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簪河边的女人之甲午精华版》 金簪河边的女人总回目 总回目共九十六章 第一章著书人单表金簪河黄连女双降何家湾 第二章何世明年后才报喜刘玉勤满月方见娘 第三章尴尬夫偏遇尴尬事苦命女难撑苦难家 第四章何程氏埋怨贤惠媳酸婆娘调侃倔强夫 第五章玉敏见伤难得真话玉勤怀子易听虚言 第六章贤玉勤难中得险助疲世明忙里闻真信 第七章听邪话世明生闷气得喜讯母女显欢心 第八章倔世明怒面众婆娘弱春福灾惊一家人 第九章迂婆子焚棉消顽灾小双云翻书生痴迷 第十章爱不忍释双红生羡瞻前顾后柳枝借方 第十一章遵传统玉勤祈平安寻新鲜双云生惊险 第十二章临周岁添新惠姐弟逢终年焚纸敬嫂娘 第十三章诞幼子柳枝迎新生见学童双云起旧念 第十四章入学堂姐妹欢又喜批小辈婆子愤且怒 第十五章遭奇灾柳枝丧亲子遇点化双红生春心 第十六章平日里双红助身力夜聊时双云解心结 第十七章遇荣嫂双云作双红见彩虹双红念双云 第十八章消冻伤咸助小姐妹练熟手权替慈母亲 第十九章贤孝女立家行贤事闲心人寻事惹闲话 第二十章学生妹只谈学生事庄稼人偏遭庄稼灾 第二十一章亲来亲去玉勤借债梦里梦外双云失学 第二十二章领肥差李婶忙提亲失大礼姐妹疏应对 第二十三章逢良机双云燃梦愿分礼物双红留遗憾 第二十四章同床异梦姐妹分心两家求缘父母一意 第二十五章相亲日双云易顺人定亲时玉勤难择日 第二十六章痴心未泯双云离家世事难料玉勤改亲 第二十七章迷惘时追梦奔县城绝望中落脚东风厂 第二十八章刘香茗助人如亲长何双云入职似炼狱 第二十九章身受伤双云引争执心难忘乡青起春思 第三十章遇情陷乡青初献身遭**双云又受伤 第三十一章匆忙中双云得急救寂寥时成玉施缓情 第三十二章大伤初愈身入原职轻情又变心生异梦 第三十三章纸里包火乡青离走沙中见金双云相助 第三十四章双云遂愿心如落石玉勤求信身似绸绵 第三十五章贤双红循母心头事倔双云哭诉肺腑言 第三十六章惊遭险手话难言明安附倩影事欲传话 第三十七章积毁销骨玉勤染病如鱼得水双云登梯 第三十八章循假意姐妹有闲话遵虚情双云遭黑手 第三十九章李成玉怅然挨疾训何双云惊梦起归意 第四十章谈亲事姐妹仍二意论婚嫁姨娘一条心 第四十一章见祸端双云欲寻短遇难阻玉勤心思长 第四十二章李婶拒礼无能为力醋嫂揽事乘人之危 第四十三章拨迷雾柳枝荐柳兰寻正路玉敏代玉勤 第四十四章娘娘显灵田婆谢恩苍天无眼桂花埋怨 第四十五章备彩礼玉勤遵夫意择吉日荣嫂称人心 第四十六章初听肺腑双云神定再得巨助树根就绪 第四十七章慧柳兰情赠鸳鸯枕苦双云绝觅黄泉路 第四十八章奔忙中玉勤图新生静处时双云立绝念 第四十九章众乡亲苦觅冰雪里独双云命殒寒河边 第五十章苦命人命苦殃妹妹贤惠女因贤惠婆婆 第五十一章入新家双红无蜜意娶贤妻树根生五味 第五十二章探亲事寒舍起悲吟逢年礼农家消喜气 第五十三章入内室启引亲缘事回娘家难诉苦悲情 第五十四章宴谢中柳兰除心魔风雨时树根得身爱 第五十五章春忙日夫妻显和气播种时姨母如悬心 第五十六章出水芙蓉双红示爱暮年朽木老根染病 第五十七章探吉凶闺中闻惊雷安贫富灾祸任天命 第五十八章朽老根有心身立家娇燕子无奈换门檐 第五十九章离燕子双红夜惊梦得娇女柳兰日应繁 第六十章理家事婆媳生嫌隙为门庭母女通心智 第六十一章闻噩耗双红身失魂传和言田婆心安然 第六十二章身有孕公婆皆欢喜心缠事媳妇独含悲 第六十三章俏柳兰巧送中秋礼拙树根首进何家湾 第六十四章离娘家顺带陪嫁礼遇燕子陡增慈母情 第六十五章力不从心双红记挂天难遂愿柳兰遭祸 第六十六章宴宾客门庭显富贵谢树根怨妇含痴心 第六十七章团圆节不如团圆意周全人难寻周全策 第六十八章顾面子贫姑贺岁礼诞幼儿寒舍添大喜 第六十九章添新丁报喜何家湾备喜宴犯愁农家院 第七十章待宾客田家撑体面遇恩人母女险悲吟 第七十一章慈玉勤独应满月事贤双红兼护庄稼地 第七十二章心无忌独身遭风雨身染病举家摊大祸 第七十三章魂归梦姐妹诉心事病涉险婆婆掩实情 第七十四章临绝境柳兰代作主求安康双红转入院 第七十五章施援手柳兰无私心瞒真情田婆有顾虑 第七十六章热心人反遭冷心怨善心女被袭揪心灾 第七十七章魇绝症似失半条命丢家业如塌顶梁柱 第七十八章应家事树根成主妇探病情柳兰如亲眷 第七十九章爱难舍独理幸福家病初愈皆回贫苦门 第八十章两家立约亲上加亲母女团聚苦中有难 第八十一章闻喜讯双红筹贺礼办喜事玉勤遂心愿 第八十二章身难躬亲柳兰求援心有灵犀燕子望亲 第八十三章岁如梭玉勤易思故光飞渡双红强撑家 第八十四章添新气妯娌龙虎斗消旧结母女舐犊情 第八十五章骨肉相逢亚男知恩姐妹互敬双红难却 第八十六章敬娘娘薄物回盛意疼燕子大礼显人情 第八十七章何家湾初留心头结甜水沟巧解面前愁 第八十八章金簪河涣洗女儿衣乌洼镇重引姐妹事 第八十九章送粮油树根惹闲话搭帮手燕子称人意 第九十章恰月圆婆媳遇憾事逢节前姐妹叙家常 第九十一章送鞋袜聊表慈母心避常礼难掩姐妹情 第九十二章骨肉相逢一如行路姐妹聚首堪比小子 第九十三章女儿国里孤雁煎心金簪河中双姝比身 第九十四章酷暑中燕子闻真言重阳日柳兰探虚实 第九十五章定亲时喜言兼双职祥和日隐含吉凶兆 第九十六章筹婚事柳兰破陈俗备衣物燕子循母路 第一章 第一章著书人单表金簪河黄连女双降何家湾 “此”字为开篇之首,篇首不容赘言。古人说文道事,都以“奇”字引人。我愚顿落伍之才,并无奇事可谈;且自幼出身三农,无权如李刚名如双江之父,立世之难,难于上青天。然而鄙人活不做凡庸之辈,死不做庸凡之鬼,纵观世间,唯有著书立作方能寻得出凡月兑世之门。在此须求同情者理解,理解者同情了。我虽无奇事却有奇地可说,可自来地从人名,人杰则地灵,地不名就是无人。说它奇,不过是有些新奇的来历,顺带也要说些新鲜的事。这地方不是皇宫豪院,不是名山名寺世外桃源,只是河边的一个小村,何家湾。 何家湾在乌洼镇上,镇区一条砂石路通往虹神县城。镇辖万余人口,多都散住在河边山间。这里大山接小山,山山不断,然而并没有多少荒凉的景象。山坡山谷可种五谷杂粮,山腰到山顶都是浓密丛林。除此不算,更有一条贯穿全镇,西北东南流向的河——金簪河。这条河乃是乌洼镇人的救命河,因为有这条河在那饥荒的年月河边人不曾饿死多少。有了这个因果,金簪河的来头更被传的无可辩驳。据前辈们说,某一年的夏天,雨过天晴,东南空中横出一道彩虹,从彩虹中又飞出了一个身着七彩纱衣的女神。她飞越乌洼镇上空时,怜悯这一带的荒凉及人民的贫苦,顺手从头上摘下金簪,抛向群山。那金簪将山腰压成洼谷,洼谷又渐宽渐深,也就成了河。至此才有了金簪河两岸的富庶。河边的人为了感恩女神,便把她用金簪压成的河叫做金簪河。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月,又不知哪个朝的王子皇孙在一年的二月初九来这里游春,见河边山间有如世外桃源,听说是彩虹女神抛下金簪才有此后的仙境,立请能工巧匠连夜打凿出了一个女神供在金簪河边的乌洼镇上。自此凡金簪河边数辈男女老幼在每年的二月初九都来女神的旁边烧香跪拜,祈求彩虹娘娘保佑,以得永世安康。 自那饥荒的年月之后,又有更多别的地方的穷苦人讨饭逃荒到了这里,且在这个地方住了下来。因此乌洼镇万余人口就有半数散住在河的两岸,或平地或山谷或山脚,河边的山脚下也被人走出了通往镇上的路。要说的何家湾就是座落在金簪河边的一个村,有五六十户近四百人,是这一带人口最多的一个村,也是乌洼镇上除金柳村之外的一个大村。在金簪河边,何家湾的人很幸运,村东河上有一座桥连着对岸,且对岸能有并不崎岖的路通往镇上。村里人也说不清这座桥是什么时候修的了,可能有几百年或上千年,还有的说是自彩虹女神抛下金簪之后就有了这座石桥。凡何家湾的人都要从桥上过,河的对岸就有何家湾的庄稼和树林,而在别的村子,庄稼和树林只在河的一边;河对岸山脚下的路虽有起伏,然而山势并不大,更有很多的人走,便胜过了其它的路。何家湾的人受惠于这座桥至大且深,都称它是“女恩桥”。至此便要说该说的新鲜事。 又说回来,女人生孩子怎么能算是稀罕事,可是以前没有过的事就是稀罕事。何家湾何世明老婆生了双胞胎丫头,前些日子——年前夜里生下的。且不说这对老何家是不是喜事,但稀罕事是定了的,在这之前从来没有哪个女人能生出双胞胎来。一经接生婆婆孙婆子说出,迅速传遍了全村。不几日,邻村也有知道的了。村里人说是罕事奇事,有的说是世明媳妇的福气,有的则说,也该他家倒霉,一双父母早盼晚盼能生个小子续上他家的香火,不想盼了四年,生了两个,却全是丫头。两个已见白头的老夫老妻还不知是什么滋味。 原来这何世明幼年一家七口,爷爷女乃女乃,父亲何老栓和母亲何程氏,哥哥世昌和妹子世琼。不曾想一场“天降灾祸”,爷女乃两个最早饿死病死了,接着又饿死了哥哥世昌。这么一来,家里就剩世明一根香火了。两父母无奈,在青黄不接最饥荒的日子里将能救活命的东西大都给了世明吃,小女儿世琼却眼睁睁饿死了。短暂而漫长的饥饿年月总算熬了过来,一家三口的日子过的紧巴巴的。转眼间世明抽长成了大小伙子。父母更是欣喜,在他二十岁那年,花了三个月的工夫给他盖了两间土坯草房算是新屋,年底就给他娶了刘家井刘正农和刘云氏的女儿玉勤做媳妇。自那之后,老两口便天天盼望着能早一天抱上孙子,好老早安了心,也想到只有那样才不枉饿死了大儿子世昌和小女儿世琼。可谁知玉勤自过了门虽贤惠能干,却迟迟没有怀上。这可让老两口心焦一天重似一天,天天盼着儿媳能怀上生个小子安了心,可一年两年仍不见任何动静。世明也一天怪似一天,心里偏生不明白,别人娶老婆过一年就生儿育女的,而自己媳妇竟没有什么反应,请医生开过方子,服了几十副下去,却也不见效验。村里人也难免当面背地里说些闲话,人家养个母鸡还能下个蛋,偏他媳妇不能开怀。世明是个暴性子,隔三岔五听到一回,窝的火难免都对媳妇发了出来。玉勤因想自己不能生,从不顶说半句,只在晚上安歇时以泪洗面。世明虽暴,然而无论怎样怒骂,却没有拳脚相加,只担心那样会不知哪一回打了正怀孕的玉勤流了产,且一双老父母极盼孙心切,更不能伤了媳妇让他们更加绝望。 这样直到了第三年的春末,玉勤只发觉自己口味异常,且时常呕吐,面色也大不如以前。她暗自以为是由于平日忧郁以致大病将至,因此更加伤神。想自来到何家湾不能生育不说,更又添上不治的病,必将是早逝的命,暗地里流了不少的泪。谁知何程氏最是心细的,见玉勤饮食起居不同过往,喜在心里,料她必是有喜了,明里暗里叫她注意身子。几次下来,玉勤方明白过来,这会儿全家人才都欣喜起来。玉勤身怀有孕,世明收了点暴性子,不像以前那样怒骂,可一时窝急,也要狠训几句。每次何程氏听见,便罗嗦老半天。玉勤也只有忍着泪,安慰婆婆几句。 一家人心焦的盼,直到这年的腊月半头,总算盼到玉勤要生的日子。这天腊月二十,老两口求神烧香许愿,又老早请来了村里的接生婆柳枝的婆婆孙婆子。全家人都欣喜的盼着玉勤能顺利生下来。天色落黑,何程氏往灯里加了油,与孙婆子一起在屋里守在玉勤的床边。世明与何老栓在门口候着动静。将入午夜子时,孩子就要出生,玉勤满身生汗地翻滚叫着。原来玉勤自怀了孕,每日忧郁苦思,怕生是非,又兼饮食不济,胎不曾养的好,这时疼痛难支也就不奇。何程氏见状可着了慌,看着玉勤翻滚尖叫的样字,双手合心地求愿起来,不时问孙婆子:“老嫂子,媳妇这样可怎么办呢,孩子不会有什么事吧,要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叫我这大半辈子的人怎么过下去,盼了四年才有了今儿,求求娘娘保孩子安生落地。”孙婆子原是经多见广的女人,并不急忙,说:“这有什么不好了,老妹子你生孩子顺了,没见过生孩子难的,我生大楞那会,几乎半个生死,后来的几个就顺当多了,这么着的我见的多了。娘俩都会没事的,眼看这孩子就要来了。”“好——好,要好好的就好,我可盼着呢。”何程氏说完,又拨亮了灯芯,接着把尿布棉被之类的东西,放在玉勤的枕边。世明与何老栓只在外面干转着,听着屋里的动静,一边又掐着时辰。 不一时,随着玉勤撕心裂肺的叫声,孙婆子拉下了一个娃,忙说:“世明妈,生了,生下来了。”说着,在孩子身上拨弄了几下,那孩子随即叫出了声。“嫂子,生了就好,男娃还是女娃?”何程氏忙问道,“是个小子?”孙婆子看得真切,如实答道:“女娃,是个女娃,生了就是好的,儿媳也没有什么事”,接着忙把孩子放到棉被里,又包好。“好——就好”,何程氏吞吐说道。玉勤早已全身是汗,衣裳被滚得缠在身上,气息微弱,满脸泪水汗水,躺在床上,似昏迷了一般。 世明听到孩子的哭声,心里一喜,大步若流星走到里屋,压低了声问孙婆子:“大娘,是个男娃?”“看把你慌的,别惊着她们娘俩,是个女娃”,孙婆子又问,“这会是什么时辰了?”世明听了心里一凉,可还是回答了孙婆子的话,“我爸说还没到子时,上半夜的。”孙婆子说:“恩,这娃是亥时,腊月二十生,记下生辰,过了这会我忘了,你可不能忘。等一会你媳妇醒了,对她说了就好”。“是哪,这事我不会忘的”,世明说着,声音慢慢低了下来,全没了刚才的那股劲。何程氏只听他俩说没了一句应对的话,连何老栓冻着掐时辰也顾不的了。何老栓这时在堂屋门口听着动静,知道生的是个女娃,裹紧了大衣蹲在那儿。 一刻没过,孙婆子还没把东西拾掇好,玉勤竟又在床上呼天抢地的叫起来,像又要生一个。玉勤自己心里清醒,只是说不出半句,头上的汗又冒了出来。这下全屋的人都着了慌,还是孙婆子最先明白过来,忙说:“世明,你媳妇好象又要生了,你们真是大大喜呀,这是我头一回接下两个孩子。”“恩哪——真——真的,那可太好了”,没等世明答话,何程氏先抢着说了,说完又双手合心祈求起来。看着玉勤这般凄叫模样,世明着实不知如何是好,站在床头手足无措。孙婆子没有再着慌,只对世明说:“快再找一个小棉被过来,你媳妇又要生了,一个不够。”这么一说,世明反更慌了,只说:“大妈,只做了一个,再没有了,我只有一个棉袄。”“快把身上的棉袄月兑下来,要冻着孩子不成?”孙婆子催促说。“快,可别等了”,何程氏说完又祈求起来。世明忙把棉袄月兑下来交给接生婆婆,自己只站在那里干冻着。 玉勤缓了一口气,申吟一会,又尖叫一声,又一个女娃落了地。孙婆子抱起,轻声对何程氏说:“世明妈,又生了一个女娃,看她俩多像,这鼻子眼,连胖瘦好像都是一样的。”说着,作弄了几下,将棉袄里垫上尿布,包上了,“可别混了大小,小棉被里包着的是大的,棉袄里包着的是小的,这样可好?”“好——好”,听孙婆子说又是一个女娃,何程氏吞吐半天只说出那么两个字。“世明,你可记下了,这会又是什么时候?”孙婆子又问。世明这时站在那儿,连冻带惊,都快木了,听问,忙回了一下神,觉着离生第一个已过了不短的时间,忙答:“大妈,这会好像入了子时了。”孙婆子笑说:“吆,这怎么好,这么以来两丫头倒不是一天生下的了。还没遇过这样的稀罕事呢。”世明也觉着是奇事,于是说:“大妈,这可怎么说,不是一天生的,怎么记孩子的八字呢?我看小的也记成腊月二十吧。”没等孙婆子再说,何程氏先说:“那就由你了,你的孩子,多一天少一天有什么了,两个一块来的,记一块也就是了,女孩家生辰记那么牢干什么。”“还是你的想法好,这两个一块儿来的,就该记作一天的”,孙婆子说完,看了看玉勤。玉勤此时满头满脸是汗,眼里浸满了泪,躺在床上虚弱的喘着气,没说出一句话。孙婆子凑近了说:“玉勤,是两个女娃,一样的,你看多好,包在棉被里的一个是大的,包在世明棉袄里的是小的。”玉勤仍没说什么,只睁了泪眼看了一看,侧过了面去。孙婆子又对世明说:“世明,该给玉勤做点吃的了,这几天才生孩子,身子弱,可要伺候好一点,要是有什么不好了,下次再生,难保顺当。”世明忙答:“我知道了红糖鸡蛋胡椒都准备好了,都够用。”何程氏见世明还冻着,心疼地说:“世明,快去找一件衣裳穿上吧,这正是腊月,仔细冻着了。”世明这才觉着冷了,忙转身到西屋,片刻找了深秋时做工时穿的褂子披在了身上,仍回到床前,一时又想天亮了该做什么。 何程氏见两个孩子和玉勤都还安稳,便叫世明给孙婆子倒了一杯开水又加了红糖,自己出了里间,见何老栓还披着大衣在门口坐着,说:“他爸,你回屋去吧,这腊月半夜里最冷,可别冻着老骨头,玉勤生了,没什么大事了。”何老栓在外面都听着屋里的动静,知道玉勤生的是两个丫头,一直掐时辰盼孙子的心凉了半截,也没再说,深喘了一口气,咳嗽了几声,起身趁着雪光,回了西屋。何程氏又回屋,这会儿屋里已经不忙乱了,几个人从昨晚忙到这时,热粥还没顾的上喝一口,这寒冬腊月,碰上这个事谁也没什么说。她虽不如意,可该照应的还该照应,已忙活了半天,便叫世明:“外头雪亮着,厨房里也不黑,你点了灯去做一碗稀饭过来吧,你大妈都忙半天了。”世明听了,去厨房做饭了。两个老太太坐在床边说话些话,孙婆子只说要是柳枝也能生出两个可就好了。田婆只叹,要是个小子,一个两个没什么要紧。玉勤只静躺在床上。村里山上雪光大亮,还飘着雪花,新雪压在被踩过的陈雪上,又是一片雪白。 不多时,世明煮好了粥,又敲进了两个鸡蛋,盛了满满一大碗端回了屋。孙婆子确实累了,见世明又是诚心,接下趁热吃了。何程氏自然是无心吃饭的,只叫世明回厨房去吃,自己只看着两个孩子,心头如麻似絮。玉勤对屋里的一切动静都听得清,头仍偏在一边,刚才湿透的头发这时冰凉如水,听着两个孩子和婆婆的声音,泪又溢满了眼。 世明回厨房喝了一碗粥,暖暖身子,到里屋把孙婆子用过的碗收回厨房,这才又回到里屋坐着。何程氏与孙婆子又谈些家常,不知不觉已快到天亮,外面积雪一望无边,辨不出山川树木,村里人还没有醒来。孙婆子见时候不早,嘱咐了世明如何照应玉勤的几句话,便要走了。何程氏没有苦留,只将早备下的几个鸡蛋并二斤红糖拿出来让她带上,——这原是金簪河边的老规矩。世明把孙婆子送出了院门,回屋坐在床头守着。何程氏已经累了一夜,见这会儿屋里没什么大事,便选空回屋歇了。老两口悬多日的心虽落了地,却多了另一番滋味,相互叹一口气,再没说更多的话。 孙婆子自离了世明家门以后,因从没接过双胞胎,很是称奇,逢人便说世明媳妇生了两个丫头,是她接下的,还附言把两个丫头说的活灵活现,如何相象。二楞媳妇柳枝得知玉勤生了两个丫头,也是逢人便把婆婆夜里的事说了。何家湾自来没有过这等稀罕事,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中午,偌大的一个村子老少都知道了。几个媳妇不信肚子不大的玉勤竟能在一夜之间生出两个孩子来,便想寻一个合适的时间去看看新鲜。 何程氏与何老栓满心想着玉勤能生个儿子,不想生了两个,却全是丫头。老两口心里很是不顺,每年祈求祷告烧香拜娘娘的求孙心切化为了心酸。可玉勤还是生了,不是喜事却也不是坏事,二人心里虽不是顺,却也没显露多少,只暗地里埋天怨地。世明明镜似地知道爸妈不如意,可他千般万般都不能说,孙婆子临走时说女人月子里不能受气,若不然落下个什么病症就一辈子治不好,还会影响以后再生。玉勤也是一天到晚少语寡言,除了世明找来大倔媳妇荣嫂给两个丫头喂头女乃的那一会,脸上不曾有什么笑色。她躺在床上,想些前后,泪仍不断,眼都被浸的红肿了,不时地看看孩子,心头百样滋味。快到年关,一家人也没有多少喜气。因为雪多路滑,家里又走不开,世明连到刘家井报喜也没有去。至于何程氏娘家程朱村那边,因只有一个光棍舅舅程有粮,也没去通报一声。 腊月二十二,也就是玉勤生下两个丫头的第三天。午后,玉勤给两个孩子喂了女乃,刚将她俩放稳,便听见村里几个媳妇说笑着进了院子,都是平日和玉勤走的近的,一个是刚过门的邻居世财媳妇,是甜水沟的,与玉勤隔两道篱笆一条路,生的俊俏,跟玉勤从小就相识,因为没有大名,村里人都叫田妹子。中秋前经甜水沟白大婶介绍嫁给了何家湾的世财。她原要早点过来,可婆婆说玉勤生的是两个丫头,世财在外又没回来,便拖了一天。再一个是正大着肚子的柳枝,比玉勤晚来何家湾二年,原是金柳村的姑娘。两年前,她家穷,值春夏之交,青黄不接,见二楞虽有些憨傻,然而二楞父亲病死前曾在队里做过事,略有点积蓄;孙婆子又会接生,常得些吃用,还不至于饿着肚子过日子,便嫁了过来。如今已怀了孕,快要生了。昨儿给丫头喂头女乃的荣嫂也一起过来了。除了荣嫂是来过的没有带东西之外,田妹和柳枝都带了五个鸡蛋和一斤红糖。 玉勤见她们进屋,忙用手支着身子依靠在床头。“玉勤,还是别动了,躺下吧,你身子弱,可别闪了风”,荣嫂看看两个孩子,笑说,“吆,看你的两个丫头,这会睡的多香呀。”“大嫂,多亏你昨儿给她俩喂了女乃,今儿接上了,才睡稳了。”玉勤定了定神,紧了紧头巾,见田妹和柳枝都带了东西过来,便又说,“你们来了看看孩子就好,怎么破费那么多,眼下各家的日子都紧呢。”“嫂子,这些家里有,就带给你补补身子,你要是吃不好孩子也要跟着瘦”,田妹说着,把带的东西放到一边,也凑到玉勤的床前,见她的眼有些泛红,又问,“你这生了双胞胎是大喜,眼睛怎么成这样了。”玉勤顿了一下,笑说:“唉,孩子晚上不好睡,一直看着熬的。”荣嫂是过来人,早已看出了苗头,便说:“玉勤,把两个孩子照顾好了就行,有了空让世明守一会,你也要睡好,俩孩子还小,想那么多干什么。”柳枝是个心空的,并不解荣嫂的话,笑说:“还是嫂子能耐,前些日子见了你,怎么看都不像要生两个的。昨儿听了还有点不信,这会见了,她俩还真的一模一样,棉被里包的一是大的,棉袄里包的一个是小的,昨儿听了,连这都知道了。要不是我妈跟我说,就是亲见了,也分不出哪个大哪个小呢。”“是呢,我开始也不信,我那会快要生的时候,肚子比你的肚子还显大,到头来也是一个。不想这看不出来的,倒真的生了两个”,荣嫂话音刚落,屋子里的人笑作了一团。玉勤也笑说:“嫂子是说笑了,谁还能知道自己要生几个?”“嫂子真会说,你看我要生几个?”柳枝说完,屋里又是一阵笑。 田妹又笑问:“嫂子,我还忘了问了,这两个一样的丫头都叫什么名字,两天了,嫂子有心计,起了什么名?”她以前与玉勤是极好的,虽嫁到何家湾不久,就像在这里过了很久一样,这会又想起着个茬。“是呀,我喂女乃的时候也没问呢”,荣嫂也笑说忘了。柳枝在旁忙补说:“这俩一块儿来的,叫出来该知道她们是姐妹的才好”。玉勤又用手支着身子,抚了抚头巾,侧身看了两个丫头一眼,这才说:“我倒是想了两个,大的叫双云,小的叫双红。”柳枝听了,觉着很好,笑说:“这个好,云也是虹,虹也是红的,嫂子可有心,这么一叫,谁还不知道她俩是双胞胎呀。”“恩,也是这个理,双胞胎姐妹这么叫听好,双双对对的,多好,有了‘双’字,她俩什么时候都是一起的”,荣嫂笑说“双”字好。田妹也说:“以后我生了,名字也让嫂子起。”柳枝忙接着说:“你家婆婆能愿意呀,我家的我都作不了主了。” 几人正说着,世明到村东河岸井边担水回来,听屋里有几个人声,忙进来看。他见她们几个坐在床边说笑,便说:“嫂子,外面雪大天冷,今儿一起在这里,可别走了,在我家随便吃点热的吧。”荣嫂笑说:“世明,如今当了爸,怎么说起这样的客气的话了,我们来看看她们娘仨就走了。如今的日子谁都难,你们添了这俩孩子,不能随便破费,以后的日子就要算计着过了。”玉勤忙说:“嫂子说的是实在话,这件事没敢向谁说,连小田庄的我姐那里都没打算对她说,这事过了年就算过去了。”柳枝笑说:“这事还用的着声张吗?可也知道日子都难,我们来看看就走,带点东西给你补补身子,可不好么?”世明又说:“你们来了就走,怎么过得去?”荣嫂说:“什么过去过不去,我那会生孩子不是也是一样吗,如今日子好了点,可哪能跟为官作宰的比。还是孩子要紧,玉勤刚做了妈,身子要补好,你还是给她做点吃的吧,一些稀的就好,多加一个鸡蛋。”“恩,嫂子说的对”,世明心里虽不顺,可荣嫂说的极是,玉勤这时不能下床劳作,万一闪了风,就会惹出别的病。何程氏这会出去到村里富余的人家借尿布去了,他只得自己去做。 “二哥,你刚进屋,就歇一会吧,做那些我在家时做的可好了,我做点让嫂子尝尝”,田妹说了,起身拿了三个鸡蛋去了厨房。玉勤掖了掖被角说:“世财娶了这样的媳妇,以后有的福享了。”荣嫂子打趣说:“那是呢,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不也是一样?”玉勤听了,苦笑一笑说:“嫂子是笑话我了,河东河西都是不一样的,我到这里这几年做什么了,四年才生了两个孩子。”荣嫂子笑说:“怎么还有那个说法,这整个何家湾,谁不知道你。生孩子是晚了点,你四年生了两个,我也是前四年生了两个,这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嫂子说的对理儿,我要一回能生两个,一回顶两回,少受了一回的罪,也早知足了”,柳枝的话又惹了一回笑。世明见她们聊的热,觉得碍事,去厨房帮着烧锅了。 不大工夫,田妹煮好了鸡蛋粥,端了满满一大碗进了屋,热气腾腾的。她把碗放到床头旁的方凳上,说:“嫂子,粥好了,趁热吃吧。”玉勤看了看两个孩子,掖紧被子,说:“这又麻烦你了,这么冷的天,让你做饭,真是让你累了。”田妹把小勺递给玉勤絮絮叨叨说:“什么累不累的,以后我们是邻居,有哪里用得着的地方,你只说一声就好了,这些活儿轻呢。小时侯到山上找吃的,你总是帮着我,到晚上把我送回村子,你又模黑回家,虽说只有二里路,可晚上要过竹搭桥,山路又不好走,都委屈你了。几年前大姐就近嫁到小田庄,这日子巧,我到这里跟你做邻居,做这点事又算什么。”玉勤接过小勺,笑说:“那时侯都是玩,什么也不怕,大姐比我还胆大呢。”“你们倒是老相交了”,荣嫂子不知她们那些事,又说,“玉勤,这日子里,饭多吃点,气少受点,两个孩子就见胖了。这两个可不比一个,自己要有什么不好了,受拖累的可是两个孩子。事要想开点,可别窝着气,更不能赌气不吃饭呀。”玉勤吃了几口,略思一下,勉强笑说:“嫂子真细心,从这条道上走过了就什么都忘不了,我以后会记着的。”田妹在旁催说:“嫂子,快趁热吃吧,吃些热的对身子好。”玉勤又端紧了碗,用小勺舀着趁热吃了。 玉勤刚吃完将碗放下,何程氏向几个生养过的媳妇借了尿布回来。荣嫂,柳枝和田妹三人见她进来,忙都站起身。荣嫂先笑说:“婶子,我们是来看看玉勤和和孩子,村里第一对双胞胎丫头,怪稀罕的。”“坐下接着说吧,外面天怪冷的”,何程氏说,“这是稀罕事,可——”没说完就停下来。柳枝和田妹都不知该怎么应,荣嫂又说:“婶子,盼了几年玉勤生,这一回一下生了两个,可不好吗?”何程氏又说:“好——好,总算盼到今儿,以后的日子就放了心。”玉勤明知婆婆为两丫头不如意,只一肚子委屈,却没有说话。荣嫂也知何程氏的心思,仍笑说:“这两个,可不能放心,玉勤再生两个才能放心呢?”“是呀,有了这两个,以后的日子就不用担心了”,柳枝接着笑说。田妹只站在一边不吱声。何程氏把找来的几块尿布掖在玉勤床头。玉勤生了两个丫头,原备着的只够一个用,只得先借了。村里各家也都知道玉勤的难处,只要开口,或多或少都给了。 何程氏刚缩回手,可能因为两个孩子睡的时候长了,或是屋里几个人说话惊了她们,包在棉被里大的最先哭了起来,接着棉袄里的小的也有了声响。柳枝说没见过双胞胎一起哭的,像对唱对台戏似的,于是先把棉被里大的一个抱起来,又说:“嫂子,这两丫头一起哭怎么才能让她停下来。她俩中的一个哭,另一个也睡不好,这样在夜里的时候,可不熬了夜吗?”玉勤一边抱好棉袄里小的双红,一边说:“让她们一起睡就好了,就是醒的时候,这一个没停下来,另一个也被惊醒了。一起闹的时候就是忙了点。”何程氏像有些不惯地说:“孩子哭一会有什么不好了,孩子哭的越凶越是疼爹妈。”荣嫂听了,没有应话。田妹问玉勤:“嫂子,俩丫头是饿了吧?到喂女乃时候了吧,不满月的孩子吃寸女乃。”玉勤笑说:“按说也不该到时候,你们来的时候刚睡下,可能够是听见人说话了吧,这大丫头鬼的很只要觉着屋里有了动静,她就醒了闹,抱着就不哭了。”柳枝把大丫头双云交给玉勤,玉勤轻颤几下,那哭声果然小了。“才这两天就知道闹了,要是长大再闹,嫂子还不知道要怎么操心呢”,柳枝说完,屋里人除了何程氏都笑了。 几人正说着丫头那么小脾气却怪的时候,世明又进了屋,见何程氏也在屋里,没有应话,端了玉勤刚用过的碗出去了。何程氏接着也出了屋,屋里片刻便静了下来。还没等玉勤开口,荣嫂便起身说雪多路滑,对家里几个孩子不放心,要回了;柳枝也说到了饭时,家里婆婆大哥和二楞都等着,也要走。玉勤苦留不住,怀里抱着孩子,又是雪天,下不了床,连两步也不能送。荣嫂说:“玉勤,你不要动了,怀里有孩子,外面天冷,要是下床闪了风,这月子里可是难好了。”柳枝也说:“嫂子,你只呆在屋里暖和,你有什么了,孩子也不好,以后还有日子,天暖和了,你也能起了就隔三叉五过来聊聊。”田妹忙说:“都是姐妹,这大雪天我也不到哪里去,你有什么事忙不开手,隔窗子喊一声,我就过来了。我们原来在一起的时候不也是那样的吗?”“好——那好,只是你现在过了门,可不能像原来那样野了”,玉勤只苦笑一下。三人忙出了屋,踩着雪又出了院子。玉勤在屋里,看屋里片刻只剩她和两个孩子,泪又满了眼。何程氏与何老栓在屋里说些年关的事,见她们从院子里过,如没听见一般。世明在厨房里备饭,虽看见,却也没出来送。 荣嫂几个人知道世明一家人因玉勤生了两个丫头心里不如意,不想会是这么应对不如往日,也不好多说,无心再聊,一齐去了。以后的几天,村里远近娘们,因没见过新鲜,不管有没有过生养过的,也都过来看视。都知玉勤日子难熬,来的人没个空手的,或几个鸡蛋,或半斤红糖,最紧的人家也带了几个红薯。如此一来,世明家里过年不似往年那样紧了。然而玉勤生的终究不是小子,盼几年成了空,凭外人在面前怎么说,一家人只不见笑色,连刘家井那边也没有去报喜。小田庄的玉敏虽然在赶集的时候知道了,可终因年底雪大,没有过河去告诉爸妈哥嫂。刘家井的人只当玉勤在年后生,因此世明一家客人来往便没有 第二章 第二章何世明年后才报喜刘玉勤满月方见娘 自玉勤生了双云双红,何老栓何程氏越思越想越发不满意起来,苦苦等了四年,都已是年近花甲的人,虽说玉勤以后可能会再生,可眼下毕竟落了空。想想为让世明活下来而饿死的世昌和世琼,两口子老泪纵横。何程氏这些天虽没说些让人心里打结的话,对玉勤却比生孩子前冷了很多,只有在两丫头白日里齐哭闹的时候才回屋里帮一下,其它的事玉勤做不到的,只一口安排世明去做。世明也是对此心底凉了大半截的人,只在吃饭的时候,才把玉勤要吃的端过去,其余时候只顾做自己的事,至于洗换尿布之类的事则一概不问。玉勤无奈,每天以泪洗面,照顾两个孩子全由她一个人。白天忙了一天,晚上也合不上眼,常是一个刚睡着另一个又醒了,把刚睡着的也惊醒了。世明对这些夜间的琐事也不过问,每次被惊醒见玉勤忙活,都说:“孩子哭一会有什么了,又没有什么妨碍”,接着又倒头睡了。玉勤只顾自己忙,从不说什么。不但如此,由于世明与何程氏不理会两个孩子的事,一些脏了的尿布也得自己洗。她只在床上呆了五天,便下了床忙洗尿布的事,可寒冬腊月又怎同往日,河里冰封河面,半尺厚冰,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去洗;且河下风大,月子里避风的人怎么能去;村东井边风小点,然而她几天来身虚力弱,木桶又大,怎么能从井底把水打上来;水缸里世明打回来做饭用的水自然不能都用洗尿布,且尿布在这么冷的天冻结成一块,需用温水才行。玉勤无奈,不能叫世明往家里担水,只得往锅里加些水,烧到开,把冻结的尿布烫了,又加了雪化作水,才把尿布洗了。如此倒也没耽误两个孩子用。 腊月二十七,早饭过了,玉勤给两个孩子喂了女乃,见她俩不一会睡着了,起身下床,收拾尿布。两个孩子又是拉又是尿,一天下来早积了十几块,不腥不臭,只一块块冻在一起。照前两日一样拿出来放水盆里,化雪水洗。眼下虽是年关,可各家日子都紧,与往常没什么两样,仍是数着米粒下锅,连柴禾也要掐指算着烧。何家湾虽然地处青山,然而这一带的人家很多,队里也管的紧,每家的柴禾除了庄稼秸杆,再加上到山脚河边打来的干草干柴,也只能够用。世明一家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何老栓更勤快,比别家多打些干柴草,每到秋天便早出晚归,山腰地边转一圈,一捆柴草背了回来。这才使一家人一年到头从不缺柴烧。玉勤烧柴化雪水给孩子洗尿布的事自然是何程氏没料着的,明里暗里心疼起那些柴来,且说:“照这么下去,全家明年开春后就要吃生的了。这么洗也不是一天两天,真的要把家里柴烧光了才罢。”还说这样的事从来没有见过,要是脏了灶神,全家人过年也吃不了安心饭。听何程氏说那些,世明每次见了也难免训骂几句。玉勤每次洗,心都如针刺刀剜一样,不能让两个孩子遭罪,只得那么硬撑着,每晚流了更多的泪。何程氏与何老栓心里窝的很,想玉勤生个小子,一家人过个喧腾年,不想这么一来,年也过的不是滋味。 转眼过了年,世明一个人在初三备了些平常东西去了刘家井,连报喜一并有了。入了春晴的好,不几天,雪化尽了,可天有时还是很冷。尽管如此,已经很有春天的模样。正月二十,双云双红满月,二十三,玉勤便被刘正农接到刘家井过满月。刘正龙和刘云氏见两外孙女生的水灵俊俏,都很高兴;可又看到玉勤面黄瘦弱,气色大不如以前,又忧心起来。刘云氏最是细心,自然看出了玉勤的心思,便问了玉勤一些话。玉勤因怕她担心,虽满月复苦水,可也不得不作出很舒心的样子,每次问起,都苦笑一下说:“孩子闹得凶,晚上熬了夜,才成这个样子。”如此搪塞几句。几次下来,刘云氏也不问得那么多了,只再三说照顾两个孩子不比一个,身子要紧,倘若这一节子生出什么病来,连孩子都是要跟着遭罪受苦的。玉勤每次都是忍泪顺口答应了。 第二日,玉勤算是休息了个安稳。吃过了早饭,刘云氏趁天好,把俩丫头的尿布洗了,又找来一些旧衣服旧单子,撕成几块也洗了,并那几块一起晾晒。这入了春,天冷的日子还多,两个孩子这个拉了,那个尿了,都要换上新的,一天下来都要换十几块的。这天洗了干的又慢,要是遇着连阴天便没了办法,多备着些就可放心。玉勤只说刘云氏最是心细,原来年前就准备好的几块尿布,被世明入了冬带了过去,哪里料着生了双胞胎,虽借了几块,还是显的紧了。多亏玉勤每天必洗,洗了又烤,所以年前年后,虽没多少好晴天,也没缺过尿布。 中午日头偏南,河对岸小田庄玉敏来了。她只说料着玉勤这几天必会来,因离的近,所以收拾了一下来看她们母女三个。玉勤见玉敏来还带着个小棉被,便问了缘由。玉敏只说:“我知道你们来,听妈说双云双红只有一个棉被,又想还没出正月,不能动针线,我家石头的小棉被还放着,不薄不厚可合适了,我就带来也好换上。”她又见一个裹着棉袄,又问:“这小丫头裹着她爸的棉袄,她爸冬天还有袄穿吗?”玉勤只答:“外出时就穿公公的大衣,在家里暖和就穿秋天做工时穿的褂子。”玉敏便叹:“这可苦了世明了,有了这个棉被,他就有棉袄穿了。”玉勤笑说:“姐是多心了,这以后入了春,暖和了就穿不着棉袄了。”玉敏又说:“这可没准,这几天虽晴的好,可刚化完雪,又不多暖,这几天又有更冷的样子了,春捂秋冻,可大意不得。”玉勤又说:“冷也没什么,他好像惯了。”玉敏笑说一句,“他不习惯也没法子”,接着又问起别的事情来。玉勤有几次被问到痛处,一笑也就应过去了。刘云氏见大的两姐妹聊的热,小的两姐妹睡的熟,看此时已到正午,便去了厨房。 不一会,刘云氏做好了午饭,回到里屋。玉敏正向玉勤说着在小田庄倒没沾着甜水沟的晦气,与在家时的生活差不离,只比不上那时两姐妹在一起那么自在。诸如此类的话,两人碰面便说,不知有过多少回。刘云氏见她们又是老生常谈,便说:“玉敏玉勤,你们还没忘那时在一块儿,可也不能再聊了,是吃饭的时候了。”玉敏玉勤这才回过神来,知道聊得热了,竟都没去帮着做饭,玉敏便问:“妈,爸呢?等他回来再吃吧。”刘云氏说:“不用等了,你爸一大早就去你哥家了。跟你哥一起到村西头翻山脚下的闲地了,你哥说要种一些果树在那儿,你爸可就在你哥家了。”玉敏还要再说,这时两个丫头都一起醒了,声音不大不小的哭闹着。刘云氏见了,忙说:“玉勤,我来看一会,你先吃饭吧。”玉勤将双云抱在怀里说:“妈,你和姐先吃吧,俩丫头都该饿了,我先喂了她们再吃。她俩醒了就是要吃,要是再拖一会,可闹得让人心慌。”“那也好,孩子不闹了才会心安呢,你在这里喂着她们俩,我把你的饭端过来”,刘云氏说完,与玉敏一起出了里屋。 玉勤刚把双云放下,刘云氏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蛋粥进了屋,“玉勤,趁热吃吧,多吃点稀的,对身子好,这粥可养身子了。”她说着,把碗放在床头旁边的高凳上。玉勤把双红抱在怀里说:“妈,这还一个小的没吃呢,等她也饱了才好。”刘云氏坐在床边,叹说:“唉,这养两个可真比养一个要操心哪。”玉勤笑说:“妈,这么习惯了就好了,她们一起吃一起睡,连拉屎撒尿有时也是一块的,比养一个也不多费劲。”刘云氏听了也笑说:“那是呀,一起吃一起醒就是省了力气,那会你和你姐不也是跟一个人一样?夜里解手也是一块起床的。”玉勤又笑说:“妈,那时候不是你惯得我们?哪一回不管是我醒了还是姐醒了,你就都叫起来,日子长了就一样了。我也学着你,才这么对她们。”玉敏进了屋说:“妈,我们三个在屋里一起吃吧,玉勤喂过她们也不用下床了。”玉勤听说的更好,一笑说:“我们在屋里吃饭,她俩闹也好都能看着。”刘云氏怕玉勤吃了热饭走动闪了风,便说:“就由着你姐吧,反正也就我们几个,怎样都成。”玉敏把杂面馒头咸菜稀粥都端回屋放到床边,几人边说边吃了。 午后,刘云氏想着世明明天可能要来接玉勤,便把她来时带的东西折了叠了,又一时,收了那些早上晾晒的尿布。日头偏西还有很高的时候,村里因玉勤带了双胞胎来走满月,自是稀罕,几个近点的娘们,都过来看新鲜,屋里几乎不断三五个,刘云氏和玉敏只忙着端茶挪凳,好大会才去了没有再来。玉勤玉敏两姐妹又聊了好大会,好在小田庄离刘家井只有二里,日落西山,玉敏才回了家。晚上,刘正农扛了锹回来了,不过说些儿子玉梁如何打算种树,儿媳田丫如何教训孙子干活之类的话。至晚饭时,玉勤出了里屋,刘云氏嘱咐她说春天虽暖,但天变的快,要注意身子。刘正农也随声嘱咐了一番。玉勤一一答应,叫他们放心。 玉勤来刘家井的第三天,早饭刚过,日头还在东南,玉梁媳妇田丫扯着女儿金雀来看,见面没说两句话就各塞了两毛钱在双云双红的棉被里。玉勤笑说:“嫂子,两个孩子都好,今儿就能回去了,嫂子忙,顾不得,也都知道,以后孩子大了有的是日子。”田丫坐在床沿说:“玉勤,你带两个孩子来一趟也不易,就是忙,这个空还是能抽出来。我刚来那会,我们就像亲姐妹,这几年你有了家,我平日为三个孩子忙,也就见的少了。你好不容易住两天,这两个孩子也新鲜,我还没见过一面,怎么能不来,前儿就想等你过来,可金雀闹着要去姥姥家,想你能住几天就去了甜水沟;昨儿午后回来我就想过来,可你哥热脑子乱想要在屋后挖树洞要栽几棵杏树,还要在正月里把地翻好,等下了雪,再种上杏树,说这家就能兴了。也没见过他那么想的,还叫爸去帮着挖。昨儿忙了一天,我给他们烧水备烟,又要管两个小的,就没顾的来;今儿还要忙,没到做饭的时候我就趁这会能闲过来看看。”“嫂子忙,我没来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也想去村西看看,可这两个孩子一会也离不开我”,玉勤笑说,“我哥从来就是那样的人,干什么活没命似的,没准有了嫂子这家就兴了。”田丫笑说:“还说呢,昨儿那金山我怎么也管不了,不让他翻地,让他在翻好的地上挖洞也不干了。要不爸和你哥他们,还真问不住他。靠着我,什么也成不了。”玉勤又笑说:“小子都是这个时候最皮气的。只要别纵惯了就好。” 二人在屋里说笑,只听刘云氏在外面也说了话,“这孩子还真离不开妈,你才来,这二小子跟着来了,手里怎么还拎着两只孩子穿的鞋呢”。她说着已进了屋,一手拉着孙子金河,一手拿着鞋。田丫见了,忙说:“吆,看把我忙的,来时想着这小妮子小时候的鞋你的双云双红快到穿的时候,找了要带来,让小妮子拎着。我扯着她,她就又把鞋忘家里了,我只顾来,也没看她手里有没有,到这儿也只顾得说话,把那点事给忘了。”玉勤笑说:“嫂子,这有什么了,等下一回来的时候再带也不晚,两丫头小呢?”刘云氏把金河拉到田丫跟前说:“这家兴不兴,还真要你管好金山金河呢,他俩不行了,还兴什么呢”,说完,把鞋放到了床头。“妈,我这也是才来,来前让他在家看着他爸翻地,叫他跟着学。不知道什么时候看见我带着金雀来了,也就跟着了”,田丫又对儿子说,“我让你在那儿看着爷爷翻地,跟着学着点,怎么我前脚到你后脚就跟来了。”金河如实交代说:“妈,雀儿来的时候对我说要到女乃女乃这里看姑姑的两个小妹妹,她把鞋给我,叫我跟着来。”金雀听了,退了几步。田丫也不好当着玉勤的面动怒,只对金河说:“以后什么时候叫你才能来,这两个小妹妹看的时候可多着呢,再野猫似的,你爸也饶不了你。”说了,又把退了几步的金雀拉到怀里。金雀见田丫没有发怒,也就不怯,只瞪着两眼看棉被里的双云双红。刘云氏说:“小子皮一点也没什么,只不能让他学着懒坏。”玉勤笑说:“嫂子是严教孩子了,孩子小不多懂事,以后多说些他就知道了。”话刚说完,双云受了惊哭了两声。玉勤忙抱起轻摇几下,才没有哭惊醒小的。玉勤把双云对着金河金雀说:“你们不是要看妹妹吗?小妹妹知道你们来就醒了,看看好不好。”两个孩子虽十分好奇,可也不敢挨的很近,只眼珠瞪的溜圆去看。 田丫让金河金雀看了一会,又和刘云氏絮叨些话,约莫时侯不短了,便说:“玉勤,爸和你哥他们还在那里,见不着金河该着急了,爸一时也离不了烟和茶,再说快到午时,要老早给他们做好饭才好。今儿你哥要发狠翻完,说过两天,好天气就来了。不管好歹也得依着他的,那儿还在忙,我得回去了。”玉勤轻摇着怀里的双云说:“嫂子,误了不少时间了,以后有空再叙,再不回去,哥就该等不及了。”田丫又说:“好了,金河金雀,小妹妹睡着了,她还小,只见过姑姑,别人再看她要气的哭了。”田丫笑说:“金河,你来的时候不跟爷爷说一声,快点回去吧,急了你爸,他也要揍你了。”金河听女乃女乃这样说,忙扯了田丫的手跟着去了。玉勤这是见双云睡熟,放到床上盖好,起身下床,把田丫送出了篱笆门外。 “都说甜水沟不好,我看你嫂子就好的很”,刘云氏与玉勤说着,一起回了屋。玉勤听她说的很是,便也说:“妈,嫂子本来就好,人家还说甜水沟的人能吃苦,这不是亲见了?”“唉,吃苦还不是因为穷吗?咱们还少吃苦了吗?没有你嫂子,这会儿吃的苦更多呢。亏我那时候给你哥定亲的时候狠了心要她,要不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样呢?”刘云氏说着很有些得意。 话音落定,二人还没在床边做坐稳,只听响了一声的一声。刘云氏听了,便说:“玉勤,你还坐在床上,看着孩子,我出去瞧瞧,可能是世明来了。”玉勤见刘云氏出了屋,应声又坐回床上,又给双云双红掖严,静听外面的动静。世明走到堂屋门口,见刘云氏出来,叫了声“妈”,又问玉勤和孩子可好。刘云氏笑迎说:“都好的很,刚才你嫂子来看了她们,玉勤正在屋里睡着。我想让她多住几天,没想你那么快就来接了。”世明只说怕阴晴多变,一家人都想双云双红,早一天接回去放心。 两人只应说两句,便一起进了屋。玉勤半躺在床上,见世明进来只问:“你来了,爸妈知道吗?”“就是爸妈催我来的,我想你几个月没来了,这回孩子也来,能多住几天。爸妈又说这天要变了,拖不得,我这才来了”,世明见床上孩子的衣物都已收拾好,原要即刻就要回去的,可见双云双红都睡的熟,只好暂时作了罢。玉勤听了,再次起身下床,便要把收拾好的尿布被子都放回拉车上。世明忙说:“时候还早,等双云双红醒了,再走也不晚。”刘云氏也说:“玉勤,忙什么,我都收拾得快停当了,吃了午饭再走吧,这老远的路不吃饭怕是撑不住。”玉勤听了,没再应声,又回床上躺下掖严。刘云氏想玉勤回家的事紧早不紧晚,赶紧回厨房做饭去了。世明也只坐在床头看着双云双红,又怕她们惊醒,没说一句话。屋里一时静得很。 不一会,刘云氏做好了饭,端了玉勤和世明的,让他们在里屋吃。她只在厨房吃了点粥,接着又出来着收拾车子,生怕落下什么。待拉车收拾停当,她又到村头折了一根更大的鲜桃枝,这才又到厨房洗刷碗筷。 世明见刘云氏收拾好,便说这天早晚冷热不定,还是紧早回了的好。玉勤给双云双红喂了女乃,也说:“妈,我去告诉爸和大哥一声,要不他们不放心。”刘云氏想越早越好,便说:“不用去了,你哥在你来时就看过了,你爸也知道。等他回来我再说,这时正吃饭,吃了还要忙。就这么好,别等他了。”玉勤听了,下了床,把双云双红趁醒着抱上了车,查验了一下东西,坐上车拿了桃枝。世明见都备好,肩上套上绳,拉着出了院子。刘云氏送到村口,回头见到几个村里娘们,说些世明家里的事,不须细提。 眼下正值初春天气,刚过正午,虽不冷,可也不暖。世明拉着玉勤和双云双红沿山路走着。路虽然不十分崎岖,可山势很有起伏,又有很多的石头在路边,空手走路倒不碍什么,可拉车走,只得小心躲着,以免惊了孩子。世明刚走到半路,就已累得气喘吁吁额头冒汗了。可他却不能停下,一来回家能早不晚,二来这山脚下有点凉风,山口山头又难保干净,孩子若是惹了邪,便会闹得一家人不安,担惊受怕好几天。世明埋头不停地往前拉,直到了离家不到一里的一个路口,见路边有一个大石头,刚好背风,平日这里下地赶集过的人又多,因此放些心。他把车子平放在石头旁,小歇了。双云双红这时醒了,玉勤给她们换了尿布,又遮上被子喂了女乃。世明虽然体乏难支,可仍不敢多歇,只有一里就到家了,只休息片刻,又拉着走了。 世明一口气进了村,过了女恩桥,正要运气上坡的时候,偏巧从村里走下来三个女人,都是趁这会天好,到山下剜菜的。一个是荣嫂子,一个是过门五年生了四个孩子的世林媳妇,因在家跟家人学的酿的一手好醋,人都称“醋嫂”;再一个就是常给年轻人提亲的李大嫂,孩子辨不出岁数,都称“李婶”。她的婚事就是自己张罗上的,来何家湾比玉勤早半年,已生了两个孩子。她们见世明那么早就拉着玉勤回来了,都说:“世明,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要让玉勤多住几天吗?”世明正吃力拉着,顾不上回话。醋嫂见世明拉的卖力,打趣说:“世明,那么远的路,这又那么陡,能拉得上来吗?该套上个牛呀驴呀什么的拉着才好。”世明这时只上了几尺远,只顾弓着腰往上拉,怎么能停下说话?玉勤听后,回头笑说:“嫂子看不上,要是心疼他,该让他下来,你替他拉上去的才好。”醋嫂笑说:“他又没拉过我一回,我怎么能替他拉,他要是拉过我,我替他一回,也说得过去。”她们三人见世明拉的着实吃力,都放下篮子,帮着推了,向上送出两丈多远到了平坦的岸上。醋嫂笑说:“世明,这一回我们帮你推了,下回我们满月的时候,也该你拉了。荣嫂李婶只在一旁笑。世明将车停稳,想刚才被损了几句,很是憋气,于是说:“拉也不难,从这里下去才那几丈远,不用费力,手一放车就下去了。”玉勤也对醋嫂笑说:“嫂子生孩子快,下回再生的时候,大哥要是不愿拉,用喇叭一招呼,不知道有多少光棍愿意拉呢。”几人听了都大笑。醋嫂笑说:“还快呢,想慢都慢不下来,一个要是拖上个三年五载的,我才安心呢。”荣嫂笑说:“你想拖,还得回去问问世林愿不愿意呢,他不愿意,你想拖也得怀上。”李婶也说:“是呢,两个人的事,你自己说了就算?”几人一笑,都挎起篮子下去了。 世明趁几人笑谈,又歇了一口气,待她们走后,立刻拉着回家了。到了家,他顾不得把玉勤扶下来,忙拿毛巾擦了满脸的汗。何程氏见了,心疼一回,暗叹:“要是世昌活着可就不会那么可怜了。”如此而已,总忘不了那些过去的事,二人这个岁数,膝下无后,自然更添了不少心酸。玉勤自己下了车,把双云双红放回床上,又把被子尿布等衣物收拾回了屋。接着直到晚上都是一个人呆在屋里,只做一些给孩子喂女乃换尿布的事。 第三章 第三章尴尬夫偏遇尴尬事苦命女难撑苦难家 谁知天有难测风云,春天的天气也是说变就变。昨儿还只听说近几日天气要冷,不料天刚暗下来,就刮起了刺骨的寒风,到了下半夜竟下起雪来。玉勤没想到天气会是那么骤变,半夜里醒来给双云双红换尿布,见外面被雪光照得如黎明一般,又听见呼呼的风声,心内着实受惊,赶忙找了旧单子和棍子,封了刚放开四天的窗子,这才又到床上搂着两个孩子睡了。世明在床的另一头,因白天一路拉她们娘仨实在太累,连双云双红哭闹都没有发觉,玉勤堵窗子这样的小事更是一无所知。 天明时,大雪已经下了大半夜,地面上积着半尺厚雪,树枝上,房顶上又是一片雪白,风不似夜里那样紧了。太阳出来,虽有几分暖意,但依然有如寒冬的感觉。玉勤已满月五天,对月子里的一些事也不那么忌讳了,一大早就起了床,给双云双红掖严。梳洗过后,便忙去厨房做饭了。饭好,世明也扫好了院子里的雪,洗了手脸,应了玉勤的话回屋吃饭。玉勤给何老栓与何程氏盛好,正要吃自己的,偏听双云双红这时一齐在床上哭闹起来。她只得放下筷子,又回到里屋,给她们喂了女乃,又看着一个个睡着,才再次回到厨房。此时饭已半温不凉了,没时候再热,勉强吃了。饭后仍洗刷。 傍晚,太阳落下去后,寒风又呼呼吹了起来,午时的一点暖意早已没了踪影。晚饭过后,玉勤点了架上鸡的数,又回到里屋。正为两个孩子忙时,只觉着腿脚移动不如早上灵便,骨头里有一丝酸痛。她这几日总有不适的感觉,因事多又忙,便没在意,到今晚竟酸痛难忍起来,尤其是右腿膝部更是难耐,几乎不能灵便伸屈了。心下想时以为自己染了大病,月子里染的病终究难治,以后落下个瘫痪或半身不遂来,连累了家人不说,两个娇小的孩子便没了依靠。玉勤想到这些,不觉间滚下了热泪,又想的是年前起卧多了受了冻,才落下的这个症,那泪更又多了起来。 玉勤将双云双红放稳睡了,正因自己的膝痛垂泪,世明给刘老栓送了开水回了屋。她不好在世明面前面带悲色,忙擦了泪,又把两个孩子靠紧点,自己侧了身子腾出空来,让世明在床上坐了。世明也是担心突然变天致了病,爸妈那里没了什么事,便回屋了,对玉勤没话可说,两个丫头平日就不问,更不用说有玉勤在旁看着了,因此一宿无话,心里又很憋闷,歪在床上半个钟头才睡着了。 玉勤这会想着自己日后的病如何能睡得着,泪只是浸满眼,又想以后双云双红可能因自己的身体不支而无依无靠,心里酸楚又增了三分。想时,伸蜷了几下酸痛的腿,既是由于严寒所致,就能护上膝盖挡住寒气减轻酸痛,寒气再贴不住腿,自然就会轻的。她见世明睡着,公婆也歇了,便决定缝一个棉垫护在膝上。她擦了满眼的泪,拨亮了灯芯,又给双云双红掖了掖;起身下床,把门插紧,轻手轻脚地找了针线,布和棉絮,在灯下仔细缝了起来。虽然再过几天出了正月才能动针线,可眼下天冷顾不得那么多了。虽是初春天气,下了雪又刮了风,与冬天没什么两样,何况照顾双云双红,不断洗刷,家务也忙,不能专心躲在屋里御寒。玉勤决心定下,又担心被何程氏知道,只缝几针,便仔细听一会外面的动静,又想她自过了年从来不在晚上来里屋看,慢慢安心在灯下缝了。 玉勤缝着缝着,不觉间,似睡非睡如入梦境。忽而眼前一亮,已是盛夏天气。她扯着双云双红,带了篮子到金簪河边洗衣。这时两个孩子都已四五岁大,甚是活泼可爱,有轻巧的活儿都能做了。玉勤看着她俩在河边玩,很觉舒心。自己正洗着,忽而一阵凉风吹过,不知什么地方下了雨,又有几阵雷声,正想抬头看时,只见东南天空竟现出一道彩虹,七色俱全。没等玉勤看得仔细,两个孩子欢喜雀跃,双云尤其高兴。玉勤见她们欢喜,自己也得意,脸上带着笑。“妈,看,那是虹”,双云双红拍着手齐声说。玉勤心里一惊,两个孩子从来没见过彩虹那东西,又没告诉她们,怎么突然叫上名来。正寻思着,双云突然又说:“妈,我要去看!”说完,不等反应,便飞入了空中,不见了踪影。玉勤抓之不及。“妈,我也要”,双红指着河里映的一道也说。玉勤这时心如刀剜,泪流满面,上前扑住双红,泣不成声,“双红,你不能去,为了妈,你就留下吧。”话未说完,玉勤从梦中惊醒,不小心针刺了一下,忙看时,见双云双红都安稳睡在旁边,心才慢慢静了下来。她这时知那是梦,拭了泪,借着灯光,继续缝了,直到第二个也缝好,又藏了针线,才躺下睡了。 次日,寒意仍然没有退去的迹象,一夜之间冰也结得愈发厚了。玉勤仍像往常一样早早起了床,不同往日的是两腿膝关节为防寒气都系上了昨儿缝的棉垫子。玉勤做了早饭,给公婆端了,自己只匆忙吃几口,又回里屋给哭闹的双云双红喂女乃。见玉勤如此忙,何老栓还好,心底不顺,憋着只不说。何程氏放下碗便唠叨个没完,夹杂些很不中听的话都出口了。世明听着虽不顺耳,可他做儿子的又怎么好说。玉勤自然听到一些,忍了泪看双云双红慢慢的睡了。 玉勤大事没有,小事一件接一件,不曾有个空闲。刚把双云双红放稳睡下,又想她俩的尿布自从刘家井回来连拉带尿都积了厚厚一叠了,她便要趁孩子睡熟的这会去洗;又想这样冷,家里水缸都结了一层冰,河边的冰自然会更厚,能到的地方只有井边。这几日觉着身子比月子里强些,手臂也渐渐有了力气,于是用盆装了尿布,拿了绳子提了木桶去村外了。 到了村东,玉勤把盆放在离井边两丈远的空地上——洗尿布之类的要离远些才好,且旁边有一个水沟能顺手把水倒掉,严冬里村里要避点风敲不开冰洗尿布和衣服的婆子媳妇都是这样。一切停当,她手提木桶到井边打起水来,在井里灌了满满的一桶水,便用力往上拉。可她终究是一个女人,又是刚刚坐了月子,木桶又大,装满水足有六十多斤,怎么能提得动?桶刚被拉到半空,她再没了力气,不能再向上提半寸,只得又放到水里,一脸无奈。 玉勤正愁着怎么把木桶提上来,可巧这时河对岸山上的兴贺挑着木桶踩着雪走了过来。兴贺大名何世兴,因他未成家,村里人都叫他兴贺。他一人在村外山头上住着,队里看林子的,那边没有井,只得隔三叉五过来担水,今儿自然也是一样。兴贺护林子,已有近十年了,一个人两间房,一套吃睡用的东西,再没其它。他二十岁时曾结了婚,不想在那饥荒的年月,正怀孕的老婆连饿带病,在怀上孩子六七个月的时候竟死了。那孩子在村里有眼的娘们里都说会是个小子,儿子还没见上一面就离开了人世,叫他怎么能不伤心。埋了媳妇,一个人回到家哭了三天三夜,茶水没进。村长见他爹娘饿死了,媳妇又病死了,素知他诚恳可靠,便安排他在山上看着林子。兴贺也再没去做别的事,因成了光棍,只有在水用完的时候,才过了桥挑两桶水回去。因为以前在村里名声很好,媳妇死了以后,有好几个人都要帮他在续一个,光李婶就想帮两回,可他每次都像得了痴病似的胡说一些理由拒绝了。之后几年,再没人跟他提续娶一事了。村里的老幼也都渐渐远了他,以为他不能相处。但兴贺自来是个热心肠的人,有忙必帮,凡见上了年纪的村里人拉着重物路过山口上坡时,都要从山头的屋里下来,帮着推过去,再就是代拉过河,送到家门口,连茶水也不喝就又回到山头的屋里。 玉勤对兴贺也知道一些,以前听村里几个娘们说他二十岁上死了媳妇,再没续娶,都不懂怎么回事。她嫁到何家湾四年多来只远远的见过兴贺几面,因事先知道他的古怪痴病,从未近前搭过一句话,这时手提着绳子站在井边竟哑口无措起来。兴贺走到井边,见玉勤提着绳子无奈站着,便说:“玉勤妹子,这么冷的天,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还没等答话,他看见了不远处水沟旁的尿布,又说:“这么冷的天,你自己打水洗尿布怎么行?又是这么大的桶,要是有什么闪失就不得了。”听这么说,玉勤才知他是极亲近的人,于是一笑说:“原来用水都是世明打的,这会他在家里忙,我就来了,没想这桶打满了水就这么沉。”“这会能有什么事就忙起来了”,兴贺又说,“让我来吧”。说了,他拿过绳子。玉勤见兴贺帮着打水,便离了井沿,到盆边坐等着。 兴贺打上水,往玉勤的盆里加到大半,余下的半桶放在盆边,自己又去打。他又把自己打的往玉勤桶里加满,问:“够了不?”玉勤忙含笑答谢:“够了,大哥真是好人。”兴贺只说:“累不着人的,碰巧了谁还会看着不做?你的打不上来,我也要等,那怎么好。”玉勤忽又想起村里娘们说过的前事,便说:“嫂子要是不走,这会也是带着孩子洗刷的人了。”哪知兴贺听了这句,嘴里似塞了满满的沙子,哽咽着说:“那——那是呀,谁知道会怀上孩子从那年月走了呢,也怪我才让她受了那么多的苦。”说着,他已带悲戚状。玉勤见兴贺这样,知道自己说的慌了,村里其他人不敢也从来不在他面前说那些旧事,自己今日竟说了出来,惹的如此。她也不再说,只看着他挑着一个满桶一个半桶回了。 玉勤望着兴贺还未上桥,醋嫂也端着装满衣服的盆,提着木桶过来了。她把桶和盆放在挨着玉勤的地方,说:“吆,玉勤,自来也没见过你到这里洗衣服,怎么想起了。”玉勤见问,笑说:“哪里什么衣裳,都是两个丫头的尿布,几天了,从满月回来还没洗过。这两天又下雪,天冷才拖到今儿。年前怕这里有风化雪水洗,这会满月都几天了,不想费那劲了,没别的地方去就到这里来了,只应一下急。”“我也是呢,坐月子的时候不小心,冻寒了腿,最怕见遛河风,又难敲开冰”,醋嫂压低些声问,“玉勤,刚才给你打水的那个男人是谁,想你不能把桶从井里拔上来,身子弱的时候就是干不了重活的。”玉勤如实答说:“噢,是河那边看林子的兴贺大哥。桶太沉,我身子又虚,这才让他帮着打了一桶。”“什么时候不来偏这个时候来”,醋嫂低声自语,又向玉勤说,“你一个年轻媳妇,近这种人做什么,别人见了许是不好。不是嫂子吓你,这种人见了躲还躲不过,更不用说挨边了。”玉勤被说得一脸愧色,勉强笑说:“嫂子说笑话了,我是第一回来这洗,他也不常来,是碰了巧了。兴贺大哥是个好人,见我打不动才帮了我了。”“好是好,只是别好过了头”,醋嫂说着,拎起玉勤的满满的一桶水,往自己盆里倒了大半,她带的桶却闲在一边。 玉勤听了醋嫂的话没再应声,只低头洗自己的。醋嫂见玉勤红了脸,觉着说的过了点,用自己的桶打满了水放在旁边,便又说了别的话岔开,“玉勤,柳枝家的二楞病了,也不知道轻重,昨儿才冻住的,你可去看了没有?”玉勤一时没能明白,抬头问道:“真的?我满月回来那天见他还出来玩呢?怎么突然就病了?”“谁知道的那么仔细?大概这雪天,二楞那样,自找冻也是能的,柳枝在这节骨眼上,正要人照顾呢。男人又病了,还要去照顾他,可真够难的”,醋嫂说完,又叹了一回。玉勤又惋惜地说:“她几天前到我那里去,说我起的名好,叫我也给她的孩子起个名呢,我说等看生了丫头还是小子再说吧,怎么这日子偏又生出这个事了来。”醋嫂又叹:“还不是命苦呗,要不怎么会碰到这类事?”玉勤又说:“我要抽空去看看的,我坐月子时她总隔三叉五地到我那里去看双云双红,这两天没来连人也没见着,我想可能就是出了点事,一个好好的男人怎么说病就病倒了。”醋嫂又摇头说:“还是看看才明白,那种男人长命也难哪,这种事可多了,他连自己也顾不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出事呢。柳枝那时为了寻一点吃的就能嫁过来,连第二个都不选,也是认了命的要吃苦的。”玉勤听这些,真为柳枝放心不下,可这时急也没用,只得埋头洗自己的。醋嫂又说些别事,她也不多插话。一时洗完,玉勤说家里双云双红要醒了,先一步回了。 自那日知了二楞病重之后,玉勤在家整日挂念柳枝的日子怎么熬,而兴贺为她打水和醋嫂的一些话则没放在心上。她每见到村里娘们,便问二楞病的如何,柳枝离生的日子还有多少,孙婆子能不能帮上一点等事,自己只抽不出个空来。直至田妹去看了回来,她问了才知道详细:二楞的病确是冻的,前几天夜里变冷又下了雪,他在山口迷了方向,到天黑夜没找到家,家人也一夜没找他,被冻了一宿。家人天亮找到后那痴傻病愈发重了,这几日更不省人事,除了吃喝睡之外,别的似乎什么也不知道了。柳枝也只得挺着个大肚子,没日没夜的照顾他,大楞和孙婆子瞅二楞没多少指望只叫她注意身子,别的要帮,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玉勤自知了那些,心里总不踏实,想去看看,只是难觅机会,两个孩子缠着自不必说,单是每次出去做事都要何程氏和世明默认了这一点就很难找到空。且要去便不能空手,何程氏更不大愿意。玉勤虽偷偷备下了一点东西,可也整日心神不宁,一心只等何程氏不在家的空。 日子刚出正月,何家湾的人已忙着备下香和草纸,好到乌洼镇上一年一度的庙会烧香许愿。何程氏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今年的香没有去年备的多。因玉勤生了两个丫头,年前备下的香纸没有用完,只一些剩的便算是齐了,到时拿到会上烧了,还是能祈求早日抱上孙子。何家湾每个人都把庙会看的很重,没万不得以的事都是要去彩虹娘娘像前烧香磕头的。玉勤却是两样,除了来的第一年跟着村里的媳妇们去了一次求“早生贵子”外,此后三年因留在家看院子,都没有去。何程氏虽然晒一点脸色,然而她从没有多少要去的心思。按村里惯例,凡生过一个或两个丫头的媳妇,每次逢会都是要去。可玉勤因为双云双红走不开,老早回了田妹并几个走的近的荣嫂李婶等,打消了赶会的念头,只想初九那天去二楞家看看。何程氏知道玉勤走不开,也没了让她去的打算,只约了邻居何二妈及孙婆子等几个老姐妹去。 不到十天的时间倒像过了许多的时日,初九一早,村里男女老幼成群结队的去了。何程氏仍跟往年一样与几个婆子一起拿了香夹了纸去了。世明也去了,为的是买一个盛草的筐和一个铁锨,家里的已经将就了半年。何老栓手脚不便,路又不好走,且烧香有何程氏,买东西有世明,只在家里歇了没去。邻近的田妹与何二媳妇早饭过后来试着叫了一遍,她一心念着别的事,只说孩子还闹着,今年去不了。待何程氏和世明去后,她给双云双红喂了女乃,洗刷了碗筷,又喂了鸡,便要趁何程氏和世明不在家,双云双红睡着的空去柳枝家看看。半个月了,第一回有这样的时间。她又怕何老栓留意——知道他平时从不理会她的事,可还是回西屋倒了一杯茶,端到他跟前说:“爸,我趁这会天好到河边把俩丫头的尿布洗上来,她俩这一会睡着了,我一会就回来”。何老栓只应一声“恩”,仍做在床边吸烟,再不理会了。玉勤忙回屋将留好的十个鸡蛋并一斤红糖用头巾包了,又把门关紧,快步出了院子。她料定柳枝挺着的大肚子,二楞又病着,必去不了庙会,心下想时步子更快了。 玉勤拎着东西到了二楞家门外,叫也没叫径直走了进去。柳枝正在堂屋当间半蹲着给二楞喂饭呢,已经过了八个月的肚子几乎要将她撑起了。孙婆子去镇上求孙子去了,大楞也去娘娘像前求媳妇去了,家里自然只她一人里里外外照应。柳枝一见玉勤来了,忙直起身,把碗放在一旁的凳子上,笑说:“嫂子,他们去了镇上,家里还有双云双红,能走得开了?”玉勤见二楞坐在椅子上,很省人事,便说:“我前些日子听说二楞冻出了一场病,放心不下,可整天忙的很,孩子又闹,这么几步路,半个月了,就是来不了。今儿赶的巧,双云她爸和女乃女乃都去了,公公还在家,俩丫头睡得熟,我就趁空来看看二楞可好些没,顺便给你带点吃的补补身子。”柳枝心下会意,一笑说:“嫂子真是想的细,这几天他好多了,有几回吃饭都是他自己来的,只是见了人还不知说哪些话。我妈前几天过来说这样个毛病,非拖上些日子才好”。她说了接了玉勤的东西,回里屋放好,片刻出来,又端了碗给二楞喂饭。玉勤不曾想会有这些事,又问:“她来了怎么没住几天再回去?”柳枝叹说:“就是来这里半天,也是不安心的,我家四处宅基,村里要收回两处。上一辈饿死的就剩我妈一个,同辈的就我哥,下一辈的就一个侄子,人少守不住那些了。我嫂子经常气得犯羊羔疯,我妈一天也离不开家。”玉勤怕她勾起旧事影响了胎气,便安慰说:“有你哥和你侄子守住两处也好。”柳枝只说:“原来几处好的按传也该是我哥的,可一门子死的死,绝的绝,早守不住了。如今连自家的,也只能留一半了。” 玉勤见她半蹲着喂饭,肚子撑着很不便,笑说:“柳枝,这么看肚子都老大了,有七个多月了吧,以后要更注意身子了,等二楞好过来,要好好安歇一下生个好宝贝出来,也不枉你婆婆年年烧香。大楞还没成个家,她也就只指望你了。”柳枝一边给二楞喂饭一边说:“快八个月了,听我妈说要是男娃还要一个多月,女娃就短点了。不过依她看,好像是个丫头。我身子好没什么要担心的,这些日子二楞病了,开始几天都是我妈做饭,我只给他喂饭洗衣裳,到了晚上夜里再扶他几回解手。这些事累不着人的,我也惯了,只我可没嫂子那么大的福气,能一下生出两个。”“那算什么福气呀,生的越多越是扰人,生一个真要比我舒心,那俩丫头天天闹得我一会也静不了”,玉勤笑说,“你要是想要两个,等你生了,把我的给你一个,也让你尝尝养两个孩子什么滋味,省的你天天说我有福气。”“唉,还是不要,你日夜操心养了这么大,给你讨走一个,不管是大是小,都是掏你心头的肉,还是自己养着好”,柳枝说完,已给二楞喂好了饭,把碗放回了厨房。 玉勤抻了个折凳坐下,又说:“人嘴上都说两个好,其实难得很,小时候看着欢喜都是好,一天比一天大,一天就比一天作的难。想想我这里还好,还能过得去,你可就比我难了一点,二楞现病着,你马上要撑着一家三口,够难的。”柳枝为二楞擦了手嘴,也坐下说:“嫂子也真为我想的多了,我自己还没想那么长远呢。孩子生下了,二楞又不能做什么,我一个人是有点难。可说去也是难的好,有一家人总是好的,我还有婆婆,大哥也不用我们操心。日子都是那么过的,苦点难点能认的下,也就能过的去。那会我要是不过来,就算饿不死,这会也好不到哪儿去呢。”玉勤一叹也说:“是那个理,整一家过着就是安心,我那几年没生双云双红的时候,家里总像缺了大半块天。这生了,难是难了点,可白天操心累了,晚上也能睡安心一会。只是这人口多了,以后的吃用多要算着贴当仔细了。”柳枝听了,又笑说:“难就难了,以后的日子多跟嫂子学着点,就有路了。”玉勤也笑说:“多过几年日子就好了,日子长了,就知道柴米贵了,向谁学着都不成。”二人正说着,偏二楞这时嚷困了。玉勤才猛然觉得聊得久了,不等柳枝再说,便说不能再聊了。柳枝知道玉勤的难处,只说:“嫂子等不的,先走就好”,又对二楞说,“别嚷嚷,等一会就跟你一块回屋去睡。”接着二人出了屋,柳枝把玉勤送出院子,又回屋扶二楞睡下了。 第八章 倔世明怒面众婆娘弱春福灾惊一家人 几人去后,何程氏去了西屋,田妹与玉勤到了里间,世明只在当间喝茶。不一会,醋嫂和荣嫂过来。柳枝也扯着四岁的女儿秀娟紧跟着进了屋,如今成了寡妇,平日与玉勤走的又近,这日子总想过来串门。年前雪天,二楞跟着村里人到山上捉兔子,再次迷了路,在雪地里又淋又冻大半天,找到时已冻得半死,抬回去医药不治,五天就死了。她哭了一整天,之后带着秀娟苦熬,一个春天也没过上好日子。因没给二楞留下个根,孙婆子也是满心委屈,然而二楞刚死,大楞又没娶上媳妇,也就没说什么。柳枝想着大楞会收地收屋,哪里曾想大楞也是万念已灰的人,什么事都无心过问。村里人都想把他俩撮合到一块,孙婆子也最愿意,李婶和别的几个媳妇婆子也去了几趟,可她万般不愿意,大楞也没把她捉去磕了头,事儿便一直拖了。柳枝带着女儿秀娟与孙婆子一起过,大楞又自己过,一家人像散了架似的,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叫他们更好。 玉勤见她们进来,忙满脸堆笑让着,自己坐在了床沿。荣嫂一见田妹也在,笑说:“春福生时有你,喂头女乃还有你,昨儿见你来,怎么你今儿又在这里?”田妹笑说:“你这就眼红了不是?我离得近,两道篱笆一条路,天天过来给春福喂女乃,谁还能不让?”醋嫂听了,笑说:“玉勤都是巧的,生了孩子都不用去找人,我那会可就背了,生了四个,倒有两个找不到人喂头女乃的,不是心焦着等亲戚家来人,就是给孩子灌稀粥,别的时候都是年年月月都是吃女乃的孩子。”玉勤笑说:“嫂子是生早了,要是这会还在生,我就能给你过去喂了。”醋嫂撇了一下嘴说:“你当生孩子是下个蛋呀,再生到这会,别说吃用,睡都没地儿了。”柳枝又接过说:“孩子怎么能像小猪一样睡在母猪旁边就行了?”说的都是一笑。 玉勤看柳枝的丫头站在跟前,又下了床俯抱起说:“这不是秀娟吗?长的都有双云高了。”接着,放下对柳枝说:“这一节子可好点没,天灾**都是躲不过的事,二楞走了,你们娘俩好好过就是了,这丫头又不多操心。”柳枝又拉起秀娟的手说:“我要是有嫂子那么大的福分就好了,不想二楞是个短命的,躲过了这个灾,还有那个难等着,怎么心细都不行,这下委屈了秀娟,以前见了她爸,怕他傻,连一句爸也没敢叫过。”醋嫂听了,转身说:“我早让你依了我的话嫁给大楞,那时你说他有过一个瘟死的媳妇,又长你十四,嫌他老,说二楞傻虽傻点,还有点般配,这会二楞没了,你可怎么办,秀娟也没了爸,可怜她了。”荣嫂也笑说:“以后就让秀娟管大伯叫爸不就成了?”柳枝听了,只勉强一笑。 几人在屋里又说笑一通,春福这时拉尿之后哭闹了。玉勤忙坐到床边抱起,解开了棉被。她把沾了屎的尿布拉出来,再要拿干的垫上时,手头竟没了现成的。自早上荣嫂来后,没人往屋里收,都晒在篱笆墙上了。田妹见了,忙两步出来对世明说:“春福要用尿布了,都在墙上,你收回来吧。”世明听她们在屋里聊着,春福还闹着,只得起身出去。 玉勤听世明出去拿尿布,给春福喂着女乃等着。荣嫂这几天听人说的邪乎,听春福吃着女乃还不时哭闹,上前扒开一点被角,看了他的脸,只是春福的大半个脸被女乃挡着,看不出个结果,可她还是说:“小家伙,喂着女乃还这样闹,要是不喂饱你,还不闹翻天哪。”柳枝见了笑说:“玉勤,你的福有多少,以后就靠他了。”玉勤笑说:“不过是个讨债的,能享他多少福呢。”世明进了屋把尿布放在床头,听她们在说春福,又想起昨天那些事来,脸色立刻也就变了些。 醋嫂见世明进来,忽想起前几年的话,看了一眼春福,笑说:“世明,我早让你从我那里弄两坛子醋过来,这下我说的成实了,你还有什么话说?”谁料世明听了这话,非但没有笑,那脸色都要变了。这几个女人只顾说笑,并不在意世明。荣嫂看了一眼春福,也没看太清,笑问玉勤:“玉勤,你看多了,这孩子最像谁呀?”醋嫂见世明这样,也接着说:“世明,怎么那么不乐,你是做爸的,看看孩子最像玉勤还是你?”世明听了这句,鼻子里都冒了怒气,不冷不热地说:“谁是他爸,他妈最知道,该像谁像谁,还用看吗?”这句话刚落,屋里人听了都怔了。醋嫂明知是自己的话惹了,忙说:“那么大声做什么,也不怕吓着孩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谁能担负的了?”世明又说:“有什么三长两短,与我无干。”这时春福惊的大哭起来。屋里人一时无语,双云双红长久没有见过世明那么大的火,都吓的站在旁边一动不动。玉勤怀抱着孩子,心如刀剜,面上哭笑不得。荣嫂见屋里一时难堪,说了句“家里还忙”便去了。醋嫂也忙说:“这个要命的,来时缠着我来,走了也不等我一等”,说毕也逃似的去了。世明也随着出了屋。 登时间屋里只剩了玉勤田妹柳枝和几个孩子。春福仍是哭,玉勤给他换了尿布,便把他放在了床上,自己也禁不住满眼的泪,见世明这样脸色,方想起那天点滴的事来。柳枝不想世明会是那样的人,此时坐不是站不是,走也不是。田妹见竟有如此的事也不好多待,只说一句“嫂子,不要太把那些话放在心上”,之后便抱着儿子出了屋。柳枝忙趁机跟了上去。玉勤也不顾春福在床上“哇哇”大哭,一把接一把抹自己的泪。双云双红见玉勤也哭,都凑到她跟前说:“妈,别让弟弟哭了,我要跟他玩。”玉勤听了这句,两手把她俩搂在了怀里。双云双红也禁不住哭了。 何程氏在西屋正看着何老栓服药,听里屋乱糟糟的都在哭,忙过来,见世明又在门口点起了烟,也不理,径直到了里屋说:“老头子还没死怎么就恁的哭起来了,该怎么就怎么,哭起来就好了吗?”双云双红听何程氏进来训骂,都渐止住了哭声。玉勤抹了泪,也不理一理,只把春福抱起,上床背过了她。何程氏见片刻静了下来,也不再说别的,只把换掉的尿布拿出去放到洗衣篮子里。 那天以后,家里尤如换了一番天地,除了田妹三两天还能来一回外,别的媳妇婆子没一个再踩门槛的。家里除了玉勤洗尿布出去,世明担水下地出去,何程氏抓药出去,别的时候都是少出院门的。一天天挨过来,转眼还是到了满月,满月从刘家井回来,又半个多月就是午收了,一家人这时才比前些天少些窝堵,加上何程氏有两回看春福好像有了世明小时候的影象,虽然不十分的断定,心下的结还是慢慢小些。世明仍是睡在新房里,晚上白天都少理里屋的事。玉勤每天仍是照看三个孩子为重,这盛夏天气,晴多阴少,尿布洗了,片刻就干,为此省下不少的事。双云双红出院跟何香玩,在家就跟春福玩,还有时候是她俩一起玩,每天吃喝玩都不用人再操心。玉勤这时候照顾三个,倒比那时生双云双红时轻巧许多。日子虽然过的不吃力,然而她心头的疙瘩越结越大,有几夜甚至不曾合眼。 一日酷暑,世明在太阳底下锄了一个下午的地,汗流浃背。待日头将要落山,才把褂子搭在肩上,光着膀子,扛着锄头回家了。他到了村口,本想下河洗个澡,可见河边人多,作了罢,径直回了。 世明到了家,把锄头放到墙角,头脸也不洗,便要回屋找烟解乏,倒水解渴。他来到门前,“啪啪”拍了两下,原来里面没插,门跟着开了。玉勤在这夏日怕傍晚屋里点灯招了蚊子进里屋,老早把门关上了。她这时正在床边为春福换了尿布扇扇子呢,可春福听到门声惊的哭了起来。玉勤听了,是世明回来,忙放下扇子,下了床。世明听到哭声,进了屋,把肩头的褂子扔到床角,烟斗握在手里,也不提瓶倒水,指着骂道:“小野种东西,胡哭闹什么,把你扔到野沟里去,才不哭不成?” 世明前些天心里窝气,脸色难看,然而从没这样粗骂过。玉勤听了,登时“哇”一声大哭起来,“什么野种东西,哪来的野种,谁留下的野种,你说出来,我们娘俩也好贴着让他去养,用不着今儿要打明儿要扔的,我们走了你也落个平安清净,也不再惹你天天脸红脖子粗的。”世明并不搭腔,只往烟斗里塞了烟叶。“什么野种不野种的,早认定了野种,早扔去了干净,也用不着等到今天,等了几年等这么个野种图的是什么,整天吃不好睡不安,为的是这个野种,早知是个野种,不生下来不是更好。今儿好歹是个命,确实看不惯,找了绳子把我们娘俩都勒死了干净,死了以后也有个依靠,谁认了就是谁的种,给我们挖个坑,拉了埋了去,你也不用担一点口舌,落个好名声,过日子也有滋味,也不用再像这样今儿猜这个野种,明儿猜那个野种,勒死了,谁认了就知道。”玉勤边哭边说,以致泣不成声。春福的哭声更大了。 世明哪里还听得下去,“啪啪啪”几声把烟叶磕了出来,抬手就要打。这时田妹早听到玉勤哭声,知道出了事,忙抱着儿子赶过来,见世明要动手,抢上两步说:“好好的干半天活,怎么要动手打人,成个什么理,还能过得好日子吗。嫂子有千错万错,成天在家顾大顾小,忙里忙外,也没有进家就打的理。”玉勤的哭声愈悲戚。“什么理还用问我吗?”世明突然冒出了那么一句。田妹明知世明的心思,止住了他的气,又说:“成天指这个猜那个,有气就知道打老婆,也不想想,龙生龙,凤生凤,哪有那么多野种。就算是个野种,瞅准了像谁,扔给他也就算了,只要觉着不负亏,是死是活,用不着你担待”,转身安慰玉勤,“嫂子,别再哭了,再哭惊吓着孩子就不好,双云双红一会就回来,见了也不好”,又故意放大声说,“你生的孩子,你说像谁,扔给他去,我替你去也好,就算眼下看不出,以后日子长着,到时候像谁扔给谁,自己过着干净,省得成日里操心遭罪。”田妹自知与玉勤从来就无话不说,于是就乘机说了那么一大通话。世明听她说的厉害,也不再要打要骂,喘着粗气坐在凳子上,烟斗仍握在手里。 何程氏这时正给何老栓喂午饭时剩的绿豆粥,先还听玉勤哭说“找了绳子勒死拉去埋了干净”,又听田妹说“看准是谁的野种,扔给他自己过了干净”,知事情是完全两样,到底按捺不住,放下碗勺,急忙出来。她见世明坐在门口,春福在床上哭着,田妹对玉勤说些安慰的话,于是不及多想,到床边抱起春福,满脸是笑地对田妹说:“双云她婶,你来了就好,他们这样打闹,只不怕吓着孩子。世明也真是的,回来就该歇会儿,哪有那么多闲话。”她又冲世明说:“什么要扔不要扔的,好好一个人就能扔了吗?你小时候连一口吃的都没有,我可扔了你么。他婶是春福的救命人,扔了去,长大了怎么报恩呢,还不快把双云双红找回来,这么晚了,她们也该饿了。”世明听了,一句话也没说,起身去了。这时大门口几个听热闹的人见他出来,忙散了。 何程氏这会在屋里难再说别的,故意换了腔调说:“孙子,出去让爷爷看看。”说了,抱着春福出了里屋。玉勤仍是难止住泪,听田妹在旁又解劝好大会,才慢慢停了。她看外面天色黑了,两人一同出了屋,把双云双红叫了回来,便回厨房做饭了。世明只呆坐着,一口接一口地吸烟。 自那天闹了要扔了春福之后,世明果然没再提过关于“野种”的一个字,平日里在家里或见了田妹一句硬气的话也没有了。村里人那么说的也少了,几乎没人再提了。兴贺却因玉勤生春福的事得很多不中听的话,好几个月躲着人走,有时候一连在家六七天都不出门。转眼半年已过,双云双红将近五岁,春福也过了半岁,他好像应了夏天田妹的话,长像越来越像玉勤,又与世明连像。何程氏与何老栓老两口见了,都完全放了心。到河边洗刷没再选时间。村里的媳妇都像把那茬子事忘了似的,见了世明一家人笑色如常,田妹柳枝荣嫂等几个走的近也像原来一样常串了门跟玉勤唠。 世明这日子见春福很像他,心头的结渐渐就都散了,每天有了闲空,就抱一会,左看右看满意许多,除了入秋何老栓逝世那几日,他天天都有笑色。何程氏的心难安很多天,想何老栓没看上孙子几眼就伸腿去了,死后又怎么能走的安稳,活着虽不中什么用,可天天看着春福长大,等听到几声“爷爷”再走也不迟,偏他连一年半载也撑不住了。 转眼又是一个年关过去,腊尽春来,春福十个多月,能爬会站。双云双红都很懂人事。看见世明与何程氏抱着春福玩,有时拍着手闹着要一起玩,可每次那样,都吃一次白眼,之后就怏怏的到一边玩去了。玉勤见了几回,只不好多说,只背地里对她们说:“你们不要再到女乃女乃面前闹了,看着哪里好玩就去吧,别下河玩水就好了。”双云双红听不全懂,也能会一点意,不是回她们的新房里捉迷藏就是出去到最近的何香那里去了。玩够玩累了,又回新房床上睡着了。 孩子们渐大,玉勤却更忙了。双云双红渐渐长高,穿的只多不少,虽说浑身上下都是棉纺粗布,可也得鲜明干净。一家人穿衣只有玉勤一人纺织。何程氏前两年还纺些,自从何老栓死后就再也没纺过,只说眼睛更看不清,手脚也跟不上,纺不成白折腾了料子。玉勤一人便将纺织浆染的事都应下了,白天与村里的荣嫂田妹几个合手浆线织布,忙得饭都难吃安稳一口,到了晚上收了工,只等春福睡着了,起身到双云双红屋里看看,又把油灯端到纺车前,待将近子时纺好了两个棉穗;又去新房里给她俩掖严,才上床歇了。 日子展眼入了二月底,二月二十九就是春福的生日,全家人都无比欣喜。何程氏更与玉勤世明不同,说周岁上最好试一下孩子的志向,于是在西屋里堂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堆玩意,什么旧的三字经砚台毛笔,还有铁环镰刀等,各样都齐全了。然而刚到二十九的那天夜里,玉勤就试到春福与以往不同,未到天亮竟浑身烫,她忙叫醒世明,“春福他爸,看看孩子怎么了,浑身火烫的,快一起去看医生。”世明醒来揉了眼细看,这时春福竟被烧的气喘微微,连眼都睁不开,叫几声也没回应。他猛的一惊,登时大哭:“春福,儿子,不要吓我。”玉勤只催“他爸,快别等了,穿好衣裳去看医生要紧。”世明这才手忙脚乱的穿衣提鞋。 何程氏在西屋听到世明的哭声,又听他叫“儿子”,猛的一惊,忙起床穿衣,出了屋。这时世明和玉勤正要抱着春福去看医生,她忙上前拦住看,因天没亮,什么都看不清,只把手往春福额头一放,似刚煮熟的热鸡蛋一般,几乎晕了过去,忙说:“快——快,找医生。”世明应声,大步出了院子,玉勤只在后面扶着何程氏一步一蹒跚地走着。 世明抱着春福到了四里外的药铺,东方已现霞光。他忙叫醒医生,把春福放到了病床上。春福这时烧的更是厉害,嘴唇起了一层干皮。医生忙给他试了体温,又打了针。玉勤搀着何程氏赶到时,医生已经抓好了药,春福还昏睡在床上,世明一旁守着,心焦的等着他醒来。 “世明,春福的烧退了吗?”何程氏不等脚站稳,喘吁吁问道。世明答说:“针打过了,才开始褪烧,还没醒呢?”玉勤忙上前模了模,虽然还烫,比来时轻多了,气息也稳了,只是见他嘴干,很担心,问:“医生,这孩子嘴干,能喝点水润一润吗?”医生应道:“能是能,可他这一会正在褪烧,惊醒了就不好,还是再等一会,烧褪尽了就能了。这烧来的快去的也快,你们亏来的及,要是耽误了,烧出个什么症来就难说了。”听医生这么一说,一家人都长吁一口气,想起来还是后怕。 不到一个钟头,春福的烧真如医生说的,慢慢褪了。又一会,他好象要醒了,全家人都上前将他扶起。玉勤忙拿过杯子,倒了点开水,等了片刻,送到春福嘴里,只见他咽了一口水,“哇”一声大哭起来。一家人的心这才转了回来。玉勤又饮了几口,便要给他喂女乃。刚坐下,只见春福眼却难睁开,为他擦了泪,拨开眼皮细看,竟见双眼都有淡淡的血丝。原来世明前些天在山脚铲石修路时,工地上有几个人得了流行红眼病,他不幸被染上,等回家时已经到了晚期,接近痊愈,以为没有大碍,每天抱着春福左看右看。不曾想就那么两天,春福稚女敕,被染上了。又过两天,世明觉着俩眼都舒服了,春福的眼却渐重了。这两天玉勤给他喂女乃时,只觉他不多睁眼看人,今天赶上烧,又有“可能烧出别的病症来”的话,便极恐慌起来。 好在一家人还都没离开药铺,玉勤也不急给春福喂女乃,忙又问医生:“您看这孩子的眼怎么了,有了血丝了,有危险吗?可不能是烧出来的病呀?”何程氏在旁祈天求地,世明见状,又几乎大哭了,忙求医生再看。医生见说的急,戴上眼镜,拨开春福的眼细看一会,才说:“这不是烧出来的,是染了毒气,得了眼病,我这几天治了几个,还没碰过那么小的。”听说的在理,何程氏擦了泪,止住泣声说:“这孩子那么小,又没出去过,怎么会染上这毒气,不会是家里什么碍着了吧?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是要我的命呀。”说罢,看了春福一眼又哭了。世明玉勤在旁也只干着急。医生边配药边说:“你们家有谁染过红眼病,或有染过这种病的人进过你们家?找到根就好,不然好了还会染上的。”何程氏只是抹泪却不知该怎么说。玉勤想了片刻说:“医生,我家大人都在这里,都没一个染的,两个女娃也都没有。我到邻近去织布,她们也都没有,这孩子一天到晚在家,少有人到我家近眼看他,怎么会染上的呢?”世明看了春福两眼说:“我在修路工地上见过几回,也有几天不舒服,可那都是老早的事了。这样的病也没单一个得的,都是成群成片的,村里也有大倔二倔几个人得过,早都好了,再没有过,这孩子怎么会这样呢?”医生摇了一下配好的药水说:“孩子染不得一点毒气,小心防着好,这药水每个眼里每次两滴,一天四五回,过几天就能好了,好了之后再延两三天,除了毒气,再别让他见很多外人就好了。”医生混好药水了,给春福滴了几滴,把药水封好交给世明。玉勤细想一遍,记得无误,又补了药水钱,在屋里给春福喂了一会女乃,抱着回了。天早大亮了,何程氏也不用再搀着,跟在世明和玉勤身后一径回了何家湾。 一家人回村已到辰时过半,各家早饭已过,河边已有婆子媳妇在洗衣了。到了家,何程氏忙去厨房煮鸡蛋。玉勤和世明刚把春福放下睡,田妹便过来说:“嫂子,今儿天快亮时可有什么急事,一早起来就见不着人了,双云双红在我家吃了饭了,正跟小香玩呢,你们不用再叫她们了。”玉勤一叹说:“可真没料到过的事,今儿是春福的周岁,不想下半夜里就起了高烧,带去打了针抓了药。幸好回来时留一回神,不知从哪儿染上的红眼病也看了,折腾了不小一会。”田妹又说:“回来不就好了吗,病不拖就没大碍,这节下,病起的都快,那红眼病也得防着,孩子小抗不住。”玉勤笑应:“医生都配了药了,几天就好。”田妹知他一家忙了一早,饭还没吃,笑说一句:“该做饭吃了,孩子过生日,都要好好吃顿饭呢。”接着便回了。不一会,何二妈见了过来,何程氏向她说了前后。两人都叹如今孩子珍贵,千万要小心。何二媳妇及李婶柳枝几个知了春福的病情,因怕担何程氏的口舌,都没近前来看。 玉勤又回屋试了一下春福的烧,觉着稳了,这才到厨房做饭。世明给牛拌了一和草料,进厨房烧锅了。 早饭过后,玉勤刚喂春福几口女乃,忽然想起荣嫂家里织机上轮她织,一早忙乱了头绪,竟把织布的事忘了个精光。她待春福吃饱,对世明说了句“待会把药研一包给他服了”,忙出了屋。 玉勤慌忙来到荣嫂的院里,门开着屋里机子响着,到了门口,果然见她在织,便笑说:“嫂子,我今儿一大早就忙,春福了点烧,我带他去打针了。”荣嫂边织边说:“我一早就知道了,孩子的事紧去了好,这事晚一天半天的不要紧,我下半天要下地刚好上半天没事,就跟你换了吧,下一个墨点饭前就能到了。”玉勤笑说:“嫂子,那样的话我可能占你一尺的巧了,昨儿走的急,落了一尺没织完就走了。”荣嫂仍织着说:“你巧也没我巧呀,你织了还要放十几年,我五六年就能用着了。”玉勤又笑说:“你真要用的话,我的先给你吧,你到时织了再给我。”荣嫂这才歇了手,说:“你两个姑娘,一个都不比我少,到时要多少还不知道呢,万一我那时织不出来,她们怨我还是怨你?”玉勤上前模了模布说:“那你还是快织吧,我们都要跟着你了。我晌午歇了手,下午还能把那一尺补回来。”荣嫂又说:“补不补不要紧,该操着家里还是要操着家里,孩子要是有了什么差错,布放的再多又有什么用?这里早一天晚一天,多一尺少一尺,不碍大事。”玉勤听了觉着极是,于是说:“嫂子,你就好织吧,要不然到不了墨我的巧可就占不到了。我下午忙过,明儿就轮田妹和老二媳妇她们俩了。”荣嫂又拿起了梭子,说:“这里没了别事,你回去看着春福吧,可别再大了意了。”玉勤说了句“嫂子就先忙吧,我回了,从早上到这会,俩丫头还没见一面呢”,接着便去了。 自春福病重回来,何程氏每天看着,给他服药,滴眼药水,再就是守着外人不能进自家的门,有医生的话在先,还是小心为好。不仅如此,她还疑心春福是中了邪,可寻了几天,也没寻出个茬来,过几天春福眼病痊愈,才没把那事放在心上,可仍不让别人进来也不让把春福带出去。玉勤只得都依了何程氏的话,每次下地或到荣嫂家织布都要中途回来给春福喂女乃,这样虽忙,还算过的顺心。 第九章 迂婆子焚棉消顽灾小双云翻书生痴迷 午收之后就是盛夏。『**言*情**』盛夏通例每家都要拣一个火热的晴日子暴晒一下陈年的衣物被褥,以防霉变。一日,太阳从东方升起来时就火红一片。玉勤在院子里拉了几道绳子,又用板凳支起了几块木版,把大件用的棉衣棉裤被褥都清理出来,放到板上暴晒,又把别的一些春秋冬穿的衣服搭在绳上篱笆上。双云双红今天最是高兴,何程氏抱着春福玩,可不用去靠边。她们只帮着玉勤忙,一会拿出这个一会拿出那个,够不着搭在绳上的就挂在了篱笆墙上。这些衣物很多都是她们用穿过的,又能认出来,都拿了这个花肚兜说是“我的”,拿了那个花褂子也说“我的”,总是拿了一个又丢了另一个,没完没了。一时,要晒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玉勤对她俩说“在这儿好生看着,小心被鸡拉了屎弄脏了”,把一些要洗的旧衣服旧鞋拿到河边洗刷了。双云双红听了话,高兴地答应了下来,仍在太阳底下玩弄那些小衣物,都找自己的。 双云双红正闹着,忽而双云翻出来玉勤冬天用的护膝棉垫,这两个每人手里各拿一个,从来没见过这东西,翻了又翻,看了又看,都说“是我的”,可试遍了全身,竟都不知道穿在哪里。双云索性把那护膝盖在头上,向双红要另一个。双红也只有一个,不肯交,也把它罩在头上,两姐妹在院里你追我,我赶你,使疯闹着,又跑到春福面前向他做鬼脸,逗他乐。何程氏这时哪里还看得下去,喝住她们不要再闹,又见她俩头上顶的东西,稀奇古怪,便以为大不吉利,忙把春福放在地上,上前伸手把双云双红头上的东西揭了去。她俩最怕何程氏的这种脸色,被揭去“帽子”,不敢吱一声,怏怏地站在日头底下。不一会,双云竟“哇”一声大哭起来。正在这时,世明进了院子,又喝令她们回屋。双云止住了哭声,抹着泪回了屋。 何程氏得了那两个护膝,左看右看怎么也分辨不出是什么,觉着全身没用得着的地方,就是家里什么时候有的这两个古怪的东西也不清楚,心下想到:难怪去年至今家里老的死小的病,老小不安,就是这个东西磨的,烧了它才好。想了,她也不顾春福站在日头底下,回屋拿了剪子油灯火柴,把护膝棉垫铰了稀烂,滴上煤油,擦火柴点了,把剪子油灯放回屋,才出来抱起春福,看那棉和布烘烘烧着。 偏何二妈也在儿子院里晒豆角种子,见世明院里冒了一股浓烟,忙过来站在墙边问:“世明妈,你这是做什么呢,怎么这时候烧东西?”何程氏应道:“是两个从没见过的古怪东西,怕妨着人,烧了罢了。”何二妈听了,忙又慎重的说:“烧了是好,你就是平时也不能大了意,不然等出了事可就都晚了。我年后闹了几天心窝疼,吃药不管用,后来才知道我儿子把镢头放在了床底下,拿出来,没几天就好了,你也得都小心着。”何程氏又说:“我早没看见,凡我见一回,也放不到这会。”何二妈连叹及时除了好,又接着晒自己的。 一时玉勤从河边回来,院子里不见了双云双红两个,见世明坐在堂屋里吸烟——平时这时都是在新房里的,又见何程氏面带怒色抱着春福在西屋门口,心下忖度着可能出了事。她把篮子放在一边,衣服也不晾晒,到了新房门口,见她俩都在屋里哭着,双云哭的尤其厉害。玉勤在门口看了一会,也不进去解劝,如没看见一般,晾完衣服,见何程氏怒色仍未消,便把春福接抱了过来。她心内更疑,正想着,看见篱笆墙角边有一堆棉灰,还微微冒着烟,于是又把春福交给何程氏说:“妈,你还抱一会春福,我把那灰清了,省的不放心。”说了,找了铁锨,把灰清理到粪池里,又进双云双红屋里训了几句,才出来。至此何程氏的怒色才消了。 双云双红挨了训都不明白,又哭了好大会,午饭也没有吃,只待在屋里。玉勤只没去叫一声,到傍晚把东西往屋里拾掇,在收拾小件东西时,留了心,每一件都是经她的手交给双云双红往屋里拿的,到最后竟没见遮在世明褂子下面的那副护膝棉垫。这时想想晌午的那点事,完全明白了,于是没事一般。一切收拾完毕,怕她俩没吃中饭早饿了,便早早做了晚饭,又看着她们吃好,才放了心。 何程氏烧了那个护膝之后,春福真的没再生过病,更加玉勤平日细心照顾,连感冒烧之类的小病也没再有过。她以为自己烧的很是,只是晚了点,要是早些日子现,不但春福那场大病可免,指不定何老栓等春福会叫“爷爷”了也不会死。她心里纳闷家里怎么会有那个东西,想是玉勤缝的,又没见她拿过用过,又看不出是哪里才能用的,不好去问,况且已经烧了,只好作罢。 平安的日子过的真快,展眼又是四个多月,双云双红将近六岁。农历十月二十,是刘云氏六十岁生日,往年过生日,她自己没放在心上,玉敏玉勤也没去过。这次花甲逢整,自是与往年不同,并且去年刘正农过六十整,那时玉勤正在月子里没得前去,世明也没去,等满月过去,已是过了十几天。因有去年的空缺在先,玉勤今年当然老早放在了心上。 十月十四,早饭过后,玉勤正在里屋给春福换了棉裤,刚放他睡下,田妹推门进了。她一见玉勤在收拾脏衣服,笑说:“嫂子,我来的不巧,你正忙着。”玉勤也笑说:“什么忙着,天天还不都是这些事,比伺候祖宗还难。”田妹接着说:“这还难,能走能跑了,让双云双红带出去玩就是了,还还值得天天在屋里?我家小香早都带着山军到处跑了,孩子本就是吃泥巴的东西。”玉勤似无奈的一笑,说:“我想是这么着,可他女乃女乃不愿意,说是双云双红带出去丢了,再就怕出去跌了跤,伤了胳膊腿的,在家里放心。就这么在家里,见了生人都怵的慌,不知道能不能成个器。”田妹笑说:“还早着呢,什么成器不成器,老婆婆愿意,你也没法子,只要她高兴,依着她就是了。还有双云双红,她俩大了,怎么也苦不了你,又伶俐又有孝心,还不让人见了艳羡。”“唉,熬到她俩大,不求人艳羡,只要不现眼就好了”,玉勤叹道,用篮子装了春福和双云双红的脏衣服要到河边去洗,又问田妹,“你可有什么事,一起到河边洗刷,到那儿唠也好。”田妹见玉勤要去河边,便说:“我可没嫂子那么忙,今儿只有一点小事,我夏天晒点干菜,山军他爸不愿意吃,也不好下锅,今儿找醋嫂一起到镇上卖了,也好换点零钱。还有一件事,只顾说孩子倒忘了,前几天我回小田庄,大姐托我给你带个话,说二十是双云姥姥的生日,六十岁的人了,难得全家聚个全,给她老人家做个生日,二哥过两天就回来了,让一起带着孩子去。大姐说你过了八月十五还没去过。”玉勤一笑说:“大姐就是心细,每一回都托着你,不过这事我早先想着了,去年春天,双云姥爷过六十整生,我在月子里,春福他爸也忙,只有大姐一个去。我猜这回她想得周全,你又常回娘家,会叫你捎信给我,真料准了。”田妹也笑说:“这边是邻居,那边也不远,我去了她问的一清二楚,她离刘家井近,你远几里,就有几个月去不了。这回去了,可要一家人好好热热呢。”玉勤挎了篮子,叹说:“天天都有不了的事,她也看着孩子做这做那,就是去一趟,也得好几天回不过神来。”“大姐孩子大了,自来都比我们自在,孩子操不了多少心,只有石头娶媳妇一件事,可那还要十来年。想那些也早,你说是不?”“儿子不操心还有丫头呢”,两人说着一起出了屋,玉勤见何程氏坐在西屋门口搓线绱鞋,又说,“妈,春福在里屋睡着,醒了让他跟你就好。”“也好,我眼花了,耳朵比眼好使一点,醒了我能听见”,何程氏边搓线边说。 玉勤与田妹说笑着,还没出院门,双云双红听她要出去,忙从她们屋里忙跑出来也要跟着去。玉勤回转身说:“我这是去河边洗衣裳,河沿天冷水凉,你们就不要去了,冻着了可不好,脸冻烂就不好了。”双红这才明白一点,忙拉着双云要回屋,且说:“姐,还回屋吧,太冷了。”双云理也不理,偏说河边不冷,硬要跟着去。玉勤无奈,只得说:“双红,你回屋吧,等春福醒了,你跟他一起玩,双云不怕,叫她冻一回就再也不敢跟着去了。”双红依话回了屋。田妹笑说:“双云这丫头可比原来能了。”玉勤只说:“都是拐,什么时候能改呢。”二人说着出了院门。双云蹦蹦跳跳跟在后面。 一时回来,玉勤忙着晾晒衣裳。双云钻进屋里对双红说:“河下可冷了,好玩的很,大妈都说我好看。我模了河里的水,凉的,我怕冻烂脸,回来了。”双红“咯咯”笑说:“姐,你傻,我跟你一样,我也好看,你冻了,没我好看了。”她说着,拿小镜子照了一下双云,又说:“姐,你看,我跟你一样,也好看。”双云一把拿过镜子,只照一眼,就说:“你傻,是一样,我比你大,我比你好看。”说了,她把镜子塞在了被窝里。“姐,叫我再照照,我跟你一样”,双红说着,就往床上找镜子。“不给,我比你大,就比你好看”,双云忙把镜子压在身下,只说自己好看。双红一心想再拿来照照,上床硬找。姐妹二人在屋里争着镜子厮闹起来。 双云双红在屋里争镜子闹着,忽听玉勤在门口说:“你们在屋干什么呢,今儿一直闹,饭都不要吃了,过几天去你姥姥家,你金雀姐说谁在家里不听话就不跟谁玩。”双云双红正闹得热,一听说要去了姥姥家,又是半年没有见金雀,便不再闹,马上从床上下来,穿了鞋,便问:“妈,要是去了,金雀姐会跟我们我玩吗?”玉勤进了门,说:“你们这么闹,她知道了就不跟你们玩了,不闹了我就不跟她说。快洗了手脸梳梳头,乱成这样怎么行?”她们听了,都不再问,都忙照镜子梳头。 自听玉勤说要去刘家井,双云双红敛了不少,天天想着去姥姥家跟金雀玩。因听又玉勤说还有五天,她俩都还识数,数着指头过,到五个指头说完的那天,就能去了。 十月十八,离刘云氏生日只有两天了,玉勤备好了蜜果红糖白酒等几样,然而世明还没回来。可双云双红却等不住了,每次吃饭时便说快能去姥姥去了,双云几次甚至说她要先去的,又说只顺着河边就能到再过一个桥就能到了。玉勤每次听到都很吃一惊,又怕她等不及真个先去了,就训说一个女孩走在河边,别人会以为是孤儿带去卖了。双云听了,果然有些怕。 十九日午后,世明才扛着铁锨随着村里爷们一起回来了。哪里知这几天时令转换,工地上的伙食又太过将就,他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月复泻不止,又干了最后两天活,整个人都要倒下了,十二三里的路撑一个半时辰才到家了。玉勤给他抓了药,知他泻的太重,身子太虚,一定要在家养几天才好,明儿的日子又赶的太紧,只得打消了一家人都去刘家井的打算。何程氏也收了几天前的话,说世明去不了,春福也要留在家里,还要有一个丫头在家端茶递药。又说别家男人病倒了都有几个人伺候好好养着,如今世明泻得起不了床,自己也老了,腿脚不好使,又有春福要操心,不能没一个丫头在家随听照应着。 二十日一早,双云双红各自穿了整齐,又梳洗了。玉勤做了饭,把春福喂好,待饭后把他交给了何程氏;又服侍世明吃了一回药。她又验了去刘家井的东西,见双云双红都要跟着却犯了难,想免得生闲气把她俩都留在家里,可刘云氏一年也见不了她们几回,如今六十整生,难有的好日子,可若都带了去,世明几乎起不了床,别家都有大小几口伺候着,要是不留一个,世明不说,何程氏断不会愿意的。可要是带一个留一个,她俩又是自来都是一同吃,一同睡,一同玩,不曾分开过一会儿,左思右想,犹豫几回,也没拿出个主意来。 双云双红自然不知道玉勤的难处,一心想着跟着去姥姥家。眼看饭后好大会,时候不早了,玉勤抹了一回泪,挎了篮子就往外走。双云双红齐步跟了上去。刚出了堂屋门,玉勤便回头俯,笑说:“你们还是别去姥姥家了,我想着路上有小鬼,最爱盯小孩,谁去了就被它盯上了。”这时何程氏坐在西屋门口,也趁机说:“她俩留一个吧,世明从来没得过那么一场大病,不能离个人的,我手脚都老了,春福一个都顾不过来。”双云双红等了好几天才等到今儿,哪里肯依,都嚷着说:“妈,我要去姥姥家。”玉勤把篮子放到地上,撂了脸色说:“你们不信就都去吧,我自己在家,给鬼吞了吃了,可别怪我没说,天天在家,今儿就不能多留一天?”双红见玉勤火,以为不是再骗她,拉了双云的袖子说:“姐,别去了,给鬼吞了的。”双云偏不依,说上回去就没见,又过来拉着玉勤的胳膊,叫着要去。玉勤心里有了数,甩开双云,又俯子说:“双红,双云不怕就叫她去吧,丢了可不怪你的,你在家跟春福玩,我到姥姥家带红枣给你吃,金雀都给你留着呢。”双红听说有很多红枣,又怕去了有鬼盯着,便说:“妈,姐去了,有鬼盯着。”玉勤忙又说:“盯着怨不了你的,你赶紧回屋吧,你爸叫你了,你就过去,等你爸好了,再带你去。这一回给你带红枣吃。”说毕,不等双红再答话,提着篮子出了院子,双云听要她去,忙跟了上去。双红见她们走远了,也不出去找何香玩,凑过来逗一会春福,便听了何程氏的话,回屋给世明沏了杯开水。 双云跟玉勤一起到了刘家井。进了院子,她既不闹着各处去玩,也不要吃东西,见田丫玉敏和玉勤在说笑,便一把拉过金雀到屋里让看看有没有盯上鬼。金雀见她这样,笑个没完没了,“没什么鬼,被我打了去了,被门神挡在门外了。”双云听金雀这么说,才不担心了,忽又说:“妈在外面呢。”金雀会意,忙说:“妈是大人,身上没鬼,就是你这个小东西才鬼呢。”说了,她又出来说给了她们听,院里人都是笑,说双云长大了必是一个有心能耐的人,不但认得路,还能让让人为她打鬼了。几人说笑一回,便忙着择菜做饭。玉勤因为少来,厨房里有玉敏和田丫,采菱和金雀也能帮着,便有空到里屋跟刘云氏说说心事,说家里都好,只这两天世明病倒了,不能一起来。刘云氏已料着世明病倒的事,可还是很得安慰,只叹要是双云和春福都能一起来就好了。 正午,玉勤帮着玉敏和田丫忙着做好了饭菜,采菱和金雀忙着往堂屋里端,不一会已齐备了。刘正农叫齐来的人,都在堂屋里坐下了,他和刘云氏面南后坐,玉梁做工还没回来,金山金河就坐到了东侧,玉敏玉勤和石头坐南边,田丫与金雀采菱坐西侧。一家人坐定正要动筷吃,竟还不见双云的影子。玉勤这才想自她来到先与刘云氏说话,后又帮着做饭,竟一直没见双云,往院里看了一眼,也不见个踪影。田丫说:“人都在这儿,双云怎么能不知道呢?”刘正农担心去了河边,要起身去找。这时金雀最明白,忙站起来说:“八成在东屋里呢,你们吃着我叫了她出来就好了。”玉勤也笑说:“爸妈,我们先吃着吧,她到一个新地方就这样,等一会过来,随便吃一点就饱了。”屋里人笑一回吃了。 金雀离了桌,进了东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双云一个人坐在地上,把金雀床底下的书全都拉了出来,逐个翻看,专找有花页的,满屋子地上摆满了,乱糟糟的一片,自己也满头满脸是灰。原来玉梁院里要给金山盖新房,没新的宅基,便把金雀住的那间西屋拆了腾地儿,原来在那间房里的东西也都搬到了这里,金雀也搬到了这里住,那些旧书就放在她的床底下。双云这时在屋里躲鬼,自己玩一会,不想竟见床底下有很多书,厚的薄的,还有花皮的,于是钻到床下一本本拿出来翻看,有花页的放在一边,没花页的放在另一边,一个上午,一遍又一遍。 双云正看得出神,忽听见有人推门进来,抬头看是金雀,忙扑倒身子,压在几本书上,只求:“姐,别动这些,是我找出来的,可好看了。”金雀禁不住一笑,上前把她拉起说:“这都是些什么,你就舍不得走,待会我给你找最好的来。”双云极不情愿的被拉着往外走,边走边又回头看那些书。偏巧采菱应了刘云氏的话也出来看,见她这个模样,笑说:“老表妹,你做什么弄成这个样子,小姨见了不揍你,也要好骂。”双云面上委屈,却不说什么。金雀笑说:“还能做什么,一晌午在我屋里没出去,我当她是来时走了几里路乏了睡了,谁知道在屋里弄大哥二哥的旧书呢。也不知道想要什么,翻了一晌午,弄得满头是灰,翻了十几本在那,我去了还压身子底下,这下又脏很了。”两人说笑着拉双云到脸盆边洗手脸。 玉勤等一会不见她们进来,也放了筷子出来看,见双云头脸都脏兮兮的,新换的褂子也沾了很多灰,忙到跟前说:“到那里去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是钻了老鼠洞不成,怎么没让老鼠咬了去?”双云不吱声,金雀边为她洗边说:“双云倒没捉老鼠,在床底下翻我哥的旧书呢,她连书上的字都认得了。”玉勤不好训斥,只一笑又回了屋。 采菱和金雀为双云洗了手脸,又拍打了身上的灰,这才把她拉到堂屋。双云自知犯了错,又少见那么多人坐一起吃饭,站在桌边不敢出声。刘云氏见了笑说:“脏点有什么,洗了还是很好看,还是快点吃饭吧,吃了饭金雀跟你玩呢。”双云听了,这才乐意,凑近了吃饭。一屋的人说说笑笑一齐动了筷子。 一时饭毕,田丫帮金雀菜菱一起洗刷了锅碗,接着与玉敏玉勤聊几句,便与金山金河回了家,石头跟了去。两姐妹送田丫出了门又回里屋与刘云氏细聊,娘仨少能聚一起,今儿又赶上了好日子,难免把所有的事都说了。刘正农只在院里坐着抽烟,想去年他六十逢整玉梁做工不在家,今天那么好的日子却又没回来,心头到底不太如意。 金雀采菱收拾好厨房,只又不见双云。金雀最知她脾性,笑说:“双云又在我屋里翻书了,进去瞧瞧。”采菱先还不信,可自吃了饭也再没见她,跟了上去。两人一起来到门外,金雀往里看了一眼,轻轻推开了门,进去又轻轻关上了。 双云这时正看得入神,哪里会知道有人过来。金雀悄悄到了她身后,一把抱了起来。双云先是一惊,扭头见是金雀和采菱,笑一笑说:“姐,这可好看了。”金雀又把她放下说:“好看吗?你快点拣了两个放起来,等姑妈知道你又在这里弄一身脏,训了你,我可不管,要是大哥知道,也不愿意呢。”采菱在旁也说:“是呢,看你脏成这个样子,谁不嫌弃你。”双云听了,也不在意,一把护住那几本书,说:“这些都是我的,姐,就都给我吧。”金雀见了,假气说:“好不讲理,就是给你,你也不能那么赖着,快出去再洗洗手,我就给你两个。要不,我就告诉大哥,他碰也不叫你碰呢。”采菱也说:“快出去洗得干干净净,要还是那么脏,有带花的也不给。”双云听了,只得出去洗了。 金雀和采菱在屋里重整那些乱糟糟的书,只把双云护着的那几本没动,把别的拾掇进了蛇皮袋塞在了床底下。采菱知双云不带走两本是不愿意的,便问:“金雀,哪个好?要给双云。”金雀边边收拾边说:“不知道,这些都是大哥二哥的,他们上学的时候都是过一天算一天,要不这些书怎么都那么新?我也不认识,哪一本好我也拣不出来,反正双云是要有花的,这几个不动,随便给她两个就好了,她也是拿去玩,大哥二哥早没用了才扔到这里的。”采菱笑说:“我说怎么有那么多灰呢,双云要两本过去也算有一点用处,不比我们到今儿还没模过这东西。”金雀又说:“管她呢,过了这个时候,只新鲜这一会就扔了。”采菱又似惋惜地说:“双云心眼灵巧,不像我们到今儿才知道这个东西好,到了集上,店门口写的现成的牌,不真到里面看看,还不知道卖的是什么。”金雀听了,抿嘴笑说:“谁让我们小时候那么听话呢,到十几岁也写不好个名儿。” 两人正说着,双云洗了手脸进了屋,她见满地的书都又被塞在了床底下,一脸委屈地说:“姐,我的呢?”金雀掩了那几本说:“你的在这还没动,姐给你拣两个好的就是了,多带了就不好,还不能让二姑生气,知道吗?”双云听了,只不说话。采菱见她不乐,蹲下说:“双云,这样好不好,那些书都是大哥的,你带回去,他看见就不让,你一个也没有了。让姐教给你一支歌好不好,可好听了,我这就唱给你听:我是一根闹闹草,闹得月儿弯了腰,闹得狗儿蹦又跳;我是一根闹闹草,闹得妈妈抹鼻子,闹得爸爸骂又叫。”双云已在村里听女孩唱过,只没采菱唱的那么好听,可她听后仍不说话。 金雀见状,把那几本书放到桌上,拉过双云说:“采菱姐姐唱的不好,我再给你唱一个好不好,比她的好听多了,双红都不会呢,想听吗?”双云只说一个字“想”,只听金雀唱起了另一:侬是一根小小草,随风跳舞摇呀摇,渴望天边白白的云,想在空中飘呀飘。 侬是一根小小草,绿叶小手招呀招,想开一朵小红花,引得蜜蜂闹呀闹。 侬是一根小小草,梦中去做水中鱼,睁眼看看清清的水,头尾摇摆游呀游。 双云不等唱完,“咯咯”笑了起来,拍着小手叫“姐,好”。金雀见她有了喜色,不再为书的事难过,忙问:“姐唱的好听吗?”双云又说:“好听。”金雀趁机又说:“好听就不能再闹,姐给你找两本有花的书,不能让人看见,塞在你篮子里好吗?我给你放在最底下。”采菱也说:“再不挑两个,等哥过来,连一个也模不到了。”双云知道不能都带走的,上前从那几本书中拣了半天,挑了两本厚的且有很多彩页的,交给了金雀,说:“姐,就这两个。”金雀接了说:“早是这样,我给你随便找两个有花的就是了,也用不着你弄几脸灰,屋里也乱糟糟的。好了,走,出去,我帮你把它放好,别让人看见了,看见就带不走了。”她说了,扯着双云出了屋。采菱在后一笑,跟了出去。 金雀带双云来到堂屋当间,听她们三个在里屋说些家常事,便问:“哪个篮子是你带来的?”双云便指了出来。金雀掀开羊肚毛巾,见东西已被留了下来,里面只有几捧红枣,于是拨开红枣,把书放到了篮子底下,把红枣盖上,又遮上毛巾,问双云:“这样可好?”双云只说:“双红要吃红枣呢?”金雀又说:“她吃她的,枣都放好了。到了家,你瞅她没看见把书藏起来就好了。”双云不再说,又怕屋里人出来看见,忙跑了出去。金雀采菱在后见了都是一笑。 团聚的时刻过的很快,不知不觉日头已压到西山头了。玉勤看天色不早,抹了泪对刘云氏和玉敏说要走了。玉敏只说双云长久没有来了,该叫她多住几天。刘云氏也要苦留,说家里地里都没太忙的事,从春福满月算也有一年半没在这里住了,说着眼含了泪。玉勤忍了泪说:“妈,不能在这里多住的,她俩还没有分开过,双红一个在家,只怕不放心。还有春福,白天他女乃女乃看的多,到了晚上还是离不开我。世明病还没好,家里一会也离不了一个照应里外的人。”刘云氏听了,终于不再留,只说:“要是真的留不下来,还是早回去的好,山路不好走,又带着双云,万不能贪黑的。”她说完,提起玉勤的筐看了一下里面的红枣又说:“刚好,你嫂子把东西都备好了。”玉勤接了篮子,扯了双云,出了屋说:“妈,你回屋吧,双云不用操心,一会就到了,不会模黑的。”刘云氏又说:“那样也好,下回让她俩一起来。”玉勤两步到刘正农跟前说:“爸,不早了,家里事多,我得紧着点回去了。”刘正农应说:“好,下一回,春福能来的时候把他也带来,我都十多个月没见了。”玉勤应了,便出了院门。刘云氏玉敏金雀采菱等都跟了出来。 第十章 爱不忍释双红生羡瞻前顾后柳枝借方 双云一心想着篮子里的两本书,巴不得一口气飞回家。玉勤跟在她后面大步往前赶。双云年龄虽小,然而腿脚非常快,蹦蹦跳跳,又记得怎么走,一路都是走在前面。玉勤怕她走太快累伤了腿脚,以后就走不得长路;而自己更有风寒腿的老毛病,这日子转冷,有些犯酸,原有的一副护膝被何程氏夏天铰了烧了,自那之后还没顾得再缝一个,这会虽急着赶路,却不能走的很快。双云见玉勤确是快不了,又想早点回家翻看自己的花书,说:“妈,我挎篮子,你走就快了。”玉勤哪里愿意,远路没轻重,双云那么小,再挎了篮子都迈不开步子了。 六七里的路总算到家了,这时候天还没全暗下来,西方还有一段霞光。双云一进篱笆门就喊:“双红,妈回来了。”双红刚给世明熬了药让他服下,这回正坐屋里,一听见双云的声音顿时来了神,忙跑出来,叫了声“妈”,从玉勤手里接过篮子。春福一见玉勤回来,挣月兑了何程氏摇摇晃晃的走过来,几乎要跌倒。玉勤忙上前抱起。何程氏在一旁说:“早就闹着要妈了,可见这孩子一会也离不开妈,别人疼他都是白费心。”说了,一笑了之。 双红把篮子挎进堂屋,揭开毛巾见里面有红枣,对双云说:“姐,我们去洗枣吃吧,可好吃了。”双云中午已经吃过一碗红枣粥,可生的红枣并没吃一个,见双红要洗红枣,怕自己的书被何程氏看见,便说:“双红,你去洗吧,我就回屋。”双红抓了一把去了。双云翻出书,用毛巾包了,看何程氏回了西屋,忙带着书躲进了自己屋里。 双红见双云进屋点了灯,洗了枣到屋里说:“姐,你吃枣吗?可甜了。”说着,拿了一个红枣要往双云嘴里塞。双云这时只想看书,把书打开说:“你吃吧,我看这个。”双红也把头伸过来看,只见前面的彩页煞是好看,有绿树红花,那花跟正开着的一样;再看又是半截人身像,肠子心肺都清楚。双云看着怵了,又往下翻,又是几只鸟停在树上,像是在叫,还有一只很大的鸟,毛很花,嘴里叼着一个虫子,要向几只小鸟嘴里送,小鸟嘴张很大都要吃。双云不解,一只虫子怎么能喂饱几只鸟呢。她再翻,已没了彩页,后面黑白页仍有很多图和字,仍很好看,先是几个小孩,后翻又是很多活的,鸡和狗都有,再翻就是鱼和蛇,还有很多鸟,毛却不花,不如前面的好看,又翻回前面看那一只大鸟喂几只伸着头张着嘴的小鸟。 双云翻了又看,看了又翻,舍不得放下。双红也只顾看,红枣也没吃,见双云有两本书,很觉眼馋,便问:“姐,这是从哪捡到的,太好看了。”双云只答:“不是捡的,是金雀给我的。”双红不解又问:“姐,我上回去的时候,她怎么没给我呢?”“是我自己找到的,她才给了”,双云答了,仍看自己的。双红便求道:“姐,给我一个吧,这枣我不吃了,都给你。你给我一个,就还有一个。”双云边看边爱理不理的说:“不嘛,不给,你想要下一回去她要这两个最好的,不给。”双红听了,不知道下一回什么时候去,难解此时眼馋,又求道:“姐,给我一个嘛,我玩了还给你。”双云执意不肯,说:“不给,一起看就好了,还给你呢。”双红无奈,见书上那么多花页,又想看,只得跟着双云的手看。 两人正看的入神,忽听玉勤喊要她们过去一个跟春福玩。原来这会已是到了晚上,玉勤要着手做晚饭了,春福没人玩。何程氏已经带了一天,到她怀里仍是闹。玉勤腾不开手,只得叫双云双红过来。她俩听见都不愿意出去,可又怕春福真的闹惹了女乃女乃的气,待了一会,双红说:“姐,你先看吧,你看过了我再看,妈叫了,我去跟春福玩,爸那里要去了。”“你先去吧,我再看一会就好了”,双云不在意地说。这时干脆一个人月兑了鞋爬到床上看,一遍又一遍,那些花鸟还是那么好看。不一会,她因一路上蹦蹦跳跳,山路走了六七里,着实累的很,看着看着睡着了,两本书一本压在身下,一本握在手里。 世明躺在床上,一整天院子也没出,饭也没好吃,又月复泻了几次;下半天更添了呕吐,月复中翻作难受。这会儿又犯,刚喝下的药汁一滴不落的吐了出来,口中各样滋味都有,便要倒水漱口。谁知水瓶被玉勤拎到厨房充了水却没来得及送回来,偏茶缸里连一点凉的也没有,便叫:“双云双红,水提到屋里来。” 这会玉勤正在和着面,不得闲,双红带着春福玩,双云在屋里睡着了。何程氏倒听得见,只是这时天黑,眼神不好,腿脚也不好使,向来这个时候就少动了。她见双云屋里灯亮着,以为躲在屋了偷懒,便颠三倒四地数落着骂了几句“该作死的丫头片子”。玉勤听着像是出了事,想双云从来也没有那么大会不应的理,忙搓了手上的面,到门口来看,见睡熟了,回厨房提了水瓶进了里屋。她一见世明满脸怒色的躺在床上,地上一片药水,湿漉漉的,也不细问,忙往茶缸里倒了一点水,摇了几下,才说:“他爸,双云一路累了,睡着了。这水你就先漱了嘴吧。”世明见说,接了漱了几口,此时月复中空空,头也有些晕胀,躺在床上只有喘气的力,半天才说:“春福该饿了,晌午就没吃好,你去早点做饭吧。”玉勤忙说:“我这就去,很快就好了,你也要多吃点。”说毕,忙又回厨房去了。 不一时晚饭已好,双红停了灶里的柴,便要叫双云起床吃饭。玉勤忙止住说:“双云累了,让她睡吧。”双红作了罢,给世明端去了一碗热腾腾的红枣米粥,才回屋吃了。玉勤给何程氏端了一碗过去,又回厨房喂春福吃。一刻饭毕,玉勤收拾了碗筷。待春福睡着,她端了灯到纺车前坐下,又纺了一个多时辰的线,觉着双膝酸痛难支,才住了手,又到双云双红房里看了,才回屋熄灯睡下了。 次日大早,双云已是香甜的睡了一夜,东方刚有点亮光便醒了。她见书只剩了身子底下压着的一本,着实惊慌一阵,忙翻身下床来找,床上桌上都不见,便又忙钻到床底下去找。原来昨晚双红看后忘了放好,从床上靠墙的一侧掉了下去。双云拿了书,又从床底下钻了出来,这下可不巧,床已经近两年没有动过,下面满是灰土。她看了一下,不禁“唉”了一声,只得找了毛巾,把双红叫醒,帮她拍打了。之后,双红仍困,倒头又睡下了。这时还早,双云昨儿睡的早,再没一点困意,自己倒水洗了脸仍回床边翻看那两本书,再看那鸟居然像活的一样,后面的蛇也不觉得怵了。 双云看着,不知不觉已是大亮。双红已醒了,见她还在一边有滋有味地看着那些画,又觉得眼馋,揉揉眼说:“姐,给我一个吧,那一个看过的也好。“不给,看过的也好看呢”,双云边看边说,不以为然。双红再次恳求不行,只得作罢,忙穿衣下了床,到外面洗了手脸又过来看。 玉勤在院子里打扫着,听春福醒了在里屋闹,见何程氏正忙着往屋里收拾柴禾,便要叫双云双红去屋里看。可这时竟不见一个出来,她很觉奇怪,在这个时候都是出来做点事的,于是叫了几声,仍扫地。她俩听到叫声都不愿前去,双云看的仍是很痴,听见玉勤叫喊,知道不快去一个必会找来的,忙对双红说:“妈叫你了,快去看看吧,等一会要找来的。”双红辩说:“你老是在屋里,妈是叫你呢。”双云又说:“你去了,不让妈再叫,我这两个给你一个。”“真的,姐?”,双红一阵惊喜,“要是真的我就去。”“骗你是小狗”,双云一笑说。双红听了立刻出了屋。 双红进了里屋,见世明正在给春福穿棉裤棉袄,便问:“爸,你的药还熬吗?”世明昨晚喝了热粥,又歇息了一夜,月复泻觉着轻了些,就说:“你先带春福出去玩吧,先不用再熬了,等吃了饭再看。”他给春福系了棉裤带,又给他穿上鞋。双红把春福带出来,在院子里玩了,又向玉勤说了世明先不让熬药的事。玉勤听了,知世明的病轻了,见他俩在院里玩,便忙说:“双红,还是让春福回屋玩去吧,院里冷,小心冻着了。”何程氏从厨房里出来也说:“还不到吃饭的时候,叫他起来那么早干什么,棉袄棉裤都不烤一下,冰了伤风拉肚子的,可让大人孩子一块儿遭罪去。”双红听了这,忙扯春福回了堂屋。何程氏也不再忙别事,只收了一把柴禾,在堂屋里生了火烤了一会。玉勤给鸡洒了一把秕高粱进厨房做早饭了。 双红哄着春福玩,直到做好了早饭,又给世明熬了药,才把春福交给玉勤。她洗了手正准备吃饭,想双云还没出来,忙又进屋,见还在看,凑上去说:“姐,该吃饭了,把这两个给我一个吧。”双云见双红居然真的来要,忙说:“该吃饭了,吃了饭跟你一块再看。”她忙把书塞在被子下面,出屋洗手了。双红紧跟着说:“姐,你给不给嘛?”双云也不答理,只是洗手。双红倒生了一肚子气,一个早上没闲着,也没到手,这时吃饭,见何程氏在旁边,不再问了。 一时早饭过了,双云恐双红缠着她要书,便出去找何香玩去了。双红心下不甘仍跟了她一起去玩了。玉勤把春福交给何程氏带着在西屋玩,又回厨房洗刷。她刚放好碗筷,还没擦了手,只见柳枝扯着秀娟进了院子,忙出来说:“娟儿妈,多些日子没见你了,你没串门来,我下河洗衣裳也不见你了。”柳枝笑说:“嫂子,这些天转冷,就少出来走动了,你洗衣裳都是紧早,我都是趁晚的,怎么能见得到?”玉勤看了秀娟说:“吆,丫头长高了不少。你今儿倒没什么事吧,坐屋里唠一会?”柳枝又一笑说:“嫂子,本来是没什么事,娟儿大伯从工地上回来病了,昨儿还能强撑着担了两桶水,今儿就起不了床了。她女乃女乃让我抓些药,我看他不断去茅房,想是泻了,我问他,他又不说什么病,又听说村里爷们回来也有一样的,我来问一下二哥可有吗?”原来她见大楞回来没两天就下不了床了,孙婆子看了心疼,又让她去抓药。她问大楞怎么不舒服,大楞只是硬扛着说不碍事。她见拖不得,听回来的爷们也都泻得倒了不少,想从别的娘们那里得个确切的回音,又想问一下抓药的方子,想了一圈,只玉勤这里还好问的。 玉勤听了,料大楞也必是染了同样的病,笑说:“我家福他爸回来就倒了,都服了两天药了,今儿才见轻些了。昨儿还肚子里不能有什么东西,茅房去了无数。你大哥也是吃一样的东西,不会是两样病的。”柳枝听问了个正着,忙说:“可不是吗?他身子从来都是好的,刚回来还看不出来,昨儿下半天就撑不住了,他不说是什么病,我也不好去抓药。你给二哥吃哪些东西吃好的,我也照着看。”玉勤又接着说:“也没什么,吃的东西别乱了,烫鸡蛋热稀饭,再到药铺里抓一剂药,分几回熬了服下,少下床别见风几天就好了。”柳枝听了,一一记下,说:“还要煮鸡蛋给他吃吗?我家的鸡可早就被人模去了。你先把方子给我带着吧,我照着抓一剂药回来,不会有大差的。”玉勤见何程氏还在西屋逗春福玩呢,便拉柳枝一起进了堂屋当间,也不拿药方,先从瓷坛里左右手各模出三个鸡蛋说:“先带上这个,我拿方子给你。”柳枝见了忙推说:“嫂子,这怎么行,还是放了吧。”玉勤不容分说地塞在了她两个兜里说:“不过是比着抓药,没它怎么行,福他爸要是再用,我去拿就是了。”柳枝只得一笑顺着说:“那好,嫂子,我抓了再给你。”玉勤拿了方子,看了一下交给她说:“照着抓一准没错的,都是常见的病,三两天就好了。”柳枝接了方子,又笑说:“这些都是什么药,能有那么快的效吗?”玉勤只说:“我也不识字,听那医生说有什么苦,什么参的,他写的他看了就知道是对什么症的,错不了的。”柳枝笑应道:“嫂子,那好,既这样,我就把娟儿送回去抓药了,到晌午还能熬出一和来。”“什么病都是紧早不能晚的,早去早好”,玉勤说着,两人一起出了屋。世明在里屋躺着听她们说,都是些婆婆妈妈的事,哪里会在意。 何程氏扯着春福拿了鞋底鞋帮从屋里出来,在门口坐了,见玉勤送柳枝回头,便问:“柳枝不是来串门来的吗,怎么那么快就走了?”玉勤笑答:“妈,她大伯子病了,跟福他爸一起得的。她怕说不明白抓不准药,来拿我抓药的方子了。”“什么大伯子,我见她几回,都比二楞死前白净多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了大楞的喜了。”玉勤笑说:“妈,她从二楞死了就没操过什么心,哪能不白净,还胖了呢,就是有了大楞的喜,那也不外的。”何程氏让春福坐着晒暖儿,边搓线边说:“早那样打算,小子都抱上了,她这样不走不生的,倒苦了孙婆子了,一辈子接了那些小子,自己还没个孙子,几回跟人说,都愁的难睡安稳。那大楞也真是的,早该按了磕了头就算了,也没见过大伯子那么疼寡妇弟媳妇的。”玉勤又笑说:“妈,她这么住着不走,大楞也不愁嘛,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何程氏合了线说:“早一天放心,晚一天到什么时候,他都快四十的人了,不趁这两年还有把劲,只怕生不出个小子了。”玉勤听何程氏为他们操那些心,又安慰似的说:“妈,应该不会有事的,柳枝才二十六呢。”何程氏又叹说:“只怕夜长梦就多了,孙婆子一辈子生养了五个,那年月瘟的瘟,死的死,好不容易剩两个儿子,如今二楞也没了,剩大楞一个,也难再续上,可怜她了。”玉勤听她说这些,怕又提起那年月的事来,一笑回了屋,给世明倒了杯开水放在床前,又收拾了他从工地上带回来的脏衣服脏鞋,填了一篮子,提了棒槌下河洗刷去了。 双云跟何香玩了一会,仍念着回来看书,再不顾双红跟着她,又回了屋。她**下面坐着一本,手里拿着一本,连碰也不让双红碰了。双红哪里肯放,缠着说:“姐,给我一个,你说过的。”“你在旁边看吧,这两个都好呢,让你看就好了还给你呢”,双云一个也舍不得给。双红无法,软求不行就要硬夺,“你不给,我就对妈说”。双云见她要夺,又听“要对妈说”,忙说:“双红,别对妈说,我给你唱一个好听的歌好不好?金雀教给我的。”双红哪里要听什么歌,伸手要夺,双云手里的夺不到,便把她**下面坐的一个拉了出来。双云怎么能愿意,说歌不听书也要不了,把手里的一本掖在被子下边,上来就要夺双红手里的那个。双红刚到手的东西怎么愿意再给,见双云追上床来要,忙说:“姐,你别要了,我也给你唱一个歌吧,也好听的呢。”“不听,我就要书”,双云不让一点。两姐妹在床上夺的不可开交。 世明这时吃过饭服了药,又喝了开水,空瘪的肚子总算留了点东西在里面。他见外面天色晴得好,便起身穿了外套下了床,提上鞋拿了烟叶到堂屋当间顺手搬了个凳子出来。他这时终究是拉了四五天,元气还没恢复几成,待走到院子里,气已经不匀了,忙在日头能照到的空地上放了凳子坐了下来。他揉了烟叶,回手模兜里的火柴,可模了几下也没找到,原来出来前滑掉在床上了,听见双云双红在屋里,便叫:“双云双红,去屋里床上把火柴拿给我。”刚叫了一声,何程氏边绱鞋边说:“得多叫几声,她俩都越来越是个大人了,没那么好使。”世明本就虚月兑,听这样说,还是又叫了几声;等了一会,果然不见个人出来,放大了声又叫了几声。这几声叫过,几乎没了说话的力气,只得歇了一会。 世明头几声叫时,双云双红正在屋里争闹着,哪里在意外面的动静,又都想这会从来没事可做,闹得更又肆意。最后的两声她俩才听见一点,可正闹得热,有谁愿意立刻出来?过一会,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她们便把刚才的叫声当做了耳旁风。世明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又听见她俩都在屋里,心中顿时冒起怒火,也不再等,握着烟叶强撑着走过来,到了门口也没细听,一把推开了门,见她们为一本书争的不知道东西南北,气更不打一处来,开口便骂:“都在这里作死吗,连你老子也不听了,一步路也不肯多走了,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说完,他上前两步,一把夺下书,撕了几下“嗖”地扔出了屋。双云双红这才回过神来,再看书已几片在外面地上,又听骂“还不下来”,眼里满是泪却都不敢出声,唯唯诺诺地下床出来。世明满肚子火,见她们出了屋,也没心思再吸烟,只坐在凳子上虚弱地喘着怒气。 何程氏还没回过神来,见双云双红已哭着站到了外面,于是说:“早该这样训骂一顿,不大的丫头,成天没个规矩,野马一样,搁在从前,小脚裹得紧紧的,看还这里蹦到那里不蹦,惹出那么多事,整家鸡狗不安,哪有这样的妮子!”她说完,忙放下手里的针线,上前捡起世明扔出来已经撕成几片的书,说:“扔在这里做什么,还嫌不够现眼,烧了火还抵一把柴禾。”她接着又撕几下,扔到了厨房柴禾堆里才罢。 双云双红见何程氏这般,越哭个不止,仍没一个敢出声。何程氏坐在一边绱着鞋没完没了地数落着。不一时,玉勤洗刷好挎着篮子提着棒槌从河边回来,刚进院子,见双云双红竟是这般模样,又见世明满面怒色地手握着烟斗坐在那里,想有过今早的事,明白过来。她放下篮子棒槌,衣服也不晾,忙到里屋床头拿出火柴,出来交给世明说:“福他爸,这个怎么不随手带着呢,撂在屋里又没一点用。”世明接了火柴,这才消些气,点了烟。玉勤又脸带怒色地对双云双红说:“在这儿站着干什么,还不回屋里去,一天到晚不做点正事,就知道玩。”接着,不再理,只晾衣服。何程氏见双云双红被玉勤训进了屋,也不再罗嗦。不一会收了针线扯着春福串门唠去了。 两人回屋之后,双红不一会止了泪。双云最是气性大的,进屋趴在床上就哭。不仅挨了骂,连书也被撕了,想来那泪更是抹不尽。双红知这事是因她而起,只在一旁拉双云的袖子说:“姐,别哭了,这里还有一个,我再也不要你的了,爸不会知道的。”双云听了,抽泣着说:“那一个最最好呢。”双红又劝说:“姐,我再去姥姥家的时候向金雀姐要一个拿回来就好了。”双云仍泪涌不止,说:“那里再没这两个好呢。”双红还要说时,却见门又开了,两人又吃一惊,玉勤进了屋。双云抹了泪却难止泣声,双红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玉勤刚才回来时,虽然明白是闹了气,却不知详情,刚才回屋见柴禾堆里有一些撕碎的书纸,又在门口听了一会才知道前后,听双云为那书哭个不止,便推门进了。她见双云哭声停了,泪仍不止,半训非训的说:“那样一个旧书也值得你那么哭的,等长大了,让你们上学去,什么样的都有呢。”双云听了不答话。双红顿了一会说:“妈,那是姐拿回来的,再没有了。”玉勤又安慰说:“那一个没有了,这一个先看着,等长大了,每人给你们做一个新书包装新书,以后要是再像这样惹气生就都没有了。”双云听了这才渐渐止了泪,话却不说一句。玉勤见她们不再哭,又说:“双红,你出去吧,待会做饭,你要烧锅,那书都是为你撕了的,不能再耍赖了。”双红听了,出了屋。玉勤跟了出去。双云一个人坐在床上,翻看那仅剩的一本,想那被撕了的一个,仍心疼的泪不止,连何香在篱笆墙外叫她都没理。 自那天挨了世明的训骂之后,双云双红除了与村里丫头们玩耍的时候,在家再也没闹过。只是她们尤其是双云仍然想那本被撕了的书,又常想玉勤说过的话,到她们长大就能有比金山金河更多的书了,且还能有花书包装着,那时就太好了。可是她们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双云去了几次桥头去看村里长大且背书包上学的姐姐,都比她高一些,有的却比她高很多,便以为自己还没长大,可也快了。上学的打算只得先搁下了,又想书包是不上学也能有的,因此又常做起背书包的梦来,她与双红商量了一回让玉勤做个书包,可双红说家里的布都做衣服做鞋用完了,今年只能纺出线来,明年才能织出新布呢。双云每次听了,都不心甘,留心找了几回,都没见到像样的花布,那些做单子做鞋的,不是黑的就是蓝的,一点也不好看,因此几次之后也就作了罢,再也没向玉勤提过要做书包的事。 双云双红听话顺从,春福有何程氏经常照看,世明自那次月复泻之后再没生过别的症状,一家人都平安如意,一个冬天很快就过了。忙了除夕,半月之后又到了元宵,平静的日子过的飞快。正月刚过,地里就忙了起来,好在一家人除了春福外都能忙一下了,双云双红都已过了七岁的生日,很能做些轻巧的事了,地里要忙她俩也不闲着,拔草时一左一右在玉勤旁边学着,拔累时就把地里拔掉的草往地头地边拾掇。玉勤世明因此省了大半个人力。不到十天庄稼地里草头遍都除了比哪一年都净了。村里地婆子媳妇见了,也都说玉勤忙累了那些年,往前看都是出头的日子了。都是一家不知一家难,玉勤听了那些话,从耳边一过也就罢了,只是世明比以往舒心许多。 第十三章 诞幼子柳枝迎新生见学童双云起旧念 玉勤从刘家井回来不到十天,各家便为午收忙了起来。世明老早备好了各种家什,家里连双云双红五个人的地,今年雨水又调匀,自来也没见过那么好的收成,不管地里多热,干起来都异常起劲。玉勤也不敢有半分松懈,多少年都碰不到的收成,万不能在最后丢了去,因此家里地里不停的忙。何程氏眼花手慢,只在家里守着春福。她想得更有道理,这午收忙季,就要有一个人坐守孩子的,万一有个闪失,打出再多的粮食也白费了。双云双红也都知家人的忙,玉勤在家做饭时就帮着烧锅,饭后都是跟着一起下地。她们虽干不了多少重活,可也能随手递个东西,水不够喝了,都是她们回家烧了充好再提到地里。玉勤虽担心烧着烫着,可实在分不开手,只有如此了。几天过去竟没出什么事,她俩只晒的黑了一圈。 午收半月之后,黄豆玉米红薯等都种进了地里,玉勤这才缓过一口气来。这时节天气越来越热雨水又大,她原想趁着地里草还没长起来的让双云双红好好在家呆着歇,也好不致过些日子再下地时晒的更黑。可最近几天她洗刷过之后就不见了双云,有时两个人一起出去两三个钟头都不在家,又问何程氏那些事,她竟说刚收忙过就这样了。玉勤怕河边水大出了意外,便在双云一次单出时,把双红叫到跟前问了个究竟:原来双云每次都是出去在桥头等接村里上学的丫头回来,村里总共只村长儿子家的一个丫头在上学,因此每次见到后都跟着去玩了。她这才又想起刘云氏的话来,只对双红说“以后不能再扰人家丫头上学了,等一节子也让你们去上。两天之后,玉勤便再也没见出去一个半天不回来的。此时也正到了暑假了,双云双红都是知道的,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再等到,只有先依了玉勤的话。 一家人平安无事,两个多月的盛夏很快就过去了。玉勤并不知学校何时何时报名何时上课,一个暑假没见孩子来去,便当一直还早着,她俩不闹,也就没到时候。双云双红虽都没忘了玉勤说过的话,可两个多月再没见背书包回来的孩子,心底的那些意念也都渐渐灭了去。在家里玩得惯了,也难在准时去河边见村里几个放学的孩子了。 七月十九,玉勤从地里看庄稼拔草回来,过了桥正要下到河边洗了手上的绿泥,只见二倔媳妇提着洗好衣服的篮子和棒槌迎上,说:“玉勤,你可知道,柳枝那女人今天早上生了个小子,有五斤多。”玉勤很吃一惊,犹恐自己听错了,忙问:“你说什么,柳枝给大楞生了个小子?”二倔媳妇又说:“可不是吗?我是听大嫂说的,人都知道了,我早看大楞还有那股劲的,果然是没错的。”玉勤这才确认听的没错,心内大喜,忙说:“那可就圆满了,秀娟女乃女乃可不用夜里都睡不安了。柳枝也能舒心过几天日子了。”二倔媳妇叹说:“谁说不是呢,她怀着的时候,都当大楞四十多了,生不出个什么玩意了。今儿早上我一见,那小子还跟平常孩子一样。跟秀娟有点连像,不会是那丫头也是大楞的吧?”玉勤笑说:“二楞虽傻点,那点能耐还是有的,怎么能生不出呢。说回来谁的还不都一样,反正都是一家子。”二倔媳妇又说:“那可不是,早那样这个小子也不用等几年了。”二人又笑,一个上一个下的离了。 玉勤下到河边,几个正洗刷的婆子媳妇说的也是柳枝生个小子的事。玉勤洗了手脸,上岸到家,只听世明也说:“大楞媳妇生了,你去看看吧,是个小子,山军妈都去过了。”玉勤看还没到午时,嘱咐双云双红不要乱跑,便把为柳枝备好的十个鸡蛋二斤红糖,提着去了。何程氏觉得玉勤提的东西多了,可又想终究孙婆子盼了数年的一桩大喜事,且大楞有了儿子以后还要与村里人常来往,也就没说什么。 玉勤提着糖和鸡蛋到了大楞家的院子,只见田妹和李婶来看过已出了屋了,上前问道:“你们那么快呀,柳枝怎么样了?”田妹应道:“嫂子,你才来,那小子长的可壮实了,他们一家都在屋里呢。”李婶也笑说:“一家人都难得有那么容易的事,快过午了,进屋去吧。”玉勤笑说:“真的哩,我下了一会地,才知道的”,接着进了屋。田妹和李婶出了院子各自回家了。 玉勤进了堂屋,见正中桌子上的彩虹娘娘像前一柱香正冒着烟。这时因到了午时,没一个外人。玉勤看一家人都在里间,便提着东西径直进了去。柳枝见玉勤进来,忙对大楞说:“快给双云妈搬个凳子。”大楞乐得忙把凳子挪到床边。玉勤把鸡蛋和红糖放在桌子上,说:“这孩子来的那么急,我早饭过了就下地,刚才才知道了。”孙婆子坐近了说:“不急,早知道是个男娃,再等几天才好呢。她们也是才来过,这会是正好。”柳枝紧了头巾坐起身说:“嫂子坐吧,我这些天怀着孩子,不常出去,也知道你一天到晚都是忙的。”玉勤忙给她掖了被子说:“仔细闪住风了,我那时候没在意,有个风冷雨凉的,两腿都是酸疼的。”柳枝说:“嫂子那时候赶在寒冬,这会天还热着,不碍什么事。”玉勤忙说:“可不能大意了,那风可不分冬夏,得空就侵了。”孙婆子也忙说:“是的呢,女人坐月子,就是这时候身子最虚,什么病有一点仔细就上身了,一辈子都躲不掉的。”柳枝忙自己又掖严了被子,笑说:“亏我赶的巧,要是在寒冬腊月,也是免不了的。”玉勤又说:“随便什么时候,只要少下床少见风,什么都能免的。” 大楞在她们说笑间为玉勤沏了一茶缸红糖水,递上说:“春福妈,喝点水润润嗓子。”玉勤接了缸子,见平日木讷的大楞竟有了灵活口舌,笑说:“大哥,这以后姑娘小子都有了,可要疼着柳枝好好过日子。”大楞只勉强一笑说:“那是的。”孙婆子只叹说:“唉,总共就那么一家子,好好过当然是好的,只要没什么大的灾祸,一家人年年平安的过去,就是福了。”玉勤喝了一口水,又安慰说:“大妈,这以后就有盼头了,大哥还年轻,好日子可都在后头。”孙婆子又说:“虚岁都有四十二了,还是一天天仔细过的好。只要孩子平安,一家人都是好的。”玉勤又笑说:“您以后就抱着孙子就盼着日子好好过吧,大哥又能干,柳枝又能持家,怎么都不比人家差了。”大楞听了,心里都是喜气。柳枝坐在床上没插一句话。 玉勤与孙婆子说笑着,秀娟进了屋要吃的。玉勤笑说:“这丫头真是懂事了,知道家里有事到外面去玩了。”孙婆子笑说:“都六七岁了,什么都懂了。今儿刚吃了早饭,看家里人多,就跟二倔家的丫头一起玩了。”玉勤又笑应:“那样最好,等这小子会走了,她就能带着玩了。”孙婆子笑说:“那就是有丫头的好处了。” 柳枝看时候不早,只叫大楞:“就能做饭了。”孙婆子也笑说:“真的呢,家里有了这样的大事,倒把做饭的事忘了,今儿春福妈也别走了,一起吃点。难得这样的好日子。”玉勤看窗外日头正南了,笑说:“不能留的,家里还有一团子事,不能离家时候长的。”柳枝又说:“是呀,三个孩子在家,怎么也不能离久了的。”玉勤起身说:“正到做饭的时候了,你们一家大大小小五口,也够忙的。”孙婆子笑说:“怎么会呢,如今不比从前,一家都能吃饱的。”玉勤一笑,出了里屋。大楞送出了院子,又回厨房做饭了。 下午乃至以后几天,都不断有村里媳妇来看的,凡头一回来的都或多或少带些吃用,都夸孙婆子有晚福,大楞四十多岁上还有能耐。一家人乐得天悬地转。不几日,柳枝金柳村的娘家也来了人贺喜,不须详记。 再说玉勤到家,只见世明正与春福在堂屋玩呢。何程氏等不及,已在厨房做饭了。双红在灶前帮着烧锅。玉勤看厨房里忙了,快了步子进了去,见何程氏正在擀面,说:“妈,你歇了手吧,我刚才在柳枝家里聊了一会。”何程氏只说:“我想也是,她家那么大个事,谁去了片刻也是回不来的。这里有我就好,快成了,不值来回换手。”玉勤只得应:“也好”,又叫双红“你去玩吧,这里有我就够了”。双红起身擦了手,出了厨房。 何程氏切好面,只等水开,站在灶后问起了刚才的事,“你去了柳枝家见她的孩子可跟别家的一样?”玉勤笑说:“怎么不一样,白白胖胖的,有五斤多,挺壮实的。”何程氏又说:“那也是看上去的好,过些日子是什么样还说不定呢,那大楞都四十出头了,弱根长不出壮苗。”玉勤又说:“那不能呢,大楞是老了点,可柳枝才二十七呢,正是生孩子的时候。”何程氏又说:“他家不比原来了,以后一家老小,能干活的就大楞一个,吃用难免都供得齐,不保好生好养的。”玉勤笑应:“如今再难也比原来强了,不用两年就能出头了。”两人谈说间水开了,何程氏下了青菜和面。待锅开了,玉勤起身回堂屋叫春福和世明准备吃饭,又到双云双红房里,见她们在看去年从刘家井带回来的那本书,叫她们放好,洗了手脸去吃饭。 家里大事小事,却使人难闲一会。次日早饭过后,玉勤又到柳枝那里看了回来,正要拿了镰刀下地,却见这几天一家人的脏衣服装了一篮子,又放了镰刀,挎起篮子去了河边。双云双红不敢在何程氏面前肆意地玩,都跟了玉勤出去了。世明抽了一袋烟,便拿了镰挎了草筐下地了。何程氏只带着春福到近的何二妈家聊了一会。 玉勤到了河边,村里洗衣服的婆子媳妇都已经回了。双云双红玩了一会,都觉的热了,看对岸兴贺讨来的丫头梦妍在山顶树下玩呢,好一回眼红。双云原来在河边玩时,与她见过几回,玩的很热。双云蹲在石头上洗了脸,凑过来对玉勤说:“妈,河边太热了,我想到山上梦妍那儿玩去。”玉勤听了,忙停下了手里的棒槌,说:“不去,人家都快吃饭了,你去做什么,回家去。”双云很是不乐,嘟囔着说:“屋里都没有烟,没吃饭呢,我去凉快一会就回来了。”玉勤又训:“你们一去就是两个,她还要不要干活。都快晌午了,回家看你女乃带春福回家了没有,等会我回去就能做饭了。”双红不想双云说那么几句话竟然挨了训,也不敢再说上山的事,没等双云再说,忙拉了一下说:“姐,我们到桥头树底下吧,那里也凉快。”双云听了,往桥上一看,竟见几个背着书包的村里孩子正回来,也不答话,忙拉了双红往桥上跑。玉勤不知她们要做什么,只喊一声“仔细磕了牙”,仍接着洗衣服。 双云双红在河边玩了一会,只觉得无趣,又要一起到别处找人玩。两人到了岸上,只见几个背书包的孩子从村里走了出来。赶那几个孩子之前到了桥头,双云这时大喜过望,留意数了一下,一共六个人,只有醋嫂家的酸妞是个丫头,其余全是男孩。她几个月前常见的村长孙女竟不见了。双云自然想不到她是上完了的,忙迎上去问其中一个不大不小的男孩说:“哥哥,你是上学了吗?那个姐姐怎么没跟你一起呀。”那男孩原也见过她在桥头等着玩,只爱理不理的说:“都上好多天了,都上完了,她不来了。”说了,与其他几个说着走了。双云还想问,可走远了。双红看了也很欣喜,跟上说:“姐,他们都上学了,妈也说过让你上的,我们也去吧。”双云似喜似忧地说:“怕妈说他们都上了呢。”双红又说:“妈知道学校在哪,她说要去的。”双云想再问他们去了几天,可是已经走远了,呆站了一会说:“等会问妈就好了,她说要去呢。”双红想再看到一个背书包回来的孩子,可是看了好大一会也没有见到。 两人在树下玩了一会,玉勤洗好了衣服上了岸。双云忙上前迎着说:“妈,刚才我见有人背书包上学了,我也要去。”双红也笑说:“妈,酸妞也去了呢。”玉勤听她们那么急地说,自己倒吃了一惊,原来自己想着的事丢的一干二净了,也不知村里孩子什么时候去的,想应该没几天,可她也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只得笑说:“噢,先回去吧,我给你们问问。”双云忙又说:“妈,你说让我去的,我就要去。”玉勤又笑说:“过两天就带你去看看,先别急太早。”双云听了,十分开心,笑说:“妈,我明儿就能和双红一块去了吗?”玉勤只答:“先在家等两天,要是闹了你爸生了气,一个也去不成呢。”双云双红听了,都不再说,跟了一起回家了。 玉勤到了家,晾了衣服便动手做饭,双云双红比平日听话十倍,帮着晾完衣服又争着坐在灶前烧锅。世明见她俩这样勤快很是称心,到饭时连饭都给他端到跟前的。何程氏只说早这样那些气也是生不出来的。 一时饭后,玉勤洗刷之后让双云双红好生在屋里玩着,因想听她俩说醋嫂的丫头去了学校,便趁饭后无事去串了一回门。两人几句家常聊过,醋嫂便说到了她的四个孩子。玉勤吃惊的是她四个孩子前两个竟都是三五年上过了,第三的小子和最小的丫头一个二年级一个刚上的一年级,而别的家都少有一个踩过校门的。玉勤听她说了那些,双云双红不仅晚了一年,连今年都迟了十多天了,又想金雀和刘云氏说过的那些话,更悔自己几个月来都大了意,原是孩子大事,没多久就丢到脑后去了,还没离醋嫂的家,那心底都有了许多的打算了。 次日早饭过后,世明只吸一会烟便赶集看牲口行市了。玉勤见何程氏坐在折凳上逗着春福玩,到屋里把枕下的钱,拿出来数了一遍,一共只有十九块五了。自从午收前刘云氏提过让双云双红上学之后,她知道可能用到钱,便在那两个月留意攒了一下,家里油盐都省着用,连那每天四五个鸡蛋在午收忙季除了春福吃的,余下都少有动过的。世明有两回问起,她也只答忙忘了,所以家里攒下这些钱,他并不详知。玉勤想世明要买猪,家里有现备的几袋粮食,于是又数一遍,留够中秋前的花用,拿出了八块钱。 玉勤装了钱出来,何程氏已经带春福回西屋了。她到了门口说:“妈,你待会还出去吗?春福是睡着了吧?”何程氏笑说:“刚玩睡着了,我也不想出去了,要去也到春福醒了再去。”玉勤把钥匙放在床头,说:“妈,这钥匙你拿着,我带两个丫头到学校看看,福他爸要比我先回来,给了他就好了。”何程氏听不明白,只说:“到学校有什么事,在家里玩一会不是更好?”玉勤笑说:“妈,她们见村里有丫头去了,也要去看看,我带过去看一会还回来。”何程氏又说:“你去吧,没事还是在家的好。”玉勤只又应一声“妈,我这就去了”,接着便出了屋。 双云双红这时想着昨天的话,在屋里都等得急了。玉勤提着折凳,到门口说:“双云双红,你们不是要去学校吗?都能走了。”她俩听了,都忙出来。双红见她只提了一个折凳说:“妈,我也去。”玉勤昨儿忘了问醋嫂一个上一年纪的孩子要用多少钱,心里没底,只得笑说:“先去看看,能去都去了。”她俩听了都能去,便一溜烟地跑出了院子。玉勤在后,关了篱笆门跟了上去。 双云双红在前面小跑,玉勤在后紧跟。出村时路上遇见荣嫂跟二倔媳妇妯娌两个,她俩连大妈也不叫一声,一个劲地往前跑。荣嫂只少见她俩这样出村的,只当是玉勤带着回刘家井,可见她提了一个折凳,很是不解,有两个问道:“玉勤,回孩子姥姥家就这样吗?”玉勤只笑答:“不是去我妈那里,两个孩子都大了,她们闹着上学,我带她们去看看。”荣嫂有些不解,只不好说什么。二倔媳妇还是说:“世林家的丫头都去了,双云双红最伶俐的,准好。” 她俩前面跑着,玉勤后面跟着,出了村上了山路不到二里便不能一起了。双云因得过玉勤数次的答复,只想这次来她是必能上的;双红只听说能去才去,因此只跑了半路,那步子就慢多了。玉勤明知她俩心气不一样,而自己又没底数,想起刘云氏那“双胞胎本是一个人,待她们都该什么都一样”的话,眼里几乎有了泪,把双红扯在手里,与她说几句开心的话才忍下了泪。 玉勤一手扯着双红,一手提着折凳,双云前面小跑,不到半个钟头三人就到了学校,径直进了敞开的大门。学校建在半山腰的坡地上,两排房子,前面一排是石头造的,后面一排下面是石头,上半截自窗户起都是青砖,都是青瓦屋顶。前面一排空地,平地中央竖着一个旗杆,飘着红旗。校园四周都是三尺半高的围墙,除了大门,再没别的门。玉勤看了一圈,只听得“哇哇”娃子的念书声,不见一个别的人。她只在请医生抓药时路过几回,从不知里面哪是哪,这时只有扯着双红顺着窗子往屋里看。 玉勤挨个窗子看过去,看不到何家湾的孩子,也见不到一个管事的人。两间房子没看完,双红只拽了她的手说:“妈,姐没了。”玉勤转身一看,果然不见了双云,刚才进来时还跟着好好的,怎么转眼就没了,忙问:“双红,你没看见她往哪里去了吗?”双红只顾跟着看这个瞅那个,也没在意,只答:“进来跟着我,就没有了。”玉勤要找也没个准地儿,四下里看了几眼,也没个踪影,正着急,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拉着双云走过来。玉勤见她一身粗布衣服却很得体,辫子垂到脑后,手上还沾着白色粉末,一看便知是这里教书的。 玉勤正想着该怎么称呼,那姑娘走到跟前说:“大嫂,这孩子是你家的吧?正上课呢,她就跑进去钻到孩子堆里去了。”双云又回头看刚才钻进去的那间教室。玉勤看了,笑说:“早几天就要跟着村里孩子一块来的,今儿刚到这儿。我还没找着人,她就没影了。在家也是拐的很,两丫头一起来的,这一个就跟着我,她就什么也不管了。”姑娘见旁边还站着一个,又看手里拉的一个,竟是一模一样,惊奇一回,笑说:“大嫂,她俩是双胞胎吧?”玉勤说:“是呢,看着一样,跟着我的叫双红,你拉着的叫双云。她有点不听话,一进院子就乱蹿,一点也不知礼。”“孩子自来都是这样”,那姑娘说,“是带孩子来上学的吧,早的都来几天了。”玉勤笑说:“是呀,都八岁了,在家里闹得紧,想今儿还不晚就带她过来了。”姑娘听说“她”,不知是一个还是两个,不暇再问,忙说:“还不晚呢,我带你去见校长吧,跟他把话说清,再把她俩交给我就好了。” 玉勤带着双云双红跟着来到后排东头一间房。待那姑娘进去跟里面老头说几句,她才进了屋。屋子小得很,只一张桌子,一把木椅,各样什物都落满了白灰,只有桌上的东西都还干净。那姑娘把双云双红拉到跟前说:“校长,就这两个,双胞胎。”校长一见,也惊奇,笑说:“吆,这里是第一对”,又问玉勤,“是何家湾的吧,还没见过,该早点来才好,别的都来快十天了”,说着他翻开一个本又问“叫什么名?”双红本来就怕生,见问叫什么名,都想往后躲了。双云却目不转睛的看着桌上那个本。 玉勤这才想起身上带的八快钱,勉强一笑,问道:“校长,每个孩子多少钱。”“六块五”校长答后又放下了笔。玉勤思虑片刻,苦笑一下说:“校长,她俩只让一个大的上就好了。”校长很吃一惊,又问:“双胞胎怎么就不一样?”那姑娘看着站着不动的双云双红,很是惊异,也说:“该是都来才好。”玉勤只笑说:“校长,本也想让她俩一起上的,可家里紧,只凑了一个人的学费。”“这——”,校长很觉为难,站起身仔细看了看学校里从来没有过的双胞胎,又说,“两个一样的女孩,待她们都该是一样的才好。”“是——是该一样的,可——这”,玉勤也不能再说什么。双云双红看着校长,都不敢吭一声。 屋里静了一会,那姑娘说:“校长,教室里还有十几个空位,再也难来了,不如叫她俩都留下吧,添上够三十整。”“这——”,校长即使舍不得也没更好的法子,“来这儿的娃都是一个人一份书一份钱,我也不能做主。”“校长”,玉勤不知哪里来的胆子,上前一步说,“就给她俩按一个算吧,就一份书,都是一家,坐挨着就行。”校长只好为难地琢磨着。双云双红明知玉勤想把她们俩都留下来,一时难定,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动也不动。 玉勤把带来的八块钱留一块在兜里,掏出七块来,放到桌上,便没话再说了。校长看看玉勤,又看看双云双红,仍没动笔。那姑娘深知玉勤的难处,山里人家,没挣钱的人,地里出的,家里养的,只够平常用,能一回拿出一个孩子的钱,已是很难了,看看双云双红,越发舍不得走一个,又说:“校长,她俩作一个也好,位子空着也是空着,这里正好多出五毛钱的本子钱,一份书两份本,正好。”玉勤听这样更妥,又恳求说:“校长,您就把她俩算一个吧,不叫她们一样,我怎么都觉得少了一个。”校长皱一下眉,又拿起笔说:“也好,别跟人家说,哪一家的孩子都是来一个交一个的钱。”“那不能的”,玉勤见校长留下双红,千恩万谢,又说大的叫双云,小的叫双红,又对那姑娘说怎样辨大小。双云双红见校长记了名,面上不敢笑,心里早乐了。 第十八章 消冻伤咸助小姐妹练熟手权替慈母亲 将到旧历年底,每年此时都是各家姑娘小子结缘说亲的好日子。村里几个好事的媳妇婆子,谁家有将要订亲的姑娘小子,一概都要背地里掐算一回,掂量掂量张家小子配李家丫头合不合适,河东谁家丫头配河西谁家小子,如此难有休止。双云双红都没到成年,可看上去已是十八二十的差不离,且何家湾一带又有“丫头趁早,小子紧好”的说法,因此村里娘们数计多少回已难说了。只是一来双云双红是十里八村都知道极好的,二来又知玉勤的心思,俩丫头能一样就绝不两样,掂量了一冬也找出两个与她们相配的小子来。虽一时找不出,对玉勤这边的话还是要先说的,每见玉勤二话不说,开口是双云的巧,闭口是双红的好。仍劝玉勤俩丫头虽是双胞胎,不必什么事都一样,五个指头还不一般长,有了合适的,订下一个放心一个。玉勤每次都笑应“俩丫头还小,两三年都不急,先留意着,能凑一齐就省事”。 玉勤和世明常听人说双云双红那些话,于是茶余饭后,双红不在旁边,也说一些。这几日更近年关,两人每日晚间临歇时除说些琐细安排,其次便是双云双红的事,诸如村里每个娘们怎么说怎么办等,因她俩只有十七岁,不到订亲的时候,都不在意。 双云在镇上,双红就将两姐妹的话都应下了,她也知少也要两三年才能订亲,因她小,便把那些事看得远些,村里不管年轻媳妇还是老一点的婆婆,在她面前说些男婚女嫁的事,她也少了先前的羞矜,说笑着应承,话比原来还入耳。村里娘们也更愿意在她面前说那些话,又夸双红真的长大了。 双红知她和双云的事迟早要村里人张罗,玉勤也必会那么安排,可近些天村里媳妇对她说的话,从没向双云提过。双云自来对那些人的说道生厌,又快到年底考试,不能让她分了心。偶有一次,双红为让双云考试专心,故意唬她说“多看一会书吧,学不好,回了家妈就会为你求李婶张罗婆家了。”双云把她压在身下好大一会,等再三求饶,才肯放了。由此双红知道了双云的弊病。 两姐妹到底是心贴心的双胞胎,多时候都是好的如一个人。临近年关,镇上各种东西,不管种类花色都较以往多了,双云把平时不多的零用钱省下一些,给双红买些头花皮筋香脂之类,逢她来镇上,便让她带了回去。双红因此比村里其他丫头好玩的东西都多。一些家在村角的丫头也常来找她玩,多为借她的皮筋,擦她的香脂,近旁的何香更不用说了。 腊八过了,十六就到双云的寒假,她有好多衣物要带回来,近日大雪小雪不断,便早早叫双红这天来接。双红一早忙完家务,便向玉勤说了到镇上接双云的事。玉勤想双红去一趟自己倒少去一回,那么远的路来回都要不少工夫。年关将近,终要买年货的,她算计了平日的价钱,给双红拿了些钱,叫买点干黄花菜干笋及香蜡纸炮等几样过年必备易带的东西。双红平常没买过东西,本不想接钱,可想双云在镇上,又能省玉勤去镇上一次,便接了去。世明只对玉勤说雪多路滑,本就有东西要带回来,不该叫她再买。玉勤说两个丫头一起,不碍事的,怕越是临近,东西就越贵,早晚都是买。双红大了,不让上街办点事,越发见不得生人。春福这时也已放了假,见双红去镇上,想跟着一块到镇上玩玩,可见世明在旁,只没敢开口,心里嘀咕一回,还是跟着山军及别的几个男孩子一起到山上捉兔子去了。 双红到了学校,找到双云,把钱交给了她。两人带着收拾好的衣物街上各处买东西。双云前边走着,记下双红说过的各样东西,一样样买了,在镇上一年半,往常买些小东西,真学了不少讨价还价的本事,比村里来的大人都买的便宜。双红在后跟着,想果然没有料错,见双云买了,又说把剩下的钱还带回去交给玉勤。双云只是不依,说买够了就行了,就说没有剩钱,拉着双红用剩的钱买了一个粉色头束和一盒香脂。双红仍很喜欢,只说怕爸妈知道骂了。双云说东西买齐了,不用怕的,问了就说捡到的,不问就算了。 快午时,村里上镇的人渐渐回了,双云才带着衣物并买回来的东西回了村。一路上雪多路滑,这会日头照了一晌午,且有很多人走,路上雪已化了一层,滑得很。双红从来没有带那么多东西走这样的路,几回险些滑倒。好不容易到了村头桥上,她把包袱放到石头上,气喘吁吁的说:“姐,歇一会吧,这东西提远了沉的很。”双云这时回家心切,一路上也没有要歇,只不愿在这里多等一会,又催:“一口气就到家了,多大一会儿不能歇呢,坐这儿要冻烂脸的,到家洗了抹了香脂就不怕了。”双红看双云也是累,可想她已经快一个月没回家了,又起来说:“妈也该等急了,到家再歇也好。” 两人还没抬脚,竟见梦妍挎着篮子下来到了桥头。双云又放了包袱,笑问:“吆,梦妍长日子不见倒勤快多了,都快到饭时了,你这是干什么去?要洗衣裳?”梦妍笑答:“是你在镇上念了两年书,眼高了,你哪一回来了又去我不看见呢,你没看这会正暖和,我到河边把我爸的衣裳洗了。”双红问道:“你爸呢?”梦妍笑答:“到队里交帐去了,一会就回来。”双云笑说:“山上都不少什么,交什么帐嘛。”梦妍说:“你说的好听,一片树叶不少,队里也要找点岔子扣钱。”双云听了惋惜一回。双红见梦妍两腮各有一片红紫,又问:“你的脸怎么了,是擦的胭脂还是不小心磕着碰着了?都紫一片了。”梦妍又说:“你还不到二十眼就全花了,我这是冻的,这山头不如村里有个什么挡风的,出门口就跟野外一样,年年都是这样,你今年才知道?”双云凑近了些看了,猛的心疼一回,说:“傻妮子,都快烂了,怎么不好好躲躲。”梦妍看她惊奇,反不足为怪,笑说:“躲什么,年年都是这样,过了年入了春就好了。”双云听她说的这样轻巧,笑说:“这样就更傻了,人家过年白白净净,你弄个大花脸,这冻的都是没防住,你脸上涂点什么隔一层就冻不到了。”她说着,掏出了兜里新买的香脂。 梦妍见了惊喜一下,忙说:“怎么这个能管用?”原来她一个冬天长在家,一个集都没赶过,双云买的香脂双红在家里用,别的姐妹过去蹭了抹,她也不知道。双云开了盖子,指甲划开金箔封口,抹了一点在手指上,说:“管不管用抹了比直冻着强些,反正我和双红都没冻烂,你先试这一点。”说了,凑近给她抹上。梦妍站着不动说:“真个双云对我这样好,等我脸不冻了,你嫁了我送你去。”双云边抹边说:“还是别等我了,你先嫁了吧,嫁过去生个儿子,天天在被窝捂着,就冻不住了。”梦妍听双云臊她,想立刻去拧,可正抹着,动弹不得,只得说:“死双云,半年不说一句话就要趁空敲我,等下回再路过这里,不放狗下来咬你两口,我就去何字旁的人。”双云为她抹了左侧又抹右侧,笑说:“就是少见了你,才叫你记得我呢。”梦妍只觉抹了一层香脂脸上舒服多了,笑问:“双云,这个哪里买的,多少钱?”双云一笑说:“不告诉你,反正不是偷的,你有空赶集找找就找到了。”梦妍见双云说得那样开心,心气反低了下来,只说:“你不说我也找不了的,我爸从不叫我赶集,都是他去的。”双云笑说:“你爸是怕你被人拐了去吧?他可就你一个。”双红在旁看她们说笑,听梦妍说去不了镇上,想自己还有小半盒,于是说:“你去不了不要紧的,我家里盒里还有一点,你一个人用够好多日子的。”双云也说:“真的呢,两盒都差不多,那个抗冻还好些,有空我给你送过来。”梦妍听了心内极谢,忙说:“你估计能值多少钱,我备着给你。”双云笑说:“不值几毛钱,你自己用就好了,别让她们知道了,我这里还有一盒,都够用的,不拿来给你,只怕她们见了,也会借去的。”三人说笑一会儿,双红已歇过来了,见时候确不早,便说:“光顾唠了,看日头都到那儿了,该回家了。”双云说:“梦妍,是的呢,耽误你下河洗衣裳了,快去吧,你等一会还要做饭的吧。”梦妍笑说:“不误事的,早晚就这一点事,还能做不完?”双红又说:“你快下河吧,就这河边的冰都不化多少。”梦妍笑应:“化不化有什么,我两棒槌就敲开了。”几人各自拿了东西上了桥。 此时玉勤正在院里等得心焦,一见她们进院子,便说:“双云,酸妞早就回来了,你怎么就拖到这会?”双云只答:“她的东西她哥前天就给她带回来了。今儿双红去了,又去买东西,回来路正难走,就晚了。”玉勤听她说,更是心疼,忙又说:“快把包放回屋里吧,瓶里有开水,喝几口暖暖身子。”双红把她提的东西放进屋却不见了世明和春福,连热水也不喝就到玉勤跟前问:“妈,爸呢,春福也不在家,外面玩雪的没有他呢。”玉勤说:“人家都闲,你爸怕开春雨水不够,把山脚下的地头地边翻了一圈,正跟春福把地边的雪往地里堆呢。春福早就出去玩,你爸又把他叫回来,只怕他没干过活禁不住。”“去了多大会了?”双红又问。“你走没一个钟头就去了”,玉勤又答。 双云把包放进屋里,喝了几口热水出来,一听春福和世明翻地堆雪,因有些日子没玩了,也不顾累,便笑对玉勤说:“妈,爸在哪块地,我也去帮着吧。”玉勤见她野性不改,没好气地训道:“你也不嫌累了,你爸都快回来了,还去做什么,没处去,把院子再扫几遍也干净些。”双云不想刚进家门就吃这么一训,双红冲她做鬼脸,又是气又是恼,只不好说。双红趁空笑说:“姐,爸和春福快回来了,我们做饭等着吧。”双云想刚到家不能惹玉勤生气,也笑说:“好,我做你烧锅吧。”双红笑说:“你好多日子没做饭了,爸吃不惯。”玉勤听了又训:“好好做饭,才累了手脚,不能激慌。”双红饿得肚子叫,不暇听那几句话,只答一声“知道了”,忙进了厨房。双云也立即跟了进去。 不一时双云双红做好饭,世明和春福扛着木锨提着粪兜回来了。玉勤也放了手里的活,洗了手,招呼世明和春福吃饭。一家人有些日子没在一起吃饭了,个个都很高兴,双云双红春福三个更比平常亲近许多,吃饭时有嬉闹。世明敛了平日的脾气,连一句严厉的话都没说。一家人很久没那么和美,玉勤自是很舒心。 饭时过了,春福玩雪去了,世明回屋吸烟歇着。玉勤因想双云双红一晌午走路累的很,叫她俩回屋歇着,自个洗了碗筷喂了猪。双云双红回屋歇脚,两人躺在床上,刚开始还能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聊,真是累得重了,不一会都睡着了,连试抹香脂看头束之类挂在心头的事也都忘了。双红再醒时已是天黑了,一想新买的香脂头束都没有试,懊悔不已,可为时已晚,只得给双云掖严出来帮玉勤忙活。与往常无异。 年关一天天临近,各家置备年货,玉勤也是一样,因要留出双云上学的钱,比村里别人更紧。今年虽然收成还好,可各家还是紧巴巴的。然而穷人自有穷人的一套做法,除何世理兄弟两家稍宽裕的之外,都是差不离,谁都不相说,也都心安理得。比先前红薯麸皮都填不饱肚子的日子,好到天上去了。 腊月二十就是双云双红的生日。玉勤比往年更早把所需年货买了回来,今年双云双红十七岁,早把东西置备好,也好叫她俩过一个有滋有味的生日。终究将近成年,不可与往年一样。双红也觉着自己是个大人了,村里人跟她说那些话也更在意了。双云却诸事不放在心上,把香脂给梦妍送去后,仍今儿找这家丫头去聊,明儿找那家丫头去玩,整个何家湾走了大半个,又有镇上许多的新鲜说给她们听,村里一些女孩子平常就喜找双红玩从镇上带回来的东西。这会双云回来,她们也都更喜,不几天都熟热了。世明虽很看不惯,怎耐双云很多日子没有回来,又是年底,不免敛了些怒气,叫玉勤背地里数落几句也就算了。 腊月二十这天,玉勤亲为双云双红春福三个煮了鸡蛋,又给双云双红做了平时喜吃的菜,熬了红枣粥。双云双红也知今年不同往年,都十分开心,真觉得长大不少,一句错话都少说了。世明见她俩比素往更顺,也就安了心。 至晚间,玉勤回屋把纺车上最后一点棉纺了。双云双红刚收拾好厨房,外面便飘起了大雪。她们回里屋叫玉勤早歇了,又回了她们的屋。她俩关严门掖严窗,都月兑衣上了床,这会自然有很多话要说。“姐,知道妈为什么今儿那么对我们吗?”“谁不知道呢,妈就是要说过了今儿我们都是大人,不能再当小孩子惯了。”“才不是呢,前几天婶子大妈们过来,说要给你张罗人家,妈说等过了年再说,还小呢。指不定过了年,妈答应她们,你留几年也难了。”双云从来不理玉勤与村里娘们之间的事,只当双红说梦话,“你哪儿乱说,妈还叫我到镇上上学呢,才十七岁,妈说金雀二十才订的亲。早呢。”双红听她这样说,连编带猜地说:“你不信吗?迟了两三年,早了明年,爸妈就能给你订下了,等着看吧,你要是能留得住,我以后都做饭给你吃,不用你动一回手。”“说话算话,妈答应了,我不依又能怎么样?”双云不以为然,立即要打赌。谁知双红很不服,“你不依,能飞了呢,按爸的性子,你不依,饶你一回才怪呢。”“我怎么样,你也要跟着怎么样,最多比我强不了多少”,双云越听越腻,索性蒙头睡了。 十天一过又到除夕,山里人的年虽不比城里人那样新鲜好过,可毕竟已不再是为吃饱发愁的日子,日日乐和也就过来了。何况平日里多花心思挣钱的人家已很有模样,再说何家湾不比别村,上镇顺路,置备的年货都比别村多,除镇上一街人,整个乌洼镇数何家湾人的年过的丰富。何家湾的人因此得意不少,就这样的日子虽不多好,甜水沟的人十年八年也难过上。 转眼年过了元宵也过了,雪已化尽几天,天地都格外明净。玉勤仍叫双云上学,用年前攒省下的钱为她交了学费。正月十八,双云便卷了衣服带了吃用去了镇上。双红仍在家帮着操忙内外,见世明没有为双云上学的事说一句不依的话,心下乐了好几天,做起活来格外尽心。 正月底,除了何世财和何世旺外出满乡里倒腾点药材,别的爷们都没出村的。地里的草刚到旺长时节,家家只要不残缺重要人口的,短了三五天长了七八天便把那头茬治了干净。开春又是染浆织布的时候,先年都是等初九庙会过了,各家爷们走后才动手,可近两年队里要等上边通知,分工不太定个时,早晚十天半月都是有的。若是下半年,早了在夏末,晚了能入冬了。所以村里娘们多有些在正月底地里刚腾开手就动手的。玉勤有双云双红两个日渐长成,凡要备的都是要两份的。正月二十八,她便找了田妹和柳枝,她俩都是各有一个丫头,田妹离的近,柳枝又在纺织上极巧的,平日又很合得来,最近几年都是一起的。 玉勤田妹和柳枝三个染浆过了晒了线,白天便在田妹院里忙。双红在家应各种杂事,玉勤便很少回去,只隔两道篱笆一条路,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倒是双红忙了家里的,便要到这边帮着倒线。柳枝是经线的主心骨,染浆的事玉勤连她的包办,这几天到了这一步,当然忙得多,连秀娟也常来这里学活儿。一时间,田妹家里除了山军外,只有女人出入。 刚忙了柳枝的,玉勤一心想把自己的忙了,可刚轮到她,刘家井便有事要去。金雀年前定亲,年后镇上就要办事完婚,日子定在了二月初三,二月初六金雀要携婿回门。刘家设宴迎婿,玉勤是个做姑的,不能不去,因那边两个侄媳都有了喜,人手不够,还要从头忙到尾。家里的活一刻也不能撂下,还有田妹的线都倒好了排在后面,她要去忙两天,经布各事就只有交给双红了。 初五大早,双红知玉勤和世明都要到刘家井帮忙,便早早做了饭。饭后玉勤帮着收拾碗筷,喂了牲口。家里忙妥,她便带着双红到田妹院里来。何香还在做着早饭,田妹在西屋拾掇,因今儿玉勤的最多,又把木楔加固了一次,把线整齐的摆在墙边,拉出线头系好。她鲜有见玉勤带着双红一起来,便笑说:“嫂子,今儿那么早,双红要学活儿,这里还没开始呢。”玉勤进了屋,说:“今儿不同前几天了,我侄女金雀前天成婚,明儿就要回门,两个侄媳妇都赶上有喜,忙不开。我和她爸都要过去帮着,双红这两天都要替我了,让她跟着学一点,也少见那么巧的事,今儿刚好轮到我。”田妹一听此事,又笑说:“噢,我都知道了,年初我回小田庄的时候,大姐跟我说侄女过些日子要成家了,没想到都过去两天了。”玉勤又说:“可不是么,人家镇上等不及,说今年两人都合适。金雀都二十多了,哥嫂都愿意,就一鼓气把事办了。明儿就回门,今儿各样事都要准备好,我不去怎么成,就算为了两个孙子,也要去的。”田妹又笑应:“那是呀,谁家的孩子办喜事还不都忙三亲六顾的,七大姑八大姨,十几双手都帮着还忙不过来呢,好几年才办一回,先紧那边才好。只怕大姐比你还急,她离得近都该去过了。”玉勤出屋看了一眼,又进去说:“她爸在外面等着,我得去了。”田妹说:“你快去吧,这里有我呢,双红何香都能当大人。”“那好,今儿你就多操心了”,玉勤又嘱咐双红说:“好好跟着你婶学着,老大姑娘了,手不能再拙。”双红只说:“妈,我能做这些活。”田妹笑说:“嫂子说话要公道,双红什么时候笨了,我那时还不如她呢,她不光学的好,连字也认出不少,你那会可像这个样?”玉勤又笑说:“那也得用心学,可不能到了人家连针都提不住,像个什么呢?”说完便出了屋,田妹双红也都跟了出来。 村里多数人没过饭时,柳枝还没过来。田妹何香山军都在吃饭。双红虽然知道今儿与昨儿一样,却不知如何下手,只把屋里收拾得更齐整些。不一会,何香吃了饭还要在屋里忙,双红便要过来帮着洗碗筷。何香只觉不自在,忙说:“双红,你还是在一边歇着吧,我自己就好了,轻得很。”双红从来把何香当亲姐妹一般,笑说:“你还跟我让哩,错了这一会,我那边忙不过来,你叫我,我也帮不了你,你要是帮我,我也不让半句。”两人都笑,何香仍不让双红做,“你别沾手了,待会还要来回拉线。”还是田妹进来说:“吆,你们俩都那么大了还这样呢,我们那会有了东西就是饿得肚子叫,也得让一回呢,快别争了,忙了这里要到西屋帮忙。”“一共就这几双筷子几个碗”,何香边洗边说。不一会两人又一同出来用胰子洗了手。 不一会,柳枝过来了,只有双红不见玉勤,便笑说:“双红,你妈就这么把班交给你,她回娘家了吧?”双红忙说了缘由,柳枝想定很是。田妹过来说:“双红可比嫂子还强些。”几人即刻动手干活。柳枝何香两头接线,双红来回拉线。柳枝是最懂的,她一边挂线,一边教双红怎么走。田妹在旁看着,有断的忙接上。双红不觉得很难,昨儿来做的也是这个,不过是拉着线几步同样的路来回走,该起红线时起红线,该落蓝线时落蓝线,一点也不混淆。 柳枝和田妹平时都最喜双红勤快肯干,待人和气,不似双云那样不接话。两人与双红一起干活,不一会就聊开了,田妹说:“双红这丫头就是能,心又灵手又巧,什么活一点就破,过两年,再没能为难的事了。”双红笑说:“婶子笑我呢,昨儿见过了这样的花,又做了好大会,今儿又都忘了。要不是你们在旁边看着,早乱成一团麻了。”柳枝忙说:“这丫头就不说实话了,这样的活我跟着我妈学了三五年呢。你三五天没过要是全会了,那成什么了。秀娟那丫头我手把手教了好几回,到这会拉了线还不知道往哪个楔子上挂,真个能跟你一样,我也不给她备下那些,叫她学会,自己织去。”田妹在另一头边接线挂线边说:“是那个理,我这眼看四十的人了,遇着新样,没人帮着还是不敢下手,双红这两天就懂那么多,可见不用两年就不用教了。香儿这丫头就不行了,只要我在家,连针也不愿捏一捏,怕是到三十岁还找不到人家。”一席话,别人不说,何香差点急了,只拖着嗓子叫“妈——”。柳枝在旁打圆,又说何香是个好丫头,针线过了门学着就会了。 双红撑着笑,一边拉线递线一边说:“婶子说我总是重了,连我妈都说我做事不用心,脑子又不好使,到镇上就叫双云去了。说我干活手指像棒槌,又常懒,照这样下去,到哪儿也没人要,去甜水沟也作难呢。”柳枝听了“啧啧”叹说:“这话越说越没谱了,我们双红这等丫头,不找婆家还不论,要是真找,少也得拣个十家八家的,不三不四的看也不看就叫他回去。你妈还说那样话呢,花儿一样,说的什么也不是了。她要不如意,就拿我家的秀娟跟她换,连我织的那些布都贴过去,真要定了甜水沟,就是你女乃女乃活过来说愿意,我也得跟她吵。”屋里人听了都笑了。田妹说:“不用吵,怎么也去不了甜水沟。”谁知何香听她说的话不入耳,又说:“怎么不能,你平常还叫我去呢,双红要是去了,我也跟着去。”屋里又是一阵笑。 双红忍住笑说:“你也只是说,我要是先去了,怕是你哄我一回就不去了呢。”田妹说:“香儿要还这么说,先叫她去了再说。”何香只是干气,却不跟田妹再顶,话也不说了,仍仔细接了线挂在楔子上。柳枝见她们娘俩不说,接着笑说:“你们可别争,这亲还没订下,就争着去,说错了一句话,接下来的布没人织了。”几个女人又笑仍接着干活。 中午时候,几人如时散了,双红是最忙的,春福放学回来就要做饭,饭后让春福紧早上学,她又接着洗刷,喂猪饮牛。家里忙完仍到田妹这边来。柳枝也接着到了,秀娟听说双红在,跟了过来,算是又多了一个人手,几人说笑几句便回屋动手经布。双红年轻手脚比玉勤田妹还利落,拉起线来回走又快又稳,晌午的时候就比昨儿一整天还多,下午虽仍是说笑不断,还是跟上午一样快。太阳还有一竿子高的时候,线便经完了,几人卸线卷团,一个线团有十多斤。 双红没想那么快,又知接下来是田妹的,便问她要不要接着干。田妹笑说:“傻妮儿,都什么时候了,你来回走一整天了,该歇歇了,再干身子就吃不住了。你妈原打算这是一天的工,那么快就做完了,够累了。我家的没你家的一半多,明儿老早就完了。我先把线摆好,线头找出来就好了。你先把线抬回去,别碰脏了,明儿你妈回来,还要装机织呢。”柳枝也说:“到底双红在家忙惯了,实在不知累。”双红只说:“也不多累。”何香和秀娟过来拉双红,都说:“干一天了,手脚不酸吗,玩一会,明儿一早这剩下的就完了。要不是你,怎么也没那么快。”双红却没心思去玩,笑说:“日头都快落了,只有我一个在家,几个张嘴的活物还等着我喂呢。拖到黑忙不完,你们俩就见不着人影了。”秀娟很较真,“你可别说,今儿我就给你做个伴,我看你有多忙。”柳枝在旁说:“这会偏那么说了,早怎么不学得双红一样呢,天天想着去玩,那么大了,哪有天天玩的事?”一家娘俩说道起来。 第十九章 贤孝女立家行贤事闲心人寻事惹闲话 日头又往下坠了,双红回家拿了大单子过来包了线团,便要背回去。何香和秀娟见了,忙帮她每人搭一个手提着,三人说笑着抬了回去。田妹柳枝二人只赞双红的好,不一会二倔媳妇来拿布样,也聊双红聊住了。 双红何香秀娟三人把线团放进里屋,还没说笑几句,双云便进了屋。她自去还没回来,这次隔了半个多月。秀娟先笑问道:“吆,双云,过了年在村里我就没见你,今儿不刮西北风,怎么你就回来了?”双云见屋里竟有她们仨,笑说:“我还没见过你们三个在屋里呢,没有什么风,隔十天半月我就回来,只是你装作没看见。”秀娟连说“不是”,“是你在镇上日子长了,把我们忘了也说不准,再不就是你多识几个字,摆起架子了。”双云手点她的鼻尖,笑说:“我要是像你一样,就在镇上找一个爸妈了。”何香接过话说:“要是那么着,我还不愿意。”双云笑问:“你怎么不愿意,没带上你?”双红说:“那么也好呀,我再去镇上,看看谁家有钱,把何香嫁过去,时不时还能上门蹭几顿饭,喝几口水呢。”何香忙说:“看你平常倒像是个好的,这会偏就一肚子坏水,使坏心眼子,要是真去了,见了少不得要放狗咬你几口才舒心。”“你妈不是说只要不是甜水沟的就好吗?”秀娟连底都托了出来。几个人都笑,何香只气得掐这个拧那个。 日落天黑,院里鸡都上了架,猪也饿得叫了。秀娟何香怕耽误双红干活都回了家。双红出了里屋,叫春福回屋写字,点了厨房的灯,就要动手做饭。双云也到厨房帮着,见家里世明玉勤都不在,便问了双红。双红只答:“金雀姐明儿回门,舅舅家里今儿忙,爸妈都去帮了。”双云连说知了,“妈年前就说过,近来我忘了。”双红想金雀婆家在镇上,边问:“姐,金雀姐嫁过去的时候,你可见了吗?”双云笑答:“我事先不知道,就是知道,听妈说她家在镇西南,学校在西北,有二里地,她家有一见门面在街上,不该是在那里办,我不知道在哪,放学时间又不长,谁去呢。”双红点头笑说:“你就是去了,人家不认得你,把你当做要饭的,给你一个馒头就让你走了。”双云便说双红不说正话。 今儿只有姐弟三人的饭,不一会就好了,叫来春福在厨房吃了。饭毕,双云到春福屋里铺了床,叫他早睡,“好好睡觉,妈不在家,可别害怕,有我跟双红,你老早睡了,明儿早点起来,夜里要是撒尿,不敢起就点了灯。”春福已快十三岁,快到双云肩头高了,自己独睡了几年,已经惯了,哪里在意有谁在家,双云妈妈似的嘱咐那么一大通,只答“不怕”就睡了。 双红给猪和了食,给牛拌了草料,又都看着吃了,才回屋。她见双云进了屋,想是刚才锁了门,只不全放心,便问:“姐,院门锁了吗?”“没给春福铺床就锁上了,能放心的”,双云应了,又问,“牲口都喂好了吗?”“牛正吃草呢,白天没爸在家时喂得勤,夜里不能睡死了,小心给人牵了,再给它拌一和草料。”“咱家不在村口,不会有事的”,双云叫双红放心。“不在村口也要小心点,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不出事都是好的,出了就晚了”,双红说着,月兑了外衣与双云并肩躺下了。 两姐妹即使天天在一起也有说不完的话,这时已经有半月多没有见,又赶上玉勤不在家,更有很多的话要说。两人刚掖好被子,便拉开了话匣子。双红忙了一整天,双云走了七八里路,竟走不觉累,说话也很有精神。“姐,还有几天镇上就逢会了,缺的东西家里人会给你送去,怎么还回来?”“我想的也是这个,可逢会那天镇上人多,挤的很,学校也显乱,我怕妈找不着我,还是不叫她操心的好。”“妈要是找不到你,把东西放在金雀家里,过了逢会那会你去拿也好。”“她自己才成家,还要在那天做生意,放东西在那里,无故给她添麻烦。”“金雀姐是个细心人,什么事都能记得,放她那儿也是能的,你也好借空去看看表姐夫长得怎么样,我还没见过哩。”“见过没见过有什么,听人说金雀姐不太想愿意,她把那花围脖给你,八成就是为了那个,舅妈舅舅都看他是镇上的,能挣些钱,才叫跟他的,这么看上去配不了定了的。”双云说了这一通,把嘴凑到双红耳边又说:“双红,赶会那天,你去也好。”双红有点失望地说:“家里要留一个人,都去了东西就没人看了。”双云又压低了声音说:“怎么不去呢,去了比着找一个,省得妈再操心。”双红听了话外有音,顿时来气,朝双云胳膊上照实拧了一把,“好好说着你就算计我了,自己想那些事,偏往我身上诬,不叫你吃我一下,你嘴上到什么时候都不长记性。”双云一边揉胳膊一边说:“你既那么说,有空我把学校里上好的拉回一个来,看你眼红不眼红。”双红听她说些没天日的话来,更有了气,偏又不想理会,侧身吹了灯。双云仍在嘀咕说些有声不入耳的话。双红越听越烦,不想应一句,索性把头缩到被窝里,蒙上不理。双云很是得意,仍唠叨。双红到底拉了一天的线,走了一天,着实累住了,听着双云说话,不一会就睡着了。双云听没人应她,也没再说,不一会也睡着了。 双红白天累得很,可夜里还是起来点了灯照着给牛添了一次草料,又查验了一下院门,那时才第一遍鸡叫。双云全然不知。 次日清早,双云双红都早醒来。时候尚早,都没立刻起床,仍像昨晚一样说话。“双红,爸妈什么时候回来?”“要等忙完了才能回来,不知道能忙多大会,还要走好几里的路,天快黑时才能到,你等不到那时候。”“妈要是见不到我,你就对她说我带了吃的,别叫她逢会那天再送了。”“知道了,可你的钱还够用吗?”“妈上一回给我几块够一个月零用的,我是怕她去才回来。”“那好,我跟她说,不叫去找了。”双云头凑过来,似神秘地说:“双红,镇上逢会有很多城里的东西弄来卖,你想要什么,我去看看,就给你买了,妈都不会给你买。”双红听了来了精神,又很失望,“姐,别买了,乱用了钱,你就不够,妈知道也要骂了。”双云很不在意,“别叫妈知道,随便买点新鲜的东西,也用不多少钱,过年时候那么好的香脂头束买回来,妈也没有问,错了这会,就没有了。酸妞说她也要买。” 双红恐双云唠叨起那些就没完没了,看天已大亮,起身下床,且说:“不早了,早点做饭,吃了饭还得帮着何香家经布呢。”双云还想再说,可双红穿衣下床,也只得起来,又问:“何香家有多少线要忙?”“我们的一半多一点”,双红说了,出屋梳洗,又担水做饭。 双云起来梳洗完毕,想昨儿回来只顾与她们嬉笑说闹,竟忘了家里经了多少布,于是回屋去看,见那么大一个线团,很吃一惊,便到厨房问:“双红,妈要真的织那些吗?一春也只怕织不完呢?”双红说:“妈还嫌少呢,你都那么大了,妈怕亏了你,又怕人笑话。”双云不解地说:“就妈不嫌累,入冬纺入春织,少做些谁会说她。”双红不再说只做饭。双云叹了气去扫院子,又叫春福到厨房帮着烧锅。 一时饭毕,洗刷过了。双红叫春福在家看着,便要去田妹那里帮着,又问双云去不去。双云长在镇上,没得玩过,略思一下说:“你去吧,我怕拉不好,就不去了,我去地里看看草长起来没。我去镇上的时候,地还是湿的。”“你去看看,妈这一节子,忙着浆染,也没顾得去,都是爸去的。”双红去了。双云随后去了地里。 双云当真以往在家的少,村里人少见,出村时,路边远远近近的人看见,都当双红。待快出村时,村里的孩子也叫“双红”。双红常来河边洗刷,一贯是那么叫的。双云到地里的路上,村里下地的人见了她也说:“双红丫头,这么早就下地,地里可不着忙。”双云知这样应过去不好,只笑说:“双红在家里。”那些人方知是双云,吃惊一回:两丫头到十七岁还那么一样。 正值初春时节,年后雪化得晚,且落了一次雨,河湾里还有些冷。河边的草都泛了绿,水也清得很。双云在学校憋的很,猛一回河湾,竟觉得非常宽,日头一会暖些,又觉懒的很。这时两茬草的中端时节,地还松着,下地的人整个河湾都没有几个。双云一头走到另一头走一遍,没有多少草,只俯身拔了几棵苗玩了一会,便回了,虽觉得来的不值,到底下了一次地。 双云回村连家也没回先进了何香家。田妹,柳枝,双红,何香四个人正忙着。柳枝很少见双云双红两个在一起,先就笑说:“到底两丫头在一起看着新鲜,难怪嫂子整日念叨要俩人的婚嫁也要同一天呢。这等的事那样了结才是最如意的。”田妹接着笑说:“可不是么,嫂子自她俩小时候就那样想的,到这会也不愿给谁多买一根头绳,织的布也是双份的,从不偏了哪一个。”双红何香听了都没说话,只拉线接线。双云凑近了说:“婶子,才不是那样呢,我妈叫我去镇上,双红就没去,那就不一样。”田妹最知玉勤的心,又与她住得近,自然知道更多,便一笑说:“到镇上要两个人的钱,你妈你爸都舍不得双红半步,再好的妈也有偏心眼的时候。”柳枝笑说:“照这么说,等双红嫁出去的那一天,嫂子还不哭成个泪人?” 双红听说“出嫁”,脸上很觉发热,又想她们几个都是将那些事挂在嘴边的,片刻回过来,笑说:“妈才不偏我,天天有一点错了,就骂我丫头手脚笨成这个样子,还只早一天走了安了心,只怕连一个人家也难找到。”田妹柳枝都笑说:“那是更心疼了。”何香也笑说:“是呢,妈也常那样骂我,怕是妈也是那样给姥姥骂大的。”屋里人听了,都笑了。田妹添一句“这会有人在这我就没骂,你就没大没小的,你老子回来,训一顿才乖些。”何香听了鼻子里一笑,不再顶说,仍接线挂线。双云双红都不再言语。 不一时,还没等双云插手,线便经完了。田妹与何香卸下卷了团,收了。双云笑说:“我还没帮上呢,那么快就完了,婶子要骂我懒了。”田妹笑说:“这么说我真得骂你一句,夸双红的好。你在家少,干这活更少,就是动手也不能哩。这东西看着好看,做起来就难,双红这一节子常做才学会了。”柳枝也说:“哪能什么都会,识几个字少做这些也是好的,镇上各色花布多得很,以后能抓钱了,要哪一样的没有呢。”双云笑说:“手笨的很,抓不着钱,还是学这个好。”几人听了都是一笑。双红说:“姐,回家吧,给牛扫扫身子,春福怕是等不及了,都快到做饭的时候了。”双云应了一声,两人一起出去。 饭后,双红嘱咐春福出去玩不能到河边玩水后,便系上围裙回厨房洗刷。正忙时,双云进屋说:“双红,趁妈不在家,我们俩把线穿了,动手梳了吧。”她回来还没正经干一会活,这时难免手痒。双红知穿线头支架梳线繁琐的很,那么多的线,两个人从早到晚一整天不住手都难做完,便说:“我洗了碗还要喂猪,早都没时候了,你又手生,我也不会多少,到天黑线都穿不完。”双云想做事就闲不住,双红不干,她也要做,于是说:“你在这里洗吧,我先把线头穿了,妈回来就梳了。”双红没再理,只做自己的事。 双云把线团抱出来放到门口,支了缯杼,拎了折凳坐下捋了线头梳了。一根一根用竹签送过去,再拉一下才算成了。竟真慢的很,线头又多,不小心就错了几根线,蓝白都交了;有一时眼神不仔细,竟漏十来根没有穿,只得又拉掉翻工,又怕双红过来见了说笑,直觉得从来没干过那么吃力的活。 双云双红各自忙时,李婶进了院子。原来她昨儿回孙李寨的娘家,村里几个知道何家湾世明有双云双红在提亲的节上,便求了她提个头。李婶从来都好那类事,有了话岂能是闲得住的,且那几家都是村里数得着的,有的可说。她料定玉勤午后必会在家便过来探话。双云这时正注神穿线,没觉其他,双红厨房里忙着收拾碗筷,也没在意。李婶见院里静的很,双红在厨房忙,双云在门口穿线,还是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走到跟前问:“双云,正做活呢,多些日子不回来,该好好歇歇玩玩。”她说了只站在旁边看双云穿线。 双云正看缯杼看得眼发酸,听见有人说话,猛的一惊,抬头看了两眼,见是李婶,便笑说:“大妈,这会有事来坐,我在这玩呢。”李婶笑说:“我也没什么事,不过想找你妈唠唠,她在哪儿呢,叫你一个人做这个,不是一个人能做过来的,可是慢得很。”双红听见李婶在堂屋里说话,忙擦了手出来说:“大妈,我妈去我姥姥家了,我表姐今儿回门,舅舅忙不过来,昨儿就去了,晚些才能回来。”双云也说:“是呢,我回来的时候我妈都去大半天了。”李婶知道村里丫头多嫌她的婆婆嘴,听她们这样说,很不信,摆着大妈架子,各处看了看,果然再没其他人,连世明也不在,只得一笑说:“我也是闲不住,想来这里跟你妈唠几句,既然没在家,就没事了。”双云双红都笑说:“我妈过一会就回来了,您坐着等一会也好。”“还是回去的好,家里没管事的,他们都是各顾各的”,李婶笑对双云说,“大丫头,一个人忙这个能行么,识了字可不用干这个,等你妈回来让她做,屈了料了。”双云笑说:“不屈呢,都十七了,连这也不会,再不学我妈就要骂了。”“也不难学,比识字容易得多了”,李婶说了这句,出了院子。 双云双红都觉李婶来的蹊跷,都各自寻思,竟没一个送她出门。好大会儿,双红蹲下来,凑到双云耳边诡秘一笑说:“姐,你真的留不住了,她是正经过来向妈说给你找个婆家,把你聘了的。”双云听双红说这些话拿她开心,很是来气,手里的线又不能丢开,变了脸色说:“你这个烂了舌头的,你不说那些,我就不知道你会说话?今儿我学校也不去了,专等妈回来,跟妈说你这样短舌头薄嘴皮子的老早拣个人家抬了去,也省得操心费神。”双红见她气上来,倒乐了,仍笑说:“姐,怎么也是你大,李婶来定是为了你来的,你不信归不信,妈才不叫我在你前边呢,等你被人抬走了,你不信就晚了。还是老早认了吧,别叫妈生气,爸要是气上来,连个选的都没有就把你打发走了。”双云见双红这样开心,更添了气,“你先别乐,爸妈要是那么对我,我走到哪都把你带着,看你还风凉不风凉。”双红想厨房的琐事还没理清,猪也没喂,也不再纠缠,笑说:“我到时再看谁风凉,今儿先搁着,等妈回来我问个清再说。你穿你的线吧,我把猪喂了,再把你的吃的备好。”双云听双红哪句话都拿她开心,很咽不下气,于是说:“妈回来再怎么也不能,我不愿意,她答应了,你不去就叫她去。”双红听她说些不着调的话,笑得捂住肚子,歇一口气说:“你敢当着妈的面那么说,我就替你去,自个做不了主,倒在这儿发哑巴恨了。”“发哑巴恨不发哑巴恨,我不去就叫你去堵,反正人家也认不出谁是谁”,双云说了这句,才消点气。双红不再惹她,回厨房去了。 双红收拾好厨房,喂了猪。一切料理妥当,又把双云上学要带的吃用备好查了几遍,她看再没要做的事了,才回到了堂屋。“姐,东西都收拾好了,别穿线了,爸妈要等到天快黑的时候才回来。你就别等了,我跟妈说你回来的事,今晚你早点去了,到学校还要歇歇手脚呢,晚了就没有时候了。”“双红,别急,我这里快到一半了,做完天还不黑呢,能到”,双云边穿线边说。双红见她只穿了差不多三成,凭她的手,到天黑也不完,且还不能用,又说:“别做了,剩的一点我做就好,你等天黑再去路就不好走了。”双云不舍得把手里的线放下,又说:“眼看这都过半了,不大一会就能完了,你就急着要走。”双红把收拾好的东西拿过来说:“我的手做的多,还快些。”双云看天确实不早,放了手里的线,接了东西。双红又妈妈似的唠叨叫她在镇上注意这个,注意那个。双云听不进几句,出了院子。 双红看双云走远了,又回头看她穿的线,只见漏的,错的,交了的,都难数清。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又要接又要送,怎么能不错,看了几遍都要不能上机的,索性把穿过的线又拉了下来,一并捋齐挽了,把线团拖回里屋专等世明玉勤回来。 日落时,玉勤和世明才回来了。双红已料理好家里各事,知玉勤累了一天,又走六七里山路累得不轻,便自个做了晚饭。一家人吃过,双红看春福睡下,便回里屋把这两天的事向玉勤说了,独把李婶来的事漏了。玉勤自来对她放心,两人说一会话,便叫她早睡了。 次日,因在庙会前夕,何家湾一带的人都计划着把逢会那天的事提前做了。玉勤也是那样想的。早饭过后,春福上学,世明拿着镰刀下地去了。她与双红一起收拾了厨房喂了猪,接着把前天经好的线抬到院里,两人面对面,一个送一个接穿起线头来。俩人都是手熟的,不到一个时辰便都穿好了,接着没停歇就又支起架子,都拿了各自的梳子,动手梳起来。从早到晚没一刻停手的,饭时一个做一个梳,仍不离人,到日落时还有三成没有梳完,把架子和线都原位放在院子里,等第二天日出一会晒了线,两人接着梳,直至中午日头偏南时,才梳完卷好了。下午,双红仍能照应家里大小事,玉勤却因连累了几天,又一直弓着身子,浑身酸疼,脖子几乎不能将头支住了,胳膊也没了抬起的力气,躺里屋床上歇着,半天都没再动的力气。 二月初九,何家湾的女人们向来不在这天做什么事,早早吃了饭,理了家务,拿了香和草纸便结伙去了镇上。村里爷们也都趁这天东西上的齐全,买点夏收用的各样家什,再看看牲口行市。年轻的小丫头子们,因为近两年有城里的新鲜的东西赶这里庙会来卖,也都去了,买不起看一回,回家来也有的可说。村里余的都是老的老小的小。双红却没去上,自从何程氏去世后,就没空再去了,看村里别的女孩子结了队去,心痒一次也就罢了。 玉勤晌午与村里娘们赶会烧香,中午回来,吃了饭,歇也没歇与世明一起支好织机,接着就上机织布了。世明下午到地里种了从会上买回来的豆角种子,要种的不多,都是地边地头的空闲处,他家的地都在河湾和山脚,要把空都补上,也要费很多的神。双红理完家务,也到地里帮着刨坑担水。傍晚忙完回来,她趁玉勤歇手脚的工夫,又坐上织机学织布。玉勤便在旁指点一下,不过教怎样把腿力使匀,怎样递梭接梭不打线,怎样接断线等话。双红本是手巧,又常见常模,早已懂一点,只不如玉勤织的又快又好。 再说那好事的李婶,因那天没见着玉勤,初九那天赶会又没有时间可以说清楚,几天以后,她家里地里都很忙,再难抽空找玉勤说。因想眼下各家都忙,就是说了,谁去跑腿来回传话?且双云不在家,见不着人,不能空口说白话,捞不到多少好处,反落下了家里地里的一大堆事,因此只得先搁下再等逢年过节再说。 没两天,世明如往年一样随了村里爷们外出修路去了。又几日天气更暖,地里的庄稼和草都开始旺长,河湾山谷山坡干活除草的人一片一片的,村里人竟一齐集到了地里。玉勤和双红也是如此,一家人就指那几亩地,若是有了大的闪失,不但家人口粮不保,连牲口也会留不住的,虽是二轮草,可仍不能松懈半点。每天清早,双红一早起来做了饭,让春福吃了老早上学,她和玉勤到地里忙到中午,回来吃了饭,再一次到天黑才回。待草除了大半之后,因家里的布比往年都多,要留一个在家里织布才好。双红知自己织布不如玉勤,常吃了饭一个人下地。玉勤在机上织累了,便到地里干一会,叫双红回家接着织。双红已学得不错,只比不得玉勤。如此一来家里地里的活都不误,别的人家都很难顾全,不是人手老少不齐,就是少有两个能织的。 二月二十八,明儿是春福十三岁生日,地里的活早忙清了,机上的布也织了六七成,玉勤和双红也多是应着家里的事,两人轮流上机都比前些日子轻巧许多。傍晚时候双云记着家里这个日子,又逢个周末便早早回来了。虽世明不在家,一家人这样聚还是少有的,玉勤自然觉得事事顺心。 次日早饭时,玉勤如同往年一样,给他们仨每人煮了一个鸡蛋。双云双红这时已有半个多月没在一起,今赶上春福的生日,都十分开心。早饭后,双红忙着洗刷喂猪。双云见机上的布还有很多,便要上去试试手,又恐玉勤说道,于是试探着问:“妈,家里的布还没织完,双红忙着,我织一会吧。”玉勤听了,觉着不妥,却也没拦,只说:“你没动过手,可要仔细点,别太粗忙了。”双云听了这,见玉勤出了屋,忙坐上了织机,两脚踩板,手执木梭,学着双红的样子便要织。她虽记的别人怎样做,可自己毕竟没织过,看玉勤双红两脚轮踩,梭子一来一去,手一推一顿地娴熟轻巧。她坐上便觉浑身不得劲,脚也不好使,右手里的梭子对准线缝用力送了过去,哪里想左手没有接住,一下飞了出去,直冲墙角,线拉出了一丈多长。她很吃一惊,怕玉勤瞧见,忙下了机,把梭子捡起来缠了线,又坐上再织时小心许多,手送梭子是轻的,两脚踩板像黑夜探路一样,半天才一下,如此仍不能织好,不是叉了线就是忘了换梭子,织出的都错了线。 不一会,双红进了屋,见双云拙手笨脚地在机上织着,上前笑说:“姐,你能织得好吗?这东西可难了。”双云只不顾得看她,应一声说:“难是难了,你没看见我都上手了么,你学的时候八成不如我呢。”双红见她动作越发笨拙,近前去看,见织的线色,有些都错了,幸而织的不多,显不出来,忙说:“快停了手吧,不能再织了,线都错了,这布也不紧密,妈看见不骂才怪呢。”双云听她这么说,住手细看,果然跟原有的不一样,不解地说:“我记得每次都换了,怎么会错。”她怕再错,只得下来,又说:“你就织吧,我手不熟。”双红上了机说:“先跟我学着,在一边看着。”双云没心去看,回屋去了。 双红饭后忙了家务就织布,这些日子都是一样。这时自然还要织的,她又调了梭子,还没动手,不但花色错了,连中间的线都撞断了几根,双云没看见也就没接,只得放下梭子,把断的线一根根拉出接了,才又动手织了。玉勤见双云回屋,早知这个结果,只看了一遍猪牛吃料情况便坐下歇了。 第二十章 学生妹只谈学生事庄稼人偏遭庄稼灾 不多时日,渐入了夏天。,小,说网祝愿所有高考考生考试顺利。世明回来后,正该准备夏收的东西,木锨扫把镰刀等不齐的买齐,破损的修好。今年的春天少雨,入了二月半,几乎没下一滴雨。好在世明料在前头,年前的就把自家地的周围的雪积到苗上。那水入春化入了地下,抗了多日的旱,那庄稼长势也没耽误。村里除少数几家像世明一样雪水解旱外,大都从河里担水补了水。村里的地多在河湾,不多旱,担水也便利。别的村的地有的在山腰坡地上,远水不解近渴,又没什么能灌溉,庄稼因此减产不少,有的甚至一家几亩地都旱住了。也正因这个,何家湾的人便说别的村风水不好,人也受苦。 入了四月,天气一天天燥热,庄稼也一天比一天见熟。何家湾及金簪河边邻村的人已开始选地平场以备收粮了。世明也同村里人一样,备下了午收用的东西,甚至连田妹那里因为何世财常出去跑点买卖,家什备的不齐,他也帮着修了。双红也在这时比平常更忙,好在这时布已织完了,不用再费劲占时。家里地里她都能腾出手来,玉勤也比往年轻巧许多。 双红不仅家里帮着照应,双云那里她也得操心。每到这时双云为怕世明骂,都少回来,安心在镇上念书写字,吃用的东西都由双红送去,并把过季衣被带回。近来天气更热,吃的东西不能放,双红送的次数更多了,不仅与双云同屋的姐妹混得熟,还抽空去了金雀家几回,得了一些金雀不用却又很好的衣服,因此欣喜不已。村里娘们见了,也都说她今春以来更是个大人了,不用两年就真能配个人家。村里丫头们时常见她穿不一样的衣服出来,都很忌羡。 四月十二,离地里大忙只半个月了,双红已有五天没去镇上,不但带的馒头和咸菜该吃完了,连米也要尽了。早饭过后,双红备了煮熟的咸鸭蛋,咸菜,几个新蒸的馒头和五斤米。玉勤料是双云的零用钱也不够了,便趁世明不在旁边时,给了双红两块五毛钱叫她交给双云,且嘱咐“叫她省着花”。双红应下,带了东西去了。 双红带着吃的和两件洗换的衣服到了双云的宿舍门口。这时已是放学的时间,却见不到一个人,双红直等了半个钟头,才回来一个,她们早已熟识,一见面便如亲姐妹一般。两人进了屋,那女孩便说:“先在屋里等一会吧,她们都不怕热,到街上逛夏天的新衣裳去了,等会儿就回来,饭都没吃呢。”双红每次来都见双云,这次自然一样,回去要跟玉勤说没见着,她弄不好要亲自来的,双红把东西放到双云的位,坐在床上等,两人聊些闲话。 不一会,双云和其他四个姐妹果然都回来了。几人趁放了学,还不到吃饭的时候,便到街上玩了一会,都没钱买东西,不过眼馋的看看而已。她们见双红来了都非常欢喜,邻住的几个女孩也过来玩。双红两头算上才一个星期没有来,她们仍不免让她与双云比一比,看看哪里不一样,屋里一会热闹得很。她们都说双胞胎到十七岁还一样,真是一个魂长的。双红把往常村里人认错的事向她们说了,惹的屋里笑声不断。 不一会到了吃饭时间,几人不再说笑,都要拿了到食堂拿饭打菜。有一个姐妹说“双云,该再多买点菜回来,今天双红就在这里吃了。”双云答道:“不用了,带来的都够吃。”几人都去了,屋里只剩双红一人,自来给双云送吃用,很少留下吃饭,只有三月里到金雀那里吃过两回。今而若不是刚才等了一会,也赶在午前到家了。 片刻工夫,几个姐妹带饭回来。双云和双红同一个饭盒,筷子只有从隔壁吃过饭的姐妹那里借了。双红也同别的姐妹一样说笑。她又见双云饭盒里的才不是她带回来的,便问多少钱买的。双云只答一毛。双红很吃一惊,街上一毛一斤的菜在这里炒了竟卖一毛一份,又怕别的姐妹笑话了,只小声问:“姐,这些菜要一毛吗?”她细算了一回,照这样花,家里给的钱根本不够用的。没等双云答话,一个女孩笑说:“双红,双云是看你来了才多打了,要不是你,破费不了那么多。”另一个很不平地说:“这有什么了,同是一家子姐妹,双云上学是双红让着,今儿来了,多吃一毛钱的菜,有什么不行的。”双红笑说:“不是让着,我自来都笨,写字手打颤,只会做粗笨活。”又一个女孩笑说:“哪里粗笨了,要是留下来一起上课,比双云学的还好,不如都在这里,轮换着去上课,反正老师也看不出来,倒省了一个人的钱。”双红双云听她们那么出主意,都觉好笑,便又把小时候两个人交一份钱,拿一份书,一起上学的事说了。屋里姐妹都说真的那样,以后相亲出嫁也能替了。几人听了都大笑,有一个差点喷出饭了。 几个女孩在屋里吃饭说笑,外面的天悄悄变了,几堆乌云飘过来把太阳挡住,天色陡地暗了很多,地面接着刮起了大风,树枝摇曳。不一会,“啪啪”豆大雨点落了下来,校园里的人很快都不见了。双云听着屋里姐妹说笑,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外面,很吃一惊,忙说:“外面天变了,雨都下来了。”正吃饭的姐妹都很吃一惊,有的说:“刚才还好好的呢,怎么那么快就下起来了,广播不是说天黑以后才有中雨吗,预告的也没说有那么大的风呀。”一见天色这样,连饭也无心下咽了,原打算吃了饭等双云上课了就回去,雨下个不停,家里人不知道要有多着急呢,按往日的惯例,这会都该到家了。几人心神未定“咕咚咚”几声响雷不知从哪里炸开了,接着那雨“哗啦啦”下的更紧,风也更狂了。有一个说:“照这样下,就是停一会,双红也回不去了。”又一个说:“不回去也好,在这儿住一夜,也不白来一回。”双红面色虽静,心却如火烧,只得耐着心焦对双云说:“姐,下那么的大的雨怎么办呀,妈在家等急呢,会不会来找呢。”双云往外看了看,那风更猛了,学校那么多房子挡着,整个树上半截都摇晃了起来。她看雨没有要停的意思,还是说:“双红,不要紧,你常来,又在金雀姐家住过一回,妈不会多担心,就在这屋别出去,又打雷又下雨的,风还那么大,等一会看停不停。”有一个说:“你妈知道你往这里来,赶上这天气,就知道你在这里了。这屋里什么都不缺,就当在这多玩一天,你回了半路上淋住了,你妈更心疼呢。”双红不再说心急的话,勉强又吃了几口饭,便坐在一边看外面的雨。 双云并几个姐妹吃完饭,等一会仍不停,便借着屋顶上淋下来的雨水洗了饭盒。还没到上课时间,外面下着雨,没人出去,只在屋里说话,说了几句街上的新款衣服之后,都说起正下着的雨来。一屋住的六个姐妹,有一个象双云一样在金簪河边,其余四个都是周围村上的,各家的田都不多,看外面下那么大的雨都心急起来。双云和另一个河边的女孩都说这么下,麦子都见黄杆了,一见雨,不但粉都冲掉了,连杆也要给风扑倒了。入春没多久就旱,好多在地势高的坡地上的都减了三四成了,再有这一场雨,怕是一半也难收了。离镇近的几个家里地少,常是籴米籴面度日,见了这雨,心气比双云丧的更甚,都说以后买米买面多花的钱都能抵一年穿的新衣服了。双云见屋里一会没了喜气,便说:“指不定过一会就停了,停了还是晴,下点雨就急成这个样子,减不了多少的。”她自己说了,心里却犯嘀咕。镇周边村的一个说:“你说的倒是这雨下不到你家地里。”双云听了,也不再对她们说宽心的话。屋里人看着外面的风雨,心下都各样滋味。 不一会,预备铃响了,雨还没停,好在镇区附近的两个有两把伞,她们每三人一把,分打了去了。临去时双云又对双红说:“雨下这么大,就是停了路也不能走了,妈会知道你留在这里了,不会太担心的。”双红只答“我知道了。”她看着外面的大雨,想家里人也是同样揪心庄稼,而雨却没有要停要小的意思,心下滋味也是百般。 好大一会,雨才小些,不一会,又大了起来。如此几回,到放学铃声响了,才渐止了。风还是很大,吹落树上的雨水,又像下了小雨。此时地上已积了不少的水,日头早没了踪影,被遮的天色阴沉沉的。双红一人在屋里实在闲不住,把各样的东西收拾一遍,专等她们回来。 几人下课回来,见屋里利落很多,都赞双红勤快。双红只说下雨无聊打闲时。不一会到了晚饭时候,双云把上午带来的鲜馒头拿去蒸馏。几个姐妹都很喜欢,说一起吃了双云的馒头,待从家里拿来换着吃,不用吃剩的。双云拿了去了,又有两个各拿出一毛钱去打菜。这样已是常事,双红并不插话。 不一会,几人拿着馒头和菜回来,又把桌子腾了,又都把各自从家里带的咸菜拿出来,双云也切了两个鸭蛋,桌上带的菜买的菜竟有好几种,七个女孩围着吃。几人少见这样,打趣说今儿双红过来,菜虽不好,也够数了,城里人在电灯底下吃满桌鸡鱼,不过也就这个数。双云按岁数在宿舍是老大,听她们带些牢骚,便笑说:“谁叫你们不是城里人了,要是沾点边也不用在这油灯下面吃馒头咸菜了。又都长得难嫁的很,不然以后也能在城里混下去,这下没治了。”听双云这句话,几人都笑得不敢再吃了,有一个捂住肚子,呛着气说:“就是你不难嫁,还呆在这里做什么,随便找一个,不拘憨傻,只要城里的,嫁过去也值得,没准还有车从山沟里接出去。”几个人都差点笑倒在桌上。双红到底与她们不入群,虽是笑,但并不肆意,仍撑着让她们吃饭。 一屋姐妹正开心吃饭,忽又听“咕咚咕咚”几阵雷声,接着便“哗啦啦”下起雨来。几人便不再说笑,听着外面的雨声,有一个说:“照这么下,上半年的收成真个没了。”“不是吗,早一点还能救回一点,都快长成了还怎么救。”几人都是农家,这些事自然很在意。双云见她们没了欢喜劲,仍叫吃饭,“快点吃吧,饭都凉了,人都像你们一样,都不用吃饭了,愁苦着脸,照镜子也没那个样,上天下雨还听你们的?天塌下来都有份子。不能指望这一顿省的就抵减掉的。”几人听了都说:“你家像没地似的,哪天你上街要饭了,才不说那话。”于是又接着吃,不等吃完,又相互讥讽一回。 饭毕,雨仍没停,风更大了。几人把剩下的馒头咸菜收拾放好,接着在屋檐下洗了手。这时云彩挡住了圆月,黑的什么都看不见。屋里的两把伞留着上厕所用,别的地方是不能去了。几人在屋里聊一会,都爬上了自己的床。双红没有床,便上了双云的床,两人挨挤着倒能睡得下。 一屋姐妹很少那么早就上床的,怎么能睡得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刚开始说城里乡下如何不一样,多是听说而已,再后来猪八戒撞天婚也说上了。双红听她们说那些,有的懂有的又不懂,也插不上话,只有别的姐妹问起她时,才应答一两句。不知过了多大会,双云和她们都说累睡着了,她仍是难以入睡,直盼不到天亮,好紧早回家。 真是不仅城里乡下不一样,就是乌洼镇上也跟金簪河边的各村都不一样。第二天,双红刚醒来睁开眼,双云已不在床上,其他姐妹也都已起来梳洗了。原来双云及同屋的姐妹因上课都有早起的习惯。双红昨儿没睡好,双云也没搅她,别的姐妹各自梳洗且说话声都小些。双红这时一醒方觉自己睡了懒觉,忙起床穿衣。一个女孩劝似的对她说:“双红,你不去上课,能多睡一会,是我们昨儿说话久了,扰了你没睡好吧,日头还没出来,路晾一会才能走,别急着回家。”双红边穿衣边说:“这里比村上还早些,昨儿想早一会起来,今儿偏就睡住了。”别的几个也都说:“都一样,我们刚来时要不是起早的叫,不知道要睡过头多少回。” 待双红下床梳洗一遍,双云和几个姐妹把早饭带回了。双红还是第一次没有忙一会就吃早饭,很是不惯。别的女孩却吃的很快,说话也不似昨晚那般琐碎。双云见双红不惯,便说:“快趁热吃了,凉了就不好。”双红只答“知道了”。不一会,几个姐妹吃完,抱着书去了教室。双云临去时说:“双红,多等一会,晾了路再走,今儿不会再下雨了。别多争那一会,妈等到今儿不会急了。走时把门锁上就好了。”双红应了,便坐在屋里等。 校园里人渐少了,虽然时候尚早,双红此时心焦,一个人在屋里怎么能呆的住,几人匆忙吃过早饭,屋里有点显乱,把桌子收拾了干净,拿笤帚把地扫了,连床地下也扫了,鞋摆了整齐。一切看了妥当,便锁上门去了。这时离双云去上课不过一个钟头。 双红出了镇,路已被昨天的大雨冲刷的干干净净,只是洼处还积着水,没积水的也有的很滑,好在双红不觉多难,一路回去只比来时慢一点。她一路看了庄稼,都整片整片被风扑到了,心疼一回,又不知道自家的怎么样了。 双红进了村,村里人刚过了饭时。几个年长的去地里看庄稼已回了,那么大风雨,凡是有过经道的人都耐不住的。双红路过何香家的门口时,田妹正在院门口扶被风吹歪的篱笆,一见她回来,忙笑说:“双红,怎么回来的那么早,晾了路才好,昨儿是给雨困住了吧。你妈等你不回来,急得不得了,直要一路上去找,说别是淋在路上了,还让你爸也去。我说双红那丫头不小了,能顾住自己,亲姐表姐都在镇上,淋不住,劝她下大雨不要去,她还是不放心。你爸也那么说,才不要去了。你快点回去吧,再等一会,你妈把家里收拾好,怕是真要去找了。”双红笑说:“昨儿去的不晚,玩了一会,下了大雨就没回来。我怕爸妈放心不下就赶紧回来了。”田妹又说:“还是这丫头知娘的心,再不回来,你妈去找,地那么湿滑,怎么好。”何香也笑说:“你再不回来,二大妈就要赶一回集了。”双红一笑,回家去了。 双红进了院子,见玉勤正给牛拌草料,上前叫了一声“妈”。玉勤转身一看,果然是双红回来了,忙说:“傻丫头,怎么拖到今儿才回来?等到今儿怎么不晾一会路再走,看这鞋都湿了,路滑没摔倒磕着吧?”双红如实答道:“昨儿去的时候姐不在那儿,等了一会,又吃了饭,下了雨就没回来。”玉勤只管唠叨:“到那儿只管把吃的用的留给她就行了,还等她做什么,见天不好该赶紧回来,家里又没个人能知道,下一回去的时候不能等她了,把东西往屋里一放就回来。”双红只好笑说:“这不是回来了?”玉勤仍后怕似的说个没完没了。 双红把带回的包放回屋,换了鞋又出来,仍不见世明,便问了玉勤。玉勤这才转了语气说:“你爸吃了饭就到地里看庄稼,昨儿那么大风雨,那麦穗正赶出粉,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呢?几年也没遇过那么糟的天,还不知道要减多少收成。”双红听玉勤的话比往日带了更多愁闷,便不再问。 将近午时,世明在地里看了一晌午庄稼才回来了,因地里庄稼被昨儿的风雨毁了不少,就此天再转晴也要减产几成,还不知道接下来的天会怎么样,年前往地里积雪抗旱挽回一点还不够补昨儿的一个空子。眼看着好收成被那么毁了,世明脸上没一点喜色,进了院子只是吸烟。双红端了茶放在旁边。世明虽心里不顺,对双红还跟往常一样,见她端茶,便问:“一早回来了?昨儿风雨大,是住在双云那里还是金雀那里?”双红见问,便答:“昨儿在姐学校里住的,今儿一早就回来了。”世明又说:“那还好些,没赶在半路下大雨,村里几个赶集的回来都淋在半路了。”双红明知世明因庄稼的事心气不高,也没再说别的。 玉勤从河边刷鞋回来,听村里几个爷们在桥头说庄稼毁了不少,一见世明在门口坐着,连鞋也不晾,忙过来问:“福他爸,地里庄稼怎么样?给毁了多少?”世明叹了口气,说:“地边还好,里边的都给风扑倒了几片,天晴了,杆要起霉了。”玉勤听了,忙有问:“三块都是那样的吗?”世明又说:“多少都有,有的大片,有的小片。倒下的穗子都要空了。”玉勤轻叹几声,没有再问,想着在村头说过的话,都信了,又看看日头不亮的天,心更灰了不少。 午饭过了,玉勤给春福换了鞋仍让他早去上学,想世明说庄稼那样,又见家里有双红料理,就要亲往地里看看。田妹上午分装世财邻近各村收回来的药材,此时也要去,见玉勤拿了伞往地里忙也跟了上,且说:“嫂子,你不知道,昨儿那场风把庄稼人坑了,早上我忙点事没去看,听柳枝说我家高坡地迎风的那头被风扑倒了半截地,眼看就是好收成,偏就遭了这样的灾。山军他爸明儿就回来,要知道家里庄稼没了指望,指不定愁成什么样呢,只怕连卖粮凑一点本钱都难了。”玉勤已知自家的情况,只说:“各家都是一样,春福他爸说我家的也倒了那些,我还要再看看。你家山军他爸只怕都知道了,广播都报天气,这日子谁不多留一个心呢。”田妹听了,反说:“还不如不知道呢,安心收些药草,也能多赚两个钱,这时心急了回来,一个子也不能多挣了。”两人说叹着去了。 玉勤来到自家的地边,不见不知道,那前几天还挺直的杆子,都被风扑倒的一片一片瘫倒下了,穗子都齐刷刷的倒地顺贴着。地头地边的还好些,只是那倒下的只有穗长不了籽,不知要少打多少粮。玉勤几块地看一遍,心疼一回,各家都是或多或少,没有不倒的,一场风雨已禁不住,要是再下雨,只怕连来年的口粮都保不住了。看着阴沉沉的天,玉勤不禁把多养几只鸡的念头也打消了。 玉勤看完自家的,还没到田妹这边来看她家的怎么样,不远处那几片云就过来了,风也大了。幸而两人来时都防着了,玉勤刚到地头路边,田妹撑了伞跑过来说:“嫂子,回去吧,天又要下雨了,今年庄稼不指望了。”玉勤也撑了伞说:“我正要看看你家的地被风扑的怎么样,我家倒的多了,怕是一头猪也难喂住了。”“嫂子,快回吧,不瞧心里还好受些,各家都是一样,再连阴几天,都一家不如一家了”,田妹说着要回去。玉勤见天越暗了,便不再去,只叹了声“多年都没这个样,今年怎么就这个样。”两人说着,都撑着伞,仔细看着路往回走。一路上还有几把伞,原来有很多娘们听爷们说了,都不放心,也过来看的。此时雨大的很,路上又有水坑,挑着走,谁也看不清是谁。 玉勤到家还没把伞放稳,世明便说:“一路上看见谁家的好些么,又添这样的雨,真个一家好的也没有了。”玉勤边擦身上的水边说:“不是吗,就是背风的也有整片整片的倒。迎在风头上,半块地都有倒了的。山军家的就是那样。”世明又说:“那样的割都没法割了,这样的连阴雨,真的结不出几个籽了。”两人叹几声,看着外面的雨,都很无奈。 双红听见玉勤回来,忙趁雨小的一会三两步进了堂屋,这时外面乌云遮天,屋里很黑了。双红点了灯,见玉勤鬓也成绺了,裤腿也湿了,便说:“妈,路上能走吗?地里庄稼又倒了吗?”玉勤叹一声,说:“怎么能不倒,就是不倒,这么下着,籽也成不了。再阴几天,吃的粮都不保了。”双红知世明和玉勤为庄稼的事不是滋味,没有再问,仍回屋去了。 眼看天暗,双红想早一会做了晚饭早歇下,还没动手,春福提着伞回来了。她三两步过来把春福拉进了堂屋。原来春福打的是何程氏用过的旧伞,加上风雨又大,几乎不管任何用,浑身都湿了,脸上头上都是水,裤子脚跟一大片泥。玉勤见他这样,也没训一句,叫双红拿了干的衣服来,又叫春福换上。世明见了训说:“下了雨就不知道打伞吗,跟着别人走慢一点,怎么都不能摔成这个样子,连裤腿都不知道卷了。”春福只不吭一声,浑身冷都有些哆嗦了。双红因要做饭,便叫他一起回厨房去了。玉勤想双红能应完厨房的事,便回了里屋。世明看雨渐小,抽空给牛拌了一回草料,又回屋跟玉勤说些庄稼的事。一家人这才心安了一会。 再说那让何家湾的人寝食难安的雨,在狂作两天扑倒半数庄稼后,依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虽然不比前两天猛,仍淅沥不停。不几日,倒下的秸杆都起了霉了,只有穗没有籽。往年正筹忙的时节,今年却家家犯愁。与往年一样,在夏收时照例是晴天,收获的粮食却不及去年的五成。多大半小子的人家,连吃半白都难了。 夏收过后,不几天就都抢种上了。何家湾的人原以为雨下够了,那天像是怨金簪河边上的人没有烧够香磕够头,又加着风狂作起来,比收前的雨量又大又猛。不几天,河水又涨了几尺,又几天,涨到半山腰了,低洼处的湾里庄稼地都淹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金簪河的河面比春天时宽了一倍,河湾里的几棵杨树也只见上半截的树梢。何家湾的地势稍高些,各家宅院都没有进水,村里娘们洗衣裳也能站在村边湃了,井里打水,也不用扁担,弯腰伸手就能灌满提上来。 何家湾的人不曾想日日等夜夜盼,竟是这样的水灾,七八十的老头老太太都说自小就没经过几回。这有了不经也得经,这暴雨季节,天上下,河里积,何家湾这一带的人的地又大都在河湾里,地里淹的连一根草都没有了。这么一来秋收又不知打了几折了。上面的救济几层分剥下来没有多少,也是不能指望的。有的人家的存粮人吃已难,牲口已难带了,只留下吃草的牛和拾碎食的鸡鸭。十家有八家的猪都是卖了的。灾落到头上谁都逃不掉,河边人家的日子都较以往紧了。 第二十一章 亲来亲去玉勤借债梦里梦外双云失学 天虽降灾,并无绝人之路,紧有紧的一套过法,过去那些年都没有遭这样的灾,还不是照样的苦,河边的人照此便想开了。『言*情*首*各家人闲时半干半稀,甚至以稀代干,忙时才干主稀次,以此等着水退,仍觉得比原来有奔头。村里几个平时拆山修路做惯又有点手艺的人到外乡建房去了,不仅嘴不在家吃,还能挣些补了家用。世明没有随村里几个爷们各处建房,因年年村里分工,各家出劳力,从十六岁一直到现在家里都是他一人撑着,早已厌倦了那些活。玉勤原想让世明跟着世财跑几趟药草生意,他自来性直,不会玩嘴斗舌,又想田妹以为世明跟着会争了份子,伤了邻里和气;二来家里虽然遭灾,还勉强撑的住,“天塌压大家”,紧的不是一个。世明仍是跟往年一样在家,只是水没退,便少了很多的活儿。他闲虽闲了,烟却比前些日子吸的多了。 今年自水以来,家里的猪卖了,牛是世明照应;各样杂事有双云双红两个,洗衣喂猪做饭,都是她们做的。河湾里仍淹着,各家日子都紧,却还过度,这日子虽比以往清闲许多,玉勤却多了几分的焦虑,俗话说“人无近忧,必难远虑”,双云双红两个都已十七岁,几个月来从没人再提过她们的亲事。若是平日忙了还好,这些天闲时想及一些事情和刘云氏的话,心都难安了。她只是妇人短见,这些日子汛期涨水,大河满了小河溢,这一带除女恩桥和通往镇上的一条路外,其余河边山脚小路都被淹了,村里十有**的婆娘连个亲戚都不能走,还怎么能牵线提亲。这里更有一段因果,眼下遭了水灾,十里八乡各村,以往不管怎样,有吃有住,再添些话说出来很中听。如今各家都是惨象,便是富足的人家照此也不能支持,说的天花乱坠,哪个肯信。不仅双云双红一等的丫头没人提,连村里别的人家也是少有人问的,各家有小子能提的,也要等到水退了,村里好事的婆子媳妇只在背地里比对一回,却少在当面再提那些事。 双云从镇上放假回来之后,因为水大,地里无事做,家里的活不多,双红又做了大半。她在家里待了几天便觉很是难熬,以往在镇上,再清净也有两三个姐妹,再就是找空闲到街上看些新鲜的衣服。这日子只有找村里年龄相仿的丫头去玩,不到十天大半个村子已熟过了,连河东沿山上的梦妍那里也去了一回。村里丫头中,双云在镇上呆的时间最长,所以她们都很喜欢听她说些新奇的事,即使双云不出去,也偶有上门来的。世明知道她在家拘不惯,玩几天也是情理的事;玉勤顺提着说教几句,没太管着。 双云到底是个没成年的丫头,家里人几村里人都为遭灾犯愁,却少有愁色,每见玉勤叹气,便和双红说:“遭灾也不是一家子,妈不用那么着呢,过一节子水退了还不是一样?”双红长在家,知的更多,只说:“今年的粮食丢了一大半,能不那样吗?”双云却不再问,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过去,自己每天都无心打也就再没心理别的。 双云在村里找村里丫头玩了几天之后,便敛了许多的野性。在村里都有一个无文的规矩,丫头要是没成家,断不能整日厮混,看不惯的婆子也要在她老子娘面前说道几句。双云自幼在村里长大,如何不知那些礼,又心底畏怵世明几分,所以三五日以后,便不似那么频了,时不时家里有了脏衣服脏鞋,便收拾了到河边洗刷了。 好在玉勤对双云的脾性心知肚明,知她在家日子长了憋不住,又不敢肆意的玩,家里地里却又没大事做,因此家里凡有要到镇上要做的事如称盐打油卖鸡蛋之类的事,都叫她去做了。双云在家不惯,做那些事怎么能不顺意,又知市上买卖行情,还能讨价还价,那样的小事自然是轻车熟路的。她到镇上不仅能散一回心,还能找同屋几个姐妹聊个透心,所以每次都能在镇上大半天。玉勤虽觉不妥,也没有训斥。世明也知道双云乘称盐打油的空到镇上找丫头去玩,终究不在村里,村里人没见,也就没说什么。 双云十天半月就去镇上一回,双红反觉不惯。她每次见到双云很晚回来,都要在晚上休息时说:“姐,做那点事是很快的呢,你怎么拖那么大会,怪费神的,下一回我去吧,能快的多,也不用妈等的心急。”双云从不理她的那些话,只说见了镇上一个屋的女孩子留住了,又去看新来的衣服,又说那镇上有两个姐妹有的去了市里,说市里晚上的路都有灯照着。双红并不知市里县里在哪里,也没见过什么电灯等物,稀里糊涂听着就厌了,不一会就睡着了。双云几次都见在她说最得意时双红要睡,很是来气,只好接着睡了,仍计算着下一回什么时候去。 天灾再重到头来还要给人活路。立秋以后金簪河里的水就慢慢退了,到处暑前后,将近退到原线,往日何家湾婆子媳妇洗衣服蹲的石头都快要露出来了。又几个晴天,山坳河湾的地里都能走人了。上一茬刚长出来就被淹了,这一茬何家湾的人如何敢拖半天,地里还粘脚的时候就有人下地点豆种菜,不几天,地里已是乌压压忙碌的人,外出造房挣钱几个劳力也回来抢种了。折了一季,要是再误一季这一年更是没法过了,只是此时早已不是下种的最好日子,到了秋后,收成只及往年的三四成。秋后归秋后的事,眼下还得一天天过下去。 玉勤也同村里人一样,那边水刚退,就等着补种了。今年的补种远不像往年那样小修小补,因河水涨起来冲刷的河湾里的地早已没了肥力,补完之后,待出了苗,她只得买了两袋化肥挨个埋在旁边。地里瓜豆玉米出齐旺后,一家人才松了口气。 涨水水退又补庄稼,玉勤两个多月没回刘家井,上一回还是金山媳妇生孩子的时候,这一次遭灾还不知道那里淹的怎么样了。庄稼刚补齐,她便带了些刘云氏常喜吃的甜烂之类的去了。这一去又添一件别事,采菱生了个丫头都一个多月了,她竟一点不知,回来时顺路到了小田庄去了一趟,玉敏只说那边不让太声张,又赶上这水涨到山脚淹了路,就没对几个人说。好歹是甥女的一件大事,玉勤这做姨的不能就此推掉的,回到何家湾的当晚就决定选个日子去吴溪村看看。去有去的一套做法,要带的东西还一点没备,家里除了十几个鸡蛋之外再没其它,毛线红糖等还要买,又要给孩子见面礼,少也要十几块钱,钱虽不太多,她却为此作起难来。家里苦心攒的钱午收前就用了,河里涨水后又卖了一头猪,因价跌得很,卖得的二百多块钱除了灾间吃用,余下的又买了化肥补种庄稼,而今已是精光。回刘家井只带常备的东西,不用花钱,如今添了这档子事,自然犯愁不少,晚间说与世明,世明也说不去不行,亲来亲往的,那么大的事谁家还没有一两件。双云双红只知家里比往年都紧却没在意他们还操心那些事。 又几天过去,采菱的事不能再拖。玉勤虽急,几天来也只凑齐了鸡蛋,别的虽要的不多,鸡蛋不能卖,再凑不出别的钱了,思虑几回,只有借一条路了。她与世明商量,世明也只有点头同意,且说:“先借一点也好,眼下钱紧,过了时再还上,谁都有钱紧的时候。”时下日子都难,借钱也不好找个去处,玉勤想了几回,只有田妹家合适,邻里相知,自小时两人就是极好的,世财常外出做买卖,手头钱也活便。等她真开了口,田妹却也犯了难,眼下这光景,地里没收成,生意也不景气,再过些日子山军要到镇上念书还要交学费,所剩不多,还要很长一段时日的吃用,本已不够,再借出怕是更紧。然而两人终究是自小至今亲姐妹一般,有个请求都没薄过面子,她向玉勤诉了一番难处仍从枕下拿出十块钱。玉勤十分领情,说过些日子缓过气来就会还上。田妹只说眼下还不太急,又再三让玉勤保密,“嫂子,回去了不能向外人说从这里借了钱,山军他爸离家时说家里紧别外借。李嫂跟何香大妈前儿都向我开过口了,我说山军他爸都带去做本了,只留称盐打油的钱就没借,要是人知道了,情面上过不去。”玉勤答应了回了,到家又把田妹的话向世明说了一遍。次日,她便到街上买了半斤毛线四斤红糖,两天后连自家的鸡蛋一起带着去了采菱家。 两个月的暑期就要过了,近日,地里庄稼见长,草也多了。玉勤世明每天带着双云双红春福三个在地里忙,草多人也多,所以并不着急。只是一家人数双红最不得闲,地里回来还要忙家里,玉勤安排她们俩做的事往往她做了大半。双云在家里少,家里有些事做起来多是不应手的,这些天更多了一份心思,再有几天就开学了又能跟几个姐妹一起住,不必再拘在家里。想起那些,她心都飞了去,哪里还有心去做家里的一些事。 双红在家里虽有不了的事,双云的心事是瞒不过她的。两人自幼一同长大,同吃同睡,双云的心就像长在她身上一样。她见这几天双云有了闲时就到河边洗刷,又常在屋里整衣服,连深秋的衣服都准备好了,甚至那条七彩的围脖也塞到了包里,鞋也刷了,只留几件平常穿的,像是每天都有说不出的欣喜事,便知双云作了到镇上的准备。双红很知家里的情况,一家五口维持都紧了,春福一个上学已经够难,更不用说拿几十块钱让双云到镇上了。玉勤也知道这时候双云一定会想着去镇上,又不好向她直说,家里实在不能支了,每每思前想后,都抹一回泪。双云自然全然不知。 一日,双红洗完锅碗饮了牛,见世明和玉勤都没什么忙的,便回了屋。双云又在打点衣物,且不住的哼着“草儿歌”。双红见她又想着去镇上,凑上问:“姐,你这要干什么,要出嫁吗?”双云一听,气得鼻子里“哼”一声,有些得意地说:“才不能呢,我要去,按妈说的,把你也带了,你愿意吗?镇上再有几天就报名了,都要把这些带着去呢。”双红又凑近点,半天才说:“姐,别去了,呆家里好。”双云怔了一会,不想双红平日送东西欢欢喜喜,这时竟说出了那样的话,不屑地说:“在家哪里好,再有一年就完了,上了半截不去才亏了呢。”双红想有些话不能不说了,于是鼓足了气,压低声,俏皮地说:“姐,不去的好,妈也不想让你去了,我也不想给你来回送东西了。”双云听双红不像原来那样,很吃一惊,又不屑起来,“你不送,我自己回来拿。妈生的那会,你不跟我**后边过来,轮你的东西都该给我了,妈也会更疼我了。妈从没说过不让我去,再过几天就该送我过去了。”双红听双云说的认真,只笑说:“你要去,只怕家里也没那个钱呢,还得老实呆在家里帮妈干活。”双云并不在意,只说:“妈会为我凑呢,原来也说过几回没有钱,不还是去了?”双红不再说,出了屋,由双云在屋里折腾。 这时玉勤正在门口给春福绱鞋。双红到了跟前说:“妈,姐又想去镇上了,这几天衣裳都收拾好了。”玉勤又何尝不知双云的心事,原想日常零积碎攒把学费挤出来,一场大水连一头猪的钱冲了个精光,前些天七拼八凑攒了十块钱,很快又还给了田妹。双云的事不能不说,听双红那么说,竟不知如何应答,半晌才说:“你理她呢,她还想上天,就是没有人给她买梯子。家里那么紧,哪里凑钱去?”双红也知玉勤为双云的事操心,便不敢说的太在意,只一笑说:“我这就跟她说了。”说毕,又回屋去了。 晚间歇时,双红铺了被子,先月兑衣睡下,见双云又翻检衣物生怕落下,便说:“姐,睡吧,还有明儿呢,你能折腾到什么时候?”双云仍有些不舍,系了包袱放在床头,“好了,还有四天,我出去一下,一会就回来睡。”双云从厕所出来,正要回屋时,听玉勤世明“双云双红”说些话,只当是他们正商量为她凑学费的事,便压住心底的喜气,住脚细听。玉勤说:“福他爸,双云在镇上还有一年,她都整衣裳想去了,你看怎么办?”世明顿了一下,说:“今年这样了,还能去吗?她不知道不能去了吗,到哪儿弄钱?”玉勤又应说:“说的是那样的,按家里情况是不能去,她不是双红,还是借些钱,听了她的去吧。”世明吃了一惊,“借?往谁家借去?哪里去还?在家哪一天都不缺吃穿,哪里不好?世林就说他家的丫头下学期也不去了。”玉勤听如此,双云只有留下的份,好大会才说:“好,也好,不去也好,村里的丫头不去的原多。”她想来想去,只没个凑钱的去处,世明说的没半点不准,又想双云不能去,如何也睡不安稳。 双云听了那些话,心里的喜气片刻全无,如雷轰了顶,在院子里站着只觉着头晕目眩,眼现金星,尤恐是梦。她定睛四下看了一眼,见屋里的灯还亮着——双红在屋里还没睡;又回想玉勤和世明刚才的话,差一点“哇”一声的大哭起来,模索着向屋里走去,如失心落肺,浑身飘,抬一步都难。 双红在屋里等好大一会才见双云进来,竟见她泪水滢滢,很觉怪异,忙坐起身问:“姐,怎么了?”双云哪有心思再答,慢慢月兑了外衣,一头扎在枕上“呜呜”大哭起来。双红更是吃惊,又怕玉勤世明听见,忙下床把门窗关紧,又上床。她见双云不抬头的哭,乱了手脚,劝不是,跟着哭又不是,左思右想还是为镇上那点事,半天才说:“姐,怎么了?还为那点事吗?赶明儿让妈四下里借些钱就好了。”如此一劝,也不知谁大谁小。双云哪里听得进,脸捂在枕上仍哭不止,一句话都不应,不一会枕都湿半边了。 双红又说了一会,双云半天才抽泣着说:“爸都说不能去了。”她说完这句哭得更甚了,泪更如开了口的泉涌流不止。双红只说些宽心的话,“大妈都不叫酸妞去镇上了,村里没别的丫头了。”她怕堂屋里玉勤听见很晚不睡过来看,一口气吹了灯,躺下小声接着劝。双云这时哭声虽小些,凄声长吟,更非刚才所比。 次日清晨,双红照常起得很早,又知双云昨晚哭得很累,便没有叫。不一会,她洗梳好,双云才醒了,只见眼睛红肿,面色泛黄。双红扎了辫子,说:“姐,你还睡着,家里一点事有我就好。”双云并不吱声。双红也不再说别的,把双云昨晚哭满泪的枕头皮扒下来,与要洗的衣服一起放在了篮子里,又出了屋。 玉勤早起,洗梳好了,扫了院子,只见双红一人忙活,却不见双云,便问:“双云呢,怎么还没起来?”双红顺口答道:“姐在屋里扎头呢,”她话刚出口,又悔说的随意了。幸而玉勤没在意,只不解的说:“扎什么辫子,日头都老高了”,又叫春福到厨房烧锅。 早饭时,双红给玉勤世明把饭盛好端过去,这才盛了给双云盛了一碗端了过去。她进了屋,见双云穿了衣服坐在床上,脸也没洗,头也没梳,气色还不如刚醒时,一下慌了,忙说:“姐,起来吧,吃点稀饭。”双云这才说:“双红,你先吃吧,我还不饿。”双红见这情形怎么肯信,又说:“吃了再躺着也好,那么耗着,怎么都支不住呢。梦妍和秀娟还都说今儿来让你到镇上捎东西回来,你这样躺着,她们来了怎么说呢?”双云听此,这才对着镜子扎了头,仍不愿吃饭,只说:“双红,我真的不饿,端去吧,饿到晌午再吃吧。”说了,仍依枕躺下。双红见她脸色黄里带白,又听嗓音沙,上前把手放双云额头,比了一下温,果然热些,忙又说:“你怎么烧了,赶快把粥吃了,我去给你抓药回来。”双云勉强一笑说:“就你咒我生病,我不过在屋里没出去,又才起来,跟你比,就是热了。不是什么病,依你去抓药,倒吃出病了。”双红听得将信非信,又想还要收拾碗筷,把粥吃了,端了碗出了屋。 玉勤不想双云吃饭时还不出来,看双红洗刷,便过来问:“双云今儿怎么了?一清早到吃饭还不出来,你俩怄气了不成?”双红边抹碗边说:“妈,姐说头有点蒙,能上半夜里怕热,后半夜里冻住了。”玉勤听信了,又担心地说:“烧了没有?你去给她抓点药回来,再拖一会惹上别的病就不得了。”双红便安慰说:“妈,不要紧的,她身子一直都好,冻一会拉了肚子有点虚,都喝了热粥了,她说一会就好,不会有事的。”玉勤仍显不放心地说:“千万得仔细点,引出别的病就晚了。”双红又笑说:“妈,没事的,我都有过那样两回,吃点热饭一会就好了。”玉勤这才放了心,回堂屋见世明下地看庄稼去了,拿了鞋底,仍接着绱。 双红怕双云因昨晚的事茶饭不进伤了身子,刚放下手里的活又回了屋。她见双云确比刚才精神些,听说了话,嗓音虽然还沙着,也比刚起时清澈许多。双红正要向说些开心的话分点双云的心思,梦妍和秀娟在院子了跟玉勤打了个招呼便进了屋。双红明知她俩是来找双云买东西的,便一笑说:“河边洗衣裳没人吗?怎么想起我来了?”梦妍和秀娟听了,都是一笑。梦妍说:“谁来找你呢,你以为你这模样的就你一个,双云不也一样?见不见你也没什么想的,河边洗衣裳非得你带着?”梦妍也说:“你不去,照样有人管双云叫‘双红,你又来洗衣裳了?’”说完,几人都笑了。双云也笑说:“亏我那一回耐住好大会没说话呢。”秀娟说:“只要你俩都在家,年老眼神不好的,十步开外都是不敢认了。”几人又都一笑。 梦妍和秀娟有事要求双云,便要与她开心细说,一见她眼红脸黄,声音也变了,尤如大病初愈,都很觉怪异,从来也没见过她这种形容,虽说了几句开心逗笑的事,却不见她有多少喜色。几人都是知心的姐妹,有话也就不避,梦妍试探地问:“双云,你这是怎么了?跟双红怄气了,还是挨了二叔的骂?”双云一笑说:“你才挨了骂呢,我一直好好的,双红也不敢惹我,我也不跟她怄气,就是怄气,怄哭的是她,什么时候也轮不到我。我是早起时不小心迷了眼,揉了半天越揉越难受,淌了很多的泪才把眼里的灰渣带出来,要不信你往眼里揉一粒沙子试试?”梦妍忙说:“还是别。”两人仍将信将疑,都不再追问,把那些话丢开,便要说要紧的事。秀娟笑说:“昨儿往酸妞家去让从镇上捎点东西回来,她爸说她不再去镇上了,风里来雨里去,花钱买罪受。你过几天就去了吧,除了你再没别人,这几毛钱带着帮我捎一个头花和几根丝包缠筋回来。你哪一回买东西都是最好的,一准没错。”双云笑应:“我哪一回买错过,原来买的香脂不都是你们抹了?”梦妍接过笑说:“你那眼谁能比,我买了怕白花了钱还买不到好的。”说着,掏了五毛钱交给了双云。双云接了钱笑着一并应下,又说:“这回一准要买最好看的回来,叫你们戴在头上睡觉都舍不得摘下来。”双红一头雾水,上学的事早没了着落,见她既接下了钱,也不好插别话。 不一会她们去了,双红这才犯难地说:“姐,爸都不让你到镇里上学了,还答应她们做什么?”双云仍笑说:“不答应她俩,还找谁去?那么一点事还值得推来推去?过几天抽个空就买回来了。”双红听了,觉着很是,“那也好,她俩要的只是东西。”她见双云的心气刚高一点,偏何香又来说了山军要去镇上学校,要双云帮带着。谁知双云仍不说她不去,只笑:“你爸妈到底更疼儿子,他想去哪里都答应了。”何香笑说:“那也不是疼,我妈说先去一季再说,行就行,不行就让他跟着我爸跑,反正不能窝在家里。”双云接着笑说:“也会那么说你的,‘不能那么窝在家里’,过两年就是人家的人了,想留也留不住了。”何香听拿她开心,上来就要掐要拧。双红在旁边笑劝:“光说不能动手,你还是客,怎么就欺负起主人来了?”何香也不理,“你们比我还大,倒操心我,姑娘我今年虚算才十六岁。”双云且笑且躲,夜里哭了半夜,早上饭也没吃,笑了几声,几乎要岔了气,肚子都要疼了,连忙求饶:“香妹子,快别闹了,我快撑不住了。”何香见她确难再支,便停了手说:“早老实讨饶,也免受这份苦。”她见双云气色大不同往日,又问:“双云,你今儿怎么了?”不等双云答话,双红抢先说:“也没怎么,昨晚迷了眼,又梦见嫁到了甜水沟,就哭了一场,气得一早的饭还没吃呢。”几句话说的三个人都笑,何香又说:“那我做梦要小心了,梦到嫁到甜水沟,只怕都要哭得起不了床了。”双红忙说:“那有什么不好,你回姥姥家就跟串门一样了。”何香也不饶,笑说:“你嫁过去,离大姨家还近呢。” 几人在屋里尽情嬉笑聊天,竟把别的都丢开了。玉勤见日头出的好,以为双红会收拾一些衣服去河边洗,绱了半天鞋不见她出屋,便放了鞋到门口说:“双红,天晴得好,你爸的鞋还有春福的衣裳都带到河边洗刷了。过两天就开学了,春福这几天玩的疯,衣裳都玩脏了,不趁早洗了,过两天去就没穿的了。”双红这才知自己把那些事都忘了,屋里都收拾了几件并双云哭透的枕头皮,忙答:“这就去了。”玉勤听了,又坐到折凳上,拿起了鞋底针线。 双红提了篮子,对何香说:“一起去吧,你要没有事,帮着我也好。”“你就去吧,有活干叫我去,我才不上你的当”,何香一笑应道。双云接过话茬说:“那时候偷扒人家红薯的事,不用一个人叫,你怎么就那么上劲跟着了。”又提此事,几人都笑倒了。不一会,双红要去河边,也就散了。 世明早饭时没见双云的影,下地回来又没见,一整个夏天,除了她刚回来的那几天玩的野,之后再没有过这样的事,且今儿又没赶集,早上听双红在玉勤面前说双云冻住了,担心起来,见双红洗衣服回来,不等晾几件,便过来说:“双云今儿怎么了,大半天都不出屋,是病了?”双红料世明迟早会问这些,又从来不曾向他瞒什么事,边往绳上搭衣服边说:“爸,姐没病,在屋里好着,妈不叫到镇上念书,一早就气了不起来。”世明一听,不想竟是为了这个,难免来气,便说:“别的那些没去一天的,也没见一个闷声赌气的,家里哪儿不好,镇上上学也是十块八块能收了的?今年家里吃都难了,还能供得住谁,过几天春福上学也找不出个钱头。”双红从来不曾受过这种话——虽是为双云,又明知他的难处,没有再吭声,只是晾衣服。 玉勤听出世明为双云的事有些怒,忙放下鞋过来说:“福他爸,别人家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家的孩子还不知道么?双云那丫头从小到大都是拐的,为她操那点心做什么。”世明仍盛着怒气说:“拐也得有个由头,这么下去就能有钱?家里还有哪个东西值得闹着出钱?”玉勤又忙说:“孩子也是一时性起,原想着要去,这么一来能不赌气?过几天她自己就好了。”世明不再说,回屋拉凳子坐下。玉勤这才对双红说:“忙了这些就能担水做饭了,春福回来,别叫他乱跑了。”说了,仍坐在门口搓线绱鞋。双云在屋里也能听见那些话,只不好作声。双红晾好衣服又担水做饭,一如往常不需繁絮。 第二十六章 痴心未泯双云离家世事难料玉勤改亲 傍晚,世明跟玉勤前后商议了一回,便去给牛切草去了。玉勤收了活正给牛拌罢头和草料,柳枝过来进了院子。她听村里人说荣嫂给双云提的亲很称心,便想从玉勤这里得些话,看荣嫂能不能为她家的秀娟也提一个,秀娟只比双云小两个月,年前李婶提了两回,不是柳枝嫌人家太看不上眼,就是人家嫌她这边没个吃饭的地方。两回过去,李婶也再没耐性了。柳枝也一直在意着双云的亲事,原要在金柳村的娘家给双云提一个上好的人家,几次三番都觉的她自己就是夫死子亡的半个寡妇,最终也没开的了口。 两人在门口坐下,柳枝向玉勤道了一回喜。玉勤一见她进门便知是为秀娟的事来的,把双云定亲的前后向她说了一遍,又说荣嫂是一个极靠放心的人。柳枝又赞了玉勤命好,接着把秀娟亲事的前后也向说了一回。玉勤只安慰说:“自来都是有剩男没剩女的,秀娟又清俊灵巧,不用愁一会,上门的也能定下的。”柳枝只笑说:“只要丫头能有个安稳的家,不拘能把脚落到哪,上门的也有,那也太委屈了她。”玉勤又说荣嫂很有眼光,嘴也能说,把秀娟的事向她说了一准没错。柳枝让玉勤掂量一回。玉勤仍说肯定能提个不错的人家。柳枝这才放平了心,向玉勤称了谢。 不一会,双云听院子里还有人在说话,便出了屋,见柳枝起身要回,忙说:“大妈,来了什么事呀,才那么一小会就走呀,我妈也没什么事,坐着多聊一会呀。”柳枝只想趁着傍晚这一会到荣嫂那里提一下秀娟的事,笑说:“看这天都快黑了,我来也没什么事,听说你昨儿定了亲了,我来问你妈能不能在让秀娟跟你做邻居。”双云笑说:“婶子,我这还没准呢。”玉勤听了,笑对柳枝说:“这孩子越大说话越没个根据的,你别理她。”柳枝笑说:“傻丫头,有准没准还用问你吗,好好在家等着吧,过几天人家就给你爸送酒来了。”双云听了一笑,送她出了院子。玉勤又训双云还没长大。双云只一笑又回了屋,片刻之后与双红一起出来,忙厨房里的事。 二月十四逢双,家里油盐都要尽了。玉勤见双红把猪食和好,便对她说:“双红,今儿天晴得好,你去赶趟集打一斤油称二斤盐,还有家里盛梭芯线的篮子给猪撕了,你见了有合适的,再买一个回来。”双红只应:“妈,我知道了。”不一会,春福上学去后,世明吸了一斗烟也离了家下地去了。玉勤见家里的事都有了着落,便要到荣嫂那里织布了。 双云在屋里收拾了几件衣服,正要去洗的,家里人都有了现成的事,便没了空,见双红腾好了油壶,到跟前说:“双红,今儿你在家看着,赶集的事就交给我吧。”家里买卖之类的小事自去年入秋以来都是双红做的,今儿又是玉勤亲自嘱咐,她怎么能不依,于是说:“姐,妈都说了让我去的,要回来见我没去,该怎么说呢。骂的不一定是你。今儿家里没人,你还是老老实实在家看一会吧。”双云恐玉勤回来怪到双红头上,且不几天就离了家了,不能再惹别的气生,便又回了屋,把入夏的衣服也找了出来。 中午双红回来,把油盐各放各位,便回屋歇了。双云动手擀了面,春福在灶前烧锅。玉勤和世明因此都是闲的,两人各忙了一晌午,这会歇一会还要把几天来家里的事说一遍。不一会饭时过了,双云仍忙洗刷,待喂了猪,才回屋歇了。双红少见双云一天能应那么多的事,这时坐在双云旁边说:“姐,以后到人家也是这样,就好了,妈也省了不少的心。”双云似想起了别事,并不理会她的话,只是问:“双红,晌午赶集买了多少钱的东西?”双红很少听她问这些事,只答:“油盐一共一块五,篮子是九毛,总共两块四。”双云听了,忙又问:“是妈给的钱吗?”双红如实答道:“不是的,妈知道我还有就没再给,我的还够再去一回的。妈叫我把鸡蛋拿去卖了,我想等下一回攒一块更好些,也就没带。”双云这才悔之不及,早上只顾想着把衣服洗了,却没想双红赶一回集要花那么多钱的,忙又问:“我们赶会回来,除了你今儿花的还有多少?”双红说:“你自己算嘛,还有九块。我赶集又没买别的。”双云心底回一下虚气,说:“没买别的更好,买多了妈还要骂呢。”双红看到了织布的时候,不再与双云扯,出了屋,对玉勤说她去织布就好。玉勤想让双红学得更熟些,这样正合了她的意,只是嘱咐一定要仔细些,几家子在一起的,不能慌着赶快织错了线。双红应了去了。玉勤织了一晌午,累得还没歇过来,这时也只坐着歇。 双云此时在屋里想了晌午的事都是后怕,怕双红三两天以内再赶集买东西,把她所有要洗的衣服都找了出来,趁午后河边没人一并装进篮子到河边洗了。一时回来,只把当下能穿的晾在了院子里,把夏天穿的薄的,在屋里拉了绳子晾了。玉勤和世明都是少进她的屋的,双红又是从不对他们说的。这两天天气都好,没到第二天早上就干了。玉勤知双云定亲之后几天比前些日子勤快多了,见她多洗一两次衣服,也就不觉得怪。 双云的亲事既定下,又听玉勤说要等连双红的一起送定亲礼。那李婶如得了宝,想双红在村里比双云的口碑还好,要提亲绝不能比双云的看上去差,因此她把原要给双云提的丢到一边,又把她熟识的有头有脸的人家掂量了几遍,亲自去了几回,玉勤的面还没见,她那里已走的已有二十多里山路了。 双红知双云这几天一直打算离家,本就不安,昨儿又见她把夏天的衣服也洗了晾在屋里,更明白她在家的日子不多了。双红虽都知道,却没向玉勤透出一个字,虽掩饰的好,心下却几乎虚月兑了,见了玉勤只不敢正面看一个眼色。双云仍如平常一样,应对家里的琐事更是多了几分勤快。玉勤世明只当双云是定亲以后变得更懂事了,更是如意趁心,哪里会去想那么多。 晚饭过后,双云把没有干透的衣服又搭到了屋里绳上,接着便躺下了。双红见双云已经下定了心,她仍是要劝:“你才跟那边定下来就要走吗,这几天家里还忙着,妈还要织布,爸过几天队里的工分下来就要去了。你多在家里几天,妈也好得闲。”双云这两天正筹划着如何走,听双红不冷不热地说这些,只是觉得腻,也只得耐着性子说:“地里活都忙完了,你帮着妈织一点布,队里有工爸就去做,妈在家里也累不着的,不都是刚好?我留在家里有什么用呢,几块钱一个来回,指不定就能挣点钱,怎么都比在家里好。”双红又凑近说:“就是不多忙,妈也不愿意叫你去,你都订了亲了,你走了人家会愿意吗?爸妈为你等了那些日子,大妈也走了那些路,你怎么就不多想想呢。”双云听了更觉逆耳,只说:“妈不是还没收人家的礼吗,那边有什么不愿意呢。我的事根本不用妈操心,就是三五年嫁不出去,到甜水沟也不要紧。有点事就把我推在前头,我不在,你就不能应着吗?”双红本是好意,反被她那么几句话说了一肚子气,用指头戳了一下她的脑袋说:“你这狠心短命的,你不叫操心,妈就不操心?从小到大,妈哪一天不操心?你是大的,今儿腿长硬了,想走就说那样的话。看我不对妈说,叫她骂你不敢出门半步。”双红气急火来,刚将“短命”说出口,因想平日玉勤的话,自悔说的急了,忙起身吹了灯,倒头睡了。双云听双红说最后一句,怕她真的说了出去,忙又央求说:“双红,好妹妹,别那么说,等我回来就是了,我是大的,怎么能叫你排在前面,我去了得多少钱都给你。”双红只是埋头装睡,并不搭理。双云知道双红从不做背拗她的事,也不再说。两人躺在床上虽都不吭声,是都很久没有入睡。 转眼一日又过,一日虽短,双红却觉得奇长无比,从一大早起,只要看见双云进屋,都几乎要滴下泪来,又不敢正眼看玉勤和世明,失魂落魄一样。玉勤只顾与李婶商讨跟双红相亲的事,见她与前些天不一样,却也没有细问。世明自来不问双云双红的事,连相亲定亲之类的事都让玉勤仔细安排。 十七日午饭刚过,李婶就来了,原来她已安排好了那边的事,只等玉勤选个日子让双红过去看看。玉勤这日子天天想着双云双红能把成家的日子定在同一天,李婶办事那么快,听她说的比双云定的还要好,心底满都是蜜味。一见李婶过来,两人几句话没说,便约定让双红二十二这个好日子相亲。李婶也知道双云的既定了,双红的事是水到渠成的,玉勤应下,就有九成把握了。因此满心满意的赞了双云双红一番。玉勤更是称心。 李婶去后,日头已偏西了。玉勤这时不免要安排双红好好准备几件整齐得体的衣服,提早一天作点准备,别到时仓促了叫人见了不如意。双红应了话便回了屋。玉勤只当双红应了她的话了,想世明不日就要随村里的爷们去做工了,便也下地去了,也好及时跟他说一下准备双红的事。 双云这会见李婶回了,玉勤也下地去了,便拿出所有的准备好的衣服,正站在床边一件一件往包袱里折叠着装呢。双红见双云一件一件把衣服往包里塞,泪再也没有止住,站在旁边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双云见她这样,笑说:“双红,今儿不都是好好的,怎么就哭了,十**岁了,不怕人家笑话?”双红抹了一把泪,瞬时又满了眼,忍了一会,才说:“姐,别走了吧。你走了,只我一个在家里,妈一年到头都是看着我们俩的,叫她怎么过呢。爸长久没生气了,你走了他气上病来怎么行?妈常说我们俩都要一样的,你去了,我也会过不好的,我们一起在家,好歹不叫妈操那个心。”到底是一起长大的两姐妹,双云听了这些,怎能不触心,装衣服的手也慢了下来,略思片刻,忍了泪勉强笑说:“双红,好妹妹,别小孩子脾气了。我都这么大了,走得再远也用不着操心,算上家里到镇上这一节子路,去县里还没二百里,又有车,有什么怕的,我还能给人拐跑了不成?妈也不会担心的,她生大养大的,她不放心谁放心?你只要在家里别耍拐,爸也不会生气。原来生气,都是我们做的不对惹的他。”双云说了,仍转身装衣服。双红眼含着泪,仍抽泣着说:“姐,还是别去了吧,家里有哪里不好呢。村里都没有去的,连何香都没去呢,你这一去了,妈在家都不知道怎么过了。”双云又说:“我去一节子看看,好不好还回来。你在家里听话点,妈使你一个,比多我一个在旁边还顺心呢。”她说着,手仍没有停下来。双红站在一旁,眼含着泪,只没有再说。 两人在屋里只呆了一个多时辰,到傍晚听春福回来了,才都出屋,用毛巾擦了脸,两人一个灶前一个灶后做了晚饭。一时饭毕,双红仍是和食喂了猪。玉勤想她过两天就要跟李婶一起去了孙李寨,便叫她早睡。双红等猪吃完,洗了手解了围裙便回屋了。 双云把收拾好的包袱放到床头板箱上,已经月兑衣躺下睡了。双红插了门,想双云明儿定要离走的,眼里的泪只是不干,月兑了衣服与双云并肩躺下,因怕玉勤世明听见,不再像下午那样劝她。双云看双红在旁不住地抹泪,也难禁住,擦了两回,还是忍下了,向她轻声笑说:“双红,傻丫头,还哭呢,等我过一节子回来给你买最好看的衣服。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有去有回,能不好吗?给人坑了拐了,你再哭也不晚;拐了坑了也不能哭,给人害了回不来才哭呢。你说那能么?妈的话又不假,我能牵带着你吗?”双红明知双云铁了心要去的,听她说出那些没天日的话来,擦一把泪,咬牙说:“死妮子,咒去吧,去了别回来才好,省得妈再操那份子心。”她刚说完,那泪更涌个不止,已带泣声了,只怕被玉勤世明听见,片刻又压了下去。双云听了这句,便不带笑色了,翻身吹了灯,给双红掖了被子,听着她轻轻的泣声,不一会,泪也满了眼。 双云本就满月复心事,听双红又在旁边不止地哭,只是难以睡着,只待入了子时,才朦胧睡去了。夜里,她被梦惊醒几回,见天色还早,再次闭上眼,又从梦里醒来,周围仍是漆黑一片。双云此时再也无法入睡,只等两遍鸡叫之后,才觉时候不早了。 寅时未过半,双云起身点了灯,穿上衣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她出屋洗了脸,又回来对着镜子把头辫着扎了。双红已经醒了,见双云穿戴梳洗好了,眼里泪又不断,忙抹了对双云说:“姐,那个拢子你带着用吧,我在家不用也成。”双云强作一笑,轻声说:“你就留着吧,我去了,要什么样的没有呢。”双红忍了泪,又说:“姐,你去了,还要回来?”双云又轻声笑说:“傻子,我怎么能不回来,你当县城有多远呢,跟赶集一样,我还得给你买好多好看的衣服呢。你在家好好听妈的话,等着我就是了,我去了落了脚,打信回来到队里,你就别想我了,过些日子,勤往队里看看。”双红记下,不再吭声。 双云拿过板箱上的收拾好的包袱,又模了模兜里的钱,轻轻又开了门。“姐,你去吧,家里的事有我”,双红坐起了身说。双云抹了眼角的泪说:“你还睡吧,天有点凉,仔细冻住了。”双红应了话,又躺下说:“姐,你去了尽早给家里一个回音,妈也好不那么操心。”双云轻轻关上门,又打开篱笆门出了院子,向村东走去。她过了桥又顺着山脚的路往镇上去了。双红吹了灯,又起身坐着,直到天亮再没合过一次眼。 清早,玉勤因夜间被噩梦惊醒,起得比哪天都早,梳洗过了东方刚露鱼肚白。她给牛添了草料,扫了院子,接着一人动手做了早饭,想双红明天就要去相亲,这两天要多歇息才成,便谁也没有叫。世明起来之后,洗了手脸,只把牛棚下面的尿粪清理了干净,又拌了一和草,才叫春福起来了。 玉勤做好了饭,让世明春福一起回屋都吃。双红这时才起来,梳洗一番,只端了一碗粥回了屋。玉勤见双红回自己的屋去吃,只当是双云身子不好,也就没细问。 不一会饭毕,玉勤回厨房洗刷。双红在屋里抹起了泪,往常不管与双云是不是一起吃,饭后两个人都能在一起,今儿却不在家了。两人心同一气如一个人,今儿却不能在一起,双红前后略思一会,那泪更多了。这样的事却又是只能瞒一会的,双红只知一人在屋里哭,却不知该怎么向玉勤说。世明看春福上学去后,在院里吸了一会烟,方想起自早上起来还没见双云的面,到厨房门口说:“福他妈,双云好一会都没出来了,我看饭也没吃,你去看看怎么了,双红在屋里呢。”玉勤一听才想世明说的极是,忙丢了手里拌料棍,说:“他爸,你把牛饮了,我去看看。”说了忙出去,世明提了料水桶,出了厨房。 玉勤推门进了屋,见双红哭得泪难止,猛地慌了,忙问:“双红,这是怎么了?刚才不是好好的吗?”双红抹了一下汪汪的泪眼,泣不成声说:“妈,姐离家了,都是我没跟你说。”玉勤忙近前两步,吃惊地又问:“双红,双云她怎么了?她不是跟你在一起?”玉勤说了这,那话再也不能说出口了。双红又擦了泪说:“姐今夜离的家,她说到城里去了。”玉勤听此,脚下轻,只觉头也沉的很,半天才回过神来,又问:“真的吗?没有一个人惹她呀。”双红低了声,抽泣着说:“姐好多天都想去了,她说跟她一起的都有去的。”玉勤不曾想这几天双云竟是为了走,思来想去,几乎神志不清,又怕双红跟着出岔子,顿了半天才说:“双红,双云去了,你在家里就好,等她回来再说别的事。”说完,便要回屋躺下,刚迈一步都觉得眩晕了。双红又抹了泪,上前搀着说:“妈,你回屋歇吧,家里的事有我就好。”玉勤此时已不能答应了,被双红扶着回屋躺在床上,如大病袭身一般。双红只站在旁边抹泪。 世明饮了牛,又看着猪吃完,见双红玉勤回里屋,仍不见双云的影,很是诧异,牛的身子也不扫了,忙进了屋。玉勤此时躺在床上,浑身无力,气息难匀。世明见她刚才放下拌料棍时与往常无异,这会竟是如此形容,又怕她再受不得惊吓,只得放低声问:“今儿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玉勤胳膊支着身子,想坐起,却难再有力,只得又躺下,嗓音又涩又颤地说:“他爸,双云离家走了,你看这——?”世明听了,又见双红在旁满眼的泪,不得不信了,忙又说:“什么,是真的?”双红听了,只站在一旁没有吭声。玉勤稳了一下气息,又说:“双红说是半夜里走的,前几天她那样就想走了。”世明前后想一遍,越想心头越堵了,顽倔脾性便难再抑,又问:“半夜里走的?早没人知道吗?”双红听了这句,胆怯的看了世明一眼,不巧与他碰个对眼,忙给玉勤倒了一杯茶,退几步出了屋。世明这里长吁短叹,又咒又骂,把杯子连茶一起摔了,大叫:“走了就不能回来,再进这家门半步,腿要打断她的。”玉勤只躺在床上,没再说。好在世明只是一时性起,叫骂几句便无奈的坐下吸烟,不时又是叹气又是骂。他明知双红知了情况没说,人已离了家,也不好再大声责骂。 `世明气极几声叫骂,别人不多在意,田妹在院里却听得清清楚楚,近些年都没听世明那么大的怒火,立刻便知出了大事,把手头喂猪喂鸡的事交给何香忙去了。何香也听出双云双红那里与往常不一样,田妹既去,不好再去打探,只在家里等着。 田妹推门进了院子,几个门都是开着,院里静得很。双红听见院里有人,忙抹了泪出了屋说:“婶子来了,我妈在屋里呢。”田妹只应“我来看看”。双红忙走在前面带着进了屋,说:“妈,东院的婶子来了。”玉勤见田妹来了,忙支着身子,笑说:“坐吧”,接着欠了身子让了空。田妹并不坐,见玉勤昨天与李婶说话时还满面笑色,今儿竟如大病初愈一般,又看世明只蹲在一旁吸烟,便知事不同往常,忙问:“嫂子,你这是怎么了?昨儿不是还好着?前天我去小田庄,大姐听说双云双红都定了亲,叫你过几天去一趟呢。”玉勤听她说那些事,强作笑说:“双云今儿早上离家了,我说自来都是拐的,没想——”她话没说完就止住了。田妹听了,想自清早就没见双云的影,才都明白了,这样的事十里八村都是少有,只不知怎么开口,半天才说:“嫂子,丫头大了,难管是常理,前几天小香还要跟她爸一起出去呢。双云是个识字的,到哪都受不了骗,也受不了委屈。她要是在外吃住不惯,不多天就会回来的。”话虽那么说,这样的事本就在这一带是说不出口的,放在谁身上都是一样的滋味。玉勤又是应了荣嫂提的亲的,这下连人也不在家了,越在人前没个话了。 玉勤从来都把田妹当作亲姐妹一样,与她说的话,也少有避躲,今儿自然也是一样,顿了一会,才说:“是说回来,亲事是刚应下的,这该怎么跟人家说呢。”田妹只得又劝:“嫂子,这事虽难办,也能接着办,你常说双云双红是一块来的,做什么都该一样。双云离了家,那边愿等就等双云回来,要是不放心就接着应下算是双红的,等双云回来,再给她另提,不也是好的?”双红在一边听了这句,忙出了屋。玉勤歇了一口气,说:“到底双云是大的呢,这下离了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以后的日子——”世明在当间蹲着只是生闷气,人已不在家了,再恨叫骂也没有用了。田妹知道玉勤的心思,想话多了反不好,说些宽心的话,又把听来玉敏的话向她说了一遍,回了。玉勤此时在屋里唯有抹泪而已。 午时没过,整个何家湾的人都知了双云离家的事,在这里黄花闺女无故出走无非有两因,被拐买或心野贴了别人。何家湾的人自然也是那样说:“那样的丫头,村里是呆不下了,定了亲还要走,到底不贴出去,也就不甘那个心。”李婶知了以后,干脆连玉勤的招呼也不打,就把给双红提的亲事通知那边搁置了下来。村里的娘们都没有上门再安慰的,连自家丫头也都不让靠一点边。一整天,除了柳枝来安慰一回玉勤,说她娘家金柳村早几年就有丫头走了又回来的,如今都成了家生了儿子了;再就是何香梦妍和一起跟双云上学的酸妞过来问双红一回究竟,再没别人来了。 一村人都是事不关己不挂心的,独荣嫂是难安的。双云的亲事刚定下就见不着人了,她既不知该如何跟玉勤提,也没向朱家那边说的话,两头又都是一家比一家近,好不容易办一件得意的事,还没回过神来眼看就要黄了。这类事是纸里包不住火的,那边虽是娘家远门侄子,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说得过去的,好在定亲礼还没送,荣嫂思虑再三,还是去了娘家一趟听那边人的话。谁知那边虽不能再容双云,却是见过双红的,只说要是双红能应下,即刻就要送了定亲礼定下。事情虽变,变了也比黄了好,荣嫂还是要心底留了一点喜要找玉勤世明商议。 傍晚酉时刚过,荣嫂料今儿双云刚离家,玉勤必不会早睡早歇,因此理清家事,便趁天色暗了过来与玉勤世明商议改亲的事。她到了篱笆门外,果见玉勤里间的灯还亮着,上前推了门,还没有上锁,径直走了进去。双红料理了家务正在屋里抹泪,忽听院门响,忙擦干了泪出来,见是荣嫂的身影,便说:“大妈,我妈在屋里呢,你有什么事吗?”荣嫂笑说:“双红呀,听说双云今儿离家走了吧,我来看看你妈。”双红没有再应,只带着她推开了堂屋门。荣嫂又说:“双红,你回屋歇着吧,我跟你妈聊一会就回了。”双红只对屋里说了一声“妈,大妈来了”,接着又出了门。荣嫂掀了布帘进了里屋。 世明正蹲在地上吸烟呢,见荣嫂进来,忙向后蹲了蹲让了空,只没心思应一句话。玉勤见荣嫂进了屋,知必是为双云的亲事来的,忙掀了被子坐起身,说:“嫂子,坐吧。”荣嫂侧身坐在床边,说:“春福妈,双云那丫头是离家走了吗?唉,到底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在外再好,哪有在家里有爸妈在旁边好呀。”玉勤忍了泪,叹说:“嫂子,那丫头自来都拐,临走的时候也没跟我说一声。双红说她还会回来,要等多少日子呢,这一走没音没信的。”荣嫂又叹说:“孩子有时候不懂事是常理,去一节子受点苦就知道在家里好了。怕的是她还不知道一点世道人心,容易上当受骗的。”玉勤这时也不再绕了,顿了片刻,便问:“嫂子,眼下急也没什么用了,双云如今不在家了,那边该知道了吧?”荣嫂轻叹一声说:“就是不知道也不能瞒着呀,今儿我听说以后就去了,那边倒也没说什么,那孩子都二十了,一家人定亲都不想等太多日子。”玉勤知道会有这个结果,便说:“嫂子,多亏你来回跑腿,一口饭也没在这里吃过。那边要是等不到双云回来,就叫他另提人家吧,刚好也没有几天,应该不耽误的。”荣嫂笑说:“那边要是真是这样打算的,我就不来这一趟了。今儿我去问了我那侄子的话,他只说一家人都等着定下,双云不在家,双红定给他也好。他那天来了见过双红了,回去的时候就夸双红的好,刚来时还差点认错了。我想孩子的亲事难得有个真心,俩丫头在你眼里都是一样的,这亲事碰巧了怎么都是成的。你这里要是点头,我给那边回了话就能准备了。”玉勤犹豫了片刻,想双云离家之后,双红只怕也难保安稳。世明对那孩子也是极如意的,今要作此变动,不如顺着定了,便问世明:“他爸,你看嫂子说的合适吗?”世明此时想家里散一事还要成一事,又见那孩子谨慎能立事,便说:“双云没在家应了双红也好,双红都见过了,不用再来了,你只跟她说一声就好,只是李嫂子那边还要说一声的。”玉勤听世明答应了,心下已有了**成的把握,对荣嫂说:“嫂子,李嫂子那边的事只是提个影,还什么都没安排呢,只怕双云这一走,双红的事她都放下了,我去跟她说就行。你给那边回话吧,就说能定了,双红那儿我去说。孩子大了,早定一天省个心。”荣嫂听玉勤答应下来,便说:“那好,我明儿个给那边回话,要是早了,后天就能来定了。”玉勤只说:“早晚都是一样,都是些常礼。”荣嫂又笑说:“虽是常礼,也不能比人家差了。”玉勤又谢:“嫂子多为孩子累了。”荣嫂又说:“这不过是应该的,等一节子双云有信了,说了什么时候回来,我再给她提一家也是能的。”玉勤勉强一笑说:“嫂子为她们想的真周到,等有了信,就叫她回来。”荣嫂又安慰玉勤双云是个识字的,短时是能放心的,等一节子就有信了。玉勤听了心里稍宽慰些,世明只是吸烟不应声。 不一会,荣嫂回了。玉勤起身下床送出了院子,又到双红的屋把刚才荣嫂说的事向她说了一遍。双红刚才在门口站了一会,她们说的话都听明白过了。玉勤此时提要她替双云应了那桩亲事,便全依了。玉勤跟双红说明白,又回屋向世明说了一遍才躺下了。世明又抽一斗烟,才睡了,家里有了如此之事,怎么能睡得着,都不说一句话,到下半夜才合了一会眼。 次日一早,双红仍如往常一样早起了,一人应了家里所有的杂事。早饭过后,今儿原是轮玉勤织布,双红收拾了喂了猪便去了。玉勤向李婶那里说了双红定亲的事,仍回来在屋里躺着。世明哪里也不去,只是吸烟。直到下午荣嫂来说朱家村二十六来送定亲礼的事,两人才有了几句话和笑色。 第二十七章 迷惘时追梦奔县城绝望中落脚东风厂 再说双云挎着包袱离了何家湾之后,走了七八里的山路到了镇上,东方才有了霞光。『言*情*首*『言*情*首*她原没黑夜走过路,一路磕磕绊绊,几乎跌倒几次,幸而是熟路,又赶天亮前,并不害怕。此时正值上卯时,街上还空无一人,双云又将墙上的广告看几次,仍与赶会时贴的大同小异。她独自在路边站了一会,连车的影子也没见到,这才悔那天没有问清楚时间。这天气毕竟是农历二月半,早晨很凉,站了一会,一路上走出的热气也褪尽了。双云很觉有渐渐的冷意了,再等一会,越难耐,只得到了路口的大石头旁,蹲下歇着。 约一个钟头,天色大亮,日头慢慢飘了起来,街上人渐多了,路边商贩已摆了摊子了。双云虽知表姐一家都在镇上,然而料她又带孩子又顾店里生意,并不担心被撞见,最要紧的却是怕碰见何家湾的人,于是又站起身抱着包袱过了桥,在桥南头的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的石头上坐了。何家湾的人都不过这里,而汽车是必经的。 日头升起来,渐渐暖了,街上也有很多人了。双云面前不时有上街的人经过,虽在镇上两年,却没在意镇上早上几点有到县里的车。因为夜里没有睡好,又走了很长的路,此时又饥又渴,浑身无力,不敢离开路边半步,只得一刻一刻等下去。她等了好大一会,坐在石头上,搂着包袱,半闭着眼睛,想的是有了动静再睁开眼,谁知太阳暖融融的,风也没有,她一合眼竟睡着了,身外之物还怎么能留意?路边路过的人见了,只当她是与家里人一起上街摆摊做生意,起早贪黑,这会累得很,趁人没上的多,晒着暖睡一会。 一闭上眼便没了长短,双云在大树跟前照着日头睡下,不知不觉已是半个时辰过了,路上来来往往的人,谁会在意她?八点多,路过乌洼镇的车从镇北往南,躲着行人,鸣着笛开过来。双云虽闭眼睡着,心底终究有大事要做,一听见些微汽笛声,猛地惊醒,登时来了精神。自己一场虚惊,再抬头看太阳,后怕一回。 双云没了困意,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仍不断。车已到了桥中央了,桥上人不挤,那笛声也不勤了,速度也渐快了。双云见车快了,忙站起身,拎着包袱,三两步跑到路中央,一只胳膊尽力摇摆。路上行人见了惊异,乡下人乘车也常见,这么挡车的着实没有。车慢慢的近了,在离双云六七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姑娘,站在路边摇几下手能看见就好”,车里司机探出头来,样子虽不易近,说话声音却很随和,“你要到哪里去?”双云近前答道:“去城里能么”,她说了往车里看时,已有几个人了,似乡下人又与村里人穿戴不同,大概都是到城里做买卖的。“上车吧”,那司机说了又关上了窗。 双云正想着司机怎么不开门,再看时,后面还一个门,已经打开了。她忙三两步上了来,再细看车内,除司机外八个人,只有她和卖票的是女的,便在挨着那卖票的女的坐了下来。那卖票的说:“买一下票吧。”“多少钱?”双云忙问道。“三块”,那女的答道。“不是两块五的吗?”双云平常上街练的讨价还价的嘴,还是问了个究竟。“你是一个人吗,离虹神县城将近二百里呢,都是一个价”,那女的不想再说了。双云不再还价,从兜里模索半天才拿出三块给了。 司机并不将车启动,点了烟候起人来。这是临时的候车点,从镇南到县里都是在这里上车,这时离平常出的时间还有一刻钟。双云等得有些急了,不好直去问,又怕离门太近被人认出了,抱着包袱,在最后一排近窗的一个座上坐了,只觉得有些闷,见别的车窗开着,试着把紧挨她的一个也打开了。不一会,果然有几个人从桥那边过来,一行五个,边说边笑到了车跟前,仍都站着说笑。双云无事做,便细听起了他们说笑。“老队长,长久没有来了,这才来一天就要回了,以后有了空常来才是。那时候在这里,您是没人不知道的,这些年没空回来,儿女都认不出您了。”当中一个老者笑说:“那时候年轻,咬咬牙,什么不能做?退回来的十几个数我最行,各队的地都到过,那时侯这镇从南到北不过十几间老房子。这些年,没回来,又长了好几里,多了好几道街,桥也修宽了。要不是快开工的日子,也顾不得回来,身子老毛病好多年了,赶在年轻的时候,还能理些事,病重的时候就成了老废物了。不知道哪一天就再也不能理事了。”在旁的几个都笑应:“您就是早歇三十年,也比我们做的事都多。您只安心养着就好了,两个孩子都成了家,各事交给他们去理。”那老头又笑说:“老大还要上调,老二从小都是靠不稳的,这一辈人没法跟上一辈比了。我还是管一天算一天吧。我身子好时,交给谁都不放心。”几人都笑说:“还是那股冲劲,早一天歇了,那早年积下的病也不起来,都是给心累住了。”几人说笑一会,有三个人上了车,另两个只站在车旁等着开去。 双云见那三个人付了八块钱,心里一算,自己亏了,自己是独个,只有叫屈。她又想半天他们的话,只是不懂。原来这三人是来这里顾旧的,年长的是县城一个厂长,他趁这天气好晴好,身子又能走路坐车,到这多年没来过的地方看看,又来这里向几个故交道一回喜。这年月办厂不难,他年轻时有些创业经验,又能低价搞到地皮,不到半年便筹备一齐,就等开工了。 刚上车的几个人又说笑几句,便不再说了,年长的一个依在靠背上养神。双云仍抱着包袱缩坐在座位上,看窗外路上仍有很多人。片刻未过,车真的开动了,且渐渐快了,车窗处很有风,双云觉得对着风吹一会解解闷气,一见在旁的一个变了异样脸色,才知自己只顾自己了,忙关了车窗,眼仍看着窗外飞驰的杨树。虽是上了车快要进城,双云这时竟连前几天的一点心气也没有了,想这冒突的过去没一个着落,心下又生了几分悔意,思虑也多了起来。 中午日头偏南的时候,车进了虹神县城,此时正是路上忙时,人和车都多了,很热闹。双云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的人和车,不知所措,见旁边的人准备下车了,也只好整了包袱准备下了。车驶过熙攘的人群,在西北角的一个路口停了,车上的人除了司机和那卖票的女的都下了。 双云本来早饭没吃,这又入了午时,坐了那么远的车,只觉头晕目眩,一时竟不辨南北了。她定了一下神,却不知下一步如何迈了,县城到底是县城,不像乌洼镇上南北一条大街再加几条横的行市,这么大的地方,转一圈都不知要多少时间,更不用说挨个地方去问了。此时双云饥渴难耐,没有个落脚的去处,又怎么能吃得下?左思右想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正自心急,忽又看见了在她之后上车的那三个人。双云听他们说笑,虽不懂,还是听出了他们建了一个什么厂,见那老者又是一副头儿模样,料他下了车定是要回厂的。双云明白过来,又来了精神,脚下也有了力,忙大步上前跟着。好在他们三个说笑着走的不快,双云很快赶上,又不敢跟的太紧,人多的路便离近点,人少的地方就远些。 那三人前面走,双云后面跟,不远不近,只两丈多远,到了城西环城柏油路,人已很稀了。前面三个人都是经过烟火的,就是再大意,也都看得出有人在跟着了。其中一个小声对那老者说:“厂长,刚才跟我们一起下车的那山里丫头,带着包袱,怎么老是跟着我们,很远都是这样了,要不要理会,对她说不要跟了吧?”那老者笑说:“这样的事我也不是碰到一回了,这一个想要怎么还不知道,能是认错人了,乡下人进城都难,我们还是先回去,不用理她。”那两人点头称是。双云没在意他们说话,仍一直跟着。 双云顺着柏油路跟了他们不远,就有一个南北东西都有几十丈的围墙围成的大院子,粉白墙色,墙上一行鲜红的大楷字:解放思想,甩掉包袱,真抓实干动起来。大门上方刷着五个金字“东风服装厂”,墙里两排两层平房和几丈长的瓦房。双云惊奇一回,心想难道这就是所说的工厂,到底是县城的地盘,房子又大又新,而且还是两层的,镇上学校是她见的最大不过十多亩,这么大一个厂,少说也有二十多亩。双云边跟边想,在到了离大门口不远时,那几个人竟进了大院。双云不得不住了脚,心内更奇,想“他们是这里人?”她只站在大门不远的地方往里看,院里有人干活打杂,都是男的,他们见那三个人进去,都含笑应一下,仍接着干活。才建成的院子,有很多杂物要清除。双云站在门口,虽有人看见,谁去理会? 双云这时只顾想自己的着落去处,肚子又渴又饿,只是没有吃饭的心思,一个人在门口站了好大一会,竟见几个跟她大小相近的女孩出来,那些干杂活的男的也都不问,不一会又有拉碎砖断瓦的拖拉机进出。原来这厂还没开工,进出都没人管,连个看门的都没有。双云自己壮了一回胆,抱着包袱进了大门。她这时才知刚才是虚怕一场,几个人见她进来,连一个问的都没有。 双云边走边看,院里比外面更宽阔,两层平房,前面涂成黄色,东西两排瓦房,红砖被涂的更红,都刷上白字,很显眼。她沿现踩的路到了平房跟前,还有一条路直通后面一排平房,路两边已被收拾干净,十几棵小柏树齐栽在两边。双云顺着路,不知不觉到了后面一排平房前面,几个戴着帽子,手脸都显油灰的人从二层上下来,互相没有搭理,这才知道他们也不过是厂里雇来干杂活修器械的。 双云正东瞧西看时,不知从哪间房里走来一个人与她撞个正着。双云吃了一惊,正没个躲处,竟见他是刚才紧跟的三个人当中的一个,虽没有正面细看,刚过这一会,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人也一下就看出双云是刚才跟着他的那个山里丫头,这时竟撞上,很吃一惊。他见双云一副村丫打扮,搂抱着包袱,眼睛几乎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样东西,一笑问道:“姑娘,你到这里来做什么的呀?”双云原想他会问被跟的事,不想却是这么问的,吞吐一下,还是说:“大爷,我是从金簪河来的,想在这里找个活干。这不是新开的吗?能让我留在这里吗?还收女工吗?”那人早料到她是乡下进城找活干的,一笑又说:“厂就要开工了,前几天附近乡下招了不少,不知道够不够,你要是早两天来就正好了,跟我去看,有空就补上。”双云见他爽快应下,很是感激,深打一躬算是答谢;又三两步忙跟了上去,刚来时的那股胆怯已消了很多。 双云跟着来到西头下层一间厅内,厅中央并着两张桌子,上面放着水瓶水杯,几把椅子并列在一边,这一间足有双云的三间房子大。她心里又惊叹一回,原来刚才跟着的另两个人也都在这里,几人相视一笑。双云有点心跳,还是面色平静地等着。带双云进来的那人问桌旁的一个矍铄的老头说:“李头儿,今儿又招了多少,还能补吗,这不,又来了一个,金簪河边的,挺远来了,还是少见的。”那老头头花白,却很有精神,打量了双云一番,一见便知是个手巧能干的,接着翻看了桌上的一个本子,显些为难,只说:“人已经够了,按厂里情况看,还多出几个,四个车间最多五十个人,都有五十三个人记了名了。食堂里四个女工也满了一个,实在不能再招,再过些日子,要是另加了机子,还是能加人的。”原来自广告贴出几天来,前几天还少,昨儿一天城里城外的就来了二十多,剔了几个手实在笨的,还多出几个,早上再来的都到别出去找了。双云听了,心底都凉了一片了。 带双云进来的那人看了双云一眼,回头又问:“再看别的地方能不能加人,她是山里来的,干别的也许能行,到别的地方找,没两天是不够的,一人在外不容易。要是再回去该不好吧。”那老头又答:“连杂工都多了一个,再没女人做的活了,多一个人少一份利。”这时双云跟着的那个长者站了起来,细看双云一会,走到桌旁,看了那几张写满人名的纸笑说:“那么大一个厂,昨儿去乌洼镇前还欠几个位子,这来了手巧能干的,不收能成吗?这来的也有城内的,干不了多少日子就要走的,先留下这个,以后有了空子再补上。”双云听了这句话,躁动的心才平静一点,好大一会没有说话,只看着桌上的纸。 那老头拿起单子,有些为难,还是一笑说:“厂长,别的地方实在难进了,只有打杂搬运的人能多能少,还能添减,不过是快一会慢一会的事,都是男人做的粗重活,她能行吗?”在旁的几个,都看起双云来,虽能挑能背,终究是个女的,都不自觉的摇了一下头。带双云进来的那个还是笑一笑说:“姑娘,现在能招的都招满了,不能再添了,只有搬运打杂的人还能添,你看那能做吗?活儿粗重,现招的都是男的,你要是做不了,只能到别的地方去找了,招工的地方还有,能找到的。”双云听了这话,如得了救命草一般,这回别说叫她再找,就是再走一段路,也难再迈动腿,一听能有个着落,满心谢意,抱着包袱,又深打一躬,辫子从肩后滑到胸前,笑答:“愿意,我什么都能做,不怕脏重的。”屋里人见了,都是一笑,轻叹了一回。 那登记的老头问了双云的名字,记了下来,又叫刚才带她来的那个人:“带她到前面宿舍,找一个床铺吧。”双云又跟了那个人到前面一排两层平房的上层,在最靠东的一间找到一个空的上铺,那人只说:“以后干完活就住在这里,她们也是一样的。”接着便去了。这也是一间很大的房子,四张上下铺的床,东西两侧各有南侧的靠窗还有一张,中间两张桌子并靠着,北面靠窗的地方是梳妆台,上面已摆些东西,一个圆镜也挂在了墙上。 这屋里刚住进了包括双云在内的六个人,此时只在屋里三个,另外几个都没回来,都是新来的,都不知怎么称呼。双云见几张床上都有了衣服和单子被子之类,把包袱放到东侧的上铺,以防再来人把她的位子占了。“你也是才来的吧,一会刘姐回来,你跟她把你的草席拿回来就行了”,一个正在床上叠衣服的女孩说。双云忙点头称谢。不一时其余的人都回来了,有的买了木梳,胰子之类,还有卡子头束等物。宿舍的领头都称刘姐的姑娘是厂长的外甥女,本名叫刘香茗。厂里刚开业事务繁杂,老厂长想厂里多为女工,原跟着的几个未必都好使,因此便把叫了过来。她见屋里多了一个人,便问双云是不是刚来的。双云如实答了。接着,两人到仓库拿了一个草席并一个铺毯回来。 厂里明后两天才能开工,因厂里机器及缝纫机还没装备完毕,来的缝纫机女工都一时无事做,吃过饭后,歇一会午觉,就又结伴到城区去了,一来买一点紧缺的东西,二来散散心,看看新鲜。多是附近乡下来的,虽离城不远,上城的日子也少,如今得了这个势,有谁放过一点空闲,就是来回两手空空,也都心安理得。正因如此,双云连屋里几个人还没认清,就又没人了。双云是搬运打杂的,午后却没空闲。 下午三点,两三轮满满的布匹和线并各样大小的木板运进了院子,需全部卸到后排平房西头的两间原料仓库。三轮车开到前排房后的砖铺路上,卸货便从那里开始。装卸杂工一共六个人,除双云外都是男的,他们身强力壮,一贯做粗活重活的,搬运这些对他们来说不过都是常见的小事。然而双云怎么能跟他们几个比,在家虽能挑能背,地里庄稼活也无所不能,她终究是个力弱的丫头,更要紧的是自昨晚到这会儿,又是早起等车又是下车找人,饭还没顾得上吃一口,歇也没歇就忙了搬东西。那一匹布卷了木版都有几十斤,双云扛了两趟,只觉得脚下一点力气也没有,又几个来回,已是腿脚软,头晕目眩了。她接下来卸箱子更是力不从心,每一个扛在肩上都要咬牙硬撑着,别的几个力气壮的,见她手脚动作变了形,满头满脸是汗,刘海上也沾了汗,乱蓬蓬的一片,都嘘声叹气。刚搬过半的时候,终于有一个说:“姑娘,你还能做吗,还是等着做别的吧,这些重活不是随便谁都能干的,箱子板子都重呀。” 双云擦了额头的汗,待稍喘匀了气,勉强笑说:“谢了大哥,我能行,在家也常做重活。”那男的不再说,扛了一个箱子去了仓库。双云擦了汗,扛了一个箱子,拖着步子,去了。因是头一天,她就是再累也不敢半途就歇。其他的人虽看不惯,也只扛自己的,最多不过在双云快进去时在背后添一把力。 两车满满的料子卸完之后,车仍不走。原来还有别的活要干,那几个男的,各到仓库里拿了铁锨,布兜和抬筐就要清理前排平房后的废弃土石渣,装上车,拉出去,再把地平了,以备铺砖。双云自然跟了他们,到了这时,已是浑身筋骨酸痛,臂膀都快没有了举起的力气,拿铁锨都难,更不用说往车上装土石了。好在这时跟刚才不一样,不是硬性东西,装不了多以装少,别人快她慢了也不要紧。一起的几个见她实在难撑,念她是乡下来的丫头,也都不怪,有一个还说:“姑娘,你干了好大一会了,去歇着吧,我们几个一会就装满两车了。今儿你头一回,少干点,回去了厂里也不说。”双云知他们几个并不计较她,仍不愿意,只硬撑着,且说:“还是一起吧,能撑得住。能快能慢的,也不多累,惯了就好了。”几个人都不再叫她歇。 双云与几个男工一直忙到酉时过半,两辆车装了三个轮回才把墙根的一点清理了。不一会,到了收工的时候,来干这些活的都是城郊的农民,将工具送到原处,便都回家了。双云抹了汗,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宿舍,干活时再累手脚也能动,这时停下来,连一步也迈不开了,每走一步浑身就一阵酸痛,上梯时,虽然只有一折一拐两道梯,迈上去几乎抬不动腿,每一步都难,手抓着扶栏助些力才勉强上了。 宿舍外出逛街买东西的女孩子都已回来在屋里闲忙,有的在折腾被子,有的在叠放衣服,有的还在玩弄买回来的新鲜东西,镜子前也有两个,因为还都不相识,话并不多。双云进了屋,只与带她拿草席铺毯的刘姐打了个招呼,见自己的包袱草席铺毯都在上铺,便放了心。她洗了手脸,趁镜前两个人照完的间隙,对着镜子梳理了头,在自己上铺的下面歇了一会,才清醒些,只觉饥渴难耐,已是一整天滴水未进,坐了近百里的车,又干了一个下午的重活,此时如散了架一般。双云虽手脚都懒得动一动,自知越是吃不进东西,身子越是支不住,出门在外不比在家,明儿还有不停的活要干,垮了身子,这地方越不能呆了。她怕自己瘫坐在床上,忙起了身,想附近能会有像在乌洼镇上的学校旁边一样卖吃的,又下了楼。 双云自北来时没见,出了大门便往南走,没走到半里,就被她料准了。有几个卖吃的在路边。这是个路口,白天晚上人常过,便有人在这里设摊求生。双云看天色不早,在就近的一个面点摊上坐了,跟在镇上吃面一样,要了一碗清汤面,比在镇上贵些要到五毛。虽是清水加盐,再添几根无味的青菜,比双红在家做的面差很多。双云这时却几乎狼吞虎咽,一口气放下筷子才悔吃的太急,叫人看出是乡下来的,没吃过县里的东西,当面不说,背后就耻笑了。 双云又喝了几口汤,付了钱就回了。此时日头已西沉了,不过天色并不多暗,比刚才凉快一点。双云仍是很累,手脚还在酸痛,浑身倒比刚来时自在多了,步子也稳了,眼前之物也不晃了。她想宿舍里的姐妹都到齐了,离歇睡的时候还早,便放慢了步子。当下正值二月半天气,傍晚不冷不热,又有路边不时吹来的油菜及青草味,与乡下无异,也正合了她的意,走着回去动动手脚,消乏的快些,又能排解些心思。 双云走到厂内时,天色已很暗了,宿舍里亮起了电灯。她没想在何家湾听说的东西,镇上学校都不见用,在这住的地方竟有了,见宿舍里通明,上楼梯的步子也快了。“何双云,你刚才那么大会到哪里里去了,怎么半天没见你?”刘姐见双云回来,在这里问些琐事,双云最晚的,便要细问。双云只答:“吃饭去了,下午帮着卸货了。”刘姐又说:“明儿食堂就开了,别到外面吃了。”双云应下,到自己的上铺这边走过来。 别的姐妹见了也都不觉奇,她们当中来最早的也才三天,连双云在内的三个都是今儿才来的,不过是双云晚来了半天,又干了三个多钟头的活,厂里的事知道的少。她们见双云回来又都有琐事未完,看几眼仍各忙各的,不过是叠衣铺被,对着镜子在灯下照那刚买回来的卡头束子。两个城里的,不过多看双云两眼。到底是附近与乡下无异,几句话一过,便都熟识了。 第二十八章 刘香茗助人如亲长何双云入职似炼狱 双云再看别的几个姐妹,床都已铺好了,两三个都躺下歇了,再看自己的床,只有一张草席并铺毯,上面放着包袱,再没其它东西,没被子怎么去睡?又看别的几个,方格花样被面,粗布的,颜色不一。她这才想自己一天来竟忘了自己没带被子,没跟别的搭过话,不好直问,仍到刘姐床边问:“刘姐,厂里怎么没有被子?我的床上还是空的呢。”经这一问,刘姐才恍然一悟,忙来忙去竟没在意双云没带被子,连提也没提,这时来问,竟不知该如何答话。她顿了片刻才说:“你没带,厂里也都没,我就是回去拿,也太迟了,各人都是一个草席和一个铺毯,都一样的,怎么办呢?”双云听她这样说,才知自己知的少了,没了被子,连歇也不能歇了,独身出来,又能靠谁去?她吞吐半天才说:“我——”刚说这一个字就又停了。屋里别的姐妹,尤是城里的两个听了双云的话都带笑了。双云这时更不知所措,站在那儿,进一步不是,退一步也不是,连别的人都不敢看了。 刘姐虽与她们住在一起,却是厂长托来要管很多事的,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不理也无人问了,细思片刻,看双云为难模样,说:“也不是难事,不在寒冬,能睡的地方还是多的。”刘姐说了,朝双云的床铺走过来。双云紧跟在后。刘姐到了双云下铺跟前,那女孩子眉目清秀,比双云略显娇小。刚才她看刘姐跟双云说话,别的两个城里的笑,她只不笑。早上来时,她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才找到了厕所。 刘姐到了她旁边说:“乡青,我这几天身子不舒服,就先叫双云跟你一起睡吧,天又不冷,俩人挤一挤吧。过些日子天气暖了,再想别的。”乡青看了双云两眼,说:“刘姐,不用睡一起的,我带了两个被子,给她一个也成。我在家时就是怕热不怕冻的,是我妈怕返寒,又想要是干到年底,再回家带麻烦,才叫我带的两个。她要用,我留一个薄的就好,过几天就更暖了。”刘姐没想她连借的音也没提,乡青就自己说了出来,便为双云担个人情说:“真的那样,也就不用挤了,双云先借一个。这日子暖和,屋里人多本就不冷。”双云没想刘姐的话那么管用,几句没过就借了,心里极谢,嘴里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乡青把床头叠好的一个被子抱给刘姐说:“就这个吧,我用一个铺毯加一个薄被就成。刘姐接过被子放到上铺,又对双云说:“以后你就用这个吧,春天过了大半了,将就些,等一节子到了夏天,买个毯子就行了。”双云忙含笑称谢:“我知道了,在家时就是这样,没有将就。”乡青笑应:“不值那么,就是一个被子,你不用我也很快就收起来了,你用了才不枉我带了两个,都是一起的姐妹,指不定以后我还能求到你呢。”说完两人相视一笑。别的几个见了,都是不熟的,也都不插一句话。 双云爬到上铺,将草席展开,铺上铺毯,正愁没个单子,乡青又放上来一个说:“我这里单子也是两个,你跟被子一起用吧。”双云忙答了谢。谁知乡青原是乡下来不识东西南北几个字的,反听不惯双云那些话,又说:“都是姐妹,以后有的帮就是了。”双云便不再说,铺上单子,又把被子展开,这才在床上躺了。这里与镇上学校差不多,除了有电灯,不过是房子大了一倍,因没住满,连人都是一样多的。双云并不觉的稀奇,只是没人以说话聊天,屋里除了刘姐理事多,跟每个人说过话,能连名带姓的叫上,其余少有能叫上名字的。双云此时无话说,躺在床上,想双红在家的一些事,又想这里的前前后后,眼里不时便有了泪,一把一把抹去仍不尽。这时屋的灯还没关上,她恐被别的姐妹见了说笑,便侧过面,对着墙,把泪抹了。终究是累了一天的身子,不一会眼里含着泪就熟睡过去了。别的几个一点也没有在意。 次日一早,双云还在梦中,只听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又觉有人推她,似是身到悬崖边,猛的惊醒,原来是乡青在旁推了一下。“天亮了,起来吧,就你一个了。”一夜过来,竟连名字也不知怎么开口了。双云知刚才确是在梦里,才压了心惊,一笑说:“知道了,就起来。”她昨儿一整天只在车上小憩一会,又干了三个多钟头的活,实在累的很;又只吃了一顿饭,一夜过来,连个小解都没有,醒来即是天亮了。 城里与城边的已梳洗过了,其他有的端了水洗脸,有的对着镜子扎辫子。刘姐与她们不同,简单梳洗之后,便到后面看有什么事以安排她们做的,刚来的几十号姑娘小媳妇,既从今儿开始管饭就不能闲着,缝纫机不能即刻使用,只有寻别的琐事安排。双云见屋里人各忙各的,忙穿齐衣服,因从来没有像昨儿那样折腾劳累,虽歇了一夜,到这时手脚仍没恢复过来,穿衣服抬胳膊都是疼的;下了床,前几步几乎都不能挪脚,一抬腿大胯到后腰上下一镇痛,几乎要倒下。她见别的姐妹走来走去,作这弄那,只觉脚下不听使唤,才睡醒下来,头还是晕的。乡青见双云不像别的姐妹那样灵便,便问:“双云,怎么了,昨儿回来不是还好好的,是夜里冻住了?”双云强作一笑说:“没什么,夜里梦里魇住了,天亮时腿有点抽筋,这才有点麻,一会就好了。”别的人只看一看,仍各忙各的。 不一会,各人梳洗好,拿着搪瓷缸到下层西头食堂吃饭了。双云最后一个拿,编号是六,来的最晚,排到最后,她跟在别人后面,前一个人怎么,她就怎么。排在她前面的是同屋的一个嫂子,在附近乡下。刚才听几个人都叫她“珍嫂”。双云也跟着那么叫了,跟着打了饭,一起吃了。 饭毕回来,不到片刻,刘姐便回来对她们说上午缝纫机还不能正用,都要上去把机房的门窗,机子,椅子,地面都要清理干净,没别的大事。说了不一会,各人便拿着破布或笤帚跟着去了。双云不是缝纫机工,没有跟着一起,下来等另外几个男工到齐了,到工具房拿了铁锨,仍接着清理宿舍后面的废弃砖石土渣。 双云想歇了一夜,又吃了饭,做这个该比昨儿顺当多了,谁知那铁锨拿在手里只是不听使唤,浑身的酸痛比昨儿更厉害,几乎举不起锨把,往车上甩一锨土,那疼痛就加剧一回。她咬牙坚持了两车才比刚才好了点,酸痛没褪已能勉强耐得住。自来没做过这么重的,就是在午收的忙季,也比这轻的多。上午时间还没过半,双云又是满头汗,只觉浑身燥热,衣服粘在身上,接连两天的折腾劳累,在家里的那股心气便消了不少。别的几个男工见她累成这样,便不忍再叫她干,既入了名就要拿一份钱,得一份钱就要干一份活,只是居长似地安慰她几句,叫她歇着干,别太累住了胳膊腿。双云只对他们称谢,仍是不停一会。 双云在下面清理残砖碎瓦,同屋的几个姐妹都在后面一排房的上层扫地擦窗试机子。不时有出来的远远看见双云与几个男的一起干活,心下便称奇,怕惹乱了别人干活,都没叫人来看。她们清扫完试了缝纫机下楼回宿舍时,正赶上双云与别的几个男工小歇,见了也没多说话,只记得好象听刘姐说过最后一个来后人就满了,安排干了杂活,便都知是双云了。她们回屋都说在楼上的一些事,没人提双云。 双云与他们清理了一片又挖了十几个树坑,才收了工。她回屋时,偏巧别的五个姐妹都在。她们见双云满头满脸是汗,气息也不匀,都已知道,并不奇怪。双云虽觉得有些害羞,见她们没鄙夷的神色,心思也就放了下来。忙拿毛巾到外面洗了脸,又觉头上全是汗气捂着,便又回屋拿了盆,借了乡青的胰子,将头泡了洗了,只不如夏天在金簪河边洗得爽快。屋里的姐妹头或长或短,都没像双云这样洗过,午时虽有日头,到底是凉水,那县城里的一个,因稍是曲的,不能变得双云那样又粗又直,难免又嫉又鄙,低声说几句话。 双云洗了头刚擦了,还没在门口晒干辫上,便到了午饭的时间。刘姐叫她们一起下去,“尽早吃了饭,下午歇了还要干活。”屋里人都又拿着缸子下去了。双云不能再辫,只拿皮筋匆忙扎了,也拿了缸子下了。一屋人六个人到了食堂,因中午人来的不齐,并不仔细排队,各人到窗口打了饭菜便寻了坐了吃了,饭不如家里蒸的鲜,菜也只有咸味,都没说道。一屋人都是年轻的女孩子,最大的珍嫂也不过是二十五岁的媳妇,几人一说便合,两顿饭没过都已熟识了。双云虽来的晚,却也没拘着,一顿饭没完,又知了城里的一个叫姗姗,一个城郊的叫冬青;又知珍嫂的娘家也在金簪河边,不过离何家湾太远了。一屋人一顿饭的工夫便都没什么相瞒的,只双云没说她是背着家人出来且家里还有一个双胞胎妹子。 饭毕,几人洗了缸子,一号挨一号放到桌上,又说笑一会,便都爬上了床,都要打个盹下午接着干活。双云没她们那样的活,这会找不着人说话,也只好爬上了床,虽然很累,只不敢放心睡,恐倒头睡下起不来,手脚更懒做不得重活。 午后果然真正开始干活,两点钟刚过,她们起来洗了脸,梳了头便去了。缝纫机工都是人手一台缝纫机,刘姐是管事的,最忙,刚看一个车间做的就绪了,忙又去了另一个。这里来的多是乡下的丫头媳妇,针线活常做,这会只用缝纫机,除了量多单一,都不觉与家里有什么两样,手脚稍慢的也都能学着做。 与双云一起干活的都回家吃午饭,工钱里不扣伙食费,来回都不齐,中午时间也长些。双云因此比她们都晚起一会,将近两点半,才关了门去了。她下来又等片刻,人才到齐了。几人仍是要清理后面的废弃土石,移到前面来修路,后面空地挖了树洞栽树。后面的土石刚清了两车,前面的已经一堆一堆的像小山一样,都快挡了走道,几人又拿了铁锨把将几时堆废土石平了一条七尺宽从食堂门口与大门路的交叉处的路。三轮车来回轧了两遍之后路的两边就要镶砖。双云自然不会用瓦刀在路两边镶砖,能做的就只有搬砖。除她之外的五个人中三人镶砖,一起搬砖的就只有了两个。砖全都码放在大门南侧的墙头边,离得最近的也有几十步。那两个爷们还好,每次十块,码好俯身背起就去了。双云这时却犯怵了,那两个人背起去后,就再也不能停手不动了,她只放了七块,看了又看,还是搬起挪着步子去了。那红砖不比别的东西,每块都顶五斤重,七块并一起三十多斤,两趟搬过去,双云已直不起腰了,再看那路两边,三个人搬的只能供上用。双云喘了口气不敢停歇,手背过去捶了两下腰,仍去了身上沾了很多的砖灰也顾不得了。 第三回,已远不如头两次力气那样足了,双云加够了七块,看了一会,搬了两回,都没搬起来,歇了片刻再搬,仍没能搬起来。另一个去了又到了,他见双云好大会没能搬起,摇了摇头,女人就是力气再足,又怎能禁得这么累,于是说:“姑娘,搬不动就少搬些吧,三四块都成,多搬一个来回就添上了,不拘多少,我们都是干惯的,一年到头都忙这个,比不得的。”双云听了,勉强一笑说:“我跟你们一起的,少搬了怎么行,七块已经少了,多一趟也是难补回来的。”那人等不得,又说:“我们干你能跟上就行了,谁能计你少搬几块的。”他说完,往双云摞好的七块上又加了三块,背起就走了。双云怕头儿过来说同样的话,忙摞了五块搬了去了。 双云跟在后面,比他们的都少一半,果然没人在意,这才知道那男的说的不错。谁知过了一会,其中一个见搬的空余,也拿起了瓦刀镶砖了,这是他们做活的老规矩,缺什么补什么,能做的更快。这么一来镶砖的多一个,搬砖的只有两个人了。双云心里叫苦,也没个说处,跟着他们只好由着他们。她跟在那男的身后,每次五块,手脚不停,才算跟上用了。等搬的够用,双云已记不起来回走了多少趟了,刚停下来,就几乎没有了喘气的力气,胳膊上裤子上褂子上都沾了很多砖灰,幸而没象那男的一样背着,不然辫子早已花白了。 双云搬完砖歇一口气,抬头看时,那日头只有一竿子高了,到一边喝了一杯半凉开水,便等那几个人把砖镶完。不一会,砖很快镶完,几人还没来得及歇一歇,满满的两三轮石子运进了院子。昨儿及今天堆的废土石只是垫底,还需用石子加高才行。 车刚停稳,几人就跳上车,打开车帮卸了。双云只拿了铁锨等着。几人把石子卸完,车开去了,又都忙着平石子。双云也是跟着,这时哪里还有拿动铁锨的力气,不能将石子甩的远,就一锨一锨的拖。那几个男工仍不在意,因要收尾回家,几人反比刚开始的时候劲还足,不一会几堆石子便被平好了。几人收了瓦刀铁锨等,都忙回了家。双云此时再无事做,也要回了,她全身酸痛难忍,腿抬不起来,腰也难直了,强撑着到了宿舍楼前,头都要晕了,每爬一级都要伏在栏上。 这时别的姐妹的活还没完,双云一步一挨的来到屋里,对镜子照了,满衣的砖灰很碍眼,想还要与她们一起吃晚饭,于是忙伸手把床头的包袱拿了下来。她准备了几天,春秋的衣服带的最多,拿出了一件裤子和上衣,把脏的换下收好,这才坐在乡青的下铺歇了。今天是双云来之后最累的一次,坐一会儿腰也觉得难支,于是仰躺在床上,似瘫了一般。 不一会,乡青珍嫂和姗姗冬青都回来了。接着,刘姐查看了几个车间后,也进了屋。几个人来这里头一回用缝纫机,又是少见那么多人一起操机做衣,都是称奇,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开了,不分城里乡下,几句话一过就像一个村的一样。这时双云刚躺下,因实在累得重了,眨眼工夫就睡着了。她心底到底记挂些事,一听几个女孩说话,忙又醒来。乡青正在床边,见双云睡着又醒,便问:“双云,你下午没干活吗?我们都是刚回来的呀。”双云忙起身坐了,笑说:“不是呢,今儿那几个人老早干完想回家,我就跟他们一起收工了。也是才回来,屋里没人我就睡着了,日头还没落呢,我才闭上眼你们就回来了。”乡青没再问。冬青过来说:“双云你干活时间也真随便,想早就早,想晚就晚。我们都是主任说了算,同进同出,中间就是有一回小解,来回都要小跑,比在家里庄稼季还忙。”双云苦笑一下,说:“都是他们自己定的,厂里交给那么多,都是杂活,早干完早回家,他们收工,我就回来了。”又有姗姗过来说:“那也比在车间里好。”问过双云的事,接着仍说她们各自如何干活。双云干的只是力气杂活,因不懂她们的程序,一句也没插上。 几人说笑间已到了晚饭时间,刘姐一说,她们都拿着饭缸去了。晚饭更不比午饭,青菜汤面,热馒头加炒菜咸菜,再就是午时剩的再炒。几人都不见怪,各选了自己爱吃的打去了。这里吃晚饭原比乡下早很多,双云下午做了那样重的活,累得胃口全无,想的是快吃完了回屋歇着,拿了筷子夹起面又放下,放下又夹起,好大会也没吃进一口。看同屋的几个姐妹,都很快吃了大半,她自己也害怕了,明儿还有明儿的活要干,吃不下饭根本撑不起来,于是勉强吃了两口再喝点汤。乡青见双云难吃下饭,凑过来问:“双云,怎么了?饭不好吃吗?我的菜给你一些就着吃了吧。”双云忙笑说:“还是别,谁说不好吃了呢,只是这跟我妈做的味道不大一样,才吃慢了的。”乡青住了手又说:“恩,都一样,我就是怕自己吃不惯才吃的是馒头,在这里就得他们做什么吃什么。”在旁的姗姗也说:“在家里是自己伺候自己,在这里几个人要伺候几十个人,怎么能一样呢。”双云听了,笑应了,起身又加了点醋,才硬撑着把面吃了。 不一会,县城郊的姗姗和冬青最先吃完,接着同屋的几个也都吃完了。她们毕竟干了一整天的活,回屋说几句话,便都爬上床歇着。这些人在家干活都是没准日的,今儿连做了那么长时间,有的说腰疼,有的说胳膊腿都酸,又把家里的事说了些,上了床仍有不了的话。 双云此时比她们更疲惫十倍,只没像她们一样说累,小解过了进了屋,坐在乡青的下铺与她一前一后洗了脚,又说几句闲话,怕碍着她们休息,便要上自己的床去歇。她双手拉住床头脚蹬住梯子,就要往上爬,是已累了一天,浑身骨头架子似散了一般,再添阵阵剧烈入骨酸痛,只觉得有千百斤重,半点力气也没有,试了几次都没爬上去。乡青正在叠衣服,见她半天没上去,便问:“双云,你不是要到上铺去歇吗?这是怎么了?”双云一笑说:“也是的,我正想上去,这脚刚才回来时扭住了,只是使不上劲,你帮一把劲推我一下。”乡青说:“都是小事,什么帮不帮的,你该早说的”,说了,又叫双云上,从**往上推了一把,便上去了。双云又笑谢:“只差这一把力,你要是不推一下,我就赖在你下铺了。”乡青一笑仍叠自己的衣服,别的姐妹都已躺下了。 双云把被子展开,月兑了上衣和裤子,便躺下了,仍觉得不舒适。原来贴身的衣服穿了几天,这两天又做了重活,见了汗该换了。这里都是上下不差几岁的姐妹,她不等灯灭了,如在家里一样把衬衣换了。她放好脏衣服,又躺下了,听她们说笑,难免想起双红,想与双红在家比这会更舒心,胡思些平日的事,不一会就睡着了。别的姐妹又说些有趣新鲜的话,她也没听到,自来也没那么累过,这会躺在床上,怎么能睡不着。 万事开头难,刚到的几天就是这样,几十个姐妹吃不好睡不惯,干活虽不太累,都不如在家里合拍。双云与别的女孩子早上起来,梳洗刚过,刘姐便过来说早上吃过饭后不用到车间干活了,布料还要调色裁配,改做新的,下午才能配好,上午把一楼厂长办公室的东西搬到二楼东头就好。有的女孩不解便问:“下面东西好好的,才动工两天怎么要搬到上面去?不是折腾吗?”刘姐听主任那么分,才回来那么说,见问也只答:“原来老厂长身体不好,换了身体好的就要搬到上面去,端人碗受人管嘛。”其实老厂长就是她舅舅,刚住了院,新换的就是她表哥,怕传出去都知道多了,就没说的太细。给活就要出力干,谁还问那些琐事,几人吃了早饭洗了缸子跟着刘姐听她安排搬东西去了。别的屋有的安排扫地抹桌子,有的被安排除草清理垃圾,各样杂活都有。 双云跟她们不一班,凭她们怎么紧,她只等那几个男工来。今儿的活仍与昨天大同小异,先在屋后清理了几车土石渣,接着便到仓库清理打杂,还要把没铺的地铺了。铺地便要搬砖,只不过搬砖的人比昨儿多了两个。双云搬了两趟因怕别人在意她搬的少,便留在屋里铺地了。双云这时因昨儿劳累过度,到这时人是筋骨酸软,拿砖也觉得胳膊疼。别人铺两块的时间,她只能铺一块。那几个男工都不在意,女人娘们拿针用线能快起来,动手做这个,能坚持跟着已经很好了。 双云跟着他们在屋里干活,看不到日头,时候便难把握的准,又因打算好的要把仓库的地铺完才回,所以今儿比昨儿迟了一会。双云收了工,同屋的都已回了。她上午干活虽不重,昨儿一累实在难消,这时上楼仍要一手扶着栏,胳膊也不能抬得很高。进屋时,别的姐妹都已洗了手脸,躺在床上歇了。双云见她们都很干净,自己却是灰溜溜脏兮兮的,忙俯身吃力地端了盆接水洗了满手的砖灰。乡青见了便问:“双云,你去做什么了,手上都沾了什么,我们去搬东西,挪桌子也没那么多。”双云边洗边笑说:“跟他们一起铺成品仓库的地了,手上都是砖灰,头上脸上都不仔细沾了一点。”冬青在旁看了说:“怪道手上都磨了水泡了,我搬桌子夹了一下,疼得很,你的也很疼吧?”双云只说:“慢慢磨出来的不疼。”姗姗和珍嫂各做各的事,没人再问。不一会又到饭时,几个人都不用刘姐再说,拿了缸子下去了。 在这里除了吃饭歇息睡觉干活,再难找到别的事做。几人饭后歇着,一个话引子还没聊完,就又到了干活的时间。一屋人除城姗姗和冬青,都说浑身不自在。几人洗了一回手脸还是去了。她们去时,双云还没动身,于是又说:“还是干杂活轻巧,早知来晚些了。” 双云只在屋里无聊地又呆了一刻钟,便关门下去了。两点半,男工都到齐了。他们拿了铁锨就还要清理土石渣,还没动手,两辆满载的三轮车就开进了大院,运的全是米面,司机停稳三轮车,点了一支烟,便让他们快点卸货。一个厂里里外外五六十号人,光一个月的吃用就要两千多斤,除夏天外,备一次要用两个月。新来的活不能拖,几人忙放了铁锨,都过来了。几人很快自动分工,一个跳上车卸货,一个去仓库腾空地码袋子,余下连双云一共四个,都负责搬运。双云刚能有点坚持住,又来了搬背的活,便觉浑身紧,心下留意数了一下,米有三十袋,面有二十多袋,挂面二十多箱。几人到了跟前,打开了车门,不容多等就忙扛了去了。四个人每人要扛二十多次,双云见有两个都是扛了两箱挂面去了,怕自己扛不了两箱掉下摔碎了,便到跟前说:“给我一袋米。”上了三轮卸货的有点吃惊,问:“你能吗?一袋米有五十斤呢。”眼看去的又来,双云忙又说:“能,放上吧。”那人看了看,犹豫了一下,用肩上的毛巾擦了袋子上的粉尘,往双云肩上放了一袋说:“仔细点,这沉了。”双云只应了一下,扛了去了。谁知看别外人一袋一袋扛了就走,轻快得很,轮到自己竟像压了一座山一样,挪一步都难,浑身骨头几乎都要压变形了。昨儿一累牵连几天恢复不过来,不想这会又添重的。 双云扛着一袋米往仓库走着,几个回头再搬的,见她如此吃力都心疼惋惜,有一个问道:“姑娘,还能吗?要是觉着不行,就放着等我们做好了,你先歇一会再接着干别的。每人就这么几袋子,过一会几个来回就完了。”双云想既入了名就是要一样干活的,气不接息地应道:“能,我能搬的,在家也做过这个。”那人听了,便去了接着搬。别的人只是看看,没有再理。 双云咬紧牙一步一步终于挨到仓库门口,临近了力气似乎也更足了些,迈槛时虽险些栽倒,还是过了去。又紧挨几步到了跟前,两个人把米袋子接了下来。双云这时只觉有些眩晕,浑身似酥了一般,只想蹲在地上歇个够,见一个个来了又去,只揩了汗,又忙拖着步子去了。 双云又到车旁,那人没再问,又擦了一袋放到双云的肩上。双云刚才扛第一袋时已是勉强撑着,再扛一袋,更比刚才难挨三分,额头的汗珠也更大渗了下来。她两手拖着袋子,侧歪着脖子,忍着浑身的酸痛一步一步向前挨着。还没到半路时,只觉眼前一花一暗,脚下软,“扑通”一声跪在了石子上,米袋子也立刻载了下来,幸而抓得紧掉的慢,没有开线。路过的一个男工见了,扛着袋子说:“你扛不动就歇一会,这么重的东西,女的扛不来的,我们每人多扛两袋子也累不住。”双云也不顾膝盖磕得疼不疼,忙捋了眼前的头,定一下神,起身说:“是刚才不仔细脚下滑了才倒的。”那男的伸手便要把双云的一袋也扛上。双云忙笑说:“还是我来吧,我能的,你扛你的去吧,我这就能扛去了。”那男的见两人占了路,也就不再等,扛着去了。双云弯下腰,双手提着米袋子,只是送不到肩上。又一个路过的加一把力才送了上去。她扛着袋子拖着步子,忍着疼进了仓库。 双云把袋子交给仓库里接货的人码好,这时更觉膝下疼痛难忍,整个右膝似针刺刀剜一般,强忍着剧痛到了门外,在廊檐下柱子旁低头看了,只见膝盖处的裤子布被石子划破了,血迹斑斑,猛的一惊,捋起了裤腿至膝盖处,再看知更要惊叫起来,只见石子划破了几道血口子,都向外渗着血,长短都有半寸。 双云忍着疼,看着看着,差点“哇”一声大哭起来,又怕旁边来往的人看见,又忙把裤腿放了下去。这时不知如何是好,腿上口子流着血,再去扛米面是不能的,想就此歇了下午的活,又怕他们不满,更没有了明儿的日子过了;一瘸一拐的走了几步,那疼痛更又霍霍钻心。 一起干活的几个男工,刚才还见她虽然扛着吃力,也没有这般瘸拐。领头的把肩上的放回仓库,快步走到双云跟前,问:“你的腿怎么了?不能再搬就歇着吧,就快完了。”这时还没过一半时间,怎么能好谈歇着,不停下,腿也支不住了。双云半天才苦笑一下说:“我——我刚才腿磕到地上,这才——”那头儿见双云这般,必是磕得重了,低头看时,见双云右腿膝处的裤子布隐约已见血迹,忙说:“腿是磕烂了吗?快回宿舍包扎一下吧,再拖就更重了。”双云忍着疼,又一笑说:“这活才开始干呢,我走了怎么好。”“还是腿要紧,这几十袋米面能难住谁了?别的也都不重”,那头儿又叫双云赶紧包扎好,“还好不是在夏天,过几天热了,有了伤就难收拾了。”双云觉着很是,应声去了。 这里几个男工搬完米面小歇时,因双云不在,便说起她来。男人堆里干活难得有女人在旁,闲时聊天,不说她说谁,几人都是三十来岁年纪,提起女人就有不了的话。双云虽是磕着腿回去的,没人提她的伤,只说她身板如何挺直,**如何丰圆,连辫子也有光泽。来这厂里干活那么多天,所见姑娘媳妇,能与双云并提的没有几个,能要了她做老婆,就是只活半辈子,也是值得的。如此说些不经的话,有的已骂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几人说笑一会,仍接着干活。 第二十九章 身受伤双云引争执心难忘乡青起春思 双云离了他们就只有回宿舍,瘸着腿到了楼梯前,仍是一折一拐两道梯,这时几乎不能迈过任何一级了。『言*情*首*『言*情*首*她侧着身子,双手扒着栏,右腿渗血不能用力,只能左腿先上一级,手往上扒,提着右腿着梯,如此艰难吃力,半天才上了去。她推了门,刚才还好,这一见床竟犯晕起来,腿下又疼又麻,连一步也难走了,趁势在近门的一个床铺上坐了下来。双云歇了一口气,放平了腿,拉起裤腿再看,虽然还很疼,血渗的不厉害了,又把裤腿放下,躺在了床上,浑身酥软,腿又疼,连血也没有擦一擦就睡着了。 屋里安静,睡着便不知道了时间长短,到几个姐妹回来时,双云仍是没醒。几人进来见她躺在床上,惊奇一回,便接着忙自己的事。乡青在双云的下铺,与她说的话稍多,也就熟些,见她不同昨日,便知有了事,正要叫时,又见她裤子的膝盖处破了,还有了血渍,吓了一跳,也不顾双云睡得香,忙叫:“双云,双云,醒醒,你这是怎么了?”别的有的在看,有的在理自己的事。乡青又叫了几声,才醒了。双云见屋里人除刘姐外都已回来,猛的来了神,又刚知在别人的床上睡了,忙要站起,腿疼得很,刚起身,只得又坐下。“双云,你的腿怎么了?都破了,还沾了血,磕住了不成?”乡青指着双云磕破的膝盖说。双云忍着疼,勉强笑说:“这——,没什么,不小心蹭住了,膝盖月兑了一层皮才渗的血。”乡青见床上的单子上也有几片指甲大的血迹,忙又说:“怎么单子上也沾了,双云你怎么了?”原来双云睡时腿疼得心里闹,动了几子,就把血沾到她身下的蓝白花格单子上了,自己只想不起怎么沾的,顿了片刻也就不知该怎么说。屋里人都知道双云跟几个男工一起干活,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经这么一说,别人倒不觉什么,睡在那个铺的姗姗难平心气,刚才乡青与双云说,只不好插口话赶双云,一听乡青说那话,又见确有几块血渍沾在了刚铺两天的单子上,上前便说:“我单子上怎么那么多血,你到底是怎么弄上去的,不仔细漏了不成?”她自来都是爱干净的,见自己单子上弄得脏兮兮的,怎么能不来气,说完又气的咬牙。屋里珍嫂和冬青两个听了,都过来看。 双云从来不曾受过这种蛮话,依在家的性子,早冲了起来。她这时毕竟理屈,也没的辩,只强撑着站起身,将单子抻了抻,这才回头强作一笑说:“是我脏了你的单子,那血是腿上蹭的,不是——”说了这已无法再说了。在旁的珍嫂见双云确实有伤,便劝说:“都是一屋的姐妹,别闹了,干活难免磕碰,找不到十分的好处去。”双云半晌没再说出别的话,爬不上自己的床,睡在哪里都要落人的话。姗姗见双云不再说,也忍了怒气,住了口。不一会刘姐回来,见出了点事,便说:“各忙各的吧,这么点事,还值得耽误干活吃饭?厂长回来了,干不好谁都不好受。”双云见姗姗仍盛着怒气,只好赔笑说:“都是我的不好,我就为你洗了吧。”姗姗只白了眼说:“洗,怎么洗?那么多的血。”乡青见她不饶人,本来就有气,又听她这样说,便说:“不洗,我的那一样料子的赔给你。”双云怕她俩再顶,忙说:“乡青,我歇了洗了就是了,都是鲜血,水一泡就掉了。”刘姐见了,已料十之**,便说:“都快忙自己的事,这点事我交给后边的人用热水汤一下打了胰子洗了就好。”姗姗听刘姐如此说,便不再争执。乡青没再说,见双云的腿难走动,知是磕的重了,又说:“双云,你的腿怕是还要重呢,粗布裤子磨了擦了,最难好的,洗了包上吧。”双云走了几步,实在难再支,只好说:“也好,包了擦了就不着伤。”刘姐叠姗姗的单子,又对双红说:“你先把伤口洗洗,我去找点包扎的东西来。”双云点头应了。珍嫂冬青见事情了结,便只忙自己的事了。 乡青把双云扶到走廊,接了半盆水,用毛巾蘸了水把血渍拭去。伤口已模糊了,血渍沾了一片,幸好隔了一层裤子,划得不深。乡青见这样,便问:“双云,你这到底磕到那里了?”双云只一笑说:“新铺的石子路上,脚脖子一软就跪上了。磕破几个口子,渗了血,包上就好了,歇一夜明儿不耽误干活。”乡青把伤口擦拭干净,正要扶双云回屋,刘姐已拿了备在车间的红药水和一个一尺多长的白布条来,且说:“这是我刚拿来的衬衣布样剪下来的,刚好是白的,你先用着,不值得去找,别的也不好。”双云接了药水和布,满心谢意,笑说:“这小伤一两天就好了,不用太操心。”刘姐仔细看了一眼,磕的不轻,便说:“要是明儿不能干活,跟我说,我去跟他们几个说一声就成。”双云忙又说:“还不能的,这点伤不耽误干活,在家里也常有磕绊,都觉平常。”刘姐又说:“这里不比在家,要小心仔细着,好生包了,别太紧了。”乡青扶双云坐到自己的下铺,涂了一层药水,待伤口处水迹晾干,用那布条不紧不送的缠系上了。双云只说:“只要不让裤子磨着就好。”乡青包扎好,说两句叫她小心的话,两人便回屋了。 不一会,天色暗了,双云不能再下去走路打饭了。到了晚饭时,姗姗拉了珍嫂最先端着饭缸子下去了。乡青拿了双云的六号饭缸子,说:“双云,你就在这儿等着吧,我把你的一份打回来就好,腿才包上,禁不住上下折腾。反正每人饭缸子的编号都不一样的,他们认识。”双云笑应“太好了”。一起去吃饭的冬青等不及,便催说:“拿着走就是了,有刘姐去说一声呢,再磨蹭就打人家剩的了。”乡青左右手各端着一个缸子,随着去了。双云只坐在下铺等着。 乡青怕双云在宿舍等急了,打了饭就要趁热送回来。两人在屋里吃完,她们三个也都回来了,放下缸子,没事做却说不完的话,仍都是关于车间里的一些事。珍嫂手熟的多说,别的几个手生的少说。姗姗因被单沾了几块血渍,心里十分不,又拿出一个旧的铺了。 几个姐妹在屋里说笑一会,便上了床展了被子歇了。明儿还有不了的事,谁还会在这时费工夫耗神呢。双云见珍嫂姗姗和冬青都躺下了,说话声也随即小了。她也十分疲惫,又添腿伤,很难爬到上铺了,只笑对乡青说:“你睡我的上铺吧,我这腿脚上下不方便,也省得给你添麻烦。”乡青笑说:“我也正想这个事呢,你爬不上去,就睡在下面吧,我也不上去了,这床能睡得下。”双云见乡青不愿上去,自己又很难爬上,只好说:“也好,只要不耽误你睡就好。”“耽误什么,看我这么瘦这么点事还能作难吗?”乡青说着把自己的薄被子放到上铺,把双云盖的厚的拉了下来。 双云与乡青铺好床躺下了。刘姐见人都已躺下,关了灯。这时离入睡的时间还早,都没睡着,只小声你一言我一语的搭话。双云下午没干什么活,伤了腿之后又在屋里睡了一会,不似昨儿那般困倦。乡青自离开家头一次与别的姐妹一起睡,且双云是这里除刘姐之外最熟的,刚躺下,那话匣子就拉开了。两人肩靠着肩,头挨着头,声儿与其他姐妹一样都不大。 “双云,怎么我们都过来了,你才来,不怕这里晚吗?”乡青想不明白双云怎么愿被安排在这里干杂活,于是问道。“我老早想来,来不了,我也不知道这厂里要人,是跟着厂长他们几个来的,那老头在这儿我只见那一回。那天来了没地儿去,我还怕他不收我呢。她说先安排干杂活,等有了空子在叫我补上”,双云如是说。“我也是,来得巧,那人就记了我的名,刘姐带我来的,还说我带的被子有两个,能干得时间最长”,乡青把她的事情说了,似又想起了什么,又问双云,“你是金簪河边山里来的吗?”“乌洼镇金簪河边的,跟珍嫂子的老家差不多,我在她的上边,顺着就能到她那里。”“你有多大了?没一个人跟你一起来吗?”乡青似乎有问不完的话。“我十八了,我背着我爸妈偷跑出来的”,双云什么也没有瞒,又反问乡青,“你多大了?”“我十七”,乡青顺口答道,听双云说是偷跑出来的,便吃一惊,“双云,你真是偷跑出来的吗,你爸妈呢,不叫你出来?”“恩,他们正忙着给我定亲呢,我不想直呆在家里,就出来了”,双云说着,气息平和。“我爸本也不想叫我出来,我哥要定亲娶媳妇,我爸又在乎钱,想我挣点钱回去,这里离家又不远,就叫我过来了。”“你爸真好,我来时我爸死活不让我离家半步,我才背着他来的,这会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没什么,上了年纪的人都是那样,过些日子想明白了,你再回去,他还是照样疼你。你家还有别的兄妹吗?有他们在身边,你爸就不多想你了。”“我还有一个妹和弟呢,我妹跟我长的一样,穿的也一样,双胞胎你都认不出呢。”乡青一听,很觉惊奇,忙问:“是吗?怎么不一起过来呢,双胞胎该一样的才好。”“我是偷跑出来的,她要来了,我妈连个帮手的都没有了。”乡青听了,觉得很是,又说:“也是那样,一个在家里也好,我爸也是一样。有你妹在家里,你不用担心什么了,你爸妈见了你妹,想你跟她一样,也就不想你了。”双云的头又与她凑近了些,如与双红在家里一样,“只怕我爸妈不是那样,我和我妹自小时候都天天在他们面前,到今儿只有一个在家,另一个不见信音,想的会更多呢,哪能有她在身边就不想我呢。”乡青又应道:“是的呢,平常一见都是双双对对的,到今儿只见一个,怎么能不难过,你要老早跟你爸说了,能就好些,我就跟我爸说过两回,说我来能挣点钱他就依了,我妈也没说什么。”双云等了好大会才说:“我爸跟你爸不一样。”说完,闭上眼。乡青应几句,听别的姐妹没了话音,也合眼睡了。 第二天一早,双云乡青还在睡着,姗姗冬青和珍嫂刘姐几个已起了。她们当中刘姐起得最早,厂里刚开工,要管的事实在太多,只有头一天能全天见到她。这会宿舍里的人还没全起,刘姐便梳洗了去了,说是厂长有事,不能晚。宿舍里姗姗说老厂长旧病了,在医院里,难活过春天。新来的厂长近几天就到,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挨个看每个人的活是不是精细。一屋姐妹都不觉有什么,除刘姐双云外,只冬青手笨点,别的三个都应对自己如了。 双云一点都没在意,厂里不管是谁查看工人都要到车间,干杂活的人没半个人理会,一点也不心慌。早饭过后,因腿还有点疼,便没回宿舍,把饭缸洗了,让乡青带回宿舍,只在楼下等那几个人过来。腿磕碰住了,活还要干。 那几个男工同前几天一样到了,仍是先清理土石渣垫地铺砖,不过今儿几车土垫过之后,便要铺路,不过这次要铺的不过是叉口到厕所的小路,不如前天那样重要,这几个人也干的不那么仔细。双云腿上带着伤,砖已不能搬了,只是铺砖。这还是重的,几个男的干脆让她在一边歇着。双云只是不肯。他们知多她一双手跟少她一双手没什么区别,不如在一边歇着省事,私下小声谈笑时,还说:“有这样的姑娘在旁看着,干活也他妈的有劲,天天有这样的陪着干活,累半死也是愿意的。”几人相互讥笑一回,“都是这样想的,那男人上半辈子就要完蛋了”。 双云铺了一晌午砖,快收工时才依了他们坐在一边歇了一会,一时见有人走动了,知都到收工的时候,又瘸着腿回了宿舍了。饭时,仍是乡青端送,这样直到磕破腿的第四天,双云便完全自理了。这几天活少干了很多,轻的就做,重的就看,没一个说闲话的。双云腿不好,不能多动,饭因此也少吃了很多,又常想家,一日夜里梦见玉勤知道腿伤的事,到天亮醒时,满眼是泪,一连几天都这样过了,吃不好睡不稳,又不能做重活,气力渐低了些。别的人全没在意的。 日子过的还算快,展眼离家已是十天。双云这两天又是寝食难安,虽是和姐妹们混得熟了,活儿做得也顺手些,那思家的心思怎么也抹不掉。本以为先几天是因为浑身劳累,腿又带伤谁知这两天活儿习惯了,腿上的伤也早好了,那心却没有安沉下来。真是出门在外,对家都是一样,乡青也是想家更胜双云。俩人自始又是宿舍里最熟的,那心思一说即合,有事没事就聊家里的事。每次开口说话是谈家里的事,什么家里哥哥筹办婚事,爸妈身体好坏,地里庄稼怎样等,连家里鸡毛蒜皮一类的事也说了。双云有时连上铺也不上了,只与乡青躺在床上小声闲聊,将心里的话倾底说出,那想家的心气才慢慢解了,想家的也不止她两个,有一回珍嫂说家里孩子到凌晨才睡了。 十日之后,各人都已习惯了这样的作息定时,再谈及家里那样的生活起居,反倒觉得没什么好的。各人虽觉这里无聊,比家里一年到头在家里田头到田尾,还是有意思的多,一双手所能做的活能及家里几亩地的粮食,在家里便不想。 不两日,又有人说厂长要来了,这次真的是最新的一个,原本前几天就该来的,是老厂长在医院里不省人事,才拖住了,只有刘姐和几个老的随从理事。厂里不解因由的人便说:“总是不来了,别是死了吧。”又两天,新来的一到,便没人那么说了,所有人都知道新厂长是老厂长的至亲人。 新厂长是老厂长的次子李成玉,因家里各方面都有人,行事少有顾虑,结婚生子已两年,仍不多改,以前只顾及老子颜面才没做出档的事来。老厂长明知不能让那几年没经他精心教养的小儿子接手理事,大儿子事业在身,万不能月兑,所以直到厂建成投产还是自己理事。无奈这时身体难再支,只有小儿子一人用,只得让他打理了。于是私下里嘱咐刘姐及几个亲近随从在旁多对成玉留些心,万不能因他垮了刚起来的厂子。“太监哪有规教太子的心思”,不过当面应下,随之就只得由了他去。那李成玉临任时也听了老子的训诫,只要拿出常人一半的心思,那厂子就不会倒,顺着别人的路子走,就能赚到不少钱。家里诸人念他担重人轻,又有老厂长的几个亲信和刘姐在身边,不会即刻太纵了,因此也就放了心。整个厂里女的,只有刘姐对他了解最多,自小的表兄妹,只是极厌他的恶俗,平日不与他往来,若不是厂长私下出面挽留几回,早到别出去了。 李成玉到任的第二天,就有人猜他是老厂长的儿子,与老厂长一个姓,谁都能料出来,之后有人说是厂长的近亲,没人再在意了;见过的姐妹都说像个能做事的,不知会不会理事,只是年轻些,许是靠不住的,难免让人都放心。双云及同屋的几个姐妹也都听说了,乡青是最年小的,上厕所时最早见了一眼,回宿舍说是年轻的,靠不住工钱就黄了。其他也跟着有些不安。珍嫂是结了婚的,在成家之前就来城里干过杂活,这会生了孩子又出来,是一屋里经过最多的,听那么说,不以为是,只说“那么大一个厂,谁还犯得着欠百八十块钱散了不成,活不干得差,就有的钱,在别的几号人的小厂就难说了。”双云并不担心,与她同班干活的那几个男工,从没提过担心工钱的事,想必有他们的就少不了她的,哪怕比他们的少些也就够了。刘姐也说,活做的得精细,衣服好批好卖,厂里不亏就有如数的钱,谁不想往好处过。想那十人八人的小厂隔三叉五扣工钱,办不大的。这个厂几十号人,欠了哪一个,谁还有心干?厂里人都分得清轻重,厂长更分得清。 厂长到任后的第三天,已经第二次各个车间看过了。到晚上,所有缝纫机工都见过了,一个宿舍只有双云一个人没见到了。晚饭过后,几人回屋,便把白天的事提出来说。冬青最看不惯这样的人,便说:“也没见过那么做头儿的,下边那么多人,还挨个屋去看,没一点大事做不成?”珍嫂也虽觉得这样不惯,还是说:“初来到任,不各处去看看怎么行,这么个人做厂长,也太便宜了他,搁在别处,一个小万元户都混不上。”姗姗很听不惯珍嫂的话,于是说:“谁叫人家老子是厂长,老子完蛋了,就得有儿子做,难道让你做不成?你要是能做厂长,也不用那么多人来了。”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些心里不平的话。刘姐听她们那么说她亲舅表哥,心底虽不是滋味,也没插话,仍装作不知。 几个稍见过世面的先说了,乡青不识字经过也是最小的,待她们渐住了口,才接着说:“厂长也该做,看也该看,倒没见过那么看人的,人家仔细做衣裳,他看人就是那种眼神。”她说着还现了羞色,只不好意思比画。在旁的姗姗和珍嫂听了,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珍嫂说:“看我时倒没那个样,八成是你做衣服时走错了线,是厂长的都是内行,那点事还是懂的。”乡青只不解似的说:“刚上机子的时候走错过两道线,从那以后都没错过,今儿也仔细的很。”“男人看女人都是那样的,从他一进门我就手慌,走错了一道线,忙的手不听使唤,到他出门还没拆开,也没见他怎么看我做错么,八成你长得中看,他见了馋了一回眼”,冬青原是长相不太显眼的,听乡青说出那样的话,心里添堵,便那么说了。此时屋里几个人都止不住笑了。乡青从来没受过这种荤话,脸一时紫胀,竟接不上话了。双云还没见过厂长,见她这般无奈,一笑打趣道:“乡青,羞什么,丫头再好看也是给男人看的,我还不如你呢,天天跟那几个男工一起干活,也没蒙脸不叫人看呀。”乡青见双云玩笑她,没好气地说:“你当厂长是他们哪,你要是想给人那么看,我们换了就好了。”双云笑说:“你当那些家伙都不是男人呀,你过去只怕给他们一天就看跑了,挣的这些天的工钱谁给你结呢。”姗姗见乡青那样,也笑说:“换了是使不得的,厂长要是见不到你,就是去了更好的也是枉然,存心找出茬来,一屋子人都给他赶了去。”双云听了又笑,一时出去小解,来回都听别的屋也在说厂长的事,都是大同小异。 屋里人又说笑一会,便月兑衣躺下了,双云洗了脚倒了洗脚水爬上床去睡。谁知乡青被厂长被莫名其妙地看了几眼,回来又被屋里姐妹说笑,心头便结了疙瘩,因与双云最熟的,还要找她说说,解解心思。她见双云躺了,便掀了一下被子,说:“双云,下来吧,你不下来今夜我就做噩梦了,跟我说说话。”双云跟那几个男工搬栽了半天的小松柏树,又担了几十担的水,浑身痛,只想早睡一会,养足精神,见乡青如此折腾便不依。两人一聊就没完没了,更不用说明儿要干活了,她又必知乡青要说那点事,一笑说:“男人爱看你,管我什么事,怎么不去看别人,连那两眼也禁不住,也不用在这里干了,卷了被子回家,没人再找上门看了。”乡青听双云拿话损她,又是气又是恼又是羞,伸手照双云胳膊上拧了一把,说:“死丫头,也没见你出去,跟谁学得这么舌尖,我有空割了你的舌头,看你还说那些话来不成。平常你有事叫我,我有一回让你收空不成?哪一天轮了你,我也翻脸摇头不认人。”双云满脸歉意说:“心眼小的放不下那点事,他看了那么多的人,偏你一个心里不安,别想那个就能睡着了。我们明儿还有几十棵小树要栽呢,都是带泥根的,搬着都费劲,还要挑水,今儿不能熬了,明儿有的是闲时,还愁没空说话不成?”乡青听双云说的在理,没有再求,只说:“你要是有什么难处,我也不理你一声。”“我从来不会有你那样的难处”,双云一笑,说完展开了被子躺下了。姗姗躺下正要睡的,也笑说:“你就知足吧,双云不跟我们一班,他去了不看你看谁呢?”珍嫂也说:“是呀,我就是太老了,生了孩子,过了年都二十五了,还是你年轻,皮肉女敕,十七八的谁不喜欢?”乡青一听又来气,只是时候不早,又懒得磨嘴皮子,展了被子睡下了。刘姐熄了灯。 第三十四章 双云遂愿心如落石玉勤求信身似绸绵 不一会到了干活的时候,几个人都得了钱,甚是开心,没午休去干活也不觉半丝困倦。双云这时心踏实多了,干活能聚神顺手,一整个下午除了想一回午时李成玉的话,心静如水。 晚饭回来,几人还是为钱的事有说不完的话。双云有乡青的事放着,也有话说。这等事又是极稀罕的,她们三言两语过后,话都转到双云的事上来。屋里人平常跟乡青说笑时,知她家不易,双云要给她家汇钱,也都打心眼里依顺。双云迫不得一刻就要把钱给她家汇过去,地址不知道,问了她们几人便就此说开了。 一屋的人在聊天时说的最多的也就是家里的情况。这些人最喜欢牵近的,说话定要刨根问底,各家一家几口姐妹兄弟几个等都是知道的,连老子的名也都问了。珍嫂与乡青一个乡的,见双云问,先说:“乡青就跟我是一个乡的,我家在河边,她家在山里,头一回她一听口音就跟我说了。”双云早知了这个,只说:“这个我也知道了,还是寄不到呀。”冬青说:“这个也不用细问,到刘姐那里查查,记的八成有老底。”姗姗想了说:“没用的,厂里只各记各人的名字,不记住哪儿。干活的去了又来,来了又去,谁有心去记问那些事?厂里知道谁干活就给谁钱,不是查户口的。”双云此时只不知道乡青的爸叫什么名字,一屋的人在一起笑谈时也曾问过都没人记得住。冬青又说:“乡青那天跟我聊了她爸的名,她先还说难听不肯说,叫什么山,我转眼睡着,没记住。”珍嫂和姗姗也说好像听过,都没记住。 冬青突然想起了什么,忙说:“真是昏了,乡青给家里写过一页信的,她念得书少,字又丑,只能写那几行半页多。怕信封写的人家认不出,就让我给她些,我写了几遍她才说对了,她说想找你的,你在医院,就找了我。”她是早年念过几年书的,除刘姐和双云外,她是识字最多的。乡青偷偷买了一只笔,向刘姐要了几页纸给家里写了半页信只怕寄不到家,恐找了姗姗不应,就找了冬青。双云一听这样说顿时心底一亮,忙问:“你就记不起哪些了吗,家的地儿都知道了。”姗姗也说:“写过就该记着的,听过一般记不住。”冬青想着说:“别着忙,写过的,记着呢。”她说着去了床头,掀起草席和铺毯,原来她在家时就有将写过的东西掖在床头的习惯,这会自然也没撂开。果然她翻找一会真有半张纸被翻了出来,拿过了来几人看时,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一行字,还有好几个一样的名字。双云见了说:“不是都在这里了吗?她爸叫牛奔山吧,就是这个难记的名字。”冬青笑说:“是呀,拿出来你不说我也知道了。”几人听了都是一笑。双云笑了又问:“笔头还有吧,我再记一遍,不然纸弄丢了就记不准了,汇钱是一个字也不能错的。”冬青说:“还在台子上呢,乡青不写,丢在那里就没人动了。”双云拿了过来,在纸上写了一遍,接着撕了下来,与冬青各放一份。 在旁的珍嫂是识不了几个字的,见双云这么写,笑说:“早知你会写,写得又好,在医院里没事,叫你帮我写一封多好,省得天天怕家里人担心。”双云笑说:“这再写也好呀,不费多少事。”她终究以为是很难的,只说:“把钱汇到家里就成了,钱到了,人就是好的。”双云又笑说:“光说你们了,我自己也没写过呢,明儿汇钱怎么也要带几句话,不然家里人早以为我没了。”一句话说得屋里人一笑,冬青说:“果然那样,把钱留这,我们写信对你爸说。”双云又一笑,便不再理了。把乡青家的地址又看两遍,琢磨着记得百无一错了,把那纸条掖在枕下,爬上了床与她们接着聊。 今儿头一回了工钱,白天那点时间自然说不完的话,这时你一言我一语地仍没完没了。珍嫂知道不是一时片刻能说得完的,早早熄了灯。几个果然兴致不减,直至将近子时才渐渐停了。双云把钱模一遍又放好,才闭眼睡稳了。 次日,双云心事已放下,昨日心里的结也散了大半,心气更顺,手比昨儿利落多了,一个晌午连一根线都没斜。刘姐到车间看了一回,知道了她领乡青的钱要代汇到她的家里,也没再问。等午时收工,双云趁午饭前去了西关最近的一个邮局把乡青和自己的钱汇了回去,给家里的汇单上写了一句“双红,我在这里好着,别担心,你要跟原来一样听话”。回转时,心里似一块石头落了地,步子也轻快很多。此后几天,她除了担心两份钱能否及时到之外,再无别事。 从虹神县西关到乌洼镇上,不到二百里,再到何家湾,也只再远七八里,双云的汇单不几天便到了。双红得了通知从何世理家拿回来,见下面一行字,眼里登时泪满了眼,把汇单交给玉勤,回屋只抹个不止。自双云离家之后,一家人虽看上去平静得很,这日子谁心底都不安生,双红本已过惯了两姐妹一起的日子,自走之后夜里再没说话。她又与村里丫头没什么来往,去河边洗衣服也错过人多的时候,连往常最亲近的何香都少说很多话。世明也是少言寡语,从工地回来,稍有不顺心的事就是火,田里隔三叉五去一回,连平日最疼的春福也是常训骂的;只对牛还好,每天牵进牵出,添草添料,晴朗的日子还给扫身子。他在家做的事也仅此而已。 玉勤这些日子如何不比他们更悬心。也是母女连心,双云遭祸的时候,一连几天的夜里都是双云有了三长两短,走不动路,睡不着觉,浑身血淋淋的,夜里惊醒几回,白天更是不安;白天不安,夜里更添噩梦,几天的来回,已两鬓添白渐次瘦了。向世明提了两回要找双云,都被训止了。想双云一天天没个准音,形容更是大变。双红见她这样,只有多操持些家务。一村的婆子媳妇都是少有来往的,除了田妹柳枝来几回劝慰几句,再没别的人。 玉勤这时接了双红拿回来的单子,因她不识几个字,听双红说是双云寄回来的一百二十块钱,便知双云有了落脚的地儿,顿时更有说不出的滋味。待一会世明回来,把单子交给了他,并说了双红的话。世明是识些字的,见上面写的清,没有再问,双云走了近两个月,家里似已惯了四口人的日子。双云这会有了音信,他仍没什么惊喜神色,叹一声仍是吸烟。玉勤见世明如此,也只得掩了心底的喜气,叫双红做饭叫春福烧锅,与平日无异。 乡村中新鲜事传得快,自双红把汇单拿回家的那会儿起,不到半天时间,大半个村都知道了双云寄了一百多块钱回来。少理会双云的事的人都惊奇一回;开始就把那事挂在嘴上说道的娘们背地里讥讽一回,说是真是假还说不定,就是真的,也断不定是怎么挣来的;与玉勤走的近的知道后为她放下了一颗心,说:“不必太担心了,有日子就会回来的”。 傍晚,玉勤下地回来,见双红在厨房里忙,便叫春福给牛添草料,接着提了凳子坐了歇了。多日没有这样的心气,今儿下了半天的地也觉得浑身轻。不一会,田妹过来,两人如亲姐妹一般,双云离走的这几十天,却少了很多聊天的时候。她一怕何香沾了闲气,二怕世财面子上不允,今儿听何香与双红说双云寄钱的事,想世财到午收才能回来,便要趁这空望慰玉勤一回。 玉勤见田妹过来,忙端了一个凳子放在旁边,又叫春福倒茶,又笑迎:“山军他妈,日头下了,天还热着,坐了喝水歇着吧。”田妹笑说:“我来的最多,不用让的,今儿一早去了小田庄,回来就听说双云有信了,是真的?”玉勤笑答:“是的呢,早上队里就通知叫拿条子,双红去了,是双云从县里寄回来的,上面盖的现成的章。双红认得,我不认得,我拿了一会就交给春福他爸了。”田妹听玉勤说的真切,又问:“有多少?听小香说有不少呢?”玉勤如实应道:“恩,有一百,都快俩月了。”田妹赞说:“噢,那些?我早说双云那丫头是个能耐人,到哪里都能吃穿不愁还能供着家里。山军他爸一年到头各个乡旮旯都跑到,加一起挣的也不过千,吃用过了,都不剩什么。”玉勤轻叹说:“说是那样说,终归是个丫头,怎么能在外面呆的长久的,要是春福,再长远也不用担心。这一去落人言语不说,眼看就到了成家的年纪,她的事不了,双红的事也不能忙。就是双红的放先,也要都在家呀,这——”。田妹最知玉勤的苦衷,这时也只得安慰说:“嫂子,双云那丫头虽然不太听话,到哪里都是能放心的,今儿既给了家里回音就是想回来的,八成是想把钱挣的够花的,也就回来了;再不就叫人去找,有了地儿找个人也不难。如今的孩子都是一样,出去一段日子就想家了,一提起家就想回了,连山军他爸也说在外不多日子就挂念的慌,更别提一个孩子了。” 玉勤觉得很是,还是担心,“话是那样说的,双云自小都拐,长大翅膀硬了,话都不想听了。她一天不回来,双红的事就跟着拖一天,又能怎么样呢?”“说的也是呢,今儿回甜水沟,在地头碰见了大姐,她都去过刘家井了,只跟我说双云姥姥知道了,日夜惦记着,说她俩的婚事能放在一年别放在两年,能在一天别在两天,一起来要一起去的,不然怕生以外。又想你有事要去跟她说一声,说你从正月底来还没去呢。这一会,也能去了”,田妹亲姐妹一般把所知的都说了。玉勤自双云离走后,为怕刘云氏跟着操心,伤了身子,也就没有去。近日又应“麦儿黄,去看娘”,她还是拖着没去。这会听田妹那么说,又有了双云的音信,便将那事打算下了,于是说:“既这样,我去了跟她说说才好,都有两个多月没去了,大姐年年赶在我前边,今年又是。”两人说着儿女情长的事,不觉间天色渐黑了。世明回来一直坐在旁边吸烟,其间只拌了一和草料仍坐着,天色暗了以后,烟火星不时一闪一闪的。她们二人说话也全不在意。 双红在屋里做饭时,听她们说话,手里忙了一会;把饭做进锅里,让春福烧着,才出来。见正聊得透,只在一旁听着,谁知快到日落还没完,玉勤不时又落了泪。双红恐玉勤一哭,一家人的心气都低了下去,偏巧春福烧好了出来,便乘机到跟前说:“妈,饭都好了,天也不早了,先吃了饭吧。二婶子也一起吃点吧,跟自家一样。”田妹笑说:“怎么能,来只跟你妈聊聊,只怕这会香儿都做好了,我也只顾聊,天都黑了。”说毕,起身要走了。玉勤这才觉得说的话多了时候长了,起身送田妹出了院子,又给牲口添草,又叫世明。双红与春福回厨房盛饭端饭,不必细述。 饭后已不早,双红收拾了碗筷,仍同往常一样回了屋。玉勤这才点了鸡鸭,又给牲口添了草,到春福屋里看了,方回了屋。今日不同往日,玉勤虽仍与世明说话,心气终不像前些天,有音总比没音好。世明虽不喜形于色,心到底静了些。玉勤说些日后的打算,他也没说个不字;玉勤又提要去刘家井,自然应允了。二人说了一宿才睡了。 不日就要午收农忙,有些人家都已着忙了,磨镰平场,早晚不停,山坡河湾的人也渐多了。玉勤看还有几天才能动手,在双云汇单到第三天就到了刘家井。娘俩数月不见,这一节子又生了许多的事,不免哭抹一回。好在双云已有了音,两人悬着的心还是放了下来。刘云氏见玉勤自上一回来又显然消瘦了一圈,便劝玉勤平时多珍惜身子,孩子终究是孩子,她们有她们的打算,有去自有回的。玉勤听此又哭一回。玉梁和田丫来见了都几乎滴下泪来。金山媳妇也忙里抽闲来安慰一回。金河也带了媳妇过来看视。玉勤抹泪带笑应了。他们知到双云有了音信都劝放心。 饭后,玉梁一家人各去了。玉勤仍与刘云氏聊,这时说的自然还是说双云的事。刘云氏是经过很多的,明知双云离走后玉勤过的不好,就是回来,在人前也难再有一句响亮的话,当紧的是把双云的婚事在年底前办结了,最好与双红一起,以免出了岔子。玉勤也有许多的事放不下心,拿不定主意,趁此机会问一问,过去数年每次过来都要听她仔细嘱咐一番。老人家总是信“双胞胎自胎里就不同单个的,要是长的无挑剔,就更要仔细,多是同一个神仙托生的,一个有岔子,另一个就跟着遭苦难”。这回双云离走,玉勤倒不在乎自己怎么过,只怕应了刘云氏的话,这次来便要问清楚下一步如何行事,以免再错。 玉勤向刘云氏说完双云如何离家,一家人如何过这节子的话,仍接着说:“妈,双云的地儿不难找,那里有吃住,有活干,家里人不去,两三个月也不见得要回来,要是再换了地儿怎么办?双红也还在家里呢?”刘云氏只听金山说过县城不到二百里,能有活干就受不了苦,那里的丫头也不止一个,几次之后,放些心。毕竟有双红在家里牵着,她在那里有什么不安,双红在家里就有什么不宁,远不如都在家里放心,于是说:“玉勤,这事不能拖的,双云一个人在外,人生地不熟,虽说能干活挣点钱,还有双红在家,两个人自小时候就一起长大,这正该提亲的时候,分开了,断是不好呀,多了一个月,少了十天八天,就要家里人去找。两个人齐在家怎么都好,万一哪一个有了意外,就要惹祸遭殃,从来没有哪一对双胞胎自胎里带来的灵气不一样的。”玉勤以为很是,心确已犯了愁。此时田丫回来送玉勤,听刘云氏这么说,也插话道:“妈说的是那样的,一个花一样的丫头在外不免被人瞄上,她又辨不出善恶,回来把亲定下倒是正事,这么拖着七村八邻都不敢近前问事了。金雀原来不也是一样,心野得很,这山巴着那山高,自有了家生了娃,日子就过得安生了,孩子小不能任由的。”玉勤嘴上应是,心下却犯了难,双云是她一手带大的,什么脾性,别人模不透,她是自知的。 玉勤日落时回来,到了家,双红已料理好家里的琐事了。世明晌午在玉勤去了刘家井后就到了镇上把钱提了回来,置备了几块钱的镰刀木锨之类的农具,又打了油,余下的钱交给了玉勤收了。眼看就要到农忙的时节,紧早提回来也免得挂着这件事,且眼下家里经青黄两个月不接,已紧了。玉勤虽也整日焦虑忧郁,终究有了消息回来,家里人急,还是有了底,与世明说些宽心的话,叫他放心,出了忙季,还去找回来。暂无别法,那么先订着,世明虽性子暴,事已至此,也只得那么依了。双红知他们的心思,左右为难不说,也在晚间时常抹泪,双云在外,家里人这等境况,叫她也没半点月兑解的主意。 接下来的午收忙季,春福放了假,他已是半大小子,来回做些轻巧的。世明想他身体还未长成,怕累伤了身子,家里算是多个人手。玉勤世明忙地里,双红饭时回家做饭,忙完家里再到地里忙,一家人家里地里忙,季前得了双云的信,心气都还好。世明前前后后有诸多的不如意,只一直在肚子里憋着,不肯多说半句,只是在人前比往日随和许多。玉勤也一改往日的愁色,见了村里媳妇娘们也不避了。 这日子村里几个好说道的婆娘像是知了玉勤的心事,有事没事碰上面就要唠许多的话,就是原来宅子离得远的,遇见了也要说上几句家常,无非是些事关儿女的。玉勤也不再规避那些话,说及双云,口上还是那么自如。双红见玉勤气色渐好,她最知双云,玉勤那么说,也没全放了愁闷,一整个午季,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还算顺心。 展眼忙季已过,各家地里的活都所剩无几了,一场暴雨过后,不但地里忙时的残迹都清净了,连下季的庄稼也都种上了**成。所余田边地头,只待出了苗补栽上。湾里低洼积水处,也要等了水干了才能种,这个间隙,庄稼人都闲了一些。 玉勤和世明却手闲心不闲,过了五月初十,双云都去快三个月了,再不去人找回,只怕夜长梦多了。两人商议几回,只没个准时,正值雨季,选哪一天都不如意。一天天往后拖,玉勤便一天天心急。这几天下来,村里几个稍熟的婆子媳妇知她有找双云回来的意思便常来探问,言下还要张罗双云的婚事。玉勤自是一百个愿意,双云不在家,空口还是不能说白话的,为此事,一连几天都没有睡稳。双红世明也都知难,只没说。 五月十二午后,雨过天晴,路上的石头被冲得干干净净,一弯彩虹飘在空中。世明见雨尽了,去地里看了庄稼。双红喂了猪,仍在屋里,一时很静。玉勤这时还要筹划双云以后的事,在里间正独想着,李婶推门进了院子。玉勤忙出了里屋,见她过来,知必是为了打探双云的事,正合了意,忙迎上,又叫双红到堂屋倒茶。李婶原打算在玉勤一有双云的音信就过来的,那些日子忙了,前次又有几家找上门说双云既有了音信,只要午收后能回来,就即日提亲。她又在玉勤面前得了比原来都心切的话,心下计议已定。 李婶一见这样,甚是欢喜,赞了双红,又说:“都是老娘们唠叨,还惊了孩子做什么,常串门免得憋着,这么叫孩子跟着忙都不必的。”玉勤笑说:“嫂子,村前村后的,虽那么一步路,也有些日子没串门聊过了。”李婶一笑说:“是的呢,天天都不知道在忙什么,日子就拖住了。去了孙李寨回来就忙地里庄稼,刚收完还没种上,闺女就添了个小子,我在那里看了几天才回来的,又赶上这几天有雨,就直没顾得来。昨儿我从闺女家拐到我哥家,有几家知道双云有了音信,又都求上我。双红定下了人家,那么托求想着也是,两个丫头大事,我也不能看着不问,今儿刚好有个空,我来问问,也好给那边一个回音。”玉勤一笑说:“我也正想这事,双云没回来,我也一时不能定。”李婶又说:“双云前些日子不是打钱回来了吗?有信就好,选个日子叫她爸去看看,只要能回来怎么都是好的。”玉勤为难的说:“觉得是不多难,双云汇钱回来都一个月了,最怕换了地儿又难找。家里还没那个人,春福连汽车都见的少,双红也没出过远门,她爸还能,——”。李婶听玉勤直到现在还没个定主,那股热心劲退了不少,只安慰说:“玉勤,别太担心了,现在的孩子都比我们见识的多,她爸要是不愿,双红就能,字是识的,还怕什么。双云在那里能找个落脚的地方,知道在哪,双红自然能找到的。双云那丫头是知书识礼的,就是换了地儿也是好找的。”玉勤听了,心似有所动,还是觉得难,“又拖了一个月没有音了,不知怎么办呢?”李婶又说:“说的也是,亲手带大的孩子,一出去就是几个月,哪个当妈的也都难熬,又赶这节骨眼上,谁不心急呢。”玉勤还欲答话,只听“咕咚咕咚”几声雷响,二人猛吃了一惊。李婶不等玉勤再说,忙道:“雷又响了,只怕还要下雨,这里不能呆久了。”玉勤还想再说些事,她已起身看外面的天色。双红刚才倒了茶又回了自己的屋,此时听见雷响,忙出来,见李婶出了屋,忙把伞拿了过来,说:“大妈,看这天还要有一阵雨,就带上伞吧。”李婶一笑说:“还是二妮子有心。”玉勤笑说:“双红跟了你家去,我也少操这份心。”“都操心那么多年了,在家不多日子了,净享福了,我要是带去,嘴上愿意,心里也骂我是臭婆娘呢。”李婶一笑,撑了伞去了。 不一会,果然下起雨来,幸而世明把天色看的准,及时回来,才没淋。待雨停一会,春福也提着伞回来了。玉勤理好家里的琐事,便叫双红动手做晚饭,春福仍帮着。玉勤虽有满月复的话,见世明默不作声,便一句也没有说,直待饭毕,双红春福熄灯睡下,才把下午李婶过来说的一些话并自己的打算一并跟世明说了商量。世明这几天何尝不是为双云的事整日悬着心,平常跟村里人说几句话的兴头都没有,闷时只是吸烟。这时玉勤提及要双红去县里找双云的事,凭他性子百个不依,更有许多咬牙切齿的话,思前虑后还是都咽下了,家里的人日子还要过的,依了之后,又说:“要把双云打回来的钱多带些备着用。”玉勤有了世明的话,虽然仍觉得难,毕竟有了现成的指望。 次日,玉勤把打算和盘向双红说了。双红原已料着的,自然也就应下了。她从汇单的章上已知了双云的大概的地儿,只要还在那一片,凭她俩长得一样,不难找到的。她自应下话,几夜里不得安心,白天常很有倦意,只是没说。 ( 第三十五章 贤双红循母心头事倔双云哭诉肺腑言 又两天,十五到了,玉勤和世明补齐了地里的庄稼,再没什么大事了。双红这日子除了应家里的一点杂务,也没多少事了。玉勤看一家人这日子空了,又要把双云的事提了上来。 十七晚饭过后,玉勤把双云打回来的钱装了三十,对世明说:“福他爸,双云离家都快三个月了,打钱回来也有些日子了,我想让双红去看看。”世明这几天心气渐平了,顿了片刻,说:“也好,你安排就好了。叫她少跟些生人说话,别惹出其他事了。”玉勤点头应道:“恩,这事我想的有些日子了,我听双红说她能找到双云的大概地方,见到双云,应该不难。双红常见的字都认识,家里都定了亲了,不会有事的。”世明又说:“多嘱咐她注意些好坏人,听世财说县里用工的厂多在县城边上,顺着路问一下就知道大概了。”玉勤忙说:“我打算的这就去,趁这天晴的好,叫她去早点回来,连找带回也就三四天的事。”世明点头应了,接着点了烟。 玉勤把钱握在手里,出来又查看了一下院子,便推开了双红房间的门。双红正想些与双云在一起的事,听见门响,猛的一惊,又立刻静了心,问道:“妈,你还没睡么?都不早了。”玉勤笑说:“有点热,睡不着,你爸在屋里吸烟,我就出来看看,反正外头还亮着。”话刚完,眼里便闪了泪。双红让了空,坐起身说:“妈,又想姐了吗?她打钱回来都一个多月了,该是没事的,要是有什么难处,她会回来的。”玉勤擦了泪说:“双红,你还不知道她么,就是在外有一点半点事,她也不回来的。我想叫你去找找看,也叫她一起回来算了。”双红已经料着玉勤这个打算,便说:“妈,姐的地方我看了那汇钱的单子上的章就知道了,我怕找到了她,她还不愿意回来呢。”玉勤又握了握钱,说:“你把家里的情况跟她说,叫她一起回来,他要确实不愿意回来,你别逼她,也别等太长时间,见了她两天赶快回来。”双红听了,只有如此的打算,还是不放心地说:“我去这几天,大妈那边怎么说?”玉勤轻叹一声,又说:“你只管去吧,我跟她说就好了,前后也就几天的事。”双红只有应了,安慰说:“妈,你放心吧,我能找到姐的地方。”玉勤又说:“你俩长的一样,又知道大概地方,该是不难找的。这三十块钱你明儿带上,一早在桥南头坐上车。听何香爸说,两个多钟头就到了。”双红接了钱,说:“妈,我知道了,明儿一早我就去,衣裳都是洗好现成的,不耽误事。”玉勤又不安心地说:“衣服穿一套带一套就够了,前后也就几天的事,带多了也不好。遇见坏人什么的躲远点,别跟那些生人说多话。”双红又叫她放心。玉勤知道双红做事稳妥靠,便放了心说:“你收拾一套常穿的衣服,明儿一早带了就去吧,这几天都是晴天,到哪里都方便。”双红打开床头的板箱,挑了一套最常穿的外衣,装在包袱里,让玉勤回屋早歇。玉勤又嘱咐几句注意把钱放好等话,回屋向世明说了安排的详细,便歇下了。 次日一早,玉勤一夜没睡好,早早起来扫了院子。双红起来时,东方刚现一点彩霞,因要赶早去镇上,便早做了早饭。玉勤只让双红一人紧早吃了去了,自己等世明和春福起来,才一起吃了。 玉勤收拾了厨房喂了猪,接着刚把牛饮了,只见荣嫂进了院子。她不曾想荣嫂那么快就来了,笑迎上说:“嫂子,屋里坐吧。”荣嫂随玉勤进了屋,果然不见了双红,不好直问,只好笑说:“怎么,家里只有你们两个,双红春福都到哪里去了?”荣嫂近几天知道玉勤有把双云找回来的意思,原以为世明会去的,没想竟是双红去了。双红的亲定下的没几个月,就随着双云去了县里,虽是去找人,外人不知道,难免会有个想法。荣嫂恐双红婆家的人找上门来,便一心要从玉勤口里得个确信,也好有个能应的话。 玉勤知道双红找双云的事不能藏着掖着,只好笑说:“春福吃了饭就上学去了,最后几天了,也不安心学,难叫人放心一会。双红去接双云了,刚走的,用不了几天就能回来了。”世明忙灭了烟,给她端了个凳子,也说:“双云去了不少日子了,我想让她早点回来。原打算我去的,双红说她去更好找,就让她去了。”荣嫂坐下说:“双红是个少见世面的丫头,能放心吗?”玉勤随着她坐在旁边,笑说:“嫂子,该是能放心的,双红那孩子靠得住。”荣嫂又说:“是就怕如今的坏人多,听不了人家几句话就不愿意回来了。亲家那边还不知道呢。”玉勤只安心把双云找回来,竟忘了这个茬,想双红的亲事是双云离家之后改订的,荣嫂的担心自是不少的,事已至此,只得又笑说:“我安排双红三五天就回来,我跟她说了,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呆多日子的。”世明在旁也说:“双红带的盘缠只够五天的,三天见不着双云也要回来的。亲家那边能不等知道,双红就回来了,要不去跟他家说了也成,双红那孩子能放心的。”荣嫂笑说:“那不用了,我就问问几天能回来,双红诚恳靠,我还能不知道吗?那边要是问起,我能应的,不知道就算了。”玉勤又说:“不会让那边等的,我最放心双红了。就算找不到双云,三五天就回来了。”荣嫂又笑说:“那要是能一起回来,多在那里玩一天也没什么。我还等双云回来,把她们两个的婚事一齐包了呢?”玉勤听了,心中大快,忙笑说:“要是赶巧的话,我打算把她俩的事在年底一起办结了的。”世明听玉勤放了亮话,忙倒了杯水,端给荣嫂说:“是的,我也想孩子的事一齐办了省心。”荣嫂接了水,起身放桌上,又说笑几句,便回了。 玉勤世明都静等双云双红回来。村里人当天就知道了玉勤让双红去找双云的事,都不明白她脑子里动了哪根弦,大的没回小的又去,双胞胎心连心肉连肉的,这样一家难免有个什么结果。 双红来到镇上,在双云拦车的地方乘车到了县里,按汇单上印章盖的地名问着来到城区西郊,又问了两个人,城西只“东风服装厂”一家最大最显,便轻易到了大门口。她见南北都没别的大院子且这里进出的人大多是女孩,便料能就是双云所在的厂。她站在门口东张西望,没一个熟识的人,只在门口仔细等着,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要看得仔细。偏巧这时正是午歇,天气又热,双云正在屋里歇凉,门口虽不时有姑娘媳妇路过,哪里有双云的影子。然而巧因自有巧果,双云虽没出来,然而冬青趁午歇的空买胰子回来,见双红在门口,便当作了双云,走近招手应,只说一声“大热的天在这里干什么呢?”,见她理也不理,便以为双云近来帮刘姐为厂里忙,顾不得理她。这会又实在太热,连问也没再问,便忙擦着汗进了院子。双红不认识她,自然没有理,还只一个劲地看路过的人。 冬青回了宿舍,见双云躺在床上歇着,很吃一惊,忙问:“双云,你不是在门口等刘姐吗?我向你打个声,你还不理人,我当是有事热晕了呢,怎么在这里?”双云有点模不着头脑,只答:“我吃了饭就是在这里的,外面热,我哪里也没去。”冬青用凉水擦了脸,笑说:“怪得很,我刚才还见你在门口拎着包等人呢,怎么我就会看错?你不信去看看,八成还没走呢?”双云只当这一节子一个屋里的女孩子憨皮惯了,找个点子耍她,只一笑似没听见一般,仍躺在床上说:“大热天谁会那么傻,在外面晒,你被日头晒晕了,眼花了吧。”冬青将毛巾搭好,笑说:“是呢,大热天谁会骗你,真有一个,要不是回来见了你,还真以为是你等刘姐一起办事,那人上衣跟你一样,裤子跟你昨晚换下来的那条是一样,跟你长的一样,好象你的脸蛋还白些。”双云一听她不像是瞎编,又想不是双红是谁,细想上个月的事,料定是双红来找了。未及多想,心里登时乱麻一团,也不再跟她扯皮,说了一句“是我妹子来了”,忙下了床出了屋。几人听后,在屋里说开了。 双云下了二层宿舍楼,大步向大门处走来,此时太阳毒热,进入午歇已少有人进出走动了。她到了门口一看,果见一个人在门口的水泥路边等人,路边只几棵新栽的小树,遮不了多少阳光,整个人几乎都在日头地里晒着,快步走近一看,果然是双红。双红此时也已看见双云,根本没想到双云会向她走来,只是刚才晒的头晕,没立刻认出来。“双红,你怎么在这里,多大会了?”双云走到跟前问,见双红确比春天时黑点了。双红这才回过神来,又惊又喜,“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刚才怎么没见你从门口过呢?”双云抹了一把双红额头的汗说:“跟我一个屋的人说的,她看见你在这里,说又一个我在这里,我想就是你就来了,快跟我一起回屋凉快一会吧。”她说着,接了双红手里的包袱,一手拉着进了门。双红跟着进来,刚进大门,见气势已是跟镇上学校不一样了。 几人正在屋里说着,见双云拉着双红一起进了屋,都吃惊一回,比刚才说的更像。双云刚把包袱放下,给双红拿了湿毛巾擦了脸。她们便要将她俩并一起去看,除双红黑一点,长到十八岁,连个头胖瘦都是一样的。珍嫂笑说:“真是一个魂,人家双胞胎也没见过那么像的。”双红只一笑,却没说话。双云也笑说:“那是见的少,多有几对在这里,也就不奇了。”她们几个只当双红也是来做工的,姗姗笑说:“双云,这回你俩要是一块干,厂里钱只能一份了,一个领过了,再去领人家就不认了。”冬青也笑说:“那是不能的,厂里有她俩,谁还不知道,要是前两个月来替双云干几趟工,说胳膊好的快,人家也信了。”双云听了这句,忙使眼色叫她不要提。冬青会了意,岔开话说些别的趣事。双红从未与那么多生人一起呆过,话很少,玉勤要她说的话也只得暂时掖在心底。不一会,紧挨着的几间房里女孩子听双云的双胞胎妹妹来了,都过来看,屋子里一时挤了很多人。她们把双红拉到镜子面前,把她的两个辫子解了梳成一个,把刘海拿小剪子对比着双云的修了,接着给她擦了点香脂,又把两姐妹拉到一起,看了又看,屋里片刻作一团。珍嫂笑说:“这样再换上双云的衣服,熟人也分不出来了。”双云只笑她们不忙正事。双红这时刚进屋,刚才又站着晒了好大一会,到这时却坐下歇一会的空都没有,与双云一起含笑应承。过了大半个钟头,外屋姐妹才回了。 午后天气燥热,这一节子厂里衣服卖得不急,到了两点半,她们才一起去了。双云对双红说:“我们干活在最后一排上层的西头,你要在这里觉着急了,就到那里找找看。”双红应了,不一会偌大一间屋只她一个人了。到底是在家忙活惯了的,见这屋里虽还干净,还是人多手杂,显得有点散乱,于是不顾从家里到这里的疲惫,那地面扫了,把各床下的拖鞋凉鞋放了齐整,梳妆台和镜子也抹了两遍。一会料理过了,整间屋看上去利落多了。她这才对着镜子理了头,躺在双云下铺的床上歇了。这时虽然很累,毕竟不是在自己的家,临来时玉勤嘱咐的话一句也都没说,到这里见双云如此,怎么开口都觉得难了,家里又等着回音,思来想去只是睡不着,坐了车又热了好一会,整个下午反而更倦了。 双云此时在车间干活,心内乱如丝麻。她明镜一般知道双红亲自出来找,家里人的日子也是想的。厂长安排的事只跟刘姐去了又回,之后仍是回来做工,又是数日不见,那心也只得慢慢沉下来。今儿又添双红来,真是心上事没完,又添心底事,整个人如在蒸笼里一般,浑身倦怠无力,手抬起来也觉得重了。幸而一下午都做秋季衬衣,轻车熟路的,不曾错过一根线。 傍晚收工回来,她们见屋里被双红收拾得干净齐整,就知在家是个勤快洁净的。珍嫂向双云赞“你妹子真是个贤惠,我们都跟着沾光了,省了不少事呢”。双云只笑说:“在家就是这样的,除了我妈就是双红顶着,我在家里是多余的,才往这里来了。”几个人又叹一回。双红与她们不熟,只不多说话。不一会刘姐回来,见多了一个跟双云一样的,也很惊奇,说:“要不是双云在这里,我真不知道还有一个。”珍嫂拣个空隙向她说:“看上去比双云诚恳靠,八成也是来找活干的,惜没空放了。”刘姐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说:“那么上眼的女孩子,哪儿都成,这个厂没空,还有别的厂。” 晚饭时,双红不是在这里干活的,没有份子,没有饭缸子。双云都备下钱到外面去买了。刘姐见了,忙说:“双云,别出去了,我的一份子给她吧,我一会还回去,就说是我的。”姗姗笑说:“不用说,两个一样的,她们见了,也不怕不给一份饭。”双云也笑:“小时候上学,我们俩就是交一个人的钱,校长也都答应了。”几人又都称奇。去食堂时,双红端着刘姐的缸子跟在双云后面,怕惹出事来,便偷偷对双云说:“姐,还是别,妈给我的有钱,随便买点吃的就好了。”双云只说:“刘姐有话了,我这里也有钱呢,少花一顿吧。”果然到打饭时,双云向打饭的婆婆一说,还真的很容易说过去了。几人就此事说着吃饭,双红仍是少言。 晚饭后,日头已深落了,多了许多的凉意。一屋里的人坐着聊天,这里来了双红,除双云外,个个都显多了一份精神,说今儿不同以往,双红第一回来,且刘姐说明天只有半天的活,且要分成上下午干,今儿与双红一起到城区里去看看。冬青姗姗都叫好,尤是珍嫂说从乡下头过来最该去见见的。她们要去,双云只不好说,双红也只得由着她们。几人即刻换了衣服,双红依了双云的话换上了前几天刚买的短袖衫跟着一起,听她们说笑着去了。 晚上的路上有风,比在屋里还凉快,出来逛街乘凉的人三五个一伙,还有的拿了凉席在路边水泥地上歇了的。路边灯下卖瓜果的小贩比前些日子更多。双云双红等五个人在路边且走且看,又说又笑,凡她们往日见过的好东西再见了都要指给双红看。双红人生地不熟,又是头一回跟着那么多人一起在夜里逛街,未免有些怯生生的。她看着路边的三四层高的楼房和路灯,不一会便觉有些眩晕了。别的姐妹和双云都没有察觉双红异常,仍是一路说笑,叫她看这看那,说是头一回来,有几个人陪着一起,要多看看,回去有的向村里人说,也不白来一回。 双红到这会还没把玉勤嘱咐的话吐出半个字,哪有心思逛看,与别的姐妹谈论路边的东西,她也只说“好看新鲜”之类的字眼。别的几个玩在兴头上,谁会在意她。还是双云最解双红说不尽的心事,为怕扫了她们三个的兴,勉强作出和笑气色一路陪着,又想她们是为了双红才一起出来玩逛,于是自己出钱买了瓜子桃子分着吃了。 一起五人且走且说,不一会已到了十字路口,这处摊子多,路边灯也更亮。几人各处看,便挨得不那么近了。双红仍跟着双云,两人正在路边看着凉鞋摊,只见姗姗走过来说:“双云,到那边去吧,那里白天是照相的,这会店还开着呢。”一句话未完,珍嫂也过来说:“双云,今儿双红一起来了,巧得很,那照相馆还没关门,进去你俩照一张合影也不白来一回。”不等双云应下,二人说着推着拉着到照相馆这边来,“这日子,到哪儿找去,来这儿就是什么也不干,也要照张相。”双云笑说:“都是一样,见了我就见了双红了,照出来还不是一样?”原来这几人每次来这里都要从这照相馆门口过,几回想照都觉得贵,又不紧用,便拖着了。 不一会,冬青也过来,听要双云双红照相,便说:“今儿不照还要什么时候照,明儿还有活要干,难有一起来的,不能灰了我们的面子。”珍嫂也说:“真的要照,看看照片上是不是还跟真人一样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句话更激了几人的兴致,双云没什么说,只得跟双红一起被推着进去了。 几人进了照相馆便各自有了事,珍嫂与老板谈价钱,姗姗和冬青帮着挑选背景,又一个个站在背静前摆一回样子。双红一听每张要五块钱心更不安,乘她们几个忙活,那双云拉出几步说:“姐,还是别照了,一张相片五块钱太贵了。”几个姐妹兴致到了这个份上,双云也没阶下,只得说:“不值什么,就我们俩洗两张,我的钱带的够。”双红虽心疼,也只得依了。 冬青选好背景把双云双红推过来再挑,一个海岸蓝天,一个绿水青山,还有一个粉色桃园。双云选了海岸蓝天,又对双红说:“你站在我旁边就好,跟平常一样。”在旁的珍嫂说:“怕什么,又不是做了亏心事,站在那里给照个相,谁不愿意?”双红依了,站在双云旁边。在旁的姗姗和冬青狠不得把魂附到双红身上,叫她站好。老板自是内行,叫她们别扰,与双云双红谈了两句,拣个空隙按了快门。几人见双云双红照过,又各在背景前比看了一回,等双云付了钱开了票,一起出了照相馆。 宿舍几个姐妹先一步回了,双云双红都有一肚子事那步子自然是慢的。双红有话却不知该怎么开口。快到厂门口时,双红终于不再等了,然而她俩原是一个心的,双红还没开口,双云便说:“双红,家里爸妈怎么了,钱都早汇到家了,他们都叫你这日子过来?”双红嘴里哽咽半天,才说:“姐,妈就是收到钱,知道了你在这里才叫我来接你回去。你来这几个月,妈在家里天天念叨你,想找也没个地儿,有几天都快疯了。”话没说完便小声流泣。双云眼里也溢满了泪,一手扶着双红的肩,一手为她抹了泪,强带着笑色说:“双红,我在这里都是好的,还哭什么,我原来天天在家,这一下走了,妈能不念叨么?钱都寄回家一个多月了,怎么你还要来呢,你没对妈说有钱寄回去人就是好的?你跟她说两回叫她放心,我过些日子回去,她不就放心了吗?”双云越是这么说,双红越是止不住泪:“妈不就是有了你的音后才铁了心要找你回去的吗?谁见了妈都劝她不要操心,妈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没有你的音的时候,三五天哭一场,有了音又怕到这儿找不回去,真的生了一场病了。爸也是一肚子苦水没说过。” 双云听双红说了,那泪更如热泉一般,一把抹去说:“我也才出来几个月,家里就不能没有我,你这一来我就回去算什么呢,再回去还能出得来吗?这里有什么不好,那时侯家里呆不下;来了这里,家里又是那个样。”说完竟“呜呜”的哭起来。双红压低哭声,边抹泪边说:“凭爸那时侯怎么样,这日子你回去都是好的;妈还是那点心思。俩人一块来的,一起看着长大,到今儿天天只能见到一个,怕一个牵一个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都十八岁了,妈还能不想我们大事吗?春天大妈提的那个亲,你走后,妈就让我替了你了,爸也没说什么。妈又找人提,见不着你,也没别的法,叫我来找你,也是不得已。”双云那泪怎么能再止得住,呜咽着说:“自小到大都是那些事,两个活人要绑一起当一个用不成?就是再一样,也要各喘各的气,各吃各的饭,难道一个死了另一个也要跟着死不成?没音是那个样,有了音又是这样,像是一天不在眼前看着就回不去了。有钱有音也不能心安,在这里也不叫人过得安生,横竖家里怎么说,我还是不能回去的。”说完,泪更多了,一把把抹去,仍是不干。双红又怎能不知双云的心,那泪也是不止。 她们三个先回宿舍都洗了脚在床上趟下了,左等右等双云双红只是不回来。珍嫂是个经过多的,见双红今儿过来既不提干活,必是家里有了事,便对姗姗和冬青说:“双云双红到这会还不见,还说紧跟着就回来呢,别是遇见‘鬼打墙’了,找不着路了吧。”姗姗接着笑说:“就是有‘鬼打墙’,也必定是个色鬼,那么花一样的,谁看着不眼馋呢。”珍嫂是操心惯的,又说:“我去看看,门口的灯还没灭,一眼就能望到。”冬青笑说:“只怕都该回来了,逛了好一会,憋不住了,也说不定是在路边草丛里拉了屎尿了尿。”珍嫂听了出了屋。 珍嫂到了大门口,果然看见双云双红在厂门口公路另一侧抹泪,径直走了过去。双云看见,忙抹干了泪,双红也止了泣声。珍嫂自来都视双云如亲姐妹一般,见她俩如此,也不避问私事,“双云,怎么了?刚才在街上不是好好的?到这儿就对着面哭起来了,是家里有了什么事?跟嫂子说说。”双云忍着泪,笑说:“嫂子,真的没什么,家里好好的,只是双红一说我就止不住哭了。双红也跟着,也不碍她什么事,从小就这样,我一哭她就跟着。”双红也恐外人知道多了不好,也说:“姐就是那样。”珍嫂不再细问,只说:“家里什么都好,才不能哭呢,都回屋吧,厂大门快关了,她俩要是等不及就过来了。”双云一笑说:“都是小事,不用惊动她们,我就是怕厂里关门,才在这里站住的。”双红说:“姐,回屋吧,明儿一早你还要干活。”三人进了大门。 “我正说你们要回来呢,果然就回来了”,冬青笑说,“再不回来,就得贴红纸找人,说丢了两个一样的仙女。”双云也笑说:“怎么能丢呢,一条路一天能走好几回,闭上眼都走不错。”珍嫂到床上歇下,双红却不知在哪个床上好,又是夏天,这里的床比家里的小,与双云挤在一起是不能的。好在还有几个空的,除两个不曾睡过人外,刘姐乡青的都睡,夏天凉快,只用一张草席加一个单子就好。双红看两个空铺都有席,却不知选哪个。双云见了,只说:“睡我下边吧,早就空着了。”姗姗听了,忙说:“睡什么你下边,刘姐回家了,她的不就空下了?明儿她还是不回来,连空几天也是有的,睡在她的床上也好,干净枕头枕巾都是现成的,除了这事,谁也不能占这份子便宜。乡青那床都一个多月没人睡了,她如今不知道是死是活,睡她的床不吉利,该有个忌讳。”此语一出珍嫂和冬青连称是。双云原想刘姐是个领头的,不好睡她的,听这么一说,也不得不依了,只得又笑说:“乡青的下铺也没什么,我一天来回上下,也扫过几回,她不是回家就是换了地方,哪里会有什么意外。”姗姗听了,又说:“那也不如睡刘姐的床好。”双红也是作难,还是依了她们几个,上了刘姐的床睡了。 夏日昼长夜短,双红昨晚思虑了半夜,只觉刚一合眼天就亮了,虽还有困意,却不再睡了。屋里别的几个都已起床梳洗,只想双红无事做,昨儿从家里来累了一天,便没叫。双红醒后,见她们又是洗抹又是辫,忙穿衣下了床,又对双云说:“姐,都起来了,怎么不叫我呢。”双云笑说:“我们要干活,你不用起得太早。”双红于是跟在双云身后洗梳。 不一会,刘姐过来,厂里近日又积货,还要找批商场的老板,今日早到向厂长说明,带些钱外出。双云说了双红用床的事,她倒也没在意,“这样小事不用说呢,我这几天也忙,厂里回的少,常住家里,空着也是空的。”一句话,双红听了觉得十分亲近。 众姐妹忙活着,珍嫂抽空向刘姐说了双红来定是有不平不安的事。刘姐已觉察出了,口里还是说:“一家妹子过来看看,落脚这里几天,又到别处找活干或者回家,没什么大事。”珍嫂再没别的说。刘姐对着镜子重整了一遍头,仍叫双红吃她的那份早饭,又说:“饭过了,没事就出去玩玩,我的车就在门口棚底下,骑了就是了,就说是我说的。”双红虽应,却知自己只与何香一起试学过的一回,还不能骑呢。 早饭过后,双云与同屋的姐妹去后面车间干活。双红一人留在了屋里,外面地不熟的,又怕节外生枝,一整个晌午都是每出门一步。双云也是一晌午都是闷闷的,原本应与刘姐一起出去应事的,这时因双红在,还须留在厂里。午饭间说笑也是勉强作出的。 午后几人仍去干活,双红一人在屋里歇凉,日头偏西,外面热气并没有退。她一人已呆了一个晌午,这时只觉得沉闷得很,正无聊着,忽然想起该到她们干活的地方去看看,只听说用的缝纫机跟家里一样。家里买一台缝纫机要几百块钱,这里人手一台要多少钱呢。她越想越觉得好奇,又洗了手脸,对着镜子梳理了头,想去看一会就回来了,自己没门上钥匙,此时又是白天,便连门也不锁,只掩一下便出了屋。 ( 第三十六章 惊遭险手话难言事安附倩影以事传话 双红上了后排的二层,听两边都有机子响声便往东拐。她这时在屋里闷得头脑昏沉,加上在家从未上下过楼梯,在这又上又下,竟迷了方向。上了二层就顺着走道向东挨个窗户看。谁料先看的两间还有女工在缝纫机上忙活,没有见到双云和同屋的任一个,再往东走,竟都是装满衣箱和各种杂物的房子,门都关得严严的。双红只觉得诧异,明明听说到头全都有,怎么才两间就不见人了,心下只当隔两间还会有,不知不觉往最东一间走了过来。她到门口时,听屋里没有动静,而门却是虚掩着的,因此便不知深浅地乍着胆子推门走进去要看个究竟。 偏巧李成玉正要开门出来,一见人推门猛的一惊。他这几天正因厂里衣服销得不好,忙得不堪,家里老婆几次到厂里打探也让他难安,一连几日着忙受惊,不得近一个人。双红此时穿着双云也穿过的衣服,又是自进宿舍就被别的姐妹打扮的与双云无异。此时李成玉见了,只当是双云来找他的,又正是好时机,且看她数日不见,越青纯,不等她回过神来,一把将门关上。那心底的火顿时燃了起来,上前一把楼住,又模又亲,身子也要往沙上靠,嘴里还说:“宝贝,我正要找你有事呢,你就来了。你怎么知道,我想死你了。”双红不想片刻没过竟有这等的事生,想叫却不敢,挣拖瞬时也不能。这里李成玉狠不得两个人粘在一起,一手搂抱,一手由颈至胸抚摩没完,嘴里又说:“双云,你来了,这几天忙,我没找你,你就知道我想要你,等我再向我表妹说一回,那活你也不用干了。” 双红哪里受得这等非分,厂长说的话没听得进半个字,只觉浑身又燥又热,似窒息了一般。她想自己已是定了亲的人,口里直如吞了一把蝇蛆,咬牙用力一推,才挣月兑开了,嘴里还挣扎:“你是谁,我不认得你,快把我放了。”李成玉这时偏不明白,还要把她搂在怀里时,早“啪”的一声着了一掌,脸上登时现了五指红痕。双红夺门去了,又悔不该刚才情急打了人。李成玉半日怔着没回过神来,原要馋吃一回肥肉,不想却被烫了一口,出其不意之中,百思也就不得其解。直至两天后,从刘姐那里得知双云的双胞胎妹子来了,他才知一时性急认错人了。这自然是后来的话。 双红不抬头地跑回宿舍,她虽少见世面,却也知这等事是极辱,不想自己偏偏遭遇上,无因无果,想着竟再也无法止住泪;又想那人把她当成双云,必知双云也经过那样的事,泪也更多了,一个人在屋里哭了一个多钟头,恐人回来撞见才止了,心下又打定了回家的决心。 日头还有一竿子高时,双云回来。双红此时虽然早已洗了脸,说话时还是面带笑色,因怕别的姐妹注意,没有提半个字。双红在别的姐妹面前说笑自如,对双云只难吐露一点心事。两人如一个心的姐妹,双云虽如看出双红有心事,因有姐妹在旁,也没多问。 晚饭过了,天气异常闷热,又一会,果然下起雨来。屋里人都在床上歇了,听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声,谈说着山里的庄稼长势和家里的趣事,慢慢睡去了。双云双红这时怎能入睡,双云知双红有事瞒她,恐惊了别的姐妹,一句话也没问。双红心里翻江倒海,碍着人多,外面有雨不能出去,只得憋着不说,又想家里世明玉勤心焦地等着,定是十分难熬。她的泪抹了又有,一夜竟不曾合眼。 次日清早,双红一夜没能睡着,只觉头晕目眩,月复内翻作,口中犯酸,全无前两天的精神,又想昨日之事,几乎呕吐。别的姐妹都当她是不服水土,吃睡不惯,才致形容大变,哪能想到昨天那样的事。双云却是能料出个**分,也不好细问,与双红一起起床穿衣洗梳。 将到饭时,双红却不愿去了。几人都不解,姗姗过来拉了说:“双红,想家了不成,饭总是要吃的,错过了,就再难逮这样的好时候了,别想太多,吃好喝好不想家。”双红只得说:“老是那样,上边有人知道,连觉也没地儿睡了。”冬青笑说:“谁问这个?”双云恐生别的不快,便说:“双红,再去吃一顿吧,想家也要吃饭,不能多能少,我刚来时也是一样。”珍嫂笑说:“谁不一样,你要确不能呆长日子,干脆撑开肠胃吃一回,理那些做什么?”双红一笑,仍是不愿的样子。不一会,刘姐过来,知了情况,笑说:“别说三五顿,就是十天八天,我也能担着,去了说我叫的,吃好就行,别理那些人,谁还在乎你?”双红只得与她们一起去了。 饭后回来,又要到工钱的时候,几人都谈些开心的事。双红听了那些话只是不入耳,坐在双云的下铺收拾要带回去的东西,一想昨天的事便不愿再呆片刻。双云丢下这里顾不下那里,别的姐妹说笑,也得应着,只得任双红在一边。她们几个只顾说笑,哪里在意,就是最细心的珍嫂也只当双红是想家或是家里出了不能久拖的事。 双云去后不一会,双红把收拾好的包袱放在乡青的床头,从前天过来她只拿出一套衣服与双云换了,别的都没动。此时屋里只她自己,细想家里的景况和昨儿的事,泪如泉涌,又想要向双云说了心中的话,才忍着等了。 傍晚收工回来,双云见双红更不比午时,便连饭也不去食堂吃,向她们三个说食堂里的饭菜不好,便带了双红去了厂外。她们见双红一整天都是少言寡语的,也都信了。 双红出了厂,哪有心思吃饭,出了大门不远处,到了公路旁的树下,也不看旁边有人没人就“呜呜”哭了起来。双云只好劝:“双红,这怎么了,有什么事跟我说,哭怎么好呢。”说着,自己的眼眶瞬时湿了。双红哭声小了些,那泪仍不止,“姐,你在这里,有人对你使坏吗?别在这里了,早一天跟我回家吧,妈到今儿该等急了。”双云很吃一惊,心里“咯噔”一下,顿了一会儿说:“双红,我在这里都是好好的,天天都跟她们在一起,你不是都见了吗?是谁对你使坏了吗?”双红没听进双云的话,抹了泪仍接着说:“姐,也没有人对我使坏,你还是别在这里,不愿回家,换个地方也好。”双云也不好再多问,只好接着安慰说:“我在这里有什么担心的,你不是都见了?屋里她们四个哪一个不是好的,再换了别的地儿也难找到这么应手的活,再说快工钱了,两个多月呢,别傻了,那一百多块不是闹着玩的。”双红仍是抹着泪说:“姐,你怎么想,我明儿都要回去了,妈在家里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来时就嘱咐别拖日子,这都三天了。”双云也是满眼是泪,自己并不顾,一手为双红抹了泪,笑说:“双红,也好,你回去跟爸说了,我在这里好着,不用担心,过些日子挣点钱就回去。”双红还是哭,过了一会,便坐在路边的水泥阶上,向双云说了午收前后的一些事。双云只是安慰别哭多了,伤了身子不说,别的姐妹见了定会笑话。好大一会,双红的泪才慢慢止了。双云为她抹干,又说:“双红,不早了,今儿早回去睡,明儿回家也好叫爸妈少点担心,红着眼回去,没事也有事了。”双红还是放心不下,还自己又抹一次泪跟了回了宿舍。 此时她们都已洗了澡躺着扇着扇子歇凉,一见她俩那么大会才回来,冬青先就打趣道:“双红,这么出去,吃了对味的没有?跟双云说了什么,家里说的婆家不愿等了?看眼圈都想得哭成那样了。”不等双红答话,双云一笑说:“不是呢,我才不急着回家,家里哪有什么婆家,要是真有,谁还会在这里讨饭一样,是双红来这里两天就想家了,急着回去。”姗姗边扇着扇子边说:“那也说不定了,是不是想往婆家多带点东西,要把婚事办的体面些,谁知道呢。”双云一笑,却不再说。珍嫂听双红要走,很是不解,便说:“双红来这里两天就要走吗?住不惯多住几天就好了,这么手脚好使的到哪儿都能找到活干,这样回家,来回都折腾不起呢。”双红恐人再问,只好勉强一笑说:“我妈早就说我是这样的命,在外什么事也做不来,连走亲戚过夜也是不能的,在这里更不用说了,还是回家的好。我妈身体不好,我也能帮着洗衣做饭,我也只能做那些事了。”说的屋里姐妹都笑,姗姗忙说:“娶媳妇还是要这样的,日子过得舒坦又放心,珍嫂子就不能比了,把孩子放家里自个出来,谁还敢要?”珍嫂笑说:“这样还是有人要了,要不怎么能生下孩子?”说的屋里人又都是一笑。双红见人把话岔开,也就稳了神,拿毛巾蘸了水,擦了手脸,又月兑了衣服在廊檐下接水擦了身子,接着回屋里刘姐的床上躺下。 双云见双红睡下,心稍安了,又记挂起另一件事,工钱即日就能,双红要走,只怕等不到时候了,空手回去,人和钱不见一样,更是难说的。她思虑一会便打定了向刘姐提前支钱的主意,想了这才洗了身子安静的躺下了。 五月二十日一早,双红有满月复的心事,想着要紧早回家起得很早。不一会,双云也醒了,趁别的姐妹还没醒将自己新添的衣服打点两件塞在了双红的包里,又嘱咐“仔细验了,别落下什么东西,多带了还好,这里没有了,还再买,再回到家想用就不好买了。”双红应下,一时又背过面去抹泪。双云给她几块钱的零用车费,又劝她到家千万不要哭,“回家开开心心的,妈见了才高兴。”双红含泪点头应是。 屋里人都已起来了,双红已经洗了手脸,泪也没有了;双云也只与她们谈笑应对。冬青见她俩都起的很早,笑说:“双云,起得那么早做什么,双红回家也不用那么早呀,车都是有点的,吃了午饭也有呢,早了反倒热了。”双云笑说:“我俩自小都一样,要是有点什么事,就要起个大早,在半夜里早就睡不着了。”双红也笑着应:“姐自来都是那样的。”冬青又说:“果然是那样,到快嫁的时候还几夜睡不着呢。”说的姐妹们都是一笑,不一会,梳洗完毕后,都拿了缸子要去食堂,双红本不愿去的,有双云的话还是跟着一起去了。双云有事在心里便跟她们说等一会再去,在屋里专等刘姐过来。别的姐妹哪里会在意。 不一会,刘姐果然过来,近来厂里赶季,夏天衣服积得多,要四下里找销路。她一天也不得安歇,多一批就多一份利,连厂长一起都不够用;厂子开业几个月来,因在市里批市场没有现成的门面,批要靠人跑,而那些零售兼批的,选的厂子又多。每批货出来,都要去好多家店,刘姐渐觉生意难做了。 刘姐见双云一个人在屋里,必知有事,便问:“双云,她们不是都去吃饭了?”双云并不急着答话,两步走近了,才压低声音说:“刘姐,双红今儿要回去了,我不想叫她空着手,也快到工钱的时候,我想早结点钱让她带回去。”刘姐顿了一下,忙说:“也好,不是难事,吃了饭接着干活,现在我还有别的事,中午时再给你,别叫旁人知道了。”双云听此,心内才有了底,点头应下,忙下了宿舍去了食堂。 早饭回来,双云还没接到钱,只好对双红说:“等吃了午饭再走,还有点事没安排好,这会坐上了车,下车走路回家最热的,午后还好些。”双红不知是什么事,双云没说,只好等了,因快到离开这里的时候,心头已不堵了。 为等钱,双云一个晌午不得安心一会,好不容易熬到收工,回宿舍看时,双红果然还在等着。几人都回了屋,刘姐紧跟着进了,乘人不在意,把两百块钱塞给了双云,又小声说几句话“这两个月厂里不太景气,按算每人每月都是一百出头,零的不好算就先给你二百,以后的再算。”双云心底感激不尽,面色还是如常。原来还不到厂里钱的时候,刘姐不好动钱,早上听双云说后,知等不得,回家把自己攒的拿来垫上,连上午的一些事也耽误了。 双云忙抽空把钱塞给双红,悄悄对她说:“这是我近两个月的工钱,仔细拿好,回家交给妈,别叫人知道了。”双红向来对钱谨慎,见那么一卷票子,着实按捺不住,有双云的话,还是佯装不知,只说:“姐,该回去了,爸妈在家里不知道要等成什么样呢。”这时刚到吃午饭的时候,她们都拿了饭缸要一起出吃饭,听双红要回去,姗姗先说:“双红,别傻了,这么热的天,空着肚子回去,要热死的人的,好歹到食堂吃些绿豆粥,也好排排热气。”冬青笑说:“还急着要走呢,什么都忘了吧,前天照的相片还没拿回来呢,想白花那两张五块的票子呀。人回不了家把相片带回去给家里人看看多好?难得有这样的事,晚了就悔不及了。”双云双红这才猛地想起,“姐,真的忘了,带回来给妈看看也好的。”“对呢,你先去食堂吃饭,我这就去拿回来,还不耽误。”她们三个等不及,拉着双红去了食堂。双云忙拿了付款收据下了宿舍楼。 双红这时急着回家,只吃了点稀粥,洗了缸子便回了宿舍,趁人不注意把钱掖放稳妥,把包袱拿下来,只等双云拿相片回来。姗姗见午后这会最热,便说:“双红,这么急做什么,这会多热呀,上了车也是在城里绕圈。双云也没回来呢。”珍嫂擦了手脸说:“这会日头最毒,动不动就是一身汗,双云去街上也难受的了,等她回来,歇过了再送你上车也不迟,现在天长,车走的都不急。”双红看了外面火辣辣的日头,只得一时作休,坐在乡青的床铺上,说:“姐去了一个饭时了,该回来了。”姗姗在旁说:“应该回来了,要是在树下歇,还要等一会,这么热的天,路都烫,不歇走回来也难。”双红又说:“不急,等她回来。”她们几个都不再问,只躺在草席上说了工钱的事,这个说要买一双凉鞋,那个说要买一条裙子,又都说不能在这里白热一个夏天。 几人说到兴浓处,双云推门进来,一股热气直往屋里扑,忙又随手关上了门。双红忙起身说:“姐,你回来了,天这么热,只想你在树下歇一会才回来,衣裳都湿了。”“再等一会也是这样,还好,相片一点也没湿”,双云把素纸包着的相片交给了双红,又忙拿毛巾蘸水擦了手脸。她们三个见相片拿了回来,都忙从凉席上爬起来,说:“真的今儿就能拿到,倒要看看你们俩在相片上怎么样?”双云也不答话,擦洗过后,只拿了扇子坐着扇。双红把相片抽出来,由纸垫着托着给她们看。 那相片上的双云双红看上去更清秀,如刚出水一般。屋里她们三个又羡又气,珍嫂笑说:“双红到了相片上,活像个神仙托生的。”双红只是欣喜,并不说别的。双云此时已换上了短衫,摇着扇子说:“既这么说,我们俩是一样的,我也是了。”说得她们一笑。冬青笑说:“美上天了,别人不说,往自己脸上贴,你能那么着,也不用在这里干活了。” 双胞胎照相自然是稀奇事,不一会,邻隔的两间的姐妹也都过来看,越热闹了。都是一个车间干活的,也都没什么顾忌,这个看过了那个看,没完没了,亏是由纸垫着,不然早变了样。她们看了无不都是眼热的,这个说:“我要是在相片上能这个样,早就回家等着轿子抬了,也不在这个地方。”那个又说:“平常什么样,相片上就是什么样,平常就看不下去,到了相片上还是没人看。”又有的接过说:“真不是那样,要是那样谁还去照,定是比平常好看才去人照的。看这照片上的双云双红都是更水灵些。”说的都是一笑。双云笑说:“那是后面海边的天映的,要是在日头底下,还是一样的。”几人又传看一遍,才都回屋去了。双云把自己的一张收好,把另一张用纸包了夹在包袱的最里层,又对双红说:“仔细点,别折了。” 她们又躺在了床上歇,冬青见双云不舍的样子,说:“双云,行了吧,双红又不比你小几天,那点小事都知道的,你躺下歇一会,再送她才是正事。”双云又擦了一回手脸,说:“那相片不同别的东西,搞不好就皱了,我一路上也没打开看。”冬青笑说:“其实不带回去也好,你妈这一见指不定想成什么样呢。”双云又笑说:“见一个相片总比什么都不见好,知道我在这里好着,就放心得多,再跟别人说也就没人不信了。”“照你那么说,我也该寄一张回去的,惜我不上像,看了不如不看呢”,冬青说了一笑。 双红见她们几个都躺下歇凉,重验了一遍衣物,也躺下歇了,屋里一时很静。申时过半,要到车间开工的时间,双云才拿了包袱到站门口送双红上了车,仍回来与姐妹们一起干活。双红一人上了车思前想后竟又抹起了泪,车越来越快,那泪也难止住,幸而车上没一个认得的,无人理会。她抹了一回又一回。 双红在金簪河的桥头下了车,又离何家湾近了。此时脚刚着地,本已午饭没吃进多少东西,又在车上抹了一路的泪,难再支住,下车刚走两步就险些晕倒,顿了一会,下到河沿,蹲在石头上洗了手脸。觉着轻省些,才又上岸来模了兜里的钱,顺着山脚的曲路往回走,直待走了将近一半的路,那步子才平稳了。 双红走到何家湾的村外时,日头已西下了。她一路走的浑身是汗口内冒烟,在桥头的风口处歇了片刻,才又拎起包袱上了桥。刚走出两步,梦妍洗了衣服挎了篮子从桥的另一端过来,见了笑说:“双红,你去时不是说双云会一起回来的吗?怎么只有你一个?”双红猛的一惊,这才回过神来,忙笑说:“傻妮子,吓我一跳,那么快到了也不早应我一声。”梦妍笑说:“你自己装大,就怨到我了,我问了你双云怎么没一起回来呢。”双红听了,忙应:“我去的不巧,她不到结工钱的时候,我等不及就先回来了。”梦妍又忙说:“哦,她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我想的她挣钱一定不少才舍不得回来的。”双红又说:“是我妈叫我去找的,能挣些钱也不想让她在那里了。”梦妍又说:“不是那样的吗,当妈的都是那么想,我刚才上来时听她们说你妈都病了两天了,还不如你不去的好,你俩一个也见不到,那么快身子就撑不住了。”双红一听心猛的一沉,忙说:“真是那样,不能聊了,我回去看看。”梦妍也说:“快点回去吧,你妈都等不下去了。”双红没有再应,忙提了神上了桥快步进了村。路边的几个媳妇婆子见只双红一个回来,便知双云仍是在外,背后说些不中听的话也就不奇。双红并不在意那些,想玉勤病倒在家,只恨不能飞。 原来玉勤自双红找双云去后的当晚就噩梦连连,睁眼闭眼就是不能一起见到双云双红两个;又梦里听双云受了伤,双红也跟着遭了灾,想她们都是头一回离家,因此白天黑夜全无一点精神,加上天气酷热,第二天便倒下了。她每每想起刘云氏的话,那病只重不轻,片药草药服了几回下去,只不见半点好转。世明只是坐在床前候着,再不过是地里看看庄稼,打草喂喂牲口,沉声闷气,连一句话都少有。春福在家的时候也是不敢远离,端茶递药送饭,一刻也闲不了。 玉勤不见双云双红,病不好又重,村里几个走得近的难忍心看下去。双云几个月不回来,双红一去也没音信。她们心里也不安,又心下都有双云的主意,病时走得近,以后提起亲也就容易些,何二媳妇和田妹,世旺媳妇等几个望慰了一回,已经给双红定了亲的荣嫂及柳枝也接着来看了。家里有了这等的事,她们也无去说,不过说几句宽心安慰的话。玉勤听那些嘴上应着是,心下越难安,双红是能放心,双云离家都有三个多月了,到这个年纪难保什么事都没有。 双红心急如焚,再见了村里婆子都是一笑应一下而已,村里人素来知道双红的脾性也都不生气,只是见她这样心惜一回。双红还没进院子,偏春福给玉勤把药送回屋出来,这时一见,也不问,忙又回屋对玉勤说:“妈,姐回来了。”说完忙又出了屋。玉勤听了心里很喜,怎耐身子弱得很,连一句话也不能及时说了,只将身子欠起,细听外面的动静。 春福刚出门两步,见双红就到了跟前,忙问:“姐,怎么才回来,妈都等你等病了,快回屋吧,妈在等着呢,爸去地里打草了,待会才回来。”双红一笑说:“我在姐厂里玩呢,要不是怕妈等不及,还要再等两天。”春福没有再说,又回了屋。双红也紧跟了进去了。 玉勤这时在屋里又惊又喜,眼里登时难再止住泪,恐双红见了,忙擦了问:“双红,怎么你一个回来,双云呢?”双红侧身坐在床边说:“妈,姐还没回来,她说这几天回来了不好,要再等些日子,叫你不要操她的心。”玉勤叹说:“唉,怎么能不操她的心,眼看就到二十的人了,也不能一直拖,你俩万一谁有个三长两短,——”。她一句话未完又咽了半句,一把又抹了泪。 春福怕见玉勤哭,又出了屋。双红没哭,将包袱放在一边,把兜里的钱掏了出来,点了一遍说:“妈,这是姐叫我带回来的二百块钱,没到整月没结完,就叫我带回来这些。她叫家里缺什么就买什么吧。”玉勤抹了泪说:“先放起来吧,总有用得着的时候,家里也不缺什么,给她留着吧,她一分一分挣来的,不能乱用。最多到年底,还能拖到什么时候呢,只怕日子越长越不好收。”双红听了,一笑说:“妈,姐在那里挺好的,一个月一百有吃有住,什么都不用担心。”玉勤又叹说:“说也是自己人那么说,一个丫头那么大了,在外叫谁能放心,说是过些日子能回来,一天不回来就不知道要等多少日子。”双红忍了泪又说:“我在那里都见了,跟姐差不多的丫头有很多,都能放心。”她说了,又把两人的照片拿出来给玉勤看。玉勤看了泪只更多。 母女在屋里说着,不觉已是日落时分。双红看天色不早,便不再说,把照片用书夹起来,放到床头板箱里,接着与往常一样去担水做饭。春福在灶前帮着。不一会世明回来,见双红厨房里忙活,仍不见双云回来,也不进屋问话,只坐在门口吸烟。玉勤坐在床上定了一回神,身子病了几天实在弱得很,起了几回才下了床。走动几步头也觉得晃荡,细想双云仍不在家,如失心落肺一般,计划一堆的事只得都搁下了。 双红不一时将晚饭做好,把饭菜并绿豆粥端到堂屋桌上,叫玉勤世明及春福吃饭。玉勤怕他姐弟两个不肯吃,便撑着坐了,又叫世明“福他爸,吃点饭吧,时候不早了”。世明这才起身,灭了烟,仍不急着入座,只往牛棚猪圈里看了一回,又给牛添了一回草料才回屋。双红见他们坐了,才坐了吃了,边吃还边说些县里的见闻琐事。玉勤勉强应着,只叹“外面再好也不如在家”。倒是春福听得有味,见玉勤世明脸色那样,只不敢与双红搭话。一顿饭时,一家人虽比往日心气顺些,终因缺双云一个,仍显沉闷。 饭毕,双红在厨房收拾碗筷时,田妹便过来了。何香知道双红去了一趟县城必有新鲜的事要说,也跟了过来。玉勤见了田妹,笑色相迎,坐下说话时,也没把家里事瞒着,连双红带回来双云的二百块钱说了。田妹吃惊一回,赞了双云,又说些安慰的话。何香心下吃惊却不敢多插半句话。世明只在门口听她们说着,一直吸烟。 不一会,双红收拾好喂了猪也进了里屋。她趁着玉勤有田妹何香在的欢喜劲把县里见闻的新鲜各事各物说了一遍,只是照相的事只字不提,相片更没拿出来让任何人看。田妹听了,只是夸双云长了一回见识。那何香却是听了十成想十一成,连说:“早知有那么好,你怎么回来的呢,再等只怕我就去了。”田妹忙训:“你去只怕连东西南北都不分了。”何香一吐舌头,便不再说。又待片刻,田妹恐何香听了更多的话,安慰了玉勤几句,又出了里屋向世明说了几句常情的话,便说家里别事还多叫何香一起回了。玉勤勉强下床送出了堂屋门。双红又让玉勤回屋歇着,端了瓷缸到厨房熬药不必细说。 ( 第三十七章 积毁销骨玉勤染病如鱼得水双云登梯 不两天,偏巧田妹回小田庄的娘家,何家湾有了双红找双云去了又回的事,便顺便找到玉敏将听双红说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玉敏听后怎不欣喜,转念一想,双云不回来到底不是什么好事。又放心不下玉勤,在听田妹说的次日便去了何家湾一趟,见玉勤虽在病间,气色渐渐好转,也就放了心;又听双红说那些话不会是假,看了双云的照片,又为双云放了心,安慰玉勤:“别为孩子担心太多,双云那么大了,又识些字,到哪里都不遭罪”。话虽如此说,也知玉勤百般不如双云双红都在家舒心。 又过一日,金雀回刘家井听了双云在县城有了音信,且玉勤前几天生了一场病,便在采菱赶集的时候两人一起去了何家湾。玉勤一天忙的不堪,本来身子就不大好,几乎撑不住,只是听金雀说的话心底宽慰的很。世明的精神也比前几天好多了,毕竟金雀采菱少来,说笑应承,也就没了往日的愁闷神色,烟也没有再蹲下来吸。双红见玉勤世明都有了笑色,与金雀和采菱说些开心的事竟像没有过双云离家走的事一样。 玉勤突然来了不常见的甥女侄女且一家子欢喜,像是来看玉勤的,又不全像,村里的几个热心的娘们便以为是她们是来给双云的提亲的,又想是玉勤有了双云回来的日子,因此多有几个想从玉勤口里得信的。金雀和采菱刚走过,李婶便趁热来了。玉勤见了她虽心里甚喜,终究不知道怎样安排双云的事。李婶见她这样,便知双云回来的日子还没准,因此只说几句宽心的话就回了。然而别的没与玉勤见面的问她,因怕别人像荣嫂一样将她撂在一边,还是照样答“玉勤都应下了,等双云一回来就让去那边看看家”,“去了就是定事的,猴子攀桃树,哪有空手下的理”。如此说些有音没影的话,村里娘们将信非信,都不放在心上。 又两天,玉勤已在家里养了几天,药都停了,身子大好,已经跟原来没什么两样,家里的活也都能做了,心气较前几天顺得多了。双红左右帮着应着,倒也得力,世明仍像原来一样,双云有钱带回来,又在有名的地吃住落脚,也没的说,只是不时左思右想,吸一会闷烟而已。天天在家,最多就下一次地,连一回集都不曾赶过。 六月初五,双红从虹神县城回来已有十多天了,天气依旧酷热,地里没什么大事,只须抽傍晚日落前后的闲时给牛打些青草回来。玉勤养好身子,算是清闲了几天,无事掐指细算,双云离家已过百天了,她也有一个多月没回刘家井了,而大姐金雀采菱都已来过,只刘云氏一人支不起长路。她看眼下家里无事,便简单打点一些东西了,又因料下次不到中秋没时候再来了,于是又多陪了一夜,到第二天午后才挎着篮子回到何家湾。 玉勤到底身虚又多日没有走过长路,一路日头燥热,歇了几回仍不济事,待到女恩桥头觉着有些凉风,才坐下捏了捏脚,好好歇了一会。半刻钟过后,她才起身挎了篮子,这时再迈步,脚下才觉着有了根。 玉勤走过桥中央时,只见河边几个女人在那里卷起裤腿,一脚踩在水里洗青草呢,有说有笑,伴着水的声音。玉勤不经意间听了几句,说的竟然是相关双云的,虽觉不入耳,还是放慢脚步听了,河边那些娘们自然全然不知。一个说:“你知道吗,世明那二丫头从县城回来带了了不少钱呢,听说有二三百,那双云在家也不过就是性子倔一点,怎么到那里几个月就有了那么大的能耐,早知道那样,我自己先去了。”另一个笑说:“亏你想得出来,你去就能挣到钱?只怕连门也找不着,哪里挣得钱谁知道呢,男人身上的也说不定,哪里有那么易得的钱就给她挣去了,要不是看上去标致些,早回来了。”还一个说:“那也说不定,听说二丫头去找,只在什么厂,不是做那个的。”“咿——,都什么时候了,还那么想,人家能拿着大票子叫嚷着说是用身子换的?干什么都是在厂里,外边厂多得很,有几个开好的能供她挣那些钱,一个月大一百块,做梦呢。”几个人越说那话就越打拢一处,都点头称是。也不过都是见识短的娘们没见过四大天王的票子,顺意乱猜。 玉勤在桥上脚停了片刻,句句听得真切,只觉脚下绵软,眼前黑,定了一会神,才迈开了步子。她进了村,路边几个婆子向她搭话说笑,也一句也没有应接上。进了家门时,双红正要去打水,见她浑身无力,忙接过篮子,扶着回屋歇了。世明打草回来,见她如此没有说什么。原来世明也听见了一些村里人说双云的一些闲话,从没在家里提及半句,此时回来,仍只是给牛拌草料,不理屋里的事。 双红担水回来,只给春福热了剩饭让他吃了,别的没人再吃,便没有再做。又过一日,玉勤又病倒了,吃了些消炎顺气的药,哪里管得用,一连几天都是那样,一家人也少有出门。双红洗衣担水都是紧人少的时候去。一家人刚回来理顺的心气又渐次低了下去。村里人仍是那样说道,有人还能说得有鼻子有眼十分详细。 日子转眼过了大暑,天气更热了,刘姐东奔西走联系,夏季赶出的货已剩不多了。厂里经营的还算顺。每人工钱放的还算准时,每人每月都能过百,因此女工们干起活来个个顺心应手。刘姐和厂长因此才没太着急上火。八月一过,李成玉便用上半年所有的盈利又贷款六万多买了一辆皮卡,前面乘人,后面拉货,原来送多少都要租三轮,自己还要另掏车费往返。他是经多的能耐人,不几天就能应驾自如了。有时出去连司机也不带,谈生意送货,一人竟能应得全。刘姐原想李成玉会用那些钱在市里服装批市场买一个门面,为以后的生意垫脚铺路,他执意要买车,搞的连租个门面安排人事的闲钱都没有了。李成玉连家里人的话都不愿听,更不用说她一个为厂里帮忙理事的了。 双云自双红回家去后又攒下一个月的工钱,加上原来两百后结剩的,除去花销,已经过了一百五了。不仅如此,厂长也时常背着人给她一些钱,且叫她“多买些吃的穿的,在这里就跟在家里一样,不要自己省俭受了委屈”。双云近来买的两件短袖衫和一条裤子,都没用到自己的工钱。屋里别的姐妹并不详知,只说:“双云像是快要回家了,买那么多好看的衣裳,上轿前都不要再买了。”双云只是欣喜,嘴上却万不能说——自知这里不比在家,走了风,她们看不惯,说的母狗都不如。因此无论出去干什么事情,都从不跟她们详说。 盛夏还没过,厂里就开始做了入秋的衣服,还没见秋天的影,已积了许多成衣在库里。厂里工钱不欠不缺,也没一个人说一句怨话,都想多产多销,工钱不涨不拖也好,干活也都尽心尽力。 因未到旺季,厂里积的货也就渐多,给几个常订的批商送一批货后,刘姐就要另寻商家,外县和市里,省城也去过数次。她想的是早拿几个订单到时也不致走路无门,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如此一来,她比入夏时忙的更甚,白天一天脚不沾地,还有时一连几天不归。只有在啃不掉的情况下,李会计才肯花老本动些心思。一些日子过去,不管厂长和李会计去不去,刘姐都像少了一只手,力不从心。想着省城里要是有厂里的批安排,不用那么忙乱,然而想归想,欠银行的几万块的购车款还没还上,买门面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厂长另有厂长的心计,见刘姐天天时刻忙的不堪,便叫双云一起跟着来去,帮着打理点杂事,学得多些,便能为厂里多做些事。刘姐虽知他的用意,也只得带了,找商家,谈价钱,定交货日期等,都与双云一起。双云更是一百个愿意,车间里的活她去时有人代做,跟刘姐一起做些轻巧的,也不会天天累得手脚酸麻,并且回到宿舍后,就有很多新鲜的话跟她们三个说,什么外县市路更宽楼更高,人看上去也走得快些,最难忍的是住要按夜算钱,每夜至少五块,吃饭也贵,且肚子时常难受等。她们先还听双云说那些,几回之后见她轻来轻去,见的更多,都犯了嫉妒,背地里编些话应她。双云知道那些话以后回来说的便少了,不过仍是欣喜,她们的那些话无暇理会,自以为经了厂长和刘姐点头明来正去,又能为厂里把事办好,自然要比她们高一截。 不几日,天气比前几天更凉了,除了中午那一会,都要穿上长衣长裤了。双云这几日只觉浑身无力,口中犯酸,时要呕吐。她只想能是天气变凉或是夜里想家没有睡好,再就是在外吃了跟食堂里不一样的东西,也就没放在心上,只在早上时加一层贴身秋衣。殊不知她自受伤以后,常和李成玉倾情倾身相悦,烈火干柴,不知何时已怀了孕。她原是停经很长时间,因在家午收忙时也是常乱常停的,便想当然是在这里操忙得多了,才乱至停,哪里知道有那么一回事。 双云常见李成玉里里外外忙的手脚不停,便又整日想着以后与他成家立事,一心依着,对自己的身子在意的从来就少,再加她本来身板高挑挺直,近来又添厚了衣服,如当年玉勤一样,看不出有多显。屋里姐妹见她脸色有点异样,只当是跟着刘姐东奔西走折腾,再添想家所致。珍嫂虽是过来人,见双云那样心内觉奇,却万不能说出口,想来无论如何也不能有怀孕的理,怕说错了闹了不和,便丢开了。 立秋后不几天,积了四五千件的秋季货,因此还没入旺季活就松了,每天上下午各一个时辰,很是轻快。刘姐比前一节子更忙,眼看就要入季,各厂都紧着往市场里填货,再找不到新的商家,厂里剩的三成多货就要沉了,冲了这一季的利不说,甚至能连上一季苦心赚回的也要填了这个窟窿。她按厂长的安排,三天两头与双云一起出去。双云也开始懂一点,不致拖了后腿。然而李成玉很满意,双云经手得多,见得广了,不日自有大的用处。 一日,刘姐听李成玉说富康县老城镇上的原老厂长的一个姓牛的伙计批零兼营的服装店开张已有些日子了,她心下一喜,即日就带了样品前去。牛老板果然也是个生户或是念及与老厂长的旧交情,一看样品就说店里以卖那几款,只是为刚开张薄利多销,价钱要下一个台阶。刘姐当即答应明天就能送货,价钱按厂长的意思以往下削一点。二人一说便成。她记下各样所需的件数就回了且向舅妈说了一回。 次日,刘姐让人如数把衣服分箱装上了小卡。送货因是首次,便不同别家,刘姐说时,李成玉一意要把双云带过去。首次送货的通例要拿出货款宴请老板,以期日后合作更多,厂里多去一个人,在桌上就能多说一句话。双云作的是厂里的老板娘,刘姐按李成玉的意思向她说时,她竟全意应下,且说:“反正是作给人看的,头上又不挂牌,怎么都成。”一切按安排去了。 刘姐双云与牛老板交接货款后,小卡由司机开回,二人便留下来请老板吃饭。席上谈得很开,那老板虽看双云是乡下的妹子,一经刘姐说是厂长新结的老婆,便深信不疑。一轮饭菜过后,又敬了几个酒。双云哪里架得住,硬撑着三杯下去,腮更红了,更显娇媚;牛老板再敬时,刘姐便劝了回去。末时,双云按先前学的说了几句客套话。那人口头应了还定冬装。日头偏西方散了。 这时已没了回城关的车了,按老规矩,刘姐带双云找了一家旅社住了下来。富康县老城只比乌洼镇稍大,虽距新县城近,仍跟虹神县没法比,晚上的灯也不及那里的亮,街上的人也不多。刘姐与双云分睡一个单间的两个床,两人在屋里歇了一会,都喝了一点酒,只觉得浑身燥热,坐卧不安。刘姐见双云酒气还未散尽,便坐到旁边说:“双云,这会好些了吗?我都有日子没沾酒了,真是浑身难受”。她说着手放到双云的额头,已不烫了。双云坐起身,笑说:“我还没沾过一回酒,头一回就喝好几盅,差点走不回来,这会好些了。”刘姐来时见这镇上的澡堂已开了,便说:“双云,我们去洗个澡吧,洗过了就睡安稳了,明儿还能早回去呢。”双云只是诧异,说:“这里没有热水呢,连盆也没有怎么洗呀。”“外面就有,开到很晚,今儿是不洗了,睡下也是合不上眼”,刘姐又问,“头还晕吗?”双云定了一下神说:“好多了,澡也能洗,换洗的衬衣都在厂里。”“现去买吧,到天黑都有开门的”,刘姐拉双云起来。双云从来就没进过什么澡堂,既有刘姐一起,还是放平了心跟着去了。 刘姐买了两套内衣裤和毛巾肥皂就带双云进了就近一家澡堂。这镇虽不大,澡堂却很好,女池在上层,两间大房,一间澡池一间歇息,还有衣柜。女澡堂从来都比男澡堂人少,到这时只有五六个来来去去,很少上十个。刘姐月兑了衣服,放到衣柜里,拿了肥皂毛巾就要往池子那间屋去,才走两步竟见双云还站着不动,叉着手呆看旁边的女人,便说:“双云,还等什么,跟在自己屋里一样。”她说了去了。双云从没在这样的地方洗过澡,在何家湾的金簪河边洗时都是在傍晚背人的地方,在宿舍里都是同屋的姐妹;而这里全是生人,三四十岁的也有,且又是一个大池子,灯又亮,看了片刻心底直有点打颤。 双云站了一会,见两个洗好的女人穿衣出去和一个新来的月兑衣进去,心里才不那么乱了。她又站了片刻,因想自己几天没有洗,且澡票钱刘姐都付过了,替换的内衣裤也买了,既是外人,就都是外人,又都是女人,怕谁见呢。自己仗一回胆,趁正有人从池子里出来的时候,月兑衣进了去。两人相互擦洗一回,到天色黑了,一起回到旅社。 到底刘姐经过的多,酒量好些,洗澡回来,竟跟没沾酒一样,回来点了钱,验了一次帐,才躺下了。双云还是觉得有些头晕,看刘姐验完帐,躺自己床上,仍觉肚子不舒服,差点吐了出来,勉强起身喝了开水,在屋里透过窗子向外看了一会,才觉得好些。不一会,月兑衣躺下竟也睡安稳了,只是浑身再没了翻转的力气。 一大早,刘姐先起身梳洗一遍,又打理了衣物和钱才叫了双云。双云上半夜因有酒劲睡得死,下半夜竟不好,头还是蒙,心里闹得慌,天刚亮时,吐了几口酸水,才消停了。双云这时见刘姐都已准备好,也不好仔细梳洗,只用毛巾擦了脸,散扎头便一起出了屋。两人在街头吃了点油条稀粥,乘车回了。 刘姐和双云赶回厂时,女工们还没收工,院里很静,刘姐上了后排二楼向厂长交了帐。双云一人回了宿舍,将洗澡换下的内衣裤放在床头,洗了一把脸,这才在镜子前面仔细理了一回头。 不一会,屋里姗姗冬青和珍嫂回来了。冬青见双云在屋里,先凑到镜前说:“双云,你总算回来了,替你的那个女孩到底不如你,食堂烧火的,做的针线活少,手又生,一个晌午断了三四回线,也错了好几回,颠三倒四,真拖工夫。”双云笑说:“那有什么,我们刚做时不是也不比她强多少?我这也是说忙才去的,十天半月也难有一回,我回来接手干,也免得你们跟着受牵连。”珍嫂擦了手脸,凑上前说:“双云,去了那么远,有什么好看的?”双云只应:“都是一样的,跟我家金簪河边的镇上差不多,我们去的是一个镇上,离城近一点,不比这里,就是口音有点变。”冬青有些不解:“口音也变?他们大概跟外人打的交道少。”珍嫂笑说:“那也不奇,一个村里人有时也是口音不一样呢。”姗姗和珍嫂又问做些什么,双云不过将定单交货验款的琐事说了一遍,把吃饭洗澡的事漏了。冬青听得有味,说:“别看就那么一点事,不识几个字真的做不出来。” 刘姐向厂长交了货款,又各个车间查看一遍,回自己的一间屋歇了,才出来吃了点饭。午后仍是不能闲,她拿了货仓的钥匙点货:除了上季剩的夏季短衣三四百件外,秋季衣裤尚有一千多件,整套童衣两百多件,还有三百多件成衣料正做中。其余货仓空地全放棉絮,棉布深秋未到冬季衣装尚不急备,各色外用布还没到一匹,动手做还需一段日子。眼下这秋季所剩货量不少,且每件成本比夏季短衣高得多。刘姐虽不停的奔东跑西,毕竟新办的厂,固定批商少,衣服质量刚投市还不能保证,老厂长死后,原来几个精明能干的都跟着退了。刘姐和李成玉都算是新手,奔波宣传联系无十足经验,枉路跑了不少,成效却不显,若不是老厂长定下的几个老客户在后支持,早不能维持了。 不两日,刘姐又进仓库,让人拿箱子将各样衣服分样打了包,再留十几件样品,为未到的棉料腾出地方。她这时心内犯急,还剩那么多货,只有将货全部出去,工资才能到足额,如果不到八成,赢利便赶不上夏季。她拿了纸笔对着货作了一次价,算上童装,成衣按两千件,竟有**千之多,批掉八成也有七千以上。正自心惊,李成玉也进了仓库。他见刘姐点货算帐,便问:“还有多少货,这一季该比上一季强些,收到的货款加上欠下的三份比上个月多了四千块,布料成本也比上一季多了四千,要是这些都批了,就比上一季多赚,这样搞还是好的。”刘姐把帐纸折起,把笔放在包里,说:“好是好,还有两千多件,眼看市上的货都铺满了,再批不出去,能不能多赚就不保了。上季的就剩这么一点,成本总的也才二三百,再过十几天不出去就要封起来。”李成玉一笑,拉了凳子,坐在了打好的包旁边说:“我到这里就是不能让它封起来,昨儿听大哥说原来跟我爸的一个小伙子,现在成了老板,在贾岭县的县城和几个较大的镇上都有开了四五家店,批零都做,乡下比城里卖得还好,秋季衣服两折利卖的很快,要是这货按原价的九成给他肯定成。原来我爸曾跟我说过那个人,先前就是个小跟班,不知怎么的,胡混进了七八年班房,听说是做了贼进去的,出来之后又做一节子就洗手了,借钱添作成本做起了买卖,几宗生意下来,竟了一笔小财,现在在贾岭县的几个镇上都开的有店,老婆孩子都是店主,比一般人的店强多了。”刘姐听了,心中一喜,忙问:“听说着是好的,只是没跟那样的人打过交道,能有几成成算?”李成玉又说:“管他人好不好有什么用,只要生意能成,凭大哥说的那些话,要是价钱合适,成交能就大。那人称贾老板,做生意是真刀实枪。我们厂的货在乡下卖得都好,要不是没做出势,还能再做几批。”刘姐仍有顾虑,就问要是能成该怎么跟他联系,如何定价如何送货等。李成玉又说:“不用联系,找到他说我爸的名,那些年都是跟着,还会不认?只是现在生意看重的是利,价钱要活估计就能成。”于是二人计议几日后便去联系,李成玉心下自有打算,眼看时间不多,那人又难靠住,若不用上一层的关系一蹴而就,再拖日子更难办。 过了一日,刘姐与李成玉定好何时联系,何时请宴谈价,何时送货——知那贾老板店多,货量定是不小,又算借老厂长的交情,因此请宴的排场也不宜过简,以后生意长做,破费要在前面。两人还没筹划得精细,就有富康老城镇上的牛老板来信说要红蓝紫黑四样色的长袖秋衣各五十件,童衣五十套,两天内送货,价钱跟原来一样。二人喜不自胜,竟有订单送上门来,想老城镇自来热闹,且不日就有一个庙会也就不奇。李成玉在接到单的第二天就开着小卡去了,且他另有用心,连双云也一起带了。这些日子为拉单送货忙得焦头烂额,无暇与双云亲近。双云也是天天想着念着,刘姐找她一说,欣喜万分,即刻换了衣服跟了去。 李成玉交接过货款,根本不提回厂里的事,开着小卡,不大的镇转了两圈。双云少有日子坐他亲开的车出来,又隔些日子没与他亲近,心底难免痒痒的,连下车买东西的心思也没有了。李成玉猜出**分,心下计定的事也适时说出。双云听了那些诸如以后刘姐的活交给她干,还要与她结婚,要她搬出厂,在厂外另立新家,且即日就,那些话一字一句都撞在双云的心坎上,又如何不高兴,心里早开了花,脸色绯红,话也不多说。李成玉正合心意,带她吃了晚饭,便找了一家旅社住了。是夜,两人又多了亲热甜蜜的话。双云多日子没有与他这样,许多倾心的话后竟抹起了泪。李成玉耐心劝一会,才略止住了。 ( 第四十二章 李婶拒礼无能为力醋嫂揽事乘人之危 荣嫂去后,玉勤正要与双云双红回院子,只见田妹大步走了过来。田妹与玉勤住的最近,听何二媳妇说过两回双云真的怀孕的事后就信了,几次要去看都怕伤了姐妹之间的和气,这时见双云双红一齐出来送荣嫂,又见何香偏在这时在里屋,便三步并作了两步趁双云没回屋的空看个究竟。几人都见她串门从没那么快的步子,双云最是明白,不等田妹到跟前,忙笑说:“二婶子,什么事就那么紧了?”田妹到了跟前,笑说:“没什么,我看你大妈来是为双红的事吧,日子定在年前还是年后了?”说完,留意看了一眼双云的肚子,只是不像人说的那样,又想当年玉勤怀了两个都看不出,便没了准谱。玉勤看得出田妹的来意,几人一起进了院子,对双云说了一句“外面风大,你才服了药,回屋歇着吧,小心闪了风”,这才答田妹的话,“还没定呢,我想等双云的定了再定双红的。她说那边能等几个月。”田妹看双云回屋,便顺着话茬说:“嫂子,不是说她俩要一起的吗?”玉勤只得说:“唉,你也知道,双云回来招惹了那么多的话,怕跟双红定在一天是不好的。我上次回家,我妈也叫我紧着双云的办,能早就别晚。李嫂子说要给双云提李家的小子,应了那些天了,到这会还没个回音呢。”说着,两人一起进了里屋。 田妹不是实意来聊的,并不入座,只站着说:“她办事从来都是快的,别是故意拖住了吧。我一早到地里看庄稼,听柳枝说李嫂子这些天都没出门,忙着给孙子做棉袄棉裤呢。那天她过来,你还给了她那些吃用的,不等得了音定下来,给她多少都是扔的一样。她几回说要给小香提一家,我都没破一分钱。她那样的人,吃了用了忘的最快的。”玉勤听了,心下越没底,又不能实说,只得笑说:“她都为双云走了没数的路了,头一回带来人就让她在人家面前短了很多的话。这一回又等了那些日子,让她得些好也是应该的。”田妹笑说:“嫂子做事从来想得周到,我自来就没想过那么多。”玉勤又笑说:“你家只小香一个,怎么都好说。双云双红的两个都要一起应,就没那么省心了。”田妹虽与玉勤聊得少,两人自幼的姐妹,对她的难处自然也能知个八成,听她说这些,便把听来的村里村外的一些话都向她说了。玉勤明镜的知道,心底只敬田妹没把她当外人。 两姐妹正在屋里聊得透心,双红带着何香一起进了屋。原来田妹跟玉勤聊住了就不知道时候长短,何香在家里学做着棉袄,左等右等只不见她回去,出门听见与玉勤聊着,便忙趁空过来看看双云。若是往日因有田妹“不许多到双云屋里去看”的话,不敢过来看;这些天双云又几乎没出过屋,只不知到底怎么样了,村里别的几个丫头问她,也只摇头说不知。今儿得了空,听见她们两人聊得正热,忙到双云屋里聊了一会又看了个究竟。她虽是十几岁不经世事的丫头,见双云胖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色,说话时也更虚弱,如何断不出个**分呢。因此心里既得知双云确实怀孕,虽见她如大病未愈一般,只不好直言安慰,只说了几句姐妹间的笑谈,怕田妹觉就出了屋。 双红掀开里屋的帘子说:“婶子,何香叫你回去呢。”两人见何香到了门口,玉勤先收了神,笑说:“看吧,谁家孩子找谁家娘,家里有了什么事吧。”田妹只答:“都是有事就要凑着的,哪有什么事。”何香进了屋,笑说:“妈,还说在家里看着我做,这一来就不回去了,那袖子我怎么也接不好。”田妹透过窗向外看了一眼日头,竟不知自己来了好大一会了,忙起身笑说:“嫂子,看我这记性,来的时候家里还拖着事就忘了,眼看这天就入午了,不能再聊了。”玉勤也吃了一惊,料世明快回来了,也笑说:“都是我罗嗦了那么多才拖住了,有事就快回吧。”何香又埋怨似的说:“妈,你不回去今儿袖子接不上去,明儿山军回来就要带着走,都穿不成了。”双红在门口笑说:“婶子,何香能应那么多的事,都能定个人家了。”田妹起身笑说:“还是不能的,连个袖子都接不上去,嫁过去叫人家入冬光着膀子吗?”几人说笑间出了里屋,双红跟着玉勤送田妹何香母女出了院子。 玉勤刚回头进了院子,见世明下地回来到了门口了,便叫他一起进了厨房帮着烧锅做饭了。双红回屋倒了一杯开水放在床头,说:“姐,看见了吗,你才出去一会,就有那些的人,要是再等,不知道会是怎么样呢?”双云听了,躺正了些,把头捋好,笑说:“不就婶子来问妈一回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双红只无奈的说:“是大不了的事,爸好象还不知道,要是再等,李婶再不来,早晚就有大事了。”双云坐直了身,端杯子喝了一口水说:“不是还有很多日子的吗,我不会让爸作难的,都依他的还不行么?”双红只安慰说:“姐,别想那么多,用不了几天李婶就能定下了。”双云放了杯子,说:“我都知道,爸好像回来了,你去厨房帮着妈一会,别让她一个人忙。”双红应道:“我这就去,你躺着别乱动,有什么事该出去就出去,别让爸太留意了,你还不太显,再有几天爸就随队里的人做工去了。”双云又躺下说:“你就去吧,这点事还用你说?”双红不再说,出屋关了门,到厨房替了玉勤的手忙着做饭,不用详提。 又两天,因为荣嫂和田妹都亲见了双云,村里人对双云的事都知了十成了,说的比前几天更重。李婶对那样的事更是心知肚明,然而既应下了话又收了钱物,别人不近前,她却是躲不过的。这次更不比上回,凭她知的数家,问过几家,都摇头不理。她没了能成的事,话还是要回的。玉勤却没料连李婶都牵不到线,一见她过来,顿时喜上眉梢,这几天队里的工没分下来,只等世明在家的时候能定下来,要是再等不到真要上门去问了。世明不知实情,仍跟玉勤一样心急,双云的事一天不定,就一天也不心安,心底憋的那口气怎么也不能散了。李婶这时过来,他紧悬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又叫双红倒水。 李婶这次来没谱,进了屋并不急着坐。玉勤忙端了凳子,笑问:“嫂子,双云的事怎么样了?”世明也忙端了水递上,笑说:“嫂子,都好多天了。”李婶接了水,坐下说:“你的闺女也是我的闺女,谁不心急呀?李家小子不在家,我去催了几回,实在没法子呀。”话音未落,玉勤如被浑身浇了一身冰水,仍挤出一丝笑,说:“是呀,是呀,人不在家是不好办,双云也不小了,要不紧着早办了,怎么也是件心事。”世明心内明白,还是不愿就此弃了,于是问:“是呀,他人到哪儿了?你知道他什么日子能回来?”李婶听了,面露难色,不得不答道:“我也真心为双云去想,我去了,也问了,他家人没说,我也不能直问吧。”玉勤听了,心陡地一沉,仍笑说:“是呀,什么事也得看人家怎么说嘛。”世明跟着应是,心头滋味却是百般。双红这时只站在旁边,听李婶得了钱物还要推,咬牙切齿却也只撑着面色不说一句话。 李婶多日不来,村里再没个能应事的人。玉勤想双云的身子没日子能撑,只好再次恳求:“嫂子,你看双云的事什么时候能成,李家小子不在家,要不再另寻个人家,只要能干活守家就好,早办了放心嘛。”李婶听了这句,更感为难,前几天去一回能熟识的各处走了一圈,没人应下不说,还遭人数落几遍,再没后路退,只得笑说:“双云的事我也常放在心上,只把她当亲闺女待,有了合适的人家,我自会去问的。”玉勤仍求能尽早找一个合适的人家,不拘穷富。世明不知实情,见李婶收了东西还推话,当她是个贪心不足的。 双红没再听几句,便回屋去了。双云躺在床上听得清楚,见她进来,忙问:“双红,是李婶又来了吧,别叫妈再给她东西了,她吃的再多也不嫌撑。”双红走到床边说:“姐,她都不愿接了,妈还在托她,这回要是成了,不管人家什么样你都要答应了。”双云听了这句,只说了一句“什么?!”再没说出别的一个字来,手轻轻从肚子上抚过,泪瞬间溢满了眼。双红坐在床沿,抹了一把泪,也没再说。 李婶坐不大一会,说家里孙子闹便要回了。玉勤苦留不住,忙回屋将备好的红糖鸡蛋和钱拿了出来,拉过李婶就向她怀里塞。李婶这一回经再三推让还是没有收。世明在旁也没好说,只看她空手回了。玉勤一手提着东西,一手攥着钱,呆站了半天,才脚下如绵地回了里屋。世明蹲下点了烟,半句话也没有。 日子转眼已入深秋,不日将到刘云氏的生日,玉勤这些日子为双云的亲事忙的日夜难安,又怕刘云氏知道双云确实怀孕的事心里装不下,便老早打消了去给她做寿的主意。自李婶退了双云的亲事之后,村里上至八十老妪下至十几岁的丫头都知了双云肚子里有个孩子的事,只是入秋以来天气渐冷,乡下人走动的少,又不赶逢年过节,除了李婶去提亲的孙李寨的几家和与双红定下亲的,别的就是知道谁会在意,且这样的事虽说不出口,到底是听说过的,只要不在自家,没一个着急上火的。 十月十八,队里的工在拖了一个月以后,还是分下来了,只是听说上边查的紧,今年分得比往年都少。午饭过后,世明吸了几斗烟,还是随着何二去何世理家里看看队里分工的情况。玉勤这两天进屋两回见双云的肚子比前些天大了,且从双红的话里知道孩子不会超过正月,想了半天,还是田妹这里问起来放心,于是放下手里的活,看双红在屋里陪着双云,轻手轻脚出了院子。 玉勤推开田妹家的院门,只见她正在堂屋里桌子上教何香做棉鞋呢。何香并不专注,见玉勤进来,忙笑说:“二妈,屋里坐一会儿,我去烧点水来,你喝着水陪我妈聊。”田妹笑说:“还没入门了,就想懒了,能学个什么东西?”何香一笑,提着水瓶去了厨房。 玉勤走到跟前,笑说:“都是孩子,哪有那么专心了。你那时候不是也一样吗,过了门不就什么都学会了?”“那也是早会的好”,田妹把玉勤让进里屋,问道,“嫂子,今儿过来什么事?”玉勤坐在床边凳子上,笑应:“前些日子李嫂子应了双云的事了,没想前几天就没成,我想再给她寻个人家,只要年前能成家就行。”田妹听玉勤说的这样重大,又怎不知玉勤的难处,忙问:“你到底怎么给双云打算的,要订个什么样的人家?”玉勤笑说:“你也知道,双云到了这个份上,也不拘什么样的人家了,只要能安心过日子就好。我想你回甜水沟的日子多,村里有没有合适的人家,你要知道提个信儿也成,订在别的村,就没人能知道了。”田妹已经料着玉勤过来就是要把双云的亲事订在甜水沟,想了片刻,又问:“双云舅妈不也是甜水沟的吗?就隔一条河,该知道的仔细些。”玉勤只一笑,说:“我大嫂是甜水沟嫁过去的,是娘家绝了人,一个远门叔也不来往了,庄稼地宅基地早被村里收了。差不多十年没回村了,她也不知道村里哪家合适。这日子在家带着孙子孙女,难抽个空。”田妹听了,只觉得为难,好一会儿,才说:“嫂子,按说双云的事我该操心过问的,孩子的亲事不同寻常,要千万仔细才好。我虽然常回甜水沟,你知道,我妈住的是村外,我那时候见过几个村里赤脚小子,那么多年没在意,如今长大成什么样都不知道了。村里应该有合适的人家,只要找对知根知底的人才好,万一匆忙不仔细,双云嫁过去怕是要受委屈。”玉勤百般掂量,只有犯难的份,好一会儿,才说:“你说的是那个理,这样的事不知根知底还真不行。双云大姨倒是离甜水沟近,她常在家,不是看孩子就是操心采菱的事,怕对这些知道的不多。石头和雨萍又都是年轻人,怕是量不稳轻重。”田妹又安稳说:“恩,越到这个时候越是要认真仔细,稍有粗心大意,吃苦受气的是自家孩子。”玉勤只是点头称是,又说了别的几样打算,依然没有十成的如意。 玉勤跟田妹在屋里聊着,何香倒了两杯水端到跟前,在旁边听了几句便出了门到双云的房里来。双云这几天肚里天天有动静,吃了饭便在床上躺着。双红只在旁边守着,说些分心宽神的话,只不跟她提玉勤满村求人提亲的事,生怕她夹了一丝绝望的念头寻了短。双云见何香推门进来,只对双红说,“还把门关上”,这才对何香说:“你多时才能来一回,我妈正在你家里吧?”何香听了,只随着笑说:“多天不来就等今儿的好事呢,你妈正在我家说要给你定下一个人家呢,还说你在家一天就多吃一天的饭,不如早送了出去的好。”双云笑说:“只怕你妈也是那么想的吧,照这么看你留在家里的日子也不多了。”双红关了门,又到床边笑说:“我几回听了也是呢,你妈说等你嫁了,收了彩礼就给山军造房子,山军都能跟着你爸出去学着跑了,你在家的日子也没多少了。”何香侧身坐在床沿说:“再怎么也没有双云快了,你妈都说了要在年前的,还说两个多月什么都能备得齐。”双云坐直了身子,给她让了更宽的空,笑说:“像我这样的,光着身子走人都说是多的。”何香听了,仍顺着笑说:“你这样的要是光人去,我这样的都要倒贴了。”双云推了她一下说:“去你的吧,你妈要那样打算,早被人抢去了。”何香也笑推了一下说:“你才去呢,别瞎咒我,看着吧,马上就有甜水沟的人来抢你了。”哪知这一推不要紧,双云这几天都是少动,受了这一振,肚子霍地猛一疼,忙一手捂住。何香只不知怎么才好。 双红在旁边看她们说笑,正为双云放下诸多的心事开心,忽见她肚子难忍,忙说:“姐,怎么了,要不要紧。”何香忙下了床,问:“双云,怎么了,要我去抓药回来吗?”双云忍了一会,勉强笑说:“哪有那么女敕了,才这么一点疼,是我这几天着凉了,肚里难吃进东西才这样的。过一会就好了。”何香虚惊一会,顿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说:“喝点稀粥就好了,要不趁热喝几口开水捂一会肚子也能有用。”双红听了,觉得极是,这几天变冷,原来两人睡在同一头,离得近,自从过了九月半,两人分头睡后,连她自己都觉的被窝里凉多了。她见双云这一次疼得一点也不虚,忙说:“姐,我去给你煮一碗稀饭吃了吧,吃过饭都有一会了。爸也没在家,一会就好了。”双云又坐直身,理顺头说:“别那么麻烦了,倒半杯开水我喝了就成了。”双红只应:“也好,你别多动了。” 何香听双云要喝开水,她离水瓶更近,忙提了瓶倒了。这时水瓶已快空了,倒出来的半杯半温不凉的,大半天除了喝,洗脸洗手也要用早,又该充了。双红看倒出来的半杯底子说:“不能喝了,我再去烧新的来。”何香笑说:“是我来耽误了吧?”双红笑说:“不耽误什么,一会就好了”,说了提了水瓶出了屋。何香又坐在了床边,把她刚在家听到玉勤和田妹说的一些话转给了双云。双云深谢何香,又笑说:“这才是我的好妹妹,以后你回姥姥家,我也能给你留点好吃的。”两人更无半点顾忌。 不一会,双红在厨房烧好了开水,一瓶充满后,还有半瓢装不完了。她想双云中饭只吃了半碗稀面汤,虽然躺得多终究不是她一个,也不紧着水送过去,只往灶里加了一大把柴,出门见世明玉勤都还没回来,忙到堂屋橱柜里把玉勤前些日子为李婶备下的红糖拿出一袋,又从瓦坛里模出了三个鸡蛋,忙又回了厨房。她打了鸡蛋加了糖,又向灶里加了一把柴。 片刻没过,锅又开了,双红拿出了一个大海碗,将锅里鸡蛋连汤水盛了干净,忙抽了一双筷子,双手端了碗就出了厨房。然而有时候旺火还赶浇油,又道是无巧不能叙书,双红刚端着碗走的没几步,只见世明偏在这时从何世理家回来走到院子中央。双红顿时心乱如麻,再看屋里,何香只坐在床边与双云一起说话,门竟一直没关。世明此时见双红端着满满一碗荷包蛋汤,再看屋里双云盖上被子躺在床上,何香坐在床边与她说笑。他很吃一惊,片刻怒火烧到心头,自秋耕秋种之后,在家的时候从没见双云出过门,只见玉勤进屋看过几回,只想怎么也不会是村里人说的那样,因此从没近前看过。今日一见,比村里人说的更紧十倍。他虽心火窜到三丈高,却终究是个做老子的,见邻居何二媳妇正在一墙之隔的院子里,不好冲进屋里直骂,免不得强压着怒气,只朝双红愤愤瞪了一眼,又半咳一声,站着没动一动。 双红万般没想到能被世明当面看个明白,本就心里颤,又见怒目紧瞪,以为大火将起,脚下不禁了软,端着碗的手也跟着抖了几下。那碗盛的满边到沿,经这么一抖,滚烫的热汤洒到了手上。双红端着热碗本就是难耐的,又经热汤一烫,顿时觉得右手手指如伸进火里一般,碗“啪”的一声掉到地上,碗碎汤洒,溅了四处都是。幸而脚上是棉鞋,裤子是刚添厚的,没有烫着腿。她看看地上洒的汤,又看看世明,站着一动不动,也没说一句话。 双云与何香在屋里正说得忘神,忽听外面碗打碎的声响,都很吃一惊,向外看时,只见世明怒看着双红。双云仍躺着不说一句话。何香看世明脸色,忙回过神来,下了床说:“双云,我出去看看。”说毕,她忙几步又到双红跟前说:“双红,不小心烫着了吧,一个碗值不了几毛钱,还站着舍不得呢。”双红没有应声,只快步进了屋。何香把摔碎的大一点的瓷片捡起来扔到墙根,到世明面前强作一笑,说:“二伯,你回来了,这里没事,我先回去了。”说了,逃似的出了院子。世明盛抑着怒气,一句话也没有,到堂屋门口坐在凳子上,脸色铁青,好一会才拿出了烟,吞云吐雾吸起来。 玉勤正与田妹说着,只见何香回来一句话也没说从她身后绕过去就进了里屋,又听刚才院里的动静,料是世明回来出了事,忙起了身,说“时候不早,春福他爸就要回来了”,便回了。田妹也听见了刚才的动静,只装作不知,见玉勤去了,忙回里屋问何香缘由,又罗嗦她不该擅自过去。 玉勤进了院门见双云房的门紧关着,也不推门进去问,径直到了世明跟前问:“福他爸,队里的工分好了?哪天要去?”世明这才灭了烟,开口应道:“分了半个多月的,明儿就去。还是在桥南,修到工程队过来。”他起身把凳子提回屋,又到门口问:“双云的事问的怎么样了?”玉勤安慰似地说:“也快了,我才到东院跟山军妈提了一回。她说早办快办,甜水沟倒有几家合适的,不过家里穷点,人都没的说,年岁也相当,找到春福大姨到村里请一个人过来提一下,再去看看人家就成了。”世明已全知了双云的情况,虽然甜水沟比别的村子都穷,还是依了,只说:“不管穷富,只要勤恳守家就成,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只是看人的时候要仔细点,不能像春福大姨那样大了意。”玉勤又应:“怎么都不会的,甜水沟只比何家湾一半大,春福大姨和舅妈都知道村里的情况。”世明又说:“能知根的最好,尽早定了吧,叫人家也好有时候准备。”玉勤说:“年前还有两个多月,都能顾得来。”世明看日头西斜,便不再问,把烟斗放好,给牛拌草料去了。 玉勤到拿料盆把地上的荷包蛋盛到里面捣碎唤鸡吃了,又把那更碎的瓷片清扫了,回房把开水瓶提到双云房里,又给她说几句要把亲提到甜水沟的事。双云已从何香口里知了,一并应下了。双红只在床边忍着泪,一句话也没有。一场火没有燃大就渐灭了,一家人魂神难定,一宿无事。 次日早饭过后,玉勤收拾了世明要带的东西,等他随了村里的爷们一起去工地后,又想双云自昨晚到这会只在早晨喝了半杯开水,忙到堂屋拿鸡蛋又回厨房做了。两个多月来,世明天天在家,双云有孕需补,也不能有半点动作。这会离了家,玉勤当然是不能再等了。双红并不去厨房帮着,只在床边说些开心开胃的话。 玉勤做好,劝双云吃过,说家里没了别事,仍叫两人在屋里。她回厨房洗刷了,还没擦了手,只见醋嫂到了门口。玉勤十五那天还提过让她为双云提亲的事,当时好推歹推都没有答应,今儿竟上门来了,百思不解,还是笑迎了。昨儿玉勤找田妹说了要把双云的亲定在甜水沟之后,一个知也就是百个知,早饭刚过,全村的媳妇都知道了,都是惋惜的叹苦命娘难救命苦女。也都知道这样的事棘手,不过背里说一回,都料双云的身子撑不多日子了,没一个出头撮合的。谁知醋嫂偏不同别的人,想的是玉勤连甜水沟的人都能提了,别的村子更是不在话下,于是趁世明去了工地过来探探的玉勤的口声。 玉勤出了厨房,擦了手笑说:“嫂子,屋里坐吧,有什么事?”醋嫂跟玉勤进了屋笑说:“没事就不能串门子了?我前几天听说双云病了,好些了?”玉勤让她一起坐下,才说:“不过是突然变冷身子弱挡不住,冻得有点泻肚子,没两天就好了。”醋嫂靠近了又问:“双云的亲定下了,前几天你找我的时候,酸妞爸喘病正犯,儿子丫头都不问,我不能到别地儿去,好不容易才调治好,没耽误今儿去工地。”玉勤只一笑说:“还没呢,她爸去时就叫尽早定下,年前还要办结的。昨儿我问了山军妈,她说甜水沟有几家合适的,我还没去找我大姐抽空去问呢。”醋嫂嘴里“啧”一声说:“你倒是忙糊涂了,金簪河那么长,乌洼镇那么大,都有几十个村子,就算李嫂子找不到合适的,别人就找不到?话又说回来,左脸只跟右脸比,手心手背都是肉。双红定下的村里人都见了的,论家庭,论相貌,论能耐,哪一样都是亮得出手的,要是给双云定了甜水沟,管他什么样的人家,凭她自己不说,就能捂住别人的嘴?”玉勤听了,仍是一笑说:“嫂子,不怕你笑话,双云这孩子只怕是个苦命,能定在甜水沟,过上安稳日子,我也不求别的了。”醋嫂看得出玉勤急于定事又说:“嫂子说句见短的话,闺女嫁人就是为的过好日子,那甜水沟也是双云这样的能去的?到那里十年八年熬不出个头儿,不是亏了闺女一辈子?”玉勤正犯愁没人能知甜水沟的底,听这么说,便探着问:“嫂子有什么合适的人家?”醋嫂听了,正中其意,忙说:“不是么?我来为的什么,忙的时候月兑不开身,闲了就能看着闺女的路越走越窄?”玉勤听她说的实意,又问:“这么说能牵到什么样的人家?”醋嫂笑说:“怎么都比甜水沟的强,虽跟我没什么亲支,我也能知个十有**。酸妞小姨那村的一家,几回都求我给提个亲,我都不知道该什么样的才能满意。你想他家离镇不到二里,父辈三家就他一个独苗,家里宅基几处,一年收进都上千。从入春开始提了多家都没个中意的,到这会还一直拖着。我想除了双云,何家湾再没个能配得上的。”玉勤听后,只是没底,终究是送上门的一条线,想了片刻,又问:“嫂子觉得有几成能稳?”醋嫂说:“叫我看是有十成,孩子婚嫁大事,什么时候都不能一个人说了算,别人掂量着都合适,那才算成,闺女嫁过去过的是日子。”玉勤不再绕弯,笑说:“嫂子,你看还是能牵这条线的?”醋嫂笑说:“一个村住了三十年,你还信不过我?”玉勤只得顺着问:“那边要是有个什么话,你怎么应呢?”醋嫂又有点自得地说:“两边都是自己人,又是他们求的我,能有什么话,还不都是我说了算。”玉勤又顺着说:“嫂子这样说,我就等几天,要是那边真的能应,叫双云过去或者叫他过来,两人先见个面。”醋嫂笑说:“有这样的话,我还能费什么口舌,不过来回两趟路的事。”玉勤笑说:“嫂子多操心了。”醋嫂恐玉勤犹豫生变,起身说:“双云真的好轻了吗?我去看看吧?”玉勤随着起了身,笑说:“嫂子,今儿就算了吧,她这几天养病少动,都乱头脏面了。等我跟她说了,见面的时候再见吧。”醋嫂只笑说:“也好,反正要是应下了,我见的次数最多。”说着,往外看看天,又说“不早了”。玉勤送她出了门外,说:“嫂子,家里要是有事我就不留了。”醋嫂笑说:“留的日子多呢。”两人一起出了院子。 玉勤刚把醋嫂送了,正要回院子,只见田妹从西边过来。她住脚等了片刻,笑问:“山军妈,怎么从那边过来?”田妹也停了步子说:“到何世理家补工钱去了,每天四块,讲了半天一分也没少。”玉勤很吃一惊,忙问:“不是一天三块的吗,怎么是四块了。”田妹忿忿地说:“谁说不是呢,他说是四块,谁能挣得了。昨儿就来催了,‘官衣到门口,不是好兆头’今儿是不能拖了。我早叫山军他爸别出去,做了工再走,他说这是旺季,山军跟着能学点东西。这一走天天挣的都不够补这个窟窿,一个何家湾就我家跟山林两家呢。”玉勤见田妹吃了大亏,便收了刚才到了嗓门的话。田妹并没放在心上,刚才看见醋嫂走过,问道:“嫂子,醋嫂来这里做什么?”玉勤答道:“是她想给双云提个人家,你看怎么样?”田妹想了一会才说:“好是好,只是早干嘛去了。她这样的人自来见小钱愿丢大命,仔细给她劫了去。”玉勤只笑说:“两边还都没见人呢,听她说不是那样的。”田妹不再理那个茬,问:“双云这几天觉着好点了?我家还有山军爸留家里的红枣甘草,等一会给她拿来点补补吧。”玉勤听她这样热心,忙说:“都好多了,刚才吃了一碗鸡蛋汤呢。”田妹见四下里没人,又近些说:“嫂子,不是我说不如意的话,双云的事不能拖了,身子拖了那些日子太弱了。早一天给她定了,过了门过日子安稳。”玉勤听她说的极是,忙应:“我正是那样想的,年前还有两个月,按算还是够的。”田妹又说:“早忙晚不急,早办结了都能放心。”玉勤还要再说时,只见何二媳妇担着水回来了。田妹看见,忙说:“嫂子,到午时了,回屋去吧,有空再聊。”说毕,忙回了。 玉勤也回了院子,到双云屋里向她说了刚才醋嫂来说的话。双云这时只有什么都应了,又叫玉勤放心去办。双红已连刚才田妹的话也听说了,虽看玉勤面上还撑着,只不说要紧的话。不一会何香果然应了田妹的话送了半斤红枣过来。玉勤让她们在屋里聊着,回厨房给双云做汤去了。双红进厨房做了午饭。一切如常。 ( 第四十三章 拨迷雾柳枝荐柳兰寻正路玉敏代玉勤 队里分工之后,就难有真正的爷们在家了。午饭刚过,就有何二媳妇与世旺媳妇来问双云的病好的怎么样,亲事定妥了没有。她们不过一时的热心,半月的工夫谁也没那个精神去撮合成。玉勤不曾想这时候她们还会在意双云的亲事,心内甜涩各味全都有,只得如实应了她们的话。双云双红看她们仍都是绿鼻子绿眼的,连出去应一句话的心思都没有。 傍晚还没入酉时,玉勤正要往厨房里补点柴禾,只见院子里进来一个女孩。她不曾想这会而还会有跟双云一般年岁的女孩子过来,忙放了草筐,近前看时,竟见是村东河边山上的梦妍来了,忙笑说:“原来是梦妍呀?”梦妍住了脚,笑说:“二婶,是我,我来看看双云。”玉勤满心欢喜,笑说:“双云跟双红都在屋里呢。”说毕,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双云房间门口。原来梦妍早就想来看双云的究竟,平日里问村里年龄相仿的丫头,都说不知道;也问过何香,何香有田妹的话,也少向别人多说一句。今儿队里开工,兴贺随村里爷们去了,梦妍这会儿得了空隙,便趁天色暗了过来。 双红正坐在床边跟双云说玉勤这几天的安排,见梦妍竟进了屋,忙笑说:“妈,梦妍什么时候来的呀,都进了屋了。”玉勤笑应:“才来的,我正要收些柴禾,她就来了。”双红又问:“梦妍,这会儿不是正该给你爸做饭的?怎么就有空过来了。”梦妍笑说:“就是做饭的时候,我就不能过来看看双云了?实话跟你说吧,我爸跟村里人做工去了,家里就我一个,屋里亮着灯做个样子,我就过来了。”玉勤忙问:“你爸怎么去了,不是一直不用去的吗?”梦妍应道:“今年我都十六了,家里有两个大人,算是完整的一家。村长昨儿通知一声,我爸今儿就去了。”玉勤点头道:“噢,这一晃都十多年了。今儿没事,就坐这儿聊吧,晚饭在这吃也好。”梦妍笑说:“家里什么都准备好了,只差灶里点火了。”玉勤一笑,把凳子搬到床跟前,出了屋忙事去了。 双红倒了一杯水,说:“坐着喝点水聊着,外边怪冷的。”梦妍笑说:“在村外山上习惯了,也没觉得冷。水也不用喝了,我就是来看看双云。”双云扶枕坐直些,笑说:“做什么事习惯了就好,像我这样天天在被窝里坐着,也觉得冷了。”梦妍坐在凳子上,看双云的肚子虽然遮上了被子,也很鼓了,于是笑说:“这就是福了,天天不做事还有人做饭呢。我就不一样了,一顿不做就没有吃的了。”双云一笑,应道:“什么福呀,不过是一天天作死罢了,像你这样以后不管嫁到谁家,谁都是有福的。”梦妍捶了一下床沿,笑说:“你还是这么傻,有福享怎么会是作死的。这眼看不都订好了么,耐心等上一节子,那福气自然就来了。不是听说都给你定在甜水沟了吗?”双云又说:“能有你过的一半自在,别说甜水沟,就是苦水洼我也愿意。”双红在旁笑说:“不管愿不愿意,之前这些事都还要我忙的。”梦妍倾了身子凑近些,慎重问道:“你这身子年前该是没事的吧?”双云甩手说:“你这该死的,不去操心哪家有愿意上门的,倒操心起我了。”双红忙打圆说:“是的呢,你在村里都给你按大人算了,为这你爸才去应的工,再不找个上门的,过几年就太老了。”梦妍拍了一下双红的肩,笑说:“双云的事办了,你的事也躲不过。我上门不上门,我自能做得了主。”几人说笑着在屋里一阵厮闹。 不一会,玉勤烧好开水,进屋提了水瓶,说:“梦妍今儿就别回了,我充了水就能做饭了。”梦妍向外看了一眼,笑说:“二婶,不用做我的饭,外面黑透了,家里亮着灯呢。别的东西不值钱,还有几根做大梁的檩呢,不能离开太长了。”双红笑说:“还是操心家里的好,万一给人扛去一根,多少顿饭都换不回来了。”双云也说:“大不了在这吃到年底,反正四个五个的饭也都不差什么。”梦妍忙说:“你真打算在这长久吃下去是吧,那粮食都是种出来的,你不心疼,双红春福也都心疼呢。”玉勤一笑,说:“怎么都好,家里东西也是要紧的。要是丢了,连个问处都没有。”说毕,去厨房做饭了。这里双云与梦妍又聊一会村里别的姑娘的闲事,便回了。 梦妍去后,玉勤仍让双红回屋,先给双云做了一碗鸡蛋粥出来。她刚给双云端回屋吃了,正要再进厨房做晚饭时,见又一个人进了院子,待走近看时,竟是柳枝过来了,忙冲屋里叫:“双红,你到厨房做饭吧,你大妈来了。”双红叫双云吃了把碗放板箱上,便忙出来,见是柳枝来了,笑说:“大妈,屋里坐吧,外面怪冷的。”说毕,见春福还在厨房便又忙去了。玉勤两步到跟前问道:“秀娟妈,天那么黑,得眼吗?”柳枝这才应说:“才黑一会,能看见路。我让秀娟在家里应些事就过来了。”玉勤带她一起进了里屋,模火柴点了灯。 两人对面斜侧着身子坐在床边。玉勤多日不见柳枝,今儿她竟趁天黑过来,想必是有事,别话不说就直问道:“秀娟妈,今儿那么晚了,有什么事吗?”柳枝问道:“嫂子,我听说双云的身子前几天病了,队里一直没开工,我想来看就一直没有空,到今儿好些没?”玉勤在柳枝面前从都是姐妹一般,听她还惦记着双云的身子,轻叹道:“身子倒是没什么病,就是落不下心呀。”柳枝又问:“双云的亲定下了?年前没多少日子了。”玉勤听问亲事,只说:“今早醋嫂还来了呢,她说酸妞小姨村里有一家能合适的,我就应了她了,还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给那边话呢。”柳枝说:“嫂子,不是听说你要给双云在甜水沟定一家吗?怎么又应了她了?”玉勤听她说的还有别话,忙又问:“你是说不该的?是她找上来,甜水沟那边一直找不到一个知底的人,我才答应的。”柳枝凑近了低声说:“嫂子,不是我说一句眼浅的话,醋嫂这时候过来,你没想她早做什么去了?你忘了她是做什么的,积货等俏市,三两说半斤,不都是她那样的人能做的?她说过那边的孩子长相脾性没有?我不用去听她说,要是真有她说的那样,她家酸妞不是正是时候?”玉勤听了这几句,心忽地一沉,忙又问:“我听她说的倒是挺能放心的,我只应了她,什么还都没有说定呢?”柳枝又近了些说:“双云的事不能拖了,早办早了,就是自己出面也是能办好的。要是等她帮着,到时候她说那边年前不急着办,双云还能等吗?再说这时候她又不是不知道双云的情况,那边要是有她说的那样好,会有她说的那样顺吗?要是有她说的那样顺,会有她说的那样好吗?闺女不管怎么样,嫁过去都是要过一辈子日子的,图得都是安稳,万不能眼前心慌意乱的。像我那会,为了图一口吃的,听别人几句话就过来了,这么多年怎么过的,你也都看见了。”玉勤听她这样一说,顿时省悟过来,这几天只顾急着定下,竟把别的一些事都撂一边了,忙问:“正是那样呢,双云的事她爸都交给我了,今儿没有外人,依你该怎么办好呢?”柳枝听玉勤倒是个明白人,顿了片刻又说:“嫂子,双云的事定要年前办的,要是再折腾几个来回就没有时候了。我说你先打算的就是好的,双云有了这样的事,甜水沟很能找到几家能过安稳日子的。”玉勤只无奈的一笑说:“我先就是那样打算的,我嫂子娘家绝了人,多年没回去了;我大姐离的近,跟甜水沟的人来往的少,很难找到一个知根知底的。今早醋嫂过来,我就把那事放一边了。”柳枝一笑说:“放一天半天的不要紧,往甜水沟提亲除了甜水沟的人,别的人都不好使。我给你指个人,你找到她,比找何香妈跟双云大姨还放心。”玉勤听了,心里一喜,忙问:“你能知道有熟知甜水沟的人?说了看?”柳枝郑重地说:“嫂子,我这会来就是给你指个人的,我娘家金柳村的有一个闺女做了甜水沟的媳妇,跟我一个姓,大名叫柳兰的。你只要能找到她,甜水沟的各家她都是熟的。”玉勤见她说的认真,又问:“是真的?金柳村那么大,怎么就有闺女做了甜水沟的媳妇?”柳枝又认真地说:“若是别人我还不向你提了呢,她是金柳村村长的闺女,生得在金柳村数一数二的。前几年出外了一节子,回来身子就有了,等了几个月也没有上门提的,村长碍着面子就没多做考虑把她定给了甜水沟村长的儿子,如今她的儿子都到处玩了。八月半的时候在金柳村她见了我还叫我姑呢。”玉勤听了,正称心意,只是担心的问:“怎么向她提呢,她就能接这个事?”柳枝又叫玉勤放心,“只要能找到她。说了前后,她一准会应的。她也好理这类事,前年还把金柳村的一个牵线到甜水沟呢,开始过的日子也很好,后来不知怎么就死了男人了。” 玉勤想柳枝素来待她诚恳热心,又觉得自己找不出个头绪,忙趁热想求,说:“要是那样的话照你说的办更好,只是我不认识甜水沟的一个人,怎么去找她呢。整个何家湾她认识能只有你一个,你明天能跟我一起去吗?我想这样的事我一个去不太合适。”柳枝最知玉勤的难处,略思片刻说:“也好,反正只要找到柳兰把事说明了,以后各样事就都省心多了。”玉勤紧接着又说:“那样最好,明儿我们一起到小田庄的我姐家,你俩到甜水沟找到她把事情说清楚,以后的事让她转到我姐那里,再者到何家湾来都行,不过三两趟的事,双云的事怎么省办都成。”柳枝说:“嫂子,这样想事准能成,柳兰她虽是个年轻媳妇,论眼光论能耐在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在金柳村就难有人比了。”玉勤又笑说:“既这样就都放心了,我正想找这样的人就是没这个线。”柳枝料双云在这日子很难多动见人了,又问:“明儿我们去了,柳兰找到合适的人家,双云不是也去不了吗?是要那边过来人看看?”玉勤只想简办,于是说:“都不用,双云在县里跟双红一起照的有一张相,我们明儿去的时候就带上,让那边的人看看,我们回来再听信儿,不是更快?反正我姐离那里不远,有什么事她都能替我应了的。”柳枝听了觉得更妥,只应:“那样更好,两边都省了许多的工夫了。” 两人在屋里又说些去甜水沟要应的琐事,只见双红进了里屋。玉勤停了与柳枝的话,起身问:“双红,饭好了?”双红已经做好饭,只答:“好了一会了。”玉勤笑说:“秀娟妈,今儿就在这里吃吧,都不早了。”柳枝也起身笑说:“我来时留给秀娟的有话,叫她晚做一会,只怕这会也该做好了。今儿不用了,等双云的事成了,再吃也不晚。”玉勤又笑说:“时候不早了,又是丫头一个人在家,等明儿有事再说吧。”柳枝笑说:“是呀,不早了,吃了饭早点歇了吧。双云这几天身子不好,吃早睡好了才行的。”说着,抬脚出了屋。玉勤并双红一起送她出了篱笆门,又约定明儿早饭后紧早去甜水沟。 晚饭过后,玉勤给牛添了一回草料,到双云屋里问了她身子的情况,听一切都还如常,放心回了里屋歇了。今儿少有那么多人过来问双云的亲事,又得柳枝倾心相助,听她说的深贴人心,把明儿去甜水沟的事思绪里准备一遍,到下半夜两个月来竟安稳的睡了。 次日一早,玉勤起来别事不忙,先对着镜子仔细梳扎了一回,接着仍先做双云的饭叫她早吃了。待一家人吃过,双红忙着洗刷喂猪饮牛,玉勤又回屋对照一次。不一会,柳枝果然紧早过来,见玉勤把头挽得没有一根乱的,便笑说:“是闺女定亲还是你定亲呀。”玉勤只笑应一句“多日子没出门了,连头都没顾得洗”,又叫双红把照片拿出来。 双红应声从床头板箱里把照片平整地拿出来递给玉勤。柳枝自来没见过什么彩色照片,接过来看时,只觉新奇无比,且说:“真真是天底下有那样的能人,照得跟个仙女一样。我要是知道早有这个,都替你去了几趟了。”玉勤只笑说:“都是孩子们的玩意,从拿回来我也没看过几回。”柳枝又看了几遍,虽照片上双云双红仍是一样,还是很容易就认了出来,拿着照片对玉勤说:“这相片上左边的一个是双云,右边的一个是双红吧?”玉勤笑应:“那是的呢,人家照相的都知道这样的礼,站错了就让人笑话。”柳枝又笑:“双胞胎有什么错不错的,又不是别的什么人。”玉勤一笑,两人一起出了院子。 双红此时在家里万分细心,在屋里向双云仍说些分心的话。双云多天来都是心如死水,觉得肚子没多少日子的等了,只等着玉勤给她定下日子,哪怕是甜水沟,也能离了这里过另一个安稳妥帖的日子。两人在屋里都有理无拘地说了许多的话。双红见她都能放得开,也就放了心。至中午,醋嫂又来向玉勤提昨儿说过的事。双红只出门说玉勤听说姥姥家有事,到刘家井去了。醋嫂一早就见柳枝过来一回,想是她俩去了甜水沟,只觉自己讨了一回没趣,叹一回也就回了。再来的人见玉勤没在家连院都没进。 玉勤带着柳枝一路话少步快,不到一个钟头便先到了小田庄。这日子各村分的都有一点工,石头虽仍与玉敏一起住,从去年就单分立户了,因此算是两家人,田二贵也要一起出去做工了。玉勤进了院子只见玉敏采菱雨萍和两个孩子。采菱自怀了孩子就是在小田庄的日子多,这些天丈夫又去做工,婆婆在家里照顾女儿亚男。她已怀了六个多月身孕,怕队里的人找她,便来又来这里住了。 玉敏两个多月没见玉勤,又时常挂念双云的亲事,前几天听说双云的身子真的不能再拖,惹得几夜没睡得安稳,只是采菱在这里,又有两个小的要她操心,石头和二贵都没在家,仍是没个闲时过去。玉敏这会见玉勤带着个生人过来,想是为了双云的亲事来的,怕邻里知道,话没说两句,带她们一起进了里屋。采菱和雨萍也一起跟进了去。等几人在屋里坐稳,玉敏才问:“玉勤,双云在家里有了什么事了?亲事定下了没有?”玉勤见了玉敏自然没什么要瞒的,只说:“姐,我这会就是为了双云的亲事来的,她的事不能拖了,家里提的几家都靠不住,我想甜水沟里能有个合适的人家,定在甜水沟也好。”玉敏并采菱雨萍听了都很吃一惊,片时又都明白了。玉敏忙问:“时候紧吗?甜水沟是应该有几家的,虽然离得近,都没有往来,我也不知道哪家合适。”玉勤答道:“这个不难,双云大妈有熟识甜水沟的人,这回只要你跟着她一起去一趟问问情况就成了。”采菱不曾想双云真的有了那样的事,忙问:“小姨,双云的事要紧吗?这时候定下亲,什么时候能过门呢?”玉勤轻叹了一声说:“能年前不会有大事,这几天要是定下了,怎么样都要放在年前的,能在甜水沟提个合适的人家,只要以后能过上安稳日子就成,不拘他穷富。”雨萍又忙说:“小姨,这事早说些日子就好了,石头好象认得几个甜水沟的人。听他说甜水沟有好几个小伙子都能成家,只是家里太穷没个上门提的。要石头回来还有等几天才好。”玉勤又说:“不用等石头回来,我这回来能找到熟知甜水沟的人。”柳枝这才接着说:“我娘家侄女就是甜水沟的,能找到她就什么都成了。” 几人听了,都觉妥当,只玉敏不放心地又问:“要定甜水沟是十有九稳的事,人家依了就要双云来见一回的。双云的身子能方便来吗?”玉勤笑说:“那有什么要紧,双云这几天身子不好,不能走远的路。她在县里照了两张相片,我带来了一张,到时留给他们看看不就成了?”话刚说了,柳枝就把照片拿出来说:“现带在我身上,你们也看看吧。”玉敏和采菱雨萍都是一年多没见双云了,这时见有照片,忙凑上前看。玉敏最知道这种事紧早不拖晚,不等采菱和雨萍细看,便说:“既这样就快点去甜水沟吧,我这会在家里没什么大事。”柳枝装了相片说:“大姐,我们两个一起,你只要记住我侄女家在什么地方就行了,要是以后她有事传不到何家湾,你作了主就行了。”玉敏又说:“这样最好,甜水沟的事最好应的。”玉勤忙又对柳枝说:“你只要把事向她说明白就行了,万不能叫她慌着办。”柳枝又说:“我那侄女办事,到最后你就一万个放心了。”说毕,几人一起出了屋。 柳枝带玉敏去后,玉勤看大龙和小莹玩耍了一会,便和雨萍采菱相对而坐,说些家常。玉敏跟着柳枝一起出了小田庄,片刻便进了甜水沟。柳枝只打听了两个人,就准确到了柳兰家的院门口。柳兰这会儿在堂屋里坐着给四岁的儿子绱棉鞋呢。玉敏在院门外远远的看见,便问:“这个就是你侄女吗?”柳枝应道:“是的呢,自小就是金柳村第一个能丫头,就是心高命不好。”玉敏又说:“一看就知道了,下地的时候见过,在一片药草地里。”柳枝只又应一句,“进去就知道了”,接着二人进了院子。 两人到了跟前时,柳兰才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了。她不曾想家里这时会来人,见竟是柳枝,顿了一下,才说:“小姑,是你呀”,一句话没完,忙离了凳子,收拾了针线,又倒水端凳。玉敏见她举止利落大方,生疏远近都能应,已是胜过她最上眼的雨萍几分了,这时再想柳枝刚才的话,千真万确。这柳兰是金柳村村长的女儿,自幼心明手巧,内外各事无所不能,只是前几年心野背着家人外出了几个月,没想到就有了身孕,入了家走投无路。那村长酷爱此女胜过儿子,家里有了这样见不得人的事,打骂都不是,又一心想定了亲把她嫁出家门,那时金柳村的人都是看热闹不怕事丑,没一个上门提的;便是有邻村几个年龄稍大的光棍,见村长家大业大,又知柳兰是个心野的,怕的是娶回家生下肚里的孩子就跑了,因此也没一个敢娶的。时逢村里即将换届选举,村长家出了如此的事必是在村民面前服口不服心的,又怕几个金姓跃跃欲试的人将他趁机推下台,想及女儿的婚事,便数十天愁眉不展。谁知甜水沟的村长田志业得知,因他二十六岁的儿子大民还是单身,以前提的几个,不是他嫌人家不满意,就是人家嫌他儿子不着调,亲事也就拖住了。适逢如此巧事,他见过柳兰不仅长得入眼,而且待人处事也胜过别人一筹,并不忌讳她肚里怀着几个月的孩子,因此亲自上门提亲。金柳村村长眼看形势紧迫,别无他法也就点头答应了。柳兰念族人脸面,话也没改就依了。不出十天,田志业就备齐了彩礼,大操大办,为大民风光完了婚事。那金柳村村长在人前没了短话,当年连选连任,终如心愿。只是柳兰过了门以后见那大民不对眼也不对心,日夜吃睡不安,气神一天不似一天,终于在过门一个月后小月了;随即三个月后便怀了如今的儿子柱子。 柳枝接了杯子,并不急说明来意,见柳兰针线篮子里装着几双同样的棉鞋底,笑问:“柳兰,这才刚入冬就做那么多双棉鞋呀。”柳兰一笑应道:“噢,那都是备着的,我家柱子女乃女乃纳的,我这先做两双给他们穿着。”柳枝并没见过大民,对她家的情况自然并不详知,只笑说:“还是跟在家一样,什么事都不落下的。”柳兰又笑应:“这时候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玉敏这时并不应话,端了杯子喝了两口茶,只打量柳兰家的装饰来,只见屋里条几方桌都是明净,四把太师椅分列两侧,条几正中一个座钟,后墙挂一幅水墨山水画。 ( 第四十四章 娘娘显灵田婆谢恩苍天无眼桂花埋怨 柳兰把针线篮子挂了,看他们都喝了茶,便笑问柳枝:“小姑,今儿来有什么事?这个大妈我下地像是见过的。”柳枝笑说:“也没什么事,我们来给甜水沟添一桩喜事。我们都对这里不熟,想找你帮着选个人。”玉敏忙笑说:“是呀,是我外甥女。”柳兰素知邻近村子的姑娘提亲不管俊丑都是避着甜水沟的,今儿竟有找上门来的;既上门便不同别事,又笑问:“那可是好的呀,甜水沟能提亲的人可多了,姑娘什么时候来人看看?”柳枝听她答应的爽快,忙说:“能提的人多也只选一家,那姑娘身子不好,我是带相片来的。”柳兰听了更奇,片刻又静了心,又问:“那样更好,只是这甜水沟各家的日子都紧着,姑娘可别嫌弃。”柳枝笑说:“到这来怎么能冲着穷富的,只要能有个安稳的家过日子就好的。”玉敏也说:“是呀,过日子哪能只顾着眼前。”柳兰又笑说:“既然姑娘没来,我就先看看相片。甜水沟合适的人家是多,不知道那姑娘配选什么样的。”柳枝掏了照片,笑说:“你看看吧,只要诚恳守家就行。”柳兰接过相片看时,只见两个一模一样花一般的女孩,蓝天碧海映衬得分外动人。她猛吃一惊,知此事不同往常,可还是压了心惊,笑问:“小姑,这相片上的两个,哪个要相亲,还是两个都要相的。这么鲜亮的姑娘怕甜水沟找不到能般配的人家了。”柳枝起身将柳兰拉了两步远,笑说:“小姑也不瞒你,这上面只有一个像城里的要定亲,她现有几个月的身子了,怕是在家里待不久的,只要在甜水沟找一家诚实可靠,能过得住日子的就行了,别的不拘什么。”柳兰已料着了,可真遇到这类事,也着实觉得难以下手,甜水沟二十五上下的都有近十个,可不是单身丧志就是潦倒不堪,只难选出一个能配得上照片上双云的;可柳枝既上门,推绝了是不好的,看了片刻,笑说:“既这样有倒是有,只怕她到甜水沟过不惯,有几个二十多岁的没成家,家里都是紧的。”玉敏看柳兰愿意应下,起身到跟前说:“不管家境怎么样,只要年纪合适,诚恳守家,谁家姑娘成家不是为了过日子,再说眼下日子都好过了,远不是揭不开锅的时候了。”柳兰听玉敏说的更加恳切,便知那边迫切的难处,想想那时候的自己,笑应道:“大妈,这个你放心,我在甜水沟几年,对这村里人都知道,现有一个能定的,论人从哪方面都好,只是这些天跟村里爷们做工去了,要几天才能回来。”玉敏听了,很是如意,只说:“只要人看上去能行就好,没在家也没大碍,他家不是有父母吗,先让他们看看我外甥女。”柳枝又对着照片提示说:“是大的叫‘双云’的,不是小的叫‘双红’的。”柳兰笑说:“随便哪一个,在甜水沟都配得上头等。”玉敏见柳兰乐意应事,便迫不及待地说:“要不这就去吧,人什么时候回来都是不要紧的。”柳枝也忙说:“真要见面了,三方还有好多话要说。”柳兰把照片装在兜里,笑说:“好,这就去吧,时候还够,他爸妈都在家的。”玉敏柳枝都跟着出了堂屋。 柳兰刚锁了门,只见婆婆田文氏扯着柱子进了院子,忙迎上说:“妈,你来得正好,这钥匙就交给你吧。”田文氏见柳兰家里来了两个生人还要出去,便问:“你这是有什么事?”柳兰笑应:“噢,妈,这是我何家湾的小姑,来找我给她的侄女提亲。我想老根家的树根还合适,带她们去看看。”柳枝笑说:“是呀,大嫂,我对这村里不熟,就找到柳兰了。”玉敏也说:“也是我的外甥女。”田文氏只在下地时见过玉敏,与柳枝面都没碰过,又没见要定亲的姑娘,甜水沟也没哪家姑娘找上门来定亲的,百般不解,可见柳兰要带她们去,不好细问,只接了钥匙,说:“要去就去吧,只是仔细别有了什么事,那大金子的男人可是刚埋了没几个月的。”柳兰笑说:“妈,那树根能到哪儿去,不会那么巧的事了”,接着三人出了院子。田文氏知柳兰为这类事去一趟,短时必回不来的,拿着钥匙到自己的后院去了。 柳枝玉敏跟着柳兰绕过两栋房子,又路过几个路口,在一个篱笆门前停了下来。玉敏只对柳枝小声说了一句,“那不远的一块菜地原来就是我嫂子娘家的宅子。”柳枝只点头笑说:“真是巧了。”柳兰听她们对这里并不生,转身笑说:“甜水沟那处宅子都闲十几年了,还没人住。”原来老根家的不远处就是田丫娘家的祖宅,这头绝了人后,田丫没来过,便被村长田志业拆了砖瓦当了菜地。田丫的近门婶子白大婶心里虽不顺,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认了。 柳兰向院里看了一眼,上前推了篱笆门,说:“小姑,人在家呢,进去吧。”柳枝只应一句“那好”,与玉敏一起进了去。这院子跟村里别家格局大抵相同,只是草房稍低矮了些,堂屋仍是三间。玉敏见牛棚下一头老黄牛,很觉如意,小声对柳枝说:“看来这家还是能过得去的。”柳枝看了一下牛棚,见了柳兰到了西屋门口,这才应一句“只看不出是多少年了”。二人不再作声,只站在院子里四下打量。柳兰站西屋门口看了看,只见老根一人仰在床上抽烟呢。她轻拍了一下门,说:“大伯,只有你一个人在家吗?大妈呢?”老根多日不见家里来人,听见门响,猛一愣神,见柳兰到了门口,忙敲了烟斗的灰,说:“哦,柳兰呀,你大妈在树根房里呢”,说着忙要下床。柳兰笑说:“大伯,你不用忙,我来跟你家树根提亲的。我这就到堂屋里跟大妈说。”老根一听是给儿子提亲的来了,又一愣神,忙说:“你大妈在堂屋里,我这就带你去。”柳兰又说:“不用那么忙的。”老根出了屋,见院里还有两个陌生人,心下纳闷,却没应话,只对柳兰说:“你大妈在堂屋里没什么事,正好的。”玉敏和柳枝见老根一身棉衣有两处都开了线了,没想会是这般寒酸,心下都犯了一回嘀咕。 柳兰几步上前,推开了虚掩的堂屋门。田婆这时正给彩虹娘娘的像默念许愿呢,香篓子里刚燃了一柱香。老根见田婆已上了香,便说:“进去吧,一天都没什么事。”田婆听见有人进来,忙转身,笑说:“是柳兰呀,我正给娘娘上香呢,没太在意。”柳兰笑说:“大妈,今儿不逢九,又给娘娘上香呀。”田婆又笑说:“‘礼多官不怪,香勤神不怒’嘛。” 这田婆正是田老根的老伴,原是老根小时候的童养媳,在七岁那年被带到甜水沟,带她来的人说是家里揭不开锅,要她改门度日,那时候老根家还能顾得上吃,便给了那人三瓢玉米面,半斗谷子把她留了下来。因吾不知生养她的人确是百家姓中的哪一姓,只好让她随了田家,称“田婆”,亦为日后着笔方便易懂,绝无它意。田婆七岁进门,十六岁入了老根的房,十七岁上就生了头胎儿子。可她命里注定是个保不住头子的,那孩子不上两岁就死了,接着又连生了三胎竟全是丫头。那时候老根一家经一场饥荒之后,近门长幼爷们全都饿死了,全族人只他一个独苗,盼儿子心切可想而知。好不容易盼到第五胎,总算生了个儿子,老根当天即给儿子取名“树根”。儿子既为“树根”,老子便为“老根”,村里人这样说,我亦这样记。至于那老根原名,因他一介草民,不记无憾。又因老根斗大的字不识一个,除给第一个儿子取名“大旺”外,中间的丫头都是“大丫”“二丫”顺着叫下来的。 前文既知,甜水沟的日子比金簪河边乌洼镇上任何一个村子都苦,田里上不起肥料,庄稼结几粒粮食,连肚子都填不饱,偶有养猪牛也不见有膘。可甜水沟的人大都相信祖先的灵气,说这甜水沟是彩虹娘娘在划出金簪河之后又划的,用不了多少日子生活就将甜起来。可许多年过去了,几乎每家的日子都还是老样子。甜水沟是这样,老根一家又是甜水沟数得着的。他家值钱的东西除了老根替树根舅舅顶了三年工换来的一头老黄牛,再没其它,从前几年两个女儿出嫁,一家三口才勉强能吃饱了。若是十年前,年头到年尾都是数着粮食下锅;更往前数,树根之前的一个丫头因怕养不活,只好忍心送了人。两个女儿出嫁后,可树根长到二十五岁婚事却迟迟没成。虽然他生性老实,能挑能背,可还是没人牵这个线,村里有几个热心的婆子在他二十岁前后的时候提过几回,可他家连最低的条件也满足不了,只好一次次的黄了。眼看树根一岁岁往上添,还光棍一个,老根田婆老两口日夜寝食难安,短短五六年,头发都半白了,在村里人面前话也没了亮声。 老根不等田婆再应话,凑近说:“根他妈,柱子妈是来提树根的事。”田婆听了,猛的一喜,想她是给树根提亲的,又不敢十成确认,只好笑说:“天哪,娘娘真的那么灵吗?你来是?”柳兰笑说:“大妈,我来是给你家提亲的。是我何家湾的小姑找到我的。”田婆一听,果然是真,忙说:“我的娘娘,我可才说过那样的话呀。”老根忙趁机说:“她们现都在门口呢。”田婆看时,有两个人就在门口,竟没有在意,忙对老根说:“他爸,你回屋去吧,这里有我呢。”老根忙出了屋,对门口的玉敏和柳枝说:“屋里坐吧,都没外人。”柳枝和玉敏笑了一下,都迈步进了屋。 田婆一见她们进屋,忙摆齐了两个凳子让她们坐。柳兰只把玉敏柳枝介绍给田婆:“这个是我何家湾的小姑,这是小田庄我认识的一个大妈。”田婆乐得心难静片刻,忙倒了水,这才说:“照这么说都是不远的,在这都不要客气。”玉敏和柳枝看屋里除了桌子凳子几乎再难有别的东西,心里犯疑,接了杯子,都是一笑,没说什么。柳兰并不端杯子,只笑对田婆说:“大妈,今儿树根不在家,偏巧那边姑娘也没空来,就把相片带来一张。”田婆刚才只当今儿先见面,没想是那么急的,想家里从没有过这样的事,还是一笑说:“噢,树根还有几天就回来了,那边来不了也不要紧的。”柳兰从兜里掏出相片说:“大妈,树根回不回来都没什么,你看看相片能相中不,反正树根也都是听你的。”田婆只见过主席画像,哪里见过什么相片,见柳兰手里巴掌大的一个纸片,忙把手在衣襟上抹了几下,这才笑应:“真的吗?我就看看吧。”“小心,在正面”,柳兰说着把相片递到了田婆手上。柳枝见田婆如此恭敬,心底只想发笑,可还是与玉敏相视一回,都没说什么。 田婆接了相片,托在掌上看时,竟见两个相貌一样的姑娘在上面。她疑心自己看花了,揉眼再看时,还是两个仙女一样的姑娘,比平日里下地赶集见的哪一家姑娘都上眼,心里“咚咚”跳了半天。她还是止住了心惊,笑问:“柳兰,照相的时候一个人到相片上怎么能照出两个人来?”柳兰笑说:“大妈,我忘了对你说了。这相片上的是两个人呢,她们可是双胞胎。”柳枝在旁笑说:“是呢,她们是双胞胎,到年底才十九岁。”田婆低头再看时,果然见相片上的两个丫头穿戴都是不一样的,笑说:“怪道呢,是我大意了。这衣裳穿的都不一样,我光看脸蛋是一样的。”柳兰笑应:“就是脸蛋也不一样,一个黑一点,一个白一点。” 田婆看了两眼,心下便不安起来,看那相片上两个姑娘论相貌论身段这附近几个村子都鲜有能比的;若论提亲,甜水沟的各家都没一个行的,更不用说来给树根提了。她看了几眼,乘柳枝和玉敏不防,向柳兰使了个眼色,意思要回树根的里屋去说。柳兰会意,对柳枝笑说:“小姑,你们聊着,我有话到里屋跟大妈说几句。”柳枝心底明镜一般,点头笑应了一下,没说一句话。玉敏也只随着柳枝坐着动也没动。 柳兰随田婆进了里间,两间屋都不大,不过是隔者一道墙,那门连个帘子也没有,不过是避她们的面,说话声仍是不避。柳兰问:“大妈,还有什么事?这样的姑娘提给树根亏了他了?”田婆心里乐得只怕不是真的,忙说:“我的娘娘,什么样的姑娘能亏了我家树根了?我是看这姑娘都不像是在甜水沟落脚的人。我又一点也不知根,是不是要给树根提的那个患上什么绝症了。”柳兰笑说:“你想哪儿去了,把我当什么人了,我们树根高高壮壮,能挑能背,就是家里紧点,怎么也是条汉子。娶媳妇就算不挑她身段相貌,怎么也要能生能养过得长久的。”田婆听了,忙又说:“是那样的,我看这姑娘模样身段都没的挑了,怎么要来人找甜水沟的?”柳兰这才凑近了些,放低了声音说:“大妈,错了这样的好事,下回可就没有了。那姑娘前一节子被人拐了,离家些日子,回来肚子就有了。她家人怕上门提的不合适,就让我小姑过来帮着,我掂量着树根正合适,就带她们过来了。”田婆听了,如得了珍宝,忙对着相片问:“可是真的?你说的是相片上的哪个?”柳兰指了双云,说:“就是这个,是大的。”田婆仔细又看了看,说:“哪个都好,她看上去就是个有能耐的。只怕她家人掏了心想叫她安个家,她到头来还是跟树根过不一块的。到那时候可就晚了。”柳兰笑说:“这个你放心好了,我姑来这里,那姑娘是愿意的。她的事一天不定,家里人就一天不安。再说她嫁过来就是一家人,天天跟树根吃一锅饭,睡一个床,到哪都是过日子的,哪有过不下去的理。只是她到这要是生了,让那孩子过安稳就好了。”田婆忙说:“看你说的,女人哪有不生孩子的,只要她能跟树根安稳过日子,我都当亲生的待。”柳兰笑说:“您要是有这个心,这门亲事就算成了。树根年前就能把她娶回来了。”田婆听了,心都要乐得跳了出来,又说:“树根还没回来,照你那么说,眼下就能定了?”柳兰笑答:“那边有这个意思,不知道大伯愿不愿意?”田婆忙把相片装在兜里,说:“这姑娘就算是带着孩子来的,也给我家树根定了。你大伯那里,我去跟他提一下就行了,他怎么想不用理的。”柳兰笑问:“你说在年前哪个日子合适?”田婆不想那么快就能定下个准日子,笑说:“她明儿来才好呢,只是人家也是养到**八的姑娘了,在外不管有了什么错,在家爹妈都是要面子的,办太草了不好。再说树根眼下不在家,要回来还要好几天,这屋里还是空的,要备齐常用的东西也要一个多月。我看放在腊月最好,十六就是个好日子。”柳兰笑说:“你既那么定了,我就跟我姑那么回了。”田婆笑应:“这就出去吧,她们都等着了。”柳兰一笑,跟了出来。 田婆往桌子上的杯子里又加了水,便对柳枝说:“柳兰她姑,你们坐着喝水。我刚才看了你家姑娘了,挺好的,只是我家树根这几天不在家,我先去跟他爸说一声。”柳枝刚才已知了她们的话,心下甚觉如意,只笑说:“那就好,你就去吧。”田婆应声出了屋。柳兰又把田婆的意向和预定的日子都说了。柳枝都点头同意。玉敏见老根一家里里外外一副穷酸样,虽不如意,可想玉勤和双云在家的难处,又想双云只有在这样的家庭过日子才免生不少闲气,心下也就坦然了。 老根知这时要给树根提亲,正乐得在屋里等着信呢。他见田婆进屋,忙问:“根他妈,柳兰怎么说的?树根没在家,那姑娘也没来人,两边人都见不上一面,怎么定去?”田婆把相片掏出来,对着老根指了双云说:“你看就是这个,相片上这样,真人还会丑吗?她们见不着树根没什么,我们见着这姑娘不就行了?”老根一见,很吃一惊,又问:“真是这个?怎么就提到甜水沟来了?”田婆如实说:“这姑娘如今有了身子了,可能知道的时候流掉都来不及了,在家里不能再等,怕上门提的信不过,才让柳兰来帮着提的。”老根不想会是这么回事,忙说:“什么?怎么能让给人糟蹋又怀上孩子的到我们家来?”田婆听老根说了这样的话,忙向外看了一眼,这才说:“糟老头子,怎么能有那么个说法,人家姑娘满打满算也才十八岁,有个心野不安,给人拐了去也是可能的。要不是怀着孩子,能提给我家的树根?就是怀着孩子,哪一点差了。柳兰都来几年了,不是挺好的?”老根看了又看相片上的双云,说:“这旁边的一个不是一样的吗,怎么非要提怀着孩子的?”田婆忙说:“我说你真老糊涂了,人家一个姑娘进火坑,你想另外一个也跟着进了不成?她还是少出家的黄花姑娘,凭跟她姐一样的身段模样,别说是我们家,就是甜水沟的村长家也轮不上。”老根仍不甘心,说:“我家树根只比她大几岁,别的也都好的,让她怀着孩子过来,总是不太好吧。”田婆难再安心听他说,把相片装在兜里,又说:“是呀,你也知道树根都二十五了,你身子这两年也快撑不起了,还能再活几年。那姑娘过来生了肚子里的就安心过日子了,再两三年就又生下一个。可能你没两年就能抱上孙子了。”老根听了,想树根已不能再等,只好依了田婆,说:“你要那么打算就依你吧。我也从这两年才不行的,十年八年都不会有事。”田婆又说:“别当人家姑娘没处嫁似的,要不是原来我求过柳兰几回,又在娘娘面前上的香,有了这样的好事,甜水沟十家八家都有,她能给树根牵这个线,也是看得起树根的。换上别家,出个三百二百的礼都是有人愿意的。等树根回来就能准备了,年前还要把事办了的。”老根心里一喜,可还是问:“有那么急吗?”田婆只应道:“我还嫌晚的,那边都不知道有几个月了,怕是打了太迟了又太丢脸,爹娘都是要脸面的,早办早了,总不能让她抱着孩子过来吧。”老根点头说:“早了是好,只怕时候不多,都准备不齐了。”田婆心有成竹的说:“柳兰说两边都简办,只买几样常用的家具,到腊月十六让树根接回来就成了。事儿都这样了,你想还能办得大吗?”老根似有不安的说:“那也要不少钱,那边简办,这边办太省了不好吧?”田婆说:“最好省着,只要人能过来,怎么都行,眼下还有一个多月,那边要是不改日子,最多来一回人看看树根就算成了。”老根应道:“那边应了这边再安排吧。”田婆听了,出了西屋。 柳兰把树根家的一些事情向玉敏柳枝说了,见田婆那么快回屋,便笑问:“大妈,大伯怎么说的,有什么要改的?”田婆笑说:“没什么要改的,你大伯一百个愿意。只是这会树根没在家,不能到何家湾让那边人见见。”柳兰笑说:“我都向我小姑说了,跟那边的婶子传个话就成了,筹备得差不的多再见面也不迟。”柳枝也说:“是呀,柳兰都说了,两边都省着办才好。”玉敏也点头笑应“是的”。田婆听了,甚觉如意,掏出相片说:“那就好,你们再把日子商量一下,要是觉得合适就按柳兰提的,年前腊月十六办。”“也好,不过是那边的一句话”,柳枝说了,便要接下相片。柳兰忙一手拦了,说:“小姑,这双胞胎的相片,该是有两张的。这亲既定下了,日子也选好了,这张就留在这头,等树根回来叫他看看。反正相片跟真人都是一样的,还省了不少的事。”柳枝因没从玉勤那里得话,只不知该怎么好。玉敏笑说:“这样也成,反正都是亲戚,这样果然少走不少的路。年前日子也不多了。”田婆巴不得这样,忙趁机说:“这样更好,我这就把它放了,等树根回来”,说了,又让了一回水。玉敏柳枝都没再接。柳兰见没别的事,便说:“小姑,这边都说好了,只等树根回来就准备了。你们不常来这里,今儿就到我家吃顿饭吧。”柳枝恐定下的事再生变,起身笑说:“今儿是不能了,跟我一起来的人还在小田庄等着呢,何家湾也有不了的事,还要早点回去。”玉敏也起身笑说:“是呀,今儿连我那儿也难留住了。”柳兰笑说:“那样也好,反正以后有的是日子。”田婆也笑说:“以后来回都是亲戚,见的时候多呢。”柳枝又说:“今儿回去说定了,过几天那边回了话,这事就算定下来了。要是再没别的事,日子也不用改了。”柳兰又笑说:“以后有个什么事什么话,交给我就成了,两边的事都不耽误的。”玉敏柳枝一笑,都出了屋。田婆把她们送出院子,又回屋把相片仔细看一会,跟老根说了详细。 这里柳兰随着玉敏柳枝到小田庄跟玉勤打了个照面,又向她说了树根家的详情。玉勤见柳兰虽是个年轻媳妇,可举手投足稳妥大方,又因是柳枝引荐的,都信真了,当时都全应了,连腊月十六的日子也没改,只说:“只简办就行,眼下日子都紧,别办太繁了。”柳兰听了玉勤的话,都中其料,不仅应了所有的话,还说过几天去看看双云。玉勤见她诚心,听柳枝说她也有过同类的事,也就应下了。 柳兰送玉勤和柳枝出了村,又向田婆老根回了事,从田文氏那里拿了钥匙,到家还没坐歇片刻,便有三民媳妇桂花推门进了来。柳兰心下只是诧异,桂花自过了门除了坐两回月子的当口见了她有嬉笑颜色,平日指使孩子来要点吃的,自己也不亲自来;这会三民没在家,家里还有小子闹着,又怎么能抽出身来到这里串门。原来柳兰刚带玉敏柳枝进了树根家,接着没一会,半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家里有光棍的更是懊恼平日没与柳兰走得更近,可在这天大巧事上占个先手。 柳兰见桂花进了房间,忙扶正了一个凳子,说:“柱子三婶,坐吧,家里二小子放得开吗?”桂花也不正经应答柳兰的话,坐到跟前,笑说:“嫂子,今儿小田庄来了两个人,为的到底是哪些事?”柳兰不想她知道的那么快,又想她这次来必是为了她娘家哥的,只得笑说:“没什么事,是何家湾的我小姑叫我帮她村的一个丫头在这提一门子亲。她都能熟的,就是让我帮着上门说个话。”桂花一听,果然没错,忙笑说:“嫂子,有那样的好事,怎么能忘了我呢。我大哥还没定下呢。”柳兰自知她来必是为自家人,又说:“我怎么能忘呢,只是那姑娘怕是只配在甜水沟,她家也是专门求人来提的。”桂花听了,又俯子,笑说:“实话说了吧,我哥的眼是没处治了,只要能勉强成个家也是好的。那姑娘不管怎么样,只要能生就能跟他提。”柳兰故作吃惊地说:“真那样可就不妙了,我只当你哥眼好了早定下了呢,那姑娘还不满二十岁,长得也好,就是心眼多了些,在家等着都没人提了。托我姑找到我叫在甜水沟提,我想一整个村只有树根最合适,树根没在家,他家人连面也没见就应了,两家人没用半天连日子都选了,就在腊月十六。”桂花这时又自悔不该把娘家之事掖藏太多,这会既知柳兰说已经定好了,只好笑说:“那老根家穷得叮当响,也是能养得起儿媳妇的?只怕养不了半月就饿跑了。”柳兰只一笑说:“理他呢,反正人家姑娘那边也是愁得有水泼不出去似的,连树根的面都没见就要订日子,注定是个不怕吃苦的。不过女人到哪都是过日子,等生了孩子就走不掉了。”桂花仍是说:“随便换个哪家,也比树根强。”柳兰只一笑,说:“他命里该遭这份罪,我不过带媒人来找个门。”桂花说:“那老天爷也真瞎了眼,树根家穷的被子十几年都不换一个,也能娶到媳妇。”柳兰听了,又一笑。 桂花还要再趁机开口叫柳兰留意为她哥张罗人家,田文氏已扯着柱子到了门口。她想以往有机会柳兰都没开口提过,今儿更是做的神鬼不觉,说了也是枉费口舌,只得作罢,到田文氏跟前说了句“大妈来的正好,我们正聊呢”,便出了屋。田文氏不曾想这时桂花会在这里,便问:“柳兰,桂花怎么这会来?”柳兰笑说:“妈,她听说我到老根家给树根提亲,也想给她哥打听打听,就过来问问。”田文氏不解地说:“老早干什么去了,平时把娘家的事捂得那么紧,有个纷争打斗也不说一句,这会等人有了结果再打听。我看自从你爸去世以后,你二叔接了村长;桂花又生了两个小子,眼里越来越没人了。要不是大民不能应太多的事,也不能让她得意了去。”柳兰笑说:“那老二家六七年都没怀上,桂花眼里不是也没有么,二叔二婶平时都说不了什么,还不是都由了她。” 田文氏让柱子靠在柳兰跟前,又问:“树根那边的事,到底怎么个说法?”柳兰应道:“都是我小姑一人应了的,我就是带她到树根家,没一个钟头连日子都订好了。”田文氏点头说:“那样也好,省得来回那么多麻烦事。你也别管太细了,万一以后有个好歹,像星华跟大金子一样,一个死了一个守寡,怎么都不好。”柳兰只应:“何家湾的事不用我去,这边的事树根回来他自己忙,我帮不了什么。”田文氏说:“那样最好,帮他家多了,除了沾点穷气,没半点好处。”柳兰还要叫田文氏放心时,柱子在旁说饿了。田文氏笑说:“柱子都饿了,就能做吃的了。正该长身体的时候,吃的跟紧点。”柳兰只说从没缺过吃的,接着便动手做饭。田文氏等了一会,不见大民回来,便坐在灶前烧锅。饭后,又有家里有光棍的人家来打探,听柳兰说订给了树根且日子也选好,都暗自懊悔一回。 甜水沟的故事至此便要转回何家湾。诸位莫问甜水沟人家少也有三四十户,老少人口少也有二三百,如何提这么几位就此止笔。殊不知,这作书用人不似我党某局某部,可有一正十八副,正者说三道四,副者游手好闲,甚至不堪一用者也能粮饷照发。我虽才疏学浅,别人写作惜墨如金,自知远不如他们,可也要惜墨如银,作出大尾巴狼的样子来。如此更有深一层的意思,甜水沟各家虽不如世外桃源,然而各吃各家饭,各穿各家衣,各家关系除了真亲血缘,就只剩地头挨地边,地头搭着地头了。虽然不至老死不相往来,却难找出明显的瓜葛来。我着墨至此,已自觉甚妥了。 ( 第四十五章 备彩礼玉勤遵夫意择吉日荣嫂称人心 再说玉勤柳枝一路说些日后的详细打算,不知不觉已入了何家湾了。此时已到了午时,玉勤原要柳枝吃了午饭,可苦留不住,要她不要向村里人说太多的话,也接着推门进了院子。 玉勤见双云房间的门还关着,便径直进了堂屋,倒了杯水坐下歇息,此时想柳枝和玉敏说那些话,虽心下难平,可事已至此,却无可奈何了。 玉勤刚喝了两口茶,只见双红进了屋,忙问:“双云这会可好些了吗?”双红答道:“她本来就没什么事,不过是心里窝点事,慢慢的就好了。”玉勤点头应道:“那就好,年前可不能出事了。”双红见玉勤的气色比前几天好多了,便知双云的亲事有了着落,凑近了笑问:“妈,姐的事怎么样了?”玉勤笑答:“还好,你姐不是一直在家的命。”双红忙又问:“妈,订了哪个村的?”玉勤答道:“你大姨旁边的甜水沟,是你舅妈老家旁边的。”双红听了,已料十有**,虽知甜水沟是十里八村最提不上口的村子,可还是没太多惊奇,又笑问:“妈,甜水沟哪家的?姐去了日子能过下去吗?甜水沟的人家可都是紧的。”玉勤笑训道:“傻妮子,这年月哪有过不下去的理,不就是日子难熬点,河边的村子都是差不多的。”双红一笑,没再问,忙出了屋。 双云这时躺在床上,病虽没大起,脸色还是让人担心,隐约听见玉勤和双红在堂屋里说话,又见双红进屋,没应一句。双红坐在床边,如实说:“姐,妈回来了,把你的事也订下了,这回是真的了。”双云听了,忍了泪,点一下头,说:“那就好,早晚都是要办的,到时这屋里就你一个,可别叫怕。”双红似没听见她的话,又说:“听妈的话音,日子像是也订下了,就在年前,等爸完工不多日子就能了。”双云应道:“妈安排的都是对的,都依了她吧。”双红还要再说时,却见双云面色难以撑住了,只好止住了到了嗓门的话,向外看了看,改口说:“姐,时候不早了,你在这儿躺着养着,我去厨房帮妈做饭。”双云点头应,勉强笑应:“是呢,妈忙了大半天了。”双红出了屋,仍关上门,进厨房动起手来。玉勤喝了水,又歇片刻,进了厨房帮着烧锅。 玉勤和柳枝为双云把亲事定在甜水沟不几天,甜水沟与何家湾的人几乎没人不知道了。那田婆自定准了日子后,只要家里来人,不管是同辈的婆子还是晚一辈的媳妇娘们,都要把双云的相片拿出来给她们看一回,又夸一回柳兰的好。村里那些人有的艳羡有的心痒,当面笑应一回,背地里却说“树根这家境这年龄能混上个媳妇,真是烧了高香,要不碰上个怀着野种的,怕是要打一杯子光棍”。玉勤虽是一直守着口,可这样的事怎么能遮掩的住的,爷们做工没在家,媳妇娘们传的是的,知道后不过是都说双云命苦,“要是正经一点,怎么也不是在甜水沟一辈子受苦的命”。玉勤和双红自然偶尔也能听到,不过都是假装没有发觉,在双云面前也都一往如常。 没几天,村里人连腊月十六的准确日子也都知道了,村里常被限跟双云双红交往的丫头也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自然暗里为双云叫苦,除了惋惜也都更信了家人的话。此后数年,何家湾及邻近各村的丫头都没人再提外头好的,连柳枝的丫头秀娟也安心在家等人定亲了。这些自然是后话,此时详提无意。 大雪过后,双云已定下近十天了。玉勤见双云双红这几天气色都平和,又想眼下已入了冬,再往后天更冷,两人陪嫁的被子里表都齐备,可打好的棉絮还没弹成褥子呢,且双云的亲事定下,双红的自然也不会拖久的。午饭过后,玉勤见双红喂好猪,向她说了些家事。双红应下,便挎了篮子把从镇上带回来春福的衣服带到河边洗了。 玉勤从田妹那里借了秤,称了棉絮,刚支了拉车,紧了绳子,还没进屋,竟见世明提着一包洗换衣服进了院子。玉勤马上把车从门口移开,笑迎上说:“福他爸,怎么这会回来了?工地上不是还有事吗?”世明前几天从何世理嘴里得知双云定下亲的事,今见玉勤带了笑色,悬着的心也就落了稳,到了门口说:“今儿工地上的拖拉机坏了,活不多,我就跟头儿说回来看看,他就依了。”玉勤又笑应:“有了这个空,还不如在那里歇歇,看不看都没什么,双红昨儿刚把吃的用的给春福送到镇上了,这会正把春福的衣服带到河边洗呢。”世明向双云门口看了看,门关得紧紧的,又说:“我刚回来的时候看见双红在河边呢。你这会支了拉车干什么?家里地里都没要紧的事。”玉勤进屋为世明倒了水,这才说:“家里地里是没要紧的事,可双云的亲事定下了,就在腊月十六,双红的事也应该不会再拖了。我想往后天冷,雨雪不断,没多少好日子了,趁这晴天把这些棉絮弹了,表里都是现成的,做了被子放着,到时都能用了。”世明点头应是,又问:“双云定在了哪家?”玉勤如实答道:“秀娟妈带着她甜水沟的娘家侄女定的,也在甜水沟,是我大嫂原来的近邻。”世明听了,跟在工地上听的不差什么,没太惊奇,只说:“哪个村的倒没什么,要知根知底的才好。”玉勤忙笑应:“秀娟妈的侄女家就在甜水沟,对村里最熟的,都能知根,错不了的。”世明喝了一口水,点头默应。 不一会,双红回来,见车上什么都没装,连衣服也不晾,忙进了屋。见世明坐着歇,很吃一惊,顿了一下,笑问:“爸,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队里的工完了吗?我再做一点饭吧。”世明笑说:“我回来看看,工地上的活还多,我马上还要回去,饭就不用做了。”双红笑说:“我刚才下河边洗衣服去了,要是在家,都该做好了。”世明又应:“我在工地上紧早吃了饭回来的,我趁空歇半天,还要紧早赶回去干活。”双红听了,觉得很是,给杯子加满了开水。 玉勤把世明带回来的包袱打开,将里面的衣服和鞋拿出来,对双红说:“家里再没别的事,快把这些带到河边洗了吧,今儿天好。”双红笑应:“我刚洗好的那些还没晾呢。明儿天也好,有什么急的。”玉勤笑训:“才干这么点活就要懒,这些天不都是闲的,连这些洗刷了也不多。”世明接过话说:“今儿不洗也不要紧,反正洗了也带不走,工地上的都够穿的。”玉勤又说:“趁的是这个忙劲,这天冷,下河的次数少了,只要一丢下就要好几天。”双红听了,没再多说,忙出了屋把那洗好衣服晾了,用篮子装了世明的,又去了河边。 玉勤回屋将世明家里的几件干净的衣服和鞋收拾了装在包袱里。世明喝了水,坐着抽了一袋烟,又回里屋,说:“能带的装几件就行了,工地还有几件,能换的过来。”玉勤应道:“多备几件不碍什么的,往后天渐冷了,工期也要半个多月,有个阴天,多几件轮换着放心。”世明这时又操心起双云的事来,又说:“以后好天不多了,那边日子定下了很快就会着手办的,甜水沟的日子都紧,你有空去看看,叫双云带回来的钱拿上几百,要是看着不够,就留给那边一些。虽不大办,可常用的家具总要有的,不能让那边太紧了,都是双云挣的,该是用给她的。”玉勤应道:“我早料着了,离日子还有一个多月,等家里的事准备好了,我就抽空去看看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双云挣回来的钱我平时一分也没动过,那边就是紧点,这里也都能应上,不会太紧了的。”世明听玉勤打算的很妥,又说:“既那样就好,有空找秀娟妈提一下,只要买些日常必备的东西就行了,来回的礼节跟当天的排场都省了,那边的日子紧,省多少是多少吧。”玉勤答道:“我都是那么想的,秀娟妈在甜水沟的侄女我都见过了,一些事都是托她的,不用再经村里别人了。”世明想了想,说:“那样更好,要看靠得住才托给她办。”玉勤忙补说:“可靠得很,我都见了,说话办事在何家湾也难找到一个抵得上她的。她原来在金柳村都是数得着的。”世明仍不放心的说:“什么事经过了才知道,早点提防着放心。像采菱家的一样,悔都来不及了。”玉勤连连点头,说:“不会有那样的事,大姐亲自到那边家里去过的。以后有要紧的事,我仔细留意就好了。”世明听了这,才更放了心,伸手按了按装得满满棉絮的蛇皮袋,又说:“家里棉花都弹了吧,别留了,甜水沟的各家的地种棉花都是少的。”玉勤笑说:“都装完了,分好了,双红的事怕不久也要办,我趁这空一起都能做的出来,表里都是现成的,用不了几天。春福娶媳妇还要好几年,到时就是再用,也都能做的出来。”世明坐在床边说:“是呀,双红的事那边也是有意要办,你就琢磨着定个日子吧,年前年后都是一样,别等太多日子了。”玉勤应道:“等荣嫂得了那边的话才好,年前年后的好日子都能选,那边要是准备好了,不过是她来回一句话的事。双红的事不用操心。”世明听家里各事都安排妥当,上前提起包袱,说:“家里的事这样安排就好了,眼看时候不早,我还得赶到工地,不能在家里多呆了。”玉勤忙说:“家里就那么点事,晴好的日子还多,紧早不在这半天,你就在家里多歇一会,到天黑还早呢。”世明忙说:“早去了在那没事歇着也好,干活的人多,回来的可就我一个,拖久了不好。”玉勤只好依了,说:“那样也好,免得背里说些话,家里的事你就放心吧,我能安排的。”世明说:“先把双红那边早顾着,我再半个多月就能回来,忙不了人的。”玉勤听了,又点头应是。世明又提醒几句玉勤在家要留意的琐事,便提了包袱出了屋。 玉勤把世明送出了院子,看时候不早,忙回屋把几个满满蛇皮袋的棉絮装在车上,又拿了几个单子掖在中间,看没什么遗忘的了,于是装了钱,推开双云的房门,到了床前。双云坐起身,捋整了头发,不等玉勤开口,便问:“妈,刚才是爸回来了吗?”玉勤笑应:“是呢,工地上刚好这半天事不多,他就把那里的脏衣服鞋带回来,双红这会正洗刷呢。我待会要趁这天好到镇上把家里棉絮弹了,这会家里没别人,你仔细留意着。”双云心下明白,又说:“日子不是多着的吗,晚一天不要紧。眼看日头都偏西了。”玉勤笑说:“说是还早着,可早一天比晚一天好,这都入冬了,一天比一天冷,再拖几天,雨雪也是常有的,趁空弹回来,家里表里都是现成的,做被子就快了。”双云又说:“妈,家里就有现成的,也别做多了,备一床够用的就成了,腊月十六正赶在雪天,多了也带不过去。”玉勤又笑说:“怎么能有那么傻的想法,你爸都说过了,连双红的都一起弹了做了,不值得折腾几回,你俩都是一样多的。双红的那边也快有话了,你大妈也快来订双红的日子了,要不赶在年前这日子都做了,到了正月连针线都不能动了。一齐备好放着。怎么带过去是那边的事,不管什么天,几床被子都费不了什么劲的,别的东西都让那边买了放家里就行了,省事得很。”双云听都安排好了,只好依了,说:“妈,既然那样就好就依了你吧,这就能去了,家里有我呢,双红一会就回来了,家里的事不用担心。”玉勤笑应:“那就好,这下半天点背了,去了就能弹了,一个多时辰就能回来了”,接着,起身出屋关了门,又把院门打到大开,把车拉出院子,回头把门关上,这才挎上绳,拉车出了村。家在路边的一些婆子媳妇见了,都料是为双云的事,可都不知该怎么开口问,都快两步躲进屋里。 玉勤去后,双云趟在床上,模着自己隆起的肚子,想家里人为她操忙的事,滋味万端,可事已此,百般悔恨都没用了,泪也没有了。她一人在屋里,思前想后,忽听门“吱”的一响,立刻提了精神看时,竟见何香进来了。忙拉了被子,坐直身子,笑问:“香妹子,哪股风把你吹进来了。这么十多天忙什么呢,也不来看我一看。”何香关了门,到床边坐了,笑说:“什么也不忙,天天在家除了洗就是刷,就是难抽个整时来看你。我刚才看见二妈拉着车出村了,是给你弹棉花做被子的吧。”“我妈说天冷了,春福在镇上分去了一床,怕到时不够用”,双云看了看旁边的水瓶,笑说,“不巧了,连开水也喝不成了,好象是空了。”何香笑说:“你当我来是喝你的开水呢,什么事都别瞒我了,亲定在甜水沟了,都要给你准备做被子了,日子腊月十六,等你回了门,我还等着喝喜酒呢。开水有什么希罕。”双云笑说:“还喝喜酒呢,别人不说,你还不知道甜水沟什么样的吗?”何香笑说:“那有什么,日子紧点就不办喜事了吗?你看吧,那边再紧也能办得有模有样。说不定你嫁过去,三五年一过,日子就翻了个样呢。”双云坐正了,说:“只怕我过去日子更紧了,只有喝西北风了。”何香没急应话,往里坐了坐,说:“你没听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吗?日子在哪都是人过的,人一个不能比一个,你去了就比别人强。”双云又笑说:“都跟你想的一样,家家都是万元户了。” 两人正在屋里说笑,双红从河边洗刷回来进了屋。何香笑说:“看来双胞胎还是当大的好,双云天天闲着没事干,你就没早没晚的忙。”双红笑说:“你在家不也是当姐的?不也是天天忙的手脚不闲的?忙不忙都是命,跟排第几有什么相干。”何香听了,笑说:“说的对哩,照这样你我都是命苦的了,双云嫁过去说不定还能天天过这样的日子。那时候做了掌家女乃女乃,可别忘了我。”双云笑说:“要真是那样,你就跟着也嫁到甜水沟吧,我有空也能照应一下你。”双红听了,只是笑。 何香提起水瓶,说:“双红,烧点开水来吧,给双云沏点糖水喝。”双云忙止住,说:“不用那么急,我天天没事,在屋里不是吃就是睡,早胖的都快走不动了。”何香笑说:“这就是你的福气了。”双红也随着坐在旁边,说:“什么福气,不过是自己懒得虫一样,家里的事都赖给我罢了。”何香又笑:“说的就是嘛,有个人赖最好,像我一样,家里那些事,我妈说了话,左等右等还是我一个。”双红笑说:“早知道这样该把你的亲定下的,早一天过了门生了孩子,就什么都妥了,也不用在家里怪这个怨那个。”何香听了,上来要掐要拧,“你别风凉,双云的事办了,你的事也难撑十天半月的”。双红边躲边笑,上气不接下气。 双云在床上笑说:“都消停些吧,吃的饭不干活都闹光了。”双红笑说:“是呢,这么闹,我洗的衣服都没晾呢,再闹一会,动的力气都没有了。”何香住了手,歇了气说:“真别说,我还真待不住了,家里没一个人。”双云忙问:“二婶不是在家吗?这会都没什么事。”何香笑答:“我妈到我大嫂家里问我爸和山军的事了。要是在家我才没空呢,这次要是见了,又该唠叨我没空到处踢门槛子了。”双红笑说:“你没事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吧,不然惹急了她,不等过年就把你找个人家,让人接走了。”何香笑说:“看吧,到时谁能留下来还说不定呢。”双云笑说:“你快回吧,你妈要是见不着你,怪起来可别怨我。”何香笑应一句“我大哥一个多月没回来了,我妈有好多我爸和山军的事要问”,接着便回了。双红接着也出了屋,把刚才洗好的衣服晾了。 傍晚酉时过半,天色便暗了下来。双红一个人喂了牛,并往厨房里收了柴。她正要出院子到村外看,又见玉勤已拉了弹好的满满的一车褥子到了门口,忙上前拉开了门说:“妈,天都黑了,路上好走吗?”玉勤进了院子,说:“都是熟路,车又不重,天黑不大一会,不耽误走。”双红扶着把车停稳,回屋点了灯。 玉勤解下绳子,扛起一单子棉絮送到里间放在衣柜上。双红也出了屋,扛了一单子放到了春福房里。两人又一个来回便把褥子卸光了。双红把水瓶提到堂屋,倒了杯水,说:“妈,喝点水。”玉勤并不急喝水,只笑问:“双红,牛喂过了吗?”双红笑应:“喂过了,头一槽还没吃完呢。”玉勤歇着气,又说:“那就好,天不早了,你去做饭吧,先把双云的做了。”双红又应:“姐说跟我们一样就行了,不用单做她的。”玉勤喝了一口水,又说:“你做你的,不用依她,这些日子身子最弱,万不能有了闪失。”双红应了一声,去了厨房。 玉勤喝了水,歇了气,到牛棚下添了草料,正要进厨房帮着烧锅,竟见一个人进了院子,定睛细看,是荣嫂来了。她忙迎上前,说:“哦,是嫂子,怎么这会才来,快屋里坐吧。”荣嫂不想玉勤那么快就迎上来了,住了脚,笑说:“还是年轻几岁,眼睛好使,我都进来了,还没看见你呢。”玉勤明白她这时来是为了双红的事,忙带她进屋,倒了水,笑说:“嫂子,白天有什么事了,到这会才来。”荣嫂笑说:“白天没什么大事,可过了午饭看见世明回来,你又忙着去镇上弹棉花,就没过来。我想着离得近,什么时候都一样,就等到这会了。”玉勤与她一起坐下,又笑问:“是双红那边有什么话了?”荣嫂又说:“我昨儿去了一趟,亲家那边想趁年前把事办了,他们都知道知了双云的事在年前腊月十六,问我能不能把双红的也放在同一天。我原想双云双红是一块来的,你原来也说过她们的大喜日子要在同一天的,就应了他们,叫先按腊月十六准备。我就为这事来的,今儿世明也回来了,想听他留下话能不能放在一天。”玉勤一听,果中其料,事已到了这个份上,也不得不撑着应下了,可又想双云的事已经不同以往,日子是不能订在同一天了,顿了一下才说:“嫂子,双云她爸今儿回来是留话了,说双云的事定下了,双红的也该紧着办了。可双云的在年前日子够紧了,双红的那边要是再着手,怕是没多少日子了。”荣嫂笑说:“这个不用你操心,那边下面还有个小的,头一宗不办得太大,日子还有一个多月,能来得及。”玉勤苦笑一下,只得说:“双云的事跟原来不一样,可在甜水沟的事,年前紧着办了就算了。双红的事要是在一起,怕是不好。年前日子不多,年后正月好日子都多,十二十六十九都是好日子,不会拖久了的。”荣嫂听了,还算如意,一笑说:“世明要是这个意思,那就依了你吧。我只想两个孩子的一起办,图的喜庆热闹,真要凑到一起,确实是忙不过来的。”玉勤一笑,说:“原来那样打算不过是个说头,落到实处,确实是顾不过来了。”荣嫂笑应:“既这样打算,我过两天就给那边回话,要不就顺着双云的日子往后推一个月,放在正月十六。”玉勤忙说:“我也是那么想的,双云那边的事忙过了,要应双红的正好能腾开手。”荣嫂点头说:“那好,我就能过去说了,那礼过几天就送来吧,反正早晚都是一样的。”玉勤忙止住说:“日子先定在正月十六,礼的事等她爸回来再说吧。他点头立刻就能送了,不拘早晚。”荣嫂笑说:“这样安排最好,那边按年后的准备就是了。”玉勤只是点头称谢。 二人在屋里商议已定,玉勤又让了茶。双红这时进了屋,刚才荣嫂进院子,玉勤应头一句话时她就听见了,住了手在门口听了一会,听她们说明白了,便趁空进来了。荣嫂见了,笑说:“双红,正好,我跟你妈正说你的事呢。”双红笑说:“大妈,我的事还早呢,不用急的。”荣嫂又笑说:“这丫头总是不知道早晚,过了年都十九了,双云的事也要立刻就办了,你还有什么等头。我和你妈日子都选好了,比双云整晚一个月,在过了年的正月十六。”玉勤也笑说:“是呀,你大妈操不少心的,刚为选个日子,两边都跑了几趟了。”双红笑说:“大妈,在年后的事,这会不用那么急嘛,来回不远,可都是山路,身子要紧。”荣嫂又笑:“吆,傻丫头,你当我是七老八十呢,才五十出头,那点路算得了什么,黑灯瞎火的山路我都走过。再说有空多走些路,没准身子还硬实些,哪有那么快就垮了。“ 双红提了水瓶,往杯里加了水,又说:“大妈,快吃饭了。你这些天没少为我跑,今儿就留我家吃吧。”玉勤也笑说:“嫂子,是呀,以后的事还要多靠你。”荣嫂笑说:“看你说的,我为了孩子走点路还不是应该的,吃饭什么时候不行?等事成了还少不了我的酒喝呢,今儿就不用了。”双红又笑说:“大妈,多在这唠一会也好。”荣嫂向外看了看,黑漆漆的,起身笑说:“聊的时候多呢,等你们都成了家,你妈在家没人聊,我就常来,今儿该说的事说了,日子也选了。等我往那边给了话,有空再来吧。”玉勤笑说:“真的不早了,大哥在家要是等不着,怕是要出来找了。”荣嫂起身说:“我是做了饭让他烧了锅才出来的,这会也该好了。”玉勤随她出了院子,这才回了厨房,坐在灶前帮着烧锅。双红先为双云做了一碗荷包蛋粥,这才剁了红薯,贴上了锅巴。 ( 第五十章 苦命人命苦殃妹妹贤惠女因贤惠婆婆 玉勤这时虽然气虚力弱,可是神智还算清醒,听何二媳妇对山林媳妇说的几句话,泪几乎不止,走路也是一步一挨的。何二媳妇和山林媳妇步子只随着玉勤的。几人顺着走过的脚印到河边时,连说话的力气都虚了。玉勤一见双云,不顾一切扑在身上,号啕大哭,几乎气绝。双红,何香,梦妍也都随着止不住哭声。荣嫂见劝不住玉勤,只好安排让山林媳妇先回,又向何二媳妇说了双云被找到的详情。两人见玉勤如此,也都热泪如滚泉一般。大倔与兴贺手里握着铁锹,听着一片女人的哭声,无所适从。 荣嫂这时看玉勤死去活来丧了理智,再等都到下半夜了,风雪虽然小了,可冻的几乎无法立脚了,于是走到岸上大倔和兴贺身边,说:“时候不早了,你们到世明地里挖墓去吧,这里的事不能拖的。”大倔犹豫了一下。兴贺看了玉勤双红哭得死去活来,对荣嫂说:“嫂子,这样行吗?”荣嫂答道:“只能这样了,你们去吧,这里有我。”大倔兴贺扛着铁锹铁锨去了。荣嫂与何二媳妇一边自己抹泪,一边劝玉勤。这会玉勤和双红的哭声难止,却听不出有什么气力了。何香与梦妍听着双红的哭声,泪仍不止,又劝双红,恐她哭堵了气。梦妍看兴贺随着挖墓去了,把双云的衣服收叠齐整,放在了旁边。 大倔和兴贺挖好墓坑,已经到了寅时。荣嫂看时候不早,而玉勤已经在双云旁边哭了一个多时辰,怕再等会生出许多别的事,又俯身劝:“春福妈,天快亮了,让双云早点入土歇了吧。”玉勤这时眼睛都肿了,双红也难应人事了。荣嫂忙见玉勤无法照应了,忙叫大倔兴贺:“你们抬去下了葬吧,不能等了。”两人听了,忙卷起大衣,把双云抬去了。玉勤已经没有了起身的力气。荣嫂与何二媳妇搀着她跟了上去。双红抱着折叠好的衣服跟着玉勤。何香梦妍一起跟了过去。 大倔兴贺两人把双云抬到墓坑边。兴贺跳下去,把双云接下来放好;又从梦妍手里接了双云的衣服,放在了双云的身边,又爬了上去。玉勤见此情景,几乎昏厥过去。双红也哭得要死要活的。荣嫂边搀着玉勤边叫大倔兴贺手快些。何香和梦妍拉着双红不要扑下去,两人已经哭得没泪了,见双云一点点不见了身子,只有虚弱的抽泣而已。大倔和兴贺都是力壮的爷们,可经如此一夜,又冻又累,几乎挥不动铁锨了;又见玉勤悲不能支的样子,不得不使出浑身的力气把手里的事快一点。 约过了一刻钟,大倔兴贺填埋完毕,连雪带土堆起了一个坟。荣嫂看再没别事,便说:“这里忙完了,你们就先回去吧,在这都快忙了一夜了,好好歇一会吧。”兴贺说:“这里确实没什么事了,你看着孩子别出事就好。”说毕,两人扛着家伙踩着雪,顺着昨天的脚印,一路“咯吱”回去了。 荣嫂看他们回了,又对何二媳妇说:“你也回去吧,一夜来回,也费了不少心。”何二媳妇看了在坟前哭得没一点神的玉勤,说:“还是在这吧,家里没什么事。”荣嫂看玉勤和双红一时还缓不过神来,俯子把何香拉起来,离了坟两步远,说:“香,双红在这缓一会就行了,这里没要紧的事,你回去看孩子怎么样了。”何香陪着双红,听着她的哭声,几乎忘了身边所有的事,听荣嫂说“孩子”,才想起自己屋里还有一个鲜活的命和昨天对山林媳妇说过的话。她心里一惊,忙说:“大妈,我先回去了,家里还没别人呢”,说毕,一句话也没留给双红,便慌忙回了家。 这时天已近大亮了,村里有几个知道早的婆子也顺着河边来看了。玉勤和双红仍不愿离开双云的坟,泪都哭干了,只是眼神呆滞地看着坟。荣嫂何二媳妇见村里来了几个婆子,一会向她们说双云寻短的前后,一会又劝玉勤节哀。 荣嫂正看几个婆子抹着泪,只见世旺媳妇带着不熟悉的年轻媳妇快到跟前了,原来是柳兰来了。她自昨儿得了玉勤的话,跟老根田婆重新商定之后便一直放心不下,一整夜几乎没有合眼;后半夜好不容易睡了一会,又因为噩梦连连惊出了几身冷汗。好不容易等到天刚蒙蒙亮,起床之后,向大金子交代一些家事,便过来了。没想到刚到何香家的门口,便听见屋里孩子的哭声,接着又见何香慌忙回来。她到屋里看了孩子,接着等山林媳妇给孩子喂了女乃,慌忙到河边来了。 荣嫂没想这会竟有生人过来,认不出又猜不出是谁。正为难着,梦妍因见过柳兰,起身迎上去叫了一声“嫂子”。荣嫂仍不明白梦妍为何如此称呼,只得勉强应一声,掩了悲色迎上说:“哦,双红嫂子来了。”世旺媳妇在旁说:“甜水沟的。”何二媳妇也说:“好象来过,我没细看。”柳兰冲它她们勉强笑了一下,再看坟边的玉勤和双红,热泪即刻有涌满双眼。 双红止了抽泣,擦了擦眼,站起身,两步走到柳兰跟前,叫了声“嫂子”。柳兰给双红擦了一下脸,又捋了刘海儿,说:“双红,我都知道了。”双红低声抽泣着,却说不出话了。柳兰走到玉勤跟前,俯子说:“二婶,我来看双云妹子来了。”玉勤顿了好一会,却没应话。梦妍见她虚弱难支,上前搀起来,说:“二婶,是甜水沟的嫂子。”玉勤缓了好一阵,才说:“柳兰,双云她——”。荣嫂见玉勤有了话,怕她在坟前垮了,也上前搀住,说:“春福妈,双红嫂子一大早就来了,那么冷的雪天,跟她到家里坐一会吧。”何二媳妇也上前说:“双云既然安稳好了,你和双红要好好过着,不然让孩子去了怎么安心。双红她嫂子既来看过了就好,家里的事还是在家里说的好。”玉勤这时好象忽然觉得几人陪在这里已经一个雪夜了,又看了一眼双云的坟,回了好一会神,这才说:“嫂子,回了吧。”荣嫂又把她搀紧了。柳兰擦了泪,说:“二婶,双云妹子既然去了,就让她好好安歇吧。你跟双红回家,她那边才能安生。”在旁的人听了,无不抹泪。 几人一路进了村,碰到几个要出村来看的婆子住一下脚。到了家,玉勤和双红被搀进了双红屋里,除了随行的几个和柳兰外,院子里门口又多了几个婆子。她们因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事,都没近前,只在外不时抹着泪小声说几句话。 玉勤坐在床边,缓了口气,这才对陪了一夜的荣嫂与何二媳妇说:“嫂子,天不早了,你们先回去歇了吧,都一整夜了。”荣嫂说:“春福妈,还是你歇着好,我们也都没什么事。”玉勤又让梦妍回去歇:“丫头,你也回去吧,那么小,还从来没熬过夜吧。”梦妍只应:“二婶,我不累。”柳兰擦了泪,说:“二婶,你就安心歇一会吧,村里村外的,都是自己人,早一会晚一会都没什么。”双红这时要给来的人烧些开水,却也没了动弹的力气。柳兰又说:“双红,你也少动些,事都过去了,不能伤了身子。”双红只说:“嫂子,姐的事?”一句话没完,又多了泣声,只是虚弱的很。柳兰忙上前为她擦了泪,说:“双红,听嫂子的话,可别哭伤了身子。”在旁的几人见了,无不热泪盈眶。 屋里人正为双云的事悲痛抹泪,只见何香抱着孩子进了屋,门口几个婆子向外动了几步,屋里也一时没人应一声。顿了好一会,荣嫂先问道:“香,孩子可吃好了吗?”何香只含着泪说:“喂好了,可在我屋里直哭。”双红忍了泪,起身说:“何香,放我床上,你回去歇着吧,都一夜没睡了。”柳兰擦了泪,忙上前接过孩子,说:“恩,吃饱了就好,孩子哭是常事。”她说了,又把孩子放在了床上,盖上了被子。在旁的人见了,除了哭干泪的玉勤双红外,无不热泪如泉涌。 屋里正一片悲戚,何二妈到了门口,柳枝和秀娟跟在后面也来了。屋里几个婆子给她们让了空。何二妈不想孩子那么快被抱了过来,因此听见哭声便快步过来了。柳枝没想一夜之见出了那么大的事,跟秀娟一起慌忙过来,此时见柳兰也在,又听孩子的哭声,知双云的事必不能成了,泪再也止不住。柳兰见柳枝进了屋,上前一步说:“姑,双云今早去了,我来看看。”柳枝只点头应一下,一把又抹去了眼里的泪。秀娟见此,几乎傻了,只站在一旁不动一动,连泪都没擦。 何二妈见事已至此,屋里人却都没个着落,近一步到玉勤跟前,看了一眼孩子,说:“春福妈,大妈问一句,这孩子打算怎么着,丢了还是送了?”玉勤只是抽泣,却答不上一句话。荣嫂在旁说:“送了吧,可这都到年底了,哪里去找个合适的人家呀。”何二妈又叹:“唉,这没爹妈的孩子。”柳兰只不住地抹泪,却说不出话来了。在旁的几个婆子媳妇也都没个主见,只是抹泪。何香梦妍秀娟几个年轻的丫头听孩子在床头哭闹,又见众人都没个好的主意,哭的更甚。双红看了床上的孩子,听屋里几个婆子说“丢了”“送了”,如错了神智一般,一步到柳兰跟前,说:“嫂子,让这孩子跟着我吧。”柳兰听了,心底一惊,擦了泪,却没应话。玉勤看了看孩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何二妈是经多见广的,听双红那么说,立刻着了慌,见别人不说话,忙上前阻说:“双红,可不能傻,她就是个没爹的孩子,你的日子可长着。”柳枝在旁也说:“双红,这可是大事。”荣嫂想双红的亲是既然跟自己的侄子订下了,那头绝不会同意让她带着没爹没娘的孩子过去的,可赶在这节骨眼上,玉勤没说话,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双红似乎没听见旁人的话,又一步走近玉勤,说:“妈,孩子不能丢,我能养活她,姐不在了,不能再没有她。”玉勤缓缓站起身,定了一会神,才说:“双红,问你爸,他愿意,就让孩子跟你吧。”双红又转身对柳兰说:“嫂子,你说孩子能跟我。”柳兰没有应双红的话,上前搀着玉勤,说:“二叔在堂屋。”玉勤没说话,抬步离了床。在旁的人见此,都一语不发。院内的婆子媳妇见玉勤进了堂屋,不过是抹了一回泪,却没一个近前的。 玉勤被柳兰搀着进了里屋。双红,荣嫂,柳枝,何二媳妇,何二妈和晚一辈的几个都随着在堂屋当间。何香拉住秀娟梦妍只在双红床前守着孩子。 世明见一个陌生媳妇随着进了屋,又想昨晚的许多事,脸色乌紫泛青,手里握着烟斗, 屋里片刻间静得很,每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世明手里握着烟斗,看了她们几个一眼,却没说话。“他爸,你看双云的事——?”玉勤抹了泪,可话刚说出半句就再也难吐出半个字。柳枝见玉勤如此,也没了半句的话,这等的事外人是说不出口的。李婶醋嫂等几个会说的也只的远远站在一边看着。荣嫂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心下惦记娘家远门侄子那边的事,双红要去甜水沟,筹备好的一切都成了空;又见眼前大的投了河,小的没着落,抹了几回的泪,仍是没说出一句。其余的媳妇婆子站在门口或篱笆墙外,都没近前,只等世明说个定音,一心要看这终生不见一回的事到底会是个什么结果。 双红站在一旁,此时只有抹不完的泪。柳兰见如此僵着不得不说破了,提了气说:“二叔,树根什么都准备好了,可——”她也如玉勤一样停下了。玉勤再次抹干了泪说:“他爸,你看要怎么办?”世明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开口怒道:“还能怎么办!这还不够吗?!”话没说完,他握烟斗的手几乎发了抖,两眼含满了泪。 屋里又静了下来。何香梦妍秀娟等几个听到世明的骂声,只在双红屋里守着孩子,没一个出门的。玉勤柳兰都不说。双红近了一步,抹了泪对世明说:“爸,让我过去吧,我会养好孩子的,她是姐身上掉下的肉,姐不在了,不能没有她。有我在旁边她还能活的。”屋里屋外的人听了都不觉间是满眼的泪。玉勤柳兰都没再说。柳枝自己抹了泪,一步到了双红旁边说:“双红,别哭了,都会好的。”世明听了,怒火中烧,破口又骂:“什么,这还不够吗?双云不在了,连你的命也搭上吗?谁都不能出去,这事断了,野种扔了。你要是去了,不能再进这个家门”,骂完,巴掌抬起对着双红,却好一会没有落下。玉勤抹了泪,拉世明放下胳膊,含泪求道:“他爸,由她去吧,双云不在了,不能再没有孩子——”。柳兰搀着玉勤。柳枝和荣嫂只是满眼的泪。世明再次怒吼道:“扔出去——扔出去,仍进山沟里!”双红含泪道:“爸,不要,我要替姐养着,她不能没人管。”“滚,都滚出去,去了就不能再进家”,世明又怒叫,骂完,两眼满是热泪,脸色乌青,手又发了抖。 屋里再次静了下来。柳兰没有解劝,仍搀着玉勤。双红满面是泪,转身走出了堂屋。这时墙外和门口站的婆子媳妇都进了院子,多是含泪说着,都没进堂屋的门。何香秀娟梦妍听世明的骂声不同刚才,忙都出来,见双红到了门口,秀娟先上前说:“双红,二叔他一会消了气就好了。”双红没有应声,抹了一把泪进了屋。她们三个都跟着又进了屋。院里来看的人,有几个站在双红门口了。 双红看了孩子一眼,便打开了板箱,拿出双云带回来的包袱,将常穿的衣服一件一件都打点放了进去。何香秀娟梦妍只站在一边,没有帮着也没有劝。不一会,玉勤和柳兰过来进了屋,柳枝和荣嫂也跟了进来,院子里来看的也有几个进了屋,没进的也到了门前。 柳兰扶玉勤坐在床边,到双红旁边说:“别哭了,二叔不同意,也有他的道理,按他的办吧,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双云的事我回去会向树根说明白的。”说完,一手按住双红手。“不,嫂子,孩子不能没人管,我会替姐养好她的,——嫂子,让我去吧,我带上她”,双红疯似的摇着柳兰的胳膊。玉勤轻轻站起身说:“柳兰,双云走了,让双红替她照顾吧,要去就去吧。”柳兰依下玉勤的话,略思片刻说:“双红,你愿意就去吧,树根什么都为你准备好了,过去以后,孩子先养在我家也好,等过了这几天喜日子,你想要再抱回去。”双红把装满衣服的包袱系好,说:“嫂子,我们走吧,今儿能到。”在旁的何香秀娟梦妍听了,瞬时泪都溢满了眼。玉勤擦了泪说:“今儿就今儿吧,早一天晚一天都要过的。”门外站着的几个见了,比刚才更多了几倍的泪。 柳兰提了打好的包袱说:“双红,这就走吗?”双红从被窝里裹严棉袄,抱起孩子说:“嫂子,我们走吧,只要她有个家,我做什么都好。”玉勤擦了泪,嘱咐道:“双红,双云不在了,你要好好过,在哪儿都是过日子,田家也不容易,缺什么少什么了,到你大姨家去拿,有空我再给她送过去。要是真的过不了,就还回来,有妈一口气,就饿不了你和孩子。”说了,给孩子掖了掖棉袄,接着背过面瞬时泪又涌了出来。何香抹了泪说:“双红,你到了甜水沟要开心过日子,想家了就回来看看,这袄你包了孩子,换下来你也能穿,今儿就不要动了。”双红忍了泪说:“你到什么时候都是那么好,等过了这日子,我有了新的再给你一个。”何香只应:“我的不缺,你在那里过着好,我就放心了。”双红见荣嫂也在旁边,又说:“大妈,那边的话你就去说了吧,年后的事就别等了,让他换个家吧。”荣嫂擦了泪说:“我会说的,你别担心那边的事,到了田家就安心过日子。”玉勤听荣嫂说了,满面愧色地说:“嫂子,一女不能嫁两夫,那边的话你回了,让他们算了花费了多少,我分文不少地备着,他们等了那些日子,不能再让他们亏了。”荣嫂只安慰说:“那边的事我能说的,只要双红过去能过好,我就都放心了。”柳兰不想双红离另一宗定下的日子也不远了,可也没什么再说的,提着包袱只不吭声。 门口的几个娘们又进了屋,见双红抱着孩子,却只裹着一个棉袄,有的说:“外面有风,再遮上一点别的东西挡着才好。”玉勤也说:“双红,再挡上一层吧,路上有风。”不等双红答话,柳枝忙两步上前把双红床上的单子抽了出来,说:“双红,拿这个挡上吧,包严些免得进了风,到甜水沟好几里呢,吹进风就不得了。”说了,把单子折了两下,又帮着包在棉袄上。秀娟何香帮着掖严,又说:“双红,路上仔细着。”双红忍了泪,只应:“我都知道。”又转身对柳兰说:“嫂子我们走吧,这会正好。”柳兰应了一声“也好”,挎起包袱出了屋。屋里人都抹泪让了路,都在玉勤身后跟了出来。 “滚出去,不能再进这个家门”,世明在堂屋门口又怒骂了几声,将玉勤为双云过门备着的两双新棉鞋,扔在门前的雪地里。双红抱着孩子,站在门前的院子中央,看了孩子一眼,对着堂屋门口双膝跪在雪地里。何香秀娟上前去搀双红,梦妍忙伸手托着孩子。这时院里院外的围看的都泪如涌泉,玉勤更是连气息都虚弱了。荣嫂恐她支不住,站在旁边扶着。柳兰两步到了双红跟前说:“双红,把孩子交给我吧,我抱着好。”双红把孩子放到柳兰怀里,接过包袱擦了泪,头也不回地出了篱笆门。柳兰把棉袄用单子遮严,跟了双红出了院子。院里的人看双红走远了,世明也不再骂了,摇头叹息一回,各自散了。玉勤含泪回了堂屋,荣嫂和柳枝安慰一回,也都回了。院内婆子媳妇及下一辈的几个姑娘见此情此景,无不满眼盈泪。 双红挎着包袱,踏着厚厚的积雪,跟着柳兰到甜水沟来了。这时候虽然些微有点阳光,却依然很冷。过了一半的路,双红几步赶上对柳兰说:“嫂子,一路好几里,你该累了,我抱着你歇一会。”说了,忙把包袱放在雪地里,就要接过孩子。柳兰住了脚,一笑说:“双红,我还不累,快走吧,时候不早了,半路上来回倒手,孩子身上的热气就散了。等到了家门口你再抱着吧。”她说完,紧赶着路又走了。双红没再要抱,忙几步又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快步到了甜水沟,快到树根家的院门外时,柳兰将孩子交给双红,依然前面带路走着。片刻到了门前,柳兰推开了说:“双红,跟我一起进去吧,这以后就是自己的家了,不用拘着。”双红笑应:“嫂子,我知道了。”说话间两人一起进了院子。 此时老根田婆和树根都在家里等得心焦,正在里屋说着柳兰回来可能带回的一些话,只听篱笆门响,忙都到堂屋当间门口看,果然见柳兰回来。两人都心里一喜,又见她身后跟着一个,还抱着东西,又都很吃一惊,只不知出了什么事。树根忙说:“嫂子,家里人都等不及了,可巧你就回来了。”柳兰几步到了门前说:“树根,我在何家湾呆得长了,路上又不好走才拖住了。”老根觉着事情蹊跷,忙问:“不是说摘的日子是十六吗?那边有什么大事了?”柳兰看了一后的双红,又回头说:“大伯,没什么大事,是双红今儿来了。”老根见是这样,必是出了事,听柳兰说“双红来了”,却不提双云,只不好再问。田婆也是一头雾水,可看见双红好象抱着个孩子在门口站着,着实心疼一回,不及问柳兰详情,忙快步出来,拉了双红说:“快,快进屋吧,外面太冷,别冻着。”柳兰也说:“双红,进屋吧,到家了。”双红进了屋,见老根一脸迷惑,便说:“大伯,姐不在了,我就来了,还有孩子。”老根吃一惊,却不知说什么好。树根也只问:“嫂子,那边到底怎么了?”柳兰忍了泪说:“树根,双云昨夜里就不在了,以后双红陪你过日子,好生持家。”田婆自柳兰说头一句话就知道何家湾出了事,又听双云不在了,双红带着孩子过来的,泪立刻湿了眼;又见双红比照片上越发贤淑,比村里任一家媳妇都上眼,心底又有一阵喜,忙抹了泪说:“好——好,都好,来了就好。”柳兰见老根脸色稍变,进了屋又说:“大伯,双红在这里过日子,孩子先养在我家,等大了一点再抱回来。”田婆忙又说:“好,好,怎么都好,怎么也不能让孩子受一点苦。”又叫树根,“快倒热茶,他们走了那么远,怪冷的。”她说了,从双红怀里接过孩子,进了里屋,放到床上,盖上树根洞房备的新被子。树根正为突然来了双红不知如何是好,听叫他倒开水,忙出了里间。 ( 第五十一章 入新家双红无蜜意娶贤妻树根生五味 柳兰拉双红进里屋坐下。双红滋味万般,见树根进来倒了水,只端了一杯暖着手。树根倒了水,看看床上的孩子,又看看双红,原打算十六去接双云的,不想却添了这个事,只不知算个什么局儿,便又问柳兰:“嫂子,不是说十六吗?今儿就算了?”柳兰不好将双云的事详说,只喝了一口热水,笑说:“双红今儿来了,不是越早越好吗,我怕十六有雪就早两天了。你盼的不就是早一天?你忙一个多月,今儿双红来了,你的好日子就在后头了。”田婆见树根实心眼子,便没好气的说:“十六就比今儿好吗?再大的事,哪天来了算哪天,哪有生搬硬套的。十六要是风雪不断,能有今儿顺的?”树根听了,只不再说。柳兰只笑说:“树根兄弟的喜气都憋在十六了,我先带了来,他就跟不上拍了。”双红不说一句,那杯里的茶也没喝进一口。 田婆正要与柳兰说些宽心的话,那孩子睡了新床虽然很暖却只是哭,在旁看着只不知作何是好。双红最知情况,放了杯子说:“嫂子,孩子是饿了。”田婆一听,说的正是,可几人都不能喂,只是作难,只说:“是呢,可这——”。柳兰放了杯子笑说:“这有什么担心的,我这去叫大金子过来给她喂女乃。”说了,起身出了屋。双红和田婆在里屋心焦的等着,因是第一回见面,又各有各样的心事,都不说几句话。老根原打算听柳兰多说几句详情,可见她去了,也无心再听,转身回西屋去了。 柳兰片刻便与大金子一起过来。原来大金子是村里的一个小寡妇,孩子还不满周岁,是与柳兰同在金柳村的,与柳兰自幼要好。柳兰嫁到甜水沟,见村里星华是个有能耐的,便把她说了过来。小两口日子过得满好,星华是甜水沟第一个能人,修路盖房无所不通,在娶了大金子之后又学会了开拖拉机,在镇上为修路建房的工头拉石料砖瓦,每月都挣不少钱,短短半年过去,甜水沟里除了柳兰便数他家了。谁知好景不长,那星华能耐虽大却是个短命的,在一天月夜开车的时候,车翻人亡。大金子生了儿子,好日子刚开始就守了寡。柳兰撮合的大金子的婚事,如今一个死一个活,心里过意不去,又为她家应下了不少事。不仅常拿自己的钱物帮大金子过活,还决意再给寻一个人家,曾几次向她提及顺路嫁给树根。可大金子嫌树根家穷,都没点头。然而她又是个通情达理的,说星华的死是天灾**,没人能料个准,只等儿子养到两三岁,能交与婆婆养着,再另寻人家,好让柳兰放心;柳兰有什么要帮的,从不回绝,这次要她过来给双红的孩子喂女乃,虽于她无益,可柳兰开了口,便欣然应了。 几人说笑间,大金子喂了女乃,孩子果然哭得不凶了,可这样终究不是长久的,一天要喂好几回才行。柳兰见双红为难,便对大金子说:“金妹子,孩子这会还小,这一节子又最冷,不便抱着找你,就一天来几回喂她吧。两家离的不远,你约莫到了时候就来一回,过几天我给你弄点东西补补身子就好了。”大金子抱了床上的儿子,笑说:“嫂子说重了,她那么小能吃多少呢,我这孩子也大了,顿顿给他补半个鸡蛋,省下的这孩子也吃不完呢。”田婆正愁赶在年关,又不好送柳兰家去,没想到柳兰那么一开口,大金子就答应了,忙笑说:“那么着是省了不少的事,只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双红也说:“多亏两个嫂子,要不那么小的孩子就是买女乃粉也来不及了。”柳兰听双红管大金子也叫“嫂子”,便知她不知树根比星华大三岁,一笑说:“那也算多操心,哪个村没有几个吃女乃的孩子,怎么就愁着人了,金妹子一天来这里几回就好了,要是放心我,放在我那里也好,你这刚过门怎么都不方便。”双红只说:“不,嫂子,那怎么好,快过年了,谁家都忙,等大一点再说吧。”田婆忙笑说:“也是那个理,不管怎么样,过年图个团圆,等过了年暖和了,孩子在哪也都放心了。”双红听了这句,只不吭声。 柳兰见双红如此,便知她心下的事,岔了话说:“大妈,树根有了家,您以后过着就舒心了。”田婆自见双红进院子心气就顺了一截,听这么说,忙又笑说:“那是呢,今年过年就像个样了。”大金子也笑说:“大妈,树根也是个有福气的人了,这下娶了双红,村里几个光棍以后都要眼红了。”柳兰忙接着说:“可不是说着了吗?就在这村里,哪家媳妇比得上双红,你数了第二,只来了双红才配头等。”田婆听了心花怒放,连说她们说重了。双红只站了大衣柜旁边面色绯红不说话。 几人正在屋里说笑,只听树根进来对柳兰说:“嫂子,大婶来了。”还没等柳兰再问,田文氏已到了里屋门口,只见她神色慌张地说:“柳兰,你出来那么长时间,可不知道家里有了什么事,大民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前院找了半瓶酒灌进了肚子里,正在家里醉倒了,说话也分不清,只是诨骂,你快回去看看吧,可别出了大事了。”柳兰听了这句,脸色发黄,话没答上一句就忙出了屋去了。田文氏在后紧跟着也回了。大金子听大民出了事,忙抱起儿子跟着去了。树根见家里用不着他,忙也去了。双红是新来的,人不熟一个,不好乱去,只在屋里与田婆一起守着孩子。她这时再看双云挣钱买来的家具,眼里又闪了泪。田婆在双红刚来时就见她眼睛有点泛红,怕她再为双云的事落泪,便连何家湾的事问也不问。可她毕竟是个生养过的,早年还夭折过孩子,想一个活生生如花一样的命两天没过就没了,怎么能不难过,背双红抹不少的泪自是情理之中;不一会到西屋对老根说了何家湾可能有的事,叫他千万别在双红面前提双云和孩子。 一个钟头过了,树根从柳兰家里回来,说是大民前几天沾了一点酒,今儿瘾上来,将柱子大舅过来喝剩的半瓶酒翻找了出来,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在床上烧得翻滚。柳兰给他灌了几杯茶下去,这会才清醒一点。又说亏是喝的少,要是找到顶斤的,命也难保。田婆和双红听了都为柳兰虚惊一回,双红这时才对柳兰的家事知道一点。 还未如酉时,田婆想双红中午来前一定没吃饭,早早叫树根担了水将水缸加满,把老根叫进厨房,生火做饭了。眼下虽入了年关,可田婆担心树根办喜事的钱不够,只等双云过了门再置办年货,这会儿能应面的只有鸡蛋,给双红做了一碗荷包蛋汤,自家人仍是锅巴咸菜。田婆觉亏了双红,怎耐家里实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有将就着了。 晚饭早早过了,大金子还没给孩子来喂女乃,便有村里左右住得近的几个婆子媳妇过来看双红,她们都知树根是两天后的期,不想早办了,来的竟是双云的双胞胎妹子,怎么不惊奇。因此树根一家没向外人说一回,不到一个时辰挨着的几家都知道了。村里自柳兰以来还没有那么让人眼红的媳妇,如此的事哪个媳妇婆娘能在家里憋得住,不到半个钟头,不大的一间里屋都站满了。她们见了双红,都大为吃惊,当面对着田婆说了不尽的好话。私下里叹是老根一家都烧了高香才娶到这等的媳妇;又说若不是一个没娘的孩子,树根要想娶到双红这样的,除非等到十五的月亮出半边。又都为双红惋惜一回,暗里说双云造了孽落下个讨债鬼才把双红推进了火坑。双红坐在床边,随她们怎么说怎么夸,很少有应话的时候。田婆则笑容满面,倒茶端凳,盼了许久的事今日成真,心底怎能不如浇了蜜一般。家里来人树根只不知该如何是好,给屋里添了开水,又给牛拌了一和草料。他见里屋站不下,几个在堂屋当间站着说话,灯却只有里间一盏,便把厨房的灯端了过来。 不一会风声又紧,天上又飘下雪来,来看新娘子的人陆续回了。田婆把她们一个接一个地都送出院子,偏大金子掐算着过来,把在家里挤好装在柳兰给她的女乃瓶里的女乃和孩子的十几块尿布交给田婆放好。几人说笑间,大金子给孩子喂了两气女乃。田婆把她送走,天色已经很晚了,雪越来越大,再回屋时却为家里添了个孩子犯了难。今儿是树根成家的第一夜,双红又是没操过孩子的心,断不能跟他们睡一起,而树根床上一套大丫二丫做的新铺盖是不能动的。西屋里她和老根用的铺盖的是树根用过的加上他们铺盖过的,棉花几乎板结了,虽上下都有两层,怎耐天气是严寒,孩子是禁不住的。在这节骨眼上,又赶上年关,孩子要是有了什么闪失就不得了,又不能委屈双红,家里别的可不求甚好,在这冬天孩子的冷暖是最靠前的。无奈之下,左思右想只有到柳兰那里借一个来用。 田婆把西屋的灯点了,叫老根靠里睡好,又到堂屋里屋,对双红树根说:“孩子今儿跟我一起睡,你们就早睡了吧,时候不早了。”双红此时又想起了昨晚的事,正眼含着泪坐在床边,听田婆要抱孩子到西屋,忙侧身抹了泪说:“妈,这样能行吗?跟我睡在一起是一样的。”田婆笑说:“你来头一天,孩子还是不在旁边的好,再说她才两天,你没操过这份心,怕有了闪失,我天天夜里都是有点动静就醒的,不会有什么事的。”双红听她说的在理,只好依了,于是说:“妈,等过几天再睡我这里吧。”田婆抱起孩子,又对树根说:“天都不早了,你们早歇了吧。”树根只应了一声“知道了”。双红见田婆抱着孩子,拿了女乃瓶出了屋,仍坐在床边思事抹泪。树根把开水瓶提进西屋又回来仍不说一句话,站在旁边不知作何是好。 田婆把孩子抱进西屋,叫老根灭了烟,见外面风雪没再大,便趁着雪光趟着向柳兰家来。柳兰向来歇的都晚,这时刚从田文氏那里抱回柱子,正给刚酒醒的大民喝茶呢。田婆到了篱笆门前推了一下,还没上锁,径直进了院子。柳兰听见门响,以为是田文氏怕大民不放心,再来嘱咐一些话,忙下了床穿了鞋到门口来看。她一见田婆到门前,很吃一惊,以为双红或孩子有了急事,忙问:“大妈,双红还有什么事吗?大金子把女乃送去了吗?等柱子睡下了,我准备再去一回。”田婆顿了一会,还是鼓着气说:“柳兰,双红没什么事,大金子给孩子喂过了,留的女乃也够夜里吃的。只是多了孩子,我让她跟我睡一起。我屋里的被子都是破旧的,想从你这里借一个,等过些日子我做了新的再给你。这大过年的,不能让孩子冻着过去,怎么以后也是咱家的人。”“那——那是,孩子才两天,不能让她受了屈的,大妈,不如这样吧,我去把孩子抱回来,这大冷天的,你也不用夜里操心的,双红要是想看也离得不远”,柳兰把田婆让进屋说。田婆直觉不能,又说:“那样好倒是好,可孩子刚来,也太小,再说赶上过年,你一家就你一个里外都能忙的人,还有柱子,别委屈了他,等过了年,入了春再说吧。”“那——好,大妈,一个够吗?多拿一件吧,这么冷的天,孩子容易着凉”,柳兰说着两步到了大衣柜前打开了门。田婆忙说:“一个就够了,我屋里原来都是够的,树根有的是现成新的,我和你大伯都是老骨头了,原来的能应,一个就够孩子用了。”柳兰从衣柜里拉出一个新的说:“一个能吗?我这里还有几个,表里都是新的,床上铺的盖的都有两个,一点也不急用。”“一个就好”,田婆见她拿出的十成新,又忙说:“太过新了吧,我那屋里可不干净。”柳兰只说:“新的暖和,反正也不是外人用。”田婆接了被子,千恩万谢,说:“我得赶快回去了,柱子要困了,不能再惊孩子睡觉。这天冷,早睡一会好。”柳兰又从大衣柜底层拿出一沓毛巾大小的棉布,说:“大妈,这个给孩子带上吧,一时半会都离不了的。”田婆见她把给自己孩子备着的尿布拿了出来,忙说:“柳兰,还是不用,大金子顺手带过去的有十几个,我把旧衣服旧单子还能撕出十几个来。这些你还是留着给孩子用吧。”柳兰笑说:“这寒冬腊月的,现撕现洗哪来得及,丫头更得干净,我这以后都没个准日子,还是先顾眼下要紧。你这里顺手带回去,我也不用去送了。”田婆听了,说:“也好,等你有了,我再给你备一些。”柳兰又笑说:“大妈,我这就不用您操心了,你家这孩子用过了,双红都该生了。”田婆忙称是,接了尿布掖在被子里。柳兰打亮手电筒送田婆出了堂屋门,又问:“大妈,家里钱还够不?”田婆应道:“除了昨儿轿子上用的,还有六七十,过个年够的。”柳兰笑说:“轿子上的钱我打个招呼让他们送回来,今年过年还跟往年一样呀,那也太少了,又添个小的,双红没女乃喂她,还要买糖买女乃粉。把雇轿子的六十退回来,也没多少的。这样,我身上现有五十,你先拿去用着,等过了年再说。”田婆打心里一百个不想借钱了,可想想家里的境况,顿了一下,还是说:“柳兰,我没想这两天的出了那么多的事,钱原打算都有许多空余的,这样花下去,怕是紧了。等过了年,家里能凑出钱了,再还你。”柳兰把钱交给田婆,说:“树根刚娶的媳妇,多备几十在家,放心的。还钱什么早晚,谁家还没有钱紧的时候,树根能安稳过日子才是要紧的,我这都不急用。过了年要是紧了,再跟我说。”田婆千恩万谢,在雪地里几乎都难站稳了,说:“那好,我先回去了。”柳兰往门外照了一下,说:“大妈,外面天黑路滑,把我的手电筒带上照着吧。”“不用了,你家里大人孩子用惯了起夜都离不了,这路上有雪光照着,能模糊看见,也没多远,一会就到了”,田婆说了,出了篱笆门,抱着被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家走去。柳兰看田婆走远了,才关了院门回屋睡下了。 田婆到了篱笆门外,推门进了院子,顺手又上了锁。此时一家人除了孩子还都没有睡,双红给树根烧了洗脚水端进里屋,听见门响,忙又出来,见田婆抱着被子回来,便也几步到了西屋门前。田婆到了门口,见双红还没睡下,便说:“双红,天不早了,累了一天,早点歇了吧。”说毕进了屋。双红一步到了门口说:“妈,孩子还是抱回我的屋里吧,我能照看好。”田婆拍打掉被子上的雪花,说:“那怎么成呢?你累了一整天,照顾不过来。我反正也没大事,闲着也是闲着,孩子照顾得多了,没什么。”她说完,将新被子夹在旧被子下面。双红见孩子睡得熟,没再说,又回了屋。西屋里田婆向老根说些夜间要注意的事,不一会放好水瓶,熄了灯。 “妈出去回来了吗?”树根起身问道。双红边理床边说:“回来了。”树根又问:“孩子你没抱过来?”双红只淡淡的答道:“妈说她能看着,就留在了她屋里。”树根顿了片刻,还是没有应声。双红把被子展好,将枕头靠紧,又说:“洗了脚睡下吧,天不早了。”树根没再应声,也没月兑鞋洗脚,只从床头板箱上拿过厚厚的棉大衣,熄了灯,轻轻走出房间又关上了门,裹上大衣进了厨房,在灶前柴禾堆里躺下了。双红月兑了外衣,坐在床上,眼泪再也止不住,也许是真的累了,到下半夜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床前只留了一盆冰凉的洗脚水。 十四日一大早,天刚有一丁点亮,田婆便起身忙活,夜里虽给孩子烫了两回女乃喂了,又不敢睡着,可到这会依然很有精神。她把堂屋里的各样家什摆放齐整,又把院子里昨晚下的雪扫了一遍,这才站在门旁往里屋看。双红已经下了床,树根却不在屋里。田婆心下疑惑,自己起得这样早,又没见树根出来,怎么屋里就没人了,又不好进屋去问,只好出来忙些别事。 田婆给牛拌了一和草料,想双红起后要用温水洗脸,要先为她烧一瓶开水出来,便推了厨房的门进了去。正要往锅里加水,很吃一惊,只见树根在柴禾堆里躺着呢。不等田婆开口,树根便被惊醒了。他半夜都没有睡着,到天亮的这会反而睡得沉了,见外面天色大亮,慌忙起身,抖掉大衣上的灰土,抓掉头上的柴草,叫了一声“妈”。田婆一见便知他没有陪双红在里屋床上睡,不冷不热地说:“你怎么睡到这里来了,不是有你的床和被子吗,双红不是在你屋里?”树根没再吭声,忙出了厨房,到外面用凉水洗了手脸,这才回了里屋。田婆在厨房里往锅里加了水,坐在灶前生火烧了。 双红收拾好床,又把床前的洗脚水倒了,回屋问道:“妈还在西屋里吗?我得去看看孩子。”树根只答:“妈在厨房烧开水,孩子这会没哭。”双红出了屋,用凉水洗了脸,扎了头发,正要进厨房,只见大金子抱着儿子走进院子——自然是来给孩子喂女乃的。双红忙笑脸相迎,将大金子让进了屋,笑说:“嫂子,恁早了,这冷天孩子也要跟着,委屈他了。”大金子笑说:“这小家伙,一大早就闹着要起来,怎么也放不掉他。今儿冷是冷一点,可是没有风,他长得皮实,不用担心。”双红又说:“你先在屋里坐一会,我把孩子抱回来。”说毕去了西屋。大金子让儿子坐在树根的床上。树根别话不说,只拿了杯子去厨房等开水烧出来。 双红进了西屋,孩子果然睡着,老根正披着大衣依在床头空叼着烟斗。她没有吭声,只把被子掀起,把孩子抱回了里屋。两人说笑间大金子便给孩子喂好了女乃,交给双红,话不多说抱了床上的儿子就要回。双红忙把孩子放在床上要她留下吃饭。田婆树根也忙说在这里跟在家里一样。大金子明知树根家的境况,怎么能留的,只笑说婆婆在家里都备好了,若不赶快回去,她大清早见不着孙子就着急。田婆只笑说这样还是回去的好。 双红送大金子出了院子,便进了厨房帮着做饭。树根也不闲着,喂牛之后就是劈柴。田婆看着树根忙活当着双红的面唠叨树根的不是,说他不顾别人只顾自己,又说他生作硬耗不爱惜身子,在厨房里睡了一夜。双红听了那些却应答不上一句。 一时早饭过了,双红让田婆回屋,自己洗刷了锅碗,又饮了牛。田婆见双红不仅身段模样胜过村里任一个年轻媳妇,入了持家省俭也是一等的,自己插不了手,便让树根在旁帮着一点。在西屋看了双红忙活一会,与老根说些日后的话。老两口喜气难抑,又不知作何是好。 双红理完家务,回到里屋,树根此时无事也坐在床上。双红见孩子睡熟了,只给她掖严被子,没有再动,又看了屋里的一遍新家具,便问树根:“屋里这几样新东西都是刚买的吗?”树根不想双红会问这些,只答:“是的呢,买回的有一个月了,都是你妈拿来的钱买的,等你来备的,还都没用过。”双红想了一会说:“把这些东西还退回去吧,我用不着这些。”树根听了更是吃惊,只说:“这些都是为你买的,以后长用,怎么能退呢,买卖两边都不认识,还退给谁呢。”双红略思片刻又说:“这些都是为我姐买的吧,她不在了,我就不用这些东西了。家里急等钱用,就拉到镇上卖了吧,以后的日子有了钱再买回来。”树根很是不解,又忙说:“那怎么行,横竖都是要用的,真的卖了,不是那个时候就要折价钱。”双红仍坚持说:“这些本来就不是我的,就不能等有了钱再给我自己买一套新的吗?”“这——”,树根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又说,“问问爸妈,他们愿意就依你的。”“那——好,抬出去再问吧”,双红说时,心如油煎。树根只得依了,与双红一起将衣柜梳妆台搬到了堂屋当间。 双红把衣柜梳妆台擦抹一遍,与树根一起来到西屋门外,只听田婆和老根在屋里说着话。“他爸,孩子养在咱家一天几回叫大金子过来喂女乃总不是法子。她还有她的日子,又带着孩子,三两天还好,再长下去,她就是不说什么,我们脸上也架不住呢”,田婆对老根说,“怎么也要给孩子弄些别的东西养着,听说镇上就有卖女乃粉的,都能喂吃女乃的孩子。”“哪儿去弄钱呢,树根办婚事的钱借的还没还上,不等过了年难再凑到一分钱了,柳兰昨儿又借五十,这点钱用光了,只能再借了”,老根叹了一声说,“柳兰说要养孩子,你没让她抱过去?”“老头子,双红是咱家的人,孩子是她抱过来的,刚过门,不能不让她过几天安心的日子,又赶上年关,谁愿意大团圆的日子把自家孩子往人家送?柳兰也不容易,是可怜咱才说的。她拉扯柱子一个就够难的,大民也让她操不少心,整天有不了的事,要是拿她的话当真,只怕人家还说咱没眼呢。就是她愿意,也得等到过了年入了春再说”,田婆话说的虽有理,可也是照样为钱的事发愁。 双红只听这些,便推门进了屋。老根正要答话,见她进来,只得止住口。田婆见双红和树根都进来,只不知什么事,问双红:“孩子还好吗,抱到这里来吧,我能看得好。”双红只说:“妈,孩子睡着了,放在我里屋还暖和些,来回抱就惊了她了。”田婆还没再说,只听树根说道:“妈,双红要到镇上把家具卖了,你看?”田婆很吃一惊,忙问:“双红,真的?”“妈,我想把它们卖了,趁年前还有价钱。那些是给我姐买的,她不在了,就不用再留她的东西了,等以后有了钱再换上新的”,双红不过是把刚才的话又重了一遍。“这——”,田婆对家里的境况心知肚明,前些日子老根勒紧腰带又借了钱给树根筹办,当时就担心年没法过去;如今双红才来两天,怎么做都难以开口,家里现有的钱能撑几天,可过了年,还是精光,又怕走了昨儿借钱的风,哽咽半天才对老根说:“他爸,你看——?”“这——”,老根握着烟斗,半天才说,“那——那,就依你的办吧,要去卖——再买新的也成。”双红见是能的,忙又说:“妈,我把我姐的东西卖了,以后再买新的,您不用操心,家里的东西都够用,菜橱跟椅子都留着,衣服有板箱就能放。”田婆半天不语。 双红和树根又回到堂屋。双红找了几个垫装家具的旧蛇皮袋。树根从二民那里借了拉车,将两样东西放到车上,又用绳子勒紧了,两人一个前面拉,一个后面推着出了院子到镇上去了。此时田婆在西屋看他们往车上装,眼里的泪只是难止,又想孩子还在里屋,便下了床,回了里屋。左右邻居凡看到的,不过是摇一回头,叹一口气而已。 双红树根刚去后,柳兰便来看孩子吃女乃能不能跟的上,一见只田婆一人在屋里,新备的东西也只剩当间的两把老式椅子和一个菜橱,很吃一惊,问了田婆。她听是被树根和双红拉去卖了,连说不该,“家里有那么大的事怎么不跟我说呢,没钱用都能从我哪里先借来用着,哪有新娘子进门第二天就卖嫁妆的理。”田婆最知家里的难处,前一节子借的三百多什么时候还没个音,前天昨天又借一百五,要是再借落得更深,只得忍了泪说:“那原是给双红她姐备的,她不要就算了,今天卖了去,以后再买新的也是能的。”柳兰见田婆也是没有别法,少不得叹了一回气。不一会,大金子来给孩子喂女乃,见屋里东西本来就少,又卖去两件上眼的,更压不住喜气了,也为双红惋惜一回。田婆没什么好说的,只听她们吁叹而已。 大金子刚给孩子喂了女乃,正听柳兰说些昨儿的一些事,又有玉敏过来。原来她今儿一早听说双云生了孩子就投河死了,是双红昨儿就带着孩子跟着柳兰一起来了,早饭都没吃就过来了。柳兰一见,忙住了口。田婆忙起身笑说:“双红大姨来了,坐着吧。”大金子一听是双红的大姨来了,把床上的儿子抱在了怀里。 玉敏左看右看只不见双红,又见床上有一个孩子,立刻眼里就有了泪,强忍着问道:“嫂子,那边有了什么事了,是双红来了吗?”田婆见她一进门知道要是这么问的,自来姨娘一个心,如此难支是自然情理,可又不知该怎么去说,起身好一会也没有应上半句话。柳兰见不得不应,起了身说:“大姨,昨儿是双红来了,双云前天生过后出多了血去了。我昨儿去看,双红不舍得丢下孩子,就跟了我一起来了。”玉敏又看一眼床上的孩子,听柳兰说的真如了实,那泪再难止住,一手抹了又问:“双红在哪里呢,她妈那边还好吗?”柳兰只得顺着刚才的话说:“双红和树根一起趁今儿天没落雪就退了轿子到镇上办手续去了,过几天还有大雪,年前没日子了。”田婆也说“是”。玉敏坐床边看着孩子,想双云双红几天之间只剩一个,今儿一来又见不到双红,那泪只是不干。柳兰田婆和大金子都是劝她人去不能复生,双红和孩子都还是好的。玉敏那心如亲母丧子一般,虽不是在自己家中,只不能号啕大哭,泪却如涌泉。几人也都抹了泪劝,只待有几个村里的婆子媳妇来看双红扑了空才渐渐止了。快入午时,玉敏向柳兰称一回谢,叫代她操一点双红的心,才回了。 ( 第五十二章 探亲事寒舍起悲吟逢年礼农家消喜气 再说双红树根拉了车出了村,此时已经下了两天多的雪,雪厚路窄,又不断有雪下面的石头磕绊,三个多钟头才到了镇上。双红带树根进了家具行,日子已到了腊月中,行里的货很少,年前要办喜事的大都在下雪前买齐了,这时紧要买的寥寥无几。然而双红铁心要卖,便一直等了,直至午时到了,才有一个年后要办喜事的见树根的家具上眼,要两件全部买下。双红与其讨价还价,这时候已没多少底气了,最后双方谈定成交。其实只相当原买价的八折,在今儿的市上已是不错的价了。 树根这时只是心疼,只在家里摆了一个月,就白白折了七十块钱,平均每天都两块多,这在他家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双红看得出树根的心思,只是没说,交了行用,装好了钱便出了家具行。她且走且看,生怕遇见何家湾和镇上金雀一家的人,好在今儿是年前的一个旺集,远近的人都来办年,除家具行外,别的街市都是摩肩接踵。双红带树根挤着人群,到百货店里买了四大袋婴儿女乃粉,三袋红白糖,并香烛纸炮花生糖果和几样必备的食用年货,都装在袋子里放到车上。她装好余下的二百块钱与树根一起回了甜水沟。 午后,田婆老根见双红树根进了院子,都知价钱上必会吃了不少亏,没有出来细问。双红把买回的东西拿到堂屋,又叫树根送了车,这才去了西屋。双红见田婆正搂着孩子在床上歇呢,把钱掏了出来,说:“妈,这是买东西剩下的钱,您放好。”田婆接了钱,笑说:“卖了就卖了吧,眼下先应着,等以后再买新的吧。”双红看孩子正在睡得熟,又问:“妈,孩子该饿了吗?我给买了几袋女乃粉回来。”田婆笑应:“这会儿不饿了,大金子喂过女乃不大一会,正睡着呢。”双红又说:“妈,要是再饿了就给她沏女乃粉,嫂子一天来的那么多回,都乱了她自己的事了。”田婆忙说:“好,下回来我就跟她说。”双红看屋里再无别事,便出了屋。田婆这里把钱掖好,与老根说些心疼的话。老根算了亏了那么多,只有吁叹而已。 傍晚,田婆想双红和树根赶集来回二十多里,中饭没吃,便早做了晚饭,比昨天还早。这会偏大金子过来要给孩子喂女乃,双红同她在屋里聊了,说了镇上买回女乃粉的事。大金子还是给孩子喂了一回。不一会,双红送大金子去后,才回了厨房,见老根在灶前烧锅,田婆已经把饭做进了锅里,再没别的事,又回屋看孩子去了。树根给牛拌了草料,把牛棚上的雪捅下来,又把围棚的风吹开了的塑料布裹严。 一时晚饭过后,仍是无风无雪。这时昨儿没得过来,中午又扑了空的婆子媳妇陆续来了,见双红果然比听说的还好,那有儿子没成家的都心痒得很,又不住地赞老根田婆从此就安心过上了好日子。田婆只乐得合不拢嘴。双红这会心气也顺,没一点生人样子,给来的婆子媳妇端茶让座,又把中午买的花生糖果分与她们吃了。屋里一时间说笑不断,几个婆子又把树根叫进屋,说应对双红如何等事。不知谁连树根睡厨房柴禾堆的事也知道了,暗里说没见过树根之类的傻子,头一夜就让媳妇守了空房,换了别的光棍,娶了花一样的媳妇,谁不敢在头一夜就搂搂抱抱亲一亲呢,就这还想娶媳妇生儿子呢,连边都不敢靠还生什么呢。不一会,明里暗里说笑一回也就散了。 双红送走来的人,天已完全暗了下来。她理了乱糟糟的里屋,又铺了床,正叫树根洗脚歇息时,忽听西屋孩子的哭声,说了一声“你就能睡了,我看看就过来”。树根还没应上一句话,她已经出了屋。 双红到了西屋门口只见田婆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摇晃着女乃瓶,原来刚沏上的女乃还是烫的,孩子无法入口。她自然不详知,忙问:“妈,孩子怎么了?”田婆只应:“是饿了,女乃还是热的,等不及就闹了,一会就好。”双红近一步看了,差点滴下泪来。片刻之后,女乃温正好,田婆把女乃嘴放到孩子嘴里,身子轻摇着,哭闹立刻就小了。双红看了一会又说:“妈,把孩子抱回我的屋吧,我能顾得住她。你看了一天了,静一会歇歇也好。”田婆见孩子不哭了,坐在床上说:“累什么,不累,我这老身子,动一动还好些。那时侯孩子的心操多了,多一个也没什么,就是沏点女乃,别的都不费心;再说孩子太小,你自来没照顾过,有个什么闪失就不得了。”双红站着迟疑一会,欲言又止,又有点后怕。田婆见她放心不下,又说:“你回屋吧,白天走了老远的路,明儿还有很多别的事呢。这儿什么都齐了。”这时老根最后一次给牛拌了草料进了屋。双红退到门外说:“妈,我先回屋了,这里有什么要帮的,你叫我一声就好。”说毕回了里屋去了。 次日早饭过后,双红收拾了锅碗,正要把孩子抱回自己的屋,只见玉敏带着刘云氏田丫和雨萍金山媳妇金河媳妇几个都来。原来玉敏昨儿过来,知道双云的死,又没见到双红,回家后泪仍是不止,又想刘云氏还不知道,下午就去了刘家井,母女二人又哭一回。刘云氏到底放心不下,一个早饭都没吃好便要来甜水沟看看双红和孩子。如此之事自然妇道人家听了都是心紧,难免抹了一回泪都要过来。 双红见刘云氏进了院子,忙带笑上前说:“姥姥,你那么早就来了,舅妈大姨嫂子你们也都来了,快一起坐屋里吧。”树根一听双红叫“姥姥”,便知河西来人了,忙也叫“姥姥进屋歇,外面怪冷的”,又忙将堂屋当间的两个椅子凳子搬进里屋。刘云氏带玉敏田丫都跟着双红进了,雨萍金山媳妇金河媳妇也都跟着进了去。双红扶刘云氏坐在床边,只说:“姥姥,昨儿大姨就来了,我那会没在家,可巧今儿就一起来了。”刘云氏只忍着泪看双红的双人大床,并不应话。一屋的人见树根的洞房空徒四壁,只有堂屋当间的椅子和菜橱是像样的家具,又想双云的死,都有禁不住的泪。树根见她们如此,都知了双云投河的事,因此站不是坐不是,离了屋又不是。 几人正在屋里忍悲含泪,只见田婆抱着孩子进了屋。双红忙起身笑说:“妈,把孩子给我吧,这屋里还暖和些。”田婆忙把孩子交给双红,强作笑色说:“婶子,你们来了,我刚才给孩子喂女乃了。”刘云氏只答不出话,看双红抱着孩子,又想双云的死,只叫“我的双云,怎么来的不是你呀!”随即泣难成声。玉敏昨日已来过,见刘云氏如此,也立刻哭玉勤,“我苦命的妹子呀!”在旁的田丫和雨萍金山媳妇金河媳妇见此也都热泪双流。双红见状如何还能自控得住,顿时热泪如涌泉,只抱着孩子站在一边,不知所措。那孩子听到哭声立刻惊得“哇哇”大哭。屋里一时哭吟声一片。田婆只是含泪站在一边,一次一次抹去,只是不干。树根在旁见她们这样,比刚才更窘赧三分。 树根屋里哭声响起,片刻都惊了左右前后的邻居。她们都是对树根的婚事知始道尾的,听都是女人的哭声,便知双红的姥姥大姨来,都忙赶过来解劝。不一会又有白大婶把柳兰叫了过来,一屋的空都要站满了。柳兰是个年轻的媳妇,她们长一辈的哭小辈,见了本就难抑,自己抹了一回泪,只对金山金河媳妇说“双云不在,双红和孩子都是好着的”,仅此而已。别的来的老一辈的娘们解劝刘云氏一回,随着的几个哭声小了,她的哭声才在最后停了下来。双红恐刘云氏再念太多,只放下孩子,坐在一边将家里双云死的前后说给她一些。刘云氏只抹着泪嘱咐双红好好过日子。柳兰白大婶和星华妈等都叫她们放心。 不知不觉午时将到,刘云氏想万不能留的,于是止了泪,起身给了孩子一块的见面礼。玉敏和田丫也都给了一块,又嘱咐双红在这里好好过日子。双红应下。田婆只说一家子亲戚,又不常来,该吃了饭才走的。刘云氏也只说雪多路滑,又要过河,尽早回的好。几人说话间出了屋。老根也出来与田婆一起送她们出了院子。柳兰自己擦了泪,又与村里婆子媳妇安慰双红一回。 年关将近,所有人家都已筹办好年货。一年到头,老根家里这几天最紧,今年又为树根办婚事,家里积蓄不仅都花了精光,还借了柳兰不少难的债;如今又为养孩子,又把家里的家具卖了,所剩的钱以后用,除了双红十四那天买那些必备的,其余年货便不能擅买了。好在今年树根成了家,一家人吃用虽紧,心气倒比往年顺多了。 柳兰一心应下树根的事就要从头到尾,知双红为给孩子买女乃粉卖了两件大家具,见眼下树根必不会置办什么年货,怕双红不惯,便把从金柳村带回来的上好干鱼腊鸭等给了他家几样;上镇办年货回来,又把买回的上等后腿肉切给了树根一块,说算是树根新婚贺礼,足有四五斤。田婆千恩万谢,更一心照顾孩子,让双红好好在甜水沟过个安心年。 展眼春节已过,按金簪河乌洼镇一带的规矩,年轻媳妇都要在初二以后回娘家,还要与丈夫一起,当然甜水沟的人也不例外。这里人虽穷,可穷有穷的一套做法,各家走亲串友应对自如。 大年初三,无风无雪,日头一早就冒出了山头。甜水沟里的年轻媳妇大都收拾了常备的薄礼回了娘家,生养过了的有的连孩子也一起去的。如此有媳妇的人家忙的十分舒心,一些没媳妇的光棍只有在家心痒犯酸。甜水沟的闺女自然也在这日子回村,并且比回娘家的媳妇还要多。午时没到,树根到舅舅家去后,田老根的两个女儿大丫和二丫连同丈夫和孩子也都一起来了。 一家人难得那么团聚,且又赶上树根成家后的第一个新年,田婆老根十分在意。大丫二丫两家是双红过门以来第一次回甜水沟,她们在双红来甜水沟的第三个集便在镇上知道了树根娶的是双云的双胞胎妹子,可年前那些天都是雪多路远,除了每人一个被子和二十块钱,都没准备别的贺礼,两姐妹都还是按年前的娶双云的打算,便一直等到了今儿带家人一起来。她们一见双红身段形容,都不敢想是树根年前娶的媳妇,只是对随带的孩子不太中意。 大丫二丫两家人一进门,双红自然里外忙个不停,倒水端凳,又是忙着给孩子喂女乃又是忙着厨房里烧火做饭,一人做了几个人的活。大丫二丫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又都很是疑惑,今儿本也是双红带树根回何家湾的日子,可却见她提也没提。大丫趁双红厨房里忙活,田婆在西屋给孩子换尿布的空,凑到跟前问:“妈,双红来了以后,回过何家湾吗?今儿可是好日子。”田婆听了,有些迟疑,向厨房里看一眼,才说:“还没呢,她也没说要回去,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给她都收拾了回娘家的东西,她又放回了原地儿。”大丫又问:“她到底怎么了,树根知道吗?”田婆只叹道:“还不是因为她姐双云年前投了河,丢下了孩子没处养,她才带着孩子一起过来了。”大丫明白一点,又问:“她爸妈愿意让她带着孩子一起来吗?”不料这句却把田婆问住了,想了片刻,只说:“这是柳兰忙的,双红也是她那天接回来的,她可能知道,没跟我说,我也就没问。”大丫听了,便不再问。 不一会,堂屋方桌上已摆上了双红做的十来样菜,因有柳兰送来的荤菜配着,比往年丰盛多了。田婆看孩子睡得熟,便叫大丫二丫一起进了屋。此时老根和两个女婿两个外甥都在屋里了。双红散筷摆盅,便叫:“大姐二姐姐夫,你们都坐吧,饭菜都齐了。”老根喜上眉梢,只叫他们一起入坐,又叫吃好喝好。他们入了座,双红又为老根和两个姐夫倒酒。田婆乐得几乎坐不住,连叫大丫二丫和两个女婿多吃多喝。大丫二丫的两个孩子见大人门乐和也都淘气的跑来钻去,不是嬉笑就是要这要那。田婆给他们每人夹了一个蜜酥果,由他们去玩了,又叫桌上的人都好好吃喝。两个小子不常来,跑出去又在院里捉迷藏,每人手里还抓了一把雪砸来砸去。 老根正与女婿女儿吃着说着,只听西屋的门“哐啷”一声,接着屋里的孩子惊得哭了起来。原来大丫二丫的两个孩子闹着玩进了西屋,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玩疯了什么都不顾,正熟睡的孩子自然受了惊。此时哭声传到堂屋,刚才的欢愉一时退了不少,都放下了筷子。双红忙起身说:“没什么,没什么,孩子小玩闹一会也是常见的,孩子醒了哭一会不碍事的。”田婆忙起身笑说:“大丫,你们接着吃饭,孩子受惊哭了有什么,可能是饿了,我去看看也该醒了,我给她沏一点女乃喂了就好了。”说完便离了位去了西屋。双红想起身去,可田婆已经出了堂屋。大丫起身冲到了门口的两个小子说:“过来,老实坐在姥姥位子上吃饭。再乱动,都别想回家。”他们两个应声都进了屋。 桌上的喜和气没有恢复多少,大丫二丫面带愠色,又都数落两个孩子几句。双红正要安慰大丫几句,还没开口,老根便说:“不要怪孩子,吃饭要紧。”大丫二丫的丈夫也说孩子哭闹都是常有的事。大丫二丫不免忍了气,催两个孩子快点吃饭。双红虽滋味百般,仍与他们一起吃饭,至饭后收拾了碗筷才罢。 到底正月雪天,过了午不大一会,暖意便减了。大丫二丫等了树根一会,只不见回来,又怕雪多路滑只与田婆唠一会便要走了。田婆知两家都带着孩子,路又远,紧早不紧晚,于是回屋给她们整理了篮子,扯着孩子送他们出了村。 双红送大丫二丫回来又进了里屋,此时树根仍没回来,忽而想起饭时的事来,顿时热泪满眶。她在屋里独等了一会,又抹了泪到了西屋,见田婆正给孩子换尿布,便说:“妈,孩子醒了吧,我想把她抱到我屋里,你一天从早守到晚,身子支不住,过了年,我的事也不多了,我试着能照顾好。”田婆思忖片刻说:“双红,不是妈不让抱到你屋里,可家里能睡的地方实在是少呀,放在我这里就不觉那么挤了,总不能天天让树根睡在柴禾堆里吧。你没照顾过孩子,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双红看了看孩子,只说:“妈,要是那样,就等一节子暖和了再说吧。”田婆把孩子包好,放到被子里说:“你就回屋歇一会吧,从早上你大姐来就没闲着,早该累了。”双红应了一声出了屋,见老根在门口外面吸烟,又说:“爸,外面怪冷的,你就回屋吧。”老根只答:“不要紧,也不冷。”双红回了里屋。田婆到老根旁边怨道:“该死的老头子,还在这里吸呢,现了多少人的眼。”老根只“哽”了一声,仍接着吸。 田婆还没回屋,只见树根进了院子,忙上前接过篮子,便问:“这回去见了几个人?他们都是怎么说的?”树根只答:“见了好几家的人,我拜了年,在表哥家吃了饭就回来了。”田婆只叹:“一年一回走动,再两年都要不认识了。”老根在旁说:“以后一年一回也不用去了,都是生凑的亲戚,赶一顿饭都难,还是不去的好。”树根忙又说:“我大舅说我该叫双红一起去的,不去了怎么能好呢。”田婆又说:“这边年年都有人过去,那边也不能白算一门子亲戚。”说毕就要回屋验东西。树根忙补说:“妈,大舅还给压了几块钱呢。”田婆回屋扒到篮子底一看,果然有五块钱放在里面,心里一喜,忙拿了出来,又叫树根回屋歇着。树根应声去了里屋。原来树根家在老根的近亲和旁门都饿死以后便没个什么亲戚了。家里有了树根以后,老根想家里没一门亲戚,实在不体面,便把带田婆父亲进甜水沟的那个人认作舅,一年走一回亲戚。那家原可怜田婆与老根,如此认亲,也做了顺水人情,每年招待树根一回。九年前适逢他家劳力青黄不接,让老根代顶了三年工,把一头小母牛给了老根算是还个人情。老根自此逢庄稼忙季省半个人工,在村里人面前也多了几分自得。 晚饭过后,虽没风雪,可仍是很冷。田婆回西屋给孩子换了尿布,刚把被子掖严,又想昨晚的事还没了结,又找了竹篮,把给双红备下的东西又装在里面,把大丫二丫带的蜜果选了更好的也放了些进去,约莫挺好了,才把篮子盖上红毛巾放到床头桌上。老根见田婆天黑了还没完没了地忙,不解地问:“大丫二丫带来的东西不是都放好了吗?怎么又折腾一遍?”田婆侧身坐在床上,只应:“怎么能是折腾呢,要不早点把东西备着,双红明儿回何家湾向谁要去?到时候再去收拾,落下什么还不知道呢。”老根听了,也不再问,只把棉大衣月兑了,侧躺在床上,叼起空烟斗来。 冬日饭早,此时还没过酉时,田婆在床边坐了一会,见孩子睡得香,还是体闲心不闲,又下了床。她刚提上鞋迈出西屋门两步,只借着雪光见柳兰到了篱笆门口,忙上前开了门。柳兰进了门,说:“大妈,到这会还没睡呢,我还怕我来晚了呢。”田婆笑说:“还早呢,孩子刚睡着,我正要到双红屋里跟她说回何家湾的事呢,今儿最好的时候都过了,要是明儿再不去就更不合适了。这是头一年,不去怎么好?”柳兰笑应:“大妈,我正是为这事来的。”田婆只是不解,又问:“你也知道了?”柳兰又说:“这事我早就知道了,还没对您说。我接她来的那天,她爸恼了,叫她以后不能再进家门,她是哭着来的,到了家眼还红着的。”田婆关了门又叹说:“我只当她那天是为她姐投河才哭的,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谁家的老子也没有不认孩子的理。”柳兰也说:“是呀,到哪都是一门子亲戚,该去还是要去的。”田婆听了甚是如意,又说:“一起劝劝也好。”说毕,两人一起往里屋去。 双红和树根在床边坐着,都没说话。树根听见门响,又见田婆和柳兰一起进了屋,忙起了身。双红见柳兰进屋,拨亮了灯芯,问道:“嫂子,这么晚了,孩子会闹呢。”柳兰笑说:“不用担心,有我妈呢,吃了饭都要到后院玩一会,我不去接就在那里睡了,天天都是这样。我在家闲着没事,就过来碰巧大妈有事要跟你说。”树根一听有事要说,忙出了里屋。田婆趁机在双红身边坐下说:“双红,你大姐二姐今儿都来了,你也该去何家湾去看看。”双红顿了片刻,才说:“妈,我想还是不去了,家里忙,路也不好走,还有孩子,过些日子天晴了路干了,再去也好。”田婆又说:“双红,这是第一年,怎么能不去呢,家里的事有我,让树根跟你一起,来回大半天就够了,东西我又给你备好了,明儿一早就能去了,你爸妈都该想你了。”柳兰在旁也说:“是呀,双红,二婶日里夜里盼,怎么能不去呢。我来那时还不如你这会呢,不是也去了,我爸也没说什么,还挺高兴呢,到今儿再也没说过我。该怎么着怎么着。你去了,一家人图个开心,二叔二婶他们也不会再怪你了。”“妈,嫂子,我知道今儿就该回去的,我妈也该等着我呢,可我刚来不多日子,我爸还是忘不了那些事”,双红说完,抹了一把泪。田婆一见双红这种神情,便不再劝,只说:“那也好,就过些日子吧。”柳兰近两步又说:“双红,嫂子说句贴心的话,都过了门了,家里就没什么想不通的事,一家人天天盼着你去,早一天过去看看放心。”双红只是抹泪,再难应上一句。柳兰看天色已晚,又知双红三五天内回何家湾也不能了,又说些今儿回金柳村的事,便回了。 不一会,田婆也出了里屋,见树根有人就躲出来,又说:“回屋好好歇着,双红都快来半月了,入春就要有动静的。”树根只应:“妈,你快回屋睡吧,不早了。”田婆没再说,回西屋向老根把刚才的事说了。老两口叹一回气,还是躺下了。 家里人又闲了两天,初六镇上开市,早饭过后,双红洗刷了碗筷到西屋门口对田婆说:“妈,今儿镇上开市,孩子的女乃粉不能吃两天了,我想再买几袋回来。”田婆笑说:“双红,今儿可不能去别的地方,你白大妈家没过门的媳妇走回年,今儿要过来,昨儿她就跟我说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要你过去陪着呢。你要是去了,来回二十多里,只怕到午时回不来的。”双红不想田婆竟替她应了这个事,可既说出了口,她一个刚过门的媳妇怎么能违拗,想了片刻才说:“那样也好,可孩子吃的不够了,一天也不能耽误的呀。”田婆从枕下模出二十块钱说:“那有什么难的,这点事树根就能去,现成的空袋子在这里,叫他带着去买,一点也不会错的。”说着,又把床头的女乃粉袋子拿在了手里。双红见田婆如此上心,只有应道:“妈,他买也好,在镇上几家都有,十块钱一袋,叫他别买贵了。”田婆听双红应下,心里乐滋滋的,又说:“这些都是小事,我跟她说一下就成。外边的事人家说了就要应的,邻里之间都要有个照应的。她是你舅妈远门的婶子,还常给村里媳妇接生的,以后互相都有个帮衬,不能不去的。”双红又答:“妈,我都知道的。”田婆出了屋,到牛棚跟前,叫树根冷天别饮牛多了水,又把钱和女乃粉袋子给了他,交待些话,叫他上镇去了。 树根离家之后,双红等中午的事还早,一个人无奈无事,便把孩子抱回里屋看着。田婆自然十分乐意,把开水女乃粉和糖一并都拿进了堂屋,一个上午除了给孩子喂女乃,就是向双红说些宽心的话。双红听得有一句没一句的,只是顺着田婆的心意应几句。田婆全然不在意那些,仍心里如浇蜜一般。 近午时,双红把孩子又抱回西屋,回厨房烧了一瓶开水出来,又把灶前的柴禾备够,等,白大婶家的人来叫了才去了。不过就是吃饭说话,双红本是识些字又经过些事,这样的事都看的平常,直如在家里一样,一点也不拘着。白大婶一家人见了都为双红能衬得住来的媳妇十分欣喜。待送走儿媳,让双红提了二斤猪油馓子回了才罢。 此后数日,村里凡谁家有媳妇回年的或新定媳妇第一回来,十回倒是有八回请双红做陪的。村里人难得有这样合适的人,整个甜水沟,能上得了台面的媳妇只有柳兰桂花大金子和双红,可柳兰桂花来头太大,大金子又死了男人,数双红外待村里人谦恭,内与田婆和顺。村里人看在眼里羡在心里,有了能衬面的事自然都是要她过去为上计的。双红只要接了田婆的话,从不回绝。田婆这些日子很是因双红应下那些事长脸,凡村里人有找她提的,都爽快答应了,依此村里人都知道双红好请,连小田庄的两家有了类似的事,听玉敏的甥女做了甜水沟的媳妇也托人请了去了。如此双红不隔三两天就有事要应的,一个正月没过去都应了近十家了。 ( 第五十三章 入内室启引亲缘事回娘家难诉苦悲情 转眼正月过了,不日便到了二月初九,很有春天的模样了。今年是田婆自大丫二丫出嫁之后最如意的一年,还没出正月就把上会烧给彩虹娘娘的香和纸备好了,一求双红早生贵子,二求家人世代安康,不遭灾荒。早饭过后,田婆还没收拾好碗筷,就有星华妈和田二婶进院门来叫“老田婆子,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走呀,都什么时候了”。双红听见院里有人叫,忙出屋迎上,笑说:“二婶,我妈在厨房呢,我这就叫她。”刚到厨房门口,田婆便出来说:“就这一点事了,一会就好。”双红说:“妈,二婶她们都等着呢,这里一点事交给我吧。”田婆又笑说:“随便哪天都好,今儿还是我来吧。你去堂屋给娘娘上柱香,就没事了。”双红听了,只得依从,又到院门口对她们几个说:“我妈一会就好了。”星华妈笑说:“双红,你去吗?大金子没去,是有孩子放不下。”双红一笑说:“婶子,我就不去了,在家的时候年年去,今年路太远了,我爸身体不太好,去了家里没应事的人。”双红的话刚说完,老根提了折凳出来,说:“我没大事,家里的事也能应一点,你跟你妈一起去也好。”星华妈见老根出屋又利索应答,走近说:“老根子,今年没挂心的事了,也到会上转转,求娘娘早一天给个孙子。”老根笑说:“那是,不过在家求也是一样,到会上烧香,树根妈一个人去就行了。”双红听他们说笑,回屋去了。 双红进屋还没坐稳,树根听院里有几个婆子说笑,便问:“她们在院里等什么?”双红答道:“今儿赶会,等妈一起去呢。”树根只觉得有些奇怪,又说:“妈往年都是自己去的。”双红又说:“今年多几个伴,能不好么。”树根想田婆去了,孩子还在西屋呢,又担心地说:“妈去了,我就把孩子抱过来吧,爸一个人顾不住她。”双红听外面的人还没出院子,便说:“妈刚喂好,在睡呢,不用担心,过一会再抱。”树根听这样说,再没话了,又怕出屋遭几个婆子说笑,仍在屋里待着。 片刻,田婆洗刷好,解了围裙,回屋对双红说:“我喂好孩子了,听着别闹就好。到饿了再喂几遍,我就回来了。”双红应道:“妈,我知道了,你放心吧。”田婆笑滋滋地出来,对她们说:“刚才有点事,这就能走了。”星华妈笑说:“老田婆子,如今使了儿媳妇,事情多了。”田婆笑说:“从早到晚,不过那些事。”田二婶笑说:“今儿看你那么带劲,是不是双红有喜了。”田婆又应:“大概还没呢。”田二婶又说:“那得跟树根好好说,这多好日子,不能枉废了。”星华妈又说:“那都是孩子的事,他们自己都知道,今儿先求娘娘送个小子再说吧。”几人说笑间出了院子。 田婆随村里婆子去后,双红忙从西屋把孩子抱回堂屋里间,连女乃粉水瓶和白糖一并带了去。她见老根在院里晒暖儿,倒了杯开水放到他跟前,又到堂屋给彩虹娘娘上了香才罢。树根见家里再没别事,下地去了。老根在院里喝了水,想双红已经在娘娘面前上了香,心里滋滋的。 双红此时在屋里看着孩子,想去年赶会到如今,一年来从何家湾到甜水沟,许许多多的事都浮在眼前,想去年赶会还有双云一起,今年却阴阳两世,不免热泪如泉涌。她正在屋里无声抹着泪,只听院里老根笑说一声“树根嫂子来了,双红在里屋”,于是忙擦了泪;又听柳兰说一声“我就是来看看,村里大半姑娘媳妇都去赶会了,我看双红去没去”。 双红刚忍住泪,只见柳兰进了屋,笑说:“嫂子,今儿没赶会?”柳兰笑说:“没有,大民跟柱子在家,我不放心。让我妈去了。”双红又说:“柱子没人看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再说你家有自行车,骑着来回也不费劲。”柳兰又笑说:“我家的车给柱子三婶借去骑了,我去了也就是在娘娘面前烧把香磕个头,我在家都烧过香了。”双红只一笑说:“嫂子跟我一样。”柳兰笑道:“我刚进屋就见了。” 两人正说话间,孩子在床上闹哭了几声。双红当是饿了,忙拿女乃瓶要沏女乃。柳兰忙问:“双红,上回喂她什么时候?”双红答道:“我妈刚喂过不大一会。”柳兰笑说:“看你还没生养过,大妈不在家,你带孩子多难呀。这孩子还不到饿的时候,能是我来惊着她了。”双红听了,觉着很是,又说:“哦,那就让她闹一会吧。”柳兰俯身把孩子抱在怀里,说:“还是抱起来一会的好,别说孩子,就是大人,一天到晚躺着也怪难受的。”双红只得一笑,说:“还是嫂子懂得多。”柳兰摇晃得哭闹声小了些,又说:“这些琐事,你生养孩子以后就知道了。”双红听柳兰又提“生养”,只羞得不知道怎么应答。柳兰抿嘴一笑,又凑近一些,问:“双红,肚子里有了?你过来都快两个月了。”双红一听她如此问,更羞得恨不得钻到被窝里去,手捶一下床沿,说:“该死的嫂子,什么话都问,还什么都没有呢。”柳兰听了,再看双红神色,果不出所料,又凑近了说:“双红,别犯傻,这嫁了人不比在家做姑娘,行为做事都要像个媳妇。你要懂得不多,嫂子教你。”双红听了,羞得满面绯红,只恨无处钻,正无奈间,只听老根在院里叫“柱子妈,大民来了”。 柳兰正要向双红说些悄悄话,听了叫声忙看时,见大民已经掀了帘子进了里屋,只得对双红笑说:“看,我家都是这样过的。”双红笑说:“你不在家,大哥不找你还找谁”,又问大民,“哥,叫嫂子什么事呀?”大民见柳兰怀里抱着孩子,也不答双红的话,近前仔细看了一会,才说:“丫头好玩。”柳兰笑问:“丫头是好玩,她不能跟你闹,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大民应道:“柱子要去赶会。”柳兰想村里正经赶会的人都已经去了,怕柱子被村里光棍调唆去赶会,便待不住了,把孩子交到双红怀里,忙说:“柱子八成在家又不老实了,我回去看看。”双红说:“嫂子,家里有事,就不留你多聊一会了。”大民看孩子还是没够。柳兰拉了他,说:“丫头要睡了,我们先回去,等醒了再来看。”大民笑说:“我家也有一个就好了。”说毕,两人出了屋。 双红看柳兰出了院子,又见老根一直坐在院子里晒得舒心,便抱着孩子直待在屋里玩,等又睡醒一回,才按柳兰说的,给喂了女乃,又换了尿布。一个晌午都没出里屋。等树根下地回来,她才动手做起了午饭。 等饭刚做好,田婆赶会与星华妈白大婶一起才回来了。几个婆子脚慢,总在村里其他人回来之后才到家的。田婆并不急着吃饭,只让树根双红先吃,与老根说起了许多庙会上的见闻。双红知道田婆今儿心气高,与树根一起先吃了;等田婆说完话,歇过气,老两口把饭吃了,才一并把锅碗洗刷了。午后双红仍在里屋看着孩子,一宿无事。 傍晚,双红早做了晚饭。一家人吃了,田婆便把孩子抱回了西屋。双红把水瓶女乃粉和糖拿了,跟着田婆说了孩子一天吃睡又回了里屋。树根关了院门,给到牛棚里看了一下,又洒了一把料在槽里,接着进了里屋。院里片刻安静了下来。 双红此时坐在床边,没有任何的事。自入了二月以来,孩子白天和夜里都是有田婆照看着。除了灶前做饭洗刷,就是地里跟树根一起去除草干活,其余时候都是闲的,纺织浆染之类的事没有一点,连针线活也是少有的,若是在何家湾早忙了起来。这几年大丫二丫出嫁,家里仅存的一点棉花全作了陪嫁,队里收了她们两个人的地后,田婆怕家里粮食不够吃,棉花更没种过一株。由此家里人的穿用都紧多了,然而穿不好要次过吃不饱,只要家里每年不遭饥荒,一家人就都是心安理得的。双红自过门没几天就知道家里的难处,好在她穿的有从家里带来的,铺盖的是大丫二丫做的被子,并没觉得太紧,数日之后也就习惯了甜水沟的日子。 树根进屋,见双红还坐着,便说:“早点睡吧,我刚才听孩子都睡稳了。”双红起身给树根让了空,说:“你先歇吧,我一天都在屋里,没做什么事,一点也不累”,说着,出去拿盆到厨房,两把柴烧了半盆热水,端回屋说:“洗了脚再睡吧,那样睡得好些。”树根见双红端了水过来,怕再凉了,只好月兑了裤子和鞋,洗了脚,接着又月兑了外衣上了床。 双红倒了水,仍坐在床沿一动不动,正一个人呆着,田婆进了里屋。树根见了,忙坐起了身。双红回过神来,顿了一下说:“妈,你来回累了一天,该歇了。”田婆两步到了跟前,笑说:“不累,都是走路,多动动还好些。孩子睡着了,我没事就过来看看。”双红扶正了对面的凳子,说:“妈,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吗?”田婆并不坐,只凑近些说:“双红,今儿我赶会回来,见了你表嫂了,他说你姥爷去世祭日的时候托过你大姨几句话,叫见了你跟你说去何家湾一回。”双红只应:“妈,我都知道过了,我大姨早几天下地,见了我就跟我说过了。”田婆听了,很吃一惊,又说:“双红,早回何家湾看看吧,家里人都等着你回去呢。明儿就是好日子,趁早去了,让树根跟你一块。”双红听了这,顿了一会,忍了泪说:“妈,家里还忙着,你又看着孩子,走不开,爸又做不了重活,还是让他留在家里吧,等下一回,我们再一起去。”田婆听了,心里一喜,忙说:“不去就不去,以后日子长着,不在乎这一回。你早去了,你爸妈就少等一会。这回去了,多住几天,过些日子让树根去接你也好。家里有我呢,孩子比年前还省事。还别忘了替我向你妈捎个好。”双红想了片刻说:“我知道了,我明儿就去。”田婆见双红应下,怕再多说了反惹了别事,忙又说一句“早点歇了,明儿早去一会好。”说毕,便出了里屋。双红插了门,进屋对树根说了句“都睡了吧,不早了”。树根刚才听那些话只插不上一句,这时听双红叫睡,只应一句“是不早了,你也歇吧”,接着便又躺下了。双红月兑了衣服,与树根并肩躺下,想何家湾的年前的事泪不免几次泪都难止,不一会吹了灯抹了泪又好大一会才睡稳了。 初十大早,双红仍同往日一样起了很早做饭。田婆给孩子喂饱了女乃,仍到厨房帮着烧锅,树根不过给牛拌两回草料,看水缸里的水不多了担了挑子补进了,直到饭时都是少事的。一时饭毕,树根听了昨晚的话没多等就下地去了,做粗活惯了的,一个人下地不过忙手忙脚地找一遍,真要是地里的头茬细活早年有大丫二丫,近年要靠田婆和老根,今年是有双红一起的。 田婆看双红在厨房洗刷,听西屋里老根咳了一声,便忙进去说:“老头子,出去坐一会吧,我给孩子沏女乃,双红一会还要回何家湾。”老根起身说:“我这就出去,孩子刚醒,该喂了。”田婆又说:“你没事出去走走,也省得有一会闲就憋得咳喘。”老根只提了凳子坐在门口吸烟。田婆验了一下备好双红去何家湾的东西,这才提起水瓶沏了女乃。 田婆正给孩子喂女乃时,只见田二婶径直进了西屋,忙坐在床沿问:“树根二婶呀,什么事?”田二婶笑说:“还能什么事?我姑娘那边来人,二民媳妇和三民媳妇都在,都是自家媳妇也不好,我想让树根媳妇一起过去看看。”田婆听她要双红帮陪,想双红今儿回何家湾不能再接别的事,于是说:“哦,不巧了,今儿双红不能去了,你怎么不早说呢?”田二婶听了,很是不解,又问:“我早不是忙着赶会了嘛,是双红有了喜了?”田婆笑说:“你才五十出头,大清早的就糊涂了?媳妇来还没两个月,就是有了喜就能知道的那么快?是她打算今儿回何家湾的,她妈那边都等着了。”田二婶听了失望一回,还是问:“双红都来两个月了,又是头一年,怎么就拖到这会还没去呀?”田婆看女乃吃完了,放了瓶子,轻摇着孩子说:“还不是为了这孩子,她姐生了没一天就投河了。她带着过来,怎么能跟平常媳妇一样呢。”田二婶听了,说:“听这样是跟柳兰一档子事,也都怪她爸了,孩子到哪里还不都能过日子的?”田婆又说:“人跟人怎么能比呢,柳兰她爸好歹当着村长经过事,放在别人身上,谁都难挂的住。”田二婶也点头称“是”,说:“听说那时候柳兰她爸差点也挂不住了。” 两人正说着,见双红已洗了碗筷饮了牛了,都不再提那个茬。双红到了西屋门口,见田二婶也在,便笑说:“二婶,什么时候过来的呀,听说小妹要定了,日子选在了哪天?”田二婶笑说:“就是今儿来人,我原要你一起过去陪着的看一下,你妈说你何家湾有事,都怪我没老早料到呢,早知道叫人家换个日子也好。”双红听了,笑说:“我家也没什么大事,往后放一放也成。”田二婶忙又笑说:“不用了,柳兰和大金子都在家呢,我去跟她们说一声就成了。你多天没回家了,你妈只怕都该等急了。”田婆忙乘机说:“这里的事能应的人多,家里的事等了许多日子才有了这天,再等几天地里就忙了,只怕你有空去你妈也难有时候在家了。”说着,把孩子放在了床上。田二婶让了空,说:“眼看时候不早了,好几里山路呢。”田婆把理好的篮子从囤口盖上提下来说:“真是的呢,紧早不紧晚。”双红忙接了篮子,说:“妈,我这就去。”几人出了屋。田婆送田二婶出了院子。 双红把篮子放在墙边,回屋把鞋换了,出来挎了篮子。田婆到跟前说:“双红,这回去了要好好住几天,过几天树根去接你。”双红应道:“妈,我知道了。孩子的女乃粉要是不够了,叫树根再去买一点就行了,还买那样的,他都知道的。”田婆笑说:“你就放心这些好了,家里的事有我呢。”双红听了,挎着篮子站一会去了。田婆回西屋把被子抱出来晒了,又把孩子抱回里屋放睡了。 双红挎着篮子快步出了村,当下正是阳春二月,天明气清,山坡河边远看都是一片浓绿了,河里浅处的水清澈见底,静静地流淌着。她一路想及走这条路来前的一些事,抹了一回泪,又怕泪多了进村让人见了,抹干到河边洗了一次脸,上岸加快了步子。 几里山路虽难走,一个人走路还是快的,双红刚辰时过半就到了桥头,今儿天好,只见河边几个婆子媳妇洗衣服,河岸上有几个人正在檩上浆线呢。她没多想就上了桥,正要过了桥进村时只见李婶挎着满篮子衣服提着棒槌走了过来,此时已躲之不及,只得强作一笑上前问好。李婶见双红两个月才回来,忙笑说:“巧了,我昨儿在镇上还跟你妈说你不过三天就要来的,还真的说着了。说到哪儿也是亲妈疼你,这么长时候不回来多是不该的。你妈不知道念叨多少回了。”双红听了只是一笑。李婶又说:“甜水沟的日子苦是苦的,哪儿也没有苦一辈子的。我们那时候苦得都不能说,不也是熬过来了吗?那树根也是能干守家的人,心眼又好,过日子图得是实在,几年过来就好了。”双红连连笑说:“大妈说的是呢。”李婶看河下有了几个人,又说:“不能在这儿玩笑了,你妈在家天天等你,我占了她的空多不好,早回去一会就让她少等一会,娘俩好好聊聊。”双红笑应了一声“大妈,不耽误你下河洗刷了”,挎紧篮子上了岸去了。别的浆线几个看见,想过来问时已迟了。李婶并不理岸上的几个,下到河边向她们说了双红刚才从桥上回家的事。 双红一路到了篱笆门前,一路巧的是再没碰见村里别的婆子媳妇,连田妹家里也是空无一人。她在门前站了一会,揉了揉眼角,忍了泪,这才推门进了院子。玉勤这是正要出去,出门没不几步见双红进来,很吃一惊,眼里顿时闪满了泪,提着的篮子掉到地上。片刻她又回过神来,忙抹了泪说:“双红,你回来了。”双红把篮子放在地上,上前一步叫了一声“妈”,接着泪如泉涌。玉勤仔细看了双红的脸,给她抹了泪,说:“妈不是好好的么?你回来了妈就高兴,快进屋吧。”说了,提着篮子,拉双红一起进了堂屋。 双红自己抹了泪,笑问:“妈,爸呢?”玉勤也止了泪说:“你爸昨儿赶会买了几棵小杨树回来,今儿吃了饭就去栽了。不到中午就能回来了。”双红问:“爸还怪我吗?”玉勤笑说:“傻妮子,你爸怎么能怪你呢,你来了,他高兴。”双红听这么说,心里放了些,又说:“入春队里又分工了吗,我爸什么时候过去呀。”玉勤为双红倒了茶,说:“到这会还没说呢,去年的就半月,今年只怕是没有了吧,没听别人说过。村长也没提。”双红也说:“甜水沟也是那样,我爸要是再去,只怕都难撑住了,几十年都是他一个人。”玉勤叹道:“多年过来也就惯了。树根他爸也还好吗?”双红喝了一口茶说:“都是一样,看上去好的,做了那么多年的重活,也难再撑了。这几年才是树根应的。”玉勤说:“以后工没了就不用了。”双红点头说是。 玉勤拉双红坐下,两人倾心而谈,都是些家常琐事,甜水沟的人办事如何,穿用怎样,孩子吃睡怎么样等。不知不觉说到刘云氏和玉敏去甜水沟一段,不是双红哭了就是玉勤难抑心伤抹了泪,仍是说忍泪作笑接着说,如此而已。 不知不觉日头已是正南,玉勤这时才觉得只顾聊了,竟忘了做饭的时候要到了,笑说:“双红,看日头时候不早了,今儿都高兴,妈给你做荠菜饺子,给你留的还有一只花公鸡。待会把何香也叫来,她是孩子的救命恩人,连包去的棉袄都是她的。这几天总说你来了要跟你一起吃饭呢。”双红笑说:“太好了,何香要来,梦妍和秀娟来过吗?我走的时候是她俩一起送的呢。”玉勤只说:“梦妍还在山上,你李大妈说要给她提个人家,你大伯说还小,能先放一放;秀娟正赶上定亲,她妈要给她选一家,她爸要能上门的,看了几个只没合适的,还不知道打算怎么样呢?先不用去问她,你走了那么远的路,先歇歇喝点茶,我这就去地里找点菜回来。”说了,到院里提了篮子去了。双红一个人坐在屋里,想及年前旧事,比刚才多了更多的泪,不一会偏巧春福逢周末从镇上回来,才擦了泪如在家时一样。 不一会,双红正在屋里问春福年间些话,只听他说一句“姐,爸回来了。”双红向外看时,只见世明栽完了树扛着铁锹提着水桶回来了。她忙出来几步到世明跟前,耳根登时热,还是叫了一句“爸——”。世明在山脚种树,已听玉勤说过了,见双红到面前叫“爸”,脸色稍变,压低声儿说:“你回来了,你妈去地里剜菜了,一会回来就能做饭了。”说后,把铁锹木桶放到水缸旁边的墙根上,回厨房拿了菜刀出来,提了磨刀石就在粪池边磨了起来。双红站了片刻,便进厨房烧了水。 半刻没过,玉勤果然挎了半篮子青菜回来,不过是些荠菜青葱韭菜之类,进了厨房便笑对双红说:“我刚才在河边洗菜,何香见了我,听我说你来了,就把这些韭菜给我了,她自己没了,又回菜地割去了。还说一会要过来呢。”双红停了火,又说:“妈,我把菜洗了晾一会儿,等何香过来就能做了。”玉勤放了篮子,笑说:“你爸都把刀磨好了,我把鸡捉了杀了,褪了毛就能动手做饭了。”接着,出了屋让春福帮着捉了鸡,杀了。双红用瓦盆盛了热水端了出来。世明上前接了说:“你回屋忙别的吧,这个太脏了,我来就好。”玉勤提了鸡,看没有一点气了,放进盆里,说:“双红,你先和着面,我把菜切了,这就能包了。”双红笑应:“妈,一会韭菜就晾好了。”接着忙又进了屋系了围裙和面。玉勤等世明剖了鸡,拿了刀端了晾好的韭菜也进了厨房。 玉勤和双红一个擀皮一个包,正在边说边做,只听有人叫一声“双红”。双红抬头看时,见何香已在门口站着了,忙放下手里的面皮,擦了手起身笑迎说:“来早了吧,该等饺子下锅才来的。”何香双手握着双红的两只胳膊,笑说:“不是想你了吗,刚过了年时怎么不过来呀。”双红笑说:“这不是来了?”何香又忙问:“在甜水沟还过得惯吗?”双红笑答:“过惯了哪里都一样,还不都是河边吗?”何香仔细打量了双红一番,又说:“一样,一样你怎么瘦了呢?”双红笑说:“是你胖了,才显得我瘦了呢。你不知道,城里人都兴这个?”何香一笑说:“你也就快胖了。”双红听了这句,照她胳膊上照实掐了一下说:“你少操心没用的事吧。”何香又笑:“快点包吧,面皮都堆了很厚了。”双红坐看了,坐下包了。何香也洗了手坐下了。玉勤只听她们说笑,心里滋滋的,见她们都忙着,这才笑说:“皮多手也多呢,一会就包完了。”她又擀了一会,看皮又积了不少,出了厨房见世明把鸡剖好,说了一句“就能烧了”,便端了鸡又回屋。春福听见能烧锅了,便要进屋,世明忙说:“你玩一会吧,我去烧就好。”春福没事只是等。世明进了厨房。 何香边包饺子边问双红一些甜水沟鸡毛蒜皮的事,见世明进来,少不得改了话,只说河边地头听到一些趣事。双红仍是开心应答。玉勤擀好了皮,又剁了鸡块便叫世明生火,先把鸡炖在小锅里,又把大锅里加满水,让世明也烧了。 不一会,小锅炖好,大锅也开了。双红看将要吃饭,便对何香说:“去后面叫大嫂也过来吧,我走那天,她前前后后没少忙。”何香笑说:“今儿不用了,她孩子明儿周岁,去她娘家躲生日去了。”玉勤笑说:“是呢,我昨儿见她,说过两天才回来。”双红听了,只好作罢。 片刻饺子也熟了。玉勤每人盛了一碗,先叫春福端了去了,接着世明也端了自己的去了。玉勤盛了鸡汤鸡块,只叫双红与何香在屋里就着饺子吃。何香只叫双红“你多吃些,补补身子。我再吃就更胖了”。双红哪里能安心吃下,怕吃得少了玉勤放不下心,少不得耐着油腻喝了半碗鸡汤,跟何香一起说笑着吃了几个鸡块,又吃了一大碗饺子。玉勤见双红吃得香,十分趁心,把春福叫进屋将剩的鸡块都吃了去。 一时饭毕,世明见春福跟村里小子上山玩了,仍去下地。玉勤叫双红何香到她里屋去歇,自己洗刷了碗筷,又喂了猪。不一会田妹过来叫何香到荣嫂家里接着梳线,又陪双红坐了半个钟头,问她在甜水沟的各事。双红都是说笑一般如实答了。田妹又对她说在哪里都是过日子,只要不憋屈受气,家里人都能知道脾性喜好,吃穿一般也都算很好。双红都一一笑应。田妹去后,又有最近的何二媳妇过来,不过说问了跟田妹一样的话。双红仍不厌烦,向她说了。何二媳妇回后,再没个人来。眼下正直忙季,尤其在何家湾,各家媳妇忙着浆染,爷们顾着地里,比别的地方更忙了去。玉勤跟双红说了一会,想地里头茬草还没除完,便叫她在家里歇着,自己还要下地。双红不管在家还是在甜水沟都是手脚忙惯的人,自然也是要一起去的,说“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往年都是这个时候忙的”。玉勤劝她不住,只得一起去了。 ( 第五十八章 朽老根有心身立家娇燕子无奈换门檐 田婆看老根喝了茶,又扶他躺下,看天又晴得大好了,便又把他的大衣和棉袄棉裤等拿出来晒。看燕子的小棉被晒在墙上,树根清理牛粪的铁锨放在一边,只不见了人,把大衣晾在墙上,便进了里屋。恐惊醒了燕子,轻手轻脚的,迈步进屋时,只听屋里有轻轻的抽噎声,心内一惊,只想:两人以往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今儿难道闹出了气?一个不见了,另一个却在屋里哭。田婆想着走了进去,只见双红在床边抹泪,燕子在床上静静地睡着。 双红听见田婆进屋的一点声响,忙抹了泪,转身叫了一声“妈——”田婆虽不详知,却也能料个十有**,问道:“燕子睡了没?”双红答道:“才吃下一会。”田婆又问:“树根哪里去了?一会就不见人影了,地里没他要做的活,放着家里牛棚下的粪不清理,跑到哪儿歇去了?”双红吃了一惊,问:“他说到镇上给爸抓药回来,没跟你说?”“噢,说了,看我这脑子老了,一会不见怎么就忘了呢,我只当他清粪累了在一边歇了”,田婆忙说,“到镇上来回二十多里,又是山路,回来不叫嚷着腿疼才怪呢。”双红安慰说:“妈,这几天晴得好,路都干了,不到晌午就能回来。”田婆只似无奈的叹说:“路再干了也有那么远,一家都壮壮实实的该多好,偏你爸这节骨眼上就病倒了。”双红又安慰说:“妈,谁家过日子还没个磕磕绊绊的,爸也是一时的大意才病的,眼看着天晴好了,药再跟几天就快好了。”“恩,药跟上就能见好了”,田婆跟着重复一遍,出了屋。双红在屋里想及些燕子吃的一天比一天多,泪却再难止。 日头正南,树根拎着大包小包的药回来了,气喘吁吁的。田婆一见,不好当着老根的面说,只趁他不在意的空,拉到一边问:“树根,抓那么多的药回来,哪儿弄的钱,又向柳兰借了?”树根看老根合眼睡着,只如实轻声答到:“恩,医生说还要几天的药,能少不能停。我想钱过了这会能还上,我爸的病不能拖的。”田婆忙又问:“又借了多少?”“二十”,树根又答道。田婆轻叫一声:“哎吆,怎么借了那些,什么时候能还上呀,家里人三五年不只不喝了呢。年前把你的家具卖了几件,又借了柳兰一百多,好不容易才熬到今儿,这又借那些,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去?”树根见事已至此,又没借错,只说:“妈,就那些钱,慢慢的就能还上,她又不急用。”“光顾了老的,小的怎么办呢”,田婆剜心疼地说,“你爸要是问了,就说抓了五块钱的。”树根正要应话,忽听老根几声急喘,忙把剩的十二块钱给了田婆与她一起进了屋。 老根见树根进了屋,撑着身子坐起,边喘边问:“树根,一晌午到哪里去了,不见你回来。”树根答道:“爸,你的病还没全好,我去抓了点药回来,到镇上去了。”老根看床头几包药,忙问:“那么些药,多少钱呢?”树根无事般答道:“不多,八块钱的,医生说你的病轻些了,能用半个月的。”老根听了,心下很是不安,只答:“八块还不多呢。”田婆忙上前说:“老头子,那也就是一只鸡的价钱,家里来年多喂两只就有了。眼前先把病治除根了才成。”老根躺了,只不再说。树根又向田婆说了药的用法用量。田婆只说:“都知道了,不过都是一样的。你去歇歇手脚吧。”树根又把医生的话说了:“这一回比原来的都多都好,医生说我爸的病是阴湿受凉,加上长年劳累不顾才得的,以后冷天更得小心。”“我说你爸这一节子又添了胳膊腿骨节子酸疼”,田婆忙应景说,“这些都知道了,屋顶修好了,以后长时都是暖的,不用担心了。” 树根出了西屋,见双红又拿着燕子的棉被出来晾,忙问:“不是早些时候刚晒过的?怎么又要晒?”“刚才有一会忘了垫尿布就湿了,再晒一会就干了”,双红把棉被搭在篱笆上,又问,“爸的药抓回来了?”树根又说:“刚抓回来,等一会就能熬了,再熬把上回用的瓷缸洗刷干净才好。”双红说:“就能做饭了,先叫爸吃了再服药吧。”树根只应“也好”。双红又回了里屋。 树根这时走了二十多里,腿更是酸,跟了双红进屋,见燕子因尿湿了小棉被,只得包在被子里,恐惊醒了她,又出了里屋,又见牛棚下的粪还没清理完,又回里屋换了穿过的裤子和鞋,拿了铁锨到棚下接着清理起来。双红给燕子掖严,见时候不早,便进厨房做饭了。 不一会田婆出来,见双红一人在厨房里忙活,树根既没歇着,也没在厨房帮着烧锅,只穿一身的脏衣服在棚下清理粪,便十分看不下去,近前两步似骂非骂地唠叨:“树根,你走了几十里路,不去歇着,也不长一点眼色,就要吃饭的时候了,你一个劲地清理,弄的一院子臭气,你闻不到?”又说“衣服脏成那样,还能靠边吃饭吗?”树根仍没停下的意思,只说:“妈,就这一点,不值得等到明儿再清理了,那样还得再洗一回衣服,一会就完了。”说完,接着干起来。田婆也不再说,进了厨房帮双红做饭了。 树根清理完牛棚下的粪,回屋换了衣服和鞋,又洗了手脸,等着吃饭。田婆烧好,出来见树根已经洗换好了,说:“饭好了,就能吃了。”树根应了一声,进了厨房。田婆进了西屋,将老根扶起说:“老头子,饭好了,起来吃了吧。只要能吃下饭,这病就好了。”老根仍身虚力弱,虽比刚染病时觉得轻省些,哪能跟好的时候比,只有吁喘着说:“能吃下饭又怎么样呢,过几天还不是要吃药吗?”田婆又说:“到底跟前些日子不一样了,才犯的那会,整天整夜都睡不安稳,这几天不是都是好的?什么病都拗不过吃饭的身子。吃了饭药才见效,要不,白花了钱,也不知道在哪花的值。”老根坐正了身子,接了毛巾擦了手。 双红把家人的都盛好,先端了老根的到西屋,放到床前的方凳上,对田婆说:“妈,都盛好了,你的也端来吃吧。”田婆答道:“你先回屋吃吧,等一会你吃了,我再过去。也让树根一起先吃了,他跑了一晌午,又干了那些活,早该饿了。”双红应了去了。 双红进了厨房只对树根说一句“妈一会就吃了,你别等她,先吃了吧”,便端了小半碗稀粥去了里屋。树根这时早已肚子空了,有了双红的话,也不再问,端了自己的碗,蹲在柴禾堆里吃了。双红没盛自己的饭就出去,他也没有在意。 双红此时无心吃饭,进了里屋,只往碗里加了点糖和女乃粉,搅匀了,一手抱起燕子,一手拿着小勺一口一口地给她灌到嘴里。燕子这时候不过两个多月,只要女乃水状的东西在饿的时候都照吃不误。怎奈这几天吃的一大半都是稀粥,仅能吃饱不饿,对营养却是无益的。双红因想上一节子燕子还水灵的模样,又见此时眼前将稀粥当女乃吃的津津有味,眼里顿时泪满眼眶。 不一时,双红给燕子喂好饭,又回屋匆忙吃了一点咸菜稀粥,接着又忙着洗刷。树根饭后给老根熬了药,端回屋看老根服了,这才进了里屋。他到底一个晌午都没闲着,此时刚沾了床便觉困乏难耐,只在床边躺一会便睡着了。双红料理好厨房里的各事,到篱笆墙边看小棉被还没晒干,翻晒了一下,回里屋把燕子放到床的里侧,给树根留了歇的空,便挎了洗衣篮子,装了树根今儿穿脏的衣服和鞋去了河边洗刷了。田婆守在老根的床前,不时到里屋看一会,燕子睡得总是很好,也就放心了。一宿无事。 展眼三天又过,老根的病虽没大的好转,然而草药片药没断,却也没有重。一天天过去,老根都能撑得住。一家人看起来都平静过着日子,田婆只如每天心焦如火烤。自己明镜地知道,一直这样下去,不仅老根的病早晚要撑不住,就是一家人平常吃用过日子,都要维持不下去的。家里境况如此,也没有任何的办法,除了心焦,多不过是在夜晚无人时抹一回泪罢了。双红也知家里境况,从没提过一次燕子吃用的事,每天只是稀粥加糖占了大半,看她禁不住一天天瘦弱了下来,每天只是以泪洗面。 自树根那天借钱抓药之后,柳兰便对燕子放心不下,知道双红的日子到了触底的时候,而树根是个实心眼的,抓药只知抓药,干活只知干活。燕子天天有双红照看,他便不用一在意,吃得好不好,用的好不好,女乃粉还剩多少,都是听了田婆的安排才买的,很少问及,哪里知道到了只有喝稀粥的份。柳兰这一节子因药草地里到了最忙时,又要操心家里,且有事要背着田文氏去,借钱给树根等事都一并瞒着的。 三月初三,柳兰把药草地里地头最后的一片草拔完,回家早早做了午饭,喂了柱子吃过,带到后院交给田文氏看着,让大民一人在厨房吃着,自己饭也不吃,便关了院门到树根家来看燕子。 田婆这时正从西屋出来,一见柳兰进了院门,忙笑脸相迎,说:“好几天没有来了,屋里坐着吧”,又叫树根,“你嫂子来了,快搬个凳子放屋里。”树根忙放下饭碗出来找凳子。柳兰笑说:“不忙,又不是外人,我这几天地里忙了点,才来的少了,怎么就当了客了”,又问树根“燕子这几天的吃睡还好吗?”树根见问,却不知该怎么答才好,只说:“双红在屋里给她喂女乃呢。”柳兰也不再问,也不再进西屋看老根,径直向里屋去了。田婆想柳兰能陪双红聊一会,便把饭碗放到厨房,支了搪瓷缸,点了火,熬起药来。树根忙也进厨房接着吃饭。 双红这时正坐在床边给燕子一勺一勺地喂稀粥,眼里湿湿的,并没在意院里的动静。柳兰进了屋,见屋里静静的,走近一看双红给燕子喂女乃,用的竟然是小勺,想能是女乃瓶破了,于是没有立刻作声,笑着站在旁边看着。双红觉时,柳兰已在跟前站着了,很吃一惊,忙把小勺放在碗里,一把抹了眼角的泪,笑说:“嫂——子,你——来了。”柳兰见双红说话脸色都大不同往日,忙问:“双红,怎么好好的就哭了,跟树根绊嘴了?”双红又一笑说:“哪儿呢,是燕子昨夜一夜没睡好,我也陪着没睡,熬的。”“没事好好的,怎么就熬住了?”柳兰说完,仔细看了双红手中的碗,盛的东西竟是稀粥,忙吃惊的问:“双红,这是怎么了?这是孩子吃的东西?”双红忍了泪,说:“嫂子,这是刚弄的,女乃粉还有一点,怕不够就添了一点粥。再买新的接上就好了。”柳兰不想数天没过来看,女乃粉会那么快就断了,连叹道:“这怎么成?燕子那么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这些你也不怕她吃出病来,就剩这一撮女乃粉,还不够一天吃的,早该买几袋回来备着,就是一天半天买不回来,抱给大金子,让她喂几顿,也不能这么将就,这样害的是孩子。”“——这——”双红吞吐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泪珠只在眼眶里打转。柳兰已全明白了,又仔细看了一眼燕子,又忙心疼地说:“怎么几天没见着就瘦了一圈,脸上也皴那么多,这是怎么说呢,好好的一个孩子就养成这样。”双红勉强顺着说:“这几天往外面晒暖抱得多了,吹一点风,就这样了。”柳兰又摇头叹道:“就是没养过孩子的人,这阳春三月的,别的孩子都更水灵,怎么燕子就变瘦了呢”,说着,两手伸过来,又说:“让我看看,这丫头还小,怎么就吃苦了。”双红只得转过面来抹了一把泪,又说:“她天天睡的不好,才瘦了的。”柳兰只心疼地说:“吃的不好怎么能睡的好,稀粥加点糖,对孩子有什么好处,这么小一点,能知道什么,孩子吃着哑巴苦,该向谁说呢。”双红站起身,把碗放在床头板箱上,眼泪再也撑不住,一会又湿了眼。 柳兰正抱起燕子说着心疼的话,田婆已给老根服了药进来了。双红先擦干了泪,笑说:“妈,嫂子来一会了。”“一进门我就知道”,田婆见柳兰抱着燕子很心疼的样子,便说,“柳兰一些日子不来,见着孩子又亲又看,倒唠上了。”柳兰见田婆笑着,倒变了脸色问:“大妈,这孩子前些日子还好好的,怎么这几天就变了那么多呢。”田婆这时才知柳兰为孩子吃的事,也知道燕子吃的东西不多了,家里能那么撑着已是很难了,想了片刻,还是答:“这些日子你大伯病了,家里人忙不过来,没人看得勤才成这样的。”柳兰听她说的不明白,又说:“燕子快三个月大了,只要给她吃好,放睡下,没人看着也不能是这样的,刚来没多天就看着她还算结实的。就是那会我抱过去,虽说几年没养过那么小的孩子,也不该养成这样,抱出去人家见了,该怎么说?”田婆听后哑口无言,因想双红天天守着她,从没过问,就是知道双红喂稀粥,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双红在旁忍了泪说:“孩子还小,吃惯了就好一点,不这么还怎么去——?”没把这样的话说完,便不再言语。谁知柳兰更听不惯,带气说:“小小的一个孩子能经得住这样折腾几天,不是嫂子我闲嘴说空话,谁能忍心看孩子这么着。甜水沟那么大,谁家孩子养的不如燕子,缺什么吃穿了,跟我说一声,也不能看着她饿得哭,碗里那些东西,能吃几天,以后的日子说长也长,谁见了不笑话?”双红田婆听了都不再说。树根这时进了屋,见柳兰抱着燕子说话,走到跟前,说:“嫂子,孩子这一节子真有点瘦了。”柳兰似很带气地说:“早看到怎么不跟我说。”树根便站着不再吭声。 屋内一时无语。田婆想这样的境况对柳兰没什么再遮掩的了,过了一会,说:“柳兰,你也知道眼下家里的情况,说出来也不怕人家笑话,从你大伯病了,家里也难过下去,又添一个孩子,怎么能撑得起,要不是你,别说孩子能养到今儿,就是你大伯早该病得起不了床了。地里没有现成的收成,到哪弄一点钱呢,还不知道以后怎么着。”双红树根听了都不说话。 柳兰抱着燕子,又过一会才说:“再怎么难,也不能那么苦着孩子,早知道那时候我抱过去养,也是好的。”柳兰看着燕子,又是心疼又是无奈。田婆见柳兰提及当初的话,自己没想到这会老根有病,那么快就养不下去了,又不好一个劲地哭穷,只好说:“那会正赶上过年,谁家不想有个团圆。”双红仍不说话,树根也只在一边干站着。柳兰见此时无语,想了一会,说:“大妈,这里确是难着,就先把燕子抱到我那里吧,好歹也不能饿着,再照这么着真的要坏了孩子。我也没多少大事,养着她不多费心。” 这句话一出,屋里更静,双红树根都吃了一惊,仍不说话。田婆也不想柳兰这时说出这样的话,“这——这——”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成句的话。柳兰又说:“大妈,这青黄不接的,日子紧也都知道,再紧也不能断了孩子吃的。这里大伯病着,你们忙不过来,孩子小,没一个人常操心怎么行呢。我也不常出门,有个孩子,也免得闲得慌。”“——这——”,田婆又吞吐,因想家里养着燕子着实撑不起,柳兰能那么说也是怜孩子一片好心,又怕双红受了委屈,又好一会才说,“这合适吗?”双红听了这些,泪水已在眼里打转。树根也不好作声。 柳兰仍把燕子抱在怀里,见半天没人再应,自己又说:“大妈,还有什么合适不合适,不管谁养着,只要孩子不再受委屈,又没外人,再不好就让她认我做妈。等我养到她不用吃女乃了,再回来也好。在我那里跟在你家一样,想见天天都能见到。”树根听柳兰如此说,又是极真心,心里憋不住,又没人说话,自己便说:“嫂子,这么看也好。”田婆听树根这样说,本想三两句把树根骂出去,碍在柳兰的颜面,双红又在跟旁,只不好怎么说,咕哝了一句说:“那样恐怕燕子住不惯呢,这里又像猛地少了很多东西,平日里有她闹着,倒踏实些。”柳兰乘机又说:“大妈,这么点的孩子,有什么惯不惯的,只要她吃好睡好,就什么都放心了,孩子能好,您不是也图个踏实?燕子到了我家,有柱子一口吃就有她一口吃,能薄了谁呢。我自来都是疼孩子的,有哪里不放心了,也能时常看看。”田婆想着也只有那么一个理,凭现在的情况,就是老根不病,也是难坚持多少日子的。燕子是双红抱过来的,不管怎样都是这家里的一个人,要认了柳兰做妈,让她抱过去,别人怎么想自不必去想,毕竟这家里的日子是都知道的,因此左思右想也没个主意,半天也说一句经用的话。 双红又站了片刻,想家里确不能再支,孩子也不能再这样挨饿了,一把抹了泪说:“嫂子,依你的吧,怎么着都是为了燕子,长大了叫她怎么也不要忘了你这个妈,只是这么让你操心了。”柳兰见双红又是满眼泪,禁不住眼里也湿了,又说:“双红,当初孩子是我抱过来的,这会跟着我过一节子,也没什么不好,能说话了,叫她叫我一句‘妈’也就成了。我怎么着也不会让她受委屈的,你什么都放心好了。”田婆听了这些,话咽在嗓子里,半天也没吐住半个字。树根见双红含着泪,柳兰也是认真模样,往后退了一步,仍站着,没说出一句话。 双红擦了泪,带了一丝笑说:“嫂子,以后这孩子的吃睡就交给你了,等她长大了,要天天想着孝顺你才好,没你这个妈,她也不能安稳长大。”柳兰听了,也笑说:“这是说什么了,给我做了闺女,只要会说话了,叫我一声‘妈’就够了,我养个儿子,一天半天也叫不上一句呢”,又对田婆说,“大妈这样好?”田婆强作一笑,答道:“也好。”柳兰见树根在旁不说一句话,又笑说:“燕子以后管我叫妈,管树根叫爸,这像什么了。”说得田婆双红都是一笑。树根没想柳兰那么打趣他,又往后退了半步,仍不知该如何应话。 几人正在屋里说着燕子该如何如何,只听西屋里老根咳了几声。田婆忙说了一句“只怕是服了药等水喝呢”,接着忙抽身出了屋。树根忙对柳兰说:“是我爸自己出来了。”柳兰笑说:“他那里离不开一个人,你去送水过去吧。”树根听了,提了水瓶出去了。双红见燕子在柳兰怀里还是不安,便说:“燕子还没吃饱呢,再喂她几口才行的。”柳兰笑说:“看我这记性,还没喂好,我就让树根把水瓶提过去了。”双红又应道:“不是大事,我出去倒就好了。”说了,就要拿女乃瓶装女乃粉。柳兰忙说:“还是别这样,先把女乃瓶烫了才好。”双红笑应:“我倒忘了,我还是把水瓶拎回来。”说了出了屋。片刻又进来,她把女乃瓶用开水烫了两遍,沏了女乃。 柳兰抱着燕子坐了,接了女乃瓶,边喂女乃边说:“燕子在我那里,你放心的。这里日子紧点,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也像个新媳妇的样子。树根也老实能干,慢慢地熬出头来,过个三年五载就好了。”双红侧身坐在床沿,一笑说:“嫂子真是个过日子的人,我倒没什么,只要燕子不受什么委屈,平安的长大,我也就安心了。”柳兰又说:“这样才好呢,燕子在我家,等长到能走会跑不用再吃女乃,你再抱回来。”双红忍了泪说:“嫂子说的是呢。” 不一会,燕子吃完了女乃,双红看着,提醒柳兰说:“燕子吃饱了。”柳兰低头看时,燕子已衔着女乃嘴半睡半醒了,笑说:“吆,看我今儿怎么了,记性就是不好了,说着就把她给忘了,真到了我家,还真得仔细几天呢。她好大会在我怀里都没睡了吧,吃着就睡着了。”双红忙说:“是的呢,昨儿也没睡好,这么一大会说笑,她也没睡,把给我放下吧。”柳兰起身说:“我看睡的这么熟,不用来回抱接了,先放了睡。到晚上醒了的时候,我再来抱。”柳兰把燕子放下,又盖上了被子。 双红看着燕子坐在床边,泪在眼里打转,没再说话。柳兰见状,忙说:“双红,燕子睡了,你在这儿看着她,我来那么大会儿,该回去了。大民吃了饭,碗还没人洗呢。”双红这才说:“嫂子,那样就不留你在这里多聊了。大哥在家里等急了就不好了。”柳兰笑应:“家里不能长时间没人的。”双红没再应,只坐在床边。 柳兰出了屋,老根坐在西屋门口,上前说:“大伯这样看上不几天就跟往常一样了,不过多养几天就稳了。”老根忙笑答:“多天都是这样了,都大好了。”田婆看柳兰要回,忙丢了厨房里洗刷的活,出来说:“怎么不多坐一会再回呢?双红在屋里也没什么事,一起聊着呀?”柳兰笑说:“不能呢,来了不小一会了,家里还有不了的事,就得回去呢。”田婆在旁笑说:“不是呢,顾个家就难有闲时了。”柳兰一笑,出了院子。 田婆看柳兰走远了,又回屋收拾了碗筷,出屋对树根说:“回厨房把刷锅水饮了牛,这么一点事拖到这会了。”树根只应:“我知道,这就去了。”田婆见老根坐在院里晒着,放了心,诸事不再忙,便又进了里屋。 双红正眼含着泪正看着燕子,听田婆进来,忙一把抹了眼里的泪,转身叫了一声“妈”。田婆只问:“燕子睡好了?”双红应道:“睡着好一会了,昨儿夜里没怎么睡。今儿就睡得熟。”田婆叹一声说:“双红,柳兰说了什么时候来了吗?”“晚一点就来了”,双红说了这句,哽咽不成声了。“恩”田婆又叹一声说,“不是妈不想留下孩子,好好的一个孩子,虽说不是树根的亲骨肉,你是这家的人,她也就是这家的人。我也亲手养了两个多月,谁愿意自家的孩子放别人家养呢。眼看这日子——”双红只安慰说:“妈,这孩子嫂子抱过去也没什么,过一年半载,我就抱回来了。会说话了叫她几句‘妈’,还是咱家的人。”“话是那么说法,一家人好好的过着日子,小的就这么叫她抱去养了,谁愿意那样呢。要不是你爸这一节子身子拖住了,也不会那么快有这个局儿”,田婆说着,不觉泪下。双红忙自己忍了泪说:“妈,燕子还小呢,不懂事的日子在哪儿都好。嫂子也是用心养着,她没个能乖巧叫妈的孩子,早晚也要讨别的一个。她早说了,只是没法开口,咱家紧也就这一节子,让她抱过去养没什么不放心的,燕子不在咱家,离的不远,有了安身的地儿,你也能放心的。”田婆听双红如此说,心里虽踏实些,眼里的泪仍止不住,怕双红再为她担心便一把擦去,出了里屋。双红又看一眼熟睡的燕子,瞬时又热泪盈眶。 树根饮了牛,见田婆出来眼里带着泪,知双红在屋里也哭了。他自来最怕见女人哭的,此时院子里有田婆和老根,屋里有双红和燕子,在没有适合他呆的地方,便到西屋,扛了锄头下棉花地去了。田婆和双红婆媳二人一里一外,都如失心去肺一般。只老根还不详情,依然平静的坐在院子里晒着。 傍晚,树根在地里不紧不慢的干了一个多时辰,想家里的事,心里难安,终于无心再干,日头还没蹭到西山的尖,便扛了锄头回了家。田婆让老根在屋里躺着歇,正端了杯子出来给他倒水,见树根回来,便问:“下哪块地去了?这时才回来?”树根只答:“棉花地。”田婆又问:“别的长势都还好吗?草多不多,我好多天都没去看了。”树根又答:“别的地长得都旺,头茬草除得净,都没再长起来。”田婆刚才已见双红进了厨房,又命树根:“双红在厨房做饭,你帮着烧锅。”树根应了,把锄头放回西屋,又进了厨房。田婆从里间倒了水,回头向老根说了庄稼的事。老根多日没下一次地,到底多了一份安心。 双红半天都是满心装着柳兰来的事,并没心思做饭,怎奈到了饭时,田婆腾不开手,只得进厨房做了。树根进了厨房坐在灶前只等着烧锅,两人无话。待饭好,双红盛了,把老根的送过去,自己饭也没吃,又回里里屋。树根洗了手,回厨房端了自己的吃了自己的。别的各事只不在意。 田婆在西屋里伺候着老根吃饭,见双红把饭送来,厨房里再没了动静,让老根一人吃着,忙到厨房来。进了厨房,见果然只树根一人坐在灶前柴禾堆里,没好气的问:“树根,双红没进来吃饭?”树根停了筷子,说:“刚才出去,给爸送饭还没回来呢。”田婆见树根一点也没长心,怒斥道:“你倒在这里吃上了,双红吃没吃你也不问,把碗撂下,去里屋看看。”树根只得支吾一下,把碗放在锅台上,出了厨房。田婆又去西屋伺候老根。 树根进了里屋,只听见抽泣声。此时外面天色很暗了,屋里几乎黑透了,他听是双红的哭声,心里一怵,忙把火柴模在手里点了灯。双红忙擦了泪,问:“爸吃好了吗?”屋里很暗,树根还是看出了双红眼里的泪,只答道:“还没呢,你也去吃吧,都有点凉了。”双红又抹了一下泪,低声说:“让爸妈先吃着吧,我在这里看着孩子,还不想吃。”树根见燕子睡着,又说:“孩子还没醒,吃了饭再来也好。”双红又说:“燕子快醒了,这里走不开,嫂子还要来呢,你还没吃好,先去吃吧,别等了。”树根吞吐半天再没话说,正要出去,只见柳兰进了屋,田婆也一起跟了进来。 树根此时出去不能,又没个站地儿,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田婆见树根不知所措,便对柳兰说:“那么大个人了,自己吃饭,倒什么都不顾了,要不叫他来看看,就什么都不知道做。”树根忙说:“嫂子来了,快坐了吧,正说着你呢。”柳兰笑说:“我一天两趟到这里来,还说那样客气的话。”田婆又说:“这倒见了你,又是在家里,要是在外面随便见个人,嘴里的话都是金贵得很。”树根站在一边,不再说话。 ( 第五十九章 离燕子双红夜惊梦得娇女柳兰日应繁 双红乘他们几个说话的空,擦干了泪,说:“嫂子来的真巧,我刚收拾好东西。燕子睡了好大一会了。”谁知能是几人的说话声大了,或是该到了睡醒的时候,双红的话音刚落,燕子便哭了几声,闹醒了。柳兰见了,笑说:“想是她知道我这会来了,才醒了接我呢。”田婆也笑说:“干妈来了,她怎么能睡得着呢。”柳兰听了,又一笑说:“过一年多才会叫妈呢。我来看看睡好了没?”双红解开棉被,边给她换尿布边说:“嫂子,这孩子还不到百天,不怎么省事,以后一些日子叫你操心费神了。”柳兰笑说:“哪里的话了,我当一句‘妈’也不是白当的,怎么也费不了心,就是操了心,为了孩子,又有什么,长大了还能把我当外人?”田婆在旁说:“那是呢,她的名字都是你起的,就冲这一点,也不能把你当外了。叫几句‘妈’,怕是还不够。” 田婆话音刚落,燕子竟啼哭起来。柳兰上前抱在怀里说:“听人说话,不起来就急了,以后见了唱戏的,还不喜的乱跳?”田婆笑说:“像是懂点事了,原来醒了,换了尿布在床上也不哭,今儿听见有人声,就嚷着要抱了。”双红最知她,说:“这孩子是饿了吧,把这点女乃粉沏了喂了就会好一点。”柳兰忙说:“这个急什么,喂了热女乃,路上回去就不好,我带回去喂吧,能撑到明儿,我让大金子帮喂半天,下午就买回来接上了。”双红只得作罢,说:“那样也好。”田婆却没再插话。树根只在一边干站着不说一句话。 双红把女乃瓶塞在裹尿布的包袱里,这才说:“燕子的东西都在这里了,除了尿布也没什么别的。”柳兰说:“那有什么了,那么小的丫头能用到什么,我也用破衣服旧粗布给她撕了几块,加上这些,多了好调换。”她一手抱着燕子一手提起包袱,又笑说:“这就好了,明儿又有一个新家,到那里住些日子,该回来的时候再回来。”双红只勉强一笑说:“这下真让你多费心了。”柳兰笑说:“又说那样的话,她刚来的时候我就说能带去的。本该那么着,都是为了孩子好,长大了自会报答我这个妈。还用说那些呢。”田婆插了一句说:“孩子都是这个时候长的最快,再过些日子,只怕一天一个样了。”柳兰抿嘴笑说:“大妈,你难倒连这个也忘了,这会像双红,还不是越长越像,别说过一年半载,就是三五年过了,对着双红,还是能认得她。就这么几步路,只怕不用人说,她见了你就要叫‘女乃女乃’了。”双红心底似翻了五味瓶,也只得笑着应着。树根站旁边见柳兰抱好了燕子,带齐了东西,提醒说:“嫂子,天黑透了,外面石头多,我送你。”双红也说:“是有点黑了,一点月亮也没有。”柳兰向外看了一眼,说:“不用了,这几步路,一天走两三趟,能模得清。”说了,提紧包袱,裹紧棉被,出了里屋。田婆双红树根都跟了出来。 柳兰出了院子,说:“大妈,你们回屋吧,没几步路,一会就到家了。”田婆住了脚,说:“是呢,刚从屋里出来是觉着天黑了一点,还是小心为好。”“您放心,这么一点路,天天走,熟得很,我仔细着”,柳兰说后,抱着燕子去了。树根见柳兰走远了,转身回了院子。双红出了屋就没说一句话,待柳兰去了,两行热泪滚涌出来。不一会田婆也进了院子,她才站着一会转身回里屋去了。 树根进了厨房把剩的一点饭吃了。饭后,只给牛拌了一和草料便关了院门回了屋。田婆饭也没吃下,只把锅碗收拾了,给老根熬了药,便回西屋歇了。老根这时已知了柳兰把燕子抱过去养的事,又知多因自己的病才致那么快家里就支不住燕子的吃用了,不过吁叹一回。田婆与老根没说几句关于燕子的话,她那心怎么能静,想燕子要是一直在家里养着,双红就能安心过日子,又想家里的境况,惟有嘘叹而已,到半夜也没有合上一会眼,泪也不知流了多少。 双红回屋就只坐在床边歇了。树根自己先月兑了衣服鞋,上了床说:“时候不早了,今儿孩子不在家,宽敞一点,不用再熬夜看着她了。”双红听了,仍不吭声,泪在眼眶里怎么也止不住,又怕树根见了睡不安,吹了灯,才说:“你也累了,早点睡吧。”一句话刚完,泪如涌泉。树根只当她往日守惯了燕子,这会不到歇的时候,因此不再理会,自己睡了。 双红含泪坐在床边,不知什么时候躺下了,朦胧睡去,似又醒来见了燕子。燕子这时已是三四岁的一个女孩乖巧伶俐,煞是爱。双红欣喜万分,正要说话,燕子只不认得她;正自难过,忽见她又出落了一个高挑的大姑娘,似像双云,又不像。正要开口叫有“燕子”,竟听她开口叫了一声“妈”。双红此时泪如雨下,搂着她“儿”一声“肉”一声的说:“孩子,什么也不怕,有妈呢”,还未说完,只见有几个横眉立目的人过来,要带她走。燕子急得要哭,那哭声只像个婴儿,又说见了妈再走。双红上前又一把搂住,边哭边说:“孩子,你不能跟他们去了,还有妈呢。”那几个人只不愿意,强要带走。双红搂着不放,两人正哭着,忽而一阵强风吹来,把燕子连那几个要强拉的人一起吹去了,卷在了云彩里,空中片刻现出一道彩光,瞬时又不见了。双红只急得干哭,又似搂着东西叫“燕子,孩子,你不能走,这里还有你的妈,我有话要对你说——”还没说完,只觉有人在旁推了叫:“双红,你怎么了?噩梦还是魇住了?”原来双红将树根的一只胳膊楼在怀里,又哭又叫,树根从没经过这样的事,很快被惊醒,抽去了胳膊。 双红又搂个空,忽然从梦中惊醒。此时已天亮了,见树根已醒,才知自己做了一夜的梦,忙抹了泪说:“没,没什么,做了一会梦。”树根忙问:“梦了什么,那么受惊了。”“谁知道是些什么,都忘了”,双红应道,“天亮了快起来吧,还有不少的事要忙呢。”说完,忙下床穿了鞋出去了。树根仍是纳闷,从来都是好好的,今儿却是又惊又叫,还哭了,见她出了屋,只好作罢,也跟着穿衣下了床。 双红出来洗了手脸,又进里屋把头挽了,这才又出来忙活。田婆也已起来,见双红在院里忙着扫院子喂牛等事,忙的都是跟往日一样,气色却大不同往日。她心明如镜,却不好说,一如什么事都没有过的一样。树根并不在意,仍应家里一些琐事。 再说昨晚柳兰抱着燕子回到家时,灯还亮着,大民和柱子都已上了床睡着了,又见给柱子备的药不见了,便知婆婆在她去树根家后给柱子服了。她把燕子放到床头,给柱子试了头温和气息,又盖好被子。这时并不急着睡觉,回了厨房了一会,三两把火烧了半盆热水,端到里屋,解了有些异味的小棉被,月兑了有浓重屎尿味的棉裤,把她放到水里洗了起来。 自燕子来到甜水沟,先在是田婆养着,开始都是冷天,棉裤从柳兰和大金子家拿来穿上就没月兑过;继而双红一直照顾了至今,她一个没生养过的媳妇懂得什么,知道孩子该洗个澡,又怕沾风受凉染了病,因此每天只让她吃饱睡好,尿布不湿不潮,别的便不知该做些什么。燕子到了这会才下第一次水,当然十分不惯,刚被抱进盆里就“哇哇”哭闹起来。柳兰边洗边笑说:“洗了舒服还闹个什么,过一会就好了。”燕子在水盆里哭,声儿虽不大,却惊醒了正睡着的大民。他翻身起来,见柳兰借着灯光蹲在水盆旁边给一个孩子洗澡,很吃了一惊,只想家里只柱子一个孩子,哪里知道那么快又多了一个,扶着床沿伸着头看了,问:“媳妇,哪里来的娃,怎么哭了?”柳兰见他醒来,又问些话,只没好气地答道:“你就睡吧,这孩子是捡来的,给咱家做丫头,不好吗?”大民一听柳兰有了回话,且说捡了一个孩子,一笑说:“好,又多一个,明儿不到外面玩了。”说完,倒头又睡了。 柳兰给燕子洗好,把她从水盆里抱起,忙拿毛巾擦了,穿了柱子小时候棉衣棉裤,塞在了被窝里,又忙倒了水,插了门。这时燕子仍是哭闹,柳兰自语笑说:“洗了澡穿了新衣服还哭呢,要一直抱着不成?”说了正要月兑衣搂着睡,却想从回来好只顾着洗澡,还没喂一口女乃,又笑说:“好乖乖,别闹了,妈妈知道你是饿了,这就有好吃的了。”说了,忙把拿来的包袱打开,拿出女乃瓶,用开水烫了,加了女乃粉和糖沏了。 柳兰沏好女乃,恐燕子刚洗了澡再抱起来闪了风,只掀开被角,一手拿着女乃瓶,一手抱着,让她在被窝里喝了。燕子这时已是饿了好大会了,沾了女乃立刻止了哭闹,只一口气把女乃吃完,便立刻躺下不吱声了,片刻没过又睡着了。她已经洗了澡,又吃了个饱,怎么能睡得不安在。柳兰又用开水把女乃瓶冲了干净,月兑了衣服上了床,家里多一个燕子,如多了许多的事,连此时的睡觉一头四个都是多的。好在家里的床大,把大民和柱子往里让了让,她搂着燕子挤凑着睡下了。 次日一早,柳兰醒来给燕子穿了棉袄棉裤,又包在小棉被里,又把大民和柱子往外拖了睡好,把燕子放在床的最里侧,觉着极妥了,才下床穿鞋,梳洗忙活。 柳兰打扫了院子,喂了鸡鸭,便进了厨房忙一家人的早饭。正烧锅时,忽听见里屋燕子的一阵哭声,猛地一惊,忙把燃着的柴全捅进灶膛,大步出去。进里屋看时,大民和柱子都已醒了,围坐在燕子旁边“嘻嘻”笑着。柱子才五岁,又加智弱,从没见过家里有过这么爱的娃。醒了一见,十分欢喜,于是两下把燕子逗醒,这才一个哭一个。大民昨儿见过一回,到这会忘了干净了,好在他不明多少人情礼道,倒还疼小孩,只在床上看着笑,并不挠弄。他见柳兰进来,喜得忙问:“媳妇,哪来的娃,咋的哭了?”柳兰没好气地说:“这孩子是捡来的,给咱家做丫头,不好吗?”大民一听柳兰有了话,且也不再问,一边穿衣一边笑说:“好,家里又多一个,今儿不到外面玩了。” 柳兰把燕子抱起,轻摇几下,让她仍睡着,这才对柱子说:“你起来吧,饭都快好了。”柱子一听饭好了,来了点精神,又知道吃饭必会吃药,有时候还打针,又蜷缩在床的里侧,看着柳兰不肯起来。柳兰知他心事,笑说:“今儿你的病都好了,不用再吃药了,起来让小妹妹睡好,她一回都没睡呢。”柱子一听不再吃药,才不怕,站起身让柳兰给穿衣服。柳兰把燕子又放到床的里侧睡好,让大民到厨房看着火别冒了,动手给柱子穿了衣服,又带他一起到厨房做饭。 柳兰做好饭,回里屋给燕子喂了女乃换了尿布,又回屋正看大民和柱子吃着。田文氏这时准时来看柱子有没有按时吃药。柳兰起身让了自己的凳子给她坐了,说:“妈,柱子的病都好了,我想不用再吃药了。”田文氏虽有些不解,见柱子确如柳兰说的一样,只好说:“好了,最好也要吃着药防着点,那些药都是贵的,不吃了治病,扔了就白费了。”柳兰又说:“妈,那碍个什么事,病都早好了,又吃了那些日子的药,早吃的怕了,看他的样子,一片也不想吃了。这会不吃,也不会再犯了。”柳兰正说着,大民忽然想起刚才的事来,笑对田文氏说:“妈,床上有个娃,捡的。”田文氏见他说的奇怪,边问:“哪里来的娃?”柳兰不等大民答话——明知他是答不好的,一笑说:“是双红的丫头,树根他爸病的厉害,怕那娃也染上,就求我养几天,到咱家避避。” 田文氏前些日子只听柳兰提过双红和她家丫头的事,不想竟真的抱了过来,这样的事打心眼里一百个不如意,因念家里的事都是柳兰撑着,且她又暂不能再生,也不好不依,半天才笑说:“我说怎么昨儿听着前院里像有个孩子的哭声,只当是我耳背听错了。还是操心自己的孩子好,那老根病轻了,还让双红抱回去,咱家养着,她也不放心。”柳兰笑说:“妈,双红这一节子日子紧,她是我带来的,哪能看着不管呢,那丫头还认了我做妈,我怎么也不能装着没看见。”田文氏不解地说:“要是想捡一个,也挑好的捡,那丫头的妈投河死了,养着她怎么也不安心。”柳兰只笑说:“我只养一节子。”田文氏知这是由柳兰多心引起,便劝:“以后村里那些光棍们的事不要理了,沾上一件就要一些日子不安在。”柳兰又答:“妈,我知道了,那些琐事从过了年我就没再理过。都是没半点指望的,问了都是白费工夫。”“也早该那么着的,自己的事家里地里都忙不完,还用心思去问那些”,田文氏又嘱咐要仔细照顾柱子的话,回后院去了。 柳兰刚把田文氏送出门口,回厨房还没吃两口饭,便听见里屋的哭声,又放下碗筷,让大民好好带柱子吃着,忙去了里屋。燕子自昨儿至今吃的女乃多,洒尿便勤了,这会尿湿了尿布,也到了该醒的时候。柳兰进屋把她抱起,仍声不大不小地哭着,于是忙又动手沏了女乃。 柳兰正坐在床边摇着燕子等着女乃,只见大金子进了屋,忙笑说:“今儿怎么那么早就来这里聊了?”说着又动身让座。大金子也笑说:“嫂子,坐稳着吧,又不是外人。昨儿听你说双红的丫头过来,一早就听我婆婆说她听见你屋里孩子哭了。没想那么快,就来看看。”柳兰拿了女乃瓶给燕子喂了女乃,笑说:“要不是我把孩子抱来,你就不来了?”“嫂子把话说到哪里了,自小就是一起长大的,呆在一起的日子少了?就这几步远,什么能挡我来了?”大金子笑了又问,“这孩子双红养着好好的,怎么就愿意让你抱来了?”柳兰叹一口气说:“都是女人,谁愿意让自己的孩子被人抱去?虽说不是她亲生的,是她姐的骨肉,两姐妹跟一个人似的,跟她生的有什么两样,你看这孩子有了几分双红的像了。”大金子坐在床沿,搂紧儿子,问道:“你这么养着就没个说法?”柳兰又说:“女人养孩子,说法最是多,怎么说都好,这一节子那老头子病得不轻,日子紧得没法过,这孩子吃用都要很多钱,实在养不下去了,还喂了几天稀饭,瘦了一大截,谁不心疼。双红是我带来的,我能眼看着孩子遭罪?昨儿我就抱回来了,算认我当妈,等她能吃饭了,双红就该抱回去了。”大金子听后,很是一惊,叹道:“真对她有这么好的事,嫂子就这么养大又送给她?”柳兰笑说:“搁在谁身上不是一样的味?双红虽没生过孩子,这跟她生的一样,带了孩子过来委屈嫁给树根,再要她的孩子,不是掏她心头的肉吗?就这么着,她还不知道要多少晚上睡不着呢。” 大金子听了,会心一笑,因有丈夫死去的事在先,心内极敬柳兰的好心肠,又说:“嫂子也是见着女儿了,要不还得想着再要一个。是这样老婆婆愿意?”柳兰低头看燕子吃完了女乃,把女乃瓶放在床头柜上,说:“没说什么,就当管一档子闲事,谁叫我不会再生呢?”大金子这时方悔不该这么问,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柳兰见她为难,正要说些别话破解,只见几个挨近的婆子也进来了,手里还拿着孩子的尿布鞋裤之类。原来这几个女人听说柳兰讨了树根的丫头做女儿,都当是新鲜事,且柳兰在这儿人缘颇好,又是经她办的亲事提一件成一件,这几个都是家里有儿子的,以后或长或短都难免相求。平常的日子差的太远,没法走的近,见今儿的好事,都能近前说句话,便都随便带了点东西,算是道喜。柳兰喜不自禁,抱着燕子起身,让茶让座。一起来的几个娘们见柳兰这般,便说:“你就坐着抱孩子吧,都是站惯了的,这么着省事。”几人把随带的东西放在床上,又说:“都是小孩子用的东西,孩子身体长得快,用一节子就扔了,省得再破费新的。”柳兰满面笑色,抱着燕子又坐在床边,看着那些衣物,一味答谢。来的人都反有些不自在起来。 几个女人站在床边,围看着燕子,夸说鼻子眼睛长得都好看,长大了肯定是村里拔头等的姑娘;又说只是瘦了点,没几天就更好看了。柳兰也是看着燕子笑。屋里正一团和,大民吃好了饭笑嘻嘻地进了屋,见屋里少有的来过那么多人,满口大妈婶子地叫着问好。几个娘们见了,笑对他说:“大民,看今儿家里又多了一个小的,你又当了一个孩子的爸了,这好?”大民听她们说,只是憨笑点头,不住地说:“好——好——”几人见了都又笑说:“你真是当爸的福气,小子丫头都有了。”大民听了,不大明白,伸手要模燕子的脸。柳兰一把拨开,说:“你吃了就外面玩去吧,挠得她睁不开眼。”大民缩回手,边看边说:“吃饱了。”在旁的一个婆子说:“让他好好看看,当爸的哪有不喜欢孩子的。”柳兰笑说:“他好好看倒罢了,光是逗着玩,一会这孩子就哭了”,又对大民说:“到厨房看一会柱子吃饭,有你看的日子。”大民听了很不高兴。大金子上前说:“大民哥,出去吧,还是儿子更好呢。”在旁的几个婆子说:“去看看儿子吃好了吗?老太太见你不管家,又要怨你了。”大民见柳兰又向他翻眼,只得怏怏地出了里屋,嘴里还嘟囔些东西。 屋里人又闲聊会,又夸一回燕子,便散了。柳兰送走她们,正要进厨房洗刷,只见桂花拿了一卷儿子用过的尿布进了房间。没等各人开口,她便笑说:“嫂子,我来晚了,今早听说你把双红的丫头抱过来了,老早想过来看看,家里两个小子丢不开,就拖到这会了。”柳兰看了一眼她手里的尿布,大概三四个卷在一起都是陈旧泛黄的,便笑说:“你做婶子的,来看一下就行了,还带那些东西做什么。”桂花笑说:“嫂子真是见外了,这丫头是双红带来的,你抱了就是你的,我当婶子的,给几块尿布垫,有什么说的。”柳兰又笑说:“留着你家以后用也好,我这都堆一堆了。”桂花撇了一下嘴说:“我家的小子都用不着了,要等到下一辈再用,还得十几二十年呢。”说的屋里人一笑。 不一会,又有稍远的几个过来,或亲或疏,都带点孩子吃的玩的用的,各色不一,有两个还拿了几尺簇新的花洋布,说是以后日子暖了,女孩子要穿得花俏些。柳兰本不缺那些东西怎奈她们一片心意,收下了一个就都要收下,又要让倒茶让座。几人聊了好一会,见燕子睡着了,又夸说几句,都各自回了。柳兰送她们出了院门,放好了送来的东西,轻关了放门回厨房。 柳兰系了围裙,捋了袖子,正要进了厨房洗刷,谁料厨房里碗筷都乱摆着,大民和柱子一个也不见了。心底猛的一慌,才觉在屋里聊的久了,只当大民看着柱子还在厨房吃饭,这会一个也没有了。又不知去了多大会了,大民不过是出去一会与村里人玩笑一回就回来了,只柱子让人揪心,这些日子病间,在家里呆的时间长了,田文氏又看得紧,只没个空出去玩。他这是得空跑了出去,又是极爱玩水的,这几天暖和,只怕是与村里人到河边了。 柳兰不敢再想,屋里的东西动也没动,忙解了围裙,到后院来看,只见田文氏一个人坐在院里纳鞋底,哪有柱子的影。柳兰越着了慌,心“咯噔”一下,连院也没进,忙又到村外来找。 柳兰边叫边喊,只没个回音,一路问了几个人,有的说没见,有的说还是早饭后见的,好大一会了。柳兰听了那些,急得泪都要流了,叫喊的嗓音都要变了,还是要接着找。她叫喊着,快步到了村南,只见一堆人在一起,住了脚定睛看时,柱子正在其中,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忙三步合两步走过来。原来柱子放了饭碗出来,见了村里几个光棍闲着说话,便凑了上来。那几个都没成家,天天游手好闲的,见柱子过来,有了好玩的,怎能不趁机调笑一番。不是这个哄着叫“姨夫”,就是那个哄着叫“爸爸”。那柱子多日不见那么多人跟他玩,十分开心,经不住几句调唆,大声叫这个“大姨夫”,叫那个“二姨夫”,又都叫“爸爸”,叫了又站在人堆里憨笑。村里几个光棍难得舒心,都挺和,说不能白做了一次“姨夫”“爸爸”,要给小子赏钱,把一些石子塞在柱子兜里。柱子哪知好坏,得手舞足蹈,又大声叫“姨夫”“爸爸”回谢,叫了又要磕头。 柳兰走到近前,见儿子这般被村里几个光棍挑逗,登时一股无名怒火冲上心头,脸色也大变,步子更快了。几个围在外面的孩子最早看见她来,满口“婶子大妈”地叫。几个光棍这才觉不妙,看时,柳兰已离得很近,只得哑口散开,距柱子两三步远。柳兰咬着牙,上前一把拉过柱子,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没好气地骂道:“不争气的东西,不在家好好吃饭,谁让你跑到这里鬼混了。”柱子平日哪见过柳兰这样的脸色,虽带傻气,到底明白,于是怵的目瞪口呆,只不情愿的被拉出了人堆,眼还不住地看那几个人。柳兰怒气难消,不免又回头把那几个光棍骂了几句“狗日狗娘养的”。骂完嗓音已变了,抹了眼里的泪,扯着柱子回了。 那几个光棍先还干站着,只不好说话,见柳兰走远了,才松了口气。挑头的一个不怀好气地说:“大**的女人也骂人,真少见。”旁边的几个只是笑,又一个说:“你真没见过好的,那树根媳妇才算是上好的,有钱搞来一个比她更好的。”不料这更添了那人的气,脖子青筋暴起,骂道:“树根他妈的响屁不会放一个,靠着这娘们就搞到女人了,老子要是有他妈的一半的运气,早换了几个。”在旁的一个又说:“半个都搞不到还几个呢。”一个又提醒说:“大金子是现成的寡妇,有能耐就把她搞到手过日子生儿子。”又一个说:“谁有大金子男人那个能耐,玩意砸扁没人家舌头宽,还想动女人呢。”这几个人越说心里越痒,索性又把树根骂几句,叹着气散了。 ( 第六十章 理家事婆媳生嫌隙为门庭母女通心智 柳兰噙着泪躲着村里人,拉着柱子回到家里。大民偏在这时也到了家,一见她脸色不同早上,且像哭了的样子,便知她受了气,忙上前问:“媳妇,怎么了?跟谁打架了?”柳兰一听,哭笑不得,咬牙没好气地说:“你先死到哪儿去了,叫你看着柱子,俩人连一个也没影了,等到明儿给人害了都不知道。”大民一听柳兰说了“死”,惊得不得了,又问:“给谁害死了,我去瞧瞧。”柳兰听他说话不着边,越难过,又怕他问个没完被田文氏知道,忍了泪,说:“缸里水快没了,打两担回来吧,到晌午还得做饭呢。”大民一听柳兰要他干活,又听要做饭吃,便要拿了扁担去,谁知他偏又见柱子兜子里鼓鼓的,忙伸手去模,又问:“这里是好东西吗?”柳兰一路把柱子拉回来,只没看他兜里是什么东西,见大民抓出一把石子,且嘻嘻的笑,才明白过来,立刻又来了气,骂一句:“还不快去,饭都不想吃了!”大民一听柳兰要断他的饭,忙支支吾吾担了空桶去了,出了院子,又把石子塞在自己兜里。 柳兰把柱子兜里的石子掏出来,又把他拉进屋,心头仍是堵得慌,把他训骂一顿。柱子只呆呆地站着,却没有哭。柳兰见他这样,更加承不住,一手戳了柱子的脑袋,失声骂道:“你木了是吗?”说完,俯子,为他拍打了身上的土尘,思前想后,难免又抹了一回泪。 柳兰正在屋里抹着泪,不想燕子在里屋床上到了醒的时候,哭闹了起来。柳兰自己擦了泪,止了泣声,进里屋把她抱起。柱子跟进了屋,只站在一旁看着,又了起来。柳兰知她饿了,一手抱着,一手打开女乃瓶给她沏女乃,又训柱子不争气。柱子站在一边只不吭声。 不一会,柳兰正给燕子喂着女乃,只听院门响了一声,想大民担水没那么快,忙出来看,只见他一手吃力地拎着一桶水,一后拿着扁担进了院子。柳兰不明白,只得走到近前,问:“怎么只有一个桶了,那一个呢?”大民先是一慌,再是一笑说:“在井里头。”柳兰一听,气得牙根痒,想什么赌气的事都冲着她来,待要火,抱着正吃女乃的燕子,又不好怎样。正没处抓寻,只见大金子提着满满一桶水进来了,放了桶,笑说:“嫂子,我给拎回来了。”柳兰不免忍了气,勉强一笑说:“柱子他爸干点活就慌手慌脚的,偏巧遇着你那么远帮着提回来。”大金子把水倒进缸里,又把桶放好,这才笑说:“不过是一时在井边慌了手脚,桶就不小心掉了。他不心疼提了一个回来,我勾上来,他都走远了。看他做事,是比我还心急呢。”柳兰又笑说:“只把空桶拎回来就好了,那么一桶水,挺沉的,你正忙,倒让你操心了。”大金子答道:“嫂子说重了,一桶水能有多沉,谁又能看着在井里不提上来。我一天除了洗衣做饭,没别的事,忙不着的。”柳兰看大民在玩,只说:“做什么事都是难叫人放心的。”大金子忙又劝:“嫂子,他也没什么错处,还不是什么事都听你的?”柳兰只无奈叹一声而已。 大金子见燕子在柳兰怀里吃女乃,便岔了话说:“这孩子在外面看更水灵了,是瘦了点,再胖一圈最好,真像双红,怪不得你念着双红不愿意。”柳兰笑叹说:“都是在她家才成这样的,好好的一个孩子,才几天没吃着女乃就这样了,谁能看下去?”大金子又说:“这下不用担心了,在你这里不用半月,就能成另一个模样了。”柳兰点头说:“再穷也不能让孩子遭罪,只要缺不了女乃,怎么都不会瘦的。”大金子笑说:“那还不是常理的事,嫂子随便哪里省一点,就能把这孩子养到几岁。只怕到那时候,她像花儿一样,你就再舍不得给了。再就是双红怕养不成你养的这样,不敢再要回去。”柳兰笑说:“操那心还早,我不图别的,只要这丫头能说话了,叫几声‘妈’就好了。”“是的呢,就是不知道她亲妈是谁,也不能忘了是谁把她养大的。”大金子笑说了这句,又安慰柳兰几句,便又说水桶还在井边,婆婆在家里等着,忙去了。 柳兰给燕子喂了女乃,仍放回里屋床上。柱子跟在身后闹着说饿了。这才知道一晌午忙到这会,锅碗还都没洗刷,一晌午就那么过去了。她把燕子放稳,又叫大民在院里带着柱子玩,便进了厨房忙系了围裙动手忙了起来。大民只应了柳兰的话,跟柱子在院里玩石子。 柳兰洗刷过了,正淘了米下了锅,只听柱子叫了一声“女乃”,便知是田文氏来了,于是忙擦了手出来,忙说:“妈,柱子全好了,这会正跟他爸玩呢。”田文氏刚从地里挖了菜到河边洗了回来说:“恩,我老远就看见了,不能再有什么岔子,好了就放心了,这些天他吃了不少的药,胃口许是不好了。我到菜地里挖了一把女敕蒜苗回来,你就给他炒几个鸡蛋吃了吧,改改胃口,多吃饭就见胖了,从那天病了以后像是瘦多了。”柳兰笑说:“妈,我也这么想的,厨房里菜还多,上个集买的猪腰还腌着呢。”田文氏仍不足意,拿出了蒜苗说:“那些都是陈的,不如这个新鲜,吃着出味儿。”柳兰接过说:“妈,我这就给他做,你今儿就在这里吃吧,一个人在后院也要做一遍。”田文氏见柳兰伺候大民和柱子已是够忙了,只说:“没什么,我自己回去,几把火就烧好了,你就一心做柱子的,他吃好,我也就安心了。”柳兰答道:“我会的。”田文氏正要走,又想起地里的药材来,又说:“柱子他妈,地里的药长得正旺,仔细别让谁家的牲口到地里踩踏了。大贵的价钱买回来的,毁一点都惜的。”柳兰笑说:“妈,你放心就好了,牲口不吃它呢,闻了味就跑了。我早想好的,才把离村近的地也种上的。”“这就好,我都忘了,你快做吧,柱子都吵着饿了”,田文氏说了,挎着篮子去了。 柳兰想燕子刚吃了女乃睡着,能安稳一会,便让大民和柱子在院里好好玩着,进了厨房又忙起来。柱子只记着女乃女乃的话,在柳兰身后的等着吃炒鸡蛋。大民这时也饿了,在院里玩着,不时进厨房看看做好了没。柳兰明知他玩不了多大会就要闹的,怕在院里玩够了回里屋逗燕子去玩,做饭也更快了。 此后数日,柳兰一人照应着燕子大民和柱子三个,虽比往日忙了几倍,自己却觉得踏实很多;常听田文氏几句不太入耳的话,也不放在心上,每天仍是家里诸事为重,燕子吃女乃越来越多,花的钱也不心疼一分。 自柳兰把燕子抱去以后,双红白天要应着家里的各样事,夜里又难睡得安稳,几天下来便明显消瘦了。期间虽然去了柳兰那里去看了燕子,见她比往日更乖巧爱,又很像自己,那心更如火燎一般,夜间更添了许多的泪水。女人最知女人心,田婆见双红一天不如一天,又知树根是个石嘴木舌,不会安慰双红半句,心焦更是无以复加,有空就是劝双红多出去走走与村里媳妇娘们唠一会。然而双红除了听说采菱跟男人生气回小田庄,去看看且跟玉敏说了许多话,别的时候都很少外出的。这时节地里庄稼正旺,地里的活早不多了,只在家里度日如年一样。好在这些日子老根的病没加重,饭量还行,田婆抽出更多的空说些宽心的话。 三月十二,老根已经病轻好多天了,过两天就是他的生日,如在往年从没在意地就过去了。然而今年却会不同,大丫二丫在老根染病后没几天就在集上碰面商量一起来了。田婆老根并不知道,都怕她们在这青黄不接的日子来一趟会使各家日子更紧。双红自然各事不知,依然一心应着家里内外。 两天转眼就到,十四日一早,双红早起,照旧扫了院子,又给牲口添了草料。树根紧跟着起来,只摊开了柴禾垛前的碎柴备着晒,又见水缸里的水不多了,拿了扁担挑着桶去了。田婆见双红气色虽弱,仍撑着忙里忙外,像什么都没有过的一样。 等树根把水打齐,双红便进厨房动手做了早饭。树根一如往常放了扁担就要进屋帮着烧锅。田婆见了,忙过来将他挡在了外面,说他担水累了,歇一会才好。树根不解这从没有过的事,只得依了,给老根倒了一杯开水,便搬了凳子坐西屋门口歇着。 田婆坐在灶前,见双红气色越不如前几天,想来是憋了很多的话没处去说,便要趁此工夫,说几句叫她回何家湾的话。她只等双红把锅里收拾好,盖上锅盖,灶里刚点了火,便说:“双红,你上一回到何家湾不少日子了吧,这几天家里没什么事,你选个日子回去看看,你妈也放心一点。”双红没料田婆会提这个茬,便说:“妈,这几天不早不晚的,等到麦子黄了再去也好。这几天爸的病还没好透,大姐二姐她们忙了家里的事,就会过来看了,她们还是刚过了年的时候来的,比我隔的日子还长。”田婆又说:“她们自来在这个时候都不来的,就是来又牵得住别人什么了,只怕你长日子不去,你妈那边惦记。”双红只答应说:“再过些日子,等爸的病轻了,选个晴好的日子去了也好。”田婆听了,还真当真了,笑说:“这才好呢,眼下去的勤一点,往后去的就少了,就像你大姐二姐她们,刚成了家时,十天半月来一回,到如今也都几个月也难来一回了。顾着家里的事又都带着孩子,没那个闲工夫了。”双红又顺着应道:“大姐二姐都是勤快守家的,那么着以后日子过的都越来越好了。”田婆听了,一笑说:“再怎么勤快守家,日子过的还是紧的,舍不得吃穿,孩子缠着,一家一家都是一样的难。也怪甜水沟的都命苦,柳兰别村来的就好,没见她忙到哪里去,一家人吃穿都是好的,手头也不紧一会。大金子与她同村的,也好,惜死了男人,留下个儿子,也算是命里该有那么一灾。”双红又应说:“嫂子自来都是个能人,什么都行,一家人的日子过得那样,全靠她一个人。”田婆只叹说:“你大姐二姐要是能抵柳兰一半就好了。” 婆媳二人谈说间,火便好了。田婆还没起身,只听西屋里老根咳嗽了两声。双红忙说:“爸怎么又咳嗽了,不会是病重了吧?”田婆忙说:“八成是吸了烟了,没什么,不是重了,我去看看。”双红不再过问,洗了手准备盛饭。 不一会,早饭过了,双红洗刷了锅碗,又饮了牛,见这时天晴的好,把牛从棚里牵出来,又拿了扫帚给它扫身子。树根一见,忙上前接了扫把,说:“你忙一会了,歇着吧,还是我扫了。你扫的少,别惊着它。”双红笑说:“我常喂它,知道它不会惊的。”田婆在旁说:“还是让树根扫了,你以后就远了它。好歹还是树根应的多,惊一回就不得了。”双红又说:“这一节子暖和,它又吃得饱,饮得好,不要紧的。”田婆又说:“还是仔细点。”双红见树根扫了,没了别事,便回屋收拾了几天的月兑换的衣服,去了河边了。 双红去后,田婆把老根扶到院子里坐下,正罗嗦着他不要再吸烟,只听树根说:“妈,大姐二姐来了。”田婆转身看时,两人已进了院子,见大丫还带着儿子来了,忙笑迎上:“刚才吃饭时还说道呢,想着你们这几天要来,巧今儿就到了,真是人算不如神算。”两人把篮子交给树根,大丫先说:“妈,我前些天就知道爸的病了,那几天家里忙,大丫头又闹肚子,赶集见了她二姨,说今儿是爸的生日,是个好日子,就说一起来了。”二丫也笑说:“大姐说要早点来,没想我们还没进村就走到一起了,他们还是大小一起来的,看来我是晚了的。”“什么生日不生日的,你们来了就好,你爸的病早多天就好了”,田婆又见外甥躲在大丫身后,笑说,“这小家伙那么远来了,怎么比过年来的时候还怕人呢。走了那么远的路,累了还是怎么了?”大丫也说:“我想老远的路,又有几里山路,就躲着他过来,怎么也躲不过,只怕今儿回去走累了就该他尿床了。”田婆一把拉过外甥说:“尿就尿吧,能来这几回,尿一回有什么了。”说的几人一笑。老根刚见了她们还挺,又听大丫说今儿是他的生日,以往都是如平日一般过了。今听她说,竟由着她的话把过去生日这天饿死老父亲和送给别人小女儿的事一并想了起来,只坐在一边空叼着烟斗,一句也没有应。 树根把东西送到屋里,又拎了一个凳子出来,这才说:“大姐坐凳子上歇着吧,那么远的路。”说了,又到厨房拿另一个。大丫见了笑说:“看把树根慌的,二十几岁的人了,只会做这些。”田婆也说:“这还好一点,放在年前,只指望他干活,别的都不让他理才好。”大丫二丫这时都不坐,只到老根面前问冷暖病情。老根虽身子不怎么好,心气还顺,满面笑色应答,又说:“这些日子轻多了,树根到镇上抓的药,好用的很,只是有点贵。这几天天气都好,一回也没重。”田婆忙上前说:“只要病好了,记着药贵不贵做什么,病好了就不要理它。”老根不再提药的事。大丫说:“爸,只要见轻了,您坐好养着,好的就快,这春天里肯添病,细心一点,过了这个日子就好多了。”田婆又说:“也真是的,春天日子倒好,就是肯添病,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别的时候也没见有这个病那个灾的。”大丫二丫又劝田婆不要想那么多,眼看春天就要过去了。田婆听了,心内稍安,对她们说:“你俩走了老远的路,坐着歇着,这会没什么事”,又对外甥说,“去跟舅舅玩吧,好多日没来了,这里没人管,别到河边玩水就行了。”说了,进了西屋要把衣服铺盖什么的都扯出来晒一晒,模了席子也有点潮了,便要把席子也揭出去。 大丫刚坐下,见田婆一人忙,这会又不见双红,来了那么大会,连孩子的哭声也没听见,于是过来帮着选空要问。田婆只不愿,说:“你闲歇一会就好了,这些东西三五天就晒一回,累不着人,就算动动筋骨。”“这么着也算闲着,比坐歇着就好”,大丫应了,又问,“妈,今儿家里怎么不见树根媳妇,回何家湾了?”田婆见问,便说:“没呢,你来前她刚到河边洗刷了,说是要去何家湾,怕走不开,就再等日子。”大丫又问:“到这会怎么听不见那丫头有动静呢,连哭一声也没有,按算也该喂了。”田婆叹了好一会才说:“唉,那孩子不在咱家了,在柳兰那里。”大丫听了更觉得奇,忙又问:“怎么了?树根媳妇愿意?”田婆又叹:“她不愿意又有什么法子,还不咱家这一节子因你爸病了,日子紧得很,养那孩子一个月少了也要七八十块钱,再往后花的更多,怎么撑得起,借了她的几百块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双红也是一肚子委屈。”大丫见田婆说的更奇,只是不解,又问:“孩子就那么给柳兰抱走了?双红娘家愿意?”田婆又答:“何家湾只怕还不知道,她大姨就在小田庄,知道过了,知道又能怎么办呢,何家湾那边为了办树根的婚事,把家里的攒的一些钱都拿来花了,双红又跟原来定的那家散了,赔了人家一些礼钱,早该光了。就是不光,双红背着她爸的意思来的,那边也不会出钱养孩子的。两家都紧,养一个没娘的孩子,怎么能同别的东西。” 大丫听田婆说的句句实真,也就不疑,只是问:“那孩子到底算是谁家的呢?”田婆应道:“柳兰抱去的时候说到能走会跑了,不用再吃女乃的时候让双红接回来,还算咱家的。谁知道到那时候怎么样呢,只怕她到时候舍不得给,再就是那丫头不愿意回来,谁愿意好日子不过,换个家吃苦呢,又不能跟她说她亲妈投河死了。”大丫这时才都明白,又说:“准是柳兰看着那孩子灵巧疼,才讨去的,那么着也好,她家倒不缺一样,还省了咱家的事,又不是树根亲生的,留下双红就好。”田婆忙慎重地说:“能撑下去一天也是不能给她抱过去的,双红要是在这里没了牵挂,怕是不愿跟树根长过的,万一有了那样的事就塌了天了。”大丫这才知自己不在这里,竟想的那么少,忙问:“双红来这里几个月了,应该不会的,她有喜了了吗?”一句话提醒了田婆,这些日子只顾操心老根的病和双红在柳兰抱走孩子之后的事,竟没在意她有喜没有,想她这些日子不同以往,半晌才说:“按说是该有了,一直都没见像有的样子,八成还不显吧。”大丫认真地说:“还是仔细点好,要是怀上孩子就不会再起走的心思了。”田婆点头应说:“双红像还没一点离家的念头,等有了喜,有个记惦,就安心过日子了。” 母女二人说着,二丫见她们说个没完,给老根端了茶,也过来说:“大姐,有什么事那么跟妈细说,几件衣服还没晾完,我也帮着吧。”大丫笑答:“这就好了,只顾说树根媳妇的事,手都停了。”二丫笑问:“树根媳妇有喜了?”大丫笑答:“妈说还不显呢。”二丫又笑对田婆说:“妈,树根媳妇有喜没喜,你留心几天就知道了,再不然问问她也好。”田婆笑说:“树根他俩的事,问问就有了?就是问了,她也羞得说,要是她说不知道,就更没法了,还是细心着好,不用等多少日子了。”二丫又笑说:“妈,这样的事是不能急呢,要是树根媳妇怀上个小子,等的越长越好,那娃也就越有出息。”田婆一笑说:“音还没一点,就说那些话。能生什么,哪里就知道了。”说后,又回西屋去了。大丫二丫只是在身后笑,大丫又向二丫说了柳兰抱走双红带来的孩子的事。 大丫二丫与田婆正在西屋收拾打扫着,只听树根在院里说了句“大姐二姐来了”。田婆很如意的对她俩说:“我听是双红回来了吧?”大丫向外看了一眼,笑说:“真的哩,洗了那一篮子衣裳。”二丫偏说:“这奇什么,哪有进门媳妇连这也不能做的。”田婆又说:“从她来就是她做那些事,孩子在家的时候更忙的。”大丫笑应:“她看上去就是勤快的人。”二丫只往外看个究竟。 双红正要把衣服晾到绳上,见已晒了些衣物,便知田婆在忙,又听屋里有人在说话,放下了手里的衣服,到西屋门口说:“妈,这些就交给我吧。”田婆见了,忙出了屋说:“你大姐二姐来了,我趁今儿天晴得好,那这些杂乱的东西再收拾出来晒晒。”双红没想竟是她俩来了,忙又近一步说:“大姐二姐,你们那么快就来了。大清早妈还念叨呢。我想那么快来的,真巧了。”大丫笑说:“真是那样的巧,我们刚到,你正在河边。”双红又说:“大姐,这些东西我收拾了就好,你们走了那么远的路,坐着歇一会。”二丫也笑说:“这么点事,忙不着什么,你在河边洗了那么大一会,真该歇的,不能累着身子。”田婆又说:“这就完了,你晾衣裳吧。”双红应道:“那好,我这就晾了。”田婆一笑,又与大丫二丫在屋里收拾了。 不一会,将入午时,双红想今儿家里人多,便早早进厨房动手做午饭。田婆进屋烧锅,婆媳二人的话比早上时更亲近了。老根在外面坐着腰酸,进了屋歇了,二丫给又倒了一杯水,叫大丫的儿子进屋在床前与老根说笑。大丫也不进厨房帮着,见树根在堂屋无事做,便有事细问他。 树根见大丫进来,只说:“大姐,屋里坐着吧,双红一会就把饭做好了。”大丫并不应他的话,只问:“树根,双红来家几个月了,你知道她有喜没有?”树根不想她竟问这话,一无所知,也从来都没有在意过,大姐问了,不能不答,只得说:“我也不知道,她肚子也没见大。”大丫一心要问的更细:“你真是个没心的,有了喜也不一定是看上去肚子大。她吃睡与往常有什么不一样的?”树根听问这话,只如实答道:“她吃睡都跟原来一样,就是孩子被柳兰抱去的那晚做了一夜怪梦。”大丫听树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叹一口气说:“以后万不能那么不长心的,双红是你媳妇,她的事你不问谁问。以后多在意些,要是有了喜,对妈说一声,也好为她多备些好吃的,家里不够,我和你二姐家还能补一点。穷也不能穷了下辈孩子的吃。爸只你一个,你要是支不住这个家,还叫他指望谁去?那小丫头在柳兰那里有了着落,双红要是日子过不惯,卷了衣物走了人,你不是落个空?”树根只说:“大姐,双红从来就没有说过要走,也没见她有要走的意思。”大丫见树根闷窍难开,又说:“她想走还跟你说一声?甜水沟也是留得住她那样人的地方?要不是柳兰帮着,她也不能来这个家。甜水沟的光棍稍有应不上眼的,就再也找不到媳妇,还有哪家这么好的闺女往这里来?大金子过来是有柳兰,星华又是那样能耐,没了星华,她也是不愿跟甜水沟别的人。双红能来,就是求不得的好事,早点叫她怀了孩子,安心过日子,不再起外心。”树根点头只应:“姐,那我知道。” 大丫还要说时,二丫从西屋过来说:“大姐,说什么呢,双红都快把饭做好了,就能吃了,小的都嚷着饿了。”大丫一笑说:“没什么事,我问树根双红在这里能不能住得惯。”二丫笑说:“住惯住不惯,这里以后就是她的家了,过一年半载生个小的,不愁她安不下心。”大丫慎重地说:“怕的就是她没有喜,树根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她那身段,一点也不显,来这里都三个月了。”二丫只说:“这不是过着好好的?哪有那么显了,就是有了,也难那么快看出来,妈会留意的。”两人正说时,双红已做好了饭,进了屋说:“大姐二姐,饭都盛好了,一起去吃吧,孩子都等急了,妈正喂他呢。”大丫二丫都一笑,说:“这就去了。”说了,几人一起出了堂屋,树根在后跟着。 ( 第六十一章 闻噩耗双红身失魂传和言田婆心安然 不一会午饭过了,双红让大丫二丫坐在堂屋歇着,自己回厨房洗刷了。田婆看老根吃过回了西屋,到大丫跟前说:“你们别再跟你爸提他生日的事了,这日子一提生日,老想起那个送人的妹子。”大丫应了之后,与二丫一起到西屋说些家里孩子的琐事,又叫他安心养病,别太心疼钱。老根这日子心气最顺,应了她们的话,又嘱咐她们用心操心各家的事,平常不用大老远过来。大丫二丫见老根气色很好,便让他在西屋歇着,又回了堂屋。 田婆已经听了老根刚才的话,对大丫说:“你爸这日子眼看都好了,逢年过节来几回就行了,如今树根成了家,都没有什么要费心的事了。”大丫笑说:“妈,以后我跟二丫有空商量好再来,反正我们离得近。”田婆笑说:“虽然孩子大了,家里的事还是不能太大了意。”大丫又笑说:“双红那孩子都快满百天了吧,我想还是去看看,上一回见,还是过了年的时候。这都来了,不过去瞧瞧,双红怕是有什么想法。”二丫也说:“是呀,上次来都两个多月了,该去看看。”田婆笑说:“也好,等双红忙了手里的活一起去吧,她也好几天没见了。隔一道门像隔了几里路。”大丫笑应:“那样更好。” 不一会,双红忙了厨房洗刷的事,出来解了围裙。田婆到跟前说:“双红,你大姐二姐想到柳兰那里看看燕子,你带她们一块去吧。”双红笑说:“妈,正好,我也几天没见了,不耽误她们回家吧?”田婆笑说:“时候还早呢,她们家里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不在乎这一会早晚。”大丫带二丫过来,说:“双红,一起去看看吧,反正这会儿在家也没什么事。”双红笑应:“那好,嫂子这会儿该在家的。”几人说笑几句,随即出了院子。 三人片刻便到了柳兰家的院门口,双红见门开着,带大丫二丫进了院子。谁知这时柳兰刚进院子,正开堂屋门。她刚进门,竟见双红带大丫二丫来了,一手抱着燕子,一手忙着挪椅子,又笑说:“大姐二姐,什么时候来的呀?快坐着吧。”双红笑问:“嫂子,你这怎么才进屋呀,这时候该在家歇的。”柳兰笑应:“刚吃了饭柱子要去后院女乃女乃那里玩一会,我也跟着去了。天天都是这些事,看着清静,其实难得安稳。”说了,又要倒水。 大丫见柳兰一手抱着燕子,一手倒水,很不方便,笑说:“柱子妈,把小的给我抱着吧,你一个手抱着怪累的。”柳兰把燕子放到大丫怀里,笑说:“大姐,你抱一会也好。我天天这样,都习惯了。”二丫在旁笑说:“这孩子还多亏了你,除了是你,别人多是应不起来的。”双红也说:“是呀,眼看这几天没见,燕子又变样了。”柳兰倒了水,笑说:“这天气正暖和,孩子要是吃得饱睡得稳,长起来很快的。”大丫看了怀里的燕子,见她眉目精灵,脸蛋粉里透红,水女敕水女敕的,笑说:“你真会养孩子,燕子这样看上去都比我那村里哪家丫头都强,这还没满一百天,连人好像都要认了。”柳兰笑说:“这是有我在旁边,能听到我的声音,要是一会不在,就要闹了。”二丫笑说:“孩子好都是大人的心思换的。燕子要是长大了,不能忘了你,酒呀果子呀什么的,都着你。”柳兰笑应:“真那样我就太巧了,帮一年的手能得一辈子的好处。”双红说:“那也不算多。” 几人说笑一会儿,燕子认生在大丫怀里闹了起来。柳兰把烫好的女乃瓶放到她嘴边,说:“吃着就不哭了。”大丫喂着燕子,见她止了哭闹,又夸她识人懂事。柳兰在家里多为燕子的事十分如意,听她夸赞,满面笑色,如亲妈一样。双红虽也附着笑应,心底却是滋味百般。泪几次在眼里打转,有大丫二丫在场,不得不忍下了。几人又说笑半个钟头,大丫二丫看天色不早,便说要回了。 送大丫二丫去后,双红只觉倦怠难耐,一天没得歇一会儿。田婆见她形容神色却还比不得中午,心里更多了许多不安,想她自早到晚都是忙的,便劝她“一天没闲着,该好好歇歇,不能累着身子”。又叫树根忙着应家里的事。双红仍说“不要紧,一天也都没有什么大事”,接着收了草垛前的柴禾。田婆心疼,却是没个定主,只为家里的难处叹一回罢了。 待家人吃过了晚饭,双红收拾了厨房,觉着身子有些不适,回了里屋。这时外面天虽没太黑,屋里却什么也看不清了。双红独坐在床边,又想起白天燕子的事来,泪只如滚泉一般。抹了一次又一次,只是不尽。 田婆给老根喝了水,见厨房的门关了,里屋的灯却没点,便对正关院门的树根说:“双红都回屋了,你也去吧,看她怎么了。”树根说:“我这就去,还有牛的一和草拌了就好了。”田婆又说:“那也不要问了,有我呢,你回屋就好。”树根只得应了,回了里屋。田婆锁了院门,又到牛棚下模索着把草料拌了,回西屋跟老根说了数天来双红的事,都是断不真是有喜的征候还是为燕子的事日夜挂念,想都是为家里的窘迫才致双红没个安心的日子过,都老泪纵横。 树根插了堂屋的门,进了里屋,只隐约听见双红的抽泣声,把火柴模在手里,点了灯,说:“怎么了?要是身子不舒服就躺着歇吧,累了一天了。”“没怎么,脚下有点轻,坐一会就好了”,双红擦了泪,说,“不早了,家里没事了,你也睡吧。”说了,起身端了一盆水来。树根洗了脚,自己出屋把水倒了,回屋躺下歇了。双红又在床边坐了一会,吹灯睡了。 双红这些天白天操忙,夜里睡得不安稳,身子着实虚了下来。今儿一天都没得停歇一会,到柳兰那里看了燕子,又想到双云的死,心事翻涌,不得片刻安稳。她刚躺下一会,又觉头晕目眩,月复中也翻作,嗓子干燥,片刻也难得安睡。又过一会,更是难忍,只觉肚子里的东西突突的往喉咙口撞,突然一阵剧烈的呕吐感涌了上来,再难忍下,忙侧起身,手扶着床沿,“呕”的一声,肚里吃的吐了个干净,头仍是眩晕,差点栽倒下去。 树根猛地被惊醒,忙点了灯问:“这是怎么了?要是支不住,我去抓点药回来。”双红忙说:“就是吐了点东西,没什么,这黑灯瞎火的,都是山路,哪儿去抓药,过一会就好了。”树根忙又说:“我倒点水了来,给你漱漱嘴。”双红顿了片刻说:“还是不用了,爸妈都睡下了,别惊了他们,我这不是好了吗,你就睡吧,什么也不耽误。”树根见双红不像有个什么症,便不再问,又说一句“你躺下睡一会就好了”,接着又躺下了。双红扶着床沿,仍虚得很,连下床打扫的力气都没有了,觉着再没要吐的东西了,又静一会,才躺下稳了。 次日清早,天刚朦胧要亮,双红猛地从噩梦里醒来,又吐一滩酸水在地,之后只觉月复内空荡,头也沉得很,竟一时起不了床。树根又受惊醒来,见双红又吐了一片,且有气无力地躺着,脸色也变得苍白,忙把手放在她额头试了试,并不觉烫,于是问:“跟昨儿一样,今儿以去抓药了。”说着就要穿衣下床。双红忙说:“还是别去,就这样,忍一会,清醒一下就好了,抓一回药没有两块钱回不来的,又不是什么症,别费了。”树根听了,觉着也是,边穿衣边说:“你还是躺着养着,今儿家里没大事,妈一个人能忙,还有我呢。” 这时屋里很暗,外面却是大亮,双红从来没起得那么晚,怎奈浑身虚月兑,胳膊连身子也支不起来,只得躺着,勉强说:“你就先起来,我一会就好了,不耽误干活,不能叫妈一个人忙。”树根下床穿了鞋,说:“你多养一会,等觉着安稳了再起来也好,家里就那些小事,你不用起来,也都能应得过来。”“你去吧,我就起来,不用等一会”,双红说着要起来,头还是沉得很,胳膊也没一点力气,只得躺着静养。 树根出了屋,洗了手脸,要给牛拌草。田婆见今儿情形不同往日,又有双红昨儿恍惚进屋歇息在先,上前一把拉住树根问:“双红今儿咋的了?还没起来,是生病了?”树根见问,如实答道:“也不知怎么的,昨儿还没睡下,她就把吃的东西都吐了,今儿一早也吐了一滩水,脸上看着不好,还没起来,我试了她的头也不热。”田婆听了,大觉怪异,又惊又喜,想双红往日身子同样弱,却没吐过一回,今儿竟起不了床,对树根说:“你去给牲口添草吧,我进去瞧瞧。”树根应声去了牛棚下。 田婆掀帘进了里屋,见双红果然还在床上,脸色真的变了,似乎显得更弱,又见地上湿了一片,又有昨晚吐的东西。双红见田婆进来,一手支着身子,依着枕头半躺着,一手捋了散乱的头,笑说:“妈,你来了,我这就起来。”田婆忙说:“你就躺着歇,家里没什么事,我一个人就能应得了,还有树根帮着。”她往地上看了看,接着又问:“怎么吐了,是不是病了?”“是昨儿肚子有点不好才吐的,不是什么病”,双红笑说,“我一会起来就清理了。”田婆忙说:“你先躺着养着,我这就把它清了。你以后多得爱惜身子,这时候病倒了就不得了。”双红应道:“妈,我知道。”田婆出了屋,拿了铁锨笤帚,进厨房端了一点草木灰,进了里屋把吐的脏东西垫上,一并清理了,心里还想“别是喜吧,那就好了”。 田婆放了铁锨笤帚,进屋又说:“双红,你躺着好,不能起来,身子弱,早起会受了凉风。等做好饭,再叫树根扶你起来。要是再觉得不舒服,吃了饭让他抓药去。”双红打心底不愿田婆这样安排,这时头仍晕着,浑身仍似乎没半点力气,试了几次都没起来,只好勉强笑应:“妈,等一会再看吧,轻省一点我就起来了。”田婆忙又说:“还是别,什么都能是硬撑着的?还是躺着好,不动头就不晕了,吃了饭有了力气再起来才好。”双红歇着,没有答话。田婆又问:“双红,你吐的多了,胃里能不接家里常吃的东西,你想吃点什么,让树根去买也好。”双红听她的话不同寻常,也不好直说,歇了一会,才说:“妈,我只是身子有点不好舒服,躺一会就好了,不用买什么,跟平常一样就好了,别的花了钱还吃不惯。”田婆想家里的钱实在太紧,只打消了那个心思,仍喜滋滋的,一笑说:“也好,等好了再说。以后有的是日子,你躺着,有了事就叫树根一声,不能硬撑着起来,添点什么病就不得了。”双红笑应:“妈,你去吧,我会仔细的。”田婆滋滋的出来,又进里屋向老根把刚才的事说了,两人都拿不准双红是不是有喜了,心气都较往日高了一截。 双红又躺下静歇一会,树根端了一杯开水进来。她漱了嘴,润了嗓子,感觉比刚醒时好多了,身子仍是虚,只得又躺下。家里没很多事,没了双红里外忙着,田婆树根却难闲一会。到了饭时,外面日头已经很高了,这时,双红觉得轻省多了,坐在床上整理衣服,觉着很稳了,拿起梳子,在床上梳头扎辫子,准备起来。 田婆今儿做饭比哪天手都是快的,饭还没好,便叫树根:“进屋看看双红轻省些没,要是见轻了,你就搀她出来,晒晒暖儿,吃点热饭。不能再让她空着肚子,要是有喜了,更得仔细十倍。”树根自然明白田婆的想法,进了里屋,见双红刚扎好头,忙问:“好些没?”“好多了,头不那么沉了”,双红应了,就要下床。树根忙上前搀着,又说:“饭好了,出去洗了手脸就能吃了。”双红下了床,穿了鞋,虽然觉得还有点虚,还不致不能走路,对树根说:“你先去,我这里收拾了床就能去了。”树根想出去就是挨骂,只站在旁边看着她叠被子。 双红收拾好床铺,觉着脚下更稳,抬脚便要出屋。树根见她有点颤,上前扶着,两人还没出屋,只见田二婶神色慌张的到了门口。双红很吃一惊,还没回过神来,二婶忙说:“哎吆,双红,不得了了,快到东边你大姨家看看去吧,她家出大事了,你大姨哭得昏死昏活的。”双红更是大惊,脚下不禁软,幸而树根在旁搀着才没栽倒,定了一下神,问:“二婶,什么事,到底怎么了?我大姨家出了什么事了?”话没说完,嗓音已变了。田二婶忙又说:“双红,你大姨家闺女今夜投井死了,她男人恼了还向你大姨要人。别的什么都还能赔,人死了到哪里能找个活的。”双红一听,猛地惊了一身冷汗,又问道:“二婶,到底怎么了你什么时候知道了,采菱好好的怎么会投井呢?”一句话过了,眼里瞬时就有了泪。树根搀着她,只不知该怎么说。二婶见双红有了泪,再不似刚才那般慌张,沉了一口气,才细说:“今儿清早我到地里看庄稼,听小田庄出了大事,说是前儿你大姨的闺女跟她男人怄气,被她男人打了个浑身青肿,跑到你大姨家来了。你大姨一片好心,苦劝了一天把她劝回了家,她回家又挨了打,就赌气投井死了。她男人只当是听你大姨的话,才去死的,到小田庄要人,还要把两个丫头都放在你大姨家里。你表哥气得要宰了他,你大姨气得哭昏了几回,他闹着还只要人,这人死了再大的本事也不能活过来。”说着,眼里难禁住泪,且不住地叹气。 田婆正在厨房里盛饭,猛然听得二婶过来与双红说那些话,忙放下勺子过来看,惟恐双红身子弱再难支住。树根此时听了那些话,扶着双红,看她虚弱的样子,只是说:“别哭了,对身子不好。” 双红听田二婶说那些话,早已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田二婶还只是叹气。田婆在旁见了,只是心慌,凑上前说:“他婶,小田庄出了那些事,双红知道了就好了,传得人多了,知道的人多了就不太好了。”田二婶只叹:“那样的事,谁知道不心疼呢。”双红略止住泪,顿了片刻,说:“二婶,我都知道了,你回去吧,我这就去看看。”又问:“那两个丫头在我大姨家的吗?”田二婶见双红这样,也不再哀叹,只答:“我也是在地头听人那么说的,有人过去看看闹得怎么样,我听了就回来了。”双红已全明白了,又擦了泪,一会才说:“恩,我知道了,我去看看采菱。”田二婶禁不住又叹:“唉,年纪轻轻的,小的丫头才俩月就那么走了,两家人怎么过去?去看看也好,还是先去你大姨家里,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双红又说:“我就去我大姨家里。”田二婶叹几声去了。双红此时更弱,忍了泪,还是由树根扶出来洗了脸。 田婆听田二婶说的那些,也差点滴了泪,见双红越虚弱,忙回屋提了凳子,放到双红跟前说:“你就歇着坐一坐,先吃了饭再想别的,不能再空着肚子了。”双红坐下又怎么能安心,即刻要去小田庄。田婆忙心疼地说:“双红,这怎么能,你现是身子还虚着,怎么能撑得住,她家闺女投井死了,一家大小闹翻天,你又是年轻媳妇,去了万一染上什么歪风邪气的,怎么办?”双红抹了眼角的泪说:“妈,我只担心大姨和那两个小的。”田婆又叹一声说:“唉,还不都是命,人死了就不能活了,担心又有什么用,出了那样的事,谁还不都是一样?你先坐着静一会,树根就把饭给你送来,你不吃东西怎么也不能撑住,更不用说去见那样的事了。”双红忍了泪,说:“妈,我觉得还是要去看看,采菱没了,还不知道大姨会怎么样?”田婆又说:“去看看没什么不好,只是今儿的身子要好好养着,小田庄那边我去了就行。你还是在家,你大姨家闺女刚死,又去了男人闹。她走得也不安生,会去缠着的,要是有个阴魂野鬼扑着你,一家人都过不顺。我一个老太婆经的多,哪世里的人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双红不好再强求,只说:“那样也好。”这时树根已端了稀饭来。田婆说:“双红,你快点吃了,都不早了。”双红应了一声,接了碗。树根只在一旁看着,好一会才回厨房去吃饭了。 田婆服侍好老根吃了饭,说:“老头子,双红大姨家的闺女死了,她女婿去闹了,双红想去,我没让,我得自己去看看,不然她放不下心的。你就在屋里躺着,别多走动。”老根已听了刚才她们的话,知道大概,于是说:“你就去看吧,我早就没一点事了,双红身子不好,别叫她走路,那样的事离远点放心。”田婆回屋洗刷了,又出来对双红说:“你先进里屋歇着吧,我就去小田庄。”双红应道:“妈,你就去吧,家里有我呢,就对大姨说我过几天再去看她。”田婆又说:“那是常理的事,只是这会她家不干净。你还是在家里。”田婆又嘱咐树根几句要紧的话,便去了。 双红坐在院里静养一会,想着玉敏家的事又落一回泪,不时又有白大婶和星华妈过来向她说小田庄的事,见她虚弱难持,又听田婆已去过了,只说一会,便回了。双红听她们说的更真,泪再难干了。树根半天在旁没说一句话,见她仍难回复过来,到跟前说:“妈去了那里好大一会了,该到了,你回里屋歇着,等妈回来问问她。”双红看树根寸步也不敢离,点头应下他的话,起身就要回屋。这时头仍显晕,脚下还是软,很难迈步。树根忙上前搀着,一起进了里屋。双红含泪躺下,仍想采菱的事,只希望田婆早点回来问个清楚。树根这才出屋扶老根出来动动手脚,又给牛饮了水,不消细述。 中午日头偏南,田婆才从小田庄回来。双红一见她进屋,心急火燎地要一口气问个透。田婆恐她知道多了伤了身子,只絮叨着说:“一家人就那么散了,两口子要是不打架,哪会有那么个结果。她男人也真是没心眼的,你大姨苦心把闺女劝回去,他又打。原就是遍身青肿,还要打,换上谁没地儿去不投了井呢。这下倒好,刀子剜到肉上才去知道疼,媳妇没了,还落两个没娘的孩子,以后那男人再有天大的本事,也过不成样子了。”双红又问采菱为什么挨了那么多次的打。田婆只说两口子生闲气,男人不知道深浅,拳脚下的重了,看着也不是生一天的气了。双红又问大姨怎么样。田婆又隐去一些说:“哭了几场,这会儿都好了,就是她女婿不讲理,要找她要人,你表哥要宰了他,才被人拉回家了。那边都把你表姐的后事安排好了,再没大事了。”双红又想起采菱刚生两个多月的孩子,忙又问:“妈,采菱的孩子怎么样了,那小的才两个多月,没了妈,该怎么过?”田婆这时只得如实说:“大的被带回家了,小的还在你大姨家里,要不那么着,她女婿也不愿意。那丫头现有村上的人看着喂,听你大姨说,镇上的你表姐金雀有个儿子,没有丫头,她想要去养着,也都落个安心。今儿晚一点就能来抱了,都两个多月了,好养。”双红便不再问。田婆又安慰她几句说那边的事都了了,河西也来人了,等金雀把孩子抱走就没事了。双红忍泪应着。田婆叫她仍躺好,出来跟老根说了更多的详情,又叫树根不要跟双红说什么。树根自然应下。 不一会,田婆看要到了饭时,叫树根进厨房,正要做午饭,只见柳兰竟抱着燕子过来了。原来她早饭刚过就听田文氏说了双红大姨的闺女投井的事,上午婆媳二人下了半天的地,到这时才有一会闲空过来与双红说说。田婆一看,正愁双红闷在屋里没个人说话,忙迎上前说:“柳兰,你来了,你知道吗,双红她表姐今夜里投井死了。”柳兰连叹说:“早上就知道了,我就是来为这事来看看双红的。”田婆忙说:“双红正在屋里呢,昨儿身子有点虚,还在床上躺着呢。”柳兰笑问:“是不是有喜了?”田婆只答:“倒不像是。”两人有说有应进了里屋。树根见田婆带柳兰进了里屋,没她说的话,到水缸边看了看,只有一桶多的水了,索性把缸底刷了,拿了扁担挑着桶去了。 双红这时正因采菱的事在屋里一个人垂泪。不想田婆刚出去片刻就带柳兰一起又进来,又见柳兰把燕子也抱来了,心底顿时五味泛起,还是依枕半躺着,擦了泪,笑说:“嫂子坐吧,几天没来了。”田婆也说:“是有好几天没来聊了,家里多了一个孩子,倒把你的闲时占了去。”柳兰抱着燕子在床边坐下,说:“还跟往常一样,只是你们有燕子在眼前惯了,几天不见就觉得很长的。”双红又笑说:“不觉得长,我昨儿刚去见过了。”田婆忙说“是的呢”。 柳兰看双红眼睛还是红的,便问:“双红,你表姐的事你都知道了?你现在身子虚着,别把那些事放的太重,都过去了,人死了不能再生的。我在地里的时候,见你姥姥和舅妈她们都来了又回了,一个家都破了,回来还是要过日子的。”双红只答:“我都知了,一家人,只有我妈怕是还不知道呢。”柳兰又说:“早知道晚知道都是一样的,早知道对她身子还不好。”田婆在旁说:“有了这样的事,谁能不心疼呢,那采菱才二十四岁,生了那小丫头还不到百天,在谁身上不是一样的味?”柳兰也不禁叹说:“都是命苦,嫁给那样一个男人,三天两头挨打,这样的事都是迟早的,真苦了那两个丫头。小的才两个多月就见不着妈了,我要不是守着燕子,就讨来养着,那么小就落了个命苦。”田婆忙说:“不用那么想了,那丫头也是该有个家的,双红镇上的表姐金雀就要抱去了,她家有个小子,再讨个丫头落个双全,也算趁心。”柳兰应道:“这么着最好。” 双红勉强一笑说:“嫂子就是好心,谁家女儿的心都操了。”柳兰看了看燕子说:“只这一个就够了,哪有那么多神呢。”双红坐直了身子,把燕子抱在怀里,笑对田婆说:“妈,你看这孩子像我吗?”田婆见双红有了笑色,如喝了蜜水一般,双红那么问,只不好答,看了几看,才抿嘴笑说:“丫头自来都是谁养像谁的,这会像你,再过一节子就该像柳兰了。”双红看着燕子笑,没急答田婆的话。柳兰笑说:“大妈说的不对了,我才养几天,怎么就像起我来了?”田婆比刚才略带慎重地说:“我说了,也该你不信,你生养的孩子少,不知道这些。孩子由谁养就是像谁的,三两个月看不出,日子长了就知道了,比如这丫头,这一节子你带着,跟你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你天天逗她玩,长大了就像你了。脾气,吃穿喜好,有时连走路的样子都会像你的。”柳兰这时才似恍然一悟,又笑问:“大妈,照你这么说,树根兄弟那么老实是跟你学的?”田婆又说:“那是胎里带的,又是男的,就变不了多少。女孩子就比男孩变得明显,比如你家的柱子,要是个女孩,经你教十几年,就比别的姑娘还精明了。”柳兰听了,点头应道:“大妈说的是那个理,采菱的丫头被金雀抱去了,长大了就像金雀?”田婆似心有所得地说:“那不是的吗?她两家又有亲戚,到长大了,那丫头最像金雀,说是亲生的,也没人不信。”双红刚才还顾着跟燕子逗着玩,听田婆说了那么几句,心如掉进了冰窖一般,逗笑的心思减了大半,只把她搂在怀里越来越紧。燕子平时被柳兰逗笑惯了,刚才只是,这时被双红搂紧在怀里,反觉不自在,只挣着要柳兰。柳兰见双红的笑色褪了,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没再说出话来。田婆只当不该再提采菱,也就止住了一会口。 燕子在双红怀里一会,没了玩的,又看柳兰不方便,竟要哭了。柳兰见了,笑说:“吆,这会敢是饿了,好大一会没吃女乃了,我就抱回去喂一会吧。”双红见燕子要哭,少不得又放回柳兰怀里,笑说:“嫂子,这孩子是真的认人了。”柳兰见燕子立刻变了喜色,笑说:“都三个月了,怎么能不认得人呢,我天天给她喂女乃的时候她都看着我。”田婆也笑说:“这就是我刚才说的不假。”柳兰又笑说:“大妈,照您那么说,燕子长大了又像双红又像我,说出去谁都呢。”田婆只应说:“倒是有那意思,像谁都是宝贝。”双红听了,苦笑一下,没再说话。 ( 第六十六章 宴宾客门庭显富贵谢树根怨妇含痴心 不一会,柳兰慢慢苏醒过来,微微睁开眼看看屋里,只见田文氏在床边哭着,双红大金子和几个婆子媳妇都在旁站着。燕子在双红怀里看着她却没像以往一样哭闹。柳兰顾了一圈,才露出一丝笑,对田文氏说:“妈,我没什么,刚才好像就是栽了一跤,不是都好着吗?”田文氏见柳兰醒来,越哭个不止,且说:“都是大民那该死的懒得动一动,一天勤快一会也能把水担回来了,你也不会累垮了身子,流掉了孩子。”柳兰气息微弱,歇了一会,才又说:“妈,不怪大民,都是我不好,什么时候怀了孩子我都不知道。”田文氏边抹泪边说:“就是你不知道,大民要是多长一个心眼也该知道了。好好的一个胎就那么掉了,还不知道是小子是丫头呢。”柳兰听了这句,眼里似噙了泪,又说:“以后还有日子•;•;•;•;•;”一句话没说完就停下了。田文氏又抹一把泪说:“怎么都不如早一天呢。” 屋里人见此景都含泪摇头惋惜,又安慰柳兰和田文氏别太为过去的事难过。大金子在旁也说:“大妈,嫂子的身子还好着,以后还有很长日子,早了两三年就有下一个了。”田文氏只是抹了泪却没了话。柳兰又对来的人说她的身子没有大碍,看着双红抱着燕子,歇一口气,笑说:“双红,燕子这会多懂事,看着我呢。”双红只是含泪点头,话却说不出来了。柳兰又看了看田文氏怀里的柱子,笑说:“柱子,饿了吗?待回就能给你做好吃的了。”在旁的田二婶说:“柱子他妈,你身子要紧,还是养着,我刚好做了饭过来,就叫柱子过去吃吧。”柳兰只笑应:“二婶,也好,你就多操一会心。”田二婶从田文氏怀里接了,扯着出去了。 来的人相继又安慰了柳兰一回,见田文氏不再哭,便回了。桂花看人去了,凑到跟前见柳兰脸色蜡黄,全无一点血色,又见田文氏眼睛哭的泛红,便劝说:“大妈,还是想开点吧,大嫂这不都回过神来了嘛。不会再有危险了。其实嫂子的身体一直都好的,刚来的那几个月流了一回,没多少日子不就怀上柱子了么?”田文氏哪里听得进什么话,仍有抹不完的泪。柳兰听得心里添堵,怎奈自己有气无力,只得躺床上静养。 又半个钟头,树根带着医生回来了,这时晚知道来看柳兰的人几乎要挤满了屋子。柳兰虽能应话,只是虚弱得不能动弹。屋里人见树根和医生进来都让了空。田文氏一见医生,忙上前说了柳兰的事,又叫他要用最好的药,保身子要紧。医生因只听树根匆忙说了大概,药难免带的不全。好在柳兰这时已经醒了,不用太急忙。医生给她诊了脉,打了消炎针,抓了些常备的药,开了个滋补的食谱药方,又嘱咐这是前期常见流产,之后的虚弱是正常的,只要滋补得好,附带吃些药,不多日子就能大好,只是要仔细不能闷着气着,活儿也不能做得太重。田文氏一一记了医生的话,含泪点头答应。柳兰也听得真切。待医生说了现抓的药的服用剂量,柳兰付了所有要用的钱,树根又跟着医生去抓没带来的草药。 不一会,来的人见医生抓了药,又开了方,知再没有大事,陆续回了。田婆最后一个过来看后,也带双红最后一个回了。双红原担心燕子没人管要带回去几天的,又怕柳兰养病间面前没有一个贴心的人熬不下去,便连提也没提。等田文氏给柳兰做了鸡蛋粥吃了,树根随医生抓药回来后就回家了,大民被田文氏骂得不敢进屋,柱子被二民媳妇带去玩了,屋里只田文氏和柳兰燕子三个人了。 田文氏将刚抓回的药熬了给柳兰服了,仍坐在床边抹泪,又絮絮叨叨地骂大民不争气不长心眼,要是过日子细心一点,现在也不会有这么个结果。柳兰先还安慰她别太伤了心气,又一会给燕子沏了一回女乃喂了便睡着了。田文氏仍是坐在床边哭,只是没声了。 午时将近,大金子因记挂田文氏悲不自胜,柳兰这会没人做饭,把儿子交给婆婆,又来了。给燕子沏了一回女乃喂了,又动手给柳兰做饭。田文氏这时只是红着眼含泪答谢。大金子把饭做好,把柱子和大民的盛了。田文氏让他们安在吃着,把柳兰的端到床前,一勺一勺喂了。柳兰虽然极不自在,耐不得体弱难支,又怕多动闪了风,只得依枕半躺着,一口一口吃了。饭后,又谢大金子操了那么多的心。大金子最知她的苦衷,只安慰说:“都是亲姐妹,这点事没什么,谁还没个磕磕碰碰的,你只安心养身子就好。”又安慰田文氏别太为过去的事伤了身子。这时田文氏只是心疼流掉的孩子,越是安慰越是泪流不止,气的又把那大民骂了一遍。大金子逗燕子玩一会,收拾了柳兰流脏的衣服要到河边洗。柳兰见了,忙说脏了的扔了也好,不用再洗。大金子笑说不过一点脏水,湃一湃搥几下就成了。柳兰这时虽弱,午前已睡了好大会了,平常又是少睡的,这会自然也是难合眼的,与燕子逗了一会,又嘱咐柱子只在家里玩。田文氏仍坐在床头看着,搂着柱子坐着想流掉的另一个孙子。此后数天,她白天给柳兰做饭熬药几乎寸步不离,晚上看柳兰服了最后一次药歇了,才带柱子去后院睡了。 柳兰小月,到底算是她家的一件大事,村里媳妇婆娘没两天便都各带了十个鸡蛋,二斤红糖上门看了。家里凑不齐的或借或买,也都送了过来,没一家落下的,连邻村小田庄村支书的老婆也提着二十个鸡蛋上门看了。树根家的两只鸡在这入冬的季节下的时候没有歇的多,等了两天也只凑够八个,到底还是趁赶集给柳兰抓药的工夫买了两个回来凑了整,由田婆提着送了过来。又两天金柳村的娘家人也都知道了,不算柱子姥姥一层的几个婆子,一家的两个嫂子并同宗的几个堂媳妇姐妹以及与她娘家人走的近的也都过来看了。那边的人明知他家人手有限,每次招待不了多少,便依了柱子大舅的安排,分茬过来,每天五六家,陆陆续续,一连五天,才来完了。因金柳村近乌洼镇,柱子姥爷又做了多年村长,那边来的人带的礼无疑也都是甜水沟的两三倍,且又多了干果红枣罐头等许多的样。 家里有了这些的事最忙的要数田文氏,一连几天陆续不断,待客接物全靠她一个人。每到中午都要做十来个人的饭,虽然有现成的肉和蛋,来的人都是柳兰娘家的人,又是为柳兰小月的事,不必太讲究,柳兰不能下床,大民又不能撑大用;近门的二民媳妇能帮的,她几年未孕,怕应这类事;桂花只借口小子哭闹不肯过来。除了田二婶在柱子姥姥来那天帮了一回,别时一连几天都是她自己撑着的,又见金柳村柱子姥爷“鳖大窝就大”,来的人待柳兰都不薄,不仅菜橱下层摞了几篮子的糖,连那平日放闲杂衣物的篓子,装的鸡蛋都要满了,想等柳兰把身子养好,这些东西还用不完,也就不觉自己白累。 等最后田文氏的那头人来过,能来的人都来了。柳兰这天也能起床应事了,自来身子都是好的,且又好动厌静,在床上能养半月,已不能再多了。她在床上躺到第三天的时候便觉躺不下去了,田文氏一天做一家人的饭,大民和柱子为吃各样的新鲜东西常是打闹,只有她起来才能过问的住。那几天身子还弱,想医生的话又不能着急上火,又不断的有人来,也就将就着又躺了几天。这时起来虽只理些杂事,比一直躺在床上顺气多了。田文氏见柳兰与往日无异,也就没多说什么,只叫她还没满月,天冷风又大,别到外面闪了风,以免惹生出其它的病。其实她这日子更多了别的心思,想柳兰这次不小心流掉了,别人都看没一点病,以后再次怀上也是能的,想自己还能再有一个孙子,也就心气渐平了。 晚饭过后,田文氏又给柳兰熬了一次药端进了里屋,只等着看她服了再回。柳兰依枕坐着说:“妈,你就回吧,我等会就服了。”田文氏说:“等你服了我把碗送到厨房里去。”柳兰笑说:“有大民在这里呢,我等会叫他端了就好了,天不早了,你忙了一整天了,早点歇了吧。”田文氏看确再没别的事,便说:“也好,你服了药就歇了,让大民端了碗再把院门锁了就成了。”柳兰又说:“你就放心,他不会忘了的。”田文氏上前抱了柱子说:“好孙子,跟女乃女乃一起到后院去睡吧”,又嘱咐大民说,“等一会把院门锁稳了再睡,别忘了。”大民只答:“我知道了。”田文氏没再说,扯着柱子出了屋。柳兰这里给燕子喂了女乃,等药合了口温,端起来一饮服了。 大民将碗送到厨房,又回屋说:“我锁门了。”柳兰坐直了身子,笑说:“不要急,再交你一个事,把树根叫来。”大民听让他叫树根,往外看了一眼,说:“天黑了,看不清路。”柳兰笑说:“怕什么,回来搂着你睡,不去叫你就别睡了。”大民听了,只得依了,又说:“给我手电吧。”柳兰又说:“早没电了,快去了要紧,晚了更黑了。”大民犹豫了一下又说:“我去了,你等着。”柳兰笑应:“你就快去吧,等着你。”大民听了,忙出了屋。柳兰拨亮了灯芯下了床,拿了布兜摞了几斤红糖,又把那鸡蛋数了三十个装在里面,这才上床只等着大民带树根过来。 大民出了屋,此时虽有些微月光照着,他没走过黑路,还是有点颤,想起柳兰的话,不敢回去,只模着到了树根家的篱笆门外。这时树根正给牛拌着草,还没顾得把篱笆门锁上,只见一个人进了院子,直冲亮着灯的里屋走去。 树根很吃一惊,家里从没这时候还有人串门的,忙放了拌料棍,跟了上来,到门口一看,竟是大民过来了,忙问:“大民,你什么事?怎么这时候来了?”一句话没问完,大民已进了屋,树根只得跟了进来。双红这时刚月兑衣躺下,见他俩一起进了屋,忙问:“树根,大民什么事,这么晚过来?”树根又问:“大民,家里有了什么要紧的事?”大民看了一会屋里的亮灯,才稳了气答道:“没事,媳妇叫你过去。”树根见他不紧不慢的样子,只弄不懂到底是什么事。还是双红看出点事,忙说:“好像嫂子真的有事,你快跟他去看看,是不是燕子有什么事。”树根明知大民是说不明白的,只说:“也好,他既来了,我就去看看,没有事再回来。”双红又说:“那就快去吧,天不早了。”树根忙对大民说:“我们过去吧。”大民看了躺在床上的双红,依依不舍的说:“我媳妇也要睡了。”说了这句,还是跟树根一起出了屋。 田婆老根听大民过来,还没起身问一下树根情况,他俩已出了院子。老根说:“树根又跟大民去了,还不知道什么事。”田婆说:“谁知道呢,这么晚了不管大事小事都是会折腾人的,我去里屋问问双红就知道了。”老根又说:“都睡下了,还是别去了吧。”田婆又说:“还早呢,树根刚去,她哪里就睡了,我问问放心”,接着,下床提了鞋出了西屋。 里屋的灯还亮着,双红正依枕半躺着等着树根回来,见田婆这时过来,问:“妈,不早了,你还没睡吗?”田婆笑说:“晚一会也不要紧,天天都是半夜才睡着的。我听刚才树根被大民叫去了,他家又有什么事了,这么晚还要去?”双红答道:“看大民的样子好像没什么事,他来叫了,还是去看看的好,一会就回来了。”田婆说:“哪一回都是这样,叫了就去,药铺镇上去了无数遍,路走了那些,用着时候想着了,不用的时候问也不问。”双红只应:“妈,嫂子这一节子是有点难处,过去就好了,帮一点也是应该的。今儿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一会就回来了。您就回屋歇着吧,不用太操心的。”田婆也没再好说的,只应一声:“你也早睡了吧,不用操心他的事。”双红答道:“妈,我知道,树根一会就能回来了。”田婆只说“那好,我听着”,便出了屋。双红仍在屋里心焦地等着,想去了看看,怕田婆又添别的话,只好作罢。 树根跟着大民,不一会便进了柳兰家的院子。大民先树根一步进了里屋,说:“媳妇,树根来了。”树根轻步跟了进去,问:“嫂子,有什么事吗?”柳兰坐直了身子,笑说:“树根,没有事嫂子就不能叫你来了吗?怎么这几天除了帮我赶集抓药买菜,别的时候都不来踩一下门槛呢。”树根站在床头,面对着她说:“嫂子,你家这几天来人有点忙,我怕耽误了你的事,就没过来,你有什么事叫大哥去叫我一声就成了。”柳兰又笑说:“有几个人来,又能忙到哪里去了?近两天不都是人少的?以后不管什么时候,在家里呆着没事,跟双红一起到嫂子这里来唠唠,我这些天在家,也怪闷的。”树根仍站着不动,听柳兰说了,才应:“嫂子身子还弱着,要多躺着养着才好。双红在家没事,也不多动的。”柳兰又坐直了些,理了散乱的头说:“你什么时候见过嫂子这么在床上躺着养着了,不过是意外的那一点事,几天就好了,十天八天一过,就跟原来一样了。”树根听她不提什么事,便只问:“嫂子,你好了就都放心了。今儿有什么事吗?看时候不早了,我得回了。”柳兰掀开被子下了床,说:“没事嫂子这么晚叫你来干什么。”树根再看柳兰,见她捂得面色更白更细,身子也比流产前胖了一些,红色衬衣都显得紧了。听她说有事,又亲自下了床,忙说:“嫂子,有什么事说了就好,这么下来着了凉就不好了。”柳兰把备好鸡蛋和糖的袋子放到床头,又上了床拉了被子盖上,这才说:“嫂子叫你也没什么事,从我病倒你帮了不少,走了那么多的路,双红又怀着孩子,我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这点鸡蛋和糖你就提回去给双红吃吧,这时候最要多吃东西补补胎的。”树根这才明白叫他过来是这么回事,忙说:“嫂子,这是她们给你补身子的东西,你身子还虚着,离不了这些东西。双红身子一直都好,不用什么补的,家里不缺吃的。”柳兰听他那么说,一笑说:“我这里都攒了几百个呢,篮子里篓子里都装不下了,我的身子这就好了,一天能吃几个呢,拿到镇上去卖让人看了笑话。再说双红正怀着孩子,怎么能跟常人比呢,该多吃点能养孩子的才好。这些鸡蛋多到哪里去了。”树根还想再推没再说的话,且时候也不早了,想了片刻才说:“嫂子,那样的话我就回了,再晚就耽误你歇息了。”柳兰笑说:“这样就没别的事了,回去了别舍不得吃,我这里还多着呢,以后有空再来提回去一点。”树根从床上提了布袋子,说:“嫂子,这就不少了。你就歇了吧,我得回了。”柳兰又说:“要是路黑的话就带上手电。”“不用了,都是熟路,一会就到家了”,树根应了这句,抱着布袋子出了屋。 大民见树根回了,对柳兰说:“媳妇,他走了。”柳兰笑说:“你去把门锁了吧,别弄响了。”大民起身应了,出去把院门锁了,又回来插了堂屋的门。柳兰把燕子往里侧放了放,说:“不早了,睡了吧。”大民笑说:“好,媳妇,搂着睡吧,暖和。”说了,自己忙月兑了鞋退了裤子。柳兰给他让了空,说:“快点,要不就吹灯了。”大民忙甩了外套,上床钻进了被窝说:“暖和,外面冷了。”柳兰没好气地说:“你就老实睡吧,小心惊着小的。”说了侧身吹了等。大民将头贴在柳兰胸前,双手搂着她的腰,不一会便睡着了。 柳兰过了半个月就下床做饭了,到满月已能应内外诸事了。此后到年底的一段日子,她又每隔五六天便让树根提回去二三十个,有两回更是让大民亲自在晚上送过去的。除此之外,她还让大民给二民和三民家各送了二十个鸡蛋和四包红糖。桂花本得了柳兰把东西送给树根的一点风声,自得了东西,便不好向外人说了。田文氏只知鸡蛋吃得快,只当是柳兰和儿子孙子吃了,并没在意别的。由此双红自那天以后都没缺过吃的。田婆这才心里极谢柳兰,半点非议的话也没有了。此是后话,眼前还要放下这些的事另说别话。 双红自柳兰流产那天去过之后,虽一直惦记燕子少人照顾,吃睡不好等,几次想去看,都没能去。田婆每天在家看着常说天冷有风不能多走动,柳兰才小月了,怀孕的媳妇去了不吉利,呆在家里都能放心。几次听了那样的话后,双红便打消了去一次的主意,每次树根去了回来,都要问问燕子的情况,听的再好,又怎能如亲见。 入冬一天比一天冷了,双红每天惦记着燕子的吃喝冷暖,怕田婆不放心,还是没有找个日子去看看,仍叫树根去,让留意一下。夜里虽因想起燕子时常抹泪,白天却是吃喝说笑,一往如常。田婆见见她心事都放的下,很是舒心,虽因天冷照顾老根累了很多,对双红仍是关照有加。背里又叫树根千万仔细留意。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入冬不到十天,便落了一场雨,之后的几天竟干冷起来,大人孩子都需要穿上棉袄了;又是人有未知福祸,田婆这些日子掐算着再过百天等来年入了春就能抱孙子了,偏那老根又旧病复,每日咳喘不止;再加墙缝几面透风,盖的虽是去年从柳兰那里借来的厚被子,每到晚间仍没多少暖意。老根的病一日不如一日,手脚瑟抖活动不便,吃饭时连筷子也拿不稳了。田婆每天心似火燎,忙里忙外,片刻也不得闲。树根见老根病危,将家里仅有的几块钱抓了两副药,服了几天,只不见效。后来又听说住镇上医院精心调治两个月就能见好,他家如何有那能力,十天以后,知吃药不见效,家里的钱又实在挤不出半个子来,连药也停下了。 入了农历十一月中旬,大雪小雪不停地下,老根的身子更不如前几天,又加无药保养很快便至卧床不起,每到后半夜,抖得更是厉害,连说话都抖,上下唇难合到一起了。田婆天天都是揪着心过,除了抱怨几句要他撑到来年见了孙子外,再无别话说,在这寒冬时节,家里没半个子的闲钱,只有这么耗着。没过半月,老根又成吃睡不能自理。 双红这时怀了七个多月的身孕,每天挂念燕子,又时常想起双云去年的一些事,心事缠着心头。因有柳兰接济,每天吃还不多愁,家里的情况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老根病得厉害,只剩了抱孙子的心气儿。田婆忙里忙外,又要服侍老根吃喝起卧,片刻不得闲,一见她要给家里添个小的,心底都有藏不住的喜。树根应了家里所有杂事,生怕让她多走一步路。 难熬的日子也有过快的时候,展眼又入了腊月。腊月中上都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那雪日积一日,却没化一点,早已一尺多厚了。老根下不了床已半月有余,每天咳喘依旧。田婆见了老根心酸,见了双红欣喜,又知双红在这样冷的日子必会记挂着燕子,便让树根勤到柳兰家里看看,回来把燕子的事说给双红。双红虽不出篱笆门,听树根那些话,又有村里媳妇娘们几次来串门的时候说燕子的爱疼,又想柳兰是小月之后在这样的冷天总在家守着,也就暂时放了心。 腊月十五,又下了一场雪,十六这天,甜水沟的人实在等不了,看雪停了风小了便各忙各的到镇上准备过年的吃用。往年都是刚过了腊八节就开始忙的,今年的雪一场接一场,才拖到了今儿。树根自然跟村里别家一样,按田婆说的,平日再紧,过年是不能没有荤腥的,且双红正怀着孩子,如果不如往年,外人虽不会说,自家人也是看不下去的。因此早饭刚过便让树根扛了大半袋黄豆到镇上卖了,又叫随着别家买些年关吃用常备的东西背回来。 树根赶集去后,双红擦抹了一遍桌椅,便回屋躺床上歇了。各家都忙着备年关吃用,又是很厚的雪,也就没个娘们串门过来,她也没个地方去,躺在屋里只是无聊的很。田婆扶老根到茅房里拉撒一回,恐双红在屋里难耐,回屋看时,见她躺在床上,很是欣喜,只说这么着好,不能受凉了,给她掖严,又说了些暖心的话。 中午,树根才回来,仍背着半袋东西,不过是三斤鲜肉,四棵白菜四斤萝卜一斤葱,四把香,一对蜡烛和两张门神。树根把肉菜放好,向田婆说了买卖的钱数,又将剩下的一块多钱交给了她。田婆只说:“买的刚好,这些就够了,家里还有能配着的。”树根又把买的东西向老根报了一遍,才又回了里屋。 双红在里屋已听见刚才的话,见树根进来,把床下的棉鞋拿出了一双干的,说:“先把鞋换了吧,一路雪地里走回来,该透了。”树根这才觉着脚下一路踩着雪来回,早湿透又冻上了,于是接了鞋坐在床上换了。双红在旁问:“今儿赶集见了何家湾的人了吗?”树根答道:“没有见到,何家湾离得近能会晚几天办,甜水沟的也就见了嫂子,她买了很多东西,一家几口人都添了新衣服,还给小丫头买了皮棉裤,一个晌午就花了近二百块钱,别的三五家不比她一家,她还说天不好,先不买那么多重的东西。”双红应道:“她一年到头手头都不紧一会,赶在年关又疼孩子,又图新喜花,那么远赶一个集,花那些钱也是常理。”树根又说:“像她那样的人,别村也没有。”双红又问:“你没问燕子在谁家的吗,去抱回来也好。”树根应道:“听她说是在二嫂家里。本来要放在大金子家,大金子回金柳村了,能是为对相的事。”双红又担心地说:“二嫂自过了门就没生过孩子,怕是带不好吧?”树根见双红心事不安,忙说:“二嫂子按岁数比大嫂还大,虽然没生,带一个一岁的孩子,还是疼的住的。不会有事,这会儿大嫂该回来了。”双红听了,想这会外边路面越湿滑,只好作了罢。 不一会,田婆也进了屋,听他俩说那些话,恐触了欠债的旧事,便叫树根进厨房帮着做饭,又叫双红仍躺下,说:“你还躺了,到饭好了再起来,万一闪了风就受冻了。”双红只说:“不碍事的,晌午不太冷,躺会儿大了身子反觉得僵了。”田婆又说:“在屋里坐一会也好。”说了,忙回厨房做饭去了。 双红一人在屋里坐了一会,便难再闲下去,也出了屋,进了厨房对刚生了火的树根说:“你来回走了二十多里路,该是累了,我就烧着,你回屋歇着吧。”树根坐在灶前不知如何是好。田婆停了手,说:“双红,还是你回屋歇着吧,他一个壮汉子,走二十多里路哪点就累住了。烧锅也是歇着。”双红又说:“我也没别的事,躺了一晌午也怪闷得慌,烧一会还安在一些,灶前暖和,又不会冻着。你来回都是背那么重的东西,歇一会就能吃饭了,省得累过头,歇不好就吃不下了。”树根听了,仍不知怎么好。田婆点头笑说:“那样也好,灶前是很暖和。”树根这才起了身说:“刚点着,一会锅巴贴完就能大火了。”双红只应:“贴完了妈会说的。”田婆对树根说:“到西屋看看你爸,好大会没喝水了,倒半杯给他润润嗓子。”树根应了去了。婆媳二人一个灶后做,一个灶前烧。一时午饭过了,家里一宿无事。 晚饭后,今年最后一轮圆月还是升了起来。雪光映着月光,整个山野村庄一片银灰色,宛如黎明一般。村里人冬日无事,晚上歇的都是早的,双红早早进了里屋上了床躺下了。屋里亮着灯,因想燕子已经不知不觉过了周岁,双云离世转眼也有一年了,片刻泪痕已满面了。 不一会,树根给牛添了草料,锁了院门进了里屋,见双红闪着泪光,忙问:“双红,怎么了?”双红这才擦了泪说:“没什么,好好的。我想着前几天燕子的生日,都没去看看,嫂子也很长日子没来了。”树根安慰她说:“没去也不要紧,嫂子给她买了新衣服新鞋,在她家过了。她没工夫来,我们有空去看看,只是路上雪多又有石头,怕是不好走。”双红又说:“那也没什么,路都是人走过的,又不远,燕子去年跟我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天气。”树根想了一会,说:“也好,等明儿问问妈,路能走就去一回。”双红忍了泪,不再应话,侧身掖了被子,给树根让了空,便睡下了。树根见双红睡稳,于是自己月兑了衣服也上了床躺下了。到底田婆嘱咐的话多,临睡时安慰双红一句“别想那些了,明儿就能去看看,老想着伤身子了。”双红吹了灯,仍没应话,泪却顿时又溢满了眼。 ( 第六十七章 团圆节不如团圆意周全人难寻周全策 十七日清早,太阳准时爬上了山坡,又是一个晴天,还是冷得很。早饭过后,双红仍回了里屋。树根想起昨晚的事,到西屋跟田婆说了。田婆想双红自入了腊月好像还没见过燕子,免不得要挂念,还是去一回看看好,又怕雪多路滑,只嘱咐树根说:“双红要去柳兰家,你也跟着一起,雪地里看不见哪里有一块石头就磕着碰着了,你扶着她过去,一会还回来。”树根听田婆应下了,连连答应“知道”。双红在里屋也听得见,不等树根回屋去说,便趁空出来向田婆说了要去柳兰家的事。田婆当然笑色答应,要树根一起跟着去。双红自然也是应“好”。 双红见田婆应了即刻要去。树根前面开了院门,两人出了院子踩着雪“咯吱”着一路去了。这时虽是个晴天,路上的冰雪一点也没有化,跟干路时一样,却滑了很多。双红已有了八个多月的身孕,走这样的路自然十分吃力。树根一旁搀着,不敢半点粗心,几乎是一步一步挪过去,且挪三步还要歇一步。路没走一半,双红没觉什么,树根身上都冒了汗了。平时片刻的路两人走了一刻钟才算到了柳兰家的门口。 双红向里看了一眼,只见院里被扫得干干净净。树根让双红站稳,上前推了院门,说:“嫂子在家呢,进去吧。”双红应了一声,进了院子,树根仍紧搀着。两人正走到院子中央,只见田文氏从堂屋里出来。双红忙住了步,笑说:“婶子,这会回去什么事呀,嫂子和柱子不是都在家里?”田文氏看她挺着个肚子过来,顿了一下才说:“我天天看看就回去了,没什么事。你快进屋吧,这身子走路都怪难的,日子赶在什么时候呀?”双红笑答:“还早呢,要等正月底。”田文氏又看了一眼说:“这身形倒跟柳兰怀着柱子像的,像是个小子。”双红只笑说:“生下来才知道呢。”田文氏忙又说:“不能在外聊了,柳兰在屋里,你们进去吧,我也要回了。”双红又笑应一声“到了不急呢。”田文氏看树根半天没一声话,没有再应,出了院子回了。 柳兰这时正在里屋逗着燕子玩呢,他俩正为争一个米花团闹着。柱子是个好吃的,燕子虽小,然而也知道米花团好吃,刚能走路便要赶着要夺。那柱子一会给了她,一会又夺下来。惹得燕子又要夺。柳兰只在旁看着,买的有好几斤,两人要吃时却只拿出一个。她正看着,只听院里田文氏跟双红说话,忙下了床出来,见双红已到了门口,便笑说:“双红,有些日子没来了,快进屋吧。”双红笑说:“嫂子在家是闲着的,要是忙的有要紧的事,我就来的不巧了。”柳兰笑答:“有什么忙的呢,不赶集就是闲着的,哄着孩子们玩,也不急得慌。” 说话间双红由树根搀着跟柳兰一起进了里屋,见燕子手里正拿着一个米花团跟柱子玩呢,笑说:“嫂子,他俩有事玩了。”柳兰笑说:“天天都不闲着一会,吃的玩的都要争,大的不讲理,小的也不懂事。我也管不住,看着他俩闹,除了这没别的事。”说了,拉了一个凳子对树根说:“你也坐着吧。”树根扶双红坐在床沿,接着他便坐在了一边的凳子上。 双红见屋里没大民,笑问:“嫂子,大哥到哪儿去了?”柳兰应道:“昨儿玩了一宿的雪,半夜里拉了几回肚子,一早给他煮了两个热鸡蛋吃了,这会又跑出去玩了。什么时候都不能理一点正事的。”双红又笑说:“有你在家,大哥天天都过得舒心的。”柳兰苦笑一下说:“还舒心呢,天天玩什么都没完,吃什么都没够,一点正事也不能问,连水都懒得打一桶。还不如这两个小的倒好,不过是吃的玩的争一会,过一会还是好的。” 这时燕子见有生人来,直往柳兰怀里钻。柱子也不争着要吃了,见树根在旁,拉着就要去一起玩雪。柳兰连声喝住,他才作罢。双红笑说:“嫂子,天天照顾他们两个,操碎了心呢。”柳兰把燕子楼在怀里,说:“操什么,没个孩子在家里玩闹,倒觉着空得慌。这么着也好。”双红又笑说:“嫂子既这么说,我生了以后也不用怕孩子闹了,想是惯了就行了。”柳兰说:“你也不用孩子闹着,有婆婆在家里,什么事不为你做得好好的呢。哪一点用得着你费心?那时闹的还不如这会闹的,肚子里有动静了?”双红又说:“嫂子尽是笑我了,还得一个多月呢。”柳兰说:“这就快了,数天也出不了正月,也得仔细着,凡是小子都比丫头在肚子里多闹几天,要耐心等着,时候越长,那孩子就越有出息。”双红只应:“那些还都早呢。”树根看着她们说话,见双红没提燕子生日的事,他也不好插话,柱子在旁一会推他,一会挠他,也不好说。 柳兰想双红多日没来,便把燕子交给双红说:“宝贝,叫小姨抱一会,十几天不见,都要想了。”双红苦笑一下,接到怀里,那燕子见她们聊了一会,已不那么躲着了。柳兰见了说:“这孩子是有点懂事了,你来一会她就不避了。”双红笑说:“燕子来甜水沟有一年了吧,见了我那么多回早该认了。”柳兰又笑说:“不是吗?一整年了,十三才给她过的生日,过的真快呀,去年你还是个刚过门的新媳妇,今年都快要做妈了。”双红勉强一笑说:“那时候也都多亏了嫂子了。”柳兰听了这句,也不顾树根在旁,只叹说:“嫂子是过来人,什么不知道呢。谁还没有走窄的时候,不管多难,撑着走过去,到头来都是好的。想想女人一辈子,不过是伺候一个男人,再生个孩子过日子,在哪里还不都是一样。”双红听了这句,不便又想起双云来,眼里瞬时闪了泪,又忙一把擦去,说:“嫂子说的是呢,我那时不决心过来,燕子只怕也没今儿了。” 树根在旁看着她们说话,虽插不上一句,看的真切,见双红像触了旧事,眼里也有了泪,还勉强撑着说笑。他想了田婆临来是嘱咐的话,顿觉心慌起来,见她们都一时想着过去的事,又见燕子在双红怀里快睡着了,趁机说:“双红,小丫头好像要睡着了。我们来了好大会了,该回了。”柳兰一听便知树根的心思,将燕子接在怀里,说:“真的好大会了,大妈他们在家里该等急了,要是她怪罪,我就担着不是了。” 双红见燕子乖巧模样,悬着的心思也就放下了,抹了眼角的一点泪,笑说:“嫂子,我们是聊了不短了,我妈在家等着,一会就心急了。”柳兰起了身说:“也好,她在家天天盼着你生一个好宝贝呢,我们以后唠的日子多呢。”双红也起了身,说:“嫂子,燕子以后还要让你费心了。”柳兰只笑答:“看你把话说到哪里了,都是亲姐妹一样的,这点事就费心了?你只要好好在家准备生孩子就好了,这里的事都不用操心。”双红对树根说:“回吧,妈该等着了。”树根只应:“该回去了。”柳兰把他们送出院子,说:“仔细路的,雪多路滑。”树根说:“能仔细着。”双红只叫:“嫂子,你就回吧,外面天冷了。”柳兰看他们走出了远了,才抱着燕子回里屋。 双红与树根回到家里,田婆真的等得急了,一见双红进院,忙心疼地说:“哎吆,去了那么大一会,这外面寒气重,不经意就冻住了,快回屋躺着。”双红笑应:“到那里一人一句就聊住了,忘了有多大会了。”树根仍搀着双红,说:“是聊住了。”田婆忙又说:“回屋好好歇一会,盖上被子捂着暖和。” 双红回里屋躺下,能外面真的有点冷,长久没出去走动过,一来一去的,吸进了凉气,刚躺下便觉得头有点晕了。好在去看过了燕子,盖上被子静养了一会,静静睡着了。在睡梦中迷糊得很,几次差点被惊醒。树根只坐在床边,没离开半步,到中午给双红端了吃的送到床前,仍是在床边守着。 自十七那天去柳兰家回来之后,双红想着燕子在那里吃的睡的玩的都好,而自己又离生的日子不多了,那边的事也就放下了。田婆见双红安心在家养胎,喜的几乎乱转,天天满心的喜,又是照顾老根,又是做一家人的饭,又是年关忙不了的事,一想到过了年就能抱上孙子,反而不觉有一点累。每天恐自己忙不过,又安排树根做这做那。树根自然每样照办,围着双红不敢离半步。 转眼祭灶过了几天了,腊月二十八,各家各户都忙好了过年的吃用。晚饭过后,田婆收拾好厨房,对树根说:“你锁了院门到西屋给你爸倒杯水,我去看双红歇了没。”树根知她每隔几天都要在晚上看看双红,应了一声“我知道”便去了。田婆关了厨房门,往里屋来了。 双红这时正因除夕将到,想燕子不能与她一起过年在灯前抹着泪。猛地见田婆进了屋,忙擦了泪,笑说:“妈,家里的事都好了吗?”“都好了,总的也没有多少事”,田婆又近了一步问,“双红,怎么了?又想你妈了?”双红又一笑说:“我好着呢,我妈要是知道我在这里不好好养身子,也会生气呢。不想她,她才放心。”田婆听了,也带着笑说:“是呢,你好好养着身子,家里人都放心,家里的事都不用你操心一点,有什么话跟妈说,缺什么吃用了,跟我提一声就好了。”双红又说:“没什么,我什么也不等用。”田婆知双红必有事不肯说,又近了一步,说:“双红,有什么不了的事跟妈说了,憋着不好。”双红忙应:“没什么。”田婆坐在床边,又说:“双红,这里没外人,有什么话说了,安心过年,过了年你就到时候了,这一节子要是心头结着疙瘩,对你对孩子都不好。”双红听田婆这么说,依枕半躺着,想了好一会才说:“妈,燕子去嫂子那里十个月了,别的孩子都跟亲妈过年,我姐不在了,还有我呢,也不能委屈了她。一年到头都在嫂子家里,该怎么说呢。”田婆听了这句,嗓子竟如一时咽住了,想是双红看着别家团圆,说这样的话必是出于心,好一会才试探地问:“你想怎么办呢。”双红稍坐正了些说:“妈,我想让燕子回来过年,你看那样好?”田婆听了,顿了好一会,才说:“双红,那么想是好的,谁家不想过一个团圆年呢,只是一时难呀,你爸病得起不来,树根顾着里外,你身子都有八个多月了,哪有个闲人照顾她呢。燕子长久没回来过,又认生,来三五天都是要哭闹的。话又说回去,柳兰一年养到头,虽不是她亲生,她比亲儿子还疼。我家要是抱来过年了,她落个空,是什么滋味呢。要是燕子真来了,在这里吃不惯住不惯,哭闹出了什么病,两家都心疼,受罪的还是孩子,在她那里好歹都是熟人,过得也都安心。”双红听田婆说的句句在理,想了一会,仍没个十全的办法,只得一笑说:“妈,你想的是了,要是真抱回来过年了,嫂子也会不安在的。”田婆见了双红的笑,悬着的心才略放了下来,又说:“养了一年的人,谁也舍不得,以后咱家日子过稳了,再把她接回来,以后过年就有团圆的日子了。”双红忍了泪,手抚摩了一下肚子,不再说什么。田婆安慰说:“你就躺着好生养着,把这一节子挺过去,出了正月就好了。”双红应了一声“妈,我知道了”,又放了枕头躺下睡了。田婆起身出了回了西屋,又嘱咐树根别在双红面前提孩子的事。树根应了,回里屋睡了。 次日便是大年三十,树根一大早起来贴了对子门神,给牛拌了草料,接着又在院子里劈柴。田婆更是忙的不堪,屋里桌椅都要擦抹,室内室外都要打扫,做了早饭之后,便要焚香许愿。田婆树根都忙,然而双红却是闲得很,一大早起来,堂屋里到厨房里,厨房里又到堂屋里,都是干站一会,一件事也插不上手,只是按田婆说的拜了一回彩虹娘娘,饭后仍是闲着的。 中午,双红已在床上躺了半晌,起来洗了手帮田婆包了几个饺子,饭时替田婆上一回香,饭后仍是歇着。赶在年关,各家串门的少了,反比平日更平静。傍晚时候,伴着几阵断续的鞭炮声,又恢复了平静。树根一家煮了饺子算是年夜饭。老根田婆心里都是喜气,过了这些年从没有今年的如意。 晚饭过后,双红仍一人早回了屋,灯一直点着,在年夜要等一家人全都睡了之后才能熄。田婆洗刷了锅碗,服侍老根睡下,仍安排树根许多的琐事,生怕忘了一样。树根给牛拌了草料,锁了院门,又到厨房堂屋上了香,祭了各神,这才插了门进了里屋。 双红正一个人在屋里想往年的事,睁眼闭眼都是双云的影子,眼里不知不觉间竟有了泪了。她见树根进来,因在除夕喜气的日子,不能形悲于色,忙提了神,笑问:“什么都忙好了吗?爸妈都歇了?”“都忙好了,妈也回西屋了”,树根走到床前见双红眼角闪了泪光,又问,“怎么哭了?想家了?”双红笑答:“大过年的说那样的话,想家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回了。”树根没再问,只月兑了衣服躺在了双红的身边。双红给他盖上了被子,说:“早点睡吧,明儿是初一,还要上坟。”树根应道:“怎么也不会晚的,什么都不误。”他说了抬头吹了灯。 年复一年,规矩如旧,各家闲过了正月初一,初二便开始了走亲访友,年轻媳妇都要忙着回娘家了。双红有孕在身,离何家湾又是六七里的雪路,虽早想见玉勤,也只得打消了回何家湾的念头。树根因想及八月半时的那些事,恐应对不了,也没提去何家湾的事。田婆竟没责怪,只说何家湾该是知道这里快生了,雪天去不了也是常事。等双红生了,报喜的时候再去也不晚。因此嘱咐树根仍要百般细心。 再说玉勤自初二那天从刘家井回来,从玉敏那里知道双红在柳兰帮衬下胎养得很好,十分欣喜,想树根会来,然而初三一过,她便料定不会来了。她掐算着双红怀孕已经有九个月,行动一步都要扶持,老根早已病倒,家里离不来一个人,树根自然是抽不出空来的。甜水沟来不了一个人,然而玉勤却很心安,盼着树根哪天能来报喜,早打算好了将正月里的鸡蛋都留给双红了。世明也知玉勤的心事,没提过甜水沟那边来人的半个字。赶在年关,家里人的生活也跟平日无异了。何家湾无事叙,还需回大年初二的甜水沟。 早饭过后,各家媳妇备礼回娘家都是忙时,双红早没了那个打算,放了饭碗仍是躺床上歇着,这日子在院里抬脚走一步都不容易,更不用说几里雪路了。田婆收拾了厨房,一会到西屋跟老根说几句话,一会到门口往外看看大丫二丫来了没有。树根见田婆双红都没提去何家湾的事,也就不作那个打算。饮了牛之后,还是要回屋陪着双红。 双红坐直了身子,问:“树根,今儿你不去舅舅家吗?正是时候的呀。”树根只应:“妈说还是在家的好,你身子不便,等一会大姐二姐能还要过来,怕忙不过来。再说又不是亲舅,有一年没一年的,过了初五等路好一点再去,那样还快些。”双红听着觉是,又说:“你今儿没事,你马上就到嫂子那里去一趟吧。”树根很是不解,问道:“今儿什么事要去她家?”双红答道:“我想她马上该回金柳村了,燕子只怕没个人照顾,接过来也好。”树根忙应:“嫂子明儿才去,今儿是柱子女乃女乃去大民的姥姥家,她一家人不是一天出去的。年年都是一样。”双红不再操那个心,只说:“既那样,你明儿再去吧。”树根又应:“嫂子都是跟大金子一起,都是在初三。”双红不再说,把枕放下来,拉上被子,躺着睡了。树根在屋里坐一会,又到外面看大丫二丫来了没有,一晌午田婆和树根看了数次,还是没见她们来一个,她俩不来,家里再没个客人,一家人一天都是闲的。 傍晚,田婆等了一天没见大丫二丫来一个,心下稍有不安,还是早早做了晚饭。等一家人吃过,天还是很快黑了,又起了点风,很冷了。双红回到屋里,点了灯,刚往床上坐下,想八月中秋和腊月赶集的时候,柳兰回金柳村把燕子托给大金子和二民媳妇一天才去的,心里如长了草一般,片刻也不得安在,刚倒的一杯茶也没心思咽半口。 不一会,树根忙了院里进屋。双红起了身说:“树根,你去到嫂子家里看看吧,问问她明儿什么时候去,好早点把燕子接来。”树根没想双红这时候还操心着那个事,看外面已黑了,只得为难的说:“她回金柳村是明儿的事,今儿都黑了,还是不去了吧,明儿我再把燕子接回来。”双红这时无论如何却放不下心,又说:“今儿先问好了放心,她天天都睡得晚的,我们早吃的不是刚吃过吗。你去跟她说了,叫她别操心明儿燕子的事,抱这里来就好了。金柳村离这儿挺远的,她明儿去的早,要是去了再耽误她一会,时候就更不够了。”树根听了,竟再没一句回的话,想了片刻只说:“也好,我就去,你就先躺了歇吧,我一会问了就回来。”说毕,出了屋。双红在屋里悬心等着。 树根出了里屋,正走到院子中央时,被田婆出屋拦住问:“双红刚才在屋里有什么不放心的叫你去?”原来刚才双红树根的话田婆都听得见,没想树根还真的依了。树根只答:“她想趁明儿柳兰回金柳村的空把燕子接回来一天。”田婆忙说:“忙说,你就快去吧,晚了柳兰就歇了。”树根听了忙开了门快步出了院子。田婆这时回屋,料明儿大丫二丫必会过来,心下许久都是难安的。 树根离了家,踩着雪趁着微弱的雪光,快步到了柳兰家的院门外。他在院门口看里屋的灯还亮着,上前推了一下,果然还没关,于是轻推开刚好能过人的缝进了去。柳兰这时刚把燕子放睡下,正要出屋锁了院门回屋睡了,只听得院里有脚步声,忙下了床。两步上前开了门,只见树根到了门前了,很吃一惊,忙问:“树根,来的刚巧了,再晚一小会我就要锁了门了。你什么事,是双红生了?”说着,退了两步给树根让了进屋的空。树根原没打算进屋的,见邻近的左右两家都还亮着灯,又听大民打着呼噜睡着,便跟了两步说:“没什么事,嫂子,双红还没生呢。她让我来看看燕子。”树根着急之间竟几句都没把话说明白。柳兰更是奇了,退两步坐在床上说:“你看燕子刚睡着,好好的,双红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树根这才又说:“双红不是担心睡不好,她是想你明儿要去金柳村,燕子还小,怕是离不了你。”柳兰听了这,才知自己想的没错,明儿早吃早饭就要去金柳村,燕子和柱子都是不能去的,柱子有田文氏看着,把燕子也留在她那里大半天是不能的。大金子明儿又要一起回金柳村;想放二民媳妇那里,她也安排明儿回娘家;想送到双红那里,又怕她养一天起了讨回的心思。甜水沟再没个托的人,因此只琢磨了一天也没想出个十全的主意来。 柳兰这时见树根上门来说,再躲也是躲不过的,只得一笑说:“我也是那样想的呢,时候还早,明儿再把她抱过去也不晚,回去叫她放心,在我这里,不管我有什么事,都皮不了半会。”树根不想柳兰答应的那么顺当,一句话说了,竟再没说的话,只应:“双红只怕你明儿走早了。”柳兰又笑说:“早也要吃过饭呀,你平常什么时候吃过饭,家里忙的没事了就过来,不会迟的。我们一家都是能睡的,这天气早起不了。”树根听了,觉得极妥,忙说:“嫂子,那样的话明儿我就来抱,再没事了,回去跟双红说了就好了。”柳兰起身笑说:“有我在这里,燕子不会受什么委屈的,你们放心好了。”树根连说:“都放心的,双红也是想燕子了。”两人出了屋,都不再说话。柳兰看树根去了,轻锁了院门回屋琢磨一会,睡下了。 树根回到家,把柳兰的话向双红转说一遍。双红想着这么很妥,也就没再问,几天来第一回睡稳了。树根把事应妥了,也就没想别的。一家人只田婆老根两口子难以入睡,想着双红不久要生,家里吃用不一定能撑得住,大丫二丫又不能帮上多少。因此心里虽满心喜气,却免不得吁叹一回,至下半夜才睡了一会。 次日早饭过后,双红昨儿得了树根的话,也就不急着催他去抱燕子回来,放了碗在堂屋里坐在当间椅子上一会,觉着还是有点凉,又回里屋,躺下盖上了被子。树根仍不急不忙的,等田婆刷好了锅,给牛和了料水,又看着它喝完,才回了里屋。 双红躺在床上,也没歇得下去,见树根进来,忙问:“家里的事忙完了吗?”树根应道:“都好了,妈在屋里等大姐二姐她们来呢,我把牛也饮过了。”双红又说:“吃过饭有一会了,大姐二姐要是从家里早来的话能都要到了。”树根也说:“她们年年都是从家里早来的。昨儿没来,今儿会早的。”双红忙接着说:“嫂子也快去了,你就去把燕子接回来吧,早了比晚了好,她到金柳村离的更远,再等就耽误她去了。”树根点头应说:“好,我这就去。”双红忙坐起扶枕躺着,说:“去了,多哄她几句就好了,把柳兰家里有什么她玩的也带来两样。”树根又应:“不会忘的。” 两人刚说好,还没出屋,竟见柳兰抱着燕子都到了门口了,手里提着几个米花团,还有几块尿布。树根很吃一惊,忙笑说:“嫂子,你真的早呢,我正要过去抱来的。”柳兰笑说:“谁都是一样,就那么几步路,能忙到谁呢。”树根忙把她让进了屋说:“嫂子,屋里坐一会,外面是有点冷的。”柳兰抱着燕子到了床前,笑说:“没什么,又没有什么风,燕子身体自来都好,这么一点凉气不用怕的。” 双红也没想柳兰竟把燕子送了过来,又惊又喜,忙让了空,说:“嫂子,真叫你费心了,我正叫去接呢。”柳兰坐到床上,抱着燕子,又说:“我想着树根在家有很多事忙,我收拾了东西就没事了,带她过来还好些,要是生人抱着她走那么远,还不愿意呢。”双红凑近了说:“一路过来该有点冷了,让她先进我的被窝捂着。”柳兰把燕子放到双红怀里,又把几个米花团放在床头,说:“一早我没让她睡,等一会你跟她玩一会就睡着了。等醒了再闹就拿这个给她吃。跟她说几句话,熟识了她就不闹了。”双红给燕子遮上被子搂着,笑说:“嫂子,想的真周到,我都记下了。”柳兰看燕子在双红怀里能呆得住,忙说:“等她睡着了,把尿布给她骑上一块就好了,醒了一般就不用了。这里没什么事了,我回去要紧,大金子还等着我呢。”双红又说:“嫂子有事要忙,我就不留你聊了。”树根也说:“嫂子,要去还是该紧早的,等一会路上的冻就化了。”柳兰笑说:“村外踩得少,好走的。只怕大金子等不及了。” 柳兰刚出了屋,田婆忙从西屋出来,笑迎上说:“柳兰,刚来了,那么急着要走呢,屋里坐着多聊一会。”柳兰笑说:“大妈,今儿不能了,大金子还等着我一块去金柳村呢。”田婆笑说:“吆,你也到这会呢,昨儿我等了半天,大丫二丫她俩也没来,规矩都没原来守的紧了。”柳兰笑说:“今儿也是一样,天还好些。”说了,树根跟着一起出了院子。 ( 第六十八章 顾面子贫姑贺岁礼诞幼儿寒舍添大喜 柳兰去后,田婆又向远处看了一眼,大丫二丫都还没来,问树根:“柳兰把孩子送来,双红看着高兴吗?”树根听了,只答:“昨儿一直都是她叫我去跟嫂子说的,刚才高兴呢。她正在屋里床上跟燕子玩呢。”田婆又说:“你回屋陪着吧,别到哪里去了,你大姐二姐要等一会才来呢。”树根听了,应声回了里屋。 田婆进了西屋,对老根说:“老头子,柳兰把那孩子送来了。”老根已知道了,匀了一会气才说:“你进屋看看吧,给她一块压岁钱。”田婆顿了会,才说:“老头子,家里总共没几块钱了。”老根说:“又不是什么外人,给了她就是了,我这身子能撑着,家里平常都没能用到钱的地方。再急也不缺那一块。”田婆叹了气,几乎滴下泪来,没再说一句话,从枕下模出了一块,出了屋。 双红这时正坐在床上陪燕子玩呢。燕子手里有吃的,听双红几句话之后,似熟识了她,见这里跟在家一样,竟没哭闹。双红越开心,搂着她一会“心肝”一会“宝贝”地叫着逗她。树根在旁看着,没说一句话,也没离半步。 田婆轻步进了屋,看双红那么开心的逗着,好一会都没说一句话。树根见了怕扰了双红,也没说。双红无意间竟见田婆到了床前,忙住了笑,让燕子站稳,说:“妈,有什么事吗?大姐二姐还没来吗?”田婆又近了一步,才笑说:“我看了几遍,她们没来呢。我听燕子在这里,她多日子没来了,压岁钱不能少的,柳兰不在这儿,你就替她收着吧。”说着,展开了手里握着的一块钱。双红见了,很吃一惊,忙说:“妈,本来就是咱家的孩子,压岁钱就算了吧。”田婆笑说:“看你说的,自家孩子,就能算了吗?哪家孩子过个年不得见几个票。柳兰虽不在乎这点钱,这孩子要是白来一趟,她自己不说,我就能觉得对得住了?”双红听了,竟再没不收的理了,只得一笑说:“妈,既那样,就先放这儿吧,等嫂子来了,我再跟她说。”田婆把钱塞在了燕子空着的一只手里,笑说:“好好玩吧,她那么多日子不来,也不避生呢。”双红笑说:“前几个月还怕一点,过了一岁的生日就不怕了。”燕子见几个在旁边说笑,站在双红怀里,只是看上去有点不自在,没多少怯意。田婆见双红顺心如意,又说:“你跟她在屋里好好玩吧,我出去看看。”双红只应:“我哄她玩一会,她就睡着了。”田婆出了屋。树根仍坐在旁边没动。 田婆进了里屋向老根说了刚才的事,再次出来看时,大丫二丫已进了院门,忙满面笑色地迎上说:“你们昨儿怎么一个也没来呀,老早说好的今儿来?”大丫笑说:“妈,我们年前赶集就说好了年后初三来的,想昨儿树根该去了何家湾了,我们来了,一家人也凑不齐。”二丫也笑说:“我和大姐连来的时辰都能凑到一起,谁要是觉着自己来早了,路口等一会就到了。”田婆笑说:“你们该早商量好昨儿来的,树根没去何家湾,一直都在家里,让她等双红生了孩子报喜的时候再去。”大丫忙问:“妈,双红就要生了吗?”田婆只答:“看情况还要等半个多月,这一节子要数着日子过了。”二丫也说:“不去也是一样的,那边知道双红九个月了,树根走不开也是常事。” 几人正说时,树根听见,忙起身出来,接了她俩的篮子,说:“大姐二姐,双红在屋里呢,你们到里面坐着吧。”大丫笑说:“别叫双红起了,我们看看爸再进去。”树根一手提一个篮子进了堂屋。二丫问田婆:“妈,我爸的身体更原来比好多了吗?”田婆只说:“没好到哪里去,老病常犯,吃药也不管什么用了,还能熬得住。”几人进了西屋。大丫二丫看老根身体越一年不如一年,不过安慰一回也就罢了。老根还是强作无事的让她们放心,“我身子自来都不会有什么事,等孙子能走会跑了,也不能有。”大丫二丫见老根精神头还好,也就渐放了心。 西屋看过两人便要到里屋去看双红。两人刚出了屋,田婆跟上说:“柳兰养的那丫头今儿来了,大过年的,面上的事还是不能少的。”大丫听了,又问:“是从今以后都一直不去了吗?”田婆又答:“不是的,今儿柳兰回娘家,那孩子没地儿放,双红放心不下,就接来带一天。”大丫又说:“那么着压岁钱定要给的,难得在家一回,不能叫双红委屈了。”田婆大丫两人说话,二丫在旁却作了难,原想双红不到生的时候,家里没孩子,竟一分钱也没带,进屋是不能不给的,只得问大丫:“大姐,你要给,我也落不了,我没带钱,你带了多少。”大丫将兜里的钱都模了出来,只有两块,于是说:“就两块了,还是我家小子的压岁钱忘了拿出来了,就都给她吧。头一回别太少了。”田婆在旁说:“正好,你俩分了给吧,都是一样的。”大丫不放心地说:“分了给双红不会嫌少吧。”田婆笑说:“少什么,我给的就是一块。”二丫也说:“没少不少的,只要给了不就好吗,多少她都不在乎。”“也好”,大丫应了一声,把钱分给了二丫一块。两人握着钱跟了田婆进了里屋。 双红本是大着肚子,只让燕子在怀里玩一会就觉得不方便了,这时只让她站在床的里侧玩。燕子好像只当双红是自己家的人,又有吃的又有玩的,并不哭闹,连往日这时的困意也少了。树根坐在旁边看着一句话也没有,见田婆带着大丫二丫进来,才又起身说:“大姐二姐,坐床边吧。” 双红看大丫二丫进来,忙坐直了身子说:“大姐二姐,你们来了,我刚才知道了,还没起来呢。”大丫笑说:“你身子不方便,在床上躺着就好,外面化雪,地都湿了,起来走动多了容易滑。”二丫到床跟前看燕子啃着米花团在床里侧玩着,笑说:“吆,这就是燕子吗,几个月不见都能站会走了,真是太快了。”大丫也笑说:“看长的多水灵,看人一眼,什么事都知道了。来,到外面来,过年了,大姑给压岁钱。”说着,把手里攥着的一块钱展开,递了过去。燕子看她一眼,并不听她的话。二丫也把钱拿出来,对双红说:“你就一起收着,小孩子见了生人就怵了。”双红见了,笑说:“大姐,就算了吧,燕子还小,等两年再说吧。”两人把钱露了面怎么能有再收回的理,大丫又说:“就是孩子小才有个希罕劲呢,大了她反不会要了。”二丫也说:“都是孩子该得的,还什么小不小的,过年就图的这个喜气。”田婆在旁说:“是呀,孩子就孩子,懂事不懂事都要跟别的孩子一样。”“那好,我就先替她收着”,双红笑说着接了她们的钱,又把燕子拉到怀里,说:“看看,大姑二姑来了。”燕子仍啃自己的米花团。 树根把自己坐的凳子搬近了床,说:“大姐,坐着吧,一路来了怪远的。”大丫应了一声,坐了下来,二丫只坐在了床边。两人先还都担心双红在甜水沟过不下去,今见她带着九个月的身孕,都放了心。此时相对而坐,又有燕子在旁,不过夸燕子聪明灵巧,又说些如树根不懂照顾人,要双红多在意自己,别在带着孩子的时候算着过日子的话。双红一一笑着应下,又说家里什么都不缺,天天吃睡都好,从怀孕到现在,一回别的不适都没有。两人又说多小心为好,直等生下了,月子过了,才安心。双红仍笑着应下。田婆在旁选要紧的补了几句。树根还如往常一样,家里有人与双红说话,只要不问到她,都是默不作声的。 几人聊着,燕子没半个钟头就睡着了,双红只得给她垫上尿布放睡了。大丫二丫怕惊了燕子睡,都出来到当间与田婆说些两家的事。双红看着燕子睡稳了,也起来到当间与她们说笑。田婆这时最如意的,只沏了几杯糖开水放在桌上让她们聊着喝着。 将近午时,田婆动手要做午饭,大丫二丫都到厨房帮着。双红也跟着进了厨房一会,烧锅有树根,因大丫二丫的男人都没来,饭也做不了几样。她没插手干的活,只站着同她们说几句话,便回里屋歇了。 不一会饭时过了,大丫二丫与田婆聊一会,得了双红生孩子的大概日子,到里屋陪双红说些开心事,又到西屋听老根几句嘱咐,便都说雪天趁早走。树根提着篮子送她们出院子。 双红边看燕子玩着,边问树根大丫二丫来的一些事,只见柳兰到了屋里。她怎么算都不到回来的时候,忙问:“嫂子,你那么早就回来了,不会是到了地方没吃饭吧?”树根也吃一惊,十几里的路,来回都要好长时间,也问:“嫂子,我姐才走了,你快多了。”柳兰到了床前,笑说:“不快,我也是吃了饭,见那里也没什么事,怕柱子在家里不放心就回来了,这雪路早回来早放心。”树根只应:“那是的。”双红也笑说:“像我都不敢去了。”柳兰侧身坐在床边,笑说:“你下一回再去是两个了,还愁这次去不了吗?”双红听了只是一笑,又知她来必是抱燕子回去的,却不知再说什么好了。 柳兰坐在床边,燕子在双红怀里呆不住了,推开被子就要出来。柳兰笑说:“宝贝,才离开我一天就见不得了。”说着,上前抱在了怀里。双红笑说:“她在这玩的都是好的,睡醒吃了一个米花团,又给她煮了一个鸡蛋也吃了。一点也没闹。”柳兰笑说:“自来都是好的,天天就是吃了玩,玩了吃,比柱子省事多了。”双红又笑说:“嫂子那么会带孩子,我这生出来,还不知道养成个什么样呢。”柳兰又说:“女人养孩子哪有还用学的,饿了喂女乃,尿了换尿布,还有什么难的。不用两天都是全应的。”双红笑应:“只怕那样不出别的事才好。” 两人正说笑时,大金子竟也掀了帘子进了屋。柳兰忙笑问:“你怎么也那么快到这里来了。”大金子笑说:“去的时候说好的一起的,回来就把我撂开自己先回来了,我走的那么急都没跟上,也不等我一会。”柳兰笑说:“我是放心不下柱子,他没离开过我长时间。”大金子又说:“你把我撂下不要紧,柱子大舅有重要的话都找不到你说了,找到我让我捎给你。”柳兰忙又问:“什么重要的话,我见了我大嫂,没听她提呢。”大金子并不避双红树根,说:“她能知道多少,柱子大舅说你那些药能卖了,他年前去了一趟市里,说行情经了几场雪都涨了好多。你那三亩能卖不少钱。还说要再给你买一些新品种,你家那地块倒不过来,你种的那最好不要重茬。”柳兰听了这,似恍然一悟说:“看我这记性,那药我早就晾干封好了,去的时候还想着问一下行市,回来的急就忘了。听你那么说,该比种粮食强些吧?”大金子笑说:“听柱子大舅那口气,一亩药最少抵三四亩粮食。我要是不在这里住不多日子了,也要跟着你。”柳兰笑说:“真要那样,种赔了,你没粮食吃,别怨我。”大金子又一笑说:“所以我就不跟你了呢。”双红也笑应:“就凭嫂子那双眼,怎么跟着都不会错了呢,要是能错半步,那她就瞎眼了。”柳兰听了,忙笑说:“吆——吆,见双红这张嘴,夸一个人都不怕累了下巴。真如你那么说,我就天天等着数钱了,你没听甜水沟人说‘三五年一过,谁还能不如她呢’。”双红只笑说:“那也是吃不了葡萄说葡萄酸。” 大金子见她俩还聊个没完,便又对柳兰说:“嫂子,你当我那句话就单来找你说呢,我去你家的时候,柱子跟他爸都争你带回来的罐头,老婆婆也问不住,叫我来叫你回去呢。”柳兰忙笑说:“你这没心眼的,我家里有事你怎么不早说。”大金子又笑说:“我想他们吃完一罐,你回去还不晚呢。”柳兰抱起燕子站起身就要回。双红忙又说:“嫂子,燕子的几块压岁钱在棉袄里塞着呢,小心掉了。”柳兰笑问:“谁给的呀?那么多!”双红笑答:“她女乃女乃跟大姑二姑给的。”柳兰又笑说“吆,真不白来一回呀,走了吃着拿着还带着。真的是这丫头连门也不能串了。”她拿了床头的卷好的尿布和燕子没吃完的米花团,又向大金子说一句“我们走吧”,两人一起出了里屋。树根跟了出来,把她们送出了院子才又回了里屋。田婆这时还在心疼给出的三块压岁钱,听见柳兰出去,也没出门看一看。 双红看她们出去,顿觉屋里空荡荡的,抚摩着自己的肚子,眼里立刻有了泪,因怕树根进屋见了,忙擦了。树根进来倒了杯水,说:“你聊了好一会了,喝杯水歇着吧。”双红只应说:“我不累,只躺着就行了。”树根没再说,只坐在旁边守着。不一会,双红喝了水,放平了枕头躺下了,到底是大半天没有睡,躺下没一刻钟工夫便睡着了。树根直坐在旁边看着,片刻没有离也没有动。 接下来的数天,除了树根初六去了舅舅家一回,一家人都是一整天在家的。因快到了双红生的日子,田婆忙的更仔细了,每日里把那些为孩子备的尿布,棉被,棉裤折叠了一遍又一遍。偏巧这日子晴得好,把那些尿布三两天就要晒一遍,生怕有一点潮气。双红见田婆天天为她忙,除了多了笑色外,再就是自己吃睡万分仔细。树根天天按着田婆的话做,忙里又忙外,却也不觉得累。因双红要生了,村里人每见他便说“树根,媳妇快生了,做了爸爸,大喜呀”。每次听那些,他都喜的浑身痒。这日子村里多个家里有光棍的最是蔫了的,想原来同样的是光棍,而树根却有幸娶到了老婆有了孩子,怎能是在晚上睡得着的。 展眼元宵已过,山头地边的雪也都化尽了,整个村显得格外明净。刚忙过了年事,地里的草还没,各家还都是闲的。整个村里,独田婆比别人忙的更不堪,除了应对家里的各样杂事,还要求村里的白大婶在最近的日子别到别的村。树根到了这近的时候反而没了主意,忙的没片刻闲时,凡事没有田婆的话,倒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做了。老根这几天知双红快生了,恐田婆忙不过来,起卧的次数也少了。 双红生产的日子一天天近了,田婆应着家里,又去了白大婶那里几回,听说了几回她年前年后接的几个丫头占了大多,按算双红怀的十成是个小子,那心底的喜气直是要往外冒,每天安排树根在这最后的几天要比往常精心十倍。双红知家人的心切,一切做的都让田婆顺心如意。村里人有几个明眼的婆子也是能看出来双红怀的小子,却没一个当面说的,连串门说话也都不来了。河西的刘云氏也都知道双红到日子了,在家里等着喜音,在年后又嘱咐玉敏到白大婶那里看望一回,叫为双红的事多费点心。玉勤比她们更心切十倍也不比细说。 大喜的日子还是说来就来,正月二十五晚饭时,双红刚放下饭碗渐感腰酸,对田婆说:“妈,今儿就跟前几天觉着不一样了,不会是今儿就来吧。”田婆一听,喜的几乎要跳了起来,忙放了手里将要系上的围裙,说:“是真的,怎么不是今儿呢,要不是个小子,早几天该到了。你快回屋歇吧,万不能再走路了。”双红听了,只得进屋点了灯等着。田婆抓紧忙手里的活,又叫树根“快别等了,叫你白大妈过来,晚了她就睡了。”树根应声去了。田婆这里忙了厨房里的,到西屋叫老根一个人好生睡着,又到里屋准备尿布棉被,并给灯里加了油。 不一会,树根把白大婶请了过来。一家人除老根外,都在里屋。田婆让白大婶喝了水,说:“嫂子,双红刚才都说腰酸了,孩子是要来了吧?”白大婶坐在床边,说:“恩,该来了,这都比原算的日子多五六天了。”田婆又试探似的问:“依你看是丫头还是小子?”白大婶一笑,说:“我看顶十成是个小子,要是丫头的话,早几天就该来了;看双红这情况,也是个小子。”田婆听了,心头直冒喜气,还是说:“头个娃丫头小子倒没什么,只要顺溜生下来就好。” 白大婶又喝了一口糖水,看双红面色平静,说:“说破天还是小子好,长大了都能成家立事。像我嫂子那时候,家里要是有个小子,也不至于临走前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到如今那庄稼地早没份了,连宅基都成了老村长家的菜地,别人都没得什么好处。要是有个小子撑着,断不会那样。”田婆连连点头,应道:“那是呢,是个小子当然更好。”双红听她们说着话,只是有气无力地躺着,一句应的话也没有。树根从没经过这样的事,站在旁边不知所措,每次都是听田婆安排了,才知道动手,让倒水便倒水,让放糖便放糖。老根这时在床上半睡半醒地躺着,一心等双红生个小子。 一家人正又急又喜地等着,半个钟头还没到,双红躺在床上再也支不住,一声不似一声的申吟着叫起来。树根见状,竟给吓住了,只好在一旁干站着,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了。田婆看孩子就要来了,一边把尿布棉被放在双红身边,一边祈求起来,又忙到彩虹娘娘像前拜了一拜,许了愿,那心才平静一点。白大婶看双红痛叫模样,倒不着忙,只叫她忍一会就过去了,又问田婆“什么都备好了?”田婆只答“都好了,都好了。” 一句话未完,只听双红一声尖叫,一个婴儿应声落地。双红却一时没了动弹的力气,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的。“大喜,是个小子”,白大婶提起孩子,在**上拍了两下,又在他身上拨弄了几下,一阵清亮的婴儿哭声了出来。田婆一阵惊喜,上前看了仔细,果然是个男娃,忙说:“嫂子,快包起来吧。”她又叫树根“快给你大妈再倒一杯开水,多放糖。”树根忙涮了杯子倒开水。 白大婶把孩子擦干净,包在棉被里说:“我说是个小子,一准没错的。”田婆得只不知该怎么说,只应:“那是呢,嫂子见的多了,怎么会错呢。”她看双红有气无力地躺着,又问:“双红这样没大碍吧?”白大婶说:“没事,不过是虚,一会就过来了。”树根此时站在旁边看着孩子哭,心里虽喜,却没处抓模。 白大婶把屋里收拾好,看双红平稳的躺着,只坐下喝茶。田婆这时忙的只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对白大婶说:“嫂子,你在这里坐一会,我到外面看看天,在往西屋里跟他爸说了。”白大婶只说:“时辰能记,他爸这时听着孙子哭,都该等着了。”树根在旁说:“爸屋里一直点着灯呢。” 田婆出来,看外面漆黑一片,觉得未入子时。西屋的灯果然还亮着,老根片刻也没睡着,只干躺在床上等着里屋的话。这时见田婆进屋,忙撑着问:“树根他妈,媳妇生了?”田婆得心头痒,凑近了说:“他爸,你没听见里屋都有孩子哭了吗?你知道,双红生了个小子,让老四婆娘料个准了。”老根听了确信,来了神说:“真的,那就好了。”田婆也答:“那就好了。”老根又忙说:“你别在这里了,进里屋去看着吧,这里我自己能顾的住,那里不能离了人。”“恩,树根也不管多少用,没碰过孩子的,见了哭了闹了。还不知道往哪儿模呢”,田婆说了,吹了灯又回了里屋。 田婆到了里屋,别话不说便叫了树根到厨房**蛋汤。这原是老规矩,树根都能明白。田婆又一步到床前,见双红慢慢醒了过来,抑着喜气说:“双红,是个小子。”双红见他们都在旁边,一笑说:“妈,我知道了,大妈才跟我说了。”田婆也笑说:“那样就好,你就好好躺着,家里没什么事了。”双红扭头看了一眼声儿不大不小哭着的,没再说什么。白大婶坐在一边又说双红生的还算顺,小子长的也不小的话。 不一会,树根端了一碗红糖荷包蛋汤进来,放到白大婶面前说:“大妈,刚好,您忙不小一会了,吃吧。”田婆也笑说:“家里也没什么,几个鸡蛋,树根的心意。”白大婶笑说:“媳妇身子养的是好的,孙子生的那么顺当,我来也是帮着看的。”田婆又笑问双红:“你也该饿了吧,叫树根再给你做一碗来。”双红笑答:“妈,不用了,我吃了还没几个钟头,就沏一杯水吧。”树根听了,忙提开水瓶往杯里加了糖,倒了冲了。 白大婶吃过,又嘱咐双红几句月子里应注意的话,又说孩子饿到明儿一早先饮几口温开水,就能找人喂头女乃,之后看时候尚早,这里又再没了什么事,便要回了。田婆给白大婶备了十个鸡蛋二斤红糖,叫树根送她回了,自己只留在床前守着。双红喝了糖水,躺下与田婆说着话,此时虽虚得很,怕压着孩子,只不敢闭一会眼。 树根回来,屋里仍没他做的事,只坐在一边听着孩子哭和田婆双红说话。田婆怕双红熬了身子支不住,只与她说了一会,话便少了;她又叫树根坐着在一边困了打一会盹。树根到底没这样熬过夜,只与田婆轮着打盹,一直坐在旁边看着孩子。双红先还念着不能睡着了,终支不住虚弱,话止了一会便睡着了。只在梦中迷糊的很,忽而又从梦中惊醒,只听的田婆叫树根去厨房烧锅。她扭头向外看时竟是天亮了,又忙仔细看了一眼孩子,见没昨晚那般哭闹,才放了心。 田婆见双红醒来,忙给她掖了被子,说:“你好好躺着,不能闪了风,月子里禁不得凉气。”双红应了一声“我会仔细的”,又安静地躺下了,又问:“妈,孩子该喂女乃了吧?”田婆笑说:“我刚才给他灌了一点温开水,多等一会他胃口好。”双红想田婆说的没错,也就没再问,仍躺着。 不一会,树根做了鸡蛋粥端过来让双红先吃了。一家人草草吃了早饭,田婆便忙着请了桂花过来给孩子喂了头女乃。等她又去后,双红的女乃水很快来了。田婆大喜过望,连赞孙子的不仅有胃口还有口福,半会也饿不了。不一会,离得近的几个婆子来看双红和孩子,都说小子比树根小时候见胖多了。田婆得只是合不拢嘴。树根仍忙着给来的人沏糖水。老根在西屋也听见一些,心里虽同样是,一直躺在床上没有动,不时还真有同辈的婆子到床跟前向他道喜的。 ( 第六十九章 添新丁报喜何家湾备喜宴犯愁农家院 几个婆子去后,一瓶的开水已不剩了。树根提了水瓶又去厨房烧了。田婆看着双红给孩子喂了一回女乃,又让她好好躺着,便拿端了家里大丫二丫年后带来的鸡蛋进厨房煮。树根刚烧了一瓶开水,田婆正往锅里加了水,正要煮鸡蛋,柳兰这时进了院子。一见树根田婆都在厨房,便抱着燕子直进了厨房。田婆见了,忙笑说:“柳兰,往里屋坐着吧,双红今儿夜里就生了,还没顾得上跟你说呢。”柳兰到了灶跟前,笑说:“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吗?这样的事还用你说的?”田婆又笑说:“你知道就好了,我这里忙的只是没空去。”柳兰笑应道:“我说你最有抱孙子的福呢”,说着,左手抱着燕子腾出右手来,往小锅灶门前抹了几指头的锅灰,乘树根不注意往他脸上一抹一揉,又笑说:“双红生了小子,树根功劳也不小呢,今儿做了爸,该唱一回红脸才对。”树根正往里灶里填柴,哪里在意柳兰会出这一手,还没回过神来,早被抹了半边花脸,顿了一下,笑说:“嫂子也太手快了。”田婆见树根半边脸包公一般,“扑哧”一笑说:“是该唱花脸的,不能白做一回爸。”柳兰笑说:“那是呢,这还是少的,该这边再来一下。”刚说了,又将指头剩的一点也抹在了另一边。几道墨印又现在树根另一半脸上。树根只是乐,仍一把一把往灶里填柴。 几人说笑间,锅已开了,田婆叫树根停了火。树根起身提了水瓶说:“嫂子,往里屋坐着吧。”柳兰笑应:“也好。”田婆忙说:“等一小会这鸡蛋就能捞了染了,让燕子拿着一个。”柳兰又笑说:“大妈,不急呢,早一会晚一会都是省不掉的,刚染了她拿着还烫哩。”田婆笑应:“那也好,你里屋歇着。” 树根带柳兰进了里间,说:“嫂子,坐着吧,抱着孩子挺累的”,说了就要倒水。柳兰忙说:“先别倒了,没有外人,备着她们来吧。”双红正在被窝里躺着,听柳兰进了屋,忙扶高了枕头,依着坐起,紧了紧头巾,说:“嫂子,坐吧,屋里这会才静了。”“静了就好,可别吵着孩子”,柳兰说了,也不急着坐,手伸进兜里掏出一张五块的票子,又说,“给孩子留着吧,也是我当大妈的一点意思。”双红见了,笑说:“嫂子,孩子怕是担不了那么大的,你的意思也真重了些。”柳兰又笑说:“你也太不懂了,头一面就是要大的,小的孩子可都不喜欢了。” 正说着,田婆进屋见了,忙说:“是呀,孩子什么都不分,就是分大小。”柳兰把那五块钱塞在孩子棉被里面,说:“我家柱子,哪一回去我妈那里,见了他舅给钱,都是先选大的接。”双红又为孩子遮好棉被,笑说:“我家的这个长大了,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呢。”田婆笑说:“只要不跟树根木头一样就好。”柳兰坐了,笑说:“大妈,看你说的,有双红在这里,你看那孩子哪一点都不会笨的。就是跟树根兄弟一样,又哪里不好了,如今一家人,比哪家差了去?”田婆笑说:“怎么也是多几个心眼好。” 树根听田婆那么说他,站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田婆也不再提,只坐在了床边对柳兰说:“你看这孩子怎么样?你的眼最是好的,看能长成个什么样?”柳兰上前看了一眼,说:“我看倒不瘦的,要是女乃跟的上,见胖就更快了。”双红说:“女乃水才一夜就来了,都喂了一回了。”田婆这时最是舒心的,看了又看,说:“我看怎么也不能像树根的,这胳膊腿都像是个做大事的。”柳兰又顺着说:“是呢,大妈,你以后就等着享孙子的福吧。”田婆模了旁边瓷缸里的红鸡蛋觉着合乎手温了,拿了一个让燕子玩着,又说:“享不享到他的福有什么了,只要他不像老几辈人那样过就好了。”柳兰又笑:“你看树根,又哪里比前几辈人过得差呢,说了谁都不是眼红的?”田婆说:“那是不一样的,看着都是好的,想着还是下一辈更好些放心。”柳兰又应:“这孩子从眼前看就不会让你以后有什么担心的。”田婆只是点头。双红树根在旁都没作声。 两人正看着孩子说着,大民竟进了屋。他在家好大会见不着柳兰,想她会到这里来,竟找来了。树根见了,先说:“嫂子,大哥来了。”柳兰转身一见,很吃一惊,因有孩子在屋里,不敢大声训,想叫他出去,可已到了跟前。这时又没个别的来的人挡着,大民清楚的看着孩子,且“嘿嘿”笑了一声,又说:“好孩子。”田婆怕他惊了孩子,只不知该怎么好,也不敢作声不叫他碰。那孩子又到了吃女乃的时候,在小棉被里哭了起来。双红怕大民上前要看,竟不敢抱起来喂。 还是柳兰最知他的,把燕子手里的鸡蛋拿下来,塞到他手里说:“拿了这个回去玩吧,这里没好玩的。”大民接了鸡蛋,又看了孩子一眼说:“好玩。”柳兰又说:“树根,你去跟他一起出去就行了。”树根上前拉了拉大民的胳膊说:“跟我一起出去玩吧,留着给柱子吃,这里不好玩。”大民一见树根的脸一面是黑的,一面又是几道,伸手上去,抹了一把,说:“好,弄的好。”树根的脸被他模的更花了,可也不好说,只拉着大民两人一起出了里屋,大民又要剥鸡蛋给树根吃。 双红虚惊一回,只坐在床上不知该怎么好。柳兰见了,笑说:“你把孩子抱起来喂吧,他去玩了就好了。”双红刚才见大民模树根满是墨灰的脸,笑说:“嫂子,树根脸上是你上的彩吧?他还没回何家湾报喜呢。”谁知不等柳兰答话,田婆忙说:“哎呀,看我这脑子办的什么事呀,那么大一个事,煮了鸡蛋光顾着说话就给忘了,快把树根叫回来,赶快去,晚了到地方可就过了午了。”柳兰也笑说:“是呀,连我也给忘了。我这就去叫,我也得回去了,大民要是见不着我,还会找来的。”田婆只说:“那也好,去何家湾那边不能再晚了。”柳兰听了,忙赶树根去了。 柳兰刚去,又有稍远的几个婆子媳妇过来看的,田婆忙倒了水同她们说笑,又等树根回来。她们不过赞孩子生的结实,田婆老来有福等话,都是心里犯酸,面上却笑的。双红并不在意,只在她们问时才应几句话。 不一会,树根回来,忙把脸洗干净,进屋听田婆嘱咐了几句话,忙又揣着四个红鸡蛋去了何家湾。田婆双红仍与来的人说笑。等连续两拨人去后,双红给孩子喂了女乃仍躺下养着。田婆回厨房又给她做了第二次饭。 树根得了田婆的话,装着四个鸡蛋一路快步不停地到了何家湾的村外。这时快入午时了,各家都是少出的,河边连一个人也没有,看时候不早,连歇也没歇,又加快步子进了村。树根到了门前,只见玉勤正在晾一篮子从河边洗回来的衣服和布片,世明正在院子里坐着吸着烟。在院门口顿了片刻,手模了几下兜里装的鸡蛋还是迈步进了去。 玉勤看见树根进来,猛的一喜,料定双红是生了,忙放下手里晾着的为孩子准备的尿布,几步迎上说:“树根,快坐了歇着。”她说了这句,又回头对世明说:“他爸,树根来了。”世明“恩”了一声,没再多说一个字。树根见世明没半点喜色,再加上心里本就着慌,又从未经过这种事,本来一句话就说得清的,可他“咕噜”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也不好坐下,只干站着。片刻玉勤倒了一杯水出来,笑说:“树根,坐下喝口茶润润嗓子。”树根趁机把鸡蛋掏了出来说:“妈,我家里添了一个小子。”那鸡蛋在兜里被颠了一路,又被他汗手模了几次,红颜色都退了大半了。玉勤一听,果中其料,满脸笑色,接了鸡蛋,说:“好好,平安添了就好。” 树根接了杯子,想再说几句别的话,可到了嘴边几次都咽了下去,话没什么可说,只端了杯子把茶一饮而尽。玉勤最是欢喜,接回杯子,又对世明说:“他爸,可叫我说着了,就是今儿。”世明敲了烟灰,半天才答:“恩,好。”玉勤见世明仍不放脸色,自己也不由得敛了笑,对树根说:“你先坐着歇吧,到晌午了,我这就做饭。”树根本是熬了一夜,早饭没吃好,又赶了这几里的路,早已又渴又饿,可见世明那种脸色,却也不好再呆下去,忙说:“妈,还是不能的,家里还忙着,我得赶紧走了。”玉勤忙说:“那可怎么好,好些日子没来了,多呆一会,吃了饭再走。”树根仍说:“家里人多事忙,我妈怕应不过来,等不及的。”世明这时不说一句要留的话,玉勤无奈,只得说:“也好,家里少有这样的忙事,真的忙不开,还是回去的好,你妈一个人在家应着,也是难的。”树根听了,忙说了句“妈,我这就回了”,快步出了院子。玉勤这里原打算自己多煮些鸡蛋染了,把媒人柳枝荣嫂,还有救过燕子的何二媳妇,田妹,梦妍,山林媳妇等,各家送两个过去。可又想她们接了鸡蛋必然准备随礼过去,树根家必招待不了那么多的人,只把鸡蛋挑了一个颜色鲜艳的,等田妹洗衣回来,送了过去。其余的,不过见面时报一回罢了。那些没收到玉勤的喜蛋,自然早作消了去甜水沟贺喜的打算。 何家湾别的媳妇娘们自田妹起,不到一个饭时都知道双红在甜水沟生了,又见玉勤半天都抑不住喜气,即使没亲问的,也都料生的必是一个小子。在外面碰见她都当面道一回喜,又都知世明的脾性,没一个上门去问的。 待树根回到甜水沟时,已是过了饭时了。田婆因想会留住何家湾吃了饭才回来,一点他的饭也没备。树根来回山路十几里,早已累的口内冒烟,月复中饥渴,好在有双红吃剩的大半碗稀饭,可以将就着吃了。他吃了饭,家里大事没有,小事却不断,且田婆守着双红给孩子喂女乃,家里多半的杂事都轮到他头上了,半天仍是不得闲一会。只待晚饭过了,他一个人喂了牲口,又把老根扶到茅房里拉撒一回,才在西屋老根的身边躺下了。 正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老根得了孙子两天来,满心都是喜气,一大早他便觉得病情大轻。早饭过后,由树根扶着方便了一回,更觉得浑身清爽,正回屋时忽然听见屋里孩子的哭声,便不愿回了,只对树根说:“我就先不回屋了,就坐在院里晒着,今儿日头好,比在屋里还强些。”树根正担心老根直在屋里憋着会一天不如一天,这会见要坐着晒暖儿,很是高兴,说:“爸,这样也好,你先在这站一会,我去提凳子。”老根笑应:“你去吧,我能站得好。”树根放了心,回堂屋去了。 片刻,树根提了折凳出来,扶老根坐在了得光的地方。老根习惯地将烟斗叼在嘴里说:“这多好呢。”树根又说:“爸,你这样坐着,我去把牛饮了。”老根又应:“不能耽误。”树根去忙,田婆又出来,见老根又叼上了烟斗,叹说:“这些子毛病,多早晚才改了呢。”老根不以为然,笑说:“这还用改?我还等着孙子给我点烟呢。”田婆又怨道:“好,就这样作吧,只怕到时都熏得他不认得你是个爷了。”老根仍自乐。田婆这才说正话:“老头子,今儿看上去比前几天气神好多了。”老根说:“这么好的日子,怎么好的不快,今儿一大早咳嗽就轻多了,这么好的天气,不几天我就能抱着孙子转悠了。”“你安心养病要紧”,田婆正说时,只听见屋里孩子哭闹了,才要抬脚回屋,只见柳兰和大金子各提着一兜鸡蛋和二斤红糖来了。她忙迎上说:“快屋里坐,来就来了,还带那些东西。”柳兰笑说:“什么那些呢,不过是一点吃的东西。双红刚生了孩子,要补一点。”大金子也说:“是呀,一点月子里常吃的。”柳兰见老根少有的坐在院子里歇着,笑说:“大伯,今儿这天在外晒着可舒心呢。”老根笑说:“恩,刚好,孩子在屋里,你们进去吧。”田婆笑着接下了他俩的礼兜,带着她俩回里屋,只觉得柳兰的比大金子的重一倍。 双红这时正在屋里喂女乃,听见柳兰和大金子来,忙一手紧了头巾,又往里侧让了让,坐直了身子,掖严了被子。柳兰到了床前说:“吆,正吃着呢,才一天没见就是一个样了。”双红笑答:“刚闹醒的,一天都吃的没数,我也看不见长呢。”大金子笑说:“你自己在眼前看着当然是觉不出来的,怎么看比我家的那个刚生下来的时候长的还快。”田婆把她们带的东西放了,才说:“这两天女乃都是好的,跟得紧就长得快了。”柳兰又慎重地说:“要常补着,断了可就难再跟上了。”双红又答:“我吃的都多,不会断的。”柳兰侧身坐在旁边又说:“对,这样喂不到三天就大变样了,正是见风长的时候,可不能拖住了。”田婆在旁笑说:“一家人就守他一个,拖不住的。”大金子也近前一步看。 几人正夸孩子吃得多长得快时,树根饮了牛依了老根的话进了屋,说:“嫂子,坐着说吧。”说着,往两个杯子里放了糖,加了水冲了。大金子笑说:“树根做了爸,都比原来勤快了。”田婆叹说:“从没应过这些事,家里没多的人手,套着头不干也得干呀。”柳兰只看了几眼孩子,笑说:“这孩子才两天,看着就有点像树根了,忙也不白忙呀。”田婆笑说:“宁愿他白忙的,什么都随了双红才好的。”柳兰又应:“那么着也是能的,有的孩子小时候到长大都是轮着随着爸妈的。”田婆听了只是乐,树根却没接上什么话。 大金子见田婆很是得意,便问:“大妈,你家这个小子可叫什么名字呀?”田婆一听,更乐了,笑说:“看我这老脑子,天天都不知道忙了什么,竟把那么大的事忘了,去年燕子在这里两个月,我也是这样的毛病。”双红也笑说:“我这不忙的也都连那个茬都没想起来,正好嫂子在这里的。燕子的名字就是你起的,今儿趁早再起一个?”柳兰笑说:“这起名有什么忘不忘的,现成的都有还用去想呢,老子叫树根,儿子不正着该叫‘小根’的?”大金子听了,鼻子里一笑,又问田婆:“大妈,你觉着怎么样?一听就知道是一家的爷俩。”田婆本想柳兰能起一个响亮旺气的名字,不想她竟顺着树根的名字叫下来了,可她既起开了口,也不好回绝了去,只一笑转问双红:“你觉着可好?”双红看孩子吃饱了,恐放哭闹,仍抱着,笑说:“怎么不好呢,嫂子不是说轻名厚福吗,叫‘小根’就好。”大金子笑问树根:“可听见了,儿子叫‘小根’,叫出去不用说人家也知道是你儿子。”树根只笑答:“好。”田婆看他们几个都定下了,也只得笑说:“就叫小根吧,我待会在跟他爷说了。” 几人都说树根的儿子起名“小根”极妥时,大民又找柳兰掀了帘子进来了。田婆最外站着,先叫说:“柳兰,柱子他爸来了。”柳兰转头看时,大民正伸着头看着双红怀里的孩子。大金子笑说:“嫂子,我说撇不开的吧。”双红知已有了昨儿的事,只抱着孩子不敢动一动。树根看着事要不妙,忙上前说:“大民哥,跟我一起出去玩吧没,我跟着你,到哪里都好。”此时屋里田婆双红大金子都不敢动一动。 大民并不听树根的话,只凑到跟前,看了孩子一眼,说:“好,好玩,弄的好。”说完伸手模了那孩子的脸,说:“给他吃女乃。”双红吃了一静,仍不敢大动,只往后挪了挪。柳兰怕闹出大事来,拉着大民往后退了一步说:“你先回去吧,小丫头还在家里呢,我等会就把他也抱到我家去。”大民还是不依,仍往双红怀里看着。柳兰正了脸色说:“你再不听一句,别说孩子不抱回去了,你再想吃一顿饭也别理我。”大民听了这句,只一笑说:“好,回家好。”大金子在旁见他不闹了,只笑说:“双红,别怕,没什么,他都是好心,不会吓着孩子的。”双红看柳兰把大民拉离了床边,笑说:“我也没怕,大哥自来都是喜欢孩子的。”田婆也说:“顺着他就好了。”柳兰镇住了大民,笑说:“那么小的孩子,还是不受一点惊吓的好。” 柳兰刚说了,还没提要走时竟又有田文氏过来。田文氏恐惊了孩子,放低了声,说:“柱子妈,你还是回去看看,柱子他爸来这里找你,把小丫头锁在屋里了,我要把柱子送回去玩也进不了屋了。”柳兰笑说:“妈,那有什么,他哪一回出来都是把门锁上的,这一回我就忘了。”大金子笑说:“嫂子,我们还是回去吧,我家孩子也该等着我呢。”柳兰笑对双红说:“孩子吃饱了你放了她睡吧,我有空再来,柱子和燕子都在家里等着,要回去了。”双红仍抱着孩子,笑说:“嫂子,家里要是有事,还是回去的好,聊的日子可多呢。”田文氏不及再说,拉了大民出了屋,柳兰大金子都跟了出去。田婆和树根都跟着送出了院门。 老根这时坐在院里,见来的那么多人一下都出了院子,很吃一惊,待田婆再回时,忙问:“根他妈,怎么都一齐走了,有什么事?”田婆只答:“是大民来把孩子锁在屋里了,他那不辨南北的,除了不把自己关在里面,什么事都能出的。”老根听了,只说:“那不过是一点意外。”田婆又想起孩子起名的事来,又说:“他爸,孩子的名起好了,柳兰给定的,叫‘小根’。”老根琢磨一会,说:“定了就好,叫什么名都是我孙子。”田婆见老根在外晒着,回里屋去了。 树根到牛棚边给牛扫了身子,见老根在外坐着很舒心,回屋倒了一杯水端出来放在他旁边,仍回了屋。不一会,田婆收拾了这两天的尿布去了河边洗刷了。树根只坐在床边看着,等双红和小根睡着了,他仍不离半步。 将近午时,田婆洗刷回来,又有田二婶和二民媳妇及别的几个媳妇婆子提着鸡蛋和红糖过来。田婆从来没见过村里人那么厚待她家,虽然以后还是要还礼的,可眼下毕竟少着了很多的急,因此笑脸相接。她们几个都是与柳兰有亲或交好的,柳兰来了,自然也跟着就来了,带的东西虽不过是十个八个鸡蛋不等,可在甜水沟已是不错的出手了。至于别的与柳兰不近或平日少与老根一家有话的,都理也没理,只在双红生了小根的当天眼睛红里泛绿的来看了一回。这里更有个因果,除眼下是青黄不接外,村里多家都有树根不下大小的儿子没娶媳妇的,本都是一样的,树根歪打正着的娶了双红,且刚上一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他们如何不心里犯酸的。双红没怀孕没生时都咒着双红过不下去卷包走人,如今双红生了,除了嫉恨,只有咒那树根本该断子绝孙,有了儿子也要早夭的。 午饭刚过,又有两个婆子提了几个鸡蛋和二斤红糖过来。虽然时段稍晚了点,可并未过午时,田婆并不在意,仍喜的无可不可。送走那两个,到傍晚是又有几个昨儿没来的也空手来看了。田婆仍是笑脸相接,她家从来没有让村里人那么看重的事,又怎能不心花盛放。一天忙着照应来的人,西屋都忙的顾不得去一回了。树根也是难得片刻闲时,一天光水都烧了好几瓶,又要给来的人端杯沏茶,又要顾着家里杂事及老根拉撒,到了晚上又要在床前跟田婆轮换着守着双红和小根一整夜。 田婆树根都欣喜地忙得不得半刻空闲,然而双红面上带着笑色,可心底却滋味百般。一则自己生了儿子,转眼一年间就当了妈,又惊又喜又慌,一家人欢喜,她也只得附着应着;二则自早上柳兰来了又去,想燕子还在她那里养着,双云投河一年多来,自己养燕子的日子竟不到百天,眼下生了小根绊着,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腾出手来。每次想及那些,都背着田婆和树根抹一回泪。她心事繁多,自然胃口饭量也渐低了,可又想小根不能缺了女乃,每次吃饭都是从第一口到最后一口都是撑着咽的。田婆树根每天白天都见她面上笑色应着,都是满心欢喜,晚上又都熬得睁不开眼,哪里会在意那些。 入了二月,过了二月初二,大丫二丫算着双红到了生的日子,也都来看过了,都给了小根两块钱的见面礼,带的也是些鸡蛋和红糖等几样月子里补的东西。田婆这几天都是顺心如意的,大丫二丫来的那两天更是舒心十倍。她们去后,接下来的几天家里虽没再外来的人,田婆和树根更忙了,不仅双红一天几顿饭要做,尿布要洗,床前更离不了一个照应的人;单是老根的吃喝拉撒,衣被翻晒都要一个人才能顾得来。田婆在双红床前,出去的时候就是洗尿布,家里各样杂事和老根西屋的事都是树根应了的。母子二人为家里的事都忙的陀螺一般,一天到晚,气都难喘匀一口了。 家里这些繁杂事都还能应得来,地里却在这时候到了除草的忙时。一家人净大人虽有四口,可真能下地的却腾不出一个了。老根病在床上,没钱抓药调养,最好的时候不够能自己走到院子里晒一会。双红刚生了小根,还不到满月,万不能下床的。田婆顾着床前洗刷和为双红做饭的一些事,出去一会都难放心,更不用说下地了。树根顾着家里别事及老根,能抽出一会下地不过拔出没两丈远,想家里还有不了的事便又很快回来了,且他以往做这样的事都不应手,在这紧忙的时候更不用提了。 这几天除了地里的事让人心焦之外,更有一件要紧的大事不日就来了。按金簪河乌洼镇一带的规矩,各家媳妇生了孩子,尤其是头胎男孩,都要在孩子半月或二十天的时候置备些酒菜宴请邻里亲友。然而甜水沟不同别村,老根家又不同别家,村里带了东西来看的人都压根都没准备吃他家的一口饭。可同村人不必在意,何家湾和双红姥姥那边的人却是怎么也免不了的,不管如何都要撑下去。田婆跟老根提了几次,他更要勒紧腰带办得体面,即使不十分的丰足,也要说得过去。他虽一辈子拮据度日,平日里不多花半分钱,甚至连抓药的钱也舍不得,可对儿子孙子的事却一点也不吝钱,认定家里大事办不起,可小事还是不能难倒的。前年树根办婚事本就该操办一场,可没想双云投了河双红带着孩子来,都拖下了。这次家里添了孙子,不能再错了这样的事,一来办得好可以冲冲家里的穷气,二来也不能让村里人看了笑话,使穷名扬得更远。 田婆听老根那些话,每次都觉得极是,可家了一除了小根得的几块见面礼,别的再没能出钱的,年前办年货让树根卖了一回黄豆,不仅吃的缩了,连留的种子怕到时都不够了。家里日子虽紧,可还是要一天天过的。二月初九是村里人到镇上烧香的日子,田婆去不了,还是咬了一回牙,拿了两块钱让二民媳妇到会上给小根买了一根辟邪的桃木棍回来。她自己则在院里焚了纸,对着彩虹娘娘的像上了几柱香,磕了几个头,许了一家平安不遭灾荒的愿才算心安理得地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