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草未了》 第一章 曈(1-3) 你会忘记日出时瞬间的明亮吗? 1. 下午两点钟的阳光相当猛烈,灼热的空气像流动的火焰在人们身边肆意地穿梭着。童曈拉着不停抱怨着天气的许欣怡朝学校的美术系展览厅跑去,她急切的样子像在赶最后一趟回家的公车。 可还是晚了! 三号展厅已经人山人海,场面热闹得好像是明星演唱会的现场。很多人拿着笔记本、背着照相机,一些人甚至还带了录音笔,看上去全都很专业的样子。童曈在门口稍一犹豫,后面的人就不耐烦地催促起来。负责咨询接待的地方有两个女生,她们一边微笑着示意访客在留言本上签名,一边礼貌地提醒现场有些失控的人群:“请大家不要拥挤,小心陈列作品。” 展厅内有很多齐墙高的展柜,它们将场地隔成了很多个小空间。童曈和许欣怡努力地张望着,还是没有找到齐宇的油画作品陈列在哪一区。 许欣怡擦了一把汗,感慨道:“美术学院真有影响力!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来看人的还是来看画的!” 毕竟这是美术学院的男生在西藏待了大半年之后举行的回归画展,不管是人还是画,都很值得期待。 学校里就属美术学院的帅气男生最多,他们有才华,个性又活跃,异性缘自然超级好。美术学院中最有影响力的就是装潢系和油画系了:装潢系的男生像向日葵——率真、俊朗、活跃、充满活力;油画系的男生像乔木——伟岸、沉着、野心勃勃,他们总是不动声色地端着画板在烈日下站很长的时间,晒成古铜色的面孔上闪烁着激情和野性的光芒——和“向日葵”相比,他们更加成熟。 油画系的齐宇,是专业成绩年年名列全年级第一的人,他大二时的油画作品就被中国美术馆收藏,他现在不仅是画廊的签约画家,还是画室的主讲老师。 童曈和那群拿着相机被挤得满头大汗的女生一样,都是为齐宇而来。她与她们一样,心里喜欢着齐宇。此刻的她看上去没有周围的女生那样狂热,因为她和齐宇之间有着特别的联系——童曈喜欢将这种联系称之为“缘分”,它被童曈悄悄地放进了心里。她的心里像藏着一座令人欢喜的秘密花园。 在展厅中,童曈才发现这种爱慕其实是一种集体行为,她不由得暗自嘲笑自己的世俗。她指着墙上的一幅油画对许欣怡说:“感受一下艺术的熏陶也是一件好事吧,你喜欢哪一幅?” 许欣怡有些不屑地说:“这些画看上去分不清是动物还是食物!让人头昏眼花的印象派,真恶心!” 许欣怡话音未落,前面正在拍照的女生就回过头很不满地白了她一眼,说:“不懂就别乱说!某些人真应该上‘midnattsol’去学学!那里免费扫艺术盲。” “midnattsol”是齐宇的个人网站,上面有许多他的作品和照片。很多女生像美术理论家似的,在那里写了大篇幅的对他的油画作品的鉴赏。网站现在已经被弄得像个艺术学习网了。 许欣怡嗤之以鼻:“上了那个网站,恐怕连擦鼻子的卫生纸都是艺术品了。” 童曈怕许欣怡的话引起公愤,只好拉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走。那个女生怒气冲冲,不依不饶地还准备说些什么,突然她眼睛发直,嘴边的话很奇怪地卡住了。童曈转过头一看,齐宇正朝着她们的方向走过来。 她的心跳猛地漏了几拍。 齐宇走在人群里十分显眼。墙上的灯光给他的侧面描了浅黄色的边,让他的五官显得明朗而立体:明亮的双眸,墨黑的眉毛,直挺的鼻梁,嘴唇抿成了一条精致的线。他的皮肤似乎比去西藏之前又黑了一些,英俊的面孔看上去有一种沉稳的魅力。 他的身后跟了一大群女生,她们把他包围在中间,争先恐后地问着他什么。他却笃定而从容,耐心地为她们讲解着墙上的油画作品。 童曈的脑袋瞬间有些短路。等她回过神来时,一堆人已经迅速地拥了过去,她和许欣怡立马被挤到了一边,白色的鞋子也被踏上了很多黑色的印子。 女生都拥向了齐宇所在的地方,展厅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里。 许欣怡掐了掐童曈的手臂:“你还愣着干什么?”许欣怡认为童曈是来看人的,至少应该过去套套近乎。起码得让齐宇发现她,和她有个眼神交流。 童曈有点沮丧——追求偶像是一件如登天般困难并且容易落下笑柄的事,偏偏自己又是个有些害羞的人。她神色黯然地拉起许欣怡的手,说:“欣怡,我们看看画就回去吧。他……好像很忙。”童曈想,过了这么长时间,齐宇肯定不记得她是谁了。 她们往人最少的地方走,童曈边走边回头望齐宇。 走了没几步,许欣怡的眼珠子一转,她突然使足了劲,拖着童曈的手往齐宇的包围圈里挤。 齐宇站在一幅画前为旁边的女生轻声地解说着,许欣怡突然大喊了一声:“齐宇!”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一齐朝她看了过来。她面不改色地说:“这幅画,卖不卖?”许欣怡指着那幅被她评论为“分不清是动物还是食物”的画。 齐宇问她:“你想买?”他的目光注视着许欣怡,却没有注意到童曈。 许欣怡摇了摇头,然后指着童曈:“是——她想买!” 童曈吓了一跳,她没料到许欣怡会来这么一招!她支吾了半天:“这……其实……我……不知道……”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童曈,接着有些轻蔑地笑起来。 齐宇穿过人群向她走了过来。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童曈身边,童曈突然觉得空气很稀薄,就像站在月球上一样。 他似乎记起她来了:“是你?你喜欢这幅画?” 顿时,那些女生眼中放出了无形的毒箭,“刷刷”地向童曈飞来,但这种压力却让她觉得很有趣。 童曈琢磨着齐宇的话——他似乎是想知道她认为这幅画好在哪里。她深呼吸了一下,然后说:“这画画得极好!线条好,色彩好,很有节奏感,这画上的石头美得像一首诗……”其实她什么也没看出来。 “画的不是石头,而是一群鱼。”齐宇纠正说。 童曈头冒冷汗。她抓了抓头,补了一句:“我是近视眼。总之,这幅画不错……” 齐宇说:“这幅画不是我的。” 许欣怡笑嘻嘻地说:“齐宇,她其实是想——”童曈太紧张了,以为许欣怡要说的是解围的话,却没听清后面两个字是——“约你”,便附和道:“是的!” 展厅里炸开了锅。女生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中间还夹杂着细碎的嘲笑声。从来没有人敢在公开场合约齐宇!毒箭一样的目光这次再也不会放过童曈,它们密密实实地一齐扫来——目光如果真的有形的话,童曈早成筛子了。 齐宇眨了一下眼睛,嘴角微微地上扬,笑着说:“好啊!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啊?! 童曈愣了好几分钟,直到许欣怡用膝盖顶了她一下才回过神来。她一边将许欣怡帮她写好的小纸条递过去,一边腼腆地问:“这是我的号码,你的电话号码……” 其实,他的号码她早跟人打听到了,只是一直没敢打给他。 齐宇从自己的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飞快地写上了号码塞给童曈。不待她回答,他已转身往另外一个方向走了,人流又浩浩荡荡地跟了去。童曈抓住那张纸,好像抓住了爱情的密码牌一样,一股不敢置信的激动包围着她。 出了展厅后,许欣怡毫不客气地讹了她一顿晚饭。 一想到明天要和齐宇约会,童曈简直像要上战场一样紧张,她把约会时要点的菜、说话的语气、试探的话等等,都计划了一遍。 第二天是齐宇先打电话给童曈的,两个人在电话里客气地问好后,童曈觉得女生还是应该保持矜持的形象,便解释说:“约你这件事情是朋友开玩笑的,你别误会啊……” 齐宇没有多想,回答说:“嗯,不会。” 他们约了下午在学校的百草园里见面。园里种了大片大片的兰花,绿油油的草地上,绛紫色的花开得小巧别致,像夜晚的海洋中点点灿烂的星光。梧桐树边上圈了一小块地,种了几株顽强的蔷薇。此刻,花开了,紫色和粉红色的花就像骄阳下微笑着的脸。 童曈第一次见到齐宇,也是在这里。 2. 大一的时候,童曈野心勃勃地想一口气通过英语专业四级和八级,为直接保研打好基础。所以,她每天清晨五点半就起床,六点钟就在百草园里读英语。初秋的清晨起了浓雾,前夜的一场细雨使地面湿湿的。她拿着书,啃着苹果,大声地朗读着。雾中的景色很有趣,一些晨练和晨读的人走来走去,人们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在雾中穿梭。 看到旁边没人,童曈的运动神经就活跃了起来。她背着手,兴致勃勃地向前蛙跳。才跳了几步,她感到脚底下一滑,便栽倒在了地上。不过她并不在意,笑着爬起来,一不小心,又绊着一个东西摔了一跤。她站起身来,想分辨自己站在什么方位时,手就带翻了一个硬硬的树干一样的东西。她听到远处有人“呀”了一声,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飞快地来到了她的眼前,动作麻利地扶起了一根杆子。他说:“同学,摔跤也能笑得那么开心?我弄了半天的支架,就这样被你弄倒了。”童曈觉得他的声音非常好听,是纯正的北方口音,温和、有磁性。 一会儿之后,他把照相机递给童曈,说:“帮我拿一下。”他又摆弄了一会儿,把支架调整了位置,把相机重新固定好。地上有点湿,支架摆得不是太稳。童曈看到她刚刚踩中的是一个大本子。她捡起来一看,发现本子的封面已经印上了两个大大的泥脚印,湿润的泥土弄脏了封面。她翻开本子,看到里面画了许多速写,都是龙飞凤舞的线条。 童曈问:“你是美术学院的?” “嗯。”他手里忙活着,头也不抬,语气中好像也不为刚刚的事而恼怒。他站起来时,童曈就把相机递给他。他接过去,抬头时目光正好遇见了她的眼睛——他有一双漂亮的灿若星辰的黑眼睛,深邃而锐利,没有一丝稚气和浮躁。也许是雾气在他脸上渲染了一层均匀飘乎的白,让他的五官更为突出了。 童曈的心怦怦直跳,好像有什么东西扑进了心里。 她怔了几秒,赶紧把手里的速写本递给他。 他惋惜地说:“我的速写本被你踩得不像样子了。” 为了掩饰她刚刚的失态,童曈决定像其他女生一样撒撒娇:“你要不要看看我腿上的泥巴?你怎么粗心大意地把速写本放在地上呢,你没发觉我其实摔得挺惨的,满身都是泥呢。” 他翻着速写本,没有回答,似乎对和女生争辩一点兴趣也没有。这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家伙——童曈在心里嘀咕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后,头也不抬地说:“前面的土很松,会更湿,小心跳。” 那么说,之前她做的那些很滑稽的蛙跳,都被他看到了?童曈的脸一下子就红了,问:“你一直在拍?”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淡淡地说:“雾中的兰花太美了,很难等到这么一场雾。” 童曈故作轻松地说:“你继续啊。” 他终于看了她一眼:“你没发现你一直挡着我的镜头吗?” 童曈尴尬地往后退了一步,踮起脚尖站在他身旁看镜头里的东西:有浓有薄的灰色中透着一丛丛的绿,近处又有清晰的绿叶剪影,美得如同一幅水彩画。这时,画面中突然有一只鸟掠过,是一只拖了条长尾巴的褐色的鸟,她不由得“啊”了一声,踮起的脚尖不自觉地放了下来,在湿地上踩得“啪”的一声响。 他一边伸出一只手来稳住她的肩膀,一边说:“小心点。”童曈在心里给眼前这个帅气男生的评价又加上了“善良”二字。 她不好意思地说:“谢谢!”然后,他就一直看着镜头,再也没有说过话。 后来,清晨起雾的天气少了。即使有雾,童曈也没碰到过他。 不久之后,童曈在南校区的池塘边又遇见了他。油画系的几个男生在水塘边对着枯树的倒影,架着画板,仔细地画画。她在人群中一下子就认出了那双漂亮的特别的眼睛。这种感觉告诉她:是的,就是他。 有些人的身上会存在着你一直期待的那种感觉。 有些人的样子会显得莫名的重要。 她不敢上前和他打招呼,她不敢冲上去说:“你好,我就是上次撞倒你的支架的那个家伙。”那样多傻啊!别的男生会嘲笑她,而且不远处总有几个假装散步,动不动就朝他所在的地方瞅过去的女生。 过了大半年,童曈才知道他叫齐宇。当时,许欣怡拉着她去看学校的公告栏,说:“难得我们学校有这样的人物呢——帅得要命,而且还才华横溢!”当童曈隔着玻璃看到他的照片和名字的那一刻起,一种低到尘埃里的自卑感在她的身上越积越厚。即使是这样,也无法削减自己对他的感觉。 后来,他的油画参加国际大展获了奖;他的作品被国内外的画廊同时收藏;他的照片和作品在校公告栏以大海报的形式张贴了一个月;他…… 慢慢地,童曈开始习惯一个人去南校区的水塘附近散步。 秋末时,池塘里落下了很多梧桐的枯叶,风悠悠地吹过去,带起了水中的涟漪。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看完了一本书,喝完一瓶草莓酸奶,然后起身回宿舍。 转身时,她看到他抱着画板站在了她身后——是来池塘边写生的齐宇。 童曈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来,她手里的书也差点掉了。她装出一副很平静的样子从齐宇身边走过去,心里却因为自己今天的穿着和头发的样子而懊恼——如果,只是如果,他还记得自己的话,事情也许会不一样吧。 她没有勇气和他打招呼,尽管“齐宇”这两个字她在心里念过千万遍。童曈不动声色地走过他的身边——他淡漠的眼神告诉她,他们是陌生人。 童曈多希望他能记住自己,可那只是她的幻想而已。所以她咬着酸奶的吸管,失落地数着自己的步子,慢慢离开。 才走了五步,背后的声音突然喊住了她:“喂,请等一下!” 这个声音让她的心又开始狂跳。童曈侧过身,看到齐宇正皱着眉头望着自己:“同学,你能不能像刚刚那样,坐在那块石头上?” 童曈的心里“咯噔”一声,她耸了耸肩,做出爱莫能助的表情,继续往前走。齐宇似乎有些急了,他走近了她,按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帮个忙,三分钟。”他那恳切的目光,有股摄人心魄的魅力。 童曈说:“我不叫‘喂’,我叫童曈。” 齐宇说:“哦,童曈?很高兴认识你,我——” 童曈打断他的话,说:“我知道,你叫齐宇。” 齐宇仔细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露出惊讶的表情说:“是你?那天早晨撞倒我的支架……好巧!” 不完全算巧合。凡是他待过的地方,童曈都会去很多次,挖空心思去“创造”他们的相遇。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书上说的“吸引力法则”的话,那么她算是成功了! 童曈内心的期待向前迈出了一小步,虽然她此时内心无比快乐,但表面上却只是淡淡地说:“你记得我?” 秋日的阳光照着齐宇额前扬起的头发,他淡淡地笑着说:“嗯,我的速写本就毁在你的脚下。” 童曈坐回原来的地方,他们几乎没有再交谈。齐宇认真地画画,时不时抬眼端详着童曈,思索着什么。 很久之后,童曈费尽心思才问到齐宇的电话号码,不过那时已经听说他们系里要去西藏的消息…… 3. 童曈抬眼看见齐宇远远地朝这边走了过来。阳光穿过樟树枝在他肩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影子随着他稳健英武的步伐跳跃着——他仿佛是翻过崇山峻岭来赴约的。 他越来越近,童曈心里想好的话都乱了。 这时,一个女生像蝴蝶一样飞奔了过去。她扑到齐宇怀里,伸出手将齐宇紧紧地拥着,激动的动作差点将齐宇撞翻了。她笑着叫着,撒娇一样将拳头一下一下地落在齐宇的肩头,自己背上的包也随之摇摇晃晃,停不下来。她笑着说:“齐宇哥哥,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童曈打量着那个女孩——她留着男孩子一样的短发,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有很深的酒窝。 她亲密地倚着齐宇,小声地嘟囔起来:“你答应了我的,这几天陪我!” 齐宇说:“可可,你今天应该有专业课吧?” 夏可的嘴撅得老高:“大半年没见你了,人家哪有心思画画!专业课上还害得我被水粉老师骂。” “怎么了?” “他说我光会画冷色,色彩不丰富!” “老师没说错……” 她挽着他的胳膊,毫不避讳地撒娇:“我不管,反正今天我不——去——上——课!” 童曈突然明白自己排练了一个晚上的台词现在完全不用再记了,这种情况看来是用不上了。 这时,已经走过来的齐宇把用布包好的一幅油画递给童曈。 “……”拿着手中的画,童曈一脸疑惑地望着齐宇。 “送给你的。”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画只有一块镜子那么大,挂在床头的墙上是再合适不过了!不过齐宇好像真的只是来送画的。童曈木然地接过画,说:“谢谢。” “不客气,我们是朋友。”他一笑,又是淡淡的。 他真客气,童曈的心里有些发凉。齐宇接着说:“不如大家晚上一起吃饭啊?” 童曈心里生出了希望,正准备说“好啊,我请大家……”的时候,旁边的夏可却摇了摇齐宇的手臂,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齐宇想了一下,说:“要不,下次吧?下次我请。” 就这样,童曈拿着画悻悻地回到了宿舍。 许欣怡帮童曈挂画时捶着墙说:“那个女孩难道是他的女朋友吗?要不要我帮你把齐宇抢过来?” 不是他女朋友怎么会挽着他的手要他陪她一整天呢?反正童曈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和女生这么亲密,而且那个女生看上去古灵精怪的,自己却这么呆板。 童曈郁闷了好几天。 因为早就答应了许欣怡陪她一起去做头发,于是童曈抱着一本杂志,坐在理发店翻了一整天。不知道为什么,童曈望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脑海里却总浮现出夏可依偎在齐宇身边的模样。一气之下,她决定拿自己好好的长发折腾一番——可是没剪好,有点短了,修剪的时候又不敢彻底剪短,结果弄成了卷卷的齐耳学生头。盖上刘海,成了名符其实的“锅盖”。 许欣怡睁大眼睛,像摸西瓜一样摸着她的脑袋说:“好大一朵蘑菇啊。” 许欣怡对自己的卷发也不太满意,她们郁闷地走出了理发店。许欣怡的发型太成熟,童曈的发型则太幼稚,两个人走在一起,有些身份模糊的感觉。 许欣怡提议到公告栏去看一下,看看她参加的影评社最近有没有活动。人影寥落的公告栏前贴了两张新广告:四级英语培训班招生和日知画屋招聘模特。日知画屋是学校的美术学院开办的,主要是对学校附属高中的美术生进行培训。童曈突然记起齐宇是在里面任兼职素描老师的,他已经教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许欣怡推了她一把,问道:“你不会是想去齐宇的画室当模特吧?” 童曈把画室的联系电话记了下来,说:“我只是想找一份兼职补贴生活。” “我看,你是想天天看到他吧。你要想清楚,不会是裸模吧?” 童曈点了点广告上的一段说明:应高考之需,招女生做青年头像模特,课时一天四个小时…… 第一章 曈(4-5) 4. 面试时间就在三天后。 走进日知画屋接待处时,童曈发现椅子上坐满了女生。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她们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打扮自己,每个人都妩媚动人,阵势好像是在参选香港小姐。童曈摸着自己的蘑菇头,顿时没有了信心。 女生们唧唧喳喳地在聊着什么。 一个女生说:“我的五官比较突出,应该会入选吧。不过,听说做模特超级辛苦呢,但只要能每天和美术学院的人在一起,也是值得的。” 有人马上回应说:“每天坐足四个小时,还要求一动不动,不难受才怪!我看‘midnattsol’上说,齐宇是授课老师呢。要是每天被他盯四个小时……唉,真不好意思啊!” “为什么叹气啊?” “这么多人……” 一会儿之后,应征者全被喊进去,大家坐成一排,看上去很壮观。 齐宇从内室走了出来。他今天穿了一件湖蓝色针织衫,前襟是由白变蓝、由浅变深的繁复几何图案,再配上浅蓝的裤装,看上去十分精神。 他一边走出来,一边将目光停留在手上厚厚的一沓资料上面。童曈觉得自己的手有点发抖,还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应征者。边上的人有些意外地看过来,她的脸涨得通红。 唧唧喳喳的声音突然没有了。所有的眼睛齐刷刷地锁住了齐宇——她们都希望幸运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齐宇的目光在人群里搜索了一会儿,视线突然停下来。 齐宇看了一眼童曈,然后说:“做模特很辛苦的,中间不能停,不能随便动,不能接电话,你们考虑清楚了吗?” 所有的女生都使劲地点头。 齐宇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指着童曈,说:“就你了——坐在中间那位剪蘑菇头的女生。因为画室需要学生味浓一点的女生,所以谢谢各位了。” 当大家发现齐宇选中的人是童曈时,马上炸开了锅。 “她?” “天啊,我还特地去买了成熟一点的衣服……” “为什么?事先应该说清楚的呀!我去剪一个蘑菇头也比她好看!” “……” 那些目光一齐注视着童曈,她们都觉得命运十分不公平,也觉得齐宇今天太不可思议了。可是没有办法,她们只能失望而归。大家散了之后,童曈跟着齐宇走进了画室的工作间。 童曈揉了揉头发,说:“我的头发真的很难看吗?因为这个你才选我的吗?” 齐宇没回答,只是倒了杯茶给她:“你为什么来做模特?不会耽误你看书、背英语的时间吗?” 童曈当初的积极性早没了,她很久没有晨读了,现在是一只懒虫。她撒了一个谎:“因为我缺钱。” 齐宇看了她一眼,说:“模特的工资不高,除非——” 童曈知道齐宇要说什么,她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他并不清楚自己来画室的真正原因。 这时,夏可从外面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童曈的眼神与她的目光一相遇,就感觉到了这个女孩对她存有敌意。童曈心想,为什么齐宇会喜欢这样专横的女孩子呢? 夏可一屁股坐到齐宇坐着的椅子扶手上,两条腿悠闲地荡着。过了一会儿,她抓着他的手,瞄着手表,说:“咦,你选了她做模特啊?”看完时间,她还是没有松开他的手,而是用手指在他的手心里画着圈。 “早知道童曈会来应征模特,我就不用再贴广告出去了。”齐宇抽出手来,对夏可正色道,“快去画画,要不然又要挨老师骂了。” 夏可摇头说:“我就不出去,看你们说什么悄悄话。” 齐宇没有回应她,只是站起来对童曈说:“你跟我一起去画室里看看吧,熟悉一下环境。” 画室的面积有一百多平方米,是由原来学校的老校务印刷厂的厂房打通改装的。画室的两边对着开了四扇大窗子,人们可以看到操场上的篮球场和几棵很老的梧桐树。地上有很多散落的画架和工具箱,看上去有些凌乱。学生们抱着画板,以摆在地上的静物为中心,围绕成圈坐着。画室里听得到“沙沙”的翻书声、铅笔飞快地划在纸上的响声,没有人说话。 童曈跟在他身后,留意着学生们的作业。他们全都在临摹齐宇的头像示范作品。齐宇在一块涂满了卡通图案和火星文的画板前停下来,后退了几步,开始打量那幅画。画板前的凳子上摆了一瓶可乐。夏可走过来,拿起可乐喝了一口。她坐下来削笔时,吓了童曈一跳。 这个画室里都是高中班的学生,难道她也是他的学生? 齐宇用手指点着画板,跟夏可讲了许久。话里的意思,他对她的画还是很满意的。 夏可的脸上出现了得意洋洋的神色,她蹦了起来,拉着齐宇的手说:“你说这里的比例有点问题,那帮我改改?” “有天赋也得勤奋!”齐宇揪了揪她的耳朵,转头就走。 童曈跟齐宇出门时,问:“夏可画了多久了?” 齐宇说:“有两年了,她从高一开始跟我学。她爸爸是我的专业老师的朋友,她姐姐跟我是高中同学,所以她在我面前花招很多。” 出了画室之后,童曈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而且是落在了齐宇工作的画室里。 一个星期后,童曈便正式开始工作了。 坐着近百号人的画室热得出奇。头顶的风扇发出“吱吱呀呀”的噪音,风力却小得可怜。童曈受到了特别的优待,因为齐宇从别处弄了一台小风扇放在她脚边,风呼呼地吹着她的裙角,让她有点飘飘然的感觉。 虽然衣领一点都不乱,童曈还是整了整衣领,慢慢地走到了属于模特的椅子上坐下。齐宇特意在椅子上加了个靠背和坐垫,让这个椅子坐起来尽可能舒服点。学生们纷纷开始摆凳子、支画板、贴纸、削笔。一阵忙乱过后,学生们终于坐定了。童曈就在他们中间。齐宇站在离童曈不到五米远的地方,牵着给模特打光的那盏大灯的开关线。他冲她点了点头,然后按下了开关。第一次接受这个大灯的“关照”,童曈晕了很久。眯眼的时候,她看到齐宇向她伸出了鼓励的拇指。 收音机被打开了,它嘶哑地唱着老歌,偶尔可以听到旁边的学生将铅笔掉到地上,还有撕扯透明胶的声音。童曈也是第一次领略到画室的独特氛围。她想,他们看模特,也和看衬布上的水果、瓶子一样吧。这样想着,她原本紧张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 齐宇在学生们身后走动着,双手插在旧旧的牛仔裤里。他会时不时地提醒童曈:“身子不要坐得过于僵直,放松一点。要不,一个小时之后就会撑不住的。” 夏可坐在童曈的正前方。她把画板架得很高,身子散漫地蜷缩在画板后面,像一只慵懒的猫,眼神却似乎落在别处。也许是对看的东西失去了耐心,她看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剥开一片口香糖开始嚼起来。 这时,收音机里飘出了张国荣有些哀怨的歌声—— 若你没法为我安定 宁愿同渡流浪旅程 不怕面对这无常生命 若你没有愉快心情 来吧描述,谁欠你情 黑了倦眼都侧耳倾听 浓烈的词句里面,是不能够化解掉的无望。童曈此刻心里思量着那句“让你被爱是我光荣,无论谁在嫌我煽情……”凡世间之事有隐忧,凡世间之人有芬香。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些的童曈,想到面试那天的情景,心里居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也许,像现在这样在他身边,已经十分幸运了。 5. 考虑到童曈是第一次做模特,齐宇让她中途休息十分钟。 “你是为了齐宇哥哥才来做模特的吧?”夏可向童曈坐了过来。她递了一瓶可乐给童曈,问的话也让童曈感到很意外。 童曈摇了摇头说:“兼职的钱够一个月的生活费了。”说完后,她不禁在心里嘲笑自己,她在一个小女孩面前竟然如此心虚胆怯。 夏可笑嘻嘻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你撒谎!不过,齐宇哥哥是不可能喜欢别人的。” 童曈打开可乐喝了一大口,心想,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呢! 喝完可乐,坐了一会儿,童曈感觉肚子很疼。她问夏可画室的卫生间在哪里,夏可很热心地带童曈出了画室,过了操场,拐了一个弯往一条小巷子里走,她指了指靠围墙的一间小房子说:“就是那里了。” 童曈进去后发现房子里面很黑,也找不到灯的开关。她没有多想,摸着往里走了两步,突然听到后面“砰”的一声响——有人从外面将门关上了! 这是个背光的小房间,只有房顶上有一扇小窗户,极暗的光线和陌生的感觉,让童曈觉得透不过气来。这里原来是学校烧开水和放煤火的杂屋,废弃已久。童曈忘记自己是要来做什么的,想到十分钟已经快过去了,她便用力地敲着门,喊道:“开门——开门!” 门外无人应答。想到夏可刚刚递可乐给自己喝,还有刚刚她问的问题,童曈才发觉自己被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整蛊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外面的夏可在咯咯地笑。她在外面得意地叫嚷着:“你喊什么呀?” 童曈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夏可说:“没有为什么,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齐宇哥哥?” 听到夏可这样问自己,童曈生气地说:“喜欢又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他是我的齐宇哥哥,是我预定的男朋友。” 童曈耐着性子问:“预定?什么意思?” 夏可用脚踹了一下门,以示警告:“别装不明白!就是等我满了了十八岁,他就是我的!” 童曈感到很讶异,这个外表像孩子般单纯的女生居然说出了这些只有在电视剧中才听得到的话。她只能说:“夏可,开门吧,现在是上课的时间,等会儿你的齐宇哥哥也会生气的。你自己也要回去画画啊。” “哦,谢谢你提醒我。那你就在这里待着吧。”童曈听到外面传来了夏可冷淡的话语,接着是有人离去的脚步声。 处在黑暗中的童曈独自待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夏可会把自己关到什么时候。因为这里的位置太偏僻,使劲敲门或者叫喊的声音画室那边是不可能听见的,而有人路过的几率更是微乎其微。想到现在离约好的时间早已过去不止十分钟,还有此时此刻齐宇的表情,情急之下的童曈只好使出浑身的力气撞门。可能是房门年代久远的缘故,她那瘦小的身体撞上去,第二下木门就“哐”的一声倒在了地上。童曈一个趔趄冲出来好几步,差点摔倒。 她的脑海里闪现出齐宇在情急之中找到这里的画面,不过马上她又骂自己是不是急糊涂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呢! 她赶紧跑回画室。画室里所有的人都齐刷刷地望着她。 “去哪里了?休息时间只有十分钟的,现在已经三十分钟了。你是不是不想干了?”齐宇的语气中全是责备。 童曈朝夏可的位置望了一眼,此时那个小丫头正用幸灾乐祸的眼神望着别处,喝着自己的可乐。 如果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事情的经过,那会显得她实在太傻了。于是童曈只是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心情郁闷地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有些委屈的童曈忍不住把目光慢慢地移向齐宇站着的方向,却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 齐宇看着童曈的眼睛,那目光好像是在说:“加油!第一次总会有些辛苦的。” 童曈顿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她的心里又有了力量。她以最好的状态端坐着,心里反复琢磨着齐宇刚刚那个眼神的含义。 四个小时后,童曈腰酸背痛地离开了位子。时间已经是六点了。她望着齐宇的背影,想象他转身走过来向自己建议一起去吃晚饭的画面…… 齐宇正在帮一个学生改画,其他学生都围绕在他后面认真地看着。他微皱着眉,眯着眼,在纸上认真涂画的样子真的很迷人。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围的事物全部都退到几米以外。 这时,一个小男生略带惊喜地低声说:“夏阳来了!” 听到“夏阳”这两个字,齐宇手中的笔犹豫地停了一下。他抬起头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里有一种童曈从未见到过的东西一闪而过。但是很快,齐宇又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去,继续和那个学生一边说话,一边修改画作。 童曈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门口一个高挑的长发女生走了进来。她的目光在人群里搜索,她小心翼翼地不惊扰到现场的人,可几乎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将目光移向了她。 可能是因为她内敛淡定的气质,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些冷漠,那种冷漠就像是一层极强的透明保护层,将她自己与所有人隔开。女孩有着粉色蔷薇般的肤色,穿着米色细麻质地素服,腰间系了一条手工绣的腰带,挎着长长的棕色挎包…… 童曈顿时觉得,这是一个和齐宇属于同一个世界的人。 女生的目光同样在齐宇身上停了停,然后飞快地移向别处,最后她注视着夏可的位置,说:“可可,你过来。”她说话时带着浓浓的鼻音。 夏可没好气地说:“我的老姐,你又来干什么?你不烦,我都烦了!” 夏阳走过来,皱着眉拽着夏可的胳膊,把她拉到了角落里。 两个人从小声的对话到后来压也压不住地大声说起来,最后,几乎变成了争吵。 夏阳横着眉,正色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以后你再偷拿我的钱,跟那个流氓混在一起,我保证抽你!” “谁偷拿了?爸妈偏心,成天派你来这里嚷嚷!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们管不着!”夏可一边叫嚷着,一边狠狠地推了夏阳一把,气鼓鼓地走回了画架旁边。 夏阳铁青着脸,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准备出门时,被齐宇喊住了。 “就走了?”齐宇放下手里的笔,飞快地走到了她身边。 夏阳避开了他的目光,低下头将手上的水晶手链转了几圈,轻声说:“我来找夏可的……听说那个画展反响很不错?” 齐宇注视着她,目光里是外人看不到的温情,说:“我一回来就到你的宿舍去找你了,你刚好出去了……你现在都不来看我的画展了。” 夏阳淡淡地说:“你现在都是大师的水平了,还用得着我看吗?我最近……有些乱。”说话时,她有意无意地望向童曈。 “她是童曈,我的校友,是画室新招的肖像模特。”齐宇向夏阳介绍着童曈。 夏阳看着童曈,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画室。 因为早就过了学校食堂的晚餐时间,也因为今天是童曈第一天来画室工作,齐宇叫上了童曈一起吃晚饭。他们一起去了睦田路靠江边的一家川菜馆,坐在了最里边的位子,一推窗,就能看到江景。月亮和堤岸的灯光倒映在湖里,水面波动着,似晕染过度的水彩画,神秘而躁动不安。 虽然齐宇没有表现出来,但童曈感觉得到他很不开心。 他让童曈点喜欢吃的东西,自己则拿了烟来抽。吐出的烟雾在他的头上打转,杯子里的水汽和他吐的烟圈融在一起,让童曈觉得自己和齐宇的关系有些难以捉摸。 童曈问他:“夏阳也跟我们同级,是美术学院的吗?” 齐宇点头:“她就在与我们学校相邻的x大学。读高中的时候,她的专业成绩已经是全年级最棒的了。她现在在申请去法国。” 童曈觉得自己好像正在慢慢放弃最初来画室的目的——喜欢齐宇要面临多大的压力啊。也许,只有夏阳这样的优秀女生才能引起齐宇的注意,才配和他在一起。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齐宇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疑惑地看了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按下了接听键。听到对方的声音后,他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赶紧起身走到窗边小声说话。 挂了电话后,回到座位上的齐宇脸上挂着为难的表情。 童曈给他添了茶,说:“夏阳叫你过去,是吗?” 他点头:“你怎么知道?” 童曈看着他,装得不在意地笑了笑,说:“猜到的。你和她也很久没有见面了吧,赶紧去啊,反正菜也还没有上,就当你欠我一顿饭好了,以后再请一次。我先记账!” 齐宇睁大眼睛看着她:“你不介意我先走?” 童曈笑了笑,把茶一口喝尽,豪爽地放下杯子:“都老熟人啦,还那么客套干什么!再说,我可以叫室友一起来吃,反正是你付钱啊。” 齐宇望着眼前的童曈,认真地说:“谢谢你的理解。夏阳的确有点急事,那我就先走了。” 童曈注视着他,跟他大方地摆手道别。 等他出了餐厅的大门,童曈才发现笑容僵在脸上很难受。绿茶已经喝下了肚,苦涩的味道却怎么也散不去。 她叹了一口气,打电话给许欣怡。 许欣怡打着哈欠说:“谁叫你去画室的,活该!” 童曈不耐烦地吼了一声:“来不来一句话!都是招牌菜啊。” 许欣怡挂了电话,不到十五分钟,她便出现在童曈的面前。她见到童曈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要去画室了,吃力不讨好!齐宇身边有那对魔鬼与天使相结合的姐妹,你别去掺和了啊!” 两个人饱餐一顿,毫无滋味地回到了宿舍。 童曈从卫生间出来,还没来得及放下脸盆,许欣怡便将一本校刊扔了过来。 “什么啊?” “你看圈住了的地方。” 那是一则招聘广告——招聘编辑助理一名,兼职,要求…… “现在校刊在招人,你想兼职的话在什么地方不好啊,非得去那个破画室!” 校刊已经改版很久了。自从被文学院的高材生团队接手后,校刊便办得风生水起,颇受文学爱好者的追捧。主编陆希臣在学校里赫赫有名。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位主编,但童曈看了他在校刊上的文章后就被他的才华所折服。 第二章 萱草(1-2) 分与合是不能更改的命运,你准备好了? 1. 童曈花了一晚上精心制作完简历,把它投进了指定的信箱。她知道自己并不是文学专业,胜出的概率至少比本专业的人要小,所以,在简历中她除了充分说明自己如何能够胜任这份工作以外,还特地在自我介绍中加了一幅自己的形象漫画进去。 三天后的早上,童曈接到了校刊办公室的人打来的电话,叫她下周一去大学城a区十三号楼901室面谈。 接完电话,她才从床上爬起来。外面的阳光在绿色花纹的窗帘上投射着树木漂亮的光影,整个房间也仿佛被涂上了浅绿色。她将窗帘拉开,愉快地打着哈欠,顿时觉得信心满满。 许欣怡正坐在床上对着镜子修眉,她瞟了童曈一眼,说:“你做两份兼职,想累死自己啊?” 童曈说:“不管了,我已经不想再向爸爸妈妈要生活费了。” 许欣怡没好气地说:“别以为事情会很顺利。据说陆希臣那个人脾气古怪,没人看过他笑。你要是做了他的助理,可不是份轻松活。” 童曈问:“你又不认识人家,怎么会知道?” 许欣怡得意地扬了一下眉说:“我现在可是在男生的聚集地——影评社,那里什么消息都有。再说,社长陈丁禾是我的铁哥们,他和陆希臣就是高中同学。” 童曈心想,即使不成功,多一次面试的经历也好,她不是一定要做这份工作的。所以,她笑了笑,转身进了卫生间。 面试那天,陆希臣主编果然打着官腔说:“你很幸运,我们收到的简历足以用三个大柜子来装。” 陆希臣说这句话时,眼睛并没有看着童曈。他身后是一个爬满绿篱的大窗子,这个自傲的家伙正侧身坐在电脑屏幕后面,自顾自地低头拨弄着一盆叶子有些发黄的植物。 “你知道这盆花叫什么吗?”他微微颔首,手指在花盆上点了一下,语气冷淡得就像是在打发旁边的花店伙计。童曈猜不透这个问题是否真的和面试有关,只得认真地打量了一下那盆植物,坦率地答道:“我不知道。” 短暂的沉默之后,陆希臣傲慢地将手指在桌上弹琴般敲了两下,然后扬了扬眉说:“这个你都不知道,还敢来应聘编辑助理?” 童曈有点气愤。虽然这是一次面试,但她还没听说过不知道一盆植物的名字就要受到这样的讥讽。而且,眼前这个人一开始就表现出盛气凌人的架势,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陆主编瞟了童曈一眼,然后说:“这叫萱草,它有令人心平气和的功效,可以帮助病人解除病痛,消除忧愁,所以萱草又被称为‘忘忧之草’,花期在六月上旬到七月中旬,每朵花仅开放一天,常是凌晨开放,日暮闭合,午夜萎谢,她只有一天的美丽。” 童曈想,你就尽情卖弄吧,主编同志。 她脱口而出:“我不是园丁,我是来应聘助理的。” 陆主编把她的简历推到一边,一本正经地说:“连植物常识都不懂,还理直气壮?另外我想提醒你,做我的助理,首先要懂得打理我的花草,不然再优秀的人也没资格站在这里。” 童曈有一股把桌上的那瓶蓝墨水倒在他头上的冲动。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陆希臣站了起来。他把手撑在杏黄色的办公桌上,盯着她的脸说:“还有,你的样子已经流露出对面试官的不满了。你懂不懂礼貌?” 童曈睁大了眼睛,十分不客气地瞪着他。 他的长相还好,只是儒雅的外表与鸡蛋里挑骨头的毛病十分不吻合——虽然眉眼深,眸子亮,却目光短浅。即使是亚洲人少有的精致鹰钩鼻型,还有可与鱼的侧身媲美的完美唇形,也避免不了童曈对他的轻视与厌恶。 童曈真想大声冲他嚷一句:皮相不错有什么了不起,如此不厚道的人,谁稀罕! 他冷冷地瞪了她一眼,扬了扬手里的简历,接着说:“唯一有新意的是,你在简历的正面画了张漫画自画像,所以才会被挑来面试。我们有时需要一些q版画,这样吧,给你一个机会,你现场画一张漫画试一下。” 童曈学的是英语,画漫画完全是好玩,她喜欢在纸上无拘无束地自由发挥。她不服气地瞪了陆希臣一眼,咬了咬嘴唇,夺过他桌上的笔,飞快地在纸上画起来——一只硕大的相当难看的乌龟在地上爬,一个女孩子倒坐在上面,手里还牵着系着乌龟脖子的一根线。她又画了一张——一只乌龟翻在了地上,那个女孩叉着腰,一手拿鞭子训斥它,一脚踩扁了它。 画完后,童曈把笔掷在陆希臣面前,又从他手中用力抽过自己的简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一边下楼一边想象着某主编在那里吹胡子瞪眼的表情,心情不由得好了起来。 回到宿舍后,童曈告诉许欣怡:“这件事彻底泡汤了!那个家伙简直不可理喻,不仅傲慢,不尊重人,还专门出一些刁钻的问题。好在我画漫画时还恶搞了一下,要不今天准被他气到吐血!” “恶搞?童曈,人家的背景深厚着呢。他的妈妈是文学院前院长,他的爸爸是省委的什么人。这样的人肯定从小就被惯坏了,只习惯发号施令的。他跟我们草根阶级的思想不一样。”许欣怡提醒童曈,“你别乱恶搞了好不好,要不然哪天被人‘咔’——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着,她还将手放在童曈的脖子边上做了一个形象的动作吓唬她。 高干子弟?背景真复杂啊。童曈的脑海里浮现出齐宇的样子,他才华横溢,又平易近人,一想到他,她的心里就觉得温暖。 谁知道两天后,童曈接到了校刊的录取电话。 她有些惊讶。不!应该是绝对的惊讶!陆主编为什么让自己做他的助理?难道他被乌龟漫画弄晕了,会错意了?他没有那么笨吧?童曈差点笑出声来,她要和这位乌龟主儿共事,恐怕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她还得慎重考虑。 许欣怡的眼睛瞪得老大,说:“你最近走什么运啊?想什么来什么啊!” 童曈张开了双臂,闭上眼睛说:“神啊!那我还想变得漂亮、苗条、可爱!” 许欣怡朝童曈的脑袋丢过去一只袜子,说:“你晕糊涂了吧!到底去不去做助理啊?” 童曈有些勉为其难地冲许欣怡傻笑,说:“那就去吧。说不定以后我会做编辑,积累一点经验也是非常有好处的。” 许欣怡说:“现在就考虑以后的路了,嗯,看来还是我们童曈有远见!” 童曈说:“好酸啊,因为我没有一个资本家老爸啊!” 许欣怡的爸爸在沿海开了一家外贸公司,她毕业后或者读研或者继承父业,总之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品学兼优、家境又好的女孩看人也是格外挑剔,所以许欣怡一直没有男朋友。 许欣怡有点生气地说:“去你的!你又不是我,怎么会知道什么都被人约束着的痛苦!” 唉,真是人各有忧啊。 2. 童曈鼓足信心和勇气去校刊那边报道,准备面对一切挑战。 校刊的办公楼位于北校区的最里边,不仅离童曈的宿舍很远,还得穿过一片高大的樟树林。十三号楼是灰红色砖墙的三层小楼,很古旧的样子,据说还是民国时期保存下来的房子。绿色的藤萝密密麻麻地包住了小楼的一大半外墙,像只大脚,只套了半双毛线袜子。 童曈敲开陆希臣办公室的门时,他正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他头也不抬地说:“快点,帮我找东西。” 童曈蹲下身来说:“找什么?” 他低下头,把檀木柜子底层的书全移出来堆到地上,说:“有本蓝色的册子,可能夹在某本书里。册子里夹着两张照片,马上要拿到印刷厂去电分的。” 第一天做事得积极点。童曈分过一半的书,把它们堆放在办公桌上,又把另一堆放在远一点的地方。她一本一本仔细地翻着书,生怕错过其中的任何一本。很多书是砖头厚的精装书,翻起来特别费劲。她太“积极”了,以至于有些旧锁线订的书,被翻得掉了好多页出来。她把它们胡乱地塞进去,还偷偷地看了看陆希臣,还好,他一点也没注意到她的动作。他只是皱着眉,手里拿着一张脱落的扉页往一本书上拼。 阳光越过窗子,洒出一点光打在他的侧脸,给他镀上了通透的金色。他的侧面轮廓像美术馆的雕塑一样精致,只是表情稍显僵硬,缺少生气。童曈暗自想,这个人的表情柔和一点,再温柔一点,那就完美了。 在手都快翻断了的时候,童曈找到了那本册子。照片被书压得很平整,还有些发黄。她举起照片,兴奋地说:“喂,我找到了!”陆希臣说:“给我看看。”她兴冲冲地站起来,把办公桌上的书全都带倒了。她赶紧用手去扶,谁知不扶还好,一扶就把中间一本木壳包装的精装书打落了下来……眼看这本书马上就要砸到陆主编的宝贝萱草,她伸手用力一拦,哇,好险!书差一点就把萱草压扁了。她刚松了一口气,那本书竟碰落了旁边的那瓶墨水! 墨水瓶从桌上落下来,撞到椅子的扶手边,掉在了木地板的接缝处,摔成了几块碎片。陆希臣往后一退,手里的书页落在了旁边。墨水像在他的胸前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夸张地吐着口水,更难看的是,他的左脸颊像沾了黑芝麻…… 童曈简直不敢朝他看。她心里更慌了,连忙说:“我帮你擦!” 陆希臣的眼睛盯着地面,喝道:“你别动!” 看样子误会变大了!童曈赶忙从桌子上抽出几张面纸走过去。谁知,陆希臣竟弯下腰,朝那个墨水瓶伸过手……童曈在闪避中,脚底下又踩中一块碎玻璃,一滑,她顺手扶住了旁边的椅子,站稳了。她呼出一口气,这次总算没惹出什么乱子来! 这时,陆希臣指了指她的脚,脸色变得铁青。童曈抬起脚,发现她的鞋底粘了一张纸——纸已经被染黑了一大半。他死死地盯着她的脚,低声吐出一句话:“我说了,叫你别动的!”原来,他在意的是这张只有半截的纸! 那张纸上依稀可以看到蓝色的标题,好像还有个签名。陆希臣用冰霜一样的目光盯着童曈,看样子他要发火了。 童曈想,不至于吧,一本破书而已。她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握着纸的手停在半空。她的手停在他的脸旁一公分的距离,感觉到了一股寒气。 陆希臣的视线从她的脚底缓缓地扫到她的脸上,像是在对一个人进行智商扫描一样。他看了她几秒,在这个过程中脸上已换了好几种表情,从恼怒慢慢地恢复到了平静的冷漠之色——他似乎一向很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 童曈发觉他是一个奇怪的人,身上兼具优雅与暴躁,但都中和在他冷漠的外衣下,这应该是他刻意压抑的结果。 她只好避开他的目光,轻声说:“对不起。” 陆希臣没说话,雪白的衣服上留下了一块黑色印记,难看极了。他转身把地上那本打开的书合上。童曈低声说:“你的手没……”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到现在为止,童曈和陆主编还没有进行员工进入新环境照例要走的第一步:自我介绍、对新工作的看法、客套的交谈……看来她已经彻底惹恼了他。 童曈从他的办公室里走出来,灰溜溜地带上了门。她开始否定自己昨天的看法,猜测着自己今年是不是流年不利,太岁当头。她像一个等候听审的罪人一样,心惊胆战地坐在电脑前,胡乱地翻着一本杂志。编辑小凡过来和她说了几句话,她觉得自己完全心不在焉,因为被她碰倒的墨水瓶,因为被她踩到的那张纸……她感觉自己已经坠到了地狱。 小凡问她:“主编还没布置任务给你?” 童曈很不自在地点点头。小凡感觉到了她的窘迫,没说话,只拿来几本杂志放在桌上。 过了好一阵,陆希臣从门里探出头,对童曈说:“你,进来!”可能要进去挨骂了!童曈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柜子门被关上了,书还堆在原地,碎片和墨迹也没动。她又说了声:“对不起!” 陆希臣不耐烦地挥手制止了她,然后问道:“你是新来的实习生吧,叫什么名字?” “童曈。” 他皱着眉,微微点头说:“好吧,童曈,把这些糟糕的事先放一边吧。” 她唯唯诺诺地点头。 陆希臣站起身,把窗子推开了一点,让房间里的光线变得强烈了一些。他跟她说了一些事情,大多是要她跑腿的小任务。童曈放下心来——他虽然还是没有好脸色,但看起来也没有故意要找她麻烦的意思。 最后,他皱着眉指了指地上的碎片,童曈立刻反应了过来。等她把墨水和碎片打扫完后,陆希臣又喊住了她:“还有,到楼下去取个东西。”他用相当僵硬的语气吩咐了一句,“不要老笨手笨脚的!” 童曈下楼时边跑边想,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他的用人了!他对别人下命令,仿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楼下已经有人在等了。那个人递过来一个宝蓝色的纸袋子。童曈取过纸袋,闻到了衣服的淡淡香气。爬楼梯时,童曈偷偷地往袋子里瞅了一眼,好像是一件衬衣。哼,派专人送衣服,再派人下去取,这位主编也真够大牌的。 童曈再进办公室时,陆希臣已经不在了。她把袋子放在他的桌上,忍不住又去看那张他精心呵护的纸。 纸上面乌黑一片,仔细看,也跟一般的书页没什么两样。纸的旁边摊开着一本旧书,这张纸应该是从那本书上掉下来的。她看了看封面——《故事的风格和银幕剧制作原理》。 这本书看上去也很普通。唉,只能算她倒霉了。 上厕所的时候,童曈听到隔壁有人在说:“今天主编又发脾气了?” 旁边的人接口说:“是啊,凶得像阎王一样。好像是新来的那个外语系的女生惹恼他了。” 两个人一齐笑起来说:“难得有人敢惹他!” 回到座位后,小凡走过来安慰童曈:“别想多了,主编的脾气是差了点,但也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可怕,他不会记仇的。”小凡和陆希臣搭档做过一年多的专题策划,听她说话的语气,像是对他十分了解的样子。 小凡让童曈放宽心,她说跟陆希臣做事能学到很多东西,他在出版社任兼职编辑,有丰富的编辑策划经验,只要细心和负责一点,他不会为难人的。 童曈望着小凡,认真地点了点头,说:“好,我会努力的。” 第二章 萱草(3-4) 3. 童曈去各个图书城找了一天,才买到了那本九八年版的《故事的风格和银幕剧制作原理》。 周三去上班时,童曈到的时间太早了,她只好在樟树林里散步。林子里飘着一点雾气——这片樟树林枝叶繁茂,阳光落进来,也只是零碎的星星点点。总是有叶子轻轻落下,日子久了,它们渐渐堆积,腐烂在土地上。只是新落下的樟树叶与旧叶的味道交织在泥土里,散发出枯叶和土壤混杂的气味,透着浓郁的生气。 童曈随手捡了片树叶,慢慢地来回走动。这时,一个穿蓝色运动服的女生和一个高个子男生从她身边跑过。童曈不经意地回头一看——那个女生居然是夏阳! 幸好夏阳身边的人不是齐宇。 夏阳在童曈身边停下脚步说:“你也来晨跑?” 童曈说:“我在校刊工作呢,来得早了点。” 夏阳说:“我的宿舍离这里很近,每天跑步都从这里经过。对了,那天夏可捉弄你了吧?不好意思啊。她还是一个孩子,还比较叛逆。每次画室里来了新人都难逃她那几招。不过她也没什么坏心眼,你别理她就好了。” 童曈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夏阳说:“那天晚上她在外面闯了祸,我找齐宇揪她回去时,她自己说的。你不要见怪,也不要相信她说的话。” 夏阳和她客气地道别,又继续跑步。 八点钟时,办公室的门开了,房间里只有小凡在电脑桌前翻着文件。桌上泡着的薄荷茶冒着热气,满屋都弥漫着清新的茶香。 童曈把电脑打开,又开始打扫卫生。打扫完外面的房间,她便拿着扫把溜进了陆希臣的办公室。她找出陆希臣那本缺了扉页的书,然后和她买的新书对了一下——嗯,准确无误。她把旧的书拿出来,把新买的书替换到了它的位置上。 她顺便在书里夹了一张纸条,老套地写着“陆主编,对不起”。 做完这一切,童曈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然后坐了下来。她的眼睛不时地盯着门。过了一会儿,人陆续地来了,唯独陆希臣没有出现。原来,他早就吩咐了小凡,让她交给童曈一些资料,再让童曈写一份文案。童曈有些失落——她想尽快改善一下和陆希臣的关系,至少,在这里工作,整日与他作对是不行的。童曈也很想知道陆希臣看到自己买的新书会是什么表情。 下午,陆希臣来了。他还是穿着白色的衬衫,脖子上戴着镶有琥珀的坠饰。他有着优雅从容的风度,表情却很冷淡。 童曈想知道他看到书后会有什么反应,于是借着送文案的机会进办公室去观察陆希臣的脸色,可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半个小时后,陆希臣将童曈叫进他的办公室,把文案又扔回给她,脸色十分难看。童曈一看,自己认真写的文案上面划了许多线条,像爬着许多条蚯蚓一样。童曈连忙安慰自己:这是公事,并非跟我本人过不去。 陆希臣抬起头来盯着童曈说:“你能不能稍微用点心?上面有很多基本的语法都错了!还有,乱七八糟的,不知道你写些什么,你自己看吧。” 童曈连忙解释:“这是我第一次写,找了很多资料……” 陆希臣把笔掷在桌子上,说道:“难怪写得这么烂!立即回去重写。” 童曈“哦”了一声,转头就走。陆希臣又冷冷地补了一句:“记得把这份文案丢进垃圾桶里,动脑筋,用心,知道吗?” 重写的文案还只完成了三分之二,就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办公室里的人都走光了,童曈已经不对那本书、纸条以及陆希臣对自己的印象改观抱任何希望。望着文案上越来越纠结的语句,童曈甚至怀疑陆希臣是在成心整自己——他好像是为了看她到底会有多难堪。办公室里面的陆希臣也一直没有出来。 忍耐!要忍耐!快到七点的时候,童曈又一次鼓足信心,将最后完成的文案拿到了陆希臣的面前。他很快地浏览了一遍,然后皱着眉说:“东西被你写得干巴巴的,但意思是差不多了。你先别走,还有一件事。” 陆希臣从抽屉里拿出了那本新书。他盯着童曈,严厉地问:“我那本旧的呢?” 童曈指了指柜子,说:“在书柜的底层,我买了一本新的给你。” 陆希臣顺着她的手势扫了书柜一眼,然后猛地一拍桌子,怒斥道:“自作聪明!谁叫你动我的书的?你懂不懂尊重别人的隐私?你很喜欢乱翻人家的书吗?你这个无知的人!” 童曈站在那里,她被惊呆了,也完全被吓到了。 她没料到陆希臣会发这么大的火,而且看上去比上次更生气。天啊!他骂人喜欢带上“无知”两个字,这让童曈觉得很恼火。她急忙争辩道:“我上次不小心把那一面弄脏了,特意买了一本新的给你。我只是觉得……” 陆希臣俯身撑在桌子上,像一只随时会扑过来的凶猛狮子。他用拳擂着桌面,一字一句地说:“我再警告你一句,我的东西你不要乱动,你也不要再管我的事情,不然……” 童曈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情绪从窘迫渐渐变成了愤怒:“好心当成驴肝肺!不然怎么样?大不了我不干了!你有什么了不起?”她大声地冲他喊道。话一停,她差点把眼泪都带出来了,只得咬咬牙忍住。 “我不跟你废话,快点把那本旧书还给我。”他依旧怒气冲冲。 童曈从书柜里拿出了那本旧书,然后狠狠地甩在了陆希臣面前的桌子上。陆希臣把新书扔给了她,她带着泄愤的情绪把书狠狠地丢到了垃圾桶里。 谁知这样的举动又引起了陆希臣的不满,他说:“你干什么,书跟你有仇?” 她转过身瞪着他说:“关你什么事!送给你,你又不领情,我要它做什么?丢进垃圾桶里最好。” 陆希臣用近似于恐吓的语气说:“我奉劝你最好把书捡起来!” 她冷冷地说:“不!”她觉得陆希臣太过分了,她要不要书关他什么事!她白了他一眼,转身出门。 他又提高了声调说:“你给我站住!” “用不着你管,我买的书,我高兴把它扔了就扔了!” “你闭嘴!”陆希臣突然走过来,挡住了门。他高大的身形几乎把整个门框填满。他迅速地抓住了童曈的手,说:“你这个白痴!你懂不懂,作者写一本书要花多少心血?你就这样随意把书丢在垃圾桶里,践踏别人的心血,你有没有考虑过人家的感受!” “我愿意!”说完,童曈推开他庞大的身体,走了出去。 “那是我妈妈的作品,她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才完成!我不允许你随意丢掉它,你懂吗?”背后传来的声音似乎低了下去。童曈的心意外地像是被磕碰了一下,可即使是这样,她嘴上依然坚持自己的想法。她转身望了后面的陆希臣一眼,说:“是的,你孝敬、尊敬父母,但光会爱护他们的东西有什么用?你以为你父母看到你脸上死气沉沉的表情,总是一副缺少家庭关爱、缺少温暖、缺乏耐心的样子,会感到安慰吗?说话做事不留余地,人人不敢靠近,冷漠又自私的家伙,他们会觉得你孝顺,为你感到自豪吗?” 陆希臣愣在那里,一动不动。童曈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胆,竟然骂了他一通。看着陆希臣越来越黑的脸,她才醒悟,如果自己再和他吵下去,他会把她掐死在这里的。她也没有想到一本书会闹出这么大的矛盾,不管是不是出于好心,自己的确不应该招惹他。想到这里,童曈望了陆希臣一眼,她把书从垃圾桶里捡起来,塞在包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走出了这栋旧楼,童曈不太确定自己还会不会来这里上班。 回到宿舍后,童曈坐在床上生闷气。陆希臣有什么了不起!一本校刊的主编而已,拿着鸡毛当令箭,每天对人呼呼喝喝,大家都是学生,为什么他却是这样子的人啊? 刚从影评社回来的许欣怡只好安慰她:“我说过,陆希臣那个人很麻烦的,你又不相信!兼职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童曈说:“他凶起来的样子好像要把人撕碎,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凶恶可怕的人。” 许欣怡说了一句公道话:“你自己也是糊里糊涂的,乱动人家的东西。你不会先问一下他啊?” 童曈长叹了一口气:“唉,不干了,不干了,真怄气!” 4. 画室的课,齐宇没有来上。 这一个星期画室的课,全是美术学院的另一个男生来上的。童曈坐在椅子上面,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为了这两份兼职,她已经逃了不少课。每天跑来跑去,比高考的时候还要累。 晚饭后,童曈突然想要去花店买一束花插在桌子上,她想这样也许能改善自己恶劣的心情。 睦田路上的这家花店名叫“waiting”。店门口用黑色的瓦片做了一个古旧的歇山顶屋檐,窗户也是木制的,透过玻璃珠窗帘,人们隐约可以看到店里面,长脚玻璃瓶摆满了整面墙。 童曈站在花店的台阶上,盯着那盆吊在招牌下的吊兰。它看起来近期被修剪过。童曈想,如果让它长下去的话,是不是会爬满整个花店?这时,有人在背后喊了一声:“童曈!” 这个声音吓了她一跳——真是倒霉! 冤家路窄!童曈一转头就看到了陆希臣。 她往花店里走时,陆希臣也跟了过来。 她拂开门边的玻璃珠帘子,珠子哗啦啦地撞到了玻璃门,又反弹回来,差一点打到他的脸上——陆希臣轻轻地用手挡过去,童曈在心里偷笑起来。 陆希臣穿着很宽松的白色棉t恤,青色的裤子,身上有着沐浴后的香气。在外人看来,他的身上散发着优雅的贵族气息。童曈心里想,可惜在这样骗人的外表下面,是冷酷、暴躁和无知。是的,他无知到随意拿着“无知”这两个字到处使用! 花店里植物的清新气息扑鼻而来。灯光照在玻璃瓶子上,折射出钻石一样亮晶晶的光。童曈站在放瓶子的架子旁,抬头看摆在顶端的一只花瓶。黄色的灯光透进蓝色的玻璃里,看上去很漂亮。 陆希臣顺着她的视线一直看过去,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童曈注意到旁边有一个水晶球,密封的空间里有一条红色的小鱼在懒洋洋地摆着尾巴游动。她感到有点惊讶,说:“咦,这条鱼是活的?” 陆希臣看了她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你真的很无知啊”,然后他像是对着空气说:“在制造这个水晶球时,里面已经放了鱼所需的氧气和食物。鱼是活不长的。” 他对花店的老板说:“帮我包一束ju花,还有那个水晶球。” 童曈问:“好端端地,你买ju花干什么?” 陆希臣冷淡地说:“关你什么事?” 童曈没出声,而是在心里说,谁爱管你的破事!她刚走到台阶上,陆希臣就抱着花出来了。 “等等!”他突然追上来,挡在了她面前。童曈心里涌出一阵恐惧,猛地后退了一步,她穿着六公分高的高跟鞋,鞋跟一扭,她没站稳,向后倒去…… 他向她伸出了手。 童曈立刻感到发慌,于是做了一个很凶的表情来回敬他。显然陆希臣知道了她的想法,于是退后了一步。她在躲躲闪闪中,鞋跟又是一扭。她竭尽全力往前稳住重心,结果却弄巧成拙——她从台阶上栽了下来,很狼狈地倒在了地上,旁边是花店一堆未清理的垃圾。 童曈生气地想,陆希臣!我上辈子欠了你吗? 她迅速地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再试着跺了跺脚,发现她的鞋跟都已经断了。 陆希臣忍着笑意,说:“不用行此大礼。”他们的目光交错,他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她,说,“你笨手笨脚,摔得还真难看,你没感觉到自己的眼角有碎屑贴在上面吗?还有,背后还有根丝带。” 童曈手忙脚乱地清理着身上的东西,他在旁边指点着,忽然认真地说:“我看得出,你讨厌我。” 有一只肥肥的虎斑猫飞快地经过柜台,呜呜地叫了一声,他们一齐向它看了过去。童曈望着猫的背影说:“不敢!主编大人。” 陆希臣沉默了一下,说:“你放心,我并不讨厌你。我也没想过要故意整你。” 童曈生气地说:“是吗?我的腰差点要摔断了!” 陆希臣瞅了瞅她的鞋子:“我叫你是因为你已经有三天没来上班了,再不来,助理就要换人了!” 童曈又气得全身抖了一下,没好气地说:“要我回去,除非你向我道歉!” “笑话!我为什么要向你道歉?” “你……”童曈委屈地说,“你那天因为一本书对我暴跳如雷,我也有尊严的,才刚刚上班就被人骂得那么惨,我的自信心、工作积极性都被你毁掉了!” “那是你太笨!” “知道主编大人你一向瞧不起人,什么都不会放在眼里的。不过,你骂人的时候,也请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想一想。” “我没瞧不起人,那是你的自卑心在作祟!” 童曈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准备离开。 陆希臣突然说道:“你不会知道那本书对我有多重要!你这个笨手笨脚的人!你做不做下去与我没有一点关系。我只是提醒一下你,虽说只是实习生,可是即使不干了,你也不能莫名其妙地走掉。做事要负责任一点!”说完,陆希臣头也不回地走了。 童曈想,不就是正儿八经地去辞职而已,这有什么难的。第二天清早,她便去了校刊办公室。小凡依旧是早早地就在那儿了,她正卷起亚麻色的帘子,推开南面的窗子。空气中流泻着纯净而空灵的音乐,气氛静谧美好。童曈翻开一本杂志,安心地吃完早餐。 小凡说:“童曈,你的身体好些了吧?” 童曈觉得很惊讶,因为自己并没有和谁说过身体不舒服。 小凡看她的确很疑惑的样子,便说:“陆主编说你要请一段时间的病假。” 童曈那天和他吵了一架之后,就不打算来了,并没有请过假。 “这个,只是感冒而已……”童曈不明白陆希臣为什么要帮自己请假。 小凡又说:“哦,你今天是过来销假的吧,可是陆主编今天不会来哦。” 童曈问:“为什么?” 小凡一边从抽屉里拿出装茶叶的盒子,一边说:“今天是他妈妈的忌日。” 童曈吃了一惊:“忌日?陆主编的妈妈过世了吗?” 小凡一边泡茶一边说:“是啊。他的妈妈是文学院前院长,出过很多文学、电影方面的著作,你没听说过吗?好像是突发脑溢血吧,过世已经有一年了。” 童曈恍然大悟。她记起了那本书的作者名——那本书应该是陆希臣的妈妈的遗物,她记得上面好像还有点字迹的……难怪陆希臣会把它看得那么重,可惜被她打翻的墨水弄脏了!自己甚至还自作聪明地帮他换了一本新书…… 小凡把杯子放到桌上,小声地说:“估计这段日子陆主编比较敏感吧,所以他特别不开心。” 童曈想,小凡跟我说这些也是觉得我不太懂事吧,人家在痛悼亲人之际,我还给他添乱,并且大吵大闹,唉! 大家陆续都来了,两个人就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小凡又告诉童曈,上次陆主编吩咐给她的文案还得再改一改,篇幅必须要缩短一点,并且他还准备了一些资料给她当参考。童曈伏在桌子上,拿着资料胡思乱想着,辞职的事就搁到一边去了。 第二天见到陆希臣时,童曈突然觉得愧疚起来,她暗暗地下了决心,以后除了公事,再也不和他多说一句话,再也不和他争吵了。 谁知在她交文案时,陆希臣忽然抬头问了一句:“你不是要辞职的吗,怎么还在这里?” 童曈瞄到了他的黑眼圈,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一看便知他的心情有多悲伤。想起那天的事,她就有几分气短,便说:“你为什么帮我请病假?反正,我不想走了。” 陆希臣没说话,手中的笔在那份文案上圈了一下,便停住了。 童曈接着说:“大家都听到你狠狠地骂了我。我就这样走了,人家会说我是被骂走的。我这一点承受能力还是有的。” 陆希臣抬起头,慢慢地扫了她一眼,目光像针一样:“做事马马虎虎、莽莽撞撞,自尊心倒是超级强。” 虽然他之前的一些话真的伤到过自己,而且直到现在还让她心里难受,可童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了一句:“对不起。” 陆希臣的视线停在她的脸上,眼神略带疑惑:“为什么说对不起?” 童曈有些畏缩地说:“因为那是你妈妈写的书……” 陆希臣的脸上立刻像挂了一层愠怒的面纱,他突然挥手打断了她的话:“你现在知道了——你把那张她给我留了字的扉页毁了,那是她写的第一本书,也是唯一给我留了字的。” 童曈低下头,很内疚地说道:“你当时怎么不说,我真的以为那只是一本普通的书而已。” 他们僵持了一会儿,陆希臣终于抑住了怒气,脸上又恢复了平常冷漠的表情,说:“我不愿意和不相干的人提起她的那些事,我到现在都不相信她真的离开了我……” “我……真的十分抱歉……”童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过去的言行的确有些过分。 陆希臣冷冷地把文案扔了出去,近乎吼叫地说:“够了,我不想再谈了!你出去吧。” 童曈又一次被他赶了出来,不过这次她的心里倒是踏实多了。 她在校刊的办公室勤奋地工作起来,陆希臣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再找她的麻烦。 第三章 画室(1-2) 有人喜欢松节油的气味 1. 童曈和陆希臣的风波算是过去了。 童曈现在每做一件事情都会认真地想想它可能导致的结果,是好的,还是不好的,自己应该站在什么样的立场来完成它。她不像以前那么莽撞了,这一点真的是要谢谢陆希臣。 这一天下午,童曈去学校的报告厅听讲座。据她之前的了解,这是一个关于年轻女发明家成功的心路历程的讲座,场内座无虚席,气氛也十分热烈。听到一半,童曈才发现原来这是一场商业促销活动,于是越听越乏味,只好早早离场,一个人在睦田路附近闲逛。 她在街边买了一杯珍珠奶茶,还要了一大杯芒果奶昔。她一路走,一路搅着奶昔的泡沫。走到拐弯处,她听到身后有摩托车发出的刺耳的声音。回头时,车子已经驶到了她身边。 齐宇停住车,向她伸出手,说道:“跟我去画室。” 阳光下的黑色车身反射着强烈的刺眼的光。齐宇一身黑色,如果再架上一副墨镜,一定会像未来战士一样拉风。看到齐宇的目光,童曈便不由自主地听他的了。她扔掉手里的奶茶,毫不犹豫地跳上了摩托车的后座。她担心坐不稳会掉下来,又不好意思抱他的腰,只好小心翼翼地扯着他的衣角。才抓了一会儿,她的手心便出汗了。 车子绕了一个很大的弯,绕过南校区,往画室驶去。 池塘边的柳树在水里投下了温柔的影子。他们的车子沿着池塘边上弯曲的小路一直飞快地往前驶。童曈闭上眼睛,感觉像飞起来了一样。 拐弯时,随着车子的颠簸,童曈往前一倾,下巴就磕到了齐宇的肩上。在车子的后视镜里,她看到齐宇微微一笑,然后他伸出手来拉过她的双手,把它们放在了他的腰上。 有人说幸福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指的就是现在吧。这种幸福感让童曈像大力水手吃了菠菜一样,浑身充满了力量。 如果时间在这一刻终止或者用未来的每五年换此刻多一秒,童曈一定会满口答应。如果齐宇告诉她,现在他们是去流浪,天涯海角她都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 路程很短,他们很快就到了画室。 画室里空无一人。齐宇说,画室都是星期一放假,他特意趁这个时间来画画。 地上有很多铅笔头和丢弃的画纸,还铺着很厚的铅笔灰。 童曈突然问了一句:“画画……辛苦吗?” 齐宇低头整理着画架:“喜欢就不辛苦。我画了十年,依然很喜欢。” 童曈打开他的画板,看到了一张新画,画的是一堆杂乱的凳子。昏暗的光线里,破旧的长凳子堆满了半间屋子,高高地堆到了天花板。 童曈很惊奇——她从来不知道这些普通的东西能入画。 那些线条十分有张力,童曈看不懂却觉得它们充满奇特的美感。是因为出自齐宇的笔下吗?凳子拥有一种特殊的生命力,好像要从画面中冲出来一样,又像被什么压抑住了。它们失去了原来的属性,像另一个世界的景象。无疑,齐宇的眼睛与别人的是不一样的,他眼里的世界也与别人的不一样,他能察觉到一些别人永远注意不到、体会不到的事物。 童曈心想,他的眼睛如此不同,那他能不能从我的眼睛里一直看到我的内心?他能不能看到我内心对他浓烈的爱,但是我却什么都不敢说,只能掩饰自己的情感…… 童曈沉默地翻着他的画,发现有些画更特别:有破烂的缺了口的鞋,有摆在角落里的几个纸盒子,有墙角交错的阴影……她竭尽全力去解读他画里的意义和要表达的东西,想由此进入他的内心和他的世界。 童曈觉得自己越来越贪婪了。 “开工了!”齐宇在后面喊了一句,声音充满了力量。 在画室中间靠墙的地方,童曈坐在他摆好的大椅子上。她的旁边打开了一盏立式圆头灯,灼人的光像一顶帽子一样,罩在童曈的头上,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 齐宇在远处停了一会儿,然后走近了童曈,他把她的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说:“童曈,你是我最喜欢画的模特。” “因为我难看的蘑菇头?” “不告诉你。” 齐宇在距童曈两米远的地方支起了一个大画架,接着他坐到了一个很高的凳子上。他凝神敛目地用长铅笔比划了许久,又站起来,眯上眼退后几步,再往前几步。他的目光不时地落在童曈身上,却与她没有任何眼神的交流。 他们整整三个钟头没有说一句话。 童曈脑子里回想着从第一眼见到齐宇后自己发生的点点滴滴的变化,百草园、池塘边、画室里……一切仿佛只是她一个人在幻想。那些画面一入夜便全都有了生命力,一幅幅在童曈脑海里重演,只要一见到齐宇,这些画面又都没有了痕迹——这其实只是自己对齐宇的幻想留下的残像,它们永远只能存活在童曈的心里。 外面的阳光渐渐暗淡下去,已是鸟儿归巢的时候。童曈看齐宇停了笔,点燃了一根烟。烟雾中,那双黑色的眼睛更加深邃了,闪烁着谜一样的光芒。他俯下身去把烟灰弹了弹,再抬起头来时,他把画板放了下来。 他走过来把灯移开,说:“累了吧?” 童曈摇头,说:“没事。” 他拍了拍她的肩说:“你静坐的时候,神情就像不属于现在的世界似的……嗯,你像中世纪油画中的古典女人。” 如果齐宇知道自己静坐的时候会去往另一个只有她和他存在的幻想世界,他应该就不会有这样的疑问和感慨了吧。童曈淡淡地笑了笑,心里却如裂帛般被揉皱着。她抬眼问齐宇:“完了!我有这么肥吗?像蒙娜丽莎?” “当然不是。”齐宇看着她,说,“像那一幅《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中的少女。” “哦!”她小声地叫道,“我看过那部电影。她和画家很少说话,却很默契。” 他点点头,说:“她坐在画家的画室里,回眸时,眼睛里的光芒伴着珍珠项链的银色反光,真的很美……” “这个,我不大记得了……” 其实,童曈清楚地记得那部电影。她最清楚记得的是那个叫斯佳丽的女孩不断穿梭在厨房与集市之中,以用人的身份忙碌着,却与主人——那位懦弱的画家之间萌生了暧mei的情愫…… “别动。”齐宇低下头,朝她伸过手来……他慢慢地把她下眼睑上的一根睫毛拿下来。那一刻,齐宇的脸离她的眼睛只有一个苹果的距离,她甚至可以闻到他嘴边的烟味。这种味道无比的奇妙,摇曳着她的心,令她的喉咙发紧。 他靠过来,靠过来。 他沾满铅笔粉的微凉的手指,轻轻地划过她的脸颊,带着隐忍的颤抖,令人感动的温暖似要袭来。他的嘴唇像漫画里的少年,紧紧地抿成了一条好看的弧线。童曈从睫毛底下抬起眼睛看着他,画室的紫灰色将他们笼罩和包围着,她只看得到他眼睛里的一点白。他有点慌张,目光流转,像面对一汪有些危险的深潭,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跋涉。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令人眷恋的香味,似糯米和牛奶般温柔香醇,让童曈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激动和喜悦。令人眷恋的,还有他身上的烟草味。 童曈以为他要吻她的。 他们的目光相对许久,齐宇忽然轻轻地叹息。 他猛地后退,踩到了地上的一支铅笔,铅笔发出短促的一声脆响。他掏出打火机,“扑哧”一声打出一粒豆大的火苗,又把打火机合上——他已经没有烟了。童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小声地说:“今天的光线真暗啊。” 一会儿之后,他又喃喃自语:“真怪!” 童曈的心像燃烧着的火把,“咚”的一声掉到了水里。火热与冰凉在一瞬间碰撞。她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心里混乱到失去主张,只是问他:“你……说什么……” 齐宇木讷地摇了摇头:“好奇怪啊,今天想得太多了,所以总是抓不住……” “抓不住什么?”童曈追问。 他沉默着,有些不安。 外面的光线暗了下去,变成了一种灰蓝色。再抬头看时,天空中有了形状各异的云彩,如同是用水彩泼上去的。从窗口透进来的一点蓝光照在一个灰蓝色的插着水粉笔的布质颜料桶上。这样的场景,让人有种身在戏中的不真实感。 齐宇的高大身影和暮色中的那些光亮一般,让童曈觉得不可思议般遥远。 2. 童曈躺在床上,关了灯,打开窗帘,看着夜幕中的星星。许欣怡挤到了她的床上,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月亮似有似无,躲在层层纱帐里,像一个不成形的荷包蛋。 许欣怡说:“你为什么不向他表白?” 童曈说:“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太奇怪了。” “那就先别想了吧。影评社有户外活动,是去爬山,陈丁禾组织的。周末我们一起去爬山吧!”许欣怡有些兴奋地说。 “我不想去。”童曈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窗户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免费车,免费午餐,还有免费导游,去吧。” “到时候再说吧。” 第二天,童曈在画室看到齐宇,两个人的目光相遇时,童曈总会有些慌乱地躲开,她觉得自己都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了。 绘画课中途休息时,不知道是谁在模特的座位上放了一张贴了强力胶的纸条,童曈坐下去时并不知道那张纸条的存在。下午去学校上课,有人告诉她,她后面有东西。童曈还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一路上总有人用怪怪的眼神看自己——原来之前椅子上的那张纸条一直牢牢地粘在她的屁股后面,上面有人用歪歪扭扭的字体显眼地写着——我是美女,我爱齐宇! 想也不用想是谁做的,夏可就喜欢捉弄人,一天到晚都不消停。上周,她在童曈的水杯口子上涂了蜂蜜,引来了黑压压的蚂蚁粘在上面,害得童曈恶心了一上午。现在又弄出了这么不靠谱的事,童曈也不知道这个女孩的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幸亏那张纸条没被齐宇看到,不然童曈真的要去撞墙了。 第二天上完专业课,童曈想起自己借的小说在床边堆了好久都没还,便回宿舍抱了书去图书馆。没想到,她还没到图书馆门口就赶上了一场感情纠纷——两个男生打架打得很凶,其中一个人的鼻子已鲜血直流,被一个穿朋克衫的男生摁在了地上。朋克衫男生嚣张地说:“敢跟我抢女朋友,找死!”说完,他的拳头便准备落下去。旁边有一个劝架的女生对他嚷道:“陈达子,我跟你早完了!你这样闹有什么用?”朋克衫男生放开地上的人,冲过来揪住了女生的手低吼:“我还没答应和你分手!”女生想摆脱朋克衫男生,但朋克衫男生就是不放手,两个人就地拉扯起来。 那个女生是夏可。 童曈走过去拉住夏可的手,严肃地质问朋克衫男生:“同学,你没看到吗?图书馆门卫处就有校警,只要喊一声,他绝对会过来。你还要继续闹下去吗?” 朋克衫男生盯了童曈一眼,松了手。 童曈牵着夏可的手,把她带进了图书馆。 夏可看着童曈:“为什么要帮我?” 童曈望也没望她,说:“看不惯。” 夏可点点头,嘟囔着:“达子是很讨厌。” 童曈摇头,更正说:“不,我是看不惯你。我还以为你只是一心暗恋老师,爱搞破坏,原来还乱交男朋友。” 夏可有点生气地说:“我喜欢齐宇哥哥,可他不喜欢我,只把我当孩子。我不交男朋友,谁来关心我,对我好?你懂个屁,你们都只会教训人!” 童曈被她像连珠炮一样的话噎住了,只好说:“这个达子长得像杀人犯一样,你交男朋友也要找一个好点儿的吧。” “我都甩了他了!”夏可白了她一眼,说,“喂,关你什么事!你们长我几岁,就觉得了不起了,就能当我的长辈了?讨厌!”说完,夏可甩开童曈的手,转身忿忿地走了。 童曈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的背影,过了好久才走进借阅室。办理好还书手续后,童曈突然想去画室。她对自己在不用工作的时间偷偷跑去画室有些惶恐。当她在门口看到齐宇弓着身子坐在画架前一动不动的样子时,那扇门外就像有一道隐形墙似的,让她站了很久都不敢进去——自己已经打扰到他了吗?为什么在不用工作的时候也跑来这里?各种各样的念头鬼使神差般惹得童曈心烦意乱。 童曈正踌躇着,齐宇突然转了个身,她赶紧躲到了外墙后面,然后一个劲地往回跑。她一边跑,一边想着自己为什么要逃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声音叫住了她,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那一瞬间童曈的心里完全是呆的——他发现自己了! “你今天迟到了。”齐宇的声音低低的,只有她和他能听到。他就站在自己身后。童曈闻到自己身上沐浴后残留下的香味,在将暮未暮的草坪中间,身后的人和上天恩赐的光线,让她有些头晕目眩。 “今天不用上班啊。”她闻到浓浓的烟味,侧头看到那双沾着铅笔粉的手,喃喃自语般。 只有一公分的距离。如果再往前一点,童曈的背影便会完全被齐宇的身形覆住。如果他伸出长长的手臂,便是从后面拥抱她的最佳位置! 齐宇只是拍了拍手,微微一笑:“对不起,我忘记时间了。”他说着席地而坐。 童曈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漫天的蓝色递进地渐变着深浅,薄薄的月亮像一团棉丝绒。齐宇开始只是仰望着天空,后来干脆向后倒了下去,用手枕着头。他用目光示意身边的童曈,童曈于是学着他的姿势躺在了浅浅的草坪上。 他是对的。童曈觉得自己像漂浮在蓝色的海洋上,海潮正将自己缓缓举起,她渐渐接近了天幕里的棉丝绒…… 童曈侧目偷偷望了一眼身边的齐宇,她在心里问他,你的观察力那么敏锐,为什么对感情就这么迟钝?为什么啊? 她的目光越过了他的身体,落在了另一边的栏杆上。那里有几丛浓绿的灌木,蔷薇枝条已经无花了。此刻的月光已经亮起来了,它毫无杂质的光芒投射在人们的心湖里,像精致的舞台上打好了适宜的灯光。 有人要上场了。 童曈处事谨慎,但绝对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即将要对身边这个人开口说话,她就忍不住瑟瑟发抖,猛烈狂跳的心脏已经冲到了咽喉处。她对自己说,再拿出一点勇气,再勇敢一点! 她担心自己一开口,就被他当成玩笑顶了回来,那多尴尬!可是,不说的话就完全没有希望,说了最多被当成是玩笑啊。对的,应该说的。 好,开始了。 童曈深吸一口气,头微微上仰,避免让自己对着他的眼睛:“齐宇,池塘那边的草长得挺深的。” 话一出口,童曈就后悔了。为什么要在草坪这边说池塘的事情呢? 齐宇回头看了童曈一眼,很迷惘:“怎么了?” 幸亏他看不清她窘迫的样子。童曈有些乱,她想到自己的包里有许欣怡让她买的罐装啤酒,于是从包里掏出啤酒,拉开后猛喝了一口。 “女孩子家喝什么酒?给我!”齐宇从童曈手中夺过了啤酒。他摇了摇啤酒罐,仰头喝了一大口。 齐宇说:“你今天很奇怪……身上还背着这么多啤酒。” 童曈把空罐子放回包里,说:“我替欣怡买的,她有户外活动。给你喝,是我想灌醉你,跑道拐弯处有一块石头,我就可以顺手把你砸晕……” “你满脑子都是一些古怪的想法。”齐宇靠了过来,用手敲了敲她的脑袋,“蘑菇头,看来你今天有很多心事,说话都这么没逻辑。” “我……逻辑……因为我……”童曈差一点就要说出口了,说喜欢,说从百草园见到他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上他了!这时,齐宇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对着童曈轻轻地“嘘”了一下,然后按下了接听键。 “什么?在哪里?好的,我就过来,你在那里别离开。” 接完电话的齐宇转身对童曈说:“童曈,可可有些事需要处理一下,我得先走了,天色晚了,你回宿舍的时候注意安全啊。” 齐宇说完,起身朝校门口的方向跑去。 第三章 画室(3-4) 3. 童曈刚走到宿舍楼的底下就觉得胸口闷闷的,非常难受,她蹲了一会儿,便剧烈地呕吐起来。她头重脚轻地走进宿舍,许欣怡跟她说话,她胡乱地应了几声,就一头栽倒在床上,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许欣怡使劲地拍着她的枕头说:“大姐,快醒醒呀,约好是早上出发的,只等你一个人了!” 童曈说:“只等我一个人?” 许欣怡又拍了拍她的枕头,说:“说好了要去的,别人全都安排好了,你不会这样浪费我的青春,毁坏我的信誉吧?” 她胡乱地问:“我的电话响了没?” 许欣怡摇了摇头,不跟她多说,而是将她一把拽起。童曈拗不过她,只好简单地洗漱了一下,跟着她出了门。路上,两个人为谁来背装零食的小包展开了讨论,最后的结果是童曈穿着七分牛仔裤,看上去更适合搭配小包。 学校的大门口停了一辆白色巴士。许欣怡低声说:“你看,车上已经坐满人了,我们迟到了。” 童曈背着包跟在许欣怡后面,像她的贴身保姆。 车上的空位已经不多,许欣怡和童曈的座位已近车尾。许欣怡一边坐上座位一边跟旁边的人打招呼。她笑着跟一个古铜肤色、带着酒窝、看上去很亲切的人说:“丁禾,你也带了‘家属’过来啊?” 童曈这时注意到了陈丁禾旁边的“家属”——他靠窗坐着,低头抱着胳膊,正在闭目养神,蓝色的帽檐遮住了半边脸。陈丁禾连忙用肩膀碰了碰他,说:“喂,你怎么就打瞌睡了?” 那位“家属”这才睁开眼睛抬起头来:“怎么车还没开?” 陆希臣!确定这个人是陆希臣后,童曈连忙在他背后的位子坐好。他似乎没有看到童曈,瞥了瞥窗外后又继续打起盹来。 许欣怡只瞧了陆希臣一眼便两眼发光。她侧过头,主动和他打招呼:“咦,我怎么以前在影评社没见过你?” 陆希臣淡淡地应了她一句:“我很少去。” 一路上,大家除了讨论今天户外活动相关的事情,还聊到了影评社的一些话题。许欣怡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陆希臣。这时,广播里说车会绕路去青阳山,因为通往南郊的桥还在修,所以坐车的时间会比预计的长。 童曈在许欣怡耳朵边上小声说:“欣怡,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个主编吗?” 许欣怡只顾着和他们聊天,没理睬她。童曈扯了扯许欣怡的衣角,又重复了一遍。许欣怡终于不耐烦了:“童曈,你怎么神经兮兮的?上车这么久了你都不出声,一开口就提什么主编,你不是天天抱怨那个人吗?” 陈丁禾跳起来问:“什么主编?” 陆希臣淡淡地说:“她说的那位主编就是我。童曈,你有没有礼貌啊,见了面也不打招呼。” 许欣怡怔住了,她瞪大眼睛看了看童曈,又看了看陆希臣,开心地说:“你就是陆希臣呀!”看到童曈对她眨了眨眼睛,许欣怡又责怪道,“你这是什么眼神啊!连熟人都没看见。” 童曈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说:“他也装不认识我呢。” 陈丁禾大笑起来:“哦,你就是他的新助理?真有意思。” 陆希臣懒洋洋地抬起头:“先前确实没看见。后来看你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声,我想,每次你看见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畏缩,怕你不自在,也就装成没看见了。” “你真自大,谁畏缩了?”童曈反驳。 陈丁禾笑了起来:“你们俩还真吵得起来。难怪上回希臣说,新来的助理让他头疼,把他害惨了。我以为是个脾气不好的男人婆呢,原来就是你,看上去不像啊!” 被陈丁禾一说,童曈和陆希臣两个人都不出声了。这个圈子可真小!不过再吵下去的话,只怕要给人家添笑料了。于是童曈将耳机塞上,也闭上了眼睛。 车窗外出现了一大片树林,大家转移了注意力,都扭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坐车到青阳山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据说这座山的山顶在凌晨时分会升起一层潮气,就像山峰飘着一团云雾,因此得名“青阳云雾”。山中有青翠的竹林,还有蜿蜒的小溪从竹林中穿过。据说,沿着它拐过一座山,便可见一条几丈长的瀑布。 下了车,走了一段山路之后,大队伍就乱了,都分成了三五个人一组。 陈丁禾、陆希臣、许欣怡、童曈四个人踏着小溪边上的石头一路往前走,速度非常慢。许欣怡一直不停地向陆希臣打听校刊的事情,以此和他套近乎。即使她是和陈丁禾讲话,也总是能引到陆希臣身上来,让他不得不说上几句。 走了一会儿,许欣怡和陆希臣便落在了后面,童曈和陈丁禾走在了前面。童曈正想着许欣怡为什么没有和陈丁禾走在一起,便回头去看他们——那两个人正兴致勃勃地拍竹子的照片。顺着溪水拐弯时,陈丁禾提醒童曈:“别看他们,这里很滑,小心摔倒。” 童曈被他一说,差点脸红:“哦……好的,谢谢。” 陈丁禾接着说:“无论在哪里,希臣总是很受女生欢迎。他在高中时就经常收到贴了大头贴、喷上香水的情书。现在他的抽屉里可能还有一大堆女孩子的照片。哪像我,呵呵。”说完,陈丁禾回头看了后面的两个人一眼,笑了笑。 童曈突然觉得陆希臣极其让人厌恶,她随口说:“不会吧,我觉得你比他好。” 陈丁禾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有点害羞了。 路越来越窄,跨过了几块褐色的大石头之后,陆希臣和许欣怡远远地落在了童曈和陈丁禾的后面。 陈丁禾问童曈:“听许欣怡说,你很喜欢黑泽明的电影?” 童曈说:“其实我只看了他的几部片子,我不大懂欣赏。我喜欢《罗生门》和《七武士》……觉得很有震撼力。” 陈丁禾说:“之前读《蛤蟆的油》时,我也很佩服他。” 两个人聊着,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半山腰的一座旧庙前。 庙的整体已经有些倾斜,木制的门廊和屋檐褪了大半的色,看上去千疮百孔。只有门前镂空了花纹的香炉,还残留着当年的一点盛况。庙里的香火的确不旺。 门院内有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树干很粗,要七八个人才抱得过来。之前有人说,默念心愿在这棵树下走三圈,就可以心想事成。 童曈看到许欣怡正嘻嘻哈哈地围着树走。陆希臣在一旁默默注视着,眼里甚至有了笑意。 缘分这种东西很怪,有人一见就吵,有人便一见投缘。 童曈往许愿池走。池子离树十步远,池底雕了白色的鹤,还有厚厚的一层硬币在水中闪闪发光。据说投硬币入池,硬币若可以浮起来,便可以梦想成真,有缘人还可以看到鹤在水里动。 陈丁禾端着相机去了庙的后院。童曈看了一会儿,觉得闷,便找人换了十个硬币。她站到池子边,心里什么愿望也没有许,只管往里面投硬币。第一个沉下去了,第二个也失败了,但投到第三个硬币时它竟浮了起来!她的心在狂跳,脑袋里开始搜集愿望——“第一,我要……我要什么来着?”这时,一个硬币突然砸了过来,碰到了她的硬币,两个硬币于是一起沉了下去!她抬头一看,陆希臣就站在她身旁。他和自己肩并着肩——这么近的距离让童曈很不适应。 “帮个忙,闪开一点!”童曈不客气地说。 “你能投,我就不能投吗?”陆希臣扬了扬手上的硬币,然后走开了。 “大男人还像女孩子一样信这个,真是没觉悟!”童曈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无所谓,我是帮许欣怡投。”不到三个小时,他已经和她亲密如一家了。 “你们在说什么?”这时,许欣怡笑嘻嘻地往池子这边走,还带了六七个人围过来。大家都盯着水面,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投着硬币。他们也不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盯着水面。 因为不想让陆希臣捣鬼,童曈等他投了两个之后,才接着投自己的硬币。抛出的硬币在空中划出了一条银色的弧线,然后打了一个圈,紧挨着另一个硬币,竟稳稳地浮在了水面上。有人笑道:“这就叫心心相印,不知道童曈和谁这么有缘啊?” 童曈看着这两个硬币直发愣。旁边的硬币是谁的呢?她悄悄地环视着围在许愿池边上的陌生面孔,然后,她看到了一个人——是陆希臣。他隔着人群看着她,目光有些疑惑,嘴唇翕动,却什么话也没说。这时,有人好玩似的撒起硬币来,水面被打得哗哗响。那两个硬币便随着所有的硬币沉了下去。 许欣怡说:“希臣,把硬币都投了吧。” 陆希臣撒完手中的硬币之后,摇了摇头:“唉,真没意思。” 4. 第二天早上的阳光格外耀眼,给房间的书柜镀了一层看上去很舒服的黄色。童曈起床,照例喝着牛奶,然后看书。她听到许欣怡在和陆希臣通电话,许欣怡发出了阵阵笑声,声音时高时低。她床上的维尼小熊被挤了下来。童曈捡起熊,扔回到许欣怡的床上。许欣怡转过身,把手放在嘴唇上,严厉地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许欣怡继续背过去讲电话:“昨天爬山,没看到山顶的云雾呢。如果下次有机会可以看到就好了,我想拍几张照片的。哦,要清早才看得到啊?我起床一向都非常早……” 接完电话,许欣怡一直坐在那里傻笑。 童曈问:“你们打算再去一次那个地方?” “那当然。”许欣怡一脸的憧憬,接着说,“童曈,你好像和陈丁禾很聊得来呢,你和他说话的时候,你的神采都不一样,希臣也这么说。” 听到陆希臣的名字,童曈立刻觉得火大,她反驳道:“关他什么事!” “好了,我要请你吃大餐。这回我可遇到合适的人了!他根本不像你说的那样讨厌啊,我觉得他对人彬彬有礼,长得又帅并且很有学识。听你的描述,我还以为他是个十足的恶魔呢。”许欣怡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换衣服。 童曈不以为然地说:“他的坏,以后你就知道了。” 不过她心里也暗自期待,也许陆希臣和许欣怡在一起的话,会对她的室友——也就是自己,友好一点。 谁知,她又想错了。 童曈再去校刊办公室上班时,陆希臣指着稿纸对她说:“你自己看,又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他对她说教了一番,又说:“拿去改!嗯,就到下班时间了,差点忘了,等会儿你别走,我有东西给你。” 童曈把电脑文档保存好,然后拨电话告诉许欣怡,她要晚点才能过去吃饭。 六点半之后,办公室的人全走光了。这个时候的校园静悄悄的,窗子把外面的风景剪成了一张暗色调的画。陆希臣开始播放音乐,是空灵的《爱尔兰玫瑰》。童曈关上电脑后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她慢吞吞地洗了很久。出来时,她竟看到一个人慌慌张张地从陆希臣的办公室里跑了出来,两个人差点撞上——是小凡。 童曈有些疑惑地想,陆希臣莫非和小凡…… 此时,房间里的音乐停了,陆希臣端了一杯咖啡走了出来。 童曈说:“我刚刚看到小凡,她来……” 陆希臣抿了一口咖啡,含糊不清地打断童曈:“她忘了东西。” 童曈总觉得哪里不对。 陆希臣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丢了一句:“八卦的人最讨厌。”说着他把咖啡一口喝尽,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白色信封。打开信封,童曈看到里面有三张照片,都是呈绿色调的一个留着蘑菇头女生的半身照:一张是她站在许愿池边上,一手投币,一手抓着自己的衣角,看上去有几分紧张和踌躇;另外两张照片上是她站在许愿树下低着头,发着呆。陆希臣倚在门边,说:“丁禾的照片一向拍得不错。因为这两天许欣怡没来影评社,所以他让我交给你。” 童曈瞅了一眼照片,说:“替我谢谢他吧。” 陆希臣紧接着说:“好吧,我问你,你……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 “我听许欣怡说过,你和那个画画的……” “他不是我男朋友。” 陆希臣盯着她的眼睛,好像要看到她心里去一样:“是吗?” 童曈把头低下去,眼睛看着他领口的琥珀坠子,它正泛着黄色的甜润的光——她突然觉得肚子很饿,便不耐烦地说道:“你什么意思?” 陆希臣回答:“丁禾跟我是多年的朋友,他是一个很不错的人,你可以考虑一下。” 这时,童曈的手机收到了新短信。 她一边按着键一边问陆希臣:“是他让你来说媒了?” “不,他没让我特意说什么。昨天他给我照片时跟我说,你人很好,他很喜欢你。我想,你应该对他印象也不错。不然那天也不会老跟在他后面。” “我跟在他后面?我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 “女孩子家要温柔一点!丁禾以为我们在同一个办公室,关系应该不差。” 童曈觉得陆希臣的话听上去有点怪:“这么说,我们实际上关系很差?” “这话要看你自己怎么想。你对我有很强的戒备心,老在防备我找你麻烦。不错,我对你是稍微严格了一点,但从没有想过要故意为难你。从某个角度来说,你不觉得我是在帮助你吗?” 许欣怡发来短信问童曈,她约了陆希臣,问她要不要一起来。童曈回了一个“不”字,然后抬头对陆希臣说:“你在帮我?我可没看出来。不过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丁禾的事,你就不用多说了。” 陆希臣说:“你对他一点好感也没有?”童曈想反问“你对许欣怡有没有好感”时,许欣怡又发了几条短信来问她陆希臣是否已出门。童曈觉得有点混乱,她将照片往电脑桌的抽屉里一塞,对陆希臣说:“我有说我喜欢丁禾吗?你多管闲事干什么!” 然后,她一个人冲回了宿舍。 第四章 爱是意外(1) 你能学会怎么进入那颗心。 1. 是的,除了齐宇,童曈谁都不会喜欢! 这么久了,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依然保持着原来的状况,许欣怡和陆希臣的关系倒是发展迅速。许欣怡说,爱情也许需要速战速决,童曈的效率太低了! 童曈的情感仅仅只限于自己的想象。齐宇的身边时不时有夏可打扰,而他又总是那么忙。如果被齐宇婉言拒绝的话,她在画室里肯定一刻都待不下去,以后连见到他都会很难。 童曈上网去查看“midnattsol”,她一边打开页面一边鄙视自己。她觉得自己像那些没什么理智的爱慕者一样在偷偷窥探齐宇的生活,实在是有点不堪。 主页上,那张画着满屋子凳子的画已经被传上去了,评论和留言铺天盖地。然后,她在论坛里翻到一个贴子,标题是——讨论谁最适合做齐宇的女朋友。 童曈很佩服这些粉丝,她们把学校里一些比较显眼的、优秀的女生都罗列出来,好像在给齐宇选妃一样。 第一位就是夏阳。 夏阳虽然是外校的学生,但与齐宇是青梅竹马,而且具有与齐宇相当的专业才华。她从小就开始画国画,大学专攻水彩画,在大一时画的一幅参展画《水彩江南》已经被美术馆收藏了。 这些文字看得童曈很揪心。 网站上面还贴了两张照片。 一张是齐宇在雨中为夏阳打伞的照片,看起来好像是春游时的事情,他们身后是一片金黄的油菜花,齐宇侧身温柔地凝视着夏阳,夏阳则有些抗拒地低着头,看着手边一只红色的蜻蜓。另一张是齐宇和夏阳高中毕业时照的,他们站在一棵银杏下面,头微倾着,靠得很近,两个人笑得很默契。童曈从来没有看过齐宇笑得那么开心! 齐宇和夏阳认识了那么久,还有着那样坚固的感情基础!童曈看着这两张照片,心里竟颤抖起来,难过得好像珍藏已久的一件衣服,却发现只适合别人穿。 太熟悉、认识太久的朋友,反而永远也走不到一起来——这是许欣怡说过的话。 不管结果如何,童曈都决定把心里的话告诉齐宇。 周一下午,画室里空无一人。 童曈坐在齐宇的身旁看他调色。外面下起雨来,不大,淅淅沥沥地打在地面上,发出剥瓜子壳一样清脆的声音。她看着齐宇把一大支黑色颜料挤了一大半到调色板上,然后再调上靛蓝、赭石、熟褐,各种各样的颜色像变魔术一样被调到一起,一笔画下来,色彩是蓝中带黄,黄中带黑,还有很多种说不出来的颜色。齐宇画的似乎是星空,黑压压的天空,星星极力散发着一点点光芒,像被揉碎的芝麻。 童曈正欣赏着,突然“啪”的一声,齐宇把手上的调色板甩到地上,又把画笔“咚”的一声扔在了上面。他无比焦躁地推开画板支架——插在左边画架孔的一支铅笔掉了下来,随之,大画板一歪,砸在地上,把童曈吓了一大跳。 齐宇走到窗前,望着茫茫的雨天,发起呆来。 童曈这才知道,原来他也有闹情绪的时候。她走过去,递给齐宇一罐水果酒。 齐宇没有说话,只是向窗外的操场上看去。操场上的篮球架有些发旧了,篮板上的漆也脱落了,像丝瓜皮一样粗糙。有一个小男孩本来在拍篮球,因为突然来临的雨,他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这样的氛围有点伤感。齐宇也许记起了什么,目光像雨中的雾一样迷蒙。 童曈正想着要如何开口时,齐宇轻声地说:“听说你也在校刊做兼职?你很缺钱吗?” 童曈说:“缺钱……这个,是有一点呢。” 齐宇用手拂了拂额前垂下的头发,回答说:“你要是有什么困难的话,我可以帮你。” 童曈想,我真想没困难也制造困难,好让你帮我呢。可是她却赶紧说:“哦,不用!我自己应付得来。” 齐宇点了点头,转过身去,背靠着窗子,说:“你跟我不用这么客气。” 童曈有些紧张,她差点脱口而出:“我来画室不是因为缺钱,是因为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掂量了半天,她还是换了个平常一点的口气说,“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嗯……是别人托我问你的。” 齐宇沉默了一下,说:“有。” 童曈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她把手按在窗子上,水泥的窗台像涌起了波涛似的,她的手颤抖起来。她吸了一口气,装作满不在乎地问:“那个人……网上说是夏阳。” 齐宇没有回答。 童曈深呼吸了一下,很想照电视剧里的台词说,有个人喜欢你很久了,你知道吗?她就在你的面前!她为自己的胆小急得快要掉眼泪了。 齐宇突然说:“大家周六会去郊外写生,那天你可以放假。” 童曈长长地“哦”了一声。 一会儿之后,齐宇侧过身来看着她,童曈也看着他——他们身后就是一幅迷蒙的雨景。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齐宇把手放在童曈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又一次这么近。童曈大声叫了一句:“齐宇!” 齐宇看着她的眼睛,动了动嘴唇,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说:“童曈,我知道你的心意。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妹妹,当朋友。你如果是因为我而到画室来做模特,我感到很抱歉!我的女朋友是夏阳,我喜欢她已经三年了。” 原来,童曈的齐宇王子真的喜欢夏阳,而且已经喜欢了三年! 老天! 童曈觉得整个人就像掉进了冰窟窿,她的腿都软了。这种感觉就像鱼在吞饵,刺痛感把身体渐渐侵蚀,她的心却慢慢地麻痹了。 自己还没开口就被拒绝了,童曈那一点自尊心在脑袋里乱撞,她不自在地扯着自己的衣角说:“谁说我喜欢你了!我要是喜欢一个人,前提是那个人一定要喜欢我!单恋多傻呀!吃亏的事我可从来不干!我才不是为了你跑来画室当模特的呢,我兼职是为了钱!我要存钱去云南旅行!我什么都没有说,你怎么就知道我喜欢你,你也太……” 童曈有些语无伦次,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齐宇看着她,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傻丫头!” 童曈沉默了,她看着他,想象着自己在他面前尴尬的样子,心里更难过了。 过了很久,童曈使劲地捶了他一拳,说:“别自以为是了!我只是有一丁点喜欢你而已。你懂吗,能怎么样呢?我才不会因为你拒绝我而伤心。我们只是朋友和兄弟。” 又胆怯又自卑的童曈,最终说出了这样言不由衷的话来。齐宇笑着伸出手来,童曈合着他的手,重重地击了一掌。 两个人望着彼此,很勉强地笑了起来。童曈拿着可乐碰了一下他的水果酒,喝了一会儿之后,问:“你喜欢夏阳,为什么不公开呢?” 齐宇望着窗外,慢慢地说:“我和她在高中时就一起学画画,都被大家认为是最有天分从事这个职业的人。夏阳高考后,专业分差了一点,没有考上我现在的学校,被她爸爸骂了整整一年。夏阳的爸爸和我们的专业老师是同学。我们背负着大家的期望,又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哪敢公开?其实有时候,我也不知道和夏阳算不算是恋爱,我们只拉过一次手,除了心惊胆战外,没有一点浪漫的感觉。她的自尊心太强了,自从高考专业考试的分数比我差了一些后,她总觉得我瞧不起她。我们总被老师放在一起比,她也把我当成了竞争对手,说得不好听一点,她总是莫名其妙地忌妒我,对我发火,但是除了她,我再也没有喜欢过别的女孩。” “连自己最喜欢的人都要忌妒,都要较劲,这是什么样的感情啊?”童曈很疑惑。 齐宇看了童曈一眼,然后说:“我能够理解她,她背负着家里的期望,她的家族里出了很多在艺术领域有卓越成就的人才,她的姑妈在法国从事艺术教育工作,表姐是旅澳小提琴家,她……” 童曈一时无语。家庭氛围真不一样啊!她觉得自己胸无大志,每天混吃混喝,不求上进。爸爸教育她说,做人要努力上进,但也要活得开心。童曈只记住了后半句。 齐宇又接着说:“今天夏阳又来了画室,她拿了最近画的一张画来给我看。我说她画画太放不开了,很拘谨。我劝她不要只注意绘画的形式,过于追求画技的进步,应该多倾听内心的感受……反正是批评了她一番,她生气了,撕碎了画,走了。我又害她不开心了,她走后我一直坐在这里,心情很郁闷,什么也画不出来。” 估计对于夏阳,齐宇是太敏感了。又是竞争对手,又是恋人,多么复杂的关系啊。童曈心里这样想着,不免同情起齐宇来——这么优秀的男孩子,那么好强的女生,他们会怎么样呢?她觉得有些不公平,觉得应该帮帮他,便问齐宇:“如果按我说啊,你们还不算是真正在恋爱呢。你有没有吻过她?” “没有。一直没机会……” 童曈看着他,认真地对他说:“你应该吻她,用爱情的温柔来征服她。” “你和男生接吻过吗?” 童曈脸红了——她从来没有和男孩子谈过接吻之类的事,但她装得很镇定:“不告诉你。不过据我的经验,你应该盯着她的眼睛看几分钟,然后出其不意地吻她!”这其实是她在看言情小说时常看到的情节。 齐宇一脸疑惑地看着她,看来他在这方面很没有经验。这对情侣的关系纯洁得像张白纸,这令童曈的同情心倍增。她这个门外汉认真地给他建议:“女孩子喜欢深情款款的吻。像这样,靠近一点,靠近一点!对了……”她看着齐宇的眼睛,慢慢地把脸凑过去。齐宇认真地看着她,睫毛动了几下,好像蜻蜓的薄翼。 童曈靠近了齐宇,闭上了眼睛,在他的唇上轻轻地呵了一口气。 他们都是纯洁的傻孩子,这样的感觉真的很奇妙!童曈感觉到他打了一个颤…… 就在这个静谧暧mei的时刻,他们突然听见“啪”的一声响,门猛地被拍到了墙上,又重重地弹了回来——有人冲出去了。 齐宇站直了身子,追着那个背影大声地喊道:“夏阳!夏阳!” 天色暗了些,童曈站在窗前看到雨中有一个女孩子,把一柄圆点的粉蓝色的小伞狠狠地丢在了雨里。女孩低着头,迎着风奔跑着,衣服被风吹得鼓鼓的,像一只气球在飘——她连生气时的奔跑也是那么美。 怎么办?这下子误会变大了! 齐宇已经捡起地上的伞追了出去,在雨中只看得到两个模糊的影子,渐渐地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