儿才道:“平日走动,不便随身带着玉笛。”我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他来此本就是极隐秘的,即便是带了玉笛,也绝不能在我的宫内传出声响,徒落了把柄。我又和他说了几句话,待吃了些温热的清粥,才躺在床上,闭了眼,听着他离开的声响,却不敢去看他离开的背影。 ------------------------------------------------------- 转眼又是元月,皇姑祖母忽然下了旨意,准太子的几个郡王出阁,赐住洛阳城隆庆坊。这旨意也算解了多年禁足,狄仁杰功不可没,只是这一出阁,究竟是全了何人的心思? 还未待头一道旨意被人论完,过了几日,庐陵王上了奏章,说是多年顽疾在身,请入京医治,皇祖母亲下了恩旨,准庐陵王入京。这一道旨意,顿时让武家诸王胆战心惊,眼见着李家人先被解了禁足,多年来被流放在外的人也召回了京,皇祖母的心思越发明显,武家天下,怕是要结束了。 庐陵王入京时,刚好是正月初八,我的生辰日。 此番是借着医治顽疾的因由,宴席上仅有他一人现了身。我见皇祖母眼中隐隐的水光,待庐陵王嘘寒问暖时更是尽显关切,不禁有些心酸,终是自己亲生的儿子,身为皇子却在外受尽磨难,只因她先是一个皇帝,才是一个母亲。。 宴席过半,李成器忽然站起身,道:“孙儿有一事奏请。”众人皆看他,不知这温和浅笑的郡王是想做什么,我亦是捏了把汗,皇祖母也颇意外地看他,点头笑道:“今日是家宴,无需如此多礼,但奏无妨。”李成器微微笑着,道:“当年皇祖母登基大典时,孙儿曾献上一曲,恭贺皇祖母君临天下,今日三伯父归返,孙儿也想献上一曲,以示敬意。” 皇祖母连连点头,笑道:“说起来,朕也多年未听成器吹笛了。” 李成器含笑执笛,横在嘴边,一双眼扫过众人,与我视线交错而过。我顿时恍然,这是他应了我的那首曲子,没想到竟然在今日众人前,圆了我的愿。笛音婉转而出时,殿中也静了下来,眸中有惊诧,亦有钦佩,嵇康的广陵散,本是琴曲,竟被他谱成了笛曲。 我却早已眼中发热,定定地看着眼前长身而立的他。多年前那一册嵇康书卷赠我,如今此曲亦是出自嵇康,其中深意,唯有我懂。 ※※※※※※※※※※※※※※※※※※※※ 这一跪,有些取材于年少时看得一部韩剧,忘记名字了。也是素衣长跪,只不过那人是为了宫斗斗皇后,安安却是为了保住李隆基。 四十一 让位(1) 拜李隆基所赐,膝盖处的伤到月末才好尽,却平添了伤疤。 婉儿细看了我的膝盖,放下裙摆,道:“临淄郡王还真忍心下重手。”我无奈一笑,道:“他从没和女人动过手,不知道轻重。”婉儿摇头一笑,忽而低声道:“那日一曲广陵散,惊艳四座,可是托了你的福气?”我心头一跳,随口道:“都是经年往事了,姐姐竟还记得。” 她深看我一眼,没再问什么,又说了会儿话,便起身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一时有些恍惚。初入宫时,皇祖母拉着我的手说,这就是上官婉儿,当时我极惊诧,没想到幼时在先生口中听闻的妖女,在父王口中所说的才女,竟是如此模样。如今已近十年,当年是她与我评书品茶,细数这宫中的机关算计,谁能想到,如今我却也要避讳着她,暗防着她话中的试探。 正是出神时,李隆基已走进来,挥去一干宫婢内侍,拖了椅子,在我身侧坐下。他侧头端详我片刻,才道:“刚才看见婉儿出去了。”我点头,道:“半个时辰前来的。”他半笑不笑道:“没想到,这等日子她还有闲心来看你。” 我不解看他,他也笑看我,明知道我等着他说,偏就不再开口。我摇头一笑,端起喝剩的半碗药,慢慢喝完,放下碗时他终于长叹口气,出了声:“永安,和你说话实在没意思。”我唔了声,道:“你既然提起这话,就是想说,我何必多费口舌问你?” 他接过我的药碗,自怀中摸出个玉瓶,倒了粒杏干,将手心伸到我面前,道:“今日有两位贵人入宫,庐陵王妃和安乐郡主。”我拿过杏干,放在嘴里,果真是酸甜可口,一时去了腥苦味,边吃边含糊道:“看来皇祖母已定了传位人,恭喜郡王全了心愿,日后可闲散度日,再无朝堂琐事扰心了。” 对寻常百姓而言,这只是皇家迎了两位贵人入宫,而对于宫内人,这两位悄然而至的贵人却必会带来一场轩然大波。在庐陵王之后,其妻女被接入洛阳,如此阵势,不止是李隆基等人,怕是连那妄图权倾天下的太平公主,也都在暗中部署了。 “你错了,不管是伯父还是姑姑,一但登上皇位,眼中最大的阻碍就是我父兄,有我们在一日,必会一日寝食难安。” 我微微怔了下,静想了会儿,才慎重道:“庐陵王虽秉性懦弱,却有个极有野心的王妃,况且韦氏与我叔父武三思、婉儿都是旧识,若是三人结成一势,怕只有姑姑才有力量相较高低。可惜姑姑毕竟是女子,有庐陵王和父王在,李家旧臣又怎会再扶持一个女子称帝?” 话到此处,我才发现,对庐陵王与韦氏的了解,还是出自婉儿之口。她若晓得当年所教的诸多事,却被我拿来防她、算计她,不知会作何感想……李隆基听后,静了会儿,才举起玉瓶晃了晃,道:“还要吗?”我点头,将手伸到他面前,他笑着倒了两粒,自己拿了一个,默默吃着,略有些出神。 我看着他的神情谨慎,那漂亮的眉目中,平添了几分暗沉,再不似当年初见时的少年意气。那曾在凤阳门外怒斥武将,说着‘我李家朝堂’的小皇孙,如今心中已不止要李家天下,而是想他父兄握住这天下了。 只是,相较于庐陵王与太平公主,他们几兄弟势力尚弱,又如何争得起? 我和他相对静了会儿,他才收了神,伸手掀我裙摆,道:“让我看看伤。”我下意识打开他的手,‘啪’地一声轻响后,两个人都愣了下,我忙道:“好的差不多了,沈秋的医术你还不信吗?”他闷闷地‘嗯’了一声,起身道:“我走了。” --------------------------------------------------------- 半月后,所有郡王都出了宫,入住隆庆坊。 我下了马车,看分立两侧含珠石狮,和那朱漆府门,正想着日后要在此的日子,王寰已下了马车,与李隆基一起先行走入府门。我随在其后,入了厅堂,才见个妇人低头品茶,正惊诧是何人时,她已抬了头,静看了众人一眼,才将目光放在了李隆基身上。 那微挑的美目,和那笑意,竟与当年的德妃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这年轻妇人身上多添了些疲态,少了德妃当年的贵气。 李隆基大步上前,恭敬地行了个礼,道:“姨母。”那妇人缓缓起身,细看了他会儿,才伸手扶起他,温和一笑,道:“隆基长大了。”李隆基起身后,王寰和我忙上前行礼,他既已开口唤姨娘,此人的身份显而易见,必是当年扶风窦氏留下的血脉,德妃的亲妹。 先是出阁立府,后是姨母相见,临淄王府算是喜上添了喜。 酒宴上,李隆基多喝了数杯,被王氏命人先扶了下去,我独自回了房,看着屋内簇新的摆设,并无困意,便坐在书桌旁,研磨临帖,打发时间。 才写了两张纸,夏至就匆匆入内,行礼道:“窦夫人来了。” 我忙放了笔,迎出了房,只见她正入门,含笑看我。我行礼道:“姨母。”她伸手拉起我,笑道:“隆基今夜在王氏房中,正给了我机会来看你。”我见她熟悉的眉眼,心中一窒,强笑道:“姨母若是想来,随时都方便的,不必特意避开郡王。” 她摇头一笑,随我入了房,接过夏至递上的茶,道:“坐吧。”我坐在她身侧,猜不透她来此的目的,只静陪着,一口口喝着茶。过了很久,她才和气,道:“上次见隆基,还是他八九岁的时候,今日一见才发觉竟这么大了,也有了妻妾,姐姐也该瞑目了。” 我沉默着,没接话。 当年那场变故,至今在太初宫中都是禁忌,无人敢提起,哪怕是李隆基也从未问过我半句,她此时提起,我除了愧疚于心,亦不能说上半句。 好在她并未再继续,只说了些虚话,大意不过是我在宫中多年,看得多听得也多,又入门的早,日后要多担待些。我自然晓得她是听说了王氏的事,才有这种明着寒暄,暗中提点的话,只心中苦笑连连,面上却要笑着应对。 她说了会儿,随便起身,自书桌上拿起字帖,似是愣了下,嘴角含笑看我,道:“这字迹笔法倒是极好。”我听出她话中深意,忙赔笑道:“当年蒙皇祖母的恩旨,妾曾师从寿春郡王习字。”她点了点头,道:“难怪如此熟悉。” 她放了纸,默了片刻,才道:“见你前,我早有话想说,如今看来,却也不知该说不该说了。”我笑道:“姨母但说无妨。”她幽幽道:“我听说王氏已不能再有孩子,又是因你所致,便有心劝你待隆基多娶些姬妾,再要自己的骨肉。”我心中一跳,没接话,她深看我一眼,接着道:“永安,你可还是处子身?” 我哑然看她,脑中瞬时空白,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看着我,平声道:“我见你眉根柔顺,颈项纤细,说话尾音又尖细,绝非是妇人之态。”我听这一字一句,背脊渐发凉,可怕的不是她看出来,她毕竟是李隆基的姨母,绝不会轻易揭露此事,可连她初见我都能有此疑惑,又何谈宫中的女官。 她极平静,也似乎并不需要我回答,又接着道:“世家望族,宫中女官,大多会知晓鉴别之术,或许是女帝在位,已少有人留意此事,但既然我能看出来,那就一定会有旁人看出。”我脑中纷乱,想不出好的说辞,只能笑了笑,敷衍道:“姨母说的没错,妾自幼有些寒症,这些年都在服药,太医也嘱咐过要在断药后才能……” 她笑了下,眼波平淡,没再说什么。 待她走后,我却是周身发冷,不知过去那么久无人道破,究竟是心存疑虑,还是未曾留意……夏至和冬阳见我呆坐着,也不敢出声打扰。我想了很久,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庆幸如今出了宫,除了王府中的女眷,也见不到闲杂人。 但我毕竟是武家人,虽被削了县主封号,却不比寻常姬妾,仍会赴宫宴……此事虽说不要紧,方才那借口就可推脱,但若落入皇祖母耳中,必会想起旧事,不可不妨。更何况,我嫁入临淄王府已有一年,却仍无子嗣,待日子长了,也必会有人起疑。 我只觉得头一阵阵疼着,竟不知找谁商量,只能暗自嘲笑自己,步步谨防,步步是险,不知到何时,会是人头落地时。如此坐到了天亮,我忙命夏至去请李隆基,虽是男女之事不便开口,但昨夜说了那些话,总要和他商量,否则一旦姨母和他提起此事,他说得稍有出入就麻烦了。 李隆基宿醉后,神色略有疲倦,入了门就靠在卧榻上,笑看我,道:“好在我昨夜在书房睡得,否则夏至就要去王寰房中寻我了,”他撑着下巴,懒懒道,“你平日不是常说,要我不要专宠偏宠,怎么这次做出格了?” 我脸上一阵阵发热,屡屡想开口却都停住,这种事,让我怎么和他说? 他好笑地看着我,道:“永安,你哑巴了?”我鼓足勇气,直视他,道:“姨母昨夜来寻我,问你我是不是……是不是,没有圆房。”他笑容僵在脸上,张了张口,没说出半个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面颊泛红地咳了声。 ※※※※※※※※※※※※※※※※※※※※ 勤劳的小墨宝,灰来灰去,灰来灰去,急需美人儿吻 四十二 让位(2) 他坐正了身子,道:“你怎么说的?” 我低声道:“我只说自幼有些寒症,这些年都在服药,太医也嘱咐过要在断药后才能……”他默想了会儿,道:“姨母不是外人,即便是点破此事也无大碍,只是她若能看出,旁人也能看出来。”他的话正是我心中所想,我苦笑看他,道:“好在我自幼多病,在宫中又是沈秋主诊,这借口还能用些时候。” 他应了一声,蹙眉想着什么,迟迟不说话。 此时他能想到的,我早在昨夜反复想过,这种事以我和他如今的身份谈,只会徒增尴尬,何为良策?无人能解。 过了片刻,我唤夏至备了早膳,他草草吃完便离开了。 此后接连数日,他都是早出晚归,偶来我房中说几句闲话便走,从不过夜。姨母也没再提过此事,偶尔关照府中人为我添些补品,像是信了我的说辞,却偶有目光交汇时,神色总带着些探究,我只能佯装未见,说笑依旧。 -------------------------------------------------- 因庐陵王返京,叔父武承嗣尤如困兽一搏,着人再次奏请立武周太子,皇祖母断然回绝。他眼见多年夙愿已无希望,在府中一病不起,同为武家人的武三思反而附和连连,只说应还天下于李家。 朝中李家旧臣眼见全了多年夙愿,却都犯了难,不知该拥立何人。太子李旦虽在位多年,却是最当不上这个位置的人。以长幼来论,庐陵王李显应取而代之,况且如今又有婉儿与武三思的暗中扶持,更是顺理成章的太子人选,而太平公主多年来在朝中积蓄的力量,也不容小觑,她早有心与其母一般君临天下,又怎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若算起来,太子在位近十年,还是头次被人如此看重,却是为了取而代之。 这一日,诸位郡王都聚在府上,李隆基忽然遣人来唤我,我带着夏至走到书房外,隐有争执声传出,似有关太子位之类的话,便下意识停了步,示意夏至离开。夏至草草行礼退下后,我又在门外静立了会儿,直到没了声响才伸手掀帘,刚迈出一步,就被迎面扔出的茶杯砸中,瞬时淋了一身热茶。 “永安!”同时两个声音响起,还未待我反应过来,李隆基已上前握住我的腕子,道:“烫伤没有?”我本不觉得痛,被他一握,才觉手臂火辣辣地痛,蹙眉摇了摇头,他忙对外头叫道:“李清,快请医师来!就说二夫人被烫伤了!” 他边说,边拉我在一边坐下,拉起我衣袖,手臂已烫红了一片。我扫了眼座上人,李成义眼带愧疚看我,李成器正缓缓坐下来,紧盯着我的手臂,抿唇不语。 “永安,本王——”李成义顿了顿,正要说什么,我忙打断道:“没大碍,是我的错,我该先让人通禀的。”想来是他正在气头上,以为是哪个下人擅闯进来,便迁怒扔了茶杯,只可惜我做了替罪羊,硬生生地接了这杯烫茶。 他抱歉一笑,面色又沉了下来。 李隆基细看着我的手,我不动声色地拨开他,放下衣袖,笑道:“郡王唤我来,是为何事?” 他脸色微变,看了眼李成义,李成义眼中隐有悲愤,下意识想拿茶杯,才发现已碎在了地上,终是捶桌长叹一声,起身道:“事已至此,我先走了。”他说完,抬步就走,正在出门时和府内赵医师撞个满怀,医师忙躬身行礼,他却连头都没抬,快步离开了屋子。 赵医师胆战心惊地直起身,也不晓得自己是哪处得罪了他,草草替我处理完伤口,又细嘱咐了两句不能沾水之类的话,不敢再多说,匆匆退了下去。 我待没了外人,才笑道:“茶也摔了,人也烫了,二郡王说走就走了,你两个还不给句话吗?”话音未落,李隆基猛地起了身,道:“大哥,你说吧,我先走了。”说完,也同李成义一般,逃也似的走了。 我微愕地看他离去的背影,究竟什么事,能让他们一个两个的都不肯开口? 正琢磨时,李成器已走到身边,拉起我的衣袖,蹙眉道:“稍后让人再细看看。”我嗯了一声,抬眼看他,道:“他们两个都逃了,只剩你能说了。究竟是什么事?”他视线投向窗外,静立了会儿,才道:“李重俊和成义讨要宜平,欲养在府中做妾。” 我惊看他,道:“二郡王答应了?”宜平自入了东宫便是李成义的人,虽碍于当时的局势不能纳为妾室,却连孩子都有过,怎能说要就要了去? 他沉吟片刻,道:“若为府中姬妾与同姓兄弟起了纷争,绝非皇祖母所愿,成义别无他法,只能从命。”我背心发凉,定定地看着他,道:“郡王的意思是,姬妾不过是能随便赠人的玩物?谁若喜欢就尽管讨了去,若是传出去,也不过是一场手足情义的佳话?”他面色微僵,上前一步,想要握我的手,我已猛地收手,起身道:“所以,你们怕宜平性子太烈,唯恐她以死酬情,才让我去劝她委身李重俊?” 他眼中暮色沉沉,欲言又止,我见他如此,明白自己说中了他们的打算,心下一下下刺痛着,难以自抑。当年想要全了宜平的心思,将她送入了东宫,本以为是做了件成全姻缘的善事,可先是赐药落胎,此时又是转赠兄弟。 我成全的,究竟是她的痴心一片,还是皇位斡旋的筹码?一面想着,心中酸胀着,眼中已是模糊一片,不知何时,已被他紧搂在了怀里。 我双手抵在身前,苦笑道:“此事我绝不会去做,宜平待二郡王痴心一片,多年侍奉左右,如今要被送给旁人,让我如何开口?如何劝?”他沉默着,似乎无意勉强我,可也就是他这样的沉默,让我更加想要抗拒,像是为了自己多年压抑在心底的不甘。 我挣了两下,始终挣不开他的手臂,带了哭腔,道:“李成器,你究竟要我怎么样?宜平不过是个姬妾,就是皇祖母见了她也记不起那张脸,你们总有办法去解决的。为什么要牺牲一个女人去成全大局?” 她不像我,顶着武家姓氏,不得不接受一切的安排,只为能让所有人活命。 李重俊虽也是郡王,却因是庐陵王之子,常年在宫中被压制,连太子的几个子嗣都不如。若非此次庐陵王回京,谁还记得宫中有这么个性惰鲁莽的郡王?即便是庐陵王一脉已恢复地位,同为皇孙,李成义若是有心回护,我就不信他护不住一个女人。 “永安,”李成器话音带苦,重叹口气,道,“你若不愿,没人会勉强你。”我脑中空白一片,不愿再想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将头靠在他肩上,看着自窗口而入的阳光,落在卧榻,案几,木椅上,斑驳错落。 “为什么一定要让,不能去争?”过了很久,我才稍平复了心情,“李重俊虽鲁莽傲慢,但也绝不会为了一个姬妾,公然和你们为敌。”他松开手,静看了我会儿,才轻声道:“父王昨日上了奏章,让太子位于庐陵王,皇祖母已准奏,复立庐陵王为皇太子,大赦天下。” 我愕然看他,他嘴边仍带着一丝笑,眼中毫无暖意。 纵是千思万虑,我却从未想到父王会轻易让出太子位。在李家极尽凋零时在位的太子,妻妾被杀,屡次以谋反之名定罪,近十年的隐忍后,不过换来的是让位于兄。这许多年,虽因太子位而屡遭横祸,却也因太子位而换来了李家旧臣的扶持,这一让位,等于将多年的筹谋让给了野心勃勃的韦氏,让给了扶持韦氏的叔父武三思。 他草草一句话,算是断了宜平的所有后路。连太子位都已让出,面对如今太子的三子李重俊,区区一个姬妾,李成义又怎能、怎敢说什么? 想到这处,我忽觉疲累:“若是认真说起来,我也不过一个姬妾,若是日后有人讨要,也不知会是如何下场。”他愣了下,紧握住我的手,道:“你这话是在气我,还是在怨我?”我缓缓闭上眼,靠在他身上,道:“放心吧,若真有这一日,我绝不会以死酬情,让你们难做的。”他的手猛地收紧,我吃痛地哼了一声,没有睁眼。 过了许久,我听他始终没有声音,才悄然睁了眼,正对上他幽幽的目光,忙侧头避开,道:“怎么?听我这话可是松口气了?”他依旧静看着我,直到将我看得无措时,才苦笑道:“你此时正在气头上,每句话都是剜心刺骨,让我如何作答?”我低头不说话,心中一时是宜平的事,一时又是如今的莫测局面,犹豫道:“倘若不退让,你有几成把握守住这个位子?” “若是宫变,有五成机会,”他温声,道,“但我不愿你们任何一人有事,所以,只剩了三成。”我抬头看他,他亦是浅笑回视:“至亲性命,天下不换。” ※※※※※※※※※※※※※※※※※※※※ 俺……终于从长途跋涉的出差旅程中回来鸟,计划这两天勤奋一下……更个三四五六章的……= = 只是计划…… 四十三 美人名剑(1) 圣历元年,李旦逊位庐陵王,武皇复立庐陵王为皇太子,以皇嗣李旦为相王,赦天下。 这几日,李隆基设了家宴款待太原王氏,我特地避了开。在屋内用过晚膳后,李清请安入内,说是郡王吩咐下来,若不愿去家宴便罢了,竹苑处有贵人在等着,总要去见一见。我心里咯噔一声,明白这贵人指得是宜平。 我独自挑了条小径,入了竹苑,果真见个熟悉的身影立在曲桥上,低头看着水面。她似是听到声响,抬头看向我这处,竟是形销骨立,痴若傀儡。我倒吸口气,慢慢走近她,拉起她身侧手,道:“宜平。”唤了这一声,却不知何以为继。 她点点头,挤出一抹笑道:“县主。”我苦笑,道:“如今没有县主了,你叫我永安即可,若不嫌弃,就叫我声姐姐。”她摇头,道:“主仆情仍在,宜平还是叫县主自在些。”我没再坚持,拉着她沿着曲桥而行,相对沉默着。 待入了亭,我才转过身,直视她,道:“我今日是来劝你的。”她颔首,道:“我知道,可我来不是听劝的,只是想来见见县主,”她低下头,隐去了神情,“毕竟,日后见得机会更少了。”她的语气出奇平静,却字字扎入心里,我静了会儿,才低声道:“其实,你就是让我劝,我也说不出半句,怪只怪我当初自作聪明,累你到此地步。” 她摇头,走到亭侧,盯着池中鱼戏谑欢闹,出神了片刻,轻声道,“福薄缘浅,宜平不怨,能换回郡王数年平安就值得。”宴席处传来鼓乐之声,这处仅有蝉声阵阵,我站在她身后,听着乐舞欢笑,喃喃道:“会平安的。” 她自竹苑告退时,郑重地向我行了个礼,没有说半句话。我眼中发酸地看着她,轻声道:“宜平,你做的已经足够了。我不想你日后做绵里金针,日日算计渡日,倒宁可你变了心,安分过完后半生,你可明白?”这场争斗,连王孙贵胄都是命如草芥,何况她一个被转赠的姬妾?李重俊在宫中素来多疑暴躁,她若是仍惦念着李成义,必难善终。 她点点头,起身离开,我盯着她的背影,正是出神时,曲桥另一侧已有一个男人行来。我见他面生,衣着又极考究,便已猜到必是太原王氏的人,忙起身行了个礼,他打量着我道:“你是王府的婢女,还是郡王的姬妾?” 我犹豫了下,道:“妾身武氏。”他挑了下眉,没有说话。 我不再多留,错身走过他身侧,暗自松了口气,却听见他笑了声,道:“很急着走吗?若我此时为难你,李隆基也不敢拿我如何,”我停住脚步,他又道,“如今太子已成相王,李隆基虽还是临淄郡王,却大不比从前,唯有我太原王氏才能助他。夫人,你说是吗?” 我默了片刻,才低声回道:“王公子,此处虽是临淄王府,却四处是宫中耳目,说话还是小心些好,”顿了顿,我听他没答话,又笑道:“妾身闻公子周身酒气,想是喝得多了些,可要命人备茶来?” “二夫人客气了,无需如此麻烦,在水边走走就好。”倒也是个聪明人,我笑了下,头也不回的走了。 ----------------------------------------------------- 再见此人,是在一日后,我才知他就是王寰的胞兄,王守一。 因狄公来到府上,我到宴上时,众人正是热闹,正在纷纷敬酒祝狄仁杰出征大胜。叔父武三思虽是笑着坐于一侧,却面色极不快,我悄然入内,寻了个不显眼的地方落座,听着众人交头接耳的议论,默不作声。 数月前突厥可汗为女儿求亲,皇祖母将堂兄武延秀送往突厥,却不想可汗震怒,扬言求的李家皇室,大周却送去武家男儿,冒名求婚,遂起兵攻打河北。不过数十日,便已夺下数城,所到之处杀尽平民,血流成河。 此事本就是嘲讽武家,皇祖母却不启用武家人带兵,而是让太子李显挂帅征兵,狄仁杰代帅出征,也难怪叔父如此不快。 “听闻朝廷募兵月余不满千人,”王守一举杯笑道,“天下闻狄公为元帅时,应募者云集洛阳,如今竟已逾五万,狄公的威望真是令我们这些小辈钦佩。”狄仁杰摇头一笑,道:“是太子为帅,本相也不过是代帅出征而已。”王守一爽朗一笑,看向狄仁杰身侧的中年男子,道:“姚大人此次可会一同出征?” 那男人气度轩昂,虽着儒衫,却有着武将的锐眸。我正悄然打量他时,他已笑着回道:“姚某不才,只能在朝中遥祝狄相大败突厥,凯旋而回了。”坐在一侧的李隆基轻挑眉,笑道:“人都说兵部侍郎姚大人胸中自有万军,举凡边防哨卡,军营分布,士兵情况,兵器储备都能熟记于心,即便是此番不上阵,怕也早有良策献与狄公了,何来不才一说?”那男人笑着摇了摇头,举杯示敬,一饮而尽。 我听李隆基这么说,才记起他前几日曾提起过此人,兵部侍郎姚元崇,狄人杰的得意门生之一。李隆基说起此人时,曾忧心他是皇祖母一手提拔,不知日后是否会是李家的阻碍,却又似乎极赏识此人,大有拉拢的想法。 难怪,今日有这一宴。 我正想着,身侧冬阳已轻啊了一声。我侧头看她,低笑道:“怎么?”冬阳不好意思地躬下身,低声回道:“奴婢自幼习武,常听人提起此人。”我心中一动,追问道:“说说看。”她点点头,蹲在我身侧,细细说道:“此人出自吴兴姚氏,自上几代都是天下有名的武将世家,所以幼时师傅常有提及,到姚元崇这一代,更是诸般兵器无所不通,堪称奇才。没想到他竟是弃武从文,做了兵部侍郎。” 吴兴姚氏?难怪冬阳会如此惊讶。 若论起来,怕是连李隆基他们都不及此人身份尊贵,这可是天下的正统帝胄。当年帝尧的传位人舜,就是姚氏的始祖,姚重华。我看他举杯饮酒,心中渐生了个想法,笑着举杯起身,走到李隆基身侧坐下,道:“郡王,妾身想要敬姚大人一杯。” 李隆基讶然看我,见我笑意满满,便顺水推舟,道:“敬酒总有个由头,本王倒想先听听。”他身侧李成器亦是侧了头,静看着我。我点点头,看向同样是神情诧异的姚元崇,道:“妾身幼时就曾听闻过吴兴姚氏,缘起舜帝,乃先圣先贤的后人,今日见了姚大人自然要敬上一杯。” 吴兴姚氏虽是正统帝胄,可却是个虚名,比起在场的李家皇室、太原王氏,差之甚远。我如此敬重的一杯酒,不敢说让他心生感激,也起码会让他畅快不少。 李隆基了然一笑,亦是举杯,道:“永安如此说,本王也要敬上一杯了。”他本就是主人,又有我这奉承话在,席间众人自然都举起杯,同饮了酒。 姚元崇受宠若惊地站起身,拱手对众人回礼,又看向我二人,笑道:“若追及祖先,此宴中众人都是世家望族,姚某怎敢如此居傲。”我看了眼冬阳,她心里神会,忙又为我添了杯清水,我笑着看回姚元崇,道:“姚大人,其实前一句是客气话,这一杯才是真正想要敬你的。大人听了此话,再决定要不要喝下这酒,若是喝了,便要应了妾身一个请求,若是不喝,妾身自会退下。”姚元崇愣了下,才尴尬一笑道:“夫人请说。” 李隆基蹙眉,盯着我的酒杯,我没理会他,对姚元崇道:“郡王自幼习武,素来喜好结交擅武之人,常和妾身提起姚大人出自武将世家,对诸般兵器无所不通。妾身听多了就记在了心里,今日既然见了大人,就想厚颜见识一番,”我说完,将杯中清水一饮而尽,笑道,“不知大人这杯酒,要不要喝呢?” 此时场中皆是朝中众臣、皇孙望族,哪个不想有当众露脸的机会?我笑吟吟看着他,他正是踌躇时,狄仁杰已是爽朗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道:“小县主幼时就是伶牙俐齿,连本相也甘拜下风,元崇啊,已被人连着高抬了两次,你这酒还想逃掉吗?” 姚元崇忙举杯饮尽,道:“恭敬不如从命。” 众人正是酒到兴头上,听得此话都极有兴致,李隆基立刻命人清了宴厅,搬来兵器木架,笑道:“姚大人,请。”他侧头看我,低声道:“你连着喝了两杯——”我轻摇头,低声笑道:“是水。”他怔了下,懒懒靠在椅子上,冲着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才又看向场中。 此时姚元崇已走到当中,扫了眼兵器架,认真挑了件趁手的,抱拳道:“姚某也有一请。”李隆基笑着点头,道:“大人请说。” 姚元崇恭敬道:“夫人刚才说的‘诸般兵器无所不通’,确实夸大了。姚某是自幼随着家父,练了不少兵器,但却最喜剑。习武者,总好与人切磋,姚某早几年就已仰慕寿春郡王的剑法,却无缘一见”他将目光移向李成器,抬袖道,“今日既是借着此机会,不知能否在献丑后,有幸见一见郡王的剑法?” 我讶然看李成器,虽说他是能诗擅剑,却未料到竟连姚家人都如此高看他的剑法。他微微一笑,看着我,道:“既然是夫人先为难了姚大人,本王也不好薄了大人的面子,只能顺水推舟卖弄一番了。” ※※※※※※※※※※※※※※※※※※※※ 第三卷开张喽~~~勤奋的墨宝灰来灰去,灰来灰去,有人吻偶咩? ps.当当当当,这里的姚元崇,就是唐朝四大贤相房(玄龄)、杜(如晦),姚(崇)、宋(璟) 之一的姚崇。这孩子原来叫姚元崇,李隆基做皇帝之后,开元年间为避讳年号,改名为姚崇。 再ps.舜的名字tai妩媚了,竟然叫姚重华……我又一次腐了,再写个短篇bl去…… 四十四 美人名剑(2) 我迎着他的目光,亦是会心一笑。 一道银光划过,姚元崇已跃身而起,在场中洒下漫天光影,几个辗转已是震慑众人,待到收剑时,狄仁杰率先喝了采,李隆基亦是起身祝酒,神情格外畅快,我早已心猿意马,看着静坐的李成器。 姚元崇持剑恭请时,他才放下酒樽,起身走到兵器架前,随手抽了一柄剑。 我屏息看着,一颗心跳的极快,看着他凭剑而立,向姚元崇虚一拱手,剑身一震,立时场中寒气四射,势如天光破云。 身随剑动,剑如魂追,矫若惊鸿,魄似龙翔。 不同于方才的震慑,那一抹身影凭灯影月色,气魄竟如袖手搏千军,沧海怒平川。 待到剑停人静时,他袍角方才落下,双手持剑抱拳,微笑着对姚元崇道:“姚大人,承让了。”姚元崇双目圆睁地看着他,抱拳回礼,竟是半晌也没挤出半个字来。方才赞颂叫好的众人此时也没了话,面上钦佩,惊诧,亦有不解者。 我紧紧盯着他,没来由的一阵心酸。时无英雄,他纵有文才武略,却也只能在此时博众人一声喝彩,再无用处。 他将剑插在架上,回身落座,又是举杯与身侧狄仁杰低声笑谈着,而姚元崇显是被他剑法所慑,面上的客气少了许多,与几位郡王的言语多了些热络。 李隆基坐在我身侧,低声笑道:“永安,多谢你开了局。”我摇头一笑,道:“我只是偶然起了这念头,没想到竟是抛砖引玉,让姚大人起了惺惺相惜的念头。” 他挥手,让李清为我添了杯花茶:“不过,招纳姚元崇有很多种手段,今日的绝不是上策,不是你一贯的性情。让我猜猜,你今日当众说的这番话,可是另有目的?” 我接过李清递来的茶,看他笑盈盈的眸子,道:“郡王猜吧。”他细想了想,道:“是不是因为王守一?”我笑看他,道:“怎么说?” 他接着道:“昨日有人告诉我,你在竹苑见过他,我猜你被他言语刁难过,今日才学得像个恃宠而骄的女人,在人前卖弄一番,对不对?” 果真是个人精。 我咬唇一笑,低声道:“很多年前,有人让我学会了一件事,有些时候能让人看到自己的算计,才会彻底让他放下防备,若是处处无错,才是最大的祸事。他们王家如今是你最大的倚仗,对王守一来说,一个好争宠好露脸的蠢女人,总比一个处处谨慎的聪明宠妾好得多。” 李隆基认真听着,静了会儿才笑道:“此人教你的,倒也有理,在府中的人哪个不是暗中算计着,唯有你这样明着招摇的,才是最不用防备的,”他扫了我一眼,微扬了嘴角,“是上官婉儿?”我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那年因为狄仁杰谋逆案,牵扯到了李成器的身家性命,我心中慌乱间在皇祖母面前下跪求情,却没料到,竟因此让皇祖母误以为我算计着李隆基,有了之后的赐婚。一晃六年,婉儿的话仍清晰可闻,当年的冲动是随性所致,却换来了皇祖母的安心,如今的招摇是刻意而为,却不知能不能换来太原王氏的轻视。 李隆基见我始终沉默着,伸手轻叩了几下案几,道:“永安,为了换你片刻清净,本王只能再纳宠妾了。” ------------------------------------ 李隆基说到做到,不出半月,就新纳了妾刘氏,宠爱有加,甚至不惜为她另辟了院子,整日欢声笑语的,好不快活。夏至始终不动声色,倒是冬阳日日扳着张脸,杏眼时不时立起,寻常奴婢稍有错处就是一顿训斥,我听着好笑却不能劝,只能任由她去。 我算着日子,再过三天便是李隆基生辰,正和夏至商量备什么礼时,冬阳已红着双眼进来,立在我身侧,眼中还噙着泪珠,却默不作声。 我诧异看她:“怎么了?”她咬唇摇了摇头,似是极委屈,估摸十有八九又是因为我和人起了争执,我看了眼夏至,她立刻上前替冬阳拭泪,我撑着头看她,笑道:“说吧,是被刘氏院子人欺负了,还是和王妃院子人拌嘴了。” 冬阳撇嘴,喃喃道:“是王妃院子里的,说昨日郡王和王妃把酒言欢,醉极舞剑。” 我嗯了声,王寰父兄皆为武将,必是擅用兵器的,倒也和李隆基相衬:“王妃和郡王琴瑟相谐,这是好事,你哭什么?” 冬阳闷了片刻,低声道:“夫人这是明知故问。”我偏头看她,笑了会儿,说:“她们琴瑟相谐,总好过让我专宠,却日日要跪地请罪的好,对吗?”她怔了下,糊涂看我,道:“夫人难道不介意?”我默了会儿,才笑道:“自然介意。” 心中人有妻妾成群,哪个人能笑对着,心中没有半点介怀?只可惜,我介意的并非是那个与王寰舞剑,与新妾同寝的临淄郡王。 夏至在我身侧摇着扇,始终静静地,冬阳却极不理解,瞅着我道:“奴婢与夏至是郡王初次出阁时,亲自在坊间买回的,多年一直随在郡王身侧,说是奴婢,却从没人敢看低。当初跟了夫人,奴婢就明白郡王必是将夫人看得极重,才放奴婢二人过来,可夫人过门才两年,郡王就不再来屋中了,夫人不急吗?我可是整日都睡不好。” 我看着她,道:“郡王是将我看得极重,那是因为我与他自幼长大,历经许多事才平安到今日。你们盯着的是府中一时荣辱,可若是郡王有险,王府便会一朝倾覆,又何谈其它?” 她紧抿唇,不敢再说话,我直起身,接着道:“你们是自幼跟着郡王的,什么变故没见过?难道别院下人几句冷嘲热讽就受不了?” 冬阳跪下,道:“奴婢知错了。”夏至见状也悄然跪下。 我摇头笑道:“真像个‘爆竿’,一点就着,起来吧,随我出府去买些物事。”她刚站起身,就听见门口有人咳嗽了声,李隆基靠在门边,环抱着双臂,道:“都下去,今日本王要恩宠二夫人了。” 我被他吓了一跳,想起刚才的话,顿觉尴尬。 冬阳和夏至已退了下去,他走到我身前,却不停步,只微微笑着,看着我一步步退后躲他,直到逼到桌角了,他才算停了下来,低声道:“永安,你当真介意吗?” 他如今已高我许多,微低着头看我,竟有了些压迫感,我镇定了下,笑看他,道:“介意,自然介意,我是在介意刘氏入府这么久,竟还没怀上你的骨肉。” 他敛眸看我,声音又压低了几分,近似耳语:“你若介意此事,我可以明白告诉你,府中女眷有与我同寝者,次日都会被赐药。” 我惊看他,道:“为什么?”他默看了我会儿,才长叹口气,道:“若是寻常女人,不知多欢喜,你却只有惊恐之态。和你说笑的,”他手撑在桌边,接着道,“刘氏已有了身孕。” 我哑然看他,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恭喜郡王了。”刚才不过随口应对,却真是被我说中了,我低头想了会儿,接着道:“过三日就是你的生辰日,此番府中又有喜事,看来要好好备一份礼才好。”他始终锢在我身前,不说不笑的,我心中有些没底,只能又玩笑道,“这次真是破财了,怕是要用上些嫁妆才够。” 他松开手,笑了声,神情渐散漫,随口道:“连嫁妆都要用上,让我如何与恒安王交待?过会儿我让李清给你拿些绢帛。”我松下口气,也不再和他争这些细枝末节的事,避开他身前,行礼道:“谢郡王。” 他呆了会儿就离开了,冬阳进来时有些诧异,我自然明白她的心思。刚才教训虽在,可见李隆基匆匆来,又匆匆走,终是替我意难平罢了。我吩咐夏至替我换了寻常衣衫,让她去和李清通禀一声,要了辆马车,便自府门而出,向西市而去。 此时正值午市开市,街上商贾店铺,热闹非常。 李隆基果真大方,我也没怎么客气,反正是借花献佛。待一切妥当后,我见冬阳夏至似乎兴致极好,便吩咐马车载着物事回了王府,与她们一路沿着闹市行走,听冬阳不停说着当年在洛阳城中旧事,竟也分外新鲜。 经她一提起,我不禁也记起十岁前在西河的日子,这么多年来,除了和姨娘偶尔通信,再没机会见过。当年姨娘的女儿因染了天花夭折,她被赶出夫家,在父亲旧宅中看顾着我,父王也算是念了故去娘亲的旧情,将她又送到潞州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无人知晓她曾有过那样的过去和天花那样的禁忌,如今嫁了个小官作妾,生了一子,也算是老有所终了。 我正想着,忽听得前处一阵热闹,似有贵人入画楼,被拦了路。 冬阳最喜凑热闹,跑上前听人议论,一会儿又跑了回来,道:“是大郡王在,说是有人为他庆贺生辰,包了这画楼。”我愣了下,心中渐泛出些异样,三分酸涩七分苦意,今日本是为李隆基买贺礼,却未料竟是他的生辰日。 冬阳说完,立刻又跑上前瞧热闹,素来寡言的夏至却忽然低声道:“夫人既是来了,倒不如锦上添花一番。”我心中一跳,盯着她不说话,夏至郑重向我行了个礼,道:“奴婢是何福的亲妹,寿春郡王的人。” 我更是诧异,却已明白她话中所指。 还未待细想,她又道:“这处画楼是郡王的私产,夫人若有意大可偷梁换柱献上一曲。我自幼在此处抚琴学唱,冬阳是知道的,只消和她说是借机为大郡王祝寿添喜,她又是个孩子性子,玩性又大,必不会多想,反而会觉有趣的很,”她见冬阳回了头,默了片刻,待冬阳再去看热闹时,又低声补了句,道,“这份贺礼,郡王必会欢喜。” ※※※※※※※※※※※※※※※※※※※※ 那啥一句,咱连着看了三遍西风烈的开头,为啥看不下去啊啊啊啊,咱真的很喜欢段奕宏滴= = ~~ 那啥,唐朝同行货币是铜钱,或是绢帛来以物换物,金银都是上等人用的,也多是用来馈赠,银票更别说了,那年代还木有呢。所以,俺觉得李隆基要是给永安铜板太掉价,就直接给绢帛……怕有人看不懂,解释一下,遁形~ 四十五 心不系身(1) 我低头想着她的话,一时拿不定主意。 相识近十年,哪怕是片刻温情,亦是他赠于我。自从随李隆基出阁后,在王府中整日要避讳着各种人,又碍于王寰连寻常家宴都能避就避,我与他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哪怕是上次狄仁杰出征前的酒宴,亦是目光交错而过,不敢多说半句话。 李隆基的生辰,我可以大张旗鼓的置办贺礼,而他的生辰,我却什么都不能做。想到此处,我才抬头看夏至,她的话,我究竟该信几分? 此时画楼前人群渐散去,冬阳已回身,笑看夏至,道:“平日见你话不多,倒是刚才和夫人一直交头接耳的,有什么有趣的话,非要避开我说?”夏至抿唇一笑,柔声道:“平日见夫人好读书,方才正想起《释私论》,便请教了两句。” 她说完,看了我一眼,我心头顿时豁然,当初那一卷《释私论》所知人并不多,她一个婢女能轻易道出这隐秘,看来真是李成器先有了交待。 冬阳啊了一声,闷闷道:“夫人好读书,你也偏就问书,是想把我闷死不成?”夏至摇头,轻声道:“你若要有趣,就和我一起劝劝夫人。今日正碰上大郡王的生辰日,又是在这画楼里,倒不如我进去找旧人打点一二,让夫人捡个趁手的献上一曲,锦上添花一番。”冬阳愣了下,瞬间明白过来,立刻两眼放光,道:“好主意!” 应证了夏至的身份,我也放了一颗心,半推半就的被她自后门带入。我和冬阳立在一侧偏房外等着,过了片刻夏至就悄然回来,点点头,示意我们一起上了画楼二楼。有个半老徐娘侯在门口,见我几人忙迎了进去,屋内入眼尽是各式乐器,应有尽有。 那半老徐娘轻笑道:“里头确是点了几首常听的曲子,我已吩咐下去了,夫人尽管挑趁手的曲子,到时就说是乐娘忽然不舒服,换了个人就好。”夏至点点头,笑道:“我们夫人与郡王是旧识,不过是趁此时候献上一曲,和郡王做个玩笑,多谢余娘相助了。” 余娘连摆手,道:“这是夫人助我。今日郡王来,我是费尽心思也想不出什么出彩的,平日那些乐娘的曲子虽是好,都是听惯了的,与夫人这主意一比确是落了下乘。” 夏至又与她笑着说了两句,约莫商量好了说辞,余娘正要退下时,我忙道:“等等。”余娘站住看我,道:“夫人还有什么吩咐?”我笑道:“我与郡王是旧识,我身边这两个也是常年跟着的,只要稍后有人问话,一听声音便猜到了,反倒不好。不如你挑个伶俐的人,若有人问话就说我不能言语,随意替我应付着,若是逼得急了,便拿笔墨答话。” 此番既是宴请,难保席间没有认识我的人,还是如此安排妥当些,若是有什么麻烦,奏完一曲就告退,也不会有人知晓此事。 余娘忙赔笑道:“夫人想得周全,我这就去寻个来。” 她走后,我又笑着对夏至冬阳,道:“稍后你二人就外候着,若我觉得人多不妥,就暂且不露面,权当玩乐,可好?”她两个点点头,冬阳立刻极有兴致地看着一屋子的乐器,道:“平日从未见夫人弹什么曲子,奴婢今日算是开眼了。” 我笑了笑,扫了眼架上的器具,挑拣了一个趁手的琵琶,拈拨子试了几个音。姨娘当年就是借着一手琵琶曲名扬西河,我随着她自六岁学起,四年中也算有几个趁手的曲子,可是在宫中这么多年,偶尔闲下来练练,也就仍是那几个曲子,只能说是极熟,却并没有多出彩。 我边拨弄着,边琢磨该选那首时,余娘已带了个少女进来,草草说了两句,便将我二人带入了一个阁间儿,里外隔着珠帘,又有屏风,只听见里头人声交谈,却绝见不到客家的脸。刚才进来时,那余娘就说得明白,今日来的人不多,也就凑了两桌而已,我听着谈笑声大多是陌生人,也仅有李成义在,渐定了心。 待抱着琵琶坐下时,我才觉得心跳的厉害,像是要扑出心口一样。 “隆基怎么还没到?”李成器忽而出声问了一句,身侧有人低低一笑,道:“听说新入府的刘氏有了身孕,怕是美人在侧,耽搁了。”李成器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听着他熟悉的声音,我忽而想到了曲子,既他当日将广陵散改成笛曲,那我就索性改为琵琶曲,此时彼时,也算是我回赠了他一曲。 我定了心神,示意那少女凑近,悄声和她说了句话,她点点头,直起身,道:“禀郡王,今日点的曲子只剩最后一首了,因乐娘忽然身子不舒服,不敢上来扰了郡王和各位贵客的雅兴,所以另请了个新人上来,还请郡王务要怪罪。” 李成器笑了声,温声道:“无妨,这处的曲子本王早听惯了,换个人也好。”那小姑娘忙回道:“此人要献的曲子比较新鲜,所以先不报曲名,还请各位细听。”里头有人应了,我捻着拨片的手竟有些隐隐冒汗。 待到里处人继续了笑谈,我才深吸口气,起了音。 那日殿上一曲,我早已刻在心里,此时弹奏并不算难。这一曲起,脑中满满的尽是殿中他长身而立,执笛的笑颜,待到手下越发流畅时,隔间外说话声响渐淡了去,他再没发出任何声响。 暖风自窗口而入,撩拨着我与他之间的沉默。 那日殿上一首笛曲,唯有我懂,今日画楼这一曲琵琶,你可听得明白? 待尾音落下时,隔间内才有人喝了好,不停有人问着话,大意都不过是问询我的名讳,平日在哪家画楼奏曲。那小姑娘按照先前的说辞回了话,里处人便纷纷感叹着,说什么难得一首好琴,却是个哑女。 我正暗自笑着时,李成器忽而道:“不知姑娘可会写字?”我心头一跳,耳根瞬时发热,他真的猜到了。那小姑娘忙看我,我点点头,凑在她耳边又说了句话,她笑着点头,回道:“会是会的,只是这乐娘有规矩,素来只执笔应答主人,旁人从不理会。” 里处有几人大笑起来,有人道:“这规矩听着怪,怕是乐娘知道今日的主人是寿春郡王,才临时定下的吧?”话音未落,又有人附和,道:“寿春郡王以笛闻名,擅音律之人自然仰慕,尤其又是少年风流,这珠帘屏风后的佳人必早已暗属芳心了。”此话一出,附和人更多,笑声连连,尽是揶揄之词。 李成器始终未出声,待众人说够了,他才和气道:“多谢姑娘这一曲广陵散,姑娘若不嫌就以笔墨留下姓名,他日若有缘,本王必会以乐会友。” 那小姑娘低头看我,我点点头,将琵琶递给她,走到窗边案几处。因之前的吩咐,余娘早已备下笔墨纸砚,我想了想,才提腕写了几个字:心不系于身,唯念情动时。 放下笔,我盯着那几个字,脸烫得难耐,吹干墨折好,递给了那个小姑娘。她拿着纸匆匆走出珠帘,等了很久,才听外间李成器轻叹一声,柔声道:“多谢姑娘。” 我心中满满地,仿佛都能看到自己的笑,待那小姑娘走回来时,才向她比了个手势。此一曲是我任意妄为,随心所致,此时人多眼杂,也该离开了。 正是开了门时,忽听见有人自前门进了外间,道:“大哥,我来晚了。”是李隆基,我下意识顿了脚步,他又接着道:“本是想带着永安来,她今日身子不大爽快,就托我带了份礼。” 我暗吸口气,呆呆地立在了门旁。 难道午后他来我房中,就是要带我来此处?可为何又改了主意?我脑中纷乱地想着,想起房中他步步紧逼,忽而冷面忽而玩笑的神情,渐猜到了什么,刚才那片刻的欢愉早已散尽,只剩了心底的阵阵寒意。 是我一直在回避,他与王寰完婚日说的话,并不是作假,只是我私心当了玩笑。相对两载,有夫妻之名,却始终不咸不淡地远离着,我以为他有姬妾在身侧可以忘了少年情义,如今才发现错了。 李成器没有立刻答话,倒是旁边人笑着说了几句,他才笑着道:“无妨,先坐下吧。” 我魂不守舍地立在门边,感觉有人拉了下我的衣袖,见那小姑娘不解看我,忙对她笑了笑,快步出了房门。夏至和冬阳就守在门外,见我出来立刻对视一眼,该是也听到了李隆基的话,没再说什么,随着我快步下楼离开了画舫。 回到屋中时,姨母恰好在,每日这时候她都会亲自带来进补的汤水,和我闲说上几句,今日见我神色不好,也就没多说,待我喝下便离开了。 我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到了上灯时,才听见门口有脚步声。 李隆基醉了七八分,正眯着一双眸子走到我身前,眼中暮色沉沉,喜怒不辨,我低头避开他的视线,起身想要吩咐冬阳备醒酒汤时,却觉肩上一沉,被他按回了原处。 ※※※※※※※※※※※※※※※※※※※※ 咳咳,今日被人揶揄文名学棒子,俺要改名!!= =~~ ps.温情过后是啥,乃们懂得哈,懂得 四十六 心不系身(2) 冬阳端着热茶,正准备进门,李隆基头也不回地冷斥了声:“滚出去!”她吓了一跳,忙退了三步,李隆基又冷声道:“吩咐所有人,都退出去,没有本王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她应了是,躬身退了出去。 待四下静下来,他才缓缓蹲下身子,平视着我,我看着他黑瞳中倒影的烛火,想要避开他,却被他猛地捏住下巴,动弹不得。他定定看着我,道:“今日我站在门外,听你弹了整首广陵散,直到你退出后,屋中人仍在谈论这首曲子,赞口不绝。”我被他捏得生疼,却不肯开口,不愿说也无话可说。 他静了会儿,眼中醉意浓浓,声音却很轻:“你说得对,你我自幼相识,走过许多旁人不知的事,所以我将你看得极重。但你可知道当年的一旨赐婚,我有多开心?自母妃走后,又下了来俊臣的大牢,除了父亲兄长,唯有你和我走得最近。那日赐婚后,我亲自和花匠学琼花栽种之术,日日向沈秋讨教食疗之法,自出阁后,在这王府已住了半载,你可知道王府内有琼花苑?可知你每日所食之物,均是由我亲自验过,唯恐有任何差错,唯恐有人暗中做下手脚?” 他的心思,这多年来也不过那夜的一句话。今时今日,他所说的每个字,都是我从未料到的,也是我始终忌讳莫深的。我怔怔地看着他,这双整日懒散玩笑的眼中,有太多我不想要的东西,扑面而来,铿然入心。 他见我不说话,又轻声道:“永安,你本该是我的妻,是这临淄王府的王妃,可我眼看着你一步步走到今日,却什么也不能做,我多希望你甘心嫁的是我?若有三分的机会,我绝不会让任何女人凌驾你之上,可你根本不放在心上。府中女眷,你总能小心避过,从不争宠,从不授人以柄,就连我,你也都是能避则避。” 我身上一阵倦意涌来,看着他眼中翻滚如涛,莫名心慌。 不知从何时起,每夜到这个时辰,我都周身发酸,使不上一点劲。本以为是贪睡所致,可对着盛怒的他竟也会如此打不起精神,心中渐有了不好的感觉,我勉强摇了摇头,连说话都觉得费力:“郡王请回吧。” 他醉到如此地步,多说无益,以他的性情,唯有到明日清醒时再谈才好。 他松开手,站起身,手撑着案几,一字一句道:“我与大哥同日娶妻,他至今无子,你不觉得奇怪吗?”我喘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清醒,他又道,“大哥府上姬妾鲜少侍寝,凡入房者次日都会被赐药,你知道他在做什么吗?我知道,二哥知道,龙椅上的那个人就不会猜到吗?” 我暮地抬头,盯着他,眼前已是叠影重重,听着他又道:“身为相王长子,始纳妻妾已有三年,却膝下无子,你二人本就是犯下忌讳才会领旨受罚,皇祖母如此多疑,如今又能搪塞多久?” 他敛眸看我,我心中纷杂混乱,想撑臂站起来,手却软得使不上一点劲,正是气闷时,他已欺身上前将我一把搂住:“永安,情起的不止你和他,也有我。”未说完,已挑开了我的唇舌,所到之处,灼热难耐。 我脑中瞬时一片空白,只想推开他,却动不上半分,只能任由他步步紧逼。他眸中醉意渐深,低声喃喃着:“永安,你终究不忍心推开我是吗……” 在他越来越明显的眷恋下,心像是被人大力撕扯着,痛得难以自抑,眼前已是阵阵发黑,不停有泪水涌出来,感觉着他将我横抱起,背脊落在床榻上,他一把扯下床帐,将我压在了身下…… -------------------------------------------------- 连着病了半月,终是在重阳节前,我才出了屋。 李隆基的寿宴,听闻很是热闹,冬阳面上虽说着王妃和刘氏的贺礼,眼底却闪烁着快乐。这半月李隆基除了陪在我榻旁,从未去过别处,端茶倒水,喂粥试菜样样亲力亲为,府中的小人也因此微妙,待冬阳和夏至都格外不同。 无论他神采飞扬的说笑,抑或静坐着看我,我都从未和他说过半句话。 终有一日,他靠在床边和我说了半个时辰,见我始终不理会,猛地扯住我的手腕,将我带得险些摔下床时,我才挣了下,低声道:“很痛。”他骤然僵住,猛地松手坐到床边刚想说什么,我已控制不住哭了出来。 哭声越来越大,怎么也止不住。 守在门外的夏至冲进来,煞白着脸看我,被李隆基冷冷瞪了一眼,无措地退了出去。他坐在我面前,不敢动一下,我任由自己哭了很久,才慢慢地抽泣着,止住了眼泪。他伸手想要替我拭泪,被我伸手挡了开:“这半月你也没睡好,今日不用再陪着我了。” 我该怪谁?怪姨母喂我吃药?她不过是想让我和李隆基早些圆房少了祸事。怪李隆基酒醉乱性?他娶我入门两年,从未待我有半分懈怠,处处忍让,那日若非酒醉又见我毫不推挡,才做下此事。我并非圣人,却发现该怨该怪时,没有人真正做错。 他又伸了手,替我擦掉眼泪:“永安,我送你出府。”我扯唇笑道:“送我去哪?寿春王府吗?皇祖母难得松了戒备,太子妃却日日盯着你们,姑姑又似友似敌,这么多年我们遮掩的是什么?” 他紧绷着脸,没有做声。 我又道:“那日你明知道我在,知道他听得出是我弹的琵琶曲,可你偏就进门说了那些话,就是在逼着他放手。李隆基,你不甘心,你不愿放手,所以你逼他,你拿他的不忍,拿我和你的夫妻之名来逼他!” 我边说着,边大口喘着气,紧盯着他。 李隆基紧攥拳,低声道:“是!我是在逼他!是我不甘心,我要你,我要你一辈子在我身边!可我也要他平安,今时今日,皇位上坐着的那个人还在防着我们,盯着我们,太子、姑姑也都防着我们几兄弟,防着我父王这一脉!”他猛地站起身,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一步错,步步错,他不能再错下去了!” 我深吸着气,让自己冷静,却觉得心头抽痛难耐,过了很久,才苦笑道:“一步错,步步错,李隆基,你知道我们错了多久吗?自狄仁杰拜相那年起,我就心中只有他,那时你才八岁!天授三年,我就和他私定终身,长寿二年,父王被诬谋反,我冒死去狱中见他,你又可曾知道?九年相知相识,我们之间有太多你不知道的,有太多的隐忍无奈,”我攥紧手下的锦被,一字一句道,“至亲性命,天下不换。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话,也是你拿来逼他的利器!” 李隆基呆站在那里,紧盯着我,再说不出半句话。我胸口如被火烧,心似要破腔而出,紧咬着嘴唇,直到舌中猩甜,才抹了眼睛,喃喃道:“若没有他,我绝不会在凤阳门出现,也绝不会和你走得如此近,你眼中的亲近,都不过是我和他的情分。” 他眼中蒙着痛意,怔怔地看着我:“永安,你我也是自幼相识,你对我就没有半点情分?”我静看着他:“有,你是他的亲弟,是我一直尽力维护的人,你的平安就是他的平安。”他走到桌边,灌下一杯冷茶,将茶杯握在手心许久,缓缓放下,快步出了屋子。 待他离开,夏至才匆匆入内,替我端了杯热茶来,我看着她温柔的眼睛,摇了摇头。这半月李隆基在我身侧寸步不离,她纵有什么要说的,也只能远远看着开不了口。 过了会儿,我才将茶杯递给她,轻声道:“替我给郡王带句话。”她是李成器的人,必然会有出路传话。她点点头,看着我道:“夫人请说。”我默了会儿,又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下去吧。” 她讶然看我,欲言又止,终没说什么退了下去。 ※※※※※※※※※※※※※※※※※※※※ 虐到自己了……自我修复去…… 默默地加一句,俺最近真勤奋…… 四十七 心不系身(3) 圣历二年四月十八日,皇祖母命太子、相王、太平公主与武攸暨等为誓文,告天地于明堂,永不相负,铭之铁卷,藏于史馆。 这一月,还有件事传遍了洛阳城,而此事恰缘起于我。临淄王府像是个克子之地,先有王妃小产,月初刘氏又重蹈覆辙,当年一事尚未淡化,再添上这桩新事,传来传去的也就成了我善妒的结果。 “铁卷不过死物,陛下竟想以此为牵制,让李家武家永不相负,”父王笑着摇头,“你皇祖母果真是老了,她在位这么多年,最防的就是人心,如今却如此轻信人心。” 我抱着永惠,她小手指着桌上的酥山,我替她夹过一块,捏了小块放进那小嘴中,随口道:“抛开皇位之争,说不定是好事。突厥起兵是借由李家政权旁落,打着助李皇一族的旗号。这铁卷一出,昭告天下李武永世不负,突厥可汗也就没了名正言顺的由头,说不定会助狄仁杰一臂之力,连战连胜。”永惠撇嘴,眨了眨眼,我笑着又给她掰了半块。 父王看着我们,叹了声,道:“你若如此喜欢孩子,倒不如给自己添一个。”我手顿了下,没答话。 父王又道:“为父本以为李隆基连着纳妾,对你不大上心思,这半月来听入耳中的,却尽是他为你抱怨病后脸色浅白,广集天下胭脂,为你生辰贺礼,亲入宫讨要银匠造饰的传闻。” 我替永惠抹去嘴角碎渣,苦笑道,“那是他极擅揣度圣意,皇祖母命李家武家对天盟誓,永世不负,他便对我恩宠有加,岂不是正合了皇祖母的意?” “永安,”父王放了筷,看我道,“前日陛下曾问起,是否要宫中御医开几个方子。临淄郡王如此恩宠有加,你入府三年却始终没动静,连太子妃都曾明着问起,更别说背后听不到的那些闲言碎语。”我重复道:“太子妃?” 父王面色微沉,点了点头。 韦氏竟然当面问起此事,究竟何意?婉儿与她也是相较深厚,莫非是说了什么?我心中一下下跳着,盯着茶杯发怔,这半年风平浪静,竟忘了那始终不大出声的太子和太子妃,若是他们有意做什么,难道会牵出陈年旧事? 面上忽被人拍了下,回过神时,永惠正眯眯笑着看我,依依呀呀地说着:“姐姐,姐姐。”我对她笑了下,递给身侧夏至,示意她屏退下人。 待内室无人时,我才看着父王,犹豫道:“陛下可提过寿春郡王?”父王若有所思看我,道:“寿春郡王多年无子,难道是因你而起?”我心头泛苦,相王长子无子嗣,对太子那一脉来说并非是坏事,其中或是还有更多缘由,但照李隆基的话来看,与我也脱不了关系。 父王看我沉默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无人提起,众人皆避讳此事。永安,你既已嫁入临淄王府,此事不能再想了。” 我又何尝不知。这几年维持的诡异关系,都不过是我和他的一念坚持,其实早已尘埃落定之事,我却不愿看清。当年一口自应下狄公的话,却未料到做时竟有如此难。 忽然,门口传来请安的声音,我转头看去,李隆基正迈入门内,他边走边对父王笑道:“岳丈大人来了,怎么也不遣人传句话?”父王忙起身,两人相对着说了两句,才各自落座,夏至已抱着永惠走到我身侧。 李隆基打量我一眼,软声道:“脸色还是不好,药喝了吗?”我嗯了声,举杯喝茶,有意避开他的话。他也没再问,又转头去和父王说了些面上的话,大意不过都是遥祝狄仁杰凯旋而归,大败突厥什么的。 过了会儿,父王将永惠带走了,他扫了眼桌上菜,道:“看你们也没吃什么,我正饿了,夏至,去备一副新碗筷。”夏至行礼退下,我忙叫住她,对李隆基道:“这是残羹冷菜,怎么能让你吃,你若要想吃什么,就让下人换新菜。” 他讶然看我,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终于肯和我说话了。”我吩咐夏至换下残羹冷菜,又嘱咐她去要些李隆基平日爱吃的,待她出了门,才看向李隆基:“洛阳城中早已是你为博红颜一笑的传闻,我若不做出琴瑟相谐的样子,就枉费了你一番心思。” 他伸手拿起的玉筷,拨弄着眼前的鱼,我看着他的侧脸,眼前叠着一个个影子,七八岁的孩童,十二三岁的少年,到如今已身形修长,眉目内敛的人。他一直在变,谋权算计却从未有半点隐瞒,自始至终都是坦白的,包括他对帝位的心思。 我开口道:“你若想做太宗皇帝,我会帮你,但我不会是文德皇后,当然,也不会是皇祖母。”他静看了我会儿,道:“永安,你在说什么?”我盯着他,道:“除非取得帝位,否则任何人座上那个位置,你们这一脉都是最危险的。所以你若有心,我虽做不到运筹帷幄,却能锦上添花。” 他眼色清澄,泛着熠熠光彩,“你愿意留在我身边了,是吗?” 我点点头,道:“是。”他与我对视良久才道:“你若不愿——”我打断他道:“安排我见一次寿春郡王,我有话和他说。”他哑然看我,过了会儿才苦笑道:“其实你不用通过我,告诉夏至,她自然会给你安排。” 我愣了下,他又道:“夏至是大哥的人,他放在你身边自然会告诉我,这也是我默许的。夏至很聪明,又是大哥的心腹,若遇到危及性命之事,总会帮到你,”他夹了块鱼,放在嘴里细吃着,过了片刻才吐出刺,道,“永安,这些年明着暗着,你与大哥见面,我何曾拦过?” 我避开他的视线,看着下人们换上新菜,没再说话。 ---------------------------------------------------- 见面的地方本是在府外,我拒绝了,只说在李隆基书房就好。 当我入门时,屋内只有他一个人,临窗而立,日光透过木窗的格子,在他身上打下斑驳错落的光影。我静立在门口,恍如回到了当年在大明宫那一次偶遇,若没有那一次寻骆宾王的书卷,我不会在宜都房内遇到他,也自然不会因婉儿的忽然而至,与他一路走下来。 他听到声响,回头看我,笑了下,道:“身子好了吗?”我点点头,走到他身侧,道:“差不多了,有沈秋的方子,怕是死人也能救回来。”他道:“沈秋总感叹你对他言语刻薄,今日听来,倒是他误会了,没想到你对他竟有如此信心。” 我笑看他,道:“他连挖心剖腹的人都能救回来,我怎会对他的医术没信心。我以为他自来喜欢与人拌嘴,没想到背后竟如此说我。”他摇头一叹,道:“他就是这样的性情,无需太当真。” 提起当年事,那夜竟还是如此清晰。 看着塌上的人满身鲜血,沈秋亦是双手血淋淋地将五脏归位,缝合伤口,我却只能立在皇祖母身侧,焦心等待。一直以来,我所做的都是抱有希望,等待着相守那一日,可若要比肩而立,困难重重,我不能再做一个无能为力的人。 我抬头看他,道:“与元氏成婚三年,府中姬妾也有不少,始终无所出,皇祖母可曾问过?”他看看我,又去看窗外,过了会儿才道:“问过,但没有太多话,我是相王长子,若无所出也称不上坏事。” 此时此刻并非坏事,谁能猜到日后会如何?就像李隆基待我,当初为了拉拢太原王氏而有意冷落,如今应了铁卷盟誓,便要立刻恩宠有加,所有有一切都不过是在揣度陛下的心思。 我欲要再劝时,他已转身,道:“永安,不必再说此事,若要保住家人性命只能拿回这天下山河,皇位之争历来是成王败寇,我不希望有更多人成为这其中的牵绊。今时今日,无论你做何选择,我都不会说什么,这么多年,你我之间有太多事情,早非寻常儿女之情,”他看了我会儿,温声道:“若有一日落败,自我这处,不会再有后人夹在皇位争斗中,也算是幸事。若有幸取这天下,我希望是你的孩子承继皇位,无论孩子的父亲是谁。” 我心里一酸,看着只有两步之遥的他,再难说出话。 他早已明白,我今日见他真正想要说的话,亦或是他早已做了选择。无论我是接受现在的身份,亦或是坚持越走越远的情分,他都早做了选择。 我低头,行礼道:“郡王既已明白,妾身就此告退了。” 年少时那一卷残纸,他所说的不负,我已看到。我想说的,也许日后再没有机会说出,但已不再重要,无论我站在谁的身边,历经日后的血雨腥风,都是和他同样的目的,保住父兄性命,拿回这天下河山。 既已执手,此生已尽。 —— 上部完 —— ※※※※※※※※※※※※※※※※※※※※ 上部完结,下部酝酿中 四十八 暗潮(1) 久视元年,狄仁杰终是病危。 按身份,我本无资格前往探望,李隆基却仍是随了我的愿。 待车行至相府时,已是深夜,却仍是灯火通明。我放了车帘,看李隆基:“沈秋在?”李隆基伸手拿起袍帔,替我仔细系上:“是,已在此四五个昼夜了,”他手顿了一顿,才又道,“大哥也在。” 我没说话,只点头。一个简单的结,他弄了半天也没系好,我笑了下,拍了拍他的手,示意让我自己来,他却没松手。 “永安,”他终是弄好,手指擦过我的脸,“下车吧。” 府门前,停了不少车马,我刚才脚落地,才见另一辆马车上也下来了一位贵人。 眼带浅笑,举止有度。 她再不是当年初见时,险些落了茶杯的婢女,不再是赐婚时,手足无措的人。今时今日,她已是寿春王妃,抹去一切狼狈经历,干干净净的北魏元氏,寿春王妃。 此时,她正也看到我,愣了下,才莞尔一笑。 我对她点点头,见她始终不挪动脚步,便走过去行礼道:“妾身见过王妃。”她点点头,伸手拉住我,道:“既然来了,便一起进去吧。”我笑:“王妃先请入吧。”她疑惑看我,我侧头看李隆基,她这才留意到不远处的少年。 李隆基这才笑吟吟走过来,叫了句大嫂。 她忙行礼说:“原来郡王在这里,那妾身就先一步进去了。” “大嫂不必多礼。” 他说完,却不期然地握住我的腕子。 元月低头笑,告退而入。 我看他,他也看我,就这么僵了会儿,才低声道:“李隆基,你娶了一个又一个,如今再做这情深意重的样子,似乎不大妥吧。” 他低低一笑:“我待你如何,无需做给别人看。” 我无奈,只能就这样任由他拉着我,进了相府。据说今日险情频传,连皇祖母都亲自来探看过,自然亲王贵胄都不敢怠慢,一路上碰了不少,到狄相房外时更是立了不少人,有当真痛心疾首者,亦有不过敷衍了事者。 直到父王走过来,我才抽开手腕,叫了声父王。这一句,不少人回了头。当初在大明宫中常伴陛下左右,这些个王孙贵胄哪个不是待我极善,如今即便是身份一退再退,逃不过他们暗中的闲言碎语,但见面了也终要做足礼数。 就在我一一行礼时,房内已走出两个人,立刻引得众人围了上去。 “各位郡王亲王,就无需在此久候了,”沈秋挽着袖子,面色早已熬得苍白,“请都回去休息吧,若狄相缓醒,小人自会遣人去禀告。” 他就隔着我十步之遥,我却听得分神,只因那门边立着的人。 整整一年,我从未出过王府,而他也从未再出现。突厥叛乱,边境一路兵败如山倒,陛下不得已以皇嗣李旦为帅,征兵天下,可李旦身为皇嗣又怎会亲自出兵征战,最后这么个力挽狂澜的险位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金戈铁马,征战边疆,我无法想象那连连险境。 而此刻,只看他右臂缠着白布,环绕于脖颈之上时,就已痛的喘不上气。 他面色极沉,眼中似乎已有了血丝,只是静立在沈秋身侧。此时,王元忽然自一侧走上前,低声询问着是否要吃些东西,他摇头,微微地笑了下,没有说话。 我听在耳中,只盯着他,不敢动上分毫。 他刚要返身而回,却突然顿住脚步,缓缓看向了这里。 那双眼,清润依旧,只蒙了层杀戮决绝后的淡然。 我眼眶一酸,险些躲开。太多的过去纷涌而至,从狄仁杰拜相到如今这病危卧床,整整十年,血雨腥风,到如今却只能隔着众人,在这纷扰中静看着对方。 难以靠近,连最平实的话都不能多说。 沈秋正要转身而回,看到他如此样子,才顺着目光看过来,似也是泛起了些苦苦的笑意。我低下头,正要随着众人离开,沈秋却先出了声:“夫人留步。” 我僵了下,回身看他。 他大步走下台阶,先对李隆基行礼,才对我道:“狄相曾说,若是夫人来了尽管入内,他还有些话想对你说。” 我扫过他袖口的点点血迹,默了会儿才道:“狄相如今还没醒来,我留下也没什么用,还是待相爷好转再来探望。” 沈秋紧绷着脸,压低声音:“这几日极为凶险,永安你还是留下的好。” 我心头一紧,认真看他,他又点了点头。 既已如此,即便狄公不再缓醒,我也该留下送他最后一程。我没再多话,征询地看了一眼李隆基,他只笑了笑,说:“我陪你。”说完,先一步走上石阶,对李成器道:“大哥在此已经三日了,是否要回去休息一晚?” 李成器摇头:“今夜正是凶险难测,还是侯在此处安心。” 夜深露重,我裹紧袍帔,紧跟着进了屋子。 内室是狄公的家眷子嗣,我们几个就在外堂相对坐着,唯有沈秋守在床前,每隔半个时辰才出来一趟,喝口水,或是低声和李成器交谈着,看神色似乎始终没有起色。 我捧着茶杯,一口口喝着,想起了很多。 狄仁杰几番大起大落,却均是对李家忠心不二,就连李旦重回洛阳,亦是托了这位相爷的福。不知为什么,脑中竟记起当初李成器被囚于宫中,不惜当众提醒狄仁杰有难的那一日。 那一日讲解琼花的句句都还清晰,他的浅笑注视,狄公的玩笑提点。 那个叹‘县主好眼光’的老者,亦是劝散我二人的人,彼时今时,江山依旧是风雨飘摇,这个始终守护李家的人却终是年迈病衰,怕已要走到最后了。 约莫到了后半夜,里间忽然传来些吵闹,我不禁放下杯,李成器却已经站起身,径直走了进去。过了会儿,沈秋才出来,走到我面前:“你怕是武家最后一个见狄公的人了。”我起身走了两步,才想起李隆基,还未转身他已经先低声开口:“我在外堂等你。” 我顿了下,没有回头,直接走了进去。 内室的家眷都已退了出来,只剩我和沈秋,还有李成器。 灯烛摇曳,拖长了人的影子,我走到床边蹲下,看狄公微微在笑着,不禁湿了眼眶。他缓缓伸出手,我立刻伸手握住了,等着他。 过了很久,他叫了一声:“县主。” 我努力笑:“狄公又玩笑了,永安已不再是什么武家县主,而是临淄郡王的妾室。” “本相还记得……”他眼中亦是带笑,却不同于我的强装,只是淡淡地,带着老者的了然与释然,“和县主的几次私下交谈。” 我点头:“永安也记得。” 他看了一眼李成器,笑着摇头:“至今本相仍旧认为,县主眼光极好。” 我心头阵阵酸痛,不敢回头去看他,也不敢看狄公的眼睛。 他休息了会儿,又笑着补了一句:“还有句话,本相始终未曾说,在李家的这些皇子皇孙里,寿春郡王的眼光也算是最好的了。” 我没想到,他特地要我见我只是为了说这些。不知怎么地,脸就已经被眼泪打湿,眼前模糊成了一片,忙用袖口擦了一下。 狄仁杰笑着摇头,示意我靠近些,我忙又凑近。 他的声音很轻,也有些费力:“武家与李家的争斗,李家男人与女人的争斗,尚会有许多变数,县主切记,置身事外才是最好的应对。”我点头,他才笑着松开我的手,对李成器道:“当初县主为我二人讲过琼花之法,老朽至今仍旧记得清楚,郡王可还记得。” 这话,唯有我三人听得懂。 不论这话是提点李成器记得我当日相助,亦或是别的什么,这为天下为李家耗尽一生的贤相,此时只不过是个看着我二人自幼成长,到如今感慨万千的老者而已。 心头一时亦苦亦酸,我终是回头看他。 他只静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对狄仁杰道:“本王不会忘,亦不敢忘。”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泪止不住地掉,一年前笑着相对的勇气尽数打碎,只余心酸。他金戈铁马的那些日子,我从未有一日安枕,却不能问任何人他的消息,今时今日,他安然回返,立在我面前,我亦不敢走上前一步,看一眼他的伤口…… 狄公咳了两声,沈秋忙上前探看。 他笑着摆手,对我道:“夜深露重,县主早些回去休息吧,日后若不嫌就多来本相府上走一走,陪我这老人家弈棋品茶,也不枉忘年相交的情谊。” 我含泪点头,笑着说:“永安告退了。” 而这句话,也成了我和狄公的最后一句话。 久视元年,狄仁杰病故,举国同悲。连皇祖母亦是拒朝数日,连连悲叹狄公一去,朝堂空也。 ※※※※※※※※※※※※※※※※※※※※ 咳咳,下部终于开出来了。 其实我承认,我很久不更是被留言打击了(始终追文的也看到那几日血雨腥风了……),但我徘徊了很久,仍旧舍不得成器和永安这一对孩子。成器算是我最倾尽心力写的温润如玉的人(一直很爱这类,但是迟迟没有写)。 所以呢,阿宝只有一个小小的念想= = 如果喜欢永安的,多和我说说话,即便0分也无所谓的,俺就是怕寂寞,鸡血才是动力,握拳! 四十九 暗潮(2) 近初夏时,临淄王府终于迎来一桩大喜事,李隆基长子降世,赐名嗣直。刘氏小产始终郁郁,自从再怀上孩子后就整日不出院子,直到嗣直出世才算是喜笑颜开,松了口气。 我也终于松了口气,善妒的名声好歹淡化了些。 满月酒办的热闹,唯独太原王氏一族未有人露面,李隆基也算是会处事,立刻将嗣直送入王妃的院子,由她亲自抚养。冬阳絮絮叨叨,每日都说此事,直说得我头昏脑胀写不下字,才放笔看她:“去要些茶点来。” 她啊了声:“不说我都忘了,该吃些东西了。” 我挑眉看她:“不是我吃,是我要去送给郡王吃。”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夏至捅了她一下,才算是回过神,忙不迭出去拿了不少精细的点心,泡了壶上好的茶。我看着足够三四人吃的满满几碟子点心,真是哭笑不得,只吩咐她跟我去,让夏至留下收拾笔墨。 进书房时,李隆基正靠在椅子上,两只脚翘在桌上,定定出神。 “郡王。”我站在门口叫了他一声,他这才回过头,似是迷惑了一下,旋即站起身,大步走来:“怎么,出什么事了?”我哑然看他,抿唇不说话,他立刻攥了我的腕子,急道:“到底怎么了?” “我饿了,”我叹了口气,“猜着你也饿了,就想凑在一处吃些东西。” 他暮地愣住,眼中似惑,似惊,到最后不过都化在那一双潋滟的眼中,不笑不语。 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他依旧是不说话,只是攥着我腕间的手一路滑下来,用手分开我的五指,交叉着握在了一起。想是一直在窗口吹风,手指都冰凉凉的,冻得我想抽手,他却执拗地这么握着,眼睛定定看着我。 我无奈,只能随他站在门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犹豫道:“永安,你是要走了吗?”没想到等了半天,竟蹦出这么句话,我低头笑,亦苦亦是心疼,到最后竟是笑出了满眼的泪。 究竟是如何情意,才能至今如此相待…… 待笑够了,我才抹了下笑出的眼泪:“你要我走到哪儿去?” 他愕然看我,过了很久才喃喃道:“那你——”两个字就卡住,似乎也不知道想问什么。 我抽出手,从一旁冬阳手里接过茶点:“你不是说,我每日所食之物均是由你亲自验过,唯恐有任何差错,唯恐有人暗中做下手脚?如此麻烦,倒不如一起吃的好。” 他这才如梦惊醒,忙一手接过我手中的东西,一手仍旧五指纠缠着不肯松开,直到把我拉到桌旁坐下,依旧是老样子,怔怔地看着我。 我又抽手,这次倒是很轻松,轻易就放了手。 倒茶,吃点心,直到吃得七八分饱了,我才放下筷子看他:“不吃吗?”他摇头,笑得晃眼:“我看你吃。”我笑:“不怕有人暗中下手脚?”他愣了下,扬起一抹笑来,也不说话,只伸手把面前的点心都拿起来。 每一块都轻咬小半口,然后码放在玉碟里,拿起下一块,不一会儿就堆了小半盘。 他伸手,把那玉碟推到我面前,又亲自替我添了杯茶。 一切行云流水,毫不做作。 我只默看着,不发一言。狄相弥留之际所说的话在心中盘旋月余,他仍是放心不下李家,仍是顾虑我的身份为李显这一脉子嗣带来弊端,所以才说出那番轻描淡写的话,让李成器记住的是我的恩,而非我的情。 只是他让我置身事外的话,我又如何做得到,自我踏入临淄王府起,便已注定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更何况还有我的妹妹永惠,还有他的兄弟手足。 今日做的,也不过是一年前便已应下的,好好留在他身边。 余下的,或许日后也再难做到了…… 我凝神看他,过了很久才问:“你怨我吗?” 恍惚着,似个声音撞入耳中,那年那夜也曾有人揽我入怀,问我可曾怨。此时我问得苦涩,彼时他怕也是如此心境,无能无力,满腹亏欠。 李隆基眼色清澄,似笑非笑:“相识这么多年,却换不来你认真看我一眼,我该怨的是自己无能,对你何来怨恨?”我没料到他如此答,默了片刻,才笑:“从我认识你起,你就是不肯认错服软的人,怎么今日变了个人?” 他仍旧笑得懒散,语气却是柔了下来:“我在你面前……似乎总是错的。” 我没说话,夹起一块迎春糕,盯着他咬下的那个缺口,将整块都吃了下去。 他就坐在对面,却因背对着窗口,神情半明半暗的,看不分明。 就这样默看了我许久,才又道:“永安,你今日既选择不再避开,那我也不会再放手。无论胜负,或生或死我都会带着你,”他顿了下,看了一眼玉碟,“即便是最后一刻,我也绝不会让你死在我之前。” 我望着他的眼睛,嘴边的笑竟是难以为继,只能低头掩去尴尬,随口打趣道:“真是天意,当初在凤阳门误打误撞,竟救了个大贵人。” 他似在笑:“若要认真算起来,你才是我的贵人。” 我手动了下,想要去拿茶杯,却被他伸手握住。抬头时,他已伸出另一只手,轻拭了下我的唇角:“看来这迎春糕做的不错,你都吃的忘形了,”他侧头,对外头接着道,“李清,让膳房去领赏。” 李清在外问询是赏哪个,他倒是爽快,只说尽赏。 才刚吃完点心,他便又坐不住,立刻吩咐人备马,要带我出府。 我忙摇头,只说自己想去看看父王,他这才放我离去。直到回了自己院子,冬阳才是嗤嗤地笑出声:“郡王对夫人,真是疼到骨子里了。” 我笑了笑:“去备车吧,我要去趟西坊。” 进屋时,夏至正收整着架子上的书。我看她一卷卷翻看着,忽然想起幼时在婉儿房中,亦是如此,拿起什么都要偷看两眼,掩不住的探究心思。那时的婉儿对我来说美艳不可方物,又有满腹学才,自然对她所读的书都有些好奇,也因此跟着她读了不少旁人读不到的。 正要进房换衣裳时,冬阳已进房,回话说车已候着了,她边说边走到夏至身侧,拿起一卷书道:“这就是你说要请教的《释私论》?”我见夏至有些发愣,忙笑道:“拿来我看看。” 没想到夏至一年前在画楼搪塞的话,这小丫头竟然还记得。 冬阳拿着那卷书,递到我面前,笑道:“这是夫人亲手抄的?”我嗯了一声,没有反驳。我与李成器的字本就相像,若非是研习较深的人,草草看着也分不出差别。 她翻了翻,极有兴趣道:“夫人可能借我看几日?”我看了她一眼,犹豫着要不要答应时,夏至已静悄悄地走过来,道:“若要借,也该是我先才是。”冬阳撇嘴看她,道:“刚才看那么多书你都不开口,偏我说要看了,你来抢了。” 夏至无奈看她,道:“若不是我,你还知道什么是《释私论》,难得见到全本,自然要让我先看。”冬阳将书卷递给她,没好气道:“好,给你,看完记得拿给我。”我看着她两个,笑道:“我还没答应,你们就争上了?” 我这一说,冬阳再不敢说什么,挤眉弄眼地笑了下,进屋去给我拿替换的衣裳。夏至拿着那卷书,对我道:“奴婢粗看也难懂,倒不如放在夫人这处,夫人有闲时讲解一两句便好。” 我没说话,接过书,看她也走进去时,才随手将书摊开,放在窗边,让阳光晒散多年的湿气。正是有阵风吹过,书连着翻了数页,瑟瑟作响。 ———————————————————————— 到茶楼时,姨娘已先来了一步。 房内仅有她和一个中年人,看起来眉目开阔,很有富态。我让夏至守在门外,才进了房,姨娘低声和他说了句话,他立刻就躬身拜了一拜:“夫人。”我笑着点头:“不必多礼。”说完,便坐在了姨娘身侧。 他立刻眼明手快地添了杯茶,覆又立在一侧,不再说话。 姨娘笑着看我说:“当年的举国首富,永安可曾听过?”我点头:“邹家鼎盛时,连李家武家都不及,又怎会没听过。”姨娘继续道:“我娘家与邹家多少有点关系,他们被抄家时还曾收留过一两人,这位便是邹家的远房亲眷,王元宝。” 姨娘说的话,其实早在几日前和我提过。但当着此人的面,总要做的足道一些,我佯装讶然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姨娘继续道:“话说的远了,只是想起邹家不禁唏嘘,世事无常,当年天下首富到如今竟没了几个后人。余下的我就不多说了,只是念在旧情带他来见你,帮得到帮不到的,只能由你权衡了。” 我笑着点头,这才认真看他,他立刻就躬身行了个大礼,言简意赅地说了来意。约莫不过是他的小儿子在去年从军,与突厥战事时临阵脱逃,因大胜而免去一死,却是活罪难逃,已判发配。 待他说完,我已明白姨娘的意思。 她知道我与李成器的关系,而此次战事虽是挂了皇嗣的名,却是由李成器出征,他若能有心说句话那便是条生路。其实这种事,换作父王的身份也是能开口的,只可惜事关邹家……堂堂首富落得如此田地,期间便宜了多少王公贵胄,谁又能算得清?谁又能轻易去管? 我犹豫着,看他指间老茧,随口问了一句:“当年邹家生意,你可有插足?”他倒颇为镇定,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小人自幼跟着邹老爷,耳濡目染,也算小有所成。” 邹家……我握着茶杯,心中忽地萌出个心思。 如今连张易之那样得圣宠的人,都不忘拉拢商贾,甚至引蜀商宋霸子等十数人入宫陪陛下小赌消遣,说是小赌,谁又不清楚这其中的私下交易?邹家当年既然能够富甲天下,就一定有不同寻常的地方,与其四处拉拢已富贵的人,倒不如手里握些实在的东西好。 我复又看了他一眼,略想了想:“姨娘,此事连父王都要避嫌,我只能说试一试。” ※※※※※※※※※※※※※※※※※※※※ 那啥,今儿恶补了一章= = 顺便请假哈……俺要上京扫墓了,清明节回来再会~ 五十 暗潮(3) 这件事放在心里,反复琢磨了十数天。 如今李家武家尚未有分晓,李家就已经内斗连连,纵然李隆基待我再好,他能在区区十七岁就能有如此算计,又何谈之后。我承认自己有私心,怕父王亲妹日后涉险,也怕他真不顾手足情义…… 窗外春日正好,甚至都有了些闷热。 夏至在我旁边冲茶,我盯了她许久,才道:“夏至,年前永惠高烧不退,我去白马寺烧香也算是显了灵,不如趁着这几日天气好,去还个愿吧?”她替我添了杯,道:“需要先告知老郡王和王妃吗?”我笑:“不用,自己去轻便些。” 我说完,静看了她会儿,才轻声道:“我想见寿春郡王,你可方便传话?”她神色未变,把茶壶放在手侧:“不是很方便,需要几日安排。”我点头,没再说什么。 这件事过了三日,才算定下。 车一路出府,才行了不久就被拦下来,夏至下去问过后,回到车上脸色极不快:“是洛阳令在清道,说是今日宴客,凡过往车辆均要避让。”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今洛阳令是何人,倒是冬阳接了话:“张昌宗的胞弟,张昌仪。” 我恍然:“原来是他,那就等一等吧。” 自狄公辞世后,二张势焰更胜往昔,连李显一脉都退避三舍,更何况是李隆基兄弟几个。李成器大胜突厥的功劳,也尽数被打压下来,倒不如他一个面首的胞弟威风。 想到此处,我便随意挑起车帘,扫了一眼。正看到数匹马飞奔而来,毫不顾忌路旁百姓。 真是祸国殃民。 我正要放下车帘,忽听见嘶鸣阵阵,有匹马不知怎地受了惊,前蹄高扬,连着踢翻了三四个百姓,眼看就要踏向一个小童,却不知怎地忽然人仰马翻,摔出了数丈。 我正是惊愕,就看见烟尘中,有个人扶起被撞的小童。看着身形姿态分外眼熟,待他转过身才恍然,原来是姚元崇。那一路疾驰的人都下了马,忙不迭扶起被摔的人,一面替他探看伤势,一面大喊着谁人如此大胆。 “夫人,那不是姚大人吗?”冬阳也凑过来看,声音还颇有些紧张。我点头:“正是你一直推崇的姚大人。”冬阳不好意思笑笑:“夫人怎么还记得当年比剑的事呢?”我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吴兴姚氏的剑法出众,有幸看过,又怎会说忘就忘了。” 她应了声,随口道:“不过说起来那日,倒是寿春郡王让奴婢开眼了。” 我笑了笑,没再答话。 这几句的功夫,张昌仪已经摇晃着爬起来,挥手让人拿下姚元崇。 冬阳见此状,又开始紧张,我看她神色不禁取笑:“怕什么,姚元崇如今官运正盛,狄公辞世前力推此人为相,怕是不日就要高升了,一个洛阳令还不敢拿他如何的。” 冬阳点点头,继续偷看。 我倒是没再继续看下去,拿起书卷,只等着路通了好出城。岂料,才翻过一页,冬阳又啊了声,忙回头道:“夫人,姚大人要闯大祸了……”我疑惑看她,她说不出话,一个劲儿指车外。 车帘再被掀开时,我才明白是什么让她吓成这样。 不过一会儿功夫,那正气凌然的姚大人就已经横剑,直架在了张昌仪的脖颈旁,看着神情,似是要为民除害的架势。我倒吸口气,忙扔下书,下了马车。 府里车夫猛地见我露面,吓了一跳,低声道:“夫人快进去吧,怕是要见血了。”就是要见血才跑下来的,我来不及解释,提起裙子就叫了句姚大人,姚元崇手顿了顿,看向这处,认了会儿才道:“夫人。” 好在他还认得我。 此时围观的人都已经退出十数步,张昌仪的随从也不敢妄动,只虎视眈眈地看着,听见我这处出声,立刻都灼灼看过来,凶神恶煞甚为骇人。 我定了定神,从人群中穿过,恭敬行礼道:“姚大人,洛阳城中人多马多,这种事情一日总有个几次,大人何须为此动气?”他微蹙眉,想要说什么,我立刻又道:“说起来此事也怪郡王,非要邀洛阳令入府饮酒,张大人这才骑的急了些。”刻意说重了洛阳令三字,唯恐他不明白,说完,便伸手按住了剑锋。 手指才碰上,就觉刺痛,真是柄利剑。 好在没有见血,没见血万事好说。 那剑锋下的张昌仪早已面色煞白,这才约莫猜出自己得罪了谁。 “张大人,”我笑着看他,“受惊了。” 他呆呆看我,我又笑:“妾是临淄郡王府里的,大人若没有印象,可听过永惠县主?那是妾的胞妹。” 无论如何,我终是武家人,他听到总会有所顾忌。 果不出所料,他怔怔地看我,支吾片刻才道:“永安县主?” 我没答话,再看姚元崇,他倒也没再坚持,抽回剑道:“原来是张大人,唐突了。” 他也算机灵,明白自己虽不怕姚元崇,却也暂时惹不起他,只整了整衣衫,对他躬身道:“原来是姚大人,误会误会,我兄弟素来仰慕姚大人,今日一见倒也别有……意境,”他讪讪笑,接着道,“身为男儿就当如姚大人,有怒极挥剑的意气,改日张某定会到府上拜会——” 既已是误会,两人自然都推就着寒暄了几句,张昌仪这才上马而去。 我看他远去的背影,对姚元崇抱歉一笑:“姚大人,抱歉。”他摇头一笑,道:“是姚某该说多谢才是,若不是夫人点破,怕将是一场大祸。”我这才觉得手指痛意上涌,又怕让他见了再说什么抱歉的话,忙将手收回袖中,轻声道:“狄公之后,李姓皇族就要仰仗大人了,所谓十年一剑,终归会有大人出剑那一日,但绝非是在这小小洛阳城中。” 他眼中讶然一闪而逝,随即是渐了然的笑意。 不知怎地,我总觉这笑似曾相识,像极了过世的狄公。 ———————————————————————————————— 因路上的耽搁,到白马寺已近午时。 上香还愿后,夏至借口让我小憩,将我带入事先安排的独院。院子很清静,大半被树影遮了,正中还有口极深的井,我在井边看了两眼,幽深幽深的,有些骇人,正收回视线时,身后已走近了人。 “郡王,”我看着脚下的影子,了然转身。他的视线落在我手上:“伤得深吗?”我摇头,笑道:“就是不小心割了个口子。”他只是笑,过了会儿才叹道:“姚元崇是习武之人,手上的兵刃何其锋利,你竟真就敢徒手去挡。” 我抬头看他,诧异道:“郡王也看到了?”他颔首,道:“没想到你比我抢先了一步。”我不解:“郡王既是看到了,为何不现身?”他的脸面,总比我要好用不少。他倒似不在意,只道:“姚元崇面有贵相,若能记下今日事,日后或许能在危难时帮到你。” 我一时恍惚,过了会儿才笑笑道:“多谢大哥。” 这是我初次这么叫他,他似乎早料到一样,面色平静如常,只笑着转言道:“你如此急着找我,又避开隆基,可是碰到什么难事,需要我做什么?” 我见他直接问,就没再犹豫,从我姨娘和当年首富邹家的关系,一直讲到十几日前见了邹家亲眷,还有王元宝所托之事。他始终静听着,直到我停下来,才道:“此事要办起来并不难,你为何要瞒着隆基?” 我苦笑看他:“算是我为日后的武家,留条后路。”他沉吟片刻,才道:“以他待你的心思,日后定不会为难你的家人。”我直视他,认真道:“人心难测,海水难量。” 他亦是看我,漆黑幽深的眼睛中,望不到半分情绪,过了很久才开口道:“若是我插手,你不怕我纳他为己用?”我笑:“纵是人心难测,也总有要搏一搏的时候,那么多年来除了父王,我唯一能尽信的,也只有你了。” 他沉默不语。 我又道:“而且此事我来求你,也是将脉门交在你手上,若是我日后以此为难李隆基,你可以断我后路来帮他。” 他仍旧不说话,我渐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只能静候着。 不知是不是寺庙的缘故,那些飞鸟竟不怕人,就在我二人不远处落下,三两只凑在一起啄食。我侧头看着,忽然有些羡慕这些飞禽走兽的自在。 他终究是叹了口气:“我只怕他日后知道,才真会对你起疑心。” 他所说的,也是我所想到的,我虽未有害他的心思,却仍是存了防他的念头。 “救人容易,若是想要掌控商路,你即便有心也难尽力,”他静看着我,道,“我会帮你救人,也会助你与恒安王重整邹家商路。倘父王有幸登上皇位,在那之前,隆基若察觉此事,你只管推脱干净,在那之后,隆基若有为难你家人时,即便我无力相助,你也会有所倚仗。” 他就如此说着,到最后,真正入耳的却是那句‘即便我无力相助’。 我一时发不出声,只觉心酸上涌,这么多年走过来,皇权咫尺的是非他早已清楚,虽不及我坦然说出人心难测,竟也有了这样的准备。 ※※※※※※※※※※※※※※※※※※※※ 继续嚎一句,真的是he……(ps。这周是日更,从今天算起,每日一更……) 五十一 暗斗(1) 到盛夏时,陛下忽降了一道旨意,改控鹤监为奉宸府,常日于殿内设曲宴,频繁召武李两家与张昌宗、张易之饮酒作乐,完全不顾君臣上下的礼数。 李隆基日日酒醉归来,都会在府内再大肆热闹一番,唯恐外人不知他的纵情酒色。他倒是有自知,从不传我过去陪着,倒是每每醉得深了,才来我这处倒头就睡。这一日我替他收整好了,他还强撑着,睡眼惺忪,酒意浓郁地看着我。 我莫名看他:“怎么了?”他忽然攥住我的腕子,拉我坐下:“我记得你这半年来,从未入宫过。”我嗯了声,依旧不解:“究竟怎么了?”他手撑着头,侧躺在床上笑了半天,才道:“张昌宗今日和皇祖母说,后日要见见曾在宫中极受宠的永安县主。” 我愣了下:“他怎会提起我?”他似笑非笑:“所以我才来问你,怎么和这种人搅在了一起?”我听他语气怪,再看他很是不快的神色,不禁叹气:“你是问我,还是来审我?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皇祖母争。”他挑眉:“本王是怕有人来抢你。” 我哑然:“你还真当我是倾国倾城了?在宫里的,哪个不是国色天资?”他意外地默了会儿,才用食指轻划着我的手背,低声道:“在我眼里,你就是当年染了酒刺的模样,已经胜过万千佳人。” 我笑了笑,没说话,想要让他早睡时,他却忽然又道:“何况,能让当年名传天下的永平郡王倾心十载的人,又怎是那些宫里人可比的。”我暮地一惊,他却再没看我,闭上眼,过了许久,也没再出声。 我呆坐在床边,也不知他是沉睡过去,亦或是不愿再说话,终是开口道:“时过境迁,天下已再没有什么永平郡王了。” 说完,才起身吹熄灯烛,替他盖上了锦被。 ———————————————————— 张昌宗如今一句话,可算是半个圣旨。 自随李隆基搬出宫后,我就没再入宫,这一日晨起竟然就开始下雨,雨势还是越来越大,倘若是平常,我定是在屋中呆着不肯出去,可既是定了今日,即便下了冰也要去,绝无它法。 入奉宸府时,皇祖母还未到,倒是张氏两兄弟被众人众星拱月一般,在其中很是得意。我刚才落座,就有个碧青色的身影闪过来:“永安。” 是婉儿。 我刚才对她笑,她就扣住我的腕子,对李隆基道:“人我带走了,无妨吧?临淄郡王?”李隆基哭笑不得,连连拱手:“婉儿姑娘要带的人,本王怎敢留。”婉儿嗤嗤地笑着,低声道:“其实郡王的胆子,似乎比天大呢。”李隆基倒不大在意,亦是低声道:“婉儿姑娘的胆子,也似乎有些骇人,天子的心头好,也敢妄自动了念头?” 我听着婉儿的前半句,琢磨不出意思,可李隆基的话,却极为明显……心底不禁蒙了层凉意,不动声地看了眼婉儿,她是默了一默,攥紧我的腕子:“告退了,郡王。” 话音未落,已拉着我急往外走。 雷雨阵阵,终是阻了她的脚步,她停下来,看着檐上落下的雨帘。 我亦没出声,此事严重,纵再有心思也不敢妄自开口。 默了片刻,我才开口道:“相见我的,是姐姐吧?”她没有反驳,只牵着我入了偏殿,让我坐下后,才道:“也是,也不是。”我不解,她又道:“你忘了,那日在洛阳城中你化解过一场干戈?” 我这才恍然,先前没记起,是因为那场干戈,我其实只为了姚元崇,而不是那个飞扬跋扈的洛阳令。没想到传入有心人耳中,却成了别的目的。如此也好,张昌宗是太平姑姑的人,婉儿的心思,还有那深不可测的太平公主,能对此时如此理解,只有好,没有坏。 大殿内传来阵阵欢笑祝酒,这里却格外安静。 “永安,”婉儿细看我,“你不过双十年华,尚算是最好的年纪,为何眼神却像是当初心灰意冷的我?”我笑,随口敷衍:“是昨夜没睡好。”她明白我不愿深说,叹了口气:“当年你有什么,总是先和我说,如今,见了面反而不知说什么了。” 我被她说得有些愧疚,忙把话转到别处,和她说了些杂七杂八的趣事。她纵是受宠,也不过被困在这太初宫中,难出宫走动,听我说到有趣处,立刻笑得欢,渐渐地也化解了刚才的尴尬。 正说到兴起,外头已有人传话,说陛下来了。 我和婉儿忙起身折返,入殿时,众人正是行礼。我刚要俯身行礼时,皇祖母已出声道:“永安,来。奉宸府中无君臣之礼,你们也都落座吧。”我抬头,她正侧卧下来,二张兄弟已分坐左右,亦是笑着看我。 众人谢恩,纷纷落座。左侧是朝臣明俊,右侧则是李武两家人。 一室香薰,丝竹阵阵,果真是惬意非常。 我挂了抹笑,走过去,被她拉着坐在一侧:“你怎么都不入宫请安了?难道还在怪皇祖母当年削了你的封号?”我忙摇头,道:“皇祖母不宣,永安怎敢擅入。”皇祖母笑着看我,又去看李隆基:“永安虽是没了封号,却仍是我最属意的侄孙儿,隆基你可不能薄待她。” 李隆基起身回话:“孙儿不敢。”皇祖母淡淡地嗯了声:“你如今有了长子,又是妻妾在侧,也该让永安给朕抱个重孙了。” 李隆基没回话,只低头笑,似乎真红了耳根。或许是这奉宸府中素来如此,身边人竟然就不顾圣驾,纷纷低声笑着附和,亦是艳羡看他。我这么看着,只觉无奈,旁人看着他娶了我真是福气,可得陛下如此看重叮嘱,可落在我这处,却是一道道无形威压。 其实,既已决定安心留下,便对此事多少想过。 但如今李家武家局势不明,他们兄弟几个又要去夺皇位,让我如何敢留血脉?难道一出世就如他们兄弟几个,自幼如履薄冰?更何况,身上同时有武家李家鲜血的孩子,怕是自处更难。 正是一片欢笑时,叔父武三思忽然酒觞,笑道:“陛下这可就是偏心了,临淄郡王不过十七,便已有长子,寿春郡王却至今膝下无子,理应更加催促才是。”我骤然一惊,抬头去看。 叔父就举着酒觞,说完对身侧李成器一笑,当真是笑意暖暖,却是绵里藏针。 李成器只微微地笑了笑,并未接话。 气氛一时有了些微妙,连李隆基都坐下,看了李成器一眼。 皇祖母亦是但笑不语,我怕人多眼杂发觉,忙垂眼,从身后宫婢手中接过茶,递给了皇祖母。手稳,笑暖,唯恐有半分差错。 忽然,始终不大开口的父王出了声音:“梁王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府中无子嗣应该是多多纳妾,哪里有催促男人的说法。”话中故意带了些隐晦的暗示,极委婉地点破了俗礼。 武三思哈哈一笑,忙道:“正是正是,酒喝得多了,难免说错话,还请郡王莫怪。”李成器似不大在意,摇头一笑。皇祖母这才笑了两声:“改日从宫里挑些伶俐的,再赐寿春王府,也算是战功嘉赏。” 李成器这才起身:“谢皇祖母。” 我暗自苦笑,这么一来二去的,怕是日后传出去倒成了寿春郡王身患隐疾,难出子嗣了。想到这儿,不禁草草扫了他一眼,他正是落座,恰好接了我的视线,像是明白我所想,笑着摇了摇头,亦是无奈。 酒到欢畅处,果真如李隆基往日嘲讽所说,皇祖母又去命二张轮流衣身披羽衣,乘木鹤于殿中吹笙,称什么仿似王子晋的道骨风姿,真是荒诞可笑之极。 我看着头痛,便借故走出大殿,抱臂在门口怔怔出神。 过了会儿,只见皇祖母走出来,忙行礼时,才发现她眼中怒气极盛,不禁心中一沉,只觉得要出事。“永安,”皇祖母像是未带任何宫婢,只看见我,顿了下道:“随朕来。” 我不敢耽搁,七上八下地跟着她走到偏殿处,隐隐听着里处似有男女低语,不禁暗惊,今日如此热闹,竟也有宫人敢在此颠鸾倒凤?偷看了一眼皇祖母,她似乎早已知情,伸手从一侧木架上抽出金刀,快步绕过屏风。 我忙跟上去,却在看到眼前景象时,轰地一声,脑中一片空白。 是婉儿和张昌宗。 婉儿像是受了大惊吓,瑟瑟地拉过衣衫,遮住身子。张昌宗已经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肩膀也是吓得不停抖动着,二人竟然都已不敢出声。 “上官婉儿,你可知罪?”皇祖母已面色发白,举刀而向。 晃目的刀光,冰冷摄人,我不敢再立,噗通一声跪在了皇祖母身侧。脑中早是乱作一团,却直觉此事蹊跷非常,即便婉儿与张昌宗当真偷欢,即便有人故意陷害走露风声,也绝不该发生在今日! 以婉儿的心思,怎会在酒宴如此热闹时,在随时会被撞见的地方做下此事? 念及至此,我猛抬头看,婉儿依旧是面色惊恐……却有了些别的味道。 ※※※※※※※※※※※※※※※※※※※※ 关于婉儿被捉奸这件事儿,我始终觉得她这么聪明,应该不会= = 所以……继续戏说吧 五十二 暗斗(2) 还未待再细想,婉儿忽然惊呼一声,被皇祖母手挥出的金刀划破额头,一道血流猩红刺目地滑过了鼻侧。我看着心魂聚散,皇祖母却是怒极而笑:“好,好,不愧是朕的宠臣,天子之刃,这大周敢躲得也只有你了,婉儿。” “奴婢不敢。”婉儿连连叩头,声音怦怦入耳,地面渐磕出了深红血印。 一瞬间,从我脑中不停闪过得,是当年在大明宫中,她教我避祸与我闲聊,当年我为李成器跪地求情时,她匆匆而来将我带走,当年我心急如焚时,她不惜冒死将我带入天牢……此事纵是再有蹊跷,此时此刻却已是生死关头。 想到此处,手指不觉已紧扣地面,我缓缓地挪了下膝盖。正要起身求情时,殿内又闯入了一个人影,不由分说地跪了下来:“孙儿请皇祖母息怒!”是李隆基……他没有看我,只是立刻以头抵地,接着道,“此事必然大有蹊跷,还请皇祖母先审再杀。” 说完,才抬起头,目光扫过我的眼睛,带了十分告诫。 我咬唇看他,亦是缓缓摇头。 他不该进来,撞见这等场面,等于是撞破了天威,必是九死一生。 皇祖母面上阴晴不明,只低声道:“隆基,你退下。”李隆基摇头,跪着前行两步,直到与我并肩,才又一叩首道:“上官姑娘和永安情如姐妹,皇祖母若要斩杀婉儿,永安必会相阻,那便是欺君犯上的死罪,孙儿不敢退,亦不能退。” 我听得心中泛苦,只能垂头静默。 看到婉儿那一刻,我就已经明白,皇祖母带我入内是因为方才殿中李成器的事,想要借婉儿的死为我立下规矩,却不想李隆基竟然闯入,让这一切变得更加尴尬难堪。 此时不仅是婉儿,连我和他也是命悬一线,生死难测了。 那处婉儿始终没再抬头,张昌宗却是煞白了脸,呆呆地僵坐在一侧,别说是跪,连动都不敢。 不知过了多久,皇祖母才垂了手,对婉儿道:“朕给你活命的机会,说吧。”她说完,仍是没有挪动半步,就那么神色晦暗地看着婉儿。婉儿这才抬起头,与皇祖母对视良久后,一字一句道:“今日是他被废之日,陛下可记得?”皇祖母回视她良久,周身的怒气竟渐渐地,散了七八分:“你就是为此?” 婉儿点了点头,又忽然摇头,过了片刻却笑起来:“陛下能为男宠废了君臣之礼,日日在此笙歌漫舞,婉儿为何不能以此报复?为了陛下的大业,婉儿亲手拟就他的废诏,立誓终身不嫁,追随陛下至今,实在不忍,也不想再看陛下如此荒废朝政。” 皇祖母眼中渐沉,不发一言。 她继续道:“陛下可知,如今朝中传了个笑话,洛阳令一句话,满朝薛姓的官员都加封进爵。就因为有个薛姓小吏向张昌仪献银买官,可糊涂的张昌仪却酒醉忘了那人名讳,最后竟是给满朝薛姓的官吏都加了封,”她笑意更深,“一个小小的洛阳令,倒比当年狄公的权势还要大。大周到此,陛下让婉儿如何对得起当年那一旨废诏?临淄郡王与永安之情深厚,婉儿与陛下亲子的情就当真不如此吗?” 她一句句逼问,倒似是把一桩淫|乱宫讳的死罪,说成了处心积虑的死荐。 我越听越是心惊,越听越是觉得此中极有深意。 “好了,”皇祖母打断她,“你总能让朕想起你的祖父。”婉儿仍是笑,轻声道:“陛下不说,婉儿反倒忘记了。这众多对不起的人中,还有婉儿的祖父。当年他因反陛下而招杀身之祸,婉儿却背负天下诟病,在陛下身侧这么多年,如今再多一桩男女私情,也算不得什么。” 她说完,反而挺直了背脊,由跪转为了跪坐。那双乌黑的眼睛就这么盯着皇祖母,再不说半个字。四周变得异常安静,唯有阵阵雨声,敲打着所有的心神。 “隆基,”皇祖母忽然开了口,“替朕收好这刀。”李隆基忙起身接刀,皇祖母才对婉儿道:“你又一次胜了朕,可还有事要奏?”婉儿摇头:“陛下只要重拾朝政,留下婉儿此命,日后当奏的,绝不会漠视不理。”皇祖母叹了口气:“还记得当年,朕初见你时说的话吗?”婉儿未有犹豫,脱口道:“命先留下,或许日后可用。” 此话一出,我才算是松了口气。 李隆基转身将刀放回到架上,我忙起身扶住了皇祖母:“皇祖母离开许久,怕是殿内会有人不安了。”皇祖母笑着点头:“是啊,该回去了。”她说完,我和李隆基立刻会意地一左一右,陪着她走出了偏殿。 直到出了殿门,才见十步之外候着几个宫婢内侍,神色均是紧张,他们一见皇祖母现身,立刻齐齐跪下:“陛下,恒国公方才跌伤,正在殿中医治。” 我听完,立刻看了李隆基一眼,他亦是看我,笑得颇有意味。 皇祖母却只淡淡地说了句:“他们两个倒是连着心。” —————————————————————————— 回去的路上,我拿着书,不说话,他坐在我身侧也不说话。直到快到王府,他才幽幽地叹了口气:“难怪古人常说,英雄难闯美人关,本王又为你博了一命。”我未看他:“你肯说了?” 当时的境况,他能恰到好处的闯进来,怎么会是巧合? 他松下身子,拿下我手中的书:“纵再有算计,你可信我真是搏命去救你?”我这才抬眼看他:“怎么是救我?”他笑吟吟道:“我若不闯进去,你怕是早已护着她了。”我不置可否,他接着道:“婉儿这么聪明,怎么会需要你去救?你看,一桩宫讳秘事就成了她忠心不二的谋算。” 我示意他继续说,他偏就卖了关子,笑而不语。 直到我又去拿书时,他才算是怕了,忙道:“好了,我都告诉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个条件。”我笑:“说吧。”他似乎并不急着说话,只伸手握住我的手,柔声道:“生下你我的孩子。” 我身子一僵,没说出话。他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眼中带了些期盼,细细碎碎地还掺杂了些别的什么,我不敢再深看,只垂眼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愣了下:“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我认真想了想:“或许等李家拿回帝位,或许要更久之后。” 他沉默着,收紧手臂,不说话。 我刚想再开口,他却忽然一笑:“一切随你。” 我不愿他有所误会,只能继续道:“我不想孩子像你一样,自幼胆战心惊,不知明日是生是死……”他只是笑,像是忽然不再关心这个话题,反倒又说起了今日的蹊跷:“你可知道婉儿如今是谁的人?” 我看他无意再听,只能闭口,摇了摇头。 “太子李显,”他话音带了些嘲讽,“真不知道她如此聪明,怎么就选了那么个废人。你应该知道,二张兄弟是姑姑的人,她却有意接近,姑姑发现了自然不能如何,张昌宗现在正得势,她不会为了除掉婉儿而毁了这枚棋。” “所以是你,对吗?”我看着他。他摇头:“我只是在找机会,能除掉两个更好,若是只能取一人的命也稳赚不赔。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是婉儿先发觉此事败露,才有意在今日布下这样的阵势,以此断了我的念头,”他笑叹道,“可惜又被她抢了先机。” 我一动不动看着他,心中已是冰冷。 他却似乎不大在意,像是在与人随意对弈,说着可惜了一局棋而已。 他的眉眼太过漂亮,像极了生母。可那双眼睛,却不知不觉变得不再晶亮透彻,十七岁的一个郡王,竟可做到此处。在宫里那些日子,或明或暗婉儿究竟帮过李家多少次?化解过多少次他的危难?他不是不知道…… 待到入府时,下人忽然来说嗣直又不舒服了,他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他这才提步要走,我却再忍不住叫了一声,轻声道:“答应我一件事。”他疑惑看我,我接着道:“日后无论如何,若你如愿了,答应我,要留下婉儿的性命。” 婉儿虽受宠至今,都只是靠着皇祖母多年的宠爱,无论是今日随着陛下,或是日后当真就跟了李显,终究没有家族倚靠,也无实权在手……或许她等不到最后就已经身首异处,或许是我自己先保不住性命。 我所求的,也只是李隆基能有幸得偿所愿时,她若还活着,就让她继续活下去。 李隆基眼中未有任何异样,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过了片刻,才忽然笑起来:“好,今日你肯定累了,快些回去。”我对他笑了笑:“郡王快去吧。”他笑着点头,伸手轻抚了下我的脸:“今晚我就不去你那里了。”说完,才转身直奔了刘氏的院子。 我一路回了自己的院子,却始终有些不安。 当年在宫中我曾问过李成器,若是日后我为武家人求他,他可会答应,他不过说了‘我会’两个字,我便已是信心满满。可换到今日的李隆基,为何就让我始终难以心安? ※※※※※※※※※※※※※※※※※※※※ 叹,这就是李成器和李隆基的区别。 一个是爱屋及乌,一个只爱死了一个,却难爱屋及乌…… ps.托腮,当年一直露面的大都不见了,也不知道啥时候再回来,好冷清呜呜呜呜 五十三 深情(1) 接连数日,李隆基都再没来看我。 不光是冬阳,连夏至都有些惴惴不安,看着外头终露了晴空,便劝道:“这些天下雨,夫人都在屋子里坐着,今日难得有好天气,何不出去走走?” 我知道她的担心,想着出去走走也不错。正好李成器那件事已办妥,王元宝已和胡商谈好,先从饭铺酒肆入手。我不知李成器是如何和他谈的,总之他是服服帖帖,甘愿承诺,日后王家生意无论做到多大,均是三七分利,怕是已看透当年邹家落败的根源,终知道要归附朝堂权贵。 “你去让人准备吧,”我说完,又觉不妥,“算了,不用准备了,去和郡王通禀声,就说我出去随便走走。”夏至应下声,立刻出了门,我则换了件寻常衣衫,尽量显得像是寻常妇人。 行到时,正见王元宝在里处招呼着,我立在门外看了会儿,光看他待客人的言谈,和他低声教训下人的神态,那句自幼跟着邹老爷,应该不是虚言。想到这儿,才算是暗松口气,连带感叹老天待我不薄,平白送来这么个人。 我边想着,就走了进去,立刻有人上来招呼,夏至正应付了两句,他立刻留意到了这处,忙走过来招呼:“这位夫人看着面色不俗,可需要小人安排个清静处?”我颔首,笑道:“多谢。”此话说完,再没有多余的交流,他立刻让个机灵的将我们带到二楼临窗个空位,既清静又敞亮。 “这里真不错,”冬阳见我落了座,便四处打量了两眼,“夫人是如何知道的?”我随口敷衍:“是姨娘告诉我的。”她哦了声:“倒是想起来了,夫人提过,永惠的生母是有些胡人血统的。”我点头,夏至已走上来,说是已定了菜。 我倒有些好奇,正要问她有些什么时,楼梯处似是又要上来人,我看是刚才为我领路的人先露了头,亦是不停说“夫人当心脚下”,不禁有些好奇。正是看过去时,那几个贵人也走了上来,竟是元月和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大小崔氏。 我愣了下,才站起来,行礼道:“王妃。” 同样地,她也带了几分惊异,连那大小崔氏也不禁呆住,看了我一会儿,小崔氏才先道:“今日倒是巧了,自宫中搬出来,还从未见过夫人呢。”我哭笑不得,真不知她是真傻还是佯装,刚才一见面就提那日的事。 元月若有所思看我:“夫人怎也知道此处?”我笑:“随便出来走走,恰好就进来了。”她似乎不大相信,但也并未再追问,只说:“既然是见了故人,倒不如凑做一桌,可好?”这话说完,倒是大小崔氏先有了些不情愿的神色。 那引路的见我们相识,立刻笑吟吟告退,留了我们几个相对站着。她只目光柔和,征询地看着我,眼底却掺了些猜测。许是知道此处与李成器有关,或本就清楚李成器是王元宝的靠山,总之此刻,我应该已经成了这几个女人的眼中钉。 差别只是大小崔氏嫉恨的是当年亭中受罚,而她,怕是会想的更多一些。 大家都各怀着心思,我正犹豫要不要点头时,袖口忽然被冬阳扯了下,不禁莫名看她。冬阳撅了撅嘴,冷瞥了一眼大小崔氏,我才恍然记起来,那年在宫中被赶出亭子时,她也在。 “怎么?夫人还在等人?”元月忽然打破局面,笑着追问。 算了,终归是逃不过。 我暗叹口气,摇头道:“只有我一人,王妃若不介意,就一道坐吧。”话音未落,冬阳却忽然低声道:“上趟见了大小两位夫人,说是夫人阶品不及,便被赶出了亭子淋雨,今日该不会又要夫人立着陪吃吧?” 听着像是和我请示,可这声音却足够让所有人听清。 我头疼看她:“寿春王妃在,怎么这么没规矩?” 大小崔氏已有些微怒,被元月扫了一眼后,立刻乖顺垂头,不敢多话。 元月只笑着伸手拉住我,道:“说起来,我与夫人还是多年故人,今日就不讲规矩了。”说完,立刻牵着我先落了座。 直到她坐妥当了,那两人才双双坐了下来。 只这么看着,我便已明白,她已再不复往昔的柔弱无措了。 如今寿春王府女眷十数,她虽是正妃,却不过出自落魄的北魏元氏,竟能让大小崔氏如此服帖……看来毕竟是李成器的正妃,又是自幼相识,虽未有子嗣也定是琴瑟和谐,才能让这等望族女眷如此服帖。 想到此处,心里只是木木的,低声吩咐夏至为她们几个倒茶。 元月听夏至说已定了菜,倒也没挑剔,就说随便再添几个,然后很自然地看向我,笑道:“我还不知道夫人见过崔氏姐妹,听起来似乎有过什么误会?” 我笑着解释:“其实没什么,正如王妃所说,只是一场误会而已。过去了这么久就不必再说了。”大小崔氏冷冷看我,不发一言,元月见我不说,便转头问小崔氏道:“说吧,你们是如何得罪了武夫人?” 我刚想再拿话岔开,小崔氏已经开了口:“当初我姐妹初入宫,并不认得夫人,一日遇了暴雨,正躲进亭子时见几个宫婢挤在里处,亭子又小,只能让她们出去撑伞避一避……后来郡王也为此事让我们当众罚了跪。” 元月嗯了声,小崔氏立刻没再说,举杯喝茶。 她这才又看我:“没想到过了这么久,我才知道此事,让夫人受委屈了。”她目光虽柔和,却也蒙了层冷意,一句话很明显地咬在了前半句。从冬阳说错话起,我就已料到她会问,只能摇头笑:“没什么。” 好在元月顾及着大小崔氏在,也没再多说什么,只笑着岔开话题,和我闲聊起李隆基的幼子,间或询问我可有了什么喜脉。 这段日子真是奇了,无论是谁都会提起此事。 我只能随口敷衍说身子不好,正在进补,或许明后年会有好消息。夏至蹙眉在一侧听着,倒是冬阳很着急地补充着:“郡王也为此事说了几次,真是急坏了呢。”我闷闷地看了她一眼,这孩子还真是怕我吃亏,生怕别人误会我不受宠。 元月倒觉她有趣,只笑着点头附和:“当年在宫中,临淄郡王就把你家夫人当做宝,如今看来,怕是更甚往昔了。”冬阳还要再接话,我告诫地看了她一眼,她这才乖乖闭了嘴。 本是一次随性出行,却未料到,最后是与他的几个女眷共处了一个多时辰。算起来,这还是我初次如此吃饭,这么多年仗着李隆基的偏宠,似乎除了他以外,真没再有府里女眷与我共食过。 我拿着茶杯,眼睛不觉飘向了热闹的路面。 —————————————————————————— 回到府中,李清似是已侯了很久,见我露面,立刻面露喜色:“夫人可是回来了。”我诧异看他:“出什么事了?”他笑着摇头:“郡王的事,小人不敢随便说,夫人只管去后院马厩就是了。” 我见他的神色,估摸猜到不会是坏事,才松了口气:“下次有什么事,最好先说‘夫人啊,大喜事’,或是‘夫人啊,大事不好了’——”我看他不解,才眨了眨眼,接着道,“免得你每次一紧张,搞得我都以为是府里出了事,遇到喜事也喜不起来了。” 他这才恍然明白我在玩笑,立刻躬身赔罪。 我这才吩咐冬阳回去,让夏至陪我去李隆基那处。待到穿过一条小径,四下无人时,夏至才忽然忧心看我:“夫人若是不愿,不如先回房歇歇。”我看了她一眼:“怎么忽然这么说?”夏至默了很久,才继续道:“夫人从酒楼起,就一直在笑,笑到了现在。” 一句话,如同利刃,骤然割断了心头紧绷的弦。 我只顿了下脚步,两只手揉了揉脸,缓解着僵硬的笑容:“笑不好吗?”她没敢做声,我继续道:“没关系,我只是不习惯而已。下次多和府里的女眷来往走动,自然就习惯了。”她欲言又止看我,我却没再给她机会,快步穿过小径。 到马厩处时,李隆基正无趣地走来走去,听见声响才猛地抬头,大步来握住我的腕子,就往马厩里走:“还以为你会回来陪我用午膳,害我空等。” 我快步跟着他,险些摔跤,他这才慢下来,还未待我跟上脚步,就觉身子一轻,已被他横抱在了胸前:“这样就不怕摔了。” ※※※※※※※※※※※※※※※※※※※※ 偶快困死了……………………………………4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可能有错字,明儿再改吧……没力气了…… 五十四 深情(2) 他的手臂很紧,压得我有些喘不上气,只听着自己的心怦怦急跳。 夏至在不远处早是惊愣住,我扫了她一眼,低声对李隆基道:“夏至还在呢。”他笑看我,漆黑的眸子眯成了一条线:“怎么?本王宠你,不能让旁人看吗?”我一时哑住,记起夏至的身份,没敢说什么。 进了马厩,他才把我轻放下来,指着一匹周体雪白的马:“这是送你的。”马儿正低头食草,听见声响,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盈水漆黑的眼睛,竟像能看出其中言语,我不禁一愣,喃喃道:“好漂亮。” 他笑:“若论起来,此马也算是马中皇族后裔了,出自太宗皇帝那处。”他停住,看我,我明白他有考验的意思,不禁走过去,试着摸了下它:“莫非你说它是太宗‘十骥’之一,腾霜白?或是皎雪骢的后裔?”他笑着点头时,马儿已蹭了蹭我的手,我想了会儿,才说:“如此名贵的马,还是送给王妃吧。她自幼习武,定是爱马之人,我连骑马都不太会,岂不是浪费?” 马儿在我手心蹭着,痒得我不禁笑起来。 李隆基弯起眼,走到我身后,将我环抱住,低声道:“永安,你能不能骄纵一次。”温热的气息蔓延在脖颈后,他的手心却是灼热,隔着薄衫,依旧烫得我有些心慌。 我试着想挣开,他却又收紧了手臂,开始细细碎碎地用唇轻碰着,从耳根到脸颊,再到最后彻底将我身子扳过来,深深地吻住了我。炽热地掠夺着所有的理智,那漆黑的眼睛离得太近,像是步步紧逼,却又带着十分的温柔…… 那一霎那,我只觉得心酸,只缓缓闭上眼,试着去回应。 不过是浅显的一个念头,就已经换来他彻底地沉陷。 不知过了多久,终是喘不上气来,我推了下他,他这才就势松开。一寸寸地摩挲着,轻蹭着我的脸:“回房,好不好。”我脸上一烫,推开他,继续回头去逗马,他在我身后笑了两声,开始只是很轻的,最后却越小越大,终于感叹道:“永安,我们成亲几年了?” 我没回头:“有两年多了。”他默了片刻,才接着道:“是两年七个月。”我嗯了声:“差不多。”他又笑了声,隐隐有了几分调笑:“那怎么还像个刚出嫁的新妇?”他平日极少说这种话,我听着,耳根又不自觉地热了起来,决定不再理他。 “永安,”他又贴近我,“回房好不好。” 我被他弄得大窘,终是转身瞪他:“郡王今日很闲吗?”他乖顺点头:“很闲。”我哭笑不得看他:“不需要去刘氏那儿吗?”他轻浅地笑,眼角微微弯成个漂亮的弧度:“不去,今日哪儿都不去,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我实在难应对,正是尴尬时,马厩外已有人说了句话。 “妾见过郡王。”一转眼,王寰就走了进来。 我忙躬身行礼:“王妃。”两个人就这么相对着,李隆基没答话,她不敢起身,我亦不敢起身。正是僵持时,李隆基忽然一把拉起我,直接揽到怀里:“起来吧。”他力气奇大,我根本挣不开,只能眼看着王寰起身,很淡地扫了我一眼。 “妾打扰郡王雅兴了,”她收回视线,道,“还请——”李隆基半笑不笑道:“夏至应该就在马厩不远处,你可看见了?”王寰神色一僵:“看到了。”李隆基继续道:“这次便罢了,日后见到夏至冬阳在,就避开些,也就不用如此赔罪了。” “郡王的意思是,妾日后见到两个奴婢,也要躬身回避吗?”王寰本就生得英气,如今微怒气来,更添了几分逼人气魄。我看得心中暗惊,扯了下李隆基的衣袖,他却不为所动,只笑了声:“本王正是此意。” 王寰紧咬唇,眼中由怒转悲,由悲转哀,终是躬身道:“妾知道了,郡王无事,妾就告退了。”她说完,也不等李隆基答话,立刻就离开了马厩。 我看她背影消失,才转头看李隆基:“太原王氏——” “好了。”李隆基厉声打断我。我愣了下,侧头不再说话,过了会儿他才柔了声音:“永安,我并非有意要凶你。”我嗯了声,他又道:“王守一最近提出要娶我妹妹,父王已经准了,我若再不压一压她,怕是日后真会欺到你。” 此事我多少也知道些,可听他这么直白说,才恍然他为何刚才如此冲动。念及至此,不禁认真看了他一眼:“为何不这么想,不同于皇祖母的赐婚,这是王氏甘愿提出的联姻,正是太原王氏对你的扶持。” 他也认真看我,背着日光,眼中沉得有些渗人:“我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三郎了,需要你为保我去跪她。”他一言,牵起的是当初王寰小产的旧事,我一时有些恍惚,想起了很多。 正是出神时,他忽然又道:“不要再想了。”我怔怔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苦笑,似乎想说很多,却终是眸色转柔,轻声道:“总之,什么都别想了。” —————————————————————— 我没想到,他赠马的事,还有后话。 不过三两日后,他就兴冲冲带我来,说是要去马场。我本以为他不过是兴起,待到了才发觉,竟是已有不少人,原来是安乐郡主玩性大起,早定下的日子。李隆基到时,那边已是欢声笑语,不过草草行礼招呼后,便都闹作了一团。 李显一脉显和我没什么交情,当年我随在皇祖母身侧时,他们尚都在外,除了仙蕙……我扫了眼,忽然想起李隆基说,仙蕙已有了身孕,难怪今日并未露面。正是看到李重俊那处时,心头才是一跳,伴着的竟不是王妃,而是宜平。 “来,”李重俊正揽过她的肩,“去给几位郡王添酒。”宜平脸色泛白,似乎是在犹豫,安乐郡主已经侧头笑了声:“今日是来赛马的,又不是来吃酒的,差不多就可以了,三哥。” 她生得真是好,又比身侧人多添了随性,此时笑起来连我也看得暗暗惊艳。 只不过,更让人惊艳的,却是她眼中的嘲笑,对李重俊的嘲笑。倒是他们的大哥李重润只是笑,似是看不懂一般。 李重俊瞥了她一眼,对宜平道:“算起来都是你的旧识,怕什么?”说完,还轻拍了下她的脸:“敬得好,今日便留住你那处。”宜平脸又白了几分,终究不敢忤逆,起身开始一一为没人添酒。 他的意思,在场人无人不明,可又都佯装不知。 唯有安乐郡主扬眉看着,李成义脸色暗沉地低头喝酒。宜平很快就走到他那处,只一双眼盯着他手中的酒觞,缓缓地添了满杯,自始至终不敢抬头,李成义却是直直地看着她,杯举得很稳。 直到酒有些溢了,他才道:“多谢。” 言罢,一饮而尽,手中却仍有刚才溢出的酒液。 我看着有些于心不忍,若是当年不撮合他们,何来这情债,又何来如今尴尬局面?“别看了。”李隆基忽然夹了一块青糕,递到我口边,轻声道,“若真论错也是我兄弟无能,与你没有半点关系。”我盯着那青糕,摇了摇头,没说话也没张口。 李隆基就这么看着我,举着筷,也不再说话。 我知道他又犯了脾气,正是不知如何是好时,安乐郡主忽然又笑起来:“我今日算是看透了,本是想着几位哥哥来陪我骑马,到最后却成了恩爱的戏码。我可是常听人说永安当初是皇祖母心尖上的人,如今是临淄郡王的心头肉,碰不得,得罪不得。我想着郡王风流的名声那么大,怎么会是真的?眼下看,倒有些意思了。” 李隆基这才侧头,斜看她一眼,哈哈一笑道:“还真让裹儿你说对了,永安就是要宠才行,”他说完,用手把筷上的青糕拿下,放在嘴边咬了小半口,“凡是她吃的,必要我先试才肯入口。” 说完,又将手伸到我嘴边。 他的目光依旧带笑,却蒙着冷意。 “多谢郡王。”我终于张口,整个吃了下去。 然后,换来的是众人的取笑艳羡,我自倒了杯酒,还未待他阻拦,就一口喝了下去,将口里的糕点混着酒水,尽数吞入腹中。火辣的酒水一路烫灼着,一直烧到了腹内、血中,像是顺着血流进了心房。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看李成义身侧。 我知道李隆基是有意做给他看,也知道他一定看到听到了。 李隆基诧异看我,过了会儿,才把茶递给我:“对不起。”我笑:“多谢郡王。”他很轻地嗯了声,开始和众人一起玩笑,未有江山社稷,唯有佳人美酒,看来他们这一干皇孙真是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 胃里仍旧火辣辣的,喝了口茶也不见缓和,我又呆了会儿,觉得不舒服,就和他说了两句,独自离了席。 正是夏末秋初,天高云淡。 我走到不远树林旁,站在阴凉下,胃里仍是翻江倒海的难过。过了会儿,刚才饮酒谈笑的众人都已经走出来,各自牵了马,似是真要赛上一场。十几个人站定,应该是商量着如何赛法。 我随便看了两眼,就见李隆基上了马,紧接着是太子几个子嗣,李隆基似是在对李成器说什么,然后众人又开始附和,终是将李成器也逼上了马。 不用想,也能猜到他们是用的什么借口,约莫都不过是寿春郡王自幼极擅马术,又在年前带过兵,相较这些郡王们算是最出众了,自然这种赛马的玩乐不能少了他。 只怕又是李隆基挑的话头。 我想到此处,只觉得累。 又去看碧空如洗,不愿再去看什么赛马。 “县主。”身侧忽然有人唤了声,是宜平。我回头看:“这两年,过得好吗?”她走近了,想要行礼,被我一把拉住胳膊,让她也靠在了树边:“行礼还没行够吗?随便些,也不要再叫我县主了。”她嗯了声:“郡王待……你真是好。” 我不愿再用自己的事,再扰乱她的心情,只淡淡地嗯了声:“他自幼都待我不错,你是知道的。”她又道:“寿春郡王……”我怔了下,看她:“你怎么提到他?”宜平自我赐婚起,便被送到了李成义那处,按理说应该不清楚我和李成器的事才对。 她没有犹豫,只轻声道:“是李重俊一日酒醉,提起的,问我当初是否知道此事,我初听着也吓了一跳,只说不知,后来细想起来,却觉得后怕,”她神色添了些愧疚,又道,“只是没有任何机会传话给你。” 若是李重俊……婉儿,或是仙蕙倒都有可能。 我无畏地笑了笑:“这件事,皇祖母都清楚,早已过去了。”即便是天下皆知又如何?早已不重要了。我看了看她,才道:“记得当初我曾说过,不要再留意这些,好好跟着李重俊,是恩宠或是冷淡,只要平安过完后半生,就已经是福气了。” 她沉默着,忽然将头搭在我肩膀上,很小的一个动作,我却像是被压了千斤重,她的怨、恨、不甘、还有不舍都尽数涌出,不用说,便已清晰可见。 就这样相对良久,赛马的众人像是折返回来。我看李隆基在艳阳下的笑脸,晃目的摄人,约莫猜到他是胜了。他下了马,似乎是在询问什么,忽然就向我这处看来,估计真是在找我。 我低声对宜平道:“回去吧。”她这才直了身子,行礼告退,临走才终于道:“日后县主若有用得到的地方,宜平定会全力以赴。” 我摇头:“去吧。” 傻丫头,你无权无势,若当真有用得到的地方,岂不就是推你去死? 果真,她才走出十数步,李隆基就甩了缰绳,大步而来。 我整理下心情,笑吟吟看着他,待到身前时正要询问是不是胜了,他却骤然散了笑意,一双眼中尽是暗沉莫测,风卷云涌。我不解看他,他却直到捏住我的腕子,才开了口:“本王胜了。”我更是不解:“那你这满脸怒意的,是做给谁看?” “我胜了,是大哥有意谦让的,”他声音更加低沉下来,“有意让的,你懂吗?” ※※※※※※※※※※※※※※※※※※※※ 呼哧呼哧,晚上还有一章……累死俺了 五十五 深情(3) 我深吸口气,他终究还是绕不过去这个心结,无论我如何做,李成器如何做,他都会计较会多疑……想到这儿,终是迎了他的目光:“我懂,不懂的是你。” 他看李隆基难为我,也深知他要赛马是义气之争,所以他让了。 为血脉兄弟,为让我和李隆基的关系缓和,可却不过换来李隆基的愤恨?倘若不让呢?怕李隆基又会有另一番猜想,猜想他的大哥不甘不愿,对我仍有奢求? 我忽然有些怀疑,我如此委曲求全,迁就李隆基可是错了? 他被我问的一窒,又近了半步:“这么多年我做的,从没人去看,我不需要任何人谦让,我能拿到任何我想要的,为何你就什么都看不到?” “李隆基,你有能力去争,就是因为有人一让再让,”我缓和了一下呼吸,努力让自己冷静,“你若是父王的长子,依你的性子,你以为你能安然活到今日吗?当日落下天牢,为何被用刑的是你大哥,不是你?因为他是皇嗣长子。当初,为何你能被赐婚娶武家人,而他只能娶个荒唐的北魏元氏?因为他是皇嗣长子。”我看着他的眼睛,终是吞下了最后一句话。 为何我跪在皇祖母面前,在她已堪破一切时,仍旧要咬定不愿嫁给李成器。因为他是长子,少年成名,李家旧臣都盯着、指望着的皇嗣长子。我不敢留下任何口实,让皇祖母有除掉他的借口,哪怕只是分毫怀疑,这些李成器能明白,他却不会明白。 面前的这双眼,只看到自己想要的,可曾愿看看别人要的是什么? 他一动不动,只攥紧我的腕子,我努力笑着,轻声道:“你争,就是皇孙义气,他争,就是谋反之念。只能说造化弄人,若太子能早些入宫,你、我、他又何必走到今日这步?”我忽觉可笑,天子赐婚,哪有对错之分?又叹气道,“不过,若是太子在位,或许那时我早被赐给了李重俊,用来压制他的大哥李重润……” 李隆基默了片刻,才慢慢说出了一句话:“永安,一直以来,你只看到我的心机,可曾想过大哥能护着我兄弟到今日,也有他的谋算?” 我心底一沉,未料到他竟有此问,不禁嘲笑道:“我只知道,他绝不会谋算到骨肉兄弟,而你,却有胆量和任何人抢。”说完,扯开他的手,慢慢地说了最后的话,“皇权咫尺,没有人是干净的,我从未想过你的心机有何错处,也从未觉得他是一尘不染。就如同我自己也是如此,若让我舍命救婉儿,我能做到,但真有一日,要在至亲和她之间做抉择,我最后只能舍掉她。” 远处仍是欢声笑语,这处却冷寂若冰。 我不想再说,提裙要走时,却又被他绕到身前:“如果有一日,我和他……”我看了他一眼:“不用再问了,我只求你们都能平安。”说完,立刻毫不犹豫地绕过他,离开了树荫处。 虽是夏末,午后的艳阳仍是晃目,我用一只手遮在额头上,想要快步走到人群热闹中,让自己冷静下来,却不想竟被他追上,拉着我就往马场走。不远处三两的,仍有人在散落闲聊,我敢挣扎太大,引起别人注意,只能尽量跟着他的脚步。 直到马桩处,他才停下来:“上马。”我诧异看他,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他又道:“我费尽心力为你寻得此马,这些天,你可曾去看过一眼?”我一时哑住,他又道:“你爱读书对弈,我也未曾荒废此道,可你从嫁给我,可曾与我评书对弈?你知他懂他,甚至连字迹都如他一般,可我呢,你用过心吗?” 那匹马像是有了感应,不停想要靠近我,却碍于缰绳所限,只能原地踩踏着。 “我买这匹马给你,不过是想你能像府中其它姬妾一样,让我传授马术,让我日夜陪你。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也是自幼精通马术,让你知道,天下间并非只有我大哥才会骑马,”他越说越急,又逼近两步,“所以我不愿意他让我,你懂吗?” 我想退开此处,却不知为何,马群中忽然有了些异动,四周的马都有些躁动不安。他却仍旧不管不顾,拽着我往那匹白马处走。 烈日的烤灼,还有马的浓烈气味,都刺的我睁不开眼。 四周的躁动越发明显,我直觉的蹊跷,想要甩开他,让他离开这里:“我们先出去。”可这个动作却换来他更加的坚持,他只抿唇不语,手上力道大的惊人。 “隆基,”忽然,身后传来李成器的声音,“放开她。” 我身子一僵,想要转头看时,李隆基已经抱起我,将我扔上了马。 他用了十分的力气,这一摔下,腹部立刻被撞得生疼,眼前视线却是豁然开朗。李成器和李成义就站在马群外看着我们,我只觉得远近都是刺目的阳光,刺得眼框发热。为什么怎么做都不够?都是错? 两人的背后是广阔的马场,天地间,却像只有背脊挺直的他,就那样站着。 因为马群的躁动,我看不清他的脸,却知道他在看着我。 “隆基,不要胡闹了,”李成义声音厉了几分,“现在是什么时候?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一个不小心,便是大祸!”李隆基边解绳子,边道,“怎么,连我教永安骑马也会惹祸吗?”话音未落,绳子已彻底松开。 我正想说什么时,身下的马却忽然扬起前蹄,一阵凄厉的嘶鸣,震得耳中嗡嗡作响。 眼前只剩下碧空晃目,我下意识闭上眼,手紧紧地抓着鬃毛,感觉身子经不住地后仰着,耳边尽是嘶鸣和马蹄声,最后终是在攥不住,被狠狠地摔了出去。 一时间,天旋地转的,便被人猛地抱住,落到地上翻滚了数下。 巨大的眩晕感,充斥着每一寸神经,我只知道自己落了地,却分不清是谁救了我。 “永安,”忽然有人在耳边叫我,“不要睁眼。” 是李成器。他的声音很坚定,只是短短几个字,却落在了心底最深处,让我渐渐镇定下来。 我依照他的话没有睁眼,只觉得身子就紧贴着地面,而他就压在我上边,紧紧地抱着我。耳边的马蹄声如雷,远处有人在不停叫唤着,一切都乱得可怕,我就这样缩在他怀里,很快就感觉到有很重踩踏声,从他身上传来隐隐的压迫感…… 整个马群都乱了! 此念一起,我立刻明白了此时的凶险,开始声音发抖地叫他的名字:“成器,成器……” “别怕。”他柔声安慰着我,声音却像是在很远的地方,几乎淹没在马蹄声中。 一下下的踩踏,像是一刀刀剜心。 我很怕,但更怕的是他为护着我命丧此处…… 他没再出声,我也不敢问,只觉得时间停在这里,消磨着所有的理智。 过了很久,马群才渐渐安静下来,直到外头有安乐郡主高声喝令的声音传入,我这才有了些真实感,脸上已满是泪,呜咽唤他:“成器。” 他低低地嗯了声:“我没什么,别哭了。” 我不敢动,生怕拉扯他的伤口,只觉得有人把他扶起来,仍旧不敢去看他身上的伤是否严重,直到宜平扶起我:“县主。” 我恍若未闻,眼泪止不住地掉,众人不敢挪动他,几个御医都脸色发白地蹲在旁边查验伤口,李隆基和李成义都一瞬红了眼眶,怔怔地看着。我示意宜平放手,腿有些发虚软,一步步走过去,这样短的距离,竟像是隔了千山万水。 外侧围着的郡王都让了开,李隆基想要说什么,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才退后两步,将我让到了最前面。很快就有内侍拉了一圈帷幔,只留了李隆基和李成义,还有几个御医和我。 他上身已被脱下,尽是纵横的经年旧伤,还有不少很深的新伤。我只这么扫了一眼,就不敢再继续看下去,只将视线移到他脸上,太熟悉的脸,从微蹙的眉心,到鼻梁,再到泛白的唇。 我伸手,握住他在一侧的手。 他微微颤了下手臂,并没有睁眼,缓缓反手,轻握住我的手。 这么个细微的动作,我已哽咽出声,痛的发抖。 如果十年前我没有擅自将手放在他手上,又哪来这么多牵绊,这么多的无能为力。 御医很快做了些处理,立刻和李成义、李隆基走出帷幕,回禀着伤势,独留我和他在,我也只是这样看着他,不敢动也不说话。 他才睁眼看我,眸中蒙了层暖意:“再哭下去也好,或许能把脸上的泥都冲掉。” 我怔了下,立刻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勉强挤出笑来:“很难看?” 他轻摇头,很淡地笑了下。 “突厥一战,看起来很辛苦。”我轻声叹了句。 “是场苦战,却也干畅淋漓。” 我知他所谓干畅淋漓,是与皇位之争相较,心中亦被牵起无奈。 这场隐藏在宫墙内外,朝堂上下的战争,人人是敌人,处处是暗剑,究竟何时才能到头? 相对静了会儿,他才微微笑着:“出去吧,替我把隆基叫进来。”我嗯了声,起身出去叫李隆基。到帐外时,李隆基仍是眼中发红着不说话,只递给我一方锦帕,示意我擦干净脸,这才独自走了进去。 我站在外边,过了会儿,也没听见里边有什么动静,很不安地看了眼李成义。 他低声道:“不必担心,隆基就是年少气盛,对大哥还是很服帖的。”我也不愿多说,只轻声道:“郡王伤势可严重?”李成义摇头苦笑:“比上阵杀敌还伤得重,他若不是一心护你,这些马绝难伤他分毫。” 我被他说得更是心伤,不敢再回想刚才的事,只草草擦了几下脸,想让他进去看看,却不好再开口说。他看我神色就已了然,犹豫了下,还是走了进去。 此时,我才留意到宜平始终守在一侧,看着他的背影出神。 我走过去,努力让自己平复:“走吧,帮我弄些水,洗干净脸。”话说出口,才发现已哑的不成样子。她明白我的意思,只低低嗯了声,跟我离开了帷帐处。 ※※※※※※※※※※※※※※※※※※※※ 置之死地而后生,放心放心,结局肯定he 五十六 终是缘浅(1) 宜平端着水,手始终有些发抖。 水面一波荡着一波,涟漪相叠,看得我莫名心慌,过了会儿,我才涩声道:“把水放下吧,我自己来。”她看看我,本想再说什么,我已经伸手接过铜盆,放在了一侧。 不过草草洗过,水就已是混浊不堪,她刚想端起去倒掉,我已经握住她的腕子:“你还想着他吗?”她怔了下,抿唇一笑:“忘不掉,也不想忘。”我看她的眉眼,想起刚才李成义举杯的神情,更是心酸上涌:“会不会太难为自己了。” 这句话,问得是她,又何尝不是在问我自己? “是很难,有时也想着,就像县主所说就这么算了,可最后才发现,忘掉了才是不值,我怎么能为了李重俊这样的人,就忘掉了他?”她反握住我的手腕,“我不及县主满腹才学,说不出什么有道理的话,只想着,来人世走一回,既然能让我遇到他,相守那么几年,也就足够了。” 我看着她,想起李成义刚才举杯时的神情,想说些什么,到最后还是尽数咽了回去,只轻声道:“快去吧,呆得久了,李重俊肯定不会有好话。” 她苦笑道:“他虎视眈眈,不就盼着能捉到什么?” 我摇头,拍了拍她的手:“去吧。” ———————————————————————— 回王府的马车上,我总是不停想着宜平的话,让自己分神分心,不去想马下那一幕,不去想李成器的伤势。李隆基始终坐在我身边,不言不语,直到下车走了三四步,才忽然停下:“你早些休息,不要多想。” 我没回头,也没停下,一路走到屋子里才觉腿软的发抖,扶着门撑着。 冬阳本是在外堂等着,看我这样子立刻白了脸,跑上前道:“夫人这是怎么了?”我摇头,心跳得越来越慢,像是随时都会昏倒,不敢开口也不敢动。她见我如此,更是急了,伸手想要架住我,却被夏至低声喝止:“不要动夫人,去倒杯茶。” 冬阳胆战心惊看我,又看她:“要不要……先将夫人扶进去?” 夏至摇头,冬阳看她笃定也不敢耽搁,立刻去倒了杯茶,我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却觉得一切都和我毫无关系,只怔怔地看着一人高的灯烛,眼前一阵清明,一阵虚白。 夏至接过冬阳的茶,忽然跪了下来,冬阳被她一吓,也立刻跪了下来。“夫人,无论今日发生任何事,也请先喝下此茶。”我轻摇头,靠着门框,缓缓坐到了地上,沉默了很久才哑声道:“都下去吧。” 那杯茶近在咫尺,她咬唇看我,像是端着一杯救命药。 我不说话,她也不动。 我再难多说一句话,只想这么静坐一会儿,想想从前与婉儿整日嬉笑怒骂,想想皇姑祖母曾揽我入怀的慈爱,想想初入大明宫的欣喜之情。 李家武家,我为了这之间的利害关系,日夜难安了十年,却看不到半分希望。从前年少懵懂,只念着嫁给那个玉笛横吹的永平郡王,然后一步步走进其中,再难抽身。那皇位与我究竟有何关系?身受圣宠的武家贵女,本该日夜欢歌,然后再择个如意郎君,带着如山嫁妆,去享那举案齐眉的福气,不是吗? 从大明宫到太初宫,凡是用了真心的女子,有几个得了善终? 太平亲眼见薛绍冤死狱中,婉儿亲手拟下李贤的废诏,就连小小的一个婢女宜平,也是先落胎,再被人转赠。所以太平忘了,婉儿忘了,而我怎么能忘? 我低头看手,因为今日坠马,从手心到手臂都有了些细伤,深深浅浅的很是骇人,眼前一幕幕叠加的,却都是他身上的错综伤痕…… 有一种感情,不死无休。 我和他终是太不幸,绕不过,也忘不掉。 如果世上再无永安,他也会少些负累,而我也不必再整日提心吊胆,过得如此辛苦……想到这儿,眼前已是阵阵发黑。 忽然觉得很累,累得只想一睡不醒。 忽然,砰地一声碎响,夏至竟然把茶杯摔碎,散了一地。 我这才扭过头,茫然看她。她的唇有些异样的红,竟已被自己咬破,她未看我,倒是先看冬阳:“你退下,我有话和夫人说。”冬阳平日本就是听她的多,此时见她如此模样,再看看我,竟真就退出屋子,守在了门外。 夏至见再无外人,才开口道:“县主,奴婢不知今日发生了什么,让县主如此眼若死灰。奴婢只知道,既然走到了今日,那就一定要继续走下去,只有活着,才能看到真正的盛世永安。” 真正的盛世永安? 我看着她,过了很久才道:“这话……是他教过你的吧?”她直直看着我:“奴婢跟了县主这么久,眼见县主化解一段段危难,却未料真会有这么一日,与郡王所言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我苦笑看她,“他竟猜到了我会有撑不下去的时候,那他可曾告诉你,我若有一日不在了,你当如何自处?”夏至抿唇看了我半晌,才道:“我兄妹二人是誓死追随郡王的,奴婢既已受命跟随县主,那就是生死相随,无论阴阳两界。” 又是一个生死相随。 我看着她,呆了半晌才道:“为什么,你会选择誓死追随寿春郡王。”其实算起来,除却我与他寥寥无几的相见,除却他和狄公、和张九龄的情谊,他对我来说几乎只是世人传闻的那些话。 夏至在我身边已有两年,我却从未问过她一句关于李成器的话。早忘了有多少次的欲言又止,只怕随便一两句,就让自己记起他,记起过去的很多事。 我静静看着她,她犹豫了很久才轻声道:“奴婢的亲生父母都是死在武家人手里,是郡王遣人救下,才算是留了性命。”我看她眼中明显的哀情,重叹口气:“抱歉。”她苦笑:“虽不算是血债血偿,但武承嗣已死,此恩怨也算清了。奴婢虽读书不多,却也并未糊涂到嫉恨天下所有的武家人。” 她虽如此说,但武承嗣毕竟是我叔父。 我没再继续问,仍是心头阵痛着。她既不知情,那就不必再平白添上一个人来忧心他,我看着她,疲累道:“多谢你一杯茶摔醒我。”她似是松了口气,刚要伸手扶我,又被我挥手挡住:“今晚,能不能陪我坐在这里?” 她诧异看我,默了片刻才点点头,起身出门,似是交待了冬阳几句话,冬阳立刻去关上了院子的门,落上锁。两个人一左一右地立着陪我,我就这样坐在门边出神,脑中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夏至去煮了茶来,递给我。 我刚才伸手接过,就听到院门被猛地敲响,很是用力。我懒得理会,她们两个就也不动,直到院子里一些婢女被惊醒跑出来,见我们都不理会,也无人敢上前开门。 一时间,整个院子就这么立了不少人,却安静的渗人。 那边儿似乎更急了,终于不顾礼节开口,大叫着夫人夫人,我听着是李清的声音,才算是缓了口气过来,示意夏至去打发掉。夏至这才走到门边,对外头低声道:“夫人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李清听到声音,立刻道:“要出大事了,快去请夫人出来吧!”夏至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摇头,什么也不想管,她这才又道:“夫人今日真的不舒服——”话未说完,李清已经急得又拍门:“郡王要拿剑斩杀王妃,夫人再不去就真的来不及了!” 我心中一惊,李隆基又在做什么?竟然真敢去动王家人? 夏至也被吓了一跳,又回头看我,我看着院里下人的眼神,再看冬阳已无血色的脸,终是扯了扯冬阳的袖口:“扶我起来。”王寰若真是死了,李隆基还不知道有什么祸事,这一府的人也必是被他牵连…… 我忽然想笑,笑自己这时候还去多管闲事。 可他终也和我自幼相识,纵是我明日即死,也不愿今日任由他去生生找死。 夏至见我起身,忙去拉开门。 院外唯有李清一个,早已是狼狈不堪,看样子是私自跑来寻我的。他一见我露面,立刻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刚想开口时,我已摆手:“你步子快,先去拼死拦着,我立刻就过去。”他听我说完,也顾不上回话,立刻就大步跑走。 我坐了大半夜,身子都已酸麻的不行,腿更是生疼着。 冬阳用力扶着我走到大门时,我才有了些缓和,可又觉得心莫名跳得厉害,夏至挑着灯笼走到我身侧,立刻低呼道:“夫人可是染了病?刚才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就满脸都是红疹了?” 我怔了下,这才明白过来。 今日我喝过酒。 “没什么,快走吧。”我说完,便示意冬阳扶着我快走,此时也顾不得什么酒疹了,只盼着他能清醒些,让我能来得及赶到。 ※※※※※※※※※※※※※※※※※※※※ t t 周末出差去了,明日继续更…… = = 其实吧……感情要经历风雨,才能体会什么是不死无休……所以那啥……坚持住哈(喂,乃够了! 五十七 终是缘浅(2) 刚才进门,就看到跪了一地的人,无论是李隆基那处的,还是王寰这院子的都是吓得脸色苍白,瑟缩着身子,连大气都不敢出。 李隆基坐在椅子上,一把剑就架在王寰的肩上,紧贴着脖颈,分明已有了血迹。我倒吸口气,正要上前,忽然被冬阳拉了一下,我看她神色,才注意到李清已被伤了手臂,垂头跪在一侧,顿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李清刚才还没伤,如今这样显是因为劝阻,被李隆基伤到了。 他是李隆基的心腹,竟也被伤了,看来李隆基今日的确是真下了杀心。 我对东阳摇了下头,才开口道:“都下去吧。”众人听我这么说,有松气的,也有紧张的,都是犹豫着,直到李清定定看了我一眼,叩头退下时,才都纷纷跟随着,退了个干净。 不过片刻,屋内就只剩了他们两个,还有我一个外人。 我走过去,对王寰行礼道:“王妃受惊了。”王寰虽是目色僵滞,看到我仍是有了些反应,没出声,缓缓挪开了目光。我这才又看李隆基:“郡王这是酒喝多了?”他看我:“永安,你是不是又在暗骂我不知好歹,冲动任性?”我笑了下:“永安不敢。” 他定定看我:“今日的事,我不想牵扯你。”我笑:“王妃为尊,既然郡王要拿她性命,永安又岂能苟活?”他怔了下,自唇边溢出一抹苦笑,眸中分明沉了下来,过了半晌才道:“如果我说,今日是她害得你,害得大哥呢?” 我愣了下,待暮然反应过来,心猛地一抽,彻骨刺痛已满布全身。。 该来的终归会来,或许当年我在太初宫那一跪,就注定要被她刻在心里。可笑的是,我竟然还以为自己能拦住,能化解,到最后都不过报应在身上,还连累了李成器。 她不看我,倒是看李隆基:“是我,又如何?”李隆基晃悠悠起了身,“王寰,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王寰淡看他:“杀又如何?不杀又如何?当初大婚日,你把我丢在喜房,匆匆离去,我就知道注定这一生,都要屈居在武永安之下。或是更久之前,当年在三阳宫中听你对她说日后不管娶何望族,都不会让她受分毫委屈时,我就已经认命了,”她顿了下,神色渐有了些恍惚,“我一让再让,你一逼再逼,身为王妃却终身不能再有骨肉,在这王府中我可还有何地位?” 李隆基抿唇不语,手上渐添了些力气:“我知道我亏欠你很多,当初大婚日,我就曾很清楚告诉你,这世间你可以打任何人的主意,唯独我的父兄、永安,你不能动他们分毫,否则不论你是太原王氏,还是什么人,都是个死字。” 她只是笑,不躲不闪,任由剑锋又划深了一分:“请郡王动手吧,折腾这么久,耽搁郡王休息了。”李隆基眼中分明是杀气,那剑就差稍许,便是咽喉之处…… 可他终是犹豫了。 我分明在这室内,眼前却是李成器的伤和今日那一幕。心里忽然有个声音在嘲笑着,这天下恩怨纠葛,谁能真正说得清对错,即便争了对错又有何用?一日夫妻百日恩,该化解的终会化解,该了结的终会了结。 当年我的自作聪明,保得他一时,却难算到如今的结局。 他若有帝王命,就绝不会挥剑斩下去,他若是命短之人,就算我再做什么,也不过是枉然。 念及至此,我索性狠了心,躬身道:“郡王请三思,永安告退了。”说完,我转身就向门口走去,还未走出三两步,就只觉得眼前发黑,没了任何知觉…… ———————————————————————————————— 再醒时,已是在自己房内。 因为久睡的原因,刚才睁开眼,眼前都像是蒙了层薄雾。像是有人在远处说着醒了醒了,然后就有人凑过来看,朦胧中像是沈秋的脸,对着我苦笑了下。 我闭上眼,过了片刻,才又睁开:“你怎么来了?”沈秋神色无奈:“说实话,老朋友见面本应该高兴,可我这身份,却又让人高兴不起来。”我不禁笑了下:“是啊,这么多年,凡是见到你,都没什么好事。”他端起一碗药,示意夏至把我扶起来,这才递给我,抱怨道:“我是济世救人的医者,怎么落在你口里却如此不堪了?” 或许是这几日心情的反复,难得见到老友,心里总是有些暖意。 我看着那药碗,缓缓地笑了下:“怎么,不是你先说的吗?看到你,的确都不会有什么喜事。我不过是昏倒了,却让你来,光是想想就觉得很吓人了。” 他叹了口气,晃了晃头:“永安啊永安,记得当年我和你说,酒疹可大可小,万万不能掉以轻心吗?”我哦了声,这才明白这药是为了什么。 “不过,还好,”他意味深长看我,“你这次倒是保住了一条人命。”我知他说的是王寰,只小口喝着药,直到喝了大半碗了才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李隆基不会说杀就杀的。”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看了他一眼,把碗递给夏至,靠在了床头:“说吧,你为何会来?临淄王府虽然落魄了些,却还有自己的医师,何必劳动宫内的沈大人?” 他不过沉默了一会儿,我就已经觉得头昏沉沉的,一阵阵刺痛。 “李隆基这次把事情闹大了,惹怒了太原王氏,”沈秋轻描淡写地看我,“圣上已经下了旨,召你入宫。”我做了数种猜想,却未料到是这句,怔忡了片刻才轻声道:“死诏,还是活诏?”惊动了皇祖母,那就绝不简单。 我能想到的也不过是,死诏与活诏的区别。 死诏,那就是以我的命,压下此事。 活诏,那就是要我入宫,远离临淄王府。 这两者之间,能左右的只有皇祖母,更简单地说,是皇祖母对我是否还恩宠依旧。我问完,看沈秋的神色,竟分不出是好是坏,不禁苦笑道:“眼下我命悬一线,你倒是坦然的很,死活也给句话,让我能安心睡一觉。” 他缓缓摇头:“猜不透,不知道。”我了然,或许是因为刚才的药,脑子渐有些不清楚了,只低声道:“李隆基是不是又入宫了?”他又摇头:“你皇祖母既然下了这样的旨意,又怎会让他轻易入宫?” 我嗯了声,他索性拉了椅子坐下,仔细打量我:“永安,你怎么就如此坦然?”我看了他一眼,头昏的厉害,索性闭眼靠着:“生生死死的,我也算是和皇祖母耗了很多年了,都是她一念间的事情,多想无益。” 说话间,夏至已退了出去,独留我两个相对。 他笑:“盛世永安,你不想看了?” 明晃晃的烛火,映着他的笑颜,我诧异看他:“你怎么也知道这句话?”他靠着椅背,低声道:“你说呢?”我没说话,他又道:“我大哥失了圣宠,已远离喧嚣浮尘,我偏就留在这宫中,还不是被他这四个字骗的。” 沈秋口中的那个他,唯有李成器。 这一句话,忽然让我想起了韶华阁那个夏夜。 当初我不过是误打误撞,撞破了皇祖母和沈南蓼的私情,可为何李成器也会在韶华阁外偷看?或是,为了别的什么?这么多年来,我竟没有机会去问他。 “看你眉头深锁,该不是又想些劳神的事?”沈秋低声打断我。我抬眼看他,犹豫了下:“当初你大哥,也是李成器的人?”他愣了下,忽而又笑:“永安,你这辈子是不是心里只有他了?自己都性命攸关了,却还惦记着这些琐碎事。” 我哑然看他,竟还是……头次有人如此问。 过了会儿,我才很轻地点了下头:“是,那天马场之后,我才算彻底明白,我与他这辈子只能是不死无休了。”他回味着我这话,低声重复着那四个字——不死无休,到最后才长叹一声,起身道:“风流天下,天下风流,这世间唯有李成器敢担得起这四个字,可谁能想到,他这‘风流’二字,也不过只为你一人。” 我犹豫了下,才问出了一直想问的:“他伤势如何了?” 这是头次,我希望他可以昏睡数日不醒,别再趟入这场浑水。 沈秋似是看穿了我,摇头笑道:“很清醒,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如你所愿,让他睡上两三日。”我嗯了声:“那就仰仗你了。”他挑眉:“他若是插手,最多死你们两个,我要真敢让他错过时机,怕是要跟着他一块给你陪葬了,这买卖不划算,实在不划算。” 我被他弄得一时哭笑不得,倒是消散了心中不少郁结。 “永安,”他忽然正了神色,“这么多年过来,他早非当日任人摆布的永平郡王,你只管入宫去,余下的交给我们。” 我骤然一惊,刚想开口追问,他却未给我任何机会,立刻唤了夏至入内,对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夫人这病算无大碍了,日后切忌再贪杯买醉。圣上有旨,夫人一旦转醒,需即刻入宫面圣,不得耽搁,”他说完,才抚着额头低笑,“坏了,外头有婉儿候着,怎么这旨意先一步被我说了。” 我明白他是有意回避,盯了他半晌,最后,也只能作罢:“沈太医,有命再会。” 他这才又一躬身,退出了门外。 夏至见我下床,忙伺候洗漱,待坐到铜镜前梳头时,她才轻声道:“夫人?”我嗯了声,没大在意她,心中却反复都是沈秋的话,她见我神色恍惚,又叫了我一声,我这才看她:“怎么了?” “夫人这次入宫……穿什么好?”她脸色发白,似是很紧张。 我想了想,才道:“当初随义净大师抄经时,有几套素净的衣裳,随便挑一套吧。” 五十八 终是缘浅(3) 从院内到府门口,都是宫内的人。 因是奉旨独自入宫,我没带任何婢女,独自出了王府。此时正是掌灯的时辰,临淄王府门前,却不复往日的热闹,仅有一辆马车候着,婉儿就站在车下,一看见我的脸,就很明显地蹙了下眉:“你这‘红颜祸水’当得,也太寒碜了些。” 我知道她说的是我的脸色,无奈地笑了笑,扫过她额间的红梅:“这疤还能好吗?”自婉儿用此妆面遮挡伤痕起,宫内外有不少女眷都热衷追捧着,描下这梅花妆,美则美矣,可谁又能猜到这背后的种种? 她摇头,扶着我上车,待合了门才道:“那日,多谢你。”我笑:“一切全凭姐姐自己化解,那日若没有我现身,说不定更容易些。”她拉住我的手,攥了很久才说:“我是谢你心里还有我,那日你为的一跪,怕是这宫里再无人能做了。” 她额间的嫣红,很美,也很刺目。 她曾经说的那些过往,年少时听来都不过是唏嘘,现在再想起来,却已经感同身受。不过生死起伏数年,我已如此心力憔悴,她自祖父死后在宫中这么多年,独自撑到今日,又是怎样的苦楚? “当初姐姐为我做的,我从没忘记过,”我反手握住她的手,终于说出了心底话,“太子太过懦弱,即便有一日拿的天下,也必然是交到韦氏手中,她又岂会容得下姐姐这样的女子?你可想清楚了?” 我的立场,她再清楚不过。 心有李成器,身嫁李隆基,这一世都只能是相王这一脉的人。可她就偏偏选择了太子,我不想和这样聪明的人为敌,更不愿有刀兵相见那一日,凭她的才能和圣宠,若能依附李成器这处,自然最好,即便不愿依附,若能置身之外也好过他日为敌。 她定定看我,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就因为太子一脉阴盛阳衰,才有我的存身之处,你懂吗?永安。你想想,如今对皇位虎视眈眈的这些人,哪个不是有自己的倚仗?相王有几个争气的儿子,太平本就是手掌重权,我对于他们是可有可无的,唯有太子那处,我还有存在的价值。” 她说的这些,我不是没有想过,可……我还想再劝,她已经摇头岔开了话题:“好了,如今你是入宫领罪,应该先忧心自己才对,竟还分神管我的事,”她伸手拍了拍我的脸颊,笑道,“别怕,我会为你求情的。” 车仍旧摇晃着,向着太初宫的方向而去。 我看着她认真的神情,竟一时说不出话。 相对着沉默了很久,我才道:“这件事,你不要搅进来,否则在太子那处会很难交待。”沈秋说是太原王氏闹到皇祖母面前,可这背后究竟有谁在推波助澜,谁又能说得清楚? 太子?叔父武三思?亦或是太平公主? 婉儿叹了口气,幽幽道:“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看你自幼走到现在,护着护着就成习惯了,若是我无能为力也就罢了,如今我在你皇祖母那里还能说上两句话,难道就真让我这么看着你死?” 我摇头:“或许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呢?或许是皇祖母就是要看看,哪个会为我说话呢?或许……”她笑着打断我:“永安,你就别或许了,我答应你,到了宫里看时机说话。其实太平也在,我还摸不准她想做什么。” 到了殿门外,就有几个面生的宫婢在候着,见到婉儿立刻躬身道:“陛下有旨,要武夫人独自入殿。” 婉儿怔了下,没料到竟是有这样的旨意,回头看我。我对着她点了下头:“姐姐回去休息吧。”她攥了下我的腕子:“无论如何,到最后先保住自己。”我又点了点头,这才跟着其中一个宫婢入了门。 入殿时,太平也正告退,不过匆匆扫了我一眼,却像是有很多意味。 我还不及多想,皇祖母已经靠在塌上,对我招了招手:“永安,不必跪了,直接到朕身边来。”我应了是,忙走过去,跪坐在一侧,苦笑道:“永安又给皇祖母惹祸了。” 她拉起我的手,很慢地扫过我臂上的伤口:“朕虽在宫中,却并未耳聋眼花,王寰做过什么,说过什么,朕都已经听说了。”我低下头:“既然皇祖母已经知道,那永安就不再说什么了,一切只听皇祖母的安排。” 当初在这里一跪再跪,都是为了李成器,今夜这件事和他没有丝毫关系,我忽然只觉轻松,不想再去费尽心力争辩。死诏,活诏,都不过是天子一念罢了。 意外地,她沉默了很久,才忽然问了句“这伤处理过了吗?”我嗯了声:“都已经处理过了。”她微微一笑:“女人最怕就是受皮外伤,沈秋师承孙思邈,那倔老头最擅养护之道,日后让他好好给你医治,免得留下什么伤疤。” 那句“日后”,很是随意,我却听得有些恍惚。 难道就这么轻易逃脱,真就能如此容易? 她手微用力,示意我起身坐到身侧,我忙站起身,虚坐在了她身侧。这样的姿势,如此的神色,倒真像是当年在大明宫的情景。皇祖母每每想起少年事,都会拉着我的手,让我这样靠着她,听她慢慢地说。 说她入宫前是如何,入宫后是如何。 那些在外人口中的血雨腥风,皇权争夺,从她口中讲出来却是大明宫中的风光旖旎,长安城的热闹非常。哪怕是那段在感业寺的日子,她都把剃度出家讲的风轻云淡,甚至偶尔还会笑着说自己当时都嫌自己丑。 或许因为我是武家人,又是年幼入宫,她当年对我的确很是特别。 如果没有遇到李成器,我与李隆基的赐婚,又何尝不是她真正的恩宠? “成器能为你做到如此,朕的确没有料到,”她叹了口气,“朕当初以为,隆基如此看重你,才是你最好的归宿,现在看来,或许错了。”我心猛地一跳,不敢说话,只定定看着她。 “皇祖母当初逼你完婚,是不想看到他们兄弟两个为你相争,”她看着我,继续道,“隆基待你的心思,朕看的明白,他的脾性,朕也非常清楚。他很像是太宗皇帝,却更感情用事,成器更像是朕的儿子章怀太子,却用情更深,没想到这两个都在心里放了你,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 我勉强笑了下:“若早知皇祖母看透了一切,永安当日也无需演下那场戏,落得今日的地步了。”既然她已点破一切,我又何必再强装下去。 她倒是有些意外,很深地看了我一眼:“永安,你是头次这样和皇祖母说话,可真是抱着必死的心了?”我摇头,苦笑道:“永安只是想到,我虽不知皇祖母的苦心,可却也费尽心力走到今日,很简单地想要让他们活的平安。可刚才听到皇祖母的话,才算是真正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场笑话,一直努力的也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如果早知今日,我倒不如当初如婉儿一样立誓不嫁,落得清净。” 她摇头一笑:“你不是婉儿,你也做不了婉儿。” 我颔首:“是,永安不是婉儿。” 她仍旧笑吟吟看着我,眼中却多添了几分复杂:“你若是婉儿,今日就不会见到朕,而是直接被赐死在临淄王府了。朕身边只需要一个婉儿,可忘情断义,可心胸如男子,也可从善如流,讨朕欢心。” 我沉默下来,心中却想起了太平姑姑。 这些婉儿能做到,太平又何尝没有做到?婉儿可眼见着李贤客死异乡,太平可眼见驸马薛绍冤死狱中,然后……仍旧歌舞升平,继续笑着活下去。不同的是,婉儿纵有傲人才气,却仍要依附于人,而太平却是天生贵女,活得更快意随性。 无论是她们哪一个,都算是女子中的异数,如同眼前的皇祖母一样。 而我,哪一个都做不到。 那日李成器将我护在身下,我就知道,他今日能为我拼了命,日后他面临生死大难时,我也绝不会袖手不理。所以,婉儿和太平如此女子,必会青史留名,而我只求能和他一起看到盛世永安,便已知足。 她看着我,似乎是在想着什么,我明白话到此处,也该是决断之时了,便起身为她添了杯茶,端到她面前,跪下道:“皇祖母说了这么久,也乏了,先吃些茶润润喉吧。”她接过茶杯,并未叫我起身,我也就这样垂头跪着,看着地面出神。 “你可知道太平刚才来是为什么?” 我想了想,回道:“应该是为永安说情。” 沈秋的话,没有十分把握绝不会如此肯定。如今太子是最正统的继位人,婉儿和武三思都已明着暗着站在了那一边,如果太平姑姑想要做什么,能帮他的只有李成器这处,对她来说,结盟总好过各自为政。 皇祖母淡淡地嗯了声:“的确,我这女儿难得肯为什么人开口,如今却为了你来说情,倒真是让朕意外,不过细想想也就清楚了,她终究是李家人。永安,你可有何要求朕的?” 我愣了下,没想到皇祖母忽然这么问。 过了会儿,才摇头道:“永安没有。” “抬起头看朕。” 我抬头看她,她才又接着道:“朕不想要你的命,但要安抚太原王氏,还要安抚朕的几个皇孙,也要让太子那处安心,让你叔父武三思安心,更要让朕的女儿安心,你说说看,朕该如何做?” ※※※※※※※※※※※※※※※※※※※※ 呼哧,接下去还有一章= = 连着更,乃们不能如此冷淡俺啊啊啊…… 五十九 此生不负(1) 前两句并不难理解,可这后两句,却包含着诸多利害关系。 安抚几个皇孙,指得是我和李成器、李隆基之间的纠葛,我若不死此结难解;安抚太子,指得是他们推波助澜此事,我若不死他们恐会日夜难安;安抚叔父,应该说的就是安抚武家人,我若被赐死恐会牵连甚广;安抚太平……或许,只是她身为一个母亲,难以拒绝女儿难得的恳求。 我沉吟片刻,才道:“永安想不到。” “你不是想不到,是不敢说,”皇祖母笑着看我,“怕因为你的话,连累了什么人?”我摇头:“永安的确想不到。”她深看我:“为何你不怕?”我苦笑:“怕,但无能为力。”她叹了口气:“你在隆基身边这么多年,始终唯有子嗣,如今看来倒是福气了,永安,告诉皇祖母,你真是有意如此吗?” 我摇头,道:“并非如皇祖母想的,我也曾想过,为他留下些血脉,可这么多年眼见着皇权纷争的惨烈,永安不愿自己的孩子陷入这样的轮回,如此而已。” 她盯着我,似是想辨清此话的真假,到最后终是合了眼,重重地叹了口气:“朕给你的是死诏,会让你离开临淄王府,以安抚太原王氏,”她声音带了些疲累,终是做了决定,“所谓死诏,是因为朕不能,也不愿成全你,因为隆基和成器都看你极重,就当是朕的私心,把你当做太子和太平的一枚棋,留在宫中长住吧。” 这话中每个字都极为沉缓有力,我望着她的脸,竟有一瞬的恍惚,惊愕、心酸、释然如潮而过,到最后只剩了满眼泪水,重重地叩了一个头:“永安叩谢皇姑祖母圣恩。” 这一叩首,于面前天子而言,不过是‘皇祖母’和‘皇姑祖母’的差别,可就是这一字之差,那困住我七年的赐婚,终是过去了。 ———————————————————————— 圣旨是如何到的临淄王府,李隆基究竟是何反应,我都毫不知情,除却夏至与冬阳入宫随侍,临淄王府似乎再和我没半点关系。无论是婉儿,还是其它人都像是被封了口,只字不提他的事。 像是我从未出过宫,只是当初那个武家贵女。 我遵照旨意,留在宫中继续抄经。如今义净大师已迁出宫,在洛阳城中寺院译经,雁塔更是冷清了不少,其实当初义净大师在的时候,雁塔也很清静,但我每抄的累了,总能上七楼与大师闲聊两句,如今倒只剩了我自己。 夏至与冬阳起初还不大习惯,尤其是冬阳,终日眼睛哭得红肿,只觉得我这辈子再不能回临淄王府,算是断了女人一生的幸福。可日子久了也就渐渐好了些,反而因为跟着我自在,于这宫中玩耍的不亦乐乎。 这日我抄得腰酸背疼,才惊觉已经过了午膳的时辰。正是饿得饥肠辘辘时,冬阳已经端了饭来,意外的添了些鱼。 我诧异看她:“怎么会有新鲜的鱼?” 皇姑祖母复开屠禁,这洛阳城中可是一鱼难求,除却皇姑祖母偶有赏赐,宫中无人能有幸吃到新鲜的水物。今日皇姑祖母并不在宫中,怎会有鱼? 冬阳眨了眨眼:“郡王送来的。”我愣了下,看她笑得开心,立刻明白她说的是李隆基,心中难免有了些愧疚,只执筷吃了小半口:“我不大爱吃鱼,你和夏至一起吃吧。”冬阳神色暗了下:“郡王的心意,奴婢不敢吃。” 她终究是李隆基身边的人,虽然跟着我,却仍是心向着他。我不忍说什么,只说胃口不好,便随口吃了几样别的,放了筷继续抄经。 夏至见此,立刻让冬阳都收了下去。冬阳很是不快,直到端了茶上来,才终是忍不住道:“郡王三天两头遣人送东西,夫人难道就不挂念郡王吗?”我手顿了顿,没抬头:“这话也就是在我面前说,日后不许再提了。”她立刻红了眼:“郡王……” 我放下笔,认真看她:“当日入宫,我就对你二人说过圣上的旨意,我与郡王已再无可能,你若想要回王府,我可以放你回去——”话未说完,她就已经噗通跪了下来,眼泪汪汪道:“奴婢当初对郡王发过誓,此生誓死随着夫人,自跟了夫人,也绝不敢有什么二心,只是奴婢不忍见郡王如此……” 我默看着她,不知如何说才好。 她又接着道:“如今那道圣旨已有数月,可郡王却至今没有写下休书,郡王的心思,难道夫人不明白吗?” 我仍旧没回答,于她而言,这些都是情深意重。 可对我来说,却是重重负累。 到最后,还是夏至将她拉起来,摇了摇头,带着她出了房门。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寒冬的日头,想起那夜婉儿见我安然而出时,所说的那句话:“永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那双眼睛里有太多的东西,或许是说给我听,或许也是她给自己的信心。 很多事,或许真的会好起来。 当初狄公为了屠禁令,不惜在重重危机下向皇姑祖母进言,希望可以取消这禁令,让江南的百姓继续捕鱼,维持生计。彼时他在殿上说那番话的时候,我何尝不是一身冷汗,为他和李成器忧心忡忡? 而如今斯人已去,屠禁令也已解除,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坐了良久,终难再静心抄书。索性就走下楼,一路到湖边散心,转眼已是深冬,湖边的树都只剩了灰突突的枯枝,没了什么景致,我走了大半圈,才挑了个地方坐下,盯着湖面上薄薄的一层冰发呆。 正是手脚冰凉,准备起身而回时,却听见身后有小孩子的哭声。 下意识回头,才看到李隆基在不远处,一身紫色锦袍,外罩着件玄色袍帔,更衬得脸色苍白,而那双眼就如此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像是看了很久。 嗣直被刘氏抱着,就在不远处大哭,像是受了什么惊吓。 我错开视线,走过去行礼:“临淄郡王。” 他仍旧盯着我,不肯说一句话。 自那日入宫,已是由深夏至初冬,数月未见。这数月他私下递来了十几封书信,我都是分毫未动地放在书案上,那些他想说的我都清楚,而我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他也明白。曾被婚约桎梏,也曾试着去接受那太过强烈的深情,然而终是过去了。 刘氏看了我一眼,似乎很是不快。我见他始终不说话,也不想再待下去,索性又行礼道:“永安告退了。”说完便转身,岂料才走了两步就被被他一把攥住了胳膊:“永安。”我停下看他,他犹豫着看我,相对沉默了片刻,我才先开了口:“湖边太冷,还是带嗣直回去吧。” 他眼睛有些发红,终是开了口:“我很想你。”我笑了笑:“隆基,当初皇姑祖母的赐婚,造就了一场不得已的缘分,如今也是皇姑祖母的一道圣旨,让你我各归其位。多谢你过去两年用心待我,少年情分我不会忘,但我的心思你明白,这一生我心里只装得下一个人,无论是否能相守,也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他手攥的很紧,我对他摇了摇头,抿唇不再说话。 过了很久,他才终于放开手:“这么多年,我在你眼里,都不过是个错字,”他转过身,大步走向刘氏,将嗣直紧紧抱在了怀里,“永安,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包括那纸休书。昨日我已经遵旨,休书已在你父王手中,希望这次我没有做错。” 他说完,再没看我一眼,大步离开了湖边。 我看着他的背影,终是松了口气,他不过十八岁的年纪,日后还会有很多女人和子嗣,还有他想要夺下的江山。总会忘记的。 我又独自站了会儿,才慢悠悠地走回了燕塔。 上到三层时,意外没有听到冬阳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禁有些奇怪,左右打量了几眼,这小丫头又去哪里折腾了?门是敞开的,我回过头正要迈入时,却猛地停了下来。 屋内有个人临窗而立,很安静地翻看着经书。 过了会儿,他才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侧过头看我,眼中浮着一层很浅的笑意。我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就这么出神地望着他,生怕一眨眼就只剩了自己,生怕这一切都只是幻象…… 他也没有出声,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我,直到有风吹入,乱了那桌上的纸。 然后,就在那瑟瑟声响中,缓缓地,向我伸出了两只手。 那些在天牢、在曲江、在韶华阁外的怀抱究竟有多温暖,我早已记不起,或是从不敢去回忆。 而如今,他就这样对我伸出手,再没有任何阻碍地,对我伸出了手。 眼前转瞬模糊成了一片,竟已是泪满面,那漆黑温柔的眼,依旧是专注地看着我。 直到我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时,早已哽咽得喘不过气,他就这样紧紧地回抱住我,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却温柔的让人止不住流泪:“永安,我一直在等你。” 他对我说……永安,我一直在等你。 ※※※※※※※※※※※※※※※※※※※※ 不好意思,我哭了…… 六十 此生不负(2) 过了很久,我才敢仰头去看他。 那双眼睛太熟悉,竟蒙了层很淡的水光,微微泛着红。相识十年,除却他母妃下落不明那日,即便是在天牢之内,他亦是平静淡然。而现在……我只觉得心头发胀,张口想要说什么,他已经伸手替我擦去了脸上的泪:“对你来说,现在最好的选择是远离争斗,最好挑个时机与你父王远离皇权。” 我骤然沉了心,反握住他的手,刚想说话,又被他止住:“我明白你要说的,听我说完。”我定定看着他,生怕他说出什么放我远离的话,正是心痛渐起时,他却忽然低下头,就如此淬不及防地抵上我的唇,很温柔,却并未有任何的犹豫。 太过久远的感觉,却轻易就掀起了最心底的柔软。 我合上眼,任由着自己的心,迎了上去。 他一时静住,转瞬就彻底探入,那出乎意料的掠夺,吞噬着所有的理智。一寸寸从唇舌到心底,像是如何都不够,就这样辗转着,直到他一路从唇吻到耳根、脖颈,我已经控制不住地发抖着,抓紧他的衣襟,颤抖着叫他:“成器,不能在这里。” 他搂住我的腰,很慢,很慢地停了下来。 仍是留恋着,轻吻着我的脸,像是对孩童一般的耐心和宠爱。 然后,他才在我耳边轻叹了一声,很轻地说了句话:“若称帝,江山与共,若落败,生死不弃。”简单的话,短短一十四个字,他总是如此简单地给我许诺……从当初那十六个字,到如今越来越少,却越来越重。 我盯着他,一时是哭,一时又是笑,过了很久才喘着气看他:“李成器,你是有意留到最后说吗?”刚才他那句最好的选择,连同那突如其来的拥吻都像是最后的诀别,让我几乎陷入绝望,可现在……我瞪着他,直到他笑出声,才又道:“你是故意的!” 他一把抱起我,坐到了塌上,这才低头看我,微微笑着说:“我的确是故意的,只不过想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让你离开这里。”我伏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竟然也有些乱,过了会儿才低声道:“可你根本没给我说话的机会。”他道:“是,因为我后悔了。” 他就在这里,抱着我,隔绝了初冬的所有冷寒,拥着我坐着:“这么多年你如何想,如何做,没人比我更清楚。抱歉,永安,那些话并非是我本心。”我嗯了声,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慢,这迟来的幸福,太让人不敢置信:“你这些话,很像是当年狄公辞世前所说的,他也劝我不要再去插手。” 他神色有些黯下来,略带苦笑:“狄公那夜的话,我也记得。”我明白他值得是那句当年琼花之恩,想起他那夜眼中闪过的绝望,还有那句不敢忘,心没来由地刺痛着,缓缓坐直了身子看他:“我好像从没对你说过什么,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你想听吗?”他笑着看我:“洗耳恭听。” 从始至终,都是他在说。 从龙门上的那场大雪起,都是他先开口,留我惊慌失措的应对。或是更早些,从狄公拜相宴起,是他的那句诗让我无以为对,一步步走下来……我搂住他的脖颈,伏在他肩上,脸很烫很烫,似乎只有这样避开他的眼睛,我才敢说出那么多年想说的话。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你,”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可似乎还是有些发涩,“先生总提起永平郡王的大名,你的字,你的才气,还有你擅通音律,在皇姑祖母登基时的那首笛曲。一个少年能获得如此多的赞誉,我很好奇,究竟你是什么模样?可真如先生所说的一样,眉目如画,让人过目不忘?” 他似乎是在笑,我越发不好意思,可仍是继续说了下去:“只是没想到,竟是在那样的地方见到你,还……还看到了那样的情景。”水波潋滟的湖边,满是春色的景象,我就这样被他紧压在胸前,捂着嘴,现在想想还真是有趣。 他语音带笑:“那夜我本也是路过,你的确太过莽撞了。”我不好意思地嗯了声:“其实,我就是一时念起,没想到能撞上这么尴尬的事。”他笑着把我从肩上拉下来,垂头看我:“永安,看着我说。” 我哑然看他,只觉得指尖都有些发烫了,低声喃喃道:“看着你,我说不出。”他低头碰了碰我的额头:“这些话我会牢记一辈子,不光是每个字,包括你的脸你的眼睛,我都要看得一清二楚。” 我窘得说不出话,今日的他太不一样,还是我从没有机会看到这样的他?脑中不禁闪过那日在酒楼中的画面,温婉的妻,娇俏的妾,不知不觉间,我们之间已经有了那么多人。 我犹豫着,终是问了出来:“你平日……也是如此和你那些妻妾说话的吗?” 他摇头,握着我的手,一双眼像是望进了心底,不留任何的余地:“她们都来得太晚,我纵有万般心思,也只能给一个人,”他凑近我的耳朵,柔声道,“吾妻,永安。”耳边的温热,他的话,融成了一片水光。 我眼前再看不清任何,脸上又是温热地,被泪染了满面。 究竟是怎么了,今天明明是该开心的。 可流的泪却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多,止也止不住,越是想要控制,越是哽咽出了声。他似乎有些心疼地搂紧我,低声哄着,很多很多话灌入耳中,却更是催出了眼泪,到最后他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永安,你让我很挫败。” 我不解看他,他这才笑着说:“每次我试着劝你,都是徒劳无功,反而让你越哭越厉害,”他顿了顿,又接着道,“还好这里没有外人,否则堂堂一个李家皇孙竟然如此惧内,岂不让人笑话。” 我脸热了下,窘得说不出话,憋了半天才说:“我话还没说完呢。”他笑:“你是要把日后数十年的话,都放在今天说吗?”我心虚地瞪了他一眼:“你若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他很淡地嗯了声,若有所思道:“说到哪里了?那夜我抱你?”我哭笑不得:“你听还是不听?”他这才点头:“听。”我暗松口气,认真想了想:“然后是狄公拜相宴,我看到你,吓了一跳,才知道原来你就是永平郡王。”他接口道:“如果不是我,你以为是谁?” 我想起那夜辗转反侧的猜想,不禁笑了声:“你生的那么好看,我以为你是……皇姑祖母的……”这回倒换他哭笑不得了,摇头长叹:“那时候我才不过十五岁的年纪,你倒真敢去想。”我脸热了下,倒有了些疑问:“你为什么会对我说那句话?” 他佯装不懂,柔声问:“什么话?” 我气得挣了下,想起身,他却轻易就箍住我:“我当时在想,这样个武家小县主,先是偷看皇祖母,又很大胆地随我离席,究竟是想做什么呢?”他眼中尽是细碎的光,还带着几分调笑,我低声嘟囔着:“不过是想感谢你的救命之恩罢了。” 这样的午后,这样的相处。 这么多年,我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似乎从与他相识起,就看着他一路起伏到今日,屡屡深陷危机,却又都逢凶化吉。对他,我只想着‘平安’二字,习惯了不奢求,不强求……因为窗户开着,四处有些凉,我自然地往他怀里又挤了一下。 他搂紧我:“永安,现在我虽与姑姑有了些往来,皇祖母也已默认了你我的关系,只是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心结,所以绝不会轻易放你出宫。”我嗯了声:“我知道,皇姑祖母在下旨时,就说的很清楚,她不会成全你和我。不过这几个月我早就想通了,比起当初任人宰割,你已能让太平为你入宫面圣,一切都在好转,不是吗?” 他眉头似乎轻蹙了下,却在看我时,又渐渐舒展开:“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要回长安了。”我诧异看他:“回长安?”他颔首:“很快,昨日皇祖母已赐宅于长安兴庆坊,让我们先一步回长安。”我有些恍惚,长安呵,很多年没有回去了。 直到他替我将一缕发捋到耳后,我才想起来问:“那我呢?”他微微一笑:“你也回去。”我心中一喜,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真的?”他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过了很久才说:“眼下太子已定,李家尚未稳拿天下前,李姓皇族都还是一家人。他们既认定你能拴住我,何不让他们彻底安了心?”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追问道:“你想如何做?” 他揽住我的腰,忽然就压倒在塌上,很近地看着我眼睛。我被他吓了一跳,只能按着他的手,轻喘口气:“你怎么又……”话说到一半,竟不知如何往下说,心跳的几乎要破腔而出,他倒是不急,贴着我耳边道:“你不是想问我怎么做吗?” 明明是近在咫尺,却又像是隔得很远,我眼前只剩了他,仿佛听到他在低声说着醉卧温柔乡,然后,就彻底湮灭在了那双温柔的眼中,再也听不到了任何声音。 ※※※※※※※※※※※※※※※※※※※※ 咳咳,这一对儿那么辛苦,不介意俺腻歪几章吧= = 俺温情戏真素卡了好久啊啊啊啊 ps.这不是船真不是船……船还没来…… 六十一 蜚语流长(1) 久视二年,正月初三,成州现佛迹。 圣上大喜过望,改元大足。 因这征兆,李成器口中的‘回长安’被拖延至三月,还没有任何动静。 我在宫中身份微妙,竟意外不受束缚,皇姑祖母越发喜欢和我闲话往昔,我看着她依旧娇艳的容颜,却能从那片刻黯淡中看到很多。 她终究是失去了很多。 坚持了自己想要的无上至尊,放弃的究竟有多少? 我自幼所听说的,在宫中所见的,都不过是她登上皇位后的点滴。而那之前真正的血雨腥风,却无人敢提起。就连婉儿这样的人,也不过只偶尔提起李贤罢了。 若称帝,江山与共,若落败,生死不弃。 这句话太简单,可这其间,这之后要死多少人才够? “县主,”夏至替我合上窗,“今年真是奇了,三月天竟然又降了雪。”我看这外边越积越厚的雪,才发现自己太过悲伤感秋了:“是啊,柳树都抽绿了,竟然还下这么大的雪。”虽说是瑞雪丰年,可若是时辰不对,总觉会有什么事发生。 我从窗边走回来,随手收整着杂乱的书案:“冬阳的病怎么样了?”自从李成器在燕塔见我,我便没再继续抄经,他那日实在……我低头,只觉脸有些发烫。夏至忙接过我手中的物事,替我摆回原位:“还在病着,不知是不是天气的缘故,总不见好。” 是因为什么,其实我很清楚。 我吩咐她准备今夜伴驾的衣裳,独自去了掖庭。才绕过花舍,就见个小内侍迎面而来,我叫住他:“永安县主的宫婢,是住在哪处?”那内侍忙行礼:“此处房间多,还是让小的带路吧。”我怕遇见什么闲杂的人,反倒不好,索性点头让他先行。 跟着他七转八转的,总算到了地方,他这才行礼告退。我刚才想叩门,就听见里边有人哭骂,不禁心头一紧,立刻推门而入。 因外有大雪,屋内光线很暗,在摇曳灯火中,有个男人正立在床边,衣衫凌乱,随我入内,他显被吓了一跳,立刻目瞪口呆转头看我:“你,你是何人,胆敢擅闯掖庭?” 我正吃惊时,冬阳已从床上滚落下来,重重叩头,哽咽的说不出话。 擅闯掖庭? 我冷下脸,盯着那男人:“穿好衣裳,跪下回话。”他怔愣愣看着我,直到冬阳又叩头唤了声县主,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匆忙拽住敞开的衣裳,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小的见过永安县主。” 我走过去,伸手抱起冬阳,替她理好衣衫。 那男人就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也不敢再出声,直到我坐在椅子上,才跪爬着过来,又叩头道:“小的口出狂言顶撞县主,请县主责罚。”我依旧没出声,看着冬阳缩在床边,更是心疼,他忙又重重扣了几个头:“请县主责罚。” 我这才看他:“告诉我官职名讳。”他肩膀抖了下,才低声道:“小的掖庭令张子楚。”掖庭令?竟然是宫中内侍……像是一口气堵在了胸口,我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到最后才轻吐口气:“下去。”他抬头看我,捉摸不定我的想法:“县主……”我冷冷看他:“下去!宫中刑罚万千,我虽是个小小的县主,却也绝不会亏待你,现在我不想看到你,下去!” 他眼中是什么,我不愿再看。 直到他彻底退下去,我才走到床边坐下,拉起冬阳攥紧的拳头:“他虽是统管整个掖庭的人,你却也不是没有依靠,为什么不告诉我?”看今天的态势,绝非是初次,以冬阳的性情,为何会一直隐忍? 她低头不说话,我握紧她的手,心抽痛着继续道:“你若不愿说就罢了,我会安排你住在我身边,不用再回来,”顿了下,我又接着道,“你放心,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这么多年在宫里,我虽没能力保全自己,却不是没能力让人生不如死。” 手背上忽然有些温热,她又哭了起来,我伸手抱住她,肩膀渐被她哭得湿透,才听见她很低声地说:“是奴婢自己……自己想要在宫中立足。”我惊愕推开她,盯着她的眼睛:“为什么?你跟我这么久,我何时苛责过你?如果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自己立足?”她咬唇看我,我更是心沉:“究竟是为什么?” 屋内很冷,或许是因为下着雪,肩上泪转瞬变凉。 她过了很久才说:“为了郡王,奴婢不像县主,自降生就有武家的姓氏,也不像婉儿姑娘,有无尽才气,陛下宠爱。但奴婢知道郡王想要什么,只想尽些薄力。” 我不敢置信看着她。她口中能叫出郡王的只有一个,李隆基。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可以为李隆基做这么大的牺牲?脑中飞快而过的,尽是她整日笑着、愁着、隐忍着,劝说我用心待李隆基…… 我伸手,擦干她又新落下的泪,她自幼在李隆基身边长大,虽是婢女的身份,想必也是用了心,用了情的。 “这宫内不是你简单的一个念头,就可以摸透走顺的,你刚才也说,我自降生起就带着武家姓氏,可算是身份尊贵,可你却从没见过,我曾有多少次在皇姑祖母面前下跪求生,”我只觉得胸口憋闷,默了会儿才又道,“你若有心,我放你回临淄王府。我虽在他面前已不能开口,但他不是个不解风情的,你的心思他总会明白。” 她含泪看我,忽而一笑:“县主错了,临淄王府美女如云,我不想只在一个院子里,终日等着郡王偶尔记起我,看我一眼,我想帮他,帮他拿到他想要的。”我看着她,这笑意才像是冬阳,即便是寒冬熬人,却总有阳光及身。 当初给她这个名字的人,是不是也看到了她真正的性情? “你的名字,是李隆基给的?” 她眼中暖暖的,点头:“是,是郡王初次见我,赐的名字。” “好好歇着吧,”我终是坐不下去,站起身,“你的事我会好好想想,记住我的话,不要妄动,否则极可能适得其反。”我说完,对她安抚一笑,刚想离开,她忽然唤了我一声县主,我回头看她。 “县主和寿春郡王,可是……可是真如宫人说的那样?”她眼中挂着期盼,像是在等我摇头。对于宫中传闻,夏至也会偶尔对我说上两句,话语不堪至极,或许这正是她病倒的原因,自己心中一直憧憬的人被人如此辜负,多少会不甘吧? 我转过头,不再看她:“是,也不是。我和寿春郡王开始的太早,真正知道内情的人极少,有些话你不适合听,我也不会说。好好养病。” 话说完,身后再没什么声音。 我这才拉开门走了出去,这场雪来的太急,宫中不少人都还是身着春日薄衫,草草用袍帔裹着身子,我一路走回去,远远就见夏至跑来,躬身道:“婉儿姑娘来了,说是陛下传一众皇孙赏雪,传县主去伴驾。 ———————————————————————— 入奉宸府时,一侧候着的两个小内侍忙上前拂雪,我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冬阳的事。她心性太强,若是留在宫中,总有一日会引来杀身之祸,可是……这件事究竟如何做,才是最好的? “姐姐,”身后忽然有人出声,我扭头看,竟是仙蕙。她周身藕色衣裙,青色袍帔外也是落满了雪,正对着我走过来:“姐姐,我今日入宫就想着或许能见到你,没想到真如愿了。”她边说,边兴奋地跑了两步,拉住我的手。 两年未见,她眉眼已尽数张开,虽不及裹儿那般天资,却也是漂亮的晃人眼。尤其难得的是,她笑起来还是那么清澄澄,不带半分心机。 我笑着伸手捏她的脸:“都快做人家娘亲了,不能再这么跑了。”她红了脸,吐舌头道:“我还觉得自己很小呢,都是延基……”她说完,脸已是红到了耳根,我不禁笑:“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初入宫,她还是个小姑娘,整日缠着李成器,甚至会悄悄问我是不是哥哥最好看。转眼间已经是快做人母了,想想就觉得有趣,我暗叹口气,低声道:“你看我不过是双十的年岁,怎么看着你这样子,总觉得自己是要到不惑之年了?” 她咬着嘴角,笑出声,不再理会我的调侃,扣着我的腕子就入了殿。 因突降雪,殿内又添了火盆,四下尽是衣香鬓影,好不热闹。 我刚一进殿,众人就忽然停了声音,皆是往这处看。我有些愕然,正觉得蹊跷时,才扫见李氏皇族那一处,待看到王寰和元月,才恍然一笑,原来今日不止是皇子皇孙,武家诸王,这些王妃正室都已来了。 仙蕙看着架势,又见皇姑祖母未在殿内,立刻冷下脸:“诸位郡王亲王,可是被大雪冻到了,怎么都不会说话了?”她如今是武家媳妇,又是太子亲女,说出这种话自然更添了尴尬。倒是婉儿先掩口笑,搭腔道:“小郡主这是孕气大了,快落座吧。”她说完,又持觞敬了武三思一杯,武三思立刻笑出声:“本王还以为只有府里那些女子是这样,看来世间女子皆如此,皆如此啊。” 他说完,一仰而尽,殿内众人也随着相继笑起来,各自将目光散了开。 我攥着她的腕子,示意她随我落座,无奈道:“这里都是大你不少的人,怎么这么莽撞?”仙蕙气鼓鼓地看我:“他们都看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成器哥哥只肯与你日日私会,却不肯娶你。” 我诧异看她,明明是极不堪的“私会”二字,怎么落到她嘴里就让人想笑?她这一句话,倒像是一剂良药,将冬阳的事淡化了不少,我笑道:“你是听谁说的?”她哼了声:“当然是大哥和延基,他们两个日日饮酒,总能说起此事。” 我摇头笑,看了李成器一眼。 他亦是在看我,眼中有几分忧心,直到我看向他才有了些缓和,淡淡地笑了笑。 我抿唇笑,这才收回视线,看仙蕙:“那些人说的话,你就当是听着有趣,不用太记在心里,知道吗?”她恨恨看我,颇有点儿怒气不争的意思:“那年姐姐为了他,甘愿嫁给隆基哥哥,如今终是能再回宫了,为何还要忍?我看就是他如今妻妾成群了,把姐姐的深情厚意全忘了。” 我被她说得是哑口无言,哭笑不得:“我记得当年你可是最喜欢这个哥哥的。”仙蕙气着喝了口茶:“我最喜欢的是姐姐。”我一时有些触动,只觉得心头暖融融的:“好了,总会嫁的,不急在这一时。”她瞪大眼看我:“我都要有孩儿了,姐姐竟然还不急。” 我决定不和她再争论下去,这其中纷乱复杂她最好不清楚,若是听说了还不知道能做出什么来。 想到这儿,忽然想起她刚才提到的话:“你大哥和武延基整日在一处?”仙蕙笑着点头:“大哥和三哥、裹儿姐姐说不到一处,反而和延基熟一些,他们整日就凑在一起,说些有趣的事给我听。” 我看她喜滋滋的,心中总觉不妥。 李重俊和安乐公主的心机,绝非寻常,说不到一处绝非是好事。 多年前龙门山她耳语的话,暮然闯入脑中,我试探着问她:“当年你大哥的酒醉乱语,如今可曾再提过?”仙蕙愣了下,想了想才说:“姐姐骂我极凶的那次?”我点头,有些紧张地盯着她,她犹豫了下,才轻声说:“有说的,不止是大哥和延基,如今宫外人都是流言蜚语的,说皇祖母怕是要把天下给张姓人了。” 我骤然一惊,猛地攥紧她的手,估计脸色不是很好看,她吓得有些发懵,只怔怔看我,不敢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叹了口气,肃声道:“为了你们的性命,还有你腹中的孩子,找机会提醒他们两个,这种话可以有千万百姓说,但身为皇族,他们绝不能说半个字。” 她茫然看我,我又低声道:“明白没有?” 她这才点头,轻声喃喃道:“知道了。” 我仍是有些担心地看她,但除了告诫,什么也做不了。只希望那两个大男人可以管住自己的口舌,切勿惹来杀身之祸。 想到这儿,又去看了一眼李成器,他似乎察觉到我脸色变化,静看着我,指了指面前的茶杯。经他这一提点,我才觉有些渴,端起茶杯喝了小半口。 他若是知道这个妹妹如何说他,也不知会是何反应。 估计如我一般,只能苦笑作罢了。 ※※※※※※※※※※※※※※※※※※※※ 可怜的小仙蕙= =…… ps.俺算了下,到李隆基登基……估计要写很久了= =……乃们会不会拍死我…… 六十二 蜚语流长(2) 宴席过半,众人皆有些微醺。 皇姑祖母仍未露面。奉宸府本就有明旨,尽废君臣之礼,武三思频频和婉儿谈笑风生,引得众人都有些忘形,我有一搭没一搭看着,终是坐得有些腰酸,趁着无人留意走到殿外。 玉石阶上,有十数个内侍在扫着雪,生怕圣上来了踩了雪,降罪砍头。 一个老的在低声教训着,刚才转过身,就有个小内侍龇牙咧嘴地挥着拳头,我看得乐出声,真是孩子心性,看得让人心境大好。 我趁着四下无人,索性沿着石阶走下去,一路进了桃园。 这几日婉儿总夸着桃花开了,如何如何好看,让我有闲了就来走走。没想到今日倒是有了机会,满园子的桃树,都铺了层三月雪,倒是意外增了不少色。 这大雪天,园子里没有人。 雪地上也没有任何印记,踩在上边,不过片刻就湿透了鞋。 “你再这样走下去,怕是连衣裙都要湿透了。”身后忽然有人说话,我心头微颤着没回头,只提着裙角继续走下去:“无妨,有你在,万事都不会怕了。”直到走出了十几步,我才想回头看看他在哪,却忽觉得腰上一紧,眼前从满园雪景,一路落入了那漆黑含笑的眼中。 他用袍帔把我整个裹住:“我抱着你走。”心跳得厉害,我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这种地方,你也不怕被人看见。”他没说话,直到走进一个石亭才将我放下来,替我擦去发上的落雪,温声道:“刚才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仙蕙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这些话我起先听着好想争辩,如今却只觉可笑。 生生死死过来,若还计较这些闲言碎语,那倒真是白活了。 我脑子里一会儿是冬阳,一会儿又是仙蕙,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他倒是不急,嘴角浮着笑意,看着我,直到把我看得不好意思了才叹了口气:“说吧,若是不知从何说起,那就一句句慢慢说。”我抬头看他,想了想才说:“算了,你整日要想的事情太多,还是别用这些事来扰你心烦了。” 他微微笑着:“刚才似乎有人说过,有我在,万事都不再怕了。”我笑叹着看他:“我不想用这种琐碎事烦你,你倒是要自寻麻烦了?”他亦是低头看我:“若不能为你解忧,又何谈日后娶你为妻?” 一句话,将才压下的心又搅乱,我侧过头去看雪落桃园,想了想才道:“有两件事,都与你我有些关系。你知道……如今你我两个,时常在宫中相见,又从不避讳外人,宫内外已有蜚短流长,不堪入耳的话。” 我努力让自己的言语措辞能温和些,可说出来却仍觉刺耳,不禁暗暗苦笑。终究还是介怀吧?不知是为了今日冬阳的事,还是因为方才在殿内看到了元月……他没有立刻说话,只伸手搂住我,过了许久,才柔声道:“永安,你说这样的话,让我如何敢离开洛阳?” 我不解看他:“你要离开洛阳?皇姑祖母已经降旨让你回长安了?”他摇头:“突厥兵败后,始终深居漠北,却自年初起频繁出兵惊扰幽燕,皇祖母已有意令父王挂帅,统燕赵秦陇诸军退敌。” 相王挂帅,谁都明白那只是对朝臣百姓的说辞。 李成器曾打败突厥,如今再来犯,又是他的亲生父亲挂帅,自然领兵出征的只能是他。 我一时心慌意乱:“已经下旨了?”他摇头:“还没有降旨,也就是这两日的事了。”我下意识抓紧他的袖口,眼前尽是他曾断臂的模样,心中早是乱作一团,他看我如此,又将我搂得紧了些:“别多想,突厥经上次一战,已元气大伤,暂还不成气候。” 我摇了摇头,没说话,努力让自己静心。 可偏就越来越不安,他忽然轻声道:“永安,抬头看我。” 我顺着他的话,抬头看他。 “当日上战场,我的确了无牵挂,只想一展少年抱负。而今日已完全不同了,我有你,就一定会平安回来。”太近的距离,他的眼睛专注而坚定,仿佛只有我,我紧盯着他,很慢地点了下头:“好,我等你回来。” 我知道日后一定会是血染江山,这之前他要有自己的势力,自己的心腹兵士。 这些没有人能够给他,只有他自己去拿回来。 或许太平之所以肯与他结盟,就是因为当年突厥那一战,他做了什么,拿到了什么。我想到他手缠白布的样子,又是心痛难忍:“当初,你是如何受得伤?”没想到过了这么久我才有机会问一问,更没想到的是,当我终于能开口问的时候,他又要离开洛阳,征战幽燕。 他平静道:“那之前所派遣的武将非逃即降,交到我手上的兵将早没了士气,我身为李氏皇孙,若也是退缩不前,此战必败。所以,说是被突厥人伤了手臂,倒不如说是我自己有意而为。”我听得心惊胆战,到最后一句更是大惊看他:“你有意断臂?” 他淡淡笑着:“是,唯有将帅舍命,才能让那样的兵激起男儿热血。”我心一下下抽痛着,伸手握住他曾伤了的手臂:“朝堂有你,何其有幸,李家有你,何其有幸。” 而我又何其有幸,能得你深情不移,得你生死相许。 我搂着他的腰,仰起头看着他。 他似是不解,低头认真看我,我这才深吸口气,踮起脚尖,在他唇上亲了下:“不论外人如何说,你明白我的。” 他深看着我,清润的雪,嫣红的桃色,都仿佛融在那双漆黑专注的眼中……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那日皇姑祖母始终没来,不过是赐宴了事。 婉儿坐在我房里,冻得手脚冰冷,不停搓着我的手。一整个晚上,我稍微热些,她就立刻凑过来把我冰的发抖,到最后,我只能哭笑不得起身,挑灯看书。 她靠在我身边,随口道:“你知道那天你皇姑祖母为何没出现吗?”我摇头,朝堂宫中的事,若非她和李成器偶尔提及,我根本没有机会了解。她打了个哈欠,笑道:“那日降雪,宰相苏味道率百官恭贺,硬是被殿中侍御史王求礼拦住,说要是三月雪算瑞雪,那腊月惊雷难道还是祥瑞之兆了?还指着苏味道说他是谄媚小人,笑死我了。” 我诧异看她:“所以皇姑祖母就先说要赏雪,后来有气得没来?”她抱着我的手臂,点头道:“本是件皆大欢喜的事,偏就被那个迂腐的王求礼搅合了。”我嗯了声,也觉得那人真是不会挑时候说话。 婉儿又叹了口气:“再说,突厥出兵的事,圣上本就已经够烦心的了,我们都想着这么一热闹赏雪能好些,算盘全白打了。”我听她说突厥出兵,想起李成器说的话,有些难过,没吱声。她等了我会儿,似乎察觉到不对,仰起头看我:“怎么了?” 我随口应付:“没什么。”她眨了下眼睛,立刻笑出来:“是在为相王挂帅的事忧心?”我实在瞒不过她,也不想再瞒,很慢地点了下头。她两手抱住我一只手臂,坐直了身子,很轻地贴着我的耳朵道:“告诉我,你和他有没有……” 我吓了一跳,险些把她推开,只觉得耳根已热了起来。 她看我不说话,嗤嗤地笑了两声:“风流天下的李成器,竟然能忍到今日?”我没说话,被她说得心有些发虚,随手翻着书,却根本就再看不进去一个字。她盯了我会儿,才又问道:“还是你根本就没想好?” 我不解看她,她抿唇笑:“好了,当我没问这句话。我看着你们走到今天,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估计日后他即使要死,你也会毫不犹豫地陪着的。”我心头一跳,不知该为这句话欢喜还是忧心:“我只希望他平安。” 她深叹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反倒是又趴在我肩上,继续道:“不说那些日后不开心的,告诉我,为什么现在还没有过?”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知道,或许是我自己的问题。”不是没有机会,也不是没有感情,但他像是能看出我的心思,始终没有强求过。我正是出神,婉儿已经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永安,身为皇族贵女,怎能如此做人?” 我好笑看她:“皇族贵女,该如何才好?”她轻扬唇角:“这宫中,上至你皇姑祖母、太平,下至众多宫婢,哪个不是尽享其中之乐?”我被她一时噎住,却是实情,可终是难绕过心中那道深沟,我也不清楚还在计较什么,这宫中有很多人,都是再嫁为妇…… 她拿下我手中的书,认真看我:“永安,告诉我你的心结在哪里?”我浑身不自在,不明白她为何一直追着说此事,她把书放在手边,握住我的手:“你自幼长在宫中,有没有母亲在身边,有些话我不问你不说,可能这一辈子都没人能解开你的心结。” 熏香意浓,我看着她如水的眼,只觉得感动满满:“我真不知道,或许就是因为李隆基。我总想能把最好的,都给李成器,可终究是给老天捉弄了。”她松了口气,笑道:“果真如我所料,却又比我想得简单。我既有这个心结,又怕宫中那些闲言碎语,才会这样。” 我索性走下地,光着脚跑去吹灭了灯,又立刻钻到了锦被里。 她被我的脚冰得不行,哭笑不得:“我好心开导你,你竟然还如此待我。”我笑得得意:“你害我一夜未睡,总算能讨回来了。”她认输:“好好,说到哪里了?”我闷声道:“好吧,坦诚些说,我真的对那些闲言碎语不大在意,整日走在刀尖上的人,谁还会在乎那些伤不了人命的说。” 她莫名静了会儿,才有意长叹口气:“你如此说我就彻底安心了。你说,李成器算起来还是我日后的宿敌,怎么我连他这种事都要插一脚?三月雪果真不是什么祥瑞事……” 我手脚冰冷,却是被她说得浑身发烫,索性装睡不再说话。 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她又从身后搂住我的腰,轻声道:“能解开你心结的,或许只有他了。” ※※※※※※※※※※※※※※※※※※※※ 咱在政斗和狗血爱情中,摇摆的好销魂啊啊啊啊…… 六十三 岁月无声(1) 不久,果真就降了旨。 皇祖母命相王为安北大都护兼天兵道元帅,统燕赵秦陇诸军痛击突厥大军。 那夜我睡得很早,却总感觉着身边像是有人在看我。在半梦半醒中挣扎了很久,才勉强睁开眼,模糊的影子,近在咫尺的距离。 是李成器。 我心头一惊,竟是立刻清醒过来,却被吓得心跳得发疼。 “我本想看看你就走,”李成器俯下身,很轻地用唇触碰我的脸,“没想到还是把你吵醒了。”我坐起来,手不自主抓紧锦被:“怎么这么晚还入宫?”虽然我与他已再无任何束缚,可他绝不是这么鲁莽的人,深夜入宫只为见我,那就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 难道?我不等他回答又追问道:“你是不是要走了?”他微点了下头:“明日一早就走,所以才想来看看你。”我听在耳中,恍惚觉得不真实,可他就这样直接给了我答案:“为什么这么快?不是今日才的旨吗?”他笑:“今日圣旨上的离京日,本是半月前就定下的。可前半夜幽燕就再传来密报,突厥已大举寇边,皇祖母这才改了日子。” 大举寇边…… 不过四个字,我已明白此事远非他说的这么简单。一时有很多话想说,可看着他的眼睛,却都尽数打散了,唯有阵阵不安席卷而来,脑中早已乱成了一团。 帷帐内只有一盏灯烛,将两个模糊的影子揉成一片,不分彼此。 过了很久,我才紧紧攥住他的手:“今晚留下来陪我,好不好?”说完这句话,只紧张地看着他,再挪不开视线。他反握住我的手,凑过来搂住我:“永安,我今夜入宫不是想做这些,相信我,我们以后一定会很平安,也一定会在一起。” 我忍着眼泪,用力点头。 他安静地抱了我片刻,才松开手,扶着我躺好:“睡吧。”我不敢放开他的手:“明日什么时辰走?”他缓缓伸出手,抚着我的脸,压低声音说:“你醒的时候,我已经走了。”我明白他是不愿让我彻夜不眠,等着那个定下的时辰,可他也一定明白,即便是不知道,我也注定是整夜难闭眼了。 然而,就是因为太清楚彼此的性情,我只能闭上眼,不再说话,让他能狠下心走。 直到听到脚步声消失,我才睁开眼,看着帷帐怔怔出神。 ----------------------------------------------------------------------------------- 待到半月后,婉儿才说有幽燕的捷报。 她仰面躺在塌上,笑着看我,眼睛里分明都是笑意,却偏就不告诉我她看到了什么。我无奈看她:“罢了,我也不等你了,既然是捷报我就安心了。”婉儿咦了声:“捷报归捷报,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他受了多重的伤?” 心大力一抽,我险些落了茶杯,可看她仍旧散不去的笑,才明白是被她骗了。她笑着摇头,又摇头,终是起身理了理衣衫:“罢了,你听好,突厥知虽挂帅为相王,亲自领兵的却是相王长子,寿春郡王李成器,故而王师未至而寇急退。听好,是王师未至而寇急退。” 我哑然看她,那深笑竟是暖融融的,像是感同身受一般。 她不等我说话,又笑吟吟地添了句:“永安,你真是好眼光,好运道,连我都开始心生嫉恨了。如此男儿,别说是你皇姑祖母登基以来,就再往前说都未能有半个与他比肩的,突厥人生性暴虐,竟也能被吓得听见区区一个名字,就立刻退兵。这算不算是最大的捷报?” 我耳根有些发烫,听着她一字一句的话,心中满满都是他的影子。 这一夜,皇姑祖母在奉宸府内留住,婉儿也恰好不当值,就趁着这难得闲暇留在我这处吃晚膳,吃完不过一个时辰,又说要吃酒。我唤夏至冬阳去备菜添酒,她就在我案几边自行研磨写字,那一笔笔,一字字,都独有风韵。 若说李成器的字是风骨卓然,那她的字就是风雅至极。 我立在一侧看,叹道:“说起来,当初姐姐在身侧,我竟然都不好好去学一学这笔法,真算是年少无知了。” 她笑了声,放下手中笔,正要说话时,夏至就已经提裙跑了进来。我吓了一跳,正要问是何事,她已经噗通一声跪下叩头:“县主,永泰郡主遣人来,说是有人命关天的事要见县主。”我怔了下,心底阵阵发凉:“快让她进来。” 夏至忙起身,婉儿却忽然出声道:“让她回去,就说县主睡下了。”我听得心惊,看了婉儿一眼:“姐姐知道是什么事?”婉儿从不是喜管俗事的性情,又和仙蕙私交平平,为何才听见这么一句,就立刻能说出这种话?像是深知内情。 她叹口气,挥手屏退夏至:“今日我留在你这处,就是怕你插手此事。”我不解看她,她伸出手,紧紧攥住我的双腕:“你皇姑祖母下了密旨,让李重润、武延基和仙蕙自尽谢罪。”她语气平淡,可却如巨雷轰鸣,震得我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我紧紧盯着她,“为什么皇姑祖母会下那样的旨意?为什么你会事先知道?为什么你知道了不阻止?为什么?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她攥得很紧,像是要透过手腕的痛感,让我彻底冷静下来。可让我如何能冷静? 难道真是因为那些荒谬的话,就可以让皇姑祖母下旨要了三个孙儿的命?更何况仙蕙腹中还有孩子,那是武家李家的孩子,流着皇族的血,也同样留着皇姑祖母的血……我深吸着气,让自己保持清醒,我不能乱,必须要做什么,一定要做什么救仙蕙。 “永安,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管,”婉儿告诫着看我,“这件事情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你管不到,也不能管。”我苦笑:“我明白,这宫中死任何人,都是有层层原因,都需要很多人在暗中促成。告诉我,是谁真想要他们的命?” 婉儿抿唇,似在犹豫。 我摇头看她:“算了,放开我,我现在不需要知道到底是谁这么狠,能做到如此地步的,一定是他们的兄弟姐妹,一定是武家李家的人,”我看她眼神恍惚了下,使劲拉开她的手,“人命关天,先放我去救人。” 她眸色一冷,肃容道:“你要如何救?去求你皇姑祖母?她既然下了这样的密旨,就绝不容有任何人多说半个字。去求你父王?恒平王本就无权无势,自保容易保人难。去求李成器?他远在幽燕,怕是仙蕙已下了葬,他尚未收到密信。去求太平?还是……”她顿了顿,才莫测看我,“去求李隆基?” 我被她一句句问得哑口无言,可就是最后那一句李隆基,分明就带了些嘲弄的味道。我知道她不可能会以李隆基和我的旧事玩笑,难道真的是与李隆基有关?我不敢置信地看她:“真是李隆基?是李隆基做的?” 她沉默着看我,我身上忽冷忽热的,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不是他,”婉儿忽然出了声,“此事表面上看,是那几个小辈口无遮拦,非议天子。实则是你皇姑祖母,或者更直接些,是张氏两兄弟为了打压太子一脉所做。” 张氏兄弟……那就是太平公主的授意?或者是他们兄弟圣宠正浓,想要做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美梦?我无暇再深想,追问道:“李隆基在其中做过什么?或是……”脑中闪过李成器的影子,他和太平暗中有往来,难道……不可能! “密旨是我写的,”婉儿直言不讳,“当时殿中还有几个李家小辈,其中就有李重俊、裹儿和李隆基,这几人在圣上大怒时,主动叩请你皇姑祖母降罪,严惩不贷。” 我不敢说话,只看着她的眼睛,直到她很轻地点了下头,才感觉到浑身脱了力,险些坐到地上。那两个虽是同父的兄姐,却并非和仙蕙自幼相伴,可李隆基……李隆基可是同仙蕙自幼一起,从大明宫到太初宫,都是情同亲兄妹的啊! 没顶的绝望,几乎让我窒息。 我紧抓着桌角,强迫自己镇定,一定要想清楚,究竟还能做什么。 可婉儿说得句句透彻,主导此事的就是皇姑祖母、太平公主,这两个大周最尊贵的女人,想要哪个的命,那就等于彻底断了阳界生路,谁也无法阻挡。上次若非太平肯为我向陛下低头,我怕也早是这宫中一冤魂了…… 是了,若是皇姑祖母的本意,能劝服她的只有太平。 若是太平的本意,那也只有她能救他们。 我不敢再耽搁,转身就往门口跑,刚才想要叫夏至,又被婉儿一把拉住:“你想要去找太平是不是?太平是什么人?她是这宫中朝中最骄傲的人,除非你对她夺位有用,否则她绝不会多看你一眼。” 我喘着气,几乎要哭出来:“无论如何,我也要去试一试。”她摇头:“不行,你不能去,你不为你自己想,也要为李成器打算。他当初放弃了很多东西,才能让太平入宫为你求情,如今他远在幽燕,你在这洛阳若是被无辜牵连,让他怎么办?万一太平以你为筹码,要他放弃更多的东西,怎么办?” 她说的话,绝非是为李成器着想,而是知道,李成器是我最大的软肋。 我紧咬着嘴唇,口中不觉已是一片腥甜。 她伸手抱住我:“还来得及,今夜只是下了密旨,永安,还不是绝路,”她的话轻柔暖心,一寸寸消融着我心中的恐慌,“你皇姑祖母以三日为期,这宫内外既然有人想要他们的命,那就肯定也有人要保住他们。你放心,我想办法救仙蕙,但是今夜你一定不能出去,这是风声最紧的一夜,你必须呆在这里。” 我任她抱着,怔怔地看着烛火。她不停喃喃着,我却再也听不进半个字,一念生死,我本以为自己已经看淡,可是今夜却又一次如此接近,近到无力承受。那日殿上众人不过是给了我稍许难堪,仙蕙便已冷声嘲讽,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变过,如果今天换做是我,她若是能先知道消息必然会不顾一切冲入宫,不顾一切去求情。 婉儿把我拉到塌上,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可我却只想见到他。这么多年来,竟还是初次如此强烈地想他,想他能回来帮我。 想让他告诉我该如何去做,如何做才能不连累任何人,如何做才能保住仙蕙…… ※※※※※※※※※※※※※※※※※※※※ 咳咳,再冷俺一定会写完,握拳! 俺的安安!俺的成器! 六十四 岁月无声(2) 虽说有三日余地,可我却不能再如此等着候着,等到最后也不过是看她命丧黄泉。 我让夏至往李成器府上递了密信,虽然明知他不会在三日内收到,但总是个机会……待到放了笔,却又有了些犹豫,总觉有什么不妥处,却又摸不到头绪。 夏至见我犹豫着,低唤了声县主,我这才狠心折好,递给她:“把这封信带给你哥哥。”夏至颔首,仔细收好后快步出了门。我坐下又想了很久,才又站起身吩咐冬阳去备下琼花膏,与我一道回恒平王府。 冬阳并不晓得此事,还以为我真的是回去探望父王姨母,很是欢喜地多问了几句,要不要将圣上赏赐的衣料也带些去,我无心再管这些俗事,是颔首让她快些准备。眼下婉儿在陪着皇姑祖母,也只有在这时,我才能有机会出宫。 正是夏末秋至时,却还有着些虚浮的燥气。 我下了马车,不知是因昨夜未睡好,体虚所致,抑或真的是天气所致,已出了一身薄汗。冬阳见我抬袖拭汗,刚想说什么却忽然僵住,我被她吓了一跳,抬头看大门口才终是明白了。 李隆基正抱着永惠,笑眯眯看我。 我看着他那双越发斜挑的眼,脑中尽是昨夜婉儿的话,胸口闷得喘不上气。只能捂住压制着疼痛,他脸色变了下,将永惠交给身侧李清,大跨步走下玉石台阶。我抬手示意他不要靠近,却被他一把握住了腕子:“永安,如何了?要不要传医师?” 我没力气挥开他,只能冷冷看着他,痛得说不出话。 他脸色一时泛白,却终是忍住,低声下气地说着:“有什么话进门再说,好不好?”此处是恒平王府,我不想在大门口和他僵持着,被人看了笑话,勉强说了句:“放手。”他傻看我,这才缓缓松开手,我没再看他,立刻让冬阳扶着我进了门。 一路沿着小路而行,经过的下人纷纷躬身行礼,连声唤着县主、郡王,我听这声音就明白李隆基一直跟在身后。约莫慢走了会儿,才舒服了些,便对冬阳轻声道:“今日碰上临淄郡王在此处,你可想好了,是随着我,还是跟他走?” 她怔了下,才轻摇头:“奴婢不知道。”我停下来,看了眼远处也停下来的李隆基:“冬阳,你这是在为难我,也是在为难你自己。”她眼中似乎浮上泪,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奴婢明白,奴婢是临淄郡王的人,可县主终有一日是要跟着寿春郡王的。即便是留在这里,也得不到县主的信任。” 我早知她的心思并非是只粗不细,若不然,李隆基也不会挑了她与夏至,放在我身侧。可却仍是未料到,她竟能如此坦然待我,说出了我和李成器的顾虑。 远处李隆基只随意立着,似乎并不着急。 可若是他明白冬阳的心思,究竟会如何做?如何反应?我却猜不透。 我反握住冬阳的手臂:“你说的一字不差,即便是日后留在我身边,我也绝不敢尽信你,不会待你如心腹姐妹。可若是放你回到他身边,”我又看了一眼远处的人,“我却不知他会如何待你,也不知是否真能如你所愿。”她犹豫着,低头半晌才道:“奴婢这辈子只想跟着县主。” 我颔首:“去替我唤郡王过来,就说我要私下和他说几句话。”冬阳应了是,忙快步跑过去传了话,李隆基这才独自走了过来,凝眸看我:“心口还疼吗?怎么忽然有这种病症了?” 我摇头,示意他听我说:“今日我想求你,却并非是为我自己。”他倒是毫不意外,也摇头:“此事已成定局,如今谁都救不了她。”我静看他:“只要没有人头落地,就没有定局一说。这么多年,你们李姓皇族哪个是说死就死了?” 他神情一时莫测,盯着我看了许久才说:“永安,你从未如此和我说过话,就好像你我从未有过关系,有过……”我打断他:“若非是婉儿亲口所说,我不会相信你真的就任由此事发生,甚至不惜推波助澜,将仙蕙推上绝路!” 若要取得皇位,的确不能如此干净。 可也无需杀尽李家武家的子孙,做的如此决绝。 他眉心紧蹙,重复着:“是婉儿说的?”我不置可否,继续道:“李隆基,你明白我的性情,日后若真有对立之时,我绝不会用你对我的情意要挟你。但这次,我不是为自己求你,我只要你想想那不过是你的妹妹,她不是皇姑祖母,也不是太平公主,她不过是个胸无大志,只想着如何做个好母亲的李家郡主,”我努力压住怒气,定定地看着他,“她还是和你自幼一起长大,一起嬉笑怒骂的人。” 他眉头更深了分,斜挑的眼中尽是阴霾隐怒。 最后也没说一句话,扭头就走,我本就没有对他报什么希望,也就没去叫住他。岂料刚才转身走了两步,手腕就被人紧紧攥住,向后拉去,一把被他抱在了怀里:“永安,你伤到我了。” 我心跳得厉害,拼命挣开他的手臂,却被他越抱越紧:“曾经你也对我笑,对我说你留在我身边了,可你还是走了。永安,为何你要这么对我?为何要出尔反尔?为何总在我想要对你好好说话的时候,用最伤人的话赶我走?” 我闭了下眼睛,眼前一瞬闪过李成器的脸,还有仙蕙拉着我的手,笑着说话的神情。最终还是压着声音说:“我是你大哥的人,此生都是他的人。”他猛地收紧手臂:“你是我的女人,这是一辈子都不会改变的事实!” 一句话,如一道厉电,几乎让我喘不上气。 “李隆基,”我紧咬住唇,“不要弄得如此难堪,放开我。”他沉默不语,我也不再多说话,直到他松了手臂,立刻抽身退后道:“郡王息怒,永安告退了。” “站住!”他阴晴不定地看着我,“你不是大哥的人吗?你可知他有亲信密令?你以为他对你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我愣了下,他又接着道:“他自做永平郡王起就有自己的势力,当年太子即位就曾谋划逼宫,这些你可知道?你来求我倒不如去想想,他有什么能给你的,而他真正给了你什么!” 我被他一句句问得哑口无言,可却又总像是知道什么,脑中乱作一团。过了好一会儿才猛地想起很多年前,他曾握着我的手,写下了一个字。我眼中浮现出那个字,还有他为了藏字而写下的一首诗,有些不敢相信:“你说的可是真的?” 李成器的确曾说过,以我的笔迹,以这个字我可以调遣他任何可用的人。如果真是这样……李隆基冷冷看着我:“我对你一向知无不言,可曾骗过你?” 他说完此话就拂袖而去,留了我独自呆立着。 冬阳见他走远,才立刻跑来:“县主可要去看恒平王了?”我茫然点头,又立刻摇头:“去寿春王府。”她惊看我:“不进去了?”我苦笑摇头,进了门不请安就走,的确有失孝道,可如今是人命关天耽误不得,只能下次再向父王告罪了。 待到寿春王府,何福听说是我来,忙出府相迎,直接将我带入了李成器的书房。一路上竟是未看到任何闲杂人,我低声问他:“王妃……或是府中女眷可在?可有不方便?”他笑着回话:“县主无需忧心,大半个王府都是府中女眷的禁地,郡王若不想见,无人敢擅自违抗的。” 我听这话,心里有些不是味道,没说话。 直到坐下后,他才恭敬行了个礼:“刚才在府门口怕人多眼杂,还请县主务要怪罪。”我不自在地笑了笑:“无需如此大礼,先挑要紧的事说。”他忙起身回禀:“夏至已将书信给小人了,小人会尽快将此信送出,但……”他犹豫了下,还是照实道,“恐怕郡王收到信,已是无力回天了。” 他说的也是我所想到的,可却仍是让我心凉了下。 当年初见他是在曲江畔,那时他便已是李成器的心腹,如今成器不在,我也只能来问他了。我不想再耽搁,直接道:“你可知道郡王的亲信密令?”他怔了下,忙颔首:“小人知道,但也仅是知道有这种东西,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 我沉默了下,才道:“不是任何物事,而是一个字,需是郡王亲笔所书的字,对不对?”他倒无意外,立刻道:“正是。”我反复掂量着,要不要再追问下去,他却已经看破我的心思,躬身道:“此密令事关重大,县主可是要动用郡王在圣上身侧的势力?” 我没想到他直接说出来,倒是有些不知如何说。 他没有起身,反倒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我被他吓了一跳,忙道:“你知我和郡王的关系,有话尽管直说,无需如此跪着回话。” ※※※※※※※※※※※※※※※※※※※※ 抱歉,这周在出差还在赶放火,所以导致这边儿……断更了。 ps.这篇文不出意外,我会在七月内完结掉。(脑子里的另一个古言在折磨着我……呼之欲出了,所以会努力尽快写完这个,当然我绝不会有什么烂尾的……) 再ps.俺改名的恶趣味又降临了= = 这貌似已经是第四个名字了…… 六十五 岁月无声(3) 他这才抬头看我:“小人要说的话,并非是郡王走前的意思,只是小人的私心。”我看他神情肃然,只颔首道:“但说无妨。”他仍旧是犹豫着,直到我又点了下头,才轻吐口气,重重地叩了个头:“小人明白县主对郡王而言,重过江山,但眼下这件事,关乎的不止是郡王的大业,更是郡王的身家性命,全府甚至是相王一脉的生死存亡。” 我盯着他:“若我相救永泰郡主……”他断然接口:“唯有宫变,只不过当年太子不似初入洛阳,根基尚未稳固,如今已是深不可测,”他顿了下,才道,“婉儿姑娘与太子的纠葛,县主想必已清楚。而眼下的太平公主也远非当年隐忍,还请县主三思。” 生死存亡,太重的四个字。 手中的茶有些烫,我强忍着心口再次的剧痛,颤抖着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只觉唇舌微麻。 这是他的书房,我甚至能看到他就坐在书案后,抬头看我。 不论是当年清润温和,或是经杀戮后渐已淡然的目光,都还是他,肯为我抛去生死,护我在乱马中的李成器。若是他在,绝不会说出今日的话,他只会说:永安,此事你只管安心,余下的交给我。 可这背后他到底要做多少,要妥协多少,从来没有人提过。 何福这些话都不过是点到即止,避过其中利害,到最后不过给了我三思二字。 这么多年看过了太多,我又何尝不懂? 就这样默了很久,他也就头抵着地面,跪了许久。直到再入口的茶已冰冷,我才缓缓起身道:“你说的对。”言罢,才去看了眼空无一人的主座,快步出了书房。 直到回到宫中,我挥去所有人,坐在了书案后。 身上一时冷一时热的,却不想动上分毫。 半年前我还大言不惭地直视李隆基,告诉他,若真有一日,要在至亲和婉儿之间做抉择,我最后只能舍掉婉儿。到最后却未料到竟是仙蕙,毫无任何心机谋算的仙蕙。 自大明宫到太初宫,自太液池到龙门山,她都曾拉着我的手,嬉笑怒骂。 她护我敬我,信我爱我,可最后我却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不敢做。 我只觉得眼睛酸得发胀,渐渐趴到了桌上。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才感觉肩上被人拍了下,抬起头去看时,李隆基就站在书案侧,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很晚了,你来做什么?”话说完,才觉得喉咙刺痛着,像是被火烤灼着。他缓缓蹲下身子,一双眼中尽是心疼:“永安,冬阳说你午膳晚膳都没用过。”我沉默不语,他又道:“这件事远比你想得复杂,你以为皇祖母猜不透想不明?若非她狠下心,没人能动得了她的亲孙儿。” 我摇了摇头:“你走吧。”从昨晚到现在,已经听了太多的利益纠葛,他这一句句的重复,都不过是在刺着同一处伤口,痛入心肺。 他伸出手想拉我,我抢先避开道:“郡王请自重。” 因为背着光,那眼中更显阴沉,我避开他的视线,没再说什么。 他一动不动地半蹲在我身侧,我也只能这样坐着,不想再去责问他曾说过的‘严惩不贷’,此时此刻,我所做的与他并无差别。一个是殿前顺了皇姑祖母的心意,一个是放弃了救人的机会。 落在最后,都不过是自保而已。 过了很久,他才轻声道:“我带你去见她最后一面。”我不敢置信地回头,重复着这句话:“你带我去?”他点头:“我深夜入宫就是为了带你去见她。” 一句话乱了心神,我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去想想这其中的深浅利弊,可终是想见仙蕙的心思压过了一切,最后还是点头道:“多谢你。” 他似乎在笑,却笑中带了几分苦:“我冷血冷情,无心无肺,却还能换你一个谢字,可算是此生无憾了?”我默看着他:“日后这份情,我会还上。”他又一笑,扶着桌角站起身:“走吧。” 自这句话,他再没和我多说一句。直到上了马车,才低声对外边人说了两句话,一路沉默着到了府宅后门处,他才示意我以风帽遮住大半张脸,我依着他的话戴上风帽,待到再抬头,才发现他仍旧是盯着我。 “有何遗漏?”我挑起风帽看他。他摇头:“想起年少时,国子监内你也是如此装束。一晃竟是这么多年了。”我心头一酸,拉下风帽彻底遮上了眼。 再有不忍,也要断,也要伤。 他们兄弟间有一个皇位就足够刀兵相见,我不想再成为另一个仇恨。 自她下嫁后,这还是我初入她的宅子。 我不忍看四周花团锦簇,流水潺潺,只低头紧跟着李隆基的脚步,随着前面提灯笼带路的人,渐入了被锁着的院子。 门口守着的人见了李隆基都立刻躬身行礼,低声齐唤郡王,他只吩咐拆锁,侧头对我道:“快去快回,我在外等你。”我看他神色,知他不想入内,便颔首快步走了进去。 院中极安静,几乎没有人走动的声响。 我站在房门前,犹豫了很久,才轻推开。没有任何灯烛的火光,半室灰白的月色,半室却是漆黑一片。我只看了一眼四周被砸碎的物事,就有些脱力,生怕再走入见到的也不过是一具冷尸,过了很久,才出声轻唤了声仙蕙。 “姐姐?”她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我应了声,这才有了些气力走进去。她似乎想站起来摸索什么,却忽然又停下来:“算了,不让你看我现在的模样了,地上很乱,你慢些走。”一字一句都很清晰,除却声音的喑哑无力。 眼前渐适应了黑暗,我才看见她斜靠在床边,似乎在对着我笑。这样的阴暗角落,竟像是她已经去了,恍惚在黄泉畔看着我,心越跳越慢,脚下却没有停,直到走到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才惊觉手心已都是冷汗。 “皇祖母已下了这样的圣旨,也只有姐姐敢来见我最后一面了,”她也握住我的手,冰得渗人。我喉头发涩,一瞬涌出泪来:“你喊了我十余年的姐姐,我却也只能做到如此……”话哽在喉,纵有再多的愧疚,也只能再咽回去。 这一生她总是笑着的,只恨着皇姑祖母一人,总好过被所有亲人背叛。 “已经足够了,自降旨以来,总算是有人来看看我了,”她低头,“这么多年我太如意了。父王母妃重回太初宫,亲兄姐能常伴在一起,虽难忤逆皇祖母放下了张九龄,却也得了另一段好姻缘。那年我下嫁时哭得几乎没命,夫君手足无措哄了整夜,时至今日却也不明白我是为何哭得那么惨,想想真是傻,”她轻抚着隆起的小腹,小声笑,“姐姐从来都是先知,那一年在龙门山上的话终是应验了,只可惜了这孩子。” 她说的断断续续,我却听得字字诛心。 过了许久,我才握紧她的手,想问她可有什么心愿。可话到口边却发现如此可笑,一个女人这一生最重要的夫君孩儿,都会随她一道被赐死,还有什么?她还能有什么牵挂? 她闭上眼,缓缓地抱住我的腰。 很瘦的身子,就这样缩在我怀里,从轻微的呜咽声,到最后几乎是撕心裂肺的哭声,填满这屋子的每个角落,直到最后几乎喘不上气,才说:“替我告诉成器哥哥……我会阴间等,等着他登上皇位,只有他才能让李家真正太平。” “好,”我眼前早已模糊成一片,紧咬着唇不忍让自己哭出声,只紧搂着她,低声道,“我会帮他,帮他完成你的心愿。” 外边似乎有人在唤着我名,可她仍旧抱着我不肯松手,我也就这样任由她抱着,听着那一声声的永安,像是被人生生抽着筋,剜着肉。 永安永安,究竟这名字能保谁平安? 成器,你的盛世永安,究竟要等到何时…… ———————————————————————————————— 大足元年,邵王重润、永泰郡主,郡主婿武延基因秘聚私议二张,遭张易之诉之御前。圣上大怒,九月三日,逼令三人自尽谢罪。 自那日回,我始终未再出门,依旧是照常用膳写字,读得是往日的书,休息的时辰也分毫不差。直到她死后十余日,这消息才自宫中传出,无人敢议无人敢说。 这一日用罢午膳,我刚才坐在塌上,随手拿起昨日读得书,就听见门口有人请安。下意识抬头,李成器正向我一步步走过来,那双眼中竟有了万分的心痛,我看着他怔怔出神,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直到被他抱在怀里才听见自己的心跳,每一下都重得发痛。 我听着他同样的心跳,过了很久才轻声问:“累吗?”他抱着我,低声说:“永安,别说话,你不需要和我说话,让我抱抱你。”我嗯了声,任他把我抱上塌,缩在他怀里,开始止不住地流着泪,几乎把他的前襟都打湿了,才哽咽着说:“仙蕙说,她会等着你,等着你的盛世永安。” “我听到了,”他轻抚着我的背,柔声说:“睡一会儿,我会陪着你。” 六十六 眉目依旧(1) 大足元年,皇姑祖母自西入关,二十二日至长安,大赦天下,改元长安。 长安,天下之长治久安。 当日迁居洛阳时,国子监老先生曾提起李成器这句话。世事变迁,如今再入长安,难道皇姑祖母真已下了决心,还天下与李家? 这一日晨起天就有些阴,到午膳时就已经开始落了雪。我到殿中时正是热闹非常,一个小内侍弯腰替我擦去裙角鞋底的雪水,我侧头看他应坐的位置,他正和太平说着什么,像是有了感觉,回头来看我,微微笑了起来。 太平低声说了句话,他看着我,点头回了句,已惹得太平掩口轻笑。 我虽听不清他们说的,却也猜到与我有关,忙侧头避开,走入殿中请安。皇姑祖母身侧的张易之正在说着笑话,看到我立刻轻叫了声小县主。皇姑祖母这才笑了声:“永安,听说你回来后一直病着,可还是不习惯长安的水土?” 我忙笑着摇头:“永安自幼在皇姑祖母身边,每逢冬日都要大病一场,早是习惯了。”皇姑祖母颔首,示意我落座。 我匆匆扫了一眼四周,唯剩了仙蕙最常坐的地方。不觉心底有些发凉,但还是快步走过去,笑着坐了下来。刚才端起茶杯,就听皇姑祖母又唤我,忙又放杯起身。 “说起你这病,太平和成器刚还在说,要朕扶持寺办病坊,”皇姑祖母凤眸含笑,斜靠在塌上看我,“你如何看?” 李唐开国后,就有洪昉禅师在龙华寺建病坊,终年以化缘所得收留病弱百姓。历代下来已小有规模,但终是力薄,若能有官家扶持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可偏偏皇姑祖母特意提了李成器,却又多了些别的意思…… 我默了片刻,才笑着回道:“永安自幼身子不好,最是明白久病的心情。好在有福气生在武家长在宫中,有御医照料,算是减了不少苦痛。可民间孤苦无依的病弱百姓,却仅有几间寺庙僧人的收留供养,大多却还流落在外不得医治,”我扫了眼太平,接着道,“公主心肠慈悲,皇姑祖母亦是信佛之人,若真能扶持病坊矜孤恤贫、敬老养病,也算是天下一桩大喜事了。” 屏风后的细乐喧音,缭绕不断。 皇姑祖母笑而不语,倒是张昌宗低声道:“陛下,县主说的极是,臣也深觉那些人可怜。”我垂下眼,反复回想自己说的那几句话,应没什么偏倚纰漏。 过了会儿,皇姑祖母才笑了声:“好,就趁着今日下旨,着人巡视各处寺院病坊,拨悲田以矜孤恤贫,敬老养病,”她看了眼李成器,接着道,“成器,此事你来办。”李成器起身领旨:“成器遵旨。” 宴罢,陛下独留了太平。 我走出殿门时,大明宫内已尽是白茫,殿门漓首石刻上都已积了厚厚一层。我正想着是去婉儿那处看看,还是独自回去时,身后已走近了人:“要回去吗?”我回头看时,才发觉因殿门处仅剩了我两个:“你呢?要出宫了吗?” 他似是心情极好,微微含笑说:“今日没什么要事,多陪陪你。”见他如此,我心里也暖了几分,轻点头道:“去太液池吧,今日雪大,那里应该没什么人走动。”他说了句好,便吩咐何福先去准备,大意不过是在沿途的亭中备下热茶点心。 我听在耳中,忽然想起很多年前。 在仙蕙的无理取闹中,我和他也一起走过太液池,彼时骤雨初歇,此时大雪纷飞。 想到此处,不禁偷看了他一眼,却正巧撞上他的目光。那眼中盛着满满的笑意,像是在说他也想起了同一样事情。不过一眼,如同回到多年前那夜,心中竟有了些窘迫,直到走出很远,才叹了口气:“当初我是饿的心慌,却偏还要陪你走着看着,说着曲江风景。” 此时已远离了大殿,果真如我所料,因是大雪日,太液池旁清净的很。 除了远处跟着几个心腹的内侍宫婢,再没有任何闲人。 他停下来,轻握住我的手:“永安,算起来我的确亏欠你很多。”我未料他停下是为说此话,不禁瞪了他一眼,故意冷下脸道:“是啊,你欠我很多呢。”他本是眼带愧疚,却被我瞪得微笑起来:“是,本王无以为报,此生怕也不够了。” 我被他说得脸烫,侧头去看高枝挂雪:“那年你大婚时,我就曾埋怨过自己。当初你见我是什么心思,在龙门山上说赐婚是什么算计,我约莫都能猜到,可为何偏就一步步走近你,连躲都不躲?” 他似乎是见雪越发大了,拉着我又往池边的暖阁走:“你以为,我是什么心思?”我跟着他的步子,始终没答话。待进了暖阁,何福已在门边久候多时,见我二人忙躬身退了下去。 他替我摘下风帽,拂去眉间薄雪,每个动作都很慢,也很温柔。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在大力跳着,搅乱了所有的心神,直到他拉着我坐下,我才感觉到他的手心也有了些热意,更是不敢看他,胡乱道:“话还没说完。”他似乎在笑:“说吧。”我看着他的手,轻声道:“我是武家贵女,又和婉儿是好友,当初你待我如此特别,不过是将我当做你局中一子,是不是?” 四下悄无声息,他没有说话。 我静等着他,虽始终明白他最初的心思,却仍觉心中泛酸。 过了很久,我实在熬不住焦虑不安,抬头看他。却正是见他微叹了口气:“永安,我在你心里,就是如此一个人吗?”我被他问得一愣,他揽住我的腰,将我拉得近了些,“那是你年少时的猜测,过了这么多年,你眼中的我可还是如此不堪?” 我被他问得有些恍惚。 的确,这些猜测都是少年时便已有的,这么多年也理所应当如此认为,可如今再去看,虽是极有道理,却并非是他会做出的事。念及至此,再也说不出质问的话来,只对着他漆黑温柔的眼,就已经浑身滚烫着,尽是心慌无措。 他不再说话,将我横放在塌上,那眼中有太多情意,浓得让人窒息。 我下意识闭上眼,感觉他一寸寸地在吻着我的脸和唇,渐交错的呼吸,分不清是谁乱了谁。他从来都不是感情外露的人,可光是感觉着他手心难得的滚烫,就已经明白今日的特殊,我和他,这么多年,隔了这么多的人,终于还是走在了一起。 他的手从耳根滑到衣内,唇齿始终缠绵着,不给我任何喘息和退却的机会。心疯狂地跳动着,像有什么要呼之欲出,如日如年的焦躁和煎熬,消磨着脑中仅存的意识。 然而,像是在等待着我的适应,或是抗拒。触碰只是不停地流连在所经过的地方,温柔而又热烈,从没有过的战栗感,让我几乎忘了呼吸。 这一刻的羞怯、惶恐,还有战栗、渴望,都是如此陌生。 拥抱太过用力,缠吻太过深入,却又混杂着几近虔诚的温柔,在如此激烈的纠缠中,安静地流淌着。他胸怀天下,他坚守信念,他有太多太多我熟悉的东西,然而此时的他,竟是如此陌生,让我渴望去了解。 太长久的等待,我们等待了太久。 在最后,我终是湿了脸颊,搂住他已汗涔的背,迎着他吻了上去。不再是躲闪的不安,而是倾注了一生的眷恋,我爱他,从懵懂明白情爱起就深爱着他,再没有过其他人。直到他温柔地进入时,我已是泪流满面,睁开眼看到的,不过是那深情专注的漩涡。 那一刻,我会铭记一生。 他的眷恋,毫无保留地倾注在这个雪日午后。 漫长的缠绵中,他始终唤着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告诉我,是他。 直到筋疲力尽,激情退却,我才蜷缩在他怀里,贴在他的胸口,听那仍旧有些乱的心跳出神。他像是在抱着一个孩子,不停吻着我的眉眼,安静而无声地贴紧我。这样的甜蜜,只有我和他在分享,只是这么想着就已经是幸福。 “还在下雪吗?”我仰头看他,然后就看到他眼底的重生的欲望。 这是一个女人最骄傲的事吗?曾有数个安静的夜,婉儿在我枕边分享着最深的私密,那时我虽已经□□,却无论如何感受不到她眼中的浓情蜜意。可就在这迟来的日子,我才明白,这真的是一个女人的幸福,你最深爱的男人,对你最坦白的渴望。 那日直到黄昏,他才用锦被裹着我,抱我到窗口去看雪。 我躺在他怀里,累得已经睁不开眼:“天都暗了。”他很淡地嗯了声:“那年断臂时也是个雪夜,我直到发觉医师脸近惨白,才明白伤势凶险。那夜我就在想,你在做什么?在读书,临帖,还是已经睡了。” 我心一下下抽痛着,却还是顺着他的话,柔声道:“就在想这些?” 他深情地凝视我,许久后,才说:“就这些,我当时只想知道,我的永安在做什么。” ※※※※※※※※※※※※※※※※※※※※ 烧香……俺很清水很清水……千万别有人举报…… 六十七 眉目依旧(2) 长安二年正月,初设武举。 婉儿每论及此番武举,总说得眉飞色舞。往年她见文举的翩翩少年立于殿上,博通古今对答如流,也不过是叹上一两句便作罢,今年却颇有些不同。 我靠在椅子上,脱了鞋,整个身子都蜷在了椅子上。正是听得兴起时,就听见外边此起彼伏的请安声,抬起头正看到他走向我,婉儿轻咳了声,忙从塌上下来请安:“郡王。”他含笑点头:“务须多礼。” 他的笑虽浅,落在我这处,却仿佛浓得化不开,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 婉儿忽然又伏了身子道:“奴婢就此告退了。”她说完,很是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我正是尴尬于他二人的碰面,却被她这一眼弄得有些哭笑不得。直到她走了,李成器才走到我面前,伸手碰了下我光着的脚:“才是正月,你就光着脚到处走,会受凉的。”我被他碰的有些脸烫,忙道:“你手才凉。” 他只笑着看我,没说话。倒是夏至进来,将袖炉递到他手里,又低声问了句可是要在此用晚膳,他叮嘱了两句,都不过是那些我需忌口或不喜的物事。待夏至下去了,我才慢悠悠地笑着,看他道:“夏至跟了我这么久,你说的这些早已烂熟于心了,何需你次次叮嘱?” 他轻拢着袖炉,走到我身侧,随手将我抱到他腿上:“怕她记不牢。”我看了眼外头偶有穿行的宫婢,更是不自在,动了下身子:“此处可不是你的寿春王府。”他眼盛笑意,放下袖炉,反倒伸手握住我的脚:“现在还凉吗?”我被他吓了一跳,想挣开他却握得更紧了些。 就这么拉扯中,险些从他身上摔下去,最后开始被他拦腰抱紧,才算是得救。莫名的心悸,我避开他的眼睛,随口道:“这几日的武举,你可曾去了?”他点头说:“去了,确值得一观。”刚才婉儿已说的我心痒难耐,被他这一说,更是有些去看的心思:“被你和婉儿这一说,我也想看了。” 他微微一笑:“好。”我诧异看他:“这么痛快?”他毫不在意道:“你若想去又不是难事,只管随着我就好。” —————————————————— 次日,正是射箭日。 皇姑祖母近日身子不大爽快,唯有太子和太平露了面,也不过远观而已。我和李成器到时,正碰上二人在低头闲话,太子只抿唇笑,太平却是时不时地笑出声。笑到欢畅时,众人虽不明就里,也会附和着笑起来。 如此气势,早已盖过太子。 “成器,”太平忽然看这里,“听闻你当年在临淄王府,曾当众舞剑,震慑一众朝臣王孙?”她这句话一出,四下里凡那夜在的,都三两附和起来。 李成器只微微笑着说:“当日仅为与姚大人以武会友,随性而至罢了。”太平笑了声,道:“今日正是武举日,姚大人也在箭场中,不如稍后再来一场比试,也好让应试考生见我李家皇族的气势,如何?”我看了一眼李成器,他略沉吟片刻,才颔首道:“恭敬不如从命。” 太平笑赞了句,便又低头和太子说话。 我见众人视线又去追着太平,才低声问他:“姑姑此举,可有何深意?”他侧头看我:“或许有,或许没有。”我疑惑看他,他略斟酌了下,才道:“隆基近日行事频繁,暗中交结大臣,曾有人说苏安恒亦是受他差遣,将会再请皇祖母让位李家。”我心头一跳,追问道:“所以太平有意让你压一压他?” 他微点了下头:“姑姑的谋算甚深,不想让他乱了大局。”我苦笑看他:“其中利害关系你要权衡好,隆基的性子你清楚,得失心太重。”他笑了笑,没说话。 约莫就这样坐了会儿,太平才说要出去走走。 众人紧随着,我倒是落得清闲和他走在后头,听他一一讲解这初设的武举。“今日是射箭,前几日是马枪、翘关、负重。”身侧有人在躬身请安,他略颔首,接续道,“到最后过初试的,还要检阅身形,言语等资质。”我笑:“前几个听着倒还像样,后几个……倒也有我朝的风范。”他轻扬眉看我,我才又道:“惊天文才,盖世武才,都抵不过样貌重要。” 他这才明白我的意思,笑叹道:“你一句话,可是将朝中才俊都骂了。” 我将双手笼起,呵着热气,好冷的天气,也难为那些应试的人了。他看我如此,索性伸出手,将我两只都合在手心里:“你自幼就怕冷,这两天正是最冻人的时候,先回帐中等我?”我努了努嘴:“我要看你射箭。” 他的所有,听旁人说了太多,可我亲眼见得却太少。 只要有机会,总不愿轻易错过。 “郡王。”身后忽然有人出了声。 我忙抽回手,回头正看到姚元崇,他看到我亦是有些意外,旋即就恢复常态道:“方才公主遣人来唤微臣,说是要臣与郡王比箭,臣百般推辞却难抗命,还望郡王手下留情。”李成器笑回道:“是姚大人手下留情才是。” 姚元崇忙摇头,又一拱手道:“当年那一场剑,臣就曾感慨此等皇孙,若不能挂帅上阵真是一大憾事。幸有突厥的贸然来犯,成就了臣的心愿,也成就了郡王的英名。不战而驱敌数百里,唯有郡王一人,臣万不敢比肩。” 姚元崇说的认真,我听得不禁微笑,看了李成器一眼。他像是有所感觉,低头也看了我一眼,那双墨色浓郁的眼中,唯有我的倒影:“永安,你可是想说什么?”我抿唇笑道:“没有,只是记起当年你灯影月下,那一场剑,”说完才去看姚元崇,“还有姚大人的剑术。” 姚元崇连说惭愧,我又道:“一个李家皇子,一个是朝中才俊,你二人都不能输。郡王立的是皇威,可若是姚大人太过谦让,岂不是让那些应试的考生会错意,以为大周容不下有才之人?”他愣了下,才恍然道:“县主说的是。” 我摇头道:“我是胡言乱语罢了,其实是难得见你二人再比试,可不想看推来挡去的客气谦让。”李成器只是笑,却并不再说话。 待姚元崇走后,他才温声道:“永安,我倒情愿你像我几个妹妹。”我不解看他,他才笑了声,静看着我:“不要整日想着如何帮我,该想的,是为本王生下一儿半女,也好宽慰我父王的心。” 他的声音很轻,却似字字重若千斤,听得我有些恍惚。直到心跳声几乎震得耳发痛,才低下头道:“当年你不是说,不愿留下血脉,让他也受这皇权纷争之苦?”他的声音就在耳畔:“自从有你,我想要的越来越多。不是皇位不是权势,而是娶你为妻,子女绕膝。” 我被他说的从内到外都烫了起来,静了会儿,他又道:“要不要让沈秋来看看你?”我诧异抬头,看到他似笑非笑的脸,立刻明白过来,又窘又迫地踢了他一脚:“李成器!” 到箭场时,一切早已准备妥当。 远见李隆基立在太平身侧,似乎在听着姑姑的训话,只沉着脸抿唇不语。直到李成器和姚元崇试弓时,才侧头看了一眼,仍是神色不分明。多想无益,我暗叹了句,便又回头去看箭场中,那比肩而立的两人。 李成器已脱了袍帔,抬臂弯弓。待凝视片刻箭靶后,才抽箭搭于弓上,松手后随即一声闷响,正中靶心。人群中立刻连爆好声,还未待声音落下,他又连射九箭,均是狠扎入靶心。 我这里仅能看到他的背影,立于冬日阳光下,靴侧还沾了些残雪。如此三箭后他才将弓交于身侧内侍,那侧影如剪,我只双手握着茶杯,这么盯着他看,却忽然见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迎着他会心一笑,他亦是扬起嘴角,回过身,对姚元崇说了句话。 那日因着这一场比试,太平甚为欢喜,立刻吩咐了在宫中备下酒宴,直醉到深夜才肯作罢。也因折腾了一整日,次日我直到天大亮才起来,方才洗漱完,沈秋就已经晃悠着来请安:“县主,小人奉命来诊脉了。” 我愕然看他,再去看一侧喝茶的李成器,两人都是笑意满满地看着我,直看得我心头发虚,只能瞪了一眼李成器,无奈坐下,将胳膊伸了出去。 沈秋坐在塌旁,很是认真合眸,细细诊脉。 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回手,看了眼李成器:“直说?”李成器颔首:“但说无妨。”我听沈秋的话就觉有异,不觉紧张盯着他:“你对我二人还需隐瞒吗?有话直说。”他沉吟片刻才道:“郡王若要子嗣,或许还要等上几年。” 我心头一惊,脱口道:“为何?”李成器倒是站起身,走到我身侧坐下:“永安,别急,先听他如何说。”我点了下头,却紧盯着沈秋,见他似在斟酌,心更是沉了下来。正要追问时,沈秋已经抬头看我:“县主当年在临淄王府,是否每每喝药避子?” 被他这一问,我才觉有些难言,看了眼李成器,他只是轻握了下我的手,没说话。“是,”我又回头去看沈秋,“那时局势不明,我的确喝药避子。”他轻叹口气:“这些药再金贵,也是伤身的,给我几年,我会试着替你调理好身子,”他想了下,又道,“多年朋友,我也不敢相瞒,即便是我也只能说试一试。” 我听得心悸,余下的话都没大听得进去,倒是李成器问的仔细。待到沈秋走后,他安抚我道:“别想太多,至多是难有子嗣,身子并无大碍,只需慢慢调理即可。”我被他说得心酸,默了很久才说:“好在你还有许多妻妾。” 他微笑着看我:“永安,每次你不如意,都要拿这些话来让我难过吗?”我轻抽了下鼻子,眼眶烫的发酸,咬着唇没做声。他笑意又深了几分:“若有你,江山也可放手,何况其它。”他话语极平缓,却听得我有些怔住。 这是他初次对我说这话,分不清是感动,亦或是惊异。 他却像是说了句极平常的话,只是笑着看我,转而道:“不过你若是太想要个孩子,本王还需再用心一些。” 我啊了声,立刻推开他,却被他揽住腰,彻底压了下来…… —— 第三卷完 —— ※※※※※※※※※※※※※※※※※※※※ 呼,偷偷来偷偷走…… 六十八 新生(1) 一晃三年,临近正月。 皇姑祖母卧病洛阳迎仙宫,本是要将我同带去,可沈秋估算日子怕是就在正月会产子。李成器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再三请旨,终是将我带离了迎仙宫,暂居当年他于洛阳所住的王府。 腿脚都肿的厉害,我几乎都懒得下床,李成器就整日将我抱来抱去的。我搂着他的脖子,笑着问:“重吗?”他佯装蹙眉,脚下却极稳,将我放在暖亭中,再覆厚重的锦被才点头:“很重。”我抚着隆起的腹部,柔声道:“孩儿,尚未降世你父王就如此宠你,日后可如何是好?” 李成器只是微微笑着看我,待我嘲弄够了,才笑叹说:“人都说有夫妻情深,有前尘、今生、后世,从未有人说过与骨肉有此三生之缘。永安,你可觉我会疼他胜过你?”我被他说得心暖,按住他的胸口:“你心中的天下呢?子民呢?” 他站起身,遥指那望不见的长安:“今日后,天下再无大周,将复国号为‘唐’,”他回首看我,笑意自唇边蔓延自眼中,竟恍似回到我与他并肩而立在芙蓉园楼阁上,看曲江宴饮的神情。 彼时我与他私定婚约,他的母妃尚在人间。 虽前路仍难行,却并未到绝路。 我知他这三年来与太平往来频繁,李家上位只是迟早,只看他能将我带离皇姑祖母身侧,就已猜到了七八分,但却未料是今日,更未料到此时他仍在我身边。我侧过头,努力想坐起身子:“你们准备如何做?” 他笑着蹲下身子,直视着我:“是已经做了。此时此刻,太平应和太子、宰相张柬之、崔玄玮等重臣见到皇祖母,传位在即。”我心猛跳起来,虽已有准备,可他话中的笃定却仍是如此撼动人心:“传位太子?”他微微笑着,略点头道:“传位太子。” 他五指交缠着我的手,刚要再说什么,就听见园外有很低的吵闹声。他刚才想起身,已经有个人影快步走了进来,何福几乎是一路半退半拦着,可又不敢真去硬挡。 三年未见,他眉目又长开了些,那双与皇祖母一般无二的凤眸,带着凌厉的光。毫不掩饰,直向亭中看来。 目光相撞,他才猛地停下来,直勾勾地看着这里,抿唇不语。 何福见我也在此,更是急了,噗通一下,彻底跪在了雪地中:“县主身怀六甲,经不起吓,还请郡王先卸剑。”“卸剑?”他微扬起一侧嘴角:“我与大哥兄弟情深,难道还需要做这种事?”他又上前两步,何福就又跪着退后两步,毫不相让。 这一进一退,他倒真起了努力:“滚开!” “隆基,”李成器此时才松开我的手,站起身看他:“怪不得他,自永安住进这里,我就已立下了卸剑的规矩。无论是姑姑、太子,亦或是跟随我多年的武将,从无例外。”李隆基迎着他的目光,先是敛了笑意,却又忽然大笑出声,拿下腰间佩剑扔到了地上:“大哥说的是,我一时情急,糊涂了。” 李成器只微笑着看他:“无妨。”剑是扔了,可我却越发心沉,有意咳嗽了两声,才笑着去问李隆基:“天寒地冻的,先进来暖亭热热身子吧,”说完才去看雪中跪着的人:“何福,替临淄郡王端些热茶来。” 何福忙应了是,起身退了下去。 没了外人,有些话才好说些。 李隆基进了亭子,随意坐在我身侧的椅子上,凝神看了片刻才问:“永安,这几月吃睡可好?”我笑着点头:“吃的好,睡就难说了,每夜总要醒几次。”我看了李成器一眼,藏下了后半句。最难安睡的人是他,我每次醒来他都能察觉,再不厌其烦地帮我翻身,哄我入睡…… 李成器很淡地看了我一眼,笑而不语。 我这才又看李隆基:“是什么事,让你这么大动肝火?” 他似乎笑了下,但仍埋着隐隐怒意:“有些事我要单独问大哥。”我倒是笑了:“我这样子,你想让我如何回避?”说完才去看李成器:“我能听吗?”李成器只摇头笑,对李隆基道:“永安身子不便,也无需回避,但说无妨。” 李隆基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杯,我忙拦住:“这不是你喝的,是我的安胎药。”他愣了下,又放在了手边:“为何要安胎?可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只觉得他似乎还有很多话追问,忙避开他的视线:“你一个男人不便问这些,先说正事吧。” 他沉默着,竟没再说话。 亭中一时有些尴尬,李成器倒是行色如常,又新添了一碗温热的,递到我面前。我接过药碗,轻抿了一口:“若是你真有话难说,等何福来了,我让他扶我回房,你们兄弟二人去书房细谈可好?” “不必,”李隆基终是开了口,“我今日来,不过想问问大哥,为何将我困在长安十数日,待我如杀人重犯?” 原来如此,难怪他几乎要拔剑相向。 我低头继续喝药,脑中飞快地想着一切的前因后果。逼皇姑祖母让位,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李隆基不会不知道,也不会没有计划,可终是被成器先下了手。我相信成器如此做,对他有百利而绝无一害。 今日虽是宫变,可能替李家拿回天下的唯有一人——太子李显。满朝文武有六成以上是皇姑祖母亲手提拔的人,若非是李显,谁又能让这些大臣甘愿逼皇姑祖母退位?李显入主东宫多年,早已是天下认定的储君,即便是太平也只能助他先拿回李家天下,再做谋算。又何况是李隆基? 如此浅显的道理,连我这外人都明白,他又怎会不懂? 只能说,他实在不甘。 李成器只笑叹道:“若不困住你,只怕你此时已被人当乱臣贼子,投入天牢待罪了。”他说的云淡风轻,李隆基却有些色变:“大哥你谋划多年,怎会甘心让给太子?”李成器笑着摇头:“还不是时候。”李隆基扬眉道:“待到太子登上皇位,江山稳固后再弑君篡位?” 李成器又一摇头:“有姑姑在,他不会坐稳皇位。”李隆基追问:“难道大哥要助姑姑成为第二个皇祖母?”李成器看了我一眼,我被他看得有些莫名:“看我做什么?”李成器柔声道:“不要喝的太快。” 我啊了声,才发现只顾着听他们说,满满一碗药竟已喝的见了底。顿时耳根子发烫,喃喃了句知道了。 他这才继续刚才的话:“太平是应对新帝的利器,仅此而已。”李隆基沉吟片刻,又道:“大哥说的都不过是猜测,太子有婉儿和武三思相助,与姑姑早已势均力敌。若真是名正言顺继承皇位,朝臣自会拥立新帝,又怎会再任人摆布?” 李成器笑而不语,我把药碗塞到他怀里,接话道:“姑姑还有成器,”待认真看了他一眼后,继续道,“也还有你。” 希望到最后,他真能和我们站在一起。 今日成器所做的任何事,都没有害他的心思,可他却未必会如此想……想到这儿,不禁有了些忐忑,只觉得阵阵剧痛传来,我下意识攥住拳,深吸了两口气。李成器立刻放下碗,握住我攥紧的手:“又痛了?”我紧咬着唇,轻点头:“和昨晚差不多,过会儿就好。”昨晚也是如此,忽然就阵痛来袭,慌得所有人都以为要临盆了,最后也不过是虚惊一场。 估计是刚才想的太多,费心所致。 我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分散注意力,不去想太多,可刚才好些,又是一阵阵痛来袭,我禁不住□□了声,反手握住他的腕子。正是喘着气,就觉得被人抱起来,他的声音就在耳边:“见红了,试着分神。” 我努力嗯了声,搂住他的脖子,就听见他又对李隆基道:“今日的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你先回府,待永安生子后我会去找你。”说完也不等李隆基说什么,我就感觉他已经很稳地在往前走着,边走还边安慰说:“别怕,总是会痛的,眼下只是初兆,待频繁阵痛时……” 我听得实在想笑,勉强睁眼看他:“还挺有板有眼的,一点儿不像是头次做爹,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他被我看的哭笑不得,轻吻了下我的额头:“不要说话了,稍后有你哭的时候。”我被他气的咧嘴,刚想说话,又是一阵剧痛,只哼了两声,闭上眼任他把我抱到房里。 那一夜,我几次痛的想死过去,每想起他说有我哭的时候,就真又哭又笑的,不知被折磨了多久,才听见有人在叫生了生了,痛意未减却是周身脱了力,沉沉昏睡了过去。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三日,太子监国,赦天下。次日,太后传位太子,复国号为“唐”。 同日我的第一个孩子降世,亦是李成器的长子,嗣恭。 ※※※※※※※※※※※※※※※※※※※※ 呼,终于终卷了,用了几天理好思路,希望一写到底~烧香,我的七月前完结大梦…… 六十九 新生(2) 七十 新生(3) 李隆基忽然侧头看我:“可否让我抱抱他?”我笑着点头,他这才自我怀中接过嗣恭,温声唤了句花奴。嗣恭倒像是真听得懂,立刻眯着眼睛对他笑,他就这么逗了会儿嗣恭,才小心递还给我,进了宴厅。 婉儿看着他们兄弟的背影,轻声道:“李隆基待嗣恭很特别。”我笑了笑,没接话。她又默了会儿,才忽然认真道:“永安,若有一日你我为敌,你会如何做?” 我心底一凉,却无法回避这样的问话。 不光是我,今日在太平府上把酒言欢的这些人,日后都有可能刀兵相向。皇位上的那个,甚至是那一脉都太过弱势,皇祖母虽走了,却留下了太多虎视眈眈且各有势力的李家人。 太多了。 嗣恭似有感应,伸手摸着我的脸,我捏住他的手心,这才定神去看婉儿:“若有一日为敌,你落败日我会拼死保你性命,送你远避皇权。李成器终归是李家人,夺权惨败唯有一死,我与他本就生死相连,若是他败了,替我守住嗣恭吧。” —————————————————————— 这几年,无论圣上抑或太平,都以子嗣单薄为由,频往寿春王府送美人。李成器无理由回绝,索性另辟府宅,与我另住他处。 直到嗣恭周岁宴,我才再见了元月。 李成器本坚持不让府中女眷露面,但元月终是则天大圣皇后所赐婚的正妃,无论如何都当露面。更何况,这一日无论是武家诸王,亦或是相王的几个子嗣,都是携妻而来,连父王也亲自开了口,让李成器多少顾及些礼数。 于这件事上,他事先提过几句,是以在宴席上见到元月时,我倒无过多意外。不管如何说她终归是李成器的结发妻,我拿走了太多,总要给她留些颜面。 宴席过半,我抱着嗣恭在房中更衣,忽听见门口夏至冬阳请安,隐约是在唤王妃。我没料到她会单独来找我,回头看时,她却只堪堪立在门口,没有入内。 该来的,终归躲不掉。我暗自苦笑,将嗣恭的衣裳理好,这才交给奶娘,站起身道:“王妃既是来了,快请进来吧。” 论理我是侧妃,终该给她请安,可李成器早在叩请赐婚日立下规矩,我与她早无尊卑之分。平日不见不觉有何,此时相对倒有了些尴尬。 她只静看着我,过了很久才走进来,忽然躬下身,郑重行了一礼。 我被她吓了一跳,刚想命人扶她起身,她却先开了口:“当日在三阳宫,则天大圣皇后赐婚时,妹妹就曾说过,日后若有幸与县主共侍郡王,情愿以姐姐为尊。” 她这一句话,竟放佛让我们都回到了当年。 那夜我眼见李成器不能争、不能辩,就在石淙会饮上,当着群臣诸王的面,屈膝叩谢皇祖母的赐婚。彼时我痛若剜心刺骨,她却是得偿多年所愿,而如今旧事重提,却是我喜得贵子,她则被冷落在空有女眷的王府,终日孤枕。 若论错,都无错。 这其中谁负了谁,谁欠了谁,又怎能说得清楚? 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而她也就那么躬身垂首,静默不语。 这片刻的寂静,被门口夏至东阳的又一次请安打破。 李成器自门而入,略看了元月一眼,转而对我道:“嗣恭可换好衣裳了?”我颔首道:“换好了。”他走过来,轻握了下我的手,低声道:“你也进去添些衣裳。”我看他,他只笑着点了下头。 留在此处也不过是尴尬,我顺着他的话,笑了笑:“好,你稍等我片刻。”说完,立刻进了里屋,有意翻了两件衣裳出来,慢慢换上。 依稀能听见外面李成器在说话,却不大听得分明。 直到换好出去,才见元月已不在房内,奶娘等人也似乎早被他摒退了。 我犹豫了下,才问他:“她终究是你结发妻,再如何……”他打断我,温声道:“永安,本王唯一自责的,是今时今日还要让你如此难堪。”我笑看他:“这么多年来,生生死死也有多次了,我可还会为这种事而难堪?” 他没急着接话,走过来细看我,直看到我有些莫名了,才笑道:“府中所有女眷,在入府之日皆会有我休书一封,日后可凭此再嫁。”我哑然看他,过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话。他这才唤入夏至冬阳,替我拿来袍帔:“除却政事,本王每日只会应对两个女人,太平和你。” 他说的云淡风轻,可偏就当着夏至东阳的面,弄得我有些脸热,只得低声道:“我又没追问过你这些。”他没再说话,笑着替我系好了袍帔。 入宴厅时,太平正和相王低语,看到我们进来才抬头笑道:“可是等了你很久了,永安,”她伸手指了下抓周的木台,“我们都已做了赌局,你要不要加上一注?” 我顺着她的话,看了眼台面上。 宽长的案几上,铺着大红的锦缎,堆满了用来抓周的物事。我略扫了眼,就发现原先准备的木剑却不见了,却有人在正中放了块调兵的鱼符。 我看了眼太平,佯装好奇道:“谁这么慷慨,竟连鱼符都拿出来了?”抓周虽只为博众人一笑,但依李成器的战功和嗣恭的身份,这种东西放上去,总归不妥。 太平笑了笑,抬下巴指向武三思:“是你叔父。”她语气虽平淡,却仍带了些戒备,武三思正是举了杯,听这话立刻笑道:“终归也留着我武家的血,本王自是想嗣恭能抓到兵权,扬我武家之威罢了。” 我笑了笑,没再接话。 自圣上登基以来,韦氏便一揽大权,偏就恩宠我这叔父武三思。朝中民间口口相传的宫讳秘事,多是韦氏、婉儿和武三思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我虽不愿尽信,但眼见他竟在皇祖母过世后,还能有此权势,又不能不信。 今时今日,武家人只仰仗着武三思一人,敢当着太平还能有胆量说出‘武家之威’的,也仅他一人而已。 李成器始终含笑听着,此时才笑着自怀中拿出玉笛,吩咐身侧的何福放了上去:“本王自幼就喜音律,倒更愿嗣恭能摸到此笛。”他说完,轻握了下我的手。 夏至递上热茶,我转递到他手里,有些忐忑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今日宴席上虽是叔父放的鱼符应景,明日传到府外就是你有心觊觎兵权了。” 他接过来茶杯,微微一笑:“无需忧心,如今本王的谣言甚多,多此一桩也成不了事。”我微蹙眉,方才的欢喜都有些淡了,反倒多了些忧心。 可叔父的话何其冠冕堂皇,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就如此拿走鱼符,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嗣恭眼不见俗物,千万别去碰那烫手的物事。 如此又说笑了会儿,奶娘才将嗣恭抱了出来。 他一被放到案几,就不自在地扭动了两下,慢悠悠地由爬转为坐,张望着四周,直到看到我这处才伸手,奶声奶气地叫着娘亲。 我忙应了,武三思却轻咳一声,笑着道:“切莫理他,免得看到娘亲,反倒去摸香帕就麻烦了。”太平挑眉,嗤笑道:“香帕有何不好?他父王担了十几年的风流名声,让给他也好。看他与永安如此像,日后必是我李家又一风流才子,惹万千佳人相传慕恋。” 我忙笑着应和了两句,嗣恭见我不再应他,瘪着嘴,又去看李成器,一声声唤着父王。李成器倒是不动声色喝茶,偏就不做声。这么一来二去的,他终觉得受了委屈,眼看着两眼都有些泪花了,却不知怎地就扫到了远处的李隆基。 那小脸立刻由悲转喜,对他依依呀呀的,不知叫什么,可偏看着就像是相熟一般。 李隆基本是沉默着,看到他的样子忽而一笑,对奶娘道:“小公子想是怕生,你去用言语逗逗他,抓到了也好抱下去了。”奶娘忙应了,站在案台另一侧,一声声叫着小公子,终是引得他动了两下,开始慢悠悠地看着桌上的东西。 他一个孩子哪里懂得什么,只觉得这个也有趣,那个也有趣,可都不过伸出手去摸了下,不肯费力拿起来。 我盯着他看,虽旁边围着几个下人,却还是不放心,生怕他一个不小心跌下来。如此看着倒是忘了看他去抓什么,直到武三思哈哈一笑,才想起来凝神去看。 嗣恭正停在鱼符前,极有兴趣地摸着,几乎已经抓到了一角。 我心头一冷,正想对李成器说话,就听见李隆基笑了声。 众目睽睽下,他竟就忽然站起身:“本王倒是有了些私心,”话音未落,已几步走到案几边,将那鱼符拿了起来,“我自幼随大哥学音律,总觉无以为报。如今这孩子和我有缘,若能日后随我一道击鼓作曲,倒也是桩妙事。” 他这意外之举,连太平和相王都有些哑然。 李隆基倒似未觉,又将李成器的玉笛放在嗣恭手边,碰了下他的小手。嗣恭被他一碰,倒是笑了,伸手摸摸玉笛,竟直接抱在了怀里。 圆溜溜的大眼睛,一个劲儿瞅着李隆基,似乎要什么赞许。 李隆基摇头一笑,俯下身,用脸碰了下嗣恭的小脸,低声喃喃了句话。声音很轻,谁也听不清他说的内容。我远看着那一大一小,暗松口气,侧头去看李成器,他亦是眼中暖意渐盛,自唇边溢出了很淡的笑。 武三思先是一愣,旋即大笑道:“大好男儿,全让你兄弟两个当做风流胚去养了。”他说完,众人才笑着恭贺,太平亦是笑着看李隆基,道:“三郎啊三郎,我们这么多长辈看着,你就真……”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摇头笑叹道,“真还是孩子心性。” 李隆基只是笑,将嗣恭自案几上抱起,递给了奶娘,这才走回去坐下,拿起酒觞,对着李成器遥一拱手,一饮而尽。 ※※※※※※※※※※※※※※※※※※※※ 李唐真是好阿= = 可以随便改嫁…… 七十一 同根相煎(1) 三月桃花开时,武三思终于开始有了大的动作。 先是大肆卖官鬻爵、培植腹心,宫中内侍超迁七品以上者竟有千人之多。然这些只是小动作,并没入太平和李成器的眼,倒是他二人对五王的步步紧逼,连父王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父王今日来,也在说五王的事,”我咬住筷间的梅花膏,又被他灌了口水,“当初太平和太子宫变时,这五人可算是尽心竭力。这才封王不足一年,就开始扣上莫须有的罪名了?” 若说狄公守护李唐功不可没,张柬之等五人敢随着太子杀二张,逼皇祖母退位,这等功劳也是名垂千古的,可却被逼到如此地步……他把杯递到我嘴边:“武三思终是武家人,天下易姓,李家称帝,对他没有半分好处。对这五人自是怀恨在心。”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直到眼前又递来一口糕点,才有些哭笑不得:“吃不下了。”他微微笑着看我,温声哄骗:“沈秋说你太瘦了。”我哑然:“你什么时候开始对他言听计从了?”李成器看我一脸嘲弄,才算是暂放了筷,端起茶杯喝了口,悠然一叹:“是本王的错,操之过急了。” 他说的隐晦不清,我却脸烫得难耐,拿起书挡住脸,有意不理他。 才不过两个月的身子,就已经是胃口大开,不知到足月,会不会已吃的走不动了。 过了会儿,他也没出声,我有些按耐不住,只好放下书先认输:“那天我听你和李成义的话,张柬之是你的人?”他颔首道:“不止他,崔玄玮亦是。”这么说,倒是有些意外了:“当日若没这五人出面,宫变的胜算会少很多,张柬之和崔玄玮算是主导,为何你不露面?” 那场宫变,借的是太子的由头,却是有背后的势力支撑。我本以为这中间太平独大,却未料他这么多年来,竟也到了如此地步。若是他可露面,倒是一大功绩,必会对日后夺权有利。 他仅是笑,倒似真不大在意:“我与太平的关系总需平衡,若锋芒太盛,只会过早招她忌惮。”这话听着也有道理,我刚才点头,他又清淡地补了句:“况且,沈秋早说过,那几日你最有可能破羊水,自然是寸步不离才能安心。” 我对上他笑意不减的眼,笑了半晌,才道:“昏庸。” 他嘴角浮着笑,想说什么时,已有人在外请安。 李成义很快走进来,见我也在书房,微愣了下,略走近两步:“永安,你午膳未吃饱?”我看他眼中笑意,立刻扫了李成器一眼:“是啊,所以来书房看看,可有什么能填饱肚子的。”他笑着摇头:“我这小嫂子还真是睁眼说胡话,此处的吃食看着就是专为你备的,我可从未见大哥吃过什么梅花糕。” 两人就这么你来我往说了三两句,他才去和李成器说朝堂政事。我听了两句,看他虽面上有笑,言语却是有意闪避,便起身说去看嗣恭,出了书房。 五王中有两人是李成器的人,如今被迫害至此,他怎会不受损?武三思如此做,定是为削弱太平和他的势力,那李隆基呢? 冬阳夏至陪我在湖边闲聊,约莫走了片刻,我才记起后日是永惠的生辰日。 念及至此,索性停了步:“趁着天色还早,去珍异阁走走。”冬阳立刻笑了声:“奴婢等侧妃这句话,可是等了许久呢。”我不解看她,她才玩笑着行了个大礼:“自侧妃你身怀有孕,奴婢已有四十几日未出府门了,从桃花盛开日,生生等到了满城花落日。” 我被她逗笑,挥手让她去准备。 直到上了马车,她依旧是喋喋不休的,说早已不知如今长安城中盛行何种妆面,何种佩饰,不停撩着帘子,细看外面的人流穿行。 车才停下,王元宝就已迎了出来:“贵客登门,蓬荜生辉。” 我从车内探头,看了眼牌匾,笑着道:“王家如今已是长安四富之一,你竟还如此辛苦,在店内巡看?”夏至下了车,极小心地扶我下车入门,王元宝已小心让出了条路:“今日也是巧了,本是在府内与各地掌柜过账,可临淄郡王遣人来传话,说是要为永惠县主挑生辰礼,小人自是要亲来献宝。好在是来了,否则以侧妃这样的身子,若是出了差错,小人可是万死难辞了。” 我嗯了声:“他已经到了?”王元宝颔首,引着我往里间儿走:“正在艺字号雅间儿,还特地带了小县主来,侧妃是想避开,还是?”我笑:“带我去吧,今日我来也是和他做一样的事,恰好那小丫头在,让她自己挑好了。” 他应了是,将我带到雅间儿门处,隔着珠帘刚想通禀,就被我拦了下来。我摇头示意他退下,径直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刚才迈出两步,屏风后就有人冷冷地说了句:“是何人?”听着是李清的声音,我看了眼夏至,她立刻心领神会道:“是寿春郡王的侧妃。” 里处略静了会儿,我刚才要迈步,却忽见闪出个人影,直直往我怀里扑来:“姐姐。” 夏至吓得立刻蹲下身,虚抱住永惠:“小祖宗,你姐姐的身子金贵,可不能这么撞。”她没听大懂,撇嘴看我,我笑着弯腰,拧着她的鼻尖儿说:“挑到什么好东西了?” “你来看,”她挽住我的胳膊,半把我拉着,绕过了屏风。 待随她绕过屏风,才见内间儿不止有李清,还有三四个侍卫立在四周。 李清见是我,面色有些僵,抬头看了李隆基一眼。 他却似不大在意,仍旧靠在窗边,笑着问:“可是病了?”我摇头看他,他懒懒散散地换了个姿势,靠的更随意了些:“这几月我都不在长安,刚才听夏至说你身子金贵,还以为你是病了。” 我笑了笑,没接话。 永惠在我身侧绕了一圈,才指着案台满满一桌的珍宝:“好多,挑的眼睛都花了。”我走过去,拿起个看了眼:“看来王元宝把私藏都拿出来了,都是好东西,”说完,才笑着去看身侧的永惠,“让你百里挑一呢,肯定有些为难,挑两个如何?” 她轻啊了声,立刻喜笑颜开:“原来这就叫好事成双。姐姐来的真好,要是我那风流倜傥的姐夫也来了,岂不是能挑三样了?” 她说的开心,落在我耳中却是尴尬。 若非我与李隆基之间的纠葛,她也不会在周岁时就被赐婚,早早定了终身。如今她尚是个小丫头,并不知这其中纠葛,日后呢?若是听人说起当年的事,可会怨我? 我在一侧坐下,李清刚想上前倒茶,却被夏至拦住:“这几日侧妃不宜饮茶。”说完,她便走出去,低声问外头人要了花露。 李隆基只笑着看我们,过了会儿,才侧头去看着楼下的熙攘街头。 永惠不过七岁年纪,自然察觉不出室间微妙,只开心地挑拣着。待有中意的就拿来给我看,我说了不错,才又喜滋滋地拿给李隆基,询问他的意见。 如此三两回后,李隆基终是忍不住笑起来:“永惠,今日明明是我带你来挑生辰礼,怎么现在看来,倒像是你姐姐的功劳了?”他边说着,边在我身侧坐了下来。 永惠说的煞有介事:“姐姐是亲姐姐,你不过是我未来的夫君,终归还隔着一层。”我愕然看她,李隆基则随手拿起块迎春糕,咬了小半口,轻叹口气:“夫君是天下最亲近的人,懂吗?”永惠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走到他身侧,笑嘻嘻地指着他手里的半块糕:“我也要吃。” 他手顿住,默了片刻,才将那半块放入了永惠口中。 小丫头吃够了,拿起他的茶杯又喝了口。 我看着永惠的笑脸,忽然道:“那日多谢你。”李隆基愣了下,才恍然一笑:“我不过是与嗣恭投缘,如今言谢太早了。” 他说的轻浅随意,却是直接撇清和李成器的关系。 这几年李成器的几个弟妹常来闲聊,却从未见他出现过。我不问,李成器也不会刻意提起,他们兄弟两个各自为营多年,又怎会在今时今日交好?如今朝中不过两大势力,李成器与太平结盟,他自然就会站在武三思那一处,推波助澜,从中谋利。 我示意夏至冬阳退下,李隆基见我如此,也随手摒退了屋内侍卫,独留了李清和永惠。 他笑看我:“可有什么想问的?”我看了眼永惠,拿起茶杯,轻抿了口:“我父王曾说,你与张柬之定罪一案有关?”他倒是笑的更轻松了:“果真还是问到这里了。永安,你今日肯进来,肯独自见我,是否就是想问清楚这件事?” 我轻颔首:“是。” 他摇头笑,半晌不语。 “武三思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我只是不想你和他搅在一起,”我轻声道:“我对你,从未想要谋算什么,只想你平平安安的。” 他回头看我,眼光深不见底,过了会儿才道:“没有谋算?这句话应该我来说,而你早已负过我了。当初你还在我府中,就开始扶持王元宝,是不是?”他说的很慢,眼中已毫无半分笑意。 我回看他:“此事我的确有私心,当年留这步棋,仅为了保住日后武家——”他笑了声,打断我道:“你总有道理,若按你这么说,如今我与武三思交好,岂不也是为了你们武家人?” 我迎着他的目光,道:“我是想在李家得胜时,能保住武家的残存血脉,武三思所做却是引火焚身。而你,是在借他对付你亲哥哥。” 他笑着站起身,手撑在我两侧,轻声道:“永安,不管我做什么,永惠的赐婚我一定会认,如此一来,你父王就会与我有所牵连。在我与大哥之间,你做不到两全,明白吗?”我听得心底发凉,默了会儿才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你看,从数百年前起,曹植就已念出了皇家的悲哀。皇位是独一无二的,死在其下的亲兄弟何其多?天下姓武时,害死李家皇族的是你们武家人,可如今天下姓了李,你以为我们真会相亲相爱,平分天下吗?李成器也明白,只有一个个都死干净了,才是他登上皇位的时候,”他又近了一分,呼吸有些急,“圣上、太子、姑姑、安乐,这么多人都姓李,他可会手软?” 话音未落,他已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我躲不开,只能攥住他的手腕。 想要说什么,却才发现他说的字字句句,都是事实。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碎响,永惠惊呼了一声:“哎呀,完了,”声音顿了下,才又响起来,“姐姐,你们在干什么?” 他敛住呼吸,像是要凑近,却终是闭眼长吁口气,松开了手:“不要这么看着我。” 七十二 同根相煎(2) 我也避开视线,没再说什么。 永惠似察觉出李隆基的不快,没再继续追问,只跑过来挽住我的手:“姐姐,我挑好了。”我好笑看她:“方才还犹犹豫豫,怎么忽然就挑好了?要不要再上些新的?”她轻摇头:“该做决断时,自然就选好了。” 这话听着清淡,却让我有些诧异。 不过七岁就已有如此心思,倘若十年之后……我看了眼李隆基,他只低头喝茶,似乎没在听着,面上亦无甚变化。 晚膳时李成器有意屏退所有人,独自陪我吃饭,我撑头看了他会儿,才说:“今日我见过三郎。”他给我添菜:“所以,你才如此闷闷不乐?”我嗯了声:“永惠生辰礼,我已送到父王府上了,礼数到了即可,后日就无需再去了。” 他放下碗筷,静看了我会儿,才柔声道:“永安,我让你为难了?”我也搁下筷字,手撑着脸,低声说:“是啊。”他似乎想说什么,我才忽然一笑,道:“其实也不全为你。武家天下时,我父王就已是能避则避,如今是你们李家在争,他更不会插手。不去,也好让我父王继续装糊涂。” —————————————————————— 我因沈秋的叮嘱,只能整日在府中。 李成器也尽量留在府中,与人在书房议事。我闲来无事,索性缠着沈秋学些医术,他被我缠的紧了,屡屡向成器抱怨,却无奈李成器只一味偏袒我,到最后只好隧了我的愿,拿来些自撰的医书,给我打发时间。 渐已入夏时,李成器早早命人备了凉亭,不忙时,便与我在亭内弈棋。 “沈秋昨日还笑言,你已成了他的关门弟子,”他落子悠闲,随口道,“我这几日总心神不宁,可有良方?”我盯着棋局,无暇分心,只唔了声:“今晚再说。”李成器温声道:“今晚?你不用费神钻研医术了吗?” 我又嗯了声,见他迟迟不说话,疑惑看他,却撞上那双笑吟吟的墨眸。不禁脸有些发热,轻抚早已隆起的腹部,笑着道:“快看,你父王又在对娘用美人计了。”李成器啼笑皆非,摇头轻叹:“我是怕你废寝忘食,熬坏了身子。” 我笑道:“好,那你带我出去走走?” 他两指夹着黑子,闲适清平,偏就不点头,亦不拒绝。 “今日是姑姑设宴,再有胆量的人不会挑此时闹事,你有何不放心的?”我拉着他的手,直接将他指间的子落在了棋盘上,“你赢了。”李成器摇头,笑叹道:“还是让你看破了。”我挑眉,抱怨道:“我棋艺再差,也看得出你想让我。” 李成器再叹了声:“你若用心,未必不如。”说完,拿起一侧荔枝,将刺人的外壳剥好,递到我嘴边。“在你身侧,我懒得用心,也不必用心。”我张口,老老实实吃了下去。 想是在府中呆的久了,难得随他出门,兴致自然高涨。 夏至冬阳替我挑了几身衣裳,都不大如意,倒是李成器随手指了件,立刻对了我的心。夏至边替我上妆,边低声哀叹:“早知如此,侧妃你就不必难为我们了。”我看了她一眼:“你若用心,未必不如郡王的眼光。” 夏至愣了下,倒是冬阳先嗤嗤笑了起来:“午后从郡王那处学的话,这么快就用在奴婢们身上了?”我对着铜镜,又看了冬阳一眼:“今日你随我去。”冬阳也愣了。 我没再说什么,示意她回去换妆。 前几日看冬阳在理我的书,有意将基本李隆基喜好的拿了出来。如此细微之处,便让我对自己的决定有些怀疑,若是当年我将她送回临淄王府,会不会就不用受此相思之苦?如今跟在我身侧,只能越走越远,哪怕让她多见两次,也是安慰。 只是未料到,李隆基终是以病推脱,未至酒宴。 我因身子不便,略坐了一会儿,就有些腰酸。李成器细看我一眼,才说:“我陪你出去走走。”我摇头,轻声道:“李重俊和裹儿都在,正是热闹的时候,你如何走的开?” 当年圣上初入京,被封太子时,这两兄妹看起来还是情深义厚。如今却都盯着空悬的储君之位,明争暗斗,好不热闹。 李重俊性子桀骜,却很会做人,先一步拉拢了太平和李成器。当然,多少也因太平本就觊觎皇位,怎么能容得下同是女儿身的甥女?自然会先托起这不成器的外甥,打压韦氏的野心。 李成器倒是不以为意,正要扶我起身时,就听见李重俊很是热络地叫了声大哥。我暗笑一声,看了眼李成器,耳语道:“比你那几个弟弟叫的还亲。”李成器但笑不语,眼中却有了几分近乎宠溺的告诫。 我与他眼神交错间,已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尽可放心。 “你就在后园子走走,我稍后就来。”他也知挣不脱这场面,只耐心叮嘱了两句,又换来冬阳,嘱咐她千万看好我,离水远些。 我笑着听了会儿,才低声提醒他:“郡王,你再如此说下去,风流的名声就葬送了。”他轻握了下我的手:“快去吧。” 我这才起身,悄无声息地离了席。 太平这处的宅邸,是皇祖母在世时赏赐的,多少有些大明宫的影子在。我在水边走着,看三两的鱼游过,正是怡然自得时,就听见有人叫了声:“三嫂。”这声音不是很熟,可也并不陌生,能这么唤我的也只剩了一个人。 回过头看,果真是薛崇简。 “三嫂。”他又唤了我一声,声音平淡。我默了下,才笑道:“郢国公可是看错人了?还是酒喝的多了?”他走过来,冬阳迅速躬身请安:“郢国公。”薛崇简只是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你下去。” 冬阳动也未动,我只笑了笑:“不过一个婢女,郢国公何必为难她?”说完,才对冬阳说:“退出十步,我和郢国公说几句话。” 冬阳仍旧未动,只盯着我说:“郡王反复叮嘱过,要奴婢寸步不离侧妃,以防——”话音未落,啪地一声脆响,薛崇简已经扇了她一掌:“退下!”一掌下去,冬阳险些摔倒,我只觉得心跳的又快又急,胸口隐隐作痛着,却仍只能笑着说:“冬阳,给郢国公赔罪。” 这是太平的宅邸,薛崇简又是她最宠爱的儿子。 此时此刻,前处设宴,朝中重臣、李家显贵都在,绝不能出什么差错。 冬阳又看了我一眼,眼中蒙了些水雾,咬牙跪了下去:“请郢国公息怒。”说完,立刻起身照我所说,倒退后了十步,多一步都不肯再让。 夏风潮热,我手心已出了些薄汗,看着薛崇简走过来,站在我身前。他不说话,我也不能说什么,只能噙着笑看他。过了会儿,他才笑了声:“果真是三哥心心念念的女人,笑里藏刀,连我都快有些招架不住了。” 我避开他的视线,随口道:“虽然此处是你母亲的宅邸,也请你收敛些,郢国公。”那些年在李隆基府中,多少也与他见过几次,说起来奇怪,他明明是太平的亲子,却莫名与李隆基投缘,甚至为他,不惜屡屡违抗母命去助他拉拢朝臣。 他唤我三嫂,有多少意气,多少怨愤,我又怎会听不出? “三嫂,”他声音中隐隐带着嘲笑,“我已经很收敛了。那个婢女当初是三哥的心腹,却随你背叛了三哥,若非看你的颜面,绝不止是一掌。”我回过头,盯着他:“你为情义,不惜屡屡违背母命,我也不过是为情,选了自己要的东西。薛崇简,你我本不相干,何必再替他人翻旧账?” “情义?”他很慢地扬起嘴角,“三嫂先嫁幼弟,却又再嫁长兄,何来情意?李成器不惜与我母亲联手,只为抢走弟弟的心中人,何来情意?就连那个李成义,被李重俊抢走了姬妾,如今却要与李重俊称兄道弟,助他谋取太子位,又何来情意?” 我避开他半步:“有些话,无需和你解释。” 他又上前一步,很近地看着我:“三哥今日不来,就是为了避开你。我有时候想,为什么你要这么如意?事事顺心?可那曾是你枕边人的人,却还要再一味忍让,连见一面,都怕扰了你的清净?” 我抿起唇,想要说什么,可终究咽了下去。 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有道理,他与李隆基走得近,自然看到的都是他的无奈痛苦。无谓争辩,最后也只会再添无谓怨恨。 “郢国公若无要事,永安先告退了。”我勉强躬了下身子,想要从他身边走过,可他却丝毫不肯让步。此处本就是莲池边,又因刚才的一再退让,我和他都已临近水岸,不知为何,一念间忽然有些怕。 他似乎看出我的闪避,偏又近了一步,抓起我的腕子:“青天白日的,三嫂怕什么?” 他的手心灼热烫人,眼睛眯起来的样子,极似太平…… ※※※※※※※※※※※※※※※※※※※※ 放火交了稿,终于可以开更永安了…… 七十三 同根相煎(3) 我欲要用力抽手,就已叠起三声呵斥。 圆门处跪了一地的人,太平眼中含怒,又有十分告诫:“快放手,永安如今正有身孕,岂容你如此胡闹?”李重俊亦是附和道:“崇简快些放手。” 岂料,他本是松握的手,却骤然收紧了些。 他自幼习武,此时猛地用了力,我只觉手腕生痛,生忍着,蹙眉看了他一眼。 “放手,”李成器大步这处走来,待近了才冷着面,沉声又重复了一次:“本王命你放手。”说完又上前两步,紧盯着我的脸,我轻摇头,示意他不要当面得罪太平。 “怎么?”薛崇简笑了笑,“我不过是看永安险些跌倒,好心相扶,寿春郡王为何如此脸色?莫不是怕你这侧妃春心萌动,又生了改嫁的心思?”我心底一凉,正要出声呵斥,却只听得铮然一声锐响,李成器手中剑已出鞘。 随他这一动,身后随着的四个侍卫皆是拔剑。剑已出鞘,太平府中侍卫都变了色,瞬息间都亮了兵刃,护在了她的身侧。 出鞘剑,杀气尽显,他身侧不过随着四人,却生生压下了莲塘边数十人的阵势。我看着他,紧张的快要喘不上气,只能拼命压制着,努力出声轻唤他:“成器。” 他的视线与我交错而过。 “寿春郡王可知这是何处?”薛崇简虽变了脸色,却还硬撑道,“若论起来,在太平宫中府中拔剑,连圣上也要掂量再三,你该不是真醉了吧?” “崇简!”太平挥手,示意身后一众侍卫退后,“放开永安,给你哥哥赔罪——” 话音未落,李成器已经开了口:“大唐南至交趾,北及突厥,凡本王拔剑所指的方向,必是西北军血洗之地。三年前突厥不战而退,惧的是西北数十万大军,而非几千里外歌舞升平的朝堂权贵。这些话,你可听明白了?” 他的话说的很慢,一字一句,尽是多年杀戮后的淡然。 可就是这平平的几句话,却已压过了太平身后二十余持刀侍卫,四下里顿时静的骇人。不止是我,连紧抓着我的薛崇简也是脸色骤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他再不说什么,收了剑,看了我一眼。 我立刻缓过神,自薛崇简手中抽出腕子,努力让自己镇定,安稳地走到他身侧。直到被他紧握住手,才算是彻底松了气。刚才的那一瞬,连我都不敢直视他,可是现在紧握着手才发现,他的手心竟也是出了些汗。 他也在怕,怕的却是我和孩子…… 这一场闹剧很快过去,太平像是什么也没听到,只是命人把薛崇简带下去。倒是李重俊半晌缓不过来,待回了神却是神色震惊地连连看李成器,连对我嘘寒问暖也带了些惴惴不安。 我不想再多待,眉心疼得发紧,只靠在他身上,低声说:“回去好不好?”他静看了我会儿,直到我又攥紧了他的手,他才缓了神色,温声道:“日后你再如何吵闹,我也绝不会放你出府了。”我闷闷地嗯了声,心仍旧跳得急,不觉捂了胸口:“我好像……有些喘不上气。”他反手扣住我的腕子,似在把脉,声音却依旧平稳:“闭上眼睛休息,我抱你出去。”话音未落,我就觉得身上一轻,被他抱了起来。 太熟悉的阵痛感,我紧咬着牙,一阵阵发寒。 太早了,难道要生了? “永安?”他的声音在耳边,依旧很镇定,可是他的手已经不自觉的收紧,“是不是很不舒服?”我轻点头,刚想说什么又是一阵剧痛,只感觉腿上有热热的水流,更深的恐惧袭上心头。却还是让自己清醒着,趴在他肩上,刻意让声音轻松些:“你儿子太想见你了,等不及了。”他应了一声,柔声道:“我倒觉得该是个女儿。” 他的手微有些抖,步子却仍是稳的,只是沉着声音问太平要房间生产。 千万不能出事,尤其不能在这里。 耳边尽是一阵阵的请安声,李成器似乎在对人吩咐着什么。太平的声音、李重俊的声音,渐融成了一片,竟比上次还痛。 我只觉得醒来数次,却又迷糊着,感觉这孩子永远也不肯出来。到最后彻底脱了力时,感觉有人替我擦着汗,睁不开眼,可只知道是他。直到所有的声音都不再分明,才用尽最后力气睁开眼,暮然撞入了那漆黑的眼眸中…… “是女儿,”他任由我攥着他的手,只是安静地看着我,“还疼吗?” 眼前渐模糊着,我似乎听见自己嗯了声,就沉沉睡了过去。 没想到这一场酒宴,意外地迎来了我和李成器的第一个女儿——念安。因沈秋不让人挪动我,李成器也就在房内陪我,在太平府上足足呆了三日,我才算能正常吃些东西。说是在太平府上,吃穿用具都是惯用的,又整日看着他,倒真和平日无甚差别。 “薛崇简跪在门外几个时辰了,”沈秋忽然唏嘘着,收了针,“太平府上,让她最宠爱的儿子这么跪着的,除了她,也就是郡王了吧?”我诧异看他:“薛崇简在门外?”李成器只替我盖好被,低声问:“要不要躺下?” 我嗯了声,任由他拿开身后的软枕,扶我躺了下来。 我看他不愿理会沈秋,到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悄然看了沈秋一眼,他只轻摇头,极隐晦地看了我一眼。 待到沈秋退出了门,我才碰了下他的手,柔声道:“如今我母女平安,你还不放过他,岂不是有意为难你姑姑?”他轻握住我的手,温声道:“永安,他跪的越久,日后越不敢有人为难你,这才是我想要的。” 我忍不住笑了:“郡王,那日你拔剑所说的话,可算是大逆不道了,我还真想不到谁能再来为难我。”他的眼中似乎有一瞬的沉色,可又恍惚是我看错了,过了会儿,他才忽然俯下身,堵住了我再想出口的声音。 —————————————————————————— 待到回到王府时,念安也终是被沈秋调好了身子,开始能咿呀地对我摆手。嗣恭常坐在我身侧,忍不住盯着妹妹,伸手想要碰她的脸。 念安只是一味地躲着,到最后总落得两个都嚎啕大哭的下场。 我听着是心疼,可也是哭笑不得,无能为力。 因不能下床,只能看着几个奶娘手忙脚乱哄着他们,正是天翻地覆时,李成器已经进了门,走过去拍了拍嗣恭的脸,前一刻还在嚎哭的儿子竟然就这么安静下来,盯着他哽咽着叫父王。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孩子是没娘亲的,”我很是伤神地看着他,“偏就和父王这么亲近。”李成器本是在哄着他,听见我如此说,才又走过去自奶娘手里接过念安:“似乎女儿也和我更亲些。”边说着,他边有意用手指逗她,却没料到竟被她双手握住手,直接吸允起了指尖。 我看着他微有些错愕的神情,忍不住笑出了声:“果然很亲。”他看了我一眼,神色柔和了下来:“都说嗣恭像你,我却觉念安更神似你一些。”我不解看他:“不是更像你吗?”他微微一笑,用脸碰了碰念安的脸:“她看我的神情,更像你。” 我恍然明白过来,这一室的人也都听出了话中话,均是脸带暖笑。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自顾着拿起书,假意看着。待到奶娘将孩子抱出去了,他才走到我身侧坐下:“永安,不是说过要少看书,会很伤眼。”我叹了口气,无奈道:“人都说头一胎最苦,可我却觉此番更难熬些,不能下床,也不能看书,还能做什么呢?” 李成器拿过我手中书:“这是最后一次了,养好身子后,任你看书写字。”我覆又叹了口气:“不过是说说的,待到日后再生,还不是要被你困在房里。”他站起身,把书放到书案上:“一子一女足矣,无需再多了。” 他话音平淡,可我却听着有些异样,盯着他的背影,总觉他话中有话。李成器转过身,看我如此瞅着他,不禁微微笑起来:“喜欢孩子吗?”我颔首:“早先就喜欢,如今更是喜欢了。”他若有所思道:“这些年李氏折损了很多旁系,却终究有些血脉留下来,你若喜欢孩子,待尘埃落定之日,我会安排人挑些聪明伶俐的收作养子,如何?” 这想法,他倒是从未曾说过。 我笑着点头:“也好,如此也热闹些。不过,”我又仔细想了想,“不能都过继在我这里,府中女眷众多,她们若有意,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府中那许多人,愿拿他的休书离去的人却甚少,若当真到年华渐去一日,膝下无子终归凄凉。 念及至此,也不得不叹,有如此受人眷顾的夫君,真不知是该喜该悲……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过了很久,两人才都忽然笑起来,我道:“如此一来,日后史书中,你这风流多子的名声算是落下了,”说完,想了想又补了句,“不过若你想登上帝位……”他走回到床边,替我披好袍帔,“空置后宫,专宠一人。” 我忍不住扬起嘴角:“如此说的人,通常做不了一个好皇帝。” 他倒是不以为意,只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 = = 我邪恶一把:貌似唐野史总说,薛崇简很爱李隆基,否则也不会弃母助他…… 七十四 宫变(1) 时隔不久,圣上下旨,立李重俊为太子。 下旨当日,李重俊就宴开大明宫,听闻裹儿大闹不止,可二人终究都是韦后的骨肉,终不过又是一则坊间笑谈。 婉儿这几月始终身子不大好,因蒙圣宠,竟在宫外置了府。 我挑了个不年不节的日子,特让李成器陪我去她府上探看,没想到竟还是聚了几位贵人。婉儿在亭中摆了些酒菜,招呼着我坐在她身侧,耳语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话。我看着不远处笑语连连的武三思,再看那几个李家兄弟,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难得见你,竟还是心不在焉的,”婉儿轻捏了下我的手心,“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我回过头,看她道:“说说看。”她微微一笑,替我剥了个葡萄,塞到我嘴里:“武三思这几月最得意的事,不就是把五王逼得身首异处?” 我咬住青色的果肉,有些酸,不禁蹙了眉。 五王的事,即便李成器不愿多提,长安城中却已传的沸沸扬扬。张柬之、崔玄玮算是命好的,在颠沛流离中就已死去,余下的三人却并未有如此好命……想起他们,不觉又牵起已辞世多年的狄仁杰,我轻吁口气:“李家能拿回这天下,这五人算是费尽心力,谁又能料到最后扶持了新帝,反倒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倘若是父王,是李成器,这五人恐怕已是朝中的中流砥柱。可惜这世上没有“倘若”,唯有一个个令人唏嘘不忍见的结局。 “我劝过武三思,做的太绝,老天也难恕,”婉儿继续剥着葡萄,“三人,两个是剐刑,剐刑你见过吗?左右两人架着在竹槎之上磨曳,肉尽至骨,然后杖杀。”我正喝了口茶,想要说什么,却立刻咬住了下唇,让自己不能出声。 心底蹿起的冷意,迫的我几乎拿不住茶杯。 剐刑剐刑,我未见过,可十几年前那一幕却终身不敢忘。 婉儿仍在说着话,依稀是余下的那个是如何被连喂数升毒汁,却硬撑着一口气不肯死去,又是如何受尽毒液折磨,十指抓地白骨磷磷……我眼前却一遍遍都是那个如水墨晕染的女人,前一刻还在和我玩笑着说赐婚,下一刻却已坦然受死。 婉儿自幼入宫,早见惯了这种事,自然早忘了干净。可于我而言,这么多年过去,当日的情形却仍历历在目,这是他唯一不知的事,也是我此生不敢说的事。 “永安?”婉儿的声音由远及近,轻唤我,“怎么了?”我这才觉得手心有些痛意,悄然看了一眼,已是甲断入肉:“没什么,忽然有些不舒服。”趁着她未留意,我将断甲拔出,紧握着一方锦帕止血。 她轻揉着眉心,继续道:“你可还记得你那个婢女宜平?”我颔首道:“如何?”她笑了笑:“没什么,我只听说是身怀有孕了。”我愣了下,才随口道:“她自跟了李重俊,这么多年下来都没动静,怎么忽然就有喜事了?” 她想了想,才说:“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无论旁人如何做,如何待你好,都只心心念念一个人?”我默不作声,任她半是抱怨的说完,才笑了笑:“他又何尝不是?我有何好?好到可以让他屡屡犯险,不惜一再让步,甚至放弃府中女眷如云?”婉儿边笑边摇头:“这倒也是,若算起来,寿春郡王比你还要不值。” 她说完,才又重新拾起宜平的话:“李重俊是真宠她,别看平日也欺她,却是恨她还记得旧情,这么多年都不肯断。红颜祸水啊,心中有人还想去夺皇位?”不知为何,总觉得婉儿话中有话,可却有些摸不到头绪,我默了会儿才笑道:“若论祸国,你敢称首,绝无人敢位居其后。”我说完,扫了眼武三思,笑而不语。 细碎又说了些闲话,亭外畅谈的几人才走回来。 李成器刚一落座,就对我伸手示意,我忙起身走到他身侧坐下。这一细微动作,换来众人好一阵嘲笑,婉儿最是笑的欢畅:“郡王,那日的事我可是听说了,拔剑护妻不难,可胆敢在太平府上拔剑,又让她宝贝儿子跪地赔罪的,也就唯有你了。你可知此事传入宫中,连韦后都艳羡不已,连连笑骂陛下不如呢。” 我听得有些忐忑,看了眼李成器,李成器笑着摇头,清淡地说了句:“传出去的话,多少有些浮夸。”婉儿只是笑着,不再追问,倒是扫了眼李隆基:“方才不知谁提起,今日是三郎生辰?” 李隆基并不坐在我这一侧,反倒和武三思相邻,正是低语。听见她如此说,才笑着抬头,微眯起眸子想了想:“上官昭容若不提,本王都忘了,正是今日。”婉儿笑了声:“真是巧了,今日恰好府上人多,我特命人备下了新鲜的曲子,郡王可想听听?” 李隆基懒散倚在一侧,说了个好字。 婉儿随意拍了下手,便有人立刻在亭外备好舞池,舞娘乐娘亦是静候着,像是只等李隆基的一句话。我看了眼这阵势,笑着看了眼李成器,低声道:“看这阵势,婉儿明明早就打探好了,今日来的不是时候。”李成器也看我,似是在想着什么,待我微侧头去打量乐娘时,才听见他说:“隆基的姨母刚才过世,或许是因此他不愿过生辰。 我愣了下,才想起那个共处过不少日子的女人。 于她,我始终有心结,每每听到她的事总会避开。若不是她,我不会和李隆基……可眼下听到她的死讯,心中除却酸楚,竟是无喜无悲。坐在这里的,谁又没亏欠过谁,谁又没算计过谁? 人死灯灭,不论善恶,岁月都不会绕过任何人。 念及至此,我下意识看了眼李隆基,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乐娘,不知在想什么。正在我收回视线时,他却像是察觉到什么,猛地看向这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终不过是握着茶杯,低下了头。 我心中有些酸楚,也低头看着茶杯。 直到乐娘抱着琵琶上前,躬身问安时,李成器才忽然又道:“今日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姑且让一让。”我嗯了声,又觉他话中的意思很好笑,抬头看他道:“这么多年情分在,你以为我在今日也会为难他?他是你弟弟,又何尝不是我弟弟。” 他微微笑了下,清润的眼眸中难得有些复杂:“日后若是刀兵相见,你可还当他是弟弟?”我怔了下,想了很久,也没说出话。 这首曲子弹得着实好,我听得也不禁出神,待到乐娘起身时,婉儿才笑着问李隆基:“郡王,是赏是罚?”李隆基似是未听见,待婉儿又问了一次,他才微扬起嘴角:“自然要赏。”婉儿对亭外挥手,眼睛却依旧盯着李隆基:“郡王可是不喜这么热闹?为何总是心不在焉?” 李隆基竟难得不说话,只低头喝茶。 因为他的意外之举,场面一时有些僵,倒是武三思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今日的歌舞是上官昭容一番心意,就是不喜欢,也要给人留个颜面。”李隆基放下杯,莫名看了我一眼:“与昭容无关,我只是想起了多年前,也曾听大嫂弹过一曲。” 我被他看得一怔,这是他头次如此唤我,竟是在今时今日。 而他提到的那曲,却又是我在李成器生辰日所弹的广陵散。 婉儿忽而一笑,看我道:“永安,你竟弹过琵琶?”我颔首,道:“幼时曾学过,不过早已生疏了。”我顿了顿,忽然心有些软,看了眼李成器,他似乎也猜到我所想,只笑着点了下头。“如若三弟不嫌,我便也为你弹上一曲,算是贺礼可好?” 李隆基回看我,眼中晃过很多情绪,似喜似惊,到最后也不过化作一副懒懒的笑意:“多谢大嫂。” 这一句话落下来,余下众人皆是惊喜倍至,频频说着借了郡王的福气,我在笑语欢声中起身,接过乐娘手中琵琶,拈拨子试了几个音。年少所学的早已生疏,可也算尽了心,只愿能让他今日有所欢喜。 日后如何,谁又能猜到的。 不算新鲜的曲子,只是欢快的应景。 我攥着锦帕的那只手,始终在隐隐作痛,却好在未出什么差错。待起身放了琵琶,众人皆是赞叹不已,虚夸的像是只应天上有,更有人提起李成器擅通音律,赞了句天作之和,引得四下附和,听得我是哭笑不得。 李成器若与我相当,又怎会少年便一曲名扬天下? “多谢大嫂。”李隆基过了很久,才又说出了相同的四个字,言罢竟是起身,恭恭敬敬地对我行了个谢礼。我忙还礼,笑道:“今日郡王最大,但有所求,必当尽力如愿,又何况尽是弹奏一曲。” 李隆基直起身,漂亮的眼睛中似有很多话,终不过化作一笑:“今日所求不多,已尽如愿。”我轻点头,不知怎地又想起了李成器的话。 七十五 宫变(2) 隐约,走在一条漆黑的甬道中,这是大明宫中一条不太熟悉的路,婉儿带我走过。大明宫总有灯火长明,这是皇祖母留下的规矩,这几年我从未入宫,对那水畔墙边的灯火却依旧有印象。 不管天子何人,宫依旧是那个宫。 冥冥中似乎有人在说这只是梦,可我怎么走都走不出去,正是焦躁难安时,忽然被人攥住了手……“永安?”声音就在耳边,低声唤着,直到我终于睁开眼,才发觉自己已经被成器抱在怀里:“我刚回来,就看到你额头有汗,似是被梦压住了。” 他的手还冷着,想要松开时,我却下意识回握住了他:“我梦到婉儿,都是当年刚入宫的画面。”他很淡地笑了笑:“是不是想问什么?”我看他的神情,随是平静如常,却仍隐隐有所不安,静了会儿才摇了摇头。 他这些日子虽有所回避,但府中来了何人,究竟是何身份,我多少还是明白的。父王曾说李重俊日益不满韦后对安乐公主的偏宠,暗中与重臣结交,其中不乏李成器和太平的亲信老臣。 圣上自恢复皇族身份到如今君临天下,不过短短数年,比起太平和李成器多年经营差之甚远,自然不能硬碰硬,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压制自己的亲生儿子。 身为东宫之主,却毫无实权,被自己亲生妹子压制,李重俊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我躺在床上,因这突如其来的少年梦境而心慌,却不敢翻身吵醒他。过了会儿,才觉得他伸手揽住我,拉近了距离:“永安,你一直说将你带大的姨娘在潞州,可想去住一段日子?”我愣了下,下意识追问道:“嗣恭和念安尚离不开我——”他打断我道:“他们会随你一起。” 突如其来的安排,很直白的说明了一切。 我本想应承下来,却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梦:“李重俊与陛下父子离心,婉儿和武三思在其中做了不少事。你要借李重俊的手动摇帝位,可若是宫变,他第一个要斩杀的是武三思,第二个必是婉儿。”李成器静了会儿,才道:“我会帮你保住她的命。” 我颔首,想说什么,却忽然想起那日和婉儿的话。她轻巧说的‘剐刑’,就是李成器生母十数年前的命运…… 我感觉着他的呼吸,尚还是醒着:“有些事,你始终没再追问过我。”诸如当年他生母的死,诸如我是如何失身于李隆基,他从未再问过半句,可是否真的不在意?还是不愿逼我提起? “永安,”他轻声说,“只要我不问的,就是我不在意的,或是不想再追究的。有些事说穿了也不能改变,反倒会影响以后的日子,你觉得呢?” 我嗯了声,闭上眼,不再说什么。 —————————————— 离开长安时,正是七月初三。 这些年跟在李成器身侧,从未真正出过长安,到马车越行越远了,才渐渐发觉沿途休息时,所遇的那些贩夫走卒,都像是习过武的。看得多了,反倒觉得越发心慌,这样的阵势,不日一定会发生天大的事了。 沈秋怕嗣恭和念安太小,路上不安稳,有意拿了些小药丸,两个孩子路上真是一个比一个嗜睡,倒弄得我无事可做。 没想到,到一日夜后,竟遇到了位故人。 王守一。 一日夜颠簸不停的行路,我才下了马,立刻有人清了茶楼,神色紧张都侯在四周。我吩咐何福要了些凉茶,分给或明或暗的侍卫消暑,正是接过夏至递来的茶杯时,就听见门口的喧闹声。 王守一孤身一人,站在门口看着我,却是多一步都再进不得。 “侧妃,何福说,这人倒没带什么兵士,只有两个随从,”冬阳走近,低声道,“要不要见一见?”我想了想,终归是太原王家人,不论日后是谁做了皇帝,望族仍是有根深蒂固的地位,也不好太过怠慢,遂点了点头:“终是故人,放他过来吧。” 冬阳应了是,走过去低语三两句,王守一就被放了进来。 他倒不客气,直接走过来坐下,夏至刚才倒的茶,就被他一口仰尽:“李成器果真把你当了宝,来的都是最忠心的人。”我笑了笑:“王将军看起来在赶路?”他半笑不笑,看着我:“怎么,你不知道我为了什么要去长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离开长安?” 我不置可否,看了眼夏至,夏至忙又上前添满了茶。 当年在李隆基府上,他是正妃王寰的哥哥,而我仅是个四品藤妾,他为王寰屡屡言语威胁……那些日子都过去了很久,如今无论王寰与李隆基是否夫妻同心,王守一都要为这个妹夫冒上生死,争取帝位。 而我这个眼中钉,却仿佛不再相干了。 我看他又饮尽一杯,才道:“王将军执意要见我,可有话说?”王守一似是斟酌了下:“你和他兄弟二人的事,我听得不多,本以为你是李隆基的又一个棋子,后来才发现全猜错了。”我示意他继续说,他又道:“你知道有多少人暗示李隆基,要在路上不惜一切代价,劫走你?”我摇头:“现在看起来很太平。” “所以我起了歪念,”王守一倒是直言不讳,“那些谋臣暗示李隆基,不是带走李成器的子女,而是你,足可见你对寿春郡王的意义,而李隆基宁肯抱有风险,也不肯拿你做筹码,也足可见他真的待你,仍如当年。倘若劫走你,应该能有大作用。” 我险些被茶呛道,终于忍不住笑了:“然后呢?”此人还真是不一般,在重兵之中坦然说这些话。“没有然后了,李成器没像我想的那样,孤注一掷将所有心腹留在长安,跟着你的这些哪个不是手里有数百人命,怕劫不走,反倒惹了大祸。” 我嗯了声,他倒是越发好奇了:“为何不给自己留条退路?倘若是李隆基赢了呢?”我一小口一小口喝着茶,见了底,才放下杯子:“倘若李隆基赢,也是郡王做了最大让步,且有能力保我与孩儿一世平安,为何要退路?” 他这么做,倒真是软硬兼施了,只不过皆无所得。 我又随意说了两句,做出了无意再谈的脸色,他才讪讪而去。 到上了马车,冬阳依旧有些神色难安。 我为何走,她无从所知,今日却在听了王守一这一席话后,真正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我看了她会儿,她却始终无察觉,直到夏至用手肘撞了她一下,才如梦初醒:“怎么了?”说完,立刻反应过来,低下了头。 我随手翻着书,没有问任何话。 当年早已让她做过选择,我既然接受她继续留在身边,就要完全信任。疑人不用,用人自然不疑,就是难为了她,若……终会心神俱伤。 就这样又连赶路两日,才在一小镇的老宅中住下,还是两日夜来头次睡床,躺下才觉得浑身散了架一般。酸痛难耐,却如何都睡不着,索性走出去,正看到何福在门外守着,神色亦是凝重。 “是今日?”我心有些发紧。 “回王妃,正是今日。”何福忙躬身回话。 何福历来称我为‘王妃’,倒是如同李成器一般,只认准这世上他只有我一个妻。 “今日无论胜负,损失的也是陛下那一脉吧?”我走到石凳上坐下。 “正如王妃所说,是小人太过紧张了。” 我安抚一笑,没说话。 如今皇位上坐着的是李显,他那几个好儿女,被太平、李成器、李隆基每日捧着,却不过是为了最后去送死。子女谋权篡位,自然大逆不道,李姓同族人怎能袖手旁观?如此顺利成章的,就剩了最后的三个人,那才是凶险一搏。 七月暑气已盛,坐了会儿,就已是周身薄汗。 我仰头看了眼浩瀚星海,大唐从开国来,总是兄弟、父子相残,长安城中每一寸地都是自己人的血。今夜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接下去又会如何? 皇姑祖母在世时,每日惶惶不安,是怕皇姑祖母的猜忌赐死。每日只是盼着,李家武家的纷争一过,或许会好,如今才发现,更是惶恐不安。让他利用血亲手足,甚至到最后与亲兄弟争权,他又何尝好过。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又浮现那夜,李成器和李隆基生母为保东宫所有人,不约而同认罪受死,她们要看到今日,或是日后那一争,不知在天上会作何感想? 想的多了,越发热了起来。 “娘亲。”身后有软软的声音,是嗣恭。 他如今已能独自走,摇晃着,向我而来。 夏至怀中的念安,似乎很不快哥哥能走到我身边,急得嘤嘤哭起来。真是……我无奈一笑,何福紧张地跑过去,护着嗣恭的小身子,一时间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到了两个孩子身上,反倒稀释了刚才的愁绪。 无论如何,我相信他一定能做好一切。 如同当年在太液池边,他揽我入怀,只为护我周全。 ※※※※※※※※※※※※※※※※※※※※ 不靠谱的我,还是慢慢更比较靠谱。。。。 倒计时,还有九章…… 七十六 宫变(3) “永安,宫变虽落败,但天命已偏李成器这一脉。若不出所料,三年内你一定会再回长安,本该日夜盼着再见日,如今算来,怕也是我的死期了。不要蹙眉头,生生死死,你早看得开,我又何尝计较? 我知你想问此次宫变内情,事已至此,务需深究。 潞州虽小,神鬼俱全,保重。” 我刚才合上绢帕,夏至已上前燃烛,我看了李成器一眼,把信凑在火上烧成了灰烬。 那场宫变,我只知道结局。 武三思死于太子李重俊之手,可太子带重兵杀入宫中时,将士却倒戈,在陛下的感召下放下屠刀……总而言之,败的极仓促。 我起身,走到李成器身侧,抽走他手中的书卷:“婉儿说,潞州虽小,神鬼俱全,要你我当心。”他微微笑著,看了眼夏至,房中人忙躬身告退,剩了我二人:“你还是想问那晚的事?”我点头,在他身侧坐下。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可还记得宜平?”我被他一说,心忽然跳了下,脱口道:“她可还活着?李重俊被杀后,成义可把她安排妥当了?”李成器背对着我,摇头道:“死了,在宫变时,隆基手握重兵,却没有去救武三思,而是劫走了李重俊府中家眷。不能说李重俊为美人放弃宫变,但却为即将临产的宜平,错过了时机。一时误,即是生死大事,我与太平也无能为力。” 李成器说的简单明了,可那夜的凶险,又岂止这三言两语能说尽。虽然这么多年来,我与宜平从未再见过,就连她身怀有孕的事,也是从婉儿处听到的,可她终究是我年少最快乐时的玩伴。 她是如何与李成义暗生情愫,从我身边离开,进入了当时危危可岌的东宫,又是如何丢掉了自己第一个孩子,却仍留在李成义身侧,不计生死。可又是如何无奈,被李重俊夺走,改嫁入太子府…… 就如同婉儿所说,不是每个人都该坚持,都不会被温情相待打动。 可委曲求全不是错,我看不到李重俊与她的点滴岁月,或许真有了夫妻情份,又有了共同的血脉。而后呢?仍旧逃不过一死。 我心头隐隐钝痛,问道:“那李成义呢?”李成器回身看我,压低了声音:“那时他在百里之外,压制重兵。”我没再出声,这天下除了李成器,任何人的感情我都无权说话,无论他是不愿管,还是真的无力回天,都已成事实。 念及至此,我抬头看他。 他恰好也看向我:“可还记得我给你的字?”我微怔了下,才恍然他说的是调兵的字:“记得,仙慧被赐死的时,我曾想用你给我的这个方法救她。”他看着我,神情忽然凝重起来:“倘若日后有人拿此威胁你,记得我的话,在我眼中,兵权皇权都不及你重要。” 我心忽然沉了下,因为他的话,也因为他假设的情景。 “记下了。”我轻吐口气,努力让语气轻松些。 “隆基来了。”他看了眼窗外,渐缓和了神色。 李隆基? 我看他嘴角的笑意,不禁也想到了一直以来的传闻,笑著附和道:“听说此处有个舞姬姓赵,颇得临淄郡王的宠爱,方才坊主还在说我们来得巧,今天正是她最后一次献舞的日子。” 说完,唤夏至开了内窗,卷起了珠帘。 潞州虽小,却极重享乐。 此处菜品毫不比长安差,歌舞娘的技艺更是小胜洛阳,若能小住几年,不去管李家内的刀枪剑影,也算逍遥。 只可惜,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 我们才住了不到三两月,宫里就下了圣旨,繁文冗长,都不过是赞誉李成器等兄弟护驾有功,加官进爵。其实明眼人都听得出,圣旨最后几句才是重中之重:封李隆基为潞州别驾、李隆范为陇州别驾、李隆业为陈州别驾,即日启程赴任。 除却李成器,他三个弟弟都被调任,远离京城。 看来陛下真是怕了,将年轻的李家子弟都送的远远的,免得再惹祸上身。而我们与李隆基也因这圣旨,又在潞州重逢了。 此时李隆基正大步而入,楼内颇有些身份的忙都起身,笑颜相迎。我远看着他就在正中落座,不禁对李成器道:“太平和你,两个对皇位最虎视眈眈的人,却在圣旨上只字未提,整日在外逍遥,你说陛下在想什么?” “想什么不重要,”他看了眼楼下,平淡道:“三年之内,我们会重返长安。”我顺着他的视线去看楼下,李隆基左右已落座两人,看着生疏,却颇有武将气度:“婉儿也这么说,三年后,我们会在长安再见。” 至于那后半句,我没有告诉他。 他明白我和婉儿的情义,若有可能,必会如此次宫变一样,尽力保住婉儿性命。 高台中,渐起了乐声。 我与姨娘早约了进香,小坐片刻后,便起身离了房。岂料方才走出坊门,就迎面撞见个妙龄女子,见到我微顿了下脚步,待深看一眼后竟忽然就躬身行了礼。我仔细打量她的容貌,确是未曾见过,只好略颔首,上了马车。 —————————————— 李成器不在潞州时,我常与姨娘在一处。 姨娘改嫁的夫君王毛仲是个高丽人,无巧不成书的是,他正是李隆基来到潞州之后,格外重用的一位武将。起先因李成器的原因,姨父已待我极为小心,一次我在他府上与李隆基偶遇后,更是处处显得谨慎。 也因这关系,我在他府上颇不自在,渐不大登门,只和姨母约在外相见。 这一日,我正和姨母闲走过德风亭,恰就见了一个略有些熟悉的人影。 姨母见我停下脚步,不解看我:“永安,怎么了?”我看了眼远处,那个女子已走入重兵中:“没什么,看到一个人。”说也说不清,我只和她在歌舞坊偶遇,却并不知道她的姓名身份。姨母想了想道:“你是说赵姬?” 我默念这个名字,才彻底明白过来。 原来她就是那个人。 既然她在此处,李隆基应该也在。 我怕多生事端,轻挽住姨母的手臂,道:“走得有些累了,不如回去吧?”姨母是个通透的人,立刻道:“你不说还不觉得,走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我笑了笑,刚才和她走出两步,就见个青年武将走过来,抱拳一礼道:“夫人。” 姨母停下脚步,道:“起来吧,我只是路过,无需特意上前请安。”那人直起身,道:“临淄郡王听闻夫人路过,想要见夫人一面,”他看向我,接着道,“还特意说,请这位小夫人也一同饮茶消暑。” 姨母看我,似是拿不定主意。 我知姨父也在,而李隆基不过是要借此由头见我。 我无意让姨母为难,略一点头,随她进了德风亭。亭中有不少或生或熟的面孔,大多是潞州名士,有的还曾到过我府上拜会李成器,我看他们脸上难掩的惊异、猜测,不禁暗暗苦笑,李隆基还是曾经的李隆基,毫不在意他人想法。 “原来是大嫂,”李隆基起身,笑吟吟走来,“方才远见背影,不敢相认,没想到竟是如此凑巧。”我忙行礼,道:“郡王。”他点头,将我迎到一侧落座。 这么两三句的寒暄,他不再刻意和我说话,倒是继续和这些潞州名士、幕僚、好友赏景作诗、谈论国事。起先众人还有些拘谨,见我只低头喝茶,也渐放松了,高谈阔论起来。 赵姬始终陪坐在一侧,偶尔与李隆基低语两句,却总会若有似无看我。 我不知李隆基究竟想做什么,也只得佯装未见。 当众人谈及治国方略,远大抱负时,李隆基也仅是静听着,我正琢磨借口告辞时,他却忽然看向我:“永安,你可听过‘大风歌’。”我略沉默片刻,才笑道:“汉高祖大胜项羽后所做的歌,幼时在宫中听到过。” 他手中把玩着玉觞,忽然放在一侧,就如此起身,吟唱起汉高祖的《大风歌》。以前我也曾在玩闹时,听他吟唱过一些曲子,却从未有今日的气魄。 此举看似随意,可偏就是刘邦踌躇满志,取得天下后所做的曲子。 在场人都不觉噤了声,惊异于他的直白抱负。 “我唱的如何?”他收了音,看向我。我点头笑道:“不错,很好听。只是当年刘邦吟唱此曲时,虽已是胜者,却也大多是表示胜者的忧虑,”我顿了顿,又认真看他,“拿得天下,却找不到贤将去守住天下。” 他直看着我,轻声道:“江山易打,却难守。” 众人寒颤若噤,他却恍如未见。 我暗叹口气,刻意避开了他的话:“今日如此良辰美景,郡王何须为古人的一首曲坏了心境?”说完,便起身告辞,“府上还有些琐事,就不多陪了。”李隆基眯起眼,略上前两步,声音又刻意轻了几分:“永安,我想去看看嗣恭。” 他的神情,像极了曾经无忧无虑,尚被皇姑祖母重新,众人捧在手心的小皇孙。 刚才那个吟唱大风歌的人,离我很远,而现在的他,却让人不忍去拒绝。 七十七 一晌贪欢(1) 自那日后,李隆基才又见了嗣恭,不知他为何待嗣恭如此亲厚,抱着他到处走时的欢喜,绝不比我这个亲娘少。 数月后,赵姬怀了身孕。因为李隆基的盛宠,临淄王府上姬妾都有意为难这个烟花女子,她倒是经常来我这里闲坐。起初我还有意回避,可看她孤零零的又怀有身孕,不觉有些心软,偶尔还遣人去请她,闲话些育儿的经验。 这一日她正在我这处说话,李成器忽然回了府。 赵姬惶恐起身行礼,李成器只是笑著看她,没有说任何话。 待赵姬走后,我才认真看他:“郡王是不是有什么话说?”刚才他看赵姬的神情,只有那么一瞬的凝重,却已让我心惊肉跳。李成器摇头一笑,轻握住我的手:“没什么,我只是忽然起了爱护妻儿的念头,或许是忧虑过甚了。”我了然,笑著揽住他的手臂:“我也只是看她可怜,隆基宠爱太过出格,又不能天天将她带在身侧,人后自然难免被欺负。一个女人要整治另一个人,总会有各种办法不落下把柄,即便是隆基想要治罪也无可奈何。” 李成器听我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才一副好笑神情:“听起来,你似乎极有感触?”我叹了口气,正想继续说下去,才恍然明白他话中的味道,不禁笑道:“听别人说多了,自然就明白了。永安承蒙郡王宠爱,偌大王府却无其它女眷,何曾有这种麻烦?” 他随意靠在书案旁,日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在他身上落下了斑驳光影。 这一瞬,仿佛回到年少时,温润如旧。 我笑著看他,他却忽然道:“永安,是我疏忽了,你年少时在皇祖母身旁总有婉儿相伴,如今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心中还念着他当年的模样,他如此一句话,倒是让我啼笑皆非了:“原来你是想到了这里,如果你当真心中有愧,就让我见见婉儿吧?” 话中有笑,笑中又何尝没藏着话? 今时今日,我不敢要求什么坏了他的大事,可是自我十几岁入宫伴驾,婉儿就处处指点,处处维护。如今究竟是友是敌?我不想深想。 只是心头总有种感觉,再不见,就再难见了。 李成器似乎毫不意外,静想了片刻,颔首道:“我会安排。” 我心头一喜,不禁拉住他的手,玩笑道:“夫君大人,多谢你对妾的恩宠。你猜我刚才看你,想到了什么?”他顺势将我拽到怀里,低笑道:“什么?” 我忽然有些脸热,却还是坦然说了出来:“想起了你我在宜都房中的偶遇。这么多年,我一直盘算着画出那日的你,却终未能落笔。叹只叹,纵是年少风流可入画,却也自成风骨难笔拓。” “纵是年少风流可入画,却也自成风骨难笔拓?”他兀自念了遍,眸中渐涌起些温意,“倒是与张九龄调戏舞娘的话有些相近,用韵、平仄、对仗毫无讲究,可算是一无是处,本王为保住王妃的颜面,仅能将此句记在心里了。” 我愈发不好意思,有意咳嗽了两声,没再理会他的调笑。不过说到张九龄,却又想起一事,“如今张九龄仕途得意,可还记得当年三阳宫的婉儿?” 那夜,婉儿亲自请了圣俞,让张九龄对出了精妙句子。 众人看到的是张九龄的才华,却无人看出那句“草木本有心,何求美人折”中隐晦的情谊。当年那桩情事可算一波三折,甚至累及我与李成器的安危,而如今仙蕙已不在人世,婉儿虽是恩宠在身,却也是一脚踏进了黄土…… 如今听闻张九龄已有了妻儿,不知他可还记得婉儿? 若能留些相知的情份,对婉儿必然有利。 李成器微微笑著,替我拢起脸颊边的碎发:“既然你开了口,我一定照办。”我诧异看他:“办什么?”他笑:“这种事你让我如何问?自然是让他们见上一面,解你心结。”他明白我所想,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这种事果真是讲私心的,若有人来托你护着当年的红颜知己,恐怕我会计较。” 他笑意满满:“本王一贯薄情寡意,何来红颜知己?” ———————————————————— 景龙四年六月初六,圣驾至三阳宫,重开“石淙会饮”。 明黄绵延二十余里,一眼望不到边际。我坐在凉亭中,紧盯着李成器,他却好整以暇,毫不在意地品着茶,待我实在忍不住笑了,他才回头看我:“怎么了?”我有意叹气:“郡王可真是费尽心思,将陛下都请来了。” 他仅是笑著,摇头无奈道:“婉儿如今是宠妃,张九龄又是朝中重臣,除非此种方法,绝难出宫一见。”我抿嘴笑:“多谢郡王。”他微微笑道:“这几日你只需尽兴与婉儿叙旧,余下的事不要多想。”我嗯了声,又想了想:“此番太平和隆基都在伴驾之列,莫非也是你的安排?” 李成器摇头,没有解释,只是重复了一句:“余下的事不要多想。”我看他神色认真,也没再继续追问,只是想到明日婉儿会到,就不自禁地想笑。 所谓“石淙会饮”,早没了当年皇姑祖母在时的风流畅快,群臣似乎兴致都不大高。次日婉儿来时,我正在凉亭给念安喂糕点,她悄然走到我身后,一把抱起了念安,咯咯笑道:“好看,虽不及她哥哥好看,却也是人中凤品了。” 夏至、冬阳一见是婉儿,立刻躬身退出了二十步。 我被吓了一跳,立刻又笑起来:“人都说嗣恭像极了我,你如此吹捧他,可是在变着法子夸我?”说完,替念安拭干净嘴角,接着道,“可都是我的孩子,你若要夸我,也不用拿念安来说吧?” 她眯着眼,无声笑著。 那眼角一道细细的纹路,终是显出了岁月痕迹。 念安似乎感觉到这个姨娘的特殊,也是咿呀摸着她的脸。 直到嗣恭进来,看到婉儿很是呆了一呆,我对他招手:“来,叫姨娘。”嗣恭有模有样走过来,笑著摸了摸婉儿的手:“姨娘。”婉儿先是笑了笑,一见亭外人,立刻把念安递给我,款步迎上:“寿春郡王,张大人。” 李成器颔首一笑,走近接过念安,我对他眨眨眼,很是满意他的安排。 张九龄初见婉儿,尚有些错愕,婉儿却始终笑得云淡风轻,倒是很刻意地瞥了我一眼。我佯装未见,继续给念安喂食,听着他们三个闲聊,仿佛又回到当年的曲江宴。那年他尚是未有官职的少年进士,而婉儿却是皇姑祖母身侧最得宠的女官,彼时此时,却已是天壤之别。 水车不停将水‘车’到亭顶,自亭周挂下了轻薄的水帘,水流潺潺,引得嗣恭很是欢喜,不停伸手摸着水帘。我和李成器皆是笑著看,毫不以为意,反倒是几个婢女颇是紧张,始终在一侧护着。 “永安,”婉儿无奈笑道,“不怕他受了凉?”我摇头一笑:“他玩的欢喜就好,男孩子就该放出去养,若是怕这怕那,日后如何有胆色上马杀敌?”她轻叹口气:“也对,宫中那些个皇子都太娇宠了,就连走路也怕跌倒,比那些个叔伯差的远。” “嗣恭也太被娇宠了。”李成器有意看了我一眼。我笑:“好,晓得了,下次郡王再教他马术,我绝不去看。”他摇头一笑:“养尊处优,并非是好事。” 婉儿哈哈一笑:“永安,你可算是悍妻了,郡王想要教亲子骑马,也要你来首肯。当年郡王可是少年成名,文韬武略,马术剑法都备受推崇,否则怎会让突厥大军不战而逃?”我笑:“当年大明宫中可不止一个李成器。” 何止是他,当年宫中那些皇子皇孙,哪个不是起起落落,李家的皇子皇孙,从未有负过盛名。只不过,很多都命丧在大明宫的阴谋中,不再有机会一展抱负。 婉儿了然一笑:“是了,孝敬帝李弘,章怀太子李贤,甚至是如今避世逍遥的相王,哪个不是令人神往?” 她毫不避讳,提及了陛下的三个亲兄弟,偏就独独不提那皇位上的天下君王……我摇头笑,不再接话。李贤啊李贤,你辞世久矣,可预料的到当年那个自掖庭而出的少女,痴恋你的少女,经历了多少风雨,在两代帝王身侧论政行法,所做的早已远超于你? 可惜李贤本有天子之能,却生在武家最得意的时候。 如今随着武三思的死去,武家已再无机会翻身,可李家呢?我抬头看李成器,怪只怪李家的人都太优秀了,不论是太平还是他,或是李隆基都无不承继了皇姑祖母的帝王心。 日光在他身上镂出了一个轮廓,明暗不清,虽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却有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离皇位越近,越要狠下心。当年是为了保住父兄亲眷而狠心,如今为了他自己,可还做得到? 念安忽然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下他的脸:“父王。” 李成器哑然失笑,轻扬眉。张九龄和婉儿亦禁不住笑出了声。 七十八 一晌贪欢(2) 月落渡口。 我抱着琴,坐在李成器面前,忽然心有些慌。 他一袭青衫玉带,眸中映着月色,微仰头喝下杯酒:“不是说学了新曲子,本王可是候了半个时辰。”话中带着笑,摆明了是要看我笑话。我见婢女和侍卫都远在几十步外,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对他挥了下拳头:“先说好,不许笑。” 他似是看出我真的是没把握,郑重颔首道:“本王不笑。” 明明说的是一板一眼,眼中的笑却更盛。我道:“婉儿说这首曲子,是当年小乔为周公瑾所抚,”我看他欲言又止,忙道,“我自然晓得是婉儿杜撰,不过这曲子的确听来新鲜,便学来给你听。”李成器微微一笑:“公瑾风流,与小乔情深相守十数载,的确值得一听。” 我深吸口气,手抚上琴弦起了音。 我想说的是公瑾出征,小乔忧心抚琴,他却有意曲解,只说那美人英雄的旖旎□□。李成器,李成器,你可是看出我的犹豫,让我不要阻拦你? 指尖是峥嵘曲调,心中却已纷乱复杂。 突厥这么多年始终滋扰边境,却因李成器当年那一战,未敢再有大动作,就在我已渐习惯他常伴身侧时,西北已悄然告急。 自李重俊宫变,韦后下令撤换了大批老将,如今大多都是世家出身,却未经历过大战历练。没见过飞沙狼烟的将军,如何能击退嗜血的突厥人?即便有人敢领兵,也无人能震慑跟随李成器出生入死的西北军。 成器,今时今日,你已大权在握,可还会以身涉险? 心念至此,我忽然有些慌乱,指尖拨了空。 突如其来的合音,我诧异回顾,他已含笑执笛,横在唇边。笛音婉转流入,带过了刚才那拨错的弦音。明明只听过一遍的曲子,他却已熟记于心,琴笛和鸣,未有只言片语,却告诉了我答案。 李唐天下,不止有万里河山,还有千万子民。 他不能,也不愿,让突厥的马蹄踏上大唐的土地。 —————————————————— 李成器走后六日,陛下自三阳宫起驾回宫。 太平公主仍是兴致极高,留众人三阳宫相陪。依李成器与太平的关系,我不愿得罪她,只好带着嗣恭和念安继续住在三阳宫,却再没了玩乐的兴致。 这一日夏至刚才端来些茶点,低声劝我多吃些,就有个人影出现在门口,笑著道:“草民本是在关外日日逍游,却不料接到某仗势欺人的权贵严令,要来给个女子诊病,”我愕然回头,沈秋正笑吟吟地看我,“千里赶来实在辛苦,不知可否讨碗茶喝?” 我忍不住笑道:“数年未见,你还是如此模样,竟也未老?” 自陛下登基以来,沈秋就已离了长安,这几年偶尔也会有书信传来,说的也多是各地风俗民情。我偶尔也会问李成器,他可已成家立业?李成器只摇头一笑。 今日看他,依旧如当年初见,神情未变,样貌未变,连说话的语气也未有分毫变化。 沈秋弹了弹衣袖,坦然入内,道:“比不得郡王。前几日我在伊县为灾民诊病,正遇上李成器大军,你家夫君方才下了马,我那些个小侍婢就个个红了脸,赤了耳,”他长叹口气,道,“还是那个名闻天下的永平郡王,半分未变。” 我听他说遇见李成器,不禁有了些紧张:“他可好?”沈秋啼笑皆非看我:“除却拼命赶路,没什么不好。”我被他笑得有些不自在,却也知道自己有些过虑了,如今尚在大唐境内,又会有什么变故? 可这些日子心浮气躁的厉害,总觉会有事发生。 究竟会是什么事? 我正是出神,忽觉腕间温热,沈秋已坦然握住我的手腕,细细诊起脉来。过了会儿,他才放开手,接过夏至递来的茶道:“看来李成器这几年待你不错,身子好了不少,只是切忌务要饮酒。”我颔首,他犹豫着,又道:“你身子早不如年幼时,别以为喝了口酒不过是出些疹子……” 他方才说了两句,冬阳就已匆匆入内,道:“王妃,临淄郡王的爱妾忽然早产,已诞下一子,”一句话,恍如惊雷,震的我说不出话来,不过才七个月,怎地忽然就生了……冬阳又道,“临淄郡王甚是欢喜,想到平日王妃与赵姬要好,特命人来请王妃去探看小公子。” 我愣了下,下意识看沈秋。 如今远在三阳宫,李成器又恰好带兵出征,我若孤身去见李隆基终归有所不妥。可与赵姬多日相处下来,总有些情谊在,李隆基又是李成器的亲弟,他若是不来请便罢,可如今已刻意命人来请,倘若不去探望,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沈秋似是看懂我的疑虑,摇头一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小人随王妃走一趟。”言罢先是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才施施然起身。 多一个人,总会安心些。 倒不是怕李隆基会公然做什么,只是不知会发生什么,心头总有些惴惴不安。 李隆基只派来一个内侍,另一个提着灯笼的却是伺候太平多年的婢女,那老婢女见我和沈秋出,忙上前行礼道:“王妃,”待起身后,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公主已离开三阳宫,命奴婢在此随侍王妃。”我诧异看了她一眼,笑道:“起来吧。” 太平走了?何时走的? 听她这话,刚才压下的不安,又一涌而上。 李隆基住在御苑的南处,紧邻着山林。我和沈秋乘车而去,待到下车时,才见宫门内外两列亲兵分立,肃穆森严,四下里安静的有些过分,没有半分喜气。 我定了定心神,快步入内,直到入了房才见到几个女婢。众躬身行礼,李隆基似乎听见了声响,慢步而出,神色疲倦:“永安。”我颔首,道:“母子平安?”李隆基颔首,道:“母子平安,只是不足月产子,终归是伤身,里处几位御医正在替她们诊脉。” 我静看着他,看不出任何不妥之处,渐疑惑难道是我多心了?沈秋恰自我身后走出,躬身道:“郡王若不嫌,小人愿为夫人诊一诊脉,开些调养身子的药。”李隆基看见沈秋,微有些错愕,转瞬又了然一笑,颔首道:“有劳了。” 沈秋这才直起身,坦然入内。 李隆基挥去了外堂一众婢女,忽而问道:“永安,你是不是在来的路上还在怀疑我?”我哑然看他,没想到他竟问的如此直接,略一沉吟道:“是,我怕你以赵姬为借口,去做些什么,可想了很久,也不明白你让我来有何目的。” 他一瞬不瞬看着我,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我避开他的视线,接着道:“你让人来请我,以喜得麟儿为借口,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拒绝。可如今来了,却又不急着让我入内见她……”他忽然笑了声,哑声道:“我只是想见你,单独和你说些话。” 我愕然看他:“所以,你当真是骗我?”可又为何让沈秋入内查看? 他摇头:“我没骗你,赵姬是早产。”我越发不懂他的意思,他又上前两步,眸色转柔:“自李重俊宫变,陛下早已忌惮我们几个兄弟,如今三年已过,多大的疑心也淡了。试想,今日本王喜得麟儿,陛下又怎会阻拦我暂返长安,让父王看看这大难不死的孙儿?” 一句话,如闻惊雷,我紧盯着他,不敢置信道:“所以你为了回长安,有意催产?”他沉默不语,竟没有否认。 我看着灯烛下他的脸,清俊依旧,那双微微眯起来的眸子,恍若当年的皇姑祖母,那个为了皇权可以微笑着斩杀子孙的人。他的话已经很明白,要用儿子为借口,重新踏上长安的土地,可是为什么不能再等三个月? 念及至此,我像是抓到了什么,可是终究是一闪而逝。 心中又是不甘置信,又是心痛他如此残忍,平复了很久才出声道:“李隆基,你身边女人都待你一心一意,可她们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王寰当年的小产,他尚还是无意,而如今随着权柄在握,他却已渐拿这个当作了计策。 “身为我的妻妾,自然与我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他背着灯烛,眼中沉的有些吓人,“这也是赵姬的主意,我已应承她,倘若拿得天下,她这个早产的儿子就是东宫太子。”我怔怔看他,这么多年我唯一学不会的,就是他口中的这些是是非非。 方才还在为赵姬心痛,此时却只觉得可笑。 或许对于一个舞妓出身的女人,能让骨肉有机会入主东宫,那是十世难修的机缘。可对于我们这些自幼在大明宫中长大,眼见着一桩桩冤案,一具具尸体横陈在帝位之前,这又怎会是什么福气? 我只觉得累,避开他的视线,道:“不过再等三月,你何须如此急功近利。” “三月?怕是三日都不能等了,”李隆基微微一笑,道:“婉儿已来了信,宫中不日就要有大变故,我们这些李家皇族怎么能袖手不管?若是错过了好戏,这么多年的心血岂不白费?” 婉儿?我心跳的越来越慢,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为什么是婉儿告诉他?宫中会有什么变故?看他的样子似乎早有安排,可成器为什么却不知道?还是他根本就知道,但却为了和突厥的大战,有意忽视了? 纷乱的思绪如潮上涌,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握住我的手腕:“永安,随我回长安。” ※※※※※※※※※※※※※※※※※※※※ 顾千年,唯爱三人,运筹千里张子房,羽扇纶巾周公瑾,避让江山李成器。。。。呜呜呜呜,又花痴了。。。。 李成器已告结局,前两个。。前两个。。啥时候能写的出,汗 七十九 偷天夺日(1) “所以,”我忽而轻声道,“你早做好准备,要将我挟持入京?”自幼相识,我不会不知道他的脾气,刚才那句话虽是询问,可李隆基若无预先安排,决不会轻易说出实情。李隆基蹙眉:“为何如此说?”我顺着他刚才的话,继续道:“如今李成器远在数百里之外,太平已先至长安,唯有我和你留在这三阳宫。你留到现在不止是为了让赵姬生下孩子,拿到名正言顺的借口回京,还是在等着机会……” 等着机会带我走。 脑中飞快掠过所有的可能,想着我对他来说,真正的用处。 忽然一个画面闪过,是那年那夜,仙惠被赐死时他的话: “你不是大哥的人吗?你可知他有亲信密令?你以为他对你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他自做永平郡王起就有自己的势力,当年太子即位就曾谋划逼宫,这些你可知道?你来求我倒不如去想想,他有什么能给你的,而他真正给了你什么!” 我心头一寒,猛地抬头看他。 李隆基知道,他一直知道李成器从做太子起,从得狄人杰扶持起,就在大明宫中悄然部署自己的势力……所以他从那时起就试探我,试探我是否知道李成器的亲信密令! “当年我求你救仙惠,你只说无能为力,却在言语间透露了李成器的亲信密令,”我看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越发断定了自己的想法,“那时候你就知道,我去过寿春王府,从那时起你就试探我,用仙惠的生死来逼我,看我是不是真的知道那道密令?” 我仿佛在用自己的话,来理清自己纷乱的思绪。 “你委屈求全多年,靠着太原王氏,在潞州三年有了自己的势力,可是你仍旧敌不过李成器,”我缓和着情绪,努力让自己冷静:“他受章怀太子恩宠时,你尚未出生,他被封太子时,你尚在襁褓之中,他开始在皇姑祖母身侧布下势力时,你尚是个孩童。李隆基,你敌不过他的就是时间,还有他在宫中的多年势力。”最后一句,我没有说。 声望。 他缺得是声望。 如今在位的是李家人,他即便是要篡位,也需要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这其中的安排,我自然猜不透,可我却明白,倘若他当真是拉下了皇位上的人,却仍有生父和长兄李成器在,没有盖世奇功,怎会让满朝文武拥立他这个李三郎。 李隆基沉默着,只盯着我的眼睛,毫不躲闪。 内殿传来一阵阵慌乱低语,像是赵姬忽然有了状况,不一会儿就有御医急步而出,刚才要开口说话,却被李隆基抢先喝斥住:“退下!”那御医呆了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夫人她……” 李隆基冷哼一声,打断道:“好了,本王只有一句话,今日若保不住小公子,你们都要人头落地!”御医身躯一震,仓惶看了李隆基一眼,倒跪着退回了内殿…… 渐渐地,内殿慌乱声弱了下去,此处也是死寂沉沉。 李隆基回过头,终是轻吁口气道:“永安,刚才你说的每一句,都让我想起当年在凤阳门外你所说的那些话。这么多年来,你是否仅有那一次是真心在护着我,余下的都是为了大哥?”我心中一颤,这个问题,我曾给过真正的答案。 即便是在凤阳门外……我亦是为了成器。 他仿佛忘记了我曾说的话,只是微扬起嘴角:“刚才你的话没说完,我比不过大哥的还有声望。所以,我这次要抢在他之前立下奇功,”他的声音渐柔和下来,“永安,当初我确有试探的心思,可如今我却有自信不靠大哥的势力,拿下大明宫。带你走,是怕你落在有心人手中,危及性命。” 我看着他,那眼中只有渐蔓延的暖意。 “你是李成器最宠爱的女人,是他两个亲孩儿的生母,能逼大哥就范的人只有你,”他声音有些发涩,“在你眼中,似乎只有我在算计着你,这些年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又何止我?如今不管你如何想,都要随我走。” 我心底一沉,未料他能说这些。 这一刻又像回到当年,他对我知无不言的日子,可这些话,我真的能信吗? 身后传来声轻咳,沈秋拿着方浸湿的白巾,轻擦着双手:“夫人的身子,至少要静养三月,”他仿佛没有看到李隆基攥着我的腕子,话语仍是一贯的云淡风轻,“郡王若是要返京,恐怕这位夫人不大能受得住。” 李隆基倒不大在意,只松开我的手:“那一路就仰仗沈先生了。” 沈秋笑了笑:“尽力而为。” 李隆基没再多说什么,立刻吩咐人安排启程。 我和沈秋被人请出正殿时,早有备好的马车等候,我知已再无避开的法子,只苦笑看沈秋:“你这次来,是巧合?还是成器有意的安排?”沈秋轻扬眉,笑道:“自然是郡王有意害我,”他指了指马车,“先上车再说。” 沈秋话音未落,马车中恍若有嗣恭的声音,待帘子被掀开,嗣恭果真就探出头来,笑著唤娘亲。我正待应声,李隆基就已先笑著走过去,一把抱起嗣恭:“可想和叔父一起骑马?”嗣恭似是极欢喜,搂着李隆基的脖子颔首:“娘亲若应允,嗣恭就随叔父骑马。” 我楞了下,正是犹豫时,李隆基已侧头看我,看出了我的担忧:“在我马上或在你车里都是随着我,我若想要害你孩儿,也不会亲自动手。”嗣恭似懂非懂,并未领会李隆基话中意思,却看出我的忧心。他想了想,才试探保证说:“娘亲,孩儿会很乖。” 我无奈一笑,颔首道:“去吧。” 待和沈秋上了马车,念安已张开双臂,扑到了我怀里,软着声音说:“娘亲。”平日这个时辰,念安早已熟睡,眼下也早似坚持不住,满面困顿。我柔声道:“睡吧,娘亲抱着你睡。”念安小小嗯了声,闭上了眼。 见她睡得沉了,我才轻声问沈秋:“成器已料到今日事?” 沈秋颔首,亦是压低声音:“他自收到边疆告急的消息,就已做了准备,”他顿了顿,“永安,你该明白他,若是边疆告急,他必会出兵,可你对他而言又太过重要。”我颔首,接着道:“这次他几乎带走了所有亲信,即便留下一些亲兵保护我们母子,仍是势单力薄。而这天下除了成器,有能力护我们周全的只有太平和隆基。” 这两人,既能护我们周全,也能轻易夺去我们的性命。 念安似乎梦到什么,忽然攥紧了我的袖口,我慢慢地拍着她的背,轻声哄慰着她。片刻后,才将她的手抚平。 嗣恭极像我,念安的眉目反倒似成器。 我看着念安的小脸,眼前浮出了那日,他横笛而吹的神情。 李隆基有私心,太平又何尝没有夺位的图谋? 成器,在姑姑和亲弟之中,你终究还是信了李隆基。 我看沈秋,忽而一笑道:“他信了谁,也就是将机会让给了谁。沈秋,就你和他多年相交,可看出他自带兵离开时,就已放弃了夺位?”沈秋长叹口气,道:“今时今日,他若要争,皇位早已唾手可得。李隆基肯护你,却绝不肯让出机会,如今他最大的心结就是自己的亲生兄弟,你认为他当真能狠下心与三郎刀兵相向?” 我笑了笑,摇头道:“自他在太液池救下我那夜,我就知道,他有太多的于心不忍。”当年对我一个不相识的少女,他都可犯险救下,又怎会真去杀那个他护了二十几年的弟弟。 沈秋听我如此说,倒是忽生了兴趣:“接着说下去,我可是逼问了李成器数年,也问不出你们初相识的情景。”这种话,让我如何说出口?我瞥了沈秋一眼,笑道:“那你就待他回来,继续问吧。”沈秋气的眯眼,我却佯装未见,闭目休息。 沈秋虽是语气轻松,却难掩担忧之情。没人知道李成器的选择是对是错,今日李隆基最大的敌人是宫中的皇帝,皇帝之后或许就是太平。 太平之后呢? 若李隆基有幸坐上皇位,他可会将矛头转向自己的哥哥? —————————————————————————— 沈秋对待病患历来无私心,当真是尽心竭力医治。 到长安时,赵姬已能下地走动。她对我依旧是姐姐长,姐姐短的,却已开始言语试探我与李隆基当年的事。有时冬阳听到两三句,立刻就起了怒气,甚至有意打碎茶盏打断赵姬的话,或是直接以念安为由,直接送客。 “冬阳,”我无奈看她,“我们终归住在临淄王府,万事收敛些。”冬阳轻哼了声,剪去烛芯,道:“这府中上下,哪个不晓得这院子进不得,这赵姬真以为自己得了宠,就敢来问东问西的?”她气的不行,竟一抖手,彻底剪灭了烛火…… 我正是笑得不行时,夏至忽然匆匆跑入,面色苍白地跪在了地上。 八十 偷天夺日(2) 我不敢动,只是紧瞅着她。 “王妃,小公子他……”夏至哽住喉咙口,我愣了下,猛地自塌上坐起,“是谁?李隆基?”如今在临淄王府,重兵围守,除了他还有谁能动嗣恭?夏至紧抿唇,再三摇头,才哽咽着说:“奴婢醒来时,太平府上那个婢子就在房中,说是小公子已去了公主府。” 是太平。 我想要站起来,却腿一软又跌回塌上。冬阳想要伸手扶我,我下意识打开她的手,只觉满耳都是心跳声,重若擂鼓,似要破腔而出。 房内又再次陷入了沉寂。 我怔怔半晌,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太平还留了什么话?” “公主……太平说小公子年纪尚幼,怕照顾不周,还是请王妃亲去府上照料,方才妥当,”夏至颤抖着声音,接着道,“还说如今宫中要换天,如此大事,还是不要惊扰到临淄郡王了。” 如此轻巧的话语,却递出了一句话,要我亲自去公主府,务要惊动李隆基。 该来的终归是来了。 她要见我,嗣恭就是平安的。 我强压下脑中纷乱的猜测,对夏至道:“太平应该安排了内应送我出府,你去给那婢子传话,说我更衣后即可出府。”夏至犹豫看我,似是要劝,可又终是未发一言,退了出去。 既然她能从临淄王府带走嗣恭,这王府内不知已有多少人,盘根错节地监视着所有的角落。这些内应常年依附在临淄王府,又从未被李隆基察觉……我不敢再深想,恐怕他的宠婢妾室亦有可能。 能安插入内不容易,能获得信任更不容易。 如今一朝动用,定是到了最后一步。 哪怕是我身边的人,又怎敢说真的是一心不二的…… 我低头看跪在身前的冬阳,此时此刻,怕只有这个心有李隆基的人,才能托付。 我压低声音,几不可闻道:“冬阳,你听好我说的话,我走后一个时辰内你要找机会见王寰,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夏至。你要亲口告诉王寰,我在太平府上。” 冬阳身子一震,猛地跪下。我又道,“书箱下压了一叠书信,你收好,倘若我不能再回来,要将这些寻常家书隔五日送出一封,让他知道我还安好。” 她再说不出一句话,仰头看我时,已是泪流满面。 我伸手,抹去她的眼泪:“不要哭,不要让任何人怀疑。冬阳,边关安危,郡王性命,我全部托付于你了。” 王寰是李隆基的正室,太原王氏是真正站在李隆基这边的,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她倘若听了此话,定会想办法告诉李隆基。 这道密令关系重大,万一冬阳丧命就会落入旁人手中……这种险不能冒。太平既然在临淄王府有势力,那李隆基必然在太平身边也有人,就是没有冬阳传出话去,一个时辰内他也会收到消息。 而李隆基……应该会不顾一切冲入太平府救我。 我看了眼窗外,心头涌上一阵酸涩苦楚,没想到我躲了一辈子他的情义,却在今日盼着他对我仍有深情。甚至是情深到可以放弃逼宫时机,亲自来救我…… 李隆基,你一定要亲自来见我,哪怕只是见到尸首。 交待完这些,夏至已匆匆归返。我起身更衣后,将冬阳留下,被夏至一路引着出了院子。仍旧是那个在三阳宫的老婢女,躬身问安,将我送上了一辆小巧的马车。 当年在太平府上我早产生下念安,李成器迁怒于薛崇简,让太平最宠爱的儿子跪在门前,惹来无数非议。今日我却是为了嗣恭,亲自来拜见太平,何尝不是应了这因果循环。 依旧是盛夏荷塘,依旧是那个亭台楼阁。 太平笑吟吟坐在亭中,正夹起一块糕点,在细心喂着嗣恭。 我刚才走入,还没等行礼,嗣恭就满心欢喜侧头,笑著唤我:“娘亲。”我笑著应了,伸手示意他过来,他立刻自塌上爬下,光着两只小脚就跑过来,扑到我怀里:“娘亲,祖母这园子真好看,方才我被人抱着走了很久,也看不到头。” 他满身的汗,却是笑得开心。 我搂住他,始终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柔声道:“这是先帝赐给祖母的,仿制大明宫所修建,自然好看,”我说完,替他擦了颊边的汗,“平日这时辰也该睡了,让人带你下去睡一会儿,待醒了,日头小了再来看园子,好不好?” 他笑著点头,啪嗒在我脸上亲了口:“好。” 我抬头看向太平和薛崇简,嗣恭还这么小,我不希望他听到稍后的话。 太平了然一笑,对身边人吩咐了一句。岂料话音未落,薛崇简就大步走上来,在我们母子面前蹲下,笑著道:“让小叔叔带你去睡,好不好?”我心头一跳,他已经不动声色地递来一个眼色,微乎其微的暗示后,主动接过我怀里的嗣恭,起身缓步离开了亭子。 只有那一瞬的交流,我却明白,他想要帮我。 或者不是帮我,而是帮李隆基。 我含笑起身,看那个在低头喝茶的姑姑:“永安见过姑姑。” 薛崇简当年能为李隆基得罪李成器,如今或许真的能为李隆基,带走嗣恭。他救不了我,却能救出牵制我的人,那就够了。 太平颔首,放下茶杯:“起来吧。”我起身坐到她身前,笑著问:“姑姑今天看着起色极好,看来真的是要喜事临门了。”太平眯起眼睛,嘴边带着笑意:“永安,我看你自幼在母亲身旁长大,只觉是个伶俐讨喜的武家贵女,没想到这么多年下来,武家人死的死走的走,最后你竟然还站在皇权咫尺侧,也算不简单。” 我笑著摇头,没说话。 太平抬头望了眼日头:“这个时辰来看,我哥哥应该已经归天了,”我一时怔住,她又道,“我不懂成器为何将你放在李隆基身侧,难道我这个始终护着他的姑姑,还不如那个一直和他作对的弟弟?” 我笑:“都是骨肉至亲,何来不如?” 太平轻叹口气:“如今不如和你说句实话,如今我那个不成器的嫂子和侄女已经犯下弑君大罪,欲要仿效我母亲登基称帝,身为李家人,我怎么能袖手不管?” 原来…… 我恍若梦醒,始终不解李隆基口中所说的“大变故”是什么,原来竟是所有人都要眼看着韦后弑君,再以此为明目,彻底铲除李显这一脉,拿得天下。 脑中飞快地想着这一切,太平却只是平淡地推过来一杯茶:“其实即便你不来,我也早有七成把握,抢在李隆基之前杀掉韦氏,立此大功。如今李成器已经放弃夺权,以我多年在朝中的势力,李隆基还不是对手。” 我看着那杯茶,像是预先早就准备好的,只为等我来,喝下它。 伸手碰了下杯口,果真没有任何温度。 我放下手,肃容道:“只可惜,姑姑是个女人。”太平扬眉:“你自幼跟在我母亲左右,难道还有如此迂腐的念头?”我笑:“许是上天眷顾,我大唐有无数可令男子艳羡的女人,如皇姑祖母那般君王,有婉儿那般才女,有姑姑这般公主,甚至,”脑中晃过韦后的脸,不禁苦笑,“亦有如韦后一般野心滔天的女人。永安并非对女子当政有什么疑虑,只是不愿再见皇家如此骨肉相残。” 太平不禁莞尔,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又道:“如皇姑祖母那样,政绩斐然,可却终究逃不过自己的心魔。她远胜过自己的皇子皇孙,却只是因为自己是女人,怕有朝一日自己的子孙长大成人,以男子身份将她拉下帝位,所以她始终草木皆兵,随便一人随便一句话,就能毫不犹豫杀了嫡亲的子孙,”我抬头,平视太平,“若拿姑姑与皇姑祖母比较,姑姑若称帝,必更难容李家,甚至对早已失势的武家子孙也会赶尽杀绝。” 太平眼中闪过一些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就消融在冷笑中。 她不急着答话,我也不再说话。 时忽然走入个侍卫,低声耳语了数句。那侍卫尚未停住话语,太平已经脸色骤变,猛地扔掉手中茶盏,厉声道:“好!好!我这个亲生母亲还不如一个异性兄长!”一声碎响,众婢女侍卫仓惶跪下,无一人再敢抬头。 我却是心弦一松,不禁微微笑起来。 太平回头看我,眸光沉冷,似是再不愿与我多说什么,直道:“永安,既然你儿子已平安出府,我手中已无要挟的利器,只剩你的命了,”她看着我面前那杯茶,“李成器的密令手书,还是你自己的命,都在你一念之间。” 来时早已做了准备,甚至是抱着牺牲我们母子性命,也不可能将李成器的密令给她,又何况如今嗣恭已平安,再不成威胁?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瞬间竟有看到皇姑祖母的错觉。 当年在大明宫中,我在皇姑祖母面前几番与死亡擦肩,都不过是为了保住李成器,如今我要保的不止是他:“姑姑,我今日来就没想过会平安出府。来,不过是为了给嗣恭争取一线生机,如今心愿已成,已不再有所牵挂。” 热浪一阵阵袭来,四周跪着一地的人,都静的吓人。 太平抿唇一笑:“永安,我说过,我有七成的机会,你即便助我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我也笑:“永安不是糊涂人,只要我不给出密令,李隆基还有机会抢在姑姑之前成事,一旦我给你助力,不止是李隆基败了,他们几兄弟,包括我的两个孩子,还有我父王府上所有人,甚至是武家,都将成为姑姑登基后的猎物。恕永安不愿,也不能助姑姑成就大业。” 她抬手,指着我面前的茶杯:“好,我成全你。” 八十一 偷天夺日(3) 纵她眼中尚存半分侥幸,却在我端起杯的一瞬,尽数消散。 脑中忽然闪现那日晨起,成器将我裹在锦被中,低声说着那个断臂的雪夜,他眼见医师脸色惨白,明白自己已在生死关头时,却只是在想着我在做什么,是在读书,临帖,还是已经睡了?而此时此刻,我竟和他是一样的感觉,只是想知道他在做什么。 多少凶险挨过,只要再过这一劫,便是他想要的太平盛世。 我闭上眼,仰头喝下那杯茶,将茶杯放在了玉石台面:“请姑姑放心,无论今日是何结局,都不会左右到边关战事。”不知太平用的是何种□□,不过一念间我的视线已模糊,似是有万蚁钻心,直达手足……太平似乎是起了身,声音亦已模糊不堪:“永安,念你为李家这么多年,我会留给你一个清静之地。” 我紧攥着拳头,看太平的身影远去,却不敢松了那一口气。 不能动,不敢动,只能生生忍着剧痛。 直到眼前一阵阵泛白时,我已急得发慌。太平自皇姑祖母在时就受宠,至今时今日早已根基稳固,若非她是女子,李隆基早无任何翻身机会。可就因为她是女子,所以她才要趁今日韦后弑君时冲入大明宫,斩获一众罪臣,赢取声望。 隆基,你若不来,便再无机会…… “永安?!”忽然一个大力将我扯下石凳,始终压下的血腥猛地涌上,一口腥甜猛地喷出来。单这两字,就已震得耳中嗡嗡作响。 巨大的眩晕感,充斥着每一寸神经,我只知道被人抱住,却再也说不出话。 “永安……”李隆基的声音就在耳边,“永安……永安……” 只要一句话,只要一句话。 可越是急越心跳的极速,手腕被攥的生疼,像是要生生掐断一样的疼。他还是这么不知轻重呵,当初我为他跪在王寰殿前,也是被他生生拽到膝盖尽伤……很多很多念头,断断续续地略过,再也连不到一起,就在手腕上的力道尽去时,终是没了知觉。 朦胧中,我仿佛看到了成器。 他上身衣物已被脱下,尽是纵横的经年旧伤,还有不少很深的新伤。我只这么扫了一眼,就不敢再继续看下去,只将视线移到他脸上,太熟悉的脸,从微蹙的眉心,到鼻梁,再到泛白的唇……这个场景太过熟悉,可却记不起是在那里。 我只知道是他,就觉得浑身都不痛了,很快走过去,握住他在一侧的手。 他微微颤了下手臂,并没有睁眼,缓缓反手,轻握住我的手。 这么个细微的动作,我已哽咽出声,痛的发抖。 如果十年前我没有擅自将手放在他手上,又哪来这么多牵绊,这么多的无能为力。 …… 不对不对,我和成器已经成亲了,绝非是现在这个景况。 我有嗣恭和念安,会甜甜唤我的娘亲的嗣恭和念安…… “永安。”很清淡的声音在唤我,如同在证实我的念头,眼前的一切早已过去……像是要挣脱那段苦不堪言的日子,我猛地用力伸手,终于看到了一丝光线。朦胧中阳光刺目,这是大明宫?不对,是太平的公主府。 一双含笑的眼睛望着我,竟是衣襟沾血的沈秋:“你这口血,喷了我一身一脸,当年救下那个剖心的壮士,都还没这么狼狈。”我听他的话语轻巧,可是那眼底的哀伤却难掩,他应该是用尽了法子才唤醒我,可太平赐毒,又岂会如此简单? 我压下心中纷杂,不敢再耽搁,只是用眼睛到处找着李隆基。 到最后,才发现自己仍在他怀里,那双凤眸已通红,竟没了往昔神采。 “陛下……”我哑着声音开口,他立刻接了话,“我知道,韦后和裹儿毒杀三叔,我早就知道,永安你不要再说话了……”他哽住声音,猛地扭过头去。 我看他偷擦了眼角,不禁取笑他:“一个哭的男人,如何,能做皇帝。” 他回过头来看我,眼中竟是寸寸悲凉,说不出一句话。 我动了下手指,感觉他仍握着我的腕子,不禁心中亦是酸楚:“隆基,我的香囊。” 他怔怔看我,我蹙眉,又动了下手腕。 他这才恍然,忙从我腰上解下香囊,看我紧盯着他的手,马上又心领神会地打开香囊,摸出一张折好的字笺,又回头看我。 我颔首,示意他打开。 来之前早已提笔圈下的密令,就在这张字笺上,我早已做了准备,若是实在挨不住了一定要紧攥住这香囊,让他在看到我尸首时也看到这个香囊。 以李隆基的才智,看到兄长的字迹,又看到我用朱笔圈下的字,怎会猜不到? 幸甚,他当真是来了。 他慢慢打开那张字笺,看着那行子字,竟是猛地僵住。 “这是,你大哥亲笔字迹,”我慢慢地缓着胸口的气息,努力让自己说完这番话,“中间圈了一个‘念’字,这就是兵符密令,宫中成器的心腹见令如见人。隆基,”我反手握住他的手,“速去夺宫,你父王这一脉身家性命,武家人的性命,我都交给你了。” 韦后既敢弑君,又怎会在宫中没有安排。 太平少年出嫁,势力大多在大明宫外,她口中所说的三成变数即是宫中内应。李隆基只要有这内应,就有机会抢在太平之前入宫,斩杀妖后! 而这之后,李隆基是否能放过我们,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李隆基呆呆看着那字条,过了许久才小心折好,将我放在一侧太平的卧榻上,轻用手背碰了下我的脸,柔声道:“大哥的字我认得,在来俊臣冤狱案的前后,他笔锋细微处已有改变。永安,”他的神色出奇的感伤,“我只知他爱你至深,却未料他在那时,就已给了你如此承诺。我比他,差的太远。” 听他提起成器,我心中一软,微微笑起来,没有说话。 这么多年,无论是在何处,我都始终带着这张字笺。那早已刻入骨中的字迹,触笔的力道却极重,只有短短十六个字: 不怕念起,唯恐觉迟,既已执手,此生不负。 —————————————————————————— 中宗暴崩,韦后临朝称制。 韦后密不发丧,次日始召诸宰相入禁中,征诸府兵五万人驻京城。李隆基以密令越重兵开启宫门,抢在太平之前入宫,却未斩杀韦后,反倒畅谈整日,只笑言愿拥立中宗幼子为帝。 韦后既怕又喜,欣然应承。 不日,中宗幼子重茂即皇帝位,尊韦后为皇太后,摄理政事。 我百般疑惑,却不知那日究竟又发生何事,让李隆基做此决定。夏至替我喂水时,沈秋负手立于床边,笑道:“若她安心待在后宫便罢了,竟想学什么临朝听政。如今朝中怨声不断,民间却早已有了什么毒杀先帝的传闻,当真是人神共愤了。” 我躺在床上,乏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却听沈秋说到这些时,终于恍若梦醒。他手握能杀人的密令,却仅是诱使韦后做出了临朝听政的蠢事……我微微笑了笑,对沈秋道:“快了,他的刀就架在韦氏脖颈间,只消动一动手,便是不世之功。” 如今大明宫完全在他手中。 只消在最适合的时,做场诛杀妖后的戏,赢取天下民心。 数日后,在这滔天的流言中,临淄王李隆基与薛崇简以万骑兵攻玄武门,诛杀韦氏。 二十四日,相王李旦即皇帝位,是为睿宗,改元景云。 父皇登基后,三日内自宫中来了数道旨意,均要立成器为皇太子。 却因府中无人接旨而一再耽搁。 我始终在生死边沿,时而清醒,时而又沉沉睡去。每每睁眼看到的都是沈秋捏着银针,到最后都觉得好笑,轻声道:“你如今并非御医,这般衣不解带侍奉左右,成器又远在千里之外,当真不怕传出什么闲言碎语?”沈秋哭笑不得,道:“当年我身为尚衣局的妙手神医,却每每深夜入你寝房,若有闲言碎语早该有了,此时老了,皮糙肉厚,早已不怕了。” 我抿唇笑著,刚想说什么,他又添了一句:“陛下登基后,李成器大军连战连捷,如今已班师回朝,似乎已不是千里之外了。”我心头一跳,欣喜看他,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搅得又是一阵心悸,渐喘不上气来。 他蹙眉,猛地刺向我几个穴道,轻捻针道:“勿喜勿悲,否则就是我师父从坟里出来,也救不下你了。”我顺着他的话,闭了会儿眼,才悠悠一叹:“我是否还能等到他回来?”四下里安静的出奇,他竟没有答我这句话。 连沈秋都不敢开口,怕真是无望了。 我暗叹口气,若非那日李隆基将沈秋带去,我早已是黄泉路上一孤魂,何必如此贪心?我睁眼看他,道:“我可能下地走走?提笔写几个字?”沈秋摇头一笑:“你要假冒李成器的字,去舍掉这个太子位?” 我也笑,轻点了下头。 他立刻吩咐一侧的夏至准备墨笔,亲自和冬阳将我扶到书案边。 虽然这是李成器的决定,可当笔触到纸上时,心头却袭上了一阵酸楚。犹豫良久,方才落笔:“储副者,天下之公器也,时平则先嫡长,国难则归有功。若失其时,海内失望,非社稷之福,臣今敢以死请。三郎诛韦氏,平祸乱,弘不世之功,当为储副……” 终章 二十七日,帝长子李成器固让再三,睿宗终立李隆基为皇太子。 婉儿的死,我是在李成器归来才得知。 那日李隆基入宫诛杀韦后,婉儿率众宫女出迎,甚至拿出先帝‘遗诏’来拥立李隆基,只可惜,那日入宫的是隆基……有风吹过,卷起土坟上的灰烬,渐露出了半角纸,惟剩潦草的‘梦佳期’三字。 张九龄还是来了。 我蹲下身子,捡起那仅剩的三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冷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张九龄的这首诗一经流传出,轻易斩获长安城中无数贵女的芳心,只可惜无人知道他是为谁所作,这一段不为人知的相知相惜,终会掩埋在日日月月中,再无人记得。 我回头看李成器:“百年后这首诗还在,可又有谁能猜到他是为谁所作?”李成器但笑不语,只是那么看着我。 自那日他归返便是如此,不悲不喜,只是把我整个抱起来,静看着我不说话。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回过头看着婉儿的土坟,轻声道:“当年我与隆基争吵时,曾说过倘若有一日在家人性命和婉儿之间选,我一定会舍掉婉儿。没想到不过是一句话,她真就是因我而丧命。” 若是太平先诛韦后,必不会伤及婉儿性命。 可就是我和李成器,成全李隆基的同时,却也将婉儿推到了李隆基剑下。 “永安,”他将我揽入怀中,柔声道,“你忘了沈秋说的,勿喜勿悲了?”我嗯了声,无奈道:“他还说过,我等不到你回来就会……”李成器的手忽然一紧,攥得我生疼,我只好告饶:“疼……”他立刻松了手,却未再说一句话。 过了很久,我才敢仰头去看他:“成器,我若离世,我的父王、武家,还有我们的儿女,都要托付给你了。唯有你在,玄武门才不会再有李家鲜血。” 沈秋竭尽全力,一日日为我续命,可剧毒难去,终归会有油尽灯枯之时。 如今李隆基已是太子,若不出所料,三年内必会登基为帝。太平如今已是案上鱼肉,这天下间唯一能牵制李隆基的,只剩他了。 成器雄兵在握,又有富可敌国的王元宝相助,即便是李隆基称帝,也只能退让三分。 天下江山,他虽无意再争,却可在有生之年制衡皇权,换得李家子孙真正的太平。 那双眼蒙了层很淡的水光,微微泛着红,我伸手碰了下他的眼角,竟微微有些湿意:“十几岁就已名扬天下的永平郡王,二十几岁就已领兵大破突厥的寿春郡王,数月前方才让出太子位的皇长子,我的夫君李成器,怎能如此不堪一击?” 话音未落,他却忽然低下头,深吻住我。 我闭上眼,努力迎上他,不去留意十步外的数百亲兵。 过了许久,他才在我耳边轻叹了一声,很轻地说了句话:“若称帝,江山与共,若落败,生死不弃。永安你还记得这句话吗?”我嗯了声,睁开眼看他:“你总喜欢拿这种话诓我,我又怎会不记得?”李成器嘴边仍有着笑意:“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敢,你若敢做什么‘生死不弃’的事,我来生一定改嫁。”他讶然一笑:“若依本王看,来生你仍会早早倾心于我,如同此生。” 我哑然看他,只觉得指尖都有些发烫了,却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愿:“此生我是武家贵女,虽享尽富贵荣华,却也历经生死劫难,倘若真有来生,倒宁愿生在和乐热闹的百姓之家。”他笑著颔首:“那本王就挑担贩菜。”我一时啼笑皆非:“罢了,你还是风流天下的好,如此才是李成器。”他扬眉:“好。”我越发笑得自得:“独宠?”他不置可否:“独宠。” 细碎的低语,在这山间古木中飘散。 太长久的等待,我们都等待了太久。 从他尚是个废太子时,我就已决心要保他助他。那时的我仅是个有名无权的武家贵女,眼见他丧母、下狱,却只能偷偷哭不敢、不能做出任何事,唯恐牵连父王;就连与他之间的承诺也不敢坚守,唯恐被皇姑祖母发现引来杀身大祸,只能亲自叩请与他的亲弟成婚……多少次遥遥相望,以为此生无缘,却终是走到他身边。 可我想做的不止是相守。 只可惜我与他,都不是能狠下心的人。 到最后我才伸手搂住他,轻声道:“当年在御花园中,你对我念出那句‘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我就已明白了你心中的不甘不愿。我从未料到竟会亲自替你请辞太子位,成器,抱歉,你的盛世永安,我难以成全。” 他笑著,望着艳阳下的长安城:“你已经做到了,我一直想要的。” 我不解看他。那双眼睛在日光下,渐退散了所有杀戮决伐,竟恍如当年初见般清澈如水,只是如此静看着我,许久后才柔声道: “盛世,永安。” 盛世永安。 盛世,永安。 —————————————————————————— 延和元年,李隆基即皇帝位,次年改元开元。 开元元年,太平公主谋反,被诛。自此,开启了大唐的“开元盛世”。 开元四年,因避玄宗生母昭成窦皇后之讳,李成器改名为宪,晋封为宁王。 至开元二十九年,宁王李宪薨,玄宗哀痛,“号叫失声,左右皆掩涕”,次日下诏谥曰“让皇帝”。 同年,玄宗李隆基任用安禄山,结束了长达二十九年的“开元盛世”。 …… —— 全文完 —— “宫中喋血千秋恨,何如人间作让皇。” ——《游惠陵》 ※※※※※※※※※※※※※※※※※※※※ 终于告别了这个故事和永安成器。 一些题外话: 开这文源自很久前,有人问我,如果要你写个唐朝剧本,你会写谁?李世民、武则天、上官婉儿,还是太平或是李隆基?==这些有啥好写的,还是成器的好,千般好,最好的是他让了皇位。帝王将相,我最不喜‘帝王’,这是恶趣味之一。然后,我还有一点点前世今生的恶趣味,已经很多年了,终于在结尾爆发了。。不知道你们看没看得出这个小伏笔,才是我写放火的灵感,哈哈。 希望这个故事,可以在以后以另外形式,让你们再次看到(话说我不是预言帝咩……)。 最后,多谢你们一路相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