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 第一章 王安忆说: 有时候我想描绘小说这东西的形状。它的时间状态是无疑的,就是讲述的过程,那么空间的状态呢?空间是个令人茫然的概念,它好像很难物化似的,而我知道,空间其实是无时不在的,它是时间的容器,我们存在的本身就证实并使用了它。那么,小说的空间状态是什么?难道就像纸那样扁平的一张?马拉美所说的「世上的一切东西都为了成为书而存在着」,就为了成为那样扁平形状的东西吗?这似乎令人伤怀。 一 隔壁房间里的自鸣钟「当当当」地打了四点,欧阳端丽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再不敢睡了。被窝很暖和,哪怕只多呆一分钟也好,她拖延着时间。谁家的后门开了,又重重地碰上了司伯灵锁──「砰」,随后,弄堂里响起一阵又急又碎的脚步声。端丽咬咬牙翻身坐起,把被子一直推到脚下,似乎为了抵抗热被窝的诱惑。一团寒气把她包裹了,打着寒噤,迅速地套上毛衣、棉袄、毛裤──毛裤软绵绵的很难套上。五分钟以后,她已经围着一条黑色的长围巾,挎着篮子,拧开后门锁,重重地碰上门,匆匆走了,身后留下一串沓沓的脚步声。 天,很黑。路灯在冰冷的雾气里哆嗦。几辆自行车飞快地驰过去,三两个人缩着脖子匆匆走着,一辆无轨电车开过了。端丽把围巾没头没脑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活像个北方老大嫂。风吹来,刀子割似的,一下子就穿透了毛线裤和呢裤,她觉得似乎只穿了条单裤。俗话说:寒从脚底来。腿一冻,带得全身都打哆嗦。该做一条薄棉裤,她思量着。从没想到上海会有这么料峭的北风。因为她从来不曾起这么早并且出门,她也从不曾以为早起出门是什么难事。有时,阿宝阿姨没买到时鲜菜,她会说:「你不能起早一点吗?」现在,阿宝阿姨走了,轮到她早起了。她叹了一口气。 穿过马路,赶上前边那个挎菜篮的老太婆,又被两个小姑娘从身后超过,街面房子的门里不时有人走出,提着竹篮,打着哈欠,碰上了门,袖着手向前走去。走向菜场的队伍渐渐壮大了。到了路口,转弯,前面就是菜场。昏黄的灯光像一大团浓重而浑浊的雾气,笼罩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地上潮漉漉粘搭搭的像刚下过一场细雨,这里那里沾着菜皮,鱼鳞。人声嘈杂,都在说话,都听不清在说什么。一辆黄鱼车横冲直撞地过来了,人流被劈成两股。一伙小孩子和妇女挤在黄鱼摊前,吵吵嚷嚷,推推搡搡,眼看着要打起来了。端丽赶紧站远一点。这种地方,大都是被这些野孩子和以专给人家买菜为职业的阿姨垄断着,旁人休想插脚。他们似乎有一个什么联合同盟。如你想买时鲜菜、热门菜,早早地去了,排在第三位,甚至第二位。然而一开秤,转眼间,你会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第十七、十八人后面了,哪怕在你前边只是一块砖头,剎那间,也会变出这许多人来。他们互相拉扯,互相证明,结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堡垒。 端丽身不由己地走在人流中,心里盘算来、盘算去,总也没法子把这八角钱的菜金安排妥。公公的定息、工资全部停发,只给每人十二元生活费,还不包括已经工作了的大儿子,端丽的丈夫文耀。他自然是到了自食其力的年龄,可惜他从没这么打算过。他拿着六十元的大学毕业工资,早早地结了婚,生下二女一男。端丽没有工作,大学毕业后竟把她分到了甘肃,她不去,她不少那几个钱用。谁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呢?六十元,要供给五口人的衣食住行。 六十元,扣除煤气,水电,米,油盐酱醋,肥皂草纸牙膏等费用,剩下的钱全作菜金,也只睹每天八毛。越是没有吃的,越是馋。三个孩子本来吃饭都需要动员,而如今连五岁的咪咪都能吃一碗半饭。一碗雪里蕻炒肉放在饭桌上,六只小眼睛一眨一眨,一会儿就把肉丝全啄完了。端丽狠狠心,决定买一块钱的肉,干菜烧肉,解解馋,明天吃素好了。 想好了,便挤到肉摊子跟前。人不多,只排了十来个人,她在末尾站上,一边细细打量肉案上的肉,经过衡量比较,看中了一块夹精夹肥的肋条。前边有两位指着那块肉,斩去了五分之二,可别卖完了!她的心有点跳。又有一个人要买那块肋条肉,只剩三指宽的一条了。好在,她已排到了跟前,紧张、兴奋,使她一时没说出话来。 「要哪块?快点快点!」卖肉的小师傅不耐烦地用一根铁条在刀口「霍霍」地挫了几下,后边的人直推端丽。 「要这块肋条,一块钱!」她怕被人挤出去,两手抓住油腻腻的案板。 小师傅拖起肉,一摔,一刀下去,扔上秤盘:「一块两毛!」 「我只要一块钱的。」她抱歉地说。 「只多两角钱,别烦了好不好!」 「麻烦你给我切掉,我只要一块钱。」端丽脸红了。 「你这个人真疙瘩,你不要人家要!」 「给我好了,小师傅。」后面一个男人伸过篮子。端丽急了: 「我要的,是我的嘛!」她夺过肉,掏出钱包,点了一块两角钱给他。 肉确是很好,可是,把明天的菜金花去了一半。要么,就作两天吃好了。这么一想,她轻松了。走过禽蛋柜,她站住脚:买几只鸡蛋吧!蛋和肉一起红烧,味道很好。孩子的营养要紧,来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太委屈了。她称了半斤蛋,四毛四分。作两天吃也超支了四分。不管它了,过了这两天再说吧!她吐了一口长气,转回头走出菜场。 天色大亮,路上行人匆匆,自行车「滴铃铃」地直响成一片,争先恐后地冲。有一些小孩子,斜背书包,手捧粢饭或大饼油条,边走边吃。端丽想起了多多和来来,加快了脚步往家走。 文耀和孩子们都起床了。多多很好,没忘了点煤气烧泡饭。这时,都围着桌子吃早饭呢! 「妈妈,买油条了吗?」来来问。 「妈妈买肉了,今天吃红烧肉烧蛋。」端丽安慰孩子。 来来欢呼了一声,满意地就着什锦咸菜吃泡饭。多多却噘起了嘴,没精打采地数珍珠似地往嘴里拣饭米粒。这孩子最娇,也许因为她最大,享的福多一点的缘故吧,对眼下的艰苦日子,适应能力还不如弟弟和小妹妹。 「别忘了给姆妈爹爹端一点过去。」文耀说,匆匆扒完最后几口饭,起身走了。 「好的。」她回答,心里却十分犯愁。 「我的语录包呢!」多多跺着脚,烦躁地叫。 「你自己找嘛!」端丽压制着火气说。她刚披上毛巾开始梳头,这么披头散发地在菜场上走了一早晨,简直不堪回首。 「咪咪,你又拿我的东西。没有语录包不能进校门的呀!」 端丽只好放下梳子,帮她一起找。咪咪也跟在后面找,她最小,却最懂事。最后在被子底下找到了。 「不是我放的。」咪咪赶紧声明。 「不是你,难道是我?」多多朝她翻翻眼,匆匆地检查着里面的语录,老三篇等宝书,这是他们的课本。去年年底划块块分进中学,每天不知在学什么,纪律倒很严,不许迟到早退,多多这样出身不好的孩子,就更要小心才行。 「多多,在学校少说话,听到吗?」端丽嘱咐道,「人家说什么,随他的去,你不要响,别回嘴,听到吗?」 「晓得了!」多多下楼了。她很任性,不肯受屈,端丽最替她担心了。 「妈妈,我走了。」来来也跟着下了楼,他还在上小学,很老实,不大会闯祸。 这时候,端丽才能定下心继续梳头。她的头发很厚,很黑,曾经很长很长,经过冷烫,就像黑色的天鹅绒。披在肩上也好,盘在脑后也好,都显得漂亮而华贵。她在这上头花时间是在所不惜的。可是红卫兵来抄家时勒令她在十二小时内把头发剪掉。她剪了,居然毫不感到心疼。当生命财产都受到威胁时,谁还有闲心为几根头发叹息呢?她只求太平,只求一切尽快尽好地过去。只是从此,她再不愿在镜子前逗留,她不愿看见自己的模样。匆匆地梳好头,匆匆地刷牙、洗脸……她干什么都是急急忙忙,敷敷衍衍。过去,她生活就像在吃一只奶油话梅,含在嘴里,轻轻地咬一点儿,再含上半天,细细地品味,每一分钟,都有很多的味道,很多的愉快。而如今,生活就像她正吃着的这碗冷泡饭,她大口大口咽下去,不去体味,只求肚子不饿,只求把这一顿赶紧打发过去,把这一天,这一月,这一年,甚至这一辈子都尽快地打发过去。好些事,她不能细想,细想起来,她会哭。 「妈妈,我到楼下后门口站一会儿好吗?」咪咪请示。 「好孩子,在家里。妈妈煮好蛋,帮妈妈剥蛋壳。」端丽央求咪咪。她怕咪咪和邻居孩子接触。一旦有了纠纷,吃亏的总是咪咪,碰到不讲理的大人,就更糟了。 咪咪没有坚持,有些忧愁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怎么,这孩子会叹气。她走开了,趴在窗口往下看。 端丽洗碗,扫地,揩房间,把肉洗干净泡上酱油炖在沙锅里,别一个煤气煮鸡蛋。 「妈妈,」咪咪从窗口扭过头来说,「『甫志高』又来找小娘娘了。」 「噢。」端丽答应着。「甫志高」是小姑文影学校里高她两级的同学,长得和电影里的「甫志高」活像。这男孩子出身也不大好,父亲开私人诊所,两人都没资格参加红卫兵,逍遥在家,不知怎么开的头,来往起来了。 「他俩出去了,」咪咪又报告,「『甫志高』走在前头,小娘娘在后边。」 「咪咪,来剥蛋!」 「噢!」咪咪来不及地跑了过来。能有点事干,她很高兴。 沙锅里飘出肉的香味,十分馋人。可是,肉却缩小了。端丽惶惑地看着它们,不晓得该如何阻止它们继续小下去。 「嫂嫂。」文光拿着一只碗一双筷走到水池子跟前,拧开水龙头冲了一下,收进碗柜。 「这么就算洗过了?」端丽恶心地说。看他那么懒洋洋的邋遢样子,她不晓得他当年和父亲划清界线的革命闯劲上哪儿去了。 「并没有油腻。」他和蔼地解释道,走出厨房,顺手摸了摸咪咪的脑袋。咪咪毫不理会,全神贯注地看着手里的鸡蛋,她轻轻地敲了几下,翘起小手指头,小心地揭着,像是怕把它揭痛似的,神情很严肃。 端丽在剥好的光滑的鸡蛋上浅浅划了三刀,放进肉锅,对边上神情关注的咪咪解释:「这样,味道才会烧进去。」 「肯定好吃得一塌糊涂,妈妈。」咪咪说。 端丽心里不由一酸,这种菜是乡下粗菜,过去谁吃啊!难得烧一小钵,直到烧化了,也很少有人动筷子。她看了就发腻,可现在居然真觉得香。 肉煮好,连同干菜、鸡蛋,有大半沙锅。端丽找了一个样式好看的小碟子,先在底下铺上一层干菜,然后放上几块方方正正的肉、一只蛋,送到隔壁房间去。他们原本是同婆婆一起吃的,公公停发工资后,婆婆说分开好安排,就分开了。 「端丽,你们自己吃好了,让来来吃好了。」婆婆客气着。 「一点点东西,姆妈,给爹爹尝尝味道。」端丽放下碟子赶紧走了。这么一点东西再推来让去的,她要羞死了。 她准备吃两天的计划,在中午就破产了。她先用筷子在沙锅里划分了一下,勉强睹三顿,可一顿只浅浅一碗,分到五张嘴里,又有几口了呢!她毅然把碗盛满:要吃就要吃畅,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午饭后,是一天中最清闲自在的时候。端丽松了一口气,打开衣柜,想找几件旧衣服拆拆,翻一条棉裤。找出两条旧裤子,可作里子,又找了一件咪咪小时候的旧棉袄,把棉花拆出来可作心子。材料找全,就坐下开始工作。第一道工序是拆,拆比缝还难,很枯燥,又急不得。正拆着,小姑文影来了。文影不算十分漂亮,但举止有几分恬静,很讨人喜爱。她们姑嫂以前的感情并不怎么好,常为一些小事叽叽咕咕。文影见端丽做了新衣服要和妈妈吵,端丽见文影买了新东西也要和丈夫生气。现在,所有的东西一抄而空,再没什么可争的了。加上文影学校停课,整天很无聊,常来嫂嫂房间坐坐,倒反和睦了许多。 「嫂嫂,你在拆什么?」 「两件旧衣服,改一条棉裤。」 「这件也要拆吗?我帮你。」文影找了一把小剪子,也拆了起来,「棉裤太笨重了,应该用丝棉做。」 「几斤丝棉都抄掉了,还都是大红牌的呢!几件丝棉棉袄也抄了,全放在楼下,连房间一道封起来。只剩你哥哥的一件驼毛棉袄了。」 「再加一条厚毛线裤还不行吗?穿棉裤难看!」 「我老太婆了,难看就难看,随它去了。」端丽半真半假地笑着说。 「瞎三话四。嫂嫂你是最不见老的。不过,那时你真漂亮,我至今还记得你结婚那天的模样。」 「是吗?」 「真的。你穿一套银灰色的西装,领口上别一朵紫红玫瑰,头发这么长,波浪似地披在肩上,眼睛像星星一样,又黑又亮。那时我五岁,都看傻了。」 「是吗?」端丽惆怅地微笑着。 「我觉得你怎么打扮都好看。记得那年你妈妈故世,大殓时,你把头发老老实实地编两根辫子,还是很好看,怪吧!」 「有啥怪的。人年轻,怎么都好看。」端丽决计打断小姑的追忆,她不忍听了,越听越觉得眼下寒伧,寒伧得叫人简直没勇气活下去,「你现在是最最开心的时候,人生最美好的阶段。」 「可是我们只能穿灰的,蓝的,草绿的,只能把头发剪到齐耳根,像个乡下人。」文影叹了一口气。 「就这样也好看,仍然会有人爱你。」嫂嫂安慰她。 「但愿……」 「你那同学对你有意思?看他来得很勤。」 「嫂嫂,你又瞎三话四!」文影脸红到脖子根。 「我说的是实话,你也有十七岁了吧!」 「我才不想那些事呢!我还想读书。」 「想读有什么用。再说,真读了又怎么样?我大学毕业还不是做家庭妇女。」 「那是你自己要做家庭妇女。我就不!」 「说得好听!如果要你去外地,你去吗?我是怎么也不去外地的,在上海吃泡饭萝卜干都比外地吃肉好。」 「都传说,我们毕业了,有分配去外地的名额。」文影忧愁地说。 「端丽,」婆婆来了,一脸的惊恐不安,「楼下来了十几个人,都是你们爹爹单位的,戴着红袖章。」 「真的?」姑嫂二人顿时紧张起来,文影脸色都发白了。端丽站起身,把门关好,强作镇静安慰婆婆,「别怕。最多是抄家,东西也都抄完了。」 「我就怕他们上来缠,问这问那。不回答不好,回答错了,又给你爹爹添麻烦。」 「别说话。」文影低声叫,眼睛充满了惊恐。她很容易紧张,有点神经质。每次抄家之后,她都要发高烧,「别说话,让他们以为楼上没有人,就不会上来了。」 于是,三个人不再出声,静默着,连出气都不敢大声。只听见楼下传来拆封开门的声音,有人吆喝:「再来两个人,嘿──扎!」好像在搬东西。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房门忽然开了,三个人几乎同时哆嗦了一下。有人走了进来,却是来来。大家松了口气,婆婆直用手抚摸胸口以安抚心脏。 「你怎么上来的?」端丽不放心地问,似乎楼下布了一道封锁线。 「我走上来的。」来来实事求是地回答。 「楼下那些人没和你说话?」 「没有。他们在搬东西呢,把东西都搬到卡车上。小娘娘的钢琴也搬走了。」 「让他们搬吧!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他们别上来。」文影疲倦地说。 大家又静默了一会儿,听见下面钥匙哗啦啦的锁门声,然后,是汽车的启动声,「嘟」──走了。 「妈妈,我肚子饿。」来来说。他十一岁,正是长的时候,老感到饥饿,随时随地都可进食。 「自己去泡一碗泡饭。」端丽随口说,可立刻觉察到婆婆极不高兴地看了自己一眼,便改口说:「给你一角钱吧。」 来来高兴地跑过来接了钱,把这张小钞票摊平夹在书里。仍然爬上骑子继续做功课,没资格参加红小兵,只好闷头做做功课。他是长孙,是阿奶的命根子。 过了一会儿,多多也回来了。端丽一边和小姑、婆婆闲聊,一边听见来来轻声得意地对姐姐说:「妈妈给我一角钱。」 「稀奇死了。」多多嘴巴噘起来了。 来来讨好地趴在姐姐耳朵边说了些什么,多多的脸色才和缓下来。端丽放心了,一旦孩子当着婆婆的面闹起来,就是她的过错了。 「你们爹爹置这份家业,是千辛万苦,你们不晓得。」婆婆唠叨,「当年他一个铺盖卷到上海来学生意,吃了多少苦头,才开了那丬厂……」 「那都是剥削来的。」小姑不耐烦地顶母亲。 「什么剥削来的?你也学文光。我的陪嫁全贴进去了,银洋钿像水一样流出去……」 「你不要讲了好吗?给人听到又不太平。」 「文影,你不可以这么凶的。」端丽制止小姑,「姆妈,你心里烦就对我们说,这话可万万不能对外人讲。」 「妈妈!」多多在叫,「我们出去玩,一歇歇就回来。」多多搀着咪咪,来来走在前边,一只脚已经下了楼梯。 「去去就来噢!」端丽嘱咐道,「人家说什么都不要搭腔啊!」 「晓得了!」多多回答,三个人扑通扑通下了楼。 淘米烧晚饭时,三个人才回来,一脸的心满意足,嘴唇一律油光光的,咪咪的嘴角上还残留着一些黄黄的咖喱末。 「你们吃什么了?」 「吃牛肉汤,妈妈。」咪咪兴奋地说。 端丽吓了一跳,一毛钱如何能吃到牛肉汤,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要瞎讲。」 「是吃牛肉汤,一人一碗。」来来证明,妈妈的惊讶叫他更觉着得意了。 「多少钱一碗?」 「三分钱。还多一分钱,给咪咪称了重量,咪咪有三十七斤呢!」 「这么便宜?」端丽更加吃惊,「在啥地方吃的?是淮海路上吗?」 「不是。要穿弄堂的,一条小马路,角落里有一丬点心店,名字叫红卫合作食堂。」 「你们怎么找到那里去的?」端丽不知道那个地方,她只知道红房子西餐馆,新雅粤菜馆,梅龙镇酒家…… 「我们慢慢走,一边走,一边看。姐姐说要买合算的东西吃。」 「多多,」端丽叫道,「你们吃的那些地方卫生不卫生?可别吃出毛病来。」 「有什么不卫生,好多人在那里吃呢!」多多说。 「我们吃得很合算,是吧,姐姐。」咪咪说,「我们对面那人吃一碗牛肉汤是两毛钱呢,其实和我们的汤一模一样,就是有几片肉。」 「你们的汤里没有牛肉?」 「我才不要吃牛肉呢!」多多说。 「我也不要。」来来和咪咪异口同声地响应。 端丽一阵心酸,说不出话来了。接连吃两天素菜的决定便在这一刻里崩溃了。 她每天上菜场,总要被一些荤菜、时鲜菜所诱惑,总是要超过预算。她不会克制,不会俭省,不会瞻前顾后,却很会花钱,很会享受。她习惯了碗橱里必定要存着虾米、紫菜、香菇等调味的东西,她习惯每顿饭都要有一只象样的汤。她觉得自己克得很紧,过得很苦,可是钱,迅速地少下去,没了。她苦恼得很,晚上和文耀商量,文耀比她还发愁,最后仍然得由她来想办法: 「有些用不着的东西,卖掉算了。」 「对,就这么办!」文耀高兴了,刚才还山穷水尽,这会却柳暗花明,他以为可以一往无前。于是翻了一个身,呼呼地睡着了。他在学校以潇洒而出名,相貌很好,以翩翩风度吸引了不少女孩子。有一次电影厂借学校拍电影,也把他拉去充当群众。他学的是土木,功课平平,却很活跃。学校乐队里吹蛇形大号,田径赛当拉拉队,组织学生旅游,开晚会,都很积极。他会玩,和他在一起很快活。高傲而美丽的端丽委身于他,这可算是一大因素。而到了如今这个没得玩了的日子,端丽发觉他,只会玩。 后门轻轻地吱嘎了一声,开了,又轻轻地咯嗒碰上了。然后,楼梯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是文光回来了。他就像个幽灵,神出鬼没的。出去,进来,谁都不知道,谁也不注意,更不知他在想什么。「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他站出来同父亲划新界线,将被子铺盖一卷,上学校去住了。可是不到两个月,却又灰溜溜地回了家。不知是红卫兵仍不愿意接受他,还是他自己不愿参加。回来时,又黑、又瘦、又脏,据说身上还长了虱子。总之,像个叫花子。父亲没骂他,没赶他,却不再搭理他,连正眼也不瞧一下。母亲呢?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前世作孽,前世作孽!」 真是前世作孽,好好的一家人,变成这么一摊子,端丽只觉得自己命苦。 第二章 二 端丽翻箱倒柜,将穿不着的衣服找出来,准备送到寄售商店去。 多多的东西不能卖,她穿了还都能给咪咪穿,来来的衣服也可以给咪咪改。只有咪咪的衣服可以卖掉一些。她拣出一件桔红的小大衣,一套奶油色的羊毛衫裤。文耀的西装可以卖,只是怕卖不出价钱,这年头有谁穿西装?眼下最时髦的服装是草绿的军装。这件自己的织绵缎小棉袄也可拿去,还有几条毛料裤子,都是纯毛的,做工极考究,全是在「新世界」「培罗蒙」「朋街」「鸿翔」做的,剪裁合体,每件都经过很仔细的试样。她翻拣着这些东西,心里隐隐地作痛。她喜欢穿好衣服。穿着不合身、不合意的衣服,她会难受,会不自在,好像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了。她骄傲不起来,整个心绪破坏了。记得有一次,参加文耀表妹的婚礼。两个月前她就开始做准备,这在她的生活里是很重大的内容,她买了一段黑红碎花图案的料子,去「新世界」做一条连衣裙。她皮肤白而光洁,穿深色的衣服特别迷人。取衣时间正是婚礼那天的早上,她以为很巧,正好。可是早上去取,却回说还没从工场里出来,要她下午五点去取。下午,她穿着家常的裤子衬衫和文耀一起去「新世界」,取了衣服直接乘二十六路去和平饭店,虽说要稍迟到一点,可出席这种场合端丽总是要迟到的,这是身分。衣服是取到了,可却很不合身,胸围宽了一点,原来工场的裁剪师傅将二尺八寸误认为二尺九寸了。胸围一宽,整体都松松垮垮,没了线条。她几乎要哭了。文耀安慰她:「倘若人家说你衣服大了,我们就告诉他们说,这是新兴的样子,时髦!」他是很能说笑话的,可这会儿端丽却一点也笑不出来。整整一晚上,她都无精打采,不说话,不动弹,也不太吃菜,只盼着宴席早散。 她把这件连衣裙也拣了出来,连同其它衣服,一起打成包裹。 「妈妈,」趴在窗口看弄堂作乐的咪咪叫道,「楼下来了两部卡车。」 端丽丢下包裹,也跑到窗口往下看。果然,小花园前的铁门敞开了,门口停了两辆卡车。车上跳下几个人,卸下一些破破烂烂的家什,往屋里搬。 「有几个小孩子。」咪咪说。 「是新搬进来的人家。」端丽自言自语。这是常有的事,弄堂好几幢房子搬进了新住户。插进来的都是住在杨树浦、普陀区等边缘地带的工人,举止和这里的老住户大相径庭。 楼下,一个妇女捧着一口米缸叫嚷着:「放在哪块?」 「江北人!」咪咪笑了起来,学着说,「放在哪块?」 端丽把咪咪扯过来,关上了窗:「别看了。江北人都凶得要命,千万别招他们。听见吗?」咪咪不再趴在窗前看了,可端丽自己却没事找事地老跑到窗户前,隔着玻璃往外看。车上的东西渐渐地卸完了,只剩下一筐筐煤球和劈柴。然后,连这些东西也慢慢地都卸完了,卡车开走,留下两个男人,两个女人,以及一群穿着一色改制的工作服的、大大小小的男女孩子,在底下忙进忙出。端丽渐渐地认清刚才那捧米缸的大块头女人和瘦小的、只顾埋头干活不大说话的男人是一家,那女人被称作「阿毛娘」。另一个武高武大的男人和戴一顶纱厂工作帽的女人是一家,至于那一帮孩子,她没能搞清谁是谁家的,她觉得他们彼此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别,都很邋遢和粗野。端丽心里很乱,不知该如何同新邻居相处才好。这些人的脾性,她不了解,因为从来不曾与他们打过交道。隔壁弄堂里有几家不怎么样的人家,那些孩子常常过来捣蛋,对着端丽他们的背脊叫「阿飞!」甚至扔石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这些孩子又都跑来把小花园围墙上插的碎玻璃统统砸光。然后骑坐在上面,呼口号,骂人,朝玻璃窗扔砖头,每日必来,十分尽职。楼下房间封掉后,才太平了下来。这些是端丽对这些人家唯一的经验。她担心得很,平添了一层烦恼。转而又想到封掉的三楼,要是再搬进这么两家,便可联合成战斗队,每日都可开斗争会了。正发愁,多多回来了: 「妈妈,楼下搬来两家人家,才好玩呢!他们把地板拖干净,进门就脱鞋。」 「这有什么好玩?」端丽心绪烦乱地说。 「他们真的赤脚在地上走?」咪咪极有兴趣,追着姐姐问。 「不相信你自己去看。」 「妈妈,我下去一歇歇。」咪咪来不及地要走。 「不许去!」端丽气汹汹地叫道。咪咪委屈地扁扁嘴巴,抽回了脚步,却并不走回来,靠着墙站在门口。 「妈妈,你怕什么?他们又不吃人。我上来时,一个大块头女人还朝我笑呢!」多多说。 「你不懂!来抄家,来斗你爷爷的,当初岂止是对你爷爷笑。」端丽叹了一口气,「咱们家如今是谁都能欺负的了。」 多多不说话了,坐在桌子前,从语录包里掏出一本红封面的小书,咕噜咕噜背着,这是他们的功课。 端丽站起身,看看摊了一床的东西,强打起精神,收拾着。 「多多!」端丽叫。 「做啥啦?」 「多多,你来一下,妈妈有事对你讲。」 「人家在背老三篇呢!明天学校里要抽查。」多多噘着嘴过来了。 「多多,你帮妈妈去寄售商店走一趟,拿着这些东西,给。」 「去干吗?」 「这,这都是没用的东西,放在家里也占地方,卖掉算了!」端丽连对孩子都羞于承认目前的贫困。在她看来,贫困如同罪恶一般见不得人。 「让我去卖东西?我不去,你自己去好了。」 「妈妈去不好,要让人看到,会以为咱们家还有什么东西,又要来抄家了。」 多多不响了,她对抄家十分惧怕。可是让她去卖东西,她是无论如何不干的。停了一会她又说:「那就不要卖好了。」 「你这个小囡怎么这样不听话!」端丽火了,「大人叫你做点事情,真吃力。」 多多嘴一撇,眼泪掉下来了:「你让我干别的事情好了。」 端丽心软了,不得不说了实话:「多多,妈妈没有钱用了,真的。后天要收水电费,妈妈没钱了。好孩子,帮帮妈妈的忙。」她脸涨红了,觉得自己也要哭了。 「要是人家……看见我了,怎么办呢?」多多抽泣着问。 「你是小孩子,不显眼。」端丽重又把包裹和户口簿塞在她怀里,「咪咪,陪姐姐一起去。」 「好的!」咪咪一直靠在门口墙壁上,这会儿听见允许她下楼,精神来了。她过来牵着姐姐的手,来不及地拉她走,多多一边走一边擦眼泪。 端丽松了一口气,其实她和多多同样地不愿去干这事,甚至比多多还害羞。她怎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呢? 隔壁传来了婆婆的说话声,很响。老太太一定又在生气了,否则她绝不会忘形到这个程度,在这时候大声地说话,让楼下的新房客听见岂不又惹麻烦?端丽决定走过去劝解一下。 「姆妈,你怎么生气了?」端丽说。文影在给母亲泡茶,文光半躺在角落里的折迭床上。 「端丽,你听听!这个冤家自说自话在学校里报名参加什么战斗队,到黑龙江去开荒种地。黑龙江是啥地方,你晓得吧!六月里落大雪,鼻头耳朵都要冻掉。」 文光一声不吭,根本不打算解释什么,仰天躺着,对着天花板发愣。 「姆妈,你消消气!」端丽接过文影手里的茶杯递给婆婆,一边扶她在高背藤椅上坐下,「也许人家一定要他报名,他也是不得已。」 「不,是他自觉自愿的。」文影说,她和二哥同校,「甫志高」又是和文光同级,看来消息可靠。 「报名也不要紧。」端丽宽婆婆的心,「现在都兴这样,动员大家统统报名,但批准起来只有很少一部分人。」 「我们这种成分,不自愿还要来拉呢!」 「也不一定。说不定就因为我们成分不好,人家不批准呢!虽是去黑龙江,也是战斗队,政治上的要求一定很严。」 「去黑龙江还要什么条件?」婆婆困惑了,「五八年,一号里小老虎爸爸当了右派,不是把一家门都发配黑龙江了吗?」 「此一时,彼一时,变化大了。」 婆婆喝了一口茶,脸色好一点了。这会儿,她倒是有点庆幸自己有个极坏的成分。 「端丽,楼下搬进两家江北人,你知道吗?不晓得人怎么样。」 「我们横竖不和他们搭界。」端丽安慰道。 「江北人,也许是厚道的。」文影抱着幻想,「阿宝阿姨不就是江北人吗?」 「她吃我们的饭,狠得起来吗?」婆婆不以为然,直摇头。 「爹爹!」文影叫了一声,赶紧去拿拖鞋,端洗脸水。老头子干了一天的杂务工,一身灰,一脸阴云地回来了。 端丽站起身,问候道:「爹爹回来了?」 「回来了。」他敷衍着。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往日里谈笑风生,很有气派。文耀的风度就是承他而来,只是一点没将他的精明能干学来。老头子穿了一身灰拓拓的人民装,比旁人更显得邋遢,也许他生来是为了穿好衣服的。 「爹爹好好休息吧,我走了。」端丽走出房间,轻轻地关上门。文影却前脚跟后脚地出来了。 「六六届的毕业分配方案下来了。」文影轻轻地说。 「还好吗?」 「有百分之四十的比例留上海,照顾家庭经济困难、长子、成分好的;第二等是上海郊区农场,然后有苏北大丰农场,最差的是插队落户,有安徽、江西,真的就是扛铁鎝种田。」 「文光即使不报名,也难留住。」端丽沉重地说。 「就是呀!不晓得我们六八届的方案如何。」 「别想那么远。凡事恐怕都有定数,愁也没用,躲也是躲不掉的。」 「天晓得我是个什么命,真想找人去算算。」文影忧郁地说。 「妈妈!」多多回来了,「我们……」 「噢,回来了!」端丽打断了多多,「要烧晚饭了。文影,别发愁,趁现在年轻的好时候,和『甫志高』多玩玩。」 文影扑哧一声笑了。 端丽把两个孩子推进了屋,关上房门,轻声说:「不能让阿奶他们知道我们在卖东西,阿奶阿爷要生气的。」 孩子听话地点点头。其实端丽并不是怕婆婆生气,而是……怎么说呢?总之是僧多粥少。想想过去,公公婆婆也并不那么顾这里。那年,端丽想买一套水曲柳家具,婆婆说没钱,等明年吧。可不久却给文影买了一架钢琴。想到这里,端丽坦然了。 「卖多少钱了?」 「一共一百零五块钱。」多多把钱和单据交给妈妈。 「一百零五块?」端丽一愣,光她那两条毛哔叽裤子,当时就花了七十多元。 「可不是,这么多。开始我都不信。」多多兴奋得很,「那营业员说,如果寄卖,就是放在他们那里卖出以后再付钱,还可以卖得更贵。我想一百块已经很多了,再说你不是讲后天就要付水电费吗?」 「对的,对的。不过照理还可以再卖多点钱的。」 「那你自己去卖好了。」 端丽不再响了,心里却思量,下次确实要自己去办,人家有点欺负小孩子。 「妈妈,楼下新搬进的人家,真的赤脚在地上玩。」咪咪说。 「哦。」 「那个大块阿姨说,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房子。他们以前住在哪里?是怎么样的房子呢?」咪咪很纳闷。 「住在棚户区,草棚棚房子。」 「作孽。」咪咪老气横秋地说。 吃过晚饭,端丽下楼去倒垃圾。对着楼梯的那间房间大敞着门。果然,那大块女人坐在地板上做针线,四五个孩子在地板上滚成一团,嬉笑着,快活得很。门口放着一溜鞋子。屋里空荡荡的,没什么家具。当她倒掉垃圾回来的时候,发现那大块女人正打量她,睁着一双很大的、有点突出的眼睛。端丽低下头,赶紧上楼了。 晚上,夜深人静了,端丽把今天的收入告诉了文耀。文耀本已沉沉欲睡,一听骤然间有了一百多元,立刻清醒过来。 「一百零几?」 「一百零五块。」 「给姆妈五十块吧。」 端丽不作声。 「明天买只鸡,买只母鸡,炖汤。」 端丽不作声。 「再买两斤广柑,长远没有吃水果了。」 端丽仍不作声。 「买点火腿摆在家里。」 端丽「扑哧」一声笑了:「你怕我不晓得花钱?要教我花。」 「有了钱,吃掉最合算。吃在肚子里,谁也看不见。像爹爹,辛辛苦苦置份家业,到头来成了资产阶级。吃掉干净。」 「你指望一百块钱能置家业?」 「我是打比方的。」 「来来十岁生日,在国际饭店请客,一桌就是一百元。」 「不错。」 「不当家不知道,现在我可知道钱是最不经用的。」 「不错。」 「我想来想去,这一百块钱不能全吃掉,要留点备用。万一孩子病了,或者出了什么要紧事,到时候就不会发愁了。」 「不错。」 「后天要付水电,大后天要来抄煤气,离你发工资有十来天,菜金还没着落,这前后算算起码需要三十块钱,才能挨到发工资。发了工资又怎么?还是不睹,所以还要留三十块补贴下月。」 「这么算下来,不能给姆妈了?」 「你看着办吧!」停了一会,端丽又缓和了口气说,「姆妈那里也有不少穿不着用不着的东西,说不定她也会想到走这步棋。咱们往那里送,他们也不好意思白收,还得再送还过来。这样客气来客气去反成了彼此的负担。」 「唉!」文耀叹了一口气。到了如今,他只会叹气。端丽发现自己的丈夫是这么无能。过去,她很依赖他。任何要求,任何困难,到了他跟前,都会圆满地得到解决。其实,他所有的能力,就是父亲那些怎么也用不完的钱。没了钱,他便成了草包一个,反过来倒要依赖端丽了。他翻了一个身,紧紧地抱住了端丽。 唉,轮到端丽叹气了。她甚至希望自己有个工作,哪怕是教书。嫁过来的第二年,附近的民办小学缺少师资,上门来请她去代课。她一口回绝了。她怎么能去教书?而且是当一群小娃娃的老师。尽管,正是由那么多老师的辛苦,才使她完成了高等教育,为她的嫁妆镀了金,然而,在她看来,教书却是卑下的职业。她不去。她不愁吃,不愁穿,何苦去干那个? 如今,吃也愁,穿也愁。她想到,要是当初去代课,也许早已转了正,每月也有五六十元工资了。哦,五六十元。她不由激动起来,甚至忘了以往五六十元,甚至更多的钱在她手里,南京路上走一遭就可以花个精光。时过境迁,人民币都增值了。 楼梯上又响起轻轻的脚步声:笃、笃、笃!老二回来了。他究竟在想什么?究竟为什么要报名去黑龙江?他好像竭力要离开这个家,这个家怎么对他不起了?给他吃,给他穿。他说一声想学画,立刻请来一位家庭教师。学学不高兴了,说会一门外语有好处,又请了一位外语教师,结果什么也没学出来,倒反把功课拉下了许多,连中学都没考上,再读了一年毕业班。这一年,家里请了两位家庭教师,补语文,补算术。老师比他更急,拿了人家的钱总要出成果,不为人家子弟负责,也得为自家的钱负责。文光倒像没事人一样,疲疲沓沓,笃笃定定,还常常逃课。家里怕他用坏了脑子,像侍奉月子似的,牛奶、鸡蛋、桂圆,也成了每日里的功课。第二年算考上了,逢到考高中,又如此这般地折腾了一番。还争气,也考上了。眼看着要考大学了,不知别人怎么认为,端丽是为他捏了一把汗。这当儿搞「文化大革命」,废除高考制,简直是救了他,只可惜也并没给他另一条路走。 端丽想起阿宝阿姨的一句话,她说:「你们家的人不是长的,是用金子铸的。」是的,是用金子铸的。倒是贵重,却没有生命力。 第三章 三 端丽夹在买鱼的队伍中,紧紧挨着前边那个男人宽阔的背。她居然有勇气来买鱼了。大人孩子都想鱼吃,鱼又是较便宜的荤菜,她豁出去了,半夜三点就跑了来,她不信这样的诚意还感动不了上帝。前边的人越来越多,不断地把她往后挤,离柜台越来越远了。还好,卖鱼的营业员出来写号头了,这是防止插队的有效办法。那人走到队伍跟前,先摊开胳膊,把队伍推了一遍,将凸出来的人全推进队伍,使之整齐了,也更挤得难忍了。然后从耳朵上取下半支粉笔,开始写号。直接就写在人们的胳膊上,一边写,一边大声地吆喝: “三号,四号……” 端丽心里很不舒服,有一种屈辱感。衣服上写了个号码,叫人想起犯人的囚衣。 “二十号,二十一号……” 眼看号到她了,她决定和那人商量一下。 “同志,请你写在这里好吗?”她揭起夹袄前襟的一角。 “当心蹭掉!二十七,”那人很好说话,嘱咐了一声,继续往后号,“二十八,二十九……” 端丽松了一口气,好了,现在什么也不用担心,只等开秤。 “五十九,六十!好了,好了,走吧,买不到了,后面买不到了,别白排了!”那人叫嚷。 这说明,号上的人就都能买到鱼。端丽换了换脚,心里很踏实,很高兴,没料到,吃条鱼还这么难。她想起过去对阿宝阿姨的种种责难,有些歉疚。 “一人两斤!一人两斤!”柜台上宣布。开秤了,队伍慢慢地往前移动,虽说挪动很慢,但毕竟是在往前动了。终于,她到了跟前,围着沾满鱼鳞的大围裙的女人,刷刷地抓起几条鱼,往秤上一摊,叫道: “两斤一两,七角八分!” 端丽赶紧把篮子送过去,那女人正要往篮里倒鱼,忽然停住了:“你的号码呢?” 端丽提起夹袄衣角:“喏,在这里。” “啥地方有?”那女人怀疑地盯着她,“人家都是起三更来排队,插队不作兴的。” “我有号!”端丽把夹袄前襟又往前扯扯,这下子连自己都呆住了。夹袄的羽纱里子上,只有几点白粉笔灰,什么号码也没有。羽纱本来就很滑,写不上字,再加上人挤人,在毛线衣上蹭来蹭去,果真擦掉了。 “出去!出去!”后面有人叫嚷,还有人过来推她,拉她。 端丽绝望地扒住滑腻腻的柜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马上要哭了。 “她排在这块的!”忽然响起一个沙哑的苏北口音,“我证明,她排在这块的。” 大家都循着那声音回过头去,端丽看见,说话的正是楼下那个阿毛娘,她排在端丽后边十几个人远的地方。这时,探出身子对着大家说话: “她把号头写在褂子里面,大家可以查查看,她前头那人是几号,后头那人又是几号,查得出的!” 前面的是二十六,后面的是二十八,她正是二十七。而且,大家也确实想起这个年轻女人一直老老实实地站着,连窝都没挪。掌秤的女人把鱼倒给她,一边教训道:“以后晓得了?别把号头写在衣服里面,要什么好看?要好看就不要吃鱼。” 端丽提着篮子,仓皇地挤出队伍,连头都不敢回。她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可是,不管怎么,鱼,总归买到了。当她又买了点雪里蕻、土豆,转身走出菜场时,遇见了阿毛娘和另一个妇女,这给弄堂里好几家买菜,大家都叫她金花阿姨。端丽也有点面熟,她认为应该向阿毛娘表示一点谢意。 “刚才,多亏你了。” “实事求是嘛!”她爽快地说。 旁边的金花阿姨插嘴道:“你自己出来买菜啊?不容易啊!” 端丽觉得她的话里有些讥诮的味道,没搭腔,阿毛娘却搭了上来。 “买菜还不容易?没得钱不买菜才是不容易哩!” 金花阿姨对端丽的篮子瞧瞧说:“这么点菜,够吃吧?”其实她并无恶意,只是好奇罢了。端丽家那两扇老是关闭着的门,对弄堂里的一般居民,都是个谜。 端丽为被人看出了窘迫,很难堪,脸红了,将菜篮换了只胳膊。 “有鱼吃还不好?皇帝也不过是吃鱼吃肉。”阿毛娘说。 “你不晓得,他们过去享的是什么福。” “不就是资产阶级那一套!”阿毛娘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端丽听不下去了,加快脚步。谁知她们也跟着加快了脚步。 “现在靠不了老头子了,苦罗!” “苦什么?自己工作就是了。”阿毛娘把一切都看得简单,这是一种幸福。 端丽把脚步放慢了,轻声说: “要有工作就好了。” 金花阿姨说:“我看你这样的情况,最适合给人家看个小孩。不要出门,在家里就把钞票赚了。” “怎么个看法?”端丽心动了。 “早上送到你家,晚上领回去,给他吃两顿。” “哦。”端丽心里活动开了。家用实在紧张,每月都须贴补进三十四元,那一百零五元早已用完,变卖东西已成为公开的事情。婆婆屋里也卖了好几包衣服。前些日子,“甫志高”借了部黄鱼车,帮忙拉一张红木八仙桌去寄售,端丽也让他把一张三面镜梳妆台拉走了。苦日子过过,孩子们懂了不少事。多多不再为跑寄售商店掉眼泪了,放学以后常常和几个要好的小朋友一起到寄售商店逛逛,看寄卖的东西卖出了没有,如已卖出,她就极高兴地回来报告。端丽便松松手买些水果、熟食、点心,最多不过三天,就能收到邮局寄来的领款通知单。然而,坐吃山空,靠卖东西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找个孩子带带,不会耽搁家务,又有收入。咪咪在家很寂寞,也可帮着照看,倒是个两全的好办法。走了一段,她吞吞吐吐地开口了: “金花阿姨,你,是不是帮我留心一下,有没有这样的人家,我反正没事,也便当……” 话没说完,金花阿姨就领会了:“好的,好的,包在我身上。” 端丽出了一口长气。 金花阿姨晚上就给回音了。她很卖力,很热心。端丽家虽已败落到这程度,她依然很有兴趣来打打交道。请她进屋坐,她不肯,只肯站在楼梯口,却不时伸长脖子往房间里瞅。 她给找的是个一岁半的男孩子,名叫庆庆。父母双职工,三十八岁才得了这么一个宝贝,不舍得送托儿所。知道了端丽的情况,虽顾虑她家成分不好,怕会招惹麻烦,但也觉得这种人家生活习惯好,讲卫生,有规矩,孩子交过来可以放心。反复权衡,终于同意了。工资一月三十元,包括两顿饭一顿点心。另外,他们自己订半磅牛奶,每天就让送奶工人直接送这边来。 第二天一早,上学的,上班的都还围着桌子吃早饭,庆庆就被送来了。这是一个不认生的孩子,很白很胖,有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端丽抱着他,他挣扎着要下来,站在地板上。文耀、多多、来来、咪咪,站得远远地看着他,神情都很严肃,好象在看一个小怪物。端丽也觉得有点紧张,她从来没接触过别人的孩子。连自己的三个,也都是请奶妈带的。她虽有奶,却不喂,因为喂奶是很容易损害体形得。面对着大家的审视,庆庆并不畏惧,他也在审视着他们,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之间,他蹲下来,只听哗哗一阵水声,撒尿了。 “龌龊煞了。”多多叫道,“要死了!” 文耀皱了皱眉头。 “他怎么在地板上小便?”来来问。 端丽也不知道,沉默着。 这时候,庆庆“哇”地一声哭了。他感觉到了大家的指责和不满。 咪咪走过去,拉起了他:“你们不要讲他了,他还小呢!”咪咪是唯一欢迎他的人,她实在太寂寞了。她最小,没有弟弟妹妹,常常对端丽要求道:“妈妈,再给我生个小弟弟,妹妹也行,好吗?”如不是“文化大革命”,端丽是还要生的,总还应该有个儿子吧。她的职责就是养儿育女。而到了眼下,就这三个,还愁养不活。 咪咪把啼哭不止的庆庆搀到浴室,指着抽水马桶:“尿尿在这里。”然后一扳抽水的扳头,哗哗哗地冲下一股水,庆庆不哭了。端丽松了一口气,赶紧去拿拖把拖地板,拖干净就煮牛奶。沸腾的牛奶是这么迅速地溢出钢精锅,把她吓了一跳,险些儿把手指头烫坏了。 喂庆庆吃东西是一桩顶顶伤脑筋的事情,他拒绝进食,不时地用胖而有力的手指推开勺子或玻璃杯。端丽连哄带灌,总算喝下半杯牛奶,不料他喉咙口咕噜了一声,“哗”地一下,又全部吐了出来,前功尽弃,奶腥味搅得端丽也想吐。中午吃饭,一口饭含在嘴里可含上半天,饭不是糖,含含就溶化了。须用尽力气动员他嚼,用舌头搅拌,最后劳驾喉咙往下咽。端丽说尽了好话,简直要求他了: “好,乖,咽下去。真乖,咽了吧,咽了,咽了,乖!” 庆庆包着一嘴的饭,只顾摆弄前面的积木,毫不理会端丽的奉承。端丽绝望极了,不晓得他为什么要绝食,她不知道自己那三位小时候比要难伺候一百倍。 咪咪饶有兴趣地站在旁边看,忍不住要求道:“妈妈,让我试试看好吗?” “这又不是喂洋囡囡吃饭,有什么好试的!”端丽烦躁地拒绝帮助。 咪咪不响了,过了一会儿,她伸出手指头,在庆庆紧锁着的嘴巴上轻轻敲了三下:“笃笃笃,开开门,我要进来了。” 庆庆眨眨大眼睛,喉咙口“咕咚”一声,咧开嘴笑了。里面空空荡荡,端丽赶紧将一勺饭趁机送了进去,门又关上了。 “小白兔在家吗?”咪咪换了个花样。 门开了。 “飞机大炮轰轰轰!” 门开了。 “汽车开进来了!” 门开了。 半碗饭下肚,却又听到“咕噜噜”的响,象是呕吐的先声。 “阿弥陀佛!”端丽念佛了。 咪咪忽然拿起一只锅盖,用一只骨筷乒乒乓乓敲起来,敲得他不知所以,惊慌失措,晕头转向,继而又兴奋起来,欢天喜地手舞足蹈。饭,终于没吐。端丽却再不敢喂他了,就此打住。以后,端丽便把咪咪的先进方法全照搬过来:将庆庆的嘴想象成一扇门,用出其不意的响声压倒进食。于是,喂饭就成了一桩十分热闹的把戏。 值得庆幸的是,这孩子除了这个毛病,还有个极好的习惯,他上下午都各有一次相当长时间的睡眠。当他睡去的时候,端丽便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安静,她甚至在这乱七八糟的生活中感觉到了幸福。 这天,当她正尽情享受那难得的幸福时,文影却惊慌地跑来了: “嫂嫂,二哥去黑龙江批准了,还有一个星期就要走。姆妈在哭,爹爹在骂,你快去劝劝吧!” 端丽也很吃惊,赶紧跟着文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嘱咐咪咪: “看好小弟弟,别让他摔下来啊!” 隔壁房间里天翻地覆的乱。床上放了一堆草绿色的东西,是大棉帽、大棉裤、大棉袄,文光在打铺盖卷。婆婆哭得直哆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公公病假在家,坐在唯一一张红木太师椅上,脸板得铁青,对着婆婆发脾气: “他不是去死,这么哭法子做啥?” “不是死,是充军!”婆婆说:“冤家,你是自讨苦吃,总有一天要后悔,后悔也来不及了。” “你让他去!我看他是忒无聊了。”公公说罢,站起身走了出去。 “你到啥地方去?”婆婆对着他叫,“让人家看见了又要说你装病!” “我上班去!” “前世作孽,前世作孽!” 端丽看看床上的棉帽棉裤,知道这一切已是不可挽回了。想了一想,她弯下腰扶住婆婆: “姆妈,你不要太伤心,你听我讲:弟弟这次被批准,说不定是好事体。说明领导上对他另眼看待,会有前途的。” 婆婆的哭声低了。 “你看,这军装军裤,等于参军。军垦农场嘛……” “不是军垦,是国营。”文光冷冷地纠正她。 “国营也好,是国家办的,总是一样的。” 婆婆擦了擦眼泪:“一下子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喊也喊不应了。好好的一份人家,一下子拆成天南地北的。” “这些就不要去想了,文光是有出息的,出去或许能干一份事业。” “我不要他干什么事业,只要人保保牢就行了。”婆婆说着又潸然泪下,文影跟着哭了。端丽一阵心酸,不觉也掉下泪来。 相对着哭了一阵,端丽冷静下来,心想:难过归难过。走,总是走定了。一个星期一眨眼功夫就过去了,很多具体的事都要一点点办起来才好。婆婆年高,又伤心,办不了什么事;文影年轻,从没经过什么,也不能指望。看来,要靠自己了。这么想着,她把眼泪擦了擦,对文光说: “你先把铺盖松开,被里、床单都要拆洗一下才行。文影,帮二哥洗一洗。” 文影跑过来把被子抱走了。 “文光,你列张单子,看需要带什么东西。” 文光愣了半天神,只在纸上写下“被子”两个字,便再也想不起什么了,似乎一条被子可以闯天下。端丽叹了一口气,接过笔,帮他列了下去:脸盆、箱子、帐子……这两兄弟怎么都这样没有用?! 列好单子,端丽又划分一下,哪些家里是现成的,哪些则需要去买。毛估估,起码要两百块钱才能把他送上“革命征途”。 “学校里给没给补助?”她问。 “没有,说凭通知能买到帐子、线毯什么的。”文光回答。 婆婆说:“要么赶快到寄售店去,将那只寄售的八仙桌折价卖了,不管多少,总是现钱。” “姆妈,先别忙。我想可以到爹爹单位去申请一下,去黑龙江是革命行动,理应支持。他们给,很好;不给也没什么。再作别的打算不迟。” “端丽啊,这事只能拜托你了。” “你别发愁,姆妈。我去。”端丽这么回答,心里却也有些发怵。 趁着庆庆睡觉,端丽跑了一个下午,去了公公的单位,又去了文光的学校。两边都还通情达理,单位补助了五十元,学校补助了二十。本来没有什么大指望,得了这些钱如同发了横财一般高兴。端丽将自家卖梳妆台的钱拿了出来,她明白了,这年头想要存钱是不可能的,她打消了这念头,倒也舍得往外拿了。人穷反倒慷慨了,七凑八凑总算有了两百多块钱。星期天,庆庆不送来,端丽陪着小叔子上街买东西。商店里人很多,不少商品上面贴着字条“凭上山下乡通知购买”。不少人都是在买出远门的东西。文光在拥挤的人群面前很怯懦,不敢挤,挤了几下就退了下去,永远接近不了柜台。端丽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怜悯,这样个娇生惯养、金子铸成的人,出门在外,如何能不受欺负。他为什么要报名呢?忍不住对他说: “文光,我看你是多心了。当初你划清界限有你的原委和苦衷,家里并没记恨,何苦赌气?” “我不是赌气,嫂嫂。” “那又是为什么?” “我自己也不大清楚,也许爹爹倒说对了,是忒无聊!” “这么样解闷,不是开玩笑吗?”端丽吃了一惊。 “不,嫂嫂,你不懂。” 端丽不响了。 走了一段,文光轻声说:“不知怎么搞的,我常常感到无聊呢!我不晓得人活着是为了什么。真的,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为什么?吃饭,穿衣,睡觉。” “不,这是维持生存的必要的手段,我问的是目的。” “天晓得。”端丽说。 “生活没有意义,好象我这个人没什么用处似的。” “当初你和家里划清界限也是因为无聊?”端丽觉得他这样的想法很古怪,暗暗好笑。 “或许吧!” “为什么又要回来呢?不在那里坚持着?”端丽不无讥讽地说。 文光神色黯淡了:“他们太野蛮了。我受不了,实在吃不消。” 端丽又开始可怜他了,不再说话,心里却仍然为他感到没事可做而奇怪。不觉自语道:“我可真想无聊几日,我实在累坏了,真担心会一下子垮下来。” 一个星期,确实一眨眼就掠过了。文光要走了,婆婆哭得昏天黑地,端丽一定不让她去火车站送。让多多请半天假在家看庆庆,自己和文影去火车站送行。 文光胆怯地靠在车窗口,一会儿便被从窗口挤开了。端丽愣愣地看着,不知他哪一天又会吃不消,想着回家。然而这一去几千里路程,回来就不易了。端丽的眼泪滴了下来,文影早已哭成泪人儿了。火车启动时,文光眼圈儿红红的,别转头去,不再转过脸来。火车越开越快,越开越快,在极远极朦胧的地方拐了一个弯,不见了。 端丽挽着红肿着眼睛的文影默默地走出站台,上了41路汽车后,文影出了一口长气,轻声说:“二哥走了,我也许就可以留上海。” “怎么?” “政策是‘两丁抽一’。”文影解释,又悄声说,“我那个同学分在上海工矿了,他是独子,特殊照顾。” “哦—”端丽明白了,“你喜欢他吗?” 文影脸红了,却没回避,“他已经向我表示过好几次了。” “这人还好吗?” “他能力很强,和他在一起,我感到挺有依靠的。” “这就好!”,端丽简直羡慕起小姑了,要是她的丈夫能力强一点,可以减少她很多疲劳了。 “嫂嫂,你觉得他怎么样?”文影征求意见。 “只见过几面,印象不深。听他们都叫他‘甫志高’。” 文影打了嫂嫂一下。 “我看过那电影,甫志高并不难看,挺斯文。” 文影又打了嫂嫂一下:“难听死了。” 端丽微笑着端详小姑,发现她长大成人了。宽阔而白净的前额,给人明朗的感觉。鼻子很秀气,嘴角的线条很可爱,眼睛虽已哭肿,但却流露出一种少女才有的热望,显得极有光彩而动人。端丽不觉感动了,但愿她能幸福。有一桩如意的婚姻,也可补偿其它的不足了。 回到家,已经六点钟。多多抱着庆庆正跳脚,说同学刚来通知她,今天晚上,要下达最新最高指示,七点钟就要到学校等着举行庆祝游行。可妈妈还不回来烧饭,庆庆家里也不来接人。她把庆庆塞到妈妈怀里,背着语录包就走。端丽叫: “才六点,吃了饭再走。” “不高兴,晚了!”多多带着哭音嚷,还是跑掉了。她是最受不得一点委屈的。 夜里九点多钟,多多才回来,端丽端出晚饭让她吃,一边问: “什么指示?” 多多狼吞虎咽着,含混不清地回答:“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第四章 四 早上,端丽买菜回来,照例弯下腰拿牛奶,送奶的把牛奶都放在门口地上。可是地上却只有一摊碎玻璃,一滩乳白色的水迹。一定是那些野孩子干的,他们常常来和张家捣蛋。在楼下大声喊:“张文耀,敲图章!”让人白跑一趟。或者学着红卫兵吆喝着打门,让人虚惊一场。甚至,在夜里将石头砖瓦扔进二楼窗口。大家都已经很习惯,认为这是生活中正常的插曲。然而今天的玩笑,有点过分了,这牛奶是庆庆的,要赔偿!一瓶牛奶一角七分,再加上瓶子两毛。咪咪一直想要的一盒彩色蜡笔,可以买两盒……端丽看着碎玻璃,发起呆来。 后门开了,阿毛娘提着煤球炉出来生炉子。他们搬来这里是强占私房,房管处开不出房票,没房票煤气公司就不给装煤气。所以他们家一直在烧煤球,每天生炉子,搞得弄堂里烟雾弥漫,昏天黑地,人家都不敢开窗,往外晾衣服。 “怎么了?”阿毛娘问。 “牛奶瓶被小孩子砸掉了。”端丽醒过来,弯下腰收拾玻璃碎片。 “哪家小伢子这么捣蛋?找他去,要他赔!” 端丽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不知道哪家?那你骂,对着弄堂骂,骂他十八代灰孙子!” 端丽又摇摇头。 “你不会骂,还是不敢骂?怕什么!你公公是你公公,你是你,共产党的政策重在表现,不能把你们当一路人看。”她开导端丽。 端丽不响,笑笑。 “做人不可太软,要凶!”阿毛娘传授着她的人生哲学。 端丽抬起头看看她,心里倒是一动,似乎领悟了什么。 “就象上班挤汽车,越是让越是上不去,得横性命挤。” 端丽点点头。 文耀和孩子们都起来了,多多在打扫房间。她现在已经将一部分家务接了过去。干得不坏,就是有个毛病,牢骚大得吓人。有时,端丽实在受不了,就说:“我宁可你不干,也不要听你发脾气。”“那我就不干!”她气得气都短了。可等到第二天,就看不下去又动手做了。牢骚还是依旧。端丽见多不怪,随她去讲,好在她确能帮自己分去一点负担了。 “妈妈,买油条了吗?”来来问。 “买了,买了。”端丽把油条从篮子里拿出来。 “妈妈,我不吃油条!”多多说,“你把四分钱给我。” “买都买了,没有钱给你。” “不,给我嘛!油条我不吃,给我四分,公平合理。”多多固执地说。 “妈妈,庆庆要吃牛奶了。”咪咪搀着庆庆过来。 端丽猛地想起了牛奶,不由抬起手拍了拍脑袋:“牛奶被小赤佬敲碎了。咪咪,你快吃早饭,此过了到食品店门口排队买一瓶,去晚了就买不到了。” 零售牛奶十分紧张,每天只卖很少的几瓶,必须在九点半开门之前就等着。咪咪排队买东西是好样儿的,不急躁,不擅离岗位,乖乖地站着,无论排多久都没有怨言。而且这孩子很仔细,小小年纪出去买东西,大至交付五六元钱的水电,小至两分钱一盒的火柴,从没错过帐,丢过钱。她比哥哥姐姐都更知道生活的艰辛,谁让她生不逢时,刚懂事就遇乱世。 这会儿去排队,起码九点半才能买回牛奶。庆庆九点就该睡上午觉了。好歹得给他吃点东西,吃什么呢?端丽低头看看小家伙,他正半张着嘴愣愣地瞅着吃泡饭。咪咪把油条放在一边,光吃酱瓜,津津有味,很是馋人。端丽灵机一动:“你给他吃一口泡饭看看。”庆庆居然吃了,而且咽了。端丽赶紧端了小半碗泡饭,把油条撕碎,然后坐下来喂他。 “端丽”,文耀叫她,“妹妹学校来通知,晚上要召开家长会。姆妈耳朵不好,叫我去。我想恐怕是要动员上山下乡的事。我不大会应付这些事,你去吧,啊!” “你怎么这样没用场?”端丽艾怨地说。 “现在又不比爹爹那时候,人要能干才能生存。托共产党福,一人一份工资,省心省力,没有肉吃,也有饭吃。” “我看是爹爹的钞票害了你,什么都不会干。” “我是有爹爹的钞票,没钞票的人我看也不见得有能耐,不过比我多几句牢骚。” “你的嘴倒能说。”端丽说不过他。这时方记起他在学校里是个辩才。 “好,不说了。晚上,你去开会啊?”文耀把碗一推,温存地抚摸了一下端丽的头发,走了。咪咪吃完了泡饭,手里拿着没舍得下饭的油条,一点一点咬着跑去排队了。来来还没吃完,悄悄地对多多拒绝的那根油条进行蚕食。多多站在自己的小床跟前,低着头不知在干什么。端丽好奇地望望她,见她在往一个泥罐子里丢钱。 “多多,你在存钱?” “嗯,我同学送我一个扑满,钱放进去就拿不出来了,最后存满就把它砸碎。” “你存钱干嘛?” “我要买一双松紧鞋。”多多说。目前,女孩子中间很流行男孩子穿的松紧鞋。 端丽发现女儿长大了,胸脯开始丰满,衣服绷在身上,显小了。姑娘大了,就知道要好看,知道打扮。端丽感到对不起女儿,心想着应该给她做几件衣服。自己在她这个年纪,有多少衣服哪! 多多把扑满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底下,以免被庆庆顽皮碰碎:“这样才能存住钱呢!” 这给了端丽一些启示。当然,她不是小孩子了,自己能管制自己,用不着拿个扑满来强行节约。她找了个旧日用过的珠花小手提包,决定将一些可用却没用去的钱放在这里,虽是极少的几个钱,可总是在积起来。炒菜时,味精没了,她刚要张嘴喊咪咪去买一袋,转念一想:这完全可以省下,鲜与不鲜之间,本没有一道绝对的界线。她把省下的六毛二分钱丢进了钱包。上街买牙膏,她毅然摒弃了从小用惯的美加净,而买了上海牙膏,又省下两毛八分。她尝到了节约的乐趣,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心心念念想着如何装填钱包。以至文耀也讽刺她是“葛朗台”。 趁庆庆睡觉,她打开箱子,想找几件旧衣服给多多改两件衬衫。家里本来有着成堆成堆的各色料子。买,是她往昔生活里的一大乐事。走在街上,逢到绸布店必定进去,不管用得着用不着,她总要买几段。有时因为花样别致,有时因为料子质地优良,有时因为自己喜欢,有时仅仅因为想买。不少衣料买回来便忘在了一边,都被虫蛀了。抄家时把这些东西全翻出来,集中在院子里开“阶级教育展览会”,连她自己都吃惊怎么会积存了这么多东西。 端丽找出两件半新的旗袍,花色都很好看,一件是咖啡底色上奶黄碎花,一件是天青色的。她摆过去,摆过来,不明白该如何下剪刀裁。想了一会,她取出多多的一件衬衫,先用报纸儿照样放大一点,剪了几个衣片,然后把衣片放在拆开的旗袍上,尽力使衣片全部被容纳,再用划粉划下来,最后才用剪子。她慢慢地做着这一切,象小孩子做拼板游戏,颇有兴味。当她先用大针脚把衣片连上的时候,心中的高兴是无法形容的。她很佩服自己,多么聪明啊!居然想出这么个主意,她尝到了创造的滋味。多多放学回来,她立即要多多试样。多多穿上以后,就再不肯脱了。兴奋地红着脸,在镜子前左照右照。在她新衣服穿不完的时候,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当她长成大姑娘,真正爱美了,却从没穿过一件新衣服。她没什么可以修饰的,只能在两根短辫子上下工夫,一会系紫色的玻璃丝,一会系红色的玻璃丝,不同颜色玻璃丝能带来的微妙的变化,只有她自己才能觉察。端丽告诉她,衣服还没最后做完,需用细针细线缲起来方可穿着,多多恋恋不舍地脱下衣服,就嚷着要自己缲。端丽不愿意,这件劳作这么吸引她,也许因为这是头一件从她手里创造出来的成果吧!这一个下午,母女俩都很兴奋。一边密密地缝着,一边思忖着接下去,还要为和改做什么。 学校的家长会真是谈分配问题的。这届毕业生是插队落户一片红,百分之百的外地农村,简称“外农”。去向有黑龙江、云南、内蒙、贵州、安徽、江西。经济困难者,独生子女者,统统不予照顾,统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回家商议,大家决定屏住不走。婆婆说:“我已经把她养到十八岁,不信这会儿就少你一口饭了。”端丽也表态:“没什么了不起,我大学毕业还不过做家庭妇女。”文影从头至尾一直在掉泪,搞得大家好心酸。端丽很可怜她,也许只有她知道文影伤心的更深一层原委:已经正式上班了,在闵行一家大工厂做工。想想自己当年,这正是最开心、最无忧无虑的时候,而文影这些姑娘,却在豆蔻年华承受这么多的忧愁。想到这里,她更下了决心,要帮助文影赖到底。方案定了,可落实起来却不那么简单。 先是班主任来动员,端丽几句话就把他呛出去了。她虽不大晓得外面的形势,但看他那破破烂烂的一身便知他目前的地位不高,人人都可欺得。接着里弄里打着锣鼓来宣传,野蛮小鬼趁机砸碎两扇玻璃窗。然后,学校里开学习班,端丽出席,让端丽在家带庆庆。名曰学习班,就是逼着表态,不表态不让回家,吃饭时给每人送来一碗开水一只面包。第一天端丽没吃,但第二天仍向她收钱,一气之下,索性吃了。这一关挺过来了,但学校和爹爹单位接上关系,将文影的生活费停发,爹爹因此挨了批斗。婆婆、文影成天啼哭不止;文耀只是连声叹气,一无所措。端丽和他说说,他反而不耐烦,说:“妹妹也是太娇气,我不信外地是地狱,那里不也有千千万万人在生活。”胸怀一下子广大了许多。最后,学校来了最后通牒,再不报名,就要强行将户口在总册上注销。并且,越往后去的地方越糟,只有内蒙、云南,甚至还有西藏。这些地方在只知道天井上方一块云的上海市民听来,就象是外国,想都不敢想的。实在无奈,文影决定去了江西。江西总比安徽远了些,可安徽吃杂粮,那是绝对受不了的。 家里倾其所有,为文影准备一份行装。她远不如文光好将就,什么都要带,什么都要买。马桶、木盆、火油炉、钢精锅、上海大头菜、香肠、罐头,仅牙膏就买了十条,卫生草纸带了一肥皂箱,如没有钱满足她的需要,她就哭,哭的人肠子都揉碎了。后来,只得又卖了几件东西,端丽把钱包里攒的钱也奉献出来,多多空前地懂事,将扑满递给妈妈,转过脸说:“你摔好了,松紧鞋我不买了,现在反正已经不兴了。”端丽不忍心,收了起来,可是到最后,文影还要买十斤卷子面。端丽只好把扑满砸了,数数,已经有四元多钱,超过一双松紧鞋的价值了。她留了一点钱,准备去买一块直贡呢鞋面,自己学着做一双。她深感这家的子女都是无用且自私。楼下阿毛娘的大儿子也去安徽插队,运行李那天她看见,只有一只板箱一个行李卷放在自行车后架上一捆就驮走了。 给文影送行的场面极其凄楚。因是上山下乡的高峰季节,北站压力太大,所以是在彭浦货车站发车的。没有月台,送行的人站在很低的碎石路基上,伸长了胳膊也摸不到车上人的手,给人一种咫尺天涯的感觉。文影从未离开过上海,也从没想过要离开上海,尽管她的父辈是出生在浙江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上,十八岁才来上海学生意的。而说到了底,上海究竟又才有多少年的历史?但她只属于上海,上海也应属于她。尽管没去过外地,却听来了外地很多的坏话。包括端丽,也是对上海以外的一切地方既惧怕又憎恶。然而看到文影那种几不欲生的失态样子,端丽伤心之余又有些奇怪:外地究竟有那么可怕吗?究竟是谁也没去过那里呀!她有点觉着好笑,附带着把自己也嘲笑了。 公公也去送了,他以为文影走有他的责任。如果他当年不做老板,只老老实实当一生伙计,文影就可以屏到底了。火车开了,“甫志高”先走了,他还要上夜班。端丽陪着步履蹒跚的公公慢慢走出站台。默默走了一段,怆然说道: “都怪我作了孽,带累了你们。” “爹爹,你不要说这个话,我们都享过你很多福。” 公公不响。 “爹爹,你别忒担心了。文影很娇,没出过门,想得很骇人。也许真到了那里也不过如此。” “文影是很娇,我们家三个孩子都不中用啊!”公公说。 端丽以为自己说话造次,公公生气了,不敢再作声。公公却又道: “端丽,我看你这两年倒有些锻炼出来了。我这几个孩子不知怎么,一个也不象我。许是我的钱害了他们,他们什么都不会,只会花钞票。解放前,我有个工商界的老朋友,把钱都拿到浙江家乡去建设,铺路造桥,开学堂,造工厂,加上被乡下人敲竹杠,一百万美金用的精光。我们笑他憨,他说钞票留给子孙才是憨。果然还是他有远见。” 端丽不知该怎么答腔,不响。 “幸亏是新社会,每个人总有口饭吃。无能就无能,罢了!只愿他们老老实实,平平安安,我也闭眼睛了。”公公凄楚地说。 “是呀,只求大家都太太平平。”端丽轻声附和。 第五章 五 庆庆要进幼儿园了,就要离开端丽的家了,全家都有些恋恋不舍。多多不再提起为他所受的委屈:炎炎夏日,自己的汗来不及干,却要给他扇风哄他入睡,他却偏偏不睡。她手扇酸了,最后是声泪俱下。她抱着庆庆上街走了一圈,用难得的一点零用钱给他买了根雪糕。来来对庆庆撕坏他邮票的罪行,重新采取了既往不咎的宽大态度,并且画了好几艘航空母舰送给他。咪咪本来就和他很好,但曾经因他用手捞菜吃,打了他的手心,于是就老问他:“庆庆,你恨我吧?”连老是叨叨庆庆太难弄的文耀都赏了他几句好话:“这孩子还是很乖的,不爱哭,不哭的孩子好。”最后的几天里,大家都抢着给庆庆穿衣,喂饭,抢着抱他。庆庆是个很有感情的小孩,经过这两年的共同生活,已经完全站在端丽他们的立场上了。有野小鬼来闹事,他会简洁而严正地指责:“坏!”家里带来水果,他会送到端丽嘴边说:“娘娘吃。”多多发脾气,他会和咪咪一起害怕,一声不吭,悄悄进,悄悄出。离开的那天,他居然抱着端丽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哭得端丽心里酸溜溜的,好一阵难过。他走后,有很长一段日子,不习惯,心里总是空空落落。买菜回家,她常常下意识地弯腰去寻牛奶;烧饭时常常把锅倾斜一点,使低处的饭能烂一些可供庆庆吃;坐着缝东西,她又会莫名其妙地一惊,以为庆庆睡醒了在哭。逢到这种时候,她就感到又好笑又不解。 自己有了三个孩子,却从没在孩子身上尝到这么多滋味,甜酸苦辣,味味俱全。她的孩子跟着奶妈长大,不跟她吃,不跟她睡,只要奶妈,不要她。她以为很正常,并不见怪,三个孩子是跟着奶妈长的,自然同她亲,跟自己疏了。 庆庆走了一个月,端丽才发现更实际的一块空白,每月突然少了近二十元收入。她不得不去找金花阿姨,请她再找一个孩子。去之前,她想到屡次麻烦人家,很不过意,买了一盒水果蛋糕带了去。金花阿姨一口答应帮她找人家,却死也不肯收蛋糕,连连说:“罪过!罪过!”要说过去她对端丽家的窘迫还有些怀疑,以为他们是“真人不露相”,哭穷;而如今,她是真相信了。她说:“象你这样的盘房小姐,少奶奶,居然帮人家领小孩,必定是山穷水尽了。”过了两天,金花阿姨来了,并没带来确切的回音,却带来了一斤三两毛线。 “张家媳妇,”她总是这么称端丽,“你会织绒线衫吧?” “绒线倒是会的,不过不一定拿得出去。”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有个老太太想织件,只要暖热,不要好看。送出去织吧,全是机器摇,可惜了好绒线,想找人手织。” “我试试看好了。” “尺寸在这里,样子就是一般老太太套在外面的开衫。平针,上下针,随便你。工钱嘛……” “我不要工钱,我横竖没事情,织织玩玩。” “这有啥客气的?这是人家托我的事。工钱我去打听过了,四块钱,好吧?” “我不要工钱。” “你不要我就不给你织了。”金花阿姨说着丢下毛线就走了。 端丽专心专意,日赶夜赶地织了一个星期不到,完成了,收入四元,刚好赶上付掉煤气帐。她觉得自己狼狈,可又有一种踏实感。她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这股力量在过去的三十八年里似乎一直沉睡着,现在醒来了。这力量使她勇敢了许多。在菜场上,她敢和人家争辩了。有一次排队买鱼,几个野孩子在她跟前插队,反赖她是插进来的。她居然夺过他们的篮子,扔得老远。他们一边去拾篮子,一边威胁:“你等着!”可结果却并没发生什么。来来刚升中学,在学校受了欺侮,她跑到学校,据理力争,迫使老师、工宣队师傅让那孩子向来来道歉。她不再畏畏缩缩,重又获得了自尊感,但那是与过去的自尊感绝不相同的另一种。 自从织过这件毛衣后,她去找了本《绒线编结法》,学了好几种花样,又去找金花阿姨,想请她再帮着介绍一点毛线生活。可是她一眼看见上次织的毛衣正罩在金花阿姨自己的身上,她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不用开口,金花阿姨也知道她的来意,歉然说:“我一直在打听,没有合适的人家。不过,我听讲街道工场间最近缺人手,你可以去申请一下嘛!” “工场间?” “生活很轻的,当然钞票也不多,我也不大清楚。” “这事该找谁去说呢?” “先找找你们弄堂的小组长。” “好的,谢谢你。” “谢什么?” “我走了。”端丽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抚摸了一下金花阿姨身上的毛衣,轻声说:“我不该……” 金花阿姨推开她的手:“那老太太穿了嫌小,卖给我了。只要毛线钱,手工费就算她蚀的老本。” 端丽眼圈红了。 一路上,她考虑着金花阿姨的提议,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咪咪马上要上学,不能在家帮忙了。多多下乡参加三秋劳动,去时只说两周便回,可忽然说是要备战,为疏散起见,暂不返沪,要作一年半年的打算。战争在端丽眼里太遥远了,她只知道不在家,不能搭搭手了。带小孩,非要有一双眼睛长在他身上,否则就会出事。这不是一瓶牛奶,碎了可以赔,这是性命交关的事啊!如今家里离得开人了,完全可以出去工作,生产组收入不多,可总是有一定保障的。在这一系列的考虑中,她居然一点都没想到自己的出身和那张大学文凭。她只想着生活的实际:房租、水电、煤气、油盐柴米。要是文光知道了这些,又会如何地悲哀啊!本是维持生存的条件,结果反成了生活的目的。他以为生存是用来为一个极伟大的终极目的服务的。然而,左右前后观望一下,你,我,他的生活却实在只为了生存,为了生存得更好一些。吃,为了有力气劳作,劳作为了吃的更好。手段和目的就这么循环,只有循环才是无尽的,没有终点。唉,说不清楚,人生就象一个谜。有人说,生,为了吃苦;有人说,生,为了享乐;有人说,生,为了赎罪;有人说,生,为了牺牲……让那些吃饱穿暖的人去想吧,这会儿端丽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设法进工场间,争得一份固定收入,维持家里的开销。这个念头占据了她,充实着她。她没有回家,直接往里委会去了。 不知道是因为工场间缺人已到了不可拖延的地步,或者是为了好好改造端丽这位“资产阶级少奶奶”,回音很快来了,同意她进生产组作临时工。 端丽上班了。 工场间设在一幢石库门房子的底层。弄堂太狭窄,两排房子之间距离很近。因此,房间里每天只有很少时间能照进太阳,很阴冷。而一旦太阳照进来,又很潮热。房间不大,约二十平方左右,从这头到那头摆了一长条木板台子,上方是一长列日光灯,人就坐在木板台子两侧工作。端丽在指定给她的位置上坐下,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同事们,大都是四十岁上下的妇女,有一些年纪很老的阿姨,还有一部分小青年,有男也有女,都是因为身体不合格,不能去插队落户才分到这里的知识青年。另外还有一个看不出年龄的人,他总是憨厚地微笑着,笨拙地转动身子,跑上跑下,送活取料,喘着粗气,十分巴结。大家都叫他阿兴,对他动手动脚地开些极不礼貌的玩笑,他只是笑,口角慢慢地沁出一丝口涎。是个傻子。 做的生活是绕一种装在半导体收音机上的线圈,很简单,不需要技术,只要细心,耐心。如金属线绕得稍有点不匀、不齐,或松了或紧了,都要作废重来。 端丽仔细而努力地工作,做了一个小时还没有报废一个。她感到兴趣,看到从自己手里绕出了一个个零件,整整齐齐地躺在纸盒子里,又兴奋又得意。当阿兴那来收活儿时,她都有点舍不得让他搬走。十点钟,墙上的有线广播响了,开始播送工间操音乐。大家放下手里的活儿,伸着懒腰纷纷起身往外走。邻桌的梁阿姨告诉她,上下午各有十五分钟的时间,愿做操就做操,不愿做也可以休息休息。总之,这十五分钟是不用再做生活的。端丽放下手里的活儿,可是却不知干什么才好。她坐在板凳上,无聊地看着自己的指甲。小青年在弄堂里嬉闹,疯笑着,笑得很粗鲁。阿姨们都倚在门框上,东看看,西望望,扯着山海经。端丽感觉到她们不时好奇地回头看看她。 “是那边大弄堂里那资本家家里的大媳妇吧?人样生的蛮好看,象姑娘似的。” “小囡都有三四个了。会保养呀,显得多少后生。” “搞得真结棍,少奶奶也出来做生活了。” …… 端丽本想出去和她们一起站站的,可是听到人家这么议论,她不好意思走出去了。手脚都无处可放。干脆,她又埋下头绕起线圈来。 “欧阳端丽!”梁阿姨叫她,“这么巴结干嘛?出来玩玩。” 端丽尴尬地笑着站起来,走过去。 “生活做得惯吗?”一个小矮个子阿姨问她。 “还好,蛮好!”她回答。她认出这阿姨曾经来家里破过“四旧”,几个四尺高的明代青瓷瓶全都是她打碎的。 “早上出来还来得及?”又一个高大壮实的女人问。 “有点紧张,早起点还是来得及的。”她回答。今天半夜里她就起来了,扫地,烧早饭,买菜。在菜场上听到喇叭里“嘟嘟”响了六点,她就再不敢逗留了,怕错过了时间。很久以来,她没被时间严格地约束过,七点钟的事放在八点钟做也可以。现在可不行了,七点半上班,晚半分钟也不行。 “小囡大了吗?会得帮忙了吧?”一个脸很黑,上唇汗毛很浓的阿姨问。 “老大已经十五岁了,会做点了。不过跟学堂下乡备战去了。”端丽认出这女人的儿子时常来与她捣蛋作对。 “伲阿囡也去了,我叫她阿哥跑到乡下把她拉回来了。打仗就打仗,打起来,一家人死在一道。现在没死都得吃饭,她回来拆拆纱头可以拆点钞票来。”梁阿姨大声说。 “花样经透唻,一歇歇剪尖头皮鞋,一歇歇插队落户,一歇歇打仗,花样经翻下去,翻得没有饭吃才有劲!” “小菜难买唻……” 端丽默默地听着阿姨们谈论时事,很有同感,但一句也不敢插嘴。心里却奇怪这些当初那么起劲地来她家破“四旧”的人,对生活有着和她一样的叹息。看来,她们过得也不好,“文化大革命”也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 中午,有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多数人不回家,他们早上把带来的饭盒子送到居民食堂蒸热,这时就在工场间里吃。端丽匆匆忙忙往家里赶,心想,以后最好也在工场间里吃午饭,省得这么奔来奔去,吃完饭,还有时间打个瞌睡呢!只是中午文耀和两个孩子吃饭该怎么安排呢?唉,文耀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下午的四小时就不如上午好过了。这一系列的动作,重复得毕竟太多了,并且她已经很轻松很容易地掌握了。新鲜感消失,只觉得很枯燥,很闷气。她的腰有点酸,脖子有点酸,眼睛呢,老是在日光灯下盯着看,也有点酸。她不断地看表,越看表越觉着时针走得慢,她怀疑表停了。 好容易挨到工间操时间,她赶紧放下活儿,同大家一起走出工场间,站在弄堂里,她觉得很惬意。几个青年在捉弄阿兴,一会儿叫他唱歌,一会儿叫他跳忠字舞,十分恶劣。大家都呵呵地乐,连端丽也乐。她既觉得很缺德,想想人家家里人知道了,会如何难受,可又从心里想笑。她笑得很响,很放肆。 两个女青年学着骑黄鱼车,一直骑到马路边上,不时惊声尖叫,以为要翻车了。一个小伙子奔过去乘机找便宜:“叫我一声阿哥,我教你们踏黄鱼车。” “叫你阿弟!” “好极了,再叫叫看!” “阿弟!” 不知他采取了什么具体行动,象麻雀窝被捣了似的一阵叽叽喳喳的鸹噪,然后便是乖乖的叫“阿哥”的声音。接着,便看见那小伙子踏着车,两个女孩子坐在后面,三个人脸上都带着满足和兴奋的神情,慢悠悠地骑了回来。 也许仅仅是昨天,端丽还会觉得他们又无聊,又轻浮。可今天,她同大家一起笑,觉得很有趣,很开心。工作太枯燥了。一点点极小的事情会使人振作。简单的劳动使人也变得简单了。 十五分钟极其迅速地过去,工作又开始了。端丽感到手指头的每个小关节都酸了,她已经是下意识地机械地操作。她清楚地听见时钟的滴达滴达。弄堂里有小孩子的嘈噪声,几个小孩背着书包登登登地穿过工场间上楼了,这是楼上人家的孩子。终于,放工的铃声响了,端丽走出工场间,一身轻松。夕阳很柔和,天边染上了一层害羞似的红晕。马路上自行车铃声丁铃铃地响着,象在唱一支轻松而快乐的歌。一个一定是被老师留了晚学的调皮孩子,头顶书包,在行人的腿间钻来钻去,招来一阵怒骂。生活象流动的活水,端丽是水中的一滴。她心情很好,很开阔,她从来没体验过这种心情。 回到家,咪咪告诉她,姐姐来信了。端丽忙着淘米做饭,让来来念给她听。多多的信写的十分懂事,一上来就写:“亲爱的妈妈、爸爸(她把爸爸排在妈妈后面)、弟弟、妹妹:你们好!”然后又向爷爷奶奶问好。接下来就写他们的生活,她说他们基本上不大干活,每天睡懒觉,很开心。这个星期吃了一次肉,老师带他们一起走了二十里路,去一个叫什么陈水桥的小镇上吃了馄饨和大饼油条,很开心。晚上,大家早早钻被窝,吹灭了灯,讲鬼故事,吓得夜里不敢起来上马桶,也很开心。只是有一点,很想家,每个人都哭过一次。不过,老师悄悄地对他们说,可能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似乎这消息是来自一个很遥远很神秘的指令。老师叫他们不要说出去。所以多多也叮嘱妈妈千万不要说出去—然而这消息却被来来十分响亮地念了出来,端丽赶紧让他小声点—最后,多多又让妈妈保重身体,不要太劳累,叫弟弟妹妹听话。端丽听到这里,眼泪汪汪的,觉得自己这么多辛苦没有白费。甚至觉得吃了这么多苦而听来女儿这么几句话,是非常值得的事情。 这天夜里,非常意外的,文影回来了。和另一个女生一同来,那姑娘坐都没坐,和文影一起将带来的花生、竹笋、香菇分了,说了声“明天见”,便提了自己的一份回去了。 文影虽只去了五个月,但大家都觉得如隔三秋,全家老小都披衣起床了。文影黑了,瘦了,却还精神。婆婆先是高兴,跑进出打水潽蛋,倒洗脸水,忽又想起文光,远在北国,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不觉又落下泪来。文影情绪倒很好,有说有笑,反比过去话多了,也活泼了。她谈到那里的山,山上的树和泉眼;谈到集体户里为一顿饭一担水的拌嘴;谈到那里的乡下人都叫做老表。大家饶有兴趣地听着,听了半天,才想起问她,是怎么回来的,出差还是探亲?文影回说看病。什么病?大家一愣,文影诡秘地眨眨眼睛,不回答,大家只以为是妇科病,便也不追问。一看,时间已过两点,就此打住,都回去睡了。 端丽却睡不着了,想想觉得有些奇怪,推推丈夫:“文耀,你觉得文影有点怪吧?” “有啥怪?”文耀莫名其妙。 “话多得很,同她平素很不一样。” “出去见过点世面了,锻炼出来了嘛!脾气又不是生死了不能改的。” “我总觉得不对头,她到底是来看什么病呢?” “我看你有点神经病了!”文耀翻了一个身,睡了。撇下端丽一个人胡思乱想了好久,不知什么时候朦朦胧胧睡着了。 第二天,她下班回来,正遇那与文影同行的女同学从家门出来,浅浅地打了个招呼,擦肩而过了。回到家,见婆婆坐在她屋里,愁容满面,叫了声端丽,连连说:“前世作孽,前世作孽!” “怎么了?姆妈。”端丽慌了,心中那不详的疑云浓重扩大了。 “端丽啊!妹妹生的是这里面的毛病啊!”婆婆点点太阳穴。 果然。端丽的心往下沉了沉。 “文影本来就不请愿去,心里不开心,夜里老是在被子里哭。后来,她上海那个男朋友写信去,意思说不谈了。她看了信反倒不哭了。发毛病了呀!” “这个人真不讲仁义,当时他横追竖追,是他主动的呀!不过,一个在上海,一个去乡下,确实也不好办!” “这种毛病叫花痴,老法人家讲,要结婚才会得好,这哪能弄啦!”婆婆捶捶桌子又哭了。 端丽赶紧跑去把门关严:“姆妈,万万不可被听见。这种病不能受刺激,一刺激就要发。” “你说怎么办呢?端丽啊!我一个老太婆,不中用了,你爹爹现在也是自身难保,走进走出都不自由,文耀只会吃吃玩玩,就靠你了。” “姆妈,这种话没什么讲头,眼下,给妹妹看病是最要紧的。” “我怕去看了毛病,传出去,害她一生一世。” “毛病总要看的,我先去打听一下,你不要急。” “打听的时候,只说为人帮忙,万不可露出真情。” “你放心,姆妈,你放心。” 文影的症状一日日明显起来,老是听见“甫志高”叫她,就奔到楼梯口等着,等了半天等不来,就叹气。回到屋里坐坐,又坐不定。过一会儿又洗澡换衣,梳妆打扮,说晚上分明同“甫志高”有约会,去逛马路或看电影。同行的那位女生将文影送到家就算完成任务,再不来了。于是,一家人为着她忙得团团转。端丽已去打听了精神病院的情况,可婆婆犹豫着不愿送去看病,怕事情传开,对文影将来不好。 端丽要上班,烧饭,洗衣,还要帮着劝慰文影,忙得焦头烂额。正烦乱着,多多回来了,一看到妈妈就扑上来,亲热得要命。她长大了一截子,稍黑了些,却不瘦,反显得很健康。端丽看着女儿,十分高兴,她还是头一回尝到离别和重逢的滋味。她毫不犹豫地煎了几个荷包蛋,慰劳多多,别人也跟着沾了光。文耀趁机让来来去打了一斤黄酒,他是很会抓住时机享受的。晚上,多多一定要和端丽睡一个床,于是文耀被赶到屏风后头来来的小床上去,咪咪也挤了过来。母女三人叽叽呱呱谈了一夜,什么话都讲了,连同多多她们夜里讲的鬼故事都讲了。来来不能参加,很嫉妒,不时地说一声“疯子”。文耀睡醒一觉听见她们在笑,以为天亮了,坐起来看看月亮,摇摇头又躺下。 说着,笑着,多多和咪咪终于睡去了,端丽一手搂着一个女儿,心里充满了做母亲的幸福。她忽而又想起了过去的好日子,那日子虽然舒服,无忧虑,可是似乎没有眼下这穷日子里的那么多滋味。甜酸苦辣,味味俱全。多多翻了个身,细长而丰满的胳膊绕住了妈妈的脖子。端丽感动地想:我们再不分开了。一家人永远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也不分开。她这会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爱她的家庭,家庭里的每个成员:任性的多多,馋嘴的来来,老实厚道的咪咪,还有那个无能却可爱的丈夫。她觉得自己是他们的保护人,很骄傲,很幸福。 第六章 六 星期六晚上,婆婆把文耀、端丽找来,要同他们商量文影的事,让大家想想办法。然而她一上来就定了调子: “精神病院,我想来想去不能送。” 于是,文耀和端丽也不好发表意见了。 “进了医院,要绑起来住橡皮房间,还要坐电椅,没有毛病也要作出病来了。” 关于精神病院的传说确实十分可怕,虽然谁也没去过那里,但越是没有事实依据想象就越自由。文耀、端丽只好沉默着。 “我们宁波乡下,有过一个花痴,什么药也没吃,结过婚以后好得清清爽爽。” 端丽听到这里,开始明白婆婆的用意了,便小心翼翼地说:“文影年龄不小了,照理说是可以考虑婚嫁大事。只是现在人在乡下,一没户口,二没工资,恐怕难找到合适的人家。” “是的,姆妈,再说有这种毛病,瞒人家是瞒不过去的,不瞒人家吧,人家说不定……”文耀没说完,就被母亲气势汹汹地打断了: “所以要请你们哥哥嫂嫂帮忙呀!要你们来做啥?不就是想办法。会得嫁不出去,真是笑话了!” “嫁怎么会嫁不出去,总要找个靠得住的人啊!”端丽打圆场,“姆妈再让我们好好想一想,好吧?” 夜里,端丽和文耀商量来商量去,觉得只可能在乡下找个婆家。文耀凄楚地说: “想不到,我们家的姑娘落到了这个地步。” “怪谁?怪你自己姆妈老脑筋。有毛病不看,要结婚,自己要跌身价。”端丽没好气地说。 “姆妈活了六十多岁,会没有你我懂?进了精神病院,等于历史上有了一个污点,你懂吗?”文耀振振有词。他只敢在权威已经确定的理论前提下,坚持意见,发挥见解。学校里,权威是工宣队;家里,权威则是父亲母亲。 “那你就从命,不要怨天怨地。”端丽说毕,不再出声。 “动气了?”过了会儿,文耀不放心地问。 “没有。我在想,既然注定找乡下人了,总要找个好的。还有,能不能找个近处的,比如绍兴,昆山,结了婚以后还好调过来,离上海近,生活习惯好一点,也叫得应一点。” “对,对!”文耀直点头,觉得妻子很聪明。 婆婆对此建议也十分赞成,当即决定给她宁波乡下一些娘家的远亲写信。虽是“文化革命”至今没来往过,可从前,没少给他们好处,想来不会不帮这个忙的。并且是把一个上海姑娘送上门去做媳妇,她认为该抢着要才合理呢!信,是由文耀写的,严格地说,是端丽口授,文耀记录。先寒暄了几句客气话,再把的情况写了一些,并附上一张相片,然后转入正题—找份人家。只说想往近处调,距上海近点。关于病,就写了极为含蓄的一句:“受了点刺激,身体不大好。”信寄走了,以后的日子,便是在盼望回信中打发了。每日两班邮差,成了大家最欢迎的人。盼过上午盼下午,盼过下午盼明天,文影的病症似乎越来越严重了。 一件事未了结,又来了一件。多多的中学三年混过去,要分配了。同六八届一样的一片红。据市乡办的人说十年后、百年后,仍是一片红,这样才能代代红。天天上班工场间里常常谈论这话题,看来上山下乡影响到了每一个家庭。 “女儿学校上门来动员了,”梁阿姨说,“我对他讲:你放心好了,我们不会去的。讲过一句再不和他罗嗦,让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横竖他也不会偷东西。他坐了一歇就走了。” “伲囡也要分配,她姐姐刚去安徽,学堂里不好意思来动员,我不让她去,她和我吵,我说我养活你,你还有什么可吵的!” “跑得去插队落户,还是要养她。他们又养不活自己,反倒在火车上贴掉钞票。” “在家里也不见得一生一世没有工作。上两届讲‘两丁抽一’,这两届一片红,下头两届又不晓得如何了。我们国家的政策不过夜,人就不好太呆了。” 端丽不好插嘴,可听听这些牢骚,能出出气,也能得到启发。她心里活动起来,是不是再应该试一试,把多多留住。当初文影分配时,如再硬硬头皮咬咬牙,说不定也就赖下来了。从感情上说,她舍不得和女儿分开。女儿大了,和妈妈贴心多了,想到要把她送走,好比在心上剜了一刀。从经济上来说,她也无力再准备一份行装。小叔和小姑相继下乡,把家里最后一点老底都挖尽了。 “欧阳端丽,”梁阿姨叫她,“你家小孩挨着插队落户吧?” “老大是六九届的,一片红呀!” “你让她去?” “讲心里话,真不愿。她读书早,念的是五年制,现在十五足岁都不到。但是我们家这个成分只怕赖不下去。”端丽忧心忡忡。 “有啥赖不下去?你怕啥?插队落户么最最推板了,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到时候再讲了。”端丽说,心里却好象定了许多。 回到家里,多多就告诉她,晚上学校要来家庭访问,让她等着。 吃过晚饭不多久,果然有人敲门,正是多多学校的工宣队师傅和一位老师。他们坐下来先是环顾了房间,接着便和蔼地询问家里的情况: 多多的父亲多少工资,母亲多少工资,弟弟妹妹多大年龄,多多的身体好不好,等等。然后就开始了动员工作。端丽心里别别跳着,早就在做着回绝他们的发言准备。这会儿,不等他们把话说完,就气急败坏地说: “多多年龄很小。参军年龄,工作年龄都是十八岁,她不到十五,不去。” “李铁梅也很小。”那工人师傅说。 “多多比李铁梅还小三岁呢。” “早点革命,早点锻炼有什么不好?”工人师傅皱皱眉头,那老师只是低头不语。 “在上海也可以革命,也可以锻炼嘛!再说她是老大,弟弟妹妹都小,她不能走。等她弟弟到了十八岁,我自己送到乡下去。”也许精神准备过了头,她说话就象吵架一样。 工宣队师傅和老师相视了一眼,说不出话来了,转脸对文耀说:“多多的父亲是怎么想的呢?” 文耀摸着下巴,支吾道:“上山下乡,我支持。不过,多多还小……” “多多的出身不太好,她的思想改造比别人更有必要。” 端丽火了,一下子从板凳上跳起来:“多多的出身不好,是她爷爷的事,就算她父亲有责任,也轮不到她孙囡辈。党的政策不是重在表现吗?你们今天是来动员的,上山下乡要自愿,就不要用成分压人。如果你们认为多多这样的出身非去不可,又何必来动员?马上把她的户口销掉好了。” 这一席话说的他们无言以对,端丽自己都觉得痛快,而且奇怪自己居然能义正词严,说出这么多道理。她兴奋得脸都红了。 他们刚下楼梯,多多就从箱子间冲了出来。刚才一听妈妈吵起来,她就吓得躲进了箱子间,关上门,也不怕闷死。多多冲着妈妈说: “什么什么呀!你这样对待工宣队,我要倒霉的。” “倒什么霉?最最推板就是插队落户了,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文耀抱着胳膊看着她,摇着头说:“真凶啊!怎么变得这么凶,象个买小菜阿姨。” “都是在工场间里听来的闲话,”多多嘀咕,“真野蛮!” “做人要凶。否则,你爷爷这顶帽子要世世代代压下去,压死人的。” 文耀同意了:“这倒也是。” “那我怎么办呢?”多多发愁。 “怎么办?在家里。爸爸妈妈养你。” 来来忽然说:“刚才妈妈一下子站起来,那两个人吓得往后一仰。”来来学着,大家都笑了,连多多也止不住笑了。 待了一段日子,多多自己不定心了,说她的同学都走了,常和端丽闹。端丽只说:“让他们走,你还怕没有地方给你插队?”也就随她闹,不理会。多多从没见过妈妈这么有主意,这么强硬。心里也就安定了,太平了许多。整天在家买菜,烧饭,管理弟弟妹妹,她戏称自己是“小家庭妇女”、“小劳动大姐”。她分担了妈妈很多劳动,使妈妈在工场间工作得很安心,很好,常常受到表扬,每月总可有四十元上下的收入。端丽每月补贴婆婆十五元,充作文影的生活费。 宁波方面早已接上头,只是介绍的人家总不称心。直到八月才初步选定了一家,这家姓王,父亲是当地的大队会计,儿子今年二十六岁,比文影大三岁,年龄很合适。文化程度是高中毕业,这点也合适。现在是生产队会计,姊妹很少,只一个十八岁的妹妹,口舌是非便能少了许多,这也中意。全家商量,又问了文影的意见,对她说只是结了婚可以往南方调,女大终要当嫁,文影也同意了。然后再由端丽给宁波的王家写信,表示同意见面,同意考虑。 立秋这天,那人来了,由端丽婆婆的一个亲戚陪同。小伙子长得不错,身高体阔,一双眼睛虎虎有神。头发三七开分得很整齐,青年装的上口袋里插了三杆钢笔。正巧是星期天,端丽想方设法弄了一桌小菜待客。 婆婆对小伙子还满意,公公只轻轻地说了声“粗坯”,也没发表不同意见,文耀和端丽自然也不能有意见。只是端丽总有点觉得那人生相不太厚道。文影自己倒挺喜欢,精神好了许多,而话又比往日多了数倍。人家不知道内情,只当是生性如此,活泼而已。只有自己家的人暗暗担心,怕她发病。而实际上,这终是瞒不过去的,但此时此刻,谁都不那么想,一门心思地自欺欺人。 中午吃饭了,因为来客是乡下人,也就不必讲究。公公没有陪客,倒是多多等三个孩子一本正经地坐去三个座。端丽在厨房里炒菜上桌,正忙着,忽见三个孩子冲进厨房,把门关上就憋不住地笑了起来。多多笑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咪咪捂着肚子蹲在地上。 “发什么人来疯!没有规矩。”端丽斥责道。 “妈妈,那人的吃相真好玩。”多多忍住笑报告。 “怎么好玩?”端丽好奇起来。 “就象前世没有吃过似的。”多多说。 “他一边吃,一边眼睛瞪这么大,在菜碗上看来看去。”来来学着。多多和咪咪又笑瘫了,蹲在地上。端丽也笑了,可笑过之后,心里却酸酸的,很为文影难过。 吃过饭,婆婆打发文影去睡觉,对客人抱歉道:“这孩子身体不好,不能太吃力了。”然后,向端丽使了个眼色,端丽会意地把孩子们赶出去。她知道婆婆要和客人正式谈判了,自己也识相地走出去带上门,可婆婆叫道: “端丽,你也来坐坐吧。” 她走进房间,见婆婆的表情有点张惶,知道她是怯场了,这事少不了又落在自己身上了。端丽心里也是一阵为难,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她故作镇静地泡来两杯茶,心里紧张地思忖着。 “阿娘,吃茶。”她把茶端过去。 “噢,嘿,罪过,罪过!”那老太太连声客气着。 “弟弟,吃茶。”端丽坐下,聊天似的说,“乡下年成还好吗?” “一个工一元两角。”小会计报账道。 “那就很好了。文影插队那山里,一个工只值四五角,她又做不了一个工。” “太穷了,太穷了!”老太太说。 “所以心里不开心呀!身体也不好了。心情是很影响身体的。” “自然,自然。” “张文影到底生的什么病?”那年轻人发问了。 端丽和婆婆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色,停了一停,说:“她这个病也不算什么病,只要开心就象没有病。就怕生气、伤心,就要发作了。” “发作起来什么样呢?是癫痫吗?”他刨根问底。 “不是癫痫,不是癫痫。发作起来不过是闷声不响,或者哭哭,或者笑笑。” 年轻人和老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不再问了,神色却黯淡了许多。 端丽扯开了话题:“你们一个大队多少人家?” “总有百十来户。”他敷衍。 “主要种点什么东西?” “稻哇。” 气氛冷了许多。这么又坐了一会儿,婆婆起身出去找咪咪买点心,端丽也起身去拿热水瓶来斟茶。当她拿着热水瓶走到门口,听屋里传来轻轻的说话声: “这种病结了婚就会好的。”那老太太在劝小伙子。 “我又不是一帖药。”小伙子闷闷不乐地说。 “她毛病好了,有你的福享了。张家是什么人家,你知道?” “现在还有什么?不都靠劳动吃饭。” “你年纪轻,不懂。有句老话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端丽的心冰凉冰凉,站在门口怔住了。 “端丽,做啥?”婆婆过来了,奇怪地瞅着她。 “姆妈,你来。”端丽转过身,不由分说地拉住婆婆的手,走到厨房,关上了门。 “啥事体?”婆婆莫名其妙。 “这门亲算了吧!嫁过去,对谁也不会有好处。”端丽压低声音急急地说,“且不说结了婚,妹妹的病不一定能好。那里虽是姆妈你的老家,可那么多年不走动,人生地疏,文影在那里举目无亲。万一婆家再有闲言闲语,只怕她的病会加重。再说,人家会好端端一个小伙子,为何要到上海来找媳妇,恐怕也有别的方面的贪图。”接着端丽就把刚才听来的话一一转述了。 婆婆怔怔的,过了一会儿,眼泪下来了:“前世作孽,前世作孽!” “姆妈,你听我一句话,我和文影虽不是亲姐妹,但我绝不会为她坏的。她的病不能再耽误了,要看病。”端丽恳切地说。 婆婆哭着:“我老了,也有些糊涂了。这事全靠你了。虽说你只是个媳妇,可比我儿子还强。爹爹昨天还夸你呢!” 这次是正式的权力下放。端丽立即行动起来,带文影去看了病,医生说需要住院治疗,可是病床很紧张,去家等医院的通知吧!端丽又设法托人找关系。她如今工作了,有了新的社会关系。工场间的阿姨虽粗鲁,却很热心,热心中掺了点好奇,因此促进了热心。七转八转,居然和精神病院住院处的护士长联系上了。十一月时,终于得到了一张床位。 端丽送文影住院去了。 女病房是一间很大的房间,足有二三十个床位,一个个身穿白衣服的病人,坐在各自的床上,神态各异。有的极其冷淡,有的十分粗鲁,有的兴奋地动个不停,有的懒懒的昏昏欲睡,还有一个象幽灵似的从这头飘到那头,从那头荡到这头。文影沉默着,沉默中含着恐惧。她紧紧地依着嫂嫂,象个孩子似的需要保护。端丽搀着她的手,轻声安慰着,实际上也是安慰着自己: “这里倒蛮静的。好好休息,什么也别管。下午,我和姆妈就来看你。” 文影听话地点点头。 办好了住院手续,听护士交待了探病的规章制度,服侍文影换了衣服。白色的,染有几块黄色药渍的病员服罩在文影消瘦的身体上,象套了一只口袋,把人都显小了。文影好象一下子小了十岁,脸色苍白,眼神怯怯的,每一转眸都象是在寻求保护。她又好象突然苍老了十岁,眼角、额头有了细细的皱纹。背有些佝偻,走路行动透出迟钝、蹒跚。 端丽走的时候,让她躺着别动,可她不声不响,仍然站起身,默默地跟在嫂嫂身后,走到门边。端丽回过头: “进去吧!” 文影不说话,倚着门,凄楚地看着嫂嫂走下楼梯。在这一瞬间,端丽几乎对自己的做法动摇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在这里,她感到每个人都是精神病,而独独自己的小姑不是。她了解小姑发病的原委,她认为小姑的发病是合理的,她是极清醒极正常的,她不该和这些反常的人在一起。她这么认为,更加觉得把送进去是桩错误了。 下午,婆婆去看了文影,回来就哭。以后,每个人去看望回来都唉声叹气的,言语之间,不免有些责备端丽心狠手辣,似乎她把妹妹送入了地狱。端丽压力很重,而且有些负气。于是更加觉得对文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这责任压得她很疲倦,很紧张,却也使她精神大振。 她从来没对谁负过什么责任。自己生下那三个孩子,如果生病,她只需向奶妈问罪,自己心灵是没有一点负担的。这会儿,却要为文影及其全家负责任了,她觉得这是个很沉重的负担。 她几乎每天下班跑医院,看望文影,向医生询问情况,多挣点钱为文影买营养品。她请金花阿姨又找了一个孩子带。这个孩子,基本上由多多负责。 这当儿,文光回来了,是探亲。然而半个月过去了,他又去信续了半个月假。一个月过去了,他又续假。这么拖了三个月,他干脆连续假都免了,毫无走的打算。每日里睡睡懒觉,逛逛马路。和插队前一样,百无聊赖,闷闷不乐,进进出出没有一点声响,只多了一个抽烟的习惯。他回来不走,本在端丽意料之中,可暗地里又希望他不至于那么糟糕。这会儿,是真正认定他没出息,从心里可怜他又瞧不起他。 这么过到了七三年,忽然下来一个文件:凡有医院证明有病的或独养子女,均可办理回沪手续。端丽行动起来,到处奔波,为文影办理病退。她的病已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手续办得十分顺利,只是最后还须去一次江西。 “让二弟去吧!他在家横竖没事,并且又是出过门的人,总有数些。”文耀提议。 “我?不行,江西话我听不懂,如何打交道。”文光很客气,似乎除他以外,其他人都懂江西话似的,“还是哥哥去,哥哥年龄大,有社会经验。” “我要上班呢!” “请假嘛。你们研究所是事业单位,请事假又不扣工资。” “扣工资倒好办了。正因为不扣才要自觉呢!”文耀顿时有了觉悟,“弟弟去嘛,你没事,譬如去旅游。” “我和乡下人打不来交道,弄不好就把事情办糟了。” 兄弟俩推来推去,婆婆火了: “反正,这是你们两个哥哥的事。总不成让你们六十多岁的爹爹跑到荒山野地去!” “哥哥去,去嘛算了!” “弟弟去,弟弟去,弟弟去了!” 端丽又好气又好笑,看不下去了,说:“看来,只有我去了。” “你一个女人家,跑外码头,能行吗?”婆婆犹豫着。 端丽苦笑了一下:“事到如今,顾不得许多了。总要有个人去吧!” 最后,还是端丽出马,去了十天,回来了。带来了户口、粮油等关系,还把文影的箱子衣物带了回来。另外,她把文影没用完的草纸、肥皂、毛巾、牙膏和不易携带的热水瓶、钢精锅、火油炉,在当地处理了。变卖来的钱,正好抵偿了来回路费,还剩两块三角。 回到家,大家都很欢喜。婆婆告诉她,文影的病情有了好转,就怕复发。医生说,再巩固一段时间便可以出院了。端丽一阵轻松,腿却软了,不由瘫坐下来。一家人惊慌地围住她,问她怎么了。她疲倦而幸福地笑着,噙着眼泪喃喃地说: “总算一家人平平安安,团团圆圆。” 第七章 七 三年的时间,一分一秒地熬过去了,回过头看看,又好似只有一眨眼功夫。公公婆婆老了一些;端丽转正了;文影作为病退知青分在街道幼儿园做老师;来来中学毕业分在隔壁弄堂口小烟纸店站柜台;咪咪升了中学;多多终于赖下来,进了街道一爿做洋娃娃的生产组,交了一个男朋友,人品模样都好,出身工人阶级。虽总难免有屈就之感,但想到多多的孩子可不必从此再戴资产阶级帽子,也就心安了。独有文耀、文光两兄弟,依然如旧,一个在家里睡睡懒觉,逛逛马路,发发呆,不想前也不想后,得过且过;另一个省心省力地捧着国家铁饭碗,碗里饭不多也没少,六十元,倒是一点没有显老。 到了1976年底,世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反映到张家的,首先是知识青年的回沪,文光立即抖擞起来,跑回黑龙江,把户口办了回来。然后,政策落实了,退回了抄家物资,实际上只是幸存的一小部份,十年里停发的定息和工资补发了,存折还了,三楼的房间启封了,楼下那两户,也受到了房管处的催促。他们趁机向房管处提出条件,当房管处给予满足时,那条件忽又提高了,水涨船高,不知何时能解决。这是他们改善自己居住条件的最难得的机会,确实不能轻易放过。而张家惨淡十年能有今天,只认为是天赐洪福,千恩万谢,心满意足,并不要求百分之一百的偿还。 一家人,个个欢欣鼓舞,公公婆婆象是年轻了几十年,容光焕发。孙子孙女也是欢天喜地。他们中间除了文耀,都是在最低级的小集体单位,看不到前景,加工资轮不上,找对象也难排上号。如今,就是不工作也能过的舒舒服服,十年的艰辛终于得到了补偿。 父亲拿到了十年强制储蓄起来的一大笔钱,豁达地说:“我老了,钱是带不到棺材里去的。”他将钱分给了每个子女一份。另外,又给了端丽一份。他说: “端丽在这十年里,很辛苦。这个家全靠她撑持着。在文光、文影身上花的心血是不可用钱计算的。” “爹爹,我不要!”端丽说。这半年来的迅疾变化,使她觉得象在做梦。如今,这一厚沓钞票放在面前,日光灯下,票面上每一道细巧的花纹都清清楚楚,她才感到真切。然而,这么厚的一沓拾元票面的钞票,又叫她有点莫名其妙地骇怕,“十年里兵荒马乱,我就算是有心也无力,并没有做什么。我不能拿这钱。况且孩子都大了,我也有了工作,我们不缺钱用。” “爹爹既然已经讲了,你就不要客气了。”婆婆说。 端丽还想推辞,却感觉到文耀在轻轻地踢她的脚,又把话咽了下去。可心里却定了主意,决不收那钱,她认为多拿了钱会难做人的。 回到三楼—三楼归还,他们住上去,公公婆婆独自住二楼。关上房门,文耀立即就说: “你的主意真大,也不和我商量,当场就回脱爹爹的钞票。” “是爹爹给我的,当然由我做主。” “我是你的什么人啊?是你丈夫,是一家之主,总要听听我的意见。”当家难的时候,他引退,如今倒要索回家长的权利了。 “那么现在我对你讲,我不要那钱,要这么多钱干吗?” “你别发傻好吗?这钱又不是我们去讨来的,有什么好客气的?” “我不想……” “为啥不想要?你的那个工作倒可以辞掉了,好好享享福吧!” “不工作了?”端丽没想过这个,有点茫然。 “好象你已经工作过几十年似的。”文耀讥讽地笑道。 端丽发火了:“是没有几十年,只有几年。不过要不是这个工作,把家当光了也过不来。” “是的是的,”文耀歉疚地说,“你变得多么厉害呀!过去你那么温柔,小鸟依人似的,过马路都不敢一个人……” 他那惋惜的神气使得端丽不由得难过起来,她惆怅地喃喃自语道:“我是变了。这么样过十年,谁能不变?” 文耀温柔地将端丽一绺夹着银丝的额发撩上去:“你太苦了,老了许多。我是个没用场的人,只有爹爹的钱,可以报答你。” 端丽不响,慢慢转过脸,对着五斗橱上的镜子。很久没有细细地打量自己,镜子里的形象生疏了—头发的样式俗而老气。眼睛下面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垂下了两个泪囊,嘴角鼻凹又是什么时候刻下了细而深长的纹路?面颊的皮肤粗了,汗毛孔肆无忌弹地扩张开来,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抚摸了一下脸庞。这时,她看见了自己的手,皮肤皱缩了,指关节突出了,手指头的肉难看地翻过来顶住又平又秃的指甲,指甲周围长满了肉刺。 “我是老了。”她沮丧地垂下手,呆呆地看着镜子里那个丑陋而陌生的形象,那确定无疑的正是自己。 文耀走到她身后,抚摸着妻子的头发,轻声说:“别难过。这十年,我们要赎回来。” 端丽从镜子里端详着丈夫,她似乎又看到了十多年前那个风流倜傥的丈夫,他潇洒自如,谈吐风趣而机智,浑身洋溢着一种永不消逝的活力。她爱他。 当天夜里,他们把钱存进了银行的通宵服务处,让它毫不耽搁地生利、生息、变本、再生利、生息……可是,工作她没舍得退。这是不容易争取来的,再说,天有不测风云,说不定哪一天……一切都是不可靠的,唯有职业是铁打的,这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她考虑了一下,决定请病假,工资全扣完了不要紧,只要保留这个职业。这些年的辛苦,她得了轻度的腰椎间盘突出症。里弄里的合作医疗,很容易开出病假,只要你自己舍得钱。 她去送病假条时,梁阿姨看都没看,就爽快地说:“你休息吧!这种生活本不是你做得长远的。” 也许梁阿姨确有弦外之音,也许只是她自己多心了,端丽涨红了脸,急忙解释说:“其实不休息也可以,不过就是想治疗得彻底一点。好了以后,我还是要来做的。” “可以,可以,你啥时候想来就啥时候来。”梁阿姨说。 旁边的小矮个子阿姨插嘴道:“你也是有福不会享,叫我是你,真不来做这种短命生活,每日里不歇一口气地做,也只有一块六角。” 大块头阿姨说:“张家媳妇,想穿点,有钞票不吃不用,真是‘阿木林’了。” “靠工场间这点工钿不会发财的……” “不不,话不能这样讲。毛病好了我还是要来做的。”端丽红着脸说,赶紧出来了。走出石库门,穿出弄堂,到了马路上,一阵风迎面吹来,她才感觉背心出了一层汗,衬衫都湿了。她出了一口长气,往家走去。走到路口,看见金花阿姨迎面走来。 “张家媳妇!”金花阿姨叫她。 “哎,金花阿姨,这一向还好吗?” “蛮好,昨日碰到你家先生了,他说你们家要找个阿姨。你们要半日的?全日的?还是洗洗衣服或者买小菜的啊?” 端丽忽然窘迫起来了。这事虽是这几天家里商量的,她也觉得有必要找个保姆,可是她坚决不同意请金花阿姨推荐。不知为什么,她认为拜托金花阿姨帮这个忙是极不合适,极不应该的。为了这,还和文耀吵了嘴。他为她不服从自己很觉气愤,很是怀念十几年前不敢过马路的端丽。 “我倒认识一个人,五十多岁,人蛮清爽,蛮老实。不过就是临时户口,你们要看看人吗?” “究竟用不用人也还没说定呢!”端丽支吾着。 “你回去和你家先生商量商量好吧?不要想不穿,有钱就过过惬意日子嘛!”金花阿姨开导她。 “好的,我回去商量商量。过几天给你回音,让咪咪到你那里去。” “我来,我来。” “咪咪去,咪咪去。” 她们客气着,然后分手了。端丽背心上又出了一层汗。 以后的几天里,端丽就跟着文耀一起跑商店:添置家具,买电视机,电冰箱,电风扇,买衣料、衣服、皮鞋;买种种护肤、护发的面霜,还有染发水、洗发精……端丽烫了头发。 她坐在理发店的镜子前,心别别地跳着,想象不出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当头发一绺一绺地卷起,放下,做好,吹号,整理完毕以后,她对着镜子出了好一会儿神。镜子里的形象,她既感到陌生,又感到熟悉。她欣慰地发现,自己还没老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蛮好,蛮好!”文耀站在她身后,满意地说,把她从迷茫中唤醒了。她羞涩地一笑,站了起来,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无意中瞥见橱窗里自己的影子,她很满意。自我感觉变了,变得十分良好。她想,还可以再好好地生活一番呢! 南京路上,人来人往,十分拥挤。人们象排成队似的慢慢行走着,绝不可能快步如飞,也无必要快步如飞。在这里,人们就只是为了走走,看看,买买东西。这是一条没有目的的道路,或者说,这道路的本身就是目的地。端丽在人群中,耐着性子慢慢挪着,手不能甩,腿不能迈,不觉有些急躁起来,总想快点穿过人群向前走。难免挤着了几个人,于是人们便都回头看她,皱眉,撇嘴。 “你干嘛这么快?难道去赶火车?”文耀拉住了她。 “这么慢吞吞,肚肠根都痒了。”她说。 “急什么!家里有什么事,有阿姨在,又不要你回去淘米烧饭。” “我晓得。不过,我们也没什么事呀!” “没有事慢慢逛逛玩玩呀!你看,这块料子很雅致。” “我穿太嫩气,多多穿又有点老气。走吧!”她极力往前走。 “难道非要买才可以看吗?欣赏欣赏玩玩嘛!”文耀极力挽住她的脚步。 “这皮鞋也挺好,后跟还有点样子。” 端丽细细瞧了一回,说:“要三十张专用券呢,真辣手!” “看看嘛!” 好久好久没有来南京路了,她感到路上行人比十几年前多出好几倍,每个店里都挤得满满腾腾,头都发昏了。从东走到西,一边走,一边不时地需要吃点东西增加动力。这么走着吃着,就只为了看看。挤来挤去,好不容易挤到柜台前,也就为了更贴近 “随便。” 端丽不高兴了:“你怎么这样随便?” “是随便嘛!戴什么表不一样?要紧的是考上大学。”他埋下头,不再搭理妈妈。 端丽默默地看着来来,这孩子如今变得又瘦又高,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对吃食的热心转移到了学习上面,但仍然是那么一副急,饥不可待的神气。每天在小烟纸店站了八小时柜台,晚上还要用功到十一二点。端丽让他请半天病假复习功课,不要开夜车了,错过子夜睡觉是很伤身体的。来来听从了,请了半天假,却比平日更加拼命。端丽以为还不如上班轻松呢!站柜台虽是“站”,但无须用脑子。因此也不再劝他请假了。 “何苦呢!”端丽自言自语,“‘文化大革命’苦了十年,现在还不享点福,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妈妈,你真是!”来来不耐烦地抬起头,“‘文化大革命’,我们这种人拼死了也上不了大学,现在好不容易一律对待择优录取,你又来烦。” “大学?大学有什么意思?妈妈正正式式大学毕业,‘文化大革命’当中,又怎么样?给人当保姆,工场间当学徒,什么没干过?我想来想去也想穿了,只要有钞票,什么都有了。”端丽想起这些年身无分文的窘迫,她想起为了挣每一分钱所付出的辛苦和委屈,眼圈红了。 十年的苦难,留给每个人的经验都是很不一样的,而在一个人的每一个时期也都是很不一样的。这会儿,端丽从这十年的体验中吸取的只是一种实惠精神。她决心好好生活,象文耀所说的,赎回十年。她以为那十年是白过了。 第八章 八 端丽一个月一个月地开病假,但她自己不再亲自送去,总打发咪咪或者阿姨送去。有一次,阿姨带来了梁阿姨的一张条。梁阿姨说,现在待业青年很多,又有从外地回沪的青年要安排,工场间人手很够了。她身体实在不行,可以把工作退掉。如同意,让阿姨过去讲一声就行了。阿姨是刚从扬州乡下来的,很老实。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等端丽回话。端丽笑笑说:“等会儿再说吧!”端丽把阿姨打发走,准备等文耀回来再商量。可文耀回来时,带了一架日本索尼的四喇叭收录机,全家欢腾。多多为了邓丽君,来来为了英语,咪咪既为邓丽君,也为英语,心中尚有个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所为,则是为听听自己说话的声音。这孩子不知怎么,土头土脑的。姐姐叫她“阿乡”。给她一件衣服,她叠好收起来舍不得穿;让她一个人出去吃点心,她只吃一碗阳春面。端丽也高兴,是为了家用电器的日益齐全。大家商量着如何安置这个四喇叭,端丽便把要同文耀商量的事忘了。第二天想起时,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无须这么认真。随他们去,将她除名,无所谓;给她留职,也无所谓。 家里事很多,都在为文影的婚姻问题忙。如今,有了一份数量可观的陪嫁的文影,已不乏追求者了,轮到文影挑挑拣拣。文影对自己估价很高,却没想到自己年近三十,再如何保养,也要见出点老气。再加上前几年生的那场病,服的药似有些副作用,据说都含有一些激素的成分。她过早地发胖了,体形不再象过去那样苗条秀气,显出了蠢笨。因而造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局面。前几天,端丽的一个小姊妹又为文影介绍了一个对象,是在某科研单位工作的,长相很体面,魁梧,健壮,又很斯文,家里也是颇有些底子的。文影很喜欢,可那男的态度却不甚明朗。往来几次后,还是断了。文影很不开心,似有些要犯病的样子。家里人极担心,想尽一切办法让她散心。婆婆陪她去了一次苏州。回来后精神好了点,端丽趁机劝她:“妹妹,你快三十岁了,不要拖的太久了。” “我也不想拖,可总要找个称心如意的。” “当然。但眼光稍稍放平一点,要实事求是。” “什么叫实事求是?我的要求并不过高,对男的条件总要对得起我自己才行。” “那自然。不过,身外的条件究竟是次要的,主要是看人品。” “人要好,条件也要好。” “条件不是主要的,还是要感情好。”端丽想起文影曾经过的爱情波折,她应该懂得势利眼的可恶。怎么还如此看不破,实在是白白病了一场。可端丽却忘了多多—她让多多与那位工人出身的男友断了关系。她对多多说:“凭你现在的条件,可以随你挑,随你拣。”果然,多多找到了个极好的:父母在国外,早晚要出去接受遗产。 “条件为什么不重要?”文影说,异样地盯着端丽的眼睛,“你当初不也是看着我哥哥有钱才嫁过来的?” 端丽的脸刷地红了:“妹妹,你可不要这样说话。我跟你哥哥享了福,可也受了苦。‘文化大革命’……” “爸爸不是补偿你了?给了你那么多。我这个亲身女儿也不过比你多一半。”文影刻薄地说。 端丽脸白了,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她站起来转身就走了。回到家里,她不由得哆嗦了起来。原来小姑这么在看待自己。当然,她和小姑的这类纠纷,在“文化大革命”以前常常发生。虽没有这么粗鲁地面对面拌嘴,可私下却没少生气。可这会儿,她感到不习惯,无言以对,不知道该怎么辩驳小姑。她一整天都憋着气,胸口起伏着,焦灼地等待文耀回来,好向他倾诉一切。然而她等不及了,等多多下班回来,统统告诉了多多。多多是任性惯了的,一听气得火冒三丈,一定要找小娘娘去讲清楚。端丽说过之后,气平了不少,倒反劝起女儿来:“算了算了,不和她一般见识。”多多不想算,找着机会把话说给娘娘听。 早上多多去上班,走到二楼门前,端丽趴在楼梯上嘱咐了一句:“骑车子小心。”多多新买了一辆台湾小轮子车,进进出出,哪怕只一百米也要以车代步,弄得端丽好不提心吊胆。 多多听了妈妈的话,站住脚,大声说:“妈妈,你又要多管闲事,管了也不会落好的!要是你不管,人家现在作乡下媳妇,多少有劲!” 文影在屋里隔着门说:“闲事不是白管的,有报酬,何乐而不为。” 于是一句来,一句去,没完没了了。 这样的摩擦越来越多,连端丽都觉得无聊了,可又无力解脱,心情十分不好。文影也忒气人,端丽或是多多,每买一件东西,她知道了都要闹,闹过之后,总要得到一件同样的或不同样的东西才能解气。而每回她向父母要东西要不着,也必定迁怒到嫂嫂身上,用端丽得到的那份额外的财产压父母。她越来越难伺候,满足,婆婆一个人都对付不了了。而端丽认定了,不再去管闲事,一句嘴不插。只是心里奇怪:文影为何不与插队落户那情那景比较比较?总该有一番忆苦思甜吧?当她责备着文影时,却丝毫没想起自己。实也应该好好地“忆苦思甜”一番。她都把那十年忘了,那不堪回首的十年没有了。有时候,端丽常常会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怅惘,但她从不追究那怅惘从何而来。 面对着这矛盾,各人的态度均不相同。公公骂文影忘恩负义;婆婆责备端丽得了便宜还不肯让人;文耀很乐观,认为这是过渡时期的矛盾,等妹妹出了嫁便会解决;文光很淡泊,认定这是有闲阶级无聊生活的反映。看见嫂嫂为此烦恼,便劝说道: “何必,这都是吃饱了饭撑的。生活没有意义,各自为自己的精神寻找寄托。” “你又有什么寄托呢?”端丽没好气地顶他。 “没有什么,每天上下班,做满八小时,月初领工资,一切都不用费心,一切都是现成。我们只需吃了做,做了吃。” “你不也一样的无聊!” “当然,所以我想着,把工作退了。” 端丽点点头笑道:“是啊,吃饱饭了,又要想出花样来了。” “爹爹给我的钱,足够做本钱了。现在政府不是鼓励个体经济吗?我想开个西餐厅。” “发疯!”端丽想到他连炒鸡蛋都不会。 “我是觉着自己要发疯了。我们活着,就只为了活着。我们对谁都没有责任。”文光忽然变得忧郁起来。 端丽缓缓地劝他:“你能有今天,很不容易,要知足了。” “是的”,他闷闷地说,“省心,又省力。吃了做,做了吃,平行的循环,而生活应该是上升的螺旋。” 端丽不理他了,只是摇头。 “嫂嫂,那年我去黑龙江,你陪我去买东西,还记得吗?” “记得。” “路上,你对我说的话,我这会儿感到很有哲理。” 她吓了一跳:“请你不要寻我的开心。” “不不,是真的。我问你,人为什么要活着。你说:吃,穿!当时我觉得庸俗,可现在我想透了。就是为了吃,穿。我们劳动是为了吃穿得更好,更好地吃穿,是为了更努力地劳动,使吃和穿进一步。人类世界不就是这么发展的?” “你想的总是很好。”端丽肯定他。 “所以我想,不要那铁饭碗,自己创造新大陆。” 端丽仔细地看看他,摇了摇头:“我劝你就这么想想说说算了,千万别动手去做。你做总是做不到底的。” “何以见得?”文光不服气。 “你和爹爹划清界限,没划到底;去黑龙江建设边疆,也没建到底。” “那时太幼稚,现在成熟了。” 端丽还是摇头。 “你等着看。”文光说。 端丽等了不少日子,见他并无什么动静,每天上下班,不高兴了就请半天病假,躺在床上捧着一大堆杂志看小说。如今文学刊物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任他怎么看也看不完的。那开西餐馆的念头也许已自生自灭了。或许,这正是他成熟的标志?端丽心中暗暗好笑,但在内心对他倒有了一点好感,觉得这些年他毕竟有过一些思考,因此也有了一些长进,尽管只停留在口头。她想起了小姑,她这十年的长进,不过是从从小姐脾气发展成了老小姐脾气,越发难弄。看到多多和她的男朋友走进走出,都要说几句闲话。多多完全能意识到自己的优越,索性不理小娘娘,不屑于和她拌嘴。她觉得自己迟早要离开家,有一种临时观点,经常迟到,早退,旷工。端丽看不过去,有时说她:“你不去也要请个假。病假还是事假,总要有个说法。我在路上碰到你同事都不好意思说话了。” 多多噎妈妈:“你自己不也不去上班?让他们把我开除好了。” 端丽气得说不出话来,发现多多的脾气和十年前一样的坏了,娇纵,任性,爱打扮。她忽然十分想念“文化大革命”中的那个下乡回来,皮肤黑黝黝,叫她“亲爱的妈妈”的多多。她叹了一口气,心想,这十年家里苦虽苦,感情上却还是有所得的。熬出头来了,该吸取一些什么经验教训吧!生活难道就只是完完全全地恢复? 生活在恢复,连更早一点的交谊舞会都恢复了。虽然没有舞厅,可是大学里,工厂里,机关里,甚至自己家里,都开起了舞会。文耀常常带着端丽和孩子去朋友家跳舞,有时在自己家里开。来来的复习迎考到了最紧张关键的阶段,他从不参加。咪咪只是坐在旁边看,土里土气地傻笑。她真土,居然还扎着两根牛角辫,穿着黑布鞋。新衣服,皮鞋,她总不穿,好好地收着。多多警告她:“再不穿,式样就要过时了,想穿也穿不出去了。”她仍不穿,有点乡下人的派头,小家子气。 多多很快就学会了跳舞,但总有一些变异,肩膀、腰,随着节奏扭着,并觉得古典的交谊舞已经满足不了,年轻人都去学新式的扭摆舞。端丽这一辈人是不欣赏的。端丽的舞姿是最最古典、最最标准的,含蓄、优雅,有点懒懒的,却又是轻盈的。当她随着圆舞曲旋转时,会忘了自己四十多岁的年龄,她以为回到了大学生的舞会上,她和文耀这一对,总是舞会中心的漩涡。 每一个舞会,都是欲罢不能,直到深夜、凌晨才结束。人的兴奋有着惯性,当这惯性终于消失,随之即来的却是寂寥,这寂寥使人疲倦,疲倦得烦躁。端丽惧怕这种寂寥,因此总不愿舞会结束,而拖延得越久,则越感到寂寥,疲倦感也越发强烈。弄到后来,她简直怕人家邀请她参加舞会了。她既抵不住舞会的吸引力,又抵不住跳毕之后的寂寥和倦怠。真不知如何是好。 自从有了舞会以后,端丽养成了晚睡晚起的习惯,准确地说应该是恢复了这习惯,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她都是这么着的。十点钟才起床,喝一杯咖啡,两片夹心饼干当早餐。也不换衣服,只穿着睡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最怕这时候来客人了,于是感到房间不够用,就去找婆婆商量。 “姆妈,‘四人帮’打倒有两年了,我们再去催催房管处,把楼下的房间要回来,可以做客餐厅。现在,爹爹、文耀的朋友都来往起来了,没个客餐厅不方便啊!” “这几天,你公公也在叨咕这件事,不晓得能不能要回来呢,下面人家不知足得很,条件提得越来越高。也不想想过去住的是草棚棚。” “去催总比不催好吧!” 公公又去催了几次,房管处迫不得已,加紧与楼下两家谈判,又过了一个月,总算谈妥,楼下人家要搬了。 端丽想起阿毛娘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倒有点过意不去,买了一只蛋糕,表示恭贺乔迁之喜。阿毛娘不接蛋糕,眼睛望着别处,冷冷地说: “还是老板有钱,住洋房,工人穷得响叮当啊!” 端丽不知说什么才好,站了一会儿,把蛋糕放在已搬上卡车的一张小桌子上,上楼了。她站在三楼窗前,默默地看着一筐筐煤饼、劈柴,一件件破烂的家什搬上卡车。最后,卡车“嘟”的一声,走了。 她走下楼,推进门去。房间很干净,地板拖得发白了,墙壁用石灰刷得惨白,墙上还留着一张新崛起的电影明星的画片。他们尽自己所能保护这房子,装饰这房子。她想起阿毛娘说过:他们从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她又想起,当咪咪听说他们原先住草棚子,老气横秋地说:“作孽!”这时,心中升起一丝歉意,她想,现在他们搬到哪儿去了?但愿不再是棚户区。 不几天,房管处来人将两间房间打通,恢复原样。墙壁糊了贴墙布,地板上打了蜡。沙发买来了,三人的,双人的,单人的,茶几买来了,宽的、窄的、长条的;立灯、窗幔……都买来了。客餐厅重新建设起来了。 现在,“文化大革命”以前的一切,都恢复了。 当端丽重新习惯了这一切的时候,她的新生感却慢慢儿消失尽了。她不再感到重新开始生活的幸福。这一切都给了她一种陈旧感,有时她恍惚觉得她退回了十几年,可镜子里的自己却分明老了许多。于是,她惆怅,她忧郁,这是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她自己都没有意识清楚,也不知这感觉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觉着百无聊赖:宴会,吃腻了;舞,跳累了;逛马路,够了;买东西,烦了。她想干点什么,却没什么可干的。这会儿,她倒开始羡慕文光。文光看小说看入了迷,居然学着动手作起小说来。他将他没有勇气实践的一切都交给小说中的东西去完成。这些东西居然发表了一二篇,还收到几个傻里傻气的中学生的来信。他越起劲了,请了长假在家里写作。多少年来苦恼着他的问题解决了,经过这么些折腾,他总算为自己找到了一点事情做,这是一桩非常适合他的事情。他不再感到空虚,不再悲哀了。开始,认为他是回避,可后来也服气了,他毕竟还能想出来,并能写下来,这也是不容易的。她读过他的小说,那只是一片透明的幻想,倒也给人一种安慰。端丽也很想找点事来做做,她太无聊了。 在这烦闷的日子里,来来的大学录取通知来了,是全国第一流的重点大学。来来捧着通知的手直颤抖,半晌也没平静下来。其他人的高兴都很适当,不过分。张家并不缺少大学生,只要没有意外事故,每个人基本上都能受到大学程度的教育。到了八月底,来来要报到住校,端丽为他收拾行李。买蚊帐、买床单,买箱子,买卧式的录音机,一眨眼,三百元钱就出手了。她不由想起在那动乱的日子里,为文光、文影整理的两份行装。那时真难啊!多多把一分一分从嘴里挖出来的钱都奉献了。想起这些,端丽疲倦地地坐了下来。光是想想,也吃力,也后怕。当时自己是多么能干,多么有力量。那个能干的女人这会儿跑到哪儿去了呢?而且,究竟那个能干的女人是不是自己呢?她恍恍惚惚的,心里充满了一种迷失的感觉。她象一个负重的人突然从肩上卸下了负荷,轻松极了,轻松得能飘起来,轻松得失重了。 人生轻松过了头反会沉重起来,生活容易过了头又会艰难起来。 来来欢天喜地地去了学校,多多欢天喜地地出了嫁,家里更加冷清了。文耀见端丽闷闷不乐,以为家里客人多,送往迎来的太累了,便提议趁国庆三天假去杭州玩玩。端丽也以为自己是累了,想出去散散心,或许情绪能好转。她同意了,并建议带咪咪一起去。 “人都说咪咪小家子气重得很,怪我们不带她出去见世面。” “这孩子命苦,一生下来不久就赶上‘文化大革命’,该让她多享点福。”文耀也说。 可是咪咪不愿意:“我不去,我要复习功课。这次测验,代数只得了八十分。”咪咪学习很巴结,可是也许学习方式有问题,成绩总是平平。端丽可怜她,认为她大可不必费那么大劲读书。 “功课回来也有时间复习的。你不是还没去过杭州?” “回来又要上新课了。今年升高中要考,代数没把握考一百分,就没希望进重点中学高中。” “进不了就不进,我们不和人家争。现在家里好了,不会让你吃苦的。”端丽说的是真心话,她觉得咪咪和来来不同,她不是个读书的料,读起来吃力不讨好,何苦拼命呢!她怜惜地抚摸着咪咪的头发,“你跟着爸爸妈妈吃了不少苦,现在有条件了,好好玩玩吧!” 咪咪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妈妈:“妈妈,我们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有钱了?” “爷爷落实政策了嘛!” “那全都是爷爷的钱?” “爷爷的钱,就是爸爸的钱……”端丽支吾了。 “是爷爷赚来的?” “是的,是爷爷赚来的。但是一个人用不完,将来你如果没有合适的工作,可以靠这钱过一辈子。” “不工作,过日子有什么意思?”咪咪反问道。她从小苦惯了,是真的不习惯悠闲的生活。 端丽说不出话了,怔了一会儿,淡淡地说:“你实在不愿去就不去吧。” “好的!”咪咪解脱了似的重又埋下头去做功课。端丽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看了咪咪一眼,她后脑勺上两根牛角辫冲着天花板,一笔一划都贯注下去,十二分地兴趣和认真。她从来就是这样,干每件事都很认真,很仔细,很有兴味。她喜欢做事情,无论端丽让她干什么,她都欢天喜地,似乎这些琐事有着无穷的趣味。有一次,端丽让她排队买西瓜,队伍很长,太阳很辣,两小时之后,端丽才去换她。她汗流满面,却兴致勃勃。看到妈妈高兴地说:“只有九十八个人了。”九十八个人仍是一列很长的队伍,但总是在慢慢地缩短,接近目的地了。咪咪从小习惯的是在日头下,流着汗,一小步一小步地接近目标,获得果实。这十年的艰苦岁月,在咪咪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岁月,毕竟不会烟消云灭,逝去得那么彻底,总要留下一些什么。要想完完全全地恢复到“文化大革命”以前那情那景,是不可能的。端丽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好象是安慰,又好象是悲哀,她对杭州之行的兴趣淡漠了许多。 在杭州的三天,还是愉快的,跟着旅游车,凡事不用操心,可以尽兴地玩乐。三天之后,旅游车返回上海,车上那几对新婚夫妇,随之感叹: “好了,再会了,杭州。明天又要上班了,唉!”他们叹着气,但那表情却并不悲哀。端丽不由地羡慕起他们来。他们回去了还有事干,尽管也许是极苦极脏极费力的事。自己确不用辛苦,没有什么事等着她,她可以自由地安排时间,想干什么干什么。然而,干什么呢?她沉默地望着越来越远的西湖,心里空落落的。 “是呀,明天要上班了。”文耀也说,“你看,还是你惬意。” 端丽愠怒地看了他一眼,她以为他是在嘲笑她,气她。过后又觉得自己可笑,神经过敏。然而一想,自己难道已经无聊得有点神经质了吗?不觉又害怕起来,极力使自己愉快。她试图轻松起来: “过年,我们到宁波去玩吧!” “对了!宁波的小镇很有风味,还可以从普陀山绕道去烧柱香。”文耀对游玩的路线总是十分明确。 前后左右几个小青年把脑袋靠拢过来听着: “普陀山是佛教圣地,据说现在又修复了,每日里,朝山进香的人络绎不绝……” 一个新郎官说:“我们也去。” 他的小爱人,一个很清秀的女孩子白了他一眼:“啥地方来这么多钞票?” “加几个班,不缺勤,年终奖金肯定够去一次。” 新上任的小主妇认真地核算了一下,点头批准了:“这倒是够了。” 端丽又悲凉起来,她老是羡慕人家,使得自己的心情越来越糟。 到家了,一进门,阿姨就告诉她,工场间梁阿姨来过了,讨她的回话,请她无论如何要在这个星期决定了。 “阿姨,去烧洗澡水吧!”文耀吩咐,转头对妻子说,“退了吧,爽气点。” “退了,”端丽怔怔地看着丈夫,“就没有工作了。” “没有就没有,不就几十块钱吗?” “这倒不光是为了钱。”端丽说。 “不为钱是为什么?”文耀脱外套,换拖鞋。 “要是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呢?” 文耀笑了起来:“要再来就亡党亡国了。” “这倒是。” “‘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了,彻底过去了,再也不会有了。” “是过去了。”端丽同意,可是她却想,要真是这么一无痕迹,一无所得地过去,则是一桩极不合算的事。难道这十年的苦,就这么白白地吃了?总该留给人们一些什么吧!难道,我们这些大人,还不如咪咪吗? “你不要心有余悸了。” “先生,水开了,浴缸也擦了。”阿姨说。 “好,好,”文耀答应着,“哎,阿姨,你去工场间,讲一声……” “不!”端丽叫了一声。 “怎么?你还要去工作?有福不享。” “你不要管我。”端丽心烦地说,“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你主意也太大了,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过去我倒蛮想听听你的主意的,可你有过什么主意吗?” 文耀真的恼了:“好了,不要吵了。阿姨你去讲,欧阳端丽明天就去上班。” “阿姨,我自己去讲。”端丽说。心里却有一点发虚,真要她明天就去上班,她能去吗?那阴冷的石库门房子,惨白的日光灯,绕不完的线圈,粗俗的谈吐,轻薄的玩笑,阿兴流着口涎的微笑……她软弱地又说了一声:“明天我自己去讲。” 晚上,她睡不着。一个人坐在客厅前的小花园里,望着天上幽远的星星出神。秋夜的天空又高远又宁静,给人一种空明的心境。 “嫂嫂。”有人叫她。 “哦,是文光,吓了我一跳,还没睡?” “已经躺下了,可脑子里忽然升上一个念头,就再也睡不着了。”文光靠着落地窗,抽着烟,烟头一明一暗。 “是来了灵感?” “也许。有一个人,终生在寻求生活的意义,直到最后,他才明白,人生的真谛实质是十分简单,就只是自食其力。” 星星在很高很远的天上一闪一闪,端丽忽然想哭,她好久没哭了,生活里尽是好事,高兴的事,用不着眼泪。 “用自己的力量,将生命的小船渡到彼岸……” 眼泪沿着细巧的鼻梁流入嘴中,咸而且苦涩。她好久没尝过这滋味了,她如今什么味也尝不到。 “这一路上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他尝到的一切甜酸苦辣,便是人生的滋味……” “你说的总是很好,可实际上做起来却多么难呵!”端丽在心里说。 端丽的头发湿了,天,开始下露水。夜,深了。丁香花香更加浓郁,客厅里的大钟“当当当”地打着。时间在过去,悄悄地替换着昨天和明天。它给人们留下了露水、雾、蓓蕾的绽开,或者凋谢。然而,它终究要留给人们一些什么,它不会白白地流逝。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