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故道人》 第一章 夕阳很灿烂,河水染得金红。金红的水从他墨墨黑的臂膀上滑下来,又滑上去。厚重的水覆盖着他细小的身躯,又被他细小的身躯穿破。他游得不快也不慢,却从容。 「三林,上来了!」四淇叫着。他赤条条地穿着一条湿淋淋的被头,拖着一个树墩,树墩上放着他俩的衣裳、鞋子。他向着夕阳跑,裤头上的水珠滴下来,金珠似的。 三林不回答,不紧不慢地向前游。游到了桥洞。 桥上摆着西瓜摊,鲜红红的一瓤一瓤,破了边的蒲扇赶着蝇子。西瓜浓郁的香味搅和着桥下河水的腥味。架子车,自行车,叮叮当当地挤着。 三林游过了桥洞。 四淇走不动,车子过不完。好容易过去了,回头一看,树墩上的鞋少了一只,又回过头去找鞋。 「三林,上来了!」四淇喊。 太阳落在河边一片屋脊下了,河水变黑了,黑黝黝的河水与他墨墨黑的身躯溶为了一团。 他抬起眼睛,沿着小提琴的四根弦望过去:小提琴,小提琴,小提琴;中间横着中提琴,中提琴;然后,对面是大提琴,大提琴,倍大提琴,定音鼓。再从定音鼓往回看过来:长号,小号,圆号,长笛,又簧管,黑管,大管。合唱队穿着深色的演出服,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所有的演员都上了,包括舞蹈队的。指挥抬起了胳膊,指挥棒轻轻地,然而庄严地划了下去——定音鼓起来了,男声女声哼鸣,弦乐颤弓,圆号长音。一个女高音陡然而起……他背上栗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女声吟唱着总理的恩德。 他看见第一排一个老太太在流泪。 演员前所未有的认真,动了感情。很多人哭了,晶莹的泪珠在灯光下闪烁。 乐队前所未有的认真,音很准。长号没有破一个音,小号的高音上去了。 他被感动了。 男高音,女高音,男低音,女低音,忠实而勤恳地唱着自己的声部。声部搭成了一座宏大的建筑,那声部与声部之间的神秘的空隙,充斥着无声的气流。这气流无声地撑起了横梁立柱,使之坚实而稳固。 他深知自己是不及的,他的那份谱子上,声部是象做填空那样填起来的。 定音鼓渐强而又渐弱,女高音溶入一片哼鸣之中。天地间充满了宏大的悲哀。这是大的悲哀,而不是象他的那一般凄恻哀怨。他深知自己是不及的了。 大幕落下,灯暗了。 他从身上扒下演出服,他把演出服直接套在身上了。 「我来帮你迭。」郑瑛瑛夺他的演出服。 他让开了:「我自己来。」 「我说,还是你写的曲子好听。」郑瑛瑛倚在服装箱上嗑着瓜子,瓜子皮就吐在地上。 「哪能。」他说。他说的是真心知,可听起来总有些象赌气。 「真的。」郑瑛瑛吐出一片瓜子皮,认真地说。 他不再理会她,低头迭好衣服,交给郑瑛瑛。她嘴里在哼着一个什么调子,怪熟悉的。当他走出后台,才想起,她哼的正是自己那个被枪毙了的曲子,脸上不禁一阵臊热。 舞台上正在卸平台,纱幕落在地上,几个舞蹈队的女孩子在拆着别上去的金字:纪念周总理逝世一周年。 他宽慰地想:就算没有枪毙,也不过这么演一场就算了,没多大意思的。是啊!他把这句话想了两遍,却并没有宽慰起来,甚至更加沮丧了。 走出剧场,他去自行车棚推车子。几个合唱队的在他前面推着车子走,他放慢了脚步,与他们拉开距离。不料,后面又上来几位合唱队的,他便不好太慢了。最后,他还是上了车,飞快地追过前边一伙人,扬起右手说了声:「喂,不下了!」溜了过去,骑进散场的观众群中。留下他们在后边推着车走。 他慢慢地在人群中崎岖地穿行,到了路口,一蹬车子,下了淮海路,骑上一条小路。 到了奎河。他顺着奎河,向西去。 奎河两岸是鳞次栉比的院落,灰色的瓦楞在月光下发着挺新鲜的蓝光。墙剥落了,露出砌得结实的青砖。秃秃的枝杈升过了屋檐,在深蓝的天幕上划了一张篱笆。这里几乎集中了这城里最老的也是当年最殷实的人家。 奎河的水浑得发稠,流不动了,停着,结了一层膜似的,在月光下发出油亮的微光。 他在一扇破木板门前下了车,门是虚掩着的。他推开门,月光照在院子中间的碎砖地上,每一块碎砖的边缘都像是用墨笔勾勒出来似的清晰。树枝的影子在砖地上轻描淡写了几划。 「吕老师。」他推门进去。 吕老师只穿了一件破绒衣,脑袋上却冉冉地冒着热气。他鼓捣着一个铁铸的架子,只来得及「嗯」了一声。 他在角落里的床边上坐下了。一张单人床,沿着墙放了一排书,占去三分之一的地方。书上放着一长片硬纸板,纸板上用黑白颜色画出钢琴琴键的样子。 他坐在床上,看着吕老师,过了一会儿问:「什么时候能做成?」 「三年。」他抬起眼睛回答道,眼睛里流露出兴奋的光芒。 「哦,三年。」他吸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杨森,你也该做一个的。」他热情地说道。 「是啊。」他伸手拿过那张硬纸板,放在膝盖上,手指在上面按着琶音。 「搞音乐没有钢琴怎么行呢?」 他按着琶音,说:「吕老师,我的曲子被枪毙了。」 「演奏效果不好?」 「没有演奏。」 「没演奏怎么知道效果不好?」 「合唱队不愿唱。正好,老田从省歌带回来一个曲子,就唱那个了。」 吕老师坐直身子,抬起头望着正前方,愤慨地说:「这是偏见,偏见!」 「不能这么说。」他说的是真心话,可听起来又象赌气,也不知怎么搞的。 吕老师丢下活儿,站起来,在乱糟糟的桌子上找着一支烟,吸了起来:「自己学音乐真是难啊!不仅是学习本身难,更难的是无法得到社会的承认。」 「自己学,怕真不行。」他说。 「自己学,很难,很难。」他在房间里来回踱着。 「有许多技术上的问题,自己学,不行。」他说。 「只要是真有天分,无论多难也是埋没不了的!」他越加激昂起来。 「我怕没有什么天分哩。」他苦笑道。 东屋里有孩子夜哭,然后,有人拍打着,口齿不清地嗫嚅着什么。孩子不哭了。 「我们这一辈子是不指望了,不过我要我闺女搞音乐。我这个琴就是为她做的。」吕老师站定了,脸上掠过一道温柔的微笑。 「能做成吗?」他依然有些怀疑。 「为什么不能?」他反问道。然后便一一地解说起每一道工序,每一道技术,讲了许久。 「据说,最难是调音。」等他说完之后,杨森说道。 他做了个不屑的手势。 他走了。月光移得到了屋顶上,灰瓦照白了一大片。 奎河的水,静得可以。 他沿着奎河骑。 回到家,院门已经插上了,门栓的旁边有个洞,正可以伸进两个手指。他伸进手指,把门栓一点一点挪开了。 各家搭的锅屋把院子隔得三重九进,他拐了几个弯,来到自家门前。 东屋,西屋都睡了。他轻手轻脚地舀了一盆水洗脸,就着洗脸水洗脚,然后开门泼水。他懒得走远,就泼在院子当央了。一盆水哗啦啦地泼在石板地上,渗进石板缝里,干了。 他在当门的床上躺下,月光从门上方的玻璃窗里透进来,正好照在他脸上,他合上眼。却听见西屋有动静。二林下了床,趿拉着鞋,走出来了: 「回来了?」 「还没睡?」他睁开眼,看着二林向他走来,在他床沿上坐下,正好坐进那一方明晃晃的月光。 「演完了?」二林问。 「演完了。」他回答。 二林坐在床沿,两只手抱着一只膝盖,手垂在膝盖上。 三林躺在床上,头枕着两条胳膊上,眼睛望着纸糊的顶棚,破了一块,吊下几丝蜘蛛网。 「三林。」 「嗯。」 「你有钱吗?」二林说。 「有。」三林从脑袋下抽出胳膊,扯过盖在被上的棉袄,上上下下地摸着口袋,摸出一张五块的,摸出一张两块的,摸出两张一块的,还有一把毛票。他全抓在二林面前,「给你。」 二林看都没看一眼,丧气地说:「我知道你也没钱,有问不问的,白问问。」 「你要多少?」三林坐了起来。 「我想买一只大立柜。」 「那,我也没钱了。」三林也丧气了。 「我是白问问的。咱俩都才抽上来不到三年,挣几个工资不够吃饭的,哪有钱哪!」 「二哥,你要大立柜干啥?那玩意儿不买也罢了,俗气!」三林劝他。 「我不能太屈了妮妮。」 「她看中的是你的人,又不是大立柜。」 「大立柜咋啦?大立柜能盛东西,盛得多!」二林有点生气,声音放高了。 三林也有点火:「大哥结婚就没要大立柜。」 「他不要是他,我要是我。」 「我是怕你东西要多了,人就没了。」 「怨不得咱们家,就是人多东西少。」二林冷笑。 「你别阴,咱家的人就是比别人活得有人格。」 「咱家人都比人活得累!」二林又冷笑。 三林恼了,伸出脚一下子把二林踹到床下去了。二林也恼了,爬起来,抓过三林的袄,蒙住他的头,按倒在床上,举起拳头就捶。三林两条腿直蹬,把床边上一只缺腿的放花的几子蹬翻了。幸好上面只搁了一只铝锅,「砰令乓郎」响了一片。两人吓懵了,二林不捶了,趴在三林身上,三林也不踢腾了。 「谁?」隔壁响起一个声音,带有几分朦胧的睡意,却不失威严。 两人屏住气,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二林才从三林身上爬下来,扯开棉袄,看看三林还活着,便把棉袄扔在他脸上,回屋去了。 那方月光移到砖地上,砖地上散落着几张票子,分币闪闪发光,象星星似的。 三林气恨恨的,越想越觉得自己吃了亏,忍不住翻身而起,追到西屋。 西屋很黑,新挂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他伸手拉亮了灯。 日光灯闪了几下,亮了,照耀着刚刷不久的墙,惨白惨白。一架五斗橱孤零零地靠着山墙,窗下是一张写字桌,写字桌旁是一个小竹子书架,一把椅子。一张大床占去了房间的三分之一。屋子不宽敞,墙壁却显得太空,越发惨白起来。墙上挂了一幅年历,一张没有裱过的画,画的是几朵牡丹,朱红颜色。却依然弥补不了那墙壁的空廖。二林坐在新床上的旧被窝里,脸衬着雪白的墙,又黄又瘦。 三林「啪」的把灯又拉灭了,气呼呼地说:「一个大立柜要多少?」 「一百三。」二林气呼呼地回答。 「还缺多少?」 「整一百。」 「缓我两天,后来给你。」三林说着要走,二林叫住了他: 「你上哪儿弄钱?」 「找十个弟们打会。」 二林不再说话。 三林也不说话,他想着:人倒是现成的,小军,少杨几个早就商议着,就等发工资了。不过,这钱他是要买书,买总谱,买东西送吕老师的,快过年了。 「其实,咱家有钱。」二林小声说。 「你咋知道?」三林抬起头看他。 「你算算,俺爸俺妈的工资加起来,再加上咱俩每月一人交二十,大林他们每月交三十五。你看看,咱吃啥了?穿啥了?买啥了?咱家的存款少不了这个数。」二林举起几个手指头,看不清。 三林手痒痒的,又想揍架了。咬牙切齿了半天,才说了一句:「你算这个账干啥?」 「不干啥,白算算的。」二林往下一溜,钻进被窝,不再理他了。 三林一个人站在黑暗里,气鼓鼓的,不好发作,没有来由哩。站了一会儿,站得没趣了,退了出来,回到自己的床上。 月光移到墙根上,墙根摆了一溜咸菜坛子,寒碜得很。他扭过脸不去看他们。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院里有了动静。对面四淇家的门开了,鞋底踩在石板上沓沓地响。哗啦啦一阵,一抱柴禾丢在了地上,四淇妈生炎烙烙馍了。 他湿淋淋的上了岸,一条鱼似的一抖身子,水珠子洒了一地。他等着四淇跑上来,呲着白牙笑了。四淇哭丧着脸: 「天都黑了,俺不理你了。」 「不理就不理。」 四淇一下子哭了出来:「俺不理你了」 「不理就不理。」 「俺不理你了。说不理,就不理!」四淇哭着,手里却还拖着绳子,绳子拴着树墩,树墩上是他俩的衣服。 三林呲着白牙乐,夺过四淇的绳子,把四淇推倒在树墩上,背起绳,叫了一声: 「坐好了!」撒开脚丫子跑了起来。 四淇抱住他俩的衣裳,不哭了。 他拖着四淇向前跑去,跑得飞快。树墩子蹦a着,险些儿把四淇掀翻在地上。四淇抓住绳,咧开大嘴笑了。 他跑得更来劲了,一下子撞倒一个小孩。那小孩扛了一张网,正要下河沿逮鱼虫的,爬起来就翻了脸: 「你瞎眼了?」 「我没瞎,是你!」三林回嘴。 「你!」他说。 「你!」三林说。 「你!」四淇也说。 他继续往前跑,跑过桥,跑过打糖的老头,老头吆喝:「小孩,打糖玩!」 他们不理会,向前跑。 第二章 月色很好,河水闪闪发光。河岸下,有人逮鱼虫,撒下一张小网。 他骑着车,沿着河岸走。河岸有柳树,每隔一二十米,柳树间便伸出一盏幽暗的路灯。路灯下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走出了路灯的照耀,走进了暗处,不见了。不一会儿,却又神奇地出现在下一盏路灯的照耀下。 他渐渐地骑近了,看清这是个女孩子,蒙着一条很大的白围巾,随随便便地蒙住了头,再交叉甩在背后。她双手插在浅色蒙袄褂子的斜插袋里,不紧不慢向前走,重新走出光圈,溶入黑暗。这一回,她没有完全消失,在黑暗中浅浅淡淡地隐现着。当她再一次出现时,他看见她围巾上面白绒绒的闪光。 他从她身边慢慢地骑过去。他看见她白围巾下面一片乌黑的刘海,刘海下有一双很大的眼睛,镇定地看着前方。眼睛下方,是口罩。 他慢慢地骑过去,把她丢在了身后,心里却有点空虚,好象丢了一件东西。他慢慢地掉转龙头,拐了弯,骑了回来。他面对面地从她身边擦过去了,他头都没转一下,却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睫毛上亮晶晶的,是口罩里呼气哈上来结成的霜。 他重新骑到她身后,放慢了速度,跟着。 她围巾裹着的是什么样的头发?短发,辫子,还是象他们那些舞蹈队的小妮儿那样,盘起来的头发?她口罩遮住的又是什么样的鼻子、嘴和下巴。那围巾和口罩保护着一个秘密,他觉着。 她走下河岸,河岸下是一个长长缓缓的坡,坡上有一条人踩出来的道,一直通向一扇大门,大门里竖着楼。他知道,这是电业局的宿舍。 她消失在大门里面了。 水,哗啦啦的轻响了一阵,小网从河里提起,罩着晶亮的月光。 「同志。」有人喊他,他吓了一跳。两个大城市模样的中年人,笑咪咪地看着他。 「嗯!」 「同志,请问这是什么河?」他们说着标准动听的普通话。 「这是废黄河。」他回答他们。 「三林,快来家,你家来客了!」 「你诳我。」 「不诳你,真是的!你老家河南来的,一个女的!」 「真是的吗?」 「真是的哩!」四淇急眼了,跺跺脚。 「你要诳我,四淇,你听着,我不饶你!」说完,他拔腿就往家里跑,跑进窄窄的丁字巷。 「这孩子跑的,别摔了!」小慧爷爷推着糖葫芦的小车出来,喊他。 他还是跑,跑到院门口,才停下来,放下卷巴着的裤腿,撸撸头发,掸掸土。然后,才消消停停地走进院子。四四方方的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小憨蛋趴在地上打琉弹,不会打,琉弹在石板地上乱流。三林看了直乐,想停下来教他一会儿,又想快去见客,不知来的是谁。 还没推门,就叫大林拽住了。大林蹲在门口看小画书: 「俺爸不叫进。」 「来的是谁?」三林急呼呼地问。 「一个女的。」大林头也不抬,回答他。 「老的,还是少的?」 「不老,也不少。」大林不紧不慢地翻着画书。 「住咱家吗?」 「住吧。」 三林这才放心了,还是有机会见的。他走回院子当央,要教小憨蛋弹琉弹。小憨蛋不愿意他教,他非要教,硬把琉弹从憨蛋手里挖出来: 「你看,这么打。这么着,一打,不就打出去了。」 小憨蛋学不会,他便没了耐心,自己打了起来,打得琉弹满院子乱飞。他忽然歇住了手,他听见有人在哭。小小声的,抽抽噎噎却很伤心。他站起来,四下里乱找。这才发现,就是他家里有人哭。他撂下弹子,跑到门口。推门,门不动,原来门插上了。他贴着门听,又没动静了。大林依然蹲着看画书,三林不明白他怎么这样能沈住气: 「俺哥,是那女的在哭吗?」 「哭过好几回了。」大林平静地回答。 「怎么啦?」三林十分激动,紧问道。 「不知道。」大林慢慢地回答。 三林再也不能平静下来,他激动不安地在门前走过来,走过去,蹲下去,站起来。四淇妈挎着(同:竹+宛)子卖烙馍回来,见了他说: 「犯鸡爪疯了?乖儿。」 三林依然走来走去,不小心碰了大林,大林往边上挪挪,不和他计较。 天色黑了,各家都做饭了,门才打开。三林赶紧往边上一让,开门的是妈,然后才是一个陌生女人,穿着花褂子,肥裆裤,头发短短的齐耳,头顶上挑了个圆箍,用红头绳扎了个小辫。她低着头,快步走下台阶,走到墙根提起桶就走出院子,挑水去了。 「妈,该叫她啥?」三林立刻问道。 「叫表姑。」妈说,把案板往屋当央放放,准备和面。 「她住咱家吗?」他问。 「住。」妈妈端出发面,面发得好,漫到黄盆边边了。 「住多长时间?」 「没说准。」 「她在河南没工作吗?」三林越发问个没完。 「三林,」爸在屋里说话了,「别问了,没有你的事,做作业吧!」 「别问了,」妈也说,然后又压低声音对三林说,「没考上高中,在家歇着呢。你可千万别问她啊!」 正说着,她挑着水上台阶了,三林冲着她叫了声「表姑!」 她脸一红,没应。头埋得更低了。把水倒进门后水缸里,便要来和面。妈夺不过她,只好让她和了。她和得有劲,一双结结实实的手腕按着面团,叫它长就长,就它扁就扁,看了叫人痛快。就是不肯抬头,一直到吃饭,也没看清她的五官长得是啥样。 吃饭了,她早早夺了勺子,站在锅边盛饭。都盛好了,妈和爸叫她吃饭,她才坐上桌。坐在桌子角上,光喝稀饭,吃馍,不就菜。见谁碗空了,赶紧站起来要给添饭,怎么也强不过她。三林趁着和她夺碗,才瞅见她的脸。圆乎乎,红扑扑的,眉毛很黑,睫毛很密,脸上有一层密密的茸毛,上嘴唇的茸毛略深一点,鼻子、嘴都是圆的。原来是十分的年轻。 晚上,她就歇在西边小辛家楼上,原先奶奶住的屋里。表姑早早地上楼去收拾屋子了。三林想上去,却又不好意思。邀大林,大林在做作业;邀二林,二林忙着钉一个木头匣子,正钻锁眼儿;他想邀四淇,又觉得叫上四淇一同去了,就像是让四淇占了多大的便宜,有点不甘心。他坐立不安,不晓得怎么办才好。爸在屋里看报纸,妈在堂屋批作业,一边看着炉子上的水,水咕噜噜地响着,就要开了。 各人干着各人的事,三林觉得寂寥得很。 这时,门悄悄地开了,表姑站在门外,小声问:「拖把搁哪儿了?我想拖拖地。」她说了一口河南话,侉里侉气的。 「后边窗台上挂着哩。大林,给你表姑拿去。」妈说。 没等大林应声,三林就抢先站起来了:「我去拿。」说着,一步蹿出来,象所人抢了似的。他跑到后窗户,拿到了拖把,说:「表姑,我替你拖地去。」 「不能哩!」表姑急了,又赶他,他三步两步蹿上了楼梯。楼梯又陡又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是走熟了的,他表姑哪走得过他,不说手里还提着一桶水。楼梯吱嘎嘎乱叫,一阵踢踢沓沓的细碎脚步子,是老鼠。 三林上了楼,怔住了。多破的一间屋,突然之间亮堂起来了。烂东西不知藏哪儿去了。奶奶睡过的床铺了一条方格床单,一床薄被迭得方方正正,枕头上铺了一块花手绢。破条桌用砖垫稳当了,上面放了半面镜子,一个断了把的茶杯插了一管牙刷,还搁了一只花盆子做摆设。那是前年,表叔去上海出差,回来送的一盒月饼。月饼吃完了,那盒子不舍得扔,留着了。盒盖上画了一个嫦娥,站在月亮门前。墙也扫过了,贴了一张年画,梁山伯和祝英台变作了蝴蝶。三林愣愣的,半晌才回过神来,问了一句: 「我奶的东西,都扔了?」 她笑了,不吱声。拿过拖把,浸浸水,开始拖地。拖得很下力,地都白了。 「我奶的东西,你可不能扔。」 她噗哧一声笑了,看看他,还不吱声。三林发现她挺俏皮的。又赶着问了一句: 「我和你说正经的,我奶的东西,不能扔。」 她停住手,把拖把靠在床档上,然后弯下腰,掀起方格格的床单,让三林看。他奶奶的烂东西,一个破板箱,一个针线筐,一个破拐杖,都擦得干干净净的,撂起来了。表姑等他看完,把床单一丢,生气了似的。三林这才觉着了没趣,心中不免有点抱歉,有心想讨好讨好,便没话找话: 「你知道,那箱子里是啥吧?」 「我知道是啥?」表姑说。 「我瞅过。」他说。 没有反应。 「一箱的碎布条子。」 仍然没有反应。 他越发的没趣起来。 地拖得镗亮,干了的地方便发白。屋子里充满了一股阴凉的灰尘的气味。随着地板逐渐干燥,那阴凉的灰尘气味渐渐清新了。 「你怪会拾掇的哩,表姑。」他忽然又冒了一句。 表姑笑了,弯下了腰,用手掩住了嘴,半天直起腰,放下手,看着三林,说道:「你这孩子真逗人哩!」 三林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赶紧下楼。下去了,又上来,说: 「表姑,那床我奶睡过,你怕吗?」 表姑圆乎乎的嘴动了一下,象要笑,又没笑,摇摇头:「不怕。」 三林从口袋里掏出个哨子,递给她:「你要怕,就吹这哨子。」说完跳着蹦着下了楼,心里十分欢喜,似乎生活有意思了许多。 表姑来了之后,生活确是有点两样了。首先,干净了,屋里没有那么多灰了。三林从来以为世界上就该有那么多灰,没有灰就不成其为世界了。没想到灰是可以擦干净的,没有灰的世界很明亮。抹布搓洗得又白又爽;不再那么油腻腻的。原先,三林也以为抹布生来就是油腻腻的,不油腻腻怎么是抹布呢。而是洗脸毛巾了。其次,吃饭上顿了。再不会因为炉子灭了,只好啃着冷馍去上学,也不会直到晚上八九点,肚子饿得不饿了,才吃晚饭。就是菜里的油少了。表姑炒菜老舍不得放油。妈说,那是因为河南生活苦,苦惯了。「晓得节省总是好的!」爸爸这么说。 最要紧的是,家里有人听三林拉呱了。学校里出了什么事,街上出了什么事,左邻右舍出了什么事,有个人可以说了。而本来,他只有对四淇说去,对同学胡小飞说去,在家里,没人和他说的。他们家的人都不大有话说的,三林一向以为,家里人就是没有话说的,家里人有什么话可以说呢?可他现在晓得,家里人说说话,也才好。所以,他下了学,就急急忙忙赶回家,和表姑拉呱: 「张浩明又找我的事!」他忿忿地解下书包,丢在案板上。 「你怎么他了,他老不肯放过你!」表姑关心地询问。 「我们中队委员讨论他入队,我不同意他入,他就恼死我了。」 「你们干部开会,他群众上哪儿知道内情的呢?」表姑好生奇怪。 「不知是哪个奸细捅出去的。我看一定是冯平,不,准是袁一建!」 「不兴瞎猜的,冤枉了好人倒不好了。」表姑制止他。 「走路走到他跟前,他就伸腿绊我,绊倒了,他还说我踩了他的脚,要和我克架!」 「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嘛!」 「躲不过哩!刚才,他到丁字巷口截我呢!」 「这张浩明咋这样心狠手毒。」表姑咬牙切齿地骂。 「我和他克去!」三林返身抓了把火钳,要往外走。 「慢着!」表姑喝住他,皱着眉毛,沈吟了一会儿,然后一扬脸,说,「坐下。」 三林坐下了。 她便慢慢地教给他:「今个儿罢了,下回,你见了他,别躲。他截你,你就迎头上去,大摇大摆的,显出不怕天不怕地的样子。街上那么多人,真打起来,你也吃不了亏。最多打掉两个门牙,怕什么!打了奶牙还长呢!」 三林照着她的话去做,还真有用。张浩明见他这么大摇大摆直朝他走过去,还以为三林会什么招呢。没走到跟前就让开了,只小声咕哝了一声:「我把你推黄河里去。」这不正好提醒了三林,三林有半个月没挨河边。 他有了什么难处,也来找表姑。上回把四淇的琉弹滚丢了两个,四淇天天撵着问他要。他想,找妈要钱赔吧,妈一准要请示爸,爸呢,一准要教育他,教育他的一准是:好好学习,别贪玩,少年不努力,老大徒悲伤。话都是对的,没有一句错的,都是要三林好,可是与现实究竟相去甚远。现实很浅显,很简单:琉弹丢了,要赔,三分钱一个,一共两个,就要六分。他想了想,就径直去找了表姑。表姑没吱声,第二天买菜的路上,拾了一些废纸,空瓶子,罐头盒,卖了八分钱,给了三林六分,还剩下两分,她自己收起来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桩其实和他家毫无关系的事,却把他和表姑和谐的关系破坏了。 事情是这样的。 这一天,傍黑,院子里和往常一样,都在生炉子做饭,一院的烟气腾腾。烟气里忽然走进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女人,大约有四十来岁,她先问了在玩方宝的四淇: 「琴宝家在哪里?」 琴宝家是这院子的房主。三林,四淇,小辛,小慧,小憨蛋,住的全是她家的房子,每月向她妈交房钱。她家有两个闺女两个儿,琴宝是老大,已经二十了,还没出嫁。她爸在月波街头摆了个小摊卖瓜子,她常常帮她爸去照应。这会儿,她正往热锅里倒油,要炒辣菜哩。没听见有人问她家,也没听见四淇指她给那女人看: 「那不是?」 那女人便径直朝了她走过来,走到琴宝跟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把琴宝看愣了。她打量完了,就盯着琴宝脸看,看完了,忽然抬手抽了琴宝一耳巴子,又一耳巴子,打了有十几个耳巴子,把琴宝打坐在地上,连哭都哭不出来了。院里的人都愣了,想起来要拉,那女人已经打完了,把锅掀了,炉子踢了,然后就嚎了起来: 「她偷我男人了!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大姐大哥们,她早不是闺女了!她早是娘们了!她和我男人啥都有过了!……」 这天晚上,她爸和她大弟把她捆起来,拷打到半夜。门插上了,怎么打都打不开,站了一院子的人。三林爸气得浑身打颤,大声说:「琴宝爸,你要出人命的!出了人命要受法律制裁的!」大家都趁着喊:「杨老师都说话了!看杨老师面上,饶了她吧!」门就是不开,琴宝嚎得都没人声了,最后还是招了。 原来,那女的是住月波街上大名巷里的,她男人在巷口摆了个烤白果的小摊,和琴宝家的瓜子摊紧挨着跟前,常见面,一回两回的就熟了,就有事了。后来,不知怎么的,事破了,那女人就来了。 琴宝爸打完了琴宝,又冲到大名巷去打那烤白果的男人,据说那女人泼得很,琴宝爸没占着便宜,反惹了一肚子脏气,于是回过头来,还是打琴宝。 从此,琴宝就闷了,什么话也不说,见人不敢抬头。人见她过来,老远就站住了,看也。等她走过去,再看她背后,看到她走得看不见了,才转开眼。琴宝出了名,老远的有人来看她,看稀罕似的。却又不和她说话,连招呼一声「吃过了吗?」都没有。可是,却有一个人,从来没搭话的,这会儿却找她说话了。这个人就是表姑。她对琴宝表示出一种奇异的热情,倒把三林冷落了。 三林说:「咱班上打架,分两伙,张浩明他们一伙,郑思亮我们一伙。他们那一伙全是留级的,不学好的,坏透了的,专欺侮学习好的,……」他说了半天,发现表姑没有听,就换了个话题: 「黄河沿掉下去个孩子,不淹死也得冻死!」 表姑脸上淡淡的,还是没兴趣。 他想到表姑近日里和琴宝接近,便和她谈论琴宝: 「人说是琴宝去勾那烤白果的……」一句话没完,就叫表姑顶了回来: 「你懂啥叫『勾』?你多大点儿人啊?『勾』咋了?不『勾』又咋了?你管好你自己不就得了!」 他一片热热的心肠叫表姑没头没脑浇了冷水,凉了半截,眼泪都激上来了。他这才明白,自己已经引不起表姑的兴趣了。 他气得不得了。要恨琴宝吧,一见她那张干巴巴的黄脸,就恨不起来了。恨人家干啥?怪可怜的。听四淇妈说,她不是闺女了。那么可是媳妇?他问,四淇妈摇头。不是闺女,又不是媳妇,那算是个什么哩?他不懂,只觉着她可怜。于是,他就恨表姑。 表姑叫他吃饭,他不吃,叫他睡觉,他不睡。表姑拾了一个花琉弹送给他,他不要,不要还不说,接过来就给扔阳沟里去了。表姑便不叫他吃饭,也不叫他睡觉,更不给他玩意儿,于是,他更加愤恨。 表姑全部心思都移到了琴宝身上。两人做着针线活,头挨着头,嘁嘁嚓嚓说着话。琴宝总是低着头,愁眉苦脸。表姑却很兴奋。紧追着问。有时琴宝回答,有时琴宝不回答,害臊了。表姑还逼着问个没完,像是挺巴结她的。三林一边冷眼瞅着,心里气得哆嗦。他从来没有这样气过,他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 她们俩如此不寻常的亲近,自然引起了一些非议,这些非议传到妈耳朵里,妈又学给爸听,爸便说表姑了: 「琴宝固然可怜,年纪轻轻,误入歧途,自身总有些弱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家,不必视若虎狼,可是,然而,无须好得太过了,太过了总不妥……」 表姑低着头,脸红红的。三林却又为她委屈起来。 然而,事后表姑并无悔改,仍然和琴宝亲密无间。倒叫人不好多说什么了。 三林变得闷闷不乐的了。下了学,再不急急忙忙地赶回来,他在教室里做完了功课,就把书包顶在头上,满世界逛去了。 二十来天没下雨,河水浅了许多,浑浊浊的泛着绿色。河沿有瞎子在唱鼓书,围了一圈子的人。他也蹲在跟前听着。那女瞎子尖声尖气地唱: 「到了夏天给郎来换衣,大皮袄,二合衫都是奴买的。二样花了一百一十几。奴的小郎来,哎,奴的大哥哥,光洋花有一百一十几。到了外边有人问到你,你就说:小奴是你已娶的,千万别说小奴是你相好的。奴的小郎来,哎,奴的大哥哥,千万别说小奴是倒贴的……」 他听得不明白,一肚子的狐疑,想问人,人听得都入神。他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就往身旁一个老头跟前凑凑,小声叫: 「大爷。」 大爷张着大嘴,口水快淌下来了。 「大爷,」三林推推他膝盖,「啥叫倒贴?」 老头转过脸,茫然地看看他,骂了一声:「婊孙养的。」重又转过脸去,不理他。 三林讨了个没趣,索然无味地站起来,走了。 他百无聊赖地逛着,遇到同学胡小飞,胡小飞一把扯住他说: 「杨森,快,快走!」 「干啥的?」三林被他吓了一跳,恼怒地看着他。 「张浩明从街上找来一帮婊孙野孩子,和咱们克哩!郑思亮叫我招呼人哩!」 「在哪?」三林一下子抖擞起来,眼睛睁得溜圆。 「三民街,」胡小飞还没说完,就被三林拽得连滚带爬地下了河岸,穿过一片矮平房,撵得鸡飞狗跳。 当他们赶到三民街头上,便看见前边黄沙弥漫,硝烟滚滚。三林一下子没分清敌我,抓起一块石头胡乱扔起来,胡小飞赶紧拉住他,往一边跑去归队。 郑思亮他们占据了一个黄沙堆,张浩明他们却占据了一个碎石堆,显然地占了优势。郑思亮告诉三林,那碎石堆本来是他们的阵地,可是失守了,撤退到这里。 「笨蛋!」三林骂道,弯腰捧起一捧黄沙,奋力朝对面撒去,不料却暴露了自己。张浩明大声喊道:「你这个小三林,来得正好!」说着,便飞来一片碎石,枪林弹雨,三林只有卧倒再说了。 看来大局已定,死守在这里只有全军覆没,三林趴在黄沙堆上,低声喝道: 「撤!」 趁着一辆卡车隆隆开过作掩护,他们撒腿就跑。 跑过街,跑进巷子,穿出巷子,到了青年路,只听得身后一片脚步的沓沓声,张浩明他们追来了,他们跑过四中,旁边的天主教堂正开着门,便象一群追急了的鸡似的,一头栽了进去。 门厅的水磨石地,被他们的脚步敲响了,在高大空洞的天花板下激起了回声,好象跑进了一支军队。一个老头跑出来,往外撵他们: 「婊孙养的!」 他们东奔西跑,和老头玩了起来。老头跑不过他们,低声吼着。他们越发觉得有趣,跑得更欢了。 光滑冰凉的水磨石地上,放着一方一方的炭,他们跳到炭上,炭在他们脚下慢慢地塌了下去。于是,他们觉出了乐趣,在炭上肆意地走了起来。 炭在脚下粉碎,然后慢慢塌下去的感觉,有一种奇异的快乐。三林踩着炭,一脚又一脚,心里充满了一种恶狠狠的快乐。他踩了一块又一块,越来越不能住脚。而那炭却踩不完,一直铺进深深的门厅。他越来越往深处去,他收不住脚。那种粉碎了然后慢慢塌下去的感觉,搔痒了他的脚底,又传达到他心里。他奇异的亢奋着,而那亢奋中又有一种无可奈何的作恶,他却收不住。 他回过头,发现伙伴们一个都不在了,留下他自己。在这黑幽幽阴森森的大厅,头上是没有顶的黑洞,前边,那一扇打开的门里,透进一方浅浅的亮光。老头向他走来。他心跳了,他埋下头,拼命朝门口奔去。他从老头身边过去,感觉到老头伸出手抓他,没抓住,只在他身上擦了一下。 他没命地跑了出去,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了。暮色浓了,街上人很稀少,一挂平车慢慢地过去,平车上放着几个破麻袋。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寂寥,一阵刻骨铭心的寂寥。 两个小孩背着书包从他面前走过,背着乘法口决表: 「五五二十五,五六得三十,五七三十五……」 他一哆嗦:他的书包哩?书包没了!他一阵软弱,往街沿上一坐,起不来了。 这天,天黑得看不见路了,广播里打过七点半了,他才回到家。家里早已吃过晚饭,爸在东屋看书,大林在西屋做作业,二林在油漆他的木头匣子,妈在批改作业本子,表姑在灌一壶开水。见他回来了,爸便叫他进去,问他: 「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学校里出墙报哩!」他随口说了个谎。 「社会工作积极固然好,可也要适当注意作息时间。」爸说。 他答应着,爸便叫他去吃饭,回到堂屋,表姑已经在桌上放好两碟菜,菜上放着两个馍,炉子上已坐着稀饭锅。他坐下来,抓起馍咬了一大口,喉咙口哽住了,他不敢往下咽东西。好象东西一旦咽下去,就会有什么从眼睛里冒出来。他屏住气。 稀饭锅咕噜噜地开了,表姑盛了一碗,端给他。他觉得表姑瞅了他一眼。稀饭的热气腾了上来,热烘烘的。他把脸埋在稀饭碗里,大口大口地吞着稀饭。稀饭的热气烘着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了。 第二天晚上,他和胡小飞看电影回来,走过大同街口,看见表姑在和一个烤白果的说话。那烤白果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的,干干净净的小白脸,像是挺聪敏的。表姑和他不知在说什么,看上去,表姑挺生气的,脸儿红红的。那男的低着头,挺为难的样子。两人说得很不对劲,说着说着,表姑一扭身走了。 三林挺纳闷,表姑家在河南信阳,在此地除他家没别的亲戚了。她除去到开明菜市买菜,哪儿都不去,哪儿来的熟人?哪儿来的这烤白果的老几?他心里忽然一动,琴宝那个相好,不是烤白果的吗?可是,都说那人是在月波街大名巷口卖烤白果的,怎么跑大同街来了?也说不定就是呢!也了那码子事以后,琴宝爸那个瓜子摊就挪到三明街去了,就不准他也挪地方吗?他越想越对路,就决定走过去瞧瞧。 他慢慢地走过去,走到烤白果的跟前,停住了。炉子前点了一盏电石灯,风吹着,火苗摇摇晃晃的,就是不灭。那人抓着两个合起来的罩子,翻来翻去在炉子上烤着。大颗大颗的白果在铁罩子里滚来滚去。那人的手很白,手指细长长的。他翻着罩子,对着三林一笑,牙齿在电石灯微弱的火苗下闪闪发亮。 「小孩,吃白果。」 「不吃。」三林一本正经地回答,看看那人。 「香哩。」他说。 「香也不吃。」三林从他的脸一直看到他的脚。他发现他的两只脚穿着同样的鞋。「是个瘸子。」他心里说。 不是那人,他想。琴宝咋能和个瘸子相好。可要不是那人又是什么人?表姑又咋会和他说话?他一肚子的狐疑,想问表姑,又不愿望她,硬忍住。忍到实在忍不住了,想问她了,不料却又出了一桩事。 家里一连来了三个电报。是一架摩旗「突突突」地开到巷子里,停在院门口,大声地喊着爸的名字,给送来的。院里从来没来过电报,不知出了什么事,也不知是打哪来的,站了一院的人。妈满屋子找爸的私章,找了半天没找着,却原来私章正提在爸的手里。 电报来过之后,表姑就决定回河南了。她眼睛哭得通红,妈反复对她说着一句半话: 「不是嫂子不留你,实在是……」 三林问妈,妈先不说,后来三林紧问着,妈才说: 「你表姑是有男人的,起先我们并不知道。现在她男人要她回去哩。」 「她不愿回去?」 「她男人是个瘫子。」 三林倒吸一口冷气,浑身冰凉凉的。 他不知不深觉来到黄河沿,八点缺一刻,她走上河沿了。 她穿着一件浅颜色的蒙袄褂子,围巾围住头,戴着口罩,两只手插在褂子的斜插袋里,不慌不忙地朝前走。 后面有卡车,喇叭哒哒地响,她不回头,朝旁边站站,等那卡车过去,就站上路来,继续向前走。他想告诉她,别慌着上路,有时候,卡车后面还有一节拖斗。 他慢慢地骑在她身后,想去撞她一下,要撞得正好,他可以让她坐在自行车后架上,带她去验伤,当然什么伤也不会有。要把地址留给她,万一有什么暗伤,什么后遗症,总之一下子没发现而以后慢慢发现的什么,就来找他好了,他会负起责任的。她的地址最好也留给他,过些日子,他可以去看看她,看她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可是想到要撞疼她,他有点心疼。 她侧过脸,看看寒冷冷的河水。他便看见了她的眼睛,睫毛上挂着口罩里呼出的热气结成的霜,霜在她睫毛上化成细细的水珠。 他灵机一动,骑上前去,用普通话叫道: 「同志。」 她回过头来,眼睛很大却很平静。 「同志,这是什么河?」他装作外地人问道。 「废黄河。」她用真正的外地口音回答。那是带着南方味儿的普通话。 「废黄河?」他装胡涂。 「就是黄河故道。很早以前,黄河从这儿过,后来,黄河不从这儿过了。」她热心而平静地介绍道。 「什么时候不从这儿过了?」 「不知道。」 「为什么不从这儿过了?」 「不知道。」她抱歉地笑了笑,不再搭理他了。 他很想告诉她:是清朝咸丰五年,也就是公历一八五五年,黄河在河南铜瓦厢决口的时候,黄河就不从这儿过,从那里径直北去了。 第三章 「三林,我要走了。」 他装没有听见,逃跑似的跑出了屋,穿过院子,跑下台阶。巷子的碎石子路,硌得脚底生疼。一辆拉粪车在石子路上摇摇晃晃地过来。黄颜色的粪水在柏油桶的口里晃荡,晃荡。他侧过身子硬挤了过去,跑出巷子。 「三林,我要走了。」 他一头钻进一条窄窄的巷道,跑不动了,倚着墙站了下来,他气喘得不行。他倚着墙喘气。 「三林,我要走了。」 他倚着墙,抬起头,顺着墙往上看。墙高,把巷子夹窄了。高处有一方小窗眼,亮着黄黄的灯光。他慢慢缓和下来,气喘平了。他听见有一把二胡在拉着一个凄凄凉凉的调门,颤颤微微的巡回在这僻静的小巷上空。他渐渐平静了下来。 文工团上班的铃声在响。当他在一溜烟骑到大门口时,铃声止了。他没下车,径直骑进了大院。练功房里正点名。 他一直往练功房骑去,停在窗外。等着点他,答过「到」后,才下车,慢慢地到自行车棚去放车。看见梁爽从男厕所出来。 「梁爽,」他叫着,「从武汉回来了?」 「昨天半夜到的。」梁爽眼圈有点发青,人也消瘦了许多,精神却很好,眼睛虎虎的有神。 「怎么样?」 「太棒了!」梁爽兴奋得脸都红了,「那才叫艺术!」 「怎么个艺术?」杨森被他感染得也有点兴奋。 「棒!」梁爽崩脆地说,「马上,点好名,我们就要汇报了。」 「那你快去吧,我放了车就来。」杨森双手扶着把,一脚蹬在踏脚上,「(同:口兹)」的溜了过去。当他跑回来的时候,梁爽已经开始汇报了。 这次去湖北歌剧院学《洪湖赤卫队》,大大开了眼界。文工团虽然演过好几出歌剧,可是象《洪湖赤卫队》这样的歌剧,还是第一次见识。团里立即排了计划,造了预算,争取春节在本市上演。乐队,演员队,舞美队,宣布了严格的纪律,这套纪律也是梁爽从湖北带来的。总之,雄心勃勃。 排练厅里在放录音,是现场实况录音,效果不好,加上电压不稳,混沌得很,远不如梁爽描绘得鼓舞人心。可大家还是紧紧围坐着认认真真地听,每个人的态度都变得很不同起来。似乎,文工团的新纪元开始了。 总谱已经拿在老田手里,正安排着各声部抄分谱。 「老田,我这就去抄,给我吧!」杨森挤到老田跟前,动手去拿总谱。 老田只给了他序幕和一场的总谱。 总谱密密麻麻的,铅笔淡淡细细地点出小小的符头。他望着它们,有些疑惑。它们毫无表情地排列组合着各种毫无意义的队形,默然着。他跑到乐队排练室里,趴在角落里的定音鼓上,摊开总谱。 他先用首调的唱法哼了几行旋律,然后再学着用固定调哼。逢到升号或降号,他总唱不准,必须要用首调唱一唱,听准音之间的关系,再回过来换成固定调的唱名。他吃力地哼着旋律。而那旋律又不老老实实地在一行上呆着,它一会儿跑到长笛上,一会儿跑到大提琴上,一会儿跑到圆号上,一会儿干脆没了,上哪儿也找不到了。他索性不去管它了,一行一行地唱。一边唱一边在想象中把它们重迭起来,垒在一起,他开始唱出一些意思了。 有人来,是圆号小军,他走到定音鼓跟前,把杨森吓了一跳。 「咱一起抄好吗?」小军说,他手里拿着谱纸和一把铅笔,「给你两支,老田叫发的。」 杨森接过铅笔,沈吟了一会儿:「小军,我帮你抄吧,我抄得快。」 「怎么好麻烦大哥你。」小军客气着。 「没关系,我抄得很快。」杨森牢牢地接着总谱,不打算丢手了。 「那多谢了,我的铅笔给你。」 「不要了。」杨森推着,推不过,还是接下了。 「我生炉子。清冷!」小军在门背后找着半个破板凳,提出去,几斧头就劈碎了,捧进来,再去端炭,忙得很欢。材料备齐了,他便仔细地往炉膛里填废纸、木柴,一边自言自语: 「人要实心,火要空心。」 填好了料,他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跺跺脚,掸掸身上的灰,搓搓手,准备点火。脸上的表情很郑重,好象是一座高炉要点火了似的。 火,蓬的一下着了起来,他喊道: 「大哥,你抬头看看。烟道里出烟了没有?」 杨森无可奈何地抬起头,往窗户上方瞅了一眼,一大蓬黑烟从烟囱里喷然而出,「出了。」 「没治了!这炉子,没治了!」小军往炉里添着炭,兴奋地大叫。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对杨森说:「大哥,你把休止小节数查清楚了啊!要不,岔口对不上,指挥又训。」 「知道了。」杨森有点不耐烦了。音符一无意义地盯替着他,好象白痴的眼睛。 屋子里陡然暖和起来,同时也逐渐充满了一股煤烟味。小号彭少扬进来了,也是要抄分谱的,杨森向他说: 「我替你抄。」 少扬把自己的两支铅笔给了他,作为酬劳。 尹欣的谱子,杨森也答应下来了。她便拿着琴到一边去练了,练的是帕格尼尼的练习曲,拉得十分熟练,技巧一无困难。可是,要她当首席,她却总挑不起来。 郑瑛瑛来了,带了一只红芋,要求在炉子里烤。小军不让,除非她答应烤熟了给他吃。郑瑛瑛只答应给他一半。 「那不行。」小军说。他霸道地垄断着炉子。 「给你一半还不行?」郑瑛瑛和他商量。 「不行。」 「这又不是你家的炉子。」 「就是我家的,我生的。」 「我拿一盆水泼灭了它!」 「你敢!」小军把火钳对着郑瑛瑛的鼻子尖,郑瑛瑛也不躲,只是格格地笑。 尹欣埋头对着墙壁拉琴。 杨森叹了一口气,索性摊开分谱纸,决定抄谱。一下子揽了这好几份谱,够他抄一气的。可是,倒也能熟悉各个声部了。他安慰着自己。 「让她烤。」少扬说话了,「和他闹啥,让她烤。」 小军这才把火钳放下来。 郑瑛瑛胜利地笑着,把红芋小心地放进炉门里边,然后说:「替我看着点儿,别烤糊了。」 「你上哪儿去?」小军问她。 「不上哪儿去,就在这屋里。」她心情愉快地在屋里走着舞步,嘴里哼着: 「北风那个吹,雪花儿那个飘……」 她戴着两只大红色的手套,手套边上翻出白茸茸的毛毛,懒洋洋地张着两只胳膊,走着「北风吹」的舞步。虽然棉衣穿得胀鼓鼓的,可是仍然能显出颀长的线条。两条长腿很有弹性,臀部、胸部都很高,肩有些窄,却圆圆的丰满,两条小辫垂到肩上,系着红毛线绳。小军和少扬在后面看她。 「体型不错,就是太憨了。」小军说了一声,不屑地转过头去给炉子加炭。 少扬不说话,看她。 她忽然转了个身,问道:「熟了没有?」 「想的!哪有这么快。」小军没好气地说。 「快了。」彭少扬却说,手里的火叉子拨弄着红芋。 「熟了叫我。」她说。 「叫你。」少扬答应,火叉子却在红芋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捅,捅成了个马蜂窝。 她慢慢地挨到角落里,站在定音鼓旁边: 「抄谱子啊!」 「抄谱。」杨森答应。 「眼花吧?」 「眼花。」 「歇歇再抄。」 「歇歇。」 「吃花生吧?」她摘下手套,在方格格的蒙袄褂子口袋里掏着。 「不吃。」 「才香哩,大油果花生。东站买的。」 「不吃。」 「不吃算。」她自己剥着吃起来,扑鼻的花生香,他想打喷嚏,硬忍住了。他揉揉鼻子,说: 「少吃点吧,吃得太胖,跳不动了。」 「我才不问这些事哩,能吃就吃。」她说。又说,「我饭吃的少。你别看我老吃零嘴,我饭吃的少,早饭从来不吃,中午,晚上,二两饭都吃不了。」 见她絮叨,便打断了问道:「《洪湖》没你的事?」 「没我的事。」 「赤卫队里也没你?」 「嫌我太高了,不整齐。」 杨森看了她,她倒也不是太高,就是有点突出,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她只能跳领舞,不能跳群舞。确实不整齐。 「那你也练练功。」 她不响,倚着定音鼓剥花生,花生壳扔了一地。红红的花生衣撒在他的谱上,他一口气吹掉了。 「郑瑛瑛,给我吃点花生!」小军叫道。 「不给。」 「我夺啦!」小军站起来,还没迈步哩,郑瑛瑛已经笑软了: 「给你,干啥的呀!」她走过去,把花生分给他们,「我的红芋哩?」 「烤的才好。」小军从炉膛里扒出灰拓拓的一大疙瘩,上面满是?人的窟窿眼。 郑瑛瑛恶心地说:「谁?这么缺德!」 「谁?我。」少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样才能烤透呢!」 她又笑,什么都觉得怪有趣似的。 杨森把谱子卷起来,走了。 一股清冷的空气迎面扑来,来不及呼吸,先呛了一下,打了一个寒噤,精神却抖擞了起来。他推出自行车,出了大院。阳光刺得眼睛睁不开,他眯着眼。天很蓝,阳光很暖,风有点割耳朵。他一手扶车把,一手捂住耳朵。骑一段,再换手。前边是下坡,他任凭车子往下溜,风在耳边呼呼地吹。他在心里唱着《洪湖》的序曲,那序曲似乎是有一种磅礡而激越的力量。 他骑过闹哄哄的开明菜市,进了丁字巷,碎石子地上泼着粪水,粪车刚过去。小孩儿蹲在院门口台阶上,高高的拉屎。 他扛着车子上了台阶,七绕八拐到家门口。大嫂爱玲正在淘米,招呼道: 「回来了?」 「回来了。下班了?」 「厂里停电,就来家了。」爱玲柔声柔气地说,也不抬头,在米里捡着砂子,手给冷水冰得通红通红的。阳光下,她眼角的皱纹显了出来,细细的,象一张网。 「我做饭吧。」他客气。 「我做了,你忙去吧。」她背过身去,拣着米里的砂子。 他进了屋,刚坐定,就听院里有人喊。推门一看,是指挥老田。 「开过队长会,我就找你,他们说你走了。」老田说。 「团里没地方抄谱,我拿家来抄了。」他解释。 「和你商量个事。」老田进了屋来。 「坐,坐。」他从东屋搬来一张藤圈椅。 「不客气,你别倒茶,我一会儿就走。」老田谦让着,「和你商量,借几个人。」 「借人?」 「咱们商量着,一定把这个大戏搞上去,好好干一番。四人帮打倒了嘛!」 「是啊,四人帮打倒了嘛!」他笑了,老田也笑,两人笑了一阵。 「咱们商量,演员乐队都要充实一下,不能凑合,不能混。乐队,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还缺什么,能借到什么。你在业余界挺熟,借人的事你办了。这回借人不是白借的,有报酬,按临时工的价,一天一块五。咱们怎么也要把个单管乐队置齐了。」老田兴冲冲的。 三林不由的也有些热血沸腾,他把椅子朝老田跟前挪挪:「我说,小提琴最好能借两把。《沂蒙颂》时来帮过忙的丁齐现在正在待业,请他来没报酬都干。还有,双簧管能不能借一个,我知道铁路有一个,是二零四宣传队下来的,我听过他吹。」 「小号呢?」老田有些迟疑地说。 他沉默了一下:「小号的谱子我看了一点,怕少扬对付不了。可是假如借一个来,会不会影响他的情绪?」 「换了别人没事,就是他难缠。我也怕借了外边的人,他给我捣。」 「那时你们怎么弄来这么个小号呢?」 「说起来话就长了!」老田抓起放在膝盖上的皮手套,重重地抽了一下扶手,停了一会儿,还是说了,「他们不是一家都下放在令桥吗?文化局张局长,那阵子也下放在令桥,和他家挨着邻居,处得不错。后来张局长解放了,回城了,就把他带来考我们团。那时他才这么点高,黑不溜秋的,穿得象个要饭的。他没下放时,在学校是少先队的号手。那时,我们还没有买号哩,就到花园巷小学借了把队号,让他考的。听他吹得还亮。那阵子,此地哪有吹号的哪!把他留下了。」 「其实他刻苦还是刻苦的。」 「刻苦得太过了,生了肺病。想退他回去吧,又有点太那个了。」他摇了摇头。 「那阵子收了不少人啊!我们在农村就听说文工团招兵买马,蠢蠢欲动的。」 「排《红色娘子军》嘛!郑瑛瑛她们一批舞蹈队的,全是那会儿进的。要说起来,咱们这个团还全靠着《红色娘子军》呢。排《红色娘子军》,我们乐队第一次用线谱,在这以前,不用分谱的,大齐奏。大提琴拉旋律也可以,拉每小节第一个音也可以。拉累了,也可以歇歇。」 杨森笑了:「尹欣、姜小莉几个上海人也是那次来的吧?」 「可不是。尹欣的业务没话讲。姜小莉考钢琴时,还有一个男知青考了,那小伙子比姜小莉弹得好。我们本要取他的。可姜小莉的父亲提出,假如录取姜小莉,就赠送我们团一架钢琴,八成新的。就这样,来了。那时姜小莉在云南兵团哩,是我去办的手续,腿都跑肿了。」 「唉——」杨森感叹了一声。 「都说我们团有过两次黄金时代,一次是《红色娘子军》,一次是《沂蒙颂》。这一次,《洪湖赤卫队》也许就是第三次了。」老田笑了。他正坐在阳光里,平时看着很白净的脸儿,这会儿显著发灰。皱纹里像是嵌进了灰,洗不干净似的。一头挺漂亮的卷发有些稀疏,阳光透进去,照出了头发。肚子大了起来,行动便露出了些微的迟钝。 「真要是这样的的话,文工团就有希望了。」杨森由衷地说。 「照我的意思,乐队那几个捣蛋孩子,全换了。象小军,那圆号吹的!」 「这孩子人倒挺单纯,」 「我管他单纯复杂,业务不行就滚蛋!」老田又激动起来。他常常这样,把乐队的人得罪得不轻。大家都与他合不来,独独杨森还能和他拉拉。而他看不起所有的人,却奇怪地器重着杨森,这便使杨森惭愧起来,深知不配得到他的厚爱。老田本是「前线」歌舞团打定音鼓的,参加过世界青年联欢节,出访过好几国,是开过大眼界的。也难为他在这乐队里呆下来了。 「可是,老田。」杨森委婉地劝他,「咱们这一级的团,总不能和『前线』比啊!要真有好的,『前线』,『省歌』,又该要去了。」 「这话也是事实。」老田垂下了头,握着那一双黑皮手套,一下一下抽打着藤椅扶手,然后,站了起来,「借人的事,你放心上,想定了,开出介绍信,咱俩一起去跑。」 「那么,小号借不借?九中有个学生,据说是跟省歌的小号学的。学的时间不长,倒很有出息。」 老田抿嘴唇,然后松开来说:「借。管他娘的!」 杨森送他出门,看着老田下了台阶,推起自行车朝巷口走。 巷口赫赫然堵着一具大立柜,棕色的,穿衣镜反射着中午的太阳,雪亮。它巍然屹立在一挂小小的三轮车上,挺进窄窄的巷道,把老田和所有的行人一步一步地堵了回来。杨森赶紧拉开院门,开始紧张地视察道路:这宠然大物怎样才能进入这个分割得七零八落的院子,通过这条崎岖的道路,最后到达二林的新房。 不久,排练开始了。小号还是借来了,可是两把小号的节奏常常到不了一起去,尤其逢到三连音。少扬不能把一小节平均分配给三个音。 合唱队按着声部的位置,站在二提的后面。郑瑛瑛也挤在女低音声部里,合唱队长老黎看中了她的大憨腔,要她充数,反正她也没事。前奏奏完了,合唱队提了一口气,刚要亮开嗓门,不料老田一挥手,停止。他向合唱队转过身,说道: 「合唱队注意,不要光看谱子,一定要看我的手势。」他的指挥棒在空中划着优美的路线,「在这个点上出来。看清了吗?在这个点上,出来。我们的合唱队,总是不习惯看指挥,这太业余了。要学会用余光看指挥。」他又讲了一番「余光」的重要性,讲完了,转回身,把谱子朝前翻了几页,「乐队注意,九十八小节。」 刚起来,他又挥了一下手,「小提琴的音不准,双簧管,给个a音。」 于是,一片定音声,定音声里还夹着一些别的声音,好象是关于八一大楼新到的涤卡。 小提琴叽叽嘎嘎定音。 终于定好了,他重新提起指挥棒,定音鼓,小号出来: 「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挥了一下手。 乐队停住。 他抿紧嘴唇,指挥棒轻轻地打着总谱。 有人在讨论涤卡的颜色和质地。 小提琴轻轻的练着快弓,练得糊里胡涂。 他一甩头发,难得的微笑着,对少扬说道: 「少扬,这里一个小号就够了,是不是让小朱吹,你歇歇。让他也锻炼锻炼,你身体不好……」 少扬脸红了。他放下号,把号嘴拧开来,朝地上到了几滴水,然后对身边的小朱说: 「你吹吧。」 排练进行。他放下号,走了出去,出去了很久,还没回来。已经九点半了,老田宣布: 「再拉一遍就结束。要不要休息?」 「不要了,不要了,接着来吧,练完了回家睡觉!」大家纷纷说。 「也好。」他抬起手,又放下了,「少扬呢?谁去找找他?」他四面看了一遍,最后看到了郑瑛瑛:「你去叫一下少扬好不好?」 她一扭身,不干:「他要在厕所里我怎么好找!」 大家都乐了。 正谈着,他来了。 「你到哪里去了?」老田克制着脾气问道。 「撒尿,憋得慌。」他望着老田。 大家又笑。 「都在等你。知道吧?」 「我有这么重要?不敢当。」他笑嘻嘻地看着老田。 大家笑得更欢了。 「好了,你赶紧坐了吧,别啰嗦了。」 「我早就坐好了,是你还在啰嗦。」他回敬道。 笑声稀落了一些。 排练结束了,大家涌出排练场,到自行车棚推车子。杨森推出车子,打打座垫,刚要上车,却被人拉住了后座: 「带我,带我走。」郑瑛瑛说,她的两颊叫风吹得通红,象一个熟透的苹果。两个大眼睛愣愣地瞅着他,什么心眼儿也没有。 「我和你不顺路呢!」他说,「你找别人带吧。」 「你把我在八一大楼那里放下,就不用管了。」 「那有啥意思,反把你绕远了,你家不是住下洪?」 「那里有小路可以绕呢!」她缠着杨森,杨森烦了。这时,少扬从旁边走了过来: 「我带你吧!」 「你也不顺路。」杨森说。 「我可以绕一绕,雷锋叔叔又回来了嘛!」他冲着郑瑛瑛一抬下巴,郑瑛瑛又笑了,扶着他的腰上了车。上了车,手还不松,围着他的腰。 「憨妮子!」杨森在心里说道,也上了车。 家里人都没睡,在生气,为了二林的大立柜。 三林一进门,便被爸叫到东屋去了。爸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数出十张十元钱,递给三林: 「把那一百元钱还了人家去。」 三林不接:「我没借人家钱,是打会。我不过领了头一会罢了。」 「变相借债。我们家从来没有欠债的规矩,更何况是为了大立柜。」 「大立柜也并不是什么奢侈品。」三林说了这么一句。 「毕竟没有借钱去买的必要。」爸说。 「二林结婚,也该尽力办好一些,爸。」三林说。 「有能力就买,没能力就不买。有多少钱结多少钱的婚罢了。」 「二林插队八年才回来,没有积蓄,也有他的难处。」 「想想农村那些艰苦的日子,就更应该节俭才好。」 「那么说,插队落户的就该苦一辈子了。」他忽然动了气,提高了声音。说完就走,还把门帘摔了一下。他很窝囊,心里明明都是反对二林和大立柜的,可是一站到爸跟前,却不知不觉和爸对抗起来,二林听见了,不知要怎么得意呢!到头来,倒是他和爸吵了一架,而且吵得乱七八糟,好象一句一句都没对上茬口。彼此都气恼得要命,道理还都没说明白。 他推开二林的房门,却见二林正站在大立柜前,满意地打量着那个庞然大物。欣赏一阵大立柜,又对着穿衣镜自我欣赏一回。来回欣赏着,乐趣无穷。听见三林进来,便说: 「钱你拿了?」 「没拿。」三林回答。 「不拿白不拿。」 三林正想刺他两句,却看见了墙上挂着的结婚照。 二林和妮妮偎依着,亲昵又有点不好意思,两人脸上都显出了苍老,与那亲昵和羞怯不协调着。他不再说什么了。 月亮婆婆的脸儿圆圆,银盘似的悬在中天。院子里的石板地,水洗过似的干净。石板上铺了一张席子,他们躺在席子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小慧楞要数星星: 「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 四淇楞要乱她:「三十七,二十八,八十,九十九……」 小慧从头数:「一,二,三,四,五……」 四淇从头乱她:「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九十……」 小慧爷爷坐在竹榻上,说四淇:「四淇子,你叫她查数,你去乱她又是为啥?」 巷子里响起二胡声,三林忽然一机灵,欠起身子问道: 「爷爷,这是个啥调调?」 「『夜深沈』呗。」 三林吼住四淇,「别闹了!」他侧耳静听着,二胡声远去了,消失了。他回过神来,遥摇爷爷的膝头: 「『夜深沈』是个啥意思?」 于是,爷爷就讲了一个霸王别姬的故事,他魔魔道道地讲了许久: 「秦汉之交,楚霸王就在咱们这块脚底下建的都……」然后他从项羽讲到刘邦,「刘邦是咱们此地人。此地风气好,人杰地灵,仗打乱了,把城打平了……」 都睡了,他还在讲,对着满天的星星。月亮把院子的石板地照得清冷冷的亮堂。 第四章 场灯熄了,剧场暗了。乐池里的灯光溢出来,在红丝绒的大幕上缀了一条光亮的底边。 音乐骤起,狂飙般地席卷了座无虚席的观众厅。 他无比兴奋地听见自己的琴声和谐地镶嵌在这宏大的乐声里,他还听见每一件乐器的声音都和谐地镶嵌在这宏大的乐声里,互相融入,互相依傍,互相衬托,互相照耀着。他富有表情地拉着弓子,他的手指异常自如地在指板上活动,滑行得极有把握。他听见了自己的琴声在这乐声里异常的和悦起来,于是他便越发的自信大胆。他忘我地拉着,记忆了自己是坐在最后一把提琴的位置上,忘记了自己卑微的位置。 大幕在合唱声中拉开,一片异常的光明照耀进来,使得乐池的灯光暗淡了。 他被一团灿烂的光明包裹住了,这光明来自四面八方,穿过他,互相交叉起来。 他进了中学。他的班主任是个男老师,姓顾,他教语文。 除了语文,他还会打篮球,会画画,会弹钢琴。 中学有一架钢琴。有时候,音乐课是用钢琴上的。 黑得发亮的键嵌在白得发亮的键上,顾老师只会按白键,不会按黑的键。他只在白的键上弹,他只弹一个曲子,那是一个有点想叫人转圈的曲子,顾老师叫它作「波兰圆舞曲」,还解释了圆舞曲。那是每小节三拍,「(同:口彭)嚓嚓,(同:口彭)嚓嗦」。他示范着。他弹得很熟练。当他弹起来的时候,便眉飞色舞,身体摇摆,一会儿朝后仰,一会儿朝前趴。三林觉得他弹得复杂极了,高明极了,好听极了,十分的沈醉。 外面操场上在打球,球「(同:口彭)(同:口彭)」地投在篮板上,又弹回来。 他斗胆提出:「让我弹一下,好吗?」 「行。」顾老师往旁边挪挪,让他站过来。他张开五个手指,按在琴键上,他没料到这声音会是那么微弱。他用了一点劲,又用了一点劲,他用了全身的力气,分明是按到了底,再也按不下去了。可是声音那么微弱。白色的和黑色的琴键闪着光亮,嘲弄似地看着他。黑白相间的琴键,叫他眼花,有点晕眩。他感到一阵虚弱。 顾老师得意地笑了,一扬头发,弹起了《波兰圆舞曲》。琴声象淙淙的流水,流淌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顾老师越发的伟大起来。 顾老师弹罢一曲,看看他,又笑了。他笑起来,左边的嘴角比右边的高。 「喜欢钢琴吗?」他这么一边高一边低地笑着问。 停了一刻,他说:「不喜欢。」 「现在学是太晚了。钢琴要从小学,五岁起就弹。」他说。 他不说话。 「家里要有琴,要有人数。最好父母自己就会弹琴。」 他不明白,家里怎么能够有一架钢琴。 「上海,好多人家家里有钢琴。」 上海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顾老师的手在琴键上慢慢地爬着:「叮,咚,叮,咚。」 「你家里有吗?」他忽然问道,挑战似的。 「没有。」他简捷地回答。 他倒不好说什么了。 他的十个手指一起按在了琴键上,发出了十分响亮的和声。「以前见过吗?」他问他,微笑着。 「见过。」他回答。 他似有些意外,看看他,然后把琴盖「(同:口彭)」地盖上,锁上锁:「打篮球去吧!」 三林脱下棉衣,摩拳擦掌,他要好好地打他一家伙,他心里恨恨地想。他不知为什么十分气恼,气得心里发胀。他两眼直瞪着顾老师,十分想把球朝他白净净的脸上发过去。 球发出去了,胡小飞接住了,向前运球,却被顾老师锁得严严的,一步也走不动。他飞奔过来,拍着手:「胡小飞!」胡小飞把球传给了他,却叫顾老师劫走了。顾老师返身向回跑,跑得不快,却有一股不可阻挡的势头。眼看着要追上,却永远追不上。球就象粘在他手上似的,又低又急促地直向前去。到了篮下,他虚晃一枪,球进了。 三林眼睛红了,他牢牢地跟着顾老师,却一点动他不得,反被他牵着鼻子满场地跑。跑着跑着,顾老师还回头朝他笑,左边的嘴角高过右边的嘴角。三林一阵晕眩,他几乎要向顾老师扑过去,可他扑不着他,他太灵活了,而且那么高大。 汗流到眼睛里,眼睛模糊了。可是他还是能够看见,顾老师跑步上栏的姿式有多么帅,博来阵阵喝采声,满场的风头全让他占尽了。汗顺着背脊往下流,似乎把鞋壳都流满了,脚重得抬不起来,棉裤绑着腿。 第一场结束了,他解开裤带,褪下棉裤,又把毛线衣扒了下来。然后,两手叉腰,大吼一声: 「来啊!」 顾老师一只手顶着球,看着他,忽然噗哧笑了: 「杨森多么帅啊!」 「轰」的笑了。所有的人都转向他,有的弯下腰,有的坐倒在地上,有的干脆打起滚来。 三林低下头,只见上身是一件胳膊肘破了的白色的棉毛袄衫,下身是洗褪了色的棉毛裤,缀着一个极其新鲜的蓝色的裤裆,脚蹬一双老头棉鞋。他扬起脚,朝脚边的一只篮球狠狠踢过去,篮球飞过篮架,飞出围墙。 他永远消除不了对顾老师的敌意了,他恨他。他怀着报仇雪耻的决心等待着,有朝一日,要当众羞辱他。 他在黑板上,画了一幅漫画:一个人,头发纷乱地披在额上,象淋了一场雨似的。一张大嘴歪斜着,身上缠绕着一根飘带,飘带是一条黑白相同的琴键,上面写着五个大字:「波兰圆舞曲」。画好之后,他坐回到座位上,看着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心中很是得意。 顾老师进来了,一眼看见了黑板上的画,站住在门口,端详着。 教室里鸦雀无声。他屏住气等待着,等待着顾老师怒气冲冲的大声发问: 「谁干的?」 他就慢慢悠悠地站起来,说:「我。」 「你诬蔑我!」他说。 「这上面写你的名字了吗?」他这么反问,态度十分友好。 顾老师端详着,然后慢慢地走到黑板前,拿起一支粉笔,在那张丑陋的脸的侧面加了几笔: 「我的脸是这样的,腮帮突出,下巴朝前翘。」 他在下巴颏上加了一道线条。那张脸果然与他非常的相象起来。同学们笑了。 「画漫画要掌握对象的特征,加以突出、夸张。」他说,「比如,画肯尼迪,就突出他的鼻子。」 他在黑板上熟练地画了几道线条,便勾勒出一张肯尼迪的脸,象所有的宣传画上那样,一手握着炸弹,一手举了支橄榄枝。 他放下粉笔,拍拍手上的灰:「杨森同学,请你把黑板擦擦干净。」 他走上黑板,发泄似地挥舞粉笔擦,白灰飞扬开来,迷住了他的眼睛。他呛得慌,想咳嗽,却屏住气,不出一点声,似乎咳嗽一声便露出了软弱。教室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粉笔擦重重的擦在黑板上: 「嚓,嚓,嚓,嚓。」 他咬住嘴唇。 他决定不放过他,他不放过他。他要牢牢地盯住他,伺机行动。 顾老师在此地没有家,住在学校后操场边上一间宿舍里。下了课总在学校里和同学们玩,打球,弹琴,聊天。他聊天很有意思,天南海北,中外古今,无所不知。同学们都喜欢听他聊,下了课就把他团团围住,三林坐在人群最外边,远远地注视着。他并不是喜欢听他吹牛,只不过是要抓住一个机会报复他。他这么想,心中便觉得坦然多了。 「贝多芬,你们知道吗?这是一个德国的大音乐家,他写作了有名的曲子。后来,他耳聋了。你们知道,音乐家最重要的是一双耳朵,好比一个画家,没有了眼睛怎么画画呢?……」 三林恨恨地听着,他找不着一点机会羞辱顾老师。顾老师讲的东西永远是他不了解的,顾老师永远有着新鲜的东西可讲,他没有办法戏谑他,调笑他。他只有忍气吞声地听着。 「大家十分爱戴他,因为他的音乐,表达了人民的心声。有一次,贝多芬走在田野里,忽然,灵感来了。他耳朵边像是响起了一个音乐,其实那是响起在他的心里,因为他已经聋了。他蹲在路上,要把这音乐记下来……」 他听着。 「这时候,在他身后来了一列送葬的队伍。在那里,有一种迷信的说法,就是,假如身后走上来送葬的队伍,是很不吉利的事情。」 「就好比我们此地看见了黄狼子,也不吉利。」胡小飞插嘴。 有人笑。 「多嘴,娘们似的。」三林暗暗骂道。 「送葬的人们认出了贝多芬,他们轻轻地说:等一等,是他。于是他们默默地等着,一直等到贝多芬站起来,继续朝前走了,他们才挪动了步子……」 三林呆呆地看着他。他看见了三林,忽然笑了,左边的嘴角比右边的高。他说: 「你们看,他快哭了!」 同学们又笑了。 三林站起身,走出了教室,门在身后「砰乓」响着。他想起了那仇恨,他永远不会平息那仇恨的。 这仇恨是那样的搅扰着他,而顾老师浑然不觉。 「杨森同学,请你帮我把这筐苹果搬到我宿舍里。」顾老师吩咐道。他使唤人做事,总是很有礼貌却又不容违抗。 他只得搬了。这只是小小的一篮苹果,学校发给老师们的。他一手挎着苹果,另一手插在口袋里,跟在顾老师身后。顾老师手里挟着一摞作业本,另一只手也插在口袋里。走过后操场,到了一排平房跟前,从口袋里摸索出钥匙,开了门。 他把苹果朝门前地上一放,转身就走,却被叫住了: 「坐一会儿。」 他只得站住,扭过头不看他,看墙壁。墙壁上挂了一张上了色的照片,一个年青女人。扎着两条大辫子,辫子上系着蝴蝶结。侧着身子朝后仰,又转过脸来,摆出电影明星的姿态。嘴唇上涂着鲜红的口红,十分艳丽,却仍然不失中学生的朴素味儿。 他介绍道:「这是我爱人,八十五分能打吗?」 三林不晓得怎么回答才好,莫名其妙地红了红脸。过了一会儿,才问:「她在哪里?」 「在南京,教音乐的。」 「你为什么不在南京?」他问。 「南京不容易进,大城市。」他告诉他。 「那么,她来就是啰。」 顾老师笑了,左边的嘴角比右边的高,却露出了一丝苦味儿。 他有点可怜他,脸色不觉和缓了许多。 「你过来,坐下。」顾老师吩咐道。 他老大不情愿地走过去,坐下。 他从一个铁罐里摸出两块雪白的饼干,放在他面前。他没有拿,却惊异地发现原来有这么雪样白的饼干,而且那么细腻,白细得有点不切实起来,好象是假的。 「吃吧,吃吧!」他从铁罐里摸出同样的一块填进嘴里。 他不动,他不能吃他的东西,而且是这样雪白的饼干。 「吃吧,吃吧。」他嘴里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诱人得很。 他终于去拿那饼干了,吃了第一块,他就不再客气,把第二块也吃了。他全身都渗透了这一种奇异的香甜。他从来没吃过这样的饼干。这里的饼干很黑,很硬,很粗。 他打开抽屉,取出一迭东西,递给他看:「这都是我们在南京看戏,听音乐的说明书。这是『前线』歌舞团的演出,这台节目出过国。这是苏联『小白桦』艺术团……」 他贪婪地翻看着这一大迭说明书,心中的羡慕和向往是无法说的。 顾老师随他翻去,自己在抽屉里拿了一件什么小玩意摆弄着。 春日的阳光透过泛黄了的窗户纸照进屋来,鸟在树上「啾啾」地叫。 「杨森,你想过将来要当一个什么人吗?」他问道。 杨森翻着说明书。父亲时常教育他们兄弟仨,要做一个诚实、谦虚、勤俭、有学问的人,可这毕竟太笼统了,具体要做什么,他并没十分肯定的想过。曾经有一度,他刚学会骑自行车,他非常非常的想当邮递员。就这些。 「杨森,我这里有一样宝贝,你能从里面看到你所向往要做的那个人。你想做个什么人?」 杨森偷眼瞅着他手里的那个圆圆的东西,心里十分狐疑,好奇得不得了。 「你可以不告诉我,但你在心里必须要想好。」 他在心里轻轻咕哝了一声,轻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了。 「你过来看吧!」 他将信将疑地站起来,走到顾老师跟前。顾老师用手捂着那宝贝,然后慢慢地移开了手。他看见了一面小镜子,镜子里是自己一张丑陋而稀脏的惊愕的脸。他听见顾老师纵声大笑起来,他推开椅子,走了出去。 「你听我说——」 他的见顾老师追了出来,在他身后喊。他不听,他不听。 「你听我说——」 他不愿听。他走到操场的围墙跟前,三蹬两蹬爬上了墙,抓住墙外的大槐树枝,跳了下去。 「你听我说——」 他跳了下去,掉在硬崩崩的泥地上面,把个卖青萝卜的老妈妈吓了一跳:「鬼孙孩子!」 「你听我说——」 他不听,不听,不听——他忽然觉出了那饼干一股香甜的气息。 软景放了下来,沉重地落在舞台上。 道具组的老叶,满舞台的找一杆枪,逢人就问:「看见一杆枪了吗?」 「没有。」人们回答他。 乐池里在拆谱架,乒乓砰砰地乱响。 卡车轰隆隆地到了后台门口。 硬景撤走了,舞台空旷起来。全城都在放电影《洪湖赤卫队》。演出结束了,演出了十一场。第十一场只卖了三成座。 卡车满了,轰隆隆地开走了。大家坐在打点好的箱子上,等着第二趟车来。 「小朱,你们回来吧。」老田对那几个借来的小青年说。 「装完车再走。」他们说。 「要搞到半夜呢。」 「没事。」他们不走。 「你们的补助费,过些日子就给你们。眼下……」老田抱歉地说。 「我们是来帮忙的。」他们一起说。 老田扭过脸去,又说:「走吧。」 他们不回答,也不走。 舞台上,几个女孩在抢一个苹果,清脆的笑声在空荡荡的剧场里激起回声。 第五章 「你听我说——」 「我不听,可是——」 「你听我说——」 「可是你究竟要对我说什么呢?」 「你听我说——」 「其实,听一听也没有什么妨碍的。」 他踢着一块石子,来到了丁字巷口。巷口剃头挑子前,一个老头在给一个小孩推头。天黑得快看不见了,他的鼻子几乎碰上小孩的后脑勺,好象在嗅他。 巷子里传来妈的声音: 「三林,吃饭了!」 一架平车从巷道里过来,车(同:车古)辘压在石子地上,辘辘的响声盖住了妈的声音。 公园门口坐了个打糖的老头,一个小男孩花两分钱,两只手一起打,打着了那块最值钱的巧克力。 他骑着车子走过去,小声训他:「看你能的,快能散了!」 小男孩瞪起眼看他,不知他是什么来历。 他径直进了公园,票房里蹿出个娘们,对他喊:「票。」 「去少年宫的。」他回答,一路进去了。 公园里很荒凉,光秃秃的树杈寒素素地伸向苍白的天空。没有人。湖水很平静,边上结着薄冰,泊了一溜舢板。岸上有一只船合倒翻在地上,顶上立了一只母鸡,凝视着湖水。 他骑过动物园,铁笼子里散发出难嗅的气味。一只孤独的狼趴在狭小的笼子里,猴子安静地捉着虱子,一个个不知怎么,毛发稀疏而蓬乱,露出一副穷途潦倒的神态。还有一只猫头鹰。 一丛迎春花,星星点点的开着寒碜的黄花。 前边旱冰场,白生生地透着寒气,阳光淡淡地照着一角。他看见那淡薄的阳光里坐着一个人,袖起的手搁在耸起的膝盖上。眼睛望着寒生生的旱冰场,嘴巴茫然地张开着。他认出了熟人,骑了过去。 「吕老师。」 吕老师微微一惊,抬头看看他,怔怔的。 「吕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他慢慢地醒了过来,扶扶近视眼镜,说道:「五十年代的时候,晚上在这里常常有舞会。」 「你怎么到这儿来?」他又问了一遍。 这次他听明白了,朝前指指:「他妈做大夜班,在屋里睡觉,我把她带出来,别吵了她。」 铁栏杆上,骑着一个四岁模样的孩子,头发很短,很邋遢,认不出性别。 「你到这里干什么?」吕老师问他。 「听说少年宫买了一架新钢琴,来看看。」 「什么牌子的?」 「听讲是星海牌。看看去吧?」 他犹豫了一下,站了起来。吆喝道:「晓晓,走了。」 晓晓从栏杆上翻下来,跌在地上,不哭也不叫,爬起来,拍拍灰,过来了。 少年宫就在湖那边,挨着公园的后门。一幢两层的楼房,样式很古怪,据说是日伪时期日本人盖的房子。外部全是用石头垒起来的,有一种阴森森的气氛。门锁着,没有人。他们只好退了回来。 「你的钢琴做得怎么样了?」他问。 「进度不快,可总是在一点一点完成。」他说。他的脸色有点憔悴,好象没有睡醒。他拿下眼镜,用头指擦着眼角的眼屎,指甲上缀了一道黑边。 晓晓在石头台阶那儿爬上爬下,一会儿也不闲着。 两个大人看着她。风吹过来,很有些暖意了。 「《洪湖》演完了?」吕老师问。 「演完了。」 「写什么东西了?」 「没有。」 晓晓趴在台阶上,不动,像是睡着了。忽然一翻身坐了起来,仰着头,看着上方,上方什么东西也没有。 「听说省里又要汇演,想写一个女声独唱。」他说。 「女声独唱,旋律一定要好。」吕老师说。 「我就是旋律不好。」 「那很难了。」他遗憾地摇摇头,「旋律很重要。」 「机会挺难得。我们团新来了一个女高音,声音很特别,就象,就象裹了一层糯米纸似的。」他终究也没有形容恰当,有些沮丧。 「《洪湖》里,她演唱谁了?」 「她演韩英的b角。」 「演了吗?」 「没轮到她上,就演完了。」 「哦,演完了。」 「演完了。」 「才半个月吧!」 「十一场。」 「十一场!」吕老师幸灾乐祸似的笑了起来。 「放电影了哩。电影票一毛五,戏票三毛、四毛。」 「你们演的又不如电影。」 「那当然,他们是省一级的。」 「在地市一级的里面,你们团也只能算差的。」 杨森想和他争辩,想了想,算了。 晓晓把一根手指头含在嘴里,喊道:「爸,我要走家!」 「再玩一会儿。」他说。 「写好了,你帮我看看啊!」杨森说。 「你拿来就是啰!」 有小孩的叫声,从远处传来。晓晓象一只小狗似的,腾在翻坐起身子,机警地四下里望着。声音没了,她又重新无聊起来,拉长声音喊:「我要走家——」 「走吧。」吕老师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 「我跟你一起走。」杨森也站起来,推起自行车。 晓晓连滚带爬地下了台阶,扑到自行车上,拉住车大梁:「我骑车!」 「别闹!」爸喝住她。 杨森却把她抱上车子,让她在坐垫上坐稳当了。 他们一起往回走。夕阳淡淡地照着湖水,湖水像是暖和了一些。 「吕老师,有个事,也是人家托我的……」杨森犹犹豫豫地说,偷眼瞅了瞅吕老师的脸色。 「什么事?你说嘛。」吕老师鼓励他说。 「文化宫的毛迪说,他们要搞业余文艺汇演,正找人刻谱子,当然是简谱。他们问我能找到人吧,有报酬,报酬相当可观。我想……」 吕老师打断了他的话:「我没有时间,刻谱子是极乏味的活儿,别说我正忙,就是不忙,也没有兴趣。」 「那么就算了,我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杨森赶紧说。 晓晓伸出身子去揿铃,铃响个不停,很剌耳,又不好意思不叫她揿。 「假如是朋友之间互相帮忙,倒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毛迪算什么?他人不大,派头倒不小,找人抄谱,我想那总不是他自己写的谱吧!」他脸色发红,真的动了气。 杨森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晓晓揿着铃,没个完:「嘀铃铃铃」,走出了公园。他们分手了。吕老师绷着脸,把晓晓抱下车,牵着她走了,走进一条窄窄的巷道。落日把他俩的影子斜斜地投在泥墙上,细长长地斜了过去。 杨森懊丧地看着他俩消失在小巷深深的尽头,他明明是为了吕老师好的,可却惹恼了他。他也太蠢了,怎么能记吕老师抄毛迪的谱子。要说他的作曲是跟吕老师学的,那么毛迪的作曲就是跟他学的。吕老师自然是要感到屈辱的。当时,毛迪本来是请他抄的,他不也是觉得不太对劲才敷衍道:「我帮你找找人看,我没空。」他检讨着自己,推着车子慢慢地走了。 其实,这也没什么,管他是谁的谱子,有报酬就行,反正他没事,靠他老婆一个人挣钱,毕竟太辛苦了。他不由的又想,马上就反驳自己:吕老师并不是没有事做,他是要挑选更适合自己,发挥其所长的工作,他并不是那种能为五斗米随随便便折腰的人。想到这里,他更不能原谅自己了。他简直无法从这懊丧的心情中自拔。他近来时常感到懊丧,说不清是哪儿又是怎么了,就是——窝囊。 他推着车子慢慢地走,也不想上车,不知不觉走上了淮海路。 自行车象流水哗哗地涌过去,他眼睛一亮,翻身上了车,朝马路对面骑过去。 她正在济中桥头,站在烤红芋的炉子前,挑选一节红芋。 她围着围巾,却没有戴口罩。她的鼻子和嘴都很平常,人中有点短,把上嘴唇带得翘了。她远没有戴着口罩那么好看,那好看里有着一种神秘莫测的味道。但是他却没有感到任何失望,相反有点兴奋,她似乎更加切实可靠了。他骑到她身边,下了车,站在炉子跟前,饶有兴趣地在那黑擦擦的棉垫子下面挑选着红芋。看到红芋,他止不住一阵胃酸。在农村,他吃够了红芋。 她手上长满了冻疮,东一块,西一块,红红的,象个烂胡萝卜。他几乎想握住它暖一下。她犹豫不决地翻弄着,初步选定了两截,正在这两截之前决不下。他看见这两截红芋都不好,只是外观上比较整齐干净。他挑了一个不大不小,软软的而又筋筋的,他知道这个一定甜得象蜜。他对她说: 「这个好。」 她看了一眼,红芋有点糊了,赖赖巴巴的。她不要,仍然犹豫在那两截之间,已经决定要那节短短粗粗、笨头笨脑的红芋。他急了,又一次推荐: 「这个好,不诳你。」 她怀疑地看看他,又看看红芋。 「真是这个好!」 他的推荐有点太过火了,以至于她的目光变得怀疑起来。他正面地看着她的眼睛,他发现她眼睛的形状是方的。他越加恳切地说道: 「这个好。」 她犹豫子一会,接过来了,放在老头的秤上。当她等着秤时,她红肿的手轻轻地搭在炉子的边上,透露出一种令人怜惜的信赖。 路灯一盏一盏的亮了,照耀着越来越深的碧空。风,越加温和了起来。 这天,小军告诉他: 「昨晚上,我看见省少扬和郑瑛瑛了,两人在彭城路那边遛呢,嗑着瓜子,有说有笑的。」 「嗯。」 「少扬追郑瑛瑛追得才紧,早上他专跑到练功房门口练小号,一边练一边看郑瑛瑛。」 「你随他去。」 「我当然随他去。」他说。又说:「你要比少扬强一百倍了。」 「你拿我和他比干啥?」杨森转过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我……你……」他嗫嚅着没说出话来。 杨森重又转回头去看一份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的总谱,这是刚向毛迪借来的。毛迪常去上海、南京出差,也舍得买书。他有钱,虽然才二十二岁,倒有六年工龄了。杨森读总谱总感到乏味,因为他无法使那十几行声部融合交织成一个句子,所以他便领会不到那阅读的快感了。 「大哥,你对郑瑛瑛真的一点没有意思?」小军忽然又冒出一句话。 他吃惊地看看他,说道:「我凭什么要对她有意思?」 「人家都在说,她对你有意思……」 「胡八扯!」杨森喝住了他,小军只好住了嘴。可他却再也读不下去了。他心里痒痒的,微微的有点激动。被一个女孩子有着点意思,究竟是一桩不容易的事。于是,他慢慢地转过脸小心地问道: 「她怎么对我有意思,你倒说说。」 「你自己还不明白?」小军回答他。 「真不明白哩,我这个人是很粗的,真的。」他话音里已有了几分哀求的味道。 小军一笑:「她尽找你说话。那时加班排《洪湖》,她总要你的车子带她。她还给你东西吃,换了我们,讨也讨不来的。」 「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儿呢!」杨森半真半假地说,心里甜滋滋的。 「你要愿意和她好,准能成。少扬算什么!」 「我?」杨森一惊,这才无比遗憾地想到,自己对她是一点点没有意思。 「其实,她不错,就是憨一点。形象,体形都好,又年轻,比你小好多吧,比我还小一岁呢。我和她在小学同过学。人才活泼,随和,就是太憨了。」 「你们同过几年学?」 「三年。文工团排《红色娘子军》把她招去跳舞了。我是中学毕业待业那阵子进团的。」 「排《沂蒙颂》那年?」 「你要喜欢她,我可以帮你去说。」 「我不喜欢她。」杨森赶紧说。 「你,不是我说你,你已经二十五岁了。」小军提醒道。 「我知道我二十几。」 「你别太挑了,得实际点儿。」小军谆谆地劝导他。 「总得找个可心的吧。」他把《第五交响乐》合起来,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映着定音鼓的金属边缘,一晃一晃的亮。 「你有喜欢的人吗?」小军来了兴致,轻轻地问道。 「怎么说呢!」他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小号吹着《拿坡里舞曲》。 锁吶呜里哇啦的吹,炮仗劈里啪啦的响,炸了一院的碎火纸片。四淇的大哥娶亲了,喜字贴得通红通红。好胖好胖个新娘子,四淇妈喜得合不拢嘴,往三林口袋里装了一大捧花生: 「乖儿,吃去吧!吃完了再来装。」 「爷爷,人为什么要结婚?」憨蛋问小慧爷爷。 「憨孩子,人哪能不结婚?」爷爷说。爷爷穿得衣帽整齐。坐在门口板凳上,等着喝喜酒。 「爷爷,人为什么要结婚?」憨蛋还问爷爷。 爷爷正色说:「媳妇不娶进门,在娘跟前过,再大也是个孩子,成不了人。」 「琴宝咋不结婚?」憨蛋又问。 爷爷的脸色沈了下来:「不兴大声问的,憨蛋!不兴大声问的,好孩子!」 「琴宝咋不结婚?」憨蛋小声问。 「琴宝毁了,不是姑娘了,嫁不出去,可怜的儿啊!」爷爷小声说。 琴宝住的小楼上,紧紧的闭着窗,一点儿动静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