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后成长史》 第1章 求亲 繁华王朝,自有盛世之都。本朝曰大靖,自太宗一统九州以来,已历经三百年风雪洗礼,京城已然修建得恢弘规整,富庶得不必言说。而当中,有一处紫气要地,其上驻落着一间恢弘的大宅—— 这官宅可是了不得:门前石板铺就的道路宽敞平整,足够六驾马车并行;门旁两根精致雕花的朱漆柱子雄壮异常,自是显出主人身份不凡;匾额上“世代忠义”的御题烫金大字耀眼无比,更是象征着主人整个家族的无上荣耀。 从门前路过的吵闹人们,不论是谁、何等出身、多大官职,但凡路过这扇大门,都像是被这阵势镇住了一般,敬畏地低头快步前行而过,不敢再喧哗一字。 谁人不晓,这宅子,乃是其主尚了清河郡主、权极一时的平津侯府;这氏族,乃是为靖太宗打下半壁江山、三百余年长盛不衰的世家门第,冀州宋氏。 宋氏出名的,却并不单单是因为权势,而是宋氏成员们那与生俱来的一副好皮相。要说这宋家人的脸,便是连天家也是要为之侧目的。 当年平津侯还未封侯之时,清河郡主只在宫廷盛宴中隔着那屏风惊鸿一瞥,就芳心暗许,与皇帝吵着要下嫁于他。 现如今清河郡主成了宋夫人,与平津侯宋老爷诞下一子一女。 听闻这对兄妹都不是省油的灯。嫡子宋温文生得温润如玉,战场之上却如地狱修罗,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其妹宋尔雅娴于琴棋书画,坊中却风传她生得如妲己转世、是祸国殃民的料子,以至于她年方十六,将到十七,却择不到个好夫婿。 ……真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锦绣便是这宋家大宅里的一名丫鬟,她自被买进府中以来,跟在大小姐宋尔雅身边已经有些年头。 今日她受老爷吩咐照管小姐梳妆,只因户部侍郎蒋大人要携着蒋家嫡子来与老爷求亲。 哪知小姐今日一大早就把自己锁在了屋子里,死活要自己梳妆;这都也罢了,偏偏还拖拖拉拉,都到这时候了,还没出来。 “小姐,您可梳妆好了?”锦绣等得有些急切,走到闺房门前,见房门先前落下的锁已经开了,只是轻掩着一条缝。 她便估摸着小姐已经妆洗完毕,道:“两位大人都到了,老爷与两位都在君恩堂里等小姐呢。” 宋小姐没有答话,只是屋里一阵窸窸窣窣,随后又回复了平静。 锦绣想起自家小姐曾经的“历史”,心中升起一丝不祥之感。 说到宋小姐难嫁,京城里的街坊百姓可都是有目共睹的。 坊间有传,京城里的大小姐中,各个都生得端庄淑丽,唯独坊间盛传这位宋小姐气质与其他人不同。人家是梅兰竹菊,清淡馨香,偏偏她宋尔雅生成了一朵富贵逼人的牡丹,一点儿都不低调。 坊间另传,平津侯尚了清河郡主之后,平津侯碍于郡主恩威并施一直未曾纳妾,以致子嗣单薄。这宋小姐一定与她娘一般生悍,叫人高攀不起。 坊间又传,曾有疯道人来这平津侯府门前看过,说这府里生了个祸害人间的妖精,将来要害得大靖朝尸骨遍野、生灵涂炭。 坊间还传,宋小姐刚及笄时,第一位求亲的便是位尊贵异常的王爷府世子。谁知道宋小姐只隔着纱帘望了他一眼,他便自愧不配,当场落荒而逃,回家之后便茶不思饭不想,缠绵病榻许久,只日夜叫着宋家大小姐的闺名。 ——其实谁知道,她宋尔雅当时只是在那位公子的茶里下了巴豆,人家是急着回去看大夫;而人家缠绵病榻叫她闺名……恐怕是在骂她罢了。 宋尔雅原本想,长得太美也不是大错,也并没什么大碍,只是百姓八卦的心实在太可怕,谣言传来传去,久而久之,平津侯府的宋小姐就变成了狐媚子的化身。 现如今宋尔雅已年方十六,却没有人敢再来提亲。平津侯宋老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前几日在朝臣勋贵面前放下狠话,说如果寻了一位待他女儿好的姑爷来,就陪上三分之二的家业田产做嫁妆,非但如此,还必定对这位姑爷一手扶持。 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蒋府那等贫寒书生起家的门第,要说是高攀也不为过。 “小姐,您可有需要奴婢帮忙的?”锦绣等不及了,说着便推了门走到屋里。 宽敞的闺房一片温香,转过屏风,见轻纱帐幔里被褥整齐、角落的香炉里燃着小姐最爱的沉香,偶尔散发一丝丝的青烟。 宋小姐正背着她端坐在梳妆案前,轻纱笼罩之下,腰背挺直、曲线火辣;白玉般的手腕线条玲珑,漆黑的秀发盘了几束灵巧的在脑后,余下的任它垂落,成了一片盛大的乌瀑。 锦绣这才放下心来。很好,小姐今日打扮得很美。 不愧是坊间风传“京城四小姐”之首的宋大小姐。单看这背影,就要迷倒多少男子?这位未来的姑爷,今后怕是有好福气了。 锦绣艳羡得很,心道她家小姐必定事先打听过这位蒋公子,才如此有心,想要给他留下好印象。锦绣一面暗笑宋尔雅的小女子情怀,一面谑道,“小姐今日真是用心,要是蒋公子早点来求亲就好了。” “蒋公子好不容易来提次亲,自然要用心。”静坐的美人徐徐回头,锦绣的目光便随着她回头的动作流转:华贵的环佩、艳丽的香腮、精致的下巴——最后,定格在她的脸上。 美人儿宋尔雅明艳的樱唇微勾,朝锦绣莞尔一笑,锦绣却当即只觉得心里一片拔凉,两眼金星直冒,差点一个趔趄跪倒在地,还好跟在后面的莲华快步上前,眼疾手快搭了一把。 这莲华也正诧异着,锦绣姐姐往日里做事是丫鬟里最最稳当的一位,因为这,老爷才把她让她从小到大跟在小姐身后伺候着,怎么今日走路这么不稳? ……正心想着,莲华瞥了眼跟前笑意盈盈的小姐,整个人都差点昏厥了去,“小姐!您……您这是作甚!” 那被唤作“小姐”的女子十四五岁年纪,生得一张鹅蛋般圆润的艳丽脸蛋,凝白肌肤,琼琚小鼻,一双杏眼盈盈会语,顾盼生辉,似嗔似笑,真是天外飞仙一样的人物…………只不过目光再往上,就是两条及其夸张的大粗眉乌漆抹黑地平铺在脸上,好不骇人! “好看吗?此乃本小姐添置的新式眉妆。”宋尔雅见着两个丫鬟震惊万分的模样,心中很是满意。 莲华只觉得心中雷声一片,小姐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如意郎君,若是被小姐毁了这桩婚,老爷今晚定不会轻饶了她这做奴才的! 宋尔雅见两个丫鬟一副皇上不急太监急的样子,登时一声冷笑。 这些个想一步登天的朝臣们,纷纷蠢蠢欲动的想把儿子卖到宋家做婿。这不,她爹终于选定了他心目中的如意姑爷——可又能怎样? 宋小姐心里早有了一把算盘,是铁了心不想嫁那位蒋公子。 全天下只有宋尔雅一人懂得自己。她恨嫁,其实是不想随便择人便嫁。 莲华这下看宋尔雅一脸笃定地在思考,心里慌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不停地跺着脚,叫“小姐”!“小姐”!这一句将宋尔雅从思绪里拉回。 宋尔雅嫣然一笑,没脸没皮问道:“叫我作甚?难道嫌本小姐不够美貌?或是还需要多添几笔?”说罢广袖一扬,黛笔一挥,要再往自己眉间招呼上去。 莲华冲上前去抢过那镶金黛笔,又急又气,嚷道:“小姐,你存心弄死我们吗?” 倒是锦绣见过些世面,经过方才那一番惊吓,现在已经淡定不少,但饶是如此,她还是眉头紧皱:“小姐下回要再想吓走那些提亲的,也不必如此折腾自己,倒不如直接与老爷说。” 宋尔雅站起身来,一双美目顾盼生辉,“你们可是都觉得我这眉毛不好看?我这去让蒋公子评评理。”说罢便意欲去往门外。 莲华这下急了,火急火燎地跟上要去拦宋尔雅,想让她重新净了脸再去;却被宋尔雅侧了身,轻轻拧了眉毛,用一双似嗔非嗔的杏眼漫不经心地盯着。 这一盯,神色不甚严厉,却是像在质问,又像是在戏谑。 莲华这一刻只觉得心中一紧,不只是心里,仿佛就连动作也滞住了。来这府中许久,莲华虽知宋尔雅言笑间有倾城魅惑之色,却第一次见她有如此表情。 这时,被一时哭笑不得的锦绣攀住肩膀:“由她去吧。” 莲华心慌得紧,却听锦绣无奈道:“小姐又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你可还记得去年小姐下巴豆那事儿?王爷是多大的人,老爷都兜得住,你呀,还是不要拦我们家宋大小姐了吧。” 莲华仔细一揣测,确是有些道理。 户部的蒋大人虽官至正二品,但与现正手握兵权、世代承爵的宋家相比,实在是有些高攀。老爷宠小姐宠得紧,蒋大人受了这些气,老爷自会在别的地方补偿,这么一来他实则是有好处的,犯不着也没本事与宋家怄气。 这么一想,只好惴惴地去追早已走远的小姐。 第2章 结仇 那厢蒋大人父子带着一众奴仆礼金,浩浩荡荡来到平津侯府,将下人安置在偏门处候着。 平日朝堂之上严肃冷峻的平津侯,今日亲自来迎接,且居然露出从未有过的好脸色,这叫父子俩好不受宠若惊,对着平津侯拱手一拜再拜。 三人说笑着穿堂过院,不过小半时分,便见一处宽大院落,此当是用于招待客人的前院了。 前院拱门很大,只见门上挂着一块黑底金边的大牌匾,端端正正写着几个恢弘大字:“忠孝节义”。正是平津侯亲笔手书。 蒋公子年方二十却已官至六品,素来拍得一手好马屁,“侯爷真乃好笔法。” 宋老爷朝堂内外杀伐决断,何等称赞话没有听过。只今日独独心情格外愉悦,话也多了几句,颔首道:“宋某看蒋公子此来亦是格外用心,小女顽劣,若促成这段姻缘,只怕还要请二位多多包涵小女。” 蒋公子扇一摇,心如吃了定心丸一般喜滋滋的,忙作揖道:“侯爷便放心吧,晚辈早就听得令爱生得风华绝代,自是倾心已久……” 蒋大人呛咳了一声,忙给儿子使脸色。这京城内外,谁人不知宋小姐正是因为艳名在外才导致她年方十六还未曾婚配?这般说话分明便是戳人痛处。 只是平津侯却无多大在意,目光投往不远处,“看来今日小女知道蒋公子要来,特地修整了一番。” 蒋公子顺着平津侯的目光看去,只见屋檐下侧立着位身材娇俏的绝代佳人,身着一身艳丽不凡的红装,好似牡丹仙子下凡一般。脸上蒙着若隐若现的半边轻纱,正站在君恩堂门前赏那刚开好的月季,四周还随侍着侯府仆从丫鬟若干。 饶是阅女无数、青楼流连的蒋公子,也顿时心里“咯噔”一下。惊艳之余脚下便不自觉丢了魂似的加快步子。留得蒋大人在身后尴尬万分,心中直骂这没定力的蠢物,真真是丢人现眼。 锦绣与莲华看到不远处老爷携着二位客人同来。其中当先一位年轻男子,眼神痴迷急切,步履虚浮匆忙,只对视了一眼,心中忙叫苦不迭。 这分明是个文弱书生,怎的一副禽兽贪色的样子? 宋尔雅亦微微皱眉。这些求亲的怎的就没个靠谱的?若是这法子能叫他立刻滚,她也不枉今日毁这一脸的妆容了。 “小姐……蒋公子来了。”莲华声如蚊讷。 宋尔雅了然一笑。待到脚步声近了,顺势潇洒地扶落于太妃椅上,将脸调转过来,直勾勾看着蒋公子。 蒋公子心中一喜,意欲拱手作揖,无奈嘴里“小生”二字还没说完,便脚下一个趔趄。这回无人在后边扶他,他便直接摔倒在那青石板地上,指着宋尔雅一张脸,十分的震惊和恐惧。 真是没见过这么眼皮浅的。宋尔雅心中一叹,从椅上端端立起,隔着轻纱用仅能露出的两只眼扫视他,转而含笑礼道:“小女子有礼。” 蒋大人跟在后面晚了几步,见嫡子在前见过美人便没骨气地跪在人家跟前,登时气得够呛。 可等他匆忙几步走到宋小姐跟前,也是傻了眼。 平津侯宋将军将蒋家父子看在眼里,心中升起一丝隐隐不悦。 可待到他走近了,亦是一愣。 随即剑眉狠狠一横,一声“胡闹!”,中气十足,就像要揭了平津侯府三层瓦。 饶是有小姐在前面撑腰顶着,莲华依然感觉得到侯爷那头怒气慑人的大喝:“宋尔雅,你做甚么鬼名堂?” 那边宋尔雅颜色不改,温温笑着迎上去:“香云铺前日到了一批好眉黛,我差人拿了些样,今日听闻蒋公子要来,便迫不及待地在脸上试了试。” 蒋家父子一听,先是都愣了好一会儿,随后的表现则各有不同:蒋大人是官场如鱼得水之人,却也是一脸煞白地抖着胡子,忍得十分辛苦;蒋公子则毕竟是年纪稍轻,定力稍显不够,直接整张脸全青了。 怪不得十六将至,却无人敢来求亲!街坊百姓传的谣言,如此看来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只因为这宋家小姐空有倾城之貌,却是个完全不懂世事的花瓶罢了。 蒋大人心里懊恼不已,都怪自家夫人乱出主意,他蒋平只有一个儿子,若是娶了个疯妇,今后不仅仕途无望,更要凭添麻烦。 只是这下要如何推了婚事? 平津侯看着这不懂事的嫡女,也是胸中怒极。 他朝堂内外,从不求人。只是活到四五十的年纪,只尚了清河郡主一位夫人,膝下也就得了一子一女,嫡子宋温文随他投身行伍,已经说好了亲事;倒是这本来一向听话懂事的女儿,让他着实头疼。 本来要说他这女儿,论家世、样貌、教养,那真是万里挑一的侯府小姐。只是女儿容貌艳丽异常,不知何时坊间就开始传出那些不干不净的话来诋毁诽谤。 他初想是女儿定时年少时不小心在人前抛头露面过,从此将她管得更紧;可没想到女儿足不出户,讹传却越传越凶,不堪入耳。 且不论此事是真是假,都已经叫他宋氏满门蒙受了奇耻大辱。现如今户部正二品蒋大人有意结姻,虽地位背景比不上他平津侯,但蒋大人渐获圣宠,日后有了联姻相助,发展自然不必言说。 如此一来,平日里聪明伶俐的女儿此回实在是做得荒谬! 蒋大人朝着自家嫡子挤眉弄眼了一番,讪讪道:“看宋大小姐今日这一番装束,想来断然是不屑下嫁我蒋家的。” 如此甚好,宋尔雅听着一番话,知蒋家是想知难而退了。 “哪里的话,只是小女子一时兴起罢了,却没想扫了二位大人的兴。”宋尔雅略略行礼致歉,给蒋家父子台阶下。 宋尔雅毁婚次数太多,毁得有了几分经验。一般到了这等情景,她给了人家面子,对方定是要速速告辞的。 谁知蒋父看一眼儿子,又看了眼平津侯。有些为难,叹气道:“只是这……我蒋府嫡子首次求亲便公然被拒,往下再向人求亲,该如何是好?恐是要遭人嫌了……” 宋尔雅一愣。这是个什么意思? 一旁的平津侯黑了脸,却是个极看重脸面的人,答话道:“蒋大人放心,此事是小女胡闹,宋某事后不会亏待蒋家。” 求亲不成便暗示她家老爹要补偿,蒋家竟是这意思? 宋尔雅做的这一出戏原本只是想让他蒋家识相些,知难而退,顺带着让父亲知道这蒋家真面目。却不想人家早就想好了退路,这求亲不成便开始敲诈勒索。 自古竖子之辈都是这副德行,稍微给他些脸便得寸进尺。平津侯是一门之主,乐善好施,又极看重门第脸面的人,她宋尔雅可不需要。 宋尔雅略起了薄气,转而一想,想出个法子来回敬他蒋家。 “虽小女子刚才有些不懂事开罪了蒋大人,但小女子只是开玩笑罢了。现在又真的知错了。”宋尔雅低眉顺目地赔礼道歉,“小女子并没有不想嫁给蒋家,同理,蒋公子亦不可以翻悔。” 侯爷微微迟疑,皱着眉,看着宋尔雅。不知她又要卖什么关子来。 “这……” 这宋大小姐先是故意叫蒋家难看,现如今突然又变了卦,开始假意挽留起来。 蒋家老子一愣,还正思忖着要如何回答,却不料儿子已经缓了过来,“并不是翻悔。卑职方才得见侯府小姐机灵美貌,才发觉自己似乎愚钝顽劣了些,与小姐实有云泥之别……卑职这么一想,便觉有些高攀了。” 好一个高攀。这一番虚情假意的赞美叫疼女不已平津侯略略松了眉头。 蒋家嫡子见勾起了侯爷面色缓和,忙继续晓之以情:“宋小姐虽明面儿上未说,但实际上对卑职定是不满。既然这样,为何不成全你我?” 宋尔雅笑出声来,好一个“成全你我”。 蒋府贫寒书生起家,如今做到二品,算得上是朝中新贵;只是苦于无法结交世家大族,无法站稳脚跟。结交世家大族要的是什么?正是金银财宝。 要知高门府第都是花钱如流水的地儿,如今听起平津侯允诺给他诸多好处,蒋家父子便抓住这把柄不想撒手了。早听闻蒋家为人势力,果不其然,这一举一动全然是在做买卖。 可若本小姐只想成全自己,不想成全你呢? 宋尔雅想起前几日在蒋家后门见到的场景:被这蒋家赶走的那可怜的通房侍妾,伏在蒋府后门前不住地磕头求蒋家家仆不要撵她走,却被这蒋家嫡子蒋文材一脚踢开,头撞在石板路上,直磕得头破血流。 她反唇相讥:“蒋公子还真别谦虚。前几日好不容易才与府中旧人撇清关系,现今又来套我侯府的亲近。我便是想嫁却也不敢的。” 光天化日之下丑事被扒了那层皮,叫蒋家父子两位都白了脸。 宋尔雅灿灿一笑,对着蒋大人道:“至于那女子姓甚名谁的,便不需要晚辈来说了罢。以免蒋家今后说我平津侯府丝毫不给颜面。” 话说得有理有据,这一下蒋家的后路都堵着了。 蒋父狠狠望了眼不争气的儿子,额头上已经全然是汗:“犬子曾是有个通房,只是那下贱的不守规矩,被我老夫人赶了出门。并不是蒋家始乱终弃。” 平津侯是个明白人,一听便听懂了。皱着眉对蒋家父子道:“那么,蒋家小子方才还对小女倾心已久,却现下就要反悔了?” “正是。晚辈亦没有说你蒋府始乱终弃,怎么就被戳了痛处一般,要翻悔了呢。”宋尔雅心里憋着笑。 蒋家儿子见说不过她,便有些沉不住气暴露出不尊女子的本性,攻击起她人来:“宋小姐这样厉害,不仅是蒋家,别家亦是不敢高攀的。今日卑职若是不走,往后成亲了可受不住宋大小姐这样折腾。” 平津侯不想这蒋家儿子是个这般出言不逊的,与先前那风流翩翩的样子恍若两人。只怪自己平日对这些事情太过粗糙,差一点儿便将女儿嫁给了这任免禽兽。 他强忍住怒气道:“宋某懂了。蒋公子才貌双全,小女自当不配。送客。” “且慢。”宋尔雅怒极反笑,“蒋家有合婚庚帖在先,却到了这儿又翻了悔。你当我侯府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么?” 宋家在朝中多是领兵打仗,虽位高权重,但不爱大肆交朋结党。蒋家公子想到这层便愈发傲慢,更是出言下流:“宋小姐意欲如何?难不成留我在这儿过夜?” “过夜可留不得,我侯府不留不干不净的肮脏东西。” “你!” 宋尔雅漫不经心:“这样吧,既是蒋家先悔婚,抬来的聘礼中留下两台作赔礼,便可走了。” 蒋家老子一愣,对平津侯讨理道:“侯爷,您这女儿可真是……” 平津侯冷笑一声,周身都是摄人的怒气:“蒋平,你家儿子既然高攀不起,便依小女之言留下赔礼的毁约礼吧。” 宋尔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对堂堂二品官员直呼其名,她这位爹爹若要是不给人面子起来,还真是叫人怕得很。 蒋家父子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却不想还有更可怕的事儿。一刹那之间不知从哪儿冒出十来个彪壮家丁,将蒋家父子团团围住。 平津侯宋丘之自战场里踏过无数尸骨,在营中亦过过茹毛饮血的日子。若是要真刀真枪动上来,谁也动不过他。蒋家父子这么一想着,浑身都哆嗦起来。 “蒋大人,蒋公子。请吧?”宋尔雅皮笑肉不笑,一双风流桃花眼盯着蒋家嫡子抖索不停的腿。 往日里爹娘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全天下女子都是玩物?今日不整整你,你是不知道弱女子也是惹不得的。你想害谁我管不着;妄想坑我,叫你有来无回。 第3章 缘起 是日当晚,沐浴过后,宋尔雅散落着头发,盘坐在蒲团上。 一头青丝如瀑披在肩后,此时的她,洗去了白天的妖冶,烛光打在她脸上泛出细细的绒毛来,简单得美轮美奂。葱根般的指节因握着那翠玉狼毫笔而微微发白,却是奋笔疾书,“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清静自守,无好戏笑,洁齐酒食……” “好一个‘无好戏笑,洁齐酒食’。”锦绣端着茶水进来,将茶摆在精致的梨花木案上,仗着平日与宋尔雅十分亲近,道:“大小姐今日对付那蒋家父子,奴婢在一旁可没替您捏着一把汗。” 宋尔雅一笑:“看得可还开心?” 锦绣笑道:“开心是极其开心的。哪知道这蒋公子生得一身风度,竟是个这样的人?真是人不可貌相。”先前见他对堂堂侯府小姐出言相辱,锦绣拳头都撺紧了。 “对了。”宋尔雅想起一事,“蒋家赶出来的那个通房,现如今去了哪儿?” 锦绣微愣:“这个奴婢便不知了。”又道,“不过小姐若是要查,定是可以查得出的。” 宋尔雅点点头:“你着人去找找那女子,将她找个地儿安顿了,把这两箱东西给她送去。”宋尔雅指着闺房墙角蒋家父子今日落荒而逃留下的那两箱聘礼。 锦绣见了那两箱子东西“呀”了一声,“小姐还真是善心。老祖宗若是九泉之下知道了,定会保佑小姐的。只是小姐这回又没订成亲,奴婢看小姐还是得先想想自个儿……” “你便放心吧。”宋尔雅将手中细笔一搁,不觉间竟眼波流转,艳光四溢:“昨日哥哥差人修书送来,特特请阵前军师为我算了一卦,说我今年红鸾星动,要遇良人。” “那可便是最好。”锦绣心中欢喜。自小在小姐身边跟着,她自然是希望小姐幸福安康,富贵荣华,“那奴婢便先行退下,小姐若是有事儿,便高喊一声,奴婢便来了。” 宋尔雅颔首,“去吧。” 锦绣这么一走,宋尔雅却有些无心抄书了。想着白日里那蒋家父子赔了夫人又折兵。心中舒畅得有些飘飘然。 可想到蒋家父子,她心中又有些担忧。这两个泼皮无赖,本就是靠着那一身溜须拍马的本领上来的,少不得颠倒黑白。这番她让蒋家吃了大亏,蒋家少不得记下了仇。 若是蒋家借此机会四处宣扬她宋尔雅刁蛮狠辣呢?已有狐媚子的艳名在外,宋尔雅虽不计较,却仍也是有丝丝苦恼。 但想来想去又淡然不少。既然她不愿将就,倒不如早点表态,让天下人都看看她平津侯府嫡小姐是多么挑剔,而不是那便便宜宜就娶得到的。 出身将门,她宋尔雅审时度势,自然不是井底之蛙。若要说稳当,与同是皇室姻亲的氏族联姻是最好不过的。一来身份地位相当,圈子相同,二来历来家中教养得也好、处事待人的规则也大多类似。 但姻亲勋贵这一派子女众多,宋家位封列侯,宋夫人亦是一品诰命,庶子就不便考虑了;嫡子之中像样的,大多又已经配了正房。 巨贾之家里,几个京城大户之子又都是日夜眠花宿柳的角色,颇有暴发户的意味,必然也是没法选的。 至于那前朝新贵之子,像蒋公子这样的,自然要牵扯太多朝上党派,其争斗激烈、关系复杂叫人伤神,加之皇帝近来身子病弱,太子爷又喜怒无常,倘若根基不深的还站错了队伍,也不知道哪天就被满门抄斩。若是那时,侯府就算叶大根深,恐怕也无能为力了。 宋尔雅这样的身份,虽然是高门贵女,但也实在是尴尬得很。也不知哥哥所说的“红鸾星动”是动在了哪儿。而这番将蒋公子这等人打发走,他蒋家一定是记了仇,少不得人前说三道四。 她的良人,又在何方? 已然入秋,宋尔雅打了个抖,才夜开始凉了。便在轻纱外加了一件披风。静坐于室,心里一阵烦闷,只得无奈地甩了甩头。此番见案前烛火已燃了不少,才想起女书还没抄完,心道,看来今晚只好加快些了。想着,手中的笔又开始抄写起女书来。 也不知这样抄了多久,宋尔雅真的感觉到累了,翻了翻前面所抄写的篇章,心知也抄写得差不多了,手下的动作便不自觉越来越慢,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也许是趴在桌上睡着的缘故,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便听到有许多人在门外说话,一睁眼,只感到满城的火光映照在窗户纸上,饶是侯府的高墙也没能挡住半分。 宋尔雅倏地惊醒,这是出了什么事? “锦……”她觉察到了什么,刚想叫锦绣过来问话,话还未出口,已感觉喉咙一紧。 宋尔雅一阵心慌,微微挣扎了一下,下一秒,只感到一片冰冷的刀刃贴近自己的喉。 她能感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自己身后。就在她打盹当时,屋中竟已经进了人来,而她却丝毫不知。 “不要动。”来者似乎不善。 人为刀俎,宋尔雅只好咬紧牙关点了点头,表示顺意。 那人的手指碰到她的喉咙,她能感受到他的指尖冰凉。 来人带着一身淡淡的味道,不是坊间平民用的俗香。宋尔雅想他身份定是不凡,却怎会做这等勾当? 莫非是传言中的采花贼?抑或是蒋府咽不下这口气,派来报仇的? 宋尔雅心中如揣着小兔儿般怦怦直跳。 那人虽蒙着脸,眼神却身若寒潭。四目相触,他目光却忽然柔和了起来。 他顿了顿,将扼住她喉的手收回。 “不用害怕,我不是来害你。”这声音低沉醇厚,听起来是个年轻男子。他虽极力压着声音,却仍是夹杂了些虚弱之感。 “你好大的胆子。”宋尔雅攥紧拳头,一阵小声冷笑,“你可知这是哪里?”就算不是来害她,擅闯侯府、进她闺房,也是死罪一条。 那人却并不直面答她,只半请半拖地携着她的手臂来到床沿,淡淡命令道:“帮我拿药。” 借着外边的火光,宋尔雅这才得以将他看了个全。 他挺拔身材,黑巾蒙面,只留下一对深沉黑亮的眼睛在外。虽是一袭黑衣,却仍然看得出肩上暗红的血迹由里往外透出,将肩头衣服染湿了一片,散发出一丝丝血腥味。 宋尔雅心中一阵快意,讽道:“哟,受伤了。” 那人听了此话却不做声,只是眼神有些涣散起来。眉微微皱,手中拿着剑,却没有再以剑指着她。 这一举一动被她看在眼里,她竟不那么怕了。 外面火光冲天。宋尔雅靠着床沿,与他一站一坐,不怒反笑:“你闯我平津侯府,进我宋尔雅闺房。我现在倒要看看,你受了伤,要如何逃出官兵追捕。” 那人眼眸里闪过一丝玩味,随即归于平静。 旋即,他竟然十分有礼地将剑收回,拱手致歉道:“原来是侯府千金,失敬。” 态度转换过快,这回愣住的是伶牙利嘴的宋尔雅。 那人沉声道:“实不相瞒,外面的确正有人追捕我,还请宋小姐相救。” 宋尔雅吃吃一笑,嫣红的唇角勾起弧度,面若桃花的脸笑得半讽半嫌:“外面那十有八/九都是办案的官兵,凭什么我得为你以身试法?” “外面的禁军虽为当朝官兵,但已沦为权奴走狗。宋小姐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太子与瑞王两派之争……” 他顿了顿,看着面前宋小姐在火光照耀那张倾世无双的艳丽面孔,眼里的神色竟然似乎是在笑,然而话语已经一字一顿,开始吃力,“若得以相助……他日将用一生守护,报小姐今日之恩……” 守护个什么劳什子?平津侯府最不缺的便是彪型大汉,他这身段虽强壮匀称,却远远不及府中那些个虎背熊腰的家丁。 宋尔雅心中一阵嫌,还未来得及回答,他却扑然倒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这是昏过去了? 宋尔雅原想着,这刺客若是受人所雇来害她之命,亦是胆大包天的好汉一条。却不想此人居然如此窝囊,刚说了几句话,就体力不支倒在她裙下。 她原还在想要如何与他周旋,却不料他这番倒下,反而叫她不知如何是好。 宋尔雅费了好大力气,将这男子翻了个身,正面朝天。 真是实沉。宋尔雅心生无奈,即刻想差人进来收拾了他,却无意间瞥到此人腰间的吊牌—— 这! 这是明黄边纹的御赐腰牌,正是皇子身边带刀侍卫所持,用以随时出入大内禁宫、随侍皇子的通行之物。宋尔雅远远见过皇子身边侍卫的腰牌,此物由柚木所制,一不得转借、二无法复制。 皇上后宫姬妾众多,一众子女之中,公主倒是有十几位,皇子却只有三位。长子苏谨为肖贵妃所出,却不是嫡子;而当年孝贤敬皇后出了二子之后不去几年,便一命归西,嫡长子苏慎也与皇后一般命薄,尚未及冠封王便薨了。 还有孝贤敬皇后所出的嫡次子苏恪,两年前刚封了王,却也忽然病重不起。皇帝疼爱此子,命太医全力以赴,却久治未果。某一日醒来,行为举止竟已与四五岁稚童无异。 今日此事实在太过蹊跷,这是哪位皇子身边的人?竟动用禁军搜查追杀? 正如此想着,门“吱呀”一声,忽然从外面被推了开来。宋尔雅警觉心起,连忙双手拾起地上的长剑。 “小姐……是我!”来人是莲华,见自家小姐一脸的神色肃杀,正以剑指自己,差点吓坏了。 再一看地上,居然躺着个男子!莲华“啊”的一声尖叫起来,却被宋尔雅先一步死死捂住了嘴,到最后只剩下几声闷哼。 宋尔雅确定莲华不再叫了,才放下手,小声呵斥道:“闭嘴!你如何敢不敲门便进来?” “外边有官爷通报侯爷,说要来府里搜查刺客!”莲华一脸的惊魂未定,看着地上的男子,眼角还留着方才惊吓之后的泪花,抚胸惊骇道:“小姐,这是谁?!” 宋尔雅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的男子,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奴婢、奴婢不知道……小姐,我怕……”莲华哭丧着脸。 “怕什么?” 宋尔雅看莲华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心中了然了几分,淡道:“你且说,不用怕。谁敢动我平津侯府。” 莲华瘫软在地,“小姐,这可是刺杀瑞王的朝廷命犯!外边官爷在挨家挨户搜查呢!” 宋尔雅一愣,瑞王?她猜得果然不假。 将要开口,却见屋外一片喧哗,莲华顿时吓软了腿,哭丧道,“小姐,您瞧!都查上侯爷府了!” 宋尔雅心中一凝,斥道:“慌什么!像什么样子!你给我站好!” 莲华吓得一抖,忙不迭站得笔直。 宋尔雅原想将这小子拖出去报了外面的官人,但即刻回想方才与此人那一番对话,才觉得此人身份越发扑朔迷离,事情恐怕也远非那么简单。 皇子乃储君。皇子的侍卫,乃是大内禁军里挑选出来、一等一的高手。对其择选过程、家中情况审查的严苛程度可见一斑。这些侍卫的的职责,便是一辈子忠心耿耿地随身守卫皇子,直到以身殉国,或是颐养天年。 而此回大内禁军竟在满城追查一个受了伤的皇子侍卫,理由是刺杀皇子?若不是另有幌子,宋尔雅倒是很想知道,这样荒唐的事情说出去会不会让百姓笑掉大牙。 门外忽然传来急匆匆又凌乱的步伐声,似乎是有人来了。 宋尔雅倒吸一口气,“快,帮我扶他一把!” “小姐……这……”莲华期期艾艾。 宋尔雅眉间一皱,“不要废话!”莲华听到脚步声近,这才赶紧缓过神来,帮宋尔雅移动那昏迷的男子。 但行动之间,脚步声已然就要近到门口,甚至还能听到官兵们因走路而布料发生摩擦的声音。人影攒动,在火把的映照下照影打在门上。 地上还有血迹没有擦拭。情急之下,宋尔雅只好吩咐莲华道:“来不及了,你快出去挡一下!” 莲华还没张嘴答应,便见门外一道瘦弱的人影闪过,挡在门前。 “官爷,这是小姐香闺,不可擅闯。”门外正是锦绣的声音,沉静有力。 第4章 悍妇 宋尔雅听到锦绣的声音,松了一大口气,却是差点摊在地上。 莲华连忙拿来了巾子,手脚麻利地擦拭起地上血迹来。 “我们奉命搜查刺客,还望小姐配合。”门外为首的人发了话。 锦绣的语气显然有些生气:“各位大哥深夜搜查,侯爷应了话让副统领进来,诚然已是给了面子。虽是如此,却并未允许你们进小姐闺房的。” 方才她听院子外边的小厮说,瑞王府逃出一名刺客,径直向着侯府的方向而来,是以官兵要进府中搜查。 锦绣恐怕他们惊扰了小姐,便连忙赶往这边。果不其然,这些粗人竟真意欲夜闯小姐闺房。 这事且不论藏未藏贼人,只要是传出去,其结果都是小姐名声扫地。 情急之下,只好硬着头皮上阵挡人,才摆出如此一分架势。 那副统领果然被她说得迟疑了一瞬,却还是阴阳怪气道:“今日就算是侯爷在此,小的也不敢违抗上头旨意的。” 锦绣复又不动声色地挡回去:“我已经差人去叫侯爷起身了。既然官爷如此坚持,那便看侯爷来了如何说罢。” 当年羌蛮入侵梁州,宋老爷官封征西大将军破敌有功,就连皇帝也要敬他三分。如今卸下战甲,平时除了上朝,便是深居简出,也从不接待外人。 除非是傻子,才会不识好歹地因这点小事将侯爷他老人家叫起来。 锦绣心道自己已经搬出了侯爷,应是无大碍了,却见后头又来一位官爷。 “林统领。”副统领与几个士兵都朝他行军礼。 “我道是谁干扰公务,竟原来是个丫鬟而已。”林统领长得高大威猛,却偏偏生了一副太监似的鸭公嗓子,说起话来喉咙一嘶一嘶的,“你竟连个丫鬟都对付不了么?” 那副统领在下属面前被批,脸色十分的难堪,却是道:“这是平津侯家的宅子,林统领,您……” 也不知这林统领是吃了什么胆,竟不顾下属的善意提醒,猖狂得不知所以:“今日别说是侯府小姐,就算是公主娘娘睡了,我也得进去看看。”说罢便要推开锦绣。 锦绣一听,心急如焚。正一筹莫展之时,忽见侯爷与管家宋七叔等人出现在院子那头的转角。 锦绣便如见了救星一般迎上去。 “何人在我府里喧哗?”等侯爷一行人走近了,锦绣竟然发现他身边还有另一名七尺男儿,风尘仆仆却神采奕奕,一身戎装都未曾卸下,却是眉若远山、眸若星辰,正看向这边。 这么一个清润得不食人间烟火的美男子,却竟是战场上横刀夺命、血洗敌营的转世修罗。 正是侯爷世子宋温文。 竟然是世子回来了!他已请命戍守梁州八月有余,此八月来,竟是第一次回来。光洁如玉的脸上有了些许胡渣,却为俊美的气质上又添几分阳刚。 锦绣忍着一颗心砰砰直跳,弯下腰行礼。 侯爷只披了件虎皮大氅,看着眼前这一幕夜闯千金闺房的闹剧,怒气积攒。 既然是上头有令,他便给禁军几分面子。这原本就是做做样子的事儿,却不想这些人如此不识好歹,竟是一副要将他平津侯府翻个底朝天的架势。 宋温文取下背后弓箭扔给七叔,拱手谦道,“林统领,平津侯府不是藏污纳垢之地,还望统领看在与我同是行伍之人的份上高抬贵手。” 林统领显然认得名声响亮的宋温文。 只是禁军直属皇宫,在天子脚下当差,这林统领觉得自己放个屁都尤为响亮一些,似乎连宋少将的面子都不不打算给了,直接道:“侯爷与宋少将,得罪了。” 宋温文看了面无表情的父亲一眼,颔首谦让道,“既是如此,那便请锦绣姑娘先通报小妹一声,让她准备准备再出来。” 林统领心中想起太子在他行动之前嘱咐的话。若是真有那人藏在这屋中,岂还能给时间让他躲藏? 便一个拱手:“怎好让侯府小姐出来,我林某亲自进去就行。”说罢也不等府中主人回话,径直上前几步,一把将门推开。 屋内一灯如豆,一位肤如白雪的美人正坐在床沿绣花,惊闻门口有人,连忙转过身来,眼神里充满了诧异。正是宋家大小姐,乌黑的长发如缎子般散落床沿,只着了中衣,香肩微露,同时□□在外的还有雪白诱人的那一双莹莹藕臂。 这一番景象叫林统领怔在原地,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 待到惊慌失措的宋小姐看清陌生的来人,神色便成了异常的羞愤,只听得一声清脆坚韧的“滚!”,随后一个茶盏飞来,重重砸在他脚上,碎成了一瓣瓣瓷花。 林统领一个哆嗦,只觉得脚上火辣辣地疼,他根本没料到宋小姐会没穿好衣服,又如此生悍泼辣,完全没了刚才的气焰。 “这位小姐,卑职并非故意……”林统领叫这一吓,完全没了辙。 宋小姐不知又从哪拿出一把剪刀对准自己的喉咙,嘤嘤哭了起来:“哪来的小贼,竟三更半夜闯闺房,存心是要毁我清白,我不活了!” 床边站着一个正伺候着宋家小姐的小丫鬟,显然也是被这场面吓着了,眼睛红红,慌忙颤颤跑出来,在侯爷面前跪下:“侯爷,这……这……” “女儿莫哭,我明日便去向皇上替你讨个清白。”侯爷一张脸板着,话语掷地有声,叫一干官兵全部傻愣在了原地。 原是奉命追凶,却没想到会闯下如此大祸。林统领虽有太子爷撑腰,但如今宋家小姐衣不蔽体被他瞧见,如此辱人清白,实在是罪责难逃。 宋温文亦不想妹妹竟衣物还没全部穿好,一向恭谨谦让的他亦是生了怒,虎虎生风两步上前,一手将那堂堂禁军统领像拖死畜般拖了出去,重重掼在地上,“你是不想活了。” 林统领吃痛,心中更是苦不堪言。 他这才缓过神来,虽然此次行动之前太子爷交代过,挡他者格杀勿论,但眼前这一家子也更不是省油的灯。他这才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登时一言不发,只抖索着坐在地上。 “还不快滚!”宋父一声低喝,又叫林统领抖了三抖,苦着脸拜别道:“这是上头的意思……惊扰了小姐,还请侯爷请莫要见怪……小的知错!小的知错!” 见他依然不动,饶是宋温文生性儒雅,却也是爽落地抬起一脚,将他踹开老远。 “你哥哥是名虎将。”听到外面的人声悉数散了,蒙面的男人这才缓缓从宋尔雅的被子里爬出来。 “那我呢?”坐在床外侧的宋尔雅手中拿了上好的金疮药,居高临下地看他。他已经褪去了上衣,麦色的肌肤上沾染了血迹,这具男性的身躯很是强壮,叫宋尔雅不敢长期直视。 “你?真是悍妇。”他随口而出,也不知道是褒是贬。 宋尔雅也不怒,只笑笑,再将手上的好药捂在他肩头伤口,再顺便狠狠掐了下去。饶是这男人很能忍痛,却还是倒抽了一口气。 他碍于面子不愿喊出来,却仍是疼得咬牙切齿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宋尔雅顿时便心情大好,秀眉一挑,这一挑引出千重别样风姿:“可惜我偏偏喜欢做小人。” 再一看他,却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目光灼人。 宋尔雅这才惊觉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她竟瞒下了禁军,救了个身份不明的命犯,此时还正与他共处一室……如此一想,竟觉得脸颊有些微微发烫。 “宋千金果然是天姿国色。”那男子的目光并未移开,反倒语调放肆地开口夸她。这样露骨的夸赞虽然却毫无猥亵之意,眼里满满都是真诚爽落。 虽是知道自己皮相不错,但此乃宋尔雅第一次当面被陌生男子如此评判。听惯了称赞之词的宋尔雅,一时半会竟难以招架。 心中似有千万只兔子在乱跳,她唯恐泄露了心机,只好微微转过头去,佯怒道:“这么说来我倒是吃了亏的。你从一进来就蒙了脸,却把我看得真真切切。” 对面一声轻笑。 宋尔雅这才想到:“不如也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他的黑眸沉默了半晌,曰:“今日不可。” “那哪日可以?难道你还会来找我?”宋尔雅反问。 “……”对方不说话了。 宋尔雅这回是真有些怒。她鬼迷心窍地救了他一命,他却始终连真面目都不肯露出。 “这位公子对着救命恩人,真没有半分诚意。” 话及至此,她伸手就要去揭他头面,却被他用未受伤的那只手反剪双手背到身后,缓缓道:“宋大小姐,你若相信,我们自会相见。” 宋尔雅受人钳制,无奈之下,只好保持着与他如此面对面侧躺着的姿势。那人见宋尔雅不再说话,似乎很是满意,凑着脸贴过来……一寸一寸,越来越近,一直近到呼吸相闻。 他似乎在笑,趁着她惊呆的时刻,用如此之近的距离,将她从额到嘴,看了个仔仔细细:“方才怎能算是将你看得真真切切?这般才算是。” 宋尔雅面红耳赤,只觉得这个男人的目光火辣辣地扫着自己。 她想说些什么骂他的话,却一时半会如鲠在喉,居然说不出话来。 那人见状,竟得寸进尺,又将宋尔雅的手执起,放在他宽大的手心之上,一遍一遍地、轻轻地揉。触手之处,宋尔雅只觉得他的手是温热的,宽大的,微微又有些粗糙。与她的纠缠不休,叫她无处可躲。 脸红得要滴出水来,却浑身软软地挣脱不掉。 似乎也不那么想挣脱掉。 “小姐,世子爷来了,您出去见见罢?” 握住她手的男子闻声一顿。正苦于无力挣脱之时,是锦绣在外轻轻叩门。 宋尔雅一惊,恍然才反应过来他刚才做了什么勾当! 她连忙翻身坐起,将一双细嫩的手奋力从他手中抽开,整理着衣物,朝外道:“你去回了父亲和哥哥,我即刻穿衣就来。” 锦绣听了,心想莲华这小蹄子刚才还在这里,这会去了哪儿?但小姐交代的事情到底为重,也来不及细想,只好匆匆忙忙地去了侯爷那边。 “小姐请穿衣。”男子手心颀长,正坐在床上拎着她的外衣。脸皮之厚,实在是令宋尔雅绝倒。 “你好大的胆子!”宋尔雅想起刚才那幕,更是心跳加速。 方才还昏倒过去、差点命丧禁军手下的人,现在竟有力气和心情调笑。宋尔雅只觉得自己昏了头,居然神不知鬼不觉救了个朝廷命犯! 宋尔雅举止优雅地伸手接过:“谢谢。” 然后扬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啪”的一声,响彻整个屋子。男人目中写着惊讶,却旋即镇静含了淡笑。 “小姐,您在做什么?”锦绣听屋中一声脆响,不由得十分疑惑。 “我在……我在打蚊子。”里面传来小姐细弱的声音,“可别进来,我在换衣服。” 锦绣听了心有疑虑,这都快入冬了,哪里还有蚊子?只是做奴才的不能问三道四,便应了声“是”。 宋尔雅语毕,狠狠瞪了他一眼。却话说眼前的男人,明明生生挨了一巴掌,竟丝毫不曾恼怒,反倒是抚着脸道:“承蒙小姐相救。今日若有命相报,定许小姐繁华似锦。” 言语之间,看起来似乎十分享受那一巴掌。 宋尔雅原本想她恐怕是遇到了那传说中的采花贼了。只是听到“繁华似锦”此话后,倒是叫宋尔雅“噗嗤”一声笑了。 繁华似锦?宋尔雅她从小含着金钥匙出生,她宋家的女儿,就连与皇家的女儿相比也丝毫不会逊色一分,本就金枝玉叶、高贵异常,又何来繁华似锦一说? 她一张嘴,却没来得及反驳她,锦绣在那边又开始催促了。宋尔雅只好道:“你给我老实待着,我去去就来。” 说罢将屋内的灯吹灭。 男子静坐在黑暗中,看着宋尔雅急匆匆消失在门后的倩影,不易察觉地,眉间留下一抹笑意。 宋大小姐,你若相信,我们自会相见。 第5章 变故 正是秋日夜深露重,宋尔雅找不到莲华,只好唤了两个二等丫鬟伺候着灯火,去见父兄。 行至君恩堂外,见内里一片灯火通明。宋尔雅见院内聚满了侯府门生幕僚。 这些门客遍布大靖朝每分疆土,更是深入到各个行业之中。有生意做得很大的商贾之人、有在朝廷上清明为官,仰慕平津侯之人,亦有着具有出色能耐的布衣百姓。他们平日里各司其责,只在平津侯有召之时聚集在此。 从她有记忆起,平津侯府如此急切地夜召门生,只有两次。 第二次是今日夜里。 第一次仍是两年前,只记得那日是白天,院里也是如今日一般站满了人。 后来听闻哥哥说起那日,便是已故孝贤敬皇后所出、唯一剩下的皇嫡子——三皇子苏恪,傻了。 那时宋尔雅还不懂政治,但时至今日,在经历了众多的婚姻挫折之后,宋尔雅便明白政治与婚姻是多么地密切相关,开始关注起父兄在朝中的事情来。 “宋大小姐到,众人回——” “避”字还未说完,宋尔雅匆匆奔上台阶,夜白色裙裾在夜风的吹拂下飞舞飘扬,忽明忽暗之中如一只轻盈的蝶飞上枝头。 “何谦老弟快看,天女在俺牛芳面前下凡了!”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愣头愣脑地扯着旁边一位年轻俊朗的男子道。 声音太大,众人不禁被他直爽的性子逗得哄笑。 那俊朗男子低声呵斥道:“牛大哥胡说什么,这是侯爷千金!” 牛芳不好意思地搔搔头,看着侯府千金的最后一点衣袂消失在两扇门之间。 宋尔雅进了门来,见父亲与哥哥俱在。宋丘之正襟危坐,脸色镇静,但眉宇间可以隐藏的焦虑已无法掩盖在女儿眼下。 宋温文已然换下了日常便服,举止之间依旧清俊不凡,只是上次一别,这次回来,浑身上下又多了些别的味道。 父子二人正在小声商谈着什么,见到宋尔雅来了,宋父低低道了声:“你来了。”宋温文却似乎正陷入争辩之中,闻声猛然抬起头来,眼中是满满不符他淡然气质的惊诧。 “父亲,你叫尔雅来是做什么!”宋温文已然由满眼惊讶转成了满是怒气地质问宋丘之。 宋尔雅撇撇嘴,从出生以来,她就从未见哥哥生这么大的气。 “哥哥,你怎么这么跟爹爹讲话。”宋尔雅在一旁提醒宋温文,心中多少有些不悦。自己与母亲早就说过,让他不要学父亲投身行伍。此次他去军中八月而归,难道变化如此之大,这一身儒雅都喂了羌族蛮子? 虽说父亲半夜将自己召到前院有些唐突,但刚才发生了那档子事,此番举动也不足为奇。毕竟自己是父亲最最疼爱的女儿,方才如此受辱,父亲叫她过来,虽不会花言巧语哄女儿开心,却一定会好好劝慰几句。 平津侯摆了摆手,漠然道,“无妨。” 宋温文神色复杂,欲言却止。 气氛顿时显得有些沉闷。 宋尔雅见大家都不言语,目光瞥见了墙上挂着大弓。 这是宋温文带回来那只黄榆大弓,宋尔雅听闻,军中三名久经训练的士兵合力拉开这把弓箭都十分吃力,却唯独看似不食烟火的哥哥能一人将它拉开。 宋尔雅心道,她只有这么一个哥哥,关系又十分亲近。此番见他好不容易回来,心里好不喜悦,只想迫不及待地告诉他,今日她如何将蒋家那对攀龙附凤的龌龊父子赶出府去。无奈他与父亲起了争执,自己便应当从中调和才是。 “父亲、哥哥,好久不见。”宋尔雅对二人行了礼,坐下问,“不知叫我何事?” 调和最好的办法或许便是转开话题。 宋丘之听了女儿这话,神色便也开始有些复杂。宋温文已然进入了赌气的状态,只青着一张脸,拳头攥得咯吱直响。 宋尔雅便不禁纳闷起来。这父子二人今天怎么如此婆妈? 宋父沉默地颔首片刻,终于道出真相:“我们正在商议,是否要将你嫁与瑞王。” 宋尔雅脑子里轰隆一下,只觉得周身发冷,如坠冰窟。 就在前一刻,她还在想着父亲要如何因为那不识好歹的林统领犯的事而安慰自己;就在前一刻,她还在为哥哥的归来、可以与他酌酒一壶谈天说地而高兴不已;就在前一刻,她还在想,要如何让哥哥与父亲不起争执。 也就在前一刻,自己的亲生父亲、平津侯宋丘之,竟与自己的亲哥哥商议,要将自己嫁给那王府高墙之内、已然疯傻的瑞王! 她不是傻子。 她知瑞王虽贵为皇子,但孝贤敬皇后早早逝去,已然让他失去了许多母族势力;他大哥苏慎原是太子,却也一命归西,更是雪上加霜。 他一个形容举止如五岁稚童的傻人,住着皇帝封给他的诺大宅子,娶着宫中为自己甄选的三妻四妾,却实同行尸走肉! 她明白自古以来,丈夫对女人而言意味着什么,也明白嫁一个这样的男子,一身所临,不过万丈深渊。 “父亲……为什么?”宋尔雅吞吞吐吐,终还是问出这几个字。 不,这只是个幻觉,不止是哥哥不会同意,身为郡主的母亲更是不会同意的。 “父亲……母亲她……”宋尔雅看着眼前亲生父亲漠然的一张脸,忽然觉得是如此陌生。 “今日蒋平提亲走后,皇上密诏我入宫,亲口与我所商。”宋尔雅只见得父亲嘴边的美须随着薄唇一张一合,心如凌迟:“夫人下午便已被我借故送去扬州别院。” 宋夫人已入中年,身体孱弱。扬州地属江南,是休养生息的好地方。只是扬州地远,宋尔雅知她母亲此去,恐怕小半年再难归来。 只是也好。皇上与母亲亲如兄妹,若母亲知道此事正是兄长与丈夫亲自谋划,骄傲如她,又要如何收场!宋尔雅凄然,父亲这样打算,分明心中已经有了结果。 这究竟是爱她还是绝情? “父亲年近五十,侯府权势已经足够撑起宋家门面,这般突然提起瑞王,是何意思?”宋温文长摆掀起,“嚯”地一声,以膝触地:“父亲若要与皇室联姻,我愿迎娶福瑞公主,不必牺牲小妹!” “混话!”宋丘之怒斥一声,只用手指着他,胸前一起一伏,“公主哪是你能觊觎的!” 宋温文长跪不起,嘴角泛起苦涩的冷笑:“瑞王也不是妹妹能屈就的!” “贵为皇子,何来屈就!”宋丘之气得扬起手掌,多年从军练就了他惊人的臂力,他的手掌霍霍生风、高高举起,却始终,没有落下。 “你以为,我想亲手送女儿给他吗?” 宋尔雅不知何时已满眼是泪。她想哭,却哭不出声;想笑,却如鲠在喉。 至亲至爱的两个人,一站一跪。一个曾威严无比,如今却满眼痛楚;一个曾天外谪仙,如今却目眦欲裂。 “你以为,王侯还是曾经的王侯吗?” 父亲的话已然无力,却字字逼人。 “什么‘红鸾星动’、什么‘将遇良人’……”宋尔雅仰天轻笑,只觉天旋地转,泪水洇湿了长发,她已看不清父兄的表情。 只听得哥哥声音恳求而绝望:“我已连夜进京保护瑞王,皇上他万般回护这瑞王,却究竟还不满足!” 或许是觉得言语已然苍白无力,宋尔雅终于再未听父亲多提一句。 恍惚之间,心尖沉沉钝痛包围了她。她的思维,却清晰得呼之欲出。 皇帝爱孝贤敬皇后,以致她故去多年仍未立后。 如今肖贵妃之子,太子苏谨新册不久,正是如日中天。瑞王痴傻终将失势,平津侯府,却可以凭借实力,成为他余生最大的靠山。 而反观平津侯府权势逼人,将嫡女嫁为傻皇子为妃,所谓荣宠,实则却已经兴不起多大风浪。这般,才能断了宋家与高门继续联姻,压下这气势。 如此简单的道理,她竟今日才得明白。 皇帝这么做,因为他是君,是父。只是这一个疼爱儿子、追念亡妻的父亲,要毁了另一个父亲,毁了另一个丈夫。 亦要毁了平津侯府三百余年来忠心不二。 她原以为自己生于侯门,便可一生荣宠。却原来这九州之中、天子脚下,不管是谁,地位如何,不过都是戏子与棋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王侯将相时代更迭,到头来都也只是沧海一粟;谁,又会在乎一个女子的恩怨爱恨。 都是那么渺小罢了。 第6章 七婶 “小姐……”莲华不知又何时回来了,颤颤端着宋尔雅平日最爱的果盘与茶点,眼眶不知怎么的就红了。 “退下。”宋尔雅再无力多说一句。 就在刚才,她跌跌撞撞地闯下君恩堂的石阶,在一众门生面前仪态大失,浑然不觉撕裂的裙角。这一路太黑,有谁能陪她走? 莲华听话地把门关好。屋子里暗了。 她探身吹灭了唯一的灯火,铺天盖地的幽暗层层包裹,将她最后一点坚强也击碎。 屋里不速之客已走。 就如从没有人来过一般,静穆深邃,毫无痕迹。 宋尔雅唇角勾起一丝凄讽,只有桌上未用完的药膏还静静摆着,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告诉她这一切不是梦境。 神思昏沉如坠云雾之中,宋尔雅伸出双手向后倒去,跌入落寞的云床,用衾被裹满全身,如一只自缚的茧。那里还有一丝遗留的温度,是他留下来的温度。 耳边想起他沉静有力的声音:“你?真是悍妇。” 如今这陌生人留下的温度,如今竟然是她唯一不觉得冰冷的慰藉。 宋尔雅沉沉睡去,梦见许多人。皇帝,父亲,母亲,哥哥,锦绣,陌生的男子,禁军统领,像唱戏的戏子,在自己面前一一走马而过。 她梦见他卸下了蒙面的黑巾,却是背对着她,看不清正脸,只是淡淡地问她:“宋小姐,可还记得我?” 她刚想回答,却转眼他就倒在了血泊之中,万箭穿心。 她奋力奔向他,却被人大力扯住。一回头,一个五岁稚子,长得团团可爱,正牵着自己的衣角,眸光里闪着诡谲的神色,笑嘻嘻地问:“娘子,我们来捉迷藏好不好?” 宋尔雅惊叫一声想要奋力挣开,却只觉得那个孩子抓着自己更加紧了,每当她惊慌不已地甩开,却又缠了上来。像一张恐怖的网,细细密密,毫不透风地缠绕着自己,叫人在绝望中窒息…… 挣不脱网的鱼,只想着要毁灭一切。 “尔雅!你又做梦了!”头顶上传来焦急的呼声,凄然入耳。 是哥哥。 微微睁眼,天已微微亮了。自己在一个怀抱里,那个怀抱的主人发鬓散乱,一张清俊的脸庞写满憔悴。 小时候的自己,也常常做着噩梦。那时,她还跟哥哥睡在同一个榻上。每当她在梦里醒不来时,哥哥都会紧紧抱着她,叫她醒来。 她及笄后,哥哥便再也没这样抱过她。 只是今日,她温文尔雅的哥哥,她从来只流血不流泪的哥哥,只是用修长有力的臂弯紧紧抱着她,一滴冰凉冰凉的眼泪打在她脸上。 “尔雅,你若不愿意,哥哥这就带你走。”宋温文眸光温柔,掩饰不住的,却是那满眼的惊痛。 宋尔雅却“咯咯”地笑了,声音刺耳异常,竟然连她自己也始料未及。 “哥哥带我去哪里?若此一去,叫爹娘如何担待皇上,叫何家小姐还有何脸面再谈婚嫁?” 且不说违抗圣命,要终生逃亡,整个侯府上下,宋氏族人,都要受到牵连。而哥哥,还有那尚未进门的娇妻。 宋温文眸光里盛满了钝人的痛意,一分一分,渐渐黯淡。却沉静异常。 “我无忧无虑地生活了这么多年,哥哥让我、父母宠我、族人敬我、世人羡我。”怆然一笑,容间艳色带着冰冷的倦意,“我是宋家的女儿,自当以族人生死富贵以己任。三百年前宋老太爷枯骨堆中打下赫赫功名,才带来了宋氏满门的尊严与荣耀,如今你我都已成年,亦当各司其职,宋家今后,才不会任人鱼肉。” “去告诉爹爹,叫他不用为难自责。”是她懂得太晚,以为在襁褓中便可永不长大。 门外立着一个略显苍老的背影,听着屋内的对话,身躯微震,久久沉默。 “侯爷……”宋七叔小声询问,被他挥手打断。 宋丘之一只手抚上精雕细琢的门边,从上至下,再次反复。却终是没有推开。 良久,他转身轻叹道,“走罢。” 皇上的旨意还没下来,侯府上下都不知道小姐身上发生了什么。一连许多日子,宋尔雅不太愿意与人说话,时候也总记得自己是如何起来,如何梳妆,如何用饭,只有锦绣和莲华,每日进她闺房陪伴,分毫不失。 宋尔雅坦然笑言:“放心,我不会寻短见。” 即便瑞王是傻的,她亦要坚强。她是宋家女儿。 每到这时,锦绣与莲华便会对视一眼,各自轻叹,却又无法反驳。 侯爷每日准时上朝,下朝后便在书房呆到夜深。世子行踪不定,也不经常久居府内。夫人去扬州别院养病,小姐深闺不出,后院无人管事。本来就人丁不旺的府里,如今更为冷清。 以至于下人中的有些,便开始议论纷纷,说主子在皇上跟前已经失宠,互相挑唆着另谋生路。 叶子已经落了一地,金黄如画。宋尔雅临窗而立,默然沉想。她忽然开口道:“去抬了我的轿辇来。” 一旁的莲华听了,心中十分雀跃地应了。小姐半个月未曾出这闺房,她与锦绣都担心再要如此沉闷下去,她真将要生病。如今小姐竟然亲自开口说要出去散散心,她这个做丫鬟的很是开心。 应了宋尔雅,莲华便告离去杂役那边叫管车马抬夫的陈姨。 莲华此去,宋尔雅在房里等了半天,却依旧没见她回来。宋尔雅等得烦闷,便寻思着莲华这姑娘进府还不长时间,且她一般都将稍微要紧一些的事情交代给锦绣。 今日锦绣恰好出去办事,莲华一人磨蹭,宋尔雅便想着自己走过去催催,兴许自己到了那边,轿辇抬夫也就正好备齐了。 没想到刚院子,就看到莲华一脸忿忿,空手而归。 宋尔雅问:“怎的了?” 莲华憋了一肚子气,言语里都是收不住的气愤:“陈银花那得志小人,竟趁着她姐姐不在,窜唆小厮们堵钱!” 宋尔雅“哦?”了一声,问,“陈姨却不在么?” “陈姨今日告假回家一趟,就换了她家中那妹子替了她一日。” 宋尔雅知道了大概,却也不生气。陈银花正是她管家宋七叔的原配妻子。听闻她爷爷曾是个落魄秀才,在她年少时家里颇有点小钱,到了她长大时,却连嫁妆钱都凑不齐了。 最后便嫁了同是家道中落的宋七。 宋七叔是宋家族人,侯爷看他很是勤快实诚,又念及本是同根,便收来了做管家。 但他这个妻子却是个目光极浅的小民,虽是女子,却心术不太正,平时偷鸡摸狗,直到宋七在侯府当了差,她才稍稍收敛一丁点。宋父也曾念着是一个家族的,曾也想在这府中给七叔媳妇一个位置,但一见了本人,实在是不敢委任。 这七叔媳妇陈银花虽是个没能耐又没眼光的民妇,她姐姐陈金花倒是比起她来有两下子。虽说平时话多泼辣了些,但做起事来还是雷厉风行的。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陈金花便来了这府中当差。 “我去见见这陈银花。” “小姐,万万不可,那女人就是个腌臜泼子!”莲华慌忙拦她,心中隐约觉得小姐应该不是那巧舌如簧的女人的对手,怕宋尔雅吃了言语亏。 她实在是想不通为何英明神武、深受丫鬟仰慕的宋七叔会娶了个这样市侩的老婆。 宋尔雅敛了裙裾,“你不是说我日日呆在屋里要闷坏了么?如今我想出去活动活动嘴皮子,你偏偏又管得这样宽。” 莲华听了觉得有理,一时半会找不到反驳的意思。只好忐忐忑忑跟在宋尔雅身后。 “放心。她一个下人奈我不何,你权且当我戏弄她。”宋尔雅笑道。 还没进杂役房的院子,宋尔雅就听到男男女女的哄闹声。当中一个女声声音最高,将一众男子的气势全部压了下去。 侯爷夫人才离开了一小阵子,侯府的下人便如此嚣张。宋尔雅皱了眉,若是她今后到了瑞王府,那些个下人亦不把她放在眼里,要如何?更别说那些个虎视眈眈的姬妾了。 倒不如今日先来练练手。 转角过院,望着眼前一片乌烟瘴气的景象,清声道:“好玩么?教我也玩上几局。” 嬉闹的人群却丝毫不当一回事,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为首的是个中年矮妇人,拿着个色子筒,一只脚叉在凳子上,非常娴熟地吆喝着组织大家下注。 又闹了一小阵子,直到有一个小厮看到了站在面前锦衣华服的宋大小姐,这才慌忙提醒同伴刚才还沸腾如菜市场的院子,顿时鸦雀无声。 陈银花不在府中当差,七叔自然是很少将她带进这府中来的。宋尔雅从没见过这个女人。 只见她转过身来,带倒了脚踩的那条凳子,见到宋尔雅满头珠钗,眼前是亮了一亮,随即有些掩饰不住的艳羡。 忽视她垂涎的目光,宋尔雅颔首沉脸,对低着头的一众人道:“我当是谁不给我准备轿辇,管事的呢,出来。” 一个年轻的小厮,显然是被乌合之众带得加入了这个行列,此番懵懵懂懂地回答:“回小姐的话,陈姨今日告假,陈二姨管事。” 宋尔雅“噗嗤”一笑,“陈姨是因为未嫁才叫陈姨,这位陈二姨可是也未嫁?” 既嫁姓从夫,没人不懂这道理。陈银华已嫁宋七,听宋尔雅这一番利嘴奚落她,神色顿时有些忿然。倒是莲华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7章 震慑 “回了小姐的话,我当家的可是您府上的管家宋七,我姐姐是您府上管车马的陈金花,人称陈姨哪!” 陈银花起初正纳闷这是哪来的贵小姐,如此的惊人美貌、一身贵气。听小厮这么一说,她才想起丈夫当差的这府里是有一位倾国倾城的小姐的。只是这小姐今日竟然到这杂役房来做什么哪? 宋尔雅点头,“那您便是宋七婶子。” 陈银花笑成了一朵花:“正是,正是。”说话间不由自主地多瞟了几眼宋尔雅头上最新点翠工艺的云雀金步摇1,眼馋得不行:“宋小姐您过来有何贵干哪?” 宋尔雅眸光微冷,不答话。 莲华怒斥道:“你个腌臜妇人,我家小姐要准备轿辇出行,我方才过来要人要车,你居然唆使这些个下人在此赌博,将我胡乱打发走!” 陈银花一听,想起刚才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自己赌得正上头,那几个抬夫又赢了自己的钱,怎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呢? 便随便寻了个“轿辇坏了”的理由将她打发走了。 陈银花有些心虚,却见这位艳光四射的小姐并不多话,刚才还叫了自己一声宋七婶,便不由侥幸地想这位小姐说不定是个任人揉搓的软柿子。 她当家的就是个没出息的男人,在侯府里当了那么多年管家,一点油水都没捞着,每次还不让他来这侯府里晃悠晃悠,叫她心里很是不平衡。 今日大姐好不容易告假让她过来帮忙一次,她就遇上了小姐亲临,今后巴结小姐,少不得有什么好处。 心里虽是对莲华恨意丛生,却无奈她主子宋尔雅就在跟前,便只好赔笑道:“这位小姑娘好利的嘴,侯府里的确是有架轿辇坏了的。” “即使如此,为何不好言相告,另备马车?”莲华不依不挠地质问。 “这……”陈银花傻了眼。 宋尔雅抿嘴一笑,语调平静却叫人如临深渊:“宋七婶真是厉害,不是我侯府的人,却当着我侯府的差。” 不止是她,与她一起赌博的那一群今日当差的小厮走卒,站在那听得都是瑟瑟发抖,人人自危。 早有今日不当值、或是没有参与赌钱的下人们,围在窗下看好戏。有的庆幸自己不在此列,有些则拍手称快,实在瞧不起这群乌合之众。 陈银花还在愣着,这边宋尔雅却已经继续:“既然你如此能耐,陈金花也有意栽培,那便让你替了陈金花罢。” 陈银花这么一听,当时急火攻心,她家道中落,姐姐未曾婚配,正是靠着在大门大户府中当差,给作为妹妹的她筹了点嫁妆,姐姐自己却年岁已大,没人照应。 她求了姐姐老半天,她姐姐才允许她来侯府照看半日车马,如此上一来就将她的饭碗夺去,真会害了她,叫她怨恨自己。 若是平时与别人起了争执,她一定破口大骂,只是在这府中,丈夫姐姐都在人手下,却只好打落了牙往肚里吞,忙不迭赔罪,道: “宋小姐您金枝玉叶,可千万别跟我们这些小人置气!对了,对了……这虽说蒋公子就要娶右相大人的女儿了,可宋小姐这一番美貌,那可是倾国倾城,千万别气坏身子,也别往我们身上撒气啊。” 陈银花这番话原是赔罪,却听得莲华一愣,这蒋公子要娶右相之女,可是什么时候的事? 宋尔雅心里也有些惊诧,却是面无表情,看着不远处的宋七叔正匆匆而来:“我劝宋七婶婶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宋七叔带着几个黑壮家丁,抄着家伙,黑着脸往这边赶。陈银花顺着一看那些个大家伙,整个人都软了。 宋尔雅默不作声。方才从院子里出来,宋尔雅便早有料到这女人是个不服管的。是以提前使唤了个二等丫鬟去回了七叔,告诉他杂役房有人闹事,叫他即刻带几个人过去。如此看来,真是未雨绸缪。 宋七叔见小姐跟前站了一群家丁,居然还有个民妇打扮的女人,心道不好,瑞王府刚才闹了刺客,这下府里竟放进了不明不白的人。怪不得小姐叫他赶紧过来! 待到他急匆匆走近,看清那个女人居然是自己在家游手好闲的婆娘,登时火冒三丈。当即就是一声吼:“你到这来做什么!” 陈银花听老实巴交的丈夫这一声吼,也管不得什么在小姐面前的面子了,扯着短脖子吼了回去:“你他娘的也敢吼老娘?” 宋尔雅忽很想笑出声来。自消沉了十几天来,她破天荒地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开心,却隐约又觉得现在笑起来的身份和时候都不太对,愣是憋了回来。 宋七叔在主子面前失了面子,又自责家风不严,没有管好分内之事,一时气急,对身边几个黑壮家丁道:“愣着干什么,赶紧将这疯妇赶出去!” 几个人“是”的一声应了,连拖带拽将陈银花抓起来,从偏门里扔了出去,任她撒泼却再也没有一丁点办法。 待到处理完陈银花,七叔满脸歉意地过来回了宋尔雅:“此乃家内刁妇,小姐莫要生气。”见宋尔雅没有表示,又叹了口气:“要怪,便怪我宋七吧。” 宋尔雅点头:“七叔太忙以致忽略了家事,不必自责。” 宋七听了,这才放下心来。看到面前低头林立的一群人,不禁问:“小姐,这些做粗事的下人怎么在这?” 莲华道:“七婶今日不知怎么的接了陈姨的班,聚集了这些人在此赌钱,连小姐要的轿辇都给回绝了。” 这话说得很是留有余地,却依旧是不动声色地把宋七的脸又全部丢尽了一回。 “这些奴才!”宋七气不打一处来。老爷烦事缠身,夫人不在家中,都怪自己疏忽,竟叫这些奴才欺负到小姐头上! 就算侯爷一家宽厚待人,他宋七也自觉难以交代! 宋七黑了脸:“按照家法,杖责一十,逐出府去。” 当即就有人哭天喊地地求饶。 杂役房本来就住着许多粗使奴仆。方才那妇人闹得声音很大,本就围了些人来看热闹。如今又听闻小姐来了,四周的家丁基本都到了个齐。 宋尔雅在一旁笑,调笑那磕头的几个赌徒:“你们不是都看不起我这侯府,说我侯府近日无人管事、互相约着要另谋高就么。” 虽是说给这几个人听的,实却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立即就有人连声在下面喊着“不敢”。 一个中年家庭匍匐在宋尔雅足前,哭道:“小姐,我一时迷了心窍,觉得新奇才跟着一起赌了钱,我在侯府快八年了,绝无二意啊!” 宋尔雅从前很少注意家中人丁,此番却见他有些眼熟,想必的确是在府中当差许久。 看他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宋尔雅估摸着起到了震慑效果,才放宽道:“那便这样罢。杖责是免不了的,只是老人们逐出去也没了脸面,就改罚三个月月钱吧。” 这话是一语双关,明着是宽恩,暗着是提醒在场各位,虽然夫人与侯爷目前都不在管事,但小姐确不是省油的灯。若是被寻了事因逐出去,今后就自己回去种田吧,反正京城里的哪家高门大户都是不会敢收的了。 站在不远处的下人们都把宋尔雅的话听了个清楚。有位小厮偷偷看着宋尔雅白里透红的脸颊,悄悄对同伴说:“咱们小姐真是好手段。” 一位上了年纪的粗使婆子说:“主子到底还是主子,瞧瞧这些犯事的,敢踩在主子头上,都是些自作自受。” 说话间,那几个黑壮家丁拿出绳子,将聚众赌钱的几位捆绑了起来,押到地上。 每一板子都是实实打在骨肉之上的。那哀叫声不绝入耳,好多没见过世面的新人都吓得抖成了筛子,心中想着主子相当严格,今后一定引以为戒。 话又说回这陈家两姐妹。 宋尔雅上午这么一闹腾,心情愉悦地回了自己的院子。刚午睡醒来,莲华就一脸高兴地来报,说宋七叔已经特地告假回家管教妻子,将陈银花骂了个狗血淋头。但陈银花泼妇本性暴露,偏偏受一句回一百句,将宋家上下骂了个遍。 结果是从不动怒的宋七叔恼怒之下掀了那娘们一巴掌,被那娘们连抓带挠扑打在地,大吵大闹要寻死觅活。 说到“将宋家上下骂了个遍”的时候,莲华很是谨慎地看了一眼宋尔雅。 这陈家家道中落,正是因为陈家姐妹的娘亲也是个败家婆。带着两个女儿,陈银花一无是处不必说,陈金花虽然能做事,但许多时候也是个口无遮拦的泼子。 有道是:男人蠢,蠢一个;女人蠢,蠢一窝。宋尔雅想这陈家这当娘的都是这个样,两个女儿自然好不到哪去。古人诚不欺我。 先头还顶着朦胧的睡眼,听了莲华这一番叙述,她眼里瞬间就亮了,说了一句:“很好。” 锦绣刚打了水来伺候小姐擦脸,一进门就听到宋尔雅一句“很好”,便随口接了句:“小姐,这是怎么个好法?” 方才正午她刚回,小姐便歇了午觉。莲华就将小姐的所作所为都告诉了自己,说得眉飞色舞,眼中艳羡不已。 只是锦绣心里有些担忧,小姐从前一向不屑与人争执,莫不是受了打击,性情大变?只是今日早上看到宋尔雅一切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宋尔雅披上衣裳,眸光之间潋滟着媚人的光彩,但笑不语,“欺负人可以,却不要欺负上我家。且随我去见见侯爷,治她一治。” 第8章 分恩 平津侯府君恩堂内。 宋丘之正襟危坐,手握一支精雕的狼毫,案前是一封封刚刚送来的加急密信,每一封都看得他心悸不已。 其一便是这西边战事。 自五胡归顺,大靖朝已安宁了几十年,正是边疆梁州百姓休养生息的时候。只是近日羌族蛮子,却似乎对朝堂之上消息很是灵通,又开始屡犯边疆。 这第二便是朝内的一摊子事。若不是因着这个,蛮子们又岂敢蠢蠢欲动。 前些日皇上龙体欠佳,有意在朝堂之上商谈搁置许久的储君之事。一片争议之中,肖贵妃所出大皇子苏谨得偿所愿,坐镇东宫。 话说回。皇上原有三位皇子,死了一个,傻了一个,此事本无太多供人争议的留白。只是瑞王身边还有些忠心耿耿的孝贤敬皇后的族人,纷纷上表称储君之事不可操之过急。 这些人心里是如何作想,平津侯自然是知道的。瑞王虽是傻了,却可以有子嗣。照着大靖朝嫡子继承的规制,皇嫡长子虽然没了,但仍有皇嫡次子。瑞王若有了儿子,便是正儿八经的皇嫡孙,自然是比现今太子苏慎更有资格继承大统。 皇上对孝贤敬皇后情深,朝臣看在眼里。若是瑞王不疯不傻,凭着他与其兄比肩的才干,储君之位也无可非议。只是肖贵妃之弟官封右相,门生遍植,已然把持半壁朝野。 若无意外,瑞王一派,已然掀不起太大波浪。 争权夺位之事本就伤敌伤己,平津侯本就恪守着老祖宗的规矩,不轻易站队。这也是宋氏满门得以存续这么多年的原因。可如今也不知皇上是不是老糊涂,明明策了太子不过半月;却又竟密诏自己入宫,屏退一众宫人,亲口为瑞王向他讨要宝贝女儿。 如此一来,竟是想生生逼宋氏满门入局,让他入了瑞王一派,牵制太子。 这位新太子爷一上任便加紧了对瑞王一派的敲打。再加之瑞王遇刺,闹得满城风雨,皇上如今的意思,便越发模糊不清了。 所有人都看着朝堂之上这对父子,明明是血浓于水的骨肉,却各自猜不透心思。这太平盛世底下埋藏了太深太多的东西,不见天日,却蠢蠢欲动。 正思前想后,忽听得有人敲门,轻轻的,听着声音倒不像是宋七。 平津侯原想着是宋七差人进来送茶水的,心烦意乱之中随口一句:“不是说过不用进来。” 却不想如今这下人好是不听主子的话,居然自己推门进来了。 平津侯一张瘦削的脸上眉间微凝,这是他发怒的征兆。一抬头,却见进来的姑娘一身华服娉婷而立,正自己的的心头肉,朝自己笑眼深深。这风姿,用绝代风华形容之也实不为过。 平津侯心中一软,愣在当下,不知女儿来此作甚。 这些日子自己深觉对不起她,自责太多,却又实在是无可奈何。此番见了她越发清瘦,容貌颜色之间有些微微苍白,更加心中一痛,不知道说什么好。 “拜见父亲。”宋尔雅特地行了礼。 “坐。” 宋尔雅看一眼满是书信的桌案,复又回过头来看着她爹,这才坐下道:“女儿此番过来,是要与父亲商议一件小事。” 平津侯心有愧疚,见女儿有求于自己,虽是烦事缠身,却也只好暂时放下,问:“何事。” 宋尔雅反问,“父亲可知道,今日宋七婶不请自来,带着府中的一干下人们赌钱?” 平津侯他今日一下朝便坐在书房中处理书信要事,期间却并未听宋七主动来报此事。这回一听,只双眉微凝:“有这事?” 宋尔雅笑着解释道,“此倒是无妨,七叔已经将七婶撵了出去。只是妇人很是能闹腾,估计这会子宋七叔正在家里与她厮打,所以才没时间来跟告诉您此事。” 平津侯早就知道这妇人泼名在外,不禁黑了脸:“成何体统!” 宋尔雅便接过话头:“父亲大人,女儿也觉得如此下去不妥。且不论七婶今日当家做主地拒了我的轿子,便是聚集府中轿夫赌钱,就已经影响甚坏。” 还拒了侯府嫡长女儿的轿子? “狗奴才。”平津侯话不多说,却势如雷霆。 宋尔雅道:“杂役房虽然不是要紧部门,但里面的人亦是侯府的人,可不能让不干不净的人进来。此番也是我太疏忽,没有代母亲行使好责任。现如今那些个下人们我已经着人清理得差不多了,又狠狠罚了赌钱生事那波子人,估摸着这阵子院子里会老实许多。” 早晨那一番震慑,宋尔雅要办事便轻松了。中午醒来那阵子锦绣还对自己啧啧称奇说,她正午回来时路过那杂役房,里面的小厮见了她,居然毕恭毕敬地叫锦绣姐姐。 她已开始交代锦绣清查家中人丁,凡是与她宋家有些渊源,抑或是本本分分的,都留下来;像陈金花这般家中有不干不净的人的,全部打发走。 至于宋七叔,忠心耿耿了这么些年,父亲用他很是顺手,必然是不能赶他走的。更不能叫他就窝囊在一个女人手下。 “父亲不要生气,这院子后边的事情,您是不一定看得明白的况且,女儿已经有了好办法。” “什么办法?” 宋尔雅便笑了,颤颤如一枝独秀的牡丹。“母亲身边跟着的秋姑姑,精明能干,忠心不二,但三十有余还尚未婚嫁。” “不错。”宋丘之略一思考,转而又问:“只是此事与她有何干系?” 宋尔雅眼里藏着精光,娓娓道出,“我打算修书一封求母亲恩典,将她指给七叔做二房。” 宋丘之神色一凝:“这就是你的好主意?”婚姻是大事,他显然是觉得有些不妥。 宋尔雅将父亲的表情收入眼里,“父亲且听我细说。” “七叔虽能将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府中的确少了个厉害的女管事。”诚然,七叔是个老实人,但做不了不老实的人做的事。秋姑姑跟着清河郡主从宫中到侯爷府,什么样的世面没有见过,可知又是如何厉害的角色。宋丘之必然也想到了这点。 况且有些事情,是不适合七叔这种跟在侯爷身边的男人管的。就如她宋尔雅的饮食起居,七叔只能大致管着下边的人,却并不敢太过窥测。 “七叔亦是可靠之人,只可惜七婶一来迟迟没有得子,二来也不能替七叔分忧。若是日后我若不在这宋家了,秋姑姑自当携七叔一同管理这后院,岂不美哉。” 平津侯听罢,原本是想说些什么驳了她的,可一时半会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更是挑不出错处。 真是奇了怪了。 “父亲,向来这大门大户人家的管家,都是上交全家身契以示衷心的。唯独陈银花是个例外。”宋尔雅暗加施力,“女儿最近常听坊间风语,说女儿长得狐媚。想想家里这些个奴才,如今终于觉得问题出在哪儿。” 此话戳中平津侯最在意的地方。他平津侯自问对女儿教养的得当,竟有人对女儿传些不干不净的谣言。而坊间百姓是鲜有见过闺中女子容貌的,若不是家中有了不像样的人到处学舌…… 权衡利弊是在朝为官最需要在意的学问。侯爷不出意料,很快地允了。 宋尔雅也似不意外,似是早已对此事志在必得。 秋姑姑办事得力,更重要的是秋姑姑不像她,作为侯府小姐只可以贤淑一面示人。她软硬使得,可端起架子与人说理,也自可放下身份与人撒泼。拿下陈银花这么一个女人,完全不在话下。况且她又跟着清河郡主多年,要做什么,宋七必然还得敬她三分。 就凭这,虽然只是妾室,却分明是一手掌权的正妻,够膈应人了。 侯爷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心中对女儿的智慧很是赞许,却又总觉得女儿这样做有哪里不对。但想来想去具体是哪儿不对,却又似乎说不出来。看着她耳珠儿粉粉小脸儿盈盈的样子,转瞬又忽然想起她过些日子就要嫁给瑞王,登时更加不是滋味。 “父亲可还有烦恼之事?”宋尔雅见父亲少有的心不在焉,不由得问。 “也无太要紧的事。”侯爷叹了口气,犹豫了一番,终于提起前些日子的事,“尔雅,为父对不起你。只是朝中有变……” 父女两人方才说了那么久的话,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件事情。宋尔雅原也想不提这痛处,却没想到父亲竟然主动提了出来。 她见爹爹又补充道:“皇上赐婚还未下来,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为父自会替你去争。” 宋尔雅恻然。 她不是没恨过。但时间久了,她才恍然明白,父亲只是想让自己有更多的时间去做好心理准备。他身为人臣,已经为自己做到了极致,只是作为父亲,他不善表达爱意。 宋尔雅笑了,眼中丝毫不见哀伤神色:“瑞王日前可还好?” 侯爷吃惊她竟问起朝堂之事,可见她满是兴趣,只好道:“听闻那日刺客刺了偏。” “可有受伤?”宋尔雅追问。 “瑞王伤无大碍,倒是那名刺客被当场伏诛。” 宋尔雅只觉心中咯噔一下,醍醐灌顶。 这些日子她日夜不出,一直在猜测那夜房间不速之客的身份。如此转瞬之间,就如一声惊雷从头到脚劈下,惊醒了百思不得其解的宋尔雅。 一切似乎说得通了。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一字一句道出:“那日我房中的确藏了个人,他手中兵器并未见血,却自己肩头反倒受伤。” 宋丘之原想着要如何补偿女儿,却不想女儿语出惊人。随着她这一番推理,他眼中一寸一寸,逐渐盛满震惊之色。 宋尔雅眸中精光闪过:“明明刺客当场伏诛,可禁军却多此一举地搜遍全城。女儿认为,这禁军明明是被人收买,朝着我房中那人来的。” “父亲,此事大有蹊跷。” 宋尔雅见父亲神色复杂,一时惊疑不定。她心中何尝也不是如此?她原以为自己这一生恐要白白牺牲,嫁给那空壳傻皇子,从此枯灯长夜耗尽一生。却忽然千头万绪牵扯一起,牵出了惊人真相,也牵出了一丝转机! 她来时已经屏退了下人,此时知道墙外无人,索性大胆道出了自己猜测—— “瑞王并未疯傻。我看那日在我房中的,恐怕正是瑞王。” 第9章 真相 宋丘之当即一声怒斥:“大逆不道之言!” 他身居高位,听过的奇闻异事不胜枚举。只是如今听到这样的话从女儿嘴中说出,心中竟一阵不安。 宋尔雅似乎早料到父亲会骂她,言笑晏晏却又带着十分把握:“女儿不是胡闹,且听我说。” 侯爷一双拳头攥紧,他不知道今日是怎么了,如此容易动怒。 “太子此人善妒多疑,必定要将瑞王斩草除根才将罢休。若没猜错,那晚便是他勾结禁军统领林与之,先安排东宫豢养的高手刺杀瑞王,再命林与之黄雀在后。” 宋尔雅看父亲不说话,在思考。便继续道: “瑞王府好歹是王府,刺客身手再好,也是易进难出。若是被瑞王府的人抓住,必定会留下活口,严加拷问,到时候刺客被用了刑,少不得走漏风声。” “父亲稍加试想便知,太子安排林与之这步棋,名为护卫瑞王,实则却是想着要第一时间将这刺客灭口的;……更有甚者,林与之能近身接近瑞王,还可能身负一箭双雕的使命。” 平津侯心中一悸,随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终于知道自己的不安在哪里,女儿竟不知为何开始懂得了这些?只是女子家聪明是好事,却也是坏事,若是用得不当,反而会遭来大祸…… “当然,女儿是想,第二种猜想是不大可能的。”宋尔雅接着分析,“刺客当场伏诛,林与之却带着禁军四处找刺客?父亲,你不觉得太荒谬?我看这林与之他分明是心心念念地以为巴结了太子,得了个美差便可青云直上,却被太子着实利用了一番。” 平津侯静静思考,目光渐渐变沉。忽然,他开口道:“林与之被太子安排去瑞王府缉拿刺客,不想却被瑞王使了一招‘金蝉脱壳’;往后又借着太子撑腰便胆大包天,借着搜查刺客之名动用禁军去追杀瑞王……只是瑞王命大,躲进了我侯府。” 宋尔雅一愣,见父亲分析得头头是道,含笑答道:“正是。” 那日,瑞王他恐怕自己也未曾料到进了这平津侯府。此后一连数日,每当她一人呆坐房中,想起那肌肤相亲的温暖,她竟忽然脸红心跳。 当她得知要嫁给瑞王,又是怎样一番绝望。而瑞王,却竟然是他! 短短那夜相处,虽算不上萌生爱意,自己却丝毫不曾讨厌他。这一番绝处逢生之感让宋尔雅心中一酸。 那人竟还说许自己一世繁花似锦,当时她听来只当是玩笑话,并未当真;可现在仔细想着,又不知几分真假? 他竟是真的要娶自己? 侯爷看着女儿面色微红在想些什么,暗一思忖,想起了另一桩事:“为父听闻那日瑞王府亲卫护主心切,当场将刺客刀斩而死,甚至还未来得及留下活口。这林与之却还带着人到处搜查‘刺客’,被圣上知道后,责难办事不力,即刻便将他处死。” 宋尔雅将这句话细细消化,旋即一笑:“太子果然好手段。” 爱子受伤,已然已经引得皇帝大怒。林与之再傻乎乎地跑去追所谓的“刺客”,还以为自己今后前程似锦——却不知早就落进了太子的局:皇帝一怒之下,送他上了西天。 林与之是唯利是图的小人,口风不严,太子自然不会将他久留。如此一来,除掉知道真相的林与之,根本无需太子他亲自动手。 平津侯看着女儿一双灵动的杏眼,想到他竟没想到这一出,有些扼腕道,“如今死无对证,正中太子下怀。” 宋尔雅点点头,不禁感叹起这太子的手段好是毒辣。皇上、刺客、林与之乃至禁军,每一个人都是他的棋子。 只可惜,他机关算尽,还是功亏一篑。 他的亲弟弟瑞王在与他博弈之时,压根就没按常理落子。遇刺之后,他并不呆在那已然不再安全的瑞王府,而是毅然乔装逃走,等避过风头,才回到王府。 林统领名为搜查,实为追杀。 而瑞王又巧遇宋尔雅救他一命,逃过了追杀、挨到了第二日。宋尔雅与他爹都是心知肚明:除了瑞王府的少数心腹,没人知道,瑞王遇刺当晚竟不在府中养伤。 只要挨过那一夜,瑞王便赢了。太子暗杀、追杀都无果,他一切都只有等到第二日,与一众朝臣一同“听说瑞王遇刺”。 甚至还要帮着他父皇“追出幕后凶手”。 如此一来,真是吃了哑巴亏。 想起他目若寒潭却深藏波涛,只那一双露出的眼睛便让她记了这么多天,宋尔雅心中不禁叹服,这男子竟有这样的果决与胆略。若是换做她来,定是躲在府中等着人来护卫…… “尔雅,可惜你不是男子。”侯爷前前后后将此事想了个明白,显然也是沉思了好久。他叹了口气,眉间浮现出两条不深不浅的皱纹。 “如此一来,女儿想到……皇帝要将我嫁给瑞王,分明是要我侯府为瑞王助力。”宋尔雅目光灼灼地望着父亲,“女儿现想,皇上对瑞王的装傻应当亦有所察觉,只是苦于肖贵妃与右相权势遮天,不好公开行事。” 宋丘之想起这些日子朝中的一件件一桩桩事情,想起这处处微妙却极其吻合的推理,不禁抚掌一叹。 方才还是怒目而视,责她信口开河,现在却默然看着自家女儿:已过十六的年龄,容貌艳丽不凡,面容却沉静如那深潭。 一时之间,五味杂陈。 他忽的想到,若是寻常女子见了陌生男人夜闯香闺,一定要吓得魂飞魄散;而自家女儿却长着一双很会识人的火眼。不仅如此,她还有勇有谋,救了那瑞王。 而现下,帝王权谋、宫廷生杀乃沉重话题,他却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面色泰然娓娓道出,如此轻描淡写,如此条条是道,如此不输须眉。 侯爷思及至此,一时半会竟有些不能接受这样的女儿:“尔雅,你……” 他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女儿任性撒欢的时候。而分明前不久,女儿还顽皮地气走了蒋家那对父子。 “父亲,女儿看瑞王他有勇有谋,处事不惊,且心宽能忍,今后若能登帝位,定将是位千古明君。”宋尔雅的话打断了侯爷的思绪。 他愕然抬首,看着自己的女儿已然在面前婷婷而立。轻启樱唇,一字一句,目光坚定:“宋尔雅嫁夫,当如是。” 宋丘之活了大半辈子,养了宋尔雅十六年。今日看着她款款而坐,只觉得眼前妙龄女子恍然是自己的女儿,恍然又不是。她眼中的火焰烧得热烈,似乎就要点燃一切能点燃的东西。 恍惚中,他觉得,那分明是凤凰在浴火。 他终于反应过来。从进门伊始,那个献计要给宋七抬妾分恩的侯府千金,已经不是从前的小姑娘。 她今后很可能会是王妃,甚至要母仪天下。却也可能失权夺势,坠入深渊。 “哈哈……”宋丘之喉间发出一阵复杂的干笑,那笑里有欣慰,有不舍,有疼爱,也有苦涩。 女儿不是寻常女子。他与夫人早便商议,女儿的事情都由着她来做主。现下看来女儿性子要强,又有母仪天下之志。若要让她就这么嫁人生子,做一个衣食无忧、闲话家常的大户人家夫人,他宁愿不要这样委屈了她。 “为父尊重你的决定。” 哪怕赌上满门身家,哪怕破了老祖宗远离朝斗的戒律,他也愿为他这心头肉搏上一搏。 . 宋尔雅一回闺房坐定,正巧见锦绣外面办事儿回来。 “今日去哪回来?”宋尔雅看着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的锦绣,轻抿一口茶水。 这是主仆之间寻常得不过再寻常的对话,锦绣便回:“今日奴婢去脂粉铺子看了些新式脂粉,拿了些样回来,正准备拿来与小姐看。” 宋尔雅却起了兴趣,“哦?” 锦绣知道小姐好这些,笑着吩咐下面的小丫鬟拿上来,“听李老板说这是西域来的呢。小姐您瞧。” 宋尔雅便见二等丫鬟喜乐捧了精致的沉香木盒子过来。 接过那盒子,只见盒内外雕琢繁复不已。打开一看,只在盒中间才能看到有一小点诱人而细腻的嫣红,散发着酥骨的香。 “西域人身上气味重,这腮粉自然多了些香料。”锦绣解释道。 宋尔雅看了一眼喜乐,喜乐知趣地退了出去。 锦绣与莲华交换了神色,小姐一般这样,便是有要事交代。 只见宋尔雅将胭脂放在跟前的小方几上,点点头,“派快马给母亲送上几盒。听说扬州地大,也是处美人风流地。外祖母年轻时在那里颇受照顾,如今去了,有些总要打点些才是。” 京城是举国上下引领风潮之地,富贵人家极多。极品的脂粉在这供不应求,有些甚至是比金子还贵。 锦绣很是聪明地点了头:“小姐真是孝顺夫人,我这便差人去办。”说罢欲走。 “等等。” 宋尔雅脆声叫住她,故作新奇:“你今日一早在外面晃荡了两三个时辰,除了买这几样劳什子,可有打听些奇闻异事?” 锦绣顿时变得有些局促,宋尔雅泯了口茶,眼光轻轻瞥过锦绣绞紧的手:“锦绣每次回来都有最新的段子说给我听,这回竟没了,叫我茶余饭后都没了话题闲聊。” 大家闺秀不能日日出门,想听些奇闻异事,府中办事的丫鬟便成了打听消息的。每每锦绣出外走一遭,便会带回许多八卦来,可独独今日藏着掖着。 宋尔雅想起陈银花先头说蒋家嫡子要成亲那事儿,盯着锦绣看了半天。 锦绣的神色有些尴尬,“事情倒是有一桩,只是小姐听了莫要生气……” 宋尔雅这才脸色一松,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锦绣得了示意,才犹豫着说道:“今日奴婢去绸缎庄子看缎子,听庄子老板透漏说,右相的嫡次女在她那儿订了几匹缎子。” 此话听得宋尔雅较为满意,她点点头:“蒋平的儿子要娶右相的女儿,看来是真的。” “小姐……你怎么知道?” 宋尔雅见锦绣眸里有些惊讶,不答而笑:“陈银花那长舌妇今早妄图想要与我斗法,却无意中把这消息说出来了,这已经不再是什么稀奇事儿。” 右相姓肖,正是当今正得盛宠的肖贵妃的一母亲弟,膝下三子二女,嫡长女已经配了南阳候的嫡子,剩下一个女儿虽是嫡次女,长得却比姐姐美貌许多。 看这一等一的姿色教养,肖相却竟舍得将她嫁给新贵之子。如此看来,太子为了笼络朝中重臣,已是开始下血本了。 “你且说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宋尔雅追问。 锦绣想了想,道:“今日一早我去绸缎庄,那老板便已经跟我说了这事,还极力推荐我为小姐购置几匹相府选中的那种布料。如此看来,蒋公子应是在与小姐提亲无果之后,便立即转而投向……” “呵,”宋尔雅一声轻笑,“相府也真是低姿态。这位右相大人必定是知道,蒋平是先来我我侯府提过亲的。” “小姐不知……”锦绣抹了一把额间的汗,“蒋家父子近日里四处宣扬您泼辣刁蛮,肖相信以为真,便将这门亲事允了。”转而有些忿忿,“真是对不要脸的,自己势利眼悔婚在先,却又来说小姐坏话!” “不把责任推给我,肖相哪会把女儿嫁了?”宋尔雅不生气反而是笑,她早便料到蒋家前阵子吃了大亏后会做这一出肮脏事,只不过她亦早便安排了别的戏码候着蒋家父子。 只不过宋尔雅她艳名在外,此刻竟然歪打正着帮了蒋平父子一把,让他们得以装了回无辜好人。右相恐怕是轻易被蒋平父子蒙了,这女儿贱卖得真叫一个爽快,实属意外。 锦绣见宋尔雅目光沉定,似乎是在想什么事情,心中顿时有一阵不宁之感。相府嫡次女肖嫣,与小姐美得不分伯仲,亦是坊间盛传“四小姐”之一的高门女子。只是她与小姐一向互不待见,她嫌小姐生得艳丽便有损妇德,小姐更是嫌她生得寡淡又扭捏做作。 而小姐近日一直闷闷不乐,听了如此震惊的消息,恐怕是要雪上加霜。如此一想,又更觉事情严重。 想着想着,锦绣便有些后悔,只想宽慰自家小姐。 哪知宋尔雅面色十分舒爽,笃定道:“如此说来,肖家四小姐近日要成亲了。” “正是。”锦绣看着莲华,见莲华也是一脸的不安,只觉得今日的侯府小姐实在是诡异异常。 “明日等宋七回来,去叫他过来。我要他,替我办一件事。”说罢,宋尔雅招呼锦绣与莲华到跟前,好是耳语了一番。 莲华一听便惊道,“小姐……你……” 锦绣却只觉额头上冷汗涔涔而出。小姐才一日未见,却变了个人似的,以往的她是古灵精怪,现如今……竟开始有几分生杀予夺的味道。 锦绣如此心中担忧,出了院落,抬头一看,发觉方才还明朗有云的天气竟忽然阴沉起来。 她只觉得天要变了。 第10章 大闹 十月初十。京城的长乐街上热闹非凡,一队婚车浩浩荡荡地占用了道路两旁。喇叭爆竹声阵阵不绝,热闹非凡。声势之大,叫路旁行人争相围观。 有消息不灵通的外地人,便会扯着嗓子问路旁的摊贩,“老乡,这是哪家娶亲哪?排场可真是大!” 这时摊贩便会告诉他:“您这都不知道,这可是右相嫁女哪!” 问的人便会看着那最后一辆马车后坐着两个浓妆艳抹的丫鬟,在朝人群抛洒钱币,引得众人哄抢不已。顿时恍然大悟,“我说怎么这么大气魄,原来是右相!” 摊贩便会看一眼闹哄哄的人群,笑道,“这哪是右相大人整出来的门道!” 不明白的人意欲再问,摊贩却笑着摆手,再也不肯多答一句了。 话说这婚车队伍贯穿了整个京城行至蒋府,蒋平在门口接待各路宾客,一脸的喜气,笑得眉毛都差点化开。 旁边站着个唱客的家仆,穿着打扮是管家模样,喊得字正腔圆。 “吏部周大人到——” “兵部陈大人到——” “冀州侯到——” 蒋家公子刚一下马,正欲行前接盖了红布头的佳人下轿,却不料斜里忽然杀出一人一马,险些冲撞到蒋公子。 所幸那人身手矫健,反应迅速,连忙勒紧了马头。他策马站定,在高高的马上俯视着这位新郎官,和颜悦色道:“蒋公子,失敬。” 蒋大人眼尖尖地看到爱子这边有异,忙将手头的客人交给管事的接待。到这边一看清来人面目,他顿时心中一阵不快。 只是这蒋大人也是混官场的一把好手,这样的场合,他是不会不懂事的。便仍是赔笑道,“原是平津侯府世子爷来了,快请,快请!” 蒋公子听父亲如此称呼马上那俊朗挺拔的美男子,暗地里也即刻反应过来,这不正是上回那给自己难堪的宋家疯小姐的亲哥? 平津侯府的人都长了副好皮相,现在看来,这哥哥与妹妹一样,都是脑子不好使的! 蒋公子心里是极不情愿待见宋温文的,却无奈官职低宋温文许等,对方又家大势大,跟前如此之多的朝臣百姓看着,只好毕恭毕敬地拱了拱手:“世子。” 宋温文的马乃西域进贡的良马,毛色、身形皆是马中极品;宋温文此人,是翩翩的绝世美男子。他与宋尔雅五官十分肖似,却多了许多儒雅清俊。 “家父偶感风寒,我代为前来恭祝,还望蒋大人见谅。”此番他笔直跨在马上,回人一揖,使得街头行人与蒋府来宾都为之侧目。 就连陪侍的嬷嬷、策马的小厮都看得一愣一愣,全然忘记婚轿中还坐这位蒋府的准新娘。 “哪里哪里,世子能来便是我蒋府天大的喜事!”蒋大人率先反应了过来。连忙去招呼那管家:“平津侯世子到了,还不快唱名!” 一众人等才慌忙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迎蒋公子去接新娘。 “平津侯府世子到——” 早有平津侯府的小厮将带来的贺礼抬上,宋温文着一身飘飘的宽袍大袖,却丝毫不影响他行云流水地翻身下马,在女眷或羡或羞的目光中迈进蒋家门槛。 也不知这宋温文是何等意图,此番不明不白地就抢了自己风头。蒋公子心中妒意横生,却也不好发作。 早有牵娘双手捧来了手牵,将一头献给蒋公子。 蒋公子这才想起轿内佳人。顺着长长的红手牵,行至轿前,礼道:“肖小姐,请。” 乐工又应景地吹拉弹唱起来,鞭炮声不绝。 一双素手颤颤地伸了出来,又白又嫩。蒋公子一见,心中一阵欢喜。这肖家女子虽不是长女,却也是正儿八经的相府嫡女,比宋府那疯小姐强到不知哪去了! 正当他欢喜之时,一声“且慢!”凄响无比,格格不入地打断这喜气洋洋乐声。 蒋公子升起万分恨意,平津侯世子才差点将他踩伤,方才他好不容易才找回场面,难道竟又来人存心惹事! 只是一向稳当圆润的蒋父面上竟有些失色。蒋公子诧异这声音有些眼熟,不由心生起不祥之感。循声望去……竟、竟是她! 肖嫣在嬷嬷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下了轿子,透过手牵,只感觉那边那位未来夫君似乎有些僵住,在那头半天竟挪不开步子。 她心生些许疑惑,无奈盖头遮住了脸。她只好轻声细气地问身边嬷嬷,“出了什么事,怎么就停下了?” 嬷嬷还未出口答,便见女子的凄婉的啜泣声由远及近,“从来只得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蒋父见了那女子顿时如见了扫把星一般,换忙喝了一声:“疯妇,把这不知哪来的疯妇拖走!” 肖嫣一怔,只听得周遭一片炸裂的哄闹,那是人们在猜测,在议论。她顿时变得有些慌,却又侥幸地想着这不知是哪家的疯女子,便开口催身边的未婚夫婿,“蒋……” “蒋郎,你可还记得玉禾!”肖二小姐话还未出,又是那道女声传来,声如霹雳。 肖嫣虽是盖了红布头的,却感觉得到一众当街百姓与门前贵客的目光都像针一般朝自己扎过来,密密麻麻,叫她感到无地自容。 她这才幡然想起,她曾听说蒋公子府中,曾有位“故人”! 但订亲之前,父亲便告诉她,这女子地位卑微,又已经被蒋家逐流。是死是活尚且不知,更根本无需将她放在心上。 她生得美貌倾城,却如素淡的莲花,处处矜持,不如宋尔雅那般艳丽明媚,走到哪里都有王亲公子追捧。嫉妒的火焰早就让她烧毁了理智。 宋尔雅有的,她也一定要有;宋尔雅没有的,她肖嫣也更要有。平津侯府留不住蒋公子,她相府偏要占来给她宋尔雅看! 可如今这是怎么了?她父亲贵为右相,万人之上。她的姑妈是堂堂贵妃,她的表哥乃当朝太子、今后的皇帝。她嫁入新贵蒋家,一来为的是打击处处抢她风头的宋尔雅,二来,为的是借助联姻笼络新贵,今后协助肖氏一族称霸朝野。 她的选择,难道错了么?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一旁的嬷嬷们是相府陪嫁过来给肖二小姐助力的,也有两分手段。见蒋公子愣在原地,连忙将他俩往门边推搡道:“姑爷小姐,切勿误了良辰!” 蒋公子这才慌忙反应过来,连着肖二小姐,两人是一分都不想在蒋府门口被人围观着了。 肖二小姐不能看路,二人你一脚我一脚,急急忙忙地在嬷嬷的牵引下往蒋府门内走,根本不像成亲那般从容喜庆,倒像是逃命一般慌乱。 那女子却还在身后哭道:“老爷,您就让我进这家门吧!我玉禾虽然身份卑微,但现在已经怀着蒋家骨肉!您要是不认我,蒋郎也不认我,我一介女流在外风餐露宿,实在活不下去。若是您不肯收我,我便只好现在去死了!” 众人一听炸开了锅,肖二小姐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未料想人家姑娘肚子里竟有了孩子。对她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蒋公子则是浑身上下一片冰凉!未来岳父是个什么样子,他心里早就是有些底的。现在这事情,恐怕不出半个时辰便会传到肖相耳中,他可是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干系了。 那女子见佳人站在蒋公子身侧,一张脸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凄惨,乞求道:“肖二小姐,您父亲身为当朝宰相,您是千金之躯,一定不屑与我等粗野乡妇比,求求您、求求您允了我进府吧!” 问题竟抛向了自己!肖嫣站在那里尴尬万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觉得自己浑身发着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委屈的。所有人都在旁观,所有人都在等她的答复。 她要是允了,这平民女子便今日跟自己这堂堂宰相之女一日同嫁,简直是天大的耻辱!若是不允,这女子流落街头难免一死,恐怕又脱不了被人指摘恶毒的骂名! 蒋平见这场面乱套了,忙不迭叫来家丁,“快,快把她抓住,别让她寻死!” 众人七手八脚过来擒住了那女子,那女子手脚被缚住,却一挺肚子,嘴角噙着拼命的狠意:“你们不要欺负我!不然就一尸两命,死在你这蒋府前!” 看来是来真的! 所有人都傻了眼,蒋大人也乱了阵脚。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蒋大人心里想了一圈,这女人若是还在自己府里当一个丫鬟,那便只有被随意处置的份了——但光天化日之下,打不得、激不得,如果真要把这个女的激怒了,恐怕说不定就真会闹出人命来。 且不论大喜之日晦气不说,还冲撞了肖二小姐,得罪了肖相。更麻烦的是,如今他已跟太子一派联姻,瑞王那边的人知道此事,定会在皇上面前就此揪着他不放。 思及至此,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如捞到了救命稻草般,道:“这位姑娘,老夫委实不认识您,莫不是认错了我们蒋家?”赌着最后一丝希望,他给各位看客赔笑,推卸道,“这位姑娘恐怕是神志不清,认错了地方!” 第11章 离间 蒋大人说话之际,各路来贺婚礼的贵客们听到蒋府外的动静,都跑到前门这边探头探脑,蒋府里里外外,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时之间。蒋府里里外外站着的人等,都是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蒋家父子。有暗地里不和明面上却示好来参加婚宴的官员,此刻正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有的百姓则是相互讨论起来,这女子究竟是不是蒋公子的侍妾? “我知道,没有证据,老爷是不会认我的。”那年轻女子侧过头来,侧脸与乌黑的发丝相映衬中,竟显出些婉约之色,在场的男男女女都心中叹了一句,虽然衣服穿得破破烂烂,但还是有两分姿色的……怪不得这蒋公子会对她有些意思。 她从袖中颤颤抖出一块丝绸绢子,抖落在众人面前,抬眼定定迎向蒋公子。 蒋公子一张脸顿时惨白起来。四周的人见状,开始议论纷纷。 这丝绸是富贵人家才有实力购置的东西。眼前这位姑娘,穿着发黄带补丁的麻布裙子,头上也没有像样的金银装饰。可见这东西分明不是她能用得起的。 女子徐徐将丝绸绢子展开,只见那不大不小的绢子上绣着个端装的女子。看那穿着,虽不是千金贵妇的装扮,却也至少是大户里的上等丫丫鬟,抑或是通房小妾一样的角色。 众人看着看着就看出了端倪:这绢上女子与站在面前的女子分明是如出一辙,在鼻翼右边都有一颗痣——这分明就是同一人,只不过此时面前的女子,落魄不已。 绢上的女子旁边提着三个小子:“蒋文材”,正是蒋大公子名讳。 蒋平看着这个不久前被赶出家门的女子出现,原本就一阵急火攻心;现在她又将自己当众拆穿,还拿出了证据! 他现在心中只是不停地后悔,当时自己竟听了夫人的话,将这颇有心计的丫鬟赶走,现在人家找上门来,目的很是明确——毁了他儿子的好事! 若是好端端留在家中,说不定还能是一把管家的好手,给肖二小姐今后打打下手也是可以的,怎么会闹出今天这一茬?! 蒋大人十分悔恨自己太听夫人的话,如今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肖二小姐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如被千万只蚂蚁咬过,火急火燎地想知道。 只听得身后的嬷嬷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女子好生厉害,先是当众撒泼,再是把肖二小姐抬到人面上去不给台阶下来,最后是拿出证据威胁蒋大人。 一名老实巴交的家丁跑到蒋平跟前,眼巴巴地问:“老爷,这玉禾姑娘身怀六甲,现在要如何处置?” 蒋公子虽然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却一向很是听蒋父的话,听了家丁一问,也连忙老老实实地看着父亲。 这句话肖嫣不会听不懂。她慌慌地揪起一颗脆弱的心肝,静静等着她未来的家公做决定,浑然不觉自己因妒恨和害怕而颤抖的手。 又是一个难题抛给了他?蒋平看着那手无缚鸡之力,却随时要跳起来咬舌自尽的女子,委实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众目睽睽之下,将此女晾在门外,她必定会继续大吵大闹不得安生,更不得当着贵客与百姓之面将她强行毒打。 想来想去,竟如腌了菜的黄瓜一样,颓然无力道:“送进府中,送进府中!” 蒋大人一口老血闷在心中,待你进了我蒋府,看我蒋平再如何处置你!……可是另一边却又想着她有了蒋家骨肉,虽然她身份低贱,可是又真的要那么绝么? 想来想去,这样也不是那样也不是,蒋大人最终还是吞下这口老血,想要宁事息人,赶紧把这丢脸的婚事给办了;却没想到那边的准媳妇儿肖嫣一听,登时又羞又气。论地位,肖父官居一品,蒋父只是正二品;按资质,肖家是皇亲老臣,蒋家是科举新贵。 当着一众人等,蒋父竟也不问她肖嫣的意思,就这样将这个女子接进了门?! 肖嫣心高气傲,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她已经在这站得够久了,却除了肖家自带的陪嫁下人在身边,蒋家虽然门前站了许多人,却竟没有半个人反应过来,要来迎接自己。 思来想去,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扬手将红盖头掀了! 百姓中顿时一片哗然,推推搡搡,你争我抢,争相目睹传说中肖二小姐那清淡如莲的倾城面孔,场面登时乱成一锅粥。 “使不得!使不得!”嬷嬷和丫鬟慌忙去捡那喜帕,想给肖嫣盖上。却不料肖嫣小姐脾气上来,将手牵也往地上一扔,斜着一双趾高气昂的秀眼,扯着细细的声音,对那仍还愣着、一个人牵着手牵的蒋公子道:“看来蒋公子并非诚心娶我,我看这门亲还是退了吧!” 蒋公子还没来得及开口,蒋平却已经越过他追了上去。 事情竟到了这步,他再也丝毫没有一点二品官员的样子,也再也根本无暇顾及那么多——什么同僚、门生、政敌、百姓在看着自己出洋相;他只知道,若是肖二小姐今日又被太回相府去,明日他蒋家就是滑天下之大稽的笑柄,不仁不义不信的骂名便只有全给担了! “肖二小姐,此乃我蒋府失策,蒋府失策,实非有意欺瞒!您、您切莫冲动……”蒋平虽是长辈,却马不停蹄地追上去赔礼,“您别走啊!这宴席都摆好了,就等您拜堂呢!” 蒋公子也知晓自己触怒了尊菩萨,连忙过来一并道歉。 “你跟我爹爹去说吧。”肖嫣端坐轿中目视前方,脸色倨傲,对着蒋大人说话,直接连“您”字也省了。说罢便吩咐起轿。 “哎……肖二小……”蒋平那“姐”字还没出来,掌帘的陪嫁嬷嬷已经将轿帘子耷拉了下来。 蒋平回头,见自家儿子耸拉着头,全无平日里意气风发的样子,又开四周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心火蹭蹭而上,朝看客撒气道:“一众刁民唯恐天下不乱,看什么看!滚!滚滚滚!” 管家连忙来请示:“老爷,这……” “还愣着干什么,酒席撤了!撤了!”出了这档子事,蒋平哪还有心思宴请宾客,更何况新娘人都已经回了娘家! “父亲,我来打发客人,您且去歇歇吧。”蒋公子知道事情因自己而起,一身大红喜服晃到蒋平跟前,这喜服却现如今已经成了笑话。 蒋平见儿子从前处处争气,今日却因为他这乖儿子闹了这么大的一个事出来,恨不得当即对他棍棒伺候。 但众人面前却又无法发泄,转念又想想儿子也是主动承认错误,不然他亲自去送那些客人,显然是要弄得一张老脸无法搁置。 蒋平气叹一声算是默许了,无力地转身往府里回去,却迎面撞上正准备上马的平津侯世子。 “蒋大人。”宋温文十分儒雅地拱手,全然一副翩翩君子做派,一双眼睛写满了诚恳和疑惑,“晚辈方才听闻,肖二小姐竟自作主张地回去了。此事当真?” “内子不肖,不像世子这般有能耐!”蒋平一时气急,说的话也有些带起刺来。现在他整个人都是晕的,才没有耐心跟人耍嘴皮子! 宋温文不愠不怒,璀璨而明亮的眸子一眨一眨撩人心魄,让人简直不敢相信他是一个男子。有宋温文的地方,便有一众女子或明或暗地尾随。那些贵户小姐与妇人,此番见他如此举动,皆是心中一阵悸动。 他依旧是微微笑着:“蒋公子才貌双全,蒋大人实乃过谦了。”转瞬,又一本正经地宽慰蒋父道,“晚辈相信,蒋公子继续寻找,一定会找到更好的小姐。” “晚辈告辞。”蒋平看着宋温文慢条斯理地上马,那马蹄阵阵,一路轻快地小跑消失在拐角。 顿时,蒋平这才品味过来:这“继续寻找”是个什么意思?而那一句“找到更好的小姐”,不正是当众暗讽他蒋家一门心思想靠着女人飞黄腾达么! 蒋平见四周笑嘻嘻的达官贵人们、女眷们全看着自己,气得差点路都走不稳…… 这、这小兔崽子竟安的如此坏心肠,拿自己寻开心! …… 翌日。 傍晚。 平津侯出门未归,宋尔雅见父亲不在,便有些心里痒痒地想喝酒。 昨日哥哥代父亲去了蒋家的婚礼,听说很是“热闹”。宋尔雅虽然听说了一点,却觉得此事要哥哥说来才更有真实之感。这一番恶俗的趣味之下,宋尔雅便有了这么几分打算。 方才听说哥哥已经回来,她便吩咐了锦绣和莲华在院子里设宴,又去隔壁院子请了宋温文来。 宋温文来的时候,桌案上已经摆了一桌子的菜肴。 除了几样丰盛却低调的美味珍馐,还摆着坛好酒。这是宋尔雅偷偷背着侯爷埋的。宋尔雅将它视若珍宝,如今却竟将它挖了出来与兄同饮。 锦绣和莲华相看一眼,小姐无事请世子爷喝酒,分明是有些什么预谋,心中都是替眉目俊秀的世子爷捏了把汗。却见世子爷微微颔首,一副天塌下来他都担着的样子,锦绣和莲华只得作罢。 这厢二人举杯邀月,一杯酒下肚,宋尔雅面颊上泛起微红,直入正题:“昨日右相嫁女,可还热闹?” 锦绣和莲华这才松了口气,原来小姐如此的八卦,竟然是想跟世子爷打听这个! 宋温文很是斯文地抬袖,却很是轻松地将酒一饮而尽,喉结处划出无比流畅的弧线。此刻他的样子,正人君子得很,只是春温一笑,复又抿嘴不语。 世子爷却不知道,他那似笑非笑的样子,晃花了一旁伺候的锦绣和莲华的眼。 莲华就忍不住插嘴了,道:“肖二小姐大婚之日打道回府的事情传遍京城,肖相倒还沉得住气,倒是相府的夫人与老夫人,愤愤指责蒋家,气得半死,还将蒋家上上下下骂了个千万遍,就差没骂他十八辈祖宗!” “哦?”宋尔雅饶有兴趣地提了音调。 莲华见小姐爱听,这厢又看到世子爷也正认真地听着,便继续道:“听说肖夫人很是宝贝肖二小姐,之前蒋家提亲,便很是嫌弃蒋家;无奈是右相做了主,才恨恨应了的。这回知道女儿受了委屈,一定要闹得天翻地覆呢。” 第12章 恩情 宋尔雅知道,肖夫人生有两个女儿,却对样貌一般的嫡长女不闻不问,而对这个小女儿很是器重维护……原因居然只是因为这个女儿长得更像她。 结果嫡长女嫁了南阳候次子,虽然不上不下,却也安稳渡世;嫡次女嫁了正当红的蒋家,肖夫人却总嫌嫁得低了。 “那肖相没拦着?”宋尔雅故作疑惑。 “肖相是拦了,可是肖老夫人也很是心疼肖二小姐,这样一来,肖相很是难做。” 宋尔雅了然,这母亲与女儿自来是连心的,肖嫣有了肖夫人或明或暗的言传身教,还心高气傲地闹了这一场,脸面肯定是全没了。 自古肖嫣这样没有脑子的女子,都是被人惯的。可出了家门,谁来惯你? “肖相怎么难做?难不成还要将肖二小姐另嫁?”宋尔雅夹了一块糖醋鲫鱼给宋温文碗里,瞥见她哥哥差点她这句“另嫁”呛到。宋温文抬头,很是纯良地用“尔雅,你今天是怎么了”的表情看着她。 锦绣答:“听说肖家两位夫人正有此意。” 宋尔雅一听便乐了,宋温文正十分雅致地用洁白的帕子拭着嘴角,一听“正有此意”四字,手下差点把帕子给扔了。 宋尔雅被一向淡定的哥哥这样不正经的样子逗笑了。 说心中没有快意,那都是虚伪的。肖二小姐与她宋尔雅争了十几年,却始终被她压过一头。现如今宋尔雅不要的东西,她偏偏去争,以为抢了便能叫宋尔雅伤心。这下可好了? 她宋尔雅只不过是正正当当退了人家的婚,而她肖嫣,是在婚礼上逃婚。 这样风华绝代的女子,放着大好的青春年华不去享受,却沉浸在以为容貌、才华和家世为衡量的攀比心上。结果,还想二嫁? 最终只是一个奴隶,成为男子的附庸罢了。 “蒋府那边呢?你且再细说蒋家。”一击必杀,肖二小姐太不经折腾。宋尔雅兴致有些缺缺,动起筷子,夹来一块惹人心馋的酥皮桂花鸡,这举止是与生俱来的,优雅、流畅。 “蒋家昨日闹翻了天!蒋夫人已知晓此事,扬言要叫人用板子打死玉禾姑娘,却被蒋大人与蒋公子拦住了。” “哦?”宋尔雅面不改色,“谅她不敢。” 见莲华一脸疑问,宋尔雅笑着朝锦绣努了努嘴。锦绣得了她的意思,便接过话茬对莲华道:“少爷今日一上朝便参了蒋大人一本,说他‘苛待两位儿媳,大行不义之风’。” 莲华便一双水汪汪的眼瞪的老大,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宋温文:“世子爷?!您、您……?” 宋温文但笑不语。他原不想蹚这趟浑水,可他这亲妹妹太是厉害,若不是被她威逼利诱,他才不会去做这“小人”。 莲华一愣:如此一来,蒋家就是接二连三的倒霉。世子爷这一道弹劾,一是损蒋家颜面,暗讽蒋平儿媳妇很多,蒋公子则有好色登徒之嫌;二是唯恐天下不乱地又将此事在文武百官面前宣扬了一遍,从此全天下的人,恐怕都会知道“玉禾”这个名字了。 蒋家从此就只好被世人看着,除非玉禾惹是生非,否则根本不好再拿玉禾下手。 再加上玉禾这回有了身孕,蒋夫人虽然彪悍厉害,蒋大人却也不敢狠毒到如此地步。这么一来,蒋家恐怕只有真的又重新将玉禾收回府中,复当蒋公子的妾室一般养着。 肖相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乃是道行很深。他虽不表露,但也是打落了牙往肚里吞,心中总有膈应。不然肖家老、大两位夫人,又怎样能那般情绪激动? 蒋家这么一折腾,已是骑虎难下。旧的赶不走,新的娶不来,这一场挑拨算是大获全胜,两家之间嫌隙已经产生。 莲华是个喜欢听八卦的丫鬟,这回费了好大心思想清了来龙去脉,连忙道:“对了小姐,我听说这蒋夫人娘家家财万贯,当初蒋大人便是借着他岳父大人的打点才扶摇直上的。” 宋尔雅点点头,很是可惜地意味深长:“所以说,肖二小姐恐怕是惨了。” 蒋夫人娘家是世代的盐商。要知道,这古往今来的盐与粮一样重要,若是一日无盐,百姓就一日不能劳作。所以若是要运作私盐,朝廷一般都是交给富可敌国的大商家族,再后设盐官紧密监察。 蒋夫人这等的资历,这在夫家自然有点说话的资本。再加上她商家女儿,沾染了市井里的精明厉害,肯定就是个难对付的婆婆。不然,也不会彪悍到要直接将玉禾赶出蒋家。 而肖嫣这边,虽说蒋家有错在先,但这位高洁冰清的肖二小姐丝毫不肯忍耐,一气之下就直接回了娘家,叫蒋家犯了错之后脸面上更加不堪。 若是再如此心高气傲地嫁过去…… 肖二小姐的脑子里全是琴棋书画,压根不懂这蒋家不比肖家,一旦过了门,若是被抓了错处,虽说要顾及右相面子,但恐怕隔了两座墙的距离,这蒋夫人在墙内,有的是手段治她。 莲华也是想到了这层,撇嘴道:“肖二小姐太过心高,以至于蒋大人父子已经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 锦绣接过话头:“蒋大人怪他夫人太过绝情赶走了那个通房丫鬟,以致人家走投无路来闹事;蒋夫人则似乎对肖二小姐的行为很是不满,怪蒋大人挑了个这么不听话的媳妇儿。” 莲华连忙又道:“那个什么蒋夫人,脾气好是火爆,蒋大人在外面丢了大脸,也是火冒三丈,二人打了起来,蒋大人却竟然很是吃亏,打不过蒋夫人……蒋夫人打了丈夫,还彪悍地找儿子评理,在蒋公子那儿可是闹腾到深夜呢!” “哦?蒋公子那一副草包样,居然也能‘闹腾’到深夜?” 宋尔雅举着白玉杯,宽大华丽的纱裙繁复异常,晃晃荡荡,挤着媚眼调侃莲华。 莲华听出言外之意,红了脸,气急地喊了声“小姐!” 月光照耀之下,宋尔雅双腮微红。宋温文用于她一样黑亮的眸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几月未见,这丫头竟又变美了。若说十五岁的她是含苞待放,那么十六岁的她,竟是开始热烈地盛放。 他唇角微动,不温不凉地帮着莲华揶揄自己的妹妹:“妹妹便作十个放心,哥哥在这里替你打包票,瑞王殿下他决计不是草包。” 这回便轮到宋尔雅尴尬得红了脸,啐道:“宋温文,你这是怎么说话的!当心我告诉你的何大小姐!” “我的好瑞王妃也知道害羞了。罢了、罢了……我不说就是了。”平津侯府世子爷鲜少展现出他这样的一面,一反常态地调皮起来。 宋尔雅捕捉到这样和煦的气氛,抬眼一望,月亮正圆……昨日父亲秘密从宫中回来,告知她皇上近日便会赐婚。心中五味,与何人说? 今日如此快活惬意,下次月圆之时,她又会如何? 她微晃了一下,背过脸去,掉下两颗热泪,不让他们三人看到。 宋温文却仍是眼尖地发现了妹妹眼角的晶莹。他恬然一笑,举杯而祝:“妹妹,为兄敬你一杯。”今后,我会是你最坚实的后盾,你且放手去搏。 眼中,是深如江河一样的疼爱。 四目相触。所谓骨肉情深……兴许便是因为两人太过了解彼此,才不用伪装。 此刻,宋温文不是世人眼里温文尔雅的佳公子,宋尔雅亦不是艳冠京城的名千金。 他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却甘愿为她放下身段去做那“小人”;她也必将协他一同,守卫宋家,守卫宋家的尊严。 只是彼此的兄妹而已,血溶于水的兄妹。 …… 过了几日是十月十五,这日,难得的秋高气爽,天朗气清。 平津侯府的偏门处,立着一位纤弱身材的女子。她发髻梳的是女眷模样,却未带任何随行。 她四顾无人,从偏门入了平津侯府。 锦绣正领着两个丫鬟在外面忙着,为宋尔雅切那最新时令的瓜果。莲华从外面跟刚回来,她匆匆推开门,在宋尔雅耳边耳语了几句。 宋尔雅听罢眸间有些诧异,却仍然挥了挥手,“让她进来。” 莲华便去回了人。不一会儿的功夫,一个女子出现在宋尔雅座下。 “民妇拜见宋小姐。” 宋尔雅颔首,“起来罢,玉禾姑娘不用客气。”便叫莲华看坐。 锦绣正端了新鲜的果盘进来,正听到“玉禾”二字,见堂下坐着位女子,便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只见她眉目还算秀丽,骨骼清瘦无比。如今却又小腹微隆,浑身有几分不协调。一切秀美之处,全凭着她这双传神的眼。 若不是经历了太多的变故,很少有人会拥有这样的眼。沉静而温顺,却总觉得蕴藏着太多太深的东西。 玉禾告了坐,只是安安分分地作坐着,不喝茶水,也不说话。宋尔雅似乎很是习惯,主动问她:“在蒋府里可还习惯?” 玉禾规规矩矩地答:“回宋大小姐的话,夫人虽然很是生气,但究竟是将我留下了。” 虽然没说谢字,但玉禾知道,是面前此人在背后推了她一把。 宋尔雅心里想,这女子倒是有几分骨气。便颔首:“很好。接下来有何打算?” 玉禾便沉默了,手中绞着帕子的样子被尽收眼底。 宋尔雅见她这样,也不催促她。只是用手捻着切好的果品,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着。 吃下两瓣橘,玉禾终于答话了,她温良纯顺地笑笑:“蒋家对我有恩,我要留下来报恩。” 锦绣还留在堂内,站在宋尔雅身旁伺候着茶水,听到这话,只觉得一股寒意窜上心头。 玉禾见宋尔雅不问话,便也不再说话。她只是安静地、定定望着人传绝代佳人的宋尔雅,知道对方也在研判着她。 她还清楚记得,前几日,正是这个女子在废弃的茅屋之中找到了饥寒交迫的她。 她记得,坐在高堂上的这个女子,将一盒贵重无比的胭脂狠狠摔在自己跟前,神色漠然地告诉她:“同样是上好的胭脂,装在宫廷匠师以沉香木雕制的古匣里,便越发价值连城;但倘若随意扔在铁盒里,便只有贱如摊贩货色。” 她如醍醐灌顶一般觉悟。她,要做宝匣里的胭脂,她要努力保住肚子里的孩子,她要让蒋家这些人,全部还债! 她要让人知道,她的真心,也不是可以随意践踏的! 第13章 赐婚 宋尔雅看着面前的玉禾,虽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可眼中却坚毅如一只困兽。 一瞬间,心中竟忽然不是一番滋味。 “你可知道你,选择的是一条怎样的路?”宋尔雅面无表情。 “玉禾知道。但,也别无选择。”玉禾垂下头,扶上小腹。 “也好。”宋尔雅转头吩咐锦绣:“一会带她去何府,认何谦作义兄。” 宋大小姐会如何回答她的打算,玉禾在心里猜测过很多次,却没想到她竟会这么说。玉禾又惊又讶,连衣摆都来不及休整就刷地站起,惊觉失态之后,又慌忙走到下首,伏地跪下,“大小姐,您……” 宋尔雅微微一笑,“何老爷是我父亲手下,他虽官职不高,但至少能为你铺一条路了。” 刚开始只是想利用她的绝望和愤怒去叫蒋、肖二家难堪;却不知翻手为云之后,这个女子竟展现出绝望的生命力。 与她当时在茅草棚里垂垂等死的时候,判若两人。 玉禾动了动嘴,却猝不及防流下两行泪水:“宋小姐与我素昧平生……玉禾受了这么大的恩惠,今后要如何报答?” 宋尔雅垂眸默叹,人生竟真是如此——老天爷是个耍弄人的,在给你狠狠一棒之后,也许却又会将你拉起来。如宋尔雅自己,知晓自己将嫁瑞王之时,如坠深窟;而现如今,竟站在这里,手中握着别人的命运。 又如现在玉禾。 “我宋尔雅可没有那么高尚。”原本的玉禾,是一个毫无斗志的死人。现如今,她知道了自己的使命,她是一个母亲。 只是宋尔雅素来不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被人感恩戴德,淡然冷道:“我帮你,是因为今后你要还罢了。” 玉禾一愣,没料到宋小姐她,不像她曾经服侍过的千金小姐们那般,说话虽委婉曲折,但一旦给人半点人情恩惠,便话中处处都在暗示对方要对自己感恩戴德。 她这话虽然严厉而现实,却反而让玉禾很是舒坦,也更加感激。 “玉禾,欠宋小姐两条命。”一条是她的,另一条,是肚中孩子的。 宋尔雅默然片刻,“嗯。” 俄而,却最终还是多提醒了她一句:“如果你现在想反悔,我可以还送你走,去过单纯的生活。” 扬州那边有她外祖母的族人。母亲获封郡主之后,一众族人也蒙荫不少。家业田产、庄子铺子自然不少,要安置这么一个女子,不成问题。 玉禾笑笑,却终是坚定道:“不了。”转而又道,“我肚子里的,郎中说,是个男孩。”她一抬头,眼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交织着不易察觉的绝情与恨意,却似乎……也有母爱的柔情。 宋尔雅沉下一颗心:“也好。如果这是你的选择。” 只是,这将是场旷日持久的恶战,你不仅只有很小的几率获胜,倘若输了,还可能赔上身家性命,甚至孩子。 “玉禾,谢谢宋小姐的恩情。”玉禾双手抚地,又跪行了一个大礼。 宋尔雅知道玉禾的倔强,便没有推辞,生生受了:“不用再谢了,此去我也帮不了你。今后,我们还可能会成为敌人。” 玉禾却是感激地望着宋尔雅那一张一合的秀嘴,那一身高贵万分的头面,不由暗暗出神。这位宋家小姐仅比自己年小一岁,却拥有如此的果断与胆识。什么妲己转世、狐媚京城的名声……这些流言,都还原不出一个有情有义、杀伐决断的女子。 她低眉,细声答:“玉禾的命是您给的。今后若是您要我这两条命,玉禾一定还。” 宋尔雅欣然接受,“好。” 玉禾抬起头来,眼泪还未擦干,侯府小姐的的丫鬟已经扶她起身。 她见侯府小姐正注视着自己,不由得抬袖擦了擦眼角未干的泪水。却没想宋小姐竟心情似乎很好。她笑起来的时候,不如寻常女子一般羞涩婉约,却是大方有神。眉目弯弯如画,叫她也不由得痴了。 时间似乎是要给这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子刻下剪影:一个已要为人母,一个却还未嫁。 一坐一站,相视而笑。 几十年以后,蒋老夫人回忆起自己这一生,只对她儿子、当朝吏部尚书说:“宣烈皇后,是我这辈子最敬佩的女子。” 东宫之中,一座高台巍然于上。 一名华服男子背身而立。风很大,吹散了他的衣摆。 秋意渐冷,他却不为所动,只静静地看着脚下的城池,一明一灭,一星一点。夜晚的京城,百姓静谧而安详。 一名颇有道骨的中年男子走近他。两旁的侍卫看见,都主动退而让之。显然与他是亲近之人。 那中年男子悄然走近,知道已被察觉,他弯腰鞠躬,毕恭毕敬道:“太子爷,臣昨日观气,见城中恐有凤仪天下的女子,羽翼已经长成。” “哦?”太子却不回头,依旧是面向着那座脚下城池。明黄边的袍子在灯火映照下一闪一闪。 中年男子连忙道:“正是。臣仔细算了,乃是一位十二月初八卯时三刻生的女子。” “陈康,你是说,太子妃还不是凤仪天下的女子?”太子的声音陡然变冷。 陈康一听,慌道:“太子,臣不是这个意思……” 却被太子生硬地打断:“那你是几个意思?莫非是说,我苏谨不是继承大统之人?” “臣、臣……臣大逆不道,臣罪该万死!”陈康慌了阵脚,“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请罪磕头。 “不用说了。” 太子看着陈康毕恭毕敬的发顶,嘴角挂上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片刻,他冷然挥手道:“明日拟道折子,提醒父皇,也该选秀女了。” 陈康一听,对太子的意思有了几分明白,这才舒了口气,连忙答道:“臣立刻就去办。”说罢意欲连忙告退。 “还有。”太子忽然又不让他走,叫一向沉稳妙算的陈康有些措手不及,只好安分地站着,却又不敢与那个冷意逼人的人对视,只敢将腰弯得更深。 太子将臣子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唇角挂着一丝冰冷的笑:“我没明白。这右相那边,怎么连两个女人都压不下?你去告诉他,待嫣儿嫁去蒋家,我顺利继承大大统,定不会亏待他。” 两个女人?太子难道是指右相府中的夫人与老夫人?中年男子惊讶之余,猛然抬头,见太子唇角的冷酷之意更甚,忙不迭低头:“臣、臣这就去办。”背地里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前几日肖二小姐在与蒋家嫡子的婚礼之上不堪受辱,未办婚礼便负气回了娘家,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传言肖夫人爱女心切,对肖相以死相逼,要退了这婚。 可太子这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分明是铁了心要将亲表妹送出去。 肖二小姐从小伴着太子在宫中长大,青梅竹马一场,今朝他将她亲表妹的终生幸福,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陈康,你在想事?”头上不辨喜怒的声音响起。陈康头皮一麻,却再也不敢抬头,只觉得太子犀利的眼神似乎穿透他的肌肤骨骼,直接插入他心里。 太子苏谨薄唇轻抿,了然一笑,明明是很不以为意的样子,却叫跟随他多年的手下陈康阵阵发怵,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站在那里不敢再多说一句话。终于,他放了话:“退下吧。” “臣……告退。”陈康如释重负,连忙恭敬地面朝太子而退。 只留着太子一人,依然一人在冷风里站着,俯瞰这这片天下。 这城池是他的,江山也是他的。是他的,他会好好守住。不是他的,他要抢来。 …… 十一初二这日,整个京城,有两件事为之轰动。 其一件大事,便是皇帝下旨甄选秀女。旨意拟下,原则上举国上下,上到文武百官,下到平头百姓家的适龄女子都要入选。可谁人不知,皇帝身体积劳成疾,宫中又已透出消息说,虽说这选秀是为皇帝扩充后宫,可此次,实则是为了东宫。 太子正当盛年,满朝官员得知了消息,除却少数实在舍不得闺女儿的府里,其它但凡是有适龄女儿的,便都争先恐后地将女儿往上报。 而,这其二件大事,便是朝堂之上,皇帝当堂赐婚,写下一道圣旨,将平津侯府嫡长女,配给了尚无正室的瑞王爷。 这一天,平津侯一下朝便进了马车,从宫中一路上出来,顾不得经过的文武百官或明或暗地取笑;只一心催促马车快点,急匆匆的要回家。 “宋七,快,拿笔墨。”宋丘之一到府中便招呼管家宋七,宋尔雅却硬是将她爹拉扯着坐下:“爹爹,皇上方才赐婚的事情,我已修书送往扬州,不必担心。” 他宋丘之是真刀真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爷们,压根不担心这名声,如今若要与人为争,他宋丘之半点不是吃素的。动动手指,就要让笑他女儿的人死—— 只因远在扬州的宋夫人,还不知道这其中的真实。她原本就体弱,此番若是要知道女儿被赐婚给一个傻子,一定要气晕过去。 女儿此话无疑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平津侯坐下才歇了片刻,喝下一口水,就起了疑问:“为父一下朝就赶了来,你消息怎么如此的快?” 宋尔雅一笑,“何谦他骑着马赶来的,自是比父亲的马车快。” 宋丘之一听便很是疑惑:“你怎么认得何谦此人?” 第14章 攻心 宋尔雅也不想瞒着,大大方方地答:“那日父亲广召门生,却许多人都只能在院中站着,只有何谦有幸被父亲叫入房中密谈。我猜想,何谦是父亲的一名得力谋士,所以父亲才会与他商谈我与瑞王的事情。” 平津侯一听,想着自家女儿竟然如此得力,整个人从头到尾都很是欣慰,只是故意为难道:“尔雅,你若此去瑞王府,为父到底还该不该担心你?” 宋尔雅笑而不答,却叫平津侯想起了另一桩事情:“听说那日大闹蒋家的小妾认了何谦作义兄,我听何大人说,是你安排的?” 宋尔雅点点头,“不仅如此,玉禾也是我教出来的。” 宋丘之默然,怪不得蒋大人这几日上朝频频给自己黑脸看,看就看吧,他原以为蒋大人是记恨自己没将女儿对给他家,却忽略了蒋大人脸上的道道抓痕。 ……原是自己女儿使了这么一招。 “爹爹可是我船上的人,爹爹的人,我能不能用?”宋尔雅见父亲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便故意逗笑他。 平津侯听了,一反不苟言笑的常态,很是豪气:“那是必然。” 父女二人很是默契地笑了。皇上赐婚已出,今后宋家就也加入了争夺天下的棋盘。前朝风云诡谲,从今往后,任何人身处其中,都已经再脱不了干系了。 “七叔。”宋尔雅将手中的青瓷鲤鱼茶壶给父亲满上,叫了声一旁的管家宋七。看他眉宇之间很是忧愁,宋尔雅心里一猜就知道是什么事情。 “小姐,奴才在。”宋七叔见小姐叫他,连忙收起了脸色,恭恭敬敬地弯下腰,等候指示。 宋尔雅想了想,终是忍不住戏耍他道:“七叔,皇上赐我十二月初二大婚,夫人与……秋姑姑,肯定是要回来送我的。” 宋七一听,登时如白天撞见了鬼一样,手脚并用:“小姐!使不得!使不得!” 宋七叔的老实可靠是远近闻名的,一旁的锦绣和莲华又更是知道他如此慌张的其中原委,顿时都笑得花枝乱颤。 宋七叔见两个丫头片子竟然在主子面前笑得如此的欢,感觉面子上很是过意不去,有些着急道:“两个小丫头笑什么,侯爷在这呢还!” 一转眼,却见自家侯爷也是忍不住憋着笑了出来,难得地半开玩笑半认真:“宋七,我看你就从了秋露吧。” 宋七叔忿然:“侯爷,您竟还不替我做主……”言语之间竟然是满满的委屈。 就在前不久,侯爷竟然将他叫进书房,说小姐要赏他个二房,当时可没把他给吓坏!他家里已经有了个疯婆子,时不时就让他睡柴房;再来这么一个一个狠女子……这下恐怕要睡猪圈了。 且他原以为小姐只是开玩笑的,却没想到一旁的侯爷竟表示十分地淡定,十分地赞许…… 宋尔雅将七叔的表情尽收眼底:“七叔您放心,秋姑姑是不会让您睡柴房的。”锦绣和莲华听到这里笑岔了气,但碍于侯爷在跟前,只好一个前一个后地小跑开了。 宋七叔心里满满的全是泪,小姐怎么变成了这样,专戳人痛处…… 正在几人嬉笑之间,门前忽然一阵喧哗。有人喊道:“高公公来了!” 高公公是皇上身边的公公,平津侯自是不会怠慢,携宋尔雅连忙过去迎接。 一位公公打扮的人,手中拿着明黄的卷轴,在众侍卫的簇拥下,由门前匆匆而来。门外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探头探脑,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只是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平津侯与宋小姐二人见到那公公手中的物什,连忙端端下跪。府里府外的下人平民见状,也慌忙效仿。 高公公很是满意,阴阳怪气地宣道::“平津侯府嫡长女宋尔雅——接旨——” 宋尔雅敛裾一拜:“臣女接旨。” 门外的百姓一听宋尔雅名讳,便争相凑前想一睹传说中宋小姐的美色。可是大家都是跪着挤来挤去,人头攒动,最后谁都没看着,顿时悄悄的骂声一片。 “奉天诰命:兹闻平津侯德厚广济,赫赫功劳;嫡长女宋氏尔雅品貌出众,灵敏淑德,谨慎不亏,朕躬闻之甚悦,着封容和县主——” 人群中,立即中有天真可爱的孩子大声地问:“娘,县主是啥?”他娘便慌忙捂住孩子的嘴,连忙将头摁在地上磕头。 高公公传旨喜欢卖关子,他见底下跪着的百姓们一阵的艳羡,这才继续说出重点:“今瑞王年已弱冠,适婚娶,值宋氏尔雅待字闺中,特此配与瑞王为妃,成其佳话。着令礼部细致操办,于十二月初二完婚。钦此——” 话音一落,围观的街坊百姓都心里炸开了:平津侯府在皇上面前如日中天,竟也有女儿嫁傻子的今天!不知是皇上有意敲打震慑,告诉平津侯切莫功高盖主,而要老老实实领兵,还是平津侯得罪了太子? 这一群八卦的小民虽嘴上不能喧哗,可心里却已经是挤了一堆的话,准备着一会儿将这第一手八卦散布给亲朋好友。 仍有许多善良的百姓,则是可惜,这侯府小姐虽然名声太香艳,但嫁个傻王爷,恐怕已经变成了皇族婚姻的牺牲品。 而高公公,趾高气扬地宣读完那百来字的圣旨,可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想了想他才反应过来:他高公公替皇上宣旨宣了一辈子,以往这下面人但凡是听到类似这样噩耗的,大多是十分的悲情——有大老爷们尿裤子的,有妃子上吊寻死的,更有臣子当场抹脖子的。 唯……唯独这平津侯府家的小姐面色平静恬淡,眼中却魅色如丝,柔弱无骨的双手一伸而出,接旨道:“臣女接旨,谨遵圣命。” 高公公居高临下,看着宋尔雅那平静的脸,甚至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诡笑。配上那雪花般的剔透肤色与樱桃般的红艳小嘴,别提有多诡异。 “侯爷,县主……”收了圣旨,高公公心慌慌地行礼,竟然脑海里回想的还是这宋小姐的奇异的反应。 宋尔雅连忙十分低姿态地虚扶他,笑:“公公快莫折煞我,公公乃皇上面前的红人,此番是我们侯府有劳公公才是。” 高公公这才心中缓了缓,顿时看着宋尔雅这张俊俏无双的脸蛋,有些怜悯。 宋尔雅叫身边的锦绣去了,回来的时候拿了一套上好的紫砂壶给了高公公。又拿了些散碎银钱给各位跑腿侍卫,做得很是熨帖。一行宫里来的人很是感激。 高公公起初意欲推辞,宋尔雅便打趣道:“小女知道公公喜欢这些物什,都是些雅致的东西,公公何必这么扭捏。” 高公公才告了谢,接了。心中自然是很十分高兴的。 以至于事后他回宫复命,病榻之上的皇上问起:“平津侯府的嫡长女你看了,可还不错?” 高公公便替宋尔雅很是美言了几句:“奴才斗胆看了看容和县主,生得虽是姿态妖娆了些,但很是言行端良。奴才看,宋小姐与瑞王爷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天造地设?”皇帝从龙榻上支撑着起来,他久病卧床,形色很是枯槁,此时嘴角却露出一丝不明不白的颜色,“与肖家儿女比,则何如?” 高公公是做奴才的,很会揣摩主子心里。一听皇上竟这样问,不知道皇上是个什么意思。 只不过皇上今儿个神色比平日里似乎缓和了些,应当是对这宋小姐有几丝兴趣。 再想起皇上对孝贤敬皇后的那片真心,高公公才惴惴地答:“县主虽不如肖家小姐清丽脱俗,但奴才看来,县主是很会打点人情世故的。如此一来,县主恐怕更有一番风味。” 皇帝竟破天荒地笑了:“好,比她娘更胜一筹。高顺子,你去领赏。” 高公公一听,整个人都欢喜起来。他早就听闻平津侯府的这位小姐是个妖孽转世,但今日一见,她却不像肖二小姐那般,成天板着一张赔钱脸,还曾仗着自己爹是宰相,就连他的面子都不给。 他高顺子虽然是个宦官,却也是有头有脸的宦官。虽肖小姐姻缘定了蒋公子,但这样不会做人,恐怕也只是个福薄的二品夫人。 如此一想,容和县主虽许给了瑞王,却恐怕是个更得人心的王妃。而侯府基业广大,她今后虽相当于没了男人,却未尝过得就比肖家小姐差。更何况瑞王只是傻了…… 等等……瑞王?高公公看了一眼榻上久病在卧的皇上,联系到今日顺风顺水的肖贵妃与太子,忽然似乎想到了什么。 可是再往深一层,他就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高公公只感到忽的一下背后阵阵发凉,忙不迭地退出皇上寝殿。 第15章 大婚 已经入夜。 冬来。已经开始冷意侵骨,夜也渐渐漫长。京城的晚上原是万家灯火,到此时的夜深,也开始一家一家地熄灭。景象很是安宁和睦。 平津侯府却是灯火通明的。一家的主仆都未歇息,忙里忙外,很是闹腾。虽然嫁妆已经清点得差不多了,但锦绣一干人却仍是十分的紧张,生怕少了什么。 瑞王府送来的聘礼是按照县主的规制,不多不少。然皇上似乎很是开恩,又加了许许多多的贵重东西,仅御赐的珠宝首饰就有两大抬。这些东西在侯府置物的偌大堂屋里摆满了一地,叫人挪不开脚。 整座城池的人们,一面艳羡侯府小姐宋尔雅她富可敌国的嫁妆,一面却是嘲笑她人生就此枯坐终老。 母亲听闻她的消息,命车夫十分加急从扬州一路赶来,才好险昨日到达。好在秋姑姑与丫鬟们一路上照料细心,母亲此来,竟气色好了不少。 这一切,只因明日宋尔雅就要出嫁。 按大靖规制,新妇出嫁要彻夜梳妆,以示对夫家尊重。虽是夜深,但桌案上、窗台上摆着的那明晃晃的红烛,硬是把黑夜照得透亮透亮的。这红烛叫冬夜肃杀之意减去几分,便又平添了几分暖意。 这样明亮的光晕如那日一样映亮了整个黑夜,让她在恍惚之中脑海里浮现出那个人的影子。他受伤潜逃,被人暗害紧逼,却依然有胆与她闺房谈笑。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他对自己说,许你一世荣宠。 她想起那日痴缠,忽的就心跳加速。 一切不明不白的情愫交织着,这其中有太多的不可思议。宋尔雅微微笑着,朝着烛火伸出素净的手掌,那之上重叠穿过几条深深纹路,交织纠缠,不知指向命运何方。 这是一瞬玩笑,还是一见钟情? 可她心道,就算瑞王不喜自己,她也并非一定非得需要男人……她宋尔雅还有父兄族人,还有她宋家女儿那高贵的尊严。 “小姐,该梳妆了。” 锦绣面带笑容地进来,秋姑姑与莲华亦是一脸喜气地端着婚服与头面。 那一袭繁复艳丽的嫁衣将她装饰得美轮美奂,那一身明艳的珠宝将她衬托得贵气逼人。她对镜而笑,笑出绰约风姿。 莲华忽然就哭了:“小姐,夫人说舍不得您,在房里哭呢。” 宋尔雅心里很是动容,但她并不想哭。便是笑:“有什么好哭的。” 瑞王是个好端端的人,此事除却父亲,哥哥,母亲及宋尔雅这两个贴身丫鬟,就是连秋姑姑都不知道的。然而母亲虽是知道,却还是伤心得很。大概是因为女儿养了十几年,有朝一日忽然就要嫁出去了,从此冷暖都难以触及,太过舍不得。 可是她是个极不安分的人,可能只有这样婚事,才正是顺了她意。 “秋姑姑在宫中周转多年,您做事是有分寸的。我走了,便麻烦您照顾七叔,别让陈银花惹事。”宋尔雅不愿叫大家陷入伤心的情绪之中,便换了话头,交代秋姑姑道,“有事没事不要让着她,你有夫人撑腰呢。” 秋姑姑一向是稳重的,这回却迟疑了好一瞬,才有些尴尬地点了头。她不懂男女之事,只是郡主对她恩重如山,纵然是郡主叫她去死,她都愿意。 宋尔雅很是满意,见三个人都是一脸的心思重重,索性只留了锦绣伺候梳妆,其余二人都让她们告了退。 这个妆化得实在是长久,浑身上下的衣服里三层外三层地罩着她,叫她很是胸闷。锦绣一完事,宋尔雅便是如临大赦。 铜镜中的女子样貌,少了几分轻薄,多了几分庄重,却仍是掩饰不住她眼底深深水波,如梦似幻。 “小姐今日真是美。”锦绣笑叹。 宋尔雅只是淡然一笑:“明日还有很多事情,且让我独自休息一会,你也去歇着。”锦绣很是温厚地应了,只是叮嘱她莫要弄花了妆。 原想着就眯一会儿,却不知道自己竟然太困,眯得睡着了。 这一觉很是绮丽。迷蒙之中,她竟梦见有人仔细而温柔地抚上她的手。对方的手很大,手心很暖。她不由自主地弯了嘴角。 俄而,她梦见有那人将她拥在咫尺,在自己耳边很轻很慢地问:“这是一条披荆斩棘的路……你可后悔?” 她吃吃笑了,笑得很是精明,很是坦然。她便又开始说起了梦话,算起账来:太子妃虽有所出,却连诞二女。侯府基业累积了三百余年……她并非没有胜算。 何况她还有很是得力的盟友。 想到这,她又笑了。 醒来的时候并未觉得冷,她的脸上还挂着笑意,正趴在妆台上,那木台子印花了小脸的一角。 屋里似乎进了风,有些冷。门窗却都是好好关着的。宋尔雅紧了紧有些松了的婚服,唤人:“锦绣?” “回小姐的话,锦绣姐姐去歇息了,后半夜我当值。”原来是莲华在外面守着。 宋尔雅吩咐她:“我有些冷,你再去拿件外衣来。”却不料莲华唠叨道,“这屋里又是蜡烛又是婚服的,分明比外面暖和好多呢。” 一阵复杂的情绪浮上心头。宋尔雅默叹:苏恪啊苏恪,你说的果真不假。 有的人一遇上,或许真就是一生。 # “啪嚓”,一个前朝的官瓷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那摔东西的人竟将划破的手指放到嘴中品尝,嘴角就着血腥味,挂满冰冷的笑,“陈康,你这是几个意思。” “臣、臣不知……”陈康顿时额头起了细密的汗,只不敢看向太子,推脱道,“臣是按照您的意思办的,只怪下面的人没有严格把关,以致疏漏……” 他根本没想到,那符合生辰的女子竟然是侯府千金——他原有差人向各路媒官打听京城各家名门千金的生辰八字,只可惜平津侯千金很不好惹,为她做媒的人实在是太少,竟就此疏忽了她。 “所以连个侯府千金都不敢选?”苏谨言下咄咄逼人,丝毫不打算给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下属一丁点面子。 陈康却是苦着脸,慌忙告罪道:“我没曾想竟然是她……宋千金名声响亮,卑职才没仔细看她命格,卑职知罪,卑职罪该万死。” “那你们这些人,都是吃饭的?”苏谨对着跪了一地的京城大小官员扬手一指。 平津侯府小姐妖丽凶悍,名声在外,年方十六还未嫁。再者,宋家世代少与皇家联姻,不参加选秀,便是不愿争宠,乃是皇族一直默认和鼓励的。 负责甄选的官员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宋尔雅的名字,根本不在秀女之列。 而且还被钦点给瑞王,今日便成了婚。 苏谨眼光扫视下首跪得战战兢兢的官员们,只牙缝里轻轻迸出4字:“渎职,当斩。” 太子身边一名魁梧的侍卫立即长刀贯出,手起刀落,一人下跪者,血溅当场。 一颗人头滴溜溜地滚到太子脚下,随即是尸体沉闷的扑地声。 陈康等人被吓得不轻,大多数人登时浑身抖如筛糠一般。饶是太子身边伺候最得力的花公公见了这血肉模糊的场面,也是慌忙趴住一棵柱子,行将呕吐。 面对着鲜血遍地,苏谨倒是笑得十分舒畅,命人拖下余下负责甄选秀女的官员。 苏谨一声冷笑,声音如细腻冰冷的蛇一样:“皇上近日身体很是不好,选秀本就是冲冲喜。把选上的家人子,作为皇恩全部分给各个王府。尤其是瑞王……可别让人说,我当哥哥的亏待他。” 第16章 跪下 红烛静静地照着整个屋子。 头上顶着那极重的嫁冠,脖子很是酸疼。为这场十里红妆,平津侯府折腾了她一天一夜。宋尔雅身为堂堂侯府嫡女,御赐县主,如今却还得老老实实端端正正坐在这儿等人掀起那喜帕。 一晚上滴水未进,宋尔雅等得很是口干舌燥,却只好转移注意力,想这今后打算。 平津侯府就她这么一女,陪嫁很是阔绰。只是瑞王府这边不知是何人掌事。听闻有个嬷嬷倒是很是厉害,府里府外都管得很是服帖。只是不知道此人如何? 宋尔雅正想着,门外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动静,她收起心事,连忙坐正。 她能听见门被推开,许多人簇拥着新郎进了门,哄闹不已。等好不容易那一干闹洞房的散了,宋尔雅极累了,这才被人掀了头盖。 一抬眼,面前的人双目空洞,正歪着头,傻笑着端详着自己,像是大量一个陌生人。 宋尔雅心中“轰隆”一声,登时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头。 面前的男人生得很是俊雅,却是十足的一副傻样,咧开嘴,露出整整齐齐的白牙——一股寒意油然而生。 心中暗生出一个最可怕的想法:莫不是自己算错了,瑞王真是个傻子! 她原想过他将要如何掀了自己的喜帕,甚至想过今晚要如何度过……却没想到竟然是这般尴尬可怕的境遇。心中情绪莫名地犯乱,竟一时半会不知如何是好,索性她将衣一和,躺到了床上。 余光瞟到一旁的傻王爷看到她这么做,歪着头想了想,也很是新奇地跟着做,将衣一和,也躺到了床上。 宋尔雅灵机一动,对身后躺着的人道:“下去。” 身后的人发出了奇怪的单音节:“啊。” 他果真听不懂! 宋尔雅心烦意乱地坐起,两脚一蹬便抖落了脚上那双精致的婚鞋,手脚并用地将他往床下推。 那人挣扎了几下,想用手扒着床沿,却硬是被宋尔雅使出吃奶的力气推下了床。 他一个大男人,很是委屈地在地上坐了一会,然后又爬了上来。 果真是傻子!?宋尔雅一颗心如坠深渊。那那晚的男人,是谁? 她毫不客气地又将他推下了床。 起初那傻子还知道反抗,到后来连反抗都省了。宋尔雅将他踢下去,他又爬上来,踢下去,他又爬上来……如此反复好几次,直到宋尔雅也没有心情也没有那力气去踢了,便只好作罢。 瑞王却乐此不疲地又从地上爬起来,用黑而璀璨的眸子十分憋屈地看着宋尔雅,全然一副质问她“为什么你不踢了?”的样子。 他竟把这当成了一个游戏。 宋尔雅无力地倒下。她原是想,瑞王明明是会武功的,若是猝不及防将他踢下床去,作为本能的人,也该使出几分武功来。可方才她那么一试他,他却只是推推搡搡拖拖拽拽的,可见身上半分武艺都没有。 这是命运与她开的玩笑吗?肖嫣那边被自己狠狠摆了一道,一定是记仇在心里,想择日再报;若是瑞王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那么她便孤立无援。 宋尔雅正想得有些感伤,床外边那个人却迅速将灯吹了灭,单手一揽,将她揽入一个温暖如春的怀抱。 宋尔雅将要开口,对方却一指点在她唇上,忽的,她脑中恍然大悟——府中恐怕已有细作,不然,他不会如此辛苦做戏! 这个男人,究竟背负了多少秘密? 转眼,却发现自己已经平躺在绵软的床榻上,身上的衣服正被他一件件脱下,温暖的衾被与他温热的手指隔着层层衣物,熨帖着肌肤。 若是床幔外面的烛火还亮着,她一定会被人看到自己脸红透的样子。平时心机缜密的瑞王妃,此时却有些慌了神,微微颤抖着,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从婚衣一件件地褪去,直到中衣,那人的手却堪堪停下。 “睡吧。”轻不可闻的一句话传入耳中,小到宋尔雅甚至怀疑这是幻觉。 转眼间,那人已经帮她掖好被角,转过身去。 宋尔雅微微地愣着,旋即,忽然的很想大声欢笑。 才见过两面,第一次是那样紧急的场面,稍有不慎,他们便会是永别;第二次竟然就是这大婚之日,同床而眠。她猜想,如果真有宿命,那这便是自己的命。 一夜无梦。 她是累极了的,醒来的时候,他已不在床榻。屋外早就大亮,竟有一律温温热热的阳光斜斜散进这居室,给这冬日添了三分暖光。 宋尔雅正欲起身唤锦绣,却不料门忽然从外边被推开。一个嬷嬷装束的中年妇女满脸堆笑地走到床头,行礼道:“王妃醒了!” 虽是行了大礼,可主子的卧房也不是说进就进的,竟连半分通报都没有。宋尔雅有些不悦,却没有做声,只想听她接下来将要如何说。 那嬷嬷便自我介绍了起来:“奴婢姓秦,乃是瑞王爷乳母那边儿的亲戚,王妃您没在的时候,是奴婢在伺候王爷的。” 宋尔雅心中明了,这姓秦的嬷嬷便是那掌管王府的嬷嬷了。只可惜在她看来,厉害实在是没看出几分,做蠢事倒是很有资质。 心中正想着,外边的锦绣端着为她准备的干净衣物进来了。 锦绣也是未曾料到会有人胆敢擅自进这王妃居室,心中很是生气;但看这女子衣着打扮虽然是个下人样,却很有两分讲究,心中又明白了几分。 锦绣见宋尔雅懒得做声,便代她问道:“这是哪个院的下人,可知主子寝房是不可以随便进的。” 听人将自己说成下人,秦嬷嬷顿时有些僵。她心中升起一丝恼意,却知道面前这个丫鬟是王妃面前的红人,不好招惹,只好赔着笑,又对锦绣说了一道自身来历:“姑娘,奴婢是这王府里的秦嬷嬷,王妃没来的时候,奴婢是个管事的。” 宋尔雅这才答话:“你来干什么?” 秦嬷嬷见王妃开了口,连忙讨好道:“奴婢一来是给王妃请安,二来是来看看……” 说着人已经很是殷勤地走到床边,将那被子一掀—— 一方白绢被人睡过,已经压出痕迹,却洁白如雪。 秦嬷嬷一愣,“这……” 宋尔雅心中了然,冷笑道:“瑞王有疾,暂时不便圆房。嬷嬷您多虑了。” 那一句“多虑”说得秦嬷嬷脸上一白,连忙解释道,“王妃,奴婢只是想忠于职守,并未想要有半分不敬呐!” 宋尔雅点点头,不辨喜怒:“那便有劳嬷嬷关心。这东西你便拿去好生保管,如记载吧。” 锦绣听得心生疑虑,想出声提醒宋尔雅。却见她一脸的淡然,忽然就明白了些许:瑞王不会圆房的消息若是传出,虽然她身为瑞王妃恐会会遭人背后暗暗嘲笑;可这何尝不是王妃的妙计,叫敌人放松警惕? 心中佩服小姐谋略之时,又听小姐问那秦嬷嬷道:“可还有别的事?” 秦嬷嬷想了想,道:“没了。”然后站在那儿。 宋尔雅就笑了:“秦嬷嬷既然没事,便随我去这府中走一走。” 王妃主动要求,秦嬷嬷自然很是欢喜,连声答应。她从这入府半年以来,傻王爷啥也不懂,只知道吃饭睡觉;他身边侍从虽然有几个得力的,但终究是家事,他们对这府中事务无从管起。 一来二去,明的暗的油水捞了不少。方才她擅闯王妃寝房却未被处罚,可见王妃恐怕也是个软柿子傻千金——若是今日再摸清王妃脾气,日后的事情便是好做很多。 这王府是瑞王还未曾疯傻之时修建的,建得极其考究:亭台楼阁之间做了许多假山,山山相映,花草遍植,甚至还引了活水穿府而过。而方圆之处,很是宽敞大气,光是大大小小的院落便有二十几处——可见皇上先前对瑞王很是爱惜器重。 行至一处长廊前,宋尔雅见廊下好几株腊梅都含了苞,很是一副半羞半开的样子。她觉得景致很是幽雅,便在那多驻足了一会。 没想竟然听到不远处的一处院落传来了女子笑声。 锦绣自然也是听到了。高声问道:“什么人在那喧哗?” 宋尔雅不语,只听见高墙那边的嬉闹声顿时噤若寒蝉。 秦妈妈脸色有些白,连忙出来解释道:“回王妃的话,这是我老家里的嫡亲侄女儿……我一人在府中打理事情很是吃力,看她模样标致,又办事灵巧,便带过来帮我打理些事务。” 宋尔雅便笑得不明所意:“哦?叫她出来我看看。” 秦嬷嬷面色有些自然,却是不敢推辞,只好又连忙去屋里叫那姑娘。 随行的一位嬷嬷,是宋尔雅从平津侯府陪嫁过来的高嬷嬷,人很严厉,但心肠很是好。她神色陡然一冷,道:“只怕有别的目的吧。” 话音刚落,秦嬷嬷携着一位明媚丽人款款走出。 用面若桃李形容她,实是不为过的。头上金钗银钗装点得恰到好处,可见也是爱美之人。宋尔雅一声暗叹,可惜也是个想攀高枝的。 那姑娘十五岁年纪,正是韶华之龄。过来行了大礼,对这宋尔雅甜甜地叫了一声“姐姐”。 宋尔雅眉间微跳,颇是玩味地看着秦嬷嬷,“姐姐?” 锦绣与高嬷嬷脸色一沉,只待发作。 “奴婢叫碧晴,前月里被王爷收了房,所以才称王妃一声‘姐姐’呢!可是高攀了姐姐?”碧晴很是兴奋地看着宋尔雅,举手投足间尽是女孩子的张扬。 宋尔雅便敛了敛飘扬的裙裾,微笑着看那女子,装着仔细端详她一番,忽然面色一改,冷然道:“跪下。” 第17章 逐出 一声令下,叫碧晴天真无邪的面庞骤然变色,惊呼:“姐姐!” 宋尔雅不说话,高嬷嬷生得人高马大,两步上前,一脚就将她扫跪在地上,厉声道:“姐姐?姐姐是你叫的么?” 秦嬷嬷站在一旁甚至还没看清楚动作,便傻了眼。这碧晴是她亲弟弟的女儿,因她弟弟家境落魄,才盼望着将女儿送出来,替一家老小谋口饭吃。自从来这府里,是好酒好肉地供着她,千金小姐一样地养着她,哪有人让她受这样的侮辱? 心中又急又气,却丝毫不敢发作,只好强忍着压下。 碧晴吃了痛,又被人当众羞辱,眼泪登时在眼眶里直打转转,好似下一秒就要如大雨一般倾盆而下。 宋尔雅内心有几分畅快,锦绣亦是忍不住暗自称好。高嬷嬷是她亲自向母亲要来的,从前在宫中教导过几年下等宫女,什么样的刑罚没有见过。 “你刚才说,你是瑞王的妾?”宋尔雅徐徐几步,至那几棵秀雅的梅树之下,指尖一掐,折下一枝梅花。 碧晴委屈万分,心中还期望着想与宋尔雅解释清楚,答道:“正是!” 秦嬷嬷在一旁朝她使劲努嘴,她却压根没见到。 宋尔雅眯了眼,这是极其危险的信号:“你今年多大了?” “回王妃的话,我刚过十四。”这回再也不敢称宋尔雅“姐姐”了。 “那你说,”宋尔雅顿了顿,将梅枝插入发间,缓步走近碧晴,“王爷他何时纳的你?” 碧晴倏地一愣,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倒是说呀?”锦绣在一旁不疾不徐地逼问。 秦嬷嬷连忙圆场:“王爷两年前便纳了我们碧晴,我们碧晴是个苦孩子啊……”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还没做出来,宋尔雅便“噗嗤”一笑。锦绣亦是掩嘴大笑不已。高嬷嬷起初没懂这二人为何而笑,但仔细一想,最终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秦嬷嬷与碧晴没看懂这主仆三人,却又不敢作声,只好巴巴望着这三人笑够。 “哪家姑娘十一二岁便出嫁了的?”锦绣一语中的。 在大靖,女子及笄方能大婚。纵使是给人抬作小妾,也须年过十三。只因曾经的大靖多次出现女孩因为身体生得过小,被丈夫栾亵致死的命案,先帝感其可怜,便建了此等规制。 碧晴依旧有些不明所以,秦嬷嬷则是脸色煞白。这王妃好生厉害,设了个圈套让她那傻侄女儿钻,却实际上是冲着自己来的……不对,应是姑侄二人都狼狈不堪。 “哦,我想起来,倒是有个地方的女子十一二岁便能偷偷配人呢。”高嬷嬷恍然大悟。 这回碧晴实在是听懂了,一般这大靖朝的百姓们说起妓院,都是用“有个地方”、“那个地方”来称呼指代的。若是连这都听不懂,恐怕就真是个脑子有问题的。 十一二岁便能配人的女子多是富贵人家买来玩的暗雏,恐怕真只有那个地方才有! 碧晴想来想去,只觉得越发难堪,脸上火辣辣一片;再加之膝盖跪得酸疼不已,“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鼻涕眼泪一把把地掉。 秦嬷嬷慌忙去劝慰她,虽是气得咬牙切齿,却半分不敢发作,只将一双老手掐的紧紧的。这傻侄女压根不是新来王妃的对手,恐怕只有自己今后在暗中多多使力! 宋尔雅冷眼相对,将二人的情态尽收眼底。心里默叹,就凭这副榆木脑袋,还妄想着攀高枝。这对姑侄可真是蠢得一脉相连;且,一代不如一代。 觉着羞辱得差不多尽兴了,宋尔雅一想,自己有些累了,不如先见好就收,回去看看那人在哪。便唤了锦绣与高嬷嬷回她那牡丹苑。 至于这两人,来日方长。 方回牡丹苑,莲华与喜乐便过来接她。两个丫鬟从今儿一早便在收拾屋子,收拾完屋子又亲自准备这晌午饭。这忙到现在,见王妃游园归来,便想听些府中奇闻。 一问,却不料高嬷嬷脸色很臭,锦绣也是懒得做声。莲华一时半会觉得场面很是尴尬,心道定是发生了什么,便找了个话题想要说开去:“王妃,您见过秦嬷嬷了么?听闻她便是这府中掌事呢。” 锦绣白她一眼:“不仅见过,方才还与她过了招呢。” 莲华“啊”了一声,很是可惜:“我竟没见到!王妃定是大获全胜!” 宋尔雅横她一眼,笑她小姑娘心性。但心中一想,这府中她虽然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却难以掌控细节,亦对其中状况不太了解。 要从那秦嬷嬷手中拿走大权,的确也如莲华所说,是场战役。如此一想,宋尔雅简单用过几口饭食,便径自往房内休息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旗开得胜的缘故,宋尔雅这一觉睡得很是香甜。甫一醒来,便看见有人影在门外站着。 宋尔雅心生警惕,问:“谁?” 却又是那秦嬷嬷,用她那粗老的声音在外面毕恭毕敬地答:“王妃,我带着碧晴来给您请罪来了!” 一旁当值的锦绣小声道:“来了有一个时辰了,我说您在午觉,让她们在外边等着,或许什么时候您就醒来了。” 宋尔雅半嗔半笑,看她一眼:此招妙哉。 让人在外边等着,却迟迟不宣;还用一句“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醒了”的话将人压着,叫人实在不好抽身。 言下之意是“你过来找主子,万一主子醒了找不到你,后果自负。” 腊月已开始天寒地冻,今日虽未下雪,冷风却刀子似的嗖嗖地刮。这姑侄二人就在外边冻了一个时辰,够受。 宋尔雅想着想着就乐了:“叫进来。” 锦绣应了,出去一趟,不一会儿便将人带了进来。高嬷嬷竟也跟着来了。 那一大一小,姑侄两人跪在宋尔雅跟前,将头低低地伏着。 “给秦嬷嬷看座。”宋尔雅见二人跪得诚惶诚恐,态度十分端正,不禁好笑。方才冒犯主子的是她们,现在又想来道歉。当她宋尔雅是吃素的小白兔么? 秦嬷嬷想告谢,话到嘴边却又绕了个弯子。这王妃全然不是她想象中的侯门娇小姐,而是个诡计多端的女人。此番一上来,王妃先这般故意抬高她,恐怕这下一步便是要宣泄对自己不满。 秦嬷嬷想到这一层不仅一个寒战,慌忙跪下:“王妃在上,奴婢不敢!” 碧晴见秦嬷嬷给宋尔雅跪下磕头,也连忙跪下,求饶道:“王妃,姑姑纵然有什么错,也是我姑姑,您就看在我面子上,饶了我姑姑吧!” 态度很是端正,可惜是个极嘴欠的。 高嬷嬷冷笑,笑得脸上的皱纹很是凌厉:“什么样的野丫头,自己是几斤几两,还不够明白吗?也敢跟王妃说面子面子的。”说着一巴掌就要招呼过去,却被宋尔雅叫住—— 宋尔雅心中微叹,这姑娘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竟半点人情世故都不懂。且不论之前一上来就胡喊称呼自来熟,还更是以为自己是个多大的人物,面子响当当的。 生得娇娆可爱,却是个十足蠢物。是这秦嬷嬷故意想将她养废了,好用来专门替自己捞金;还是这姑娘天生没爹娘教育,脑子一直是不清不楚的? 这时,有人叩门。原来是莲华端了茶盏来,那一副看热闹的样子,一看便知那茶盏是个借口。 “碧晴,快、快给王妃敬茶!”秦嬷嬷一看莲华进来,就如拽紧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拼命地想要转移注意力。 宋尔雅知她所想,对碧晴春温一笑:“不要给我敬茶,给你姑姑敬茶便是最好。” 碧晴呆呆看着坐上女子,粉面黑发,俊俏玲珑,眉间风骨万千,乃是不可多得的绝色。这样的女子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再将她与自己一对比……心中登时如火烧一般,升起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嫉妒。 她忽的想起先前王妃走后,姑姑苦口婆心地教育自己道:“你只消好好听话,王妃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估摸着她是因为你先她入府才心中不平衡——等她出够了气,便不会为难你了。” 碧晴想到这句话,便站起身来,将那价值连城的粉瓷茶盏端起,递到姑姑跟前:“姑姑请用。” 这一句话真真如催命一样可怕,吓得秦嬷嬷差点要跳起来。她心中又怕又气,尖叫道:“胡闹!胡闹!你这不懂礼数的傻货,还不快给王妃敬茶!” 碧晴看了看宋尔雅:“可是姑姑您说,我得听王妃的话,王妃便能消气了。”顿了顿,很是希冀地看着坐上那个华服盛装的女子,“王妃,您消气了吗?” “我不肖与你气。”宋尔雅忍住笑,很是和气地告诉她,头上的琉璃镶金细簪璀璨生辉,晃得碧晴眼睛生疼生疼。 “王妃……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求您格外开恩,原谅我们!”秦嬷嬷见高嬷嬷面色不善,只好豁出命一样的对着宋尔雅一拜再拜。 宋尔雅不说话,看她什么时候拜完。 秦嬷嬷见宋尔雅不松口,却又不好停下,只好将额头一下一下重重触地。上了年纪的人做这等事,自然是腰酸背痛,苦不堪言。连着磕了一小会儿,她实在是磕不动了。加之心里又是被这侄女气得不行,憋到久时,终于在一边磕头之时,忍不住对着碧晴低声骂了句,“你娘可曾教过你半点做人道理!个没教养的东西!” “你这侄女儿不懂礼数是你方才亲口说的,没有教养也是你现在亲口说的。”宋尔雅将那句话仔仔细细听在耳朵里,端起那茶盏,抿了一口,吐出悠悠茶香,“要我放过你可以。” 秦嬷嬷一愣,停止了磕头。心中存着侥幸:这王妃或许真的只是凶悍善妒罢了,只消好好将她哄着,今后或许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我现在就原谅你……至于这碧晴,我看便这样吧,”宋尔雅顿了顿,舌尖轻动,最后淡淡吐出三字:“逐出去。” 碧晴猛然抬首,不可置信地看着宋尔雅;秦嬷嬷如遭雷劈! 她这么说原是以为千金小姐大多是养尊处优的角色,发泄发泄,听了这一两句便会宁事息人,却没想这王妃初来乍到,竟动了真格! 秦嬷嬷动了动嘴,想做最后的挣扎:“王妃……您这……” “本妃给你一周时间打点钱财送她走。若一周之后我还看到她在我王府大院里瞎转悠……你且自己去想后果罢。” 从前瑞王做不了主,当猴子的便成了假大王——可今非昔比,她宋尔雅来了。他管不了的事,她可以管;他想管的事,她更要管。 没有做主子的实力,却做着当主子的梦,碧晴此等心性的女子若是留下,今后不是在内宅的争斗中扭曲了人性,便是成了别人血淋淋的牺牲品! 第18章 臣妾 碧晴一听要被逐出府去,整个人霎时软倒在地。秦嬷嬷慌忙伸手去扶,但碧晴已然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只死死拉着秦嬷嬷的头发,浑身的力气都搭在了秦嬷嬷身上。 秦嬷嬷个子矮小,承不住这一压,挣扎一瞬之后,一个趔趄,与她那侄女儿一同,重重摔倒在地。 这一摔,秦嬷嬷头上的一根玉簪便从被拉扯得松垮的发髻中掉了出来,“啪嚓”一声落地,就这么在她眼前断成了两截。 秦嬷嬷一看那地上的宝物,顿时心肝俱碎:她好不容易寻了个肥差,拼死平活忙了大半年,虽捞了不少油水,可如今老家里的大儿子又托人对了个土乡绅家的女儿,对方开口便是要她们家下重聘。 她原想着若是拿着这根簪子去对方屋里,肯定是抵得上好些聘礼了——要知道这玉簪乃是她托人千里迢迢从西域那地方带来的美玉,专门请京城有名的玉匠师傅打的,中等家的嫡小姐,哪怕是高门内的庶女,都难有这么一根簪子! 可如今这最拿得出手的簪子,竟然就这么给砸了! 秦嬷嬷这么想着,越发心中迸发出一丝恨意——这般不知尊老,你且给我好好等着!我管你之前是什么县主,是什么侯府嫡女;只消你一日在我这,就也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空架子! 宋尔雅将她表情揽入眼底,心底暗生一声嗤笑。这府中的确大半都是秦嬷嬷的人。不过若想蹬鼻子上脸,她不够格。 “锦绣,把那簪子拿来看看。” 锦绣依言,过去拾起。宋尔雅接过那玉簪的一段,放在手中细细挑眉:“还真是贵重呢。” 俄而,转而言笑道:“却不值我嫁妆万分之一。” 秦嬷嬷气得要呕血,却只能压着胸腔,一字一句地说:“王妃尊贵之躯,我等下人怎能与王妃作比。” 宋尔雅很是给面子地点头:“是啊,你这等下人的确不能与我作比。可你这侄女儿偏偏要与我认姐妹,难道是她想跟我比?” 瘫在地上的碧晴已经好转几分,听宋尔雅这样说,这才恍然明白,自己从前竟然从来不知这高门府第有这样多的规矩:不仅不能与王妃乱认姐妹,更是见了身份高的人要下拜,要低声下气,哪能随便攀谈相熟。 她想起自己从前生活在乡村里,爹娘只告诉她见了皇帝要拜,却没告诉她王妃也要拜。而到了姑姑这来,姑姑竟也从没与自己说过这些……所以,在过了这么段衣食无忧的好日子之后,竟遭如此噩梦。 “姑姑,我想回家了。”碧晴无力地垂下眼眸。她不想在这里再呆下去,这不是她应该待的地方。 宋尔雅恬然一笑,这姑娘虽是不懂事,但终于有了些自知之明;不像她那贪得无厌的姑姑,目前虽已经将她宋尔雅恨到骨子里,却仍是忍着憋着,巴巴地抬头望着自己,想求个格外开恩。 秦嬷嬷就这么望了宋尔雅许久,却见高坐榻上的王妃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 宋尔雅不想再与她缠,朝高嬷嬷努了努嘴:“送走。”高嬷嬷一身力气早就忍得发慌,这回得了令,便很是彪悍地一左一右,将两人拖出了院子。 偷偷守在院角听动静的两个小厮,见平日里用人唯亲、两面三刀的秦嬷嬷被如此狼狈地拖了出来,差点没拍手叫好。一人甚至冲上前来,给高嬷嬷搭了把手。 宋尔雅正对着大开的房门,自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那两个小子都只是十五六岁的样子,为了看这一场戏,把脸都冻得红彤彤的。 看来喜欢知晓八卦的不仅是女子。宋尔雅想到这层,“噗嗤”一声,笑了。 一日之间连看了两场好戏,宋尔雅很是惬意。将锦绣她们遣出去后,躺在榻上百无聊赖之际,她忽然想到:算来也有半日没见过那个人了,这傻子是去了哪儿? 心里正是这么想着,里屋的窗户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声。 宋尔雅耳朵尖,霎时惊道:“谁?” 屏住呼吸后,见屏风上晃出一个细长人影——果然是有人。 一会儿,屏风后居然踱出一个人来。那人步伐稳健,身材健壮,一直踱到她跟前,最后转过身来,双手负立。 看清来人,宋尔雅终于呼了口气。在这府中过活,竟活得似偷儿一般,既要担心有人听了墙角,还要担心有人暗杀。 想来想去,目光终于聚集到来人身上。 二次匆忙而遇,她并未来得及仔细看他。这回他就这么站在自己跟前,如一棵涨得遒劲而挺拔的树,不怒不笑,叫人猜不透摸不着。他不开口,就这么静静站着,用沉静的目光看着她。 宋尔雅稳住心形,让自己沉定下来。可她却能感觉到,那人的目光总是不偏不倚地落在自己的脸上。 宋尔雅微赧,见他这样仔细端详着自己,便也目光迎上,定定地看他。或许是被圈养许久的缘故,他的肌肤虽然细腻,却透出些许病态的色彩,看得她略略揪心;他的眉间是宽阔而坚毅的,他的鼻梁是瘦削而高挺的。 而那双眼,虽是平静,却如同深渊一样浩瀚,让她的心急速地升降。 若非知晓他经历了什么,她一定也会像别人一样,畏惧他这淡然却深不可测的一面。 “你偷听我?”四目相对,宋尔雅率先打破了沉默。 那人不答,走到桌前坐下,就着宋尔雅方才未喝完的那盏茶,饮了一口。 那茶还沾着自己的唾沫。宋尔雅一愣,伸手意欲夺过茶盏,却被他一把揽住,握住了她柳枝一样的娇臂,顺势将他带入怀中,稳坐在他双膝之上。 另一只手仍然端着茶盏,一饮而尽。 “这、是、我、的。”宋尔雅看着他颇有男子味道的喉结,咬牙切齿地挣扎。 “这是你的?”他停下,将茶盏放在桌上。然后若有所思道,“可是你是我的。” 茶是你的,你是我的,所以茶就是我的。 今天噎人噎了一天,不想回头竟然被他噎到。 宋尔雅闭上嘴,很是不自然地坐在他膝上。心中想着昨日洞房里替她掖好被角的翩翩君子,今日却摇身一变,成了那登图好色之流。想到这里,脸上已经不知不觉烧红了一片。 苏恪见怀中美人如此慌乱,连圆润白皙的耳垂都红透了,不易察觉地忍住笑。却更加坏心眼地将呼吸吹拂在她耳边。 宋尔雅只觉得耳边一片痒痒的酥麻,一转头,见他呼吸近在咫尺,四目相对;慌忙又偏过头去—— 有了! 宋尔雅推开他些许,嫣然一笑,对他道:“王爷,臣妾有事相告。” “准。”苏恪伸出一只手紧了紧宋尔雅的腰,不让她跑了。 宋尔雅被他箍得腰都要断了,便不舒服地扭了扭。那人似乎察觉到自己下手重了,便这才偷偷将她又松了松。 一想到正事,宋尔雅就忘了自己坐在人家身上:“刚才我把碧晴撵走了,王爷您也偷听到了……” “不是偷听。”苏恪打断。 见她一副“那是什么”的疑问,苏恪才继续解释:“我是刚刚才来。”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来看你。” “哦,王爷真是情真意切,竟翻窗来看臣妾?”宋尔雅脸色又开始微红,借着满口讽刺来掩饰。 她秀色可餐的一张脸蛋就羞红在眼前,艳若桃李,风华万千。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在加速。一念之间,差点想将她就地压倒。苏恪想到这里,连忙咳了一声,沉声转移话题:“王妃刚才不是有事相告?” 宋尔雅想了想,有些无奈:“对,但这是因为王爷拉着臣妾偏了题的。”但见他如稚童上学一般,十分诚恳而期许地望着自己,宋尔雅旋即轻咳一声,对他说道,“臣妾今日闲来无事,在这偌大王府里瞎转悠,也是我今日运气太差,不想竟遇到王爷您的宠妾,见了本妃便满口的胡言乱语,不分尊卑。王爷您说,是不是该给臣妾一个说法?” 苏恪沉思了一下:“哦,王妃吃味了?” 宋尔雅一口气呛住:“王爷,请您注意重点。” 那人又仔细消化了一道,这才说:“重点便是王妃把她逐出府去了?” 宋尔雅听他说得很是直白,索性答:“正是。我见了她,连同那秦嬷嬷,都很是碍眼。”语罢,又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重了——秦嬷嬷是苏恪乳母的亲戚,有了这层关系,她不应当不顾及瑞王的意思。 便偷偷去瞧他脸色,心中有些忐忑。 哪知他嘴角微弯,眼底深深:“处置个这样的人,也需要与我来报。” 宋尔雅一愣,这话就好比她闯进一户人家捣乱,而那户人家很是大方地跟她说“随便你捣鼓”一样,简直是动听到此曲只因天上有。 “可是秦嬷嬷呢?”高兴之余,她又想到这层头疼的关系。若是他要看着乳母的面子,那这秦嬷嬷便要减少正面交锋。 “本王的乳母已经死了。”哪知苏恪这般言简意赅,爽落得让宋尔雅心中丝毫没底。 她稳了稳心,看着他幽深不可测的眼,试探道:“王爷的意思是说?” “本王一直以来,只是苦于没有一个管家的王妃罢了。” 第19章 佳丽 他用这样淡淡的语气诉说着诚恳,宋尔雅听得心中微微发热。 “王妃。”他忽然主动开口。 “何事?” 苏恪便凝望着她,语气中有些期许:“你是自愿嫁给本王的?” 宋尔雅微微低下头,“是。” 他便笑了,“那我倒是要好好想想,如何去履行那日之诺了。” 他眼底暗藏的城府尽数散去,此刻只闪着睿智坚毅的点点光芒,又夹杂着丝丝扣扣的柔情。 宋尔雅一刻都不敢再与他对视,这样的眼神与气息,是致命的。 “王妃,宫里来人了。”所幸门外忽然有人来报,救了此刻尴尬万分的宋尔雅。 宫里?宋尔雅不禁哑然。自己才刚奉旨成了婚,难不成又有什么恩典不成? “来的是哪位公公?”宋尔雅问。 门外说话的丫鬟是喜乐,细声细气地答:“回王妃的话,是高公公……除了高公公,还有四位……四位家人子。” 宋尔雅微愣,转过头去看苏恪。 苏恪一挑那斜飞入鬓的长眉,显得很是无辜。 “请公公到前院堂屋里坐着,本妃即刻便来。”宋尔雅没好气地瞥他一眼:都怪你爹。 苏恪却是沉思一瞬,抬眼看她,伸出细长的一根手指,指向东边。 宋尔雅恍然,她竟没想到这层!可高公公分明是圣上跟前的人,又如何能跟着太子的意思办事呢? 不是高公公趋炎附势跟了太子,就是皇上病危,肖贵妃与太子已然势不可挡,开始强力干涉朝政。 喜乐应了一声“是”,便听到她走远的声音。宋尔雅这才发现自己竟还坐在他身上,连忙站起整理衣裙,责道:“都是你,衣服乱了,如何去见你那一干小妾!” 苏恪嘴角一扯,执意做甩手掌柜:“王妃是个聪明女子,一定自有办法。” 一抿嘴唇,她被奉承得很是舒坦,眉目生动起来:“那倒便是了,我就去看看她们。”语罢,便匆匆去了。 他望她纤细窈窕的背影消失在房门之外后,一人静静独坐着不知道想些什么。忽然他将一只手臂抬至鼻尖,细细轻嗅。 那遗留下来的徐徐温香,暖人心怀。 ……好一阵心神荡漾。 这边瑞禧堂,高公公坐在为首的客位,一人优哉游哉地品茶,边等着宋尔雅。 四个家人子却都是正襟危站,默不作声。其中一位偷偷抬头,见候在高公公跟前的一位大丫鬟穿戴得很是贵重,却一言不发沉着脸,一时间气候有些压抑。 “哟,高公公来了?” 一声鹂语脆响,门外走出个纤细的美人,肤白面润,贵气无双。眉间点点风情,眼中阵阵秋波。虽听过瑞王妃国色天香,可这样气度的女子,叫四位家人子心中俱是一愣。 “承蒙皇上恩典,便是这四位清白人家的姑娘?” 高公公在她们面前很是有些架子,却对瑞王妃毕恭毕敬地迎去,弯腰道:“回王妃的话,正是这几个。” 接着,那女子一道目光便朝这边射来,不喜不怒,却叫人脊背发凉。 四人连忙跪下:“拜见王妃。” 宋尔雅颔首受礼,将人逐个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只见四人环肥燕瘦,各有不同。虽不能说是倾国倾城的眉美貌,却都是一等一的标致。 她还没去拜见肖贵妃与太子妃,太子爷却已经是如此关注自己,这四位美人一出手,真乃是大方得紧。 左手第一位是个娇小姑娘,一副胆小怯弱的样子,头面虽然该有的都有,却都不甚精致。恐怕是哪位大人家的庶女。 第二个姑娘则是鲜明的对比。头饰繁复贵重,显得家世不错,却略张扬了些;论姿色,则无愧于最美的那个:杏眼琼鼻,是极其标致的美人。但这女子颧骨生得极高,有些刻薄之相。 第三个容貌虽不比前两位标致,神色却是不卑不亢。宋尔雅见过的女眷多了,一般都是第一二种,若非处处胆小,便是趾高气昂。这回得见她,显得十分温婉可人,竟一时半会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宋尔雅复又看那第四个姑娘。那姑娘身材很高,面貌虽生得婉约秀丽,可眉宇间颇有些英气。她不由多问了一句:“这是哪家的姑娘?” 高公公答:“这是梁州林家的嫡女。” 宋尔雅点头,心下却一片惊讶。都说“南林北郭”,这郭家便是蒋夫人娘家。而林家更胜一筹,从梁州发家以来,产业是一等一的大,甚至将生意做到了西羌去。 只是林家这等富可敌国的,太子怎么就舍得交到这来? 心中怀揣着疑问。这府中事情她还没全部捋顺,又来四个麻烦精。宋尔雅转身对锦绣道:“去收拾四个院子,将她们安置了。府中的丫鬟小厮的,全部按例送到各院里,莫要说我瑞王妃委屈了谁。” 那四个家人子便跟着锦绣去了。 宋尔雅目送那几位走远,回头见了高公公起了身,道:“还请公公留步。”见高公公正侧耳倾听,宋尔雅便也开门见山:“圣上龙体可还安康?” 高公公一愣。 皇上前些日子的病情是好过几天,但现下…… 果然,高公公很是悲伤地述说着:“王妃娘娘,您是皇上的嫡亲媳妇儿,老奴便斗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上他龙体,恐怕是难好了……” 宋尔雅已然心中有数:“尔雅谢过高公公,还请公公且替我细细叮嘱父皇,千万要多加保重,我过两日便去与父皇请安,望他身体为重。” 高公公看着瑞王妃十分恳切与着急,总觉得面前这个女人的内心远非表面那艳丽的样貌一般简单——与她说话,简直就如打哑谜一般,就好似今日,她如此关心地问皇上的龙体安康之事,虽是尽孝心的意思,却总是觉得她还夹杂了些别的意思在里边…… “公公,时候不早了,且早些回宫去歇息吧。”宋尔雅打断他的思绪。 高公公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赔礼道:“王妃请恕罪,老奴一想到皇上那副病躯便很是难过,所幸太子殿下能为皇上分忧不少……” 等等,太子殿下? 他一介宦官不敢过问政事,但这厢自言自语,倒是提醒了自己!高公公顿时周身都是发凉的,忙辞了瑞王妃,领着几个小太监匆匆奔出瑞王府去。 他额头冒出涔涔冷汗,却不由得接受一个呼之欲出的事实:皇上若是即刻驾崩,便是太子登基;可瑞王妃分明是借着自己与皇上隔空传话,要他保重身体! 瑞王妃回到卧房已是傍晚。一入房门,那人竟还在,却是已经在榻上睡熟。 饭食已经准备好,锦绣在外询问是否传饭。宋尔雅可巧中午吃多了,有些积食,便免了。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沿,看他细密的睫很是安静地形成了一把小扇子,呼吸均匀。 宽厚的中衣,却没有掩住他背上延伸出来的刀疤。已经过去好些日子,伤口却还是粉红色的厚厚疤痕。不由得伸出一只手去,细细抚摸。 而他究竟又是怎样的一个人,才遇过刺杀不久,竟然敢这么放心地睡在她房中? “你来了。”沉实而厚重的嗓音。 宋尔雅一个激灵,“你何时醒的?” 苏恪一笑,“早就醒了。”说罢有些意味深长。 意思是说,他知道自己在看他。 宋尔雅一声轻咳,拼死抵赖:“夫妻之间,这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王爷您老人家可有微词?” 苏恪听她这么一说,叹了口气:“我见你总装得这样凶悍带刺,你不累么?” 宋尔雅如被踩了尾巴一般,不甘示弱地回敬:“我见你总装得这样傻呆痴憨,你也不累么?” 拥有着俊美侧脸的瑞王爷微微一愣,旋即转过头去看着她,深深笑了。 “我在你面前,就只是苏恪。” 第20章 斗法 昨日收拾了秦嬷嬷一干人,心情很是畅快。宋尔雅与他二人回到屋中便早早用饭安歇了。今日一早,醒来的时候天还是没完全亮,枕边那人却竟又不在。 宋尔雅虽心中有些疑虑,却是自己起身穿衣。她是个多梦的人,从小到大,晚上睡着经常要梦到些东西,也总是睡不踏实。可也真是奇怪,这两日自从身边多了个人,夜晚里睡眠竟总是那么沉静,再无梦魇。 正沉浸在这一番想法中,莲华忽然就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神色很是慌张:“小……王妃,喜乐她……” “她怎么了?”宋尔雅一边的扣子还没扣好,见她这样推门而入,瞥了她一眼,“多大个人了,还这么疯。” 见她低着头有些悻悻,宋尔雅思忖自己恐怕是说得有些重了,便语气缓了缓,道,“说罢,喜乐怎么了?” “今早喜乐做了枣糕,每个屋里都送了些……偏送到姚氏那儿,被姚氏说喜乐言语冲撞了她,将喜乐留在她院里罚跪,不让走呢!” 宋尔雅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想开了。喜乐是她从侯府里带来的小丫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生得天真单纯,又生了一双烹饪美味的巧手。宋尔雅每每心情不好了,一见她欢喜的样子,便要高兴许多。 原是为了将她带过来,好在自己身边有个照应,却没想到……恐怕,还是害了她? “你且将姚氏与喜乐一同,给我叫过来。”这姚氏便是昨日送来的那四位家人子之一。四人之中,她虽然生得最是貌美,可竟然这么沉不住气。 也不到一刻钟功夫,姚氏便来了,身后跟着两个看起来很是能干的大丫鬟,并着两个小厮,很是有排场。宋尔雅余光瞟了一眼,只记得这几个下人经常跟在秦嬷嬷身边,估计是秦嬷嬷的心腹。 看来碧晴这棵明目张胆的摇钱树被送走后,秦嬷嬷却还不肯死心,急于找起下家来。 只是她宋尔雅不急。瑞王府已经逐出个小妾,东宫那可都是明眼看着的。若是此时再弄走个秦嬷嬷,必定牵扯出府中许多人丁去留。秦嬷嬷虽然贪财缺德,却将自身缺点暴露得太明显了写,看着便不太像是太子耳目—— 瑞王府里听墙角的人还没查出来,今日若是又急匆匆地赶走了这波人,太子很有可能会再赏了人下来……恐怕瑞王府便要耳目遍布了。 若是能将其中些心地还算正的收为己用,便是最好。 那边姚氏见了宋尔雅,跪下行了礼,却迟迟不见她说“平身”。她有些按捺不住性子,偷偷抬头打量这王妃:虽一张脸辨不出喜怒,但那一双眼似怒还嗔的样子,十分有神。她的打扮也是极其高贵的,一整副稀世的南洋珍珠头面,从簪子到挂链,都是粉白粉白的珠子,散发着明艳的色泽。 这便是天之骄女了。她心中这么想着,很是有些嫉妒。 喜乐由着高嬷嬷领了进来,宋尔雅一看她,小脸上含着两包泪,顿时叫宋尔雅心中很是不好受。 这小姑娘太过单纯,以为谁都是能将心比心的,却不知道有些人连狗都不如,压根不会感恩得。 想到这里,她便又刻意坐着等了等。见姚氏似乎跪得有些腿酸了,宋尔雅才开口说了话,“起来。” 却又没了下文,也不给姚氏看坐。 姚氏心中有些虚,却不好开口。正在这时,外边一个丫鬟通报道:“王妃,张氏也来了。” 宋尔雅诧异得很,这张氏生得一副闷葫芦相,从昨日进府便一直怯怯弱弱、不爱言语的,怎么就在这节骨眼来了? “让她进来。” 张氏便进来了,个子很是小巧,穿得也十分低调。宋尔雅一想,张氏既然来了,显然是有些什么想法的。便笑问张氏:“妹妹怎么来得这么巧?” 张氏很是知礼,细声细气地答道:“回王妃的话,奴婢方才正在姚姐姐房里坐着呢,见王妃叫姚姐姐过来,便也过来看看,顺道给王妃请安。” 宋尔雅点头。是了,现下还较早,另外两个恐怕还正在洗漱用饭,估摸着一会儿便也会来给自己请安。 张氏告了坐,看一眼姚氏还是站着,有些怜惜道:“姚姐姐,您怎么还是站着呢。”说罢,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宋尔雅。 宋尔雅深深看着张氏,一笑,“给姚妹妹也看座。” 姚氏这才谢过,坐在张氏上首。 “听闻我这小丫鬟很是不懂事,今日一大早便冲撞了姚妹妹?”见人都坐定了,宋尔雅开始捋事儿。 姚氏没料想王妃竟然会为这么一个小丫鬟召自己过来,心里有些慌了,想了很多。 事情原是这样的:今日她才刚早早起来,便听人报外边有个小丫头送点心来。姚氏便命人接了点心,摆在桌上。 她见那枣糕色泽剔透,温香遍室,便心里知道,这乃是用西北新鲜大红枣,以汗血快马加急送来才能做成的。她姚知香的父亲虽是正四品,可母亲却是个姨娘,又很是受到大夫人排挤——这样好的点心,她是很少吃到的。 正想好好享用,却恰逢张氏当时也在她那儿坐着,温温柔柔地来了句:“姐姐快尝尝吧,我方才来之前便已经尝过了,很是香甜呢。” 姚氏当时听了,觉得自己虽是个庶女,但也是个正四品家的,这枣糕竟然却在她六品庶女之后才尝到,登时便生了火气。 喜乐孩子心性,只是因为张氏住的院子离王妃的近,便先送了张氏;没想到姚氏这一把妒忌火被张氏一点,便烧到了喜乐身上。一气之下,姚氏就叫喜乐跪下了。 跪下了之后,秦嬷嬷给她的两个丫鬟便是连声告诉她:这罚跪是王妃的小丫鬟。可罚都罚了,还能怎样? 又不是什么极有脸面的大丫鬟,按理她也的确是有些不懂规矩,罚便罚了,事后再去主动请个罪,将前因后果说了,王妃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却不知道是谁通风报信的,立刻就惊动了王妃。 这一丁点小事就罚跪人家的丫鬟,姚氏先前是因为气愤冲昏了头,但这回却有些后悔了。心中想了想,倒还不如编个严重些的理由,好让王妃不至于怪自己。 便答:“也不是什么事儿,只是喜乐姑娘今日来我屋中送枣糕,不当心撞了我一下,将我撞在了地上,我浑身生疼生疼的,喜乐姑娘很是歉意,自罚在我门前站了一会儿。” 这一句理由很是高明:既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推脱责任,又叫喜乐占了便宜不好反驳,更是十足夸了王妃一番:瞧,这王妃的丫鬟就是这么明理,还知道自罚,真是教养得当。 姚氏不是个蠢人,现在是抬举人家面子,也给自己台阶下,只盼望着王妃听着高兴便一笔带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看这小丫头是个单纯不记仇的,事后再去哄哄她便好了。 至于张氏,胆子那样小,自然是不敢将事实说出来得罪自己的。 只是这服侍她的四个下人,昨日由着秦嬷嬷带到自己跟前,说这都是她的心腹,是一等一的衷心;可自己前脚才将莲华罚站,后脚便已经有人去通风报信?姚氏这么一想,心里就升了几丝恨意。 莲华就站在宋尔雅身边伺候着,听姚氏这么一说,凑过去,对着宋尔雅耳语了一番。 姚氏自然是看到这番动作,心中很是一紧,想着莫不是这丫鬟知道些什么。但看王妃听了她的话后,脸色很是气愤,对着方才给她送枣糕的小丫鬟道:“喜乐,你倒是个不守规矩的,竟做事这般毛躁?姚氏妹妹才刚来我王府,你便叫她难堪。便先罚你一个月的月钱吧。” 喜乐一听,眼里还未干的眼泪又出来了:“王妃……” 姚氏连忙帮着喜乐说话,实则却是堵她嘴:“王妃息怒,喜乐姑娘还小,不小心是很寻常的事情,还望王妃不要责罚她……” “姚妹妹是摔了哪儿,可还疼?”宋尔雅打断了喜乐。 姚氏见王妃很是关切地看着自己,很是迫切地等着回答,顿是一愣,她要如何说?支吾了一下,恨自己这慌撒得不够周全,也恨这王妃不知是太过聪明还是太过关切,最终还是扯了谎道:“王妃千万不要惦记,只是腿磕在台阶上罢了。” “王妃……她……”喜乐到底是个小孩,听着往日对自己十分亲切的王妃竟然帮着别人,很是焦急,却不料又是被宋尔雅一把打断,“好你个喜乐,长大了竟然学会撒谎了,既然你不认,那我便要让你心服口服。” 说罢,朝锦绣使了个眼色。 锦绣会意,两步上前,当着众人的面,哗啦一声掀起姚氏层层裙角。在场的两个小厮见了,只慌忙撇开了眼。张氏也是惊得捂住了嘴。 锦绣手快,又不由分说,撕拉两下将她松垮的外裤扒了下来,只留一条亵裤。 只见姚氏一双细长腿裸露在外,洁白细腻,保养得是较为完好的,大腿之处完好无损,压根无半点摔倒擦破的痕迹。 跪着的喜乐方才听王妃那么发落自己,还委屈得紧,可这会子,心中忽的开了窍:原是王妃在帮着自己呢! 当着下人的面被扒了衣,姚氏那边哪受过这样的场面,登时就羞愤得哭了:“王妃、您……您怎的……我、我虽地位不高,爹爹却也是个四品……” 宋尔雅盯着姚氏一双美腿,若有沉思:“正是因为妹妹的爹是正四品,本妃才想着要好好关心妹妹。想必姚妹妹是摔得轻了,这腿上才没有半分痕迹,对吗?” 姚氏梨花带雨的,心中恨极了宋尔雅,却只得点头称“是。” 宋尔雅便笑了:“姚妹妹别害羞,今后本妃若是能照顾你的,定当是义不容辞。你我可是亲同姐妹的。” 顿了顿,又十分“关切”道:“我看你这虽是金钗银钗的物什全插在头上,却很是不精致;做庶女是不要紧的,只要妹妹今后好好儿地跟着我,我是不会像妹妹娘家那般亏待妹妹的。” 这句话很是戳中姚氏痛处。越是得不到,便越是在意——她原本就是极其在乎面子尊卑的人;再这么仔细一想,王妃话里意思,几乎要将她气晕:不仅是将自己伤疤反反复复拿出来说,更是有警告她今后要老老实实的意思! 却只得受着屈辱,硬着头皮,含着泪花,谢过王妃的恩典。 姚氏用余光扫了一眼那侧面低头的四个服侍自己的下人,心中发誓,定要找出那通风报信的贱人! 第21章 么么 宋尔雅见姚氏虽面目不自然,但表面上却不敢再拗了,便饶了她一段。也是巧,这时候门外有人报:林氏与崔氏过来请安了。 林氏和崔氏看起来都是比较稳当的女子,俱是穿得很得体。二人一黄一绿,都是端庄喜庆的打扮,却不高调;又长得是一般高,一时间肩并肩进来,竟然叫人一瞬间分不出谁是谁。 而看那头簪,崔氏头上齐齐插着三支祖母绿点金小簪,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反观林氏,便显得更加随意一些了:头上东西虽然只有一根簪,却镶着颗硕大无比的水红宝石,家中为商,还真就是阔气些。 宋尔雅受了四个人敬茶,说了一番话后,便无心再留她们。只觉得莺莺燕燕的十分惹人心烦,便叫她们回去了,顺带着还免了她们日日请安,只消一周一次便可。 女人多了的地方,就是气氛诡异。 这厢待到几个人都走了,宋尔雅屏退了余下众人,招来还意犹未尽的莲华,很是严肃地问她:“喜乐的事情,你是听谁报的信?” “是一个粗使婆子,人家都唤她周妈妈。”莲华答,“听闻周妈不甚受秦嬷嬷待见呢!” 一旁的锦绣倒是沉吟,道:“周妈妈这两日为张氏收拾过屋子,倒很是勤快。” 利害关系一摸清楚,宋尔雅便心下了然了。 莲华听了锦绣的话,有些恍然大悟:“原来周妈妈是要投靠张氏!” “不仅如此,张氏还是个对王妃‘忠心耿耿’的角色呢。”锦绣答着,两条细眉已经拧了起来。 两个丫鬟开了窍,宋尔雅那边却瞥见喜乐憋着一张小脸蛋,还在下面呆呆站着,便叫招了招手,她过来。 待到喜乐小小矮矮的身体走近了,宋尔雅才将她手一拉,责备道:“早就教过你,就算是做好事也得分清对象。这回可吃到苦了?” 喜乐可怜兮兮地撇了撇嘴,大大的眼睛蓄着很晶莹的泪:“王妃,我知道了……” 宋尔雅揉揉她头,“这么勤快地给别人做,倒居然没见你给我做?罚你给我做点心。” 喜乐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解释:“我是想,送了她们好吃的,她们就会喜欢王妃了。” 宋尔雅一愣,旋即捏了一把她肉肉的脸蛋:“你怎么这么傻乎乎呢?倒也是傻的可爱。” 若是一辈子都这么傻傻的,不受尘世的污染,该多好。 “今后我不要傻了,我要保护王妃!”喜乐却偏了头,发誓一般很坚定地说。这句话引起了莲华与锦绣的注意,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牡丹苑里,主仆几人和乐融融。 倒是姚氏的院子里,气氛十分的压抑—— “你们几个贱人,别以为去她那里告状我就不知道了!”姚氏双手恨恨捏着个瓷壶,想要砸在地上泄愤。但究竟还是觉得那瓷壶太贵,没舍得砸下去,气了半晌没处发,她怒声一喝:“你们,都给我滚!滚!滚!” “姚小主子!可别生气……且听老奴跟您一说……”秦嬷嬷不知从哪慌忙赶了来,她脸色也是十分不好。今早才送走了哭哭啼啼的碧晴,这回想要攀上下家,却不晓下家竟然是这么个蠢货。 姚氏不听,指着秦嬷嬷一并吼:“你也给我滚!” 秦嬷嬷一愣,心里恨她丝毫不给自己老人面子,当着几个下人骂自己。面上却是强压下,说:“您别生气,这事情老奴以性命担保,肯定不是他们向王妃告的状!” “那你说是谁?”姚氏气红了眼。她在娘家很是受到冷眼,好不容易到这来,当家的秦嬷嬷有意讨好自己,送了四个下人,正想行使下主子的权利,却一上来便碰上惹不得的人物! 秦嬷嬷见她气得呕血,直哄:“快莫气了,快莫气了,依我看哪,是张氏那边报的信儿。” 姚氏这才一愣,怒气也忘了些。是她?! 姚氏按捺不住情绪,想了一想,越想越觉得秦嬷嬷说得有理。自己竟没发现张氏如此阴险!好你的贱人,表面上装得是那般的可怜兮兮,我要叫你不得好死! 秦氏在一旁看了姚氏,一会沉思一会发怒的样子,心中打起了算盘。这姚氏既不如碧晴那样听话,还动不动就神颠颠的,更是心比天高的女人。看来是个不成气候的。 自己当时怎么就仅姚氏这一张好皮相,便将宝压在她身上了呢?!秦嬷嬷这么想了一想,心里也有了个大概打算了。 第二日一早,宋尔雅还在榻上躺着,莲华便高高兴兴地在外面报:“王妃,姚氏昨日被您气了一场,回去后就是大怒了一顿,狠狠罚了秦嬷嬷给她的几个下人!” 宋尔雅看一眼身侧熟睡的男子,他一直手还自顾自搭在自己腰间,嗓音里透出丝初醒的慵懒,“这没什么好稀奇的,不要打扰本妃睡觉。” 哪知莲华在那边又说开了:“昨日半夜里下了雪,姚氏房里被子单薄了,却竟没有丫鬟当值掌暖炉。姚氏苦等了一夜,今日一早便在高烧中,烧得不轻呢……” “秦嬷嬷的人里,倒也有倔气的?”宋尔雅便笑了。估计是那两个丫鬟记恨上了,刻意不管她了。她想了想,问,“秦嬷嬷可有去见过林氏或崔氏?” 莲花一听,隔着门很是疑惑:“王妃怎么知道的?秦嬷嬷今早的确是去拜见了林氏。” 宋尔雅笑而不答,披衣起身,却发现那人已经醒了,此刻正躺在床上,正目光灼灼,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你倒是聪明。”那人开口了,刚醒时半哑不哑的嗓音很是磁性,透着致命的诱惑。 宋尔雅撇过头去懒得看他,耳根却是红了一片,被他尽数纳入眼底。 没有秦嬷嬷的意思,那两个丫鬟就算再大胆也不敢玩忽职守。定是秦嬷嬷也从姚氏身上受了好些气,又要去找下家了。 等着吧,火还没烧到自己门前,就先让她们屋子里各自烧一会再说。赢了的人,才有资格来跟她这堂堂王妃过招。 “今日去给贵妃、太子妃请安。”宋尔雅披上里层的衣服,却打了一个寒战。 那人伸出热热的手握住她的,将她顺势按回被衾里,翻身为她去拿衣物。 他一整面挺拔的背影便呈现在她面前。虽隔了一层衣物,却绷得十分紧实,健如一只蓄势之豹。 他转过身来,正迎上她看得入神的双眼。 眼里有些揶揄,苏恪将宋尔雅的衣物塞进她怀中,“王妃,你的衣服。” 她有些慌慌地接过要往手上套,却不料他在耳边带着笑意,沉声提醒:“王妃,你穿反了。” 宋尔雅从小到大混世女魔王一个,在侯府里只有她整别人的份;却不想这人三番两次叫自己心底下难堪,她有些着恼,“不用你管。” 那人听了便低低笑了,“好,我不管。不过……” “不过什么?”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他却是看着她的眼,沉默了一会。 这是一双会说话的眼。 他留意着她,原本不是因为她拥有着这副倾城的颜色。 而是为着这双似怒还嗔的眼。时而沉静,时而热烈,时而狡黠,甚至有过寻常女子难有的狠烈。但,无一不是流光溢彩那一双眼,那么亮,叫他每当看到星斗,便会想起她如星斗一样璀璨的眸。 他骤然附身,吻住她唇。 辗转,按压。 然后长驱直入。 耳边是她不知所措的微微反抗,含含糊糊更是撩人:“你……” “我怎么?”苏恪自美人唇舌中微微撤出,挑眉,“今日可不比在侯府那日。我是你夫,不是那采花贼。” 我是你夫。 今生今世,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夫。 宋尔雅心中微潮,怔怔望着他。 他却抓住机会,捧住美人娇颊,将这个吻再次加深。 唇齿之间,纠缠不休。热切的,缠绵的。 他总觉得她是那样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女子。如今在身下红着俏脸,如学生一般跟着先生学这闺房之事……他只觉得脑中一阵轰鸣,越发狂野地将舌细细地绕着她的,她躲,他便追,她不躲,他便吮。 一室的旖旎叫屋内气温顿时升高。宋尔雅背上窜起一丝从未有过的麻,这麻意竟如中毒一般,叫她浑身上下颤抖不已。她伸出手有些无力地攀着他脖子,怕自己摔下,也怕他撤走。 她渐渐掌握了门道,那人却忽然停下——她丁香小舌却还缠着他的。 他就这么近距离,沉静而热烈地看着她。伸出一指,将指腹轻轻点于她红肿的朱唇上,低沉道:“还想要?” 宋尔雅大呼一声,钻进衾被。 外边传来他忍不住的笑:“也该去见贵妃了,为夫……晚上再教你。” 第22章 恶人 如莲华所说,昨夜竟真的下雪了。 今年冬日里的第一场雪,竟来的这样晚,却又是这样厚重。推开门,遍地的积雪将整个天都映得亮灿灿的。 “倒还真是场大雪。”她一脚踏上松软的雪地,听那“咯吱”的声响,自言自语。 忽觉肩头一重,一张皮裘落在她身。厚实却轻快的皮毛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早去早回。”是他小声叮嘱。 宋尔雅点点头,他的目光便落在她纤细的背影上。雪白的裘,嫣红的纸伞。一人一伞,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缓缓远去,晃得他心头微微颤。 门外的马车备好,宋尔雅见一名英气的少年从马上翻身而下,至自己面前单膝跪地:“参见王妃。” 他十五六岁模样,生得唇红齿白,秀美异常。身侧跟着的几个小丫鬟,都是偷偷拿侧眼瞟着他。 宋尔雅瞥一眼他腰间的牌子,笑:“你便是沉雪。” “卑职正是。”沉雪一副沉稳的样子倒是与他还未全然长开的容貌不符——这小小年纪,竟然便已武艺超群,做了那人的近身侍卫。 宋尔雅抬手,高嬷嬷便伸手过来搀她。早有勤快的小厮在马车前将背跪得平平整整的,宋尔雅自他背上稳当踩过,入车内坐定。 按理她为皇家媳妇,是应大婚第二日便跟去皇后请安的。只是孝贤敬皇后已经故去多年,后位却一直空悬着。宫中诸命妇虽没有皇后,却仍是时不时要向代掌后宫的肖贵妃请安。 宋尔雅不能免了俗。更何况太子如此“照顾”瑞王府,宋尔雅也应当去好好“感谢”一番。 在车上才小憩了一会,锦绣在外道:“王妃,到皇宫了。” 宋尔雅在搀扶下,下车站定。眼前这座宫城广阔宏伟,肃穆非常。 这是历经多朝的古老宫殿。自修成起,经历了多少次的毁灭与重建。通往那贵妃那高高在上的宫殿,每一个玉石台阶,都是故去之人用鲜血洗出的荣华富贵。 “王妃慢些。”高嬷嬷搀了她,沉雪在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忽然想起那人对自己交代的“早去早回”,心中微暖,一步一步,登上宫阙。 门口立着位公公,见到宋尔雅先是一愣,再是仔细打量了一番,见她服饰精巧无双,外披着一件十分贵重的狐裘,内里着梅红镂金的衫衣,心中便猜出几分来,连忙行礼。 宋尔雅努了努嘴,锦绣便为公公递上一小包物什,“这位公公,瑞王妃来为贵妃娘娘请安,还请公公通报一声”。 那公公估计是贵妃身边的红人,自然是有立场的,只是尖着嗓子推辞道:“王妃这是做什么,莫要折杀了奴才。” 宋尔雅便从锦绣手中接过那一小包的东西,在手中掂量了两下,故作不小心,从那未扎紧的袋口里露出几丝亮眼的金光灿灿来。 公公眼尖,不说话了。 宋尔雅把拎着小包的手向前一伸,恰到好处地道:“公公这是见外了,又或者说,是看不起我瑞王府这点小小心意。” 公公一听,这才接了,心里喜滋滋地为宋尔雅通报去了。 进得殿来,见了肖贵妃。 她已经是四十岁上的人,却包养得似三十岁的女人一般,肤质极其细腻。只是眉眼之中略显苍老与城府,恐怕是操心太多。 也是了,虽肖家权势滔天,虽她计谋过人,但那个位置,仍是被皇帝留给了他最爱的那个女人。 人之可悲,便在于此。 肖贵妃旁边还坐着个二十来岁的盛装女子,眉眼与贵妃有三分肖似——太子妃姓李,乃是肖贵妃母亲那一族的。虽也是美貌非凡,但与肖贵妃相比,多了两份疏离与冷漠。她于襁褓中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婴,正专心致志哄着,似乎根本没看到宋尔雅来了。 行过礼后,宋尔雅座下,等着肖贵妃先开口。 肖贵妃方才也是端详了宋尔雅好一阵,这回见宋尔雅坐定,便很是亲切道:“瑞王妃来了,真是叫本宫这小殿蓬荜生辉。” 这话半酸不酸,可肖贵妃的神色却很平淡。 宋尔雅一听,慌忙地答:“娘娘千万别这么说。臣妾原本一早便该来的,只是瑞王爷他闹着不让臣妾走,才耽误了时间罢了。说来,还是要请娘娘恕罪。” 肖贵妃一笑,“哪来的罪呢,本宫又不是皇后,本就不应来看本宫的。” 宋尔雅心里一阵盘算,这肖贵妃说话倒是个喜欢给人下套的。这句话虽然说得谦虚,但实则是为难宋尔雅的。 若是她答“贵妃虽不是皇后,却统领后宫,也如皇后一般”了之类的话,恐有不尊皇后之嫌,难免留下话柄;可若是不驳了肖贵妃的话,又显得不敬贵妃。 她躬身道:“太子为臣妾兄长,贵妃自然是臣妾长辈。臣妾若是不来,岂不是坏了一个‘孝’字。” 肖贵妃眼底微愣,没想到她答得滴水不漏。笑转而言其它:“恪儿最近可好?现在做个甩手王爷,倒也是自在;哪像太子,那般劳累。”嘴上说得很是羡慕心疼,眼底却是十分的不屑。 宋尔雅哪里不知肖贵妃这是在借着体恤之意戳自己痛处,“贵妃娘娘所言得是。瑞王爷孩子似的心性,臣妾实在有时招架不来。” 见她有些一筹莫展,肖贵妃眼中闪过一丝愉悦,却仍是愁眉不展:“可惜了恪儿这好孩子。皇帝龙体不适,本宫一直以来代掌这后宫,虽只能凭着自己这短浅本事尽些绵薄之力,却也是日夜操劳,无暇顾及恪儿……若是他母亲还在,恐怕也能多多照拂他。” “贵妃娘娘切莫自责。王爷有了您这份心意,若是他知道了,定是十分感动的。” 说到了这里,两个女人已经是来去了几个回合。 肖贵妃见宋尔雅虽一直作为晚辈礼让,却丝毫没实际吃亏,心中暗暗想起前些日子自家亲侄女嫁人当场悔婚那档子破事,便心中很不是滋味。 她肖家那样高的门第,虽嫣儿任性,但若不是有人其中作梗,也不至于闹到后来这样的地步——嫣儿最终是嫁了蒋家,却性格清高,不太受蒋夫人待见;倒是认了何家做义父的那个姨娘,居然就肚子争气,生了个男娃。 每想起这事,肖贵妃心里就是一个疙瘩堵着。 这回瑞王妃正在自己跟前,哪有放过的道理?便道:“皇上这几日身子不太好,早朝都是时断时续的。太子心疼他弟弟,便做了主,送了几个家人子去你府里。尔雅不会见怪吧?” 她在宋尔雅面前这般故意提点,明明是要挑起宋尔雅作为女人的嫉妒。 但这若是寻常人倒也罢了,可宋尔雅一眼便识破了她想法。 “臣妾哪能呢,都是些身世清白的女子,又个个的花容月貌,是要感谢太子慧眼才是呢。”宋尔雅笑着回,却装得脸上不太是滋味。 肖贵妃颇能识人,将她这细微表情看在眼底,一笑,“哦?那林家的与姚家的可还好?” 宋尔雅便疑惑:“贵妃娘娘这么关心,莫不是认识这二位姑娘呢。” 肖贵妃心中有了数,瞥一眼正逗着孙女儿的太子妃:“家弟与她们二人父亲较为熟络,本宫从前还不是贵妃时,倒是都见过她们襁褓中的样子,当时心中就想,长大了肯定是美人。” 说罢留意着宋尔雅的脸色。 宋尔雅微微绷住了脸,勉强道:“贵妃娘娘说得是,我瞧见那林氏与姚氏,都是可俊的。脾气也是很好呢。我本就看她俩十分喜爱……如今她俩又得贵妃娘娘喜欢,便不如请贵妃娘娘做个主,点了她为侧妃吧。” 肖贵妃一听,心下冷笑:这瑞王妃倒是精明,还知道欲拒还迎的道理,明明不愿意别人爬上来,却还要装得大度,主动为人家讨来。 可惜想与本宫斗智,你却还是嫩了好些——原本是哪有家人子才刚开始便升了品位的?可你如此诚恳地为他人打算,本宫便成全你。 “瑞王妃真是顾全大局。既然瑞王妃有这番真情实意,那本宫的确是要为瑞王妃做一回主的。”肖贵妃说罢,便招呼身旁的公公,“你去传本宫口谕,将姚氏和林氏着封六品夫人。也不必来我这领赏了,叫她们领了名号,便直接去谢过瑞王妃罢。” 说罢又道,“瑞王妃可真是个贤良淑德的。若瑄,你说是不是?” 太子妃正还在逗着婴儿,被问得一愣。旋即点了点头,眼中却是瞟过宋尔雅,其中有着掩饰不住的敌意。 太子妃虽是肖家一派,却有些厉害。不仅常偷偷赐药给太子的姬妾,还借着与肖贵妃的这层关系恃宠而骄,与太子屡屡不和。肖贵妃每每听了身边公公的消息,虽有想换了她的想法,但好歹她已生了两个孩子,也没有遇着更合适的人,此事便又被搁下。 肖贵妃此意正是一箭双雕,想要借此敲打自己这善妒的儿媳妇:虽然你算是我半个肖家女儿,但也不要太过火了。太子究竟是九五之尊的男人,是不可能把心全然拴在你身上的——还是快学学人家瑞王府里的,就算心底里不愿意,表面上装却也是要装一下的。 宋尔雅听着这对婆媳的一番话,自然是听出了些微妙在里面。她心中暗暗记着,这李家是肖贵妃母亲一族的,十年前也是十分繁盛。然近来几年,颇有些走下坡路的趋势。 且太子妃又无子。 宋尔雅心中有了数,却知道此事不便再过多旁听,便辞了肖贵妃二人。 肖贵妃当她是因为府中小妾封了品级而坐立不安,看着宋尔雅退出去的背影,心中暗自冷笑:今日她这着棋,估摸着能叫这瑞王妃心中膈应好一阵子了。 她却不料想,当日姚氏一着封,便闹了件大事—— 宋尔雅从宫中回府时,姚氏正还在病中。本就是积怨已久,此回听了自己被封六品夫人,真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扬眉吐气地从床上挣扎着爬起,将林氏、张氏、崔氏都请到了自己院里。 随后是借着自己这品级,将秦嬷嬷给她的四个下人,当着秦嬷嬷与众位姬妾的面,一人赏了五十板子,再卖出了府去。 两个小厮卖做龟奴,两个丫鬟卖做劣妓。秦嬷嬷虽没被赶走,却是当着众人的面,吃了好几个响亮的嘴巴子。 可让秦嬷嬷又足够气闷一阵子。 宋尔雅事后听喜乐来报此事之时,面色却是如常——姚氏这么一发飚,正中了她下怀。 试想,要做恶人,何必要亲力亲为? 秦嬷嬷早先便是倚老卖老,自作主张;宋尔雅便在肖贵妃面前抬了姚氏,既让肖贵妃这精打细算的一棒子打了团棉花,又借着姚氏那一腔的怨气,收拾了秦嬷嬷。 姚氏风头正盛,秦嬷嬷之后,恐怕便要拿那通风报信的张氏开刀。 待到姚氏四处撒泼,仇恨遍地,搅得其余几人天翻地覆之时,才是她宋尔雅坐收渔利的时候了。 第23章 勾引 “王妃,姚氏这两天闹得也太过了,您还是不管么?”莲华搭了帘子进来,见宋尔雅正坐在内屋的榻上,手中捧着个什么东西,丝毫不搭理她。 她走近两步,看清楚原来王妃正是在绣着什么物什。她一件鹅黄的小袄加身,面色显得专注而恬静,竟收去了几分妖艳。 前日王妃从肖贵妃那儿回来,林氏与姚氏便得了品级。贵妃的口谕传到两人院子里,林氏那儿倒是动静不大,只是规规矩矩地谢恩领赏;倒是姚氏,整个院子都如翻了天似的:一会儿罚这个丫鬟,一会儿要换那个小厮,整个府里被搅得天翻地覆。 不过也好,横竖这些下人都是秦嬷嬷的人。只是王妃倒也太沉得住气,这两日成天呆在屋里摆弄这些东西,除却此事,顶多也只是每日等着王爷来她房里。其余事情,压根不闻不问。 见宋尔雅竟还在绣,莲华又试探了一句,“王妃?”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宋尔雅偏头一想,将手中绣到一半的袍子放在床上,眉毛拧巴成麻花:自己这绣的都是些什么!? 此去几日,那人日日都要来牡丹苑歇着。奈何天色渐晚,今日那人竟破天荒地迟迟没来。宋尔雅等得心烦,恰逢母亲托人从家中带来两匹上好的缎子,她便命人裁了,取来绣着。 ——这绣东西的原因,只是因为昨日张氏托人送了条亲自绣的帕子来给她,却叫那人在她屋中撞见问起,竟随口问了她句:“张氏这绣工倒是不错……本王倒是想见见王妃的手艺了。” 常人道宋小姐是个琴棋书画精通的女子,却无人知道,她宋尔雅如此蕙质兰心,却竟然连女红都不会。他就那么问了一句,宋尔雅暗想着自己竟拿不出个作品来,心中有些要强,当夜就记着了。 今日一整天,她都坐在这屋中做针线,连着扎了三次手,叫高嬷嬷在一旁看着脸皮直抽…… 不成,她偏要做出来看看。 “王妃,您不理我,沉雪总是要理的吧——”莲华见宋尔雅一副痴痴的样子,只有干着急。 哪知宋尔雅竟然从木头似的活了一样,“沉雪在哪?” 莲华抿了嘴,出去叫人。 不一会儿,沉雪便来屋内行礼,隔着薄薄一层帘子,还是能看出他脸色有些不太自然:“王妃,王爷那出了些情况,还请您去看看吧。” 宋尔雅便心中生疑。此人今天一整日都不见人,怎的就忽然派人来叫自己? 沉雪咳了一声,解释道:“姚氏……在王爷书房里,王爷现在……很是难办。” 宋尔雅心里一个咯噔,这女人是打着什么算盘?这般想要粘着瑞王,若非是生性放荡,便很可能是太子的耳目。更何况姚家与当朝权臣肖家关系很近……想着,便匆匆拖着长裙往书房那边去了。 这边焦急的心情还没平复,奈何宋尔雅还没到昌源阁门口,便听到一阵甜腻的喘声。 宋尔雅一愣,旋即一股邪火就上了头。这屋中声音是什么,她虽未曾经历,却有着女子的先觉。 好家伙,这才是多久的时间,有人竟被人勾了魂去? 心中顿时一番五味杂陈,直觉告诉自己,那人是不屑于这些的。但仍是没有个底……宋尔雅再又转念一想:虽说世间男子三妻四妾都是寻常之事,自己与他也不过几日恩情——但真到了亲临此刻,心情竟然这样复杂。 她自门前站定片刻,心道:既然不愿见我,便不打搅你们罢;又想着,若是自己在此猜来猜去,倒不如等下回坦率地问他。便沉下一颗心,稳住身形,转身离去。 可谁料想走的这几步,一步步的都很沉重。 因着与他有那一番英雄相惜,她不惜赌上身家,祝他一臂之力;虽然二人婚后都没有提及此事,她却当这已经是心照不宣。 那么,他说的许诺算得什么?说什么“许一世的荣华?” 她想到这,顿时火烧了颅脑般,走到半路,又折了回来:这屋里女主人是我,退一万步讲,今后就算只是各取所需,陪着他打江山的也是我。可凭什么是我要走?要走,也得是她! 若他不是真情实意,她倒也没有什么可伤心的,只当做了一场买卖罢了!可再怎么样,尊严还是要的,哪能就这么便宜了别人? 宋尔雅兀自轻理发鬓,面色阴沉地转过身,越过一旁一脸欲言又止的沉香,蹬蹬两步跑上台阶,玉手一抬,将门推了开去! “哐当”一声门响。 屋内的女子正是姚氏,生得一双桃花媚眼,着一身艳红的装束,露出半边雪白香肩,正死命地往那人身上粘。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见推门而来气势汹汹的正是王妃,不禁一愣。 那女人旁边的男人倒是很会装傻,只是直直地坐在凳子上,丝毫都不直到反抗,目光是十分呆滞的。 虽是几岁孩童般的脑子,却连推开都不会么? 宋尔雅心里冷笑阵阵,一步抢上前来,朝着二人娇笑道:“姚妹妹这是做什么?等不及了么?” 姚氏见王妃脸色不好,心中有些怯场。但一看她身后还跟着个英俊少年,心中又是一跳:怎么,你能偷小白脸,我便不能勾引王爷了么? 只是碍于宋尔雅就在跟前,不好当场放肆,更是迫于她目前十分凌厉可怕的目光,只好很不情愿地将衣物整理好,有些心怯地上来行礼。 “沉雪,将王爷带走,好生伺候着。”宋尔雅却无视了她,一张俏脸冷若冰霜,对着身后的少年发号施令。 沉雪腮帮子一挑,见自家两位主子,一位面如寒冰,一位呆若木鸡,心中一叹:孽债啊孽债。旋即上前恭敬地鞠道:“王爷,您跟我走吧。” 瑞王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地坐着,一动不动。 “还不快带走?”宋尔雅一声令下,身边高嬷嬷作势便要上去拿人。沉雪自认跟了这位主子后杀人无数,心硬如铁,却在这个当口被这女人这一声吓了一颤,连忙将瑞王半拖半扶着走了。 姚氏一愣,王爷虽傻却也是王爷,这王妃竟当着人面摆布他。那少年原先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十分严肃无惧,现在却也是额角发汗,连忙行动。她心中一紧,为什么好事坏事,她次次事情都要被这王妃知道! 宋尔雅看着那人被牵走,这才有时间来看一眼冷汗淋漓的姚氏。 姚氏心中想着上回在王妃那里吃的苦头,心叹既然自己倒霉,便不如放低姿态,如上次一般任她发一阵疯。 却那知道宋尔雅只对着高嬷嬷甩下一句:“如此不知廉耻,叫林氏几个人全部给我过来,当面掌嘴二十下。”便要扬长而去。 姚氏登时梨花带雨,二十下掌嘴,若是由着这眼前体格健壮的嬷嬷来动手,这张脸恐怕是要肿成猪头去! “王妃,王妃,我这张脸还要见人的!求您开恩!”姚氏想到这里,腿是一软,挣扎着上前,企图扒住宋尔雅转过去的裙角,却被高嬷嬷一脚踹开。宋尔雅回头看她,冷然:“弄脏了本妃的裙子,加十下。” 高嬷嬷眼疾手快地一个巴掌就招呼了过去,姚氏被打得额角重重掼在地上,一会儿脸上便渗出了巴掌形状细密的血色。她慌忙捂住脸朝着高嬷嬷跪下,哭道:“嬷嬷、嬷嬷……王妃,王妃,我知错了,我知错了!” 高嬷嬷哪是心软的人,她手上茧子很多很硬,打起人来每一巴掌都脆响生疼。更何况她心知王妃忍了这几日,等的便是今天她犯事! 只是这姚氏太不要脸,竟直接摸到王爷书房动手动脚。王妃方才表现得虽然很坚强,但估计仍是会暗自伤心——心中这么想着,手下又更重了一些。 接着的这一巴掌直接将姚氏头发全部打散,顿时姚氏整个人就如同疯婆子一般委顿在地。她越是遮掩躲藏,便越是被高嬷嬷反剪双手,另一只手“啪啪”地来回扇,扇得她两耳嗡嗡作响! 不够,还是不够!高嬷嬷心中想着,清河郡主对她恩重如山,如今将自己交给王妃,自己便要使出十二分的力气对王妃好……这么一念之间,高嬷嬷忽然想出条计策来。 姚氏在地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连哭都哭不出来,高嬷嬷叫来两个小厮,命其将她抬到柴房关上,仔细交代道:“今日一天就不要给水和吃食了,让她好好反省则个吧。” 说着叫来一名小厮,以王妃的名义,给姚家写了封信送去。 大意便是责备姚家的这位女儿不守妇道,刚进门封了个小小夫人就当众脱衣勾引王爷,所幸的是王妃宽厚仁德,只掌嘴三十下罚关了柴房饿饭,没取她性命。 写完这信,高嬷嬷嘱咐小厮连日送去,又回想起方才王妃虽是怒气冲天,但对自己情绪的把控仍然十分妥帖。若是换了她,指不定就是五十板子下去,不直取那狗贱人的小命,也要让她生生昏死一道。 ——只是王妃这样留有余地,或许又别有道理?高嬷嬷揣测了一番,才发现若是自己不写这封信来,姚氏被罚的消息也一定会不胫而走。王妃只消松了口风,不出一日,全城都会传这姚氏的丑事。 有什么事情比杀了姚氏此人还更要叫她痛苦?那便是在姚氏这等十分在意名分尊卑的人面前,让她活生生的遗臭万年。试问姚氏辛辛苦苦想要得到的是什么?地位,尤其是在族人面前的扬眉吐气。 可她操之过急被抓了现行,现如今恐怕不仅是姚氏今后在姚家难以找到支撑,姚氏生母还在姚府里,恐怕余生是要更加难过了。 高嬷嬷想到这儿冷笑一声:养不教父之过,什么样的母亲养出来的孩子,就该自作自受。 而恐怕难过的还不只是姚氏母女俩。姚氏这一整个家族铁定更加难受,甚至是与姚氏交好的肖家,亦要受此抹黑——尤其是太子正气盛的时候。 ——更何况,犯了这样重要的事情,王妃却只是“打了三十嘴巴”,姚家估计没脸见人的同时还得感恩戴德,这就好比你儿子出门被人打了,却还得说:您教育的是,您尽情地打吧。 简直是要把人气得半死。 高嬷嬷这么一想,才不仅暗叹,王妃虽看起来是轻饶了姚氏,实则是要拆了她的所有的根基——将她在意的一切东西都拆得只剩一个空壳,才更叫她感到绝望和毁灭! 第24章 柔情 正是化雪的时候,天气比往日更是冷些。一串歪歪扭扭的男子脚印兀自落在还未化的雪地中。顺着这串脚印便能寻找它们的主人。 一个挺拔的背影出现在牡丹苑中,正是苏恪。 这府中人丁本就不多,他一路上走来看她,却仍要十分小心,甚至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大哥的细作是何等精明的人物,自是连脚印深浅都能仔细探查一番的。 这样的伪装要到何时才能罢休?他暗自嘲讽,却又不露声色。 沉雪方才来报,那勾引自己的女人已经被她罚了掌嘴,现在正关在柴房里。 他不禁好笑,笑她是一向巾帼不让须眉的性子,却竟也有为了这小事便怒火冲天的时候……可是,她那生气的样子竟然一点都不讨厌。 相反,那双生气的眼明明会说话,蕴含着太多的情绪,一阵一阵敲打他心。他不禁讽笑一声,还好自己方才并未真正对不起她。不然,怕是连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他想到这,心下一片安宁。不知不觉,竟已然走到她门前。夜已不早,却竟无人掌灯,屋子是暗的,只有一点微不可见的烛光。 静静推门而入,却仍是惊动了屋内独坐的那一抹倩影。 她回过头来,见了是他,眸间除了丝丝讶异,更多的是疏离。 “王爷。”她起身离座,正襟而拜,朝他行了全礼。 这一举动叫他心头似如触电般纠缠。他往塌前两步,将身上沾了寒意的大氅拽下扔在地上,朝她道:“尔雅,过来。” 他第一次这么叫她,那磁性的声音隔着逐渐暧昧的空气传入她耳间,震得她心绪复杂。 她却铁了心违抗,只是坐在那儿,静静地扭头看她。若隐若无的一片烛影打在她雪白得有些妖冶的肌肤上,叫人心疼。 “替本王宽衣。”他脱去大氅的内里竟只着一件单袍,浑厚的肌肉轮廓叫她有些脸颊发热。 但一想起方才的事情,她却只觉得阵阵心凉。 她起身娇笑着迎上,“王爷为何光顾臣妾这破地方。”说着便伸出葱根一样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衣领。 她离他极近,就这么与她面对面站着,她仰头迎上他沉然的目光,刻意去忽略那藏青色长袍带子已从他身上滑落。襟口大开,他裸实的胸膛就这么显露出来。 他目光微凉,就这么注视着她伸出手来触及自己胸前,将那锦袍向两侧褪去。一寸,两寸,……她眸间含笑,却是冰冷的,不带感情,似乎只涉及一场交易一般,分明是写着“恩断义绝”四字…… 他心中生了两丝戾气,一把反手将她握住,箍紧她腰身,身体带着她的向外一侧,便将她压在桌上。 “你在生气。”他深沉的目光看入她的,这一次,却破天荒地看不真切。 一声淡淡轻笑从她唇间逸出:“臣妾怎敢生气。”说着意欲趁他不注意继续去解他衣襟。 他一愣,将她手握得更紧,不让她丝毫得到挣脱的机会:“你看不出,本王在演戏?” “是么,臣妾只看到王爷倒是享受得紧。”宋尔雅转过身去,脑海中回想的是姚氏当时将整个身体都贴上他身的情景。 “没大没小。”他笑了,以指轻轻挑起她线条柔美的下颚。看她一脸倔强的样子,只想就着这张倾国的俏脸,就此吻下。 “你吃醋了。”他看入她眼,眼眸深深。 “我没有。”她冷然一笑,“连肖贵妃都称臣妾‘贤良淑德’,王爷可不要诋毁臣妾。” “你就是吃醋了。”他笃定,将她撇开的脸重新扳过来。 “我没有……” 话还未完,身侧的人强势地以吻封缄,剩下的话语,破破碎碎地被吞下肚里。 “嗯……”这一声破碎的叫喊似是抗拒,却叫他心中大震,身下顿时冰融火起,任她挣扎不休,他已将她打横抱起,两步来到床前。 只是……这是什么? 床上正端端摆着一件上好的男子绸缎外袍。这袍子周身都已被整整齐齐地裁剪好,只是那袍上绣着的东西有些叫人看不懂——饶是如此,他却也是心下一动。 不久前他只不过好奇地问了一句,她竟动了这样的心思。 他见她粉颈微微偏开,只用手在怀中将她拢紧,于她额间落下一吻。 “尔雅。” 见她粉脸俏红,正神情复杂怔怔看着自己。他无奈地笑了:“你可是气我对那女子不推不拒?” 不知不觉,他竟换了称呼,由“本王”变成了“我”。 “但你可知道,你若是来晚了一步,我会怎样对她?”他扳过她脸,迫使她与自己直视,一字一字地问。 宋尔雅眸间泛出异色,似乎想说什么,却被他轻轻捂住嘴唇,摇头示意。 那厢他坦然一笑,继续轻描淡写,眼底却带着与生俱来的底气与韬略:“你若来晚一步,本王便已杀了她。” 她眉眼微惊。 偌大的王府里,连刺客都有过,便无妨再有第二个。若是第二日瑞王府中抬出又一具刺客的尸体,且是受人教唆的姚家庶女——那边就算太子有意相保,姚家就算与肖氏一族再是亲近,也是满门抄斩无疑。 两派人臣都盯着朝堂,就等着对方先犯事被诛。太子不可能不顾及瑞王派与中立派的大臣。 宋尔雅心中一片歉疚,不想他竟是这番打算!自己这样做,竟是坏了他这一番铲除敌人的谋略。如此想着,心中更是自责起来:“臣妾知错,但凭王爷责罚……” 对方那侧,一片冷寂无声。 “便罚你替本王宽衣。”半晌,他一声轻笑,笑得她耳根红透。 “不是已经宽过?”她话音刚落,却被他伸手一带,柔嫩的手便被他大掌缚住,略过他光裸的胸膛,直直向下。 宋尔雅惊呼一声,不敢再看。只觉触手之处一片燥热坚硬。 “为本王,宽衣。”他将唇贴过她耳垂边,说得一字一顿,呼出的空气就吹拂在她耳侧,激起她阵阵颤抖。 朱唇轻咬,她容貌愈发光艳妖冶。她心下一横,勾住他脖颈,任自己缠绕在他坚实的身躯上。 浑身上下如遭雷击,他汹涌地反吻,将她摁在床上。一头瀑布一般的黑发散落开去,让他心头一窒,如火上添了一把柴一般,更加狂野地索取…… 衣物件件散落在地,一室的芬芳旖旎。 …… 这一夜睡得很是沉实。宋尔雅醒来,只习惯性将手往身侧一探。 ——他今日竟没走。 腰身被他死死箍住,就如抱着最贵重的东西一般。宋尔雅试了好几次,想将他推开,却均以失败告终。心中微怒,她所幸转过身去对着他一阵踢打。 他似乎早已醒来,迅速地一睁眼,十分有力地一手将她揽到胸前。这一番肌肤相贴的举动让她想起昨夜的事情,不禁耳根微红。 他示意她就这么趴在胸膛上,低沉着嗓子哄道:“不要动,让我抱抱你。” 宋尔雅心中柔软如一片棉花,很是乖巧地将头靠在他胸前。 “你不要走,我不想要早上醒来的时候看不到你。” 苏恪喉结微动,低沉的笑声便传入她耳中:“你是个傻的,我不想么?”若是可以,他在新婚当晚便想将她拆穿入腹。只是这王府并不是安全之地,他怕也将她陷于危难之中。 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在等……等她自愿,等她愿意。 心中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骤然起身,在床上与四周翻找着什么。她见了很是疑惑,问:“你在找什么?” 他不语,只是凭着昨日记忆寻找了半天,终于翻出昨夜印象中那件绸缎袍子来,摆在她面前。 宋尔雅一看这锦袍,正是她绣的。有些羞赧地想要将那袍子收起,却被他大手一扯,一把从手中抢了去,兀自坐起身来,露出半截叫人脸红的胸膛,那人却自己并未察觉,只是细细观察着那绣物。 “你绣的是什么?”良久,他道。 宋尔雅差点绝倒。她仔细跟着高嬷嬷学来的,虽是手生了些,可再怎样也不至于连是条蟠龙都看不出来……可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分明不是开着玩笑故意来讽刺自己的。 宋尔雅欲哭无泪,自己这绣工怎会这样不堪? 这一副娇俏模样被他悄悄看在眼里,不禁心下一动,泛起丝丝柔情。美人在侧,他不想让她失望,复又端详良久。最终终于看出了端倪,又试着问:“……这是蟠龙?” 她撇了嘴,在床上翻过身躯,却没察觉已然□□出一大片白腻的肌肤。虽是装作生气,她却不知自己这番动作是多么诱人…… 他一声低喘,他一手抚上她背,另一只手将她翻转过来,让她重新伏在自己身上,轻轻揉按着她的身子,低低道:“这么多勾引人的手段,谁教你的?” 语气沉缓沙哑,如温水一般要将她就地沉溺。 她微微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衣不蔽体,方才恐怕已被看得精光。羞窘之时,索性开玩笑道:“王爷不知,臣妾可是博览群书的女子。” 他未曾料到她回答得如此勾人,借着拨弄她的长发来掩饰一身得火,低声咳嗽道:“连艳书都有涉猎,王妃果真是知识广博。” 第25章 嬷嬷 她见他露出从未有过的尴尬神色,心情大好,连浑身上下的酸楚都顿时好了许多,不禁反讽:“王爷亦是不赖,如此轻车熟路,恐怕也是花丛中过来的。” 可话音一落,心中却有些空落落的。 此话露骨而大胆,却挑起她心中敏感的一根弦。她不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子,今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或许会拥有更多的人。而当他若有一天真正坐上那个位置,又会如何? 她止住了嘴,气氛顿时沉闷了下来。 一张温热有力的大掌落在她发丝之间,轻柔地顺着她的头发。他平静地看着她头顶,沉声道:“你是苏恪的第一个女人,也将是最后一个。” 她一颤:“你已经给了我太多诺言,我怕承受不起。” 他一笑,沉实有力的嗓音便回响在她耳边:“君子一诺。” “值千金。” 四目相对,她恍然。他是何等尊贵大气的人物,从遇见他起到如今,他从未做过一丝一毫对不起自己的事情。原来一直以来没有真正放开的,是自己。 “这么说,臣妾是王爷的第一个女人?”宋尔雅探过身,用细弱的双手扶着他生得坚毅的脸,笑意盈盈地调笑。 “没羞没臊。”他揽了她肩往怀里摁。她挣扎,他便不让逃脱,一来二去肌肤相触,室内的气息便渐渐紊乱起来。 高嬷嬷的声音在外面适时响起:“王妃,秦嬷嬷在外边候着,见还是不见?” 宋尔雅一副“是你那边的人你说了算”的样子,挑眉侧颜,看着苏恪。 男人被搅黄了好事,阴沉着脸指示她:“不见。” 那边高嬷嬷见屋中无人答话,一沉吟:“奴婢估摸着,她是这两日被姚氏贬低得有些难堪了,便想再来求王妃给她个脸面,替她说说话。” 宋尔雅看着面前的苏恪,刻意说给他听:“高嬷嬷,还劳烦您现在去打发她,给她指条明路。” 这“明路”二字放到她舌尖,变成了重读。高嬷嬷是何等精怪的人物,自然听出了意思,心中有了数,便告退了。 那人在一旁听着,眉毛一挑,“王妃是铁了心要座山观虎斗。” 宋尔雅但笑不语,却是十分享受二人之间这样一种默契。那人显然是看破了她的意思,看样子是要陪她一同看戏。 真是个黑心的男人,可偏偏就这样迷人。 那厢高嬷嬷见了秦嬷嬷,这才发现她今日穿得有些单薄,衣裳也不那么注重光鲜了。才几日没见,她憔悴了很多,头上的丝丝银发显得很是苍老。 高嬷嬷心中一动,迎了上去,因她身材高大,对秦嬷嬷说着话都是居高临下的:“哟,这不是秦嬷嬷吗?怎么今日来这儿,连个丫鬟都不带呢?” 秦嬷嬷被揭了这伤疤,却丝毫不敢发作。王妃是十分强硬的角色,她已经吃了苦头,这回便只是老老实实低声下气道:“高嬷嬷,老奴知错了,还请高嬷嬷您去禀告王妃,说我秦老婆子来给她磕头认错了。” 她面上很是恳切,若不是知根知底,高嬷嬷恐怕都差点要有些动容。只是这种品格的人,对着主子的态度是一天一个样,昨日是那样,今日又是这样,谁知道明日会是怎样? 况且她一开始便犯了大忌。要知道下人再大,也大不过主子。手里握着的权,抓得越紧,主子便越是要除之后快的。这秦氏表面是个小心计多的,却连大义却不明白。 这如过于追求衣袖上的一针一线要如何精美绝伦,却恰恰忽视了这整个衣裳的长短款式,如此,细节再好的衣要都给糟蹋了。 秦嬷嬷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不死心道:“高嬷嬷,姚夫人这几日处处为难老奴,老奴再这样受她侮辱排挤,真的要活不下去了,真是死了得了!”说着就掏出帕子拭泪。 好家伙,还知道以死威胁了。但这等雕虫小技在高嬷嬷面前,简直是班门弄斧。高嬷嬷冷哼一声,转身回去之际被秦嬷嬷手快地拉住求情。 高嬷嬷将她甩到一边,这才冷脸道:“王妃不想见人。倒是老身看秦嬷嬷知错就改了,便给你这老婆子指条迷津吧——张氏是六品人家的庶女,甚无根基,又姿态不高,你又是府中老人,她自然是需要你这等人的。” 这戏剧性的变化对于病急乱投医的秦嬷嬷来说,无疑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只是她何尝没有想过张氏?她连忙小心翼翼问出心中顾虑:“方才高嬷嬷也是说了,张氏甚无根基,又要靠什么立足呢?” 高嬷嬷冷笑一声:“连这都听不出,白当了一世奴才。”接着又故作厌恶,“老身看起张氏来如你一样,的确没发现有什么好的地方。只不过王妃喜欢她罢了。” 这一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叫秦嬷嬷终于醍醐灌顶:王妃是要给她这老婆子机会,帮着张氏整垮了姚氏。要知张氏虽无根基,但王妃便是最大的靠山。 这一对于最近过得很不顺水的秦嬷嬷而言,实在是得来不易。来之不易的东西,意识中便无端平添了几分相信。而高嬷嬷高便高在将这姿态装得很高,言语之间又拿捏得十分到位,简直让秦嬷嬷将自己当成了救命稻草。 而事实亦是如此—— 秦嬷嬷现在回想着方才高嬷嬷说话,从始至终都是用鼻孔在看着自己,心里有一丝不快。但转念又想自己寄人篱下,一时半会又寻不到什么更好的差事——若是能在这王府里留下,又恰好再跟对一个主子,儿子的聘礼恐怕才有着落。 秦嬷嬷在心里盘算了一番:张氏的确是个为人谦和的,又看起来没什么主见。每每见了她请安,她都甚至是不好意思似的。若是自己能搀她一把,让她乖乖听话,说不定便能捞到不少好处,甚至是扳倒姚氏。 秦嬷嬷正想到这里,心中已经有了打算。可忽然眼前却伸出一张摊开的手掌来。 秦嬷嬷见是高嬷嬷的手掌,即刻会了意:历来府里的人办事,是都需要银子的。此回高嬷嬷破天荒地背着王妃给自己提点了一番,自己恐怕意思一下是免不了的。 只是没想到高嬷嬷这么直白,竟这般不知婉转,伸手来要。秦嬷嬷想着有些心中不平,只从衣襟里拿出一块碎银放在高嬷嬷手上,赔笑道:“多谢高嬷嬷指点。” 高嬷嬷皱皱眉,手掌却仍摊开在那儿,纹丝不动。 “高嬷嬷莫不是嫌少?别急别急,这儿还有……还请高嬷嬷在王妃跟前替老奴多多美言几句才是……”秦嬷嬷又摸出两块碎银放在高嬷嬷手上。 高嬷嬷的手掌却依旧没动。 秦嬷嬷心头一颤:这些可都是她儿子将来的聘礼钱! 可奈何她一看高嬷嬷:生得人高马大的,现在表情还是十分的不耐烦。 秦嬷嬷见了,便知晓今天是定然要破财了。只是这些银子被拿出去,就如同眼见着儿子那未过门的媳妇跟了别人家还难受!难受之余,却还得不停地安慰自己:待到跟了张氏,王妃又不讨厌自己了,还怕捞不到钱么——终是一跺脚,将贴身手帕里抱着的碎银子一股脑儿全部倒给了高嬷嬷。 高嬷嬷笑了一声,便见好就收,拿着手中银钱大摇大摆地走了。只余下秦嬷嬷一人在巴巴地在原地站着,心里却是恨得牙痒痒:这个月恐怕又是白忙活了! 高嬷嬷回了歇处,恰逢莲华也也正在屋里歇着。见她回来了,很是雀跃地来迎。高嬷嬷却招呼莲华坐下,将手掌一摊:“你看,这是个什么?”那小山一样的碎银便呈现在莲华面前。 “高嬷嬷,您这是从哪儿来的?”莲华诧异。 高嬷嬷高深莫测地一笑:“老奴为秦嬷嬷指点了一番,她自该感谢老奴的。”说着,将二人是如何对话、秦嬷嬷又是如何将怀里银子全部都给了她的等等,一五一十地说了。这其中过程将莲华听得笑岔了肚子! 秦嬷嬷精明,将小细节注重了一世,也将农妇身上的那种小心思发挥到了极致。她觉得留在这儿又跟了张氏,便是捡了个大便宜。 却恐怕没有想到自己也已经入了局,分分钟都要人命。 莲华不由叹道:这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高嬷嬷便点到即止,见说得差不多了便收起了笑,道:“如今我这一番谋划,正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第26章 下毒 姚氏脸上敷满了药膏,正病怏怏地躺在床上。 屋里还弥漫着一股疗伤药草味道,当值的丫鬟便急急忙忙送来了消息:“夫人,大事不好了!” 姚氏一怔:“怎么个不好了?”一说话便扯得生疼。昨日她被王妃身边的高嬷嬷掌了嘴,又被关了一夜柴房。到现在两边脸上的皮肉都还未痊愈。 这报信的丫鬟唤作优玉,倒是个机灵的奴才。姚氏当初卖了秦嬷嬷安插来的那几个丫鬟后,便开始留意身边人选。听人说优玉与秦嬷嬷之间素来不和,便将她留了下来。 优玉趴到床边,急道:“夫人,秦嬷嬷今儿一早便投靠了隔壁那院子。” 姚氏将眼一横,颇为不屑:“这奴才便是奴才,狗便是狗。都是些靠不住的。”这话原本是发泄不快,但话音一落,一旁优玉的脸色便跳了一跳。 “你不要介意,只要优玉你跟在我身边老老实实的,我是不舍得说你的。”姚氏见自己失言,便好歹说了句补救的话。旋即又想了想,“我看这秦嬷嬷也是十足的蠢物,张氏区区一个六品官的庶女,跟着她能掀出什么风浪来?优玉,你也太大惊小怪了。” 优玉咽下一口唾沫,叹了口气,才道出真正的重点:“还有这第二件不好的事……便是王妃派人捎了信给您旧家,说您白日行为不端,有污王爷门风……” 姚氏如遭雷击! “啪”的一声响,姚氏的巴掌就响亮地落在优玉脸上,“你个小贱人,出了这样大的事情都不去给我拦着?”言语之间是丝毫不肯留情面。可无奈她说话动作太大,将整个脸部都气得鼓了起来,扯得她生疼生疼。 优玉捂住半边脸,想着自己好心好意来报信,却没想到竟然挨了这么一下,心中自然有了好些想法。顶嘴道:“夫人,奴婢何德何能,怎敢拦王妃身边的高嬷嬷?” 姚氏整张脸被包得严实,只露出一双尖刻的眼睛。优玉继续道:“您昨夜被关了一夜,今日一早被抬出来,便一直昏睡到下午时分,奴婢怎敢打扰。” 姚氏一听到这,便“呵呵”地笑了。看那表情,也不知在笑些什么。 她生母出身不好,一直在姚家遭受排挤。母女俩一直以来在府中因为十分美貌而引人嫉妒,又因为她母亲不善言辞、疏于做人,二人时常被人欺负。这回王妃一封名帖送进姚家,她那极要门面的父亲一定要迁怒于她生母。 况且那当家的姚夫人是个手段极其多的。若是她心情好,恐怕也要唆使她爹罚去生母好些日子的例钱,叫她日子过得更加难堪;若是心情不好,甚至就是关门一顿打。 因为没能给自己一个好的出身,姚氏恨了她这位亲姨娘一辈子,如今这女人更是成了她成功路上的绊脚石,让她畏手畏脚,不敢放开。她想到这,满心是恨,她恨为什么自己的亲娘要给人当小妾,自己却也要给人当小妾? 正是心中怒火此起彼伏的时候,姚氏还没拿捏住自己不平的情绪,门外就传来了张氏柔柔弱弱的声音,“姐姐可好了些?”看来是在问姚氏守在门口的另一个丫鬟。 那丫鬟没有答话,俄而,姚氏从里面却看见那丫鬟的身影往地上一跪:“恭迎王爷。” 姚氏心尖一跳,他怎么来了?在这个狼狈的节骨眼来,她自然是高兴不起来的!姚氏恨恨地想,这个狐狸精恐怕是勾了王爷过来,想故意显摆给自己看! 优玉得了姚氏一番脸色,连忙上前开门迎接。来的人正是王爷,一身藏青袍子罩着,可见没傻之前是个气度极其华贵之人。眉目生得俊朗,轮廓分明有力,是个十足让人脸红心跳的男人。 此刻他却如孩子一般被张氏小心翼翼地搀着进来,身后竟还跟着秦嬷嬷那贱妇! 虽是个傻子,但人前的样子还是要做的。姚氏上前对着他行了全礼,“王爷去主座上坐着吧。”谁知他吃吃一笑,丝毫不愿意坐上去,只是哼哼唧唧地看着张氏。 姚氏见优玉正愣怔着看着王爷,好歹拍了一下她背,低声骂道:“小蹄子,你看什么?赶紧的上茶!”却仍是被张氏看到。优玉被骂得难堪,脸上的掌印还未全消,张氏一副探寻的目光看得她更加心中膈应,在人前迅速地消失了。 张氏很是体贴地将王爷扶坐,期间自然是哄他花了不少力气。姚氏在一旁冷眼看着张氏哄小孩一般做法,终是忍不住哼了一句,“妹妹倒是心胸宽广,又贤淑懂事。” 张氏知她是在发酸嫉妒,却也知道自己装还是要与她装下去的,便和颜悦色谦虚道:“哪有呢,这不是请了王爷一同探望姐姐嘛。”说罢又问一旁正用细长手指拨弄着茶叶玩的英俊男人,“王爷,奴婢说得可是对?” 王爷只是点头,不说话。 张氏见姚氏当即就变了脸色。暗暗生出一丝得意,她乘胜追击道:“姐姐昨日被罚得那严重,肯定是要药汁的。只是药汁实在是太苦了,妹妹我这便命人做了碗红枣银耳的汤水,权当给姐姐润润嗓子罢。” “妹妹客气,我不喝。”姚氏两眼一瞥,装什么好人,这般提及昨日之事,明明是要来揭伤疤。 谁知座上那男子竟忽然侧头一笑,嘴中吐出十分简单的单音:“喝……” 他眸间洋溢着天真无邪的笑容,璀璨得如满天星辰。姚氏心花一动,暗叹一声,他若是脑子正常,定是除了太子以外,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这么一心动,方才的立场也不那么坚定了。 谁知他便又做了一个更惊天的举动,叫一旁的张氏也看傻了眼:他忽的就一手拿着丫鬟端着的碗内羹匙,朝姚氏送过去。 姚氏顿时粉面一红,旋即看到身侧张氏眼中除了惊讶,更多的是掩饰不住的不服与嫉妒。王爷劝汤说明了什么?自然是打心底里喜欢她的。看来昨日书房那一番功夫没有白下——只可惜被人坏了好事,生生被辱成这样。 姚氏恨着宋尔雅之余,对着张氏这边却是得意一笑,端起那一整碗的红枣银耳汤,一饮而尽。 这回便轮到张氏心中膈应了。可膈应了一会儿,张氏心中又想起了什么一般,面色恢复如常。她转眼就换了颜色,很谦恭地赔笑道:“姐姐喜欢便好,我还怕姐姐不喜欢呢……” “怎么不喜欢呢?”姚氏高声打断她,娇笑道,“王爷亲自要我喝,我姚知香怎么会不给面子呢。” “那妹妹我无事便先走了,还祝姐姐这张脸早日康复。”张氏温温凉凉地提到“这张脸”,叫姚氏心头又是一堵,越发恨起她来:这贱女人,从一开始便在背地里阴着自己,自己却一直找不到她的把柄! 想到这儿,张氏却已经搀扶了王爷,与她起身告辞。 姚氏牙里迸出几个字,颇有深意:“妹妹可小心,这门槛高,可别摔惨了。” 张氏听了没有争,只是回头一笑,走了。 姚氏送走了人,回了屋子,心里自然开始有些想东想西。一来是想到她生母在姚家的处境,二来便是自己在这府中的处境——只是好在王爷似乎对自己很是喜欢,且宫中肖贵妃也很是喜欢姚家。不然,她宋尔雅怎么偏偏只是罚她掌嘴三十下呢?若是自己,恐怕便是五十板子招呼过去了。 姚氏这么想着,心中才略略放下心来。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被算计了进去,当天晚上王妃那儿便得知府中出了大事:姚氏从这天下午起便突然开始上吐下泻;直到浑身痉挛,高烧不退,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整个人便要死不死的了。 宋尔雅那时正与那人在房中对饮。知道这消息的时候,是有几分了然的。她看了一眼身边站着的高嬷嬷,便问:“嬷嬷,可是您做的?” 此事做得这样天衣无缝,非得是在宫中参与多年争斗的人不可。姚氏这事,宋尔雅自然是猜到几分。 谁知身边那人倒来邀功:“要论功行赏,王妃怎么不问我?” 宋尔雅讶异,却沉住气笑问:“哦?王爷倒是说个明白,王爷今日是立了什么功?” 高嬷嬷汗着一张脸,跟宋尔雅交代:“王妃……是这样的,前两日我让秦嬷嬷跟了张氏;您恰巧又罚了姚氏,她们自然是想落井下石的……” 落井下石并无问题,只是就如何与她的男人扯上了关系? “姚氏的药中用了一味半夏用以治淤肿,张氏那边便在红枣银耳汤内加了乌头粉。”高嬷嬷轻咳一声,“王爷知道姚氏恐怕不会喝,索性跑去亲自端给姚氏喝了……” 宋尔雅看着他一脸正直的道貌安然相,顿时哭笑不得。 她自幼熟读各类书籍,知道乌头与半夏正是相克的两味药。若是两种药混用,便会变药成毒。张氏虽然虚伪,但她才见世面,寻常的人谁会想到这一招?定是秦嬷嬷出的主意。 而恐怕待到姚氏只剩半条命的时候,这府中里里外外的人也只会认为,是宋尔雅前一日下手罚人太狠,又使人通报姚家,毁人名声,使得姚氏气急交加,迅速恶化。 第27章 设套 宋尔雅看着高嬷嬷,“那这么说来,本妃倒是要做恶人?” “王妃大可不必,老身早就安排好了。” 宋尔雅听到此话提起了一丝兴趣,与高嬷嬷交换一个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王妃还是先请大夫来看看姚氏吧。老奴这场戏,还想请王爷与王妃来配合。”高嬷嬷却硬是卖了关子,笑得眼眶边的皱纹深深。 “甚好。”那人声音醇厚地点头敲定此事,却故意侧头去看宋尔雅,眼底全是意犹未尽的调笑:“现下就着人来看,可别让本王这位‘小妾’死在王府里。” “可不是,王爷这副皮囊连臣妾也是要自愧不如的;不然怎会叫女人们都是前仆后继呢。”宋尔雅一个白眼剜去,心底却不得不小有叹服。能将一句玩笑都说得如此从容,举手投足之间丝毫不见扭捏的男子,宋尔雅只见过两个。从前是她大哥宋温文,如今是她夫君。 “王妃说得如此大度,不怕我真坐实了这‘前仆后继’的名头?”他英俊的眉挑起一边,竟当着高嬷嬷的面,压低声音与她说起悄悄话来。 见他正这般炽热地看着自己,宋尔雅不禁脸上一红,小声啐他道:“苏恪,你当真是个不要脸的。” 高嬷嬷哪里看不到这新婚夫妇之间的小动作,心中早就乐开了花,却十分精怪地故意把头偏到一边,装作没听到。 那人听她眸含春水,面若桃花,朱唇轻启,就这么直当当地唤了自己的名字……虽是骂人的话,却仍是心中一动。他身为皇子,从小锦衣玉食,人人为他屈膝卑躬,对他争相讨好,哪有这样大胆的女子,敢这样叫他? 可就是她这么胆大妄为的作风,并着这似嗔非嗔的模样,不知不觉就把他的魂都勾了去。 这么想着,自己居然越发迫不及待地想多被她这么娇俏地骂几句了。 那边宋尔雅并不知道他这一番心理,正忙于揣测高嬷嬷这葫芦里卖的何等药。想到正有了些头绪的时候,忽觉手上一热,原来是那人正探过身来,用宽大的手掌握住自己的,“切莫多想。” 他凑得近,带着身上淡淡的味道入她鼻息。她闻出这并不是寻常贵公子哥用的贵重香料,而是一味独特的芳香。这香味厚重恬淡却并不阴柔,满满的都是男子阳刚的味道。 忽然就叫她放宽了心。她笑言:“那王爷便随本妃去看一场戏吧。” “好。” 二人领着一干下人行至姚氏的院子。 还未到姚氏病床前,便见院子里跪了几个的丫鬟小厮。主子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们几个自然是免不了罚的。林氏、崔氏和张氏都已经先到了。见王爷与王妃双双而至,林氏为大,便带着另两个妾室行了礼。 “王爷小心。”宋尔雅搀着那人,点头道了句“免礼”;却见张氏今日身着一身淡红小袄,这颜色衬得她粉面含春,眼神不住偷偷地往那人周身瞟;一旁的崔氏虽看起来稍见过些世面,却见了那人,也是面色微红。 宋尔雅心下一个冷笑:“几位站着干什么?随我进去看看姚妹妹才是真的。”可转念心中一动,又有了些别的打算,便将三个女人又留在了屋外,只带着苏恪二人入了屋。 高嬷嬷行动十分迅速,正已带着大夫在给姚氏瞧着病。这姚氏旧伤未去,又添新伤,再加上姚家亲姨娘那儿后院起火,无暇顾及……这才不到半天光景,她就已经面色蜡黄,气息怏怏。 还哪有之前那般肤色光亮,倩影照人的美貌? “见过王妃。”那大夫是中年模样的男子,细长脸,装束虽显家境富庶,却不像是太医院的哪位大人,言行气质之间甚至有些猥琐,一双眼睛偷偷在宋尔雅身上扫来扫去。 姚氏虽得封六品夫人,但也只是肖贵妃一时之意。而她在姚家已然失势,小小一个六品亦不足以请动太医。没人待见她,她自个儿请的也不过只是街坊中较有头有脸的大夫罢了。 宋尔雅对这位街坊大夫心生不悦,但点点头并未发作。转过去看姚氏。她脸上的药膏已然被揭下,露出丑陋颓然的一张脸,全无当时的骄傲与气势。 “哟,这张脸怎么成这样了。”宋尔雅凑到姚氏面前,一脸的惋惜。 姚氏一口闷气堵在胸口,见床边的宋尔雅容光焕发,艳丽逼人,一身的富贵华丽,心中实在是不想输了气势。然而使出全身力气,却也只能虚弱地从牙缝中吐出几字:“怎么……王妃很开心?” 都到了这时候,还死死盯着这层面子。宋尔雅笑道:“这你放心,本妃虽讨厌你得紧,却不会蠢到对你用毒。” “用毒?”姚氏眼神一滞,听出了话中端倪。沉默良久,她忽然想到了些什么,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却被宋尔雅一把狠狠摁下,挑眉道:“你且好生歇着,本妃自会替你‘做主’。” 高嬷嬷瞥了眼一旁有些面色失常的大夫,一声冷笑:“还请外面三位进来做个见证。” 片刻,林氏、崔氏与张氏都进了屋。宋尔雅赐了座,便开门见山:“姚妹妹近日对王爷太过上心。几位妹妹可有耳闻?” 三个女子表面上都是一愣,但心中都是心知肚明:姚氏前两日勾引王爷,被罚了三十个嘴巴。这对她们而言原本是十分快意的一件事情,只是王妃这么一提,事情似乎便不那么简单了。 宋尔雅见张氏面色有些不自然,崔氏倒似在暗中想些什么,接着道:“按本妃说:这上心是应该的;但太想往高处爬,就该想到这树大招风的道理。这姚妹妹不明不白地去王爷书房里,叫人家暗地里看到的,还以为你与王爷发生了些什么。自然是要担心嫉妒了。” 这话一面是呛着姚氏,一面却也是提点尚未犯事的另外三人:别有事没事的就勾引她的人。 苏恪在一旁一副默不作声地配合,心底却是暗笑……这女人说的话倒是古灵精怪,有几分意思。 那番姚氏在榻上卧着,听了宋尔雅这番话,才想起自己下午喝过张氏一碗糖水,忽的明白了什么,朝着张氏怒骂道:“……张秋兰,你这个贱人!都是你给我喝的红枣银耳汤害的!” 一旁的张氏骇然一愣,嚅嗫道:“姐姐为何要无端怪罪于我?……我常常听姐姐说自己身子骨弱,一到这冬天浑身都是冰凉,这才想着做碗东西给姐姐送去补补的……” 姚氏一双眼睛瞪得赤红,对上张氏盈盈是泪的一对眸子,一时半会说不出个证据来,只好恨得咬牙切齿:“可恨!不是你,还是谁!” 见二人这么快便咬了起来,高嬷嬷适时一笑,朝宋尔雅道:“王妃明鉴。这位张氏今日下午送了碗糖水汤给姚氏,姚氏晚上便成了这样。这具体中间有什么问题,该知道的都知道。” 宋尔雅面色一凝,假意呵斥:“高嬷嬷,你莫要乱说一通!这一碗糖水竟会叫人腹泻不止、浑身痉挛,不下半日便去了半条命?要是我也是不信的!” “那便要看这糖水中有什么了。”高嬷嬷一笑,转头问张氏道,“您说,这当中有什么呢?” 张氏又是一愣,慌忙跪在地上,柔柔弱弱地哭诉道:“妾身的确是命人熬了一碗红枣银耳汤来给姚姐姐的,却绝不是害她……还请王妃明察” 见宋尔雅挑着眉似乎有些相信,张氏继续道:“姚姐姐这样不凑巧地病了,妾身这番恐怕是难逃关系……既然这样,便索性请了秦嬷嬷来问个清楚吧,那银耳汤是妾身请她熬的。” 宋尔雅点头:“叫进来对质。” 不消一会儿,秦嬷嬷便由着锦绣带进了屋里来。时间这样短,看样子她似乎早就在外边候着了,只等着人来叫她似的。 秦嬷嬷今日十分低姿态,一上来便是告罪哭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哪知道些什么半夏?只是我看二位小主子互为关心交好,便知道这姚小主子十分畏寒……这乌头能治腰背酸冷,奴婢便私自在熬煮中放了这味药罢了!” 说罢一边扇着自己的耳光,直扇得啪啪作响,眼泪直流:“可谁知道姚小主子早先治疗脸部的红肿,竟然用了半夏这味药呢!我真是该死!该死!这乌头加上半夏便成了毒,叫姚小主子吃了这样大的亏!” 宋尔雅与高嬷嬷相视一笑,都是心知肚明:张氏要做这么狠的一招,原来是早就为自己设好了退路。秦嬷嬷这一上来就是演的一出苦肉计,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将张氏撇得毫无半点干系了。 如此,秦嬷嬷虽是一顿罚少不了,但“不知者不罪”,人家都说了自己不是故意;且秦嬷嬷又有许多亲信在这府中当值……恐怕宋尔雅也没有理由将她往太重了罚。 果然不算是太蠢,这一番主动出击,反倒避开了问责,叫姚氏那气得哑口无言,连声咳嗽。 只可惜高嬷嬷此时一个侧身,问向旁边那已经站了多时的街坊大夫,道:“柳大夫……您早先便为她治过脸,您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柳大夫面色一紧,却仍是道:“小民先前在药中便开了半夏用以外敷内服;依小民推断,情况恐怕正如这位秦嬷嬷所言,在她不知情之下使得这位夫人中了毒。” 张氏面色一紧,秦嬷嬷亦是面如土灰,道:“奴婢知错,奴婢甘愿领罚!” 宋尔雅心知肚明,这一唱一和,恐怕是她们早就安排好的事情。秦嬷嬷以一顿板子换掉一个对手,从今往后姚氏一定会拖下病根,就冲着今后那要死不活的样子,定然是无法掀起波浪了。 那为姚氏瞧病的大夫还在房中,见王妃虽生得艳丽绝色,却有股十足的威仪气势。加之本就有几分心虚,便告辞道:“王妃家事,小民不敢知晓,还请先行告退……” “且慢。”高嬷嬷将大夫一把拦下,皮笑肉不笑,看得那大夫浑身一抖,直道:“柳大夫还真是医术高明,连银针都未用过便判定是乌头与半夏成毒?况且柳大夫您与秦嬷嬷的话可是相合得天衣无缝,若非凑巧,倒像是刻意安排似的!” 这话虽然是夸他,却说得他与张氏二人均是脸色惨白。 第28章 炮灰 宋尔雅看秦嬷嬷那张脸肿得老大,心底里的笑实在是憋不住:“秦嬷嬷这般主动地认罪,这将自己脸打得……叫本妃都心疼。你且先去领罚吧:虽说‘不知者不罪’,但玩忽职守的罪名,你是脱不了干系的。” 转头对一旁沉默看了半天好戏的锦绣道:“去叫人领了杖子来,打三十个板子,一个都不能少。” 锦绣憋着笑,“是。” 秦嬷嬷经过高嬷嬷之前那一番指点,心知宋尔雅与姚氏不和,特地做了这番事情来讨好宋尔雅;心想着不论如何,王妃只要记恨姚氏,在此事上总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却不料她这一开口,竟然要将自己罚得如此之重。 秦嬷嬷看着张氏张了张嘴,明明是想向张氏求助;张氏却是低着头,一副全然没有看见的样子——兴许是察觉出自身难保,连好话都不愿意再替秦嬷嬷多说了。 锦绣将这一番表情看在眼底:“秦嬷嬷,请吧?” 秦嬷嬷脸上骇然,看着宋尔雅,却只对上她一双凌厉的眸子,“不去领罚?是要本妃命人强拖了你去么?” 高嬷嬷在一旁煽风点火:“秦嬷嬷先前的耳光倒是自己打得响亮,口口声声说着要领罚,现下却怎么不去了呢?” 秦嬷嬷一脸冷汗涔涔,心知自己瑞王府这地方自己是呆不下去了。这王妃好生的厉害,一点活路都不给自己留下。 与其被人拖了出去,还不如自己去罢,好歹留下些脸面。秦嬷嬷想得心惊胆战,一步一挪地在锦绣的陪伴下出了屋子。 两个小厮迅速将秦嬷嬷利索地绑了,这正是那日宋尔雅第一次给秦嬷嬷难堪,在一旁看好戏的两个小厮——看来锦绣选人,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秦嬷嬷,从前您对我们这般不待见,现在也由不得你了。”其中一个小厮似乎是从前受够了秦嬷嬷欺辱,这回刻意说了这话出来,叫秦嬷嬷心中听了更是雪上加霜…… “要打便打吧,老身走不掉。”秦嬷嬷心中咽下一口气,心想着等到助张氏出头,你们到时候又算个什么东西!? 却不料一个板子“啪嚓”地砸下来,直入皮肉,疼得她哎呦直叫唤。 两个小厮见她喊疼,打得更起劲了。 “张妹妹是在想什么?”宋尔雅笑眯眯地看着张氏,她正看着院外秦嬷嬷疼得大喊大叫,还未回过神来。 张氏忽地伏地不起,低声泣道:“王妃恕罪,是妾身没有管教好下人……” 宋尔雅了然一笑,方才唱过苦肉计,这回是要唱苦情戏? “你自放心,本妃听闻这位柳大夫知道些事情始末,待我问清楚,自会还妹妹一个公道。” 下首的柳大夫想走却走不掉,听宋尔雅这么一点名,浑身便如筛糠似的抖。 外面又适时传来秦嬷嬷的惨叫声,震得在场几位没见过世面的女人都是面色煞白,张氏听了再也不敢多说一句,只是也周身开始抖了起来。 高嬷嬷皮笑肉不笑:“柳大夫,您便说说看,这两日,这些个王府女眷里头,除了姚氏,可有谁、或是谁的下人曾找过你?” 柳大夫低着头,不敢说话,只是继续筛糠。 “柳大夫若是不好交代,便由老身来说吧。”高嬷嬷冷笑着从袖口中拿出两个簿子,扔在柳大夫与张氏之间,柳大夫见了那两个簿子,登时两眼一翻,差点昏死过去。 “张妹妹,你倒是替我看看,这其中有些什么。”宋尔雅眼中藏芒。 张氏在这一番清冷的语言中颤颤巍巍地捡起簿子,又颤抖着打开其中一个,只见上面写着“药材账簿”四个字,不禁眼中一颤,心下拔凉。 这大靖的人做生意是十分精明的,大多是有分两本账;一本是明面上的账,账上记着的都是有头有脸光明正大的生意,是用来给别人看的;另一本则是记载些暗地里不入流的收入,这账是只能自己人看的。 张氏的乌头,正是在柳大夫那里拿的。这另一本账上记着她买了什么药,她比谁都清楚。 张氏自知今日被秦嬷嬷与柳大夫二人坑害,却仍想借着这簿子里的内容拼死一搏——“妾身斗胆辩解!妾身确有在柳大夫那儿拿过乌头……可妾身拿了这药是为自己用的;并不能证明正是妾身刻意下的毒呀……王妃若是不信,妾身现下便赌咒发愿:若是有半点害人之意,便死无葬身之地!” 高嬷嬷不理会她,径自往前一步将另一只簿子拾起,翻至最新一页,念道:“今瑞王府妾张氏来询乌头与半夏之十八反,进银二十两。” 宋尔雅一愣,这位柳大夫做账还真是实诚…… 人证物证俱在,林氏与崔氏面上皆是一惊,没曾想柔弱至斯的张氏,口口声声叫她们姐姐的这位妹妹竟然如此歹毒。 宋尔雅看着张氏浑身一抖,冷然道:“方才是谁说自己‘若是有半点害人之意,便死无葬身之地’?这回可还有什么理要辩的?索性一并辩解清楚,免得说本妃怪罪了你。” 张氏憋下两行泪来:“妾身知错。”余下的话却也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高嬷嬷一声的喝:“姓柳的,还不快从实招来!”震得在场之人都差点一颤。 一旁的柳大夫知道自己是惹了大祸,此番定是凶多吉少了。将头磕得砰砰作响:“王妃饶命,小的只不过是一时间鬼迷心窍,收了银子,收了银子才将药方子拿给了她啊!” 他很久以前,当姚氏还在姚府中时,便原是为姚氏瞧病的大夫;却因姚氏母女不受待见总总拖欠银钱,心中有些介怀;这回张氏命人拿了银子来询药,他以为自己是攀上个王府里的宠妾金主了,想贪张氏那二十两银钱,却没想到竟摊上这样的事情! “将张氏拖出去,与秦嬷嬷一并地罚。打完之后,二人都逐出府去,送回本家。”宋尔雅一声令下,下面几个便行动起来。张氏也不哭闹,只是顿时惨白了脸,焉了一般,任由着人将她拖走了。 “王妃饶命……”那位柳大夫哭着扑上来意图抱住宋尔雅的脚,却被她一旁的男人一脚踹开,“滚……”踢完之后,还特地一脸天真地看着她,与她邀功。 宋尔雅被她这十分细腻的演技逗得笑了,却仍是替他圆场:“王爷倒是个贴心可爱的。”转而又故意感慨给另外两位看:“若是王爷没出那档子事,便是最好不过。可惜……” 林氏与崔氏均是低下了头,心中自然各有所想。 “两位妹妹若是想在此看那挨板子的场面便继续留下罢,我们走。”宋尔雅看了眼默不作声的林氏与崔氏,携着那人与一众奴仆离去。 锦绣正在院外监督家丁打秦嬷嬷板子,见张氏被拖了出来,柳大夫却还跪在屋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抖着,追上前指着他问道:“王妃,这人是要如何处置?” 宋尔雅头也不回:“拿去给衙门打,免得脏了我王府的板子。” 这一回到屋里,宋尔雅便歪在那炕上,吃着从南方快马加急运来的果儿。几个亲近的除了锦绣还在姚氏院子里留着打板子,高嬷嬷、莲华与喜乐都在跟前伺候着。 宋尔雅心情不错,她方才好不容易将那人打发送走,这回得了闲,自然是要主仆几个唠嗑一番的。 莲华看得出宋尔雅意思,便起了话头,笑道:“恭喜王妃,一下子送走两个讨厌的。”她这句话自然指的是秦嬷嬷与张氏。 喜乐吃了姚氏那一堑,现下也学着老成了些,接道:“可真是奇怪呢,奴婢原以为王妃是要整姚氏,却没想王妃您意图在张氏身上。” 宋尔雅看了一眼高嬷嬷,也是笑:“这事我本是不管的,今日我只不过是个演戏的。主角是我身边这位。”说罢便朝身侧高嬷嬷侧了侧头。 “王妃过奖了。”高嬷嬷笑得皱纹全出来了,“姚氏虽善妒刻薄,却十分浅薄,意图也很是好猜。张氏那般的装善心,这下看吧,是个有心计的,心毒得很。” 喜乐低了头,知道高嬷嬷这一番话也是说给自己听,是在教自己识人心。 “高嬷嬷这一番话说得极是,果真姜还是老的辣。”宋尔雅点点头,眉间是赞许,却也有调笑的意思。这高嬷嬷先前卖了那么久的关子,原是这样算计好的。 喜乐问:“只是奴婢有些不懂……秦嬷嬷虽是讨厌,可对姚氏这一番动作明明是来讨好王妃您的……怎么王妃仍是要将她赶走,而不收她为自己用呢?” “这你便不知道了。”宋尔雅道,“秦嬷嬷这老东西,若是老老实实跟着张氏,替我好好看着张氏,我便也可留她一口饭吃;只可惜她心术不正,高嬷嬷这么一挑唆,她便下了这样的狠心……为人不积德,又贪念太大,往后就算留下,也免不了吃里扒外,最后帮了张氏那条毒蛇。” 高嬷嬷点头赞赏:“王妃说得是。” 莲华插了句,道:“只是便宜了姚氏,她这病若是及时养好了,今后免不得又要惹麻烦。” “是呀,姚氏刚巧恨着张氏,王妃便动手除了张氏,便宜她了。”喜乐接道。 高嬷嬷一笑,神秘莫测地道:“别急,老身给这姚氏还留了一份重礼。” 这是连宋尔雅都未曾想到的,“重礼?” 三人俱是洗耳恭听。 高嬷嬷噤了声,走出房门四顾了一番,又将门仔细关上,这才小声道:“张氏要给姚氏用药,老奴便‘帮’了她一把。” “嬷嬷是说……” “老奴也没做别的,就在那红枣银耳汤中……又多加了一味西域红花而已。” 喜乐与莲华的眸子里还写着不明所以,宋尔雅心中却已经倏地一惊:这红花乃绝子之药,女子服过几次,便容易月事紊乱,直至终身不孕……而这西域来的红花,药性更烈,见效更快,溶水更不容易被察觉。 “拿我名帖去太医院请位太医来,叫他明日替本妃这位姚妹妹好好瞧瞧病罢……尤其是叫他认真看看,有没有‘喜’脉。”宋尔雅淡淡道,话里却是藏了针,“记着,要叫她当着姚氏的面说病情。” 高嬷嬷会意,道了声“是。”便这就去着人送名帖去了。 第29章 相惜 冬夜渐长。 锦绣一干人在屋中热闹了好一会儿,终于被打发走。只剩宋尔雅她一人端坐房中,纤细的手执一柄精致无双的狼毫,思忖着给哥哥宋温文的家书要如何落笔。 军中不可一日无将,西羌滋事扰民的小动作不断,哥哥参加过她的婚礼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梁州戍守。 而这些许日子,瑞王府中待办的事情太多,账目极乱,又这么多女人虎视眈眈地想要惹事,宋尔雅一日都不敢不亲自看着。自大婚后回门那日,宋尔雅便再未踏入过平津侯府中。 此番很是想念父母兄长。 宋尔雅脑海里浮现着父亲严厉却深沉的模样,母亲温婉而慈爱的微笑,哥哥挺拔而英气的背影。 房门忽的轻轻一声“吱呀”,地上响起沉稳而极轻的步伐。 宋尔雅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听了这么些日子,他的脚步已经熟于心中。 手中的狼毫尚未放下,身上却已是一紧,她被人从身后箍住。他似乎从书房那边过来得有些风尘仆仆,大氅上犹自带着外边的丝丝冷意;却不管不顾,只是张开那氅儿,将她一同紧紧裹在怀中,透过阵阵暖意给她。 宋尔雅唇边笑意更深:“臣妾不冷。” 却不见那人答话,只是将头靠在自己柔弱的肩上。 “怎的了?”她复又轻启唇,略略回头,见他近在咫尺沉默不语的侧脸,心中掀起一丝诧异。 “西羌那边大军压境,隐隐有挑起大战之意。” 良久,他缓缓沉声道。 宋尔雅眸光渐冷。 她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此去西羌路途久远,地理偏僻,就算是马不停蹄地日日急行军,也要半月路程…… “太子的意思,是让岳父挂帅。”他道出她心中所想。 果不其然……大靖朝文人雅客居多,领兵打仗是刀口见血的事情,士族子弟很少有人愿意上阵。宋家这些年除了那侯爷的封号,靠的便是这将门之名站稳的脚跟——太子现下无人可用,自然无法削夺宋家兵权,但他将计就计,借着战事将宋丘之父子双双远调梁州。 平津侯与子同镇梁州,瑞王一派便又少了一支常驻在身边的亲兵。若是皇上驾崩,瑞王手中无兵,便毫无波澜可以掀起。 太子便可安然稳坐江山。 宋尔雅沉吟:“太子爷有些迫不及待了。”复又问,“爹爹何时出发?” “待一周后,岳父五十岁生辰一过,便要行挂帅之礼。”苏恪声音沉沉,“听闻此事交由太子全权布置,规模十分宏大。” 与大靖相比,西羌虽人少国弱,却更为野蛮嗜血,兵法诡谲。如此盛大的送行,在她看来,不一定是好事。 “臣妾这就写信给父亲,让他着人准备好一路盘缠马车,将母亲复送回扬州别院。”扬州是个远离战事争斗的安身之地,若是万一……万一宋家出了意外,至少扬州地远,母亲又是全程不曾参与此事的一介女流,她娘家族人自可护她周全。 苏恪眸光一沉,“尔雅……” 他知她泼辣聪明,却没想到这个女子竟有这般破釜沉舟的打算和胆略,平津侯府在京城的千斤担子,她竟有要以一人之身全权承担的意思。 一时间竟有些心悸,不知是心疼还是佩服。他将她转过来,抱坐在膝头,深深看入她明亮清丽的双眼,缓缓道:“尔雅……有时我在想,你这样跟着我,究竟是福是祸……” 鼻尖却是一热,她的唇轻轻触在上面,双手张开抱住他腰,似呓语一般:“若是庸庸碌碌枉活一世,便也不是宋家的女儿……” 这个女人……他轻轻抬住她下颌,看着她惑人的迷蒙双眼,任她在胸前背后摸索着抱紧,眸火渐盛。 她一身贵气逼人,却此生不过一身一命,无处可以浪费。原本今后可以过着衣食无忧的贵妇生活;却因着数日前那场闺房里的邂逅,竟与自己心照不宣,义无反顾跟着自己。 他不过一介落魄皇子,承她如此生死相许,倾力相助。这样的知遇之恩,又要如何为报! 他眸中渐深,轻轻捏紧她的下巴,重重反吻回去,“尔雅……我不会叫你失望……” 这样醇厚的轻言耳语比女子的娇笑更要诱人,几乎要将她溺毙在柔情之中。 唇舌纠缠,衣带相摩,她脑中轰然一响……这回不似此前,她竟开始十分主动地回应,伸出小舌去勾他,手中也在他身侧抚着。深吻间隙中,他见她眼眸垂落,睫毛纤长分明,面色微潮…… 他心中一震,将她模样与名字深深刻入脑间。 “尔雅……尔雅……尔雅……” 眼中是她,心中是她,命里是她。 耳畔是衣物撕扯的刺声,她羞红着脸予取予夺,双手如柳条般火热地攀上他肩,轻轻浅浅地在他耳边喘息。 这香艳的调子叫他浑身烧了得不能自持,猛然扣着她香软纤细的腰,前进几步将她抵在墙上,贴着她红软的耳垂,伸手探下耳语:“我的王妃,你可准备好了……”。 …… 再醒来,他在身边睡得正酣。 绵长的呼吸就在耳边,他睡得安静如婴童,这样的睡颜全无平日略带城府的模样,只是那样单纯,叫人心中有股饱胀的酸楚。 一室的器物打落了一地,床榻间全是昨夜的痕迹。想着他那般热切索取,躺着的,跪着的,趴着的侧着的站着的……她只消微微一想起,昨夜自己那般火热不能自持,面色便不由泛潮。 身上隐约传来轻微的酸,她轻悄悄将他紧箍的手臂移开。一双白玉裸足落地,去地上寻那昨日不知去哪的衣物。 空气中传来丝丝冷气,她弯腰探寻,却迟迟找不到昨日不知随便扔在哪里的衣裙…… “……王妃可是在找这个?” 半哑的声线透着空气传入她耳,叫她周身肌肤都惊起一身疙瘩,一回头,正见那人看着自己,目光沉沉,炽热如火。 恍然她才发觉自己未着寸缕,一脸的通红却无处可躲,在他火急火燎的注视中,红脸急骂道:“苏恪!你偏是故意的!” 方才还睡得那般沉实,怎么偏偏即刻便醒了呢? 那人不答,倒是眉间轻挑,无辜推卸起责任来:“这般翘着腰身在地上翻找衣物,恐怕王妃才是故意的。” “你……”她微微激红了脸,双手护在胸前挡着,却被他两步扯入怀中,低声哑道:“可是故意要诱我的?可别冷着……” 明明说得那样正人君子,唇却已顺着她脖子一路向下,烙下一片火热。 “王妃,您可起了?” 屋外是高嬷嬷的声音,宋尔雅微微地一激灵,推开他道,“何事?” 高嬷嬷知王爷也在房内,在门外迟疑了一番,终是拐了个小小的弯:“太医院的大夫来了,说姚氏体内虚寒,被人下药又受了惊吓,恐怕是终身难以有孕了。” 她虽悄悄地知道这位王爷是个清白人,可他到底是个男人;高嬷嬷一时摸不出滴,不知王爷对王妃是一番怎样的心思,更是不敢直当当地表达出幸灾乐祸的情绪来。 宋尔雅微微迟疑;虽知西域红花药性猛烈,却不知这竟使姚氏终身不孕。此刻那人正在身边用意味不明的目光沉沉看着自己,宋尔雅低眉避开,冷道:“本妃知道了,你先下去谢过太医。” 高嬷嬷便道了声“是”,便退了。 屋漏偏遭连夜雨。姚氏先叫高嬷嬷打坏了一张脸,又被张氏下毒害虚了身子,这回更是知道自己恐怕终身难为母亲。再加上心中还要顾及到远在姚家的那位亲姨娘……这一番气急交加,往后恐怕便会久病数日。 宋尔雅一抬眼,那人的目光还未曾移开,淡淡不语。她见不得他这样看着自己,心中一酸,直言道:“王爷可是觉得臣妾心狠手辣?” 苏恪便就这么沉默看着她这一番小小的挣扎,良久,他忽然笑了起来。 “笑什么?”心烦万分,却不知是为何。 “你倒是厉害。”苏恪闷笑两句,“你可是给姚知香用了红花?” 到底是经不住被他一把识破,宋尔雅冷脸,“是又怎样?” 苏恪笑得更是厉害,将她搂过抱紧:“夫妻之间没有‘毒辣’一说,王妃用不着这么见外。” “王爷这话倒叫人听不懂了。”药虽是高嬷嬷下的,但宋尔雅却也是默许的。此番他这样笑,倒叫她更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态度了。 苏恪见她正憋着气,心中一叹,“尔雅……你是个聪明的女子。你我都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人,你对我无需隐瞒。”他知这事不是她亲力亲为,但她终究是有些不想让他知道……是怕他怪她?还是怕他觉得她歹毒? 虽知女人之间有些事情他无法从中掺和,但昨日从姚氏那儿出来,她偏将自己赶开,与她那一干丫鬟婆子们在屋中说悄悄话。自己虽是无所谓的,却总觉得她对自己有一丝保留。 曾经哪个女人不是想往他身上贴的,哪个女人不是一点儿事情便想与他说的?偏她敢把他往身外推,那般泼辣高傲,那般独立多谋……叫他有时真恨不得站出来告诉她,在他面前,不必如此辛苦伪装。 宋尔雅还哪里看不出他的意思,只是他一直以来心思太深,叫她甚至只敢凭着本能去相信,而不敢去猜测他心理。 听他这么一说,她心中如涌进泉水一般清明。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与他说不得的?哪怕是她要去杀人放火,烧山打劫,他也要知道,他也要帮忙。她,也是如此。 因为二人都不是那冰清玉洁的人,他们光鲜的外表下都有各自的阴暗与瑕疵,妄为与偏执,都心知肚明,见过太多丑陋的东西。 各自都隐藏着不完满,所以,更要知心相惜。 宋尔雅主动偏头去吻他眉,歪头道:“我知道了,今后我要是想再害你那些小妾,我偏偏先跟你知会一声再害。”这话故意说得十分笨拙傻气,却勾得他心中微动。 “便不怕哪日我怪罪你?”他侧头轻笑道。 宋尔雅顿时笑得阴恻恻:“王爷若是敢,我非先扒了王爷层皮先。” 苏恪未曾料到她这般回答,先是一愣,旋即一指点上她柔腻雪白的额间:“你个妒妇。” 晨曦初照,怀下美人光华照人,明艳似五月流火。 第30章 往事 “王妃。”他见她窝在自己怀中的样子如猫儿一般乖巧温馨,状似不经意地轻声叫她,心中却另有思忖。 宋尔雅秀额微抬,“嗯?” “虽我方才说你‘见外’,但其实有件事情,我亦一直未与你说。我现下想来,此事的确是应当与你说的,也好叫你从此心中有个底。”他想起那事,只搂了搂怀中柔嫩的腰肢,目光微变得有些黯淡。 “说。” 倒是个干脆女子。 他抚着她发顶,微微叹口气,思绪却不知飘到哪里:“我大哥他,是被肖相派人害死的。” 怀里的人陡然僵住。 伴随着轻轻的颤抖,宋尔雅颤声道:“……果真?” 理当继承大统的原太子,大靖朝原本的嫡长子,苏恪的同母大哥苏慎,竟是……被人害死的!? “王爷……是如何得知?”她竟没发觉自己声音开始微颤。 “因为,我在场。”明明是这般深仇大恨,他眼神之中却看不出丝毫恨意,甚至看不出别的任何情绪。 “七年前。” 宋尔雅心中一揪。七年前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罢了,那时只从嬷嬷口中听说朝中出了大的变故,还并不懂意味着什么。他现在说起,她都还听得心有余悸。 “七年前我正是十五岁,大哥长我四岁,正是快要及冠册封太子的时候。”他就如此淡淡说着,如同说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那时我母后故去已有十年之久,肖询善于结交朝臣,又处事沉稳老练,正是逐渐当红之时。正巧后宫无主多年,当时的肖淑妃,也就是他亲姐姐,便母凭子贵获封贵妃。” “父皇年轻丧妻,思念母后,朝中之事繁杂冗沉,身体渐渐开始不济……父皇原以为肖氏忠心耿耿,又有苏谨是他亲外甥,便由肖询逐渐担起更多的事务。却不想肖询当时那样刚正稳直的一个人,竟与肖贵妃一同动了别的心思。” 宋尔雅知道,这别的心思,自然是要将他的亲外甥推上那宝座。 宋尔雅不言,只听他继续忆道:“我大哥是正统的嫡长子,那时已经十九,还差几月便能及冠得封太子。却被肖询暗示一干朝臣向父皇直谏,道大哥在宫中长大,继承大统还需多番历练。” “父皇哪是傻子,听朝臣如此一提,一方面是有意锻炼大哥,一方面也是察觉到了肖询与肖贵妃的意思。便想让大哥去见识见识回来好立太子,封了他们的嘴。” 以往的事情宋尔雅虽未经历,但她却早慧地从父辈之间与下人闲谈之中听出一二,便借着两分猜测八分记忆,顺着他道出接下来的事情:“正巧那年大水,你大哥便奉命去治水,却一去不归。”说到这,宋尔雅心中微有些难过,不禁去抬眼看他。 “正是。”他眼中终有了一丝忍不住的痛楚,虽只是那么渺渺一瞬,却溶着不必言说的伤痛。 “世人都道大靖储君刚一亲临治水便染了当地瘟疫,返京途中而亡;却无人知道我大哥根本并未染上瘟疫,只是得了重风寒。与他随行的治水钦差正是肖询的人,命随身太医对朝廷与我大哥谎称他得了瘟疫,暗地里却借着以防传染之名,将他与亲卫隔离,只是让太医日日为他查看抓药。” 抓的都是什么药?宋尔雅心中明白,那太医恐只是随便弄些药来煎了糊弄苏慎身边不懂医术的亲卫罢了,压根就没有正正经经治过苏慎。而就算苏慎的亲卫懂些医术,恐也不会想到一直以来正人君子的肖询竟如此胆大包天,示意钦差谋害储君。 灾区本就生活艰苦,物资奇缺,得了这重风寒,不仅无人医治,还饥寒交迫,简直就是阎王催命。 “父皇急得差点便要亲赴豫州,却被群臣死死劝住。父皇无法,只得命人将大哥送回京城医治,但大哥终是在京郊没撑住,便去了。” 宋尔雅亦是有哥哥的人。兄长似父,恩重如山。听到这,心尖不禁涌起一番酸…… 但她心底却隐隐存着一个疑问。“大哥在京郊便过世了,但王爷方才说,自己曾亲见过大哥……”说到这又慌觉自己失言多嘴。这样沉重的故事,若是勾起更多的回忆,叫他难过,她宁愿不要问,不想听。 苏恪淡淡摆手,示意她不用介怀,道:“母后家族在京郊有一处山庄,大哥当时自己也被蒙在鼓里,他怕将病带到宫中对父皇不好,便吊着一口气在那强留了一日。我便是那日偷偷溜出宫,又借着对那庄子的地形烂熟于心,便偷偷绕过守卫见的他。” “可王爷又是如何知道大哥他并未得瘟疫?” “因为我那日回宫之后……并未染上瘟疫。”他分明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宋尔雅却听得心惊肉跳,识破其中门道:他竟胆大到以身试病,用自己的肌肤接触了苏慎! “他死在我回宫的第二日。父皇还未赶到山庄,他便不行了……因是‘瘟疫’,肖询在门外拦住父皇不让他上前吊唁,父皇最终也只是隔着纱帘看了他一眼……太医道遗体要及时处理,不可久置,父皇为了京城百姓与宫人,最终不过几日,便命人将大哥身躯入葬了皇陵。” 他差不多说完了,便抿了嘴,不再多说。 宋尔雅随着他沉默片刻,一时半会想不出什么安慰他的话。想来想去,竟然道出一句:“谢谢你。” 忽然的道谢叫苏恪表情略有诧异,宋尔雅见状想了想,补充道:“谢谢你如此信我。” 这一番事情若他不主动交代,任凭天塌下来也是无人知道的。他心中埋藏了这么久的秘密,甚至可能都未曾与他亲父说过,现如今竟全跟自己说了。 她懂他意思。他是不想在两人之间再有任何相互隐瞒;也亦是提醒她,要着手对付肖氏那一族,远非她想整区区一个肖嫣那样简单。 “自那之后肖询官拜右相;而我便日日小心,到日后装疯卖傻,我一直以为自己将要孤军奋战,却没想遇着了你。”苏恪说到这里,竟情不自禁微微而笑。 这笑颜叫宋尔雅看得有些痴。不得不承认,他虽极少表露笑意,但只要是笑起来的时候,便十分好看。他眉眼生得开阔,虽不算极其细腻,但偏如斧凿刀刻一般落落大气。 苏恪侧头,发觉自家夫人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不由心中一阵好笑,转而又略略绷紧了脸,交代她道:“虽是我‘傻了’,但太子在这府中安插了眼线,你近日动作略大,恐已引起注意……今后行事,更要小心。” 一想起他们初见那日,她舍身犯险在闺中救下自己,之后他每每想起,便觉后怕……他心中早就打定,自那之后,不想再叫她受哪怕一丁点的危险与委屈。 “我知道了。”宋尔雅将头埋入他衣襟,此时的温顺,便是对他最好的安慰与支持。 一切温情,尽在不言中。 苏恪搂着她心中一片安定,看她飞瀑一般的黑发还未簪起,便绕过一丝在手中轻嗅:“知道我当年是如何见到大哥最后一面的么?” 不待她答,他便道:“京郊那处庄子下面有地道,原是母后的家族修来用于防患未然的,没想到果真被用上了——我当年便是从地道入了哥哥房中。” 宋尔雅恍然,听他继续道:“现今那处宅子的地道中养了暗卫,都是曾对我母后与大哥忠心耿耿的人。”他看着她,一字一句交代道,“沉雪便是这些暗卫的统领。” 所谓暗卫,便是王侯人家暗地豢养用以担任刺杀、护卫职责的杀手,身手矫健,武艺高强,却并不在官兵编制之中。往后平津侯府父子俩出征梁州,这些暗卫便成了瑞王府最后值得信赖的一支精锐,必要时刻,或许能够救命。 她点头明了,他这是将一切都交代给自己,好让自己在他不在之时亦能迅速稳住大局。 心中这么想着,却忽然又想起这新婚之后数日,她竟每日早晨醒来都见不着他……一切都有了答案:原来一日清晨正是人之初醒,最容易放松警惕之时,他竟趁着此时,神不知鬼不觉地通过沉雪与暗卫传递消息! 宋尔雅心中一荡,不禁打心底佩服苏恪的这一番城府与韬略。而除却这些,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他对自己的这一番绝对信任。 苏恪,你可知这今后虽然世事无常,但至少我不会辜负你的信任,就如你也未曾辜负我。 第31章 优玉 大抵是因为一瞬间知晓的事情太多,难以消化,宋尔雅这一早起来,内心里都是混混沌沌的。 先有右相肖询授意钦差害死皇储,后有太子苏谨派人暗杀亲弟;这几位送来的妾室之中,除却崔氏外,林氏、姚氏与张氏亦都是亲近肖贵妃一边的臣子之女。宋尔雅原也想到,东宫这样的动作,意思已经不能够更加明显。 而这瑞王府呢:废了姚氏,做了张氏,秦嬷嬷这等胳膊肘外拐的奴才亦是叫赶了走。但只要是东宫一日在上头压着,瑞王府便表面上虽是暂时平静,实则仍压根是个不得安生之地,只会更加危险。 “锦绣,你将府中的下人清理出一份名单,从前亲近秦嬷嬷的,与秦嬷嬷交恶的,谁与谁玩得好的,谁贪财的,谁有特殊嗜好的,全给我打听清楚。” 这些日子她何尝不是一直担心着太子会察觉自己的动作……王爷这番话倒是一语点醒了她:这王府不是靠守便守得来的。 听了王爷这么一说前尘往事,她才想到东宫这样胆大妄为,恐怕早已丝毫不会顾及朝中与百姓的论调,更根本不会因着前不久才刺杀过瑞王便想要避避风头。 守为下策,她要开始反击! 宋尔雅在榻上歪着学做女红,学了不消半日,图案还是正是歪歪扭扭的不成样子,便有莲华捧了名册来:“王妃请看。” 宋尔雅伸手拿过,只见簿子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王府仆从的名字。从管事到最下等的婆子粗使,都有记录。 这王府虽因瑞王失势而人数不多,但毕竟是处大宅,前前后后都需要有人管着。因此这下人少说也有百把来人。宋尔雅只一眼扫去,见这字迹十分工整,便随口问了句:“谁做的?” “正是优玉姐姐呢。前些日子我们刚来,这府中事情我们都是问得她的。” “哪个优玉?”宋尔雅听得此名字有些耳熟。 锦绣答了:“听人说,她在府中呆了有些年头了,只是与秦嬷嬷一直合不来,便经常被穿小鞋。奴婢瞧着她憋屈久了,对这府中有熟悉,人也是个老实稳重的,便想着若是将她收为己用,也是有帮助的。” 宋尔雅沉心一想,才想起姚氏身边现下确是有个叫优玉的丫鬟。宋尔雅记得她,那日姚氏中毒,这丫鬟倒是曾在场,甚至似乎还回过她两句话的。 “既然与你们有结交,那怎么偏去了姚氏那儿?” “王妃真是好记性!”锦绣笑答,“王妃可还记得姚氏曾将秦嬷嬷给她的几个丫鬟赶走的事儿?姚氏恨死了秦嬷嬷,为了气她,点名道姓要了与秦嬷嬷不合的优玉。那时王妃说由着姚氏嚣张几天,奴婢们便没与王妃说起此事。” 宋尔雅明了,点了点头。 心中却想:听莲华与锦绣这么一说,似乎二人对此女子印象都是甚好。 只是,这但凡是姚氏的人,不论是从一早便跟着她进府的,还是只是跟了她一小段时间的,宋尔雅都会心存两分芥蒂——毕竟姚父与肖相算是亲近。 况且优玉现下这番迅速地落井下石,不仅没让宋尔雅喜欢她,倒是叫她有一丝可怜起姚氏来,附带着瞧不起优玉了。 “王妃可是在想,这优玉有些吃里扒外?”高嬷嬷说中她心思。 宋尔雅在高嬷嬷面前自然不说暗话:“正是。我这位姚妹妹虽品格不济,但这丫鬟好歹也是跟着姚氏风光过几天的。姚氏便是再差,这丫头亦不应当在姚氏失势之时,便立即过来对我邀功示好。” 她眉间轻轻拧起,转而对锦绣与莲华道:“我看她虽然可能是个聪明能干的,却有些过于急功近利了。” 为人奴仆,一个“忠”字便当了道。这样的人虽说有可能是有义之人,却可能不忠。 锦绣想了想,与莲华对视一样,心道王妃这番话也的确有理。只不过秦嬷嬷前脚刚走,账房那边的账本全是乱的,正需要这么个人来做此份差事……便道:“王妃不去将她叫了来看看?” 宋尔雅这么一想,也想明白了锦绣的意思,便允了:“去叫来。” 一炷香的功夫,优玉便匆匆来了,额角还带着薄汗,隔得老远,身上还是一股子药味。 看来她伺候的那位已是严重到药不能停了。 “奴婢拜见王妃。”优玉生得算是清秀,但王府中丫鬟大多都是面貌姣好的,她这么一比,也只能算是极其普通,叫人一眼看了也难以记住。 宋尔雅见她眉眼顺从,便不那么讨厌她了。只是叫她起来答话。优玉看起来是个有礼的,复又拜过了才站起来。 只是这优玉双手扶着地撑起身子时,宋尔雅眼尖地看到了些什么,朝高嬷嬷一努嘴,“胳膊上的衣服给我捞起来。” 优玉收了这句话惊吓,顿时浑身都紧张起来。高嬷嬷却是手脚麻利而有力的,上前两步拽住她双手,嗖嗖两下便捞起了她袖子。 在场的人包括宋尔雅都吃了惊,只见优玉那胳膊上全然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俱是看起来时间不久的新伤,皮肉翻滚,触目惊心。 锦绣心中不忍,似是想起了什么,悄悄凑过来道,“奴婢打听过,她自跟了姚氏以来便经常被无端用来泄气。” 若说方才宋尔雅厌她“不忠”,这番却实在是有些明白优玉为何要来投向自己了。 “能在一个下午整理出这名册,你怕是废了许多功夫的。”宋尔雅称赞她道。 高嬷嬷放下优玉的袖子,只听得优玉道:“回王妃的话,奴婢只是负责抄写,顺带订正添加些原先知道的事情罢了,主要还是靠着锦绣与莲华二位姑娘,才将此事完成供王妃过目。” 宋尔雅却是一笑,这丫鬟倒是会说话,也怪不得招了锦绣几人喜欢。 “看你如此稳重,听说也是个会算数的,便替我管几日账看看吧。”宋尔雅这么一说,算是开口打算将她留下来了,“过几日我父亲五十生辰,你先与她们俩商量,替我先预选着几样,看看要送个什么礼。” 优玉没料想王妃就将这样大的事情交代给了她,自然震惊不小,一时间脸上风云变幻极快,很是有些千恩万谢的意思,却有些激动得不知要怎样做了。 宋尔雅见了她这样,点点头,挥手道:“下去做事吧。” 聪明如优玉,却这才想起该做何事,连忙跪倒在地,磕头谢恩,“谢王妃……” 锦绣与莲华到底是年轻心思的姑娘,听王妃将优玉留下,只当只帮了朋友一把。自然是高兴得相视而笑;倒是高嬷嬷在一旁默不作声,瞧着王妃一人的眸光沉静如水,渐渐泛出一丝精光…… 这一日将身边伺候的人遣散了去,宋尔雅便不再有心思做女红,只是复又执起一笔,窝回炕上看那本名册。越发看到后头,便越发觉得优玉这丫鬟虽其貌不扬,却颇能识人。 她这么一路看下来:某个给花园剪草打理的是个嗜酒如命的,某个轿夫又是个贪财的……一目了然。宋尔雅只消用笔一勾,便能将自觉有问题之人筛选出来。 一切只待到几日后,平津侯宋丘之挂帅西征,平津侯府中主子都不在家;宋尔雅便能将计就计,使父亲以“战时当厉行节俭,削减府中人丁”为名,将“多余”的下人送来这王府。 大户人家若是有心疼女儿的,给嫁出去的女儿送些仆从财宝,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况且此事乃是家事,太子自然无可干涉;宋尔雅偏偏又只从平津侯府要人,若是太子再死皮赖脸要安插人来,宋尔雅便也知道要提防谁了。 以往她早便想过这样做,只是当时初来乍到,秦嬷嬷鸠占鹊巢,更又担心太子反应——而今秦嬷嬷与几个碍事的都滚了蛋,正是时机较为成熟的时候。 “王妃。” 宋尔雅浑身一跳,竟是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屋,“你做什么,竟不知敲门的么?” “傻子是不会敲门的。”苏恪今日心情似乎很好,大步走近她,深深俯视她眼道,“本王今日早晨起来,忽然想起又有一件事情未与王妃交代。” 宋尔雅秀眉一挑,“又有什么事?神神叨叨的。”连她也未曾发觉,她与他的交谈竟已似寻常夫妻一般亲近自然。 琐碎唠叨,却温馨异常。 苏恪见她被自己看得耳根微红,便伸手一掏,从手中拿出一样东西。 第32章 凤簪 那是一柄明黄耀眼的的雕花金簪,端端的是一只凤凰:以天下最纯净的宝石作眼,以拉丝纯金为尾羽,惟妙惟肖,生动慑人,好似下一秒便要振翅而飞。 “这是……凤簪?”宋尔雅压低声音,却仍是掩饰不住心中震惊。 明艳的金黄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地位。此乃全大靖唯一一柄凤簪,是大靖皇后世代相传的镇宫之宝……宋尔雅虽自小养在深闺,然而孝贤敬皇后在世时,她亦偶尔随着母亲去拜见过她。那时,她便是在皇后的发鬓上见过这柄簪子的。 当时她年小无知,只一心见这簪子精妙绝伦,高贵无双,便吵着要母亲给她买……孝贤敬皇后虽含蓄大方不以为意,但她自然是遭到母亲当面一番狠狠斥责的。 年少的委屈一直埋藏在心底,直到长大后直到它象征着什么,才知母亲那时的诚惶诚恐……哪知命运造化,竟让这簪子真落在自己手中。 宋尔雅眼眶微潮,想起孝贤敬皇后那时温婉动人的面貌,那般年轻,还犹带着梨花带雨的憔悴,竟在不久后便逝去了。 “尔雅。” 她听他一声唤,怔怔抬起头来,面前这张脸与他母亲有几分肖似。苏恪就这么与她沉沉对视,手中一直轻轻捏着那簪子,举在她面前。 原来缘分竟是如此,妙不可言。 “臣妾小时见过孝贤敬皇后,她是臣妾见过最美的女子。”只可惜天妒红颜。宋尔雅温笑一句,双眼越过他肩头,似是看向很远的地方:“臣妾谢过皇上厚爱。” 她一直以为皇上只是个冷酷无能的君王。他不能保护结发妻子,亦不够机智果决铲除奸臣,更不能给两个儿子一个光明正大的名分。甚至要说句欺君之话,他甚至是宋尔雅读过史书以来,最不堪的一个皇帝。 当知晓自己被指给苏恪为妻之时,她也曾深深地恨过他,因为他身为九五之尊,却如此妄为地操纵着自己的命运。 可现如今,宋尔雅忽然能体会到他深深的无奈。甚至有些感动……原来他,亦是有情之人。爱子如他,竟将这最最贵重的东西早早地给了他心中的继承人,亦早早选定了她宋尔雅。 或许他早就料到会有今日,甚至早已知道大儿子是为人所害。他或许承受着最痛苦的现实……甚至为了保护唯一的儿子,还要与敌人同床共枕。 “王爷……”他覆手将簪插入她如云发鬓,虽有些笨拙,却做得认真。此番他侧脸背光,融入如玉一般的温情,周身气息却仍是浩瀚广阔,如有种颠覆乾坤的气场。 “若沉雪不在,凤簪便为号令暗卫之物……”苏恪说到这,声音忽然轻了下来,似是静静聆听着什么。宋尔雅正欲开口,却惊觉门外有所响动。 不出一瞬,只见“轰隆”一声响,门便从外破开,飞进一个人来,重重摔倒在地;随即又飞身进入一人,稳稳落地。 还不待宋尔雅有所反应,身侧之人早已从袖中捞出一把短剑,以迅雷之势挡在她身前,直指来人。 她不禁心中微酸。这个男人为了活下来,究竟拥有多重的危机感? 待到看清来人,却是一脸肃杀之气的沉雪,手中竟然正提着一个女人——那女子面貌平平,宋尔雅恍惚一瞬才认出,这正是优玉! 一番电光火石之间,沉雪已将门关上。手中一根细绳三两下便将优玉捆了个结实。 “卑职斗胆相报,此女子在门外鬼鬼祟祟,便将她拿了来,听从王爷发落。” 宋尔雅一愣,随之想起了什么。 却只听一旁苏恪盯着优玉看了一会儿,忽然淡道了一句:“杀。”如同行将碾死一只蚂蚁一般,毫不犹豫。 优玉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即刻吓得浑身作抖:“王爷饶命!奴婢不过是要与王妃禀报帐房之事!”眼中是深深的震惊与害怕。 见苏恪望向自己,宋尔雅只转过头去看优玉,眼里噙着一丝不明不白的研判:“何事,说来与本王妃听听。” 优玉受惊不轻,慌忙含着泪,对着宋尔雅磕下两个响头:“王妃明鉴,奴婢上午得王妃之令去查账,哪知一查下来,竟发现亏空巨大!是以特来禀报王妃,却不想……” “却不想发现本王竟不是个傻子;便留下来听了墙角。”苏恪冷冷打断优玉这一番辩解,命沉雪道:“搜身。” 沉雪得令,十分迅速地将优玉提起,用另一只手三两下从她袖中、襟中搜出两个账簿。宋尔雅接过一看,此正是账房的本子。上面的账目记得十分混乱无章,全然是秦嬷嬷的杰作。其中亏空,的确很大。 苏恪目光慑人,盯着优玉闪烁的眸光:“这,便是太子教你的那点本事?”刻意借着禀告要事之名来听墙角。若是被人发现搜身,搜到的却也是事先藏好的东西罢了。 这为自己的退路与证物都做得天衣无缝,只可以仍是有东西出卖了她。 优玉听苏恪说道太子,自是浑身一颤:“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多年前便在这王府,做的是最下等的事情;连王爷都很少见到,怎能认识太子那等人物!” “你做的是最下等的事情?”宋尔雅忽然问道。 优玉泣道:“正是。现今奴婢小命就要不保,也再不怕在王爷跟前说些大逆不道的话了……奴婢心中厌恶秦嬷嬷贪财自私,一直与她之间有所间隙,却哪知王爷因着乳母情深而偏爱着秦嬷嬷,奴婢一直以来都是受着秦嬷嬷苛责,做的都是扫洒浆洗之事……” “噗嗤……”宋尔雅忽的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恪微微皱眉,听宋尔雅继续。 “只是哪家的扫洒丫鬟,竟写得这样一手好字?”宋尔雅冷笑一声,将桌上摊开的那本府中名册扔在优玉脚下,优玉一听,登时有些色变。 “本王妃自平津侯府里长大,自诩那地方也是处气派府第了;可是就连平津侯府的人,本王妃现下身边跟着的丫鬟也不过是能读懂字,再略略会写得几个罢了。而你——” 优玉浑身一震。 宋尔雅说到这,已是不由一叹,方才听锦绣与莲华力荐优玉之时,她已经便察觉出一丝异样,却竟朦朦胧胧,未想到这层。 这回想来,曾经传言肖贵妃不正是最喜欢集玉的么?偏偏优玉名中便有一个“玉”字。这样一箱下来,便绝非是凑巧了,肖贵妃许多年前便将优玉养在瑞王身边,恐怕心中早是策划已久。 ……自己与王爷相比,到底还是优柔了些。想到肖贵妃这般沉得住气,宋尔雅不禁心中升起阵阵寒意。 她怎么竟忘了这样一点:优玉生了一张叫人过目便忘的脸,毫无特色,但这毫无特色,正是她作为一个细作而言最好的特色,是她能埋藏在众人之中不被发觉。 苏恪听了宋尔雅这番话,不禁微微翘起嘴角,冷声对着坐立不安的优玉轻讽:“本王不过是将这凤簪拿了出来,你也太过焦急了。” 优玉面色已变,却仍是微微抖索着:“王爷在说什么,奴婢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呢。” “听不懂倒是无妨,只是今日你阳寿将尽,是注定之事。”苏恪一句话轻描淡写。沉雪即刻矫捷地从怀中掏出一把锃亮锋利得匕首,只待他下令。 宋尔雅微微笑着,看优玉脸色渐白:“若是说出这府中可还有同谋,说不定王爷便留你家人安好。” 优玉一听“家人”二字,顿便了脸色,如一只母兽,脸上露出了凶光:“优玉没有家人,只有仇人!”不待人接话,她咬牙切齿,目中喷火:“我优玉的仇人,便是你苏恪!” 此话说得苏恪亦是微愣。 优玉冷笑一声,受了刺激一般朝宋尔雅奚落道:“想不到吧?堂堂瑞王,却双手沾满鲜血!家母原是伺候过孝贤敬皇后的奴才,可孝贤敬皇后病死之后,那狗皇帝竟以伺候不周为名大发雷霆,将我母亲等一干下人通通处死陪葬!” 宋尔雅一愣,看着苏恪面色微变。 优玉见苏恪沉默下来,言语越发恶毒而充满仇恨:“是贵妃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是太子教会我本事,让我知道如何发挥自己的价值!” “价值?”宋尔雅压着心中震惊,未曾想这皇宫中竟有这样残忍的往事,也未曾想光鲜的皇室背后有这样肮脏的一面,即使王座上下令的那人也是丈夫,也是父亲…… 宋尔雅斥道:“既是皇上的意思,便与王爷无关。你原可以远走他乡寻求安定,却心中充满了仇恨……你一生都要为人而活,如今行将为人而死。你倒是说说,这叫个什么价值?” 宋尔雅说这番话之时,未发觉身边的苏恪正默默不语,似乎陷入了沉思。 他亦是有着深仇大恨之人。原以为此生的目的便是替兄弟报仇,夺回皇位,刀枪剑下,以尸骨堆出无上荣耀;如今听她一说,却忽如醍醐灌顶。原来他苏恪的一生,亦不需要为父兄而活,亦不需要活得那样压抑…… 第33章 细作 优玉看了一眼宋尔雅,忽然嘿嘿一笑,口出狂言:“不管如何,太子殿下将我教养大,他于我有恩……优玉就算是死了,也要在九泉之下助太子一登大统!” 这声音尖利刺耳,一旁的沉雪伸手扼住她喉管,顿时她便无法呼吸,只有发出尖细的“咳咳咳”的声音。宋尔雅知沉雪已经动了杀意,却偏偏摆了摆手,示意他放下。 沉雪清秀的一张脸上写着略微的迟疑。见王爷对自己点了点头以示同意,这才将她一放。 大片空气复又灌入优玉胸腔,她狼狈不堪地跌倒在地喘着气。 “你喜欢太子。”宋尔雅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趴在自己脚下,一字一顿道。 古往今来,不正是这一“情”字叫人做了傻事?只是犯傻的人力,男子为少,女子为多罢了。 太子是个精明之人,知道如何选择死士。他特地选了与孝贤敬皇后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孤儿优玉,引着她将丧母之痛全然转化为了对苏恪的恨意,更是以他自己为诱,使这个女人认为他给了自己全新的生命…… 自己这对手到底是如何的一人?那般狠辣阴毒,却仍有人这样不要命地追随着他。宋尔雅想到这里,倒有些期盼地想见见那人了。 优玉听到“喜欢”二字,喘着气之中多了几分愣怔与神往,又多了几分绝望与坚定。 这神色复杂程度,叫宋尔雅又是微微一笑,朝着优玉叹道:“可是可惜,等你死了,他不会记得你的。” 这话好似一把利刀直直捅进胸口,残酷得无以复加,让优玉脸色顿时煞白。 “你不过是他一步过河卒子,用过之后便任人吃掉。他若真的怜你年少丧母,便不会将你送到这瑞王府中来做这细作……从踏入这王府的一刻起,你就应该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你只不过在骗自己罢了。”宋尔雅一步一步瓦解着敌人的意志,见优玉恍惚中似在思考,复又敛去笑意,正色逼问她:“即便是这样,你也要抛弃自尊去追随这样一个丝毫不曾怜惜你的人?” “哈哈哈哈……”这番话戳中了优玉痛处,叫她似乎深受刺激,意欲反击,说的话亦开始尖刻而口不择言起来,“宋家千金一张利嘴果然名不虚传……只不过这废物瑞王与太子相比,实在相差太远!” “待到太子登上大统之日,便是你与苏恪将死之时!到那时,我优玉在九泉之下一定会笑!哈哈哈哈哈……” “啪”的一声,优玉话音未落,一个清脆而响亮的耳光便落在优玉脸上,于惨白之中泛起一片片渗血的红印。优玉被反绑了双手无法反抗,只是抬起散乱着鬓发的头,瞪着一双充满仇恨的赤红的眼看着宋尔雅,吃吃疯笑着。 “你错了。”宋尔雅揉了揉红肿的手,这一巴掌使出了她全身的力气,直打得优玉发鬓散乱。 她沉静地望着优玉那双近乎癫狂的眼睛,缓缓道:“大靖王朝真正的储君只有一个,便是我的夫君苏恪。要死的人,现在是你,今后是他苏谨。” 平铺直叙的语调,却说得不容置喙。那样的气势压住了优玉疯癫的笑声,甚至使一旁苏恪也微微为她侧目。 宋尔雅看一眼沉雪,抬眼淡淡平视前方,道:“趁夜埋在梅花林下,运出府太过显眼。”丝毫不再看优玉一眼。 优玉虽一早说了那么多恶毒之言,便早就知道为了太子自己要有这一刻。可当宋尔雅这样冰冷而平静地宣布如何处死她时,她竟有了一丝慌张。 或许是宋尔雅刚才的平静出乎优玉的意料,又或许这冰冷的声音催生了她对死亡的恐惧。优玉顿时不再发疯,只是半蒙半醒一般愣怔着坐在地上,如遗失了什么东西一般喃喃自语。 忽然优玉又偏头猛地一笑:“哈哈……宋尔雅,你会遭报应的!哈哈……” 宋尔雅不再答她,只是沉雪默然又掏出一根细绳,在优玉脖上迅速绕了两圈死死勒紧,将她连着人拖了出去。 今日,谁也不会注意到瑞王府中消失了一个丫鬟。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一条命,就这么死在自己手里。 “你在抖。” 一声叹气,宋尔雅感觉自己被人从身后抱住。他气息温热拂在耳边,“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府中丫鬟是因他生母孝贤敬皇后而与他结仇,虽说并不是直接的关联,可他心中却定会有所难过。孝贤敬皇后与他母子情深,他怎能忍受那样一个纯白无暇的女人,到死时还摊上无辜人命,存着这样的污点。 明明是他心中更易受到这样复杂的情绪影响,他却还一心想着安慰她。 宋尔雅一只手抚上他的,轻言安慰道:“这世上没有哪一段感情堪称完美无缺,皇上这样做虽是无情了些,可是,王爷不能否定皇上的情意。再者,皇后娘娘若是在世,一定会阻拦皇上的。还请王爷心中不要介怀。” “我没事。”苏恪沉默片刻,反握住她微凉的手。 宋尔雅轻闭上眼,想起优玉方才那一番声嘶力竭。虽宋尔雅那时十分镇定,可到了这会,眼前浮现优玉那双恶鬼一般怨毒的眼睛,仍是心有余悸。 抛去身份不说,优玉的确是个聪明女子。她入府多年,却偏偏从一开始便与秦嬷嬷对着干,是分明算到待到女主子一来府中,是断然不会喜欢这么一个恣意妄为的嬷嬷的。 这时,待到新主子来了,只消她稍微用计引起王妃注意,一边让人知道她与秦嬷嬷不和。一边又表现出府中不可多得的本事,便能够轻而易举地成为初来乍到的王妃的左膀右臂。 为了接近王妃本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这么些年来始终如一日地隐忍着,竟然只是为了王妃到来的那一天,而一直这么承受着秦嬷嬷的压迫……这样的忍耐力,宋尔雅默叹,是锦绣与莲华等人都难以企及的。 宋尔雅这么想来,越发觉得秦嬷嬷都亦有可能成了太子将计就计的一步棋,是特地被用来混淆她视听的。 这优玉不仅能忍,更是心思缜密。待到王妃对这府中之事了解渐深,开始渐渐命人清查府中人丁,优玉又即刻反应出了王妃要查细作的意思。这样的迅速,可知太子对她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她先是靠着与秦嬷嬷和姚氏不和的身世博得了锦绣和莲华的同情,后是凭借着她对府中人丁的了解获取了莲华与锦绣的信任。就凭着这一点,她便为自己打好了基础。 恐怕是知道宋尔雅不是那么好哄的,优玉便刻意装出急切想要投靠她的样子,惹得宋尔雅对她不满,殊不知,这正是最安全的做法—— 若是她真的挑不出一点毛病,才更能惹人生疑;此番她将这毛病暴露在人前,反倒是叫宋尔雅觉得放心——因为至少她能有短期的利用价值。就凭着查账这样的差事,优玉便能以此为名频繁进出王妃寝居,探听出更多的消息。 “你既劝慰我不要多想,自己便也不要多想了。优玉这等细作都是深谙人心之人,你明她暗;再说,终究不是被识破了么。”苏恪抚着她头发笑道。 宋尔雅闷闷不乐地想了一圈,一直未想明白自己为何竟差点被蒙了过去。忽然她又想到了什么,惊讶道:“……这么说,凤簪之事是王爷早有安排?” 苏恪点头:“正是。” 优玉算了太多,可她千算万算,终是没算到王爷居然还是个好端端的人,以凤簪为诱饵,引得她不惜急进,铤而走险。 “新皇之日便要册后,若是没有凤簪,便会相当尴尬。太子命人找遍了皇宫,甚至翻遍了父皇与母后寝殿,却未曾得手……本王猜想他急切需要此物;恰好王妃又有查人的意思,本王便让沉雪故意在府中走漏了风声,引她出来。” “她亦太想要得到太子的认可,所以便上了勾。”宋尔雅这样说来,才发现苏恪竟如此心思缜密。 虽然这计谋想得十分高明,宋尔雅却有些不很乐意,怨道:“如此说来,王爷是为了抓细作才拿出这凤簪与我的。” 苏恪见她难得地嘟起了嘴,一副小女孩模样十分可爱靓丽,心中一动,笑道:“本王也早就有将凤簪奉上给王妃之意,只不过趁此机会,一箭双雕罢了。” 宋尔雅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啐他道:“就你嘴甜。” “本王的确嘴甜。王妃可要尝尝?”苏恪忽的不正经起来,凑过下颌贴近,被宋尔雅撇开头躲过,脸颊染上一片绯红。 第34章 莲华 “老夫老妻,怎的还这样害羞。”苏恪眸光一暗,倾身将她压于床榻。 微热的脸颊散发出柔腻的光泽,她鼻尖沁出微细的汗珠,看着他挺翘的鼻与沉稳的面部轮廓不由面红心跳。 他的唇薄而微抿,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可是笑起来之时又那般叫人痴迷。想起数夜里他以这炽热的唇吻过她全身,她更是不敢再看他…… “王妃!王妃!” 门外传来急切地拍门声。宋尔雅到底是经不住面皮,那张风华绝代的脸上全然是红霞,与凝脂一样的肌肤想衬,叫他看来煞是勾人。 “何事?”宋尔雅急急推开苏恪的手奔向门外,一开门,正是锦绣。 她气喘吁吁礼道:“王妃,您可知谁回来了!” 宋尔雅微惊,脑海里兀自想了一圈,出声道:“谁?” “您且自己去看!”锦绣先是喜悦一笑,旋即又似是想到些什么,神色竟略有些复杂。这一番表情叫宋尔雅心中生了疑。 这妮子是搞什么名堂? 转头却见苏恪面色面色平静,宋尔雅便回身披上大氅跑出院外。 瑞王府正门口正停着一人一马。那一柄熟悉的银枪如弯月般铮亮,马上男子眉目干净,利落地翻身落地行礼,口中唤出一句:“王妃。” 竟是她大哥的左膀右臂,何谦是也! 宋尔雅顾不得自己心中惊讶,只飞身跑上前去:“何大哥!” 何谦微笑,嘴下却提醒道:“王妃慢点!” 宋、何二家均是将门后代,世世代代来往十分密切。宋尔雅与何谦亦算得上青梅竹马,与他妹妹何煦心更是手帕之交。这数年未见,他越发高挑挺拔,却较之前有些瘦削,眼神却依旧炯炯有神。 “何大哥真是英武不凡,差点要教我认不出来。”宋尔雅夸道。 何谦一笑,“与令兄相比,便相形见绌许多了。” “哪里的话。沙场男儿,当马革裹尸,立不朽功勋,谁都是英雄。”宋尔雅这番话下来,便想到哥哥亦如他一样,一路随士兵安营扎寨,百般劳顿,也一定是瘦了许多,心中顿时不是滋味。 “卑职时间不多,可否斗胆请王妃批准进府一叙?”何谦目光灼灼,似有事情要说。 宋尔雅颔首:“何参军请。” 何谦将手中缰绳交由王府里的马厩小厮牵着,对宋尔雅躬身道,“令兄托我带了王妃写的信来,他说安营扎寨徒增负担,却又舍不得扔,便托我带回大多数,只自己留了几封随身。” 这倒像是宋温文的风格。宋尔雅轻笑,她这位哥哥与那些个粗汉在一起生活许久,倒是没丢了儒风。 宋尔雅忽的想起什么,问锦绣道,“莲华呢?贵客来了,怎偷懒起来?”话说到这,却不经意间回头眸光轻扫过锦绣脸颊,见她神色依旧不太对。 从小一起长大,宋尔雅知道锦绣这番表情,定是心中藏了事。倒是何谦面色如常,目光投向不远处,疑惑道:“王妃,那可是莲华姑娘?” 宋尔雅顺着视线看去,见一处树干后厚重裙角被风吹得翩飞起来。 “莲华?”宋尔雅有些气恼,这倒是奇了怪了,这俩丫鬟今儿个是怎的了?还这般扭捏起来。 树后那抹裙角听她这么一喊,倒是不动了。 片刻,一人犹犹豫豫地探出头来,其人果真是莲华。她眸光怯怯,磨磨蹭蹭走到跟前,朝何谦行礼,随后便站在原地等候宋尔雅开口,毫无平日里的机灵劲儿。 这一番冷场,便搅得气氛略微尴尬起来。宋尔雅无言,打发莲华道:“速速去请了王爷来。” 莲华这才道了声:“是。”便匆匆去了。 都是多年未见的老友,瑞禧堂中二人对坐,气氛十分亲切。宋尔雅是主,便当先开了口问:“西羌大军压境,何大哥不在梁州随我哥哥驻守,怎么在这节骨眼儿回来了?” 何谦一顿,道:“宋兄乃有勇有谋之人,有他在,可保边疆无恙。只是西羌二十万大军压境,狂妄扬言要‘破梁州,入中原’。我此番来,便是送战书呈圣,看皇上如何定夺。” “哦?” 二人均是心知肚明,所谓的“皇上”,实则已是太子。皇上行将就木,龙体已一日不如一日,不过是个傀儡罢了。太子在等一个时机,等平津侯的二十万大军全部压上梁州与西羌死战,到那时边境两败俱伤,便是他登基之日。 何谦见宋尔雅在考虑,道:“只是,我此次来,送战书与家信是假,有要事与瑞王传达是真。” “本妃大概猜到何大哥的意思。”宋尔雅道,“是什么事情,这样要紧?” 何谦欲言又止,“此事卑职得命,还得亲自告诉王爷。” 宋尔雅秀眉一挑,笑:“什么要事,竟都不能跟我说?” 何谦似乎料到宋尔雅会多问两句,便叹道:“都是些见血见肉的战事,我看王妃还是不要听,以免做了噩梦。” 宋尔雅两眼一翻,想着既然是哥哥的意思;况且又是这样的事情,自然是男子更加在行,自己就不便再瞎掺和进去:“也行。王爷即刻就到了,还请何大哥稍等片刻。” 转念又好奇道,“且先让我看看,哥哥存了多少家书带回来?” 话音刚落,便有人叩门而入。 见来人正是苏恪,何谦双眼一眯,对宋尔雅拱手道:“王妃,书信已派人送往您房间,还请您先去过目。” 宋尔雅哭笑不得,这分明是对她下了逐客令?抬眼正见苏恪,正望着何谦目光沉沉,她心中腹诽:二人可不是要背着她断袖? 若真是这样,自己可还算是捡了便宜。至少那人不会再来夜夜缠她,缠得她腰酸背疼。 想到这她面上便憋着笑,道:“你们俩且好生谈着,我不打扰便是了。” 徒留苏恪与何谦二人在房中,看着她那一副背影,脸上都有些莫名其妙。 …… 回到屋中,莲华竟不知何时也在,背对着她发怔,连有人进了房间竟也丝毫不知道。 宋尔雅便走近了道,“丫头,你在作甚?” 这话虽是轻言细语,却吓得莲华一跳,“……王妃!” 这一跳便从莲华怀中抖落了好几封书信。雪白的信笺,素黑清秀的字迹,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旁边是一个已经打开的精致大木匣子,塞了满满一箱的信笺。这几年间,兄妹之情便是这样通过八百里加急的骏马飞奔,跃然纸上。 宋尔雅狐疑地掠过莲华忐忑不安的小脸,弯腰拾起地上其中一封,打开看道:“大哥:瑞王府中一切安好,亦不曾有人可以相难。望珍重。甚念。尔雅。” 这正是宋尔雅前不久的书信。如今读来,细细又是另一番滋味。 那匣子里装着几年来的信件,从她几年前略有生疏的字迹,到现如今隽秀清丽的笔锋,都有所记载。 “望珍重。甚念。尔雅。” 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宋尔雅想了想,见莲华眉目闪烁,复又仔细再看了几遍,终于看出端倪。 宋尔雅写信结尾,很少有用“甚念”等词,而大多是以“珍重”、“保重”一类的词。这封信中“甚念”二字,虽然字迹上看不出太大端倪,可是,似乎竟不是她写的? 更何况她真记不起自己有这样的癖好。 宋尔雅复又捡起几封信笺,默默看去,这信中结语,有时是“甚念”,有时竟又是“日日思君”,甚至有时是“苦盼君归。” 哪里是妹妹对哥哥的关心,分明是深闺女子对丈夫的牵挂。 再一看莲华,竟一反调皮之色,低眉顺目,耳根已然红透。 顿时便了然了。 “莲华,去将本妃纳的棉鞋拿两双来包着。”宋尔雅看着莲华耳根,道,“梁州虽是在南方,这时节里却也应当较冷,你拿去给何谦,请他命随行士兵带给我哥哥。” 这一切都瞒不过宋尔雅的眼睛,只是她偏要装作并不知道莲华这一番心意。 哥哥心中早便有了人,其人则正是何谦的亲妹子,何煦心。此女虽为人略略骄纵,可亦是一个顶顶聪明率直的女子,又与哥哥琴瑟和鸣,这一门亲事是早已定下的,只差哥哥凯旋而归,迎娶何家小姐罢了。 莲华这番心意恐怕憋了许久,宋尔雅以往只当她与锦绣一般,只不过是艳羡哥哥惊才绝艳,却没曾想她竟动了真心思。 只是侯门哪是那么好进的?且不论宋尔雅与何家关系本就极好,就算是关系不好,她也是舍不得将莲华送去平津侯府的。以莲华这身世只能为妾,再加上何小姐又是位娇蛮女子。 两相比较,莲华定不是人家的对手。 她这是在为宋、何两家打圆场,亦是保护莲华。 可莲华听了她这一番吩咐,应了声“是”,随后竟也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巴巴地站在那儿,显得有些可怜孤单。 “干愣着做什么?”这倒是奇了,莲华这姑娘虽是平时皮了些,却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莲华听王妃小责了自己一句,这才反应过来要去做事,可心中似丢了魂一般,不知道要怎么做了,也不记得王妃刚才说的是什么。 王妃明明已经看出了她在信中添添减减的寥寥数字,却并不戳破,这是什么意思?她甚至希望王妃能怪她两句,至少能让她知道,王妃是知道她心意的。 她对宋家世子的心意,这样卑微而虔诚。 宋尔雅微微叹下一口气,见莲华双目微微蒙上了一层白雾:“莲华,你是不是觉得本妃对你不好,耐不住性子留下来了?” 顿了顿又道,“还是,本妃这儿太寒碜,留不住你?” 莲华一听,只慌忙伏地跪下摇头道:“不是的,自然不是的。王妃切莫这样想。” 宋尔雅看莲华神色恳切,但恳切之中藏着些许委屈。她心知自己的确恐怕是要再委屈她一阵时日。便道:“那便好好在我身边呆着,本妃自不会亏待你,定会替你物色一名如意郎君。” 莲华一愣,叩首道:“谢王妃。” “本妃这话,恐怕不是你最想听到的。”宋尔雅见莲华谢过她时神情依然闪烁,终是不忍这样让她独自憋着,直截了当道,“小姑娘心中情意萌动,倒也是再正常不过之事。你现还小,待到你再过两年便知,看起来好的,并不一定实际就好。侯府险恶,我无法护你周全。” 这话说得很是实在,也很是露骨。宋尔雅见莲华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忽的又想起一事,问道:“你怎么想起这样做的?” 在主子的信笺上动手脚,虽出发点是十分美好,可难免触犯了大忌。若是换了别人家,光是偷看主子信件这一条便定是不会轻饶。 “王妃恕罪,这是优玉告诉奴婢的。”莲华正当说完之时,锦绣便慌忙赶到。 她自始至终便知事情原委,见宋尔雅这会子脸色阴沉,想到自小一同长大的姐妹恐要遭罚,也连忙跪下求情,道:“王妃,此事是我不对,明明知道莲华做了错事,却仍是想着成全莲华一番心意,是以未曾及时告知王妃。” 锦绣默叹,还好自己赶来及时。 莲华小她两岁,看事情难免不够透彻,此番被责骂了一通,恐怕难免是有些许介怀。只是她往后时日还很长,只盼望她早日明白王妃一番苦心。 宋尔雅眉头一紧:竟又是优玉。想到她已经成为梅花树下一缕孤魂,宋尔雅不禁默叹,看来这世间活人要防,死人是更要防。 才方想到这,莲华忽然又问:“奴婢斗胆问王妃一句,优玉怎么不见了?” “她是不见了。”宋尔雅冷笑道,“因为她死了。” 锦绣与莲华俱是一愣,尤其是莲华,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白如纸,写满了惊恐。 宋尔雅冷道:“我当你是怎么被人教坏了,原来是受了那细作唆使——也罢,既然你们现在问起,我便告诉你们:优玉正是太子手下的细作,你们这般疏忽,差点让她打听到了事情去!” 这话说得锦绣与莲华俱是一愣,“怎么会?” 宋尔雅一笑:“亲兄弟能互相相残,亲女儿能被人作践,这世间还有什么不会的?是你们太过相信人。” 她指着莲华道:“所谓世事无常,说不定哪日莲华便也出卖了我呢?” 莲华一愣:“王妃切莫如此作比……” 宋尔雅见莲华有些紧张,才安抚她道:“下回给我记好了,这府中除了我与王爷,你们莫要相信任何人。”又道,“优玉没有亲戚父母,这下对外撒起谎来,倒是少了我不少事。一来不用朝着她家中父母解释她的去处;二来只要她身契还在王府,犯了错被打骂死了也算正常。” 只是这细作死了,太子要多久才能发现?一日,二日,还是一时,二时? 宋尔雅是迫不及待要给他一个下马威了。 第35章 祝生 “莲华,这件如何?” 莲华正坐在一旁发着愣,惊闻王妃正是在点名叫她,连忙抬头站起,见宋尔雅立于屋中央,臂间正摊着一件湖绿色襦裙小袄。莲华温温一笑,道:“王妃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倒是会说起好话来了。”宋尔雅嗔她,难不成是因为昨日自己没有因那信的事儿罚她,她自己反思一晚上,对自己心存感激? 倒是一旁锦绣过来拿过那襦裙:“王妃是何等贵气逼人,侯爷五十生辰又那样喜庆,怎的能穿这样素淡的衣裳?倒是平日里穿穿还差不多。” 宋尔雅一想,今日父亲大寿,平津侯府定是张灯结彩,一派热闹。只是父亲生辰之后便是要挂帅出征,母亲亦要回扬州避避风头,今日此聚,机会实是难能可贵,定要穿得端庄喜庆些。 便由着锦绣选了一件大红的襦装。这襦裙一上身,顿时更显得铜镜之中的她艳丽非凡。宋尔雅瞧了十分满意,便笑道:“来给本妃上妆。” 这一日清早便起来梳妆打扮,宋尔雅原本还怪着锦绣与高嬷嬷太过紧张。却不料房门一开,走进一个美男子来:正是苏恪。 他着一身绣蟠龙青袍,脚蹬一双黑靴,越发显得挺拔非凡;配着与生俱来浓黑端正的眉,深不见底的眼,瘦削挺拔的鼻,整个人便显得神清气爽。 宋尔雅正看得有些入迷,见他不顾两个丫鬟在侧径直过来拥她,轻轻推开他一些,面色微红道:“怎么?你也去?” 苏恪不假思索:“去。” 大靖朝内,且不说大户人家,就算是平民百姓,但凡是夫人娘家有人生老病死,按理女婿都是要去的,免得遭人笑话,说这家女儿嫁出去了在家中没有地位,不受尊敬。 只是因着他身份特殊,又不便经常出门,宋尔雅原不指望这苏恪随她一同去的。可苏恪这番主动,倒是叫宋尔雅越发觉得他体贴入微。 “那王爷可得兜住了,别露了馅儿。”宋尔雅伏在苏恪耳边轻笑一句,随后迅速在他脸颊上印下淡红的唇脂,飞也似的跑开了。 直叫苏恪在原地微怔,鼻尖还细细捕捉着她身上留下的淡香。 这女人…… …… 宋尔雅乘着马车到了平津侯府,这才发觉锦绣方才替她选了那件大红衣裳是对的—— 侯府前的马车轿辇一抬抬一架架摆得水泄不通,宋尔雅看着一*女眷相携而来,穿金戴银的,衣裳鲜亮的,红的,粉的,蓝的,各个都是花枝招展——这哪是平津侯生辰,分明是选美大会。 宋尔雅失笑,位高权重之人庆生祝酒,府中自然是高官贵客满座。是以稍有些想法的夫人,便会带着自家嫡亲的女儿出来见见世面。其醉翁之意,自然不在酒。 想着自己在王府中呆的久了不曾结交,竟忘了这不成文的规矩,宋尔雅携着苏恪下车。这一对璧人十分登对,又是双双美貌天成,自然是吸引了众人目光。 一干女眷纷纷以扇或帕遮脸避嫌,可透过那层薄薄的纱,这些人的眼就压根没往那人脸上移开哪怕是一寸。 谁人不知那如今痴痴傻傻的瑞王,正是娶了这平津侯府嫡女?原以为她这等的狐媚子是活该遭了这样的灾,嫁了个傻子,今后这一生只会过得惨淡无光,却没想瑞王爷虽是傻了,却仍是这样面貌俊美。 日日与这男子同床共枕,光是想想便觉得艳羡…… 宋尔雅不去瞧那一干研判艳羡的目光,只一抬眼,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漆花的马车。那车身略略有些旧了,一处地方还破了漆。这样的车是最不起眼的,可车上的“蒋”字却吸引了她注意。 “蒋少夫人。”那马车停下,先是走出一名男子来,后又由丫鬟从中扶出一名纤弱美人,细细的眉,素淡的打扮,金贵的头面,天仙般的面貌……正是蒋文材与肖嫣。 肖嫣甫一出轿,便听到有人叫蒋少夫人,抬眼一望,正是与自己从闺中之时便互不顺眼的瑞王妃。 曾经二人平起平坐,可如今便有了云泥之别。肖嫣不过是四五品官员夫人,宋尔雅却是高高在上的瑞王正妃。 肖嫣见到宋尔雅的模样,愣了一瞬,她想起太子表哥前阵子往瑞王府送了四五名姬妾,分明是够她受的;可是这许久不见她,却没想到她反而越发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只见她肤色白嫩如脂,那一身红色衣袍相衬,衬得她依旧如少女般艳丽。 肖嫣心中略不是滋味。她在相府矜贵成了习惯,每每什么东西都是要挑最好的;可蒋家是穷酸书生起家,她嫁入蒋府后,蒋夫人娘家虽家财万贯,却是一分钱也舍不得拿来给她用;她在府中吃穿用度,更是被蒋老夫人看着管着…… 这些日子,她过得很是憋屈。只可惜自己满腹诗书,过得甚至不如那低等的姨娘何氏。 想起何氏日日挺着肚子给她请安的场面,肖嫣心中不甘心尤盛。 一抬眼,正对上宋尔雅那般似笑非笑的目光,她旁边的男子一言不发,却生得剑眉星目,蟒袍黑靴,与自己身边的这个人相比,更是叫人嫉妒。 蒋文材干咳了一声,别扭地行了个礼:“王妃。” 他实在是没想通,明明嫁了个傻子,她却看起来活得很是滋润。看她眉目艳丽不凡,尤其是一双眼睛生龙活虎,更惹人遐想的是她那玲珑有致的身段,尤其是胸前,在这身大红的夹袄修饰下,显得越发丰腴圆润。 可似乎比自家这无趣又无身段的女人有趣多了。 一旁的丫鬟悄悄提醒,肖嫣微微反应过来。众人都的眼睛都在盯着,肖嫣只好不得已稍稍行礼,给自己做足面子:“妾身见过瑞王妃。” 宋尔雅见她不太情愿,也懒得去虚扶她,道了句“免礼”。心想着今日是父亲五十生辰,她不想惹是生非,便携着王爷入了府。 肖嫣行礼姿势还摆在那儿,瑞王妃却掉头就走,连留给她反应的余地都没有。 众位女眷都看着肖嫣一副行礼姿势僵在原地,很是尴尬。有知道宋、肖二位小姐“渊源”的,便开始窃窃私语八卦起来。 “走罢。”蒋文材看着肖嫣有些心烦意乱。 肖嫣默默收回行礼,望着宋尔雅背影。心中默想:她肖嫣大婚之时便被人搅局,使他颜面扫地;那么她肖嫣今日前来,又岂只是祝寿那样简单? 且等着瞧。 宋七叔与秋姑姑做得很是周到,将招待贵客的大堂用纱帘为女眷们隔了一片天地出来。宋尔雅亦是女眷,自然是要与男子们隔开了坐的。到了女眷的坐席,竟见到几位手帕交,其中便有昨日才见过的何谦之妹,何煦心。 未来的小姑子见了宋尔雅来很是欣喜,大叫了一声“王妃!”这一叫便惊动了满席的女眷,顿时称赞的,套近乎的,拍马屁的应有尽有,就连少数两位一品夫人,都上前对着宋尔雅客客气气。 宋尔雅被众人簇拥着坐了上席,吩咐大家各自为坐后,便有衣着考究的丫鬟掌菜了。 开胃小点过后,何煦心便缠上了宋尔雅。她与宋尔雅年岁相仿,又是宋温文未来正妻,说起话悄悄来自然便随意许多。 “姐姐,你可听闻那一桌的肖二小姐逃过婚?”何煦心神秘兮兮地凑过来。 宋尔雅心中暗笑这还未出阁的姑娘,全大靖朝的人都猜得到是本妃做的,你竟然才刚听说么。 却仍然是装得一脸无辜:“啊?真的吗?” 难得有人不对她说“你说的这些我早便听过了。”何煦心很是高兴,话便多了起来,“姐姐可知道这肖嫣嫁出去后过得如何?” “不知。”这却是实话。在瑞王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日与那人朝夕相对,对得她都有些腻了,竟连些八卦都没时间打听。宋尔雅起了兴趣,“你说来听听?” 何煦心便开始讲述:“我听说她这段时日过得可拮据了。” “拮据?” “是呀,蒋家虽出身平平,但在朝野之中还是有些地位的,尤其是蒋老爷领着清流那一派的穷酸书生,时常在朝中造势。可这结交也需要钱财,蒋老爷不好老是找为商的岳父要钱,便只好整个府里勒紧裤腰带子了。” 何煦心看眼前这位姐姐在认真听,说得更加起劲:“肖嫣先前在相府过得那样矜贵,现在却连衣裳首饰都很少有钱添置。再加上退婚那事本就闹得蒋夫人不高兴,虽然碍着相府面子,却听说一直对她不冷不热的。倒是玉禾快要生孩子了,蒋夫人虽也不喜欢她,却因为这小孙比较关照她。” “哦?” “玉禾姐姐是个勤快的,身怀六甲却还带着府中丫鬟婆子绣鞋做衣的,听说她叫丫鬟把这些东西拿出去卖了,收了不少的钱,交给蒋老爷手里,叫蒋老爷对她印象改观不少,渐渐接纳起她来了。” 这便是最好。原以为玉禾在蒋府举步维艰,可她竟聪明,终是熬过来了。 只是玉禾此去带着怨念,虽蒋家接纳了她,她又能抛开一切过往? 这便是宋尔雅留的棋了,一面哄着人,一面膈应人。 宋尔雅正待开口,却那边有人抢了先来接过话头:“何妹妹在说的什么?” 何煦心正说得兴起,听见有人叫她,猛一抬头,“肖……蒋少夫人。” 瞧瞧,这说谁谁便找上门来。宋尔雅看一眼气势汹汹的肖嫣,再看一眼何煦心愣怔的模样,暗自好笑,“蒋少夫人有何贵干?” 肖嫣见一旁打岔的又是宋尔雅,自然心中是不高兴的。可她身份摆在那儿,又不敢面前得瑟,只好将话头一转,对着何煦心道:“听闻何小姐已与世子订亲,我蒋府却没被邀请。现今来了侯爷生辰,便一同补上罢。” 说罢,便拍了拍手,让身边两位丫鬟上前。 何煦心见那两个丫鬟手中并未捧着什么礼物,不禁奇怪:“东西呢?” 肖嫣一笑,朝着何煦心道:“妾身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的,如今看着这两个丫鬟出落得标致非常,便送两个通房丫鬟给世子罢。” 这话音一落,直叫全场的女眷们都噤了声。何煦心哪里见过这样的事情,顿时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她张嘴要驳肖嫣,想来想去,却竟想不出个理来驳她这番“好意”。 可大靖朝风俗便是如此,有时两家夫人们要好的,便会互相给对方府中送通房丫鬟;亦或者娘家长辈给女儿送通房丫鬟;再或者贵妇给比自己低品阶的女子送。这些手段,都是为了让自家男人过过小妾的瘾,便不至于想要再娶偏房。 试想,这男人横竖都是要纳妾的,送两个通房丫头来,终究是下人,能够随意拿捏,自然是比好歹还有个身份的姨娘好了。 当时玉禾便是因为宋尔雅一句话认了何谦做义兄,这才勉勉强强进了蒋府做姨娘。然而没想这肖嫣竟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为了膈应回来,真是记了好久的仇。 只不过宋尔雅是王妃,自然是没有臣给君送通房的道理;但若是要给何煦心作为何家唯一的亲女儿、何老爷的手中宝送去,完全不是不可以。这仇便报到了何煦心身上,也是间接地给宋家难堪。 在场的女眷有不明白何家与肖嫣渊源的,只一心认为蒋少夫人真是个体贴性子,好心地在一旁急急提醒何煦心道:“何大小姐,害羞个什么呐,宋世子终究是你的;这蒋少夫人这也是为你好呐,免得今后世子又去了哪家的庶女,叫人不舒爽。” 瞧瞧人家肖嫣,在蒋府里活了一遭,还真是张了几分脑子的。这不仅叫人觉得她肖嫣聪明贤惠,还一面膈应着何家。更重要的是,玉禾认何谦为义兄正是宋尔雅开的金口,何煦心还未出阁,只看得清表面要害,便很容易怪罪宋尔雅给她惹了这仇来。 好一招挑拨离间,再事不关己。 而在场女眷中有明白这其中故事的人,自然是幸灾乐祸想要看热闹了。桌案上瓜果菜点都上了齐,有些女子仗着在场的全是女眷,甚至捋了衣袖,就等这下菜的八卦。 “我这傻妹妹,还不快谢过蒋少夫人。”宋尔雅在一旁默默了半晌,突然一声叹气,点头敲定,“也难得蒋少夫人如此有心,本王妃替哥哥与何妹妹谢过蒋少夫人了。” 肖嫣见宋尔雅神色有些无奈,心中是一番胜利的喜悦。她今日带来的这两个丫鬟,原是蒋府中从小养大的。近日她家那好色的似乎看上了这两个丫鬟,日日与她们眉目传情,却偏偏又做得十分隐蔽,从未让她抓住过把柄。 肖嫣嫁去蒋府,却依然是身子骨硬朗的蒋夫人当家。肖嫣作为少夫人,想要撵走两个丫鬟,却找不出任何理由,是看在眼里,气在心里。想着自己做一个少夫人竟都如此窝囊,肖嫣心中酸楚异常。这回终于有机会一箭双雕,她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何煦心究竟还是个小姑娘,听了宋尔雅这番话后,不好的脸色登时便挂在脸上。可宋尔雅已经当着众人的面替她应下,自己再多说,便是违抗王妃的意思。这一来二去,何煦心心里实在是别扭得紧,登时便含了两包泪。 肖嫣看到这,心中终是稍稍舒畅了些。何家全是嫡子庶子的,这些儿子大大小小生了七八个,却唯独只得了这一个姑娘。偏偏何老将军喜欢女娃娃,曾自言“不喜与家中这一干混小子打交道”,偏偏只偏爱这唯一的女儿。 宋家世子与何家闺女,原本就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不存在个妾侍不妾侍,压根便不需要通房;这回宋尔雅一上来就给何老将军这宝贝女儿应下两个,估计何老将军要气得够呛。 这何老将军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冲,说翻脸便能翻脸,管你是皇上王妃的。若是能激怒他仇视宋家,也是一件好事;若是甚至一怒之下断了与何家与玉禾的关系,这对她肖嫣而言,便是最想要达到的结果。 肖嫣看着宋尔雅一双美目陷入沉吟,知道自己又扳回了一局。这次宋尔雅究竟是败在她手中。 第36章 反击 正当一干女人津津有味看着戏时,一个侯府管事模样的中年女子朝宋尔雅凑了过去,轻声耳语了几句。 此人正是秋姑姑。 宋尔雅了然一笑,朝着肖嫣与诸位女眷道:“难得蒋少夫人如此阔绰,出手就给本妃这未来的小姑子送了两个通房丫头。只不过自古都说礼尚往来,蒋少夫人这样一片心意,本妃怎能不还礼呢。” 何煦心原本是憋了一肚子委屈气的,听到这里便有些惊讶地看着宋尔雅。原以为此事便这样应下了,却没想到似乎有了些许转机? 肖嫣没料想这宋尔雅竟能应变得这样快,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王妃不必客气,我蒋府一直厉行节约,已有一位姨娘与两个通房,再多了,老爷子可是要责怪我等后辈的。” “不碍事的。”宋尔雅笑得十分热情,“本妃又不是动不动就给人送通房的。只是听闻蒋少夫人在蒋府的日子有些拮据,是以正是想要送两个婆子与蒋少夫人……蒋少夫人且放心,这两个婆子端拿扫洒、缝针走线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做出来的东西定是能卖好价钱的。” 这“拮据”二字做足了颜色,宋尔雅语毕,立刻就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徐夫人,这蒋少夫人可是那相府二小姐?” “正是。” “难道是我老耳昏聩,怎么刚才似乎听瑞王妃说起这蒋少夫人她过得拮据呢?” “这你便不知道了吧……”徐夫人压低了声音悄悄凑近身旁问话的另一位夫人耳边。 “还有这事?……蒋家竟卖鞋底儿?真是丢格。” 虽是遮遮掩掩,声音极小,却仍是叫绷紧了耳朵的肖嫣听了个一清二楚。 被人当面戳了痛处,又遭人议论纷纷,肖嫣浑身上下登时如被扒了皮一样难受。想想她贵为一身才华的相府之女,又带着丰厚的嫁妆嫁来蒋家,却过得这样窝囊;可恨的是父亲与太子表哥,竟一再写信要她忍忍…… “王妃哪儿的话呢。蒋家虽不如瑞王府那般阔绰,却也还是容得下妾身这小小女子的。”肖嫣咽下这一口气,讥讽道,“妾身自知无能,又必须要尊敬公婆,自然不比王妃位高权重,想撵了谁走便撵了谁走的。” 这话明了是捧宋尔雅的品位高,实则是暗指宋尔雅身为王妃胡作非为,娇蛮善妒,刚入府不久便撵走了张氏与原先的一干仆从。 女眷群里又是一阵小小的骚动,交头接耳,纷纷转而问起瑞王府的八卦来。 宋尔雅冷眼看着各位看客,心道,这肖嫣倒是修炼出了一两下子。看来在蒋府里是吃了不少暗亏的。 这大靖朝的大门大户里,最忌讳的便是这主母是个善妒强悍之人。但凡有个善妒女子当家,便常常家中不得安宁,今日这个小妾害了病,明日那个姨娘没了孩子,十分不利于开枝散叶。 因此这大靖的主母,是极其难当的,若是没有理由处罚妾侍,稍不注意叫这些个姨娘们受了委屈,便会被人扣上“妒妇”、“不善”的帽子。 如今肖嫣逮着机会,誓要将这帽子给宋尔雅扣牢,宋尔雅哪能坐以待毙? “也是本妃疏忽了。”宋尔雅叹一口气,道,“本妃竟没想到王爷竟然有心,瞧着姚氏甚是喜欢,却这就叫张氏妒忌上了,便给姚氏送了碗汤药,害得姚氏终生不孕。” 此话说完,又是引来一片艳羡。王爷虽傻,竟还是分得清喜欢与不喜欢的,再往下想想,恐怕这傻王爷连房事都知道。 见这句话既满足了众人听八卦的心思,又为自己正了名,宋尔雅顿了顿,转而反击:“咦?本妃倒是听闻蒋府里的何姨娘已怀胎数日,还劝妹妹要谦良恭俭,以张氏为戒。” 肖嫣听了此话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宋尔雅的意思,后悔不迭。 这其中隐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原来肖夫人宠爱女儿至极,自然忍不得让女儿被一个姨娘日日堵心,更是不能容忍姨娘先于自家女儿先诞下子嗣。她已着人悄悄通告了女儿,派了名肖家老妈妈去对付玉禾。 肖夫人前日里才告知女儿,那名妈妈近期便要下手;可宋尔雅在众人面前这么一提,便叫肖嫣处在十分尴尬的境地。此番若是肖夫人继续原先的计划,肖嫣便是立即将这罪名坐实…… 计划被打乱了,却还说不得。真是吃了哑巴亏。 “蒋少夫人?本妃在问你的话,你想什么呢?”宋尔雅看出肖嫣拧紧了眉头,心里也有了几分猜测,更是不疾不徐地逼着她。 肖嫣已是站如针扎,恨透了这鬼精鬼精的宋尔雅,却只好拖着嗓子道:“是,妾身会好好照顾何氏。” 宋尔雅笑得爽朗:“有了蒋少夫人这句话,我这多管闲事的倒是放心了。往后何氏若是受了委屈,可是要赖在妹妹头上的呢。” 这话说得十分嗔怪,不懂情况的甚至还以为是二人交好,是姐妹间在互相玩笑。 但大多数明白人都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明明是:往后何氏若是胎儿不保,便一定是你肖嫣做的。 一旁有几位见过世面的夫人们都是默不作声,心里却早已明白这番唇枪舌剑是谁赢了谁。 肖嫣去了大半的气势,心中虽有不甘,却想着此时自己若是见好就收,也是不亏的。至少挑拨何、宋两家的目的已经达到…… 便道:“王妃且放心吧。”瞧了一眼一旁还未过门的宋家少夫人,转而道:“何妹妹莫要怪妾身,妾身也是为了妹妹好的。这男人换了谁都是花心肠的,好歹宋世子是个俊美男。” 既然无法在你跟前占便宜,那便膈应你未来小姑子。这一招避实就虚,叫方才还在看肖嫣好戏的何煦心,又被无辜拿出来狠狠戏弄了一把。 何煦心听自己又无端被讽,从来就没受这样的气。想她上头七个哥哥都是是杀过人的好汉,她自然也是练过的。 她将门女儿的血性便上来了。两只拳头顿时攥得紧紧的,想要扑上去就着肖嫣一顿厮打。 可身侧一双微凉而柔软的柔荑包住了她的,制止了她。 何煦心反应过来这是宋尔雅的手,略略镇定了些。若不是想着这是侯爷五十生辰,否则凭她刁蛮的性子,一定要把肖嫣撕个稀烂。 肖嫣正当略有得意之时,却不料宋尔雅忽然轻描淡写说了句:“那便先谢过蒋少夫人了……只是哥哥远在梁州驻扎,又怎能享受得到此等闺房之乐呢?” 趁她还在回味前句,宋尔雅后句便跟上来:“还请秋姑姑通知七叔去联系何参军,着他把这两个通房丫鬟带去军营吧。” 这话音刚落,何煦心便撑不住了,立马就大笑起来。 何煦心亦是将门之后,知道军营里哪怕是将士军官,哪怕是再位高权重,也是万万不能带着家中女人去打仗的。 唯有一种可能,便是营妓。 天高皇帝远的,谁都知道宋温文十分大方地收下两个通房,可谁又知道这两个丫鬟在军营里服侍的是谁? 当场便有懂事的女眷没忍住,随着何煦心一同笑出了声来。 一群女人顿时围着宴席笑作一团,甚至有人笑出了泪,还有的笑岔了气。不懂所以然的连忙问左右的女人为何而笑,听懂了之后也开始笑了起来,生怕被挤兑出这圈子去。 两个通房丫鬟看着蒋少夫人脸色煞白,皆是一脸的莫名其妙。她们还不知自己的命运在这一刻已经被完全扭转,却仍是贪婪地看着眼前这位倾国倾城的瑞王妃,幻想着她亲哥哥宋世子会如何貌美英武…… 宋尔雅乘胜追击:“既然侯府已经收下了蒋少夫人的礼,侯府的回礼也还请蒋少夫人笑纳才是。” 蒋家跟平津侯府早就结下了梁子,她肖嫣是知道的。这下自己若是收了宋尔雅给的东西,还是活生生的两个人,公公婆婆虽不敢朝自己发怒,却一定会有所不悦。 肖嫣想到这,脸色更加难看了。 这么多人都在盯着她看好戏,她要怎么办? 肖嫣急急想着,终于似是想起了什么,她憋着气道:“妾身不敢拒绝,只是斗胆问一句,王妃既已是瑞王府的人,便与平津侯府无太大关系了。又怎能管这平津侯府之事?” 宋尔雅知肖嫣的意思。她是在说,这嫁出去的女儿哪能管娘家的事情?分明是知道宋尔雅给她送人也是不安好心,铁了心的要回绝了这两个婆子,生怕这两个婆子给她惹事。 宋尔雅想着自家母亲——侯爷夫人正在前厅与侯爷同坐,自是不知道这女眷窝里斗了起来的,更不可能过来帮着宋尔雅说话了。 她一张利嘴回道:“本妃却也听闻蒋少夫人虽嫁入蒋家,吃穿用度却也时常得了肖夫人帮衬。若要按蒋少夫人这理说起来,蒋少夫人既是蒋府之人,又怎能拿相府的东西呢?” 宋尔雅挑眉望着肖嫣,眼里是□□裸的挑衅。 自己挖的坑,倒是要看看你如何挖坑自埋。 第37章 嘲讽 这一番电光火石目光交汇,肖嫣终是败下阵来,撇开脸去眼神散乱道:“王妃说的是有道理,只是委实冤枉了妾身……妾身自入蒋府以来并不曾受娘家帮衬,更没有拿相府的东西。” 肖嫣原想着反驳宋尔雅,好维护自己清高孤傲的面子,让众人知道,她肖嫣亦是过得极好的,更不需要娘家施舍。 却不想宋尔雅跟她拗上了:“咦?相府这样大的权势家业,连个嫡次女嫁出去便不管了?相府当真是再未对蒋少夫人帮衬分毫么?……唉,也真是无情。” 肖嫣憋得脸色通红,极力辩驳:“王妃此言差矣!妾身母亲是有偶尔送来头面等物的。” 谁知这一番反驳更是着了宋尔雅的道。 “蒋少夫人在蒋家,连头面都是需要娘家给的么?”宋尔雅惊道,“买不起么?” 何煦心在一旁十分配合着演戏,演得一副吃惊不小的样子。 她心中早就乐开了花,装正人君子谁不会,偏你肖嫣装得那样冰清玉洁。如今说的话自相矛盾,根本就被呛得下不了台。 宋尔雅见肖嫣闭嘴得差不多了,这才转回方才的正题:“要本妃说来,这娘家是女儿的台面,我宋尔雅自认为,平津侯府还是有本妃说话的一席之地的。秋姑姑,本妃说得可是?” 秋姑姑在一旁看了半天笑话,这回终于轮到了她说话。低眉顺目地恭谨道:“王妃所言极是。夫人今日特地吩咐过了,贵客太多,女眷这边便由王妃全权招待。” 何煦心也开始笑里藏刀:“王妃在宋家可是有面子的人,区区两个婆子送出去,怎么就做不了主了?” 见宋尔雅说起自己活得这样有脸面,此时又被娘家的奴才这样捧着,肖嫣觉着被打了脸一样难堪不已。又想着她宋尔雅,在外既无父兄命令,在内也无婆婆刁难,过得十分洒脱自如的样子……肖嫣这么一对比着,更是如万蚁蚀心。 宋尔雅睨着肖嫣,对秋姑姑耳语了几句。秋姑姑听了什么吩咐,招来一个大丫鬟替了她,便转身去办事了。 “呀,蒋少夫人这一番盛情叫诸位看得饭食都凉了,众位,快请用罢。”宋尔雅转头,一副恍然的样子。 众女眷亦是反应过来,方才大家看戏看得入迷,面前这些美酒佳肴都完好无损地摆着,无人光顾。再一看,又有陆陆续续的丫鬟端上来乳猪、炙鱼等精致非凡、香气四溢的菜肴来,顿时都被吸引住了。 “肖二小姐,本妃正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宋尔雅一把按住准备回席的肖嫣,悄悄压低声凑过她微颤的肩头,“两个婆子我已命人快马送去蒋府,你若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肖嫣如遭了雷劈一般扭头盯着宋尔雅。 宋尔雅回以淡笑:“本妃想着,蒋大人府中正缺少做针线的婆子,看到侯府送去的婆子,是必定会收下的。” 这“必定”二字说得肖嫣心尖尖上又是一跳。 好一个先斩后奏! 肖嫣秀目圆瞪,瞪得就差没滴出水来。谁不知宋、蒋二府早就互有过节?若是真将这两个婆子带回蒋府,叫公婆见了,就算碍于相府面子不会当面给她难看,也定是会记在心里慢慢还的。 “……你欺人太甚!”肖嫣银牙咬碎。 “我当蒋少夫人这么好心,蒋、宋二府八百年没有交往,居然特地来我这侯府给老爷子祝寿。却原来是别有一番好心。”宋尔雅眯眼笑,好心提醒肖嫣:“再不去拦,可就来不及了呢。” 肖嫣原是打算趁众人酒食正酣之时提前离席,这样便可趁着宋尔雅不在,刻意落下她送的那两个婆子。却没想宋尔雅总要先她一步……真是一桩事比一桩事堵心! “走便走!”肖嫣一气之下愤然离席。 “哟,蒋少夫人这是要走呀?”何煦心笑眯眯地叫住肖嫣。 宋尔雅无奈地看她一眼,难道是做戏做上瘾了? 全场女眷正准备用着饭食,被这一声清亮打断,目光都重新集中在肖嫣身上。 肖嫣面如土色,站在哪儿进退两难,硬着头皮解释:“妾身家中有事,还需先行告退……今日多有打扰,还请各位见谅。” 登时便有年轻的姑娘家在下面小声嘀咕:“事儿真多。” 席中有年长些的夫人,例如徐夫人之类的一、二品,亦是皱眉不满她这般不讲礼节:“没想相府二小姐名声响亮,却是个这般没教的。” “既然要走,那本妃便不便久留了。”宋尔雅由着锦绣伺候着坐下,一旁即刻有伶俐的丫鬟送来热巾替她拭手。 肖嫣见宋尔雅已不再搭理她,几位位高的夫人又是看着自己十分不满,心头一堵,灰溜溜地下去了。 平津侯府虽不比相府那样张扬阔气,但与蒋府来比也是太大太大。由于肖嫣是自个儿走的,宋尔雅十分不给面子地没有安排下人接引。她这一路七拐八拐连着迷了两回路,甚至侯府丫鬟小厮一路见了她都不打招呼。 好不容易出了平津侯府,认出蒋府车马,肖嫣见蒋府只留了一个马夫并一个婆子在守着。 她做肖二小姐的时候,哪有这样寒碜!? 又急又气的肖嫣甚至不需要那马夫来给她垫背,只一个人顾不得什么端庄仪态,爬上高车便一劲儿急催:“快走!快走!” 甫一放下车帘,她是再也憋不住了,方才受的气加上曾经受的憋屈一块儿爆发,变成了又苦又咸的眼泪流了下来。 而这边宋尔雅是十分自得。好酒好菜一出接一出地上,她便放低了身段与诸位一二品夫人同饮。酒桌如棋,女人们的酒桌虽不比男人们豪饮,其中门道却也是不容小觑。 到场的女眷很多,但极为有头有脸的,依然能用手指数得出来。来了的几位贵夫人几乎都是亲近瑞王一派的大臣家眷,各自自然都很是相熟,聊做了一片。 唯有一位席位靠前的夫人,竟左右都无人找她说话,她却也自斟自饮,十分怡然。 宋尔雅便疑惑了。这位夫人看起来只有三十几岁模样,却是四十几的打扮。这样的保养得当,再加上这一身奢侈的首饰,她一定亦是出身高贵。 只是宋尔雅不论怎样也想不起来她是谁。难道她并不曾见过那位? 正巧秋姑姑此时人前人后转了一圈,又转回宋尔雅身边。宋尔雅招呼她过来便悄悄问:“姑姑,您替我瞧瞧,那位夫人是哪位?” 秋姑姑顺着她指的一瞧,心下暗叹王妃眼尖。“那是武安侯夫人。” 宋尔雅看一眼秋姑姑,吃惊不小,“徐家?” 武安侯名徐真,原是官拜左相的大贤臣。他在世时辅主攘外,创下赫赫功名。只是天妒英才,虽他得当今圣上重用,却命数不长,已经病死有好几年有余。 他死后得皇帝追封,却为三个儿子留下个对武安侯府虎视眈眈的亲叔叔。好在这位武安侯夫人是个强人。不仅一手撑起这片天,更是硬抵挡住武安侯府老爷子与老夫人的偏心劲儿,将三个儿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拉扯大,硬是没让武安侯那狼心狗肺的亲弟弟得逞。 如今武安侯世子已经娶妻,老二、老三都在朝中各有要职……宋尔雅想到这里,不禁想要揣测这位徐夫人到访的意思了。 难道是刻意示好?看这一派堂堂正正的样子便不像。 高嬷嬷今日亦跟了来,借着斟茶的空档暗地里悄悄插了句话,“撇开武安侯那弟弟不说,奴婢倒是听说武安侯门风正直,颇有些忠肝义胆。” 宋尔雅一听,霎时了然了。这皇室里的渊源,武安侯夫人跟着忠心耿耿的武安侯多年,应当也是个明白人,少不得是受了武安侯临去前的遗愿,想帮着孝贤敬皇后的嫡系一把。 可瑞王疯傻,武安侯一来不好不明不白地就赌上身家性命,二来更是以天下苍生为念——便以这一品诰命的夫人身份过来祝贺,想要来看看平津侯府的意思,顺带着揣测瑞王到底扶不扶得起来。 这女人看来也是个心中有韬略的。宋尔雅想了一想,不禁有些与她惺惺相惜的意思。 她招呼秋姑姑,耳语了几句。 秋姑姑一听,面上不动声色,却是眼神一滞。高嬷嬷见了道:“姑姑且放心,王妃有分寸。” 秋姑姑听罢便走了,招呼丫鬟给前厅里上酒。 宋尔雅挪了挪坐姿,抬眼却发觉那位侯夫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这目光看得她心中有些拔凉。宋尔雅一不做二不休,举杯敬她:“这位夫人气态非凡,晚辈却从未见过,敢问夫人是……” 徐夫人笑起来是个很和煦的女人,她亦起身恭道:“哪有王妃敬酒的道理。妾身原是武安侯内人,曾经我家老爷与宋老爷有些交情,便带了些薄礼,过来凑凑热闹。” 这一番客气话下来,两个女人心里都各有所想。 徐夫人看着眼前这位美艳不可方物的王妃,想着她方才对付肖家二小姐的厉害劲儿,心中有了些偏倚。虽她家老爷去世后,三个儿子都很是争气;武安侯府亦一直是中立态度。 但好歹她家老爷曾与皇上十分亲近,这三个儿子若是今后被太子用起来,少不得猜三疑四。 瑞王妃是个厉害角色,可瑞王呢?若不是老爷生前留下一封信留下了端倪,她亦不会今日前来这侯府探个虚实。 宋尔雅见徐夫人正在想着,自己也在想,既然人家都想到了这儿,自己也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 第38章 婆媳 宋尔雅低眉道:“晚辈竟然不知道武安侯夫人光临,实在是母亲疏忽了。但现下亦还不迟,还请夫人坐我这儿来罢。”说罢便从身侧空出位置来。 徐夫人心道这瑞王妃是个懂理的。嘴上却推辞着,“王妃实在是客气了。诸位命妇都已经坐好了,王妃却还刻意为我来挪挪移移,实在是要折煞我了。” 徐夫人是个精明女子,她既有心来这平津侯府看看,却又不愿太过高调。世家大族之间的关系一向微妙,若是这瑞王派的扶不起,她亦好全身而退。是以她才开头便择了个不偏不倚的位置坐下,却不想被这瑞王妃眼尖认了出来。不仅被认了出来,还请她坐上席。 她自然是不想坐的。 可瑞王妃没有松口的意思。只听她说:“武安侯夫人头一回过来,理当上座。不然则是怪我侯府礼数不周了……还请夫人心宽原谅则个。” 在场几位说得起话的夫人见了王妃这样请她,因都是瑞王一派的,亦都是明事理的女人们,便也十分谦让地同邀徐夫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徐夫人实在盛情难却,便只好依言过去坐下了。 早有丫鬟拿了新置的碗碟玉箸伺候着。 徐夫人坐得有些惴惴不安。她做了十几二十年的侯府主母,头一回这样心里没底。方才她见瑞王妃将蒋家媳妇儿噎个半死,心中便怕的是这瑞王妃在这筵席上刻意套她口风,或是与她难看。 但整个筵席瑞王妃都是以晚辈身份对她,表现得十分恭谨,话题亦只是与她闲谈家长里短,顺带说些诗词歌赋之类,并未转到政事上来。徐夫人这么聊了一会儿,便悄悄放开了些;加之瑞王妃与几位贵妇都是健谈的,却亦听着女眷们说的奇闻异事新奇不已,开始融入其中,戒备心就渐渐淡了些。 这饭食正用得十分和谐之时,忽然瑞王妃的一个丫鬟过来与她耳语了几句。徐夫人正用着餐后清茶,余光瞥见瑞王妃的脸色有些不好。 “徐夫人……”待到那丫鬟走了,瑞王妃忽的叫了她一声,面色十分为难。 “王妃还请讲。” 宋尔雅便道:“方才蒋家嫡子喝醉了酒,说要回家,府中管事的便送他出了大门,哪知蒋家儿媳妇儿将来时这唯一一辆共乘马车给乘走了。” 徐夫人心道,这关我什么事儿。却仍是附和,“这蒋公子岂不是没法回去了?” 宋尔雅见徐夫人有些不太感冒,转而道:“可是蒋公子到了门口,偏偏将武安侯府的马车认成了他家的,径自爬上去歇了不说,还……还听说在您家车上吐了……” 徐夫人一愣,这是个什么劳什子事儿! 她儿子都极为孝顺,知她坐久了马车会腰疼,便特特花了大价钱命工匠专门为她打制了这一副马车。这车内内外外都装潢得富丽堂皇,不仅镶了好多些宝石玉石的,而且坐起来是柔软宽敞,更重要的是此物是儿子们送的孝心,徐夫人很是爱惜。 徐夫人这么一听便急了,“王妃且恕我失陪,待我去瞧瞧。”说着便连忙由着丫鬟搀起来去了。 还没走到侯府大门口,便听到一阵阵男子闹腾的声音。 平津侯府的女管事见了她连忙迎上来,为难道:“夫人请恕罪……”徐夫人不理睬她,只急急走出去,见自家马车帘子已被掀了,车夫亦站在一旁,脸上印着五指红印,讪讪看着她道,“夫人……” 徐夫人心头火起,往前探头一看,一股极为酸臭的味道涌了出来。蒋家小子背对她趴得七荤八素,一只脏手在那珍贵的狐绒垫上蹭来蹭去,嘴里还不停念叨着各类荤话。 这蒋家小子占了她马车,打了她武安侯府下人,竟还竟吐了马车一地! “徐夫人!”瑞王妃从后边急急忙忙地跟来,额头上仍带着细细晶莹的汗珠,口里不迭念叨着:“这蒋府里媳妇儿怎么是个神经兮兮的,竟把她相公留在这儿,独自一人回去了……” 徐夫人知她说的正是肖相嫡次女肖嫣,不由脸色微微绷紧。方才两人在酒席上斗法,她自然是看出些名堂。这肖嫣虽能算是个有心机的,却沉不住气;瑞王妃虽是后发制人,却反应极快,处处打蛇七寸…… 这蒋府的本就在人家生辰上自讨没趣,现下又这样不识好歹,真是让她觉得无聊至极,堵了口闷气在心中。 宋尔雅被那酸臭味灌得捏了鼻子,“夫人且莫急,今日便先请夫人委屈一下,坐了平津侯府的车回去罢。我命人将夫人这马车好好清理一番,再原封不动地给您送回府去。” 徐夫人听了这番安排才稍微缓和了些脸色,却是一刻都不想再让这蒋家的呆在她车上,便招呼自家带来的一个小厮并一个车夫道,“把他给我弄下来。” 车夫与小厮应了便爬上那车,可两人一触蒋家公子,便被他生生踢了下来;当中那小厮额头撞上车辕,登时便起了个紫红的大包,疼得一时半会儿都坐在地上起不来。 宋尔雅见状,上前与蒋文材“说理“:“蒋公子,这可是武安侯夫人的马车,你蒋家的已经被你那媳妇儿着人驾去了。快下来罢。” “什么老泼妇敢说这是她的马车!”蒋文材醉得不清,这一番口无遮拦说得徐夫人面色阴沉,他却丝毫不知情,转眼又“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这一番原形毕露却正中了宋尔雅下怀。果不其然,徐夫人饶是精明淡定的,脸色却也阴沉如滴水一般难看。 宋尔雅恰到好处地面色一郁,吩咐秋姑姑道,“给我叫几个家丁来,拿下。” 不出片刻便有宋府的壮硕家丁将醉得横七竖八的蒋文材抬了出来。秋姑姑过来请她示下,“王妃,人往哪抬?” 宋尔雅刻意看一眼面色阴沉的徐夫人,便道:“择个干净地儿放下,蒋家那夫人爱子如命,定是有人会来寻的。”顿了顿又补了句,“放远点,一会儿贵客都要散席,府门口人多车杂的。” 秋姑姑听了个“远”字,应了声是,看了宋尔雅的眼色,很是得力地命人将他抬走了。 见那一身的臭气渐渐散了,徐夫人这略略出了口恶气,却再无心情回去参与那还未完的筵席,便略带感激道:“多谢王妃相助。只是现在妾身年岁大了,才陪了王妃这一小阵子有些乏了,还请王妃着人安排车马,送妾身回去罢。” 宋尔雅亦不留她,“徐夫人早些回去休息亦是好的。世子妃定是盼着夫人早些回去呢。” 这话说得自然是极会察言观色的,听闻武安侯世子的妻子与徐夫人关系就如亲母女般好。徐夫人听她这么一说,一想到她那儿媳妇儿,心情又略好了些,微笑道:“王妃与临哥儿媳妇同龄,下回若是不嫌弃,还能请了王妃一同去叨叨家常。” 虽这番话说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却亦是对方开始有意接纳她的前兆。宋尔雅自然谢过,“哪能嫌弃?瑞王府太过无聊,我正不知要去哪里找人说话呢。如此便是最好了。” 徐夫人听了这番情真意切的奉承,心中不免开始喜欢起宋尔雅来,“那妾身便先回去了,还请王妃不要送了,外边风大,赶紧进屋暖着吧。” 宋尔雅颔首目送徐夫人上了车。 那厢肖嫣火急火燎地催着车夫快些再快些,可蒋府的马车已稍稍旧了,一路上跑得颠颠簸簸却仍是不快。肖嫣一路上气得浑身直抖,想要骂娘却又不知道如何下口,到最后憋着一口恶气到了蒋家,却终是晚了一步。 自家夫人已经出了门来,面色有些不好。门前果真站着两个婆子,看起来较为利索,可一旁那精致宽敞的侯府马车叫人看了实在不快。 便是连两个下等婆子坐的车亦比她好?! 肖嫣一脸郁色由人搀着下了车,脸色更差的蒋夫人隔着老远便嚷道,“材哥儿媳妇,你来说说,这是个甚么情况?” 肖嫣被嚷得心中一跳,忙上前规规矩矩站着道,“回了母亲的话,这是平津侯府硬塞过来的两个婆子……” “诶,肖二小姐您别弄错,我俩可是您筵席上亲自应下的。”为首一个婆子打扮得还较为年轻,这一声“肖二小姐”叫得肖嫣一抖,慌忙看着自家主母。 蒋夫人最见不得人到了蒋家却还摆小姐架子,听了这称呼微微沉了脸问:“你亲自应下的?” “哪里的话!”肖嫣撒谎,“媳妇此番好意去平津侯府祝他生辰,却没想瑞王妃这唯恐天下不乱的的也来了,我……” “你还去了平津侯府?”蒋夫人惊讶。 “蒋夫人不知道么?今日咱家少爷与少夫人都到访了平津侯府。”另一个婆子十分热心地插嘴道,还“咱家”、“咱家”地称呼着,叫得蒋夫人直皱了眉。 肖嫣心里一跳,这两个婆子分明是她宋尔雅特地交代过的,怎么说的话句句都是要煽风点火! 第39章 晕倒 这对多嘴的婆子是谁? 正是陈金花与陈银花两姐妹。宋七娶入秋姑姑不久便一纸休书将陈银花给休了,陈金花亦被请出平津侯府。走投无路之时,宋尔雅却又给了这姐妹二人一个恩典。 这恩典便不必再多说了:两个婆子都是多嘴烦人的,待到她们依言将蒋府搅个昏天黑地,再回侯府邀功行赏,宋尔雅便会命秋姑姑送她俩些田地盘缠,让姐妹俩好生过安心日子去。 蒋夫人在这两个婆子跟前想来想去,想这肖家养的女儿真是能惹事。今早与她儿一同出门时还骗着自己道是去逛书斋,如今逛到了平津侯府去?她是商家女子,脸上的不悦随时都容易写得一清二楚,这下愈发严厉道:“嫣儿?” 肖嫣抬眼便见这两个婆子俱是一副“你不说实话我便替你说”的模样,只得一五一十跟蒋夫人说了:“母亲大人,儿媳有错。儿媳见不惯那宋家,便往择了两个丫鬟送了平津侯府做了通房。”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蒋夫人道,“宋丘之这么多年也只有清河郡主一个,你给她送通房岂不是白搭……”说到这她忽然又想起什么,惊道,“你竟给平津侯世子送?” 肖嫣还未接话,蒋夫人已是冷笑连连,“可惜了肖二小姐这一身好皮囊与这一身好才气,竟把我这蒋家窑子当不成?那么好的丫鬟竟往军中送为营妓?” “母亲大人……您……” “我当然知道,这全天下就你不知道!”自肖嫣嫁来蒋家后,蒋夫人虽对她偶有不满,却碍着相府不敢太明面上苛责她,可这次她真忍不住了,第一次这样开口训她,“这般的反应都没有了,这难怪瑞王妃当时派个玉禾便能将你气得直往娘家跑!” 想起这事蒋夫人便更气了,这肖嫣简直就是个丧门星一般,自从她到自家来,蒋家父子几个办什么事儿都不太顺,又是缺钱又是丢脸的,如今又白送了两个丫鬟给人家当众打脸…… 肖嫣生生听了这一番数落心中更是抑郁,尤其是听着自家婆婆那句“肖二小姐”,更是膈应得慌。可又能怎样?娘亲与祖母再心疼她,肖家主人却仍是爹爹,只要爹爹要她忍,她便得安安分分地忍…… 虽对宋尔雅讨厌至极,可肖嫣也知道这次是自己鲁莽了。哀求道:“媳妇知错了,请母亲责罚。” 蒋夫人见肖嫣今日认错态度很好,想着儿媳妇虽犟,却是个无甚心机的,平日里也不是特别多事,便暂且忍下一口气,转而问:“你说是材哥儿一同去的,那材哥儿呢?” 肖嫣僵在原地,这才想到她将自家郎君落在人家府中。 两个婆子又开始七嘴八舌道,“咱家少夫人赶回来急匆匆的,少爷恐怕还在侯府哩!” “不过奴婢看这时日不太早了,少爷应当散席了!” 蒋夫人连责备肖嫣都忘了,一下惊得跳了起来:“快,快着人去寻!”蒋家与宋家都在京城,却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生生要穿过整座城池;现下正是天寒地冻的腊月天气,平津侯府定不会好心派车送他的! 肖嫣见婆婆这般紧张,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若要她夫君徒步走着回来,岂不是要生生走断两条腿去? 这宋尔雅分明都是算计好要来戏弄她的! “少夫人看样子很是着急少爷,便也一起去寻罢?”一个婆子又开始多嘴了。 蒋夫人嫌这两个疯妇太叽咕,可听到这句话又转念一想,的确。你肖嫣将我儿子落在那儿,你不去寻谁去?便道,“我看不错,材哥儿媳妇儿一同便去将你丈夫寻回来吧。” 肖嫣没想自家婆婆竟这样发话,登时愣道:“娘……” “让去便去吧,不然一会儿老爷回来了,更是不好办了。”蒋夫人沉着脸铁了心地命令儿媳妇,“我蒋家还就这么个嫡子撑门面,寻不回来,你便也不用回了。” 自己怎么这般命苦?肖嫣悻悻又上了马车,两个婆子在身后快步走着,大声吆喝:“少夫人哪,咱们就算现在去寻少爷,恐怕也得一个时辰才能见到他,少爷可真是辛苦!” 另一个道:“若是少爷喝多了酒,那就更是不好了,唉……”生怕别叫人听不到。 不明真相的百姓都偏头看这“蒋”字马车,只叫肖嫣在车里气得脸色发青,“闭嘴!”这都是些什么乌鸦嘴?方才争先恐后地跟自家婆婆透自己地儿,现在又一口一个盼望少爷出事的,平津侯府的奴才真全是些刁奴! 可怜自己方才在平津侯府便没用午饭,归来途中又怕又累,回到蒋府又挨了婆婆的训,现在还要动身去寻夫,真是倒霉透顶……肖嫣想到这儿便不再说话了,兀自靠着车内壁发呆出神。 这一出神便打了一个盹。再醒来时天已将黑,她又困又饿,伸手一掀帘子,哪里还有那两个婆子的身影?!早就半路逃了! “停车!”肖嫣一声脆喝,前面的车夫立即勒马停车。肖嫣气冲冲从车上下来,见面前竟连个搭把手的丫鬟都没有,只有个黑瘦车夫坐在前边,更是火冒三丈质问道,“那两个婆子呢?” 车夫面色尴尬正将答话,却不料前方一阵喧闹,一个嘶哑而浪荡的声音响起,“嘿,小娘子,有种别跑!……” 这声音肖嫣再是熟悉不过,闺房之中蒋文材便是这副德行,叫她每每都丝毫感觉不到乐趣,而是时常叫苦连天,一阵阵地生疼。 可虽他在屋里十分无赖,在人前人后可是装得很有几分样子。肖嫣真不敢相信这是她结发丈夫蒋文材,现如今竟醉成这样,还当街调戏起良家妇女来?! 蒋文材那一身绸缎的衣服早叫人趁醉脱了去,寒冬腊月里打着赤.膊走得东倒西歪,方才一个妇女堪堪避开他,他便忽然往地上一趟,开始手往裤里伸去…… 简直丑态百出,肖嫣见了都不想认他! 可车夫发话了,“少夫人,咱快走吧,看着天色一会儿便下雪了,奴才还得赶回去吃晚……” “吃你个头!什么奴才敢跟主子提这话!”她自己连晌午饭都未曾来得及吃,这奴才竟然敢跟他提这个! 车夫讪讪:“奴才知错。可是少夫人,咱还是把少爷扶上车再说吧。” 肖嫣前前后后受了宋尔雅与蒋夫人两人的气,正巧没地儿发泄,如今听车夫稍稍让了她句,这才伸手去帮忙。 谁知蒋文材半昏半醒之之中见一位美人儿往自己这边来,竟色心大起地顺手往她胸前一探,握住一团绵软出语迷迷蒙蒙调戏道:“还是你好……” 肖嫣面色一红,正想啐他,却不料他口中接下来道出的是“玉禾”二字。她登时“刷”地又将脸拉下。 那蒋家车夫正在一旁默默听着十分解气,一张瘦黑瘦黑的脸憋得很辛苦。 肖嫣简直没有气晕过去,累活是她做,完了想的人却不是她?却不想路边有过客认出了蒋家马车,车前一男一女举止猥狎,皆是风言风语起来。 肖嫣这才发觉他手仍放在自己胸前,顿觉颜面扫地,憋着一肚子苦水将他拖进了车里。 赶到蒋府已是入夜,开门的管家见马车回了来,忙朝内喊道,“夫人,少夫人与少爷回来了!” 终于到家了!肖嫣惊喜之余却不慎触碰到一旁蒋文材身体,才发觉他已经浑身滚烫。她惊道,“呀!浑身烧着了似的!” 蒋夫人还将走到门口,听了此话夺门而出:“什么?” 肖嫣见蒋文材烧得迷糊,却仍是不住地往自己怀里蹭,心中忽然明白了什么,手忙脚乱哭喊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都是那宋尔雅,……竟给他下药!”这哪是醉了,分明是中了媚药! 蒋家夫人大惊失色,这瑞王妃竟是个这样毒辣的人儿!慌忙赶到车前来看,这一看竟发觉自家宝贝儿子正上身一丝不.挂地躺着,整个人已经不省人事了。 蒋母哭道,“早便要你别去那平津侯府凑热闹,老老实实做着你的份内事儿!先想着去害别人,现在好了!苦果全落在我可怜儿身上!……” 蒋平今日刚从外边回来,还未曾坐热凳子便听门外传来自家夫人的嚎啕大哭,连忙赶着过门前来。 肖嫣远远地见婆婆的哭喊声竟惊动了公公,登时觉得大事不好。蒋平一只脚刚踏出门槛,她便极力推脱道:“这、这是宋尔雅下了媚药!哪是儿媳之错!” 蒋老爷一看儿子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惊得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他这嫡子是蒋家今后的门面,却竟然出了这档子事儿!? 再看了眼这蠢媳妇儿,怒道:“什么媚药不媚药,你无半点证据,人家即刻便可道是路上有歹人给他下的,甚至可以说是他自己备下的,却不小心醉酒自己吃下了的!” 肖嫣惊住,呆呆的不知如何是好。 蒋母哭天抢地:“我的儿啊!我的心肝宝贝儿!”想起这面前肖嫣正是一手将她儿子害了的,蒋母更是撒起泼来,双眼瞪得通红冲着她道“你这下贱货,给我去死!去死!” 肖嫣此时已饿了两顿饭,一日之间又在蒋府与宋府之间往返了四次,那马车中不仅又硬又愣,更是被宋尔雅、婆子们与自家婆婆轮番气得死去活来,她心中郁结万分,又恰好身子骨本就病弱,蒋母这一番兴师问罪叫她气血上头,登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40章 岳母 儿子磕了春.药,已然浑身发紫;儿媳妇刚说了两句便撑不住倒地不醒,蒋家上上下下正吓得一团糟糕,这边平津侯府筵席已散了,宋尔雅留下与清河郡主谈天说地。 此去母女二人已是有阵时日未见,宋夫人携着宋尔雅一同走过侯府中那张灯结彩的回廊走道。今日侯府美得就如人间仙境,就连府中假山都有鲜亮扮色,叫宋尔雅不禁看得有些惊叹。 自大哥与他及冠、及笄之后,便很少再见侯府这样张扬铺张。这番庆祝的势头,倒反而叫宋尔雅有些心慌。 宋尔雅母亲的手带着丝微微凉,却将她攥得紧紧的。就是这样一个温婉沉默的女人,从皇子的乳母之女一跃而为大靖朝郡主,却从不曾得意忘形,教会了她骨子里的不卑不亢。 “父亲何日动身?”宋尔雅开口问道。 宋夫人恬淡一笑,“你父亲后日拜帅便走。” 京城当中,宫城不远之前,有一处赫台高筑,大靖朝三百余年来无数将士出征,都以此台为誓,誓要血洗战场,精忠报国。她爹爹后日挂帅之典便在此。 宋尔雅点点头,“母亲何时去扬州?” 宋夫人却只是淡淡的神色,却不说话了。 “娘,女儿问您呢。” 却不想清河郡主忽然犯起了倔道,“我不走,我要等你爹爹回来。” 宋尔雅一顿,“娘可是在怪我……” “不,不,不是这样。”宋夫人四十余岁,现如今却如犯了错的小孩一般懊悔道,“尔雅,你不要怪为娘,为娘担心你爹与你……” 宋尔雅心中一软。她娘亲是个敢爱的女子,穷尽一生都活得天真烂漫,此番眉目都是水里浸出来的柔,叫宋尔雅心里有些哭笑不得,却又万般甜蜜。这到底谁是娘,谁是女儿? “娘呀,你且放心吧。”宋尔雅半哄着她道,“你留在这儿恐受人要挟牵制,爹爹是不会放心的。朝中之事,我与爹爹、哥哥配合得极好,又有瑞王在身边,是不会吃半点亏的。” “瑞王……瑞王对你可好?”宋夫人听女儿提起女婿来,忽的一本正经望着宋尔雅的眼道:“尔雅,你跟娘说,若是瑞王对你不好,娘说什么也要跟他讨个说法。” 宋尔雅“扑哧”一声笑了,“我的亲娘,您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样天真可爱。瑞王待女儿很好很好。” “便是你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想办法给你摘下来?”宋夫人歪头道。 宋尔雅一时语塞,她娘竟真的越活越小了。转而又想,她娘还不是清河郡主时,亦见过许多大风大浪,只是人活一世,获得老天最大的恩宠便是返璞归真。 便笑道,“是呀娘,便是我要天上的星星,他也得想办法给我摘下来。” 这话音一落,母女二人这才看到身侧不远站着一个人。 那人将双手背负在后,坚定而挺拔地原地伫立着,沉默如一座山。满院的花灯衬得他身影朦胧,如从九天走下来的上仙,一身俊逸温沉。 “苏……王爷,您、您怎么在这?”宋尔雅舌头打了结,想起方才与娘亲说的那番话恐怕被他听去了不少,再一看宋夫人,正掩着嘴盈盈而笑,两眼全是为母的喜悦与调笑。 宋尔雅绝倒……这! 院中无人,他踱步过来,花灯为修长的身躯打下影子,定格成一副永生难忘的水墨画。 “小婿见过岳母。”他拱手鞠道。 宋夫人收起那一番俏皮,此时很有丈母娘的样子,微微颔首道:“王爷多礼了。何时来的?” 苏恪恭恭敬敬道:“听尔雅说起摘星星之前。”言罢以余光瞟到自己小媳妇那即待发作的样子,他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岳母不必担心,别说尔雅如此聪明懂事,便是尔雅真的闹着想要星星,我苏某亦会想办法。” 这等话虽是半开玩笑,言语中流露出的情意却连宋母都不曾想到。宋夫人看着苏恪黑眸中一片坦然真诚,心中一暖,泪花便涌了上来:“好……好……尔雅交给王爷,侯爷与我是再放心不过的了。” 苏恪适时道,“岳母大人还是早日启程回扬州罢,尔雅自有小婿在此照看着。” 宋尔雅心道:成日装着这一副半身不遂的傻样儿,今后分明是本妃照看着你才是。正想以此打了他的岔,却不料宋夫人竟极快地允了:“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那妾身今夜便着人去收拾行李……待送侯爷西征后,便即刻去往扬州。” 宋尔雅张着一张小巧玲珑的嘴却卡在原地,心中抑郁非常。娘亲先头死活不听她的话,怎么却偏偏苏恪这小子一来,便叫娘亲听了他的? 这究竟是谁的亲娘,宋尔雅真真想要就地滴血认亲…… 宋夫人见女儿这一番脸色虽是无恙,可小小的眼神却是出卖了自己,知她又是自己跟自己闹起了别扭。便转了话题,笑道:“入夜了,王爷若是嫌回王府路远,又若是不嫌我这侯府寒酸,便可屈就着在我这侯府住一宿。尔雅未嫁时候住的闺房我时常命人打扫,只需添置些被褥便可。” 苏恪看一眼宋尔雅水墨色的眸子忽闪忽闪,颔首道:“小婿听岳母的。”心中只觉得好笑,却泛起丝丝柔软,她竟连自己都未发觉这眼巴巴儿望着他的神态。 再一想她入住瑞王府已近一月却不曾与母亲好好亲近,有些懊恼自己考虑不周。 宋夫人留下了女儿女婿,饶是一向婉约,却仍是掩饰不住的高兴:“我即刻便去为你们置办被褥。”说着转身颤悠悠走了几步,却又微微侧身回来,眼中含着歉意,“瞧我……竟一时高兴,怠慢了王爷。” “岳母言重。这里有尔雅陪着便可,只是还要辛苦岳母操劳了。” 宋夫人见苏恪生得一表人才,又有着处变不惊的性子,越发喜欢。她朝着苏恪微颔了颔首便款款离去,这一路上竟未发觉自己的唇角都是勾着的。 天色稍晚,宋尔雅有些疲累,便携着苏恪来到自己阔别许久的闺房想要好生歇息一夜。原还担心着这一路二人同行,若是碰见了侯府下人定会少不得有三两分尴尬,可今日侯府的下人们竟都不见了踪影。 定是母亲吩咐了宋七叔,着下人们今日歇假一晚。想到母亲虽是恬淡不争的性子,考虑事情却亦是这般周全,宋尔雅便觉着十分窝心。 院门前掌灯正是今早从瑞王府里带出来的高嬷嬷,她见王妃面露微微倦色,很是有些心疼,便道:“王爷、王妃,快进屋睡罢,可都累了罢?内里的褥子都已铺规整了。” 宋尔雅轻轻推开房门,一股熟悉的馨香扑鼻而来。 房中一切如旧,侯府竟真的数日如一日地为她保留着这间房。她上前以指抚过桌案那一卷书稿,竟原封不动地铺着,上书着“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清静自守,无好戏笑,洁齐酒食……”等一行字。 原来红鸾星动,竟真的是上天有命…… 她腰间一紧,不知何时高嬷嬷已退下,她被他从身后伸手包住。她偏过头来,房内一灯如豆,幽幽暗暗地照着那人生得冷峻的侧脸。 此时他表情竟出乎意料地柔和:“王妃。” 宋尔雅心中骤跳,鼻尖全然充斥着他的气息。从前一切竟都似历历在目……想起那日初见他竟那般大胆,她竟如脸上火烧了一般心跳热烈。 “快睡,累死了。”宋尔雅嗔着推开他,虽是顾左右而言他,可亦的确是乏了。今日肖嫣那一番不怀好意,妄图想要搅坏她爹爹生辰筵,却被她杀了个回马枪,这一番思前想后,又要人前人后招待着客人,实在是颇费心神。 苏恪正将开口,门外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 门后便拐出个人来,来人是锦绣丫头。宋尔雅见她一脸局促,问:“怎的?” 锦绣将要说话,宋尔雅却又想起一事,道:“锦绣,你告诉我,莲华这两日是怎的了?”这两日莲华告了病,不太经常到跟前来服侍,今日出行宋尔雅亦未带她,着她在府中好好养着。 可虽是这样想着,心中还是有些奇怪。这姑娘身子骨一向地好,怎么会忽然病得都不见自己? 如今锦绣在了,她身为主子的便多问一句。若是有事便说事,若是无事便最好。 锦绣见瞒不过宋尔雅,只好叹气道,“莲华是个死心眼儿的,一心还想着世子爷呢。这会儿应当是还没想开,兴许再过两日便想开了。” 宋尔雅见苏恪亦在听着,垂头沉默了半晌,道:“知道了。你所来是为何事?” 锦绣一听王妃问起,登时通红了脸,指着搁在小几上的一个用红布遮住的盘子结巴着:“这、这是夫人让送来的……” 宋尔雅心中生疑,苏恪略一沉思,亦挑起两丝兴趣来:“王妃亲自看看,不是便知。” 宋尔雅心道有理。她娘亲岂会害自己不成?便将信将疑地掀开那红布,这一掀开,脸亦是红透到了耳根子。 难为锦绣竟如此结巴,且瞧瞧这是些什么?一条开了裆的亵裤,竟是刻意做成这个样子的;一个玉把手,居然做成男子身下那物的形状;一副春宫图上画着好些不堪的姿势,除此之外竟还有好些别的她看不明白用处的玩意儿…… 宋尔雅差点儿没昏过去,她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娘亲! 倒是一旁苏恪轻咳一声,淡淡对锦绣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第41章 羞赧 “是。”锦绣告了退,却留下了那些乌七八糟的物什。宋尔雅不敢看苏恪,脸颊如火烧一般*。 苏恪漫不经心瞥过那些玩意儿,道:“王妃既然饱读诗书,这书中可有告诉过你这些用法?” 他目不转睛盯着她,这目光似是带了烙铁似的,直烙得她一脸绯红,尴尬万分,慌忙啐他一句:“呸,我哪儿能读那么多的艳书。” 这话确是不假。她行将出嫁之前,宋夫人曾命秋姑姑往她房里送了一摞的书,看来却竟只是冰山一角…… 想到这里,宋尔雅更是眼神慌乱,余光一扫桌上之物……那样的裤子,她怎么好意思在他跟前穿得出来?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怕要将她弄死一道去。 她美睫微颤,眼若桃花飘飞不定,嫣红的嘴儿饱满润泽,小脸微微染上薄汗。苏恪最爱见她这幅害羞模样,一声闷笑,正将要开口,却听宋尔雅打断他道: “本王妃不要用这些!” “什么?”苏恪一愣,煞是好看的深眸中沾染了微微的诧异。 待他明白宋尔雅的意思,旋即哭笑不得道:“本王亦未想叫你用这些。” “那你想要我用什么?”宋尔雅略显丢了面子,微怒道。 苏恪收了笑:“本王原是想问王妃,今日可见过肖嫣。” 瞧着这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儿!宋尔雅心中暗暗啐他,却转念想到,“是见过肖嫣。王爷可是见到蒋文材了?” “嗯。”苏恪道,“在筵席上。” 宋尔雅想起筵席之事便乐了:“有件笑话忘记说来与王爷听了。王爷可知道蒋家这一对活宝过来是为了什么?” 苏恪一顿:“自然不是好事。” 宋尔雅便笑了:“这两人的确是存了歪心思的。肖嫣带了两个丫鬟来要给我大哥做通房,却被我反将一军,回了她蒋府陈金花和陈银花那一对泼皮姐妹。肖嫣怕婆婆责备便马不停蹄地想去追回来,谁知道蒋家来时这唯一一辆马车被她乘了去,蒋文材便被一个人留在了侯府里。” “我特地命秋姑姑在他一人酒中添了三步醉,他今夜这一路若要走着回去,可是够呛。” 苏恪竟憋不住,也十分别扭地弯起了一边嘴角,“看来王妃与我心有灵犀。” “怎讲?” “蒋家小儿喝了王妃的三步醉后,便当着岳父岳母的面影射本王是个不能行闺房之事的。”苏恪淡淡道。 宋尔雅窘道:“他怕是三步醉吃得多了。王爷不要往心里去。” “本王怎会心里去。”苏恪继续淡然,“他既然自诩擅长此事,本王便祝了他一臂之力。” “王爷做了什么?”宋尔雅惊奇道。 “恰好沉香身上随时带着些药,本王便让宋七在他酒中下了颤声娇。” 宋尔雅一想她这瑞王爷装傻已装了两三年有余,装得已炉火纯青,且又是这般心思深沉的人。今日酒席上那副无辜样子,她现在想都能想出□□分神韵来,“扑哧”一声,哭笑不得道:“竟两份药一同给他下了……这么说蒋家宝贝儿子今夜有些惨……” 苏恪颔首。正将再说什么,屋中却忽然一片漆黑。宋尔雅一愣,怕是这屋中许久不曾有人住,灯油亦许久不曾添置新的,已经不耐燃了。 黑暗中那人摸了过来,她手被人握住。 只听那人沉沉道:“你坐着,我去叫锦绣。”宋尔雅有些怕黑,可这醇厚的声音却如有了法力般让她安定不已。 “不用了。我记得这屋中便有些,且找找罢。”宋尔雅黑暗中一笑,娇声道:“相公,去搬个凳来。” 苏恪心中微热,依言将自己坐着的四方梨木雕花凳搬到她身边。 “抱我上去。”宋尔雅命令道。就如命令着一位忠实的家仆。 脚下一轻,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反应过来时,已稳稳当当站在那凳上。面前是个比侯府里壮汉还高出许多的顶竖柜,她记得那灯油便搁置在其上。 只是摸着黑左右仔细翻了一番,竟死活都未找到。她倔强劲儿便上来了,又是好一番找。 忽听得苏恪在身后问:“可找到了?” 她略懊恼转过身:“没……” 许是苏恪怕她摔了,站得离她很近护着,又抬着头想仔细看清那柜顶的东西,宋尔雅身子一转过来,二人嘴唇便猝不及防地挨到一起。 不剩一寸的距离,他的呼吸近而可闻。微微僵住的宋尔雅甚至可以感到他鼻尖的热度,溅起一丝丝炽热的酥软。 也不知是谁主了动,这一寸距离顷刻间消失无踪,宋尔雅只觉浑身一颤,脊背上从下而上如遭雷击般泛起一阵酥麻。 温热的唇舌带着他的独有味道铺天盖地而来,这一番唇舌交缠变本加厉,宋尔雅先还努力地配合着他,下一刻身子便已被他从凳上一手抱起,她就这么晕晕乎乎地攀着他有力挺拔的身体热切地由他吻着。 他的动作全无平日里闺房中的自制与优雅,这一路从眼到脸,从颌到颈,他如解开链条的兽一般狂热地辗转吸吮,每一次都用力到近乎粗鲁。 宋尔雅几近失控地感受着他火热的唇,他宽大的肩,他壮实的胸膛,他宽大的手掌用力掐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身,胸中火起,再一次加深这个吻。 上下都被他揉着捏着,她的身子开始不受自己摆布,襦裙被他一把掀开卷到腰身,他抱着她来到桌前,伸出一手稍稍费力一扫,书稿墨砚便叮咙哐啷落了一地脆响。 宋尔雅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瘫软在桌案之上,任他肆无忌惮地用手与唇在周身点燃火焰,所过之处无不颤栗……他不耐地解开她衣襟,用力地吮她锁骨,听得一声软糯的嘤咛后便一路向下。 唇齿落到她胸口轻轻噬咬之时,她浑身都抖了起来,只无力慌乱地抱住他的头,将双手插入他发间,弄得他黑发散落…… 亵裤竟被他粗鲁地一把扯下一边,宋尔雅惊叫一声慌慌挡开他,娇小的身体在桌案上爬着躲她,却不想触到了一旁与桌案齐高的小几案,手中一抖,抓住一个泛着冰凉的柱形物什。 她立时醒了一半,却不料握着东西的手被他亦顺手握住,他热切的唇攀上小巧圆润的耳垂,微哑道:“不需要这个。” 下一刻便夺过玉玩意儿抬手扔到一边,她双腿被轻柔地分开,手却被他强硬带着,握住另一处柱形的炙热。 彼此不用再掩饰,黑暗中只剩下热烈的喘息与交缠…… . 这一夜折腾得够呛,直到深夜才沉沉睡去。第二日晨,二人正睡得朦朦胧胧,有人便在外悄声试探道:“王妃?徐夫人派人送了东西给咱夫人。” 这是高嬷嬷的声音。宋尔雅迷蒙之中醒了不少,看来昨日这一搅局,真叫武安侯府那边有了点想法。 “是什么东西?”宋尔雅将要起身,却被身侧的人觉察到她要离去,一把又摁了下来。宋尔雅拍拍他迷蒙的睡颜道,“别闹了,办正事了。” 这一番语气如哄小孩一般,她竟然没有料想,直到话出了口才觉察出她竟将哄小孩的话对着素来沉稳老练的瑞王说了,叫她不由想笑。 高嬷嬷一思忖,在门外规规矩矩地道,“王妃还是自个儿起来看看吧,或是起来了奴婢再给送进去。” 听高嬷嬷既然都这样说了,她便利利索索地穿起衣来。身侧的人亦醒得差不多了,双手背在发后以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望着她,露出紧实的胸膛,闲道:“武安侯府?” “正是。”宋尔雅答。 “武安侯在世时,是个好臣子。”苏恪淡道,“若是他在得久些,恐怕皇兄便不会枉死。” 武安侯本人是亲瑞王派,宋尔雅自然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垂目道:“昨日她一人来侯府为爹爹庆生,我猜恐怕是想探探你我虚实。” 苏恪并不吃惊:“探出什么来了?” “王爷且先穿衣,她命人送了东西给母亲,不如我们一同看看。” 二人穿衣洗漱罢了,连早点都不曾来得及吃,便有高嬷嬷捧了东西来。 高嬷嬷这一进屋,顿时有些挪不开脚。地上全散落着笔墨纸砚等物,亦有昨夜里不慎打翻的锦绣送来的东西,那一件件玩意儿就这么好端端摆在地上。 宋尔雅满脸绯红,高嬷嬷亦是有些难堪,唯苏恪一人镇定自若,微敛眉催高嬷嬷道:“还不快拿过来。” 高嬷嬷一听这才反应过来,忙将手中东西拿过桌前,复又退下。 宋尔雅打开外边那层十分精细的绸缎,竟是一幅画。她拆了束带,小心翼翼地寸寸展开。 ……是一幅精妙绝伦的百鸟朝凤图。 第42章 一诺 宋尔雅看一眼这浓墨重彩的画卷,望一眼面前的苏恪,艳丽的眉眼粲然一笑,武安侯府的意思已再明显不过。 这一番有心,她竟为皇上与瑞王争回一个盟友。 想这徐夫人的确是个有点谋略的,竟就偏偏算到她与娘家人数次不曾联系,是以要在侯府过夜。这东西便直接送往了侯府,而不是王府。这无形之中便又一来考验侯府,二来更是为了避嫌…… 苏恪执起她手,道:“本王要如何谢你?” 宋尔雅扑哧一笑,故意反问:“我要的王爷都会给?” “且说来听。” “若我斗胆要王爷从此往后不再纳妾,则何如?”宋尔雅刁难心上头。 苏恪原想着她要提些别的,却不想她竟提这般小女人的要求,心中觉得略略好笑,嘴上却是不假思索道:“准了。” “此话当真?”宋尔雅原只是想逗他一逗,却没想他竟这般爽快,令她都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小心眼儿了。 “君子一诺。”苏恪颔首淡淡道。这四字虽不甚加重语气,却颇有四两拨千斤之感。 意外的回答叫宋尔雅微怔,看着面前这俊逸的男人,心中一个地方竟就这么塌陷。 可再一想更是些五味杂陈。今昔武安侯府有意相助,是因为武安侯曾对皇上与孝贤敬皇后忠心不二,原本便有这底子——可今后这一路上,武安侯府这般忠心的必定只在少数,若要再度扩充势力,势必会需要依靠联姻……他天生便气质使然,就连她这等自诩不凡的女子都对他心生爱慕,往后之事,谁又说得清? 可他眼中除了与生俱来的冷峻神色,却丝毫没有旁的掩饰与犹豫。宋尔雅转念一想,今后之事自有今后的自己来操心,至少当下,他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 . 二人在侯府随着宋父宋母用过午饭,宋尔雅便意欲拜别:虽平日思念父母亲,可她身为瑞王妃,侯府自不可久留。 这一临别之时,她想着此次相聚,侯府盛况非常,却也不知再重聚又是何时?更不知那时的平津侯府是否还有这般风光。宋尔雅双眼蒙上薄薄雾气,执着宋夫人之手,叹道:“娘亲当好好照料自己。” 宋夫人姣好年轻的脸蛋上带着泪水,责她道:“你当跟为娘说,自己会好好照顾自己才是。”说着又去抹眼泪。 一旁为父的平津侯面色平淡,看这般母女情深,沉声交代宋尔雅道:“既是选了这条路,便处处小心为上。” 宋尔雅目光一一掠过秋姑姑、宋七叔等一众府中老人,人人俱是含笑望着自己,竟忽的心中泛酸。她望一眼瑞王府的马车,道:“爹娘不用担心,女儿自会谨慎处事。” 宋丘之颔首,他对女儿的品行、能耐都十分信任。昨夜听夫人说起瑞王那副满意的模样,是端端的一表人才,大器之相,他心中更有了几番定数:“快去吧,别叫瑞王等。” 宋尔雅心中一滞,含笑拜别:“那女儿便与爹娘约好,往后年年都要在这侯府一聚。” 宋夫人自是欣慰:“傻孩子,快去吧。” 见锦绣与高嬷嬷这从侯府中带出来的人都在身侧候着,宋尔雅这心中才稍稍感觉好了些,她敛衣朝着父母又行了一礼,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掀开马车帘子入内,那人正端端正正坐在一侧。 苏恪见她来时神色有些黯然,不禁心中微微一抽,伸手揽她道:“不必担心,很快便结束了。” 这声音叫人安心,竟似什么都瞒不过他眼似的。 可转念又想:很快?……这怕是才将将开始。 宋尔雅心有戚戚,将头靠在他膝上,道:“父亲与哥哥此去梁州,其实我这心中总是担心,慌慌的,却又不太敢与母亲说。” “慌?” “莫慌。”他沉默片刻,安抚人的模样略微有些笨拙:“若是我苏某人真的无德无能,到那时自有沉雪与影卫亲自护送你与宋夫人销声匿迹……” “不要胡说!”宋尔雅伸手去捂他嘴,眼神中满满都是威胁,另添着小小两分慌张:“再胡说,有你好看的!” 苏恪脊背一僵。 若说到这般场景,苏恪料想,古往今来的女子都会在一旁小鸟依人,盈盈落泪许下誓言,誓要与丈夫同生共死、同甘共苦。偏她这样生悍,一副从不妥协的样子。 却没来由地这般叫人喜爱。 苏恪冷峻的唇角勾起一丝温笑,“也是,我的瑞王妃乃天下第一彪悍的女子,有她在侧,我自不会输。” 宋尔雅暗暗嗔了他眼,一时气氛融洽,二人候相对无言。 “困了吧。”那人垂首见宋尔雅这会眼神有些迷迷,想起昨夜她确是没好好睡,不禁解下自己的大氅来,罩着她周身。 宋尔雅顺势往他怀中蹭了蹭,全然一副将他当做肉垫子的模样。苏恪身体微僵,俯首见她似是觉着蹭得位置差不多好了,便放心地闭上眼来。 小半个时辰过后,宋尔雅察觉到有人在捏她的脸。 宋尔雅迷蒙地睁开小蒲扇般细密的睫毛,见他神色淡淡,却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空气中的语气竟泛起一丝温柔:“到家了。” 早有瑞王府的下人前来迎,宋尔雅与他一前一后起身,却只听得他刚一动,脊背便发出微微“喀嚓”一身轻响。 那人依旧是眸色冷冷淡淡,可此番当中却掺了掩不住的尴尬。宋尔雅前后稍稍一想,便猜方才是他为让自己睡得好些,竟一路上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正襟危坐,维持着她方才入睡时那一副姿态…… 莲华从府中刚一出来,正见门前王妃轻柔脆声朝车中人道:“王爷当心,臣妾扶您。”一番说给外人听的恭敬话语,五分是戏,五分是真。 宋尔雅假装扶着那人下来,一转身便见到莲华。两日不见,她竟消瘦了许多。 锦绣在一旁见了莲华规规矩矩地行礼,亦是蹙眉:“妹妹脸色真不好看,可是又没有按时吃药?” 宋尔雅默默想,原以为她告假是因着哥哥之事还未曾想通,所以才将自己关着继续思过;可现下看来,她是真的病了。眉宇之间略显憔悴与世故,竟不见两月前活蹦乱跳天真傻气的模样。 只是也好。任何人都难以无忧一世,就连清河郡主这一路步步荣华,亦是经历过万丈波涛。莲华这一事过后定会成长许多,只是主仆情谊恐是要尽了。 宋尔雅早便心中打算好,这几年来她在跟前伺候亦算是勤勤恳恳,若她有心寻个安定,自己亦会开口为她指一处好人家,以免得外人道她宋尔雅为人苛刻。 宋尔雅回到房间仍见她一副怏怏的样儿跟着,便道:“你先再去休养几天,我这儿还有锦绣与喜乐,不用你这几日带着病伺候。” 莲华谢了恩,略显好奇问道:“王妃,听闻蒋家那一对也去给老爷祝生了?” 一旁锦绣诧异道:“你听说了?” 莲华微微笑道:“京城内消息十分灵通,当红的蒋大人家中这一回就躺倒了两个,肖家老夫人没准儿又要去闹了。” “两个?” “蒋家少夫人一人将马车驱了回去,害得蒋家少爷回去无车可使,蒋家少爷那日又似乎醉得不轻,在外边估计是冻着了,回去便开始发烧说胡话……”莲华咳了一声,道,“肖二小姐被公婆奚落了一通,说她不会照顾男人……许是脸皮子薄,又在外寻蒋少爷寻得昏天黑地的,连饭都没吃上,这一下就被气得晕了过去。这岂不是躺倒了两个?” 宋尔雅见高嬷嬷正捧了武安侯府送来的画卷来,请示道:“王妃,挂着还是收起?” 这一番请示倒是提点了她,宋尔雅对高嬷嬷道:“去备车,本王妃想起一事,现下又要出去一趟。” 莲华开口道:“王妃,带奴婢去吧。” “你身子骨还没全好,跟车累,便不要去了罢。”正是方才莲华咳嗽的档口,宋尔雅不经意瞥见莲华的手腕儿,才发现她竟瘦得这样狠。心中有些不忍,便拒了她。 可谁想莲华却十分坚持道:“王妃,锦绣姐姐与高嬷嬷从外边回来都累了,奴婢想伺候王妃,顺带着出去透透气。” “莲华在府中都闷了几日了,再不出去走走,怕是要憋坏了。”锦绣见姐妹求得这样恳切,便也心软,在一旁帮腔道,“王妃便允了她罢。” 宋尔雅一想,现下时辰还早,去武安侯府可以叫车夫慢些行,便同意了:“那便带着莲华与喜乐去罢。你俩好自休息一番。” 武安侯府今辰送来那一幅百鸟朝凤图,虽是给清河郡主,实际却是给她。武安侯府正是有意之时,徐夫人昨日又又邀在先,她想着今日下午闲来无事,便意欲去趁热打铁。 第43章 贵妃 马车缓缓地在前边行着,宋尔雅怀中揣着好些礼,正一件件地瞧着。 武安侯府得了嫡子三位,庶女三位,除了徐夫人,亦有武安侯留下的两个姨娘并一个侍妾在。宋尔雅带的东西虽件件都是成色上好的,却亦因人而异。 就如那一只金镯子,内里却大有门道。此物为前朝流传下来,若是不仔细看亦发现不了什么不同。但若是凑着光细细看去,竟会发现这镯子表面竟雕出一条大河来。河之两岸风土民情毕现,栩栩如生,甚至眼力好的,竟能看得清楚人的表情…… 正想到这,前面的马却骤然惊停。这猝不及防的一倾叫宋尔雅手中一抖,那镯子竟掉在地上。宋尔雅弯身去夺,却仍是慢了,那镯子就这么止不住顺着马车一侧滚落出去。 宋尔雅掀了侧帘子,对莲华与喜乐急急道,“快给我捡镯子。”又掀了前头的,凝眉朝着车夫斥道,“何事如此急着停车?成何体……” 这一句却说到一半不再继续,宋尔雅一愣,面前不远处竟正浩浩荡荡地立着七八位宫人模样人,当中领头一个是打扮得像是个公公,看那面目,竟有些熟悉。 ……这不正是肖贵妃身边的公公么?前些日子仍是新婚之后不久,她曾去拜见过肖贵妃,当时便是给这位公公行了二十两黄金的好处。 这瑞王府马车正堪堪停在闹市之中,早有百姓争先恐后地围了上来。随行的瑞王府老人李嬷嬷见状,忙拿了鞭子赶人,顿时只听得嬷嬷的怒喝声与鞭打声。好些人吃了痛,却仍是前仆后继争抢着要借此一睹瑞王妃的真容,场面有些失控。 “瑞王妃真是天仙般的人物!” “可不是,这琼鼻大眼的,小嘴儿艳艳的,难怪名头那么响亮!” “听闻平津侯府世子更是天外谪仙的人儿!” “美是极美,却太过艳丽了,不如蒋家少夫人素淡。” …… 这一番嘈嘈杂杂的人声中,宋尔雅只听得那位公公望着她,歪声细气道:“贵妃娘娘请瑞王妃入宫一叙——” 宋尔雅原是要去武安侯府,这一路与去往宫中有一段顺路,此番宫人们来请,怕是恰好遇见了她? 宋尔雅这样想着,仍是禁不住迟疑,清声道:“还请公公解释一番,为何半路里拦人?本王妃原本此去另有地方。” 那位公公穿的是浑身的绸缎,又是肖贵妃身边红人,说起话来傲慢了几分:“这是贵妃娘娘的意思,奴才不敢妄自猜测所为何事。只是贵妃娘娘请了王妃,王妃不论现下有什么要紧事而,若是不去,那可都是不好交差的。” 两旁宫人们亦去赶那叽叽喳喳的围观百姓,李嬷嬷手下担子便轻了许多。 莲华从侧帘中将金镯递上,担忧道:“王妃……” “去是自然要去的……既然公公如此着急,那便走吧。”宋尔雅不卑不亢道,“只是公公待本王妃先吩咐了下人去通报一声,免得叫人道我瑞王妃放了鸽子,是个不守信的。” 说着便看着莲华。 莲华一愣,低低道:“奴婢走得慢,怕是李嬷嬷这一路快些。” 李嬷嬷也罢……肖贵妃无缘无故就叫人来请,入宫一叙?怕是没这么简单。如此想来,总归要有个人回瑞王府告诉锦绣,王妃半路上叫肖贵妃给请去了。 宋尔雅点头,朝前道:“那便走罢。” 放下了帘子,这才发觉方才说话时额间已冒了薄汗,心中又不由猜测起肖贵妃的意思来。这一路走得有些不安,到了宫门前下车驻足,亦不知李嬷嬷的口信送到没。 李嬷嬷身子骨还健康,若是不出意外,苏恪此时当是知晓了。宋尔雅一看身后,却发觉只立着莲华与车夫二人,脱口道,“喜乐呢?” 莲华亦往身侧一瞧,脸色变了变:“奴婢亦不知她哪儿去了,怕是与李嬷嬷一同回了?”见宋尔雅所有所思,莲华轻声道:“王妃,咱进去吧。若是时辰早,还能早些回府。” 宋尔雅一颔首,由那公公领着入了宫去。肖贵妃的殿门正虚掩着,宋尔雅正将入内,便听里面传出女人间低低的谈笑声。 殿内竟另有其人?宋尔雅整了发鬓,随公公入了内。 肖贵妃与上回一见模样不改,仍是一如既往养尊处优的好气色,只是旁里还坐着另一位妇人,瞧起来比肖贵妃年岁略大些,丹凤的眼,鹰钩的鼻,锥子一样的脸上有了些皱纹,一身的珠钗瞧着很是贵重,却搭配得有些落俗。 许是殿太长了,二人似是没看见宋尔雅般,继续各自低声笑谈着。 宋尔雅心中正想着那看起来颇有几分精明的妇人是谁,那公公却已经上去禀报道:“娘娘,瑞王妃来了。” 肖贵妃这才抬眼睨了眼宋尔雅,“哦?” 贵妃人前,宋尔雅作势行礼:“贵妃娘娘万福。” 那一旁的妇人也不起身,就这么瞧着宋尔雅行礼。肖贵妃忽的一声笑,“原来是恪儿的王妃来了,请坐。” “谢过贵妃。”宋尔雅告了谢顿了一顿,却见那妇人竟真的不打算起身见过她。抬眼一瞧肖贵妃,正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宋尔雅回肖贵妃恭敬一笑:“贵妃娘娘,敢问这位夫人是?” “王妃竟没见过她?”肖贵妃眯了眼,嘴里吐出的话叫宋尔雅心头一跳:“这位便正是本妃亲弟弟的亲家母,蒋夫人。” “原是蒋夫人。”宋尔雅一副恍然模样,转头对那尖嘴妇人笑道:“想来蒋夫人是个尊贵人物,见了王妃竟也能不施礼。本王妃方才竟以为,蒋夫人真的是贵妃那般的人物呢。” 蒋夫人原本便受了宋尔雅的气,这番过来正是想着要搬动肖贵妃治一治她,却没想到刚想给这小女子一个下马威,却被她一句话呛得个半死。 这一番将蒋夫人与肖贵妃作比叫肖贵妃脸色拉了拉,扬声道:“蒋家夫人,你虽是比瑞王妃年长些,但君臣之礼是断不能废的。” 蒋夫人得了这句话面色一讪,只好朝着宋尔雅行礼道:“见过瑞王妃。” 宋尔雅粲然一笑,煞有其事道:“免礼。” 这话听得蒋夫人是脸色微沉。她不过是碍于肖贵妃面子,却没想她竟这般不知好歹。想着自家儿子正还躺在床上用人参吊着,蒋夫人更是心头火起。她今日定要讨个公道来! 肖贵妃才刚冷冷看一眼蒋夫人那怨气腾腾的样子,便听已飘然落座的瑞王妃闲闲道,“贵妃娘娘下回若是叫我来,若是能提前知会便是最好不过了。这样便不用贵妃娘娘久等我一路赶来。” “瞧瑞王妃这话说的,倒是像本宫打扰了王妃。”肖贵妃亦是闲闲回道,语气却有略微加重。 “这自然是不敢的。”宋尔雅面色不改,笑道,“只是贵妃娘娘今次叫得急,竟没从府中准备些薄礼来,是晚辈的错。” 肖贵妃听到此话亦是了然一笑,心中却沉了沉,这瑞王妃是个极其难缠的。明明是想要有意为难她两句叫她服软,可她说话之间竟丝毫滴水不漏,每每都能将话给圆回来。 这么一想着,那蒋府哪是这女子的对手?且不说那蒋文材与她那傻侄女儿,怕是面前这蒋夫人,瞧着样子是个精明能干的,遇见了瑞王妃,怕却也是草包一个。 看来这蒋府请自己出马是走对了棋。 “话说回来,贵妃娘娘今日可是有何好事叫我?” 瑞王妃今日着一身芙蓉色小袄,身后是繁复曳地的裙摆。面上肌肤滑腻如鸡蛋似的,一对颤颤有神的桃花眼更是勾人心魄。这一脸的艳色本就容易叫人妒忌,再加之她又把自家嫡亲的侄女儿气得晕了过去,肖贵妃看了她这一瞬,心中忍不住有几分烦,道,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只是方才蒋家夫人来这宫中与本宫一叙,正巧就说到了你。本宫瞧着许久没见你,便请你过来一起念叨念叨罢了。” 分明是一出鸿门宴,竟还成了“念叨念叨”? “蒋夫人竟与贵妃娘娘说起本王妃?”宋尔雅看一眼蒋夫人,绵里藏针道,“蒋夫人可是有什么事要与本王妃说?本王妃是个心直口快的,既然贵妃娘娘请了本王妃来,定是有蒋夫人的原因。” 蒋夫人见了瑞王妃这一副要对质的样子,禁不住有些打鼓。 此来她原本想借着肖贵妃的口来镇镇这瑞王妃,却没想这瑞王妃直咄咄地就朝着自己奔来了,一时半会,竟叫她不知道要从何说起这满腔的火气。 第44章 逼迫 “本王妃现在既然在了,你便不妨直说。”宋尔雅一副故作大度的模样更是叫蒋夫人心中更是一郁。 蒋夫人当即便有些沉下脸:“王妃既然都这样说了,那妾身也不再拐弯抹角。” “昨日里犬子与儿媳,二人一同去给令尊庆贺生辰,这分明是件极好的事儿,却被王妃唆使嫣儿独自一人乘了那马车回去,害得我儿这么冷的天里一路走着回来,到府便病倒了。” “竟有这事?”宋尔雅吃惊道,“蒋少夫人怎的就这么糊涂,偏偏一人回去了呢?” 虽知道是宋尔雅故意挑拨,可蒋夫人听到这肖嫣的名字,亦是心中甚烦。 毕竟是说自己的侄女儿,这话叫肖贵妃听起来端的是有些不快:“方才本宫倒是听蒋夫人说起,瑞王妃给了蒋家两个腌臜婆子叫本宫这傻侄女儿带回去,无奈本宫这侄女儿是个稍稍清高些的孩子,不太肯要,却又不敢拒了瑞王妃,便先走了一步。” 腌臜婆子?你蒋家怎的不说那两个通房丫鬟? 宋尔雅正将开口,却被肖贵妃生生打断,一番数落道:“尔雅,你身为瑞王妃,怎的不知宽宏大度些?平津侯世子生得那样风流,往日里少不得有女人惦记着,我那侄女儿原是想帮着何家小姐,刚送了两个通房去,便被你这般报复……唉。” 报复? 这一个虚伪的“唉”字实在是恶心到了头,宋尔雅淡笑,“贵妃娘娘虽是与蒋家少夫人沾了亲,可越是沾亲,便越是要避嫌的。贵妃娘娘只说晚辈我一心报复蒋家少夫人,却怎么不说我当即便替哥哥收了那两个丫鬟?又怎么不道蒋少爷在我筵席上喝得东倒西歪,满嘴脏话,还弄脏了武安侯府人的马车,丑态毕露,差点砸了我侯府的场子?” 这一句“丑态毕露”说得蒋夫人面上无光,当即便尖声细气驳道:“瑞王妃一张好利的嘴。只是材哥儿酒量不差,怎的就醉了?偏声还醉得这样厉害。” 蒋夫人想起昨日自家儿子那浑身发紫的一副模样,更是心疼不已。 心中恨意又上头三分,“昨日大夫说了,材哥儿竟是中了媚药。想来瑞王妃是要给妾身一个交代的。” 说罢,便带着三分气冲冲看着宋尔雅。 肖贵妃本就摆明了要帮着蒋家,可这么直当当地听了宋尔雅说那番叫她“避嫌”的话,亦是蹙了眉。 她不曾想这瑞王妃上回还是恭恭敬敬,这回竟这般伶牙利嘴,嘴上长了刀子似的不饶人。只是恰逢蒋夫人正开口在讨交代,她便与蒋夫人同看着瑞王妃,企图对她施压。 倒要看她能说出些什么来。 可这瑞王妃好自镇定,竟还能言笑道:“蒋夫人这般说话,亦是要拿出证据的。谁能证明我平津侯府下了药?倒是武安侯府的徐夫人见过你家儿子,当时只是喝醉了四处撒泼,并未有中媚药的迹象。” 苏恪豢养暗卫,当中自有些奇人异士,亦不乏有精于南蛮药术之人。这颤声娇发作的时间在蒋公子离开之后,丝毫没有证据叫人怀疑。 蒋夫人这一拳卯足劲儿却打了空,她的确找不出个证据来,越发一口气卡在当口。 心里本就急着为儿子讨个公道,却不想瑞王妃反而又更挑了细长的烟青色黛眉,道:“若是真有媚药,恐怕亦不是本王妃做的。蒋家公子出了我这侯府的门便寻不着人了,怕是外头遇着了歹人?” 她微微一顿,“再者,谁又知道这是不是蒋夫人为了叫贵妃娘娘责怪我,刻意捏造的?本王妃还在闺中时蒋家曾向侯府提亲……咦,难道蒋夫人是为这事儿记恨上了?” 兴师问罪被人原封不动挡了回来,蒋夫人被这一番话是气得不轻,一张尖脸铁青铁青的。 她出身商家,教养自不如高门这般严厉周正,当即便直想劈头盖脸地将那瑞王妃骂个一通,却被贵妃娘娘抢先一句,淡淡道:“本宫早便料到瑞王妃会这般答。也是了,蒋家确是没有证据。但瑞王妃亦是待客不周,既知道蒋少夫人先行一步,便应当令派了车送蒋公子回府才是。” “贵妃娘娘说得极是。只是当时府中车马早已安排给了其它贵客,蒋公子又一意道自己不需要车,母亲便没安排了。”宋尔雅说到这,冲着蒋夫人盈盈一笑,“蒋夫人,本王妃都解释到这儿了,你可还有别的疑问?本王妃现下想来,自认为没什么过错。你说是吗?” 蒋夫人本就十分惦记着府中儿子,昨夜一夜都闹腾得未睡,这回被这伶牙利嘴的瑞王妃绕得有些晕,竟差点说了“是”,可嘴型刚做出来又反应了过来,道:“不是,不是不是!” 想当年她珠算是一把好手,却竟被这一个丫头片子戏弄得团团转! 肖贵妃被蒋夫人这一番弄得有些面色难看。都帮她到了这份上,竟也丝毫不占上风。 全无方才与自己抱怨的劲儿。真是没用。 “看来瑞王妃是怎样都不肯认账的。”肖贵妃漠然一笑,眼中渐渐盛满一丝有趣的意思来。 当年她由一个小小常在做到如今贵妃,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当时的端妃也如今日这瑞王妃一般嘴硬,最后却她一前一后害死两位公主,疯了。 况且这瑞王妃从未进宫磨砺过,怕仍是嫩了些。 “贵妃娘娘,我自认为无错,又哪来认账之说?” 肖贵妃却眯了眼,开始直入正题:“瑞王妃别扯这些有的没的。若是有心要宁事息人,便给就在这儿给蒋家道个歉罢。本贵妃乏了,你早些道歉,本贵妃便早去歇息。” 蒋夫人得了这句金口玉言,自然是在一旁帮腔:“贵妃娘娘多尊贵的人儿。若是叨扰了贵妃歇息,晾是瑞王妃也担待不起的。” 还真仗着自己是贵妃,便想压着她宋尔雅了? 宋尔雅原还想反驳,可转念想,她如今正身处皇宫之中,又是孤立无援;若要继续犟下去,着实是有些不明智的。 便开口退了一步道:“既然贵妃娘娘与蒋夫人执意要为难本王妃,那本王妃便在此给蒋家道个歉。”她顿了顿,“只是还望蒋夫人,下回不要放着儿子儿媳到处乱跑才是。本王妃虽是个不喜欢记恨的,可下回指不定惹了又谁讨嫌呢。” “你!”蒋夫人这一下火冒三丈,“你倒是不知道嘴下积德!” “本王妃的确是嘴下不积德,可总比你蒋家做事儿不积德好些。” 蒋夫人被呛得脑袋冒烟,连着说了几个“你”,她急中生智想要反驳,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 蒋夫人看一眼肖贵妃,暗自镇定下来。转眼阴阳怪气一笑:“妾身认为瑞王妃这道歉没有半分诚意,贵妃娘娘听了觉得如何?” 这宫门一关,肖贵妃自丝毫不担心外头如何说她。更何况就算有人说她有心责难后辈,又如何? 她儿子可是当朝太子,今后的九五之尊,连皇子她都敢下手,又何惧这一小小王妃。这么一想,肖贵妃索性也不再跟宋尔雅装和蔼了,只睨着眼点了头,为蒋夫人助阵。 蒋夫人得了撑腰底气都足了三分,朝宋尔雅耀武扬威道:“瑞王妃,你可知你这人虽鬼精鬼精的,可仍算错一步棋,落了把柄在贵妃娘娘手中?若是你现下给我磕三个响头来,我便求贵妃娘娘对你开恩则个。” 磕头?瑞王妃似是没听懂,睨着一双美人眼儿,看笑话似的看着蒋夫人。 蒋夫人跳脚道,“傻了?莫不是和你那瑞王一样傻?” 肖贵妃闲闲捧了汤婆子看戏,血红的嘴唇半勾着。 “扑哧……”瑞王妃忽的笑出声来,“把柄?”她宋尔雅从小到大,所听人非议她的,不过是自己生得艳丽了些;除此之外,她自诩无愧于平津侯府嫡女的名头,更无愧于这瑞王妃的本分。 “正是。”蒋夫人尖着一副嘴脸洋洋得意道,“这把柄足以叫你身首异处!怎么样,怕了吧?” 宋尔雅心中好笑,余光看不清楚肖贵妃的脸色,只是讽道:“所以蒋夫人这意思是说,若本王妃不给你磕头,你便可以大到指使起肖贵妃来了?本王妃真是怕得很。” 指使贵妃的罪名蒋夫人自是不敢担,顿时被说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自然不是这个意思。”见肖贵妃的脸色有些阴沉下来,蒋夫人越发急道,“你倒是跪还是不跪?少废话!” “跪?”宋尔雅抬眼将这位蒋家夫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那满头珠翠与华丽衣裳如此奢侈,却竟抠门到连媳妇儿的头面都不给买。她娘家生养出她这样自私刻薄的女儿来,定也是靠着做些侵吞克扣百姓的下流勾当大发横财。 想到这里便越发恶心起她来:“我呸!” 虽并未真的吐唾沫,可她身为王妃,做这等动作亦是将蒋夫人吓得一震。 宋尔雅却是撒定了这泼。仗着肖贵妃权势遮天,便想关着宫门踩到她堂堂王妃头上,她以为她是个什么东西?! 凭什么你俩就能在这宫中关门做婊子? 宋尔雅邪火上头,正欲开口继续,却忽然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声,旋即便是“啪”的一声响,身子顺着惯倒在地,磕得肩头阵阵剧痛!左脸已然没有知觉,脑子里嗡嗡响做一片,好似有千万只毒蜂在当中乱飞…… 她堂堂平津侯府嫡女,瑞王正妃,竟在这后宫中被一个商家女扇了耳光?! 蒋夫人抚着自己的手,正快慰自己泄了一口愤气,抬眼却见瑞王妃已缓缓而略显吃力地抬起头来,眸间是嗜血的戾气,登时一怔。 宋尔雅卯足浑身力气,反手一掌掴去! 这一掌更狠更重,直打得蒋夫人天旋地转,头上珠钗飞散一地,嘴角溅出鲜红的血迹来。 蒋夫人坐在地上咳嗽不止,宋尔雅莲步轻挪,到她跟前站定。 她芙蓉色的裙子盛放出妖冶的光泽。 “凭你?敢打我?” 果决的问句却蕴藏着万钧怒气,宋尔雅浑身如烧着一般,脑子里全然想的是幼时父亲在院中教哥哥习武时的话:“战场之上,只有你死我活!” 那时哥哥才*岁年纪,却已凭聪雅风俊闻名京城。可父亲责他不够男子气概,日日逼他操练功夫。 哥哥的血性,正是那时被灌入血脉当中。 她是宋家女儿,将门之后,亦当永远铭记…… 生平第一个巴掌,她挨了,却不去触碰已然红肿的脸颊。她一寸寸立起身来,看蒋夫人脸肿得更高更红,嘴角戾气更甚,眼神已不再是那风情浮动的桃花眼儿……惊得一旁肖贵妃也开始颤了声,喊人道:“长贵!长贵!快……快来救人!” 宋尔雅诡异地弯起一边唇角,望着惊慌失措往后挪动的蒋夫人,嫣然一笑,缓缓抬足,“蒋夫人可知,你冒犯的不是我小小一个宋尔雅……而是大靖王朝君臣之道、大靖王朝的赫赫天威?” 伴随着呼呼风声般,浑身力道都集中在脚上疾速下落,心中此刻只有一个念头:踩死她! 可刹那间阉人身上那独特而阴柔的味道灌入鼻中,她忽然被人从身后一把狠狠箍住! 宋尔雅使劲挣扎了一瞬,却究竟是个女子,挣脱不开。原竟是门外进来了两个公公,将她死死压着贴于那殿中柱上,使她不得动弹。 “瑞王妃……我看您还是省省吧。”下一刻,宋尔雅双手被人死死钳制住,耳侧响起肖贵妃狠辣的笑声,“你那一双膝头就偏生如此金贵?本宫倒偏要你跪!” 蒋夫人惊魂落定地爬回座位,捂着脸缩作一团。 “哈哈哈……”宋尔雅忍住脸上火辣辣地疼,狠狠啐了她一口,冷笑道:“为妾二十余年却终究得不到那个位置,而我瑞王爷是堂堂嫡子,哪有嫡子跪姨娘的道理?……要本王妃跪你?本王妃若跪只跪那已故的孝贤敬皇后,你又算得上什么东西?” “放肆!”肖贵妃原想这瑞王妃挨了一巴掌要老实许多,却没想她竟如此顽强,还口不择言地戳起自己痛处来! 妻为贵,妾为卑。妻所出的子女,比妾本人都要尊贵。哪怕是妾再过受宠,也不过是妾。 蒋夫人已经缓过些神来,又开始帮腔道:“瑞王虽是嫡子,但终究太子是贵妃所出,今后贵妃坐了皇太后,瑞王妃是照样要尊她一声母……” “闭嘴!”这话却被肖贵妃生生打断,她早已气红了双眼,整个人气息一喘一喘,早有一名公公上去搀她。 她穷极一生,虽做到如今,与皇后只差一步之遥,任凭她肖家权势滔天,可终究是妃。皇太后?她想要的是皇后之位! “我放肆?若是皇上驾崩,你再放肆亦鲜有人管。”宋尔雅越发出口狠辣,“可皇上还好端端地在呢,肖贵妃!贵妃娘娘!若是知道你如此苛待他子嗣后族……你亦要好自为之!” 肖贵妃颓然闭目。 想起她此生爱极了一生却也恨极了一生的那个男人,想起这个与她同床共枕却心中另有其人的男人,如今正躺在龙床上苟延残喘……她想动手杀他,却下不去手;她想留他,儿子便要晚一步登基……谁知道她这一生活得怨气多深! 她比不过那个女人,她的儿子一定要比过那个女人的儿子! 再一睁开眼,肖贵妃已是缓过了气,带了连连冷笑,“好,好……还知道戳人痛处!果真是宋家的女儿,有几分烈性!”转而眸中已经藏了杀意道,“只是但凡烈性的女子叫本宫遇到,后果都是死。” 她忽的一抬那血红色的大袖:“带人进来。” 第45章 怀抱 宋尔雅来不及诧异,却分神间被太监踢了一脚膝盖,身体一软跪倒在地。 蒋夫人抚着肿脸笑道:“瞧,费了这么大劲儿,还是跪了。” 肖贵妃厌恶地将她这副模样收入眼底,若不是蒋家夫人拖后腿,她一早便速战速决。如今虽没叫这瑞王妃受辱,可好歹能叫她死。 ……她独守后宫十余载,见过多少流血争斗?今日便让这两人瞧瞧,什么才是心狠手辣! 宋尔雅被两个阉人用手压伏在地上喘不过气来,余光却瞥到身侧走过一抹十分熟悉的素色裙摆…… 一道惊雷闪过脑海,她终于想明白为何这肖贵妃偏偏知道她要出门,故而半道里截人。 她想起方才蒋夫人要自己磕头认错那一段,竟以把柄为要挟……哪来的把柄? 宋尔雅心中大笑,奋力撑起身子,“贵妃娘娘既然早就存心责难……又何必使这蒋家姘头先来辱我?”她冷冷一笑……看来这磕头认错怕只是一道开胃菜,而不论她是否照做,肖贵妃最终都会借故将自己处死。 蒋家夫人被骂得抖索着身子将要开口,却不料肖贵妃早已笑得如一朵毒花,“单单杀人有何意思?本宫但凡遇到对手,势必先辱再杀。唯有这般,才能让人生不如死……莲华,你说呢?” 头顶上一抹犹豫而虚弱的声音响起,“是,贵妃娘娘。” 四五年主仆情谊,终是她!宋尔雅扯起一抹淡笑抬头去看莲华,可莲华却并不看她,只戚戚然盯着肖贵妃。 “怎么?吃惊不小?”肖贵妃挑了眉笑道。 有宫人端了一个金盘子上来,肖贵妃伸手掀开那覆于金盘之上的红绸,是一个个的小纸包,内里包着的东西看不甚清楚,可莲华一见竟是两眼直直放光。 肖贵妃道:“你府中这丫鬟茶不思饭不想的,怕是想平津侯世子想得疯魔了。本宫这可是在行善,你瞧……她现在多开心。莲华,你说是吗?” “是。”不出一瞬,莲华竟不知不觉中于嘴角流下了涎水。 “你竟给她服五石散!”宋尔雅惊道,这五石散乃前朝士大夫之间风靡一时的东西,它产于南疆之地,磨制工艺复杂,食过之后叫人如坠云雾,飘飘欲仙,忘却所有烦恼……却是极为容易上瘾之物。只要稍稍服食过一两次,便会叫人欲罢不能,时刻想念,往后若没了此物,便会坐立不安,口流涎水,抓耳挠腮,丑态百出…… 苏靖王朝的祖先当时能打下江山,很大一部分便与这官员士兵人人争相服食五石散有关。只是大靖朝开国以来早已禁了此物,宋尔雅亦是从书中才得知。 肖贵妃眼间闪过一丝得意,“正是。” 她捻起其中一个小小金纸包儿来,朝已然眼神发直的莲华低笑道:“想要?那便跟本宫说说你主子的事儿。” “莲华!”宋尔雅一声惊喝,意图唤醒她。 莲华转过脸来定定瞧着宋尔雅,那眼神竟叫人不敢相认。 肖贵妃趁机哄道:“说罢。说了,这便是你的了……”说罢将那小纸包拆开一些,拿到莲华面前,待她伸手去捞时,却又生生拿回。 莲华竟如犯了瘾般,急急脱口道:“王妃未嫁之时曾在闺中收留过一位男子,那男子在侯府中过了夜。” “哦?看不出竟是这般风流的人儿。”肖贵妃眼间藏不住风情,“想当年本宫亦是风流如厮……” 蒋夫人咳了咳,沉声道:“如此想来,王妃嫁给瑞王时竟已不是处子身?真真是有辱皇族血脉。” 肖贵妃冷脸奚落道:“极是。恪儿真是个可怜人儿,刚傻了,却又要娶着个不守妇道的瑞王妃。” 宋尔雅“嗤”地一声笑,“贵妃娘娘真是心机费尽。我这奴婢与我不甚亲,能说出这等话来,少不得受了贵妃挑唆呢。”心中却忽然颤了一颤,肖贵妃早便在自己身边下了套,莲华虽是被那五石散蛊惑,可对自己又有多少忠心? 今日怕是凶多吉少。如今能救自己的,怕只有通风报信的李嬷嬷。只是苏恪即便知道自己前往宫中又能如何?又怎能露面? 那边肖贵妃叹莲华有功,将那金纸包全然拆散开,对莲华莹然一笑道:“来,这是赏你的。”旋即将那五石散一扬,瞬间倾之于地。 莲华急切切地伏地,用手去扒着服食那地上的粉末往嘴中送去。 “莲华……为什么?” 四五年主仆情谊,她竟一点儿也不怜惜?她宋尔雅待她不薄,锦绣更是待她如亲姊妹般照顾,连重活都不肯让她多做……竟就为了一个男人,短短两日,与她反目? 这世间何为真,何为假? “瑞王妃犯不着与一个奴才生气。”肖贵妃想起先前宋尔雅一张利嘴处处不饶人,现下亦开始言语中带了反击,“怪只怪你自己,把她许给你家那世子爷作妾又如何?” 莲华舔舐干净最后一丝粉末,目光已逐渐清明起来。 她带了一分愧疚,却亦带着九分倔强道:“王妃,奴婢对不起你。” 肖贵妃冷眼看着主仆二人,对宋尔雅讽道:“说罢?还有什么情深意切的全部说个明白……说完了便好好上路。别以为自己天下第一聪明,优玉丫头虽是死了,可她不是白死的!” 一道惊雷闪过脑海。 宋尔雅脑中浮现起赐死优玉时她那毫不惧死的模样……现下想来,优玉诚然不是普通的死士,她一心为了太子,竟早已安排了别的后路。 那时恐怕莲华便已被策反。 还能怪谁?只怪自己防范不周,可想来却又无法责怪自己……莲华是她这府中最最亲近的人之一,她反了水,还能怪谁。 怪只怪优玉像极了太子,太善于利用人心的缺陷。 “优玉每隔三日便要与太子殿下的人暗中接头,不然王妃以为沉雪在侧,王爷曾经还差点被刺杀是为何?正是她定期外传王爷起居,里应外合……”莲华竟主动开了口,看着宋尔雅道,“王妃,你待我的确顶顶的好。可你给不了我想要的……” 宋尔雅只觉得悲哀入骨:“你这般害我,就为了得到我大哥?” “可是你错了,没有他你活得会更好。”这世间有许多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却不知莲华这般牵强卑微,即使她大哥宋温文愿意纳她为妾,也不过是当她如妹妹一般罢了。 “待王妃升天后,奴婢自会回去与锦绣姐姐传王妃遗嘱,将奴婢与锦绣姐姐一同遣返回平津侯府。”莲华眼中竟闪着一丝希冀来。 宋尔雅一阵反胃。这一路走来她无愧于心,可千错万错,不该竟错信了人。 “贵妃娘娘实在是高明得很!”蒋夫人听到这儿已是不禁喜笑颜开,马屁亦拍得尤为响亮些,悄然凑过道,“只是这瑞王妃要如何处置?” 肖贵妃深重的柳眉一扬,血红的唇瓣轻启:“我大靖朝民间的规矩,凡不守妇道,与外人有染的女子,当以沉塘处置。本宫不忍将你淹死,便就在这儿赐你一根白绫罢。” 说罢便有宫人端来一物。 饶是宋尔雅向来镇定,却仍惊得后退两步:“我不要!” 莲华惨然一笑,脸色白得如纸般:“王妃,你一向希望我们好,今日便牺牲一下自个儿……” 疯了!全都疯了! 宋尔雅抬手打翻那宫人手中盛着白绫的盘子,转身意欲往殿外跑去,可只走出两步便被那阉人一手抓回,照着又是又狠又快的两个耳光:“我叫你跑!我叫你跑!小贱人!死到临头……” “够了。”肖贵妃一扬手,阴笑道:“莲华,你便帮着你主子上路罢。”说罢施施然回了那座椅上歪着,打算看戏。 那公公三两下拿好白绫,朝着莲华阴阳怪气厉声道:“还不快来搭把手!”莲华一愣,迟疑地朝宋尔雅走过来。 “哥哥若是知道你这样做,定会叫你不得好死。”宋尔雅挣扎间被捆住了双手,却看着莲华的双眼,一字一句道。 莲华竟流出两行泪来:“王妃,不是奴婢的错……奴婢做了一辈子奴婢,只是想要别的生活……” “别再叫我王妃!你我早已不是主仆……我料定你待不住这瑞王府,原想过几日便将你择一处好人家,让你过安生日子去。”宋尔雅喝然打断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人在书灯下沉静冷峻的侧脸,不禁心中一酸。 “……或许今日便是我宋尔雅死期。”她顿了顿,笑道,“可这世间福祸相依,环环相报……莲华,你的报,总会来的。就算你往后对哥哥再好,亦掩饰不了今日的罪行……” 白绫绕了宫梁,另一头绕着宋尔雅的脖子扎成了一个环。 蒋夫人起身探到跟前,用尖利的指尖划过她柔嫩肌肤,喟叹道:“多美的人儿,却要成了地下那堆森森白骨了……啧啧,想想就觉得可惜……” 宋尔雅不再去看那蒋夫人。眼前竟全是他,全是他…… 若是今日自己死在宫中,他日后会难过吗?会再娶吗?……想到这里她心头一颤。 宋尔雅缓缓闭上双眼,心头是一阵阵微微地痛,却没有眼泪。 苏恪,你许我的一生繁华,怕是只有来世再享。 肖贵妃歪着的身躯挪了挪,两眼狠意一迸,“行……” “刑”字尚未出口,宫门却一脚被人踢开。 “且慢。”那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带着万般威严,和与生俱来的王者之势。 她从未见过他发怒的样子,可此刻他黑如寒潭的眼中却席卷着骇人的杀意与煞气,如阎王索命般手握长剑,赫然而立。 仿佛整个天地都是他为主宰。那一刻,就连他周身透过的光都显得黯淡了。 在场之人俱是一愣,握着自己脖子的手亦是一顿。 “苏恪!”一腔悲声涌上心头,她失声而喊。 耳边一阵风般掠过,她摆脱身后那发愣的公公,朝着他高大的身影奔去,跌入那温暖的怀抱。 是他……是他……是他来了……万腔欣喜参杂着莫名心酸,靠在他厚实宽广的肩头,竟不知再说什么好。 脊背上感受着他修长有力的手略微迟疑而笨拙,一下下轻拍着她。 “别怕。” 这两个字击碎了她最后的防线。 她抬头朝他粲然一笑,却终于哭了。 第46章 血腥 “这、这是?”蒋夫人抖索地看着门前立着的几人,脸色转白望着肖贵妃。 “恪……儿……”肖贵妃眸光中狠意顿消,有些慌慌看着面前冷酷嗜血的男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蒋夫人先还只是迟疑,但且一听那“恪”字,登时软倒在地,怔怔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是王爷!莲华脸色大变,心如擂鼓,双眼圆瞪怔怔望着,再不敢抬起头来。 苏恪眼神缓缓掠过殿前见了鬼似的一众人,从身后照入殿中的光线只看得清他半边脸。 他终于开了口,轻描淡写道:“高公公,宣旨。” “圣旨到——” 从苏恪身后走出一位矮瘦人儿,此正是皇上面前的高公公。他一脸面色凝重,手中握一柄明黄圣旨,高高举在跟前。 肖贵妃脸色变了一变,率着早抖如筛糠的蒋夫人与几位宫人齐齐跪成几排。 “上谕,蒋郭氏忤逆王妃,难正妇德,其罪当诛。宣示朕旨,加恩赐令自尽。钦此。” 蒋夫人一听“自尽”二字,登时差点背了过去。 待她缓过劲头儿来,连忙激动抢白道:“皇上明鉴,妾身并未忤逆王妃!”这一转眼看到正已暗自镇定下来的肖贵妃,她丹凤眼儿都瞪成了铜锣状,如抓了救命稻草般喊道:“贵妃,贵妃救我……” 可肖贵妃自知情形早已不比方才。她原只想借此除掉瑞王妃,可千算万算,竟没想到瑞王竟如天兵般横空出世,竟还搬动了皇上圣旨!这电光火石之间,怕是胜败皆分。 那在床上苟延残喘的人,为了他唯一嫡亲的儿子,竟垂死之中给她最后一次致命一击。 肖贵妃一颗心顿时四分五裂,却端然敛了慌张神色,笑道:“蒋夫人,本宫早便叫你不要惹这瑞王妃,你倒偏偏好了,做了这等子事儿,却还要本宫救你?笑话!” 既是自身难保,便只保自身。 高公公眼一抬,便有一位面无表情的宫人入内。手中已端上一把匕首、一跟白绫与一瓶鸠酒,摆在瘫坐在地的蒋夫人面前。 “不、妾身并非是肖贵妃说的这般……”蒋夫人不曾想这前一刻的盟友竟已在这一刻倒戈自保,连连向后两步,惊恐地摇头嘶声道,“妾身不过是想来宫中替犬子讨个交代,却恰逢肖贵妃有人证说瑞王妃私通男子……” 宋尔雅一愣,正欲辩驳,却一抬眼,见苏恪面色愈发冷峻。 “王爷……”宋尔雅迟疑,低声唤他,却亦不愿再多解释半分。 他眼中开始积蓄起万倾怒流,却不看任何人。 那一瞬间宋尔雅心中有些没了底。她静默地望着他,伸手去理散乱的鬓,唇角勾起一丝凄婉,参杂着一阵阵冰凉。 她笃定,若是他此刻果真怀疑自己,倒不如方才索性不要来救她。 那厢蒋夫人见瑞王沉默,着实以为自己成功地挑拨了二人关系,抓了救命稻草般更加卖力叽叽喳喳道:“瑞王爷,您可要明鉴哪!瑞王妃她外边有人,您……” “聒噪。”苏恪忽而冷然打断,“沉雪。” “王爷,您听妾身说完……”这一句话还未毕,只有沉雪从殿前掠过,翻手执起盘中那柄尖利匕首,还未等人看清楚动作,便已又快又准地扎入蒋夫人胸膛! 那一声兵器入肉的钝响惊了整个寂静的大殿,几个宫人见了血,俱是抖抖索索跪作一团。一旁莲华战战兢兢看了个始终,却从未见过这等血肉横飞的场面,只两眼一翻,双腿一软,便昏死在地。 浓烈而腥热的味道大把灌入鼻腔,宋尔雅心中一滞,意欲回头,却被他重重按入怀中:“别看。” 蒋夫人眼睛瞪得溜圆,当中写满震惊与恐怖,忍着剧痛,嘴中断断续续吐出几字:“王、王爷……你……” 苏恪只伸出一只右手,侧身在空中以握刀的姿势,缓慢地转了一个圈。 与此同时,沉雪得令,亦将那扎入她胸口的匕首兀自缓缓转了一圈。 似乎是同一时间进行,不差分毫,默契非常。 空气中是体内脏器搅碎成一团的声音,蒋夫人这回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够瞪着眼一口一口地喘。只有出气,却再无进气。 就连肖贵妃,看了蒋夫人胸前那血流如注的模糊场面,亦是满眼惊惧。 苏恪兀自抬手,带着万钧力度,做出抽刀之势。 沉雪干净利落,匕首一抽而出,溅起妖艳血花。 那微沉的人肉扑地声悚然入耳,叫宋尔雅心中一震。 耳侧响起不带丝毫感情的话:“蒋郭氏拒不接旨,辱我王妃。本王送她一程。” 宋尔雅猛然抬头,那一颗心顿时五味杂陈。 她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他刀刻般棱角分明的脸,他已将手潇洒地收回,眸中已全然无方才冷酷,取而代之的是那寒凉中微微透出的暖意……他相信着自己! 宋尔雅一笑,若有夫默契如斯,还有何求。 肖贵妃自知泥菩萨过江,从慌了神中缓转,望着高公公,忽的战战兢兢伏地道:“今日之事实为臣妾之过,未好生将蒋郭氏看管。请皇上赐罪!” 这一段圣旨竟是以血淋淋的人命为结束,皇上他为了瑞王,竟已不惜与自己动真格……? 高公公睨一眼倒在血泊之中已无声息的蒋郭氏,道:“贵妃娘娘果真是聪明人儿,怪不得这数十年来一直独霸后宫。只是奴才这旨意宣完了,皇上并未有责于您,您不用自己找罪受,自可起身了。” 肖贵妃绷紧的脸上一愣,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人恨了她一辈子,她知道。她辱他皇后,杀他子嗣,下毒害他,本就没想过要一个好下场。惟一的希望,便是在谨儿稳坐江山后,能被那人亲手了结。 这分明便是你死我活的关头,他分明可以借此机会将自己杀死,可如今竟终究没有对自己下手!难道人之将死,他终究是念了旧情?抑或是惧怕肖家权势,怕太子公然复仇,杀害瑞王? 肖贵妃看着苏恪那张肖似那女人的那张脸,心中一缓。 她忽的笑了,如胜者般咧开了唇,笑得诡异而高傲:“皇上他终是没有下旨将本宫赐死……哈哈哈……他知道本宫是谨儿的母亲,将来要辅佐谨儿成为千古名君……哈哈哈哈哈……” 苏恪不语,只沉沉眯眼,勾起了一边嘴角。 眼角余光忽的瞥到地上的一摊粉末。苏恪盯着莲华嘴角,见犹自留着涎水印记。 他目光又扫过那金盘中的几个金纸包儿……忽的伸手朝着那一指。 沉雪会意,将那金盘拿至他跟前。 肖贵妃渐渐收了笑。 苏恪打开那金纸,轻嗅了一口堆如小山的粉末,冷冷了然一笑,一只手做出“请”的动作。 “肖贵妃,请。” 如遭雷击一般,肖贵妃瞪圆了双眼! 她强压着恐惧,可双肩已掩饰不住微微颤抖,眼神亦四处游离:“恪儿,本宫虽不是你亲母,可……” 苏恪轻描淡写道:“若是不喜此物,自可饮高公公端来的鸠毒。” “你可知你在谋害当朝贵妃!”肖贵妃连连后退,惊道,“快、快将这逆臣贼子赶出去!” 沉雪亮剑,身旁宫人无一敢护。 “谋害?”苏恪的声音微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万钧,“肖贵妃前有谋害太子之罪,后有毒杀皇上之嫌,本王不过是为民除害。” 毒杀皇上?宋尔雅猛然回头,她竟做到这步! 这深宫中的秘密,有多少是她不知道的,这你死我活的争斗,他又独自忍受了多少? “胡说!”肖贵妃歇斯底里反驳道,“本宫这一生从始至终都忠于皇上,本宫这一众族人亦辅佐皇上仁政爱民,这哪里来的下毒,哪里来的谋害太子!” “肖贵妃是个明白人,便当知道,这此时承不承认都是一个样。”苏恪面无表情,“明日京城只会传出肖贵妃唆使蒋郭氏谋害瑞王妃,畏罪饮毒而死。” “我不……我不要饮毒!”肖贵妃惊道,慌乱中忘记了竟自称本宫。 “那么,肖贵妃请吧。”苏恪淡淡抬眼,那金盘早已被沉雪端至肖贵妃面前,“这五石散是你当年偷偷在父皇御膳中下的。当时你可知道它的威力?父皇这后半生是如何过来的,你自是知道……现如今,这也是父皇的意思。” “什么!”肖贵妃猛一抬头。 苏恪但笑不语,眸中却逐渐冰冷逼人,证实了方才的话。 泪水渐渐充盈了肖贵妃保养得当的脸颊。“你、你们父子……英责他……他……” 宋尔雅冷眼看着肖贵妃,不禁同情起她来。五石散不能害命,长时间服用却叫人形销骨立,日日渴求,但有哪日发作求散而不得,便成疯入魔,形同牲畜般毫无自尊可言……那躺在血泊中的蒋夫人是幸运的,至少她不用像这般,今后余生都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呵呵呵呵……为什么!为什么他不亲自来赐死我!”肖贵妃深受刺激,不禁声音尖利刺耳。 “父皇自有考虑。” “考虑?呵呵呵呵……”这一句波澜不惊的话,却足以叫肖贵妃心如死灰! 这二十余年来这一路相互猜忌,她对他爱恨交加,可为了儿子,她愿意去亲自害他……她原想他终有一日会将她了结,至少她的谨儿可以一承大统,可他……他连让她死在他手中的机会都不给。都不给! 他竟将这折磨自己的权利,给了她最恨的女人的儿子! 肖贵妃狠狠笑着,笑得泪水沾花了妆容。 她忽的将那金纸撕了个粉碎,猛的一倾,自灌入喉。 呛咳声阵阵入耳,似是要咳出肺来。肖贵妃弯腰抚胸缓过好一阵后,忽而开始仰天狂笑不止:“你们谁也逃不出谨儿的掌心!他会来救我的!到时这宫城森严,量你们插翅也难飞!” “未必。”苏恪眼神淡淡掠过肖贵妃精致的脸颊。 门外却忽然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听此阵势,似是庞大。 沉雪凝眉拱手:“王爷,该走了。” 初次服药过多,肖贵妃恐难适应与承受。这一瞬间过后,已然神志有些不清,笑得疯疯癫癫:“哈哈!看到了吧!我的谨儿来救我了!你们这些人通通得死!” 苏恪面色微沉,却不再看那疯妇,“高公公。” 高公公望着苏恪,虽明白他的意思,却摇了摇头,挤出两行泪来道:“老奴走不动了,就留在这儿伺候皇上。还请王爷与王妃多家保重……” 苏恪眼神掠过他略显苍老的脸,淡道:“本王会厚待高氏一族。” 肖贵妃生不如死,此去太子知晓定会大发雷霆。高公公便恐怕首当其冲。 高公公以袖子印去两行老泪,伏地而跪:“老奴……谢过王爷……” 苏恪点头:“我们走。” “等等!”宋尔雅叫住他。 他低头看她。一身芙蓉色衣裳越发衬得肤色白皙,发鬓虽散乱了一边,却自带着妖艳而凌乱的美,摄人心魄。她嫣然一笑,“她呢?” 他顺着她手的方向看去,是昏倒在地的莲华。 印象中的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丫鬟,可竟不知她竟藏了如此之深的秘密。 这所谓的秘密,差点叫他与他的妻子生死相隔。 “留下。” 宋尔雅凝眉正色道,“这几年来,我自认从未亏待过她。此番,亦不想便宜了她。” 苏恪扫视那一众宫人,平淡一笑,眉宇中添了三分傲然自许的笃定。 “你以为在场这些个下人,有谁能在太子眼底活下去?”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沉雪催促道:“王爷,快。” 苏恪朝宋尔雅伸出他宽大的手掌,朝她淡笑。柔和的光线打在他袍子上,侧脸上,在她眼中刻下耀眼不灭的影子。 这一室宫殿恰作了他们的背景,充斥着血腥和阴谋的味道,却温暖如斯。 身后传来肖贵妃歇斯底里的叫骂声,下一刻她已开始一路飞奔。 第47章 逃离 肖贵妃撕心裂肺的叫喊犹在耳边,宋尔雅恍然才知,皇上的一举一动自有宫人监视,太子此时若被惊动,又岂会放过他们?定会下令封锁宫门,斩草除根……待明日早朝,朝臣皆知,瑞王携王妃谋反,被诛杀于宫中。 事情竟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身后追兵的喊声越来越近,她脚步越发沉重,渐渐便只觉自己已开始无法呼吸……蒋夫人死于宫中,肖贵妃身体抱恙,今日一事不论如何,定会震惊朝野。 而她堂堂王妃,如今竟要逃命! 这一路随二人熟稔掠过一个个偏僻宫殿,再站定抬眼,面前竟是一汪平静无波的湖面。 耳畔追兵之声渐响,宋尔雅迟疑一瞬:“王爷?” 她望着这湖面,忽的恍然大悟。若沿着殿前大路返回,定是死路一条。而这湖泊坐落于宫城西侧,似是人工雕琢而成,怕是与宫外相通。他定是事先知道这出口,来时早便料定了后路。 此番计划已经堪称完美,可他竟忽略了最致命的一点—— 她不会水。 宋尔雅想到这里,脸色微变。 苏恪自然见她脸色不太对,不禁眸光微沉:“事出突然,是我考虑得莽撞了。”顿了一顿,又道,“我与沉雪会帮着你,你自闭气便好。” “不。王爷在如此紧迫的条件下考虑到此,已然是周全万分……”宋尔雅回着话,眼神却喃喃望着那一潭碧波,微愣而立。年少时有关于水的噩梦扑面而来。 儿时她曾与哥哥随母亲回扬州别院避暑,那别院两里路旁便有一处小河流。宋尔雅幼年顽皮,又正逢夏日炎热,某一日便趁人不备溜到岸边,将脚丫泡入河水中嬉戏。 却不慎滑落入河。 若不是不远处的哥哥及时赶来将她捞起,她那时早便成为河中水鬼。那溺水的滋味将她胸腔中的空气一缕缕榨干,叫她不能呼吸,叫她大口大口地灌水,叫她寸寸下沉……叫她绝望,叫她终生难忘。 她甚至还记得,那满满一个院子的下人都战战兢兢地随哥哥跪在母亲下首,挨个领罚的场景。 宋尔雅心中一抖,眸光微变,忽而颤声决绝道:“王爷走罢,我不走。” 沉稳如苏恪,却不禁脱口而出:“为何?” 宋尔雅摇摇头,淡笑。他不知道她宋尔雅样样堪称完美,可人生中这唯一惧怕的弱点,便是这水。 水草缠住脚踝的感觉她至今不敢忘记,这湖水又太深不过,若是再带上自己这累赘,恐怕凶多吉少……宋尔雅双眼一闭:“臣妾感谢王爷今日舍命相救……若有来世,定倾囊相报。” 苏恪一愣。旋即,他眸间沾染了愠怒之色。 “来世?本王好不容易将你救下,你却要轻生?” 他不相信什么来世,只相信今生今世! “不。”宋尔雅摇头望他紧绷的侧脸,眼中是万分不舍与纠缠,“只是臣妾知水情凶险……” 这埋藏在心中无法打开的心结,叫宋尔雅竟再也说不下去。 她意欲再开口劝他,可手腕却忽被他强势握住,无法挣脱。她吃痛,见他面色复杂决绝——下一刻她便失去重心,只听得“扑通”一声响,竟然被强行带入水中。 虽是在入水一刻依靠着本能憋气,可她惊惧之余仍连呛了好几口水,儿时的恐惧一一灌入脑海。她四肢胡乱地蹬着,可一切都是徒劳。 除却这不会水,更致命的弱点,那便是战胜不了这样的恐惧。 她感受到自己飘散的黑发如水草般蔓延飘散,在绝望中迅速下沉。 忽而腰间一紧,有人将她拦腰捞起。那双手臂强有力地箍住她身,稳住她首,那熟悉的唇在刺骨的水中依旧炙热温存,辗转却带着不容反抗的霸道微微撬开她唇瓣。 他竟强渡了一口气给她。 水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可她忽的清明了过来。 他从不善辩,却总能将对手一击毙命;他从不多言,却总淡淡几句敲定乾坤。他如今正以最残酷的一种方式告诉她,便是她须战胜自己,活下去。 活下去,不仅是因为他危难之中舍命而救,更是因为她是瑞王妃。 她的使命并未完结……她要活着出去,要去亲眼见证蒋家的覆灭,去见证莲华与肖贵妃的下场,去见证外戚一党轰然倒台,去见证他傲然登顶,四海清平! 此番,岂再能有怕水的道理! 她放松了身体任他托着,学着稳住气息。那人似乎察觉到她的转变,却似有怕她中途翻悔,一手死死搂过她细弱的腰肢,另一手开始于水中划动。 身侧另一人游近,与他一左一右托她前行,是沉雪。 此时面前忽然显出一处漆黑涵洞。当中有活水灌入,稍稍湍急。宋尔雅微微一愣,她平日活动身体甚少,又从未练习过闭气,到此已有些吃力。 那二人却互望一眼,毫不犹豫地带着她继续朝前。 那水流扑面而来,阻力陡增,耗费了更多力气。宋尔雅心中开始担忧,当年皇上修建此湖,必定考虑到防止庶民与刺客入内。这引水涵洞定是修得深长幽远,以致平常人不得忍受如此长时间的闭气,只有鱼虾能自由出入…… 再游一瞬,她竟已感觉要忍到了极致。 肺中如炸裂一般疼痛,脑子里已开始模糊。这水下涵洞依旧不见天光,她心中拔凉一片,却尽量忍住喘气的渴望,亦为了不被他发现。 可忽而她只觉腰间一轻,竟是他又抚上她颊,一口浑浊的空气再次渡入她唇。她暗自挣扎相拒,却丝毫使不出更多力气。 不……不……得了气的她心中惊惧异常,他亦是人,若没了空气,他会…… 半昏半暗中只得见他似乎在对自己温笑。 她忽的鼻尖一酸。数日前她救下了他,今日他亦拼命要救下自己。这阴差阳错的生死关头,竟两次与他同渡。 脑海中却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但此番接连渡了两次气的他,行动已然开始略显迟缓吃力。虽是如此,他手中却依旧不曾停止划动。好在沉雪似受过训,看上去十分精于水事,自此替了他大半的力气,为他减了些许负担。 宋尔雅心中一滞,亦不停开始学着向后划动手掌。只心中默默求着佛祖,求他保佑他们再快些,再快些…… 游至一处,沉雪忽然停下。 他转身沿着那壁,双手拨开沉沉水草。 头顶传来了渐亮的光线。 宋尔雅忽的想起,这宫中之湖正是因当年孝贤皇后爱水中赏月,便由皇上命数千工匠日夜深凿而出,自护城河引渠灌入而成,专供皇后登船游玩之用。 想起二人方才待她沉入湖底后便十分迅速地游动起来,似是对地形十分熟稔的模样。宋尔雅不禁想起苏恪曾与她说起,他独自逃出皇宫至京郊别院探望苏慎之事…… 脑中忽然充斥着震撼。孝贤皇后虽无奈早逝,却竟聪明至此,亦为她挚爱的儿子深谋远虑至此:于这深水之中,为他留下一条生死密道! 这个真相,竟叫她久久佩服不已。 水上传来焦急不已的人声,似是十分熟悉,却已实在辨不清是谁。她脑中又开始一片混沌,这一路向上奋力而游,她已然全无力气…… 两个女子正在空无一人的岸旁焦急眺望,身后是一架轻便的马车。 一个是十五六岁模样,扎着丫鬟头髻,却唇红齿白;一个年过五旬,穿的亦是下人服侍,却精致不凡。其中年少女子正摇着那年长女子的手臂,眼中莹莹含泪道,“嬷嬷,一刻已到,王爷却还未回来,这要怎么办……” 话刚至此,忽的便听“哗啦”一声,岸边赫然钻出两个人影。 都是水里捞出来似的横空而出,却是一个孑然而立,另一个横抱美人。 锦绣两眼一直,飞身迎上,声泪俱下:“王妃!” 高嬷嬷横眉微紧,亦快步上前急道,“快,快让王妃上车!” “我做到了……”她虚弱地由他打横抱住,双手颤抖地攀住他襟,惊喘之下抬眼望头顶那人,不禁喜极而泣。 “你做到了。”他淡然一笑,亦是胸口喘息连连。 他浑身墨发皆湿,水珠顺着他额角一滴滴落下,落在她伸手摊开的玉掌中。 沉雪依旧一副少年仍稚的模样,却用着十分老成的目光研判地看着面前这位王妃。 方才一番水中逃命,王爷竟两次渡气与她。若说第一次是力有所余,那么这第二次分明是舍命相助。 可王爷分明身负国恨家仇。沉雪愈发弄不懂他,为何竟为一个女子这般不知惜命。 而如今见他立在王妃身侧,眼神中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 相反,印象之中,他从未见过王爷对谁如此紧张。 宋尔雅抬眼朝他微微一笑,却自觉浑身冰凉刺骨。这一番消耗过后,体力便再也支撑不住。一阵头晕目眩,她掉入无边的黑暗。 “尔雅!”耳畔是心疼不已的痛呼,参杂着锦绣惊慌失措的大哭。 …… 再醒来已然四周昏黑,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身下的褥子十分舒适,却不是她睡过的任何一张榻。这房间四周并无窗户,只有一盏灯,一扇门。 宋尔雅张了张口干舌燥的嘴,见床前正立着一处高大身影。 “你醒了。” 宋尔雅挣扎着起身,却发现自己已被换上干净的中衣。 耳根一红,“这是何处?” 昏暗的灯光将苏恪的影子拖得老长。 “母后留下的京郊别院。” 宋尔雅微一迟疑,如她所想,他们此番竟在地下。 肖贵妃这番刻意发难,虽是他们胜却一筹,可王府竟是回不去了…… “咳咳……” 他伸手将她扶住,却见她略显苍白的脸面色一变,挣扎着起身惊道:“王爷……凤簪!” 苏恪略一沉吟,自怀中掏出一物,置于不远处桌案上,“王妃将东西藏得太隐秘,本王一时竟寻不到,加之事情紧急,便匆匆入了宫。” 宋尔雅敛眉看定,桌案上已摆着一样东西,再加之他怀中这件,竟足以颠倒乾坤! 竟然是玉玺和虎符。 “新皇行登基大典之时,需以玉玺呈丞相,命人妥善收之,方能受百官之礼。苏谨没了此物,便只能是太子。” 苏恪沉声道:“父皇拟旨之时,将这个给了我。” 宋尔雅不禁心中一番思忖,道,“皇上此意,定是欲让王爷持玉玺及虎符,西赴梁州统帅全军,一来恰好与父亲哥哥联手,二来亦能受之庇佑。只是太子必然已经察觉,这几日中,京城必定门禁森严……事不宜迟,王爷当早做出城准备。” 她这一番分析滴水不漏,苏恪听来却心中端的一沉:“你心中便只有这权谋社稷,丝毫没有自己?” 宋尔雅一愣,旋即淡然一笑:“王爷是说肖贵妃之事?”转而竟有些俏皮道,“她俩加起来还骂不过我。若不是莲华……” “可你差点死在三尺白绫之下。”苏恪面色一沉,“若不是喜乐趁着你与那阉人当街说话的当口混入人群逃过追杀,你此时恐怕已只是……” “李嬷嬷呢?我早便吩咐了李嬷嬷回府通告锦绣。”宋尔雅忽地提到。 苏恪面无表情:“李嬷嬷早便死在回府途中,高手所为,一刀毙命。” 宋尔雅心头一跳,肖贵妃竟狠辣至此,连无辜下人都不愿放过! 她往床头重重一靠。 李嬷嬷虽与宋尔雅不慎亲近,却亦是孝贤皇后在世时便开始伺候苏恪的一位老嬷嬷。她自有些不苟言笑,可却是个一等一忠心不二的……宋尔雅想起当时马车被拦在在街头,她挥鞭保护自己的背影,不禁眼中氤氲起雾气。 转而她眼中盛满戾气:“太子接手了莲华,要如何处置?” “苏谨何等人,王妃亦应清楚。” 宋尔雅便想起太子处置前禁军统领林与之一事,心下不禁了然了几分。太子此人生性多疑,暴戾异常,自不会真正放心地去用有心投他之人。 若是不错,太子用人的手段,必是先用而后杀之。 只是思及至此,怕是连死都便宜了莲华。若不是她的背叛,宋尔雅本可好端端地将肖贵妃与蒋夫人气个半死,再好端端地打道回府,继续坐看蒋家情势发展。 宋尔雅冷冷一笑,想起她这些日来口口声声的忠心,亦想起李嬷嬷因她而死。而高公公亦很有可能受之牵连……她心头一顿,已再无气愤与失望。 只盼望若有一日,这血债她必替他们亲自讨回。 苏恪见她娇媚的脸上浮现出一番转瞬即逝的挣扎,依旧是沉静而淡然道,“父皇圣旨在前压着,众目睽睽之下,这两日苏谨虽不敢动我王府,但必会即刻派人一路暗中追查刺杀。” 宋尔雅接道:“我们便再等几日,待他们早已追出城许久,才再由这地道出城,直奔梁州。” 苏恪眼中多了三分赞许,“正是。”可剩下七分全然是心疼与怜惜,“只是这地下乃本王豢养暗卫居住之处,饮食极其简陋,这几日要委屈你。” “不碍事。”宋尔雅嫣然一笑,爽落道,“昨日昏倒只不过是因为闭气太久,本王妃身子骨健壮非常,几天光景实属小事。” “健壮?”苏恪剑眉一挑,“你倒是不害臊。哪有女子这般形容自己的?” 可眸间全是宠溺与无奈。 宋尔雅伸出双臂示意他过来近些,苏恪便探下了身,由她如藤蔓般攀上自己的身体。 她此番只着了中衣,领口大开,他一低头,便能见她胸前莹润雪白的起伏。 忽的便口干舌燥了起来。 “苏恪。” “嗯?” 她嫣然一笑,竟主动献上艳艳红唇。滑腻的小舌带着她特有的温香舔过他弧线完美的唇,他浑身一震,反手握住她臀,哑声道:“你脸色这般白……” 宋尔雅不依,只盈盈而笑,径自以一双柔荑掠开他长衫,开始调戏起他来。 他登时倒抽一口冷气,沉声低喝:“你这妖女!” 中衣被他一把扒下,他反客为主将她压上,却被她扭着身子逃离,留下一串甜腻的娇笑。 苏恪被调戏得心头火起,伸出手去捞她,却被她翻身坐上他精壮的腰。 胸前丰盈颤颤欲出,她却浑然不知,只轻轻舔了如花瓣般美丽的唇角,抬着一双如丝媚眼,如唱戏般念道:“王爷救小女子一命,小女子身无他物,只好以身相许……” 他斜了一侧嘴角,似笑非笑看着她。 下一刻却将她亵裤扯下,一手探入。 “嗯……”意料之外的侵入叫她颤声一吟,他得了信号,将她压下深吻……被动已然变成主动,唇舌所到之处,点燃起寸寸烈火。 他动得十分温存细致,深深浅浅,叫人跌入温柔乡中,浑然忘却这正是黑漆漆的地底。 他望着她娇媚的酮体,心头忽的浮现她在湖边闭着双眼,桀骜却决绝的模样。 身下一滞。 那一刻,他心如重击。 只恨自己还迟迟不能给她这江山为聘! 这一腔情绪化为又重又深的耸动,她有些吃不住,开始呜咽起来,指甲亦开始掐入他背。 苏恪一惊,反应过来,忙哑声哄道:“对不起……我……” 却被她勾住了脖颈,柔柔地吻他眉眼与鼻梁。 他心头一震,难舍难分。 想起平津侯府那夜,她与宋夫人并立于院中,他听到宋夫人低声徐徐教着她道: “尔雅,你性子泼辣,当沉心炼炼自己。不喜不悲,才能历尽大喜大悲。” 她那时眸间风采无双:“我当不喜不悲,才能历尽大喜大悲。” 宋尔雅,本王不会让你悲。 让你悲的,本王都会让他们死。 第48章 听事 元日将至,这小城却全无京城那般热闹,却添了几分质朴的欢喜。 此城唤作业城,是通往梁州必经之路。道路狭窄,自不比京城宽阔。 一辆半旧马车徐徐驶过街道。 宋尔雅拨了帘子,见路前不远处一位母亲正带着四五岁孩童量身扯布做衣,右侧案前一名屠户面前正排着大喇喇的一排刀麻利地割肉。 朴实如民,一年来舍不得吃穿的,到了这新春之前,少不得要心疼则个,花上一小笔血汗钱,喜庆喜庆。 耳畔噪杂声不绝,那人却正靠在车内闭目养神。 沉雪在前驭车,锦绣与高嬷嬷似亦是累了,正互相偎依着在车间打盹。 自前日夜里他们在地道中两天两夜地摸黑,再重见天日时,便已出现在这小座城之郊。 他们此番似正经过闹市。 转头那人竟睁了眼,略显疏懒眉间顿时有些皱起,将她一把拉入怀中摁着:“叫你睡,怎的偏不睡。” 这一番训孩子似的话语被锦绣于半睡半醒中听了个正着,转眼竟醒了不少。宋尔雅正想回他,却见锦绣正望着自己偷偷地贼笑。 宋尔雅在下人跟前脸皮子薄,愣是嘴角一抽,恶狠狠的白眼一翻,叫锦绣立时绷紧了脸,将眼又老老实实重新闭上了。 这番便轮到宋尔雅暗自轻笑:鬼丫头。 一转眼,苏恪正抿着叶片般的薄唇,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宋尔雅有些着恼,肚子忽的叫了起来。 一抹戏谑飞入他眼,苏恪忍笑掀了帘子,对沉雪吩咐道:“今夜便在客栈歇息一宿,补充些干粮再上路。” 这道路两旁恰是客栈林立。沉雪娴熟勒马,将车身缓缓靠边而停,随后兀自一跃而下,一气呵成。 眼观四周一番,见无人相随,这才大步走向面前一幢装潢较为精细整洁的客栈,招过小二,朝他要一处包间来。 客栈小二见来了位童颜老成的少年,生得肤似少女,发黑如墨,唇如朱丹,心叹这世间竟有这般貌美男子。 可今日生意太好,包间怕是实在没了。兀自为难道:“客官……今日包间俱是满了,要不您看……二楼那边如何?” 说罢便指向二楼偏僻安静的一处,那儿正落着几处临窗方桌,四周空空,并无多余客人。 沉雪略一沉吟:“就这么定了。” 这话音一落,门前便又入了一人来。此为一名挺拔男子,二十岁出头模样,穿得不甚精致,却端的气度不凡,就连那踱步的姿态,叫小二不禁多看了几眼。 只见他剑眉星目,面色平淡,鼻梁高挺……小二看着他稳稳走向方才那位童颜公子,心中忽的咯噔一下:怪不得近日这坊间男风渐盛——他起初不解为何,可今日看到天下原竟还有这样两位天仙般般配的男子,不由明了了一切…… 若换做是他,怕亦难不动心……? 正想至此,却见身后又进来三名女子,似是一主二仆的模样。 “夫人,您慢着些。”为首女子打扮得素淡,亦丝毫不施脂粉,着一身朴素的精麻厚裙,行动之间却如娇花照水,所过之处平添一片腻人风雅。 看上去虽不是大富大贵的夫人小姐,却也是小富即安的家境……怕是哪家官爷夫人。 这主仆三人竟亦朝着那二位男子而去…… 小二看得有些汗颜。他自十六岁便在这业城闻香楼做事,期间识人无数,是官是商是民,偷情的原配的私奔的,谁能脱了他的眼去?这下却有些傻眼,实在分不清这二男一女究竟是何等关系。 那气度不凡的男子似是感受到了他研判的目光,只淡淡一眼扫来,眸中却带了万顷冷意。 小二正发着呆,忽的被这深不可测的眼神一惊,慌忙赔笑招呼道:“客官们上座,客官们上座!” 几人先先后后上了那楼。 小二端的幡然醒悟:这位冷面公子实在有几分风流本事,竟男女通吃起来?想着那少年肌肤细嫩,那女子腰肢纤弱的模样,小二不禁有几分艳羡地叹了句自个儿命苦,这才继续招徕起客来。 这一角座儿虽不如包间安静,却亦是无人走动相扰。点了几样清淡菜式便一桌用了起来。 这一用了不过一会儿,忽的那木梯噔噔直响,竟上来几个官爷般气派的人物。小二点头哈腰地跟在身后赔罪道:“几位爷且不要生气,这儿还有雅座,还请且将就着!” 为首一个男子腰间佩刀,横声道:“得了得了,滚吧你,好酒好菜的端上来。” 宋尔雅这一桌不疾不徐,用饭如常,却听那一桌趁着还未开饭的当口上,开始大大咧咧叨起事来。 “大哥,您可知道这京城近来出的大事儿?” 为首那个把刀从身上卸了,往桌角一拍:“老子什么事儿没听过?能有什么事儿?还不就是那户部蒋大人家女人的犯了瑞王妃,被当今圣上下旨给砍了?不过老子这也纳闷得紧,这井水不犯河水的,怎么就犯了瑞王妃呢?” 几个人立即便七嘴八舌起来,其中一个道:“大哥真是有所不知。这蒋家嫡子曾去平津侯府提亲被拒,大丢了面子,这才结下了梁子。听闻这瑞王妃长得那个标致哪……简直是艳得神乎其神……啧啧……若是我有生之年能得见她一次,便是死了也值啊!” 宋尔雅默然抬头,见苏恪手中木筷使得照常,面色却青了半边。 “相公,您多吃些。”宋尔雅连为他添菜解火,添得一旁锦绣直憋得犯傻笑。 那边桌的几个糙汉中又有一个发了话:“去去去,你们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小爷我知道个最新的奇事,如何?要不要听?” 众人都是急性子,见不得卖关子,便开始骂这吊胃口的罗里吧嗦。 那人受了催促,一脚豪迈地扒拉在凳上,道:“这事儿还是今儿个动身之前,小爷我听京城来的人说的。说这蒋家被皇上赐死了夫人,那蒋大人竟怕受女人牵连,不敢认他这原配,现在蒋家夫人那尸首正停在她娘家,你说这好不好笑?” 锦绣看了一眼宋尔雅,见她面色如常用菜,眸间却透露出在听的意思。 旁边一人连声惊讶,替宋尔雅道出所疑:“竟有这样事儿?蒋家岂不是当今太子跟前红人?皇上多少要顾及这储君脸面,再者这圣旨上也并未说诛九族,怎的这姓蒋的就不认了?” “这你便不知道了,蒋家要垮喽!” 宋尔雅看一眼苏恪,见他亦望着自己,不动声色。 说故事的继续说故事:“听闻这瑞王妃受辱后,孝贤皇后那边留下些老臣群情激奋得很,当即便联名参了蒋大人一本,说他管教不周,心怀不轨。你说这要丢官的事儿叫他摊上,他怎么还敢认她?”顿了顿,他又道,“现在这女人尸身虽摆在她娘家,可娘家也是要脸面的,也不肯认这早嫁出去而三十年来的女儿来。这下尸骨未寒,竟不知要如何葬了。” 还是老大一拍桌子,下了结论:“这再如何亦是结发的妻子哪,这姓蒋的看着便不像条汉子!狗东西。” “还有更惨的事儿在后头。”说故事的那位绘声绘色道,“这蒋家老子正焦头烂额,蒋家小子就后院起火。听说他前些日子犯了病,日日房事成性,将蒋府里的丫鬟都睡了个遍,昨两日还竟跑去强上了那病床上的蒋少夫人。” 强上?这颤声娇不过一日药效,哪来的日日成性?宋尔雅不禁心中存疑,且继续用着饭,便听他们说了下去。 那边立刻就有人插嘴道:“这小娘子不就是用来暖被窝的,换了老子,老子也强上!” 宋尔雅微皱了眉,听人继续说道:“只是这蒋少夫人身子骨本就似乎虚弱得紧,这一番折腾病更是重了几分。蒋家正上上下下一团子糟呢,分明没人照管她,听说最惨时连送饭的都没有……她这一番下来,一来怕是觉得受了辱,二来又怕是实在忍不住这无人照管的孤独日子,一人凄清悲凉地想着自己日日生不如死,便竟一根粗绳就吊死在了蒋家!” 宋尔雅抬眉,这京城场面竟已如唱戏般,转眼便风云变幻。 可仔细想想,却仍觉着哪里不对。蒋家便是再乱成一锅粥,亦不敢太亏了肖嫣。怎的竟连个送饭的都没有? 忽而她脑海中一片清明——是玉禾! 玉禾早已有孕多时,但肖嫣亦早便虎视眈眈。若是肖嫣亦诞下子嗣,恐怕玉禾便从此地位难保;聪明如她,怕亦是感受到了肖嫣对她腹中孩子的杀意。 只有一种方法能更为彻底地让玉禾拥有安全感,便是逼死肖嫣,让蒋家覆灭。 宋尔雅回想起她于侯府临走时,抚着小腹一脸绝决的模样,想起她眼神柔淡,却当中却参杂着对不同人的仇恨与温柔……不禁五味杂陈。 为了让蒋文材搅起这千层浪,她怕是领悟了王爷下药的真谛,亲自复再给蒋文材下了这媚药,又亲自将他推到肖嫣房中……这步步算计的结果,一是肖嫣身死,二则是肖、蒋两家反目成仇。 如此下来,肖家定会怪罪蒋家。加之瑞王派严阵相逼,蒋家恐怕离分崩离析不远。 但凡天下负心男子,常常伤害天真女子,却永远也不要得罪一个母亲。 她竟为了腹中孩子,点着了蒋家后院这最后一把火,亦是不知不觉中替宋尔雅出了口气。 可覆巢之下,她做得这般决绝狠辣,亲手毁了孩子父亲……她今后可会后悔? 只是如此亦好。玉禾往后孤儿寡母,若是下定了决心要这孩子奋发图强,从头考取功名,便就算只是个秀才、举人,往后哪怕只做个教书先生安稳渡了一生,定亦是过得比这步步艰险的蒋府中好。 人到穷山恶水时,总有偏招。 宋尔雅想到这里,不禁松了松心头。可这一松,便听到那人继续道:“小爷我这还有一事,你们要听不要听?” 众人道“要”,那人便不磨蹭,正色道,“听说宫中贵妃娘娘疯了。” “疯了?” “是啊,疯得不明不白的。具体为何,我等人亦不便打听,只知道似是为了皇上。” 苏恪嘴角竟勾起一丝笑,叫宋尔雅看了脊背发凉。 “为了皇上?也是。坊间都传皇上病重,贵妃娘娘亦真是情深,都担心得神志不清了。” 宋尔雅嘴角亦开始弯起。 其实哪是伉俪情深?怕只不过是受了莫大刺激与惊吓,又饮下五石散之故。这句“情深”用到了贵妃身上,竟是天大的讽刺,天大的笑话。 往后此等赞美话若传到她耳中,她清醒之余若听了,定会更加病重。 恐怕她这后半生都要在时断时续、时醒时疯的日子中渡过了。 这厢小二麻利地上了菜,几个人又开始东扯西扯。有人听了这些个八卦,却仍是十分执着于瑞王妃的真面目:“话说这瑞王妃不是生得如妖精似的么?方才哪位兄弟说要以死相见了?” 一位仁兄便站了出来道,“这瑞王妃听说是个厉害人物,却可惜嫁错了人。” “嫁错了人?” “是啊,嫁了瑞王怕是可惜了。”那人得意洋洋道,“这瑞王娶了个天仙似的女人,却恐怕连女人怎么用都不会?” 苏恪寒眉一竖,拳头攥得咯咯直响。 宋尔雅不说话,只戏谑地挑眉望他。 正当时,一处包间的门竟忽然开了。这包间一开,竟飞出一只碟子,砸在那群糙汉跟前。 有人声斥道:“甚么腌臜下人口不择言,竟对瑞王出口相辱!” 端的是一片娇声,却满腔怒气冲冲。 第49章 倒台 这忽如其来的女声叫几个爷儿们俱是一愣,转眼间齐刷刷地看着老大的脸色。 老大看上去是个要脸面的,当时便扯了嗓子嚷嚷道:“大爷我这儿说着笑话呢,小女子不爱听?边儿玩去!” 过了一会儿,那厢房门便一开,出来个明艳照人的女子。她头上戴了一对芙蓉金花,缀着颗颗白玉小珠,颈上挂着碧玉的项圈,身上穿着兰色淡绸子制的夹袄裙褥。 看上去是个富家小姐,脸色正沉着。 那小姐身后跟着一位嬷嬷、一名侍卫。那嬷嬷脸色很是傲气,劈头盖脸便是对这些个粗老爷们训道:“我还当是什么泼皮,竟侮辱瑞王那谪仙般的人物。真真是嘴欠当打的!” 那嬷嬷骂完了,便又回过头来,满脸堆笑哄这小姐道:“小姐乖,咱不与他们一般见识,好好回去用饭,昂?您看,堂哥都还在里边等着呢。” 几个大男人面面相觑,怕都被这阵势震得有些懵。 却不想那小姐得理便不肯饶人,转身从那包间中拿出一副画来,一仰头,冲着他们娇声道:“这样罢,你们每人对着这瑞王画像磕一个响头,本小姐今日便放过你们。” 宋尔雅侧着眯眼看那画,斜飞入鬓的剑眉,炯炯有神的深眼,挺拔的鼻骨……俱是她夜夜抚过的。 再看看跟前与自己对坐之人,端的一笑。 这……真是有趣得紧。 苏恪却自发忽略宋尔雅的目光,淡淡掠过这一主一仆,兀自伸过骨节分明的手,稳稳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 “笑话!”那老大毕竟是老大,且一听竟要磕头,脸色当即便有些挂不住道,“叫老子对着这破画磕头?我呸!不就是他生得好些?” 有人在一旁立即凑合道:“是啊这位小姐,俺还就不明白了……这您若是敬仰太子爷倒也罢了,可这下倒维护起这傻王爷来?” 谁知那小姐竟暴躁万分,那娇美脸蛋颜色一变,“撕拉”一声便从身后侍从腰间拔出一把刀来,照着那老大便是兜了下去。 那老大抽刀来挡,“哐当”一声响,这娇小姐手中刀便斜地被挡飞,在空中转了个向,呼啦飞向宋尔雅。 宋尔雅冷眼坐定,早在沉雪动作之前,便有人已飞身而过,以一把匕首为她挡开那刀。 白晃晃的大刀坠在地上发出震响。苏恪顺势凌厉一抬脚,便将那刀踢回小姐跟前。 “啊呀!”那小姐被惊得往后大跳一步,呈现出脸色煞白一片。 苏恪转过身来望宋尔雅,眸光渐冷,却掩不住他眼底虚惊一场。 “我没事。”宋尔雅心意微暖,淡淡道。 “这几个无赖侮辱大靖朝堂堂皇子,你们却是帮着他们?是不想活了么?”那小姐梗着脖子,朝着苏恪喊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我爹爹可是梁州刺史,你们脚下踩的这片地界,可都是他管着!” 几个大汉这才知道是惹了梁州刺史严竟的嫡女,都是一颤一愣的呆住。 苏恪眼底一怔,缓缓回头那一瞬,叫那位小姐渐渐瞪圆了眼睛。 此时厢房中走出一名劲装武将模样的男子,唤道:“阿馥!” 转而见这堂中一地狼藉,似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朝着那一旁的嬷嬷斥道,“你不看好小姐,竟又让她使刀弄枪?” 那嬷嬷面色一僵,慌赔罪道:“不、不,表少爷,今日实乃这几个无赖惹事,您瞧——” 那被唤作“表少爷”的男子生得高大威猛,却看着是个粗中有细之人。见自家表妹那一副怔怔如中了邪般的样子,不由得心中起疑。 再一顺着表妹的眼望去,他亦是愣在当下。 此时宋尔雅不由莞尔一笑,兀自拍手赞道:“好,好,好。” 偌大厅堂里只听她一人娇笑,显得略有突兀空旷。 几位大汉见了这便桌上还坐着位绝代佳人,端的眼都直了。 “不愧是美人出刀,王爷今日这接刀速度倒是比沉雪还快。”宋尔雅坐得端庄,望着那位娇小姐,泛着一双潋滟桃花眼,扬眉笑道,“严小姐,你可还好吧?可有伤着?” 苏恪似不满宋尔雅前一句暗讽,眸色微沉。 那几个大汉还未明白这状况,只听得“王爷”一句,便吓得哭爹喊娘跪下道:“这位王爷……小民几个乃西区投军杀羌族蛮子的,此来面前冲撞了您与这位大小姐,还望您与小姐法外开恩、法外开恩哪……” 苏恪冷眼一挥袖,“滚。” 一群人得了个“滚”字,便如听了天籁般千恩万谢,忙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走人,当中有一个小哥们,临走前不忘拜了拜苏恪,眼泪汪汪插了句道:“这位王爷哪,您是天潢贵胄这一干人里的,今日我们哥儿几个有眼不识泰山说了浑话,您可别跟那位瑞王爷说……” 这敢情竟不知道面前这位便是瑞王? 宋尔雅被逗得“扑哧”一声笑了,看苏恪斜飞了个冷眼过来,她这才忍住了笑,挥了挥手道,“行了行了,我们王爷会替你转告的。快走吧。” 此时小二端着菜正准备上楼来,见那几个汉子正要下楼走人,慌忙追着道,“嗨!给钱,爷几个,菜都做好了,您给钱哪!” 便追着走远了。 二楼此刻便只留下这几个人,面面相觑。 “苏、瑞、瑞王爷……”严馥显然是认出了苏恪,这厢面色红一阵白一阵地变幻着,手中帕子一阵阵绞着,嘴中喊了半天才喊对了名儿。 高嬷嬷行礼笑道:“这位小姐,还有王妃您没叫呢。” 严馥惊了一下,目光这才复又转到瑞王身后的佳人身上,一时间似是愣怔于她的美貌,说不出话来。 倒是身侧她表哥代她上前礼道:“王爷,王妃。在下李青,奉平津侯与严大人之命,前来接应王爷至梁州。这是严大人家中独女,王妃若是得了不嫌,叫她小名阿馥便是。” 苏恪微微颔首。 宋尔雅则是一笑,道:“正准备歇下再寻你们,倒是巧了。” 前几日她便从苏恪出得知,父亲与哥哥早已打通梁州地方的关节。此去出了京城,自有人前来接应。 李青此次带上了数百兵马侍从,这一路声势浩大,所到之处侍从占满了城中大大小小所有客栈。此去与他们汇合后,越是行路高调,太子的刺客便越是不敢下手了。 只是这接应便罢了,竟接应出个娇小姐来,叫人实是始料未及。 那人倒是艳福不浅。 苏恪忽的打了个喷嚏,下意识地回头看宋尔雅。 严馥有表哥解围,便缓了些过来,朝二人娉婷一礼,想了想,终是有些不好意思道:“爹爹命堂哥来接应王爷与王妃,可我恰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便吵着要表哥带着一同来了……还望王爷、王妃恕罪。” “严小姐有心了。”宋尔雅皮笑肉不笑。 严馥有些脸红:“方才有些失态,还请王爷与王妃不要往心里去。” “严小姐是为王爷好,本王妃怎的会心里去呢?”宋尔雅淡笑,“这往后一路还请严大人与严小姐照拂,实在是感激不尽。” 严馥这才松了口气,爽朗笑道:“这我便放心了,王爷王妃,这客栈中常有人来人往,二位不如进包间一叙?” 苏恪不动声色瞟过宋尔雅:“不必。” 宋尔雅冷眼睨着苏恪,果真是早有预谋。她道:“你们且去吧,我有些乏了,去歇着。”说罢扭头便走,全然不顾场内人的面子。 还刚一沾那客栈的床,苏恪便跟了来。 宋尔雅没好气翻了个边,不理他。 身后的人从颈间伸手过来抚摸她脸。宋尔雅一把拍开:“去你的。” 结果被连人强硬地翻过身来。 “干什么……嗯……”话未说完,嘴便被他堵住。 …… 这几日赶路他不曾碰过她,方才她吃味而走,倒叫他跟上来捡了便宜……既是捡便宜,又怎能随意罢休?他唇舌掠过之处激起阵阵颤栗,叫她浑身发软,直到最后她气喘吁吁地伏在他肩头,他才饶过她道,“吃味?” 他犀利的眼神叫人根本无法撒谎。 宋尔雅点了点头,“正是,又如何?”只是其中主要原因确是因为自己乏了。她想着将他扔给那严小姐对付一番试试,却没想到他跟自己跟得这么紧,心头一笑,恶意讽道,“好好风流王爷不做,做起跟屁虫来,怎么,小屁孩要喝奶?” 苏恪心头火起,转念又似想到什么一般,带着几分摄人邪笑道:“是,你说对了。” 宋尔雅还未有所反应,他便埋头而下。 宋尔雅窘得满脸通红,可却再无力推开他。他拨开她衣襟,从锁骨吻到乳首,种下一片妖艳红梅…… 大汗淋漓之后,她无力躺在他有力的臂弯中。 头上忽而传来他沉沉话语声:“还记得上次何谦来王府?” 上次何谦来王府……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宋尔雅想到了什么,暗自心惊,“王爷?” “正是那次,他名为传战书,实则过来通知我,梁州刺史已是我们的人。” 宋尔雅定定想了半天,照着他胸口咬了一口,窝在他怀中闷声道:“我当是何事,都不愿当着我说。” 苏恪吃痛闷笑:“你身边的人不一定可靠。” 宋尔雅一愣,旋即是自责。还好此事自己不知,若是自己知道后随意跟莲华提起…… 苏恪将她被角掖好,低声道:“休息会,你辛苦。” 这话却生了歧义,叫宋尔雅又是脸红了一番。 …… 是年元日,瑞王持圣旨至梁州,上谕:瑞王病愈,此去着瑞王督军,率领全军奋勇抗敌。 朝中上下,无不震惊于瑞王的病愈。 留言碎语渐渐充斥京城。 有人说瑞王装傻已久,有人道瑞王妃识得妖术,能治病害人。不然怎会容貌如此艳丽不凡,不然权势压人的肖贵妃,又怎会见她一面后又忽然疯癫? 东宫一片镇静。 武安侯府嫡子奉旨升职走马上任,司职监察百官,再参蒋文材一本。 蒋家自此,彻底垮台。 武安侯世子在肖相的扶持下,接管蒋平原有的清流一派。 第50章 奔马 一行人浩浩荡荡过了业成,一路向西南行路后,城池便越发稀少。 许是人迹罕至的缘故,四周风物景象,亦开始越发显得萧瑟起来。 客栈渐少,好在李青带了许多干粮,南方又水流丰泽,如此行来倒也顺风顺水。 再向南行了数日,竟然越行越暖。锦绣来时匆匆带的厚衣物俱作了废,好在严小姐早便料到此事,带了许多时兴衣物来。宋尔雅原不甚喜欢她一惊一乍,但一路得了她照拂颇多,加之相处下来亦发觉她是个率性直白之人,便也心底里渐渐对她有了两分欣赏。 今日赶路不甚急,宋尔雅与严馥于马车中百无聊赖对坐着谈天说地。 严馥手中正拿着一对绣鞋出来给宋尔雅瞧。虽她只是刺史之女,不能与侯府闺秀相比,但从这绣鞋十分精进的绣工便能看出,其父严竟亦是在她身上下了很多心思。 宋尔雅见那绣鞋十分喜欢,正巧想着自己绣工不好,便请她指点一二。严馥好歹在民风彪悍的边关长大,是个爽落女子,便一口应了下来。 二人如此正讨论得起了些兴头,却不料马车侧帘子忽然一把被撩了开来。 帘外现出一张俊美无双的脸,双眉间竟少有地表露出舒坦的颜色,正是苏恪。 宋尔雅正听严馥说得入神,这番呼了一口气,抚胸笑斥道:“你偏要吓死我?” 苏恪一低头见严馥亦在车内,朝她一颔首后,转而对宋尔雅,眼神灼灼吐出二字:“出来。” 出来?宋尔雅挑眉。 倒是严馥对往来梁州这一路似乎十分熟悉。她知道其中缘由,笑对宋尔雅道:“王妃这一路赶路辛苦枯燥,今日便跟着王爷出去散散心罢。” 宋尔雅一愣,散心?这正值冬天,梁州虽已是靠南地界,可这几日所过之仍还是一片荒凉,她可不想见几棵发黄的草木。 “不去。”宋尔雅看一眼苏恪,残忍拒绝。 等等……他平日里凉薄犀利的眼神,现下怎么竟透出一丝幽怨来? 严馥在一旁看得满脸艳羡,哈哈笑道:“王妃快去吧,王爷今日看起来很高兴呢。” 宋尔雅不知这两人俱是卖的何等关子,但见严馥一脸的期待,苏恪亦是闷声不响看着她,似是十分坚持。 宋尔雅终是被说动了,垂下眼眸道:“好罢,便就一会儿。” 马车便立即停了。宋尔雅自车中站定一瞬,撩了前面帘子,准备下车。 可还未踏出一脚,便被人握了手腕与腰肢,如风卷流云一般,一把带到马上。 她裙摆在空中划过弧线,飘逸如四月繁花,叫车内的严馥都看得痴了。 “啊——”宋尔雅吓得长长惊叫一声,瑟缩着任他低低笑着一手搂住抱在胸前。他另一手轻轻一驭,身下的宝马便如利箭般飞驰而过。 她感受到剧烈的颠簸和身后沉稳有力的胸膛。 耳边是呼呼的风,刮在她纤嫩的脸颊上,却丝毫不见冷风刀子似的那样的疼痛。 “睁眼。” 耳畔声音微醺。 她依言缓缓睁开—— 这是一片新的天地。一切竟都是绿的。 草原是绿的,零星几棵大树是绿的,就连远处一汪湖泊被映照得也是绿的。 那浩瀚广博的天蓝成一片,就连云朵,竟也似画中一般飘逸灵动。 宋尔雅粲然一笑,瞳孔中全然如见了奇迹一般欣喜若狂。 她曾以为京城是世间上最恢宏庞大伟岸的事物,却不想这老天爷鬼斧神工一般,在这一路萧条之中,竟为她呈现出一片柳暗花明的春意! 今日正是元日。京城怕仍是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一片,而千里之外的梁州,竟已开春了! 连日这一派枯燥的赶路,加之这途中景色俱是无味。此番宋尔雅张开双手,叫出声来:“啊——” 苏恪唇角一弯,手上将她揽紧,驭马加速狂奔。 宋尔雅回头,从未见过他这般肆意的表情:“苏恪!” 迎着风,他悦然应道:“在。” “教我骑马!”宋尔雅大笑,声如银铃。 苏恪抿嘴笑而不答,手中缰绳却陡然收紧,身下马儿乖乖停住。 他旋风一般稳稳落地,仰头朝她张开宽广的双臂。 阳光落了他满身满脸,将他眉骨勾勒得愈发宽广宋尔雅满心欣喜,双眼一闭,她全然信任地坠落于他怀中。 脚下是软茸的草地,那高大的骏马正喷着温热的鼻息,朝她示好。 宋尔雅遥想幼时,曾随父习过骑马。那时光景虽亦美,可那京城郊外,哪有这浩瀚草原这般宽阔?后来渐渐她又被养在深闺,京城贵小姐自然便不便接触这些。 自此渐渐便忘却了许多马术。 可她这么些年,始终忘不了当时那驰骋的自由之感。 今日再得此良机,她是不论如何要再学的了! 女子习骑马是实为少有,但苏恪听她说出这略带刁难的要求,竟十分爽快地将那缰绳塞给了她。 不仅如此,眼中竟多了两分惊讶和赞许。 宋尔雅被他抱上那乖巧的马儿,听他口授要领后,朝他一笑,假意谦恭道:“王爷,献丑了。” 苏恪淡笑,手中缰绳却未松,一路小跑引着她,护着她。 “若是让世人知你堂堂瑞王为我牵马,怕是要笑掉大牙。”宋尔雅直立坐在马上,笑道。 苏恪扬眉回首:“又如何?” 这回头一瞬,宋尔雅捕捉到他面上全无在京城之时的城府,却更多带了两份桀骜大气。 她默默地便竟就这么想着:梁州此地虽战事压人,但并不比京城烦累,亦无朝中微妙关系需要操心。此地牛羊遍野,四季如春…… 若是能与他安然终老在此,亦是个好的选择。 这一路想着竟未发觉地势逐渐走高。直到苏恪一手悬崖勒马,她才发觉身前是一处陡崖。 此处是一个高高山坡,宋尔雅正立在它的尖头。 周围广袤草地均在它脚下盘旋,绵延,臣服。 一人一马虽渺小如斯,此刻俯瞰大地,却竟如尘世主宰。 日头正高,远处有三两野兔在奔走食草。 怪不得西羌屡犯边疆。这样一片美丽肥沃的土地,叫人怎的不会垂涎? 宋尔雅抬眼,空中云朵大块大块变幻莫测,却正显着一副人脸似的形状。 她忽的一愣。 曾于古籍中读过,梁州边境的百姓以各民族混杂居住居多,久而久之便自形成了一番独特信仰。 他们信这天上的云朵。若是这云朵成了人脸形状,便是天神显灵。 这一刻若是对着那偌大的云朵神灵许愿,此愿便一定求而必得。 “苏恪,你可有愿望?”她沉寂许久,忽而仰头问他。 他亦沉沉看着那云朵,毫不思索沉然道:“有。” 宋尔雅看他坚毅的侧脸依旧迷人,转过头来俯视那满满原野,兀自莞尔:“当是如现在这般,立于高处,君临天下?” “不。” 倒是出乎意料的回答。 但见他缓缓开口,牵动着喉结:“此生之愿,唯许宋尔雅一世繁华。” 宋尔雅抬到一半拨弄发丝的手,缓缓僵住。 “坡顶风大,回去罢。”他脱下外袍罩于她身。 他牵着马儿,她安静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背影,心中一片柔软,柔得要腻出水来。 忽而他一顿,回头问道:“你……” 这“你”字还不曾说出,她便来不及反应,恍恍惚惚连人带唇撞了上来。 苏恪就这么攥紧了拳,俯身低低注视着她。 她仰头看他,眸子里的艳色,成了勾魂的法器。 她忽而被一阵万钧之力带倒,还未来得及反应,已身躺在草丛只中。 “尔雅……”他的吻劈头盖脸地压了下来,带着淡淡青草的香,这一路侵袭他坚定却不曾有半分粗鲁,却只是不停吻着她的唇和眼,眉和鼻,再未曾有别的多余动作。 直到她被轻轻挪了地儿,纤细的腿上感到一个硬硬的物体抵靠着她,顿时脸上便发了烫。 “王爷……”宋尔雅一时意乱情迷地低唤他,手中抓着他衣襟,却不知是要推开还是要拉近。 他炙热的吻挪到她耳垂后,惊起她一身细小的鸡皮疙瘩,以及连连的惊喘。 “啊——!”唇舌交缠之中,忽听一声惊声的尖叫。 头顶上的男人眼神一愣,停了动作。 宋尔雅脸上发了火烧一般,一把推开苏恪。 那人看到来人却收了惊讶,慢条斯理站起,以修长的手指掸了掸衣上的灰尘:“二位,巧。” 竟是严馥与李青二人,一人乘着一马,正立在不远处。 为了避嫌,李青已然将脸别过;但严大小姐究竟是未出阁的女子,如此场面叫她见了,已然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仍原地愣怔着瞪大眼睛望着宋尔雅与苏恪。 李青下马叩首,脸上一片歉意:“王爷,臣等不是故意而为之,只是王爷出来已久,臣等担忧王爷安危……” “无事。”苏恪点点头,打断他的解释。 两个男子已恢复正常,女子家却大相径庭。 严馥脸上红白一片还未散去,此番苏恪如此轻描淡写,却丝毫不能化解她的尴尬。 宋尔雅更是尴尬万分,颇有几分怒气地瞧着苏恪。 倒是苏恪慢条斯理轻咳了一声,对李青道:“久闻李都尉骁勇过人,今日既然来了,不妨便随本王小试一番,权当博佳人一笑。” 第51章 狩猎 李青亦才二十岁模样,宋尔雅却早便听说过他军中威名。 此人虽家道中落,寄居在严大人家中,但自幼聪明精进,尤其十分尚武。此番他一听王爷竟丝毫没有架子,出口便要与他比试,顿时两眼放了光:“王爷请示下。” 苏恪不疾不徐将才刚整理好衣襟的宋尔雅拉过来,扶坐上马。 他一路牵马而行,思忖片刻,道:“梁州此地竟有如此生机勃勃之景,其间当有许多猎物才是。”他轻咳一声瞟着宋尔雅,一本正经:“王妃昨日才道要食肉。” 李青一愣,不想王爷这严肃模样中竟说出这般话来。他本就话少,一时半会不知要用何语气来答,愣了愣后,他才缓过来单膝跪地告错:“是卑职的错,这一路只带了行军干粮,实在委屈了王妃,还请王爷责罚。” 真是个死脑筋。 宋尔雅“扑哧”一笑,爽朗道:“李都尉不必自责,王爷是跟你开玩笑的。这一路行来,士兵俱是疲累乏味;今日实在好天气,我们又得了这样一块美地,晚上若是扎了帐子,火烤美味,岂不是更妙哉?” 严馥一听,连拍手跳着赞同:“王爷、王妃好主意!真是许久都没见过狩猎了!” 李青又是一愣,这才听明白这一对人的意思,不好意思地拱手道:“卑职这就去办。” 日头正要落山,四人策马归队,已有士兵扎好了营地。宋尔雅从未住过这营地,想着今日要在野外过夜,亦是觉着有几番意思。 锦绣从未见过这般壮阔的绿色,又见王妃久去之后才将将归来,老远就兴奋又埋怨地跑上来,挨着宋尔雅袖口道:“王妃!您去哪儿了,可把我们好找。” 宋尔雅正欲开口答她,却瞟见严馥正掩嘴吃吃地笑,不禁双颊一红。 “王妃一惯,倒是胆子肥了。”头上传来微冷的声音。 正是面色清冷的苏恪,将宋尔雅肩头一揽,目光扫过锦绣那落在宋尔雅袖间的小手。 锦绣下意识中嗖得一抽手,一面偷偷瞧着苏恪和宋尔雅的脸色,一面心中惴惴不安地想着:王爷平日待她们这些王妃身边的人虽是不咸不淡,却亦从未刁难——可今日是怎么了,王爷竟如此的凶…… 高嬷嬷却是个贼精的,上前赔笑道:“王爷莫生气,锦绣这丫头老奴替您教训着。” 虽是这样说着,可眼底却将王爷手中动作看了个一清二楚,老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了许多。 宋尔雅嗔一眼苏恪,正要开口,却听后边传来一阵疯狂的欢呼雀跃。 果不其然,兵士们一听都尉道要狩猎,俱是兴奋起来。那原本因旅途疲累而灰蒙的一双眼,倏地被点亮了。 李青是个真汉子,一声军令下,士兵齐齐列队,站得如白杨一般身姿挺拔。 “这都是卑职手下的精锐。”李青说起这些士兵便十分自豪,面上俱洋溢着万分豪情:“王爷,您先选。” 苏恪一颔首,丝毫不客气地自那一队整齐划一的士兵面前迈身而过。 他沉声有力道:“第一排,出列。” 待苏恪选完,李青亦选好了几人。 ——二人每人带着十名士兵,一个时辰之内回来,若是谁带回猎物更多,谁便获胜。 沉雪拿着一注焚香用以计时,凑着火把点燃。 “表哥英明神武,定要拔得头筹!”严馥于马上李青笑道。 虽胜败俱是游戏,但此番比试好歹是男人的尊严所在,李青抚了严馥香软的发鬓,笑道:“好。” “王爷权当玩玩便可,一路当心。”宋尔雅直立,轻抚马首,勾起潋滟唇角。 “嗯。”鼻尖哼出短短一字,妥帖淡定。 一干士兵仆从全部席地而坐,激动地翘首以待。沉雪立在香前,清声呼道:“出发!” 二人的两队人马便朝着不同的方向飞奔而去。 她目送他英姿飒爽的背影渐行渐远,不禁心悦。 炊事这边已张罗着升起火堆,架起高锅。锦绣与高嬷嬷亦上前帮手。 大约香还燃剩下三成模样,便有人急匆匆回来了。 来人正是李青,满载而归。他一人独坐马背上,除此之外,那马亦驮着两只毛色油亮的大狍子。 他身侧一名副手则拎着好几只壮硕的野兔。 其余士兵手中皆有斩获。 严馥一时欣喜若狂,鼓掌叫好,宋尔雅亦对李青身手赞赏万分。在场之人无人吝惜掌声,全然一心为英雄喝彩。 李青满头是汗地驭马而来,将箭取下搭在马背上,拱手朝宋尔雅道:“王爷还未归?” 宋尔雅看那香还剩下两成有余,不知他为何此问。便答:“还不曾回来。如何?” 李青当下神色便有些急切起来。 宋尔雅看他脸色有些不对,正色问道:“究竟怎的了。” “太阳要落山了,这草原夜晚偶有狼群游荡……”李青说到一半止住。这一队人马不过十人而已,若是太晚归来,遇上狼群…… 宋尔雅心中亦是一惊。 李青看了看天色,又看了那行将燃完的香,懊悔单膝跪地道:“王妃……卑职有罪,卑职这便去寻王爷!”……他只逞一时快活应了王爷,却忘记了这等要紧事情。方才他一路狩猎,归途才想起狼群此事。 说罢连汗都不曾擦拭,便又带着一队人上了马欲走。 “且慢。”宋尔雅忽而出口叫停。 李青转头,诧异地望着这位王妃。 “香还未完,再等。”她扬袖,镇静如供奉台上的神灵。 她眸光沉静如水波潋滟,叫李青心中一愣。初见这王妃,只道她是美貌非凡,艳色无双,却不知她竟这般淡然自如。 颇有巾帼之势。 “李都尉不必担心,王爷不如你想得那般弱。”宋尔雅坦然一笑,一语道中李青所忧,继续道,“王爷虽不在梁州草原长大,却亦自有他的本事。” 李青被说得脸上白了一阵阵,慌忙道:“卑职不是这个意思……” 宋尔雅不再辩驳,只抬高了眼眸,定定望着那落日不语。 一时气气氛中有些冷寂,所有人俱是正襟危坐。李青默默下马站定,瞥一眼被惊得已然有些花容失色的表妹,示意属下做好随时策马准备。 沉雪依旧是那清冷秀气的少年模样,面色不改分毫,缓缓抖落一地香烬。 忽的,那香雾最后一丝缭绕中,宋尔雅看见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队疏落人影。 是他! 严馥亦脱口而出:“是王爷!” 全军定定望着同一个地方,注视着那一行人渐渐走近。 是他领头一马当先……待他近了,再近了,众人才发觉他竟与一名士兵同骑一马,自己的马背上却赫然压着一团庞然大物。 宋尔雅定睛一看,那竟是一头熊! 一干男子们在侧旁观,却仍阻不了宋尔雅身为王妃,一声欣喜高呼:“王爷!” 她亦顾不得锦绣在侧唤她,只一人提着裙摆飞奔朝他而去。 苏恪潇洒下马,将看起来娇小而轻的她一把揽住。 李青满头冷汗未散地走上前来,面色却已舒展七分,单膝跪地服输:“王爷神武!” 宋尔雅这才发觉了什么,抬眼一扫苏恪带回的猎物:除却那一头壮硕无比的黑熊,此外竟还有一只结实无比的公鹿,俱由马儿驼了过来。 至于那小家伙们,数量自是不必多说。 李青自幼在梁州长大,这一路风物自然再熟悉不过……宋尔雅听苏恪说要比试之时,心中只当他是说说游戏而已,却不想他这等厉害,竟完胜李青! 如此想着,越发微微而笑。 苏恪朝李青微微颔首,回头望着宋尔雅面容欣喜万分却仍未散去那略略的紧张,低声朝她道:“怕我回不来?” 宋尔雅一笑:“不怕!” “这才是宋尔雅。”苏恪淡笑一句,将手中箭簇一扬,扔给了沉雪。 下首端坐的所有人,俱注视着这一对英雄美人,端端地被晃煞了眼。李青一声令下,大伙儿便各自忙碌烹煮起来。 火焰热腾腾地散去了夜的冷气,食物的香味细细密密地传入宋尔雅鼻尖。 锦绣在府中长大,与宋尔雅一般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得了那烤得焦香四溢的兔肉便往宋尔雅手中塞,一边拉着宋尔雅的袖口道:“王妃,这个味好呢……” 不想锦绣这话才说到一半,却看着宋尔雅身后,抖索了一下,默默地将手收了回去。 宋尔雅回望苏恪,正以一双淡淡寒眸视人。 今儿个是怎的了?宋尔雅亦微微不解。锦绣与她一向较好,便就算是偶有稍稍逾矩之说,亦无可厚非。 手中被塞入一把纸包,宋尔雅低头一看,不禁哭笑不得:都道他是谦谦君子,此番竟如此蛮横霸道,跟一个丫鬟计较起来。莫非他给的肉,偏偏便更香一些? “今日元日,多吃些。”他望着她淡淡吩咐道。 宋尔雅一愣……忽而想起,今日竟真是元日! 以往在侯府中过元日,她俱是欢天喜地地叫娘亲宠着,蜜饯儿果子地伺候着,汤婆子暖炉儿抱着,听着那墙外鞭炮阵阵…… 现如今嫁给他第一个元日,竟疲于奔命一般,甚至不知明日作如何发展。 但有他在侧,她自是无悔。转眼望着四周各自火堆前的面孔俱是喜气洋洋,丝毫不像是将上战场之人,她心中一动,顿有些感慨。 这军中之人,但有享乐,便一定要讲求及时。只因谁都不知明日是谁要战死沙场,黄沙埋尸。 这情怀也豪迈,也悲凉。 宋尔雅与苏恪对望一眼,默契而立,双双举杯。 喧闹的人群立即噤声,数百双眸子俱是怔怔望着这年轻骁勇的王爷。 苏恪望着那一张张年轻面孔,淡道:“本王身无别物,只以此酒,代梁州城百姓敬你们。” 他沉稳的声音飘散在空旷的野地里,深黑的眸光在火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李青将手中酒杯一扬,高呼:“王爷千岁!” 下首士兵得了号令,俱是齐齐高呼“王爷千岁!”虽只有数百人之众,却声势整齐,颇有气吞山河之势。 这热血沸腾的高呼声一声声不断,李青亦下意识偷偷望着那接受众人顶礼的瑞王。 他原以为瑞王是高高在上的皇亲贵族,不想他竟有这样的气魄胆识。不禁敢放下身段与他戏耍,更是敢身属军营,敬重士兵。 心中不禁一阵豪情。他端了酒杯,双手置于头顶,对着瑞王道:“王爷,请。” 苏恪勾起唇角,一饮而尽。 李青亦一饮而尽,将酒杯倒置,望着苏恪。 两个男人相视而笑。 宋尔雅亦知,这双眸之间除了单纯论酒的快意,更多了许多男子间的志同道合的惺惺相惜。 宋尔雅适时朝严馥道:“此去还望李都尉与严小姐多多照拂。” 严馥微笑道:“哪儿有的事儿。承蒙王妃青眼,若是王妃不弃,还请您久居刺史府,好让臣女多陪陪王妃解闷才是。” 宋尔雅望一眼身侧正与李青低声说话的苏恪,笑道:“正好。那本王妃便请严小姐做主安排。” 这冬夜的酒与野味竟拉近了几人距离。伴随着士兵的欢声笑语与猜拳声,所有人俱是渡过了一个愉快无比的夜晚。 饭足离席,宋尔雅却寻不见苏恪。 这一路行至她的帐子前,她忽而回首,下首扎营的帐子顶顶不绝,一路蜿蜒出点点星光,在这广阔天地中,显得静谧而温柔。 不远处他正低着头,默默抚着他身前的黑马。 宋尔雅近前,轻声道:“王爷。” 苏恪似并不诧异她来,只淡淡应了一声。 宋尔雅望着他这马,想来它一路似乎性格十分温顺,而脚力却十足。不禁问:“此马可有名字?” 苏恪微愣:“不曾。” 他不擅取名,亦惜字如金,更不喜叫人名字……更何况是马。 宋尔雅了然一笑,“不如我替他取一个?”想起今日那坡顶之上俯瞰万物之情境,她不禁脱口而出:“便叫登极罢。” 登极。 苏恪亦想到了那一层,颔首而笑:“好名字。” 转而,他似是对她交代道:“明日便可到梁州。” 宋尔雅点头,想起方才严小姐口述的那一番安排,问道:“王爷有何打算?” “你便安顿在刺史府。” “那王爷?” “本王要去军中。”苏恪抬眼望她,水蓝色裙摆在夜风中飘扬翻飞,“梁州城是安全之地,前线却不可无人。本王既是来了,便不会负父皇所托。” “王爷,”宋尔雅想了想,终是直白道,“王爷不让我去?” 苏恪点头不语。 “为何?”宋尔雅倏地有些诧异。照苏恪这般不按常理行事的性子,若是她执意要求,他亦定会带她一同随军。 转而她忽然想起今日他对锦绣的苛刻,忽的了然了半分。 他怕是心意已决……明日一到梁州,他便恐要马不停蹄去往阵前。 他竟在以他的方式,珍惜与她相处的时间。 即使有些笨拙和霸道。 宋尔雅一笑,正待开口,却见他面色忽的有些不好,将她打横一抱,入了帐中。 第52章 算盘 这帐内虽不如王府宽大奢华,却仍是宽敞温暖。苏恪将她轻轻放在那简易榻上,躺在她身侧。 灯影照不出他模样,宋尔雅微怔,揣测着他的心思。 “李青年少有为。”他口中吐出这几字。 虽是不着痕迹,却仍然听出他有要重用李青的意思。 “难怪……”宋尔雅想起今日,苏恪堂堂王爷竟屈就与一介武夫戏耍比试……原竟是要收买人心。 于李青这等嗜武如命的铁血军人,此法或许正是笼络他的最好办法。宋尔雅不禁暗叹:这一招一式,竟皆是他心思缜密安排好的机关算计。 她想起方才话题,转口问道:“王爷却还没告诉我,为何不让我跟着去军中?” 苏恪不曾想她竟缠上了这问题,忽而咳了一咳:“王妃留在刺史府,亦是有要事要办。” 宋尔雅便侧过身,以肘撑床板,一脸狐疑审视着他。 他俊美的面容上竟染着一丝可疑的微红。 “有何事如此重要,却非得叫本王妃在刺史府办?”宋尔雅越发奇怪。 他眸光由略略尴尬转而泛着一丝着恼。 忽而他翻身伸手一把捞住她,气息不稳地轻吻她下巴:“尔雅……我们要个孩子……” 宋尔雅恍然大悟,随即是满心打鼓——他竟打的是这等算盘! 身侧这个男人是何等尊贵,却不想亦有如此贴近小民的心思。宋尔雅虽有些哭笑不得,却在心中想了一圈他的意思,直到想得心中阵阵泛酸。 他借着子嗣之名,的的确确是真心想要爱护她,护她周全——可她想着想着,却又想出了另一层意思来:现如今朝中皆知瑞王与肖贵妃撕破脸皮,太子虽不明说,但必会穷追不舍。他这般急切想要子嗣,怕亦是想要给她留好万不得已的后路,在最坏的结局下给她留下一个寄托…… 她这么想着,有些闷闷推开他道:“苏恪,你休要叫我不得安心。” 苏恪一愣,固执地环着她,一手在背后沉沉安抚道:“不是别的意思……只是今后你有了子嗣,说起话来便更有分量。” 宋尔雅抬眸望他凸起喉结,继续闷闷道:“不是要将我撇开的意思?” “不是。” “亦不是要留下我孤儿寡母一人去前线的意思?” “你这脑子……”他低低叹了一声,在宋尔雅额上轻轻敲了一记,“我便实在弄不明白,你这般聪明伶俐之人,竟一天到晚胡思乱想。” 敲完之后他似乎又有些察觉到怕是重了,有些懊悔地以手轻轻抚上她额头。 宋尔雅见他这般笨拙模样全然不似在外那般沉稳老练,心中一动,便抿唇笑了起来。 …… 翌日一早,便动身去往梁州。 这一夜欢腾,士兵俱是精神抖擞,行路亦快了许多。过了这一片丰泽草原,便能望到远处一片绵延城池。 梁州城便坐落于其中。 许是从未见过皇亲贵胄驾临的缘故,甫一入城便早有百姓夹道欢迎。以至于梁州城虽是西南阔地,道路规整宽广,却依旧是被挤得水泄不通。 宋尔雅被这淳朴民风所震慑到,于士兵一路护送下才听着这嘈杂人声至了刺史府。 早有梁州刺史严竟率众人于刺史府正门前迎接,严馥下了车便直奔严竟身边:“爹爹!” 宋尔雅亦下了车,随苏恪双双站定而笑。 严竟似十分热情,连忙笑迎上来行礼:“久闻王爷与王妃盛名,今日光临刺史府实是严某之幸。严某备下了酒肉筵席,还请王爷、王妃赏脸。” 苏恪颔首,简简几字:“有劳。还请严大人一切从简。” 严竟悄悄打量这一对登对璧人,尤其是望着面前这位瑞王。 见他虽不轻易言笑,却一身光华锐气照人,心中除了敬佩与高兴,又另多了几分盘算。 他身侧的那位明艳动人的王妃,则明眸皓齿,眼波滟滟,端的是一个绝色美人。即便是舟车劳顿许久,却亦是妆容端整、行动优雅。看起来是个极其讲究、极其精细之人。 严竟想到这,心中微微一凝。 李青此时已列好了队,上前朝严竟行礼。 严馥见了父亲亦十分高兴,却发觉他盯着王妃似是在想些什么,不禁摇了摇他道:“爹爹。” 严竟一恍,故作懊恼道:“王妃实乃是天仙下凡,叫老臣初次见了竟慌了神……罪过,罪过……” “不妨。严大人是个心直口快的,倒夸得本王妃不好意思起来。”宋尔雅早便见他打量自己,便亦索性回望着他眼。 严竟似是想起了什么,错开话题道:“小女这一路上可有叨扰王妃?还请多多包涵。” “严小姐是一顶一的大家闺秀,怎能说‘叨扰’二字?大人言重了。”宋尔雅望着严竟眼角边泛起的皱纹,道,“严小姐这一路十分用心,此番还当多感谢严大人才是。” 这一番夸奖叫严竟听了果真高兴,笑得皱纹都开了许多:“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想了想他又若有所思地望着苏恪道:“只是阿馥年轻草率,实在叫老臣头疼不已。往后若是能得了机会久伴王妃,必不会再像现在这般跳脱撒野。” 久伴? 宋尔雅望着严竟这副滴水不露的模样,虽一时半会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依旧听出他弦外之音。 更何况一旁严馥竟微红了脸。 苏恪那狐狸一般的脑袋,怎么听不出这话外之音?这番却面色不改,似乎要故意不说话,如同真傻了一般。 只有李青一人愣愣不知何意。 真是气人得紧。宋尔雅笑道:“严小姐千金之躯,今后定当是嫁与高门的贵夫人。哪能如丫鬟一般久伴本王妃身侧?” 严竟此话本是想说给瑞王听,借此探探他的意思。却不曾想瑞王妃竟脑子这般灵光,一瞬便听出了他的心思。 听出来却也罢了,这王妃说话却亦这般厉害,虽丝毫没有拂了他面子,却也是滴水不漏地挡了他一鼻子灰。 “严大人,不怕您笑话……本王妃还真是有些饿了。”宋尔雅望着严竟无辜道。 严竟正卡着不知如何回答,好不容易得了台阶,只好一脸的恍然大悟,悔道:“瞧我,瞧我!这一时光多嘴来了,竟怠慢了王妃。王爷、王妃,这边请——” 苏恪不露声色,如狐狸般淡淡一笑:“严大人,请。” 筵席早便设好。其间并无外人,是以苏恪坐了上座,宋尔雅则伴于苏恪右侧。 李青与严竟则一人坐一下首。 梁州城野味奇多,宋尔雅却叫昨日那一场肉食得腻了,并不多动筷子。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大多是军中、民生之事。 宋尔雅默默听着,亦不插话,但听出严竟有几分邀功之意。 酒过三巡,严竟忽的笑道:“王爷今日疲累,下官我特地命人准备了歌舞。” 苏恪不着痕迹望身侧宋尔雅一眼,神色不辨。 却不料宋尔雅一挑眉,爽快地笑道:“那便有劳严大人了。” 严竟一拍手,清亮洒脱的弦乐响起,门外陆续入了四五位身材面貌皆妖娆无比的绿衣女子。 看这模样姿色,皆不是寻常歌舞伎…… 只是几人舞得十分热烈卖力,苏恪却连眼珠都不转一下——宋尔雅暗笑他倒不愧是见过世面之人,有几分定力。 “梁州之音虽不比京城雅致柔媚,倒更活泼纯粹些,亦是天籁。”宋尔雅含笑评道。 严竟见宋尔雅识出梁州特色,不禁心悦道:“王妃真乃好耳力。” “舅父大人,我听闻王妃闺时便在京城盛名不绝。王妃舞技无二,琴技无双,自是听得出的。”李青在一旁亦毫不吝啬地夸道。 宋尔雅得了称赞亦不扭捏,大气朝李青含笑一点头。 这一番天人风姿看得严竟又是一愣,这举手投足之间,竟不仅是区区一个王妃的气派。 宋尔雅不再理会严竟那研判的目光,只专心赏起舞来。 这一段靡靡之音节拍忽快忽慢,配合着舞姬手脚柔嫩快速的动作,倒也有几分特色……只是并无太多出彩之处。便就连李青,初还看得津津有味,但稍稍再多看一会儿,亦有些不在焉了。 正当意兴阑珊之时,乐音陡然一转,变得低沉婉转,如泣如诉。 斜里缓缓出来一位身姿曼妙的舞者,描着柔美的妆容,配合着纤细柔软的腰肢与修长白皙的手臂,渐渐舞到几人跟前。 宋尔雅瞟一眼严馥那空空如也的坐席,了然一笑,果真。 也是了。严竟既能做到梁州刺史这等地头蛇般的位置,又岂是轻易便能被她三言两语挡回去的? 这回他先是以妖艳舞姬与活泼音乐扰人心弦,为的便是这其后清新脱俗的一场铺垫。 严馥的舞带着三分娇羞两分热烈,剩下五分俱是恬淡纯洁之美。 她一偏头,见身侧之人依然只端了酒杯浅酌,出于礼节淡淡望着面前美人,却无旁的惊艳表情。 宋尔雅想:这一路行来,严大小姐虽中规中矩,热情有礼,可那一双时不时瞟着苏恪的眸子,依旧离不了她的眼。 她原想着严小姐此人并不是个多事之人,这一路来她与苏恪的恩爱亦叫她看了个满眼;想她毕竟是大家闺秀,若是见了这些场面,亦不好再多表露出什么,便可就此打住。 可她未料到她还有位做刺史的爹,竟这般迫不及待。 严竟适时低声客气道:“王爷,王妃今日在此,下官实不知如何招待。好在小女略通一二舞艺,便在此献丑一番,还望二位指点……” 宋尔雅不再说话。 也是了。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严竟既已在这场政局中下了注,敢冒着太子之威助力苏,便必定也要为自己挖出一条通天大道来才值得。 这通天大道恐怕便是要叫瑞王娶了他唯一女儿。即使就此严馥只能为侧妃,整个严家包括他,却也亦能在瑞王一登大统后一步登天。 他怕早不止满足于这小小的梁州刺史。 那乐声悠扬婉转,严馥亦踏着节拍一步一舞,一颦一笑皆十分怡人。她怕还不曾知道她父亲竟有这样利用的心思,而只是单纯地崇敬着宋尔雅身侧的这个男人。 宋尔雅眯着眼笑看她翩然起舞,正想着要如何对付严竟,却又不至于撕破脸皮……毕竟梁州关隘险要,苏恪若要成事,便必以梁州驻军为据,再一路北上。 正想到此,却不想那严竟居然忽的变本加厉,对严馥使起了脸色来。 宋尔雅不动声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第53章 渣爹 宋尔雅怎么不知道严大人这一番意思? 青楼舞馆中常有女子在舞时对观者做出或明或暗的勾引动作,严竟的意思不在此,又在哪里? 严小姐在梁州这地界已算是高门之女,做出的动作应当会比那歌舞伎要稍稍含蓄柔美些;宋尔雅仔细看严馥这一身着装,皆是贴身柔软的服饰。 却只在肩头蒙上了一层桃红薄纱,与美人面貌相映成趣。 看来严竟是要授意其女故意不小心将这薄纱当众落下? 佳人香肩……只是这样稍微一想,宋尔雅心中便又多了几分不齿。 严馥得了她父亲脸色,原本甜美动人的脸蛋上透出几分愣怔与尴尬起来。 宋尔雅心想着,看来严馥不似她爹,好歹人家是个要些脸面的闺秀。 果然,严馥面色上有了些不悦来。她只是一意起舞,并不照着严竟的指使去多做出那出格的动作。 严竟竟不死心,继续朝女儿使着眼色。 宋尔雅见他一张脸急吼吼的,不禁出言“关切”道:“严大人怎的了?脸抽?” 李青忽听王妃说这番话,转头十分诧异地望着他舅父。 严竟僵在原地,这才情不得已地收回眼睛。 他心中虽是忿忿:这王妃着实难缠……可抬眼又见这王妃的一双目光正半信半疑地盯着自己的脸,丝毫不曾有要挪动的迹象…… 他只好将嘴角一抽,“哎呦”一声,将计就计演戏道:“王妃所言极是……下官近来是有些脸抽,您瞧……唉。人老了,笑久了便肉酸哪。” 宋尔雅十分坦率地笑道:“啊?那这是病,得治呢。严大人可千万仔细要治治您这脸皮子。” 苏恪终是憋不住,掩嘴正色咳了一声。 严竟见王妃放过了他,忙不迭应了声:“谢王妃关心”——可转眼又发觉出这话有点不对味来。 他原是想顺着王妃的台阶下,想要一笔带过这使眼色的事儿……却不想被这瑞王妃讽了自己个不要脸? 这一口气登时便堵上了心头。 严竟那张原本就长得寒碜的老脸如今更是挤成了一团。宋尔雅见好就收,心旷神怡地抬眼继续观舞。 她收回了眼,望着这严小姐若有所思。 想她倒是与王府里姚氏那一干人不一样,是个有几分骨气的女子。往后此人即便是对手,亦叫她有几分高看来。 就在方才这一番与严竟的较劲之间,严馥那舞已近了尾声。严竟见计谋未能实施,只好有些悻悻。 “阿馥,且来坐下用些饭食。”李青这才发觉出了这场面略微不对,忙招呼严馥道。 严馥回头换了衣物,含羞落了座。她见父亲神色不太好,心知是拂了他意,亦有些不安起来。 父亲让她随表哥接应瑞王,她自是明白其意。 可即便她一路上倾心于瑞王身手与气魄,但要让她做出这等与青楼女子无异之事,她实在做不来……她心中想着,若要得到那个男子,她宁愿与王妃促膝长谈,抑或是光明比试一番。 这么东想西想的,她余光看见那上座中王爷正着侧脸,对王妃小声说着什么,神色之间皆是温和专注。丝毫不曾有那平日谦和却拒人千里的冷淡模样。 严馥看到这里,心中微微一滞。 一转眼,父亲的严厉目光正施给她莫大压力。 她心中苦笑,自母亲逝去,她父亲不知受了什么唆使,便偏爱起那周姨娘的子嗣来。虽吃穿并不少了自己的,但父亲对自己的要求越发严苛,目光也不似从前那般柔和了。 这几年来,掐指算去,竟然只有表哥一人懂她,护她长大。 她想起父亲对着那八岁庶妹的满心呵护,口中一涩,一仰脖,将丫鬟刚斟好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李青在一旁满眼关切,却终是欲言又止。 严竟看自家女儿这一副闷闷模样更是不悦,心骂了句“死脑筋”,却亦再也无可奈何。 想来此事要再作计议。 “王爷一路劳顿,您多用些。”独独宋尔雅膈应住了严竟,心情正愉悦得紧,本无胃口的她却竟吃下许多点心来,甚至连往苏恪盘中夹菜也更加勤快了些。 这一顿饭吃得各怀心思,严竟虽被贬,但总还是心有所思,不断偷偷瞟着上座那一对人儿。 这瑞王妃真是烦人!但好在瑞王虽在一旁听她说话,却是个看起来不爱多吭声的。 严竟这么一想……难道瑞王并不是不为他这女儿所动,而只是怕那瑞王妃善妒而已? 如此说来,他怕还有戏唱? 酒足饭饱之后,严竟左顾右盼,见瑞王妃已离了席,正与外甥李青在远处前厅说着什么,并未与瑞王一同待着。 严竟想着,这是个机遇,好歹可趁热打铁,了解几分瑞王心思。 想着便招呼着女儿,一同朝着端坐的苏恪贴了上来,客客气气地笑问:“王爷,今日酒菜可还合意?” “甚好。”苏恪不去看他与严馥,只以热巾轻拭嘴角。 严竟继续道:“那……今日歌舞可还尽兴?下官这儿不比京城,但……” “尚好。”苏恪干脆地打断他。 严竟见瑞王表情看起来较为满意,不禁心头一喜,引玉道:“王爷……那您瞧小女如何?” “什么如何?”瑞王这才抬眼,以那深黑的眼眸望着严竟。 严馥羞红了脸,却迟迟不得那人一顾。她默默垂下眼眸,余光渐冷。 苏恪的目光只落在严竟周身,忽明忽暗,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严竟心里一紧。为官数十载,他竟然从未哪一次被人看得如此发慌…… 莫非是王妃没有走远,王爷他忌讳那宋家势力? 他忐忑了半晌,又端详了瑞王好一番,见他并未有旁的多余表情;又看了看瑞王妃,正依旧与李青说着什么,这才又压低了声音道:“王爷您放心,王妃听不到咱们说话。下官不瞒王爷……小女年方十五,正值婚嫁之时……” 严馥一愣,不敢置信地望着严竟。她实在没想到,自己亲爹竟说出这般露骨的话来。 但王爷显然是听出了父亲的意思。侧头稍稍瞧了自己一眼。 严馥一时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一抬眼,见自家亲爹正两眼放光,满心期待地望着自己。 她顿时心中一凉。 更不巧的是,王爷望着自己的时候,依旧目无波澜。 “严竟。” “哎……下官在!”严竟一听被叫了名字,连忙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王爷的脸色虽依旧是喜怒不明的样子。他徐徐开口,引得严竟期待非常。 可话出口时,音色却清冷成一片,甚至带了几分严厉:“你这是什么意思?” 严竟这一阵态度吓得一抖索。 遭受落差的严竟,心中却一惊一乍地想不明白:这男人不都是好色的么?且不说他自己年轻时一早便收了个姨娘,待他夫人去世之后又抬了三房貌美的妾来,便是他几个儿子、侄儿,都俱是妻妾成群。 更何况王爷乎? 原想着投其所好,怎么这王爷比王妃更是冷脸示人……严竟越发想不通,望着王爷那面若寒潭的脸色,不禁心中更烦了几分。 而另一侧,王爷这抬高八度的声音叫瑞王妃与李青双双侧耳转身。 宋尔雅一看到苏恪的脸色,便憋了一肚子笑。她又如何不知道严竟在做什么小动作? 她这一番刻意走开,正是故意给严竟机会去打扰苏恪。她再了解不过,她这位王爷一直话不多,更不爱被人连番追问。这一下严竟好了,不知情之下便捋了虎须。 也好,谁叫她这位王爷一向爱高高挂起?现如今叫他自己朝严竟发恼一次,比她挡严竟十次都有用得多。 “王爷息怒,这是怎的了?”宋尔雅连忙朝二人迎去,面带十分的关切与十二分的贤淑。 李青亦十分惊讶不解,这才是一会会儿,怎的王爷就不悦起来? 再一看面前小表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得李青一愣。 瑞王立起身来,面无表情朝严竟道:“严大人不必多说了。严小姐在梁州亦是高门小姐,即便严大人是要卖女儿给本王,本王也是不敢再买的。” 哟?直截了当揭人脸皮? 宋尔雅不禁笑了。 这天底下的男人,怕是就只有他一人敢有这般气魄。他要的,即刻就要;他不要的,毫不婉转。如此果决,连在这实力处于弱势之时,他亦敢毫不避讳地发难说“不”。 她就爱惨了这噎死人不偿命的男人。 再一想起严家大小姐那一场舞下来,苏恪竟连眼皮子都不跳一下,宋尔雅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呀,严大人是要将阿馥给王爷作妾?瞧瞧阿馥这般的美貌年轻,给人做妾,实在是使不得哪。”宋尔雅一副恍然大悟模样,连忙打圆场道:“况且严大人与严小姐不知,我这王爷丝毫不懂怜香惜玉。往后阿馥若是万一跟了他,对着我这不懂韵律的王爷跳舞,岂不是对牛弹琴?” 对牛弹琴? 苏恪眉间微皱,这女子竟将自己比作牛? 这一番被直截了当地拆穿,严竟在晚辈面前被苏恪斥得有些没面子,心中是又尴尬又愠怒。 他得了王妃这一句煽风点火的圆场话,想想好歹外甥李青还在场,便只好改口道:“王爷息怒,王爷息怒……下官并无此意,只是听闻王爷识得美人,这才请王爷品评一番。” 严馥脸皮本来就薄,一见此时终是被父亲出了丑,在心仪之人面前颜面扫地,登时含了两包眼泪,捂脸跑走没了人影。 “王爷、王妃、舅父,还恕失陪。”李青尴尬地一拱手,亦追去安慰他的小表妹了。 严竟见瑞王并不说话,似是给了自己台阶下,偷偷捏了一把汗。若是他执意挑明自己方才说的话,指不定这厉害的王妃要怎么损他! “原是王爷弄错了,严大人并没有要许了阿馥的意思……我就说呢,严大人怎的会想出这等昏招来?”宋尔雅十分纯良地笑道,“那边还请严大人且不要心里去,毕竟这儿没有外人。” 严竟赔笑点点头,可私底下肺都炸了,藏了一肚子的憋屈却没地儿发。 他先是被王妃挡来挡去,再是被这王爷发了通脾气,叫他计划全乱,颜面全失。现在还被耍猴似的逗来逗去? 况且他这女儿有哪点不好?这瑞王竟半眼都不瞧她? 一想起那不争气的女儿,严竟又更是气得鼓鼓的。他那位美姨娘日日都在枕边甜甜腻腻地吹风,道家中八岁小女过几年便要嫁人。而这梁州城里哪有能配得上她宝贝女儿的男子?必须是京城高门府第,才不算是白嫁。 严竟想着若是能促成馥儿与瑞王作妾,再待到他助瑞王一登大统,少不得有个妃子当当。 如此一来,今后严氏一族的儿女们,想嫁谁不可? 这一番盘算,心里又多了几分恼恨。 宋尔雅看着严竟这脸上都挤成了一团,道:“严大人,本王妃有些乏了,您这可有地儿歇息?” 严竟悻悻道:“当是有的,还请王妃休要嫌弃。” “严大人如此热心,本王妃怎能嫌弃?”宋尔雅刻意加重那“热心”二字,叫严竟听了心里又是一憋。 这不是讽刺他没事找事么? 严竟强笑着弯腰引宋尔雅道:“王妃,歇息还请往这边。”眼光却悄悄瞟着阶上那一不甚明显的豁口。 宋尔雅并非发觉他这一番心思,不当心脚下正踩中那豁口,身子一滑,就要倒地。 她惊声一叫,可原以为自己是要跌落在地,却不想有人将她一把搂住。 是苏恪。 自己得了他一把扶住,刚看过一句“好险”,便见苏恪似乎疼得表情有些僵硬。 宋尔雅低头一看,他竟一时情急为了护她,将腿磕在了那几脚之上。 “王爷!”宋尔雅一阵的心疼,只责自己太不小心。转而对锦绣道,“去拿些跌打药来。” 严竟亦装了满脸担忧:“哎呀!王妃恕罪。这阶子还未叫工匠来修,留了个豁口,忘记告诉王妃!” 想气他?他虽只是梁州刺史,却也是天高皇帝远的地头蛇一条。更何况瑞王如今正需要他的支持。 严竟气红了眼,一心想着报复这瑞王妃,叫她也难堪一回。 正这么想着,他却感到一束摄人的目光。 他一抬头,竟是瑞王妃,正抬了眼定定望他。 那眼中不再有先前勾人似的潋滟秋波,而全是如利剑般的神色,似是要将他扎穿。 王妃这般犀利的眼神,不是警告自己,还是何意? 这梁州可是他的地界!严竟以牙还牙,露出一个讨好而歉意的笑。 棉里藏刀,老夫亦会! 第54章 危险 二人回了房,天色正开始暗了。 宋尔雅累了这一阵子,想起今日严竟那一番话来,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一转过身,苏恪正在拭他那把亮锃锃的匕首,不疾不徐,不缓不慢。 “王爷。” 苏恪闻声转过身,手上的动作并未全停。 “你带我一起走。”宋尔雅一瞬不瞬望着他,道。 苏恪知她今日被严竟膈应住了,但……他想起明日之行凶险万分,是万不能带她同去的。 他将手中匕首收回放在桌上,走过她身侧,探身道:“因为严馥?” 宋尔雅虽不愿承认,但心中总归是觉得不悦。 她讽道:“王爷三妻四妾是人之常情,臣妾不敢多作评判。王爷若娶了严小姐也是好的,好歹与梁州这关系又硬了一层。” 苏恪知道她是说反话,但仍不禁有些失笑。 他转身咬上她耳垂:“你似乎很希望本王被别人吸引?” “不。”宋尔雅吃不住痒,躲开轻笑道,“方才替严竟打圆场,只不过是因为他花了好一番心思准备,我想着,既然寄人篱下,王爷还是莫要太拂了人家面子。” 好歹人家也是“好意”派女儿前来迎接,又好久好肉地招待着。 苏恪冷哼一声,这才正色道:“前线战事吃紧,他竟有心载歌载舞。若不是他在此护着一方百姓,我早换了他。” 哟,这王爷确是有几分脸色。 “既是这么讨厌他,明日便带我一起走,我才不要留在这。”宋尔雅这么想着,又转回方才的话题。 “不可。” 苏恪今日不知怎么着,竟十分不好说话。 宋尔雅生了闷气,转过身去背着他。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偏要将自己留在这里。 苏恪见她这副模样,不禁又叹了一口气,过来捞她。 宋尔雅不依,往床边一躲。 苏恪顿时有些哑口,不知要如何哄她, 想了想,才道:“世人都道未见宋小姐起舞,便不算见识过人间舞。”苏恪淡笑凑上,逗她道,“王妃若是来一段,本王便考虑考虑。” “去你的。”无人在侧,宋尔雅一点颜面都不留。 平日里说一不二的瑞王爷,一下忽然没了辙。 宋尔雅偷偷瞟了他那副模样,觉得有些好笑。 但她不愿退步。她晓之以理:“本王妃不想成天望着这严大人,他不嫌烦我还嫌他烦。” 更何况此人是个爱使绊子的小人。 “我知道。” “两日。”苏恪盯了她半晌,沉吟片刻,“等我两日,将阵前之事安排好,便来接你去军中。” 终于得了他松口,虽要迟两日,但总比一直呆在这气氛诡谲的刺史府好。 宋尔雅心中开心了许多,她缓缓凑了过去,以手轻覆他脸,定定到:“那,我等着王爷……” 他不说话,似笑非笑望着她。 宋尔雅就这么看着不说话的他。他面部轮廓很坚毅,鼻梁很挺。 看着看着,她眼神忽然透了些痴迷。 他唇紧抿着,喉结微动,望着她的眼睛是深黑的,如在追逐一只猎物。 苏恪忽的身手揽她,却被她敏捷地躲开。 她娇笑着望着他,走两步上了门前,一把将门推开,到了院里去。 他追到门前,沉沉望着她,不知她又有什么心思。 月光不亮,弯弯的,淡淡的。但她的目光开始变得清澈而柔美起来。 苏恪静静看她。她亦看到他眼里的她,艳丽照人。 “王爷……您看好了……” 她低声细语,嘴中轻轻哼起歌谣;今日的着装是宽袖飘裙,正适合起舞。 这歌谣不似梁州这边的活泼,亦不全似京城的古典大气。 苏恪只听她满口软语,听不太懂其中含义,却只觉得心中一片舒缓。 好似飘在了云端,让他想起记忆深处温柔而静谧的东西。 她两袖一甩,转过身去,背他而舞。 那衣袖被风吹得高飘如仙子,晃了他的眼。 她的姿势很慢很柔,颇有江南女子的味道。 苏恪这么一想,清河郡主从前便不是扬州女子么?怪不得方才那歌自己一句未懂。 宋尔雅舞了几瞬,却始终不转过身来。苏恪就这么见她背对着自己,行将露脸时,却又以袖一眼而过。 好一个犹抱琵琶半遮面。 忽而她节奏快了起来,她一点地,随后是不停地旋转,点地,旋转,点地……细长的双臂变幻着弧度与高度,组合成不同的姿态。 却始终看不全她的脸,只看得到她细弱的腰肢,在风中无畏地伸展…… 一转眼,他黑而深的眼眸中染上了深深的惊艳,随着她动而动,随着她转而转。 倏地她堪堪停住,与腰间摊出一只柔白的嫩手,侧侧迎风站定,舞罢。 苏恪这才得以看清她的脸。 月光下她的面容越发皎洁温柔,竟褪去了三分艳色。她眸光灿灿地朝他走来,又望见他深黑眸子里的自己。 “王妃深藏不露,今日算是领教了。”苏恪这才稍有反映。 宋尔雅嫣然一笑,在他脸颊上印上那唇上的嫣红朱丹:“王爷如此体恤臣妾,臣妾自当报答……” 苏恪见她眸中带了惑人媚色,不禁一把抓住她已缠上肩膀的双手,“你撩我?” “撩你?又如何……” 她忽的往后一退,歪歪地倚靠着门边,露出那诱人的腰迹弧线,一双眼迷迷蒙蒙地望着他。 苏恪只觉得口干舌燥,猛然过去将她拎起扛在肩上,“你欠收拾。” “说对了,我就是欠收拾。”宋尔雅在他肩上柔柔地笑。 一抬眼,今日月缺,那弯弯月亮正如笑眼一般皎洁。 她眉间瞟过屋外墙角处那一抹不小心露出的裙摆,低笑着任他抱着回房歇息。 一夜温柔。 …… 第二日一早,她便不见了他影。 床榻间还有他的味道,她有些愣怔。伸手去端那床边的一盏水欲来喝,却不当心将它打了个翻, 银器叮叮当当的落地声惊了外边的锦绣。 “王妃,您醒了?” “进来,”宋尔雅口干舌燥,望着锦绣道,“王爷何时走的?” 锦绣想了想,“鸡叫的时候就走了。”又补充了句,“王爷接了沉雪送来的密信,走得很急。” 宋尔雅不说话了。 良久,她说,“请严小姐过来一同用早点。” 严馥换了一身比昨日更亮丽的衣裳来请安,笑容却不比以前的灿烂了。 浓妆相抹,仍掩饰不过她双眼微肿。 宋尔雅让她坐了,从身侧盒中取出一串如意簪花珠的项链,对严馥笑道:“阿馥这一路上照顾我颇多,这是送你的。”说罢便递给她。 严馥一看那粉白剔透的大粒珍珠,有些惊异,又有几分喜欢。可就是犹犹豫豫地不知要不要接。 她昨夜本想去找王妃说清楚情况,却恰撞见她月下起舞。 她原本不惊讶王妃的风姿,可她分明看到王爷在夜风中的眼神。 专注而温柔,仿佛整个天地里只有王妃一人;全然不似这一路来那般冷冰深沉。 严馥一沉吟:“王妃万万不可……” “看不起本王妃?”宋尔雅收了笑,打断她思绪。 严馥忙摆手道:“不是的!”她望着王妃,有些猜不透她心思。 昨日父亲对她实在无礼,今日她却竟一来便送自己这贵重东西,严馥心中没底。 “那就是了。梁州这地界不着水,难得有上好的珠子。”宋尔雅拉过她,替她戴在脖颈上,望了望,十分满意,意味深长道,“这才像个大小姐样子。” “什么才叫大小姐?”严馥低头半晌,忽而问。 宋尔雅想了想,道:“落魄不卑,盛宠不惊,是为大小姐。” 严馥知道,王妃是在告诉她,王爷的盛名与英俊,与她严馥而言,只不过是虚浮之物。 严馥又沉思了一会儿,有些颓然道:“谢谢王妃。但只怕……我已经快不是大小姐了。” 宋尔雅微愣,随之想起锦绣与她曾经说过严家的事儿,知这屋里还有个周姨娘并着几个小妾。 想来在这严家,这大小姐亦是个难做的。这朵娇花若是不好好把握住自己,便更易长歪了去。 宋尔雅淡淡一笑,只道了句:“不要紧。” 此番送她东西,一是感谢她照顾,二便是告诉她,自己不想为难她,亦请她就此不要随了她爹,做那等极力追逐权势荣宠之人。 一时二人各怀心思,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严馥忽而一咬牙,抬头道:“王妃放心,爹爹虽动了心思,可他是个好人。” 宋尔雅不答反问:“什么心思?” 严馥不信她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却亦羞于直截了当说出来;哑口了半天,才叹了口气,道:“王爷与王妃是天底下最般配的人,阿馥知道。” “是么?今后你也会有你的。”宋尔雅是宽慰她,亦是在警示她。 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两人都话里藏话。 却正当此时,锦绣进来报:“王妃,严大人求见。” 宋尔雅略略诧异,这严竟坐守这偌大梁州城,怎么竟如此之闲——不用管事么? 转眼间,严竟便进了来,躬身笑道,“才刚巧说着阿馥找不到,竟在王妃这儿。” 宋尔雅不曾想他竟又恢复到昨日刚见时那般热心,问道,“严大人今日怎么有雅兴到我这?” “今日天气甚好,王妃可想出去走走?”严竟看了一眼女儿,又看了一眼那外边的天色,喜道,“听闻王妃正在学骑马,下官特地备了好马来,王爷不在时,王妃亦能解闷……” “不必了,今日有些乏;况且有阿馥在这儿陪着说话便够了。”宋尔雅看着严竟,又淡淡望了一眼严馥。 当面被拒后的严竟脸色有些难堪,却不死心,又点头哈腰道:“王妃若是不想骑马,出去散散心亦是好的。瞧,这外边天气多好。” 宋尔雅想起了梁州城外那大片的草地,心中升起了淡淡两分欢喜,道:“如此说来,也是未尝不可。”顿了顿,她又问一旁锦绣,“沉雪呢?叫他陪我一同去。” 前线离梁州城有半日路程,苏恪此去需要两日光景。为了让她安心些,他特地留下沉雪。 她带着沉雪,也是因为怕这严竟再使些什么小岔子膈应自己。 哪知严竟一愣,赔笑道:“这……王妃是金玉之躯,怕是不敢叫旁的男人来叨扰的。” 宋尔雅听出他话里有话。只是,这话是什么个意思? 她略一忖,严竟这分明是告诉她,身为王室女眷,要与男子保持距离。言下之意,明明白白是要告诉她,不要带上沉雪。 宋尔雅眯了眼,侧身淡淡看严竟,见他神色有些闪烁。 凭着女人的直觉,她察觉出一丝危险。 第55章 奔命 “沉雪是王爷近侍,不是旁的男人。”宋尔雅不动声色笑道,却与身边锦绣暗暗交换着神色,“我知道严大人当心我,只是还请严大人莫要多虑。” “这……只是他此刻正与内子在房中下棋,怕是不便出来的。”严竟连连躬身笑道,“王妃莫要担心,就这么一会儿时间,严某定会派人保护王妃周全。” 严馥听了那“下棋”二字,眼神中有些诧异,却动了动嘴,未曾说话。 宋尔雅将她的表情收入眼底,索性直截了当问:“严大人倒是奇怪了,这说话的意思,非得将我与沉雪拆散开来?” 严竟似是被戳穿了一般,面色有点难堪。 转瞬,他将腰弯得胡须一撩一撩的,笑嘻嘻道:“没有,没有的事!王妃若是要这样说,那下官便将他请来便是。” 宋尔雅见他脸色越发不自然起来,心中一凛。 此来他们一路直奔刺史府,正是因为父亲与哥哥已将严竟这一关节打通——想来二十万大军压在梁州城边上,谅他严竟也须得识时务,只得乖乖答应。 昨日王爷与她俱拂了严竟面子,是因为知道父亲与哥哥的兵马就驻扎在不远处,他严竟就算受了气,却也是毕恭毕敬,是丝毫不敢乱来的。 ——可现在,若多了一个王妃做筹码呢? 若是梁州有变,严竟投了太子,后果不堪设想。 这短短一夜之间怕已经是风云变幻。只怪她昨夜忘记想到这层,只是一个劲儿怪王爷不知是何事,竟这么急地要走,也不带着她走。 宋尔雅脑子飞转,她目前仅能相信的,只是锦绣、高嬷嬷与沉雪三人。 昨日她与苏恪之间的恩爱叫严竟看了满眼,若他真投了太子,必定会以她作质,逼迫苏恪交出玉玺与虎符。 可他不在刺史府将她拿下,却偏要多此一举请她去野外遛马,是为何? 原因怕是有二:其一便是他忌惮沉雪;这其二,怕严竟想要避开严馥的眼。 宋尔雅有些心焦,正想着,却见沉雪正随着高嬷嬷,腰间搭剑而来。 “沉雪。”宋尔雅迎上去,笑问,“方才与严公子下棋是赢是输?” 沉雪依旧是一副童颜老成模样,他眼中显出一丝诧异,但见严竟在此,只动了动嘴,没有说话。 严竟腰身一侧,笑道:“王妃,请。” 宋尔雅望了眼沉雪,见他秀气的面庞上眼神渐利。 “阿馥,你也随我一起去罢?”宋尔雅笑道。 严馥面色稍稍奇特,正将开口,却听严竟打断她道:“这丫头今日有些病了,怕是不能近身伺候王妃……这……还请王妃体谅则个。” 这一番拖延间,宋尔雅忽而想出了一个主意,这才颔首,“那么,严大人,走罢。” 严竟见宋尔雅不再执意要女儿前去,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宋尔雅被锦绣扶着,迈出门槛。 城外人多,她一人端坐在马车内。严竟在前面骑马,气氛却一直不太对。 她听见三三两两的马蹄声阵阵而过,听那蹄掌声,显然不像是严府中侍卫所骑,更不是李青手下的兵。 宋尔雅心中愈发沉重。 正当时,锦绣忽的从外边掀了帘子,十分关切道:“王妃……您怎么了?” 宋尔雅看着她眼,会意道:“方才吃得过多……有些伤食了,去叫马车慢些。”说着便轻轻叫唤了几声,忽而低声道,“告诉沉雪,闹市之中,伺机突围。” 锦绣满眼坚定,大声而焦急道:“王妃,您可要保重身体,奴婢这就去跟前边说,让他们慢些。” 锦绣一退出车外,严竟便掀了帘子,小心翼翼地探问:“王妃……可有察觉到什么不适?” 车内王妃面色有些苍白,“去叫车慢些,我胃心痛,再快,怕就要打道回府了。” 严竟一听“打道回府”,心知是万万不可的。连忙朝前方车夫喝道,“慢些!慢些!王妃身子不适!” 这么一想,她心中更加笃定:严竟只需将她带到远郊,到达之处必有太子之人接应——到时只需一封书信修给苏恪,道王妃郊外骑马被太子所掳去,他便可以撇清所有关系,继续安然在王爷面前做他的细作。 原来他早就打好了两手算盘:若是王爷接受严馥,他便助王爷;若是王爷不接受严馥,他便助太子! 那马蹄声阵阵叫她更加心烦意乱,她心中想道,便就算是鱼死网破,也不要他严竟这等小人得了便宜还卖乖! 正当此时,只听车外一阵洪亮的女声道:“梁州刺史严竟谋反,意图杀害瑞王妃,罪不容诛!” 是高嬷嬷,那高亢的声音震得整条街都在回荡! 严竟满心震惊,不想出了这等事情,连忙气急败坏抽剑刺向高嬷嬷:“狗奴才!休得胡说!” 满街丝毫没有准备的百姓,见堂堂刺史与人当街拼杀,无不哭号奔命。高嬷嬷身材健壮,但亏在身无兵器,躲了严竟几招,肩上便中了一刀。 宋尔雅心中一滞,脱口而出:“高嬷嬷!” 大街上早已乱成一团,严竟的侍卫为了封百姓口,已经开始拔剑屠杀百姓。顿时,血流满地,尸身相叠! 瑟瑟发抖的锦绣慌忙推开那吓得一团的车夫,钻进车内,以娇小瘦弱的身躯颤抖地抱住宋尔雅:“王妃莫怕!奴婢就算是死也要保护您!” 话音刚落,严竟就将高嬷嬷挑翻在地,阴笑着掀开帘子,喝道:“王妃,你别给脸不要脸!” 宋尔雅端坐于车内,落落冷笑:“严竟,你表面顺从瑞王,实际秘联太子,一人二主,你好大的胆子!” “你……”严竟这堂堂刺史被当街揭穿,面色越发狰狞起来,冷笑威胁她道:“王妃,你莫要太嚣张。我严某虽不能自作主张杀了你,却是可以玩玩你的……” “呸!”锦绣激红了眼,“你猪狗不如!你要下地狱!” 严竟嘿嘿一笑,将带血的剑伸到锦绣面前,狞笑道:“一个丫鬟,敢跟老子这样说话?” 他用剑手法不够熟练,但那剑却是把好剑。严竟以剑代手戳住锦绣的脖子,沿着她的喉管,一路划上她的脸颊来。 那剑尖在她脖颈上划出一串猩红的血珠,最终点在锦绣脸上,寒光照人,异常锋利,吓得锦绣浑身颤抖,不再出声。可饶是这样,锦绣依旧带着满腔恨意怒视着他。 “你是冲着我来的,便不要为难她。”宋尔雅冷冷开口,“要去哪?我跟你走便是。” “王妃之前不愿跟我走,现在又要跟我走了?”严竟将那剑往前施力,锦绣脸上的肌肤凹进老深,“可我告诉你,现在晚了!你害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谋反,太子自不会来与我交易了……你,这个贱人……” 锦绣对宋尔雅道:“王妃快跑!不要管我!” “哟,主仆情深?还想跑?往哪跑?”严竟笑得讽刺连连,他蹲下来,将剑转而指着宋尔雅,忿忿不服道,“我女儿有哪点不好,你们竟如此不识抬举,不想要她?!” 宋尔雅懒得看他:“严大人想要荣华富贵自是会有,只是本王妃丝毫不觉得,需要靠卖女儿来得到。” “你!” “严大人,你泉下那位原配夫人若是知道,一定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宋尔雅说着话间,眼中寒光迸射,惊得严竟心慌了几分。 但长剑在手,他立即缓了过来,狰狞道:“贱人,死到临头还嘴硬!老子便先让你尝尝什么叫痛!” 说罢双手握剑,将剑高高举起,对着宋尔雅肩下急速刺去。 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另一柄剑破空而来,生生格开了严竟的剑。 严竟的剑被弹作两段,哐铛铛地掉在地上。 严竟傻了眼,还未反应过来,沉雪已如一身浴血修罗,将手中长剑扎进严竟的身体! 他胸前冒出诡谲的血花,一点点,一滴滴;他瞪大着双眼,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老子先让你尝尝什么叫痛。”沉雪单手执剑,将剑一拧,倏地抽出,带出血肉三尺飞溅。 这一剑不足以致命,却足够让他苟延残喘,痛得生不如死。 宋尔雅心下知道,严竟若是死了,侍卫便群龙无首无首,当先便要将他们乱刀杀死。如此一来,便就算是沉雪有以一敌百之能,亦支撑不住。 倒还不如留得一人突围。 严竟躺倒在地,只一双眼恶毒地盯着宋尔雅,似是要将她千刀万剐,却咳咳咳地再也吱不了声来。 沉雪跳入车内,急急问道:“王妃,您可有受伤?” 宋尔雅顾不得那么多,只脱口而出:“沉雪,上马!” 沉雪雪白的肌肤上喷洒了妖冶的血水,他微愣,旋即断然拒绝:“王爷交代卑职,誓死保护王妃!” “这是命令!”宋尔雅呵斥他道,“严竟已然坏事,若要再博得太子信任,必定要以我为要挟换得虎符,你若即刻前去找到王爷救我,我便有机会脱身!” “王妃随我一同走!”沉雪坚定道。 “二人一马,能有多快?”宋尔雅眸间是不容反驳的逼问气势。 沉雪心下犹疑,宋尔雅却已然以齿抵舌,决然道:“再不走,本王妃死给你看!” 沉雪深深一震,原本素淡无感的眼眸中充斥着不敢置信。 “去,告诉他,我宋尔雅嫁他无憾。”宋尔雅唇角扯起一丝温笑,目光潋滟深远。 沉雪来不及去品位她的神色,只单膝重重跪地,深深抱拳:“卑职一定回来救您!” 宋尔雅淡笑,“好,我等着。” 沉雪撩了车帘,送剑往右一挑,挑断一根前来阻他之人的喉管。他迅疾地闪到马前,飞身上马,朝马屁股狠狠划了一剑,惊得那马如脱弓利箭般飞驰而去。 他左右交替使剑砍倒拦路的几人,一人一马,杀出重围。 待到跑远,他稍一回头,看见渐远的马车已被人团团围住……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何王爷对她那般情有独钟。 第56章 策反 “别动!” 一行侍卫将宋尔雅与锦绣双双围了个水泄不通。 严竟脸上失了血色,脸色枯黄地被人扶起来,已无力再说话,眼神却依旧气急败坏。 “放心,我不会逃。”宋尔雅淡淡瞟一眼地上的高嬷嬷,似受伤不算重,心中稍稍缓了一缓,讽刺道,“这大街上不安全,严大人还是赶紧转移地儿罢。” 斜拉里跳出一个刺史府内小头目模样的男子,身材显得魁梧,却似乎没见过这般阵仗,有些紧张地以剑指着她,厉声警告道:“王妃,我劝您别耍花样。” 宋尔雅一笑,将车帘子放下,目视前方:“哦,那便走吧。” 帘子外边传来一瞬的沉默。 忽而帘子被掀开来。宋尔雅抬眼一看,严竟正由两人抬着,口中“哎呦”、“哎呦”地直叫唤。 “王妃,还请您挪个地儿。”那侍卫不自然地朝宋尔雅看了一眼。 宋尔雅顿时明白了几分:严竟伤得不轻,难以再上马前行,如今是要与她共挤一辆马车了。 她心中毫不客气地幸灾乐祸起来。 好在这马车较为宽敞,宋尔雅偏了偏头示意他抬进来,便不再多说话。 只是那侍卫缓缓将严竟挪入车中之时,宋尔雅忽而起身,拦了他一脚。 那侍卫被一脚错了个踉跄,为了平衡自己,抬着严竟的手中便晃了一晃。身后抬脚的另一名侍卫不知发生何事,只听“扑”的一声,严竟便相当于被抬着往地上重重一扔,趴在了地上。 严竟顿时疼得哭爹喊娘,一张老脸挤的全是痛恨的褶子。 锦绣紧张得手都出了汗,一瞬不瞬望着王妃,生怕那侍卫忽然发难,伤害王妃…… 却见王妃将严竟缓缓扶起,朝那侍卫笑道:“这位官爷,我刚才不过是给严大人挪个位置,您这也太怕我了。” 那侍卫又急又气,一抬眼却见瑞王妃一双眸子锐利精细地望着自己,怔了两分,愣是没说出话来。 “你们休要动我。我若是死了,你们谁也交不了差。”宋尔雅朝那侍卫柔柔一笑,却笑得他脊背直发凉,再也不敢看她那双勾人性命的眼睛。 “启程吧。再晚些,严大人要断气了。” 严竟被摔得懵了,听了这话又被呛得一咳。不想这妖女虽是大家闺秀的身世,却竟生了如此一张毒嘴,张口闭口就要咒他死。 那侍卫听了这话,亦来不及去分辨真假,只再不想再拖延一秒,慌忙放下帘子。 马车便渐渐地动了。 “严大人?您还疼么?”宋尔雅坐在车内,淡淡笑问那车内捂着肩头的严竟。 严竟被车身晃动得略有些疼,撑着一口气,看到跟前瑞王妃笑意盈盈,分明不是那阶下囚的模样。 他心里一堵,恶狠狠道出一字:“贱……” 可话未说完,宋尔雅便将手指掐入他肩头伤处。 严竟一张脸上青筋登时暴起,疼得两鬓直冒冷汗,再也吐不出话来,眼神死死绞着她,中似是要将她杀死一万道,却无奈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那伤口渗出更多的血来,严竟抖索成一片,脸色一片蜡黄。 “这是替我那嬷嬷还你的。”宋尔雅一笑,坐回原位,闭目养神,只留下严竟一人粗喘。 她心中盘算:严竟当街败露心迹,太子的人定不会再与他公然接头。此去严竟断然是不会再将她交给太子,而是打道回刺史府,将她好生看管。 他出师未捷,却定是想着,若伺机要挟王爷换来虎符,博取太子信任便或许又指日可待。 宋尔雅暗自叹了口气。 虽然身陷囹圄,可现在于她而言,已是上策——她到不了太子手中,至少还能叫她看到活路。 这一路梁州城死寂无声,大街小巷皆是门户紧锁,闹市之中,到底是惊了满城百姓。 宋尔雅望一眼正粗粗喘气的严竟,忽然突发奇想:严小姐正在府中做什么?若她知道自己老爹是个这样的人,又要作何想法? …… 重回那刺史府,一切光景又不同了。 昨日里满城迎接的排场,今日却沦为了阶下之囚。 宋尔雅被押送至一间黑黢黢的屋子,看模样,似是一间关那些个犯错杂役的小屋。 锦绣被带走另关了一间。 那关押自己的侍卫并不敢为难她,甚至还拿了水来给她,亦未将她手脚绑死。就这样看来,暂时她们都不会有危险。 宋尔雅自知此时插翅也再难飞,却依旧动了全身力道在想,要如何对付严竟这卑鄙小人: 想来这刺史府侍卫不过一两百号人,但亦足以将她围困住;若她就此束手待毙……王爷知晓自己被擒,怕真会以虎符来换。 如此一来,苏恪便等于失了那号令二十万大军的权力。往后便更难掀起波澜。 她不可以在这干等着——只是她要去哪里调兵,来胜过这些死守刺史府的侍卫? 忽而她脑中一转,想起一个人。 ……李青手中,正有五千梁州城守军。 宋尔雅的双眸顿时亮了,缓缓升起一丝希望。 她忽的牙齿用力,狠狠咬破口腔,顿时只觉得口中腥甜一片…… . 杂役房外的两名侍卫正颤悠悠打着瞌睡,却听关押瑞王妃的门内传来细细碎碎的咳嗽声。 两人相视一眼,一人欲去开锁,另一人却伸手一拦:“别去,大人特地吩咐了,她诡计很多。” 女人虚弱的咳嗽声又传来,她咳得撕心裂肺,那被拦住的侍卫手中微微停了一停。 瑞王妃的哀叫声十分压抑,却阵阵不断。 他终于皱了皱眉,不顾同伴阻拦,开了锁。 那瑞王妃倒在屋中,缩成小小一团,看容貌似是十分痛苦。两人俱是一愣,上前将她扶起。 瑞王妃却一手将二人挡开,扶着地剧烈地咳了起来,那阵势似是要将肺都咳出来。 “耍什么花样?!”其中一个侍卫恶狠狠地警告她,“瑞王妃,这刺史府插翅难逃,您就省省力气吧,也叫我们哥俩好交差!” 哪知瑞王妃咳嗽不止,并不答他。 二人心带不详,对视一眼,却又带了几分防备。 瑞王妃依旧不停的咳嗽。 只听她最后一声大咳,似是咳净了最后一丝力气……忽而她脱力地扑倒在地,再也撑不起来。 二人一惊,忙手忙脚乱将她扯起来,这才发觉她面色苍白,唇角流血。 再一看那地上,竟满是带血的唾沫,触目惊心。 其中一个顿时有些吓着:“王妃,您这是……” 宋尔雅斜睨了二人一眼,忽的低低狂笑起来:“士可杀,不可辱,你们去告诉严竟,老娘先走一步,但……就算是做鬼,老娘也要拖他一起死!” 两个侍卫万分震惊,她要自尽! 其中那个凶一些的更显着急,抓了宋尔雅的领子,逼问道:“说!你给自己吃了什么毒!” 宋尔雅讽笑一声:“无药可解。” “胡说!”那人扬起一掌就要朝宋尔雅甩去,却被另一个抓住手腕。 “你再打,她怕就要死了!”那人眉色之间略显着急:“事不宜迟,我去报大人!” “大人刚换过药,正离不得床!”那凶侍卫更加气急。 二人面面相觑。 王妃若死,平津侯定不再有所顾忌,那二十万大军随随便,便就能踏平这梁州城。 宋尔雅嘴角勾起一丝惨笑,喃喃道:“打啊,打死我,就不用做质子了。哈哈哈……” “疯婆子!”那凶侍卫狠狠剜了一眼宋尔雅,吩咐另一个道,“你去禀告大人,再速速去找李都尉与大夫来!” 这李都尉平日便寄住在刺史府中,又是大人一直一来的左膀右臂;大人此番下不得床,找李都尉便定是无错。 另一个这么粗粗一想,便连声应了,急急跑了出去。 宋尔雅捂胸缓缓喘着气,无力地由着那侍卫扶坐起来,眼中带了一丝狡黠的光。 约摸等了不到一刻,便听到几人急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凶侍卫连忙迎上,点头哈腰道:“李都尉!” 李青面色铁青地拂开他,直直冲向宋尔雅。 “都尉,小心这女人发疯……” “闭嘴!”李青喝然打断他的话。 宋尔雅虚弱地笑:“李都尉,你可是来见我最后一面?” 李青默默不语,只将浓厚的眉拧成一字形。 忽而,他缓缓朝身后站着的那几人道,“你们出去。” “都尉,大人命我替王妃好好瞧病,你这……”身后的大夫望着李青,神色有些迟疑。 “叫你出去就滚出去!”李青忽而发了怒。 几人俱又惊又怕。 那凶侍卫顿时没了辙,悻悻道:“哥几个继续在此傻站着怕是影响都尉问她话,我们还是退下吧。” 说罢便带着人走了出去,将门带上。 光线打在李青脸上,他走过来,的神色有些不清。 过了一会儿,他言语中带了些歉意:“王妃。” 宋尔雅冷冷一笑:“你都知道了?” 李青一愣,低头道:“舅父方才与我说的。” 果真,严竟事前并未告诉他。 “所以你打算如何?跟你舅父同流合污?”宋尔雅问得直截了当。 李青不想她这样问自己,忽的愣了一愣,不知要如何回答。 他心中略略有些生烦:“王妃,他是我舅父,话不当是这样说。” “舅父?”宋尔雅一笑,“你钟情阿馥那么些年,就连我都看得出来。可严竟一朝就要将他送给瑞王做妾——你确定他认过你这个外甥?” 李青一愣,有些愤怒地看着宋尔雅,喝道:“少说这些有的没的!” 被戳中痛处的男人。 宋尔雅一笑,“我看得出来,李都尉是个刚正之人,定不会因区区儿女情长破坏大局。” 李青闷声不响,心中一片乱七八糟。 “只是,严竟一直以来飞扬跋扈,搜刮民脂;甚至今日,他当街屠杀梁州百姓……”宋尔雅说得不疾不徐,听得李青心中越来越凉。 “舅父他……” “是的,他当街败露了劫持我的意图,只为了封住那悠悠众口……”宋尔雅淡淡道。 李青默然不语。 自舅母去世,这周姨娘入府,舅父便越发不务正事起来。这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羌族蛮子起事,实则与他乱治梁州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他一来是舅父,是阿馥的亲爹,二来自己家道中落,他于自己有养育之恩…… 他又能如何? 宋尔雅见他陷入沉思,不禁目光悠远道:“李都尉,你还记得草原狩猎那日?” 李青闭嘴不答。 “那日王爷一个时辰内未归,你怕他遭遇狼群。可结果呢?你还记得当时我要你耐心等待,说了什么话?”宋尔雅笃定地望着他,声音如咒语般穿过他的耳中, “我今日还是那日同样的话……王爷,不如你想得那般弱。” “可严竟毕竟是我舅父。”李青额间青筋暴起,望着宋尔雅,“你怎么就笃定,我会背叛他?王妃,恕我告辞。” 李青只想逃离这屋子。 “李青,你自幼习武,是为了什么?”他刚一转身,便听到身后有人问他。 那声音不甚高亢,却带着千钧质问。 他怔怔回头,那一双剪水黑瞳正深深望进他眼。 李青胸中一滞。 宋尔雅淡淡一笑:“因为你想看到人心。失人心者,失天下。” 李青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现在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不想追随王爷那般大气多谋的男人,不想随我父兄征战沙场,做一个真正的军人。”宋尔雅定定望着他,语带挑衅, “你现在就告诉我,你只想一辈子守在这小小梁州城内做个都尉;你只想在王爷兵败后,阿馥被严竟又转许给别人;你,不想拜官封侯,也不想实现自己的心愿。” 李青握紧了拳,颓然垂首。 缓缓地,他开口:“你要我怎么做?” 宋尔雅一笑,“很简单。回去带着你那五千驻军,包围刺史府。” 第57章 太子 天色渐晚,两个侍卫小心翼翼地给她送饭;也不知李青走时对他们交代了什么,这二人似是生怕她又发了病一般,对她十分恭敬。 宋尔雅就这么等到天全黑,李青却再没动静,更不用说回来。 宋尔雅有些脱力,不愿再去想这些,只瑟瑟蜷缩在那屋中破床之上……恍恍惚惚,一夜无眠。 大约到了鸡鸣时分,宋尔雅半睡半醒之间,忽而听见耳边隐隐有刀兵相交之声。 她倏地一惊,翻身坐起。 忽听有人在外喊道:“快、快去看那瑞王妃还在不在!” 宋尔雅一听,连忙又顺势在那床上躺好。 她刚一躺好,便见屋外火光照人,映红了屋子一角。 开锁之声慌慌乱乱地响起,伴随着噪杂人声,两名侍卫入了屋来。 屋中一切被那火把照得极亮。 “谢天谢地,她还在这儿!”那侍卫正是白天凶神恶煞的那位,看到宋尔雅,当即抚胸大大喘了一口气。 宋尔雅缓缓起身,望了望门外火光,迷茫着眼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事出有因,还请王妃恕罪。”另一名侍卫躬身道歉,想了想,面色有些为难道,“现下还请王妃随我们挪个地儿。” “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宋尔雅眸色一转,冷冷看着他。 “这……”那侍卫停了一瞬,却被那另一个凶侍卫抢了话道,“实不相瞒,外边有乱贼,已经打了起来,我们乃奉大人之命将王妃转移至安全之地……” “安全之地?”宋尔雅眸色之间一片冰冷,“说得这般周正,好似跟你们一起便很安全似的?” 那凶侍卫被呛得一愣,一时答不上话来,只能气呼呼干瞪眼。 门外刀兵声渐近,宋尔雅隔着二人看向门外,经过之人俱是带着兵器的刺史府侍卫。 “哟?你们这是跟谁打上了?”宋尔雅悠然一坐,无所谓地笑道,“反正我横竖是个死,懒得挪了。” 二人不想瑞王妃这般破罐子破摔,有些不知所措。 “我劝王妃还是乖乖听话,否则……便别叫我们不客气了!”那凶侍卫催得有些急了,竟开始语出威胁。 宋尔雅心中略一忖:府外若真是李青带来救自己的人,自己却跟着挪了地儿,他们进来后怕找不到自己。这么一想,便往床上软软一躺:“我就是不走,拿我怎么着。” 凶侍卫越发急了,伸手便要来拖她走下床,却被另一个一把拖住手,急急道,“使不得!” “怎么?你对这狐媚子心软?”凶侍卫狠狠瞪了一眼同伴,将满腔火气全洒在他身上,“也难怪!昨日你执意替她开门,怕不是想偷个香来?” 宋尔雅微微攥了拳。 另一个听了这话也有些恼了,正想反驳回去,却听那房门吱呀一声响动,走入三个人来。 宋尔雅满心欢喜地下意识抬头,却在看清来人时呆呆愣怔住——不是李青! 不仅如此,这三名男子,她竟一人都不曾见过! 左右两侧的男子是侍卫打扮,生得相貌平平,神色寡淡,却隐隐都有着特别之处。 宋尔雅仔细端详过他们的脸后,心中一惊:那眼神,分明只有沉雪那般的杀手才能拥有。 她的目光缓缓赚到当先一名男子身上。 他身材瘦削,着一袭极为高调的绸缎紫衫,虽鼻高眼深,轮廓分明,是世间难得的天人之姿,却一脸寒芒,冰冷刺骨,叫人没来由地心中发寒…… 两名侍卫见了他,顿时惊慌失措,双双颤颤跪在他跟前求饶:“王妃、王妃死活不愿走,奴才无能,请太子恕罪……” 宋尔雅恍惚中一怔。 先头想来面前这冰冷之人,容貌竟与……竟与苏恪有两分相似! 原来竟就是苏谨。原来他竟亲自来了……宋尔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也是。若是为了虎符与玉玺,便就算是她,她怕也是忍不住要亲自来的——只她竟没想到这么快! “滚。” 一声令下,二人连连磕头谢恩,连滚带爬地跑了。 宋尔雅竭力平静自己害怕的心,极力使自己变得面无表情。 二人都一言不发,冷冷对峙,似是在较劲。 “你便是那瑞王妃?”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阴柔之感,冰冷地在房间回荡,与门外喊杀声相互映照。 宋尔雅理了心绪,不卑不亢答:“正是。” 苏谨便无声地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依旧俊美异常,可在宋尔雅见来,如一条会吐信的毒蛇。 忽而只觉得下颌一紧,一瞬过后,她被他死死捏住下巴。 宋尔雅连忙奋力一挣,可钻心的疼痛便从下颌阵阵传来。她被他死死把住,冰冷的气息渐渐近了…… “太子竟亲临梁州,实在是高看王爷与我了。”宋尔雅无力再挣,只忍着痛,极力淡道,“只可惜虎符与玉玺俱在王爷身上,太子若是想要……大可以去军营中拿。” 苏谨被说中了心思,脸色更加冰冷骇人。 他忽而下了狠手,那握住她下颌的手骤然加力,狠辣得似是要以指甲掐进她肉里。 宋尔雅疼得直流眼泪,却挣扎着不甘示弱,张口就着嘴边那只冰冷的手狠狠咬下! “嘶……”苏谨猛然吃痛,抬起手来,一掌朝宋尔雅狠狠挥去! 行将落下之时,却听门外又传来由远及近的急急脚步声。 苏谨微愣住。 宋尔雅心中仔细估算,这一次来得人多,人数怕大概有七八人有余……竟会是谁? 再瞟一眼他的手,正在不断地滴血。 宋尔雅冷笑:看来她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太亏。 那急促的脚步声亦惊了苏谨。他缓缓抚着手,一脸阴寒刺骨,朝她道:“不愧是将门女子,有几分烈性……今日,我便放你一马。” “只是很快,你的男人就要战死沙场,背负千古骂名……”苏谨阴笑着,眼神所触之处无一丝温度。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要让你好好活着,直到你亲眼见证那一刻……” “爷,该走了,外面的人打进来了。”身侧一名护卫急急提醒。 苏谨这才不甘心地将手大大一松,宋尔雅便脱力坐在地上。 苏谨率着两人急急拂袖而去。 这一边脚步声渐远,另一侧却渐渐近了。 宋尔雅心乱如麻地看着门口,忽而门间闯入一个佩着刀的健壮男子——是李青! 宋尔雅不禁喜极脱口道:“是你!”终于来了。 李青匆忙间拱手相拜:“王妃没有猜错,正是卑职!快随我走!” 李青不远处领着宋尔雅左拐右拐,忽而,他不忘急急低声交代道:“卑职担心打草惊蛇,特命府外五百余兵士假扮成瑞王手下前来解救王妃。” 而另一边,他自己却只携着寥寥几人入府,以“保护”王妃为名来将她在侍卫眼皮子底下接走……好一招“金蝉脱壳”——李青竟是个这样有谋之人。 宋尔雅想到这计策始末,不禁心中对他刮目相看起来。 这一恍惚之间,她转而又想起那人前两夜在榻上对自己所说:“李青年少有为……” 宋尔雅不禁淡淡笑了。 王爷他那一场先知一般的狩猎,竟让李青这等卑微年轻的将士对他心生神一般的崇敬。 这,才有了她策反李青的前提。 这一切竟都如命运的安排一般,精妙绝伦。 “王妃放心,外边兵士虽人数不多,却俱是一路护送王妃来梁州的亲信之士……他们不仅可靠,且都是卑职的死士。”李青一转身,见王妃虽脚步匆匆跟着,可分明是在思考着什么。 此时她面色皎洁如月,在火把映照之下越发妖冶。 李青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在夜里,在这逃亡之时竟也还能保留住这如此璀璨火热,如此不惊不乍的一张脸。 他看得不禁一滞。亦难怪瑞王只要她一个…… 宋尔雅并未发觉李青在看她,只陷入思绪中,勾起了嫣红嘴角:一旦她出了府,便有五千兵马一路护她直奔梁州边境;不出正午,她便可再见到他及父兄…… “站住!” 一声尖利异常的苍老男音划破黑夜。 李青肩头一震,缓缓侧过头去。 是脸色苍白如纸的严竟,连外衣都未来得及穿,此时正由人一左一右搀着,正死死盯着宋尔雅二人。 他身后还赫然立着数十人侍卫,俱带兵器。 严竟望了一眼李青,眼中浑然是震惊与恨铁不成钢之色。 “青儿,你过来。”严竟灰黑的眼睛里写着一抹不容置疑的狠意。 宋尔雅便也冷冷盯着李青。 他没有动。 “李青!你、咳咳……你忘记舅父是如何将你养大的了?!”严竟胁迫不成,便欲动之以情。 李青面上浮现出一丝挣扎之色。 良久,他转过头去,决然道:“舅父,你若此时回头,我还可求王妃对您网开一面!” 到底是个忠厚之人,即使到了反目这一步,他言辞之间俱是满满诚恳。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严大人,您可听到了?……你若现在翻悔,我便可如他所说,考虑放你一命。”宋尔雅心中暗暗一松。 王爷与她,终是没看错人。 严竟脸色剧变,已然再也听不进别人说起半句,只扬手一挥,如疯魔一般喝道:“杀了他们!” “谁敢!”李青长刀相对,赫然而立,目眦欲裂。 到底是年轻勇猛将士,李青这么一喝,侍卫们便都怯了半截。 第58章 归来 宋尔雅抬眉冷冷注视几人,翩然高声道:“本王妃以宋氏满门三百余年威望在此立誓:众侍卫若现下投降,拿下叛贼严竟,待王爷铁骑踏入梁州城后,本王妃亦好替你们求情……否则,你们一家老小,全部性命不保。” 瑞王妃一袭长裙端然而立,眼神中丝毫不曾有片刻畏惧,甚至挂着淡淡的决绝。严竟身侧的侍卫听了这番话后,大多神色微变。 李青与身侧几名士兵亦握紧了刀。 却忽然有一名全然忠于严竟的侍卫,身手快捷狠辣,提着刀便着朝宋尔雅砍了过来。 只是那刀未曾落下,宋尔雅身侧的李青便早已手起刀落。 “喀嚓”一声,那动刀额侍卫被李青将整个人劈成了两份。 血肉横飞,溅了严竟一脸。 那尸首骨碌碌地滚落在地,仍睁着惊恐的眼,却再也合不拢了。 血腥气喷了严竟一脸。他方才本就是在虚弱之中挣扎起身赶至此处,此时更被惊得身体一歪,行将倒地之时,身后两三侍卫慌慌张张合力接住他,“大人!” 却无一人再敢上来。 李青在严竟与众侍卫面前缓缓收住了刀。片刻,凛然道:“舅父,外甥虽对不起你,却一定要对得起阿馥与梁州百姓。” 严竟原本惨白的脸色上沾了触目惊心的血红,呼吸之处全是粘稠的血味。他受惊过度,无力地张了张嘴,那话却一如既往恶毒:“早知如此……咳咳,当时便让你饿死在李家。” 李青攥紧了拳头,默然片刻道:“舅父说得对,但外甥没死。” 宋尔雅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大人!大人!前门就要失守……”忽而由远处连滚带爬跑过来一个侍卫,猛然一看严竟落得如此模样,又看了地上那血流遍地的尸首,不禁连眼都瞪圆了。 严竟身后的侍卫们俱是一震。 “这是本王妃给你们的最后一次机会。”宋尔雅望着那些年轻而迷茫的面孔,淡淡的声音藏着万分冷意。 终于,一名稍显年长的侍卫将手中的刀往旁里一扔,上前一步,朝宋尔雅深深拜倒:“卑职愿追随王妃!” 旋即阵势一倒,所有人都学着他一般做,放下兵器,深深叩首。 那搀着严竟的两名侍卫忙不跌将喘着气的严竟搁置在一旁:“愿追随王妃!” “你、你们……!”严竟躺在冰凉的地上,灰白的头发散乱不堪,口中气得不停哆嗦。 东方不知不觉已泛白。 “严大人,你我已见分晓。” 宋尔雅长裙曳地,不疾不徐地走向他,一步步似是践踏在他心尖之上。 满地的血迹在火光之下,衬得她愈发妖艳诡异。 严竟体力耗尽,肩头伤口裂开,渗出血来……空气中充斥着的血腥味更浓。 “严大人,您投了太子之时,可有想过会有此刻……?”她的声音一字一句,不疾不徐,逼得严竟心口直跳。 这小小院落中跪了一地的侍卫。谅严竟也不会想到,亲外甥与身边亲侍会倒戈相向。 所有人就这么看着瑞王妃一步一步走向曾经的主子。 严竟意欲自保,强撑着身体去拿剑,却再伸不开胳膊。试了几次均不曾成功,他将手往地上一砸,无力地扒着地。 “你现在,还能杀了我?”宋尔雅缓缓蹲下,将严竟够不到的那柄寒气逼人的剑缓缓拾起。 然后交到严竟手中。 她缓缓向前叹去,指着自己胸口,唇在这一刻泛着血一般的红,笑得如地域红莲:“起来,杀我。” 正是此时,一声巨响,大队梁州守军攻入门内。 有人急急来报:“报都尉!王爷率了一万兵马,正在城外!” 李青转眼去望王妃,她冰冷的眼神被倏地点亮了,变得柔和。 宋尔雅转身看那浴血士兵,定定道:“快迎……” “王妃小心!”李青望着宋尔雅身后,不由脱口惊道。 身后严竟趁她返头一刻,竟然卯足了最后一丝力气,将剑刺出! 那一刹那,一柄穿胸。 严竟不可置信地瞪直了眼,嘴角开始血流如注。 李青望着他,一双眼充满着复杂神色。 刚才一瞬,王妃似是有所准备一般将剑一把夺过,狠狠扎入了舅父的心脏。 “这……不可能……”严竟吐出那最后一句话。 李青浑身都僵硬在原地,只听王妃淡淡笑着,状似不经意道:“但凡害我之人,就必定要先思及后果……” 他心下一片震慑,忽而,他看到前方另一抹裙摆。 还未出言相阻,王妃便将那剑凭空抽出,溅起血流三尺,洋洋洒洒。 “爹!” 伴随着兵器落地声,身侧赫然传来一声女子惊痛声。 宋尔雅缓缓回头,见严馥竟不知何时站在这里,她曼妙的身躯不停地抖动,双眼大大睁着,望着她的父亲。身侧还有另一名年轻妇女并着一儿一女,当是严家姨娘无异。 “阿馥!”李青朝她奔去,心下一片锥心刺骨。 这场面于他自己而言亦是震撼不已,更何况是她? 严馥只两眼一直,浑身一软,栽倒在地。 两个年少孩子吓得涕泪横流,不停地嘶声叫娘。 “你!你杀了他……我要跟你拼命……”周姨娘双眼赤红,发疯般扑上来,却被严竟的侍卫死死按住,不得动弹。 “王妃……如何处置?”一名侍卫尴尬地问。 宋尔雅默默一瞬,仰头道:“全部给我押回各自房中,不得出门。” “是!” 宋尔雅复又望着李青,“去吧,将她安置好。” 说罢转身朝府门走去,吩咐侍卫道:“封锁全城,备置马车。” 迎面走来刚被放了出来的锦绣,见了宋尔雅慌忙扑过来抱住她,嚎啕大哭:“王妃……王妃,您怎么样!”说罢连忙在她身上摸来摸去,似是在检查她哪里受了伤。 宋尔雅一笑,掩住脸色苍白,轻描淡写道:“毫发无损。” 锦绣破涕为笑,带着几分骄傲道:“我就知道,我一定能活着出去!”想了想又道,“王妃放心,高嬷嬷与我关在一块儿,现已无大碍……” 宋尔雅微微颔首,顾不得换下染血的裙摆,匆匆随侍卫朝府门走去。 一架马车停在门前,天已亮了。可这分明是稀松晨光,怎么偏偏晃得人有些头晕? 宋尔雅也不再多想,只舒心一笑,贪婪地扫视这一整条街道:只差点,她便再见不到这街边光景。 锦绣猜出她几分意思,问:“王妃可是去接王爷?” 宋尔雅忽而皱眉不答话,只伸出手来。锦绣便连忙搭了一把,准备扶她上车。 正当此时,浩浩荡荡的马蹄声渐渐响起。 李青安顿好严馥,听说王妃要去接应王爷,匆忙跟出了门来,却见远处似是有千军万马疾驰而来。 青石板上,当先两个戎装男子一前一后,俱是雄姿英发模样。 整个城池一瞬间肃穆起来,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瑞王爷来了!狗贼严竟死了!” 顿时大街小巷皆开了门窗,百姓们如潮水一般蜂拥而上,夹杂着披麻妇人的凄凄哭闹声:“瑞王爷终于来了,可怜我汉子被严竟狗贼当街杀害……” 宋尔雅转过身来,怔怔望着远处两人,一人墨黑铁甲,一人落落银甲,飞奔而来。 一人是夫,一人是兄。 一面大大的金色滚边黑旗,上面赫然写着铁画银钩的“宋”字,看得宋尔雅心神一片震荡。 二人身后铁骑阵阵,步步回响。全军九列,整齐划一,依次而过,连战马的步伐都趋于一致。步兵靴声,响彻城池。 李青不禁心中震撼:这才是真真正正铁打的军人! 苏恪手中一紧,勒马而毕。宋尔雅奔上前去。是他,骑着登极…… 他将她默默揽住,手心却颤抖着全然是汗。 不知是谁起头,百姓之中爆发出热烈的叫好声。 “王爷……”宋尔雅淡笑,望着利落下马的另一名英俊男子,喜极道:“哥!” 宋温文默然驻足淡笑,隔着苏恪温和地看着她,眸子里泛着宠爱与疼惜。 登极仍喘着阵阵粗气,苏恪却垂眸低低看她,眼里是深深的心疼:“对不起,我来晚了。” 宋尔雅一笑:“一日不到,你们竟都来了。不算晚。” 宋温文望着自家姑娘,不想她生性刁蛮,可现在竟这般懂事起来。 苏恪微怔地望着她,她似乎瘦削不少,面容亦有些苍白憔悴,裙角更是沾满了惊心的斑斑血迹……这一瞬他心下忽如刀割一般,只怪自己离了她,急急去那西羌…… 他断然之间,带着千钧之势道:“这刺史府的人,本王全替你杀了。” “不,王爷。……若不是这府中侍卫临阵投我,我怕已被严竟杀死在府中。”宋尔雅连忙阻他,忽而一阵头晕目眩,急急低声交代他道:“太子在这城中,我已命人封锁城门……” 苏恪一怔,看她眼神有些涣散。心中更是一急,脱口而出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不顾着自己!” 宋温文正将开口,却听丫鬟锦绣一阵惊呼。 百姓,侍卫,士兵,都看到了。 瑞王妃如一片柔弱的叶子,优美地,缓缓地软倒在瑞王怀中。 伴随着一声轻轻软语:“我累了。” …… 耳边传来低低的交谈声,十分压抑,却急促非常。 “是怎么一回事?”这是熟悉的声音,魂牵梦绕…… “王妃怕是受惊过度,又未曾进食……”似是大夫的声音,有些慌张,“但未曾细看,小民不敢确定……” “快去把脉!”那熟悉的声音一向沉稳,如今却竟有了几分惊慌。 额间是冰凉的触感,一阵阵冷意传到脑子里。 她手被轻轻握住。旋即,两根手指轻轻地搭上了自己的脉搏。 时间似是静止着的。 过了一会儿,只听有人在头顶上,连声音都沾染了喜气—— “……恭喜王爷,王妃有喜了。” 第59章 意浓【补半章 】 过了一会儿,只听有人在头顶上,连声音都沾染了喜气—— “……恭喜王爷,王妃有喜了。” 她脑中混混沌沌一片,想不明白自己身处何处。 慢慢的似是人声渐渐淡了。周遭变得安静起来。 她复又陷入沉沉昏睡当中…… 亦不知沉睡了多久,她稍稍有些醒了。 一片热热的掌心覆在她脸颊之上,头顶传来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起来喝药。” 她嘴角一扯,却在混沌中丝毫没有反应的机会,便被人轻柔地搂起,靠入温热的怀抱中。 宋尔雅怔怔睁了一丝缝。 面前是那人因疲惫而有些浮肿的脸,却依旧那样英俊不凡。 便就连那胡子拉碴来不及修理的边幅,亦能衬得他身上满满的男子味。 “你醒了。”苏恪喉结微动,声音有些低哑。 “……”宋尔雅张了张嘴,却再无多余力气去与他闲谈,只轻轻点了点头。 “喝药。”苏恪转过身去,片刻,将一柄细勺端至她略显苍白的唇边。 宋尔雅闻到那浓重苦味,下意识偏开了头。 “喝了便好了。”苏恪低声缓缓哄她,“就一会。” 宋尔雅皱了眉。 “尔雅。”苏恪忽而正色望她,眼里是深深怜惜,亦带着几分喜悦,“我们要有孩子了,你必须要好好照顾自己身子。” 宋尔雅一惊,连忙就要从他怀中挣脱坐起,“我……” 却被他强压下,靠回怀里。 她挣脱不得只好作罢,抬眼仔细一看他,这才发觉苏恪的眼眶之中竟然带着微红。 “王爷……”宋尔雅喃喃地想,那方才还恍若梦中的事情,却竟然是真的。 她在欢喜与温情中沉浸了片刻,忽而抬头,有些痛心道:“天下未定,这孩子怕是来得不是时候……” 苏恪眸色一变,以指点上她唇,示意她这话不要再说下去。 片刻,他缓缓道:“尔雅……你我经历了如此多的背叛和血腥,看过如此多的肮脏与谎言……却终不离弃。……本王现在想来,也许这从一开始便是冥冥之中的事情。既是冥冥之中,便定有老天爷的道理。” 宋尔雅想了半天,面色果然缓和喜悦了许多。转而她朝他吐出二字:“矫情。” 苏恪俊脸一黑,卡在当下。 宋尔雅便“扑哧”地笑了,诚实道:“王爷,我好高兴。” 苏恪点头,抚着她柔顺乌黑的发顶,语调柔和得不像样:“本王亦很高兴。” 忽而门外传来脚步声。 锦绣在外面轻轻道:“王爷,……有件事儿,奴婢想来还是与您先说了比较好。” 苏恪神色中便有些微讶。锦绣这丫头时常只听王妃的话,今日却怎么特地要与他说? 低头见怀中美人朝自己缓缓颔首。 苏恪便道:“说来。” 锦绣这才小心翼翼地报了:“严姑娘一整天都在闺房中哭闹不已,听李都尉说,是想要寻死呢。” 宋尔雅有些无力,此时听了这话,并不想答。 一说到严馥,她便会深深想起她杀死严竟的时候。 只听苏恪在身侧朝外,扼要吩咐道:“只管让她去死,让她变着法儿去死。” 锦绣在门外一咳。王爷说话竟越发呛人。但转而又想,严竟犯了这样的事儿,严家没抄九族便算是便宜了她严馥。 如今王爷王妃给她开恩,她若是还不知领情,自然也不必再去管她,要死就去死呗。 锦绣这么想着,便应了声“是”,转身去看望高嬷嬷的伤了。 苏恪又将那药送至宋尔雅嘴边。 这一回她并未再倔,只缓缓地将所有的药一饮而尽。 腹中还有生命,她自不可拖着病躯。 “你睡一会。” 苏恪看着她将最后一口药汁咽下,将她缓缓放平了去。 宋尔雅瘪嘴,可怜兮兮道:“苦……” 苏恪便撑着身子,沉沉望着她,瞳孔是深黑的。 忽而他便朝着她唇吻了下去。 她口腔中带着丝丝苦涩,却被他全然用力吸吮尽。她无力地想要躲开,却被他固定住,再此加深。 如攻城略地一般狂野,如春日梁州一般温存。 他将她秀发捞起在枕边,低头细细吻着她修长细腻的脖颈与瘦削的锁骨,反反复复,周而复始,在那之上吮下片片花瓣,却并未有进一步动作。 “王爷……”宋尔雅有些羞意地提醒他,“孩子……” 苏恪一怔,将她死死抱住,大口喘着粗气。 心中却暗自自嘲,自己真是憋得慌了。 前日因一早便要赶路,他那夜不太尽兴。昨日奔忙而回,却在半途中听闻沉雪来报她被严竟挟持。 他心都揪紧了。一路赶来心中全然想的是她,想她美艳逼人的笑,想她故作冰冷的眼神,想她柔软雪白的身子…… 却丝毫不敢再想,若是她有三长两短,自己要如何独活。 他沉默地想着,眸间染着几分自责之色。只恨自己不是那天神一般的人物,不能率先未卜先知,使她身陷囹圄,担惊受怕。 斜拉里却伸进来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扯下了他裤带,毫不避讳地伸了进去。 分.身便被她握住。 苏恪如过了雷劈一样的僵硬,眸中的神色越发黑暗起来:“你……” 宋尔雅手中不停,睨着一双勾魂桃花眼,指腹缓缓抚过顶端,登时挑起他脊背一阵酥。 “嘶——”他缩入被中将她抱起,宽大的臂膀将她层层包裹。 大手将她中衣往旁一扯,他照着那浑圆的胸脯便烙了上去。 她才将醒,仍有些无力。可手中动作已然柔媚撩人起来,从根部缓缓地,渐渐地往上抚着,一下一下,直至坚硬如铁。 他眼是无尽的黑,沾染了情.欲与爱意,握着她的手开始疏导起来……^ 亦不知多久,他终于闷哼一声,释放了出来。 “睡吧。” 他将她抱紧,让她陷入那层层的肌肉中。 宋尔雅睡得很香,亦不知睡到了什么时候。 只知道入夜了。 苏恪仍沉沉睡着,怕是连夜赶路,又守了她一夜,实在是累了。 宋尔雅悄然翻身穿衣,轻轻地不惊扰他。 片刻,她叫来锦绣,吩咐道:“带我去见严馥。” 锦绣一惊,“王妃别去,那女子就是个疯子!” 宋尔雅眸色一寒。 锦绣嗫嚅着:“王妃……”她实在是有些不解,便问道:“王妃……这严馥是个事多的,您也这么发善心……” 哪知宋尔雅笑道:“本王妃岂是为了她?” 锦绣望着王妃,她一双眼中充满不屑:“本王妃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李青的忠诚。” 锦绣便懂了些,道:“王妃,奴婢随您去。” …… 二人到了严小姐闺房前,远远便听到她哭闹声。 “严小姐……我们王妃来看您了。”锦绣隔着门朝她道。 “走开!你们走开!让我去死!”屋内传来阵阵摔打器物的声音。严馥听了这句话后,似是更加卖力些了。 锦绣面色一僵,有些不悦。 哪知身侧王妃秀眉一蹙,直当当地推门而入。锦绣连忙跟上,生怕严馥又发起疯来伤了王妃。 “想死?”宋尔雅一入门便望着严馥,眼神犀利。 严馥僵硬而不堪地转过身,眼眶中一片赤红,张嘴便开始骂她:“是你!是你!我们给你好吃好喝,你却迷惑表哥一同害死了爹爹,你恩将仇报,不得好死!” “问你想不想死呢。”锦绣在一旁没好气道。 严馥一愣,哭丧着嘶喊道:“我活着早就没什么意思了!” 宋尔雅一挪嘴,命人端上鸠酒,淡淡道:“哦,那我来送你上路。” 严馥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宋尔雅。 “你、你……你这个毒妇……”严馥颤颤地一步步往后退。 “怎么?闹了一日,现下又忽然怕死了?”宋尔雅冷冷讽道。 严馥被戳中了心思,一时间脑愤交加,死死咬着嘴唇,眼中含着的全是泪水。 宋尔雅淡道:“你待我一片诚心诚意,我心中知道;便就算是你爱慕瑞王,本王妃亦觉着你本身没有太大错处……” 她忽而话锋一转,“但错的是你爹。分明已与我父兄说好扶持王爷,却生了二心暗投太子;更甚者,想借挟持我来换得虎符。” “不……不,你胡说,爹爹不会这样的!”严馥含了两眼的泪,忽而哭,忽而笑,忽而指着宋尔雅喊道,“你、你最擅长妖言惑众!难怪连表哥都跟我说你好!” 宋尔雅不置可否地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封密信,扔给严馥,“看看吧,看看你爹究竟是个什么人。” 证据就摆在面前,严馥陡然抬头,眼中全写着不可置信:“爹爹……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宋尔雅闭眼慵然道:“这世间大多事情,就算你亲眼见到,都亦未必是真。” 严馥的眸子一缩。 “要死便去死,休要还大吵大闹的。你死了,你那周姨娘倒是巴不得;于本王妃而言,你死了也没有任何损失。”宋尔雅直视着她一双杏眼,淡笑的眸间粲然艳光四射, “王爷已下了吩咐,这严府里的家当全归你处置……你若是喜欢砸东西也行,本王妃现在便可命人将贵重物什全给你拿来。” “你……”严馥瞪大着眼。 “过几日王爷便会赐你嫁与李青。”宋尔雅十分干脆地告诉她,“你若不嫁,这瓶鸠酒喝下便是,用不着闹了。” 严馥慌了神,不想王妃丝毫都不曾劝慰自己,言语之间只有残忍相逼。 可自己却忽而不那么想死了。或者说……她压根从未曾想死过。 反而,因为爹爹的死而有些庆幸,她不用再受摆布——她只是、她只是过不了父女之间那层关系的道德折磨。 再一缓过神来,瑞王妃跟那丫鬟已走了。 只有那瓶鸠酒,红色瓶子闪着邪冷的光泽。 …… 下午锦绣便来报,严馥开始进食了。 宋尔雅那时正与苏恪坐在一块儿,宋温文与李青亦在一旁谈笑。 听了锦绣这话,三人便一同望着李青。 宋尔雅直截了当地道:“严小姐放下心结,李都尉怕是离抱得美人归不远了。” 李青终究是脸皮薄,这下被说得脸涨红起来:“王妃莫要取笑卑职!” “倒不是取笑。”宋温文打趣道,“正如我这妹夫与妹妹一般,男女搭配,的确是事半功倍的。往后李都尉娶了严小姐,自然便知有娇妻在屋守候,拼杀布阵更当要小心谨慎。” 虽是闺房打趣的话,却颇有几分道理来。 李青怔怔望着这位年轻的宋将军,一身银绸镶边的袍子纤尘不染。传闻中他是修罗转世,杀人如麻,乃是浑身都要染血的人。却不想离了战场,他竟是这样风雅脱俗。 李青这样想着,只有相逢恨晚之意。 忽而他想起一事,拱手朝王爷道:“卑职有一事,想问王爷。” 苏恪看了他一眼,道:“但说无妨。” 李青看了看宋尔雅,转而望着王爷问道:“王爷此去将王妃落在刺史府,究竟是何事叫王爷如此着急?” “问得好。”宋尔雅一听,在一旁不迭帮腔笑道,“本王妃也正想问。李青倒是我肚里蛔虫一条。” 李青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宋温文一副已然知晓的模样,却不答话。只唇角弯起一丝笑意,望着苏恪。 苏恪看了看李青,亦不再隐瞒:“本王去了西羌。” 轮到宋尔雅一怔,脱口惊道:“你只身一人去见了西羌王?!” “不。”苏恪浓黑的眸中沾染了笑意,“你夫君是与你哥哥一同去的。” 宋尔雅怔怔……亦难怪他让自己留在刺史府。 “西羌已经答应与我们谈和。” 李青闻之变色:“王爷……这竟是、竟是真的?” “只可惜本王来晚一步,叫苏谨逃走了。”苏恪沉稳异常。 宋温文目视苏恪,轻描淡写笑道:“无妨。” “为何?为何无妨?”李青有些弄不懂了,这两人说话竟如打哑谜一般。 “因为,太子拿不到兵符,此去一到朝中,定会立即命二十万大军全军压上西羌境内,无端送死,好削弱我方。”宋尔雅默契接上,解了李青的谜团。 太子手段狠辣,既自己得不到那兵马,便定要也让别人得不到。他回去之后,定是要将宋氏手中兵马送去西羌拼个你死我活,最终使得两败俱伤,自己方便坐收渔翁之利。 却不知苏恪与宋温文早就与西羌秘密谈和,只等他入套。这样一来,二十万兵马本已经是半截入土的鬼魂,现在忽然又全活了。 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兵,配合着虎符在手,是苏恪手中的筹码,是开拓疆土、挥师北上的铁蹄! 这两个男人竟然默契如斯,想出了这样的招数。 宋尔雅惊叹于二人谋略之余,不禁疑惑:“……你们想到这招,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宋温文想了想,“很久。” “很久是多久?” 宋温文看了一眼苏恪:“怕是从上次何谦去王府找你之时开始的。” 竟这么早!宋尔雅想起何谦当时带了宋温文的家书回来,事后却与苏恪密谈了许久。——原来那时他们便做了准备。 宋尔雅一番想来,顿时有些气急:“既然一早便与西羌密谋,却为何又不早点告诉我?!” 且两个人都是瞒着她。 宋温文温和无害地推卸责任:“此事全然是王爷的意思,与为兄无关。” 苏恪唇角一抽。 他被迫顶着王妃犀利的质询目光,咳了一声,在两位下属面前道:“王妃当时身侧的人……怕是不可靠的。” 而后便轮到宋尔雅抽嘴角了。那时……确是有人不可靠的。 莲华。 第60章 有孕 他被迫顶着王妃犀利的质询目光,咳了一声,在两位下属面前道:“王妃当时身侧的人……怕是不可靠的。” 而后便轮到宋尔雅抽嘴角了。那时……确是有人不可靠的。 莲华。 宋尔雅心中忽然升起一阵略带复杂的情绪。 一旁苏恪看在眼里,眼神变得忽而有些莫测。 他转开话题道:“现下兵马已有,但要成大事,却仍差粮草辎重。” 宋尔雅根本没心思听,只“嗯”了一句,心中仍想着莲华的事情。 过了这些许光景,虽宋尔雅很少再想起她,可现在一想到,却仍有几分心结。这么一想来,原来这些账、这些恨她都牢牢记在心底,丝毫未消。 若是叫她再遇见她……宋尔雅这么想着,唇边顿时沾染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的狠意。 只是那场宫廷浩劫之中,谁会留心一个小小丫鬟的命运?她是死是活,早就没人知道,更没人在意。这么想着,宋尔雅甚至希望莲华还苟且地活着,活到与自己再相逢之日。 宋温文与李青俱望着宋尔雅,见她一人沉浸在思绪之中,有些心不在焉。 场面有些冷寂起来。 正在此时,沉雪忽而疾步闯进了院子来。 他一路有些风尘仆仆,手上竟站着一只双翅微张的巨鹰,衬得稚气未脱的面容多了几分阳刚之气。他行至苏恪跟前,单膝跪地禀道:“王爷。” 苏恪一伸手,那鹰便扑闪着翅膀飞至宋尔雅身侧的的杨木大桌前。 苏恪伸手从它脚边摘下缠绕于上的字条,打开扫了一眼。 顿时便皱了眉。 宋尔雅回过神来,将那纸条接过,脸上亦变了变色。 宋温文一向面色温和,不急不躁,可此时脸色亦带着一丝凝重起来。 李青最后一个拿过那字条一看,脱口惊道:“这……王爷,我们当早作准备!” 只见那摊开的字条上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大字,似是费尽了落笔之人的所有力气。那上面写着:“上病危,着太子监国,代理一切事务。奴才绝笔。” ——如今肖贵妃疯傻,太子又夺玉玺而不得;他终是忍不住,要对亲生父亲下手了。 宋尔雅越发恨起莲华来。若不是她那一日反水,便不会使自己深陷肖贵妃圈套之中;自己若没有身陷危险,高公公又何以为了救她而去请皇上降旨? 如今太子对皇上下手,首当其冲便是皇上身边的忠仆们。 可怜了这老人,忠于皇上一世,从未有过二心,却落得如此下场。百姓之间那句“好人有好报”的传言,不过是当笑话一般而已。 沉雪迟疑了一瞬,将那大字下面的几行详尽小字念了出来:“太子命王爷即刻整顿军队,拿下西羌。” 梁州城以西有坐云城,二十万大军便驻扎在此城郊外。云城地势险要,沟壑纵横,是易守难攻之地,只需稳坐其中,便可固守万年城池,跟西羌死耗下去。 而西羌山林密布,沼泽横行,气候毒热,蛇虫奇多。不熟悉地形之人,往往死在其中,尸骨都难寻。二十万大军再多,入了西羌地界,也与送死无疑。 一时间气氛凝固了起来。 虽与西羌已然谈和,但此事天下百姓俱不知晓此事。若拒不攻打西羌,便难保不被太子贯以通敌之名,便更加举步维艰。 宋温文略一沉吟道:“此事若要演戏,亦不是不可。只是西羌王怕难以配合……若是从珠兰公主那儿打通关节……” “不可。”苏恪打断他,面无表情道,“已经欠她的够多了。” 宋温文以深邃的目光望了望妹妹,未曾再说话。 宋尔雅听出了几分味道,挑眉戏问道:“珠兰公主是哪位羌族公主?莫不是看上了我家王爷?” “王妃。”苏恪微微敛起了面孔,脑子里似是在想事情。 宋尔雅望了一眼他,冷脸不语。 苏恪似是感受到她的不满,转头朝锦绣淡淡道,“王妃差不多要回去吃药了,锦绣丫头好生伺候着。” 宋尔雅一愣,这分明是在赶自己走? “又有什么事儿说不得给我听?”宋尔雅有些一时语塞。不就是个羌族公主,竟调侃不得? 苏恪本不是太有耐心之人,如今更是被那字条上的话弄得有些心情沉闷;但此时看她一双眉蹙得紧紧的,不禁又下意识缓了缓神色,语调也松了松,道:“你先回房吃那安胎药去。晚些回去再与你好好解释。” 宋尔雅冷冷望了他一眼,掉头就走。 李青愣在原地,想王妃今日实在是率直过了头,竟当着属下之面就给堂堂王爷脸色。可王爷却似是并不生气,面色依旧如常沉稳。 “沉雪。”只听王爷语调淡淡地吩咐道,“去传本王的话。王妃有孕在身,寝居外不得有人吵闹喧哗,更不得出言顶撞。违者重罚。” 李青恍然大悟,王爷之所以不愿再与王妃讨论这些事情,是因为这些事情太过伤神费力。 他原是在爱护着王妃。 …… 宋尔雅在房中一人独自用了晚饭,又在锦绣的伺候下沐了浴。闲来无事,却又不想做点别的,便屏退锦绣,准备独自歇下。 原以为他要另择地方去歇息,却不想她刚躺下,他便来了。 梁州的夜里仍有些凉,他穿得似乎有些单薄。 宋尔雅心里堵着两分气,斜眼看着他意欲起身,却被他大步流星走来,摁住了。 “你别动。”说着瞟了一眼她的腹部。 宋尔雅原被他白日那一番做法弄得有些气闷,可听了这话,心中又好了两分。 她想了想,悠悠地说:“王爷怎么今日舍得来了?” 苏恪叫她这一张利嘴说得有些无言。“好似我昨日没有来过一样?” “也是。王爷现下要多来我这儿;过阵子说不定便要去别人那儿了,到时候想来都没法来呢。” 这语调酸酸的是个什么意思? “你是吃珠兰公主的醋?”苏恪这才后知后觉,恍然大悟。 他先头想那二十万大军之事想得入神了,竟忽略了她一直在怄气!该打,该打。 苏恪将衣带宽了,推着她往床榻内挪了挪,揉着她一边脸道:“你好好休息养胎,不要东想西想。本王与珠兰毫无干系。” 宋尔雅这才脸色好了一些,往他怀里蹭了蹭。 哪知过了一会儿她又神神叨叨地道:“方才王爷不在时,我想了想,觉着自己近日越发狠心了……我亲手杀了严竟,怕是有损阴德,对腹中孩子不利……” 从京城辗转千里到这梁州,从侯府到王府再到这刺史府,她在短短几月间便经历了如此之多的事情。这一路上充满着流血与阴谋,这叫她越发觉得自己心如磐石,以至于就算是要她亲自手刃敌人,她亦不曾有半分犹豫迟疑。 脑海里时而还能浮现出严竟死前那惊惧可怖的双眼,可她竟不感觉到一丝害怕。 她有些惊讶于自己的冷漠。 “尔雅……”苏恪微怔,答道,“你不是心狠,你是懂大义。就如世间的规则和律法一般,虽俱是冷血无情的东西,却叫百姓活得更加安心。你为民除害,怎么是心狠?分明是积德才是。” 况且她虽难讲情面,睚眦必报,善妒非常……可只有他知道,卸下外壳后,她是那样柔软怡人。 苏恪想起昨日大夫交代他:有孕女子时常胡思乱想,患得患失……心下升起一丝好笑,原来这女人发傻犯浑的模样亦那样可爱。 宋尔雅被他这一番哄,心中宽了宽,脑袋往他胸前又蹭了蹭。 他看着她瑟缩的身子,眼睛一路掠过她还不曾隆起的小腹,心下一片柔软,紧了紧她道:“还请你答应我,往后一切以自己为重,少想些事情。” 若是能叫她不这般劳心费力,他宁愿将她圈养起来……想起前两日她被严竟挟持之事,他心中一直难以释怀,就连现在亦还是后怕。 “好。”宋尔雅想了想,又道,“王爷,西羌为何愿意与你谈和?你做了什么手脚?” 苏恪嘴角微抽。 方才与她说的莫要多想,现下又开始动起了脑子? “王爷?”宋尔雅抬眼望他,从他这个角度俯视她时,能看见她胸前隐隐约约的凝白一片…… 苏恪顿时有些口干舌燥。 那边宋尔雅依旧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倒是好奇了,王爷难不成是卖了色相?” 苏恪脸色一黑,禁不住脱口道:“胡闹。” 怕真是怀孕的缘故,宋尔雅的话有些多,她正想开口,却被他钳着手臂,吻住了。 所触之处,一片柔软香甜。他撬开舌关,长驱直入。 身下传来轻不可闻的满意的轻叹, 他被点着了,掀了她裙角,脱下她内里的裤,然后拎着她一只脚,细细密密地从她玲珑的脚踝吻上膝盖,再从膝盖一路吻到腿根,激起她一身无端颤栗,连心尖都绷紧了。 “你究竟使了什么法子……叫西羌蛮子……愿意谈和?”她不依不挠地问。“快说。” “秘密。”他放下裙摆,转而松了她外衣,贴上去吻她细长的脖颈。 宋尔雅忙去敛裙摆不让他继续,口中却细细喘着道:“你、你不说……我就不让……” “……”苏恪有些无奈地望着她,忽而眸光更深。 她长发如瀑布一般散落在枕间,中衣是半褪未褪的模样,露出那种满妖冶红花的雪白香肩。眼神是慵懒而迷离的,却带着诱人的光泽,似是在勾引他快些。 手下一探,滑腻一片。 他以细长的指尖拨弄着她,却迟迟不愿进去,只是缓缓都留着挑拨着,逗得她轻喘阵阵,浑身泛起淡淡的红色,一双桃花眼睁了又闭,闭了又睁…… “你、你……啊!”是他猝不及防探入一指。 他轻轻一转,感受那层层叠叠的紧致包裹。 宋尔雅慌了,挣扎着想要退出去,却被他摁在原地,细长细长的双腿便这么羞涩地开着,他轻轻往外一抽……便带出温热的香液。 宋尔雅嘤咛一声,捂了脸。 “看着。”苏恪望着她缓缓将指抽出,嘴角勾起一丝深深的笑,将裙摆一扯,她整个臀便□□在外。 他低骂了句,将那裙摆掀起,头一低,猛然吻了上去。 ……灵活的舌尖便伸进了柔软温暖的缝隙。 “啊……”宋尔雅低吟出声,浑身上下是过电一般的慌乱。 自大婚起,她从未被他这样对待过……因为有孕的缘故,她的汁水越发丰沛起来。 此刻他竟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身下这个妖艳勾人的女人才是真正的王,他不过是仆婢一般,深深地爱慕她,臣服在她温暖的腿间。 “王爷……”宋尔雅有些经不住他那样吮,声音中都带了勾人的颤, “叫名字。”他绕着她吻了一圈,最终复又吻上她唇。 甜腻的浓郁味道传入她口腔,她惊得不知所措——这是她自己的味道。 “叫我。”他猛然依次伸入二指,逼得她颤出娇声:“啊……” “苏、苏恪……”宋尔雅细着嗓子叫他,企图他会停下片刻,却丝毫得不到歇息的机会。他手中动作虽开始温柔了许多,却深浅错落有致,惹得她双手紧紧抠着褥子,不停地轻泣求饶。 最后她缩成了一团释了一次,大抵是因为筋疲力尽的缘故,她余韵未消之时,很快便睡着了。 苏恪取了巾子擦拭了她一番,躺在她身侧,拥着她,借着黯淡的光,就这么看着她的睡颜。 第61章 娇娘 第一缕晨光磨蹭到他头顶之时,身侧的女人竟睡得正酣甜。 梁州的日光不比京城炽热,每日都是温和散漫的。细碎柔和的光就这么打在她脸上,她蒲扇一般的睫便在白皙的脸上投下小小的影子,大抵是有孕的缘故,鼻尖两侧生了几颗小而淡的斑,却越发显得她如豆蔻年华般稚气。 不曾妆束的她竟亦有这般惊心动魄的美,美得原始,带着一丝淡淡的媚,叫人心神荡漾。 苏恪的眸光扫过她胸前绵柔的沟壑,扫至到她裸露在外的雪肩。伸手一探,有些凉。 他伸手去掖被角,哪知只是稍稍一动,那女人便即刻有所反应;她迅速翻了个身,伸出纤细柔嫩的手,死死地拽住了他墨黑而细长的发丝。 ……却竟没醒来。 苏恪一时间被她拽得动弹不得,却又担心惊了她睡梦。她唇角微微勾着,似是梦见了香甜的东西,看得他心中忽然塌陷了一片。 他轻轻撑起半边身子,替她挡了那外边照进来的光。 那漏壶中的水一滴滴地掉落,在极静的房中默默地计着时间。他一动不动,便这样望着她。 亦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有些醒转的意思了。 宋尔雅下意识揉了揉眼,眯缝着看这天色,似是还早? 正还迷迷蒙蒙地困着……忽而那光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屋中一片明晃晃的亮堂,晃得她有一阵眼花。 宋尔雅被这忽如其来的亮堂吓得一惊,大大睁了眼。 而头上正有个男人以那黑黢黢的目光望着自己,带着戏谑。 “你……”他竟是刻意逗她的。 宋尔雅没好气地翻了个身,继续睡。 苏恪俊眉一挑,把她掰过来,奇道:“今日竟不朝着本王发火?” 宋尔雅便又再转过去,头也不回淡淡道:“发腻了。走开,莫要扰我睡觉。” 一起床便如此暴躁,果真悍妇。 苏恪想起昨夜里她那软绵如水的模样,不禁眯了眯眼:“起来喝药用饭,再出去走走。” “不去,本王妃要睡。” 孕妇是稍稍嗜睡些的,却不可睡太过多,须得辅以时常走动散心,否则亦对生产胎儿不利。 苏恪将那大夫交代的要紧事项又仔细想了一遍,心中暗道这亲自有孕的人倒是不甚在意,自己堂堂王爷却竟背地里成了乳母嬷嬷这一般的角色……想来不禁嘴角便有些抽。 可想归想,却似乎依旧做得乐此不疲。 苏恪再又贴过去淡淡哄道:“尔雅,你乖些,睡多了不好。” 宋尔雅压根不理他。 身为九五之尊的王爷,苏恪的尊严遭到了莫大侮辱。他负气一把将她翻过来摁住,俯身啃下。 直吻得她气息不稳,这才便红着脸,起了身下床,去拿那妆匣。 可刚一伸出手,便被苏恪抓住了手腕。她一愣,松手转而去拿胭脂,亦被他一手率先抢去,扔到一边。 宋尔雅张了张嘴,却被他抢过话:“石墨与胭脂对本王的女儿不利。” “儿子。”宋尔雅纠正道。 “女儿。”苏恪纠正回来。 宋尔雅没好气道:“王爷真这么不喜欢小子?” 苏恪默默一想,道:“也不是这么说的。”顿了顿才道,“王妃既是喜欢男孩些,便就是男孩吧。” ——只是昨日夜里他不当心路过仆妇院落前时,听见锦绣正与高嬷嬷讨论她腹中孩子,便不经意之中又听了一会儿墙根。这一听便隐约听到高嬷嬷道:这儿子似更缠着母亲些。 苏恪想了一想,只盼望这孩子今后不论是男是女,千万莫要是个缠人精,成日里霸着娘亲不松手。 ……瑞王爷丝毫未曾想到,这句心头还未说出口的话,竟一语成谶。 当然,这是后话。 宋尔雅望着他那一番兀自锁了眉头模样,虽不知他想的些什么,却只觉得他那一向淡定沉稳的面容上竟写着两分……纠结? 只是那纠结不过是一瞬之间的事情,下一瞬他模样换回了原来的那份从容,好似刚才那表情不存在似的。 苏恪见她虽是起身了,可迷迷蒙蒙的眼神却还是将醒未醒的模样,便忽的动了心思,想略略逗她一逗。 他去床边拿了外穿的袍子来,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宋尔雅一偏头:“做甚?” 苏恪便将那蟒袍扔给她,命道:“替本王穿上。” 宋尔雅一愣:“王爷可是今日要去见什么重要之人?” “不是。”苏恪直截了当。 “那王爷是要做什么?” 苏恪想了想,把身上的中衣亦一并褪了,露出劲壮的腰身:“这几日夜夜都是本王替你宽衣穿衣,你今日气色好了,倒是也替本王穿一次。” 宋尔雅听了这话,一时语塞地望着他。 这一望,眼睛便不自觉地瞟至某一重要的部位。他只着了一条里裤,衬得那一处便显得更雄伟了些,看得她脸颊有些发烫。 宋尔雅脸上染了两片绯红之色:“你、你怎的无耻起来了?” 苏恪面无表情:“过奖。” “倒真是无聊。”她一双眼慌忙撇开,低眉恶狠狠道。 苏恪想了想,轻描淡写笑道:“是么?今早王妃熟睡许久,本王替王妃挡了一早的光;却换来王妃一身脾气与一句‘无聊’……” 宋尔雅听得一愣。原他先前竟是一直守着自己睡觉。 她心中刚升起一丝歉意,刚想开口说两句什么,忽而却听苏恪垂眸淡淡叹气道:“想来是王妃对我的感情淡了……” 宋尔雅一口气卡在原地,这幽怨的语气是为了哪般? 她想了想,带了两分歉意道:“我也不知自己是怎的,这两日见了王爷便想发火……王爷您便当自己是大人不计小人过罢。” 说着顿了顿,便上来为他穿衣。 苏恪就这样低头望着忙活的宋尔雅,嘴角忽然淡淡笑了一下,她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竟捕捉到他眼中那一丝……得意? 宋尔雅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忽的便狡黠地笑了。 她行至他跟前,将中衣拾起。 苏恪手一伸,便穿入了一个袖子;另一只手亦然。他眸子深黑地低头看着她,气息就拂在她脸上,近得连她面上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紧接着那蟒袍亦被她拿来撑在手中。宋尔雅没好气道:“伸手。” 苏恪淡淡一笑,似是心情极好地伸了手。 宋尔雅望着他的眼,忽然散发出甜腻的一笑,陡然间将手向下一探。 猝不及防间苏恪还未全然反应过来,她玉手便已握住了某物。稍稍一动,便有了反应。 苏恪眸色变深,即刻伸手掐住她腰身,火道:“……你做什么。” 宋尔雅一笑,细长柔软的的手指抚摸至根处缓缓往上。隔着布料,以指腹轻轻触到顶端。 那细弱的触感便传到他脊背上,苏恪登时倒抽了一口气。 他伸手一捞她,却被她将衣料一甩,身前一晃,逃出了房门。 苏恪两拳一攥,额间筋都起了几分,两步走到门口,却又猛然一低头,这一身衣冠不整的模样实是不雅,苏恪气急败坏地折返回去,道:“你……别叫我抓到你……” 隔着三四丈距离,只听她嫣然一笑,烈焰般红润的小嘴吐气如兰:“你倒是来呀……” 苏恪简直要气疯了。 …… 宋温文来看妹妹之时,妹妹与王爷二人已经摆下了棋局。 妹夫今日不知为何脸色十分不好,二人对弈,他竟丝毫不让,步步都是杀招。好在妹妹亦是一把好手,二人你来我去,杀得不可开交。 看这光景,怕是难得二人有闲情腻歪在一起。宋温文起了兴趣,便在一旁看了一会。 半晌后,宋尔雅便骂道:“苏恪,你个赖皮鬼!” “我赖皮?”苏恪失笑,“你落子翻悔,倒是叫你哥哥评理,到底是谁在赖皮?” 宋尔雅一转头,便睨着宋温文。 宋温文风雅偏偏地略一沉吟,朝苏恪笃定道:“王爷,是您赖皮。” 苏恪顿时脸抽了抽:“好、好……你俩倒是兄妹情深。” “王爷,您输了。”宋尔雅落下最后一子,不禁喜笑颜开。 她一连几日都不曾上妆的脸颊上染着薄薄一层红晕来,看起来竟气色极好,又因有孕的缘故十分水灵。 苏恪本被她整得有些无言,可一看她如此一副模样,又下意识收了收板着的脸。一低头,宋尔雅亦正望着他盈盈而笑。 三个极其尊贵的人凑到了一起,竟是这样一番令人失笑的场面。想来若是叫京城百姓知晓了去,又有多少人会议论纷纷? 正此时,李青急匆匆过来了,脸上沾染的全是薄汗。 “阿馥答应嫁我了……”李青还未来得及行拜见之礼便已喜上眉梢。 可还未说完又神色有些郁郁,“只是……” “只是?”宋尔雅望着锦绣将那黑白棋子利落地分开来,笑问。 李青有些沉默。这几日相处,看着王爷与王妃这一对般配人儿,忽然有些艳羡。 他道:“只是阿馥说,她家道败落,父亲亦无遗言分配家财,怕是嫁妆都叫那掌管府中银钱开销的周姨娘给分完了……她还说嫁妆少了,往后便少不得遭人笑话。”李青挠了挠脑袋。 “所以呢?”宋尔雅笑问。 李青看了一眼王妃那双洞悉一切似的眼,心下一忖,一五一十地道,“实不相瞒,卑职一介男儿,又是严家外人,不好插手此事。但想王妃是个十分有气魄的女子,说的话又十分有分量……便想来请王妃搭个话给周姨娘,帮帮阿馥,让她老实些。” 宋尔雅眸光一冷,不说话了。 严竟造反,原是诛九族的大罪。只不过她格外开恩留了她亲族众人一命。严馥未曾来谢恩也就罢了,这与一个妾室分家财的事儿竟也摆不定? 摆不定亦也算了,竟还知道使这美人计来,叫李青来替她开这个口。 宋尔雅便笑了。 一旁苏恪亦是淡淡面无表情,一语不发。 “王妃,卑职想来……阿馥虽不比王妃足智多谋,甚至有几分傻气,却打心底里亦是个好姑娘,之前若她得罪了王妃,还请王妃能宽宏则个。”李青见宋尔雅不说话,心中越发有些打鼓。 “要帮忙?很简单。”宋尔雅不去看李青,只淡淡道,“只消叫她亲自来,求我。” 第62章 磕头 李青一愣,顿时有些吞吞吐吐道:“这……” 那厢王爷便轻描淡写地接话了,“既是女人间的事情,李都尉自己也说不方便掺合。便去转告严小姐让她亲自来吧。” 好说歹说了一番,李青被这一句话噎住了。 “王爷,这……卑职早便与阿馥说了,叫她亲自来求王妃帮衬,但阿馥她却是个死心眼,怕是不好意思来求王妃。” 苏恪冷冷一笑:“李青,你是要做她夫婿的男人,却连自家女人都没法驯服么?” 宋温文亦在一旁轻轻辍着那梁州云雾茶,温温凉凉地劝道:“王爷所言极是,李都尉自当好好学学王爷。” 苏恪一口茶喷出嘴,这话分明是讽刺自己如李青一般惧内。 但下属在前,他亦不好与大舅子翻脸。见李青正一脸勤学好问、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苏恪登时有些下不了台面,只脸色铁青地扭头,朝锦绣斥道:“烫!” 锦绣一个哆嗦:“王爷……这茶都摆了好久了……” 宋尔雅今日一起来本就有些烦躁,听了李青这档子事更是想破口大骂,这回忽然被苏恪逗得心情好了几分,忙不迭轻骂锦绣道:“王爷说烫便是烫,休要插嘴!” 锦绣瘪了嘴,却见王妃虽是骂着自己,潋滟的眼神里却带着十二分的愉悦笑意,再看那一旁的世子爷,亦是抿嘴笑得春风拂面,她略想了想,便亦抿嘴不做声了。 李青被面前这几人耍弄得团团转,但一想王爷的话确有道理。阿馥虽年少,但经历这番变故,是当懂事明理些,往后嫁了他,亦才能有本事独自处理众多内院事务。 想来想去,李青便悻悻道:“是,王爷。”说罢便回去寻严馥了。 宋尔雅见李青一走,登时乐得直慌,连笑意也敛不住了,直笑得一向稳重寡言的苏恪颜面紧绷,心中甚有些发怵。 她哥简直是笑里藏刀杀人不眨眼的一把好手。 …… 苏恪这一日难得有时间陪着宋尔雅,恰宋温文亦不再忙于军中之事,三人在一起用着茶点,一边谈笑,倒亦是十分愉快。 天色将晚之时,严馥便来求见了。 宋尔雅刚巧与苏恪送过宋温文回房,便撞上严馥一脸的憔悴不堪,浑然没有了当初在客栈中热烈娇柔的模样。 宋尔雅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在丫鬟的搀扶下一路走过来。才一两日光景,她身形就脆弱得如雨中梨花一般。 严馥缓缓行至她跟前,默声请安:“王妃。” “请起。”宋尔雅淡说了句。 严馥垂眸:“表哥都与民女说了。” 宋尔雅抬足轻跨过门槛,“当心。”一旁苏恪默然出声,伸手去扶她。 这一轻柔的低声叫严馥心中又是小小一紧。 “说了什么?”言罢,她瞥了一眼严馥,“进来说。” 严馥便在丫鬟的搀扶下入了房。宋尔雅命人赐了坐,严馥坐下了,顿了顿,开门见山道:“严馥是罪臣之女,本是没有脸面来找王妃的。只是念着这家中产业不能落入了外人之手,亦才想着求王妃搭个话,出出主意。还请王妃能帮帮我……” “既是求人……怎么要借人之口,而舍不得亲自来求我?”宋尔雅瞥她一眼。 严馥早准备好了一般,语气中歉意深深,叹了一口气道:“这……民女原是怕王妃不答应,是以才求了表哥去请王妃的意思。表哥传话道王妃要我亲去求她——民女现下便来了。” 倒是个机灵人。宋尔雅也懒得拆穿她,毕竟她做了那么些年大小姐,要她一时间低三下四起来,她亦恐怕转换不过来。 “所以严小姐现下是打算求本王妃?”宋尔雅淡淡道,“你磕三个头,本王妃便帮你。” 严馥一愣,磕头?她原以为自己只消好好求一求王妃便可,却没想王妃提出这般要求! 她悄悄望了一眼王爷,祈求从他眼中看出一丝不忍,哪怕是稍稍开头替她求求情。 哪知他深黑的眼眸中平静如水,丝毫没有波澜。 宋尔雅将她的脸色看在眼里,笑道:“须知这要撕破脸的事儿,本王妃是不想帮你的。帮了你,你就得付出代价。” 严馥默然看着宋尔雅,心中忽然觉着有些受辱。 跪?跪了,王妃只消一句话便能替她做了这些事。不跪,却又十分不甘心周姨娘那副嘴脸。 正兀自摇摆不定之间,只听王爷在一旁淡淡道:“王妃当要歇息了。无事便早些走。” 这分明是逐客令。严馥一想那母亲的嫁妆与祖父传下的家财都要归一个妾侍与她的儿女,心中便登时慌了:“等等!” 苏恪一双漆黑的眼,漠然看着严馥。 严馥心都揪了起来。她默默在丫鬟跟前立起,再颤颤地跪下。 对着宋尔雅,缓缓磕了三个响头。 宋尔雅端坐着受了这三个响头,末了,这才挥挥手道:“行了,明日一早记得来看好戏便可。” 严馥平生里第一次磕头,听了这话,忽觉得自己委屈万分,眼泪刷的便流了出来。 她竟不愿起来了。 宋尔雅道:“你要再不起来,我就收回我的话。” 严馥这才连忙起身,可眼泪丝毫都止不住。她一抬眼,见王爷正不咸不淡望着她,转身就往回走。 “站住。” 宋尔雅厉声叫住了严馥。 “这磕的第一个头,是我免了你九族之罪;第二个头,是我为你择了李青。第三个头,便是今日我替你要回这家产。”宋尔雅淡淡道,“我本就可以不帮你,磕头是为了让你知道这所有的事情都不如你曾经那般得来不需要代价。你若不知感恩,往后便是福报自知。” 严馥忽而如遭雷击。 “谢……王妃恩典。” 这一番话忽而说得她幡然醒转。 严馥缓缓转过身来,默然下拜,心中忽而对宋尔雅充斥着复杂的感情。 可究竟是如何一层感情,便就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你可会算数?”宋尔雅又道。 严馥想了想,道:“会。” “那你可会记账?” 严馥面上显出一丝压抑神色,“这……不会。” 宋尔雅便笑了:“也罢。想来这娇小姐中少有人会这些无聊玩意儿。一早有爹爹养着,嫁人有夫君养着,老了还有儿子养着,自是不必想事的。” 严馥知道王妃是讽刺她啥也不会,却只好生生咽下。 可又能怪谁? 自己当时没了娘,虽然她心中有些伤心爹爹对她不似从前那般好了,却竟也从未替自己打算过将来之事,又哪知道会有这样一番变故? 可转念又想来,若是没有这番变故,待爹爹寿终正寝以后,或许周姨娘亦照样是这样,霸着这一众财产。 的确是自己思虑太少。若是有面前这女子半分算计……她怕亦不会落得如此,连家中有几个铺子,几亩天地都不知道。 心中悔不迭,严馥眼泪又上了头。方才还私下里恨了瑞王妃两下,现下却忽然丝毫不恨了。 怪只怪自己娇生惯养,丝毫不动脑子! “今日早些休息,明日你给我过来算数。”宋尔雅道。 “这……”算数?这是为何? 严家确是有几本账簿,但这些簿子本就一直掌在周姨娘手中。若是王妃要叫她算数,也不过是加加减减罢了。若要做手脚,早在那登入簿子之前便做了…… “明日你便知了。去吧。”宋尔雅不着痕迹地打断她。 明日便知了? 严馥这一瞬在心中想了千回百转,却想不出头绪。 只是被瑞王妃这么一番伶牙俐齿的教训,忽而她心中亮堂了许多,竟不那么难受了。 她转身对宋尔雅一拜,这才抹着泪走了。 严馥走后,苏恪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宋尔雅。 “怎么了?” 苏恪低眉看她,道:“你便是不答应她,李青亦不能说半个字。” 宋尔雅笑道,“王爷是怕我趟浑水?” “你安心养胎,这些事情原只消我一句话便可。”苏恪微皱了眉道。 “本王妃近日有些择不到地儿发泄,恰巧早看那周姨娘不惯了,便纯当娱乐一番。”宋尔雅继续笑道。 苏恪闷声道:“王妃倒是趣味奇特。” “你当我真是为了严馥,或是只想自己出口气罢了?”宋尔雅转念问他道。 “不然呢?” 宋尔雅白了苏恪一眼,没好气道:“严小姐虽已是一届布衣,却在梁州依然有着威望……王爷不是缺粮么?恰可待她成了都尉夫人,再使她出面,一同游说富户捐粮。” 苏恪恍然伸指,点了她额,有些佩服她,亦有些无奈道:“你倒是会算计的。” 第63章 陪葬 第二日一早,宋尔雅便着人去差了周姨娘来。 周姨娘今日才刚一起来,一早便听人道王妃有请。受了这瑞王爷权势所迫,她又是一届罪臣遗孀,便连早饭也没来得及吃就来了。 到了这堂内,却没想一上来王爷亦坐镇其中,周姨娘略一思忖,心道这架势似是有些大了。 “民妇周氏拜见王爷、王妃。”她有些战战兢兢地跪下请安,眼中悄悄瞟着宋尔雅,想看出些门道,却见她面色平静带笑,并看不出什么情绪。 这王妃亲手杀了她夫君,她本该是恨之入骨的。可这两日活下来,她竟似乎算不得太恨这王妃:自她夫君死后她已然想清楚了些,这一来严竟从此再不能束着她为娘家做事了,二来这严家嫡女也是个不懂事的草包。 ——想来想去,这虽是祸,可只要钱仍在她手中,便对自己也算不得大祸。 这瑞王妃倒也不曾为难她,只命人赐了坐。周姨娘看起来十分无害,行事却很是伶俐,可到了这来仍有些猜不透这王妃葫芦里是什么药。 想来却也不好主动开口,只低眉顺目地坐着,等王妃先说话。 宋尔雅端详了周姨娘一阵子。 这周姨娘生得小家碧玉,身段亦是玲珑有致,眉间还颇有几番风情所在。若不是已有一儿一女在那,宋尔雅实在看不出她是个年近四十的妇人。才不过二三日光景,周姨娘虽面上不带喜色,可气色已然恢复了不少,尤其是那一双眼神,比昨日严馥有神得多。 看样子她对丈夫之死似并不太伤心。宋尔雅看了一眼苏恪,道:“周氏可知,本王妃今日让你过来,是为何事?” 周氏顺目答道:“民妇身份低贱,自不敢揣测王妃的意思,还请王妃示下。” 苏恪陪着她,在一旁默然喝茶。手中正捧着一本兵书,看得目光沉沉。 宋尔雅略一偏头,便瞧见了这幅光景。情不自禁间有些犯病:为何就连他看书模样亦那样俊。 那样认真的模样叫她心头一跳。 倏地他一抬头,她便对上他目光。 宋尔雅面色微红,不着痕迹转头,对锦绣吩咐道:“叫严馥进来。” 周姨娘一听这话,脸色便有些不好了。 只不消一会儿,严馥便来了。手中握着一只算盘,脸上颇有些凝重。 宋尔雅瞟了一眼她,心里暗叹这姑娘喜怒仍形于色,怕是还缺乏历练。 严馥跪下行礼,宋尔雅挥手道:“坐。” 严馥便挨着周姨娘坐了。周姨娘朝她笑笑算是打了招呼,严馥却似是没看见,并无表情。 周姨娘面露尴尬之时,宋尔雅一笑,发话了:“严竟虽是死了,可严小姐是要嫁李都尉的。周氏虽不是生母,却代为料理后宅之事。想来王爷看重都尉,本王妃便自作主张想问问周姨娘,这严家还有多少家财来给严馥陪嫁?” 宋尔雅刚才甫一开口,周姨娘已经便猜出了个*不离十……可亲耳听到堂堂王妃要为一个罪臣之女争夺家财作为嫁妆,她仍是吃惊不小。 “这……”周姨娘福了一福,略作迟疑道,“这家财妾身倒是没仔细算过,且待妾身现下回去,再好好算给王妃与阿馥看。” “不必了。周姨娘只消拿各个庄铺田地的账本来便可。”宋尔雅看着周姨娘笑言。 周姨娘一愣,旋即却较为大方地应了:“王妃若实在要看,妾身便现在去取来。” 这王妃好生厉害,竟一上来便要与自己算账么? 她亦不过十六七岁模样,生得又十分妖艳逼人,周姨娘早便领教过她狠辣的手段。可打天下与治家,自然是两码事。周姨娘仔细暗里想了一圈,这府中大大小小账簿自一开始早便被她命人做了手脚,且还做得天衣无缝,这王妃又不曾亲临庄铺计算细软,怕是就算拿了账簿来,任她也是奈何不了的。 说着便满口答应地告退,自个儿去拿了账本回来。 宋尔雅得了账簿,便坐在那高处翻看着,看得周姨娘出了一背的薄汗。 忽而她“咦”了一声,指着那簿子其中一处道:“严家这绸缎庄听说地段极好,客人亦都是梁州城的达官显贵,怎的去年一年只年入了三千两白银?” 锦绣常年在外为宋尔雅购置绸缎胭脂等物,对京城的绸缎庄子了如指掌,这恰巧便叫宋尔雅知道了不少。若是在京城,经营这等奢侈之物,必定是要年入万两白银及上的。梁州虽不及京城达官显贵众多,可富商是少不了的。 周姨娘心中一听,听出这王妃算是见过些世面,心下不禁微微一凉,忙解释道:“王妃您有所不知,这梁州受了战乱影响,富户都是囤粮自保……唉,哪有那样的心思来购置绸缎呢……销路不好,自然利润便也低了。” 话虽是说得颇有几分道理,可宋尔雅又奇问道:“梁州是桑蚕美地,缎子自是要走水路销往各地的。便是本王妃在京城,亦见过你这店出来的上好缎子。怎么能说销路不好?” 宋尔雅看着周姨娘那秀美的面庞,轻声问道:“怎么不见你这账簿上有记载售往京城的?莫不是漏记了?” 周姨娘微愣,讪讪笑道:“严家下首这两个绸缎铺的确都是请的极好的工匠,名声亦是小有的……可妾身记得,铺子里的缎子多是未曾直接卖到京城的。许是辗转卖到京城去的呢……这销路早不如从前了。” 说罢望了一眼严馥,道:“阿馥是我们府中嫡女,当是了解些的。按阿馥说呢?” 严馥自然是不知道这缎子卖没卖去别处的。她方才正拿着那算盘在发呆,此刻被这么突然一问,下意识便点了点头;忽而又连忙摇了摇头,道:“我、我不知道。” 周姨娘有些无奈地望着严馥,眼神中竟是满满的关切与失望,柔柔轻叹一句道:“也是了。我们阿馥是自小娇生惯养的,怎会知道这些?也只有我这人老珠黄的妇人才会想想此事。” 严馥便一张俏脸憋得通红。 这周姨娘是个再婉转不过的人,言行间恭恭敬敬,可实则柔中带刺。 出师不利。原想从账中查出些事儿来,却没想对方跟自己摆开了擂台,不露痕迹地挡了回去。宋尔雅暗叹这周姨娘是个精明的,难怪能将那诡计多端的严竟哄得服服帖帖。 宋尔雅面色有些不好,加之又忽然想起了杀严竟那日,这周姨娘冲上来要与她拼命的架势,宋尔雅登时便心思有些暴躁。 “周姨娘,你是个聪明人。我既今日请了你来,你便知晓我的意思。严小姐意欲要回那一份家财作嫁妆,你不该藏着掖着。”宋尔雅有些面无表情道。 周姨娘不想这王妃初战失利,便这么早便耐不住了性子,不愿再跟自己玩下去了。 她亦不想得罪了瑞王妃——只她还有一儿一女要养大,落魄娘家亦还有三个哥哥,都过得不甚如意。一家人都靠着她,她亦难办。严馥多一份嫁妆,她儿子便要少一份聘礼,女儿更是要少一份嫁妆。怎么能不精心算计? 她心中一跳,垂眸道:“王妃如此看重阿馥,妾身又怎敢藏着掖着?这全家都是阿馥的东西,只消她要,便可全数拿走。” 话虽是说得给足了严馥面子,下定了决心,可实际里却仍是客套话。 果不其然,严馥一听此话便直截了当道:“可我昨日找你要我娘那陪嫁时的那些庄子,你竟是不给我地契?” 周姨娘是一副委屈得不行的模样:“这庄子一直是交由夫人娘家打理……但阿馥那亲舅舅十分好赌,借着那庄子里做事的都是些夫人家的老人,便时常勒索要钱。妾身看那几处庄子铺子入不敷出,早便给当了。” “那钱呢?”宋尔雅道。 “妾身有罪……”周氏忽而开始抹眼泪道,“那当了的银钱本就剩下不多,妾身便全投了绸缎铺……不料想这绸缎铺子又是这般不争气的,连年亏损。” 说罢又道:“王妃您便看看那绸缎铺子?全是一年不如一年的……妾身想来,若是阿馥要嫁人了,陪上好些金银财宝,再加一间绸缎铺子倒也不错。” 严夫人原带来那么多良田庄园,全被她贱卖了,只投到两间铺子上了? 如今严家嫡女陪嫁,一间铺子就当了那良田庄园了事? 不消说亦知道这银钱去了哪儿。 宋尔雅正待开口,却不想周姨娘说到这里竟忽然变了脸,开始痛哭了起来:“老爷……老爷您去得太急,留下我们这一摊烂泥,往后可要妾身怎么活呀……” 苏恪听这妇人竟然哭了,将那书放在一旁,微微皱了眉。 那大夫似是交代过自己,孕妇要少沾哭声。 那周姨娘先是哭得梨花带雨,过了一晌忽而提高了几个调子,一刻也不停地哭,还一边哭一边道:“老爷若是把我带走便也罢了……留下我一人守着孩子,却还要被阿馥怀疑……妾身实是身无可恋……” 这一出苦肉计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宋尔雅将她怎么的了。 可周姨娘这手段虽是胡搅蛮缠,却也算是十分高明。一来她哭得十分逼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便可借此搪塞过去宋尔雅的问话;二来她这话里分明是含沙射影,哭自己命苦,亦哭这王妃强势、嫡女无情。 宋尔雅生平最见不得人装可怜,拳头一攥紧正待发作,却被身侧伸出一只手覆住了自己的。 那双手修长有力,莫名地叫她便消下几分烦躁。 “既是身无可恋,本王便赐你随严竟陪葬。” 方才一直在低头看着兵书的王爷说话了,声音和眼神都是淡漠的。 周姨娘的哭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