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 第1章 吉日兮辰良 “我要封你个帝君当当。”东皇太一说起这句话的时候,脑子已经不太清醒了。 “那就多谢陛下了。”坐在他身旁的青央随口答了一句,连眼睛都没往他身上斜一斜。 这是一句玩笑话,青央听得出来,在场的三百六十五位妖神还有诸多神将也都听得出来。但是大家却都当了真,因为这位东皇陛下一向是言出必行的,无论他说了多么荒唐的话也不例外。 幸好,陛下他还不算是被佳酿彻底冲昏了头脑,见所有族人都望向了自己,便又及时补上了一句,“不过,要等这场大战赢了再说。” 没有谁会怀疑这场巫妖大战的赢家不是妖族。得了这个许诺,青央座下的三千神将皆是像模像样的提前冲着自己的主子唤了一声,“君上。” 青央好命。 她身为天狐,知千里外事,与天相通。但她又实在算不上什么神兽。龙汉初劫时,神兽一族族内斗得元气大伤,不关她的事。现在巫妖大战,妖族与巫族打得你死我活,仍是不关她的事。若不是为了报答东皇太一当年对她的搭救之恩,她本也不必参与这一战。如今参了战,功劳先不说,竟还捞得个帝君之位。 一句玩笑般的许诺,旁人清醒后也许会反悔,但是这位东皇陛下清醒了之后,反倒也跟着众人认真的唤了她一句,“君上。” “君上,你在看谁?”他笑呵呵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然后看到了两个人。 妖族本来也没有那么多规矩,如今又赢了初战,这场宴会上,众位妖神和神将皆是不论身份地位的纵情玩乐,肆意的很。惟独有两个人一直缩在角落里,不言不语一动不动,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被谁施了什么术。不过真的有人伸手去他们面前晃得时候,就得到了毫不留情的一拳。 当然,打人的是其中脾气不好的那个。白发胜雪,一双金眸,纵使极力想要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那天生微微上挑的眼角却让他无论怎样都做不到这一点,笑,或是不笑,那双眼睛都像是在嘲笑别人。因为他是个狐妖,比任何传说都要符合人们对狐妖的幻想,天生一副媚态。 但是旁边那个就不同了,他不打人,他只是慢慢抬起头看着你,面无表情。不吓人,不凶狠,而这种压迫式的眼神往往比拳头还要有威慑力一些。神将大多俊美,没有一个丑的。他也好看,就是说不出哪里好看。用东皇陛下的话来讲,不过三个字,没特色。再加上沉默不语的样子,更显冷清寡欲。 “扶笙,师师,过来。”而此时,东皇陛下就一时兴起的招呼着他们二人上前。 扶笙走了没两步便化作了狐狸的原形缩进青央怀里,青央抚了抚它雪白的毛皮,眼睛却仍是盯着另一个人。 “师诏。”只不过刚刚走近,那位被形容为“没特色”的神将就冷冷的吐出了两个字。师诏,这才是他的名字。 “师诏这个名字着实是拗口。”东皇倒是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除了你的君上,谁还会那么认真的喊你师诏。” 听了这无心说出的一句话,青央和师诏倒是默契的不语了。 东皇很识相,瞥了一眼他们的表情便心知青央一直注视着的人是谁。于是招呼着无辜的扶笙离开,留了他们二人在此,还不忘丢下一句,“就剩你们两个了,想叫什么尽管叫。” 扶笙恋恋不舍的从青央膝上跳下,不情愿的走了。而师诏脸色未变,像是什么都没听见。青央不难看出他眼底那一丝尴尬,便也状似无意的说起了别的,“师诏,你觉得这一战我们会输吗?” “不会。”站在她身前三步之遥的师诏毫不犹豫的回答。 “为什么?”她难得勾了勾唇角,却没有抬眸去看自己那忠实的下属。 “因为君上您觉得不会。只要您觉得不会,末将就觉得不会。而且,恕末将直言,无论此战输赢如何,末将守的只是君上您一人。哪怕与巫妖二族为敌,毁天灭地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明明很是“感人肺腑”的话语,由师诏那冰冷冷的语气说出来,却完全失去了应有的激动人心。 正因如此,青央唇边笑意未敛,只是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道,“莫叫我君上了。就算是真的赢了,也莫要这么叫。” 就叫青央吧,如果有机会的话...... 她本是想这样说的,却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 “那后来呢?”正在摆弄面前红线的小仙娥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好奇的追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啊…”梵音故作神秘的咳了咳,待到围在她身边的几个仙娥仙童都被吊足了胃口,才总算慢悠悠的开了口,“后来就是巫妖大战的最终一战了。妖皇身死,东皇与十二祖巫同归于尽。而那天狐青央殉主而亡,她座下神将师诏一怒之下叛出妖族,转投魔族,后来还成了魔族三君之一。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您倒是说呀!”几个听的正是入迷的人皆是急了,也顾不得眼前的少女算是个比她们地位高的下仙,在她面前连声嚷了起来。 “好好好,我这就说。”梵音捂着耳朵,用最简明的一句话说了这个故事的结局,“只可惜七万年前,魔君师诏携东皇钟葬身幽冥血海,他死了。” 不得不说,这是个很令人叹息扼腕的故事。梵音讲完之后也长叹了一口气,“初听那魔君师诏的名声时,我总想着有朝一日升了上仙能见一见他,可惜他竟然死了。”说到这儿,少女突然露出了一个略显狡黠的笑容,低声道,“你们说,他会不会是爱慕青央上神啊?” 因当日东皇许诺一事最终没有兑现,如今四海八荒对那天狐青央的称呼也便还是中规中矩叫了上神而非帝君。几个小仙娥还未及回答她,管着这神殿的合古上仙便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边跑边指着这边大喊,“你们几个又聚在这里偷懒。” 被他这么一吼,几个仙娥仙童都跑了个干净,只剩了梵音一个人懒洋洋的站起身冲着他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上仙您怎么有空过来?” 合古的脾气好,这一点整个天界都知道。如果说二太子社水的脾气能被称作四海八荒第一好,那合古怎么也能称得上第二。仙娥们都不怕他,所以才敢放心大胆的跑。梵音一向与他交好,说话时更是随意了些。 “成日不干正事,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时候才能升上上仙?”合古对她向来发不出脾气来,看着她这副懒散的样子,也只是这样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句。 “先不说这个。”梵音神神秘秘的往他身旁一凑,低声道,“刚刚我可是在给她们讲洪荒时候的事情。你说,那青央上神是不是跟东皇殉情了啊?不然的话,东皇死了,她无缘无故的为什么也要跟着自杀?” 合古被她问得一愣,刚想回答的时候,那个身影却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空留他一个人憋了一肚子的话,一句都没能说出来。 梵音闲不住。她本是管着人间姻缘的小神,与其他几个跟她做着相同事情的下仙抢着给凡人配姻缘,几千年来最大的盼头就是凑成五万对有情人然后晋升上仙。但是给人家拉姻缘这种事情做久了也有坏处。几千年来,别的没学会,她倒习惯了对任何跟男女之情有关的事情刨根问底,即使对方是轮不到她管的神仙也一样。而上古洪荒留给后世的传说虽多,她却因为过度崇拜那个神将师诏而对有关他的传闻兴趣最浓。 她还记得天界一位经历过那场巫妖大战的老仙君,捋着长长的胡须,既似赞叹又似哀叹的回忆着,“当年啊,妖族谁不知道师诏能打,但谁也没想到他真的那么能打。” 青央死后,师诏跟妖族剩下的妖神和神将们打了足足七天七夜才罢休。说是为了叛出妖族也不尽然,倒更像是为了君上青央的死而泄愤。后来成了魔族三君之一之后,更是性格大变,一身戾气杀伐不断。 “这要是放到凡间啊,一定会被写进戏本里,千古传诵。”每当谈起这段传说的时候,梵音总是难掩激动之情。用她那专业的眼光来看,这师诏一定是对青央上神有情才会如此。虽然她也是想不通,为什么天界的所有人都对这段往事三缄其口。 “有空想这些,还不如想想眼前的事情。”听她说了半天,好不容易逮到她的合古只能用眼下更重要的事情转移她的注意力,“你成日想着念着的那位云中君,要与涂山的管梨上神成婚了。” “咳......咳......”梵音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若说她这几千年来唯一的烦恼是无缘见一见师诏,那现在云中君要和别人成婚这件事无疑可以算得上第二个烦恼了。 她爱慕云中君已久。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这是凡人为了那可与日月争光芒的云中君所写下的诗句。 她爱慕着的云中君是这九重天上最博雅清冷的神君,站在云端俯视着芸芸众生,无悲无喜。偶尔微微勾起了嘴角,还没弯出一个能被称作笑容的表情,便已叫日月都失了光彩。 人人都说神仙皆是超凡脱俗翩然出尘,但在梵音眼里,也唯有云中君一人做到了一点。 这样的云中君,竟要迎娶另外一个女子为妻了。 “管梨上神......”梵音茫然的念叨着这个名字,“管梨上神是谁啊?” “不是对你说了吗?”合古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涂山扶笙帝君的女儿,管梨上神。就算没听到我说的,你也总该听过吧?” 哪怕是再无知的神,听到涂山这两个字也总该反应过来了。涂山的扶笙帝君可是经历了洪荒时代的人物,虽说如今偏居涂山甚少在天界露面了,但是他的威名犹在。何况这四海八荒已经把他的相貌传得神乎其神,说他是现在三界最为美貌的男子。他的女儿,既有地位,长相也绝对差不到哪里去。 岂是她这个小小下仙能比的? “怎么办啊合古?”突然遭受这等打击,一时想不出办法的梵音只能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救星。 “想要阻止这场婚事算是没戏了。”合古的缺点就是太诚实。但他的优点是在打击别人之后,还会给出希望,“不过你要是想见见那位管梨上神,我倒是能帮帮你。” 第2章 穆将愉兮上皇 云中君和管梨上神决定在成婚前先见上一面。 这桩婚事本是老天君闲来无事为他们定下的。毕竟自从大太子祈泱离开天界之后,天君就变得特别喜欢管别人家的闲事。管梨与云中君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也能被凑成了一对。更奇怪的是,这两方竟然没人反对,只是提出先见见面。 也正是因为他们想要见上一面,梵音才得来了这个机会。 合古曾问过她到底想不想破坏这桩婚事,她的答案是“不想。”暂且不论她有没有这个能力去破坏两个上神的婚事。就算她可以破坏,她也不想这样做。她爱慕了云中君很久,但也只是遥遥的仰望着他。对于她来说,云中君是最遥不可及的存在。在她的心里,他是不可触碰的,她想过离他近一些,却从未奢望过要嫁给他。如今他要成婚了,她无疑是失落的,因为他即将独属于另一个女子。但平静下来之后,她满心所想的不再是自己的失落,而是他的幸福。 她想见一见管梨上神,因为她想亲眼确认即将拥有云中君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模样。 仅此而已。 合古身为她的挚友,早已经帮她安排好了一切。无论凡间天界,未婚夫妻相见是万万没有女方主动见男方的道理。所以,等到云中君和管梨上神在涂山见面的时候,她会作为随侍云中君的小仙娥跟着一同前去。天上的仙娥下仙那么多,云中君看谁都眼生,就算是她冒名顶替了别人,也绝对不会被发现。 从天界出发的时候,梵音站在队伍的末端,前方是一众前来凑热闹的上神与神君。对于一个不常见到大人物的下仙来说,现在这个场景几乎是她几千年来见过的最盛大的场面了。很多对她来说都只是传说的人物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而且不像是传说中那样不苟言笑。她偷偷抬起头朝前面望去的时候,还能看到三太子沉歌勾住云中君的脖子笑的前仰后合的画面。 每个人,不,每个神都对这场难得的婚事表现出了最大的热情。这倒不能解释为他们喜欢看到别人结成良缘恩恩爱爱,毕竟他们只是闲来无事想要凑热闹罢了。 尤其是涂山的热闹。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 我家嘉夷,来宾为王。 成家成室,我造彼昌。 天人之际,于兹则行。” 梵音对涂山最初的印象就来自于这首凡间的诗歌,虽然她对那个帝王与九尾白狐成为夫妻的传说没什么兴趣。但是这个典故却让这后世的许多狐狸精们皆是自称“涂山后裔”,以此来彰显自己的血统高贵。事实上呢?这些没见识的小妖小怪们连涂山国的地界都没敢接近半分,也就只有在各种传说中默默仰望一下涂山帝君,那可是真真正正的九尾白狐。而梵音自己是个下仙,连上神都没有见过几个,何况是那活在传说中的上古妖神扶笙。这一次来到涂山,她也算是来长见识了。 涂山在淮水的东边,与荆山隔水相望。扶笙把这场未婚夫妻的会面搞得像两国交涉一般,场面之盛大自不必说。但是众神落了座,安心喝上了美酒佳酿,这才发现除了他们天界这些人,涂山那边本该出现的当事人一个都没有出现。 石台的另一侧,空荡荡的座位上没有扶笙帝君也没有管梨帝姬。涂山的侍女们摆好了用来招待客人的美酒,便一问三不知的退下了,只留下众多前来看热闹的神仙们面面相觑。 梵音尽可能的站在离云中君近一些的地方,这时也能清楚的听到沉歌在那里不停的念叨着,“你说你总听老头子的话做什么?平白无故的叫你娶个姑奶奶辈的回来。” “天君做的事自有他的道理。”云中君不为所动,“何况,娶了管梨上神本是我高攀才对。” “你就是这个样子,才会被老头子硬塞了这个麻烦。明明是谁都不愿意去高攀那位姑奶奶。”沉歌不由为自己好友的不开窍所哀叹了一番。 梵音在旁边听了半天,也有些感叹。不是感叹云中君对这件事的顺从,而是感叹三太子他实在是太多管闲事了。她从前也听很多仙娥说过这位太子的事迹,一是说这位太子多么英俊潇洒却不近女色,二是说他喜欢在人间与凡人厮混,学来了不少凡间贵族恶少们的恶劣行径。而且自从大太子离开天界之后,没了大哥的管束,这位三太子更是无所顾忌任意妄为,在天君面前也敢称父亲为“老头子”。 大太子不是天族的人,二太子脾气太好不堪重任,三太子顽劣不堪。老天君一定是被这些儿子们的事情给逼疯了,才开始管起了别人家的闲事。梵音站在沉歌的身后,一面忧心着天界的未来,一面替老天君连连摇头。 “你这是做什么?”她还在那儿自顾自的替别人忧愁,刚好扭过身子看向后面的沉歌忍不住问了一句,不过还没等她回答,就已经吩咐道,“你去淮水那边,把无支祁叫来,我要问他一些事情。” 无支祁乃是淮水之君的名讳,天上地下敢这样将其呼来唤去的也就只有这位沉歌神君了。梵音不敢多言,领了命就往淮水的方向去了。涂山离淮水很近,而淮水千里之内,木魅、水灵、山妖、石怪莫不听从淮水之君的命令,若要知晓涂山的事情,就近请了无支祁过来确实很是方便。 梵音一路往回走,没多时就到了淮水河畔。她一向畏水,不到万不得已从不到河里去,便也就站在了岸边对着淮水躬身道,“天界沉歌神君请淮水之君一见。” 没多时,那平静的河面掀起层层波浪,一个老者从中走出,“敢问神女,沉歌神君有何事邀老朽前去相见?” 待到他走到眼前,梵音才发现这位淮水之君其实一点也不老。虽然如传说一般长得形若猿猴,凸额头塌鼻子,但却有着一双火眼金睛,哪怕讲起话来像凡间老人那般自谦为“老朽”,也是中气十足带着威严。倒也不愧是曾经被称为“千古第一奇妖”的妖仙。 “沉歌神君只说有事。小仙虽不知到底是何事,但沉歌君现在涂山,左右不过与涂山有关便是了。”梵音只见了这淮水之君一面,便已是肃然起敬,连答话时的态度都恭敬了几分。 “涂山......”无支祁捋着自己的胡子思量了片刻,“既是涂山,那老朽也不必去了。三太子想问的事情无非是与管梨上神有关,神女还请带了管梨上神回去,自可交差。” “管梨上神在您这里?”听了他的话,梵音不由一惊。 “从这淮水再往东走三十里,有一处瀑布,瀑布下有一方石台,到了那里你自会知道。”说完这句话,无支祁也不多言,一转身便消失在她的眼前。 无法,梵音只有按照他所说的话再往那处瀑布走去。从淮水再往东三十里是一片密林,树木连绵成片,隐天蔽日,纵使今日阳光正灿烂,里面愣是一片黑暗,也因着树荫而寒凉非常。梵音站在外面试着跺了跺脚,掀起沙尘不少,那树叶却都没有丝毫摇晃。她只有硬着头皮往里面走,这密林越走越是幽深,直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又走了几步才看见了一丝光亮。 梵音快步往前,直到隐约听见了水声,便顺着这声音走出了密林。站在光明下的一瞬间,她险些被阳光晃了眼,而抬起头看向前方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便是淮水之君所说的那处瀑布了。几十丈的高崖,瀑布倾泻而下,激起一片水雾。而朦朦胧胧间,在那雪沫烟雾之中有一方石台,隐约可以看到有一个身影正侧卧于此。 想着这大概就是管梨上神了,梵音走近了几步刚要出声去唤,却又及时的把本要脱口而出的“管梨上神”四个字咽回了嗓子眼里。 “哪里来的小仙,竟敢来此惊扰本君。” “哗哗”流水声中,水雾尽散,石台上的人坐起了身子回眸望向她。 他近乎裸着身子,墨发及腰,发丝散落在胸前背后,随意围在身上的白衣虽是飘逸异常,却也不过是遮住了该遮住的地方。微微上挑的眉眼似笑非笑,眼波流转处尽是风流。 “你是妖吗?”梵音忍不住就脱口而出了。 花草树木世间万物若有了灵性便会成精成怪,潜心修炼的也不乏得道成仙者。而让她下意识的这样问道,只因面前的男子太过妖冶艳丽。如若世间传说里蛊惑人心的妖怪都是这般模样,那些被害的凡人也当真是无辜了,任世间何其之大,又有谁能抵抗得了。 她明明是一个神,在见到他的时候,却像是一个误入仙境的凡人。 而此时此刻,面对她的困惑,他只是淡淡一笑,微微垂下的眸子隐藏了其中的些许波澜,“算是吧。” 梵音觉得自己遇见了一个好生奇怪的人。他明明生了一副如同狐妖般妖媚惑人的面容,举手投足也尽是如此,但在说起话的时候却偏又带了几分清冷,像是神圣不可侵犯一般。 等等,狐妖......想到这两个字的梵音猛掐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她可是来找管梨上神的,哪有功夫与这个似妖非妖的人闲聊。 “小仙无意惊扰神君,改日再来赔罪。”想着这个奇怪的人也不可能告诉自己管梨上神的所在,梵音便顺着他自称“本君”的话尊称了他一句神君,随即匆忙离去,准备找那淮水之君再问上一问。 她的身影消失再密林之中。瀑布前的男子一直目送她远去,这才敛了笑意从石台上站起身。他踩着不时泛起涟漪的水面走到岸边,原本披在身上的白衣化作一片花瓣飘在身后。而等他站在土地上的时候,原本欣长的男子身形已是一副绰约多姿的女子模样。明眸皓齿,一颦一笑之间都带着娇俏。 瀑布后走出的侍女们为其披上一身艳丽如血的红衣,松松的挽了长发,最后恭敬的垂首,唤道,“管梨上神。” 第3章 抚长剑兮玉珥 梵音觉得自己这次死定了。 既没请到无支祁去涂山,也没找到管梨上神。偏偏等她再次回到淮水的时候,淮水之君已经出门不在了。沉歌可不像是二太子那般好说话,她是抱着被罚的心情战战兢兢的回到了涂山。 不过不知幸与不幸,就在她奉了三太子的命去请淮水之君的时候,涂山竟然也出了意外。洪荒之时强者为王,上古妖兽已经死的七七八八,剩下的不是被锁在哪个禁忌之地守大门,就是被封印在哪座山哪条河里沉睡着。如今已是不知多少万年过去,一些睡得不太踏实的就开始起床作祟了。 被封在涂山的那一只妖兽醒来的时机很不凑巧,刚好是扶笙匆匆赶回涂山见女婿的时候。诸多神将神君在此,还有一个经历了洪荒大战的上古帝君,双方谁也占不了多少上风。 梵音刚刚踏入涂山的地界就看到了这样一副对峙的场面,既喜又忧。喜的是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暂时谁也不会追究她办砸了事情。忧的是好不容易来涂山见见世面,竟然赶上了万年不遇的妖兽苏醒。她虽然是个小小下仙,可是消息却灵通得很。之前在天上闲来无事与仙娥们闲聊的时候,就经常听到哪个上神哪个神君为了对付妖兽大伤元气。任谁都知道,降服这等邪物,动辄就是死伤无数。 而眼前这一只,其形似牛,体庞如山,赤面獠牙,声震若雷,所有人在它面前都显得过于渺小。 “工罔。”作为数十万年前与它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扶笙犹记得它的名字,说完便退后两步恢复了真身,通体雪白的九尾白狐就那样出现在众人面前,额上银印闪耀着光芒,圣洁的让人倒吸了两口气。不过道行高一些的人都心知肚明,面前这等妖兽煞气太重,竟是逼得身上带伤的扶笙不得不以真身相对。其他几个站得远一些的神也在极力稳住自己的心神。 与很多暴虐的妖兽不同,工罔通人性会说人话。 “扶笙。”难得它竟也记得当年那只很特别的小狐狸,只是两者间体态差异实在太过巨大,它低了又低头才勉强看清,随后便是毫不在意的转移了目光,“天地变化之大还真是难以置信。” “是啊,现在不是你这等妖兽能为所欲为的那个时代了。”虽然涂山的事轮不到天族来管,但是妖兽现世却非同一般小事,沉歌自然无法视而不见。 “哈哈哈哈哈哈哈。”工罔不屑的大笑,“妖兽?吾乃妖兽?那白泽重明等人莫不是瑞兽?天地初开,强者生存。祥瑞凶恶无非后世凭空杜撰。白泽若真能趋吉避凶,就叫你们的神来驱一驱吾辈这邪。” 梵音倒是没想过这等肆虐天下的妖兽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仔细想想倒并非没有道理。本是躲在大石之后的她不由悄悄冒出头又瞄了一眼战况。 她的动作极其小心,而且以工罔那么庞大的身躯根本不可能看到她。但是不仅她没想到,在场的人也几乎没人等想到,在她刚刚动了一下的时候,工罔的话音就戛然而止,猛地看向了她所在的方向。它没有低下头寻找,而是闭上了眼,半是震惊半是困惑的感受着这熟悉的气息,“......也侥幸存活于世吗......” 没人听得懂它的自言自语到底是何意,但是几个神将却趁着这个工夫齐齐出手。一时间,大地震动天色骤变。梵音抱着头躲避着落石和地下的裂缝,试图找个最安全的位置隐藏自己,然后再寻找时机溜走逃命。 “嗥———!”在与众神相斗之时,工罔怒吼出声。 这吼声震天动地,几乎要将天地撕裂,将诸神肝胆震碎。躲在大石之后的梵音只能拼着全部修为,想要结印护住自己。她本就是个小小下仙,又从未有过与人相搏的经历,功力太浅更没有经验,手忙脚乱的变幻着手势,却总是不得不停下去护住自己的头顶。 “小心!”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竟然在工罔的怒吼声中传到了她的耳畔。 梵音不由自主的抬眸望去,却发现一团烈火朝着她迎面飞来,然后在她面前炸裂开无数火星尽数落下。这火并非凡火,可以毫无倚托的燃烧,她结印护住自己,火苗却在顷刻间就穿透了那层薄薄的金色屏障。 完了,她在片刻的愣神之后迅速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这是她在凡间学来的招式,除了会受点伤之外,堪称保命绝招。可是,想象中的痛苦却迟迟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好歹也是个神仙,梵音在察觉到结界结成的一刹那就猛地睁开了眼睛。原本逼近她的灼热感早已消失,她整个人都被淡淡的金光所笼罩着,任是外面天崩地裂也无法伤及结界内的她半分。而结界之外,站在她身前的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她看不到对方的面容,只能看到那个身影一步一步走向战局中央。 “小梨子。”见到这熟悉的面孔,扶笙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身上有伤,这一战一直是力不从心,如今有了女儿前来,便是十拿九稳了。 听了这一声呼唤,无论是正在奋战的神将们还是结界内的梵音皆是一惊。 而那身为涂山帝姬的管梨上神却全然没有理会众人的惊诧。漫山遍野的烈火之中,她一袭红衣衣摆翻飞,竟似于这火海相衬相融。 “白泽重明能不能驱邪避凶本君不知道。可是,若这四海八荒真的是强者为王,今时今日,尔等为何还不向本君俯首称臣?” 从虚空之中抽出一把长剑,每逼近工罔一步,管梨手中之剑便会荡平周身烈火以及一切碍事的草木花石。直到众人所处之处已被夷为一片平地,美艳不可方物的涂山帝姬才停下了脚步。 她离工罔还有一段距离,似是刻意不想接近。 “我从不仰头去看别人。”站在远处望着那头暴虐的妖兽,她淡淡的解释了一句。 所有人都将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无论敌我。工罔似乎也没有料到现世还有这等狂妄之人,何况对方还只是个女人。它不屑的跺了跺脚,以此表达心中的蔑视之情,然后在山摇地晃之时朝着对方攻去。 轻轻一掷,利剑消失于半空之中,再一伸手,仿佛凭空出现的诸多兵器悬浮在身体四周,刀枪剑戟样样齐全。管梨反手抽出了一杆长枪。枪身墨黑,一条金龙盘旋于其上,蜿蜒至枪头,闪耀着淡淡的光芒,带了几分神圣。 接下来的事情,梵音已经记不清楚了,唯有那女子手执长枪与上古妖兽对峙的场景深深的刻在了她的心底。明明是那般纤弱的身躯,却好像被天地间的万物所仰望着,包括被护在结界中的她。 即使逼近了工罔,管梨也没有离开这个结界太远。坐在结界中的梵音呆呆看着她的背影,恍惚间竟然有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她是在为她挡下这世间的千般动荡万般苦难。 仿佛她这几千年来的懵懂迷茫,只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这等不切实际的错觉,被她归结为看多了凡间话本的后果。 在凡间的话本里,一段意外的恋情的开端往往是英雄救美。无论那个英雄是男是女。 随着工罔的最后一声哀嚎,这场战斗结束了。双方实力悬殊,本是想来涂山看热闹的天界诸神真的因此看了一场热闹,毕竟自管梨出现之后,他们就只需要呆在一旁闲聊了。 收拾残局的时候,扶笙帝君苦口婆心的劝着女儿,身为一个上神不要总是自称“本君”。 对此,管梨上神答曰,“反正你的位置迟早是我的。” 扶笙帝君无言以对。 而在一片荒芜之中,身为未婚夫妻的云中君与管梨上神终于见到了彼此。即使见识到了未婚妻子以一人之力收服上古妖兽的场景,云中君仍是不像一同前来的那些神仙们那般不掩惊诧。面对不远处那明艳的女子,他只是用一贯淡然的表情微微垂首示礼,然后才随着沉歌离去。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儿女私情须要暂且放到一边,首要之急是向天君禀告此事。天界没有派神将过来相助,全因此处有上古帝君坐镇,并不意味着老天君真的对此毫不关心。 “你......”走得匆忙归匆忙,沉歌并没有忽略掉那个一直被护在结界内的小仙娥,走之前还不忘叫上一声,“快走。” 刚刚从结界中走出来的梵音连忙跟上了队伍,只是在经过管梨身边的时候,实在是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 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涂山最美貌的狐妖正在与自己的父君说着话,然后似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转而朝着她一笑。这个笑容太浅,连嘴角都没有勾起,如果不是看到了那双清淡若水的明眸中的点点笑意,她甚至不会觉得这是个笑容。 好奇怪。那样一个人,竟然会拥有如此清冷寡淡的眼神。 好奇怪。就好像那个挡在她身前的坚定背影一样,梵音只觉得这笑容带着几分眼熟,却又怎样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何时见过。 回到天上之后,合古急切的问她有没有什么收获。梵音回想了一下这番惊心动魄的经历,脑中却只剩下了管梨的身影和笑容。 如果非要她形容一下那种感觉,大概就是仿佛看到了师诏再世。 惊慌之下,她带着几分犹豫问道,“合古,我好像喜欢上女人了怎么办?” 第4章 璆锵鸣兮琳琅 涂山管梨上神以一人之力降服上古妖兽的传闻很快传遍了整个天界。 云中君性子冷淡不喜与人多谈,三太子性子暴躁不易亲近,除了这两人之外,当日前去涂山的其他人,无论是上神还是小仙娥都备受追捧,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一帮小神缠着讲那日的见闻。诸如管梨上神到底美到什么地步?轻松虐杀妖兽之事是不是真的?云中君是不是想要退婚了等等问题,众人回答了一次两次还很兴奋,十次八次就实在是不耐烦了。 他们烦恼,梵音更是烦。她混进前去涂山的队伍其实是冒了别人的身份,本想悄悄的看一眼传说中的管梨上神便老老实实的离开,谁成想竟然发生了那件震惊九重天的大事。那日管梨亲自出手救了她,她就算再想低调行事,也难免引人注目。为了避开别人的追问,她在合古管着的天枢宫里躲了整整一个月,不知被其他几个小仙抢了多少本该由她来配的姻缘。 “男女姻缘这种事啊,定是要仔细考量一番才能配在一起。不然若是毁了那对男女一生的幸福,我也是要折损修为的。”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她还在摆弄着手里的红线。 她们这些管着人间姻缘的小仙们各自有各自拉姻缘的方式,其中独数梵音最爱用红线。理由不外乎是看多了凡间的话本,那些纯属杜撰的书中也有个专门给男女配姻缘的神仙名唤月老,他想要让谁和谁在一起,只要把红线绑在这两人的身上就可以了。对于这个传说,梵音一向很感兴趣,后来甚至亲自动手到凡间去把凡人看不到的红线绑在有情人身上。 而如今,她已经很久没有迈出过天枢宫的大门了,自然不会有机会到凡间为有情人们拉姻缘。 合古成日听她说着这些事,纵是再好的性子也会不耐烦。只是每当他沉默不语,梵音便会自言自语的说着,“这红线对神仙没用吧。” 她想把云中君与管梨绑在一起。 她爱慕云中君没错,可是自从涂山一战之后,更让她满心倾慕的便成了那个美貌又强大的管梨上神。云中君性子清冷,管梨性烈如火,他们二人既是互补又很相配。梵音曾想了几千年到底何人才能配得上那仿佛不可亵渎的云中君,直到见了管梨才找到了答案。 她身为一个女子都痴迷于管梨上神的绝代风华,何况是身为男子的云中君? “只要你不再喜欢女人,什么都好。”合古对别人家的事情兴趣不大,他满心想的都是劝好友走上正道,不要再对一个女人有非分之想。 “而且,云中君与管梨上神的婚事怕是要告吹了。”趁着对方兴高采烈想要撮合那两人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多添了一句。 仙界与凡间,其实没什么不同。凡间讲究个门当户对,这九重天同样如此。狐妖妩媚妖娆,管梨上神天生一副好相貌,又是涂山唯一的帝姬,这等条件无论配给谁都绰绰有余。只是那老天君不给自己的亲儿子们结这门亲,反而指给了云中君,说到底还是嫌弃管梨的身世。 管梨是个私生子。凡间各个大户人家总会有这种“家丑”,神界也不例外。涂山帝君扶笙从洪荒时一直风流到现在,十几万年过去了,处处留情难免有出了意外的时候。管梨就是那个意外。当尚在襁褓中的小狐狸被丢在涂山的时候,扶笙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女儿,但是想了几万年也没能想出孩子的母亲到底是谁。更何况曾经的情人们有很多已经另嫁他人,他也总不好厚着脸皮挨个问过去。 渐渐的,可以化作人形的管梨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与父亲不同,她虽然是只白狐,却并非九尾,很多人都认为她是被母亲的血缘所拖累。血统不纯,仅此一点,就不知被四海八荒的人嚼了多少舌根子。何况因着父亲扶笙乃是辈分最高的几个上古神祇之一,就连老天君都比管梨整整矮了三四个辈分,更不用说那些小神仙们。 说到底,没人真的乐意去高攀那位看似高高在上的管梨上神。 云中君乃是云神,自盘古开天辟地之后就已经诞生于世,算是天地精华所化的神祇。若是认真追究起来,天君恐怕还管不到这位神君的私事。云中君答应这桩婚事是给了天君一个面子,不过男人爱慕的永远都是娇柔又能够征服的女子。管梨降服上古妖兽的那一幕虽让身为女子的梵音迷恋不已,但是看在男人们的眼中却是另一番意味了。 “若这四海八荒真的是强者为王,今时今日,尔等为何还不向本君俯首称臣?”能说出这样话语的女人,霸气有余却难以征服。 并非人人都愿意去捧那烫手的山芋。 “那管梨上神怎么办?”听了这番话,梵音才发现自己原本的想法着实是太简单了一些。她在拉姻缘的时候见惯了凡间的痴男怨女爱恨纠葛,如今看来,这天上和人间,说到底也真是没什么不同。 “你管的是凡间的姻缘,又不是神仙的。两个上神的姻缘,哪里就需要你担心了。”合古给她解释这些事情只是为了满足她的好奇,让她安心,谁知她又担心起不该她担心的事。“你专心配你的姻缘就是了,不然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上仙?” 一句话说得梵音羞愧不已,她已经为这个目标奋斗了几千年,竟然直到现在还没有实现。 把那团红线丢还给她之后,合古把她赶出了天枢宫。 如今关于涂山降妖一事的风波已经过去了,天界诸人最热衷提起的话题变成了云华夫人对神将崇则有意一事。那位巫山的神女一向少与九重天上的这些神仙们接触,前些日子却突然递来帖子邀崇则过去一叙。想那崇则本是天族最没地位的一支旁系的少主,一万九千岁升为上神,打了无数胜仗成为天族第一神将,连老天君都要敬他一敬。更有传言说,他乃是神将师诏转世。虽然传言多是不可信的,但是这样一个出众的人,难免会让四海八荒的少女们想入非非。 师诏转世?梵音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盘古大帝死后,身体化为天地万物。而肚脐则化为了一片方圆几万里的血海,聚集天下戾气于一处,鱼虾不兴,鸟虫不至,蛮荒之人皆称之为幽冥血海。 师诏便是葬身于那幽冥血海,形神俱灭。 选择幽冥血海,他定是抱着不给自己一丝生机的念头才在那里了结了性命,又怎么会贪恋性命重活一世? 很多德高望重的老神君们都坚称这个妖族叛徒死的太可恨。自己寻死便罢了,竟然还要带着东皇的宝物东皇钟一起葬身幽冥血海,让天地间少了一件上古神器不说,还让经历了那一战的上古之神们至今悔恨自己没能守护好东皇陛下的遗物。 但是梵音却从未这样认为过。她之所以执着这个只存在于口耳相传间的传说,无非是因为师诏死的太过蹊跷而悲壮。一个成功叛出妖族,又为魔族开疆辟土成为魔族三君之一的人,他明明已经拥有了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竟然要如此决绝的了结自己的性命? “为什么呢?”她扯着红线呆呆的朝着前面走着,全然没有意识到手中那一团线绳已经越变越小。 “因为不想活了呗。”不知哪里来的声音一下子打断了她的思路。 梵音猛地回过神来,再看手上那一团红线,竟然只剩一个线头了,而扯着线头另一端的人轻轻一拽就轻而易举的把她拽了个趔趄。 “殿下......”当她抬眸望去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管梨坐在一个栏杆边扯着红线的另一端,见她望过来,就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然后开始拉扯着这根长长的红线,愣是将其拽了过来。 梵音还处于震惊之中,她拽她,她便老老实实的跟着红线的移动走过去,直至走至对方面前。 这可是管梨啊,她刚刚还想着念着的管梨上神就这样活生生的出现在她面前了。 梵音觉得自己的心情需要平复一番。 “本想着去找云中君,可是走到半路瞧见你了,还捡到了你的红线。”比起她呆愣的样子,管梨倒是毫不见外,“你在想什么竟然想的那般专注?寻死?谁寻死了?寻死之人无非是不想活了,哪还有别的理由。” 梵音还没说话,她就已经自顾自的说了一堆,而且看那架势,很像是要与这个才见过一面的小仙聊个痛快。 梵音觉得这个活生生的管梨可能与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 “殿下,”她软软的插了一句嘴,“您不是要去见云中君吗?” “实话说,其实我也不想结成这门亲事。”管梨冲她招招手,然后趴在她的耳畔低声说了一句,“因为我喜欢姑娘。而且,看你就不错。” 第5章 瑶席兮玉瑱 梵音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然后被吓得倒退了好几步险些坐在地上。 “殿......殿殿殿下......”她结结巴巴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凡事都有合适和和和不合适......我觉得我......我与您不太合适......” 就算她再仰慕眼前这个美貌强大的女子,对方也只是个女人啊。哪怕对方对她还有救命之恩,那也还是个女人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管梨早已笑的前仰后合,半天才平静下来问道,“那你觉得你与谁才算合适?” 怎么就扯到她的身上了?梵音一愣,然后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好歹也要是个男的......” “你爱慕云中君?”也不知管梨上神到底是怎么理解她的回答的,一句话就点出了事情的真相。 梵音连忙摆摆手,“不......殿下你要相信我......我对云中君真的没什么非分之想。” 这整个九重天仰慕着云中君的仙娥元君们数也数不清,她只是其中最平凡的一个,除了挚友合古之外,她甚至没敢向其他人提起过自己的心思。何况,就算她真的有过非分之想,如今人家已经有了未婚妻,她又怎么会去做那种破坏人家幸福的事情。 见惯了凡间男女的痴缠爱恋,她最见不得的就是插足别人感情的事情。 “不过,您怎么突然这么说啊?”她苦着一张脸问道。 “好歹之前救过你一命,与你算是有缘。我说我喜欢姑娘,可不是哄骗你。”管梨悠悠的来了一句,然后又说,“看你应该是个下仙,装作仙娥去涂山又没什么好处,我也只有猜你喜欢云中君了。难不成你是对我有意?” 梵音不争气的涨红了脸,“没......” “这样吧,”管梨把散了一地的红线缠了缠塞回到她手里,然后郑重的说道,“反正我喜欢的是女人,那桩婚事一定会作罢。你帮我做件事情,我便帮你接近云中君。” “这可不行。”没有顾忌着对方是个上神,梵音立刻拒绝了这个提议,“好歹您还救过我一命,凡间总说知恩图报,您想让我做什么,尽管说就是了,我什么都不要。” 看她那副认真老实又有点呆的样子,管梨忍不住嗤笑了一声,然后从栏杆上跳下来指了指她手里捧着的线绳,“那就帮我配个姻缘。” 任是修为再高权力再大的神,都左右不了神仙的姻缘。所以管梨此次找她帮忙并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凡间的一个女子。 “您瞧上她了?”梵音一惊。 “我若是真瞧上她了,哪还用得着你来拉姻缘?”说着话,管梨已经把她推进了天府宫。 按理说,姻缘也算是凡人一生际遇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梵音是掌管人间姻缘的小神之一,而她们这些小神所侍奉的神明就是少司命星君。司命星君有两位,大司命是男子,主掌寿命生死,少司命则是一名女子,主子嗣与婚配。 “听说那两人互相爱慕?”进门的时候,管梨又忍不住问了一句。 梵音平日最喜欢与别人聊这些神君们的恩怨情仇,只是今日听了这句话,却是慌慌张张的去捂他的嘴,“在天府宫里,殿下您还是莫要提这件事了。” “为什么?”管梨不解。 “少司命她最不喜别人说她与大司命之间的关系了。”紧张的瞧了瞧四周,确认少司命星君真的不在,梵音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还没忘记曾经有一个倒霉的下仙一时嘴快说了这件事的后果。 “有什么好怕的。”管梨不以为然,“若不是我父君对少司命有意,我才没闲心打听这种事情。” 上神不愧是上神。少司命和大司命两位星君在天界的地位可以称得上绝对的崇高,哪个小神见了他们不是唯唯诺诺的?也就只有眼前这位能说的如此轻松。 梵音对身边女子的崇敬又加深了几分。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回天府宫?只因凡人的姻缘与一生的际遇密不可分,她们这些小仙在拉姻缘的时候定是要来翻看那个人的生平经历,再做考量。 梵音带着管梨来到书阁外面的时候,里面还有几个与她地位相同的下仙在翻阅着记载凡人命格的册子。按着规矩,这个地方除了她们这些小仙还有两位司命星君之外,其他人无论身份如何都不得进入。 “殿下,您在这里等我一......”梵音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管梨已经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 “这里您不能进。”见对方这般无所顾忌,她连忙跑过去想要阻止。 可是管梨走进去之后也不知说了什么,恭敬退出来的反倒成了那些小仙。看她们的样子,定是得到了一个足以令她们信服的理由。不过她们临走之前还都不忘瞪了梵音一眼。 “还愣着干什么?”上神大人站在门内对着发愣的她招招手,“进来啊。” 梵音略显迷茫的走进去,实在是不解到底发生了什么,“这......” “这九重天上还没有我不能进的地方,你记住这一点就够了。”说完,管梨把她推到了那一堆书簿之间,言语间颇有自得之意,“不然你来涂山跟着我好了,总不用像是跟着少司命这样憋屈。” 她们这些跟着少司命的下仙们彼此之间都在明里暗里较着劲。梵音知道管梨定是看到了那几人离开时的眼神,不过这在天府宫里实属平常。人人都想争先,谁先出了头成了上仙,自然会招人嫉恨。梵音虽然不算得少司命宠信,与天枢宫上仙合古交好一事也会惹来嫉妒。何况,今日跟她一同前来的可是涂山帝姬。就算那些人认不出管梨,也能认出这是位上神。 虽然这些互相攀比的小事也能让一个小小下仙的日子很是难过,不过这还称不上委屈。管梨能留意到这些事情,还好心邀她去涂山,梵音自是感激不已,又在心里默默的把才见了几面的上神大人提升了一个地位,尽心尽责的为其翻找着那位凡间女子。 “有了!”因为对方也不记得那女子这一世叫什么,她翻了好几页才翻到想要寻找的那个人。 萧寒芷。 这一世叫做萧寒芷的凡间女子如今才年方十四,家里说了亲事,明年及笄便要嫁给一个姓孙的屠户。这桩姻缘是已经配好的,虽然这位萧姑娘嫁过去之后生了三个孩子,三个全部夭折腹中,丧子之痛和丈夫的打骂不断,让她还没活到二十岁就撒手人寰。一生凄苦,至死都无法解脱。 看完上面所写的一切,管梨沉声问道,“能不能改?” “既然已经定下了,就改不了了。”梵音摇摇头,然后又指了指书簿,“上面写得清楚,她在百世之前是个后宫妃嫔,祸国乱世致使天下大乱,死后再入轮回,便要受这百世不得良缘无法善终的苦,如今这才过了四十九,还剩下整整五十一世要熬。” “如果有人偏不想让她熬呢?”沉默了片刻,管梨伸手去拿那书簿。 这一次梵音终于眼疾手快的拦住了她,“您可不能乱来。生死轮回,因果报应,这样的命格是改不了的。” “那如果改了呢?”她反问。 “改了......”梵音一时语塞,她当了这么久神仙,还没见识过改了命格的后果,只有勉强猜测道,“大概会遭天谴吧。” “谁遭?” “擅改他人命格的人。” “那便遭吧。”管梨坦然一笑,又想去夺那书簿。可惜紧紧抱着那书簿的梵音站起身就想朝着外面逃,边跑还边喊着,“我还欠您一条命呢,您想遭天谴,我可不想让您遭。” 她这点修为又怎能斗得过一个能够虐杀妖兽的上神,还没跑出多远,管梨轻轻一挥手,一道散着金光的屏障便把她拦了回来。 “我欠着别人一个恩情要还,哪怕是遭天谴也要还。”虽然没有明说,但是管梨话中的意思便是与这名为萧寒芷的凡间女子有关了。 正在奋力逃跑的梵音还在张牙舞爪的挠着那道屏障,听了这句话之后才回过身看了看她,“什么恩情?” 到底是什么恩情值得用这等代价来还? “救命之恩。”管梨似是不愿多说,简简单单的回答了她便朝着她的方向勾了勾手指,少女很快便身不由己的被勾回了她的身边。 救命之恩着实是个无法拒绝的理由,面前这个人对梵音也有救命之恩,梵音自然能够理解那种心情,可是仍是有些为难。暂且不说擅改他人命格会让管梨遭天谴,就连这些掌管书簿的小仙们也难辞其咎。 “咱们想想别的办法!”她灵机一动,建议道,“不如先去凡间看看那个姑娘,试着偷偷帮她不让别人知道。” 虽然一生的命运难改,好歹也能在别的方面让她过得好一些。这等小事若是做的不漏破绽,也不会被追究和谴责,总好过无所顾忌的去改了对方的命格,连后果都想象不到。 事实上,管梨也没有见过那个女子,如今听她说了这些,思量了一下,便也点了点头,“好。” 第6章 盍将把兮琼芳 在天上当了这么久的神仙,若说不规矩的事情,梵音至多只是平日里偷偷懒,再没做过别的。现在突然就要她去帮着另一个人擅改别人的命格,这等遭天谴的事情任是谁都要仔细思量一番。可是管梨不仅是她的救命恩人,之前请她帮忙的时候她也一口应下了,如今再反悔岂不是很不厚道。 挣扎了一番,在管梨又一次来天上找她去凡间的时候,梵音便也狠着心跟着她一起去了。 两人平日里便是一副轻便打扮,如今也不必刻意扮作凡人模样。只是以管梨上神的美貌过人,两人在凡间的小镇里走了不过几步远,就吸引了路边无数雄性的眼神。 管梨嫌烦,走出没多远便在一个暗巷边站下脚步。 “您别生气啊。”梵音生怕她一个不高兴就回去砍了那些人。可是她的话刚说出口,就见管梨走进巷子里轻轻转身变作了一只雪白娇小的兔子。 “你带着我走吧。”没化为原型只因白狐还是太惹眼了些,小兔子坐在地上等着她抱。 梵音最不见得这些娇小的动物,连忙走过去蹲下身把对方抱在了怀里,连连抚着那柔软的毛皮,还去摸对方的耳朵,笑得眉眼都弯了。 似是被抱得有些不舒服,管梨动了动身子换了个方便的姿势才窝在了她的怀中。可是这样一来,只要梵音往前走动,便会不由自主的把兔子往自己的胸前按一按,几次三番,管梨终于忍不住从她怀里挣脱出来跳在地上恢复了人形。 “怎......怎么了?”看对方的耳根有些红,梵音不由小声的问了一句。上神的脾气不算好,她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时常担心着会不会被怒火波及。 “咳......没什么,走吧。”管梨极力掩饰着。 上神说什么便是什么,梵音傻乎乎的跟着她往前走,直到走出一段距离之后,纳闷的瞥了一眼对方的耳朵,突然心中一亮明白了什么。 管梨自顾自的在前面走着,感觉到身后的气息越来越远了才回过身问道,“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梵音还站在不远处的地方,一见她望回来才忍不住抱住双臂护在胸前,一脸纠结和为难的说道,“殿下,您对我有救命之恩。您......您若是真的喜欢姑娘,那我......我以身相许也没关系......” 她这一番话把管梨说得很是摸不着头脑,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梵音的脑子该灵光的时候不灵光,不该灵光的时候倒是挺灵光的,竟然想通了刚刚那番举动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为了一个救命之恩就可以委身于我?”经她这么一说,管梨的尴尬倒是消失了不少,带着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望向她。 “如果您想的话......”梵音闷声答了一句,表情像极了一只待宰的小肥羊。不过说是委身还是谈不上的,哪怕对方是个女人,也是绝对的高攀,何况她本就欣赏倾慕对方。 只是......那是个女人啊......梵音瘪了瘪嘴,一脸悲壮,她果然还是过不了心里这道坎。 管梨不由失笑,刚想继续跟她调笑几句,梵音的表情却是突然一凛,激动道,“萧姑娘!” 两人已经走到小镇的繁华处了,管梨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便见一个梳着及笄发髻的少女正站在院门口与一个年轻男子说着话。这个朝代民风开放,那年轻男子担着扁担,似乎是个货郎,扁担里面有着诸如簪子之类女人喜爱的小玩意。萧寒芷在货郎那里买了一盒胭脂,付完钱之后便回了院里。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梵音和管梨耽误了一日,如今萧寒芷竟然已经及笄了,那离出嫁的日子便也不远了。 “不能让她成亲。”管梨的立场很是坚决。 “可是姻缘已经配下了,改不了的。”梵音努力想要提醒她这件事,然后不等他回答便连忙说道,“咱们不改她的命格,也可以偷偷帮她啊。” 梵音想的很清楚,从管梨请她帮忙那一刻起,她便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了。既然怎么也要坏一次规矩,那便尽量让后果不是那么危险。偷偷帮萧寒芷摆脱凄苦的命运与明目张胆的在命格书簿上动手脚相比,结果可能是一样的,但是做法却能稍微安心些。他们做的可是触犯天规的事情,哪有干“坏事”的时候还那么嚣张的? 幸好,在她的极力劝说之下,管梨真的认真的考虑了一番,然后突然走到无人之处用脚在地上划了一个梵音看不懂的符咒,低声道,“祁山桃夭。” 话音刚落,那画在土地上的符咒便闪了一道金光,随之消失不见。 梵音觉得自己真的是被扯进了一个不得了的事情中。 她一向是没什么见识的,只是纵使再没见识,也不会没听闻过祁山这个地方。 尸胡山又南水行八百里,曰岐山,其木多桃李。其兽多虎。 这是凡间的古书上对岐山的记载,可是此岐山非彼祁山。对于四海八荒的人来说,现在的祁山无疑是要比传说中的岐山更加广为人知的地方。在传说中,胆敢盘踞在那里的不是妖中的王者就是肆虐人间的上古妖兽。没有毁天灭地的实力,又怎敢站上那祁山之颠与三界遥遥对立。 梵音对此深信不疑。 管梨对此嗤之以鼻,“都是骗人的。” 当然,相较起虚无缥缈的传说,梵音还是更相信曾经去过祁山的管梨。两人倚在萧家后院的那堵墙上等着那个叫做桃夭的人过来,一个兴奋专注一个心不在焉的聊着天。 “您还知道些什么?”在听了一些鲜为人知的三界秘闻之后,梵音目光灼灼的看着眼前女子,满眼尽是崇拜。有些事情在自己这里是道听途说的传说,可是在对方那里就是真真正正经历过的事实。爱凑热闹是她们这些下仙的共同爱好,如今有这个探听真相的机会,她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你想知道什么?”管梨懒洋洋的问道。 梵音迅速在脑中把自己感兴趣的传闻全都想了一遍,才期待的开了口,“师诏?” 无缘见一见已经死了很久的师诏是她活了几千年最大的遗憾,不止是合古,就连与她相熟的几个小仙娥都知道她的心思。而涂山的扶笙帝君是经历了洪荒时期的人,又与师诏同样是出身天狐青央麾下,就算再不熟,也总该与其有过一面之缘。 她这样期待满满,管梨却仍是漫不经心,“师诏啊......” 梵音屏息静气的等着他说出下一句。 “我对他没什么兴趣。”上神大人摇了摇头。 梵音瞬间泄了气。 “不过......”话锋一转,吊足了她的胃口,管梨才慢悠悠的开了口,“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您说。”梵音殷勤的凑过去听着。 “你给我什么好处?”说话的时候,管梨还带着笑意上下打量着她。 美人不笑便罢,一笑起来,那恬静的笑靥就晃了世间千万生灵的眼,晃眼却又不灼目,让人移不开目光。 这样一个明眸皓齿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竟然喜欢女人,真是暴敛天物了。梵音呆呆的看了她许久,半天才咽了咽口水,然后突然踮起脚尖在对方的脸颊上轻轻贴了一下,轻到几乎感觉不到。 对方已经什么都有了,只有喜欢女人这个嗜好看似无法满足。梵音想不出自己能给她什么好处,便只有投其所好。 这个举动耗尽了她的所有勇气,等她站回原地的时候脸色已经与那朱红色的大门相差不多了。不过她一直坚信这样做绝对是自己占了便宜,对方那么美,又是地位崇高的涂山帝姬,怎么看都是不赔本的买卖。 再不济,对方也是女人,她有什么好损失的。 “现在能说了吗?”少女捂着通红的脸,小心翼翼的问道。 管梨的表情从她做出那个动作的瞬间便再也没有变过。上神大人瞪大着眼睛,连嘴都有些合不上,全身僵硬的维持着一个动作站在那里,仿佛被人施了什么术定住了。 “殿下......”梵音又是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啊?”管梨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您不会反悔了吧。”梵音总算是顾不上害羞了,有些急切的问道。 “没......没。”管黎连忙摇了摇头,好不容易定了定心神才答道,“你可知青央上神座下有多少神将?” “三千!”这也算是梵音最感兴趣的一段故事,这点问题还是考不住她的。 上古神祇青央,是自盘古大帝开天地以来唯一一只天狐,知千里外事,与天相通。算不得神兽,却更为特殊。本可以置身事外避开龙汉初劫与巫妖大战两场战争,却因东皇太一的一次搭救之恩便义无反顾的助妖族一臂之力。 有传说,她座下三千神将各个骁勇善战,以一敌百为妖族立下无数功劳。 “可是青央上神的亲兵只有十人。”说到这里,管梨也难得严肃一次,语气平淡听不出起伏,“修弦,鸾天,幽恒,妄淼,来境,渊玉,师诏,崇宁,月任,净衍。” 这个说法梵音倒是第一次听。毕竟在传说和一些老神君的口中,青央的三千神将对主上的忠诚不容置疑。甚至可以说,他们侍奉的君主并非帝俊与太一,而仅仅是青央。又怎么会只有十个人才算得上“亲兵”? 不过身为扶笙的亲女儿,管梨说的话一定是值得相信的。 “那这十个人后来如何了?”梵音隐约记得,在任何的传说中,那三千神将的下落都是不为人知的。 管梨淡淡的笑了一下,“包括师诏在内,死了个干净。” 梵音心中一震正要说话,眼前却突然闪过了一道金光,一个仿佛凭空出现的男子隔在了两人中间,且在现身之后想都不想便指着管梨质问道,“你想做什么?” 第7章 蕙肴蒸兮兰藉 明明自己才是突然冒出来的人,却质问着别人想做什么。 梵音被这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子吓了一跳,刚想问个究竟的时候,那人已经揪住了管梨的衣领,一副想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样子。管梨还是懒洋洋的倚在墙上,任其拽着自己,不过目光中却没有什么善意。 “别动气别动气!”眼见着形势不对,梵音连忙过去劝阻着。不过这两人看起来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人,她也只敢站在方便逃跑的地方伸出一只手晃了晃,“这里可是凡间。” 本来她们在做的事情就是违背天规的“坏事”,若是再在凡间大打出手,梵音觉得自己这个神仙也当不了多久了。她只是一个无辜被牵扯进来的小小下仙,不想着给自己挣个好前程,也要想着保住性命。 “我当然知道这里是凡间。”那人不耐烦的答了一句,揪着管梨衣领的手却是没有放下。 不过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梵音也把他的样子看了个清楚。很显然,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我是妖。”的气息,而从那身上的淡淡香气来看,似乎还是个花妖或树妖。一张脸虽然苍白的没有血色,额角处却有着一个莲花模样的血印,眉眼带俏,雌雄莫辨。这不是梵音见过的最美的男人,却是她见过的最难以分清男女的一个人,若不是听了对方的嗓音,她怕是还分辨不清。 “桃夭。”最后,还是管梨唤了他一声,为不明真相的梵音挑明了这个人的身份。 刚刚在闲聊之时,梵音从管梨那里听来了不少三界秘闻,其中独数祁山的最多。虽然都是些坏话,不过言语间对隐居在那座山中的人的实力却很是肯定。 这个桃夭就是其中之一。 一个已经有万年修为的桃树妖,若论修行的年数,确实是不高。但却凭着一腔怨气屡屡选择逆天而行的修行之法,一身血腥杀伐不断,几千年前就成了妖界有名的邪妖之一。 总之,都是寻常小仙绝对惹不起的人物。 本想劝架的梵音默默的退了几步,任由两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先分出个高下来。若说是那个桃夭的话,她还是宁愿承受天上的责罚,而非这么快的就死在这场与她无关的争端中。 眼前这个妖怪,可是随随便便就敢弑神的。 不过,她识相的站远了,桃夭的目光却跟着看了过来,语气中满是不耐与困惑,“你是谁?” “她是......”管梨想为他介绍一下,但是话说到一半,也是困惑的看向了梵音,“对了,我还没有问过你的名字。你叫什么来着?” 已经相处了几日,甚至连这种触犯天规的事情都一起做了,可是对方仍是不知道她的名字。梵音一时有些挫败之感,半天才嘟囔着回答,“梵音。” 梵音这二字的意思本是佛的声音。佛的声音有五种清净相,即正直、和雅、清彻、深满、周遍远闻,为佛三十二相之一。 梵音的记忆并不完整,她只记得自己是一个仙人座下的弟子,后来又去了天府宫侍奉少司命星君。至于这个师父是谁,名字又是谁给她取得,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更是无法解释名字的含义为何会与佛法相关。 幸好,除了桃夭略微皱了皱眉之外,管梨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问了她的名字之后,便将命格书簿的事情与桃夭说了一遍。 “可是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在不知道事情原委之前,桃夭本以为这个一向喜欢找乐子的上神大人是想借着萧寒芷的事情戏弄他。但是听了这番话之后,他实在是想不通管梨到底为什么想要冒着这样的风险帮一个并不相识的女子改变命格。 管梨是天神,本不该自甘堕落的与妖怪精怪们厮混,只因其父扶笙与祁山之主的交情不错,才也经常出入祁山与他们混了个相熟。桃夭与对方的关系并不算好,甚至有过几次冲突,所以更是想不通这件事的原因。 而这也正是梵音想要问的事情。 这个萧寒芷到底是谁?与管梨到底有什么关系,至于让她宁肯遭受天谴也不忍心看对方一生受苦? 面对他们的疑问,管梨只是高深莫测的答了两个字,“秘密。” 这无疑是个很容易激怒别人的回答。桃夭的脾气不好在祁山是出了名的,听了这句话,一时耐不住火气便举起拳头朝着面前的女子招呼了过去。 梵音倒是没料到一个大男人真的会打女人,正想着要不要帮自己的救命恩人挡一下,就见桃夭的拳头停在了管梨的鼻尖处,恶狠狠的说了一句,“下次别以这副样子出现在我面前。” 梵音听不懂他的意思,但却意外的发现管梨并没有为此生气。如她所知,管梨上神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但在面对眼前这个男子的时候,却是连一次恼怒都没有,颇为怪异。 难不成......梵音心中一惊,难不成管梨上神喜欢姑娘其实是个假象,她内心所爱的其实是眼前这个离经叛道的妖怪? 几千年来,梵音已经见惯了凡人们的痴恋哀怨,而在男女情爱的方面,鬼怪与凡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她在闲来无事的时候,就经常能够听到各种各样的仙凡之恋、仙妖之恋、妖凡之恋,且各个都是感天动地缠绵悱恻。如果管梨真的对桃夭有意,他们一个是地位崇高的上神,一个是人尽诛之的邪妖,身份地位相差如此之大,本该为天地所不容。 梵音甚至默默的在心中为这两人编排了一百种以上的故事,保证每一个都是催人泪下感人肺腑。 就为了一个救命之恩和惊鸿一瞥,她这个小小下仙对管梨的终身大事也算是操碎了心。 可惜,无论是管梨还是桃夭,两个当事人谁也没有猜到她默然不语时所想的事情。眼看着管梨不肯说出理由,桃夭索性不问了,转身便想朝着萧家的院内走去。眼下他的形态凡人是看不到的,梵音目睹了他穿墙而过直接走到萧家的后院,然后在那间小小的厢房外停下了脚步。 厢房内,萧寒芷正在缝制着大婚时要穿的嫁衣。凡间习俗,女子出嫁时的嫁衣必须由自己亲手缝制。萧寒芷的绣工不错,现在只需要将最后几个花样绣上去就算是缝完。她感受不到院内的妖气,还在一针一线的仔细绣着,而门外的桃夭走进去之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痴痴的看着她的面容,像是在看一件最珍贵的宝物,目光一改刚刚的凶狠,满是柔情。 梵音眼带诧异的望向管梨,想要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这一次管梨没有高深莫测的隐瞒什么,直白的答道,“桃夭这个名字,本是萧寒芷所取。” 那是个不算新奇的故事。凡间很多虚构的鬼怪话本上经常会有这样的传说,一个妖精在未能化作人形之时就因缘巧合的爱上了一个凡人,然后千方百计的接近对方,甚至不惜毁了自己千年的修为。而在现实中,这种事情也是屡见不鲜。萧寒芷在轮回到第九世之时,伴随她长大的是院中一棵有着千年修为的桃树,少女时常捧着一本诗书坐在树下轻吟着那些婉转的词调,并在满心欢喜准备出嫁之时,为那棵桃树从古书中取了个应景的名字。 只可惜,出嫁的姑娘未能过上自己想象中的生活。拜堂之时,丈夫因病暴毙,徒留她一人茫然无措的站在喜堂之上,然后被婆家狠心逼死为丈夫殉葬。 这只是她百世轮回中普通的一世,她并不知道就在自己刚刚死去之时,娘家院中的那株桃树便放弃了修炼成仙,一夜成妖杀尽她的婆家人,甚至追至地府大闹一场之后受尽千刀万剐。再后来,她还是在阴间默默的等着一场又一场的轮回。伤痕累累逃出地府的桃夭则是逃到了祁山,逐渐成为了四海八荒有名的邪妖。 桃夭无论怎样做都改变不了她的命格,只能在她每一世不得善终之后,报复性的杀尽害她受苦之人。这等暴虐残忍的做法,自然惹得天怒人怨。据传,十殿阎君曾亲自出欲抓桃夭入阴间受审,无奈祁山之主太过护短,而祁山又不是谁都能进的地方...... 梵音也算是见识过上万桩缠绵悱恻的男女痴恋了,能做到桃夭这个地步的却是第一次听说。管梨每说一句话,她就呆呆的把嘴巴张大一点,直到张得不能再大了才擦了擦口水,“真的吗?” 如果她是个凡人,再把这个故事写成话本拿去卖,那她定是一辈子都不会再愁吃穿了。 “真的。”管梨的目光还定格在院内那个有着一副妖冶面容的男子身上,说不清悲喜。 这个眼神把梵音瞬间拉回了现实,她定了定心神,不再沉浸在幻想之中,然后又想到了一开始的那个问题,“可是这件事跟殿下您有什么关系?” 再哀怨凄美的故事也是别人的,管梨若不是痴恋着桃夭,实在是没有理由来插手此事。 还拖了无辜的她下水。 面对她的疑问和困惑,管梨明显的迟疑了一下,似乎在挣扎着做出一个选择,最后才狠了狠心答道,“我有一个秘密,四海八荒无人知晓。旁人知道了可能会从此万劫不复,你想知道吗?” 梵音的嘴角抽了一抽,“不想。” 喜欢凑热闹是她的天性,趋吉避凶也是。她还想不到谁会明知前路万劫不复仍去赴险。 不过,一个知道之后会万劫不复的秘密,也确实足够吸引人。 “知道后有什么好处吗?”她忍不住问道。 “从此成为天界叛徒,名扬四海八荒。”管梨不假思索。 这似乎是个比万劫不复还要可怕的“好处”。梵音艰难的咽了下口水,比刚刚更加用力的摇了摇头。位列仙班有风险,凡事保命为上。 可是见她的态度如此坚决,一向蛮不讲理的管梨反倒来了兴致,拽起她一起扒在萧家的墙头上往里面望去,然后指了指还站在院内痴望着萧寒芷的桃夭,对她说道,“这个人在转世为妖之前,曾是上古神将。” 梵音用了好半天的时间来理解这句话的深意,然后在大胆的猜测之下难以置信的看向了身边的女子。 管梨没有辜负她的期待,很快解释道,“青央座下三千神将之一,月任。” 第8章 奠桂酒兮椒浆 只这一句话,梵音就知道自己到底还是被管梨拖下水了。 想当年青央座下那三百挑一的十个亲兵死了个干净,十个人死因各异,那时还叫月任的桃夭却是在一场大战之中为救主上而死。集天地寒气于一身的冰魄神箭穿胸而过,修为再高的妖神也会在巨大的痛苦之中肝胆尽裂形神皆散。那是上古神器,桃夭死后魂魄归于无形,无法堕入轮回更无法聚为一体,真的算是死的彻底。 只是,现在的他竟然成为了祁山的桃夭。 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梵音不用想也知道这定是个震惊四海八荒的秘密。 她喜欢凑热闹没错,可是知道了这种可以算得上惊天的秘密,绝对算不上一件好事。无论是凡间还是天上,知道的太多的人总是没有好下场的。 而她想要捂上耳朵已经来不及了。 “干嘛哭丧着一张脸。”罪魁祸首倒是一脸轻松,甚至有些不满她的表情。 梵音不想跟她解释什么,莫名其妙就被拉着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怎么能不伤心?她人轻言微又没有多少道行,现在想反悔都不行了。 “这就是你想说的秘密吗?”扒着别人家墙头望了半天,她望着桃夭,管梨望着她。无奈之下,她只有依着对方的意思继续问了下去。 “不算。”管梨很快便否认了。 梵音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没救了,连这种足以震惊四海八荒的事情都不算是真正的秘密,那等到自己被迫知道那个惊天秘密的那天,估计也就是死期了。 “你可不可以不告诉我。”她试图以哀求来打动对方。 “看你怎么配合我。”管梨指了指院内的场景,“萧寒芷我必然会救,可是有些事情需要你来帮......” “帮帮帮,什么都帮。”梵音颇为讨好的说着,然后又补充上一句,“除了改她的命格。” 管梨难得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问,“那依你看来,现在应该怎么做?” 许是因为牵涉到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扒在墙上的梵音利落的跳回到地上,眼波一转,便有了主意,“萧姑娘一生凄苦无非是因为嫁的不如意,那我们让她嫁的如意些不就好了。” 萧寒芷的未来夫婿是一个屠户,为人粗鲁又喜欢打骂妻子。梵音本想着在萧寒芷出嫁之前,先去恐吓或利诱那个孙屠户一番,使其在婚后也不敢对妻子动粗。 可惜管梨很快便否决了她的提议,上神大人的态度一直很是坚定,“我没打算让她嫁人。” 做神怎么可以这么固执呢?梵音正想着好言好语劝劝她,就见对方懒洋洋的指了指院内的桃夭,“他还在这儿呢,要让萧寒芷在他面前嫁人,他说不定会杀了整个镇子的人。” 梵音又体会到了那种脑子“嗡”的一声的眩晕感。原来管梨突然把桃夭从祁山叫来,竟是打了这样的主意。那既是如此的话,为什么一开始还要拖着她下水,请她帮忙? 似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管梨突然很是狡黠的笑了笑,“我可以在萧寒芷的命格上动手脚,不过天府宫书阁中的书簿,唯有天府宫的小仙们才能拿出来。” 梵音侍奉少司命星君的时间不算太长,又因为四海八荒还没人敢打这书阁的主意,故此她也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规矩。难怪一开始进了书阁,管梨只是任由她在架子上翻找,自己却等着她把书簿拿出来才凑过去看。 所以说,管梨本来只是想借她的手把书簿拿出来,后来被她阻止了又听说了事情的原委,才不得不把她也拉进这桩麻烦事里面? 理清了头绪的梵音觉得自己可以称得上霉神了。 归根结底,她不该对云中君有所妄想,不该因为好奇混进了前去涂山的队伍。这样的话,她就不会遇上妖兽现世,不会被管梨所救,也不用因为一个救命之恩与其有了交集。 千不该万不该,她就不该动春心啊! 一个掌管天下男女姻缘,见惯世间□□的神,竟然栽在了爱慕之心上。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她这边还在胡思乱想,另一边的管梨已经随手捡了块石头朝着院内的桃夭扔了过去,桃夭一动未动,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那石头便在与他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突然化成灰飘走了。 “干什么?”又痴痴的望了一会儿屋内的女子,他才不耐烦的把头转向墙外的她们。 “她有个好主意。”管梨毫无犹豫的把梵音推了出来。 又被坑了......梵音转身想逃,管梨却不肯松手,两人的力气差异太大,梵音连一步都还没迈出去,桃夭就已经走到了她们面前。 “什么主意?”虽说经过了这么多世的轮回,自己怎样做都改变不了心爱之人的命运,但是听说别人有了主意的时候,桃夭还是心怀希望的。 当然,他那略带凶狠的表情无疑是一个无声的威胁。梵音相信自己若是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主意,眼前这个嗜杀成性的妖怪一定会毫不留情的弑一次神。 “这个嘛......”前有桃夭,后有管梨,被两人夹在中间的梵音努力的回想着自己看过的凡间话本。脑中千万个想法闪过,最终选定了女人最喜欢的那个,“抢婚吧!” 抢婚,私奔,单是听着就让怀春的少女心动不已。几千年来,梵音一直看着凡间男女爱恨纠缠,自然也见识过抢婚的场景。被迫嫁人的新娘满怀绝望的坐在花轿之中,正欲自尽之时,她满心爱慕的少年却在千钧一发之时掀开了轿帘,他风尘仆仆眼神坚定,然后义无反顾的冲着她伸出手,对她说,“跟我走。” 这个场景让几个有幸见识到的小仙心心念念的念了整整一千年,虽然她们只是九重天上最平凡的下仙,却也因为每日接触凡间百态而像凡人女子一般对着这样的场景和深情有着憧憬。 梵音也是其中一个,所以她在想到这一点之后便热情洋溢的为面前的一男一女说出了自己的设想。既然他们怎么也不肯放任萧寒芷嫁人,那就莫不如私奔吧。 当然,她也是抱有了一丝私心。如果萧寒芷是自己跟着一个妖怪私奔了,少司命星君怎么也不会怪到她这个小仙的头上来。 只可惜,她把事情想得很圆满,桃夭却用残忍的现实反驳了她,“不行,我试过。” 在萧寒芷的前几十世轮回之中,桃夭曾经尝试过用各种办法去接近她,然后试图带她离开。可是萧寒芷是个凡人,每当她的命运因为别人的干涉稍作改变,十殿阎君就有办法让她立刻死去。她的命格是永世不得良缘不得善终,至于因何意外而死阳寿多少,这种权力还是握在阎王爷的手中的。 这样一看,若非直接改了萧寒芷的命格,无论做了多少事情都无法改变她一生凄苦的命运。 眼见着那两人又把目光投了过来,生怕他们再打书簿主意的梵音被看得一个激灵,连忙想着应对之法。 抢婚不行,因为萧寒芷会死......会死?在这种危及自身的时刻,梵音的脑筋转得飞快,这么简单的一想就想到了问题所在,“凡人死了,便会有黑白无常前来勾魂索命。想办法不让他们把她的魂魄带走不就好了!” “凡人的魂魄若是离了肉身七七四十九天还未归于阴间,便会沦为孤魂野鬼,受无法转世投胎不得超生之苦。”说到这里,管梨颇为赞赏的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女,“所以说,只要带着萧寒芷的魂魄避开地府的勾魂鬼满了七七四十九天,让她不再转世托生便好办了。” “难的是,避不开。”这种法子,桃夭又何尝没有想过,可是以他的道行,避得开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却避不开十殿阎君亲自出来抓捕。祁山之主护得了他一时,却也不会因为他一个人而把十殿阎君也得罪个遍。到时候,他一个人再去地府受那千刀万剐之苦无妨,他只怕连累萧寒芷也跟着受苦。 听了这句话,梵音也跟着他陷入了深思,唯有一旁的管梨永远都是一副轻松不知愁的样子,见他们两个眉头紧锁,不由露出了一个足够轻蔑的笑容,“区区十殿阎君?” 梵音与桃夭的动作都是一滞,一个是满脸惊恐,一个是难以置信。 梵音自认几千年来都在行善积德,没有做过什么恶事也没有害过别人,结果非但没有福报,还让她遇到了这样一个蛮不讲理又喜欢以暴力解决问题的人。管梨一向喜欢把事情引向最坏的方向,虽然没有明说,但是看她的表情和态度,很显然是想与整个阴曹地府为敌,与十殿阎君一战。 “为什么?”桃夭再一次的问出了这个问题。若说熟识,他与管梨实在谈不上有什么交情。这个人为什么要做到帮他与整个阴间为敌的地步? 梵音更是不解。不仅不解,她还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被自己忽略了。这整件事除了这个让人困惑的问题之外,还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似是本不该如此发展。可是一时之间,她偏偏想不出奇怪的到底是哪里。 “我可以帮你,但是你也要给我一样东西当做代价。”管梨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不过说完之后却没有直说那代价到底是什么。 在任何人看来,这都很像是一个圈套。不过,桃夭心甘情愿的上钩了。 “好。”如果能改变心爱之人的命运,即使希望渺茫他也愿意一试。而且比起平白无故的伸来援手,他更相信自己用巨大代价换来的相助。 他们二人的交易已经达成,唯一让梵音觉得庆幸的就是此事看似无需自己插手了。趁着这个机会,她连忙提出了自己不想妨碍他们,想要回天上的心愿。 不过,很快就被拒绝了。 “你都已经知道这么多事情了,还走得掉吗?”管梨上神看向她的眼神,像极了一只盯着猎物的野兽,危险而带着侵略性。 这回是真的完了...... 第9章 扬枹兮拊鼓 萧寒芷并不貌美,一张普普通通的鹅蛋脸,至多算是眉清目秀。不说与管梨相对比,就算是与桃夭这个男人比一比,都完全及不上他的万分之一。 桃夭身为一个树妖,人形妖艳,雌雄莫辨,但是无疑很美。为了接近萧寒芷然后带着她私奔,他在梵音的建议下变成了凡人男子的模样,长至腰间的墨发规规矩矩的束起,隐去了额上眼角的印记,一袭白色的长衫站在萧家的院门外轻轻扣响了门扉。 正在缝制嫁衣的萧寒芷应声走了出来,然后在拉开院门的那一刹那看到了面前带着浅浅笑容的男子。那是她一生中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像是从最瑰丽无双的古画中走出,最终走来凡间。 梵音和管梨隐了身形站在一旁看着这两人的初见,梵音熟读凡间话本,对这种事情一向很有经验,她特意为桃夭杜撰了一个凡人的身世和来到此地的理由,方便他找借口接近萧寒芷,然后让对方对他动心跟他私奔。 可是,她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像是桃夭这种不计后果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怎么可能老老实实的按着说好的计划去做? “小生姓陶,爱慕萧姑娘许久,今日前来,想要求娶姑娘为妻。”他选择了最直白的方式开口。 梵音也算是活了几千年了,还没见过登徒子之流以外的男人这样对着“初识”的姑娘求爱。亏得他还懂得用凡间书生的语气来说话。 第一次见到的男人开口第一句就是对她求亲,萧寒芷就算不是出身大户人家没那么多规矩,也着实被吓了一跳。不过眼前这个男子举止斯文,一身贵气,十足的富家公子做派,不似市井流氓,除了有些唐突之外,倒没有让萧寒芷觉得有什么被冒犯的地方。 只是,对于对方的好意,即将嫁人的她也唯有婉言相拒,“妾身已经许了人家,不日便会出嫁,承蒙公子厚爱,无以为报,还望公子见谅。” “那若是你的夫家退了婚呢?”桃夭又不傻,早在现身之前就想好了应对之法。 萧寒芷倒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听他这么一说,不由一愣,“怎么会......” “事实上,小生前几日便听闻那孙屠户想要另娶她人的传闻,这才敢贸然上门求娶姑娘.......”说着话,桃夭有意无意的朝着梵音这边瞥了一眼。梵音被他看得全身一抖,心知自己算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这一边,萧寒芷还在为桃夭所说之事犹疑不定,正想着要不要去求证一番,就见街角那边突然拐出了一个妙龄少女来,这少女长得很是娇俏,只不过现在却是一脸怒容,气势汹汹的往这边冲,边走边喊着,“萧寒芷!” 桃夭适时的拦在了她的面前,“姑娘这是想做什么?” 梵音发挥了自己熟看话本的实力,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与孙屠户两情相悦,却被萧寒芷横刀夺爱的可怜女子。半哭半嚷的吵得街坊邻居都出来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梵音的胡编乱造和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终于成功的把萧寒芷说迷糊了。期间,管梨还以梵音姐姐的身份登场添了一把火,直言自己的妹妹才是孙屠户的真爱之人,让萧寒芷快些退婚。 而闹剧过后,不堪此等打击的萧寒芷伤心欲绝,自有桃夭买通了萧家的老母让自己住在萧家,然后好好的安慰心爱之人。这样一来,经了被退婚一事,眼前又出现了一个如此温柔又美貌的男子,萧寒芷这个普通的凡间少女又怎么会不对其心动? 傍晚时分,眼见着那对男女还坐在院子里互诉衷肠,坐在房顶的梵音却是欲哭无泪。他们三个人好歹也是正经的天神和出了名的邪妖,今天演的那场破绽百出的戏若是叫其他神仙看了,一定会成为千古笑料。更重要的是,这下子她便算是真的掺和进来,再也撇不清了。 怪只怪桃夭不肯用强硬的方式带萧寒芷离开,一定要诱之以真情。梵音问他“难道不怕毁了萧姑娘的名誉,让她被别的凡人指指点点吗?” 桃夭答曰,“毁也是跟我毁,区区凡人,理他们作甚。” 这种蛮不讲理的霸道行径倒是和管梨有几分神似,难怪这两人在干坏事的时候出奇的有默契。 明月高悬,仰躺在萧家房顶的管梨很是惬意,扭头一看身边的少女仍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便难得出言安慰了一句,“别伤心了,我又不会吃了你。” 之前这位出身涂山的万年狐狸精曾说过自己的爱好之一就是吃人,所以她此刻说的吃,是真的放在嘴里嚼一嚼然后咽下肚。 梵音不禁有些遗憾自己不是一只走兽,不然此时此刻就可以对着月亮仰天长啸,以此来抒发一下自己伤感的心情。 “对了,”管梨这个时候才想起来险些忘记的事情,突然交代了一句,“等到那个屠户过来迎亲的时候,你替萧寒芷上花轿。” “为什么?”梵音一惊,他们的计划中明明没有这件事。 “能拖一时算一时嘛。”管梨理所当然的说着。 梵音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其实只要萧寒芷跟着桃夭离开,她的今世命运就算是改变了,不要说是由别人替她上花轿,哪怕是替她拜了堂成了亲与孙屠户过一辈子,也瞒不过天命。 “您是不是又在胡说八道呢?”她忍不住脱口而出,然后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是在以下犯上,连忙捂住了嘴,装作刚刚的声音不是自己发出来的。 管梨也不理会她这种大胆的行为,一双明眸只是盯着那月光,半天才自语道,“也不知望舒如何了。” 望舒乃是为月驾车之神,凡人更喜欢直接称她为月神。月神望舒、云神云中君、太阳神东君,这三位远古的神祇是九重天上最触不可及的存在,任四海八荒变化万千,他们永远都是站在高处俯视着苍茫大地,俯视着芸芸众生,无欲无求无悲无喜。许多男仙甚至从未有幸见过望舒这个月之女神的样貌,暗自感叹许久。 梵音的老毛病又犯了,“您到底爱慕于谁?” 她是掌管姻缘的小仙,平生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关心世间男女的感情之事,无论是凡人的还是神仙的。虽然管梨其人与她之前所幻想过的并不一样,可是她对她的好奇并没有减少半分,即使是在这种时候,也不忘关心一下对方的姻缘大事。 不过此刻的她倒是真的有几分信了管梨喜欢女人这件事。当对方提及望舒之时,眼神中的种种情绪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似是糅杂着茫然与怅惘。 “我对望舒无意。”管梨难得认真一次,否认了她所猜想的事情之后才说道,“我只是想起了另一个人。” 她说了一个名字,然后突然伸出了手在梵音的发间摩挲了一下。 梵音直到第二天从朦胧的睡梦中醒来,都没能想起昨晚对方的回答到底是什么。 “我们昨天说了些什么?我怎么忘了?”她连两人谈起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 “你说你很想知道我的秘密,决心从此追随于我。”管梨一本正经的答道。 少女不带笑意的干笑了几声,“我傻,您莫骗我。” “就是因为你傻,她才骗你啊。”一脸疲惫的桃夭突然出现在他们中间,懒洋洋的插了一句。 经过不懈的努力,萧寒芷终于被这个痴心又温柔的陶公子打动了,答应与他去他的家乡。至此,事情算是成功了一半。只是即便如此,桃夭仍是有些不安。管梨的突然插手给了他一个意外的希望,不过此事若是不成功,等着他的便只有万劫不复永不超生这一条路。他倒是从未担心过自己的下场,只愿心爱之人摆脱那百世凄苦的命运。 孤魂野鬼也好,免去了生老病死六道轮回之苦。做个凡人当真那么好?他从未这样认为过。天命在上,天下苍生不过是按着既定的命运活过一世又一世。 无论管梨的相助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千年换来的一次意外希望,他不会放弃。 他这一次,偏要逆一次天。 “你们何时离开?”梵音丝毫不知道身边这个男人心中所想之事,她还在小心提防着那个上神大人又想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办法来找乐子。 “七日后。”桃夭答道。 七日后,正是萧寒芷本应嫁给孙屠户的日子。 七天,对于他们这些活了千年万年之久的神妖来说,不过是眨眼一瞬间。就在桃夭带着萧寒芷离开了这个凡间小镇之后,梵音也被迫穿上了那身本应属于萧寒芷的嫁衣。 不知管梨用了什么法术,原本闹得沸沸扬扬的孙屠户悔婚之事竟然被镇上的人忘了个干净。大婚那日,不明实情的孙屠户仍是高高兴兴的过来迎娶新妇。盖着红盖头坐上花轿的梵音战战兢兢,她倒是不怕被抬去孙家,她担心的只是不见了踪影的管梨上神。 想她从前虽然是个小小下仙,好歹也算是个正经的神仙。但是自从因为救命之恩认识了管梨上神之后,原本平静无忧的生活就再无宁日。如今竟然还要迫于淫威顶替一个凡间女子“嫁给”另一个凡人...... 花轿里的梵音默默的把喜帕拧了又拧,欲哭无泪,时刻准备着逃跑。 唢呐的声音热闹的响了一路,然后在快要到孙家的时候突然停下。不仅仅是唢呐,就连周遭的喧哗之声也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猛地落在地上的花轿狠狠一颠,轿内的梵音被跌的连凤冠都歪了一歪。此刻不方便用什么法术,她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便只能手忙脚乱的把大红盖头扯下,然后轻轻掀起轿帘的一角向外望去。 原本因为太过震惊而噤声的人群终于在此时回过神来,一时间,议论之声此起彼伏,甚至盖过了孙屠户的质问之声。 任谁都看得清楚,在迎亲队伍的正前方,有一个人站在街中央拦住了他们。 那是个极为貌美的男人,微微上挑的眉眼似笑非笑,眼波流转处尽是风流,无论怎样看都不似凡人,倒是像足了传说中天生蛊惑的狐妖。 他穿了一身玄衣,迎着花轿走过来的时候,毫无征兆刮起的风尘几乎迷了所有人的眼。他的衣摆翻飞于狂风之中,墨发似要与衣衫融为一体,更衬得额上银印分外夺目。 他就那样带着笑穿过人群,一步一步走至花轿面前,然后对着那身着凤冠霞帔的少女伸出了手,“跟我走。” 这曾是梵音心心念念了整整一千年的场景,她眼看着那个有几分眼熟的面容越走越近,然后在他的一笑之间终于想到了自己到底曾在何时见过他。 淮水往东三十里,有一处瀑布,瀑布下有一方石台,石台上半卧着一个似妖非妖的男子。他曾对她说过,“哪里来的小仙,竟敢来此惊扰本君。” 而如今,那个曾经让她迷茫了好久的男子再一次的站在了她面前,他问,“你还记得我吗?” 她不由自主的点下了头,然后又听他说,“那么,跟我走。” 当她把手搭在他的手上,任他拉着一身大红嫁衣的她于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之时,梵音就知道自己真的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这个不知名的男子给了她一生中最震撼最憧憬的场景。 而且,他在拉着她走上云端之后,笑意更深的告诉她,“我叫管梨,涂山管梨神君。” 第10章 疏缓节兮安歌 涂山的帝姬从始至终都是个男人。 管梨说这是个很大的秘密,梵音是第一个有幸见到他将秘密公诸于众的人,应该感到荣幸。 梵音完全没有这样觉得。 暂且不论这种事情到底怎么会发生,她只要一想到这些天自己的行为,就觉得自己已经蠢到家了。有些事情,如果对方是个女人,看起来会很正常。但是如果呆在她身边的一直是个男人,她简直不想去回想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难怪对方说自己喜欢姑娘。他若是不喜欢女人,才是奇怪之事。 “上一次你惊扰了我休息,却一直没再过来登门致歉,我可是等了许久。”管梨悠悠然道,“不过我也哄骗了你几日,如今又满足了你心中所想之事,咱们算是扯平了。” 这种事情怎么能说扯平就扯平?梵音盯着他那张俊脸不知看了多久,仍是无法将心情平静下来,更是无法接受着这种巨大的转变。 男人?竟然是个男人! “我就知道你会不习惯,所以提前变了回来,以免你以后更难接受。”对方的表情颇为自得,似是在为自己的“体贴”感到骄傲。 他到底有什么可骄傲的?这难道还是个恩赐不成?梵音捂着胸口努力想要镇定下来。 而且,她没有忽略他口中的“以后”二字。原来对方真的从未打算就此放过她...... “我的秘密你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以后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别想逃了。”管梨用一句话无情的抹杀了她全部的希望。 气结于心,梵音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把它想象成走兽的爪子,然后用“爪子”刨了刨虚无缥缈的云朵,仰天长啸,“嗷呜......” 她既傻又弱,打不过对方也说不过对方,只好学着对方的吼声发泄胸中的愤懑和不满。 本来已经准备离开的管梨果然险些被自己的脚给绊个趔趄,随即扭头怒视着她,“学什么狼叫,小心狼王给你吃了。” 遥远的北方深山之中,狼王好端端的打了个喷嚏。 “哦。”梵音再一次的屈服在对方的淫威之下,乖乖站起身跟着他走。 又丢人了,原来那是狼叫。不过狐狸到底应该怎么叫,她怎么想不起来了? 少女捏着自己的衣角在后面慢慢的走着,她心不在焉的胡思乱想,完全没有注意到走在前方的管梨在瞪完她之后,转过身时嘴角那抹淡淡的笑容。 这一边,即使现实太过让人震惊,也已经成了一个事实。另一边,计划还未开始就已经出现了变故。 就在桃夭带着萧寒芷离开那个凡间小镇之后,意外便几乎同时发生了。十殿阎君没有立刻在生死簿上抹去萧寒芷的寿命,也没有派黑白无常前来锁魂,而是亲自来到凡间查清事情真相。因为萧寒芷虽然无病无灾,却突然魂魄离体变成了一个生魂。 生魂,顾名思义,即是活人的魂魄。生魂不同于死人的鬼魂,突然离了肉身的情况并非没有,却是极少,而且大多数都是一些术士有意为之。发生在萧寒芷身上的生魂离体一事极为诡异,甚至惊动了见惯变故的十殿阎君亲自出马。 这样一来,即便是有了这个意外,两方的冲突也无可避免。 管梨主动说了自己变回男身的理由,因为接下来的对峙太过麻烦,可能还会牵扯到冥界的诸多鬼神。这一架若是打起来,就会打得昏天暗地,说不定还会被记入四海八荒近万年来最轰动的事件之中。当初的他以女儿身示人本就是个意外,今日面对这种大战,还是变回原本的样子更方便动手。 梵音还是赞同他的说法的,她只是不解,为什么自己还要穿着那身嫁衣。 “你以后都不能脱了它。”管梨面不改色。 梵音怀疑自己听错了,“为什么?” 管梨又怎么会老老实实的告诉她理由。随口哄她一句自己已经在那衣服上下了咒,若是她脱下去就会有意想不到的后果。 这种一听就是骗人的话,梵音已经不会相信了。他不让她脱,她便趁他不注意偷偷的往下脱。只是,任她如何费力的想要解开腰间的缎带,亦或是直接用手去扯那衣襟,这普普通通的凡间嫁衣都完好无损的穿在她的身上,纹丝不动。 管梨站在不远处气定神闲的看着她忙活了半天,神情颇为得意,“我都说了,我不让你脱,你就脱不下去。” 这句话听起来倒像是真的。不过连日以来的郁闷却也给了梵音一股莫名的勇气,她偏不信邪的合掌一击然后上下握拳,以下拳拇指握于上拳之中,默念了几句心咒。霎时,周身草木花石皆随狂风而动,有甚者旋飞至几十丈之高,然后纷纷于半空中化为灰烬。这一招看起来气势十足,威力也不错,就连管梨的眼中都露出了一丝惊讶。 只可惜,当一切归于平静之后,周围一片狼藉,她本想撕裂的嫁衣却仍是好好的穿在她身上,分毫未损,似是完全没有受到波及。 梵音算是彻底死心了,一双本应很是明亮的眸子黯了又黯,既是诧异又有些不甘心的看着面前的男子,“难道我的修为真的这么低吗?” 管梨一时也与她解释不清这嫁衣的玄妙之处,只有略带困惑的问起了另一个问题,“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好像是我的师父吧。”梵音比他还要困惑的挠了挠头,她的记忆并不完整,在来到天府宫侍奉少司命星君之前的事情都已经忘得七七八八,只记得之前应是有一个师父教给了自己现在的一切。虽然自己用的并不熟练,而且总是想不起来。 “师父......”管梨微微皱了下眉。 梵音不懂他的纠结之处,除了关心别人的姻缘之外,她对任何事都没有那么执着,用了这几种办法都脱不下去这嫁衣之后便放弃了这个想法,专心的观察起了地形。 桃夭本是带着萧寒芷一路逃往了东面,似是奔着淮水而去。但是没想到半路出了那桩意外,他便很快改了心意转而逃向南荒。南荒本是魔族地界,而南荒最北的位置有一座祁山。 一开始不选择回到栖身之地是因为不想将祁山众人扯入这件私事之中,不过到了危机之时,桃夭最终选择的还是逃了回来。他知道祁山之主从未将这些麻烦事放在眼中,所以他也选择了舍弃自己那可笑的自傲之心,终是狼狈的逃回祁山向其求助。 如今萧寒芷已是生魂,他虽用尽各种办法也无法使其魂魄归体,带其逃走时却省了很多麻烦。而萧寒芷在魂魄离体的一瞬间,也隐约想起了些许前世之事。不过,饶是想不起来,她在面对一个如此深情的男人之时,同样会心甘情愿的跟着他亡命天涯生死相随。 事出有异,这一次十殿阎君未派阴差,第二殿楚江王、第九殿平等王、第十殿转轮王,十个人中有三个亲身来到人间追捕那一妖一鬼。桃夭在尚未逃到祁山地界之前,便要依靠管梨来挡住追兵。 如今,梵音与管梨正是站在他们一行人的必经之路上。 相较起过分轻松的管梨,一袭大红嫁衣的梵音略显紧张。自从来了这里之后,她已经把所有能够逃跑的路线都计算好了,但是仍是难免不安的在原地来回踱步。管梨被她转的头晕,干脆划了一个结界给她,将她丢了进去。这无异于圈禁的行为反倒让梵音安心了许多,她还记得上一次这结界连妖兽都挡得住,区区十殿阎君应该真的不算问题。 那一妖一魂赶到此处之时已是三天之后,桃夭在见到管梨之时不免吃了一惊。祁山诸人早已知道管梨本是男儿身,所以他惊讶的不是管梨的样子,而是管梨真的信守了诺言。原本对于管梨的突然相助,他只报了三分的信任,甚至做好了对方突然毁约的准备。如今见其如约出现,自然有些诧异。 他认识的管梨向来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对方如此尽心尽力的交换?他实在是想不通。 而现在也并非应该想这些事情的时候。 十殿阎君转瞬间便追至此处。 梵音又看了一遍曾经看过的场景。让桃夭先行离去之后,管梨只是轻轻一伸手,闪耀着光芒的诸多兵刃神器就环绕着他悬在了半空之中。他站在平地中央,神情淡然的看着面前的三人,没有主动开口而是等着对方先问好。 在冥界之中,以天齐仁圣大帝为首,北阴酆都大帝为统领,下面又有五方鬼帝,而十殿阎君掌管的不过是阴曹地府之地。管梨也算是半个上古神祇的辈分,这种时候自然可以自恃身份。 涂山帝姬管梨其实是个男人这件事,十殿阎君从未知晓,不过眼下却是能够察觉出对方已应被称上一句神君。若是真的起了冲突,结果不难想象。 “神君当真要插手此事?”楚江王面上仍是不为所动,冷冷的问过一句之后,不待对方回答便已朝着脚下的土地跺了跺脚。一时间大地震动,似是由地底传至地上,逐层加深,又似有千万人的哭喊哀嚎闷声于地下,延绵数里不绝。 结界内的梵音什么都感受不到,只看到了管梨突然从半空中抽出了一刀一剑,两把闪着寒光的兵刃被他毫不留情的深深□□大地之中,入土的瞬间,刃上金光由弱转强以剑身为中心向周围扩散出去,没多时就笼罩在整个平地之上,分外灼目。 楚江王终是变了脸色。 “这件事本君管定了。”管梨此时才淡淡的答道。 第11章 陈竽瑟兮浩倡 从双方动了手开始,梵音就窝在保护自己的屏障之中抱着头不动了。这种时候,她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要乖乖呆在这里不给他们添麻烦就好。 可是管梨神君的心思又怎是她能猜测出的。她老老实实的躲在结界里观战的时候,管梨就突然脸色一变朝着这边冲了过来。她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经打开了结界拉她出来,然后用丢的方式把她扔向远方。 “去找萧寒芷。”他这样交代着,然后头也不回的继续阻拦着越来越多的阴兵。 梵音被他扔出老远跌在地上,幸好轻飘飘的也没受什么伤,落地之后就连滚带爬的站起来朝着桃夭他们逃离的方向跑去。桃夭是个道行高深的妖没错,但是他带着萧寒芷一起逃就慢了许多。梵音拼尽全力,很快便赶上了他们。 “你怎么跟上来了?”见她出现,桃夭不由有些诧异。 “神君叫我过来的。”虽然管梨并没有交代她过来要做的事情,但是他说出的话一向不容别人反对,他叫她过来,她便一刻不停的过来了。反正这种时候管梨总不至于一时兴起耍着她玩。 说话的时候她也没闲着,帮着桃夭稳住萧寒芷的另一边手脚,然后跟着他们一起往前逃。萧寒芷生魂离体的情况很是离奇诡异,如今离了肉身也有几日,已经渐渐支撑不下去了。 “萧姑娘的肉身呢?”一边跑,梵音也一边想起了这个被忽略的问题。 “毁了。” “什么?”她怀疑自己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毁了,肉身在第三天的时候就突然......突然一点点消失。”桃夭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当时看到的场景,他无法让萧寒芷的魂魄回到肉身里,便想着带上肉身一起走。可是还没等他的手触碰到那具身体,原本完好无损的肉身就像是被无形的火苗所吞噬了一般,渐渐消失,连灰烬都不剩。 管梨和梵音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十殿阎君却早已察觉,所以才会亲自出马来到人间查清真相。 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连桃夭自己都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何方神圣从中作梗。只是他虽然满手血腥树敌无数,却从未与拥有这等神通的神或妖交恶。 到底是怎么了? 见他不语,梵音心知自己也不应该再问了,于是专心跟着他们逃跑。三人一路向南,在快要接近南荒地界的时候总算是看到了一座高山。 那是一座与梵音平生所见的仙山都截然不同的山,正片荒地之中,唯有这座山四面环水,就连山峰都隐在薄雾之中,而其他地方寸草不生,幽森阴暗。 “祁山。”见了这熟悉的场景,桃夭忍不住默念出这两个字。 这就是传说中敢于整个三界相对立的祁山,也是只有传说中才会出现的祁山。梵音跟着他站在原地朝那边望了望,然后才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咱们不过去吗?” 桃夭改变方向逃了这么久,就是为了逃回栖身千年之久的祁山。而现在到了家门前,他反而踟躅不前。 “轰!” 就在他迟疑的一瞬间,三人身后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这种危险的时候,时刻处于危机之中的梵音想也不想的就迅速结印护住了三人。等到淡淡的金光笼罩在周身之后,她才大着胆子回头看了看。 然后看到了一群阴兵和几个神色各异的人。 “怎么可能?”眼见着楚江王、平等王、转轮王还有那些阴兵都好好的站在他们面前,梵音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然后又顾不上身份的问道,“管梨神君呢?” 无论脾气秉性如何,在她的眼中管梨是不可战胜的。身为一个连上古的妖兽都能轻易降服的人,又怎么会被区区十殿阎君打败? 可惜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转轮王轻轻一抬手,阴兵就将桃夭等人围在了中央。 面对眼前这个夺取了无数无辜凡人性命的邪妖,平等王开始面无表情的说着对方的罪行,“桃夭,你本为千年树妖,非但不潜心修炼,反而擅动邪念杀戮无数,又意图违抗天命......” “行了,唠唠叨叨的烦不烦,你们当这里是阎王殿啊?” 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平等王的话,也让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间都集中在了声音的来源之处。 “来了我的地盘,竟敢不向我打声招呼,你们这些小鬼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南边的荒地突然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他边走还边拿起手里的东西往嘴里送,然后又吐出来,“呸......” 他走得近了,所有人都看得清楚,他那是在嗑瓜子呢。 一见到这个熟悉的身影,桃夭整个身子皆是一僵,宁肯将眼神投向那些丑陋恐怖的阴兵,也不想再往来者的方向看一眼。反倒是梵音好奇的往那边望了望,能以这样狂妄又随意的语气说话,来者的地位应该不会比管梨低多少。 那是个从长相到身形都只能用平凡来形容的男人,看上去还算年轻,但是全身上下也挑不出任何出挑的地方,一看就是属于扔在满是凡人的人群里就会找不出的存在。但是不知为何,每个被他那漫不经心的眼神所扫到的人,皆是一副有所畏惧的样子。 “祁山之主,祁凡。”即使在场的人没有几个是不认识自己的,祁凡还是懒洋洋的自报了姓名,然后很是随意的往地上一坐,“扶笙的儿子就那么废物吗?连你们三个都打不过?说吧,你们想对我们祁山的人做什么?” 这样一个人竟然就是传说中的祁山之主?梵音此刻的震惊不亚于听说管梨其实是个男人这件事。她目瞪口呆的看了看身边的桃夭,然后得到了后者默认的回答。 “君上您似乎说过,不想与冥界为敌。”楚江王还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虽然语气毫无尊敬之意,但是他用的称呼还是让梵音的震惊更上一个层次。 君上.......对方若只是哪个小国的君主,十殿阎君是万万不会用这种尊称的,能让他们这样称呼,对方的地位应该不是不亚于管梨的程度,至少也要与扶笙并肩。 事情似乎一下子就变得更严重了一些。牵扯进来的人一个比一个地位崇高,道行高深莫测。梵音身处在这些能被称作传说的人中间,着实有些茫然无措。她还从未像现在这样期待过管梨的出现。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悲哀的意识到,自己所能倚靠的人似乎真的只有管梨一人。 为了以防万一,她始终维持着保护三人的那层屏障不灭。祁凡心不在焉的向这微光瞥了一眼,也不走过来,转而回答了楚江王的问题,“我确实说过这句话,可是你们都打到我的家门口了,你看我像是会视而不见的人吗?” 三位阎君不由往祁山的方向看了看,即使是从这边遥望,他们想要到达南荒也还要很久,何况祁山。 “好像也不算家门口。”祁凡跟着他们一起看了看,然后面不改色的收回了自己刚刚说过的话,“那好吧,我承认我反悔了。你们敢动我的人,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这么半天,他总算是说出了一句像是占地为王的霸主应该说的话。 “那便要得罪君上了。”楚江王等人也不废话,说完这句话之后就突然摆开阵势直朝桃夭而来。 梵音现在算是被迫归于了桃夭这个阵营,眼见着对方动手,心知以自己的修为起不了多大作用,便全心全意护住了萧寒芷的生魂,剩下的事情都交由桃夭去做。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桃夭想要开杀戒的样子,额角上的那朵红莲模样的血印此刻不断流下鲜血,如同有意识一般,血流划过他的整张面孔,原本妖艳无比的一张脸显得极为可怖,而他整个人的身上所散发出的血腥之气也让梵音忍不住抱着萧寒芷退后了两步。已经很是虚弱的生魂无法再接触这种血腥,梵音能察觉出怀中所抱女子的身形越来越模糊。 “又是这副样子。”似是对桃夭此刻的模样极为不满,祁凡吃完了手里最后一颗瓜子,然后皱着眉站起身想要朝着那边走去。 不过,变故就在一瞬间。 祁凡起身的那一刹那,原本应该攻下桃夭的阴兵和三个阎君突然都调转了方向,将整个战局引向祁凡这边。或者说,他们的目标似乎一开始就是祁凡一人。 面对这种状况,祁凡也不免一愣。他再清楚不过,这些人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主动对他出手。 “萧姑娘!”另一边的梵音忍不住喊了一声。突然的变故她不是没有看到,可是更让她诧异的是自己怀中的萧寒芷突然消失不见。不是生魂的灰飞烟灭,而像是突然被吸走一般,一点点的被吸进了她身上所穿的衣衫之中,然后与这一袭大红嫁衣彻底融为了一体。 “寒芷......”一旁的桃夭似是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可是即便他伸出手想拉住心爱女子的手,也是空空如也。 “终于结束了。”如此混乱又诡异的场面之中,有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发出了一声叹息。 梵音带着惊疑的表情扭过头,便看到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的管梨已经站到了桃夭的身后。 桃夭没有回头,他只是看到被阴兵团团围住的祁凡突然露出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震惊表情,于是他也困惑的低下头看看自己,然后发现了探进自己胸腔的那只手。 管梨面无表情的捏着他那颗还在跳动的心,手上稍稍用力,便将其捏成了碎块。 “之前的那桩交易,我要的代价是,你的命。” 第12章 灵偃蹇兮姣服 梵音终于想到了这件事的奇怪之处。 如果管梨从一开始打得就是让桃夭带萧寒芷逃跑的主意,那他根本不必多此一举的暴露出自己要改萧寒芷命格的心思,这样一来,他也不必将梵音拖进计划之中。少了一个人知道,岂不是更好? 而且,如果他真的想杀桃夭的话,何必等到事情闹得这么大的时候再动手?桃夭的道行远不及他,他根本无需做这么多多余的事情。 死一般的沉寂之中,梵音像所有人一样停下了手中动作。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管梨身上,祁凡更像是重新认识了管梨一次似的眼中满是震惊。 “谢过三位相助。”彻底捏碎了桃夭的心之后,管梨才看向了楚江王三人。 楚江王、平等王、转轮王皆是朝他点了点头,然后示意阴兵撤退。他们本就无意与祁山之主相抗,只是顺从了管梨的要求,暂时替他拦住祁凡而已。 管梨从未担心过桃夭会被十殿阎君所杀,他刚刚主动留下来拦住冥界的追兵,只是因为想要借此机会请十殿阎君帮忙挡住祁凡。 他真正担心的是祁凡出手救走桃夭。 他想要桃夭的命,谁想要救桃夭一命,才是他的敌人。 “管梨......”即使阴兵已经慢慢从他身边退开,祁凡仍是不为所动的紧盯着不远处的那个年轻男子。他与扶笙是上万年的故交,可以说是看着管梨长大。而今时今日管梨所做之事,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你知道桃夭是谁吗?你竟然在我面前动他。”因为太过激动,这个祁山之主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扭曲。 “我比你更知道他是谁。”管梨答了一句大家都听不懂的话。然后突然将手抽回,已经毫无声息的桃夭很快倒在了地上,不等祁凡过去便已经在淡淡的光芒中失去了人形,他所倒下的位置则慢慢长出了一棵接近枯萎的桃树。 连心都被捏碎了,桃夭算是彻底被打回了原型,看样子连再次修炼成妖都很难做到。 看着那株桃树,祁凡终于抬起了微颤的手,而当他再次看向管梨时,目光中已经带上了显而易见的杀意。 “小心。”眼见着形势不对,站在管梨身侧的梵音连忙小声提醒了一句。只是,她刚说完这句话,就见那道刺眼的光芒已经到了她的眼前。 祁凡的这一招没有对着管梨,而是对着管梨身边的她而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根本无法闪避,梵音眼看着那光芒接近自己,她能做到的唯有抬起双臂挡在额头前。但是过了不知许久,无论是疼痛还是其他感受,都没有如想象中那般降临在她身上。她以为这一次又像是上一次那样,是管梨替她挡住了一切,于是连忙放下了胳膊。 不过,眼前的景象和她想象的相差甚远。 管梨仍是好好的站在她的身侧,一动未动,她的面前也没有那闪着金色光芒的结界,反而是身上所穿的红色嫁衣突然散发出红色的微光,衣衫上所绣的每一个图案都仿佛有了灵气一般动了起来。 这个景象无疑勾起了祁凡的好奇心,他像是忘记了桃夭之死一般,并起的两根手指对着不远处一个阴兵所持的兵器轻轻一勾又朝着梵音这边一指,那把长矛就被他隔空勾了起来,然后迅速的朝着梵音这边飞来。梵音连忙后退,不过事实上她根本不必躲开,因为无论是怎样的兵刃飞过来,都会被她身上的红光挡回去。 “一件被生魂附着的嫁衣,就能挡住这些?”似是觉得这种事情十分荒唐,祁凡从刚刚的怒气冲冲变成了现在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接下来烦劳各位了。”管梨也不解释,对着那三殿阎君说了一句之后,便拽着梵音离开了此地。 尚且弄不清状况的梵音突然被他强硬的带走,一边走一边好奇的看着自己身上的嫁衣,她希望他能告诉她哪怕一点点原因,解释一下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他始终不说话,她也只有跟着他走,走了一段路又扭过头看了看身后的情况。 然后,她就看到了让她倏地瞪大双眼的景象。 就在那株已经枯萎的桃树上,突然升起了几缕轻烟,而楚江王只是抬手一挥,那几缕轻烟便聚成了一股,紧接着慢慢化作了一个模糊的形状,最后变为了一个清晰的人。 竟然是已经被打回原形的桃夭。 见梵音仍是诧异的望着身后的一切,走在前面的管梨立刻转过身蒙住了她的眼睛,连拖带抱的带着她离开了众人的视线所及之处。 “死而复生”之后,桃夭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现在竟已是魂魄离体的状态。可是,他连肉身都没有,又怎么会出现魂魄离体之事? 眼看着这个树妖竟然真的如管梨先前所说那样成了鬼魂之身,三个阎君在面面相觑之后,还是挥了挥手示意阴差上前押了他。就在被迫扣上枷锁的一瞬间,脑中一片混乱的桃夭突然像是被天雷击中那般僵在了原地。 前世过往一一于脑中闪过,他终于想起来了该想起的一切,那遥远的洪荒之时,那金鼓连天的战场,那个不为人知的约定,那个喜着红衣的姑娘,还有......他侍奉的君上。 “只是被杀了一次,难道还会变傻吗?”唯一一个对眼前景象不觉诧异的是祁凡。祁山之主好奇的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笑着问了一句之后就对楚江王交代着,“已经变傻了,你们还是带他走吧,祁山不要他了。” “你就不能多装一会儿悲伤的样子吗?”回过神的桃夭哭笑不得的扭头看他。 身为一个早已看出事有蹊跷的人,祁凡明知他不是真的“死”了,还即兴装出了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想要跟管梨拼命。不得不说,有关桃夭的一切事情都可以算得上祁山之主的消遣之一。 只是...... “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是谁,管梨是谁,那个女人又是谁。”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祁凡终于敛了笑意,似是感叹又带着一点悲哀的低声说了这句话,然后拍拍他的肩,头也不回的朝着来时的方向走了去,那是祁山的方向。 “再见了,媳妇。也许你再也不会回祁山了。所以,我只说最后一次。走好,你还是祁山的桃夭。” * 回去的路上,梵音要求回到自己在天上的住处一个人静静。可是,管梨不同意。 “你要回去也可以,我跟着你。”他理直气壮,丝毫没觉得自己说了奇怪的话。 “救命之恩我改日再还给您,跟着您实在是太危险了,您放过我吧。”梵音试图用自己的真挚打动他,“我发誓,我绝对不会把这些天的事情说出去,绝对不会!” 事到如今,她的思维已经跟不上事情的变化。所以她干脆什么都不想了,也什么都不想知道了。知道的越多,下场就越是悲惨,她已经对这个道理有了很深刻的了解。 不过,偏偏她遇到的是一个极为不讲道理的人。 每当她不想知道一些事情的时候,他都像是要与她做对一般,态度强硬的把一切都告诉她,而且不允许她不听。 “我就直说了,我那个最大的秘密。”两人站在南荒附近一处不知名的荒地上,他握着她的两个手腕不让她捂住耳朵,然后毫不犹豫的将她最不想听的那件事说出了口,“我在找当年青央座下的十个神将。” 起因不过是当年的青央想要保住只属于东皇的宝物东皇钟。于是,她对师诏下了一个不可违抗的命令,无论日后出了什么事情,定要护住东皇钟,不让其落入他人手中。 而在那十个亲兵相继身死之前,却也曾在私下里做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约定。若是青央有所不测,他们定要用那上古神器东皇钟救青央一命。 “除了那十个人之外,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父君扶笙。现在,那十个人都死了个干净。而我......”说到这里,管梨迟疑了一下,似是想不出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想法。 “您爱慕青央上神。”被迫听完这一切的梵音替他说出了这句话。 她的脑袋总是该灵光的时候不灵光,不该灵光的时候很灵光。经常接触男女感情之事,她对这种事太过敏感了,连想都不用想就猜出了原因。 能让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事情如此尽心尽力,定是因为他爱慕于她,哪怕他们从未谋面。 听她说出这句话,管梨先是一愣,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始终都没有发出声音,算是默认了她说的一切。 “那您想怎么做呢。”梵音无奈的动动手腕示意他放开自己。既然已经听到了他的秘密,再多听一些少听一些都毫无区别,反正她横竖都逃不过这一劫了。 又沉默了片刻,管梨才出言答道,“东皇钟已随师诏葬身幽冥血海,想再取出它来,定要集那十个神将之力方可办到。我听父君说过,当年除了师诏之外,其他九人身死之后的魂魄皆被女娲娘娘送入河图洛书之中。河图洛书本是妖皇帝俊所拥有的先天灵宝,又是混沌青莲莲叶所化,除了东皇钟之外再无神器可与其相提并论,可保魂魄不散再次转生。” 河图洛书身为天地至宝,四海八荒无人不知。就连最低级的小仙都知道在遥远的上古时期,因故身死的伏羲大神就是通过河图洛书才得以转生的。 “所以说,我只要找到那九个已经转生的神将,然后让他们回忆起前世之事,就可以救青央一命。”面对她困惑的目光,管梨很快解释道,“让他们想起来的办法很简单。无论他们现在是人是鬼,是神是妖,只要再死上一次就可以了。”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费这么大的周折才杀桃夭。”梵音仍是不解,而且忽略了自己已经不对他用尊称的事情。 “因为我要等到萧寒芷的魂魄散尽时再动手。我已经再萧寒芷的身上动了手脚,只要让桃夭带着萧寒芷生魂离开,她便终会化作这嫁衣的精魄。”说着,管梨看了一眼她身上的大红嫁衣,此刻这衣衫已经不再散发出光芒,只待身着衣衫的人再次遇到危险时才会发挥作用。 那是个关于忠诚与信义的故事。不仅是那传说中的三千神将,青央的其他侍从们也尽皆效忠主上,甘愿为主上豁出性命。而桃夭与萧寒芷的初遇其实并不是在凡间,早在上古之时,他们一个是青央的座下神将,一个是从小侍奉青央的神女,彼此心意相通深爱对方。可是不久之后,桃夭便死在了巫妖大战之中。悲愤之下,寒芷将自己的精魄与青央身上所着衣衫融为一体,代替心爱之人成为守卫主上的屏障。 “萧寒芷已经完全不记得前世的一切,而在我动了手脚之后,她只亲手缝了这一件衣服。所以,只要穿着这嫁衣,任何人都无法伤你分毫,可保你性命无虞。”管梨并非执着的想要她一直穿着一身嫁衣,只是现在唯有萧寒芷用自己的精气所缝制又用生魂融入的衣衫才可以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那你把这衣衫给我做什么?萧姑娘那样忠于青央上神,即使是转生之后也想继续保护主上的话,这么珍贵的东西,你怎么可以让我穿在身上?”知晓了一切真相之后,原本就有些不习惯这身嫁衣的梵音更是如被茧缚般不自在。 管梨用眼神示意她安心,然后才答道,“因为我需要你帮我寻找那几个神将。” 梵音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我从未想过要动萧寒芷的命格。所以,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一定要将你牵扯进来?”他神色复杂的看着她,终于承认自己的目的,“改命格一事只是我接近你的借口。我不知道剩下几个神将到底转生到何处,记载了此事的那本天命书簿就在天府宫。我无法触碰那个东西,所以,我要找人帮我一起偷出来。” 但是,只要盗取了这个书簿,便触犯了无法赦免的天规,从此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逃命之路。 第13章 师诏番外 闲暇之时,青央喜欢在住处后面的那个湖泊泡身子。 她是天狐,狐狸是走兽,一向畏水。可是这里的湖水很浅又清澈见底,来了一次两次之后,她便也爱上了这种放松自己的方式。自从巫妖大战正式开战之后,紧张的局势让所有人都暗自紧张,不过碍于东皇不喜欢那种压抑的气氛,大家便也都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妖族一向很是随性,几次胜利之后,大多数的人从一开始的装作不在意,变得真的完全不在意。他们这个随心所欲的阵营又恢复到了从前的轻松状态,没事的时候便是纵情玩乐。 青央与他们不同。她是天地间唯一一只天狐,可与天想通,知千里外事。她的特殊也让她向来能够预知即将发生的事情,即使知道的不完全,也隐约能够察觉出好坏。 而她最近总是头痛。 这是关乎整个妖族的一场斗争,她知道他们绝对不可以输。所以,她实在是不想把自己的不安归结为不详的征兆。 在温暖的湖水中又泡了一会儿之后,她终是揉着额角站起了身,边走边低声唤了一句,“师诏。” 原本空旷的荒地之上很快凭空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面对眼前女子□□的身子,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脸上,神色淡然的为她披上衣服,然后顿住脚步,等她穿好衣服走在他前面之后,他才沉默的跟在她身后三步的位置。 主上每一次来到此处沐浴,他都会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以防有什么不长眼睛的人闯了过来。 青央曾经好奇的问过他,“如果不小心闯进来的人是东皇怎么办?” “杀了他。”他淡淡的答了一句。在他的眼中,只要是做出冒犯主上之事的人,无论是有意无意,无论对方地位实力如何,下场都只有死路一条。 “你是妖族的神将,东皇是整个妖族的皇。”她忍不住说道。 他不为所动,“末将只是主上您一个人的神将,与妖族无关,与东皇也无关。” 青央有三千神将,三千人里至多有十个会说他们只是她一个人的下属,而十个人里面只有一个人将此贯彻的彻彻底底。 她不难想象到,如果有一天自己与东皇闹翻了,或是与妖族闹翻了......总之,只要她说自己想要叛出妖族,师诏就一定会在她的话音刚刚落下的时候,将手中兵刃指向所有妖族之人。 很多人都曾感叹的说她有个衷心的侍从。 每当他们这么说的时候,她只会回以一笑。 “主上。”见主上沐浴回来,殿内的其他人都停下了各自的动作。 “你们这是做什么呢。”青央放下了正在轻揉着脑袋的手,笑着问了一句。 “南边的荒地之中,突然多出了一座高山,据说被一个妖兽所占,我们正想着让谁过去看一看。”闲来无事的时候,这些下属们也喜欢四处找乐子,而他们最近的乐趣就是猎杀那些不通人语与他们抢地盘的兽类。 大荒以南,青央记得那是魔族的地界,虽然那个族中现在连个首领都没有,正是一片混乱的时候,但是他们这些妖族之人贸然前去,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不过,有趣倒是真的有趣。 “那就由我去吧。”她笑盈盈的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外人只道天狐青央一向清冷寡言不与人亲近,却不知她私下里也是喜欢热闹爱找乐子的人。 “不行。”扶笙第一个提出了反对,“那里太危险了。” “是啊,如果主上您不小心受了伤怎么办?” “主上您的安危才是最重要,还请您小心一些才是。” “主上......” 几乎所有人都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他们都是为她着想,青央自然知道这一点,所以,她把目光转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师诏。 默默站在她身后的师诏看了看她询问的目光,微垂下眼眸,语气平淡毫无波澜,“您去吧。” 无论你想做什么,末将都可以护您平安无虞。所以,您想去哪里都可以。只要您想做的事情,便是对的。 师诏从未反驳过她说的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决定,永无例外。 所以,青央还是去了那座名为苍梧山的高山。这里是魔族的地界,魔族无人在意这个突然多出来的高山,这里便也尚且是一片荒芜。 “如果我从这里掉下去了可怎么办。”站在山巅之处的时候,她指着这万丈的高度笑着问他。 “末将会接住您。”他不假思索。 而就在青央还想说着什么的时候,盘踞在这座苍梧山的妖兽终于站了出来。与一般的妖兽不同,它通人性会说人语,它还说它名为“工罔”。 青央对于猎杀妖兽一事一向没什么兴趣,或者说,身为兽族的一员,她与这个妖兽还是很聊得来的。只是,工罔虽然不想与她这只天狐起冲突,却很是厌恶妖族的其他人。 用它的话来说,今时今日洪荒大地本就是强者为王,哪就要妖族来耀武扬威支配天地? 它看不起妖族的任何一个人,包括青央座下的那三千神将。分别的时候,它还用狂妄的语气说着下一次定要让妖族的人好看。 身为一只妖兽,工罔还是有着几分本事的。听闻了它的名声之后,很多妖神都想着过来与它一战。师诏也每一次都会陪着青央坐在苍梧山看他们大战一场。渐渐的,工罔记住了每一个与它交手的人,但是始终都没记住一直在旁观战的那个神将。 直到师诏不费吹灰之力将它锁在一个名为涂山的地方,它仍是分辨不出对方的长相和气息。 这件事被东皇笑了不知道有多久,每逢宴会和人多的时候就会拿出来讲一讲,然后感叹的对着那个永远一副清冷寡欲模样的神将说着,“你看你长得样子,连妖兽都记不住你。” 青央座下三千神将,各个俊美无双,其中独数师诏长得最没特色。 而每当被这样说的时候,师诏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除了自己主上所说的话,他对别人说的一切都没什么兴趣。 而在一场宴会之后,头痛难忍的青央唤他跟随她出去走一走。 他们去了幽冥血海。 站在高处俯望下方血浪滚滚,青央拢了拢被风吹到脸颊边的长发,沉默片刻才开口问道,“你想过我们会输吗?” “输不输对末将来说,不重要。”他如实答道。 “师诏。”听了这个答案,立于这幽冥血海之上的女子终于转身看向自己座下三千神将中最信任的那一个,滔滔血浪带起来的狂风吹起那一头银丝,似要与一身银铠融为一体,而她神色凛然,正色道,“此战如有意外,我要你不惜一切守住那东皇钟,你记住了吗?” 东皇钟原名混沌钟,伴太一而生,后因太一被封东皇,故此更名为东皇钟。此法宝能够镇压鸿蒙世界,如不在东皇手中,也绝不能落入其他人之手。 只是对于师诏而言,无论是东皇太一还是什么东皇钟,皆不如眼前女子万分之一重要。天狐有通天之术,如今青央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虽是隐隐觉得事情不妙,但却连眉毛都没有皱上一下,顺从的垂首应道,“末将遵命。”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永无例外。 第14章 芳菲菲兮满堂 梵音回到天府宫的时候,九重天上已经开始准备三万年一次的“九招之宴”。 据传,在赤水的南岸,流沙的西面,有个名为夏后启的人,他曾三次到天帝那里做客,得到天帝的乐曲《九辩》和《九歌》而下到人间。然后又在高达两千仞的天穆之野,演奏了《九招》乐曲。——这是凡间关于“九招”的传说。 不过事实上,在四海八荒之中还真的存在一个取名为“九招”的宴会。说的直白一些,就是各族君主时隔三万年一次的相聚。宴席上,诸人或商议三界大事,或纵情玩乐。三万年一次的盛会,能够出席在那里的自然是四海八荒最有地位和名望的人,要么是一族之首,要么是需要被顶礼膜拜的传说。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就不知道有多少清心寡欲的仙君天天盼着那张请帖能递到自己的府邸。 这一次的“九招之宴”地点在魔族的苍梧山,由新任魔君主持操办。 听到这里,那些刚刚飞升成仙的小神就有些不解了,为什么今年明明是魔族操办宴会,九重天上却要这样如临大敌般紧张忙碌的准备着? 而在听到这种天真的问题之后,即使是个在天上呆的稍久的小仙娥也能回答他们的困惑,“因为鬼君也会去啊。” 上古洪荒之时,巫妖大战的最后关头,十二祖巫之一的后土突然心有所悟退出争斗,然后化身六道轮回,让万物众生的魂魄也得以轮回,从此阴阳轮转,生生不息,这便是鬼族最开始的起源。当然,也正是因为她的突然退出,十二祖巫在突然缺了一个大巫的情况下无法召唤盘古真身,便也间接导致了巫妖大战的两败俱伤。 不过,这些遥远的上古之事对于现在的诸神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现在的鬼君曾是天君的儿子,天界大太子祈泱。 四海八荒谁不知道,天君最骄傲的儿子一直是大儿子祈泱,甚至放言说,即使自己再生多少个出众的儿子,天君的位置也会留给祈泱。只是,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多久,就传出了祈泱叛出天族成为鬼族君主一事。 天君的大儿子竟然不是亲生的,而是前任鬼君的私生子。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虽然经过天界的百般掩盖,事情的经过和真相并没有泄露出来,但是这件“丑事”还是被四海八荒的人嚼了不知多少年的舌根。 而如今,“九招之宴”之上,身为鬼族君主的祈泱自然也会到场。时隔三万年,天君终于要再一次的见到自己曾经的“儿子”。 任谁都能够想象出来,祈泱和天君的重逢定是一场好戏,而这等热闹的场面,四海八荒不知道盼望了多久才盼到。因此,这一年的“九招之宴”可以堪称是几十万年来最受期待的一次宴会。所有人都希望接到一纸请帖,然后亲身到现场去见识见识这万年不遇的热闹之事。 反目父子又重逢的好戏,谁不想看啊? 在这种仿佛凡间过年的热闹气氛之下,最抑郁的莫过于天君一家。梵音回到天上的时候,刚好撞见了三太子沉歌坐在一个仙宫外的台阶上发呆。说是发呆也不准确,因为他的神情变化莫测,像是一个人在生闷气。 梵音还穿着那身惹眼的嫁衣,一路上不知道引来多少异样的目光,眼下见了他,连忙悄悄绕了路。虽然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下仙,但是三太子正在气头上,她还穿得这样古怪在他面前经过,难保不会惹得他心情不爽拿她出气。 而当她小心翼翼的溜回天府宫的时候,合古正站在门口等着她。 “你终于舍得回来了。”合古本是九重天上脾气最好的神明之一,但是自从与梵音相识之后,他觉得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差了。 “我......”梵音不知该怎样解释自己这些天的遭遇。 “消失这么久你都去了哪儿?”问话的时候,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眉头越皱越紧,“还有,你身上穿的这是什么?” 对于这些问题,梵音只能眨了眨眼睛,无辜道,“这是个意外。” 听她说这个嫁衣是脱不下来之后,合古很自然的问起了原因,梵音自然是支支吾吾半天没有说。见她神色古怪,对方也没多问,干脆直接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然后稍稍用力,他手下的光芒与嫁衣散发出的红光相撞在一起,很快,他就被弹出了老远跌在地上。 “这是什么?”饶是合古见多识广,也着实是吃了一惊,“哪里来的神器?” 他还不记得有什么万坚不摧的神器和法宝是长成凡间嫁衣模样的。 “相信我,你一定不想知道的。”梵音颇为无奈的拍拍他的肩。她又怎么该跟他说,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阴谋之中,即使穿着这种宝贝也随时都可能葬送掉小命。 合古认识她这么久,还没看过她露出这种复杂的神情。心知自己一时也问不出什么,他便换了个她会感兴趣的话题问她,“你走了这么久,知不知道天上发生了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九招之宴吗?” 如果是九招之宴的话,她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听了太多的消息了。喜欢看热闹是四海八荒诸神的共同爱好,尤其是看天君一家的热闹。现在到处都像是凡间过年一样,气氛热烈,她不想知道这件事都做不到。 “不是。”合古摇了摇头,说道,“是在你下凡之后,涂山的扶笙帝君突然来天上找天君说要退掉管梨上神和云中君的婚事。” 说完,他就等着看她露出震惊的表情。 只是,梵音的神情仍是十分的平静,淡淡的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天君也莫名其妙的答应了,都没有问扶笙帝君理由。反而是扶笙帝君自己说要招亲找个帝后,没有要求,只要是女人就行,但凡对此有意愿的,尽可以去涂山找他。”合古仍记得扶笙放出这个消息之后,各族尚未婚配的女人们有半数都涌向了涂山,她们竟也不介意对方已经有个私生子了。 如果是以前听到这些事,梵音一定会兴致勃勃的追问下去,而且说不定还会亲自去涂山看看热闹。只是经历了这短短的几天之后,她已经对涂山的事情没有丝毫的兴趣。不论再听到什么秘闻,她都不会惊讶了。 那桩婚事为什么会退掉?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她知道的更清楚。 管梨可是个男人啊!两个男人怎么可能成婚?现在的她反倒好奇管梨当初为什么会答应这桩荒谬的婚事,难道仅仅是因为生活太无趣了想找乐子? “不过,说起九招之宴......”合古欲言又止,看了一眼四周才低声问道,“你想去吗?” “难不成你有办法?”聊了这么半天,梵音终于为他说的话诧异了一下。 能够出席九招之宴的人都是四海八荒赫赫有名的存在,就连这九重天上很多德高望重的仙君都不在受邀之列。梵音知道合古有些奇怪的本事,经常能够帮她混进各个场合,可是她却没想过连九招之宴都能混进去。 合古的神色间颇有些为难,不过还是说着,“如果你特别想去的话,我可以想想办法。” 他竟然连这种事情都能想想办法?梵音一激动就拎着对方的衣袖晃了又晃,“真......” 就在她的话还有两个字没说出来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熟悉又绝对不想看到的身影。那是个穿着一身黑衣的男子,虽然表情很是严肃,但是微微上挑的眉眼怎么看都像是在笑。他正悠闲的朝着这边走来,与她的目光相碰之时,还冲着她招了招手。 梵音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然后转身便跑。 “跑什么跑?”不过眨眼间,管梨就出现在了她身前,正在往前跑的梵音一头撞进了他怀里,一抬眸就看到了他的笑脸。 若是不知情的人来看,一定会觉得这个笑容纯良又带着那么几分慈祥,可是在梵音看来,每当对方这样笑的时候,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 而今天,倒霉的仍然是她。 “呵......呵呵呵呵,神君您怎么来了?”她干笑了几声,努力的想着该怎样逃跑。 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管梨一手抓住了她腰间的缎带将她整个拎了起来,这才回答道,“当然是来看你。” “瞧您说的,我哪有什么可看的。”梵音被他拎离了地面,只能手舞足蹈的在半空中扑腾着,倒是与那些正在河里游泳的小狗有几分神似。 不过这种时候她又哪管得了那么多。自从管梨对她说了那个秘密,还要求她一起去偷书的之后,她就觉得自己一脚踏上了一条死路。偏偏管梨怎样都不肯放过她,一定要推着她把另一只脚也迈进去,不给她留一丝生机。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费尽了口舌,这才让他允许她先回天界静一静。结果没成想,她才刚刚回来,他竟然也这么快就跟了过来。 万幸的是,现在还有合古在场。眼见着自己的挚友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抓在手里,虽然能够感觉到对方是个地位很高的人物,合古还是鼓足勇气冲了上去,“你放她下来。” “九招之宴想不想去?”管梨自然无视了旁边无关的人,仍是专注于低着头跟手里拎着的少女对话。 “我......”梵音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是。她确实很想去没错,可是要是跟管梨一起去的话,怎么想都不算是一件好事。天知道这个人还想闹出什么乱子。 眼见着她又露出了那副犹豫的表情,管梨立刻用闲着的那只手掏出了七八片闪着微光精致的玉片,上面单单刻着一个“九”字,正是九招之宴的请帖。 他说,“这种东西想要多少都有,给你一个也无妨。” 梵音忍不住伸出手去拿,只是他很快便将手举到她够不到的地方,又添了一句,“不过,总要给你找个身份才行。” “什么身份?”她傻傻的仰起头问他。 “你到底是谁啊?”合古也傻了眼。 “涂山,管梨。”管梨给出了一个让对方目瞪口呆的答案。 “这是魔君送给我的,可是我家唯有我和我父君两人,你想跟我去的话,就要有一个与我有关的身份。”他拿着请帖在梵音面前晃了一晃,然后问道,“你看你是想当我的妃子,还是我父君的帝后?” 第15章 五音纷兮繁会 在梵音说出自己的答案之前,她真的不知道对方想听她说出什么。但在她选择了扶笙帝君之后,管梨那瞬间变黑的脸色很好的告诉了她,他本来期待的是什么。 “你是真的不知道这四海八荒想嫁给我父君的女人有多少吗?”他似笑非笑,语气中很有威胁的意味。 梵音连忙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解释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您想一想,只要大家都知道您其实是个男人,以您的身份容貌,一定会比扶笙帝君更受欢迎的。我跟着您才是真危险呢。” 她这句话有真有假还顺便奉承了他一句,只希望他能够跟她一样明事理。 可惜她把对方想的太懂事了一些。 “有危险更好,再危险也有我保护你,怕什么。”他把她从半空中放下来,然后塞给她一张请帖,交代道,“后天去涂山找我。” 这一次,他没有说什么带着威胁的话,但是那刻意加重的语气和意味深长的眼神都在警告她最好老实听话。 梵音不敢想象自己若是违约不去的话,他会把她怎么样。 留下那句话之后,管梨神君就以有事在身的理由离开了他们的视线。身为目睹了这一切的人,合古艰难的咽了下口水,然后努力理清自己混乱的思绪。 管梨上神是个男的?他与梵音看起来还挺熟? 合古上仙真的无法想象自己的好友在这几日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记得你之前说自己挺喜欢管梨上......管梨神君来着。”千百个疑问堵在喉间,他最终选择了一个最符合当下气氛的问题。 听了这句话,正缩在角落里想着怎样保命的梵音抬头看了看他,迷茫道,“是吗?我竟然说过那种蠢话?” 就在不久之前,管梨还是个既貌美又强大还对她有救命之恩的存在。可是现如今对她来说,他只是个设计阴谋拉她一起去寻死的瘟神。 “你和他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挚友不愧是挚友,即使是在这种连自己都很混乱的时候,合古还不忘关心她安慰她,顺便问道,“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梵音当然是很想向他诉诉苦,只是张了张口之后,却又怎样都无法说出自己已经经历的事情,和即将要做的一切。那是个违背天规,甚至有背叛天界之嫌的秘密,她还不想连累自己的好友。 “没什么大事。”她只能如此回答。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合古眸光微闪,抿了抿唇,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 “九招之宴”就在三日后举行,而且会连续举行一个月之久。 梵音如约来到涂山的时候,有事出门的管梨还没有回来。所以,迎接她的人变成了名声人尽皆知的涂山帝君扶笙。 这算是她第二次见到扶笙了,第一次是在妖兽工罔现世的时候,由于那时的场面和气氛实在太过紧张,她都没能好好的打量一下这个只活在传说里的上古神祇。而现在终于有机会离得这么近去看对方,梵音很不争气的吞了吞口水。 这个白发金眸的狐妖与儿子管梨长得有着八分相似,但是更显媚态和慵懒,而且容颜不老如同少年,倒是没有辜负四海八荒的女人们对他的幻想。 说他是三界最美的一个男人,确实名副其实。 “你叫梵音?”看着她略显紧张的神情,扶笙体贴的先开了口。 “是。”她连忙点点头,恨不得把腰弯的能贴上腿。 这种礼节算不上恭敬过头。她对面的人可是真真正正的上古神祇,经历了强者生存的洪荒时期,与妖族的妖神们一起参加了那场传说中的巫妖大战,又亲眼见证了剩下的妖神们成立了现在的天庭。一路浴血而战,成为青央座下唯一活到今日的人,就连现在的天君见了他,态度都很是恭敬,何况她这种小小下仙。 “小梨子说,他会给我带个儿媳回来,就是你吗?”说话的时候,扶笙又把面前的少女上下打量了一番。 梵音捂着胸口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解释道,“陛下您听我说,殿下他才不是......” “叫什么殿下。”像是觉得她这种毕恭毕敬的态度有些好笑,扶笙认真的纠正道,“听我的,你下次见了他,就叫他小梨子。” 梵音哪敢啊。 “小梨子他就是被我惯坏了,脾气有些不好,你要是嫁了她,记得多担待些。他之前装了那么久女人,现在应该没人要了,找个媳妇也不容易。”见她不说话,躺在树上晒太阳的扶笙又把目光移回到天上,一边懒样洋的打着哈欠一边说着,“不过说起他装女人这件事,还真的不是他的错,那只是个意外......” “咣!”他的话还没说完,树下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然后朝着树身狠狠的踹了一脚。 这棵看起来很是弱不禁风的小树摇晃了几下,抖落了一地的树叶,险些从树上掉下来的扶笙轻飘飘的落了地,这才看向了站在树边的管梨,丢出两个字,“逆子。” 他听别人说过,凡间的父亲们在称呼自己不听话的儿子的时候,都是这么叫的。 管梨全然没有理会自己父亲说的话,他只是满意的看了看乖乖来赴约的梵音,然后叫她把那个请帖拿出来。 刻着“九”字的请帖即使被她放在衣袖里放了很久,也没有沾染上肌肤的温暖,仍然冰冷的可以。等到梵音把玉片拿出来托在手上之后,管梨便也伸出手覆在玉片之上,两人的手掌把这请帖夹在中央,没一会儿,玉片就发出淡淡的微光然后消失在掌间。 梵音抬起手看了看,手背上果然多了一个时隐时现的“九”字。 “旁人用不着这样做,可是你的修为太弱了,单是拿着那请帖,怕是走不进那苍梧山。”管梨解释道。 因为九招之宴的特殊性,每一次宴会上都不会允许有不相干的人混进来,而据说检验身份的就是一层特殊的结界,唯有带着请帖的人才能走进去。至于那些因缘巧合得来请帖想要混进去的小仙小怪们,也会因为修为尚浅而被拦在外面。 “现在可以走了。”他伸出手想要去拉她,可是手都伸到她手边了,还是转了个方向拉住她的手腕。 梵音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小动作,她只感觉到自己突然被他拉住,然后身形一动的工夫,两人就已经站到南荒魔族的地界了。 上一次来到接近南荒的地方时,两人是为了“帮助”桃夭逃回祁山。而祁山在南荒以北的位置,他们现在却是站在南荒最南边的地方。 “桃夭现在怎么样了?”想了又想,她还是这样问出了口。好歹是一起逃过命的交情,对方又是青央座下神将之一,她当然会好奇对方现在的境遇。 虽然管梨说,想要那些人找回记忆只需死过一次便可。可是死了之后呢? “他在这一世为了萧寒芷杀了太多无辜凡人,自然要在阴间受尽炼狱之苦。”管梨回答的很是轻描淡写,“不过无需担心他。你以为祁山之主真的舍得让他受苦吗?” “也是......”想一想上次祁凡为了桃夭出头的样子,梵音也放下心来。 “不过你下次遇到祁凡的时候,记得躲着走。”他又交代了一句,而且神色颇为认真。 “他应该不会为难我吧。”虽说上次的事情自己也有参与,可是梵音实在想不出对方那个地位的人怎么会一直盯着她这个算不上仇人的小仙。 “倒不是会为难你。”管梨迟疑了一下,才说道,“我怕他会......” “会什么?” “算了,应该没事。”犹豫之后,他还是没再说下去,然后继续拉着她朝南边走,很快就看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那座神秘的苍梧山就耸立在荒地之上,紧跟着他们过来的扶笙颇为感慨的说着,“当年啊,那个叫做工罔的妖兽其实就是盘踞在这个地方的。” “那它后来怎么被锁在涂山了?”梵音不由问了一句。 “因为它嫌这个苍梧山太小,便去妖族的地界挑衅争地盘,结果自然是被师诏顺手锁在了涂山。”说话时,扶笙还不禁摇了摇头,“那时我还不在涂山住着,不然一定会阻止他把那个麻烦丢在那里。” 有关师诏的一切话题都是梵音最感兴趣的事情。听他这么一说,她正想着要不要偷偷问一下师诏到底长成什么样子,就被身边的管梨用力拽了一下。 “看,你的师诏转世。”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男子。 第16章 君欣欣兮乐康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梵音看到了整整一群人。他们似乎都是刚刚才从天界过来,有几个仙君的样子她还见过。 “哪个?”恕她眼拙,实在是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 “跟我穿的很像的那个。”管梨又指了指那边。不过话一说出口,他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模糊,今日前来参加九招之宴的诸人都是穿着最庄重最繁复的服饰,就连一向喜欢穿一身简便黑衣的他都换上了素锦的礼服,何况是天界的那些神君们,各个都跟他穿的差不多。 眼见着身边的少女越来越迷茫,他干脆直接朝着那边喊了一句,“崇则。” 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的那个男子终于扭过头看向这边,他是少有的几个知道管梨身份的人,等到发现是谁叫自己之后,便径直走了过来。身为现今天族的第一神将,被四海八荒无数人畏惧的不败之神,崇则有着一副很是清俊秀气的面孔,虽然看起来不至于被形容为文弱,但也不是梵音之前所想象的虎背熊腰勇猛有力。 她仍然记得,前些日子天界诸人最热衷提起的话题就是云华夫人对崇则有意一事。而这个被天界无数神女仰慕着的战神,一直被传为“师诏转世”。 “哟,小崇则啊,许久没见,想我没?”见对方过来,还没等管梨开口,旁边的扶笙先是迎了上去,很不见外的问出了这句话。 而原本面无表情的崇则上神竟然真的认真想了想,然后挠了挠头,答道,“想。” “你这孩子真是的,哄你玩呢,你还答得这么认真。”听他这么一说,饶是再脸皮再厚,扶笙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崇则呆呆的看着面前几个人,神情略显茫然。 “来,认识一下,”管梨适时的打破了这个奇怪的氛围,然后将梵音往自己前面一推,“这是我即将迎娶的正妃梵音。” 梵音本还在打量面前的战神,听了这句话之后,瞬间浑身一抖眼前一黑,连吸了好几口气才平缓了心情。只是不等她解释解释,管梨已经适时的捂住了她的嘴。 而对面的崇则一开始有些没反应过来,等到瞥了一眼正在挣扎的梵音之后,不由后退了几步低下头没说话。 还在努力挣脱束缚的梵音乖乖把手放了下来,这种时候她还是别说话了,说话更尴尬。虽说她也知道自己算不上什么貌美倾城,但是怎么也沦落不到丑的境地,几千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在看了她一眼之后就低头后退的。 气氛很是沉默。 “我......先走了。”见对方似乎没什么事情找自己,崇则极快的说了一句,便匆匆离开。 管梨这才把手松开,对自己身前一脸悲哀的少女解释道,“他只是害羞了而已,都快上万年了,见到姑娘就是这个样子。” “害羞?”梵音很是诧异的重复了一遍这个形容,然后又回想了一下刚刚崇则上神的神情和动作,除了一直有些呆之外,看起来确实很像是羞涩。 这就是天界第一战神?怎么跟她想象的不一样?就算不是冷峻淡漠高高在上,也不该是呆呆傻傻的又容易害羞。 “你别看他那个样子。关于他的传闻可是没有半点虚假的。”往苍梧山走去的时候,管梨假借揽她的动作在她身边低声说着,“之前的之战知道吧,前任魔君玄戾本是谋权篡位才坐上了帝位,之后又不安分的找借口挑起了天族和魔族的大战。当时大太子祈泱已经叛出天界,天君一时几乎无人可用,于是崇则一个人荡平了魔族大军,杀了前任魔君玄戾,让天界彻底赢了那一战,从此魔族众人至少有两万年不敢对天族不敬。” 他所说的往事,梵音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也知之甚详。毕竟,那可以算是近些年来四海八荒最轰动的大事了。她甚至还听传闻说,正是因为大战的耻辱,才让不甘心的现任魔君想出了邀请天君和祈泱一同赴宴的主意,报复性的让整个四海八荒的人都看天君一家的笑话。 “不过,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梵音深知身边这个人一向喜欢兴风作浪,他从不会说这么多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你知道我刚刚为什么要在崇则面前说你是我的妃子吗?”管梨反问她。 梵音摇摇头,隐约觉得事情不妙。 “因为崇则确实像传闻中那样强,即使是我也很难赢过他。所以,将来我偷了天书逃命的时候,天界一定会让他来追捕我。而他刚刚已经知道你和我是夫妻了,这么严重的罪过,即使我犯了天规逃走了,他也不会放过你的。”管梨笑着解释了她一点也不想听到的事情。 梵音的表情霎时一僵,她知道他不安好心,但是从来没想过他能坑害她到这个全无人性的地步。 就算是她跟众人解释自己与管梨毫无关系,又有谁能信?这样一来,关于他所说的一起偷天书一事,即使那是一条死路,她也必须踏上去了。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跟着他逃命。 别无选择。 只是,在认命之前她还是想要抗争一下。 在走进苍梧山的结界之前,她不顾他还揽着她的动作,硬生生的停下脚步,微扬起头直视着他的目光,轻声质问道,“您为了您的心上人就牺牲别的无辜的人,您觉得您的心上人会高兴吗?” “不会。”管梨毫不犹豫的答道,然后才说,“可是比起她不高兴这一点,对我而言更可怕的是,她不存在。” 那一瞬间,他眼中闪过的决绝和悲伤让梵音看得心中一惊。可惜她还没能想通他的心情,下一刻他就拉着她踏进结界之中。 结界之后,是从结界之外完全看不到的一番景象。 九招之宴竟然设在了苍梧山的山巅之上。 苍梧山对于四海八荒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而这一次九招之宴的宴席虽然简陋了一些,前来赴宴的众人却只觉得看那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充满了新奇感,让人兴奋的恨不得手舞足蹈的在这山巅上蹦上几圈。 盼望了这么久的好戏终于要开场了,谁能心平气和。 梵音和管梨刚刚踏进结界之内,就被眼前的场面震撼到了,而被他们两个落在后面的扶笙走过来之后,也是一愣。 他们自认来得有些晚,可也从未想过除了他们之外,其他受邀前来的客人已经全部到齐了。而且,气氛极度诡异。 宴席之中最惹眼的不过是那个居左而坐的人。即使是在这种场面,久未露面的祈泱仍旧是一身金纹玄衣,墨发半束,肩上披着一整头黑狼的皮毛,任由发丝散落其上,而任是谁都知道那头黑狼正是狼族不知第几任的狼王。年少的鬼君装束简单而随性,淡漠的表情毫无波澜,间或抬眸瞥上一眼众人,道行稍低的人就被那不知名的压迫感逼得想要俯身下拜。 居右而坐的天君看着自己曾经的儿子,心中各种滋味掺杂在一起自是复杂,一旁的三太子沉歌更是几乎将手中杯子凭空捏碎。唯有二太子社水仍是一脸平静,却也是默然不语。 如临大敌的准备了这么久,真正想见之时,再怎么样严正以待的阵势都敌不过对方那淡漠的一眼。祈泱眼神中的气势已经镇住了整个天界的阵势,让天界紧张忙碌准备这么久的一切备显寒酸龌龊。 这些日子以来,梵音也算是见过很多传说中的大人物了。但是曾经的天界大太子,现在的鬼族帝君祈泱仍是她见过的最像霸主的君主,那是旁人学也学不来的气势,仿佛生来就是为了睥睨天下,无论身份如何改变也是如此。 本想要看场热闹的众人在那淡漠的一眼中,彻底沉默了。一时间竟然没人去关心一下扶笙帝君带来的那一男一女到底是谁。梵音穿着一身嫁衣,本就怕惹人注目,趁着现在气氛正诡异的时候连忙跟着扶笙和管梨寻了个位置坐下。 按理说,身为上古神祇的扶笙本应坐在上座,可是涂山的这位帝君行事一向随心所欲,不坐在彰显地位的高座上,而是拉着儿子和“儿媳”缩在了角落里。 在场所有人里道行最低的梵音谨慎的坐在他们两个偏后的位置,确保自己不会被人注意到才又把目光投向了宴席中的其他人。那个四海八荒第一的崇则战神就坐在他们对面的位置,仍是那副呆呆的样子不与别人说话,每当有大胆的魔族侍女热切的贴近他奉上佳酿时,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避开,白皙的肌肤上浮起了淡淡的红晕,然后又是低着头不语。 “他不会真的是师诏转世吧?”那副呆呆的模样让梵音看得有些愣神,好半天才低声问着身边的管梨。她实在是想不出那个一怒之下叛出妖族的神将会是这样一个人。 在这个问题上,她决定暂时放下自己对管梨的埋怨,毕竟这可是个能告诉她很多真相的人。 而听了她这个问题之后,管梨认真的沉思片刻才答道,“我看他很像。” “可是......” 她还想问下去,但是很快就被扶笙打断了。 “从刚刚开始,你们就在说师诏什么的。”扶笙帝君不悦的挑了挑眉,“他有什么值得说的?再说了,想要谈他的事情的话,怎么不与我说?” 现今四海八荒活着的人里面,唯有扶笙与师诏最为熟识了。 梵音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自己一直很想知道的一件事。 “师诏真的爱慕青央上神吗?”她这样问道。 扶笙被问的一愣,不过很快就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师诏是不是爱慕主上,我不知道。不过你们也未免太看得起他了,竟然仅从流传下来的几个传说就认为他和主上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你们知不知道,就算是主上真的要与哪个男子成就一番姻缘,也绝对轮不到他。” “那能轮到谁?难道是东皇......”梵音想到了自己之前的猜测。毕竟之前东皇一死,青央就无缘无故的跟着自杀而亡,很多人都把那当成了一场殉情。 “不是。”扶笙摇了摇头,眼神有意无意的落在了管梨的身上,这才说道,“那是个很有来头的人,如若青央不死,本该与他结为夫妻,据说他现在还在想办法寻找青央转世。” 第17章 浴兰汤兮沐芳 不愧是亲身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竟然知道这么鲜为人知的秘闻。梵音看向扶笙的目光中不由带了一丝崇拜,“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说话的时候,扶笙还在使唤着身边的小辈神仙给他剥橘子。梵音连忙抢着把橘子拿过来帮他剥,他一高兴,就开始给她讲洪荒时的那些往事。 想当年,盘古大帝死后,洪荒各族发展迅速。本来掌管天地的神兽没落之后,余下最强的便是妖族和巫族,两族都想成为天地之主。妖族人多势众,巫族则自恃是盘古后裔有优势。 “本来两族之间间或有些小纷争,还没到为了这种事情开战的程度。可是......”说到这里,扶笙停顿了一下,似是不知自己该怎么说下去,便伸手捅了捅坐在前面的一个人,说道,“接下来的你讲。” 坐在三人正前方的那个男人显然一直在听他们说话,被扶笙这么一说,立刻扭过头兴致勃勃的替扶笙继续讲下去,“本来两族都想要成为天地主宰,就是没决出胜负罢了。可是,东皇太一和妖皇帝俊这两兄弟,他们两个多不要脸啊。他们趁着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候就寻得天界,成立了天庭,自封了天帝。身为盘古后裔的巫族又怎么能容忍他们这么不要脸,只是被鸿钧老祖劝了又劝,才接受了妖族掌天,巫族掌地的分配。” 再后来的事情,就连梵音也知道了。妖皇的十个儿子,也就是十大金乌从他们的出生地飞往人间,十日并出之下,大地一片哀嚎,身为大地之主的巫族更是损失惨重。于是,先有大巫夸父追日而身死,后有后羿射日杀了十个太子中的九个。巫族的人本就很少,少了一个大巫自然震怒,而妖皇的儿子被射杀了九个,也是悲愤异常。 战争再也无法避免。 而那巫妖大战的结局则是东皇与十二祖巫同归于尽,两族都损失惨重,人族开始兴盛。不过现今四海八荒还是认为当时算是妖族勉强战赢,毕竟巫族的首领算是一个都不剩了。 “依我看来,巫族三番两次失了先机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太要脸了。”讲故事的那个男子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啧啧感叹,“啧,他们也不知道学学妖族那群人,从东皇到底下诸多妖神神将,一个赛一个的不要脸。” 如果单从这个故事看来,事实正是如此,听得入神的梵音不由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扶笙的脸色却是有些不自然,虽说他没办法反驳什么,但毕竟自己还是妖族之人。反倒是一直心不在焉听着这些的管梨也跟着点头。 讲故事的那个男子不由得意的笑了笑,看着梵音的目光也亮了一亮,“这身衣服确实衬你,几日不见,越发让人移不开眼了。” 这句话的前半句还尚可接受,可是这后半句却怎么听都有些奇怪,梵音反应的也不慢,听完就充满困惑的看向对方,“我什么时候见过您吗?” 能来这九招之宴的人都是比她地位高出不知多少的人,她尊称了对方一句,然后才小心的打量着这个男子。单从长相来看,这个人还是很年轻的样子,能有这般修为的人都不会丑,他的容貌自也是仿佛精雕细琢而成,只是那微抿的唇太过削薄,双眉逆长隐有“反骨”,想从长相中挑出一处不带邪气的地方都挑不出。能长成这样一副俊美绝伦的薄情相,也是不易。 而他听了她这个问题之后,又是笑盈盈的塞了个瓜子进嘴才开口答道,“才几日的光景你就不记得我了?亏我还对你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呢。” 被他这么一说,梵音顿时觉得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纵使这个看起来很陌生的人长得再好看,地位再高,她也着实是想不起自己何时见过他,更承受不起他这种暧昧不明的话语。 最后,还是实在无法忍受他们这种对话的管梨插了一句嘴,“祁山。” 祁山?梵音一愣,再看向眼前之人嗑瓜子的动作之时,那熟悉的感觉让她不由艰难的咽了下口水,“不会是......” “我是祁凡啊。”对方笑的越发灿烂了。 就在几日前初见之时,名为祁凡的祁山之主还被梵音形容为“一看就是属于扔在满是凡人的人群里就会找不出的存在”,可是现如今她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这句话了。她印象中的祁山之主和眼前这个一身邪气的男人根本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相同之处。 “恕小仙眼拙......”她勉强回他以一笑。 想也知道,这种地位修为的人怎么可能真的长成那副平平无奇的样子,一定只是因为平日里特意变化了容貌。而眼下的九招之宴,众神聚集,他也只能以真面目出席。 祁凡也不在意,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嫁衣上没有移开,兴致颇浓,“你这身衣服倒是有几分玄妙,可不可以脱下来给我,我可以拿任何东西跟你换。” 说了那么多废话之后,他才总算是说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如果是换做从前,梵音当然会毫不犹豫的答应他。只是现在的她已经知道了这身嫁衣的由来和作用,自然不能把本属于青央上神的东西让给别人。 而且,就算是她想让,她也脱不下来啊! 眼见着她沉默着不回答,祁凡又挨得近了一些,低声说着,“在这四海八荒,你想做的任何事我都能帮你办到,任何事都可以。” 他那刻意放低的声音带着一丝别样的诱惑,梵音不由绷紧了身子,本能的将目光投向了对面的崇则。这是眼下她最担心的一件事,自然控制不住自己无意识的反应。 而祁凡显然没有错过她这个不易察觉的眼神,见她看向崇则,便大胆的猜测了她的心中所想,“你若不是瞧上崇则了,就是他碍了你的路。前者容易,因为我跟他还算熟识。后者更容易,因为我比他强。你若是对他有意,我可以让他乖乖从了你,他若是碍了你路,我也可以帮你杀......” “免了。”突然伸出的一只胳膊挡住了距离越来越近的两人。从始至终都很是漫不经心的管梨终于开了口,而且一开口就拒绝了祁凡的主动相助。 “我又不是在与你做交易。”祁凡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可是她是我的人,从头到脚,连每一根头发都是,何况身上穿的那身衣服。”管梨面不改色的答道。 这番话要是换一个女子来听,说不定会很是高兴,但是听在梵音耳朵里就越发觉得自己悲哀。是啊,正是因为她现在已经彻底沦为他的同谋了,别说头发和衣服了,她的这条小命都是他的。 听了这种话,祁凡看向他们两人的目光更是意味深长,不过竟也不再追问下去了,反而去找正与魔族的侍女聊得火热的扶笙告状,“你家儿子要嫁出去了。” 从初见开始,这位祁山之主就从未有过正经的时候,永远是一副嬉笑模样。见他终于离开了,梵音不由往管梨那边靠了靠,小声问道,“他说他比崇则还强,是真的吗?” 虽然她并没有拿嫁衣去换对方帮助的心思,但是仍是难免好奇。毕竟连管梨都说自己无法赢过崇则,这个身份不明的祁山之主又怎么会说得那般轻描淡写,而且那种自信并不像是装出来的。 这一次,她这种“没见识”的问题并没有被鄙视,就连管梨也是仔细想了想才答道,“也许吧,不过与他有牵扯总归不是一件好事,你小心些。” 这种话他已经说过一次了,如今又说一次,梵音对那个神秘的祁山之主的警惕也更上了一层。 而他们几人缩在这种角落里说了这么久的话,另一边的宴席上也终于出了乱子。 因为祈泱的一个眼神就镇住了全场,在座诸人本以为盼望了那么久的好戏不会上演了,结果主持这场九招之宴的现任魔君迦瑟出现后,竟然说了一个令所有人震惊不已的消息。 青谧镜现世。 青谧镜,以五千年前最恶名昭著的妖兽命名的上古神器。传说中,任何神鬼妖魔只要被封入其中就会在烈焰与寒冰交加的环境下无休止的下落,直至形神俱灭,而这仅仅是这神器的作用之一。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到了迦瑟手中,无人得知,在座的人只知道魔君陛下想要将其拿出来送人,送给有意夺取此物的人。 魔族向来信奉“强者为王”这个说法,毕竟身为魔族始祖君主之一的师诏就是凭着实力统一了当时没有首领的魔族,而不是凭着“妖族叛徒”这个身份。所以,现在迦瑟要将这上古神器送人,就是选择了凭实力来争的方式。没有规则,不论身份地位,想要的便从同样想要的人那里夺来。 谁是最强者,青谧镜就归谁。这也算是给九招之宴增添一些乐趣。 说完这些之后,迦瑟便把那面镜子封进了山巅中央的位置,紧接着后退到宴席之间,冲着在座诸人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而在他的手还没落下的时候,众人便只觉眼前闪过一道虚影,再定睛一看的时候,鬼君祈泱已经将手按在了那个封印之上,只是这封印还未及解开,天界这边的三太子沉歌猛地拍碎了面前的桌子,一脸怒气的飞身而出,手中已凭空多了一把长剑,不由分说的就朝着自己曾经的哥哥砍去。 四海八荒盼望了三万年之久的好戏终于开始了。 虽然这两人已经不能称作兄弟了,不过好歹曾经也是一家人,如今这种恼羞成怒的“内斗”场面自然让很多人在心中暗呼过瘾,对魔君迦瑟的佩服又更上一层。 说什么要把上古神器送人,明摆着就是想让天君一家借着这个理由打起来。 魔族之人一向是有仇必报,大战的屈辱忍得够久了,也该开始报复了。 只是就在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看场上的战况的时候,又有一道身影在众人眼前闪了过去。身为天界的神将,崇则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着这场“兄弟”之争沦为一场热闹,而现在的形势又让他不得不两不相帮,所以在他出现之后,这场打斗的局势便成了三人彼此为敌。 “真是场好戏。”不知何时坐过来看热闹的祁凡悠悠的道了一句。 梵音正是看得起兴的时候,没注意到身边坐的是谁,便也随口问了一句,“你觉得谁会赢?” “管梨。”祁凡答道。 “什么?”她反应过来之后连忙看向自己身边的位置,这才发现刚刚还坐在她身边的管梨此刻竟然不见了。而在那山巅中央,原本打的难解难分的三人中间也突然多了一个身影。 “那是谁啊?”坐在前面的几个人忍不住议论了起来,然后又有一个不知那座仙山的老仙君抚着长长的胡子困惑道,“这青谧镜好像是青央上神的宝物吧?后来又送给师诏了是不是?” 第18章 华采衣兮若英 洪荒之时有一只妖兽名为青谧,凶残暴虐喜好食人,但又极擅于化作美貌女子,会模仿凡人行事。它最喜欢学着狐妖的做派和模样,连名字也是仿着天狐青央之名而取。而这镜子本是青央的宝物,后来送了师诏,师诏又将其带到魔族,直到五千年前妖兽青谧再次现世时被封在这个镜子中,魔族才给这个镜子取名为青谧镜。 梵音还记得,当年将妖兽青谧封在这个镜子中的人正是崇则,那一战惊天动地倾倒无数少女,至今为人津津乐道。所以说,如果魔君迦瑟真的想把这东西送人,也该送给崇则才对。 不过如果这东西本该是青央的,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谁也别想从管梨手里抢走属于青央的东西。 正战在一处的那三个人里面有两个认不出管梨,眼见着突然来了第四个人,不由愣了愣神。但是比起他们找借口打架的行为,管梨却是真真正正想夺取青谧镜的人。他根本无心与他们相斗,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之后便抬手去解那青谧镜的封印。 “你是什么人?”沉歌的剑第一个拦了过去,而且不待地方回答便又低声说道,“这东西要拿也是我大哥拿,关你什么事?” 若是让梵音听了这句话,一定会感叹一下三太子这自我矛盾的态度,一面气急败坏的跟自己“哥哥”打得你死我活,一面却处处维护着自己“哥哥”,不容许外人抢“哥哥”想要的东西。亏得他还能将两种态度同时表现出来。 管梨懒得理他这种莫名其妙的行为,一抬手便格开了对方的兵刃,另一只手仍在解着那封印。而跟他同样急切的则是另一边的祈泱,眼看着“弟弟”不再缠着自己了,他也收了手中兵刃,一手按在那封印之上。两个道行同样高深的人一同解这封印,青谧镜的上方很快绽出淡淡光芒,然后在光芒消失之际便从半空往地上坠去。 管梨、祈泱、沉歌三人几乎同时伸手去接那镜子,只是他们的手都还没有碰到镜子半分的时候,青谧镜就已经被另一个人拿在了手中。 看着拿到镜子的那个人,管梨心下一沉,“崇则,给我。” 不少人都知道,崇则上神平日里其实是有些呆的,所以他在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听到迦瑟说这是“青谧镜”。直到刚刚他在他们解封印时看到了那面镜子的样子,这才恍然意识到这个镜子曾是自己使用过的那一面。 “不行。”这一次,崇则的态度难得的坚定,“我要它。” 他本是为了阻止天君一家内斗才过来的,直到发现了这个镜子到底是什么,便也不肯将它让给别人了。 坐在宴席上观战的众多仙君们眼见着那四个人都住了手,本想听听他们在争论什么,却在下一刻就看到了更为激烈的战况。 他们竟然开始以命相搏了。 不过是一件上古神器罢了,天底下又不是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宝,怎么就值得如此拼命?众人面面相觑,天君更是险些被喝下去的酒呛到。今天让这么多人看了热闹,又被曾经的“儿子”那般冷漠的对待,他本是想装作淡然的模样让人以为他不在意,只是眼看着本该最让自己放心的神将都跟着他们胡闹了起来,他又怎么能够继续坦然自若的看下去。 “咳。”借着咳酒的动作,老天君频频朝着自己身边的二儿子使眼色。 天界二太子社水本是这四海八荒脾气最好的人,几万年来还没有人见过他动怒的样子,也没有人见他关心过天界政事。天君本也不想依仗着这二儿子做些什么,只是眼下实在是不放心其他人插手此事,唯有示意自己的亲儿子去摆平。 了解到自己父亲的用意之后,社水顺从的站起身,手中也凭空多了一把折扇。 这是在场诸人第一次见到天界二太子出手,而且一见就觉得大开了眼界。社水平日里都是一副斯文尔雅的模样,从不与人为恶也从不发脾气,可这动起手来便是阴绝狠辣让人心中一惊。 五个人彼此为敌,谁也不让谁,这种形势下又是谁也压不过谁。观战的人看得过瘾,却也有些担心他们是不是真的想以命相搏。 除了看不出身份的管梨之外,其余四个人皆是这四海八荒鼎鼎有名的人物,而且都与天界有几分关系,若是真的因为这场争斗丢了性命,这就绝对称不上一场好戏了,说不定还会挑起第二次之战。 梵音跟着众人紧张的看了半天,也越来越觉得情势不对。如果说这几人一开始是为了争夺那面青谧镜而拼尽全力,那么实力相当的几人打了这么久之后,现在就完全是收不住自己攻势的状态了。 一时间,整个苍梧山昏天暗地狂风四起,祁凡越看越觉得有趣,抹了抹嘴,兴致盎然的说道,“我也去跟他们玩玩。” 他这边刚站起身,另一边的扶笙也跟着站了起来,神色间颇有愁色,“小梨子身上还有伤呢。” “什么伤?”梵音连忙问了一句。从涂山到这里的一路上,她也没发现管梨身上有什么异常之处,更是不知这伤从何来。 “三日前他为十殿阎君收服了逃往蓬莱的十万厉鬼。就是因为那时受的伤,他现在连平日里六成的功力都用不出来。”扶笙指了指一直空手与其他几人周旋的儿子。幸好青谧镜现在被崇则拿在手上,其他几人都专注于从崇则手中抢东西,没拿兵刃的管梨还能勉强支撑下去。 据梵音所知,管梨并不是一个会无缘无故帮助别人的人,他能帮十殿阎君收服厉鬼,定是因为当时收走了萧寒芷的生魂而欠冥界的情。不过让梵音很是不解的是,萧寒芷的生魂既已和这身嫁衣融为一体了,从此便不再受生死轮回之限,也算是彻底扭转了命格。 这样看来的话,这件事明明已经逆天而行违背天规了啊! “轰!”像是为了配合她心中所想,天空中突然有一道惊雷声响起。 听了这声惊雷,九招之宴上的诸神皆是一惊,不仅是天君和魔君等人暂时停下了手中动作,就连正缠斗在一起的那五个人也在震惊之中迅速收回了攻势。所有人都仰起头看向那突然变幻了模样的天空,不同于刚刚因为打斗而昏天暗地的模样,眼下乌云卷集向大地直压而来,渐渐又形成了一个漩涡的模样,幽森阴暗不似平常。 “天雷。”死一般的沉寂之中,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 这下子,所有人都是面面相觑一脸茫然。能够受邀来到此处的各族之人都已经修成大道,哪怕是历劫也不会是挨天雷这种低级的劫数。 除非是,天谴。 而那漩涡的中央就对着已经停下打斗的那五人。 五个人里有四个人觉得自己最近没干过什么需要挨天谴的事情,而剩下的那个人看着他们四人纷纷后退了一步之后,自己却是站在原地没有动。 “再站得远一些吧。”身上的伤又在隐隐作痛,管梨抹去了嘴角的血丝,不以为然的劝告着那无辜的四个人。 惊雷一声高过一声,等到震天动地的时候便是准备劈下来的时候了。虽然周围的人都是以一副难以置信的困惑模样看着他,管梨还是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干脆的坐在原地等着那天雷落下。这天谴赶得不巧,正好赶上了他刚刚受了一身的伤的时候,能不能硬扛过去他也有些含糊,可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至于这天谴的来由,在场诸人之中大概只有梵音一个人明白了。听着那越来越响的雷声,除了神色越来越紧张的扶笙之外,梵音也是一脸的担忧。自从当了神仙开始,几千年来她只会做善事修善德,宁肯以德报怨也从未有过期盼别人去死的心思。虽说管梨一而再再而三的坑害她,可是眼睁睁看着对方以这副带着伤的身子挨天雷,若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的话,她也是绝对不忍心的。 何况,她还欠着对方一条命呢。 救命之恩,何以为报啊。 “我这身衣服能不能挡住天雷?”情急之下,她又是灵光一闪,转身就抓着身边的祁凡急切的问道。 “能......”祁凡慢悠悠的说着,然后就见她突然跑了出去,他也只能看着她的背影把最后一个字说出来,“吗?” 惊雷声已经有撼动山峦之势了,管梨双手交叉变换了几个手势准备护住自己的心神,只是还没等他闭上眼睛,就见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身影突然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梵......梵音?”这是不是他第一次正经的叫她名字他已经忘了。眼看着天雷就要落下,他连忙站起身想将越跑越近的她丢走。可是对方却更加急切的朝他喊着,“你快变回原形。” 管梨有一瞬间没能理解她的话,不过看着对方那坚定又急迫的眼神,也只能横下心来转眼便化作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梵音这才跑到那乌云的漩涡之下,将那毛茸茸的一团全部塞到自己的胸前的位置护好,自己则是用了一惯常用的保命绝招,双手抱头下蹲。这样一来,管梨的真身已经被她的身子挡的严严实实,再也露不出半分。 “轰!”晃眼的亮光之后,第一道天雷终于劈下。 梵音根本不敢睁开眼睛去看,只觉得那天雷劈在身上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虽然也有些痛感,但却没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轰......”一道接一道,不知劈了多久,三十三道天雷才总算是劈完了。 乌云渐渐散去,天空也慢慢放晴,艳阳之下的梵音终于蹲不住了。虽然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受什么伤,可是那种酥麻之感贯穿全身也不是什么好受的感觉。等到天空明亮起来之后,她就无力的跌坐在地上,脑子昏昏沉沉的,看着眼前的景象也觉得有些模糊。 “梵音......梵音......”朦胧中似乎一直有人在呼唤着她,那声音带着担忧又轻柔无比,听起来很是舒服。 就是有点熟悉。 意识一点点消退的梵音已经没有深思的能力了,在彻底陷入沉睡之前,她觉得自己好像呢喃出了两个字,她听不清自己到底呢喃着什么,只是隐约认为那大概是个名字。 而在她呢喃出那两个字之后,似是有个人将她轻轻拥进怀中,低声应了一句,“我在。” 第19章 灵连蜷兮既留 梵音是在闻到一股幽香时醒来的。 那香气淡雅悠长,让人不由自主的排除杂念放松心神,若是平日休憩时点上一根,定会睡个安稳的好觉,只是这种舒适的感觉并不适合当下的环境。 因着身上穿的那件嫁衣,她在硬抗了三十三道天雷之后也并没有受伤,仅仅有些头晕目眩的不适之感,睡了一觉之后便也好了。所以,纵使这安神香再让人身心舒畅,她也在找回意识的一瞬间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 梵音自认是个很有危机感的人,她还没有忘记自己身处何地。这里可不是九重天上的天府宫,而是南荒魔族的苍梧山。 “终于醒了。”她在床上坐起的动作很快惊动了房间里的另一个人。那是个很年轻的男子,穿着一身月白花素绫锦衣,纹绣繁复很是庄重,一看就是九招之宴的客人。 他在看到她坐起身之后,便从屋子的另一端走过来,“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了。” “这么久?”还在揉着头的梵音仍是觉得神智不清,只是等到她抬起头去看面前的人的时候,却被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从床上窜到地上,“二......二太子。” 面前的男子手里还拿着那柄折扇,白绢的扇面现下已经收拢在一起,他的表情也不似是三日前与几人缠斗时那般狠厉决绝,仍是平日里那副清绝出尘的模样,像极了凡间话本里那种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这里本就是魔君为九招之宴的客人们备下的屋子,你尽可以再安心的休息几天。”见她如此紧张,天界二太子社水不由浅浅的笑了下,然后后退了几步,“你无需在意我,管梨托付了很多人来看顾你,我只是今日刚巧没有去宴席那边,便也跟着过来了。” 能得二太子亲自看顾,这种面子放眼整个四海八荒也没几个人能有。听他这么一说,梵音越发觉得自己积了几千年的福报一朝报还回来了。只是她在恭敬的弯身示礼之后,再抬眼瞥了瞥屋子,却不见管梨的身影。 “管梨神君呢?”她不由小心翼翼的问道。 “他......”社水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如实答道,“三日前那场天谴惹出了不少事端,扶笙帝君带他去与魔族交涉了。” 整整三十三道天雷劈在魔族的地界,就算那苍梧山不是凡山不会被劈出裂痕来,魔族大地也被震得不清,损失了不知多少奇花异草和未成人形的小精小怪,简直是无妄之灾。而这“祸”是管梨惹出来的,当爹的自然要带着儿子去谢罪。 听完后,梵音不由陷入了深思,半天才又问道,“恕小仙多言,管梨神君说他和我是什么关系?” “他说你是他即将迎娶的妃子。”二太子很快答道。 这是个预想之中的答案,不过梵音还是觉得自己有种气息不顺的感觉。也怪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样“不顾性命”的保护他,就算管梨想说她与他没关系,这下子也绝对没人信了。 从此她与他的命数算是彻底绑在了一起,再也挣脱不开。 一问一答之后,屋子里很快又陷入了沉寂之中。 纵是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社水仍是站在她几步之遥的位置静静的等着她做出下一个动作或说出下一句话。梵音只是个小小下仙没错,可是无论她地位身份如何,社水仍会以礼相待。他本是受人所托在这里守着她,自然要以她为先,而不是寻个理由先离开,更不会问她一些不该他关心的问题。 不过,此刻的梵音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自己该做什么或是该说什么好了。 如果现在与她同处一室的是三太子沉歌还好,那个人虽然不太好说话,性子却张扬,不会让人觉得遥不可及。但是二太子社水不同,比起真真正正淡漠寡言的云中君,社水很是平易近人,但是再亲近也有一种清清冷冷的感觉,让人不敢触碰只敢远观。 许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社水瞥了一眼她略显局促的站姿之后,还是体贴的先开了口,“这檀萸香的味道闻久了也不好,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对方主动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梵音自是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因着九招之宴是一月之期,现在苍梧山还摆着宴席,愿意看看各族美人献舞的便留在席间欣赏一番,对此没什么兴趣的人也尽可以在山中走动走动。梵音和社水走出那间小屋之后,一路上就遇见了不少正在闲逛的仙君,而他们每个人在经过之时都会忍不住将目光落在梵音的身上。也许是因为她这一身惹眼的嫁衣,也许是因为三日前的壮举......虽然不想承认,梵音觉得应该是后者。 直到走到一处湖泊前的时候,两人同时看到了湖边那个熟悉的身影。 “崇则。”见那人还在这里,社水忍不住唤了一声。 因为三日前的天谴让原本的争斗不得不暂时告终,那青谧镜便也一直被崇则拿在手中。不过众人都低估了这面镜子对祈泱的重要性。在当日的宴席结束之后,原本盛气凌人的鬼君陛下竟然亲自来到天族这边请求崇则把青谧镜让给他,不仅放低了姿态而且言辞恳切,就连老天君都没见过自己“儿子”这般低眉顺眼的模样,一时只觉得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心情爽快之下便叫崇则把东西让给对方。 “可是崇则不肯让。”见梵音一脸好奇的样子,社水便站在原地轻声为她解释了缘由,“即使天君有命,他也不肯让,还说宁愿让天君治他的罪,甚至革他的职。如果大哥......如果鬼君想要那镜子,便要与他以命相争。” 谁也不知道崇则上神为什么单单对一面镜子这般执着,即使那是他曾经用过的上古神器,也不至于重要到为了它违背天君命令。 梵音和社水走近那边的时候,崇则还抱着青谧镜坐在湖畔出神,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等到社水又唤了他一声,他才抬起头看向他们,然后在看到梵音的时候忍不住低下了头。事到如今,梵音已经不会再误会什么了,她可是亲眼看过对方在见到别的女子时更快的低头。 不过眼见二太子与这位战神轻声说起了话,正想离开的她便也趁此机会寻了个理由说想自己去走一走。社水带她走出来本就是为了让她自在一些,自然点了点头。只是就在她刚刚转身,连腿都没有迈出去的时候,身后就突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后,大地也开始不断震动摇晃。梵音勉强稳住了身形又困惑的向着身后看去,这才发现那惨叫声竟是由青谧镜,或是说青谧镜中所关着的妖物发出来的。 拿着镜子的崇则神色一变,空闲的那只手几乎是立刻覆在了镜面上想要将镜中所散发出的光芒压下去,可惜他还是慢了一步,那镜中光芒越来越亮,最后甚至弹开了站在湖畔的这三人然后坠入湖中。没一会儿,整个湖泊的水都被水中的青谧镜凭空卷起,高达数丈的巨大的水柱不断盘旋在镜面之上。社水微蹙着眉,很快也展开了手中折扇朝着自己面前的景象轻轻一挥,一时间整个水柱皆被打散,然后又在半空中聚成小股向着四周喷去。 从看到形势不对开始,梵音就在努力的向后退寻找着逃跑的时机,只是这水柱来势凶猛而且直追她而来,她拔腿便跑也没能跑过它的速度。她本就修为不高,在这设下了无数结界的苍梧山之中更是很难使出任何法术,那水柱打在她身上便把她推出老远。 没错,它伤不到她半分却可以将她毫发无伤的推出去。 期间她努力想要停住不断向后飞去的身体,但是尝试了几种办法也毫无用处。还在应付青谧镜的社水与崇则来不及拦下她,抬眸看去的时候,已见她被水柱推到山崖边缘。 苍梧山至少有万丈至高,如果从这里掉下去了可怎么办啊......就在梵音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只觉身子一空紧接着便没了支撑,唯有不断下坠的感觉清晰的可怕。用不上任何仙术,她对此无能为力。 在这可以称得上生死攸关的时候,人是最容易胡思乱想的。当她意识到自己真的掉下去之后,她的脑中就突然闪过了一句话。 “末将会接住您。” 这句话到底是谁说的,又为什么会在此刻出现在她脑子里?梵音已经无法深思了。她只有在默默祈祷这嫁衣可保她一命的同时,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救命啊!” 无论是谁,如果真的能有人接住她就太好了。 “苍梧山是十七万年出现在南荒的,十七万年来,你是第一个从上面掉下来的人。”然后,她就听到了带着些许鄙视的这句话。 紧闭的双眸猛地睁开,梵音看到那一身黑衣的男子悠闲的踩在崖壁上与她说话,然后伸手轻轻一托便把她抱在了怀里。 “小梨子!”激动之下,她一没留神就叫出了这三个字。 抱着她落在地面的管梨险些没站稳扭到脚,瞪了她一眼之后才沉声威胁道,“你叫我什么?” “殿......殿下。”她满脸堆笑。 “叫殿下倒不必了。”把她丢到地上之后,管梨沉思了一番,“之前的救命之恩你我算是扯平了,现在我又救你一次,不如你叫我一声管哥哥......” “管哥哥!”不等他把话说完,梵音已经“扑通”一声以跪姿抱住了他的大腿,“管哥哥你是不是不用我还你这份恩情了?” 上一次的救命之恩坑得她跟他一起踏上了寻死之路,如果再来一次,她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能用来“报恩”的。 可惜她这种殷勤的语气和动作并没有讨好管梨,他只是嫌弃的伸出腿甩了甩试图把她甩下去,无奈她抱紧他的腿死也不肯放,他也只有拖着她走了几步走出苍梧山的范围。 “三日不见,管哥哥你又美了不少。”她维持着自己的姿势,语气颇为谄媚。 比起三日前那厚重繁复的礼服,此时的管梨已经又换回了原本的轻便打扮,一头墨发也被发带高高吊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在后面晃来晃去的,平添了几分英气。 可是他仍是不会被她这种心口不一的恭维所迷惑,听她说完之后便摇了摇头,“不行,我要你现在就帮我去办件事。” “什么事。”她的心立刻悬了起来。 “该去偷书了。” 第20章 烂昭昭兮未央 如今苍梧山刚被天雷劈了三十三下,青谧镜又有异动,一片混乱之时,众人都会专注眼前的事情不会分心。而社水和崇则又是眼睁睁看着她掉下苍梧山,不会疑心她去了别处,只会在苍梧山附近找她。这种时候,正是去九重天上偷书的好时机。 管梨是这样对她说的。 “我一个人去?”听完之后,更让梵音震惊的无疑是他让她一个人去偷书的决定。 “我无法触碰天府宫里的任何天书,就算我跟你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他理直气壮的回答。 “可是......”她脑中闪过了千万种可能性,这种事情危险太多以至于她都不知道先说哪一种比较好了,“我怎么逃出来啊?” 天府宫戒备森严,何况是那几本从未有人翻阅过的天书,她能不能顺利走进去都是难题,更不要说带着书一路逃下凡间。 “崇则,社水,沉歌皆不在天界,现在这九重天上没人能伤你分毫。”话虽如此,管梨的眼中也闪过一丝犹豫和担忧,半天又说了一句,“如果真的出了事,你便像我上次那般在地上画个符咒,唤一声麒兮麒兮,自会有人助你。” 说完,他便在地上重新为她画了一遍那个符咒。这个符咒并不复杂,是梵音只要仔细看一看就能记住的东西,她只是不解会召来谁,“这好像不是一个人的名字。” “确实不是一个人的名字,不过你不必在意这一点。”他对此一言带过,然后难得态度柔和的对她说道,“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你还是不要叫他,不然会引来更多的麻烦,所以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等到天书被盗出来的一瞬间,整个天地都会有一瞬间的震荡,苍梧山的众人也一定会察觉这件事,到时候崇则等人定会回到九重天上查看,而管梨留在苍梧山这边,就是为了在那个时候拦住所有想要回天界的人。 “等你拿了那本书逃出来之后,便去......便去淮水找我。”迟疑了一下,他还是选择了这个地点。虽然淮水临近涂山,在众人知道实情之后一定会去淮水追捕他,但是越危险的地方也许越是让人意想不到。而且曾经在三界留下无数传说的那位淮水之君并不是一个会畏惧天族的人。能与天界做对,也是对方一直想干的事情。 “我没得选吗?”梵音还想做一次最后的挣扎。 “没得选。”他郑重的摇了摇头。 “那好吧。”她从地上站起身,抚了抚身上的嫁衣,然后用一种大义凛然的表情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了两步。 “怎么不走了。”他站在后面看着她突然停下脚步。 “我......”梵音本想说自己还是有点害怕,但是扭头一看他那悠然自得的模样,便心知自己说了也没有,唯有头也不回的继续朝着“寻死”之路走去了。 从南荒回到天界,也不过转瞬之间的事情。 偷偷溜回九重天上的时候,梵音还觉得这件事没有真实感,毕竟她还没有为这件事做好准备,眼下有的只是满腔豁出去的心思和这身刀枪不入的嫁衣。到底能不能成功?她连一丝一毫的信心都没有。 而她刚刚走了没多久,天府宫便出现在眼前了。 就在还未与管梨前去九招之宴的时候,她曾向天府宫里的其他小仙们打听过那本记载神仙之事的天书,据说那是唯一一本写着三界神妖鬼怪转生的书簿,整个四海八荒只有大司命星君曾经翻阅过一两次,就连老天君都没有擅自动它的权力。而正是因为这本天书的重要性,大司命和少司命星君把它封在了书阁的最深处。 可那最深处到底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梵音像往常一样走进书阁的时候,其他几个小仙还在里面翻阅着凡人的命格,见她进来之后谁也没空搭理她一下,就算有多看她一眼的也只是因为她穿的太过怪异。 “想嫁人想疯魔了吗?也不知道穿给谁看。”有个小仙还对着身边的同伴轻声嘟囔了一句。 如果是以前的日子里,梵音也许会还为此气愤许久,可是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她连半分多余的心思都没有,只是暗自想着到底该如何找出那本书。 最深处?哪里是最深处?她穿梭在数不清的书架之间,茫然又想不出答案。 “上仙?”就在这时,不知哪个小仙突然惊喜的喊了一声。 心烦意乱的梵音也跟着抬头看去,然后便见书阁的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合古?” “我只是闲来无事才来看看,没有打扰到你们把?”合古是天枢宫的上仙,平日里也会来这天府宫的书阁里翻阅一些书簿方便做事,这是少司命星君允许的。 天府宫的小仙里面垂涎合古的不少,见他来了自然很是欢迎,一个个都很是殷勤的说着,“上仙你想来自然可以来,哪有打扰一说。” 她们请他进来,合古便也不再推辞,只是走进来之后却并没有与梵音打招呼。这是他们两个人的默契,梵音与合古走得很近一事总是引来那些女人们的嫉妒,她不胜其烦之下便叫合古不要在外人面前与她太过亲近。 不过今日合古来的却是很巧,眼见着所有人都去与他说话了,梵音正好趁着大家不注意朝着书阁的深处走去。这书阁不似凡间的屋子,从门口看去的话一眼可以望得到头,但是走进去之后就发现根本没有尽头可言。而她往里面走了很久很久都看不到终点在何处,急得口干舌燥不停用手扇着风。 “到底在哪里啊?”就在她这样烦躁的自言自语的时候,不远处也传来了一声异响。 “咣!”似是有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她连忙扭过去看,只是无论怎样看,四周的书架都好好的立在那里并无异样。但那“咣!咣!”的声响却是没有停,由远及近的不断传到她的耳朵里。 最后,当那声响清晰的不能再清晰的时候,她所能看到的那个最远的书架倒在了地上,然后是临近的一个,依次倒下直到她面前的这个,再到她前方的很多个...... 一时间,整个书阁里尽是书架砸在地上的声音,她在震惊之余还能听到书阁门口的众多小仙们惊慌的叫喊声,她们似乎是想去找少司命星君过来。 可惜,还没等众人将少司命请来,这书阁的所有书架便已尽皆倒在了地上。梵音并非看到了最后一排书架倒下的场景,但是她就是能这样肯定的判断,因为就在最后一声声响结束之时,整个书阁都开始摇晃起来,同时有一处光芒在远处亮起。 梵音几乎是想也不想的便朝着那光芒所在的地方跑去,她跑的越近便越能看清被那光芒笼罩的天书。而在她身后的方向,不时有惊叫声和跑动声传来,似是有人去请了少司命和天兵过来。 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一定要拿到,一定要拿到......”她在心里默念了好多遍,然后在接近那光芒的时候朝着那本天书伸出了手。 “轰!”这回是整个屋子被被劈的一震的声音,不像是雷声,倒像是有人用撼天动地的能耐专门撼动这间小小书阁。 碎石瓦砾不断落下,梵音腾出一只手捂住手,另一只手仍是去抓那天书,烟尘迷得她睁不开眼,所以她看不到自己在伸手时天书周围的结界突然消失的场景。 待到她终于将那天书拿在手中的时候,整个天府宫都被毁的差不多了。趁着这不知名的混乱,她将书揣在自己的怀里,然后头也不回的朝着天府宫外溜去。 万幸的是,等到天兵天将们终于在混乱过后发现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她已经快逃出天界了。不幸的是,她这一身嫁衣实在太过惹眼,几乎立刻就被刚刚赶回九重天的沉歌抓了个正着。 想来三太子也不知道这天上的乱子竟然是因为有人偷了天书所致,当他看到在她怀中稍稍露出一个角的书簿时,竟然诧异到与她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了半天。 比她的道行不知高出多少的沉歌用结界拦着她,梵音也只能与他互瞪了半天,然后偷偷的结印施术趁着他不注意便冲破了他的结界继续逃跑。可就在这个时候,从四面八方围堵过来的天兵天将也快要接近此处,无处可逃的梵音只能在地上划出那个符咒。只是她刚想念着那句话找人来帮忙,还在一旁发愣的沉歌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然后低声说着,“今日我放你走,七日后祁山见。” 梵音不由一愣。不过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沉歌便已经不动声色的施力一推将她推出九重天外。等她再次落在地面的时候,已是身处涂山地界。 淮水就在涂山的东面,落了地之后,她想也不想的便开始朝着淮水赶去,一边逃一边还不忘把怀中的书掏出来翻开。既然东西已经偷到手了,那么以防以后再出意外她也该先看一看才够本,不然若是还没等看就被收回去可怎么办? “天狐青央座下神将。”她轻声念着这几个字,那书簿就自己翻动了起来,然后停在了她想看的那一页。 除师诏之外,当年青央的十个亲兵尽已转生,或为神或为人或为妖......映入眼帘的第一人便是三千神将之首的修弦,不仅是神将统领,他也是三千人中最强的一个。 而他战死转生之后,今世乃是前任鬼君私生子,当过天界大太子,也就是现任鬼君——祈泱。 第21章 謇将憺兮寿宫 看到“祈泱”这两个字的时候,梵音就知道事情要往更糟的方向发展了。 祈泱是何等人物?那可是曾经威震四海八荒的天界大太子,是天君最欣赏的一个儿子,哪怕现在已经成了鬼族君主,也只是较之从前更不好对付。管梨想杀这样一个人,无疑是要与整个鬼族做对。 天书每日只能翻看一页,梵音看完祈泱这一页之后,书簿就自己合了起来,她也只能把它再往怀里一揣,继续朝着淮水赶。涂山与淮水相邻,到了淮水之后她便寻个了隐蔽的地方藏了起来。 从天光乍破到日落西头,她在角落里缩了整整一天都没看到管梨过来。虽说事情败露之后他在魔族阻挡崇则等人定会耽搁时间,但是她仍是免不了心慌。她知道自己在拿到天书那一瞬间天地的震动,苍梧山的众人也一定会感觉到这种异变,管梨想要拖延时间让她从天界逃出,就必然会暴露出他参与了此事。 九招之宴上有那么多道行高深的仙君们,更不用说崇则也在那里,梵音一直想着自己的安危,却忘了担心一下还带着伤的管梨是不是能够逃出来。 如果他真的出了什么事,她又该怎么办啊...... 这种担心持续了整整五天,就在第五天的晚上,已经有些绝望的梵音正想着要不要画个符咒叫那个“麒兮麒兮”来帮忙的时候,管梨终于出现了。 当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有一瞬间差点没有认出他到底是谁,只因他身上的血。 她想象不到,到底是受了多重的伤才能将黑衣染红? “走......”他的声音虚弱无力,肉眼所见之处尽染血污,就连一张妖艳绝美的面容都已被还未干透的血迹所覆盖住了,更不用说双手的血肉模糊。可是即便如此,他的一只手里还抓着那面青谧镜,另一只则伸向了对面的她想要拉着她一起离开。 看着那皮肉翻飞的手掌,梵音有一瞬间的犹豫,她怕她只要轻轻触碰一下,于他而言便是锥心刺骨的痛。不过神志有些不清的管梨却以为她是在嫌弃他这只惨不忍睹的手,这是神界兵刃所造成的伤口,无法用仙术立刻抹去,他也只能微颤着把手合拢,然后留了一根食指给她。 梵音愣了一下,在察觉到他的用意之后,才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情绪轻轻握住了他那根食指。他用一根食指拉着她走在前面,她难得一言不发的紧跟在他身后听着他边走边咳。这种时候问什么都不合适,还是要尽早找到栖身之处才是。 两人从淮水往东又走了三十里,那里有一处密林,密林的尽头正是两人初见时的那个瀑布。此刻已近午夜,密林幽静,瀑布的水声更是震耳,管梨走到湖边的时候就终于支撑不住身体倒在了地上,梵音正想去扶他,却听他幽幽来了一句,“好......疼......啊......” 一句话三个字,愣是被他扭成了三十多道弯才说完,本来已经把手搭在他肩上的梵音立刻松了手,任由他重新跌在地上,又跌得鬼哭狼嚎一番。 “还有力气这样喊出来,应该是没什么事。”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此处不似密林里那般幽深黑暗,月光淡淡洒下来刚好可以让他们看清彼此。管梨虽然还有力气说话,伤势却不似他表现出的那般轻松,他勉强支撑身体坐起来之后便开始脱衣服,若是按凡间的话本所描写的来看,此刻的梵音应该一脸娇羞捂住眼,可是眼下的情况却容不得她如此做作的演出这个情节。 “脱下来之后该怎样治伤?”见他开始扯衣服,她便也连忙上前帮着他一起扯,边扯还边问着这个问题,“这附近也弄不来什么仙丹灵药......” “没事,不用那些东西。”等到脱得七七八八了,管梨便走向了那湖水之中,直到浸在水中才把最后一条裤子扯了下来,然后对着湖边的梵音交代道,“你拿着那镜子照一照月光,再把月光照向我。” 他说的有些模糊,幸好梵音略一思索之后便听懂了。她很快拾起地上的那面青谧镜,然后微微倾斜着对准月亮。月光洒在镜面上的一瞬间,镜中便像是溢着一汪清泉那般隐有水波荡漾,最后开始散发出淡淡的光芒,梵音这才把镜子朝着湖中管梨的位置又斜了斜。这样一来,月光照在镜面上的时候,镜面上的光芒也同时照向了管梨。 在这光芒的照射下,浸在水中的管梨从一开始的微微皱眉逐渐变成了全身都在颤抖,似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可是这种情况下梵音也帮不了他什么,只能站在岸上看他拼命咬紧牙关只为了不喊出来。 他可以为了证明自己还能撑得住而说笑着喊疼,但在真正痛苦的时候却不肯表露出半分。 这个人真是......梵音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用什么词语来形容比较好。 不知过了多久,青谧镜的光芒渐渐消失,水中的管梨也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等他慢慢朝着岸上走的时候,梵音可以清晰的看到他身上的伤痕尽已消失无踪,不过等他再走近一些,她便体会到了那种涨红了脸的感觉。这个人□□的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在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目光就已经不受控制的把他上下看了个遍,最后停在了小腹下面。 她的手里还捧着珍贵无比的青谧镜,自然做不出惊叫一声扔了镜子捂脸的动作,只能就那样沉默的对着他看了又看,最后又沉默着慢慢转过了身子背对着他。从始至终,如果她的脸色没有涨成与嫁衣相同的颜色的话,她的表现完全可以称得上淡定自若处变不惊。 在这诡异的沉默之中,管梨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下身,然后满不在乎的笑了笑,“你若是没看够,尽管回过头来再看看。” 当梵音还只是一个小仙娥的时候,曾有人告诉过她,在面对一个男人的调戏之时,一定不能怯场。所以,听着他话语中再明显不过的笑意,她只是淡定的摇了摇头,答道,“没什么值得一看的。” 管梨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不过等他想要抓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再掰回来的时候,梵音迅速的转身把青谧镜扔给他,然后窜出几丈远蹲下身捂住眼,这些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点停顿。管梨接住镜子之后,目瞪口呆了半天才说,“就冲你刚刚的身手,你都该和崇则当个武将去。” 梵音蹲在原地不回答他,等感觉他穿好了衣服之后才把手从眼睛上拿下来,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你叫我什么?” “管哥哥,”玩闹归玩闹,从今以后她的小命可就握在他的手上了,她自然是一脸讨好的面对他,“管哥哥,接下来咱们去哪儿啊?” “先把那本书给我。”他走近之后冲着她伸了伸手。 梵音连忙把那本天书递到他手上,“其实我偷偷看了一眼......” 她的话未完,就见他皱起了眉。事实上,天书上所写的几个人里面,不仅有很难接近的身份,还有他们两人都认识的人。想要让这些人都再死一次,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除了师诏之外,一共有九个,桃夭不算,还剩八个没解决......”她掰着手指头数了数,然后不由好奇道,“师诏没能转生吗?” “幽冥血海是集天下戾气之处,鱼虾不兴,鸟虫不至。无论神鬼妖魔,但凡葬身于幽冥血海之中,魂魄虽不散,却也再也无法从中挣脱,纵有河图洛书这种神器在手,也无法收其三魂七魄,更不用说再次转生。”说到这里,他颇为感叹的对她说道,“这世上永远都不会有师诏转世,绝不可能。” 梵音也知道他先前说崇则是师诏转世这种话是在哄弄她,可是听了这样不留一丝质疑余地的话语,她还是忍不住觉得遗憾。 “那取出东皇钟的时候,空缺的位置该怎么办?”想了一会儿,她又问道。 “我来补。”管梨很快答道,“好歹还有这面镜子呢。” 从苍梧山逃出来容易,抢了镜子再逃出来却不容易。五天前天地异动之时,为了拦住崇则等人回到天上,他带着一身伤与这些本就难缠的对手又是一战,而偏偏崇则对这镜子爱若珍宝,他从对方手里抢这东西的时候险些就此丢掉性命。 “那时我差点以为自己在抢他的妻子。”一想到当时对方那疯狂的模样,管梨就觉得心有余悸。 “后来呢?”梵音听得入神。 “后来......后来还是我父君出手。”管梨还记得自己在伤重之时,正是匆匆赶到的扶笙救下了他。其实他的父亲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儿子满身是血的模样便动了怒,不惜与天族开战。上古神祇出手,即使是崇则也很难抵挡,管梨这才得以逃出生天。 至此,这桩事情算是把所有人都牵扯了进来。 梵音默默的盯着眼前那本天书,过了一会儿才又想起一件事情来,“三太子还要见我呢!” 就在五天前,放了她一马助她逃出天界的三太子沉歌曾要求她在祁山与他相见,而现在五天过去了,再过两天就是约定的日子。 “沉歌?”管梨猜测了一下其中原因,很快说道,“不要去。” “可是......” “他放过你只是想让你替他办事。”说着,他指了指她一直缠在两个手腕上的红线,“你知道擅动天书为什么会罪无可恕吗?不是因为这天书上记载了神鬼妖魔的事情,而是拿到天书的人从此便可以更改神鬼妖魔的命格。你既是掌管姻缘的小仙,那么从你拿到天书开始,你已经可以替神仙拉姻缘了。” 第22章 与日月兮齐光 若是单单窥视了神鬼妖魔的命格还是小事,此事最大的影响正是那个擅动了天书的人有了可以左右神仙命格的神力。梵音是掌管姻缘的小仙,所以,就在她伸出手去触碰那本天书的时候,她腕上缠着的红线也从此可以对神鬼妖魔使用。简言之,她现在想让哪两个神仙结为夫妻,只要给那两人绑上红线便能做到。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沉歌就是看到了你手腕上的红线,才突然想要放你一马。”管梨寻了块大石躺在上面,像是往常那样望起了天上的明月,一边说一边摇头表示反对,“他想要拿你的红线一用。” “难道他看上了哪个姑娘不成?”梵音很快想到了之前听说过的事情。那时她还在天界与各个宫里的仙娥们厮混在一起,听来了不少传闻。据说三太子虽然顽劣不堪,又端的是英俊潇洒,偏偏不近女色,几千年过去了都没和任何女子亲近过。大儿子不是亲生的,二儿子清心寡欲,就连三儿子都不娶亲,天君还为此犯愁了一阵子,生怕自己再也看不到孙子出世。 “这种事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管梨反问她。 若论对四海八荒的各种传闻的了解程度,梵音确实不会输给任何人,只是她也当真没有听说过沉歌钟情于哪个女子的事情。 “可是如果我不去见他的话......”她有些担心。 “沉歌这个人和他大哥一样,向来信守承诺。你不去赴约惹恼他的话,他说要杀你,就一定会杀你。”管梨说着说着,见她害怕的连脸都皱起来了,这才突然笑道,“我说笑呢,你还是去见他吧,他好歹是天界三太子,说不定还是以后的天帝,卖他个人情,以后也好方便行事。” 梵音的脸上这才恢复一点血色来,“那我后天便去祁山。” “等到你见了他,咱们再去祈泱那边。” “知道了。” 这几天的事情实在惊险,她紧张了这么多日不曾合眼,直到此刻才稍稍放下心来。虽然前路也是凶险万分,不过既然已经踏上这条路了,再害怕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安心下来走一步算一步。 见她眼底有了倦意,管梨随手捡了片树叶,竟然凭空为她变出了一个软垫,指了指道,“睡吧,这里还有我呢。” 梵音觉得一定是对方坑害她的次数太多了,所以现在这样一点点体贴的小恩惠就让她感动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那我先睡了。”她确实是倦了,心中大石落下之后,刚刚躺在软垫上就控制不住的陷入了睡眠中。 管梨这才从另一边站起身,走过来紧挨着她坐下后继续望着月光,只是静静的望了一会之后却又不由自主的把目光移到身边的少女身上。梵音还穿着那身大红的嫁衣,发辫早在逃命之时已经散开,一头青丝披散在身上和垫子上,她睡得香甜,完全察觉不到他直勾勾的眼神。 少女的发丝柔顺又散发着幽香,看得久了,管梨便有些忍不住心中的好奇,慢慢伸出手挑起了她的一缕头发绕在手指上,只是还没等他做出进一步的动作时,一个带着满满戏谑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你想做什么?”密林的尽头,一个突然出现的身影正站在那里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没什么。”管梨将原本绕着梵音发丝的动作硬生生变成了帮她抚平头发。 黑夜之中,扶笙的那双金瞳也变得暗了一些,但是看起来仍然有种蛊惑人心之感。他半眯起眼睛,眼角立刻上扬了一个夸张的弧度,更显得整张脸的表情都像是在嘲笑对方,“你是我养大的儿子,难道还要跟我装正经不成?” 管梨只当没听见,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崇则、社水他们都不是好对付的,你竟然留你年迈的父亲一个人在那里拦着他们,你就当真没有半分羞愧吗?逆子。”边说,扶笙还边做了个哀怨的表情。 管梨慢慢抬起头的把他全身都打量了一遍,面前男子的容颜依然如少年,白发金眸满带慵懒,妖媚到骨子里的模样丝毫不像是传说中庄严不可侵犯的上古神祇,更和他话语中的年迈老父形象半点沾不上边。 神君他嗤笑了一声,再次当做自己没听到父亲说的话。 涂山临近淮水,扶笙从魔族离开之后便来了这里。在苍梧山那场打斗结束之后,面对天族的质问,他只说自己对事情并不知情,然后便不再解释任何事转身就走。虽然天君眼下还没有与上古神祇为敌的心思,但若是天界想对涂山开战,他也会奉陪到底。 “你可是我唯一的儿子,对我来说,这世间的任何事情都无法与你相提并论。”难得敛了笑意,扶笙又走近了几步走到儿子的身前,沉声问道,“你到底懂不懂?” 这话语中的深意想来只有管梨自己能够明白了,所以他并没有避开父亲的目光,面对着对方轻轻点了下头。 得了他这个答案,扶笙才总算是稍稍放下心来,“你要做什么事我不知道,也不想多问,等到你想说的那天再告诉我吧。接下来我可能不会在涂山久留,你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便去祁山那里找我。别忘了,我是你爹,连我都不管你,谁还会管你。” 这番话终于把管梨说的有些愧疚了,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之后,他不由说道,“三日后我也会与梵音去祁山,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过去?” “哦?”扶笙好奇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很快便应承下来,“好啊。” 管梨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会这样不客气,他只见对方答完这句话之后就兴冲冲的挨着梵音躺下了。 “劳累了这么久,我也乏了。”涂山帝君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然后理所当然的准备睡觉。只是刚刚合上眼就觉得身子一轻,再一抬眼便见自己儿子面无表情的把自己甩进了一旁冰冷的湖水中。 狐狸有畏水畏得紧的,也有喜欢在水里扑腾的,扶笙属于二者中间的那个。他不怕水,却也讨厌在水里的感觉,被扔下去之后连忙爬上了岸,倒是不顾忌自己的样子了。这一番折腾很是吵闹,睡梦中的梵音微微蹙起了眉,无意识的舔了舔嘴唇之后才又安心的睡着了,旁边的管梨看着她的小动作,不由露出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他脸上的神情。 那般怅惘。 翌日清早,梵音是被瀑布的水声吵醒的。昨晚为了让她睡得安稳,管梨本是用一个结界把瀑布整个隔绝了,直到早上才打开。现在不比平常,时刻处在危险中的她在睁开眼之后便很快坐起身,然后一扭头就看到了坐在自己身边的男子。 “现在还早,多睡一会儿也无妨。”涂山的扶笙帝君正笑盈盈的看着她。 “君......君上......”梵音吓得连忙站起身后退了几步,战战兢兢点了点头示礼,然后才问道,“您怎么在这儿?” “这里是涂山的地界,我怎么不会在这儿?”看着她一脸懵懂的样子,扶笙就忍不住起了不安分的心思,冲着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梵音乖乖的走近了一些。 察觉到不远处越来越近的那个气息,扶笙脸上笑意更深,又继续朝着面前的她勾手指,“再近一些。” 梵音已经走到离他不能更近的位置,看着他那双明亮有神的金眸,正想着要不要问他想做什么,下一刻便被他突然捧住了脸,然后眼睁睁看他倾身上前。 管梨刚刚穿过密林走到瀑布这边的时候,就看到了一幅让他全身气血都涌上脑子的画面——他的父亲正捧着梵音的脸颊与她相吻。那般美貌的男子与娇俏的少女,少女的半个身子都快歪在那男子的怀中了,实在是很赏心悦目的一幕。 “您这是做什么呢?”梵音不解的看向面前的男子,其实她能感觉到管梨回来了,可是扶笙偏偏不让她扭头,她也无法挣脱出来。 正装着深情的扶笙这才睁开了眼睛,把自己压在手上的唇移开。他从一开始便亲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可惜从自己儿子的方向看过来,着实是看不出真相如何。 “小梨子。”他冲着不远处的儿子打了声招呼,笑容中满是得意。 “轰!”管梨沉着一张脸随手一挥,打得整个瀑布和湖水都发出一声巨响,惊起水花无数。 梵音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得罪了谁,一天下来管梨都没与她交谈。她试着先与他说话,却引来旁边扶笙的阵阵笑声。好不容易在这个栖身处挨到了第二天,三人一同前往了祁山。 天界已经派人来追捕他们了,往祁山去的时候,梵音仍是免不了提心吊胆,直到站在祁山的脚下了才又拿出那本天书看了一页。一共七天,她已经看到第七页,由于师诏无法转生,所以这上面并没有关于师诏的任何记载。不过更奇怪的是,明明青央也已经再次转世,天书上却同样找不到关于她的事情。 “青央是天地间唯一一只天狐,本就与天相通,天命对她来说毫无意义,生死全由她一人,天书上也不会有她的命格。”解释完这些之后,扶笙便与他们道了声别,往祁山深处去了。 梵音和管梨站在原地等了没一会儿,沉歌才终于出现。 “把你的红线分给我一些。”三太子来得匆忙,直截了当的便说了自己的要求。 “那另一半呢?”梵音知道这红线的另一半若不是由她来系便毫无用处。 眼看着她帮他把红线系在手腕上之后,沉歌这才开口答道,“你帮我系在夷绪公主身上。” 夷绪,原本的魔族公主,后嫁与......天界大太子祈泱为妻,也就是如今的鬼族帝后。 第23章 龙驾兮帝服 原本还对此事有些迷茫的梵音几乎是立刻想到了一桩传闻。 那是发生在几万年之前的事了。在祈泱还是天界大太子的时候,老天君曾做主为他定下一门亲事,对方正是魔族的夷绪公主,也是四海八荒出了名的美人。只可惜,在这亲事还未及结成的时候,就传出了祈泱乃是鬼君私生子的事情。 那一场惊天动地的闹剧过后,祈泱被自己曾经的父亲亲自下令压上了天刑台,堪比炼狱一般的刑罚打碎了他的每一条仙骨。而端坐于凌霄殿内的天君面对魔君的质问,不慌不忙的说着,“祈泱他虽非我天族之人,可是这九重天上的太子又不是只有他一个。” 魔族想让公主嫁给一个真正的天界太子,天君更不想让这门好亲事落在别人家的儿子身上。于是,两方商议之下,夷绪公主的未婚夫婿便成了天界三太子沉歌。 这个结果可以说是最圆满最体面的。至于祈泱怎么办?没人愿意去提这件“丑事”。 可就在天界和魔族都在大张旗鼓准备婚事的时候,趁着所有人都没注意,夷绪公主竟然闯到了九重天上,然后在天刑台救下了正饱受噬神钉之苦的祈泱。两人一路逃出天界,受尽千辛万苦,终于在祈泱奄奄一息之时逃到了鬼族。 再后来,祈泱养伤养了很久很久,夷绪就在他尚在病中的时候与他成了婚,以此向天族和魔族证明了自己的决心。 这就是关于现任鬼族帝君与帝后的传闻,句句属实。 而此时此刻,这件事的另一个当事人竟然说出了要破坏这桩美满婚姻的话来。 “夷绪公主已经成婚了,这红线怕是对她无用…”梵音小心翼翼的提醒着面前的人。 谁料沉歌扬了扬眉之后竟然说道,“他们两个早就和离了。” 事实上,和离这个词是凡间才会用的。不过三太子常年在下届与凡人厮混,脱口便是凡人的说法也没什么奇怪的。反正,他的意思梵音立刻就懂了。 “您的意思是……”以防自己理解错了,她又问了一句。 “他们已经不是夫妻了,夷绪公主早在两百年之前就离开了鬼族。”说到这里的时候,一向桀骜的三太子难得露出了一个略带惆怅的表情,似是自言自语的说道,“她在离开祈泱之后,我曾百般劝她再嫁与我,可是她从未应允。” 如果当年那桩事情换另一方来看,又会是另一番模样。沉歌无疑是爱慕夷绪公主的,当那桩婚事落在他的身上时,巨大的惊喜几乎让他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可是喜悦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夷绪便陪着祈泱逃往了鬼族,死心塌地的嫁给了这个原本的夫婿。 祈泱本是天界最受敬仰的大太子,是沉歌从小到大最仰慕的人。小时候的三太子那般努力好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成为大哥那样的人。那时的第一战神崇则甚至还没有出生,幼小的沉歌是看着大哥带兵征战的背影长大的。 可是,后来那桩丑闻的发生,改变了一切。 如今的沉歌已经不想妄谈当年,只是要求梵音为他办成这件事情。 “现在整个天界都在追捕你们,我没办法干涉崇则,不过我这边一定会放你们一条生路。”三太子这样承诺道。 这种条件说诱人也是很诱人。梵音悄悄扭过头去看有些心不在焉的管梨,后者却出乎意料的一直在听着这一切,而且很快便开口替她答道,“那就这样说定了。” “夷绪在离开鬼族之后,就回到了魔族,至今没有离开。”沉歌把地点告诉了他们,然后又是匆匆离去。他毕竟是天界三太子,最近事务繁多脱不开身。 直至看到他的身影消失,梵音才往管梨身边靠了靠,担心的问道,“真的能办到吗?” 他们还没商量好杀祈泱的计划,就要先帮着别人去抢祈泱的前妻,祈泱又哪是那么好对付的人?帮沉歌办到这件事也许不难,但是办成之后会不会惹来祈泱先对他们下手就说不定了。 “也许正可以借此事杀了祈泱。”管梨倒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说完之后就示意她跟上自己,“走,先去找个帮手。” 他们走进了祁山深处。 “找祁凡?”眼见着他们离山中那间小竹屋越来越近,梵音不禁有些不安,“你不是说,最好不要与他有牵扯吗?” “可是我现在很难敌过祈泱。”说着,管梨已经站在距离那间小竹屋不远处的地方,还拦住了她冒冒失失往前冲的脚步,“就站在这儿。” 那是一道看不见的结界,管梨也是来了很多次之后才知晓其中玄妙。现下他仅仅拉着梵音站在结界之外,默默等了一会儿便见竹屋里面走出一个人影。 “哟,今天是怎么了。你老子刚来,你又来了,还带着你的小媳妇。”祁凡连衣服都没怎么穿,就那样大喇喇的走出门,然后随手一挥打破了结界。 管梨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对方,只是省略了寻找神将一事。 祁凡一听就乐了,“你想让我如何帮你?” 梵音能够注意到,对方虽然是在笑着的,可是眼中却有着掩都掩不下去的怒意,甚至是杀意。她不知道这个祁山之主的身份背景,自然也不敢妄加猜测,只听管梨平静的回答道,“把祈泱引去魔族。” “知道了。”祁凡答应的十分爽快,甚至没要求任何代价。 直到走出祁山的时候,梵音还对此事感到十分的不解,她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憋了半天终于问道,“祁凡他,跟祈泱有仇吗?”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大战吗?”管梨突然问起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前任魔君玄戾本是谋权篡位才坐上了帝位,之后又不安分的找借口挑起了天族和魔族的大战。当时大太子祈泱已经叛出天界,天君一时几乎无人可用,于是崇则一个人荡平了魔族大军,杀了前任魔君玄戾,让天界彻底赢了那一战,从此魔族众人至少有两万年不敢对天族不敬。 这让魔族之人倍感屈辱的一件事,曾是四海八荒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事情之一。管梨在九招之宴时就已经提过一次,当时是为了说明崇则到底有多强。如今又提一次,却是为了解释祁山之主到底是谁。 “那个前任魔君玄戾就是祁凡。”管梨在她震惊的目光中淡淡解释了一句,然后才说,“魔族向来是强者为王,师诏当年也是自己打下来的江山。祁凡谋权篡位当上魔君之前,与夷绪公主本是师兄妹,千年的同门情谊,那也是他真心爱慕过的第一个女人。如果没有夷绪公主,他不一定会去夺魔君之位,也不会有大战的发生。” 梵音莫名的就想到了凡间常常提到的一个词——红颜祸水。 那个夷绪公主到底是怎样的女子,竟然能让天、魔、鬼三族的君主或储君为她痴心不改? 她把目光投向管梨,希望知道些许□□的管梨能为她解答。谁知,管梨竟然摇了摇头,说道,“我没见过。” 管梨神君对这四海八荒的美人们向来没有任何兴趣。 “那你为什么如此爱慕青央上神?”这个问题是梵音不知道好奇了多久的事情。她实在是不懂一个男人为什么能对从未谋面的女子有着这样深的情意。 “我并非爱慕于她。”他给出了一个让她意外的答案。 梵音停下了脚步,瞪大眼睛看着他。如非爱慕,又是怎样的感情能让他不惜付出性命的代价? “只要她还活在这世上,只要能让我看到她,这样就足够了。我没权力去爱慕她,没权力对她有非分之想,那种事情只是妄想,对我来说太过奢侈了......”每当说起这些事的时候,管梨的语气总是非常平静的。时不时就让梵音想到了自己在涂山时偶然瞥到的他那一眼。那时的他还是变作女儿身的模样,有着清冷寡淡的眼神,与真实的性子丝毫不相配。 自那之后,她就再也没在他的眼中看过那样的眼神,仿佛当时的那一眼只是个错觉。 “你竟然会这样想?”听他说完之后,梵音看向他的目光更是充满着不可置信,“你不会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吧?先不说你的身份已经足以与她相配了,就算不相配又如何?爱慕别人,又不是什么罪过。” “我......” “你既然想寻到那几个神将救青央一命,那等到事成的那一天,你自会见到青央。到了那个时候,你尽管大着胆子对她倾诉衷情。你还从未说出口过,又怎么知道对方不会同样倾心于你?”身为掌管姻缘的小仙,梵音觉得自己有责任为身边这个人拉一门好姻缘,于是在说完之后就从手腕上又扯下来一段红线不由分说的系在他的手腕上,交代道,“放心,好歹相识一场,我会帮你的。” 她最见不得这种深情的戏码了。如果管梨真的那般爱慕青央上神,她一定会帮他把另一根红线系在青央的身上。 管梨还未及反对就被系上了这种东西,举起手腕看了看之后,却也没有试图把它扯下来。 见他认同了这个办法,梵音适时的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容,“虽然我是站在师诏那一边的,不过现在还是管哥哥你更重要一些。” 自从与他一起逃命之后,她便抓住一切机会去讨好他,以求将来出了什么意外的时候,他能念着她的好然后救她一命。 她这点小心思管梨早就看透了,不过被奉承的感觉总归是不错,听她说完之后,他便又露出了往常的笑容,招呼着她一起赶路。 祁山就在魔族所在的南荒,两人到达魔族地界并没有浪费太久的时间。天书被偷一事虽然是天族的事,可是依上面所记载的事情来说,影响的却是整个四海八荒。因此,魔族本也该派兵追捕偷书的那两个犯人。 “现在的魔君是迦瑟,迦瑟不会派兵的。”在这件事上,管梨很是自信。 “为什么?” “因为他想把自己的姐姐嫁给我父君。而且......”管梨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口,“此前他以为我是女儿身,曾三番两次来我家向我求亲。” 第24章 师诏番外2 师诏这两个字,是养大他的那对人族夫妇为他取得名字。 盘古大帝开天辟地之后,上古洪荒之时各族接连兴起,但也纷争不断。原本执掌天地的神兽一族因为内斗而逐渐衰落,其他各族便都想接替它们做这天地的主宰者。巫族乃是盘古后裔自有优势,偏偏妖族人多势众甚至仗势欺人。 各族都在暗自忖测这场必不可免的战争什么时候才会开始。 而在所有种族之中,人族无疑是很为弱势的一支。洪荒大地,妖兽肆虐天下,天灾不断。即便没有这些纷争灾难,凡人,无疑也是一种寿命极短的存在。 养父母双双故去的时候,师诏才六十岁。对于一个妖来说,这种年纪简直是连人形都变化不成的程度,还应该在襁褓中吃奶呢。可是师诏不同,他在诞生不久之后就有幸误食了一颗丹药,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便像人族的孩子一样正常的长大,直到长到二十岁左右,样貌就再也没有变过。此后的四十年里,他就以这副样貌见证了养父母的其他子孙们长大成人又老去。直到养父母去世,他离开那个家的时候,他的“兄弟子侄”们都以一副苍老的样子与他告别,他却仍是少年模样。 那一家人都是难得的好人,师诏感念他们的情谊,但是他天生性子寡淡,又心知自己无法永远在人族生活下去,便只有默默离开不做解释,然后自己寻了个偏僻的栖身之处像个真正的妖一样修炼。 大概又过了几百年的时间,他终于有了自保的能力,然后开始在天地间流浪。他不知何处才是他的归处,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只是在这纷乱不断的洪荒大地上努力的保住自己的性命罢了。这种时候,很多杀伐都没有理由没有目的,唯有强者才能生存。他不知道什么才叫强者,只是拼尽一切保命。 直至,他被一只妖兽逼得奄奄一息。 那并不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美人救英雄”,因为对方的目的全不在此。那个掩着面容的女子并非是想要救他才帮他杀了妖兽,因为在她轻而易举的让那妖兽化为灰烬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是一脚踩上了他的胸口。 她笑的那样肆意张扬,笑的时候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也会眯起来微微上扬,可是她的语气却不算和善。 “把我的灵珠还给我。”她毫不留情的踩着他的胸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轻轻一挥手就划破了他的衣服,大有将他开膛破肚的意思。 师诏被她这样踩在地上,只能仰躺着呆呆看她。他听不懂她的意思,也无法反抗她的动作。 再然后,当她察觉她想要的东西已经与他彻底融为一体之后,她那弯弯的眉眼立时染上了名为失落的愁色。 “我没办法还给你了吗?”虽然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看到她的神色之后,师诏还是不由自主的问了一句。 “应该是不能了。不过也无妨,那种东西想有便有。”她的忧愁不过是一瞬,很快又带了笑意看向他,那双眸子在扫过他的面容时突然转变为一种淡淡的金色。 “你的真身......”她用那双变为暗金色的眸子看穿了他的真身,但又很快变回了原本的黑瞳,笑着说,“以你的真身,保命不易,那颗灵珠便送给你吧。” 能一眼看穿别人的真身,这样的本事几乎是罕有,毕竟师诏并非小妖小怪。所以,他很快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你是......天狐?”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问出口。 天狐是有通天之术的仙狐。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千岁即与天通。 天地间也就只有那么一只。 “我更喜欢别人叫我的名字,我叫青央。”她并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 直到青央离开之后,师诏才终于想通了她所说的“灵珠”是什么。他还没有忘记,自己能在诞生之初就化为人形正是因为误食的那颗丹药,想来那颗丹药便是她所遗失的灵珠。可惜,他没办法还给她了。 他以为自己与她的缘分至此便罢。 只是...... “你叫什么名字?” 当他伤痕累累的站起身之后,他听到了这样一句话。而当他抬起头之时,去而复返的她已经不再掩住真容。 这天地间唯一的一只天狐,这天地间最擅魅惑之术的狐妖,竟有着那样清丽绝俗的一张脸,清清冷冷的带着淡漠,仿佛将这天地万物都拒之千里之外。 狐,无论是妖狐还是仙狐,都本该是妖媚惑人的。 也许,天狐正是因为如此才会与众不同吧。 一时看愣的师诏此刻还没有意识到,与众不同的不是天狐,只是青央这个人而已。 而当青央笑起来的时候,那种清冷难进近的感觉便消失的无影无踪,那弯弯的眉眼带着柔意,比那从枝叶间隙洒下来的阳光还要暖一些。她看着他,然后笑着说,“你吃了我的灵珠,也算是与我有缘,若你当真无处可去,从此便与我一起吧。” 青央从不缺侍从,她座下神将各个善战又衷心无比,她完全不需要这种从路边拣来的人为她做什么。她不需要他为她出生入死,也不需要他对她效忠。她只是在无意看破他的真身之后想要庇护他而已,她的善心让她给了这个可怜的少年一个栖身之处。 当她向他伸出手的时候,还在挣扎着准备站起身的师诏只犹豫了一瞬,便也拉住了她的手。 师诏觉得,那一瞬间,自己可能也赌上了自己的一切。 再后来,她带着他回到了妖族。 天狐可以通天,却不通人情世故。青央在诞生之初并不知善恶为何,直至后来才渐渐能够分辨善意,她只知别人对自己好一分,她便要还十分。东皇曾经顺手救她一命,她便拼尽自己的性命只为报答他。如今巫妖二族势同水火,她也为了那个救命之恩义无反顾的加入了妖族的阵营。 师诏跟着她回到妖族的时候,她已有了那三千神将。其实三千只是一个模糊的数字,真正的人数也许远超于此,也可能不足此数。他们的真身各自不同,其中甚至不乏传说中的神兽。妖族一向是个肆意妄为的种族,当他也加入到这个阵营之后,无论是那三千神将还是其他妖神都对他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他像是一个珍奇异兽那般,被无数人打量过。 “新来的?”东皇一向与青央亲近,听闻她又带回来一个人之后,便好奇的过来看他。 “竟然长成这个样子?”这是对方的第二句话。 青央座下三千神将,各个俊美不凡让人见之不忘。师诏也长了一张很好看的脸,没人会否认这一点。可是偏偏好看的太过平凡了,毫无出彩之处。 “真是一张见过就忘的脸。”不知哪个人得出了一个结论。 东皇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拿所有人来调侃,其中中招最多的无疑就是师诏。他这个人,从长相到性子,都太无趣了。而东皇正是喜欢打趣这种无趣之人。 师诏对这个妖族的皇所说的一切都并不在意,他只关心他所侍奉的主上如何。 其实对青央来说,他并非是特殊的存在,他一直知道这一点。她有数不清的侍从,他们都对她忠心耿耿,而他也在这些人之中。他并不奢望她能注意到他,他只希望自己能够做好本分之事,和其他人一样在这纷争不断的洪荒大地守护她平安无忧。 随着年月的增长,他的性子越来越寡淡,实力越来越强。而在盛名之下,他却全无野心。 师诏与青央最亲近的东皇太一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东皇是这上古妖族至高无上的帝皇,而且远不满足于此,他要做这整个洪荒大地的王者,他要自己的统领的妖族成为这天地的主宰者,他要凌驾于天地万物之上。他认为天地不仁,他便逆天而行,他要天道也为自己臣服。 而他,只差那么一点便能做到了。 师诏在来到妖族之时,东皇与妖皇两人便已经寻到了天界成立了天庭,他们自封了天帝,青央座下的这些侍从们才因此被称作神将。师诏还记得东皇第一次坐在那九重天上的高座上时,曾经翘着腿悠闲的俯视下界的芸芸众生说道,“你们看,只有坐在这里,才再也无需仰视一切,不必被天地蔽目。” 那时的青央难得化作了狐狸的本形,偎依在他身侧听他说着这一切。她可与天相通,对这世间之事一向看得很淡,甚至能够察觉出事情的结局,可是在这个瞬间的时候,她还是为他所说的一切而眼中一亮。 师诏就站在那两人不远处的地方,他能看到她眼中的神采,那是他第一次有些羡慕那位东皇。可这天地间只有一个东皇,他与东皇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没有野心更没有对方的实力,而且他对这些也毫无兴趣。东皇看向这天地的时候,师诏看向的永远都是青央。 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就在他默默的羡慕东皇之时,他的主上却以原形跑来了他这边。 “师诏。”青色的小狐狸趴在他的脚边仰头唤着他。 他整个人还是愣着的,身体却已经不由自主的动了起来,蹲下身将那只青狐抱在怀里,然后听对方兴致盎然的说着,“这九重天上的景致确实不错。若是妖族真的赢了这一战,我们就在这天界生活如何?” 他不知主上所说的话有何深意,他只能听到自己克制着情绪说出的话,“主上您去何处,末将自然追随于您。” 一切纷争结束之后陪伴她生活在这九重天上,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未来。如果真的能够成为事实,他此再无遗憾。 可惜,天不遂人愿。 他甚至没能履行自己的诺言追随于她。因为,她死了,他却不能死。 兄长死去之后,东皇悲愤之下与十二祖巫同归于尽,巫妖二族皆是损失惨重。至此,巫妖大战算是告一段落。这些事情本不该被师诏放在心中,只是在一切归于平静的那一天,青央一时兴起竟然叫他化为真身看一看。 面对她的要求,他向来是想也不想便服从的。在女子带着笑意的目光中,他终于化为了自己的原形。可就在他以真身出现在她面前之后,她却突然将他禁锢在结界之中。 “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回到你身边。”离开之前,她似是这样轻声说了一句,语气里又带着几分不确定。 他看着她脸上的怅惘之色,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冲破这层结界。在这屏障之中,已经变回真身的他无法施术。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看着她越走越远。 他不知道她想去做什么,但他平生第一次想要违抗她的命令,只因心中的不安。那种不安之感几乎将他扼杀,即使是在战场上濒死之时他都从未体验过这种恐惧,深入骨髓让人浑身发颤。 她所能信任的神将们已经死的一个不剩了,如今连他都不在她的身边...... “嗥——” 那一日,本在收拾残局的妖神们都听到了来自远方的狼吼之声,那一声悲鸣震天动地,荡进人心之中,无论神鬼妖魔皆是心神一晃几乎跪倒在地。 扶着青央尸身的那个神将承受不住这声嘶吼,双手捂住耳朵的时候,青央的身子就那样直直的朝着地上倒去,直到眼看就要跌在地面之时,又被另一双手托住了身体。 “......青央......”这是师诏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可她却听不到了。 他带着强行冲破结界的满身的鲜血,抱着她的动作轻柔无比,仿佛稍稍用力她就会消失在他怀中一样。 在师诏变回人形托住青央的尸身之前,他是以真身来到此处,众人也是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原形。比起那些生来高贵的神兽而言,他的真身不过是一只通体墨黑的狼,在这洪荒大地本该是最为弱势的存在。 可是他太强了,他为了她一向战无不胜无所不能。他的强,可以让人们忽视他的真身不过是天地间最平凡的种族之一。 青央最终还是在他的怀中化作了灰烬,随风消散。他瘫跪在原地,任凭周围的人议论不断,都毫感觉。最后,当那些在巫妖大战中有幸存活的妖神们终于发现东皇钟不见的时候,他们再一次的围住了他,要求他把那件天地至宝交出来。 “此战如有意外,我要你不惜一切守住那东皇钟,你记住了吗?”这是青央曾对他说过的话。 他对她所说的任何一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且毫无违抗。所以,他最终还是在她消失的那个地方站起了身。 那一战,他连自己手中拿的兵刃是什么都忘了。他只记得自己麻木的与所有人打了七天七夜之久,然后才带着东皇钟冲出重围。 天地之大,却再无他的容身之处。 他只有去了她曾经很喜欢去的苍梧山。苍梧山在南荒,南荒是魔族的地界。此时的魔族还是一片混乱,没有统领又纷争不断。 最后,他踏着堆积如山的尸体踏上了一个种族的君主之位。 他对一切都毫无留恋。无论是曾经做为妖族神将的过往,还是做为魔族帝君的现在。他满心所想所念的皆是那个女子的一颦一笑,而他还没能做到她要求的一切,他便不能了结自己这条命。 他在魔族做了好多好多年的魔君,然后终于寻得了不让东皇钟落入任何人手中的办法。 幽冥血海,集天下戾气之处,鱼虾不兴,鸟虫不至。 只是,在他葬身于此的时候,他仍是记得青央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回到你身边。” 他会等,无论变成什么样子,哪怕自己已经成了一缕幽魂,他仍然会等。 * “你是妖吗?”水雾缭绕之间,岸边的少女在见到他的时候诧异的脱口而出。 瀑布下的石台之上,管梨懒洋洋的抬眸看向她。面对她的困惑,他只是淡淡一笑,微微垂下的眸子隐藏了其中的些许波澜,“算是吧。” 第25章 聊翱游兮周章 那是一件双方都不愿意提起的往事。 由于一次意外,管梨只能以女人的身份出现在外人面前,而“年少无知”的魔君迦瑟则对这个貌美的涂山帝姬一见倾心,不惜亲自前往涂山求亲。当然,不堪烦扰的管梨很快就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了他。两人在大打出手之后,倒也没有因此结仇。 “虽然表面看起来没什么,其实他还是很介意这件事的。所以,”管梨突然笑了笑,说道,“如果他敢派兵追杀我,我就说他是因为情伤想要报复我杀我灭口。” 这个人的心一定是黑的吧......梵音默默想了许久之后,还是没敢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只是有了另一个疑问,“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那桩与云中君的婚事?” 那场婚事虽然是老天君的主意,但是最后做主的还是将要成婚的那两人。以管梨对迦瑟的态度而言,他并不像是一个喜欢拿这种事情解闷的人,那又为何要答应“嫁”给云中君呢? 听了这个困惑,管梨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答道,“相信我,你并不想知道真相。” 管梨总是喜欢强迫她听一些她不想听的事情,难得这样“体贴”一次。只要猜测一下他都不愿意说出口的真相是什么,梵音就觉得后背一阵发凉,连忙噤了声不再问下去。 两人来到魔族地界,自然要先去求见魔君。这里并没有梵音所想象的那般幽森阴暗,穿过迷雾来到宫殿之后,就是与天宫相差无几的宏伟明亮。 管梨仗着自己与迦瑟的关系还不错,另有把柄在手,于是肆无忌惮的直接向其提出了要求,“我想见夷绪公主。” “你想见我姑姑做什么?”迦瑟还是很警惕他的。托那场偷盗天书的意外所赐,九招之宴被迫中止,各族都在全力追捕这两个犯人,魔族虽然不想派兵,但是同样不想与这两人扯上关系。 管梨还未及回答,魔族的一个侍从就匆匆前来禀告道,“陛下,鬼君亲自前来求见。” 鬼、魔两族一个在东荒,一个在南荒,本是互不干涉互无牵扯,直至夷绪公主嫁了祈泱才有了一层姻亲关系。所以,鬼君亲身来到南荒求见魔君的可能性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他曾经的妻子。 一听来者的身份,在面对管梨时还算平静的迦瑟却立时变了脸色,丝毫不掩话语中的怒意,直接回绝道,“不见。” “可是......”侍从面有难色,毕竟前来求见的人也是一族君主。 “都已经做出那等忘恩负义之事了,竟然还妄想踏足我南荒?简直是笑话。”思及过往之事,迦瑟的目光越加狠戾,说出的话也丝毫不留情面,“告诉他,如果他当真想见我姑姑,便去苍梧山跪个七天七夜,看我姑姑到底不会见他。” “是。”君上已经动怒,侍从又哪敢违抗命令,连忙领命出去了。 照理说,夷绪公主是迦瑟的亲姑姑,那祈泱便是迦瑟的亲姑父。如今这姑父与侄子的关系闹得如此僵硬,倒是一件奇怪之事,躲在管梨身后安心看戏的梵音不禁暗自琢磨起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听迦瑟的意思,祈泱与夷绪和离似乎是因为祈泱做了什么对不起夷绪的事情。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九招之宴之上迦瑟用青谧镜诱使祈泱与沉歌大打出手,想来也不全是为了报大战的屈辱之仇,更多的是为了给自己的姑姑出气。 还真是错综复杂的关系。 “夷绪公主在苍梧山?”相较起她的胡思乱想,在旁边听了半天的管梨却听到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 迦瑟本也没打算瞒着他,索性答了一句,“是,不过你若是想见她,一定要先给我一个理由。” 管梨用了“我想杀他。”这个最直白最骇人的理由换来了迦瑟的认可,然后从对方口中听来了这件事情真正的前因后果。 天地诞生之初,飞禽以凤凰为首,走兽以麒麟为尊。可是龙汉初劫之时,神兽一族内斗争权,彼此之间算是打了个你死我活,导致神兽一族从此没落,及至今时今日,有幸存活于世的仅用手指便能数的过来。而就在这现存的几只凤凰里,几千年前又诞生了一只小凰鸟,取名陶陶。陶陶的父母深感族内人丁凋零,无法再与同族之人通婚,便动了将陶陶嫁去别族的心思。现今的各族之中,天族本该是个最好选择,可惜他们神兽一族一向不肯屈居人下,更不会让唯一的女儿去九重天上受那诸多规矩的束缚。所以,他们在百般挑选之下,选择了原本是天界大太子,现在是鬼族君主的祈泱。 没有人知道他们准备将真正的鬼后夷绪置于何种境地,这场联姻就这样光明正大的开始进行两族的交涉。当夷绪在鬼族宫殿内见到陶陶的时候,她便心知自己的夫君已经默认了此事。而在那个不明真相的少女仰起头问她,“你是谁?怎么会在祈泱哥哥的屋子里?”之时,她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便转身离开鬼族,离开东荒。再然后,她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等来祈泱的半句解释。于是,她把两人成婚之时的信物砸的粉碎派人送了一半回鬼族。 你我缘尽于此,从此各自珍重,再无瓜葛不做纠缠。 “以我姑姑那样的性子,又怎么会容忍自己丈夫的身边出现另一个女人,莫说是侧妃妾室,哪怕是无名无分也不行。”这并非是一件极其隐秘之事,鬼族和魔族都已经人尽皆知,所以迦瑟才会轻易告知他们。 无论自己的夫君身份地位如何,这天底下就是有一种女子,眼中揉不得半点沙子,哪怕事情只是有了一点端倪而已,她也会毫不犹豫的舍下一切,只为了自己心中唯一的执拗。凡人总道神鬼妖魔皆已跳出六界之外,无七情灭六欲,却不知仙凡其实毫无区别,也有着数不尽的悲欢离合恩怨纠葛。 “当年在九重天上,是我姑姑救他离开。等他成为天族叛徒,又是我姑姑不顾他的身份转变,心甘情愿嫁与他为妻。如果没有我姑姑,又怎么会有今日的祈泱?他倒好,只会做这种薄情寡幸之事。”迦瑟对祈泱积怨已久。而等到时隔两百年的今日,对方才三番两次前来魔族求见,他又怎么可能让其如愿? “你们两个想见我姑姑可以。只是有一点......”年少的魔君突然将目光落在了梵音手腕上的红线上,“如果你们敢给我姑姑乱配什么姻缘,小心走不出这南荒之地。” 梵音被他的眼神看得一个激灵,连忙捂住了自己的手腕又往管梨身后缩了缩。管梨不动声色的挡住她的身影,才又平静的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迦瑟不屑的轻哼了一声,“早在你们出现之前,沉歌已经三番四次的前来魔族向我姑姑求亲。我告诉你们这些事情,就是为了告诫你们不要帮他这个忙。否则,便是我魔族的敌人。” “沉歌又有什么不好的?”管梨问道。 “他?”迦瑟想也不想便答道,“确实没什么不好的。可是,他是天界三太子,是祈泱的三弟。天族的太子统统都是一个德行。我不相信他能比他的大哥好到哪里去。” 当年的天后隐瞒身孕嫁给天君生下祈泱,然后又与天君生了社水与沉歌。所以说,祈泱虽然与天君毫无关系,但却仍是沉歌同母异父的大哥。迦瑟对祈泱有怨气,便也连带着不喜沉歌这个三太子。 “那我们怎么办?”在前往苍梧山的路上,梵音对目前的状况十分忧心。迦瑟和沉歌,哪一个都不是好惹的,可是他们却势必要在两者之间选择一个,然后做出得罪另一人的事情。 “静观其变。”管梨永远是一副不知忧愁的样子,哪怕事情闹成了这个样子,他仍是满不在意。不过在经历了桃夭那件事之后,梵音已经不会再认为这个人当真毫无计划。每当他“静观其变”的时候,往往都已经布置好了一切。 相信他就可以了......梵音一直这样劝慰着自己。 苍梧山景色如初,只是相较九招之宴时冷清了许多。两人寻到夷绪清修的地方之时,正巧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也在那附近徘徊着。 “你当真不与我回祁山?”祁凡孤身站在那水池之外,难得一改平日里那副嬉笑之态,神色间略带愁色。 梵音看不到那水池边的景象,只能听到一个轻快的声音笑着回答,“你又当真是想带我回祁山吗?难道不是想与祈泱置气?沉歌胡闹便罢了,你怎么也跟着他们闹?” “你与祈泱的家事,我无意干涉。可是这一次沉歌找上了小师妹,我也只能陪他们闹一闹。”说话的时候,祁凡的眼神有意无意的落在了梵音与管梨隐藏身形的地方。 不小心与他的目光对视的那一瞬间,梵音可以肯定对方是在看自己。只是听着他们的对话,她却只有满肚子的疑问得不到解答。 “小师妹?是师父经常说起的那个小师妹?”听到这三个字,水池边的那个声音立刻来了兴致,然后所有人都能听到这声音越来越近,“我很早便离开了昆仑,还从未见过这位小师妹呢。” 话音未落,一个女子的身影已经从那重重屏障之后闪了出来。那无疑是个极其美艳的女子,一双丹凤眼带着说不出的风情万种,偏又艳而不媚,带着几分脱俗出尘的气质。 “两位既是为我而来,何不现身一见?”她的目光也落在了梵音所在之处。 本就没指望着能隐匿多久的两人很快便现了身形。管梨在四海八荒的辈分极高,因此见了这位夷绪公主也无需主动示礼,开口介绍了一下自己与梵音便罢。夷绪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过外界的事情,听他说完之后,仔细思虑了片刻才想到了最近传得人尽皆知的那桩事情。 “你们偷了天书是不是?”想到这一点之后,她便像是忘记了自己的初衷一般,兴致盎然的与他们聊起了这件事。 梵音一头雾水的看着眼前的场面,在听迦瑟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她本还以为夷绪在深受情伤之后会是一副愁容不展的模样,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带着一脸轻松的笑容,而且丝毫不像是强颜欢笑。 该不该开口问问怎么回事?她犹豫了好半天,几次想要张口又把想问的话咽了回去,最后只能偷偷扯了扯管梨的衣角,用眼神询问他现在该怎么办。 谁知,管梨还没回答她,夷绪却是先看穿了她的心思,目光落在她手腕缠着的红线上,这才问了一句,“这红线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沉歌既然请你帮他这个忙,你便帮他一次吧。”说着,便朝着她伸出手,示意她将另一段红线拿来。 “可是您不是不想......”梵音的话说了一半就被管梨制止了,在他命令的眼神下,她只能乖乖把另一段红线递给夷绪。 “只要我系上了这段红线,你便可以对沉歌交差了。”夷绪似是毫不在意这件事一般,很快就将那段红线系在了手腕上,然后说道,“你无需担心我的意愿。因为,即使我系上了红线也毫无用处。沉歌他并不知道这件事的实情。” 实情?梵音隐约觉得事情要向自己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 “若是祈泱真的做出了那种负心薄幸之事,我早在两百年前便会找他寻仇。”祁凡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瓜子之后,边嗑边说道,“你们从迦瑟那里听到的事情不过是人云亦云。” 夷绪与祈泱仍是夫妻。 祈泱从未动过迎娶陶陶的心思。 夷绪从鬼族离开不过是为了在南荒之地养病。 祁凡至今仍是恼怒心上人被抢走一事,所以才会借着管梨的请求顺势将祈泱引来南荒,让迦瑟这个孝顺的侄子去为难那位鬼君。 听完这一切,梵音那本就不算灵光的脑子用了好久的时间才反应过来一切。而这些事情说到底还是别人的家事与她无关,最让她震惊的是祁凡紧接着说出的话。 “找祈泱麻烦的机会于我而言有很多。你想知道我偏偏插手这件事的原因吗?因为沉歌将你牵扯进来了。既然你来了这里,我又怎么能置之不理呢?梵音小师妹。” 第26章 灵皇皇兮既降 梵音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也不想听懂。祁凡还在饶有兴趣的等着她回答,她却只能艰难的咽了下口水,用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个人,然后不动声色的往管梨身后站了站才说道,“我可不可以不听你们说这件事?” 每当她知道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她就离大祸临头又近了一步。所以,虽然她也对对方口中所说的“小师妹”一事很感兴趣,眼下的情形却让她立刻收回了这个想法。 “我叫你小师妹,难道你就不会好奇那个被自己忘记的师父是谁吗?”祁凡也不强迫她一下子接受这个事实,只是循循诱导她自己问出口。 梵音当然想知道。不过比起自己的好奇心,她还是更怕知道的太多招来祸患。她能沦落到今时今日这种境地,可不就是因为好奇心太盛惹得祸。 “不想。”她坚定的摇了摇头,说完就朝着自己唯一的“救星”瞪眼睛,希望他能开口制止对方。 而身为她唯一的“救星”,管梨却丝毫没有理会她的暗示,反而在认真的思考了一下祁凡说的那些话之后,突然对着身边的她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然后轻轻眨了眨眼睛。 他想听......他竟然想听。 梵音还未及阻止他,就被他及时的捂住了嘴,紧接着便听到他对祁凡说道,“说说看。” 梵音觉得自己那不算灵光的脑子又在关键的时候灵光了一些。她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也许管梨根本不是为了祈泱的家事或沉歌的请求才来到魔族,他一直是心不在焉的模样,因为他无意插手这些闲事,其实他的真正目的正是祁凡口中的“师父”。 他借祈泱与夷绪之事请求祁凡引祈泱来到魔族,他答应了沉歌的请求,他故意将来龙去脉告诉祁凡,这一切的一切却并不是为了祈泱,而是为了祁凡。他想把祁凡引来魔族,因为他刚刚得知祁凡和夷绪的师父也正是梵音的师父。他心知一直装傻的祁凡不可能轻易说出这件事,所以才会费了这么大的周章让梵音见到祁凡和夷绪这两个师兄师姐。 祁凡其实是可以继续装傻的,可是如今夷绪也在场,就算他继续装傻,管梨也会诱使夷绪说出这件事。 对于怎样杀祈泱,怎样插手祈泱、沉歌、祁凡和夷绪这四人的感情,管梨其实毫无计划,因为不感兴趣。从一开始,他的计划都是关于自己的真正目的——他想知道梵音的师父到底是谁。 梵音还记得自己只是随口对他提过一次自己的师父,却从未想过对方竟然如此在意这一点。听他这样问出口之后,被捂住嘴的她努力的挣扎着,终于在他的手上狠狠的咬了一口,可是下一刻对方就面不改色的把那只手变回了原形。梵音只觉得自己咬了一嘴的狐狸毛,而那只毛茸茸的爪子还刻意的往她嘴边送了送,她唯有紧紧抿起嘴唇不再试图做什么反抗。 一旁的祁凡很有兴致的看完了两人间的动作,本来不想回答管梨的他也在瞬间改变了主意,爽快的说道,“既然你这么感兴趣,那我告诉你也无妨。你可知现在的昆仑之丘住着谁吗?” “昆仑山?”听到这个地方,管梨总算是稍稍变了脸色,不像是诧异,倒像是心中某些想法终于被确认了一样,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昆仑山,世上何人不知昆仑山?昆仑山这个地方,对于凡人来说是个仙境,对这四海八荒的诸神来说也是仰止之地。昆仑山的仙主是与东王公比肩的西王母,山中又有陆吾神守护,更不用提近十万年来不断前往昆仑山避世而居的几个上古神祇。白泽、重明等人人尽皆知自不必说,有些小辈神仙们在成仙之前并不知晓的仪姬公主可是这天族辈分最高的人,而那玉虚宫的苏世神君更是威震四海八荒。 “仪姬公主我知道,苏世神君是谁?”被迫听了这么多的梵音抹了抹嘴边的狐狸毛,小声的问了一句。她的原则一向是能不听则不听,如果已经听完了那就要弄个清楚才行,不然哪对得起自己听了这些的后果。而一向自认消息灵通的她却从未听说过苏世神君这个人,自是好奇不已。 只是,听她问出这句话之后,夷绪的脸色却变得十分古怪,“你连师父这个人都忘了?”她在嫁去鬼族之后,常听师父说起这个小师妹,不过一直没有机会见上一面,直到今日听祁凡说小师妹已经忘了之前的事情,她本以为充其量是忘记了师父是哪个人,但却未曾想过对方连苏世神君这个人的存在都彻底忘记了。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你可听过这句凡人所作的诗词?苏世神君本是这天地间仅剩的一只麒麟了,他的名字就是取自于此,虽然不是一开始的名字,不过他不愿提起天地初开时用的本名,四海八荒便都是用这个名字称呼他。”祁凡一本正经的解释完之后,便又换上了那副慵懒的神情,笑呵呵的说着,“苏世神君从不收徒,不过他一向喜欢美人,一时兴起之时说自己要广收门徒,便有无数美人在昆仑山脚下供他选择。想当年,那可是整整三千人啊,他就挑了我和师妹两个人,从此之后我们两个就在昆仑山伺候他,历经千辛万苦,苦不堪言啊......” 他滔滔不绝的说着,边说还边露出了一副哀怨的表情,梵音站在一边傻傻的听着,越听越觉得这个苏世神君简直是十恶不赦仗势欺人的好色之徒。而另一边的夷绪在他开口的时候本来也想说些什么,可是在听了一会儿之后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干脆附和着点点头。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祁凡终于说完了,一直默然不语的管梨才不紧不慢的补上一句,“除了名字的事情,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乱编的,别当真。” “什么?”梵音怔了一下,这才想到管梨曾经提醒过自己,祁凡说的话大部分都是信口开河瞎编乱造,没一个字是真的,偏偏她又不长记性的中招了。等她反应过来之后抬起头看向对面,果然看到那对师兄妹挑了挑眉相视一笑,笑的不怀好意。 “总之,这个苏世神君就是你的师父。身为你的师兄,师父与你的事我本不该多言,可是如今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对你出手,那就怪不得师兄多管闲事了。”逗弄了她一番之后,祁凡终于敛了笑意。他的话是对着梵音说的,眼神却落在了管梨身上。 管梨不动声色的把梵音往自己的身边拉了拉,没有说话。 梵音乖乖的站在自己的“救星”身后,左看看右看看。她能感觉到他们是在无声的交锋,但却仍有很多困惑没能得到解答。诸如那个苏世神君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自己又为何会忘却这段经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之前的修炼而导致的记忆不完整,甚至从未细究过自己印象中的师父到底是谁。不过如今仔细一想,自己从不深想这个问题的原因可能正是外力所致,而不是自己不想去想。 无声的对峙持续了很久,祁凡一直是懒洋洋的模样,相较之下,管梨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半刻过后,祁凡再次扬起了嘴角,“不过是一只还未成气候的狐狸精,你老子都不敢......” 他的话还未完,几人头上的天空突然发出一声异响,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轰”声,但又不同于雷声。梵音忍不住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却是让人心中一惊的场面。 原本明朗的天空此刻如同黑云压顶一般暗无天日,而定睛细看则会发现那并非是黑云,只是数不清的天兵天将立于云端所致。三万?五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军队就那样出现在了这南荒的天空上,仿佛将整片天都遮蔽住不留缝隙。玄色兽面锁子甲加身,放眼望去,大军之中将士们神色肃穆,只待主帅一声令下便会荡平敌军血染大地。而在这遮天蔽野的军队的最前面,被拥簇着的主将一身银铠,用来束住头发的半副银盔上垂下来红色的绳结,上面吊着两个精巧的小流苏随风飘着不时拂过脸边的发丝,美得如同一幅画。即使气势凌厉,云端上天界第一战神崇则那副清俊的模样还是不似一个武将。 而这个惊心动魄的阵势除了让梵音稍稍晃慌了一下神,并没有让在场的任何人蹙起眉头。几人皆知对方为何而来,但是丝毫不以为意。 身为被追捕的对象,梵音大概是唯一一个会为此紧张的人了。可是这些日子以来频频的惊吓也让她练出了几分波澜不惊。面对这种场面,她在一瞬间的慌神之后很快想到了“如何逃跑”这个问题。依管梨现在的实力,硬碰硬的与其抗争是完全不可能的,就连逃命都是个问题。而崇则显然还怀着对青谧镜被抢一事的怨气,不可能手下留情。 这种时候,如果有个帮手就好了......梵音觉得自己一定是将平日里的聪明才智全部攒起来用在这种危急时刻了,她只是刚刚有了这个念头,下一刻就灵机一动朝着祁凡喊道,“师兄!” 祁凡被她喊得一愣,正想着问她何时有了觉悟接受了这个事实,就听她又接着说道,“师兄,其实我已经跟他成亲了,你知不知道?” “什么?”祁凡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很快就看到眼前的少女突然抱住了管梨,然后颇为强硬的对着对方的嘴唇吻上了上去。 这个场面实在是让人看得目瞪口呆,等到回神的时候,梵音已经拽着管梨跑远了。而被留下的祁凡看着他们的背影,终是慢慢扬起了一个笑容,“有意思。” 犯人逃走,天兵天将本欲出手抓捕,但却被祁山之主拦住了脚步。看着被拥簇在最前面的那个老对手,祁凡笑了笑刚想开口,已将兵刃抽出的崇则却突然怔了一怔,紧接着,两人都将目光投向了突然出现的那个身影身上。 “昆仑自有昆仑的规矩,上神还是请回吧。”那是个根本无需自报名讳的人,淡淡的一句话便已让这杀气冲天的场面顿时静了下来。 “苏世神君。”崇则自然猜得出来者的身份,只是在略施一礼之后还是要说道,“可是这里是南荒。” “纵使南荒并非昆仑地界,但这六界之中,本君站在何处,何处便是昆仑。” 第27章 猋远举兮云中 在保命的时刻,梵音的羞涩永远会消失的半点不剩。拉着管梨一路狂奔之后,确认那些天兵天将没有追过来,两人才停下脚步,在一处不知名的偏僻之地暂时躲避。 只剩两人单独相处之时,面对管梨那质疑的眼神,梵音连忙摆了摆手解释道,“这是个误会,我对您绝对没什么非分之想。” 当时情况危急,她在灵机一动之下想到的自然是找看起来很强的祁凡帮忙。而祁凡对管梨的敌意很明显,就算是由她开口相求,对方也不一定会出手相助。无奈之下,她只能想到反过来利用对方对她的“关心”和对管梨的敌意。毕竟,如果祁凡真的气恼管梨对她出手的话,她越是与管梨亲密,对方也就越是气愤。以祁凡的性格而言,定然不会让自己的“敌人”落在别人的手里。 “所以你放心,他在亲手打死你之前,绝对不会让别人杀了你的。”梵音颇为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 管梨连瞪她的心思都没有了。这个计划听起来倒是有几分机智,可是这一切后果都是建立在别人来追杀他这件事之上。不论是哪一种可能性,除了追杀他的人换了,其它并无区别。 “若是不用这个办法,刚刚那个场面,你又能怎么样?”她不服气。 “我自有我的办法。”这样答了一句之后,他便沉默着坐下。 “有点奇怪。”见他不说话,梵音大着胆子继续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难道你的伤还没好吗?” 比起那个不存在于记忆中的师父,她更好奇的其实是与自己命运紧紧相连的这个人。在她的心中,管梨无疑是很强大的,并不会轻易输给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可是近来她却经常有一种错觉,觉得身边这个人有些力不从心,有时很强,有时却轻易就落了下风。而且,在费心费力打听她师父的事情时,他还会经常陷入一种漫不经心的状态中,丝毫不像是往常的模样。 他们要做的事情才刚刚开始,他就如此心不在焉,梵音觉得自己有必要关心关心他。毕竟,她还要靠他来保住自己的小命。 “我还有一些旧伤。”在她“热切”的目光注视下,他不得不透露了实情。 “旧伤?什么旧伤?”她连忙问道,“青谧镜也没办法治好吗?” 虽说是旧伤复发,但是从外表看来却丝毫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管梨摇了摇头之后,却也没有回答她到底是什么旧伤,仍然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在想事情,梵音自然不会打扰他思考,便掏出了那本天书翻到了今天要看的一页,这也是最后一个神将了。只是在看了一眼之后,她就险些把手里的书扔了出去。 除了师诏之外,成功转生的九个神将中最后一个转生到了天族,也就是现在的天界二太子社水。 比起又要杀一个太子这种难上加难之事,梵音的第一个反应无疑是自己与沉歌的梁子要结大了。三太子就这么两个哥哥,而且兄弟感情一向不错。现在这两个哥哥竟然都是青央座下神将转世,他们也就势必都要死在管梨的手上。等到那个时候,即便他们说出了实情,以三太子那个性子来说,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见她一副纠结的表情,管梨瞥了她几眼,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她发生什么了。梵音如实告诉他,然后又感叹了一句,“为什么同样是转生,有的人好命,有的人就要承受一世痛苦呢?” 在转生的九个神将中,有祈泱和社水这种身份尊贵的天界太子,也有桃夭这种不为三界所容的邪妖,而在转生为凡人的几人里,也分了高高在上的诸侯王爷和地位卑贱的戏子。上一世,他们都是上古神祇,征战沙场。而这一世,身份各异经历也全然不同。 听她说完之后,管梨难得沉默了一下才答道,“神将转生不同于凡人。当时皆是死于非命的那几个神将能够转生已是不易,凡人凭借前世善恶转世投胎,他们几个今世的身份却只能凭着侥幸。” 侥幸为仙胎生来为神,或不幸为人受尽生老病死之苦。 “而且,祈泱也不见得是好命。”想了想,他又添了一句,“天君与前任鬼君的恩怨与他无关,他其实是那件事里最无辜的人。” 一件关于私生子的丑闻,无论如何,孩子都是最无辜的人,可是在天界,祈泱却成了承受全部罪过的那个人。天君在震怒之下把这个最疼爱的儿子折磨的奄奄一息,甚至有了杀意。而整个四海八荒在议论此事的时候,难免会带着同情和讽刺的语气说起这位曾经的天界大太子。那段日子里,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之人多不胜数。任是谁,都能让那位曾经高高在上的大太子尝一下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 唯有祈泱这样的人才能熬过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也就唯有祈泱这样的人才会在那种情况下得来夷绪公主的倾心相许。 祈泱,生来只是为了睥睨天下的,即使被天下人推进万丈深渊,即使化作厉鬼,也会重新踏上巅峰之地,将所有人踩在脚下。 这样的人,竟然曾是青央座下神将之一。 “其实最好命的是青央上神。”仔细想想这些事情,梵音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天狐青央,何等的好命。既是天地间唯一一只天狐,可与天相通知晓天命,又有三千神将对其忠心耿耿。从前梵音只知道师诏在一怒之下为其叛出妖族,却不知那三千神将并不输师诏未有败绩的传说。 “师诏真的没有输过吗?”她忍不住问道。 在现世的传说中,那个背叛了整个妖族的师诏虽然是个叛徒,却是无人可以否认的强大。最后那一战,他打了七天七夜才带着东皇钟离开妖族来到南荒,然后在带着一身重伤的情况下还让魔族血流成河,最后踩着堆积如山的尸体成为了魔族始祖君主之一。所有人都知道,后世魔族的杀伐不断就是学了当年师诏的狠戾暴虐。 四海八荒甚至有传言说,师诏那一生都从未败过。 对于这个传闻,管梨突然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梵音不解,“你对师诏有偏见。” “偏见?”管梨的笑意更深了,“我就是对他有偏见又怎样?” 这个人总是奇奇怪怪的,梵音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些什么,只能趁他不注意瞪了他一眼,然后站起身四处看着地势,问道,“咱们现在怎么办?” “逃,然后去找下一个人。”管梨也站起身。 听他的语气并不似是说笑,梵音不禁问道,“那祈泱呢?咱们不是为了祈泱才来的吗?” “我从未打算杀了祈泱。”管梨给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梵音几乎有些回不过神。如果他从未想杀祈泱,那他们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又是为了什么? 他们已经逃出很远了,站在这个地方可以遥遥望见苍梧山,而那边原本昏暗的天空如今已经变得很是明亮,想来是祁凡帮他们挡回了那些天兵天将。 “祈泱与其他人不同,无需与他动手。” 管梨选择的办法竟然是面对面的与祈泱谈判。 在迦瑟这个侄子的为难下,祈泱终是被挡在了魔族之外。管梨在靠近南荒的地方见到了这个鬼君,然后毫无顾忌的将一切事实对其和盘托出。跟在他身后的梵音越听越紧张,她从未想过他说的谈判竟然会坦白的如此彻底。如果祈泱不信他们的话又该怎么办? 幸好,她的担心是多余的。身为一个君主,祈泱虽然免不了心存戒备,但是在这件事上,经过一番深思之后,他并没有多加质疑。只是在选择相信他们的同时,他也做出了另一番回答,“我相信你们说的事情和我前世的身份,也可以帮你们取出东皇钟。只是,我不想回忆起前世的事情。” 威震六界的鬼君其实还很年少,不过今世的坎坷过往却让他历经艰辛,大起大落的人生带来的是无可避免的沧桑。祈泱说话的时候,唇角总是不由自主的微微向下,这满带防御的神情是他在几番垂死之后养成的习惯,平常注意不到,这样接近了去看却难免心酸。而他就是带着这样的表情和那永远不变的淡漠,对他们说道,“回忆起前世之事,免不了牵挂前世之人。心存他念,便是愧对今世之人。” 梵音只见过祈泱两次,而这两次却都只有“震撼”二字可以形容。第一次,他在九招之宴上,只用一个淡淡的眼神就震慑了全场。第二次,他用同样淡漠的态度说起这样一番话。世人多好奇自己前世之事,却少有像他这样抗拒的。而且,也许他说的这些才是正确的。 无论今世有多少崎岖坎坷,也是正在走并准备走下去的一条路。如果平白无故的想起了自己曾走过的另一条路,于现在而言毫无意义,只是平添了一份烦恼,让人对自己现在的一切产生了犹豫。 对于祈泱的这个要求,管梨很爽快的便接受了,因为从一开始他便是这样打算的,“他这一世已经过得很不容易,何必再拿这些事情给他添堵?” 而在这圆满的谈判之后,那两人达成了另一番交易。为了“报答”祈泱的配合,也为了让鬼族许诺永不出兵,管梨将自己用命抢过来的青谧镜送给了祈泱。也就是这个时候,梵音才终于得知了鬼君如此想要想要青谧镜的原因。 夷绪病了。 这是个几乎治不好的病症,或是说重伤。当年在天刑台上,为了救下自己的心上人,夷绪付出的代价无疑是巨大的。天君对这个儿子下了杀手,只要是上了天刑台的神仙皆与凡人无异,而以半点修为都没有的身子去承受那些残忍的刑罚,痛苦自然可想而知。夷绪在救人的时候就是以毫无修为护体的身体替祈泱挡下了几十道天雷,从此日日夜夜饱受伤痛折磨,这种痛苦持续了万年之久却无人知道。祈泱寻遍了四海八荒也寻不到医治妻子的办法,直到听闻了青谧镜可以治愈所有伤病的传说。 为了青谧镜,即使明知九招之宴上众人都准备看他热闹,他还是应承下来去赴约。迦瑟这个侄子不知实情,只知他想要青谧镜便真的拿了青谧镜出来“报复”他。最后,半路杀出个崇则夺走了镜子,他也唯有放下自己所有的傲气和尊严,平生第一次在天界那些人的面前低下了头。 至于陶陶的事情,他本是想也不想的拒绝,直至陶陶偷偷告诉他,只要他假意答应这桩婚事应付她的父母,她便告知他到底如何医治夷绪。他答应了,所以才知道了青谧镜的事情。而这一切,夷绪都是知情的,因为他从不会瞒着她任何事。 听完了真正的前因后果,梵音在离开南荒的时候还沉浸在这个故事中不可自拔。这几千年来,她见过数不尽的痴男怨女,但是世间男子大多执着于钱财和地位,甚至为了这些身外物而抛妻弃子。至于那些本就位高权重的男人则又尽是些薄情寡幸之辈,像是祈泱这般痴情的却是少有。 “你喜欢祈泱这样的人?”不用她说,管梨一眼便看穿了她心中所想。 “哪个女人不喜欢痴情的男人?”她理所当然的答道,然后又解释着,“可是鬼君这样的人,世间也就唯有夷绪公主才能配得上了。” “那是自然。”不知从何处突然传来了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 为了躲开祁凡、沉歌等人,梵音和管梨已经来到了离南荒很远的地方。而就在这毫无隐蔽之处的荒地里,竟然传来了少女的声音。梵音朝着四周看了看,再扭过头的时候就发现一个十三四岁左右的小女孩已经站在了两人身前。 那是个身量还未长开的少女,但是那副容貌已经隐有倾城之色,虽然说话的时候还是会孩子气的嘟着嘴,“祈泱哥哥只能和夷绪姐姐在一起,别人就不要妄想了。” 梵音觉得这个不知名的少女一定是误会了什么,不过一看对方并没打算对这件事纠缠下去,便也懒得解释,只是问道,“小妹妹,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们还要赶路。” 虽然不知对方是什么身份,她现在一点也不想惹麻烦上身。多说无益,不如不说。 “等等。”见他们真的要走,少女毫不犹豫的拦在了他们面前,将两人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后才说道,“刚刚你们和祈泱哥哥说的事情我已经听到了,所以......你干什么,放开我......” 她的话还说完,就已经被管梨钳住了喉咙,不过,即使被这样威胁着对待,她除了嚷了几声之外也并没有怎么挣扎,反而眼波一转瞄了管梨几眼,很快笑道,“你怎么只有一条尾巴?” 涂山管梨虽然是扶笙帝君的亲儿子,但却并非九尾狐,只是普通的白狐,这一点无人不知,早已不是秘密。梵音还记得大家在提起这件事时都会感慨其血统不纯。如今听面前的少女说起这件事,她本以为对方也是想质疑管梨的身世血缘,但却没想到会听到接下来的一番话。 “你明明是九尾狐,为什么要装成普通的狐狸?不过被人剁了八条尾巴的九尾狐倒是少见。八条尾巴啊,八次灭顶之灾,你竟然还能活到现在,真是不容易。” 第28章 览冀洲兮有余 这少女肆无忌惮的说着这个秘密,却全然没有注意到管梨的眼神已经暗了下去。而仅从这个眼神之中,梵音就已能判断出这件事的真实性了。 这件事竟然是真的。原来管梨并非血统不纯,他确实是一条九尾狐,只是因为失去了八条尾巴才会有现在这副样子。梵音不由想到了对方所说的“旧伤”,难不成就是指失去八条尾巴这件事? “你不会是生气了吧?”说完话,少女才意识到气氛不对,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后连忙说道,“你放心,如果你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的话,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管梨盯着她看了片刻,平静了心情之后才问道,“你就是陶陶?” 能一眼看穿他的真身,这种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的。而眼前这个少女身为一只血统纯正的小凤凰,天生就有着异于常人的能力。何况她一口一个“祈泱哥哥”,更是不难猜出身份。 “是啊,我偷偷过来找祈泱哥哥,结果听到了你们说的话。”陶陶并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而且也不怕自己的言行惹恼面前的人,毫无顾忌的说着,“你们说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所以,就算是为了封我的口,你们也要带着我一起走。” 梵音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的目的竟然是加入他们。诧异过后,她连忙劝着这个小孩子好好想一想,“这件事与你无关,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可是这件事跟你也没什么关系啊?”陶陶一脸天真的看向她。 梵音顿时无言以对,她又该怎样向对方解释一下自己的处境?她哪里是自愿参与这件事的,明明是被设计好的陷阱一步一步的坑进来的,现在就算是想撇清关系也已经不可能了。 “我爹和我娘都想把我嫁出去,可我才不想这么早就嫁给不认识的人呢。偏偏苏世叔叔这几百年都不在昆仑,我都没办法找他为我做主,只能躲在祈泱哥哥那里。不过刚刚你们已经把青谧镜给祈泱哥哥了,他有了那个东西就不会再答应我的条件收留我了。我没地方可去,不跟着你们,又跟着谁?”陶陶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了这么一通,然后瞪着眼睛看着他们二人,等他们同意她的要求。 她说的这些听起来倒是有理有据的,但是仔细想想,这件事对梵音和管梨二人却全无好处,两人对视一眼,都不想答应带着她。拒绝她之后,管梨很快就把手松开,任由她跌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的就与梵音离开。 “等一下!”陶陶在他们的身后努力的喊着,“就算你不怕我把这件事说出去,你也可以看在我可以帮你们的份上带着我啊。” 管梨这才慢悠悠的扭过头问道,“你能怎么帮?” “我能看穿任何神鬼妖魔的真身,还能算出凡人的命格。” 这句话一说出口,管梨的表情终于有些动摇。陶陶很是得意的站在那里,她知道对方已经动心了,于是趁热打铁的说道,“其实我的要求也不是很多。我爹娘逼我嫁人,我不想嫁,只能躲起来。可是一直躲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我想找个夫婿让他们安心。我刚刚已经听到了,你就是涂山的管梨神君。以你的身份,一定能让我爹娘满意。如果你能允许我对爹娘说,你就是我的意中人,我便立誓永远不把你的秘密说出去,还会一直帮你们寻找那些神将。你放心,我又不是真的要嫁给你,等我找到苏世叔叔让他帮我做主之后,你就可以解脱了。” 这不能算是一个亏本的买卖。有陶陶在,就相当于带了天府宫的书阁在身边,这对他们的计划来说很有帮助。而管梨损失的不过是根本无需在意的名声而已。梵音默默的听完了这个交易,也觉得很是可行。但是她扭头看向身边的管梨时,却见后者反倒带了些忧心忡忡的表情。 这种表情对于梵音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对方的脸上见过了。她仔细想了想,然后恍然意识到其中的共通点——那便是每当管梨听到苏世神君的名字时。 对于这个师父,梵音不仅毫无印象,甚至连对方的身份都没怎么弄清,所以现在的她根本不可能对这个人有任何迷茫之外的印象。她不懂管梨为何对她的师父这样在意,但她也不会自作多情的以为管梨是因为她才有所在意,她只能暗自猜测对方是不是与这个苏世神君有过什么仇怨。 “怎么样?考虑一下啊。”因为心知这桩交易对对方来说很合算,陶陶自是一副胸有成足的模样等着他的回答。 “我也有一个条件。”思虑过后,管梨开口道,“你若是寻到了你的苏世叔叔,便要立刻离开我们。” “这个是自然的。”陶陶很快点点头,“如果有苏世叔叔在,我才不会跟着你们呢。” 交易就此达成。 “再等一等。”见目的达成,就在管梨准备带她一起离开的时候,少女又得寸进尺的提出了另一个要求,“既然你都答应这个条件了,在我跟你们离开之前,你能不能先陪我去一个地方?” “不能。”管梨想也不想的便拒绝了这个要求。 梵音发现他对这个小孩子显然很不耐烦,从始至终都不想与她有所交流,全然没有和自己说话时那副“过于热切”的态度。难不成欺负人也是要分对象的? “不行不行,你若是不去,我怎么才能让我爹娘相信我说的话?”陶陶不死心的扑过去,然后扯住他的胳膊便不放手了,大有一直跟他耗下去的决心。 管梨几次想要把她拽下去都宣告失败,不由皱眉看向梵音,示意她也过来帮忙。可是难得看他被别人压得死死的,梵音才不会主动帮他摆脱这个“克星”,只当自己没看见他的眼神,然后悠闲的望向了远方的风景。 对这样一个小孩子,而且还是小女孩动粗,显然是不可行的,管梨勉强维持着最后的理智,然后咬牙切齿的问道,“去哪儿?” “虎王就要成亲了,我要去给他送贺礼。”说完,陶陶还不忘解释着,“我知道你们这些神仙都不屑与下界的妖怪为伍。可是虎王一向与苏世叔叔交好,而且还是我的朋友,我自然是要去捧这个场的。你放心,他们这些兽族的人才不会关心你偷了天书的事情。你只要跟我去露个面,我不仅可以向虎王打听苏世叔叔的事情,还能让在场宾客把你我的事情宣扬到我爹娘的耳朵里。” 其实她后面解释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因为听到兽族这两个字的时候,管梨与梵音就不约而同的对视了一眼。虎王的喜宴,定然会有很多兽族的王前来道贺,其中当属狼王与虎王最为交好,不可能不来。而现任的狼王,正是那九个神将转世之一。 也许借着这个机会去探探风声也是一件好事。 他们本是为了祈泱而来,结果看似最难解决的事情竟然解决的那样轻易,反倒是解决之后意外的多了陶陶这个小拖油瓶。这说不上是幸与不幸的一件事给他们带来的变故也是一个接一个。 见他们答应了这个请求,兴奋的陶陶很快便要求大家一起出发。今日她本就是为了参加喜宴才出了门,如果不是顺路过来看看祈泱,也不会一直拖到现在。只是,她与管梨一起出席喜宴,梵音再跟着他们就有些不合适了。毕竟现在人人都知道有个穿着一身嫁衣的女仙偷了天书,而这个女仙和管梨神君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如果他们三人一起出现,又该如何解释? “我就在这里等你们,你们快去快回。”现在的梵音一点也不想惹人注目,能有逃避参加这种场合的机会,自然乐得逃避。所以,三人到达这座山林时,她主动要求留在原地,而不是与他们一起去参加山林深处的喜宴。 听了这句话,管梨不禁用一种很是怀疑的眼神看向了她。 “放心,我不会逃跑的。”她连忙摆摆手承诺道。 那坚定的眼神倒是有几分可信。考虑到她现在就算是逃也无处可逃,管梨这才稍稍放下心与陶陶离开。毕竟只有尽快解决了眼前的事情才能继续做本该做的事。 待他们二人消失于视线之中,梵音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而且还让她知道了自己师父的事情,她那不太好用的脑子早已乱成了一团,直到现在都没有理清一切。如今只剩她一个人在这里,她也总算是可以好好静一静。 追兵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出于谨慎,她仍是左找右找给自己找了个不易被人发现的角落,这才隐了身形躲在那里。静谧的山林中,除了偶尔的鸟虫鸣叫再无其他声音。她默默的坐在那个树根之下想着事情,渐渐便想出了神,就连那两个气息的接近都没有察觉到,还是树丛被刮动的声音惊动了树上的鸟儿,这才终于让她回过神来。 地上的落叶和草丛不断刮碰着发出“簌簌”之声,伴随着女子不时的低吟之声,在这个静谧的树林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梵音在管着人间姻缘的时候,时常会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男女之事,这种声音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熟悉了。只不过刚刚听了两声,她便瞬间意识到她周围的某个地方上演了什么戏码。这种事情本不稀奇,可这光天化日的,到底是哪对胆大的男女竟在这山林中做这种事? 好奇归好奇,为了不惹麻烦,她还是选择呆在原地不去看个究竟。只是她难得安分一次,对方却偏偏又给了她一个机会。想来情到浓时很难控制自己,那对男女的举动太过狂野,不知不觉间竟然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旁若无人的享受着激情。 梵音眼看着他们一路“滚”到了不远处,这下子就算她不想看也做不到了,何况她本就很想看。既然这种“景色”已经送到了眼前,她自然是要伸长脖子朝那边看去,一边看一边在心里“啧啧”赞叹。 虽然那两人的长发遮挡住了面容,可是无论是气息还是身上的印记都很好的证明了他们乃是妖。梵音没有那一眼看穿别人真身的本事,只能暗自猜测这是哪一族的妖,竟然如此放纵肆意? “蛇妖。”似是读出了她心中所想,突然有一个声音如此答道。 这声音带着几分清冽的凉意,而且近在耳畔,梵音心中一惊,反手便是一击,然后很快便被一柄折扇轻松的挡了回来。 “小声些。”那折扇的主人把食指轻抵在自己的唇上,对着她做出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二太子!”看清这人容貌之后,她低声轻呼,难掩面上诧异。 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的人,正是天界二太子社水,他的目光也与她一样落在了不远处的那对男女身上,然后对着她轻声解释道,“百兽之中,蛇最为淫邪,想来他们也是参加喜宴的宾客,只是一时不耐寂寞罢了。” 他刻意放轻的声音有几分轻柔之感,听起来很是舒服,至于他说了什么,梵音其实完全没有听进去,她满心只是想着自己该如何顺利的溜走。也许偷了天书真是有报应的,这几天竟然让她接连遇到了三个天族太子,而这三个人又有哪个是好惹的? 祈泱暂且不论,沉歌是因为有事相求才会放她一马,可是社水与她并没有没什么牵扯,现在见了她又怎么可能放过她? “二太子......”眼下这个状况,逃是逃不掉的,她只能试图恳求他放自己一马。 “我一直觉得你很眼熟。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无论怎样去想,我都想不出何时见过你。”淡淡的打断了她的话之后,社水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些许困惑,“我们是不是曾经相识?如果你告诉我,我便放你一马。” 第29章 横四海兮焉穷 这种话若是由凡间的男子说出来,梵音一定会觉得他在用一种拙劣的方式与女子攀谈。不过眼前的这个人并非凡尘庸人,他是那九重天上最尊贵无比的二太子,是那出尘避世的社水神君。单单是猜测他有这样的想法,都是对他的冒犯,又怎么会有人自我多情的以为他当真是在搭赸? “除了苍梧山那一次,我与您确实从未见过。”她只能颇为遗憾的告诉他这个事实,为防他不信,她还信誓旦旦的承诺道,“小仙这么想逃命,如果真的与您相识,又怎么会不告诉您呢?” 她说的话并无虚假,闻言,社水的神色不由黯淡了许多。梵音看得出,对方是真的很在意这种熟悉的感觉。但她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稀奇之事,想当初她在第一次见到管梨的时候,也总有一种熟悉之感,不过后来事实告诉她,这只不过是一种错觉罢了。 他们在这边小声说着话,另一边的那对男女也终于结束了一切,而且很快注意到了他们的存在。 “谁?”那个男子的身上眨眼间就多出一身衣服,这才好整以暇的走来这边。 社水也不避开,站起身之后带着些许歉意说道,“在下只为参加虎王喜宴而来,无意惊扰两位,还望见谅。” 天界的二太子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见到的,这个蛇族的男子显然认不出眼前之人,只是单凭对方的仙气已能察觉这并非是好惹的人。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他也不想因此得罪了什么不明来路的大人物,听对方这样说完之后便略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等等。”那个女子拉住了自己的情人,用眼神示意他还有一个人在。 顺着她的眼神,那男子也注意到了在场的另一个气息。他半眯着双眼朝着这边看来,隐匿着身形的梵音不由有些紧张。对方惹不起社水才会轻易罢休,可是她这么弱,很显然是个开刀灭口的好对象。 果然,在确定这边有人隐了身形之后,那个男子很快便是一挥手。一道金光伴着厉风打来,梵音刚要结印护住自己,身前的社水已经轻轻抬手一挡,那金光打在绢白的扇面上,瞬间消失不见。 “仙君这是何意?”对方不由质问道。 “她只是与我一同前来赴宴的小仙娥而已,生来胆小害怕见人,这才隐匿了身形,还望两位不要见怪,我们并无惊扰两位之意。”社水不动声色的挡在了已经显露身形的梵音面前,语气谦和的解释着。 刚巧这时虎王的使者已经迎了出来,见到这种对峙的场面,连忙跑过来对着社水一揖,“二太子,喜宴已经开始了,大王正在等您呢。” 天界之中,配得上“二太子”这个称呼的人只有一个。那对蛇族的男女一听这个称呼便心知眼前的人到底是谁。虽说仙妖一向互不干涉,但是像是天界二太子这种身份的神,地位自然不一样。事情本是小事,对方还能放低姿态向他们致歉,他们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再咄咄逼人只能是自找不痛快了。 “原来是二太子,多有得罪。”那对男女对视一眼,很快转身离开。 虎王的侍从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当这是二太子的私事,待那两人离去之后,才又堆着笑请社水和梵音前往宴席。刚刚社水为了给梵音解围,说她是他带来的小仙娥,现在的梵音总不能拆他的台解释这件事,便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他一起过去。 “别担心。”快要走到喜宴那边的时候,社水低声安慰了她一句,“你留在外面反倒危险,不如跟我过来,有我在,没人会为难你。” 梵音忍不住瞪大眼睛看着他。二太子一向平易近人没错,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好心放她一马,就已是天大的恩赐了,根本不必如此温柔。这个人当真那么在意对她的熟悉感吗? 社水比她想象的更能看穿她的想法,瞥了一眼她的神情后,便知晓了她的困惑,于是适时的解释了一句,“如果你我真的曾经相识,那你一定曾是我最珍视的那个人。所以你无需在意这些事情,我只是不想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天后悔而已。” 说话间,两人已经被迎进了喜宴。一见社水竟然真的亲自过来了,虎王自是大喜过望,亲自携了新妇走过来迎接,“承蒙二太子赏脸。” 此言一出,席间诸人皆是惊了一惊。人人都知道三太子沉歌喜欢在下界厮混,但二太子社水即使是在天界也喜欢闭门谢客。虎王是哪来的面子,竟能请动这位神君? 众人越是惊诧,虎王便越是暗自得意。外人只道二太子不理世事,却忘了他也是四海八荒脾气最好的人。虎王的请帖本是送到沉歌的府上的,无奈沉歌最近一心只想着夷绪的事情,根本无心来参加别人的喜宴。可这喜宴上若是没有撑场面的人也看不过去,无奈之下,送信的侍从便想到了与虎王有过一面之缘的二太子。其实一开始这只是不抱希望的突发奇想罢了。但让这送帖子的侍从都没有想到的是,帖子刚递过去,二太子就应承了下来,而且真的亲自到来没有推脱。 怪只怪社水看起来有些难以接近,以至于众人都忘记了这位二太子从不会拒绝别人的请求。 惊诧过后,在座诸人见虎王与二太子“交谈甚欢”,便也纷纷上前与其攀谈。好歹也是天界的二太子,如今祈泱已经是鬼族的人,比起老三沉歌,还是老二继承天帝之位的可能性大一些,现在攀上关系总不是一件坏事。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梵音连忙偷偷的往角落处挪动脚步,然后在挪到一半的时候就被抓了个正着。 “这是怎么回事?”早在见到她出现就耐不住困惑的管梨终于揪住了她,边提着她往角落处走,边带着不悦问道。 梵音连忙乖乖的把事情的缘由解释了一遍,然后自言自语道,“下一次看天书,我一定要看看我的前世是谁。” “为什么?”刚刚走过来的陶陶有些不解。 “因为我怀疑有个人是我前世的恋人。”这句话她是偷偷回答陶陶的,因为生怕管梨听见之后嘲笑她。虽然以她看来,自己若是真的曾与社水相识,两个人又都不约而同的忘记了这件事,那就一定是前世的事情了。而如果他们前世不是恋人,社水又怎么会如此在意这种熟悉感? “前世的恋人?”可怕的是,管梨还是听到了她的话,而且毫不留情的发出了一声嗤笑,“你这么快就瞧上他了?不过以你的眼光来看,倒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你不就是喜欢这类男人。” 这句话陶陶听不懂,梵音倒是很快便反应过来了,她知道他在说她曾经迷恋过的云中君。确实,在旁人看来,云中君和社水同样的清冷出尘,没什么不同。但这两人在梵音眼中却是不一样的。云中君只是天生的淡漠寡言,社水则是亲近中带着疏离,即使待人温柔,也终究很难与其相交。 不过说到底,关于前世的猜测也只是她自己的臆想罢了,这两个人她都高攀不起,不如老老实实的思考现在的事情才是真。 在她来之前,陶陶已经与虎王交谈过,很好的把自己与管梨的事情宣扬了出去。不过关于苏世神君的去处,即使是虎王也不得而知。但凡认识苏世神君的人都知道,苏世神君近些年来已经很少在昆仑山居住,他会以各种各样的身份和相貌混迹在六界各处。至于他现在在哪里,无人知晓。而同样遗憾的是,狼王竟然并没有出席这次的宴席,管梨也白白跑了这么一趟。 “那我们走吧。”要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陶陶也体贴他们二人还在逃命之中,主动提出离开。 难得她懂事一次,梵音很是欣慰的点了点头,然后望向真正做决定的管梨,等他说出“走”这个字。 今日宴席上宾客众多,虎王请来了二太子更是意外之喜,一时气氛热烈,倒是没有人注意他们三个人。如今事情都已经办完了,管梨扫了一眼在场诸人,确认没有需要在意的人之后才点头道,“走吧。” 不过就在他们准备悄悄离去的时候,无意间抬起头的梵音却看到了正在望向这边的社水。接触到他的目光,她不由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眼神,无声的对着他说了一句“谢谢。”。知恩图报乃是人之常情,他放了她一马还庇护了她一次,她总要心怀感激的。 “走了。”管梨没看到她的动作,见她停在原地便来拉她。 只是他的话音还未落下,门口却突然传来了虎族侍从的通报之声,“大王,苏......苏世神君来了。” 这句话一说完,在场诸人的神情皆是一变。虎王和大部分人是诧异,陶陶是惊喜,而梵音还未及去看管梨的脸色,便只觉身子一晃,眨眼间就被管梨从喜宴上带离。 “苏世叔叔!”心心念念的人竟然突然出现了,陶陶自是兴奋的扑了过去,“我找您好久了,您都不知道......咦......”话说到一半,她就觉得一阵轻风拂过,自己的身边则少了两个人。 她看了看周围,确认那两人真的不见了之后,才咂舌道,“他们怎么逃得这么快?” 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两人消失的地方,苏世神情未变,淡淡道,“逃便让他逃吧,才不过七万年过去,竟是越活越没出息了。” 第30章 思夫君兮太息 梵音其实很想见见苏世神君。毕竟,即使她的脑中毫无关于他的记忆,他也是养大她的那个师父。可是这个已经到手的机会却偏偏被管梨强行破坏了。 从听到“苏世神君”这四个字那一刻起,管梨就拉着她逃出了宴席,而且片刻不停的直接来到了凡间。梵音刚开始还有点莫名其妙,不过仔细想想他对苏世神君的“退避”,便也老老实实的没有开口去问他。 几代王权更替,如今凡间的王朝国号为“闽”,两人落脚的地方正是闽国的都城忻邛。因为时常接触凡间的事物,梵音一直觉得凡间城镇的宏伟壮观并不输于那九重天上的富丽堂皇。如今的闽国正是盛世之时,忻邛身为一国都城,车水马龙金碧辉煌,奢华而又让人向往,如同金堆玉砌般只会出现在梦境之中。 而这一次,两人要找的两个神将,正是生活在这忻邛城中。 对于神仙来说,想杀一个凡人简直易如反掌,何况管梨也不是会顾忌许多规矩的人。只是当梵音提出直接去找那两人的时候,却反被身边的人阻止了一下。 “不急。”这一次,管梨很是有耐心。而且见她没有追问苏世神君的事情,更是心情愉悦的给她解释起自己不急的原因。 如今他们要“解决”的这两个人有着天差地别的身份差距。一个是这整个闽国人尽皆知的优伶江乔衣,另一个也是人尽皆知,但却是把持军政大权的摄政王洛淮容。前者自不必说,寻常人家的孩子,纵使家境稍微能维持温饱,也不会去戏班沦为一介戏子。而后者的处境则更为复杂一些,虽然位居高位,但闽国的皇家姓氏是李,身为先女皇丈夫的他其实只是一个外人。 简言之,这两人此生都过得十分不如意,而管梨的意思正是要让他们过得如意些再动手。 “你怎么会这样好心?”听完之后,梵音不由怀疑起他的真正意图。 管梨很快瞪了她一眼,“在你眼中,我就是那么残忍无情的人吗?” 在他的威胁之下,梵音硬生生的把点头的动作改成了摇头。 不过事实上,如此善良的作法确实不是出自管梨的本意。那几个神将转生后身份各自不同,转生为凡人的这几个在转世轮回时却也不会记起最开始的那一世。他们如今只是*凡胎,天书上有他们的名字,生死薄上也有他们的名字,十殿阎君算是少有的几个知晓神将转生一事的人,由此他们只会将这些人当做普通人一样对待,不会多加干涉,正如桃夭那件事的时候。 而让他们记起前世的方法,便是死于非命,而且是死的凄惨不堕轮回。 “所以,我不是想让他们死在不如意的时候,而是要等到他们最如意的时候再杀了他们,这样他们才会成为冤魂厉鬼不入轮回。你懂了吗?” “懂......”梵音好半天才憋出这个字。听完这一切,她已经不知道这对那两人来说到底是幸事还是不幸。原本坎坷艰辛的人生一朝得意,该是多么欣慰满足。但就在这最如意的时候,却要死于非命告别一切,这又该是多么的痛苦与不甘心? 而这一次的情况如此特殊,两人以神仙的身份出手帮不上什么忙,只能以凡人的身份接近那两人。管梨和梵音坐在忻邛最顶级的那家酒楼的房顶上,看着王孙贵族世家公子们进进出出,意图找出一个合适的人然后冒充他的身份。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他们只能从这些人的穿着和排场来推断他们的身份。 “若是陶陶在就好了。”看了半天,梵音忍不住感慨了一声。 那个小凤凰能够一眼看穿凡人的命格,如果有她在话,一切都会简单许多。只可惜她这么早就找到了她的苏世叔叔,大概不会过来跟着他们了。 管梨没有理会她的感叹,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进出酒楼的人,然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走。”他拉起身边的少女,两人一起跟在那个刚刚走出酒楼的人身后,直至其走进一处富丽堂皇的宅院时,才终于避开了那些暗卫,在对方的房间里显出身形打晕了他。 这是个容貌俊朗的男子,刚刚三十出头的年纪,一身锦衣很是华贵,怎么看都是贵族出身的世家公子。而在刚刚走进府邸的时候,梵音留意了一眼大门上的匾额,已经知道了这里是郡王府。显然,这个男子就是这个宅院的主人,闽国的小郡王之一。 管梨想出的办法正是假扮这个小郡王。这个主意是好的,但是他的做法却让梵音直在心里摇头。为什么冒充一个凡人的身份要做的这么麻烦?他们两人好歹也是神仙,想顶替一个凡人的身份做些事情,直接上了对方的身不就好了? “我没那个兴趣。”对此,管梨的解释是附在凡人的身上有诸多束缚,不如藏起这个正主,自己则变成对方的样子顶替他。 可是对于他这个说法,梵音却有些不信。在帮他把这个小郡王藏在一个凡人看不到的结界里后,她不禁问道,“莫非你的元神......” 其实她是想问他的旧伤是不是伤到了元神,但是这两个字刚刚说出口就被对方狠狠的瞪了一眼,她很识相的没有继续问下去。 变成小郡王的样子之后,接下来的事情便容易了许多。他们好歹也是神仙,货真价实的神仙,若是事事都像是凡人那般用最麻烦的办法来做,他们也不用当神仙了。在叫来一个小丫鬟之后,管梨只是用手指在对方的额上一点,对方便浑浑噩噩的任由他从她的嘴里问出了想知道的一切。 原来闽国的先皇是位女子,没有留下子嗣的女皇去世之后,皇位由侄子继承,女皇的丈夫洛淮容则成为了摄政王把持朝政。而管梨冒充的这个郡王正是当今皇帝的堂弟,封号为宜。 这位宜郡王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也没有什么恶习,就是府中的妾室多了一些。梵音跟着管梨在这郡王府里四处转悠的时候,就至少见了十几个美艳的女子殷勤的示礼。如今管梨顶着那宜郡王的脸,自然有着诸多束缚,而隐了身形跟着他的梵音就自在的多,偶尔还会在那些女子对他说话的时候跑到她们身前仔细看看她们的容貌,然后给她们的美貌分个高下。 只是,她的悠闲很快便惹怒了脾气一向不算太好的管梨神君。当她笑着跑回他身边的时候,他很快就揪住了她的衣袖然后硬是让她现出了身形。那几个侍妾只见眼前突然多出了一个穿着嫁衣的少女,连忙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眼花,但无论她们怎样擦亮眼睛,那个少女仍是被郡王一脸不悦的拉扯着。 对于郡王府的侍妾来说,与其去想这少女是怎么突然出现的,还不如去想想她与郡王是什么关系。郡王喜欢美人是不错,可是这个少女至多是娇俏一些,也没有美到惊为天人的地步,而且还穿着一身嫁衣举动怪异,实在是让人怀疑她的身份。 “王爷,这位姑娘是?”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今后她便是这郡王府的王妃。”管梨淡淡的答道,然后就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拽着梵音离开。 女人的嫉妒之心是难以想象的可怕。宜郡王在丧妻之后一直没有续弦,不知有多少人对着王妃的位置虎视眈眈。直至走出很远的距离之后,梵音还仿佛能够感受到那些美人们嫉恨的眼神。这一次她若是再忍气吞声的任由管梨把她推进火坑,那她一定会被那些女人生吞活剥了的。 “我不干了。”她甩开他的手便想逃跑。 管梨眼疾手快的把她逮了回来,看她一脸要哭的模样,这才笑道,“你可是神仙啊,怕凡人做什么?” “神仙又如何?”梵音只想说他见识太过浅薄。像是她这种掌管姻缘的小仙,早已见惯了凡间男女之间的恩怨纠缠,更是见识过后宅女人们的斗争。而女人这种存在,一旦为了男人或是别的目的斗起来,别说是她这种没什么能力的小小仙了,就算是大罗金仙和穷凶极恶的厉鬼,她们也会让其死无葬身之地。以她这种不算灵光的脑子,还是不要与她们结怨比较好。 许是越见她倒霉,管梨便越是开心。听她说完之后,她身边这个人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好半天才直起身子对她说道,“没事,还有我在呢。” 正是因为有你在,才是最危险的......梵音很想这样回他一句,但是很快便有郡王府的下人匆匆跑了过来禀告道,“王爷,忻王来了。” 忻是洛淮容的封号,身为女皇的丈夫,女皇生前本想给他与国号相同的“闽”字为封号,但是这件事在众大臣的极力反对之下没有达成,所以女皇便想了一个折中的方法,把都城忻邛的忻字给了他。虽然忻字听起来不如闽字那样犯忌讳,但是女皇死后,这样的荣宠和地位却同样把这个外姓王逼到了一个极为危险的处境。 如今洛淮容正是忙于朝政的时候,管梨和梵音都想不出他为何会来这个小小郡王的府上。但是对方既然已经来了,他们也不介意提前与其接触一下。 梵音照旧隐了身形跟在管梨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的来到前厅,便见一个年轻男子正站在院中等着他们。而那人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十三岁左右的少女,面容娇美,笑容里带着狡黠。 “陶陶!”梵音忍不住脱口而出。 洛淮容自然看不见管梨身边的梵音,但在见到管梨过来后,却指了指另一边的陶陶问道,“这个孩子当真是你的女儿?” 第31章 极劳心兮忡忡 洛淮容今年不过二十有五,再加上生得年轻,仿佛刚刚二十出头。虽然近些年因为烦劳和愁思总是带着疲态,但是从那秀美的眉目间还可以看出年少时的神采出众。宜郡王的年纪和长相都要比他老上很多,在辈分上却只是他的侄子,如今在他面前也只能唯唯诺诺的问上一句,“姑父何出此言?” 洛淮容抬眸看了他一眼,确认他真的对此不知情后,才开口道,“我今日来过来本是为了太后寿宴一事,结果刚刚到了你府邸的门口就看到了这个孩子,她自称是你流落民间的女儿,不仅能说出你过往经历和隐秘之事,手中还拿有你府上的信物,我自然要带她进来问问你。” 此言一出,梵音突然就明白了“一物降一物”这句话的意思。如果真的有克星一说,那陶陶一定就是管梨的克星了。这个少女每次想要加入他们的时候,总会做出一些让管梨很是恼怒的事情。而这一次,她甚至还编出了这样一番荒唐的谎言。 不过陶陶既然敢说这句话,就一定是有备而来。如果管梨现在否认这件事,说不定还会被她抖出什么秘密来。 “这......”他只能学着那个宜郡王的神态做出了一个犹豫的表情。 他的表情中写满了“此事为真”,洛淮容一看便心下了然,于是交代道,“这件事是你的家事,我也不便多问,你自己酌情解决吧。” “是。”管梨连忙应了一声,然后叫来府中的下人先把陶陶带走。梵音能清楚的看到陶陶在顺从的离开时还对着他们做了一个鬼脸。 说完了私事便要说正事了。当今太后本是先皇的堂嫂,只因先皇是个女子又无子嗣,唯有让侄子继位,这个原本是郡王妃的女人才一朝成了闽国太后。而太后在成为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之后,一直没有大肆操办寿宴,直到今年才终于有了机会。如今寿辰将至,朝廷上上下下都把这件事当成头等大事来办,但是皇帝和太后两人都不敢劳烦洛淮容亲自主持,洛淮容便也把这件事转交给了宜郡王。 而宜郡王似乎是第一次操办这种寿宴,洛淮容只能亲自过来交代了很多事情。梵音和管梨听他说了将近半个时辰,并不懂凡间诸多规矩的两人都听得一头雾水,可还是必须一一应承下来。 最后,这位政务繁忙的摄政王因为朝中之事匆匆离开,二人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而在想办法处理寿宴一事之前,他们还有另一件事要办。 “你想干什么?你可是个男人,男人竟然想要打女人,像话吗?”还在书房里看着凡间书画的陶陶一见管梨满面怒气的进来,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然后满屋子的乱窜。 “在我眼里,你不算女人。”管梨沉着脸色一挥手,屋子里的所有摆设便都向着陶陶移动了过去,然后将其堵在了墙角处。 陶陶被一张桌子卡在那里动弹不得,只能嚷着,“先别动手,有话好好说,你们以为我想来吗?” 在她的极力争辩之下,梵音总算是听懂了她的来意。原来她在虎王的婚宴上确实见到了苏世神君,只是她本想跟着苏世离开,苏世却以有事在身的理由丢下了她,让她老老实实的回家去。她自然不可能乖乖听话,但又一时无法让苏世耐下心来陪她回家,只能循着管梨离开的方向一路找了过来。 “我一直跟在你们后面,你们想做什么我都知道。难得有这么好玩的机会,我当然也要找个身份跟你们一起玩。”说完,她就很有先见之明的举起双手护住自己,生怕管梨真的过来打她。等看到梵音拉着管梨的动作后,才稍稍放下心来,陪笑道,“其实带着我对你们很有好处的。就像是刚刚那个小哥哥,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他这辈子的命格际遇。” 管梨怀疑的看了她一眼。 “是真的!”她连忙说道,“我已经把这些人的命格都看了一遍。他命中有帝王之相。太后寿宴的时候,现在的皇帝在宴席上死于非命,丧葬过后,群臣就会拥立他这个摄政王为皇。可惜他的身份尴尬又树敌太多,在他登基之后不久,这个国家就会发生政变,再加上外敌入侵,他终究死在了乱臣贼子的手里。所以说,纵使命里有帝王相,却也敌不过生来带煞大凶之命。” 以洛淮容前半生的经历来看,这种下场其实是可想而知的。若是女皇尚在人世还好,他这种地位至多便是荣宠二字可以形容。但是现在女皇已然去世多年,他以这样尴尬的身份被逼到这番处境,却还要为这个国家尽责尽忠,最后也只能落得一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若是他想当皇帝的话,就算你们不管他,他最后也会死的很不甘心。所以你们也不必那么烦恼了。”为了顺利的加入他们,陶陶认真的向两人提出了这个想法。 像是洛淮容这种人,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又该怎样让他过得如意一些?所有人都会回答说,“让他当皇帝。” 但是听了陶陶说的话之后,梵音却总觉得并非如此。洛淮容当真想要当皇帝吗?若是他真的想当皇帝的话,在女皇驾崩的时候,他其实有更多的机会动手。但若是说他不想当皇帝,又何必在这种处境里还对自己的位置有所留恋不肯放手? “除了想当皇帝,不然还有什么?”见两人都沉默不语,陶陶忍不住出言问道。 对面那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一下,暂时想不出答案。片刻之后,管梨才突然抬起头看向身边的梵音,但刚好抬眸看向他的梵音却从未这样害怕与他心有灵犀过。因为他们两人都默契的想到了直接去问洛淮容这一点。 他到底想要什么,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而梵音担心的正是管梨会让她去问洛淮容。 世事往往不顺人意,她的担心很快便灵验了。 “我还要留在郡王府,你自己去吧。”这个男人把麻烦事甩给她的理由说的理所当然。 其实他留在郡王府也不过是为了接近洛淮容而已,如今有了更直接的办法却不用,明明是不愿意去听一个男人说真心话。而陶陶无法理解他的想法,还天真的以为他真的走不开身,连忙讨好的说道,“不如我先顶替你的身份留在这里?” 这个提议很快得到了管梨的怒视和梵音的赞赏。 “男人总是更理解男人一些的。咱们总要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才好帮他不是吗?”趁着这个机会,梵音也想办法劝他跟着一起过去。 其实她倒不是嫌这件小事麻烦,她只是担心自己一个人面对洛淮容时会生出事端来。这种莫名的危机之感到底是从何而来她也不知道,但是相信自己的直觉总是没错的。 许是她讨好的语气终于打动了管梨,后者思量了片刻还是松了口,“那就这样办吧。” 主意打定,陶陶便变成了宜郡王的模样留在了王府中,管梨和梵音则隐了身形去了忻王府。洛淮容在离开郡王府之后,先是去了一趟城外的军营才回来府上,现在正在书房中与很多大臣商议着政事。梵音趴在窗户上看着他们议事的样子,听得仔细了才发觉洛淮容的声音太过轻柔,虽然带着久居高位的威严之感,但还是改不了文弱书生的感觉。如今他脱了一身朝服只穿着单衣坐在书房之中,在那些虎背熊腰的武将面前更显身子单薄瘦弱,颇有些弱不禁风之感。 “真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迎娶女皇。”看得久了,她忍不住感叹。 管梨显然对此不感兴趣,一直躺在一旁的树上闭目养神,听她这样说了,才懒洋洋道,“让他自己告诉你不就好了。” 他们是神仙,想打探凡人之事还是很容易的。梵音对他说的办法很是心动,于是耐心等到那些大臣们都纷纷离去,这才在洛淮容坐在那里闭目养神的时候跳进了屋子。 “王爷。”还没等她动手,门外突然传来了婢女的声音。 “进来吧。”洛淮容揉着额角的手慢慢放了下来,然后对着进来的人笑了笑,“麻烦你了,浣儿。” 名为浣儿的婢女本就是低着头的,听了这句话之后把头低的更低了一些,声音也显得有些沉闷,“这都是奴婢分内的事,王爷保重身体才是。” 说完之后,她便把手中端着的汤药送到了桌子上,这是精心熬了两个时辰之久的安神药,期间不能有一丁点的差错。而每日熬这汤药,便是浣儿的职责。 自从女皇驾崩之后,新皇平庸无能,洛淮容身上的责任便越来多越来越重,几乎要将他压垮。何况以他的身份和地位一直四面树敌,早已被逼到了绝境之上,如今若不是靠这安神药稳着身体,恐怕都没精力走出忻王府的大门。 接过那药碗,纵使药味苦的让人作呕,洛淮容还是像往常那样强忍着喝了下去。他的目光落在药碗上的时候,浣儿便抬起头看着他,那目光中揉杂着很多梵音看不懂的情绪,复杂的让人费解,不过其中的情意倒是再明显不过。而在他喝完药的时候,她又会不动声色的低着头不看他。 梵音坐在桌子旁边,打量了一下这两人的神情,只觉得他们的举动都很耐人寻味。而在浣儿离开房间之后,洛淮容便又露出了那副头痛难忍的神情。看得出来,他并不想让关心自己的人担心他,即使对方只是个小小婢女。但是至于他到底知不知道浣儿对他的爱慕,这就不得而知了。 闽国的皇室自有皇室的规矩。若是他在女皇驾崩之后另娶她人,哪怕只是纳了个妾室,他也会失去这个王爷的身份和地位,因为那样做他便不算是女皇的丈夫了。而女皇去世已有三年,洛淮容的府上连侍妾或是通房的侍女都没有一个,也从未与任何一个女子有过亲密之举,众人抓不住他任何把柄,民间关于他舍不得地位与富贵的传言便更是流传甚远。 其实依梵音看来,倒不如说这个人现在做什么都是错的。因为无论怎样做怎样选,他仍是会被众人非议,也仍是会被千夫所指。 洛淮容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她走到他身侧对着他的额角轻轻一点,他很快便露出了一副迷茫又双目无神的表情,她这才贴近他的耳畔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会迎娶女皇?你想当皇帝吗?” 问完后,她就坐在他对面的桌子上等着他回答,只是等了很久很久,他都仍是沉默着一言不发。这让梵音不禁有些困惑。神仙的法术竟然对凡人没有用处?可是他明明已经以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听到她的问题了啊。 “管哥哥。”她不由朝着窗外唤了一声,“快来帮帮我,他什么都不说。” 管梨很快便从窗外探进头来,在瞥了一眼洛淮容的神情后,也皱了皱眉,“明明是*凡胎,竟然还能抗拒仙术?真是不容易。” “那该怎么办?”她倒是没料到洛淮容竟然会如此排斥这些问题。 “他自己不想说,就算是神仙也没办法,只能继续跟着他了。” 对于有些人来说,即使是他们自己也很难说出自己真正想要的一切,倒不如用自己的双眼亲眼去看,总会从他的一言一行看出他的*。只要一直坚持跟着他,一定会知道他这一生到底想要什么。 这一次的失败之后,两人决心先回郡王府再做打算。但在他们推开郡王府书房的大门之后,书房里的陶陶却没有变成宜郡王的样子,而是以本来的少女模样托着腮坐在屋子里,身旁还多了一对男女。 “他说他是你的朋友。”见他们回来,她嘟着嘴指了指身旁的男子。 那个年轻男子一脸怒容,就算是化成了灰,梵音也仍然认识他。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她也只能可怜兮兮的先打了声招呼,“合古。”,然后迅速转移了话题,“合古你身边的人是谁?” 坐在合古身边的女子有着很是清丽绝俗的一张脸,整个人看起来清清冷冷的带着漠然,仿佛将这天地万物都拒于千里之外。 “望舒。”不等合古回答,梵音便听对方主动报上了名字。 望舒,天地间只有一个名为“望舒”的女神,那便是月神。梵音还记得管梨曾经主动提及过这个月之女神,那时他眼中的复杂让她误以为他是爱慕着这个女子。直到有一次,她无意间听他说起,望舒与青央有着一副相同的样貌。 第32章 君不行兮夷犹 梵音一直觉得狐妖都是妖媚惑人的,就像是扶笙和管梨那样,生来便是一副蛊惑众生的相貌和姿态。但是青央的相貌却与她一开始幻想的模样大相径庭。不像是一个狐妖该有的样子,倒与这出尘脱俗的月之女神十分相配。 合古不知道这其中诸多曲折,也不知她愣在那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只看到她傻傻的不说话,便忍不住先开了口,“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自从听说了你的事情,我便开始四处寻你,只怕你出了事。结果你倒是好,竟然跑来凡间胡闹。” 身为她这几千年来唯一的好友,合古可以算是这世上最关心她的人了。听了他这埋怨的语气,梵音也觉得很是羞愧,不住的对他道歉,“我也是怕你担心我,才一直瞒着你。” 为了不将自己唯一的好友牵扯进这件事中,她一直对其隐瞒着一切,可是到底没能阻止对方因为担心她而来寻她的举动。不过愧疚归愧疚,比起愧疚之心,现在的她更好奇望舒怎么会和合古一起到来。 她看向望舒的目光是不加掩饰的困惑,合古自然明白她想问什么,便也连忙答道,“我与望舒上神并不是一同过来的。” 原来合古在发现她的下落之后,正准备过来寻她,却在半路偶然撞见了同样往凡间而来的望舒,两者一直走到这郡王府才发现彼此的目的地是同一个。只不过目的地相同,寻找的人却不同。合古是为了梵音,望舒则是为了管梨。 自从上次管梨无意间提起望舒,梵音就已经知道这两人相识。但是如今管梨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旁人正是避之不及的时候,望舒竟还亲自来到凡间找他,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很值得深思了。 望舒向来不与任何人亲近,九重天上的仙君们也没有几个是有幸见过她的。但在这凡间的宅院之中,坐在窗边的她一见到管梨进来,那平淡的目光中就带了一丝笑意。这副与青央上神相同的容貌,虽没有魅惑之感,但是无疑很美,她只不过浅浅一笑,就连身为女子的梵音都觉得心中一动。而梵音尚且如此,何况本就思慕青央上神的管梨。 梵音只看到管梨的身子不受控制的一僵,然后那两人便很有默契的起身出了门,似要换个地方单独谈一谈。书房里很快只剩下三个人,默默看了这么久的陶陶忍不住开口问道,“他们两个是情人关系吗?”说话的时候,她还不由自主的看向了梵音,像是在用眼神问“管梨的情人不是你吗?” 梵音很快回给她一个否定的眼神。就算四海八荒都知道有一个穿嫁衣的女仙是管梨神君的妻子,但是事实到底如何,明眼人只要瞧上一眼就能看出来了,管梨和她又怎么会有不该有的关系? “咱们也好好谈一谈吧。”合古对她们说的事情毫无兴趣,见那两人去谈事情,便也迅速逮住了正准备悄悄离开的梵音。 这场交谈与其说是谈心,还不如说是逼供。在合古那半是威胁半是恳切的无辜眼神下,梵音只能被迫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这件事说到底还是个需要保密的秘密,在没有得到管梨的允许之前,她把这件事情说的极其隐晦,只是粗略告诉合古自己已经是管梨的同谋了,暂时没办法离开。 听闻她被管梨胁迫一事,合古比她还要激动的想要去找管梨要个说法,还是梵音苦口婆心的劝他不要冲动。毕竟管梨这个人虽然有些蛮不讲理又喜欢欺负人,但是谁也无法否认他确实很强,像他们这种平凡的小仙还是不要与其动手的好。 “事已至此,我只能先跟着他把事情了结再做打算。你不用担心我了,还是快回天上去。”当神仙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合古也是辛苦了几千年才修成上仙。梵音一直担心自己会连累好友,如今见他寻了过来,她自然要劝他快点回去跟她撇清关系。 不过她还是低估了合古与她之间的情谊。面对她好心的劝告,他只是坚定的摇了摇头,“不行,我要留在这里陪你一起。我实在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和那个管梨神君相处。” “这......”梵音其实很想说管梨并不是什么危险的人,但是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合理的理由为那个人分辩一下。没办法,她实在是无法昧着良心说那个只会坑害别人的人是个好人。 没过多久,望舒与管梨终于从外面走了回来,两人的脸上都带着一副颇为惆怅的神情,看起来一点也不愉快,也不知出去时说了什么事情。 “改日再见。”谈过之后,月神便与他们道别,准备就此离去。 管梨也没有挽留她,只是点点头。而一向只会将目光投向管梨的望舒在走出门之前,竟然突然抬眸看向了梵音这边。那眼神实在是有些意味深长,梵音被她看得一愣,正想着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这位月神了,对方却已经头也不回的离开。 最近遇到的这些事情大多莫名其妙,梵音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深思比较好。 “你们都谈好了?”见他们都不再说话了,陶陶才终于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那咱们出去玩吧?” 屋子里的三个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了她,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今天可是七夕啊。”见他们都是这副困惑的神情,陶陶反倒觉得诧异,“凡间的节日里,我最喜欢七夕了。” 七夕是凡间重要的节日之一,身为掌管姻缘的小仙,梵音偶尔也会在这种日子里亲自来到凡间将有情人们凑成一对。但是这些日子以来,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她竟然将这种重要的节日也忘在了脑后。 陶陶还是孩子心性,无论什么事情都想去凑个热闹,但她又不愿意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去,偏要拉上他们陪她一起。看着她那期待的目光,管梨仔细考虑了一下,随即便将一旁的合古推向了她,“叫他陪你去。” 用管梨的话来说,这两个人都是厚着脸皮跟着他们的闲人,要去做什么闲事也该是他们两个一起去做。他倒是不反对这个对他很有敌意的合古上仙偏要跟着他们,不过依梵音来看,这样好心的理由大约是他根本没把合古放在眼里。 这个提议一说出口,合古自然很是不满。而本该反对的更强烈的陶陶这一次却沉默不语了,梵音看向她的时候,她正在盯着合古出神。梵音知道合古一向很受年轻女仙们喜欢,但却没想到他连陶陶这样的小丫头也能迷住。 “说的也是,合古你陪陶陶去吧。”难得看到陶陶对一个男人这样着迷,梵音觉得自己有必要帮她一次。 见自己的好友也这样说,合古不由有些气恼,正待与她争辩一番的时候,管梨却已经拉起梵音走出了门,而且美其名曰“去看洛淮容”。 如今天色已经不早了,梵音任他拉着她往前走,不由有些好奇,“咱们不是刚刚才回来吗?” 她天真的以为他真的要带她一起去找洛淮容,只是两人走出很远之后,她才发觉这条路并不是通往郡王府的路。而且两人走得越远便越是接近这忻邛城最繁华的街道,人群熙攘,远方隐有烟花声响起。 “你也想去看看凡间的七夕吗?”她总算明白了他的目的。 管梨没有开口回答她,但也没有否认。这个人一向是有话直说,想做什么事便做什么事的,梵音也不知道他今日怎么这样别扭。只是难得他也想凑凑凡间节日的热闹,她自然不会拒绝凑热闹这种事。 “等等。”快要接近喧闹的街市时,她突然拉住了他,“你我这样出去实在是太惹眼了,还是变成别的样子吧。” 在凡间的节日里游玩,自然也要变成凡人的样子走在街市上才能尽兴。而他们两个现在的样子却都不适合这样做。她穿着这身脱不下去的嫁衣,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惹人注目。至于管梨,他那副样貌便足以将这世间男男女女的目光尽皆夺去。 她这个提议还是很有道理的,管梨犹豫了一瞬便点点头。见他同意,她很快又交代了一句,“不引人注目才好。” 若还是那样惹眼的相貌,便失去了意义。对方尚在犹豫变成什么模样比较好,梵音已经轻轻一个转身变成了望舒的样子。那清丽的样貌虽然动人,但也还没到了惊为天人的地步,不会惹得路人纷纷投来目光。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穿着那身大红的嫁衣,如今终于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样子,身上的衣衫也随之变成了望舒所穿的那身素白的纱衣,这让她很是满意的又转了个圈。 不过她虽是满足了,对面的管梨却在看到她这张脸的瞬间便愣在了原地。他那副难以言喻的表情实在是有些好笑,梵音不禁在心里偷笑了几声。她之所以变成这副容貌,一是因为一时只能想起望舒的相貌,二是为了讨好管梨。既然管梨那么喜欢青央这张脸,那她以这张脸面对他,一定会让他心情好一些。哪怕她得罪了他,他也不至于对着这张脸发火了。 她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然后默默等着他的回应。而管梨却只是一直沉默着看着她,直到她忍不住出言催促他,“快点啊。”,他才慢慢转过身,眨眼间换了另一副样貌面对她。 梵音本以为他会变成他们认识的人,但是当他转身面向她的时候,她却发现这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脸。那张面孔还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棱角分明的脸庞是带着英气的俊朗不凡,但那眉目间的清秀却又让这张带着锐气的面容柔和了许多。不仅是眼神,他整个人都带着一种疏离之感,这种淡漠甚至弱化了他的戾气。 梵音站在他对面呆呆的看了他不知有多久,甚至比第一次在瀑布见到他时还要久一些。这张脸比起管梨本身的绝美之容自然要平凡许多,可是却让她几乎移不开目光。而且明知两者相貌高低的她竟然有了一种错觉,觉得眼前这张脸更让人控制不住的心动。 “嗖嗖嗖.....”一束束耀眼的光线窜上天空,然后绽开。 烟花的声音终于将她的思绪拉回,她这才急不可耐的问道,“这是谁的脸?” 这个问题的目的性太明显,管梨不由微微挑了下眉,然后背着手走出了这条小路。他走的太快,梵音小跑着跟上他,然后又是忍不住向着他看去。许是变成了这副样貌的原因,此时的管梨竟然有了几分沉稳的感觉,梵音还从未在他的脸上看到过这副神情,自是觉得新奇。 灯火通明的街道上,两人挤在熙攘的人群中朝前走着。各个朝代的七夕习俗都不尽相同,而闽国的风俗便是这如同狂欢般的烟花盛宴。因着民风开放之故,即使是尚未出嫁的姑娘也可以与心仪的男子走在街道上一起庆祝这个节日。热闹的街市上,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梵音边走边看着两旁的摊位,只觉得一切都新鲜好玩,恨不得多长一双眼睛去看,其他小物件还好,直到走到一个卖面具的摊位之前,她终于迈不动步子了。 “这个好玩。”她拿起了一个精致的恶鬼面具盖在脸上,说话时还对着身边的管梨晃了晃脑袋。 前些日子还收服了蓬莱十万恶鬼的管梨神君实在不懂这种骗凡人小孩子的面具有什么好玩的。但是他转身想走的时候,却被她死死抓住了衣袖。 带着那面具的少女看起来有些滑稽,而她拽着他不放的时候还刻意用了那种讨好的声音恳求道,“管哥哥,你有没有钱啊?” 像是他们这种神仙,又怎么会随身带着凡间的银钱在身上?但是管梨今日刚巧就在郡王府拿了几两银子出来,见她这样喜欢这种小东西,又听她一连叫了几声管哥哥,他便也拿出了那些银子一并都给了摊主。而在两人离开之后,那摊主还对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不住的道谢,几乎将他们奉为了活菩萨。 在接近城北的位置有一座小石桥,城里的人大多去了城南去看烟火,两人走到这里的时候,除了偶尔经过的一两个路人,河畔的桥上都是静悄悄的。梵音坐在石桥上向南面望去,还依稀可以看到那边的烟火,这也算是了却了她想去城南看热闹却没看成的遗憾。 管梨终究还是不喜欢凑热闹,拉着她到这个冷冷清清的地方之后只给了她一个拿在手里的烟花棒做补偿。梵音拿着那正在“噼啪”作响的小烟花,一个人玩起来倒也很是满足。可惜这种小烟火很容易燃尽,玩完了一根之后她便向他伸出手,“我还想要。” 管梨竟然真的又拿出了一根递给她,然后两人一起看着那烟花亮了又暗终于燃尽。她继续向他伸手,他便也继续往她的手上递。虽然这种玩法在旁人看来很是无趣,两人却难得都乐在其中。 戴着那面具玩了一会儿,梵音便觉得有些闷,于是顺手将其摘了下来。一旁的管梨还在看着那小烟花发呆,抬眸看向她的时候却看到摘下面具的她正笑得开心。那副过于清冷出尘的样貌只有在笑起来的时候才会变得灵动起来,仿佛带着灼目的暖意。 “管哥哥你怎么不说话?”玩完那个小烟花之后,从未见过管梨这样沉默的梵音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他正低着头看她,她却偏偏在这种时候扭过头,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彼此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足以感受到对方的气息。 许是因为这副陌生样貌的关系,梵音看着面前这个人平淡若水的眼神,即使两人的动作有些尴尬,她仍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不敢移开自己的目光。 呼吸声近在耳畔,在这静谧之地更是没有其他声响能够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梵音维持着原本的动作一动不动,但却觉得自己的双颊渐渐有了一种灼热之感。几千年来,她还从未与一个男子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即使两人之间尚有一丝距离,她仍是无法在这个人面前淡定自若。 比起管梨原本的张扬艳丽,他如今的这副相貌总是带着一种冷清寡淡的感觉,让人觉得他本该是无欲无求的,所以当两人突然接近的时候,她更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奇妙的感觉。就好像她本是一个凡人,却把一个神仙从九重天上拉下凡尘。 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许久,她终是忍不住眨了眨眼睛,而这个无意识的小动作也终于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她再次抬眸看向他的时候,却见他突然向她倾下了身,两人之间的距离原本有一根手指那么远,如今随着他慢慢倾身的动作,她已经无法用双眼看清他的眼神,只觉得两人双唇之间的距离大概只有一张宣纸那么薄了。 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停在了这一张纸的距离之外。身子本来已经僵住的梵音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他的动作,原本微颤的双手这才慢慢平静了下来。她仍是不敢动,但却已经在脑中默默思考起他这个举动的意义。 她能理解他对着她这张脸一时冲动的心情,她甚至承认自己在刚刚那一瞬也有些激动难抑。可是此时此刻他的举动,她就着实是看不懂了。 难不成他在担心该不该这么做? 心中闪过这个想法之后,梵音不禁对眼前这个人刮目相看了。难不成变了一张面孔还能换了一副心智?她认识的管梨又怎么会是考虑后果的人? 不过,现在的她却也突然有了一个冲动的想法。 在他震惊的目光之中,她突然微微嘟起了嘴,只在一瞬间便触碰到了他带着凉意的唇瓣,两人之间的距离彻底不复存在。 第33章 蹇谁留兮中洲 梵音一直觉得,有便宜不占,绝对不是一个好女仙。 管梨神君还是很秀色可餐的,如今虽是因为种种原因才造成了这种局面,但是不得不说这也算是一个好机会。既然他对她现在这张脸想入非非了,那她其实是不介意满足他这个愿望的。不就是亲一下,也不会少一块肉,反倒是她占了便宜,何乐而不为? 她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开始堕落了。想当初她在初见管梨的时候,还是那般容易害羞的少女,如今与他在一起久了,竟然也慢慢的染上了他的恶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脸皮也越来越厚。 两唇相碰的瞬间,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的梵音只觉得全身都像是打了一个激灵那般微颤了下,可她还是瞪大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人。管梨似乎完全没想到她会这样做,直到她又往前面凑了凑,他才像是被雷击中那样猛然回过神来,然后果断的往后退去。 他竟然避开了! 待到梵音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管梨已经站到了她几尺之外的地方,虽然神情仍是那副带着漠然的样子,但若是仔细去看,仍是能从他的眼中看出一丝慌乱。而他这样急急忙忙的避开她,尴尬的便成了梵音。她仍是维持着刚刚的姿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连话都不知道该如何说才是。 明明是他主动靠过来的,她本着满足他的愿望和自己占便宜的心思回应了他,他却反倒避之不及。这让她情何以堪? 幸好,许是看出了她的尴尬和怒气,管梨很快变回了原本的艳丽面容,然后带着笑意凑到她身边,“啧,要是我不躲开,这个天大的便宜是不是就要被那张脸占了。”说完便又坐回到原本的位置,把自己的脸往她那边凑。 梵音面无表情的避开了他的接近,难得很有出息的对他“哼”了一声,然后变回了自己的本来样貌往回走。烟花的盛会不知在何时已经接近尾声了,她隐了身形回到郡王府,随便找了间空屋子进去,抱着双腿坐在床上对月发呆。 无论管梨是不是想缓解她的尴尬才那么说,他避开她却是个事实。当他一开始靠近她的时候,梵音很难解释清自己那时的悸动,但是她很清楚,管梨和她都只是因为情不自禁才做出了那种莫名其妙的举动。如果他们都顶着自己的一张脸还不至于如此,偏偏他们都顶着别人的脸,而且是对自己很有吸引力的面孔。在那种环境和意外的接近之下,如果没有那莫名其妙的心动反倒是奇怪的事情。 所以说,她并没有觉得两人的亲密接触有什么值得困惑和奇怪的地方,那只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意外,无关感情也无需放在心上,更不影响对方继续思慕着青央上神。 她只是有些好奇和纠结,为什么管梨会突然避开?难不成他在那一瞬间就意识到眼前的人并非青央,不该这样做?可是他明明早在靠近她却停下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一点,那时的他在犹豫。而梵音的直觉告诉她,对方犹豫的其实是因为别的事情。 现在想想,他那时的犹豫带着几分古怪,甚至让她觉得有些莫名的不安。她的直觉一向是很准的,她觉得对方一定还有另一个秘密,那个秘密也许会比他告知她的任何一个秘密都要大,而且事关于她。只是,对方却根本没打算说出来。 这才是她纠结与不安的起因。 混乱的思绪之下,她在床上翻滚了几圈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最后只好出门去找点别的事情做。也许是出于刚刚对她的歉疚,管梨眼睁睁看着她从他身边经过,也没有干涉她出去的自由,只是默默的目送她走出了郡王府。 难得不必受他的欺压,梵音走出门之后,心情瞬间便好了一些。她一向是这种不愿意去想麻烦事的性格,如果能回避这些困惑,她宁肯回避也不想去解决。 现在已过子时,大街上却仍是人来人往热闹得很。她站在街上四处望了望,最终还是选择去了忻王府。即便发生了一点意外之事,她仍是没有忘记自己本来该做的事情。如今她和管梨是同谋,如果不解决这些要紧之事,她就永远都无法与他撇清关系,所以她自然要尽心尽力的去办正事。 七夕佳节的忻王府看起来仍是有些冷清。梵音到了那里的时候,意外的发现洛淮容竟然还是醒着的,不仅醒着,而且还独自坐在院子里出神。 其实每当洛淮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总是会像这样默默的发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早在白天的时候,梵音就已经察觉了对方这个习惯。她能看出他有心事,可却不知道他的心事到底是什么,如今见他坐在这里出神,她也只能倚在旁边的树上默默盯着他,希望能看出一点端倪来。 “王爷。”没过多久,浣儿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她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是生怕打扰了自家主子。 洛淮容这才回过神来,然后转身看向她,目光中带着几分歉疚,“都已经这么晚了......” “只要王爷您能保重身体,这根本算不了什么。”说着,浣儿便把药递了过去。 梵音倒是没有料到洛淮容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这个地步,一天之中竟然要喝这么多遍安神的汤药。她知道他的处境艰难,过得也并不如意,可是眼下看了他喝药的样子,才终于意识到这个人的痛苦与辛酸。 他明明还很年轻,却沦落到这个地步,而外人竟还以为他贪得无厌,显贵无双,是这世上活得最肆意的人!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 “王爷......”接回了那空碗之后,浣儿却难得的没有立刻离去,而是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有一句话,奴婢不知该不该说。” 洛淮容笑着看了她一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浣儿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才终于说道,“您别管这些政事了,反正您又不想当皇帝,何必背着那些骂名为朝廷操劳?” 她这句说的很是激动,洛淮容不由听得一愣,好半天才带着笑意开口问道,“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想当皇帝?” “您要是真想当皇帝,哪还用等到今天?而且,您若是想当皇帝,反倒不必如此操劳了。依奴婢看来,反正您也不想当皇帝,那些大臣们都说您专权乱政,那您让他们自己治理天下不就好了?到时候他们一定求着您回去,再也不敢非议您了。”浣儿认真的答道,但是始终不去正视洛淮容的目光,只是微垂着眼眸。 而这些话似是勾起了洛淮容的回忆和思绪,他沉默着想了很久很久,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无意识的敛了起来。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神情变化,他只是沉浸在思虑之中,直到浣儿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王爷。”,他这才终于回归了现实,即使双眸仍是心不在焉的落在地面上,但是他确实是在认真的回答她的困惑,他说,“浣儿,你一直跟着我,总该知道我本是这闽国的少傅。无论后来做了什么事情,无论我现在的身份是什么,我始终都是这闽国的臣子。即使君主已经离去,臣子还是着闽国江山的臣子。为人臣,终究要忠君之命。先皇故去,我仍是她的臣子,也仍是要尽臣下的责任。即使天下人都在非议我,我仍然不会拿这个天下去做赌气之事。” 他说话时,不再带着刻意的威严与狠戾,也就只剩下了本来的轻柔。那语气虽是平淡,但是仔细去听便能听出其中的怅惘之感,太过悲伤。 不仅仅是浣儿,就连一旁的梵音都听得有些难过,总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悲哀之感。可是偏偏他自己却不以为意,仍是那样漫不经心的望着天空或是地面出神。 听着他话语中的悲伤,梵音突然就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其实她早该想到这种可能性的,偏偏她总是带着偏见看凡间的男子,尤其是这种位高权重心怀天下的人,所以她一直忽略了那一点,觉得不太可能发生在这个人的身上。只是现在听着他的这番话看着他的神情,她终是无法控制的想到了那个可能极有可能的理由。 趁着他还在发呆,梵音打定主意后很快附在了浣儿的身上,然后借着浣儿的这张嘴,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王爷,您是不是在仍在想念先皇?直到现在,您都忘不了她。” 也许,洛淮容做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已经死去的女皇,他唯一的妻子。 第34章 美要眇兮宜修 如果他当真只是想要为国家尽忠的话,放弃这个位置做一个普通的官员,或是暗中辅佐朝政也可以。可是他没有,他仍是忍受着整个天下的骂名站在这个位置上,因为只有这个位置才能制约所有心怀不轨之人,也仍是能以一种尴尬的身份名正言顺的治理着这个天下。他并不是想对这个天下这个朝廷尽忠,他只是想替女皇守住这万里山河,其他事情并不重要。 听了这句话,洛淮容那心不在焉的表情终于僵住了。梵音能看到他的眼角都控制不住的抖了一抖,最后还是狠狠闭了下眼睛才稳住情绪。待到再等睁开眼睛的时候,那目光已是无波无谰平静无比。 “浣儿,你不明白,有些事情无论想与不想,都已经成了习惯。” 这应该算是没有否认。 梵音琢磨了一会儿,只觉得面前这个人若是卸下了那刻意的威严与狠厉,便变得十分的脆弱不堪,无论怎样看他,都觉得他只能用悲伤二字来形容。无论他的内心是如何想的,他看起来仍是很悲伤,悲伤的让人心痛。 活了几千年之久,梵音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这些人往往有一段很是轰轰烈烈的经历,宝刀美酒烈火烟花,豪气万丈历经生死,奢靡盛大的宴会和金戈铁马的战场都走过一遭,而经历的时候往往还很年轻,那么在他以后的人生里,就再也没有能够动摇他的事情了,他们往往都会看淡一切,甚至置生死于度外,仿佛这一生都已经在曾经的辉煌与灿烂中结束了,剩下的日子就算过得再富贵安稳,也终是抵不过当年那恍若梦境般的一切。 洛淮容今年不过二十多岁,就已经能够说出那样透着绝望的一句话,梵音觉得,在他过去的人生里,一定曾经拥有过她所想象不到的美好,那些往事甚至改变了他的一生,让他如此年少就已经无怨无悔的将一辈子赔在了上面,而且甘之如饴。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那些影响着他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带着那空了的药碗退下之后,她便从浣儿的身上退了出去,然后留下那迷茫的婢女站在原地,自己则是悄悄离开了忻王府。 这一次出来本是闲来无事,却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意外收获,直到走出大门的门槛时她仍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幸运。而同样的,她也深深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行为,以前的她见惯了凡间男子的薄情寡幸和背信弃义,从此便带了偏见看每一个凡间男子,但却未曾想过这世上也会有痴心痴情的男人。如果她能早一点想到这一点,猜出洛淮容心中所想便自然简单得很。 说到底,这世上位高权重长得好性格好有本事又痴情的男人并不是没有,只是还没有遇到而已。别说凡人了,她当了这么久的神仙,都还没遇到过几个呢。 “不知道能不能绑自己啊。”回去的时候,她边走边看着手腕上的红线自言自语。虽然她是个尽职尽责的女仙没错,可是偶尔以权谋私一下也未尝不可。如果将来真的碰到了符合“位高权重长得好性格好有本事又痴情”的男人,她把自己跟对方绑一绑,岂不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占到了天大的便宜? 正想着呢,她就觉得背后突然一凉。不像是夜深风凉,倒像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一样,显出几分诡异的感觉。 她只不过是自己幻想一下都不行吗?这么快就遭报应了? 深吸一口气,梵音双手抱头猛地转身,定睛一看,果然看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有一个很是突兀的存在。 那是个穿着一身玄衣的年轻男子,从相貌看来不过二十出头,清清秀秀的又不失俊朗,若是在街上擦肩而过,寻常的路人一定会将他认成富贵人家的公子哥,而且是有权有势的那种。只是如今他坐在路边的石阶上,像是怀抱心爱之人一样抱着一面铜镜,眼神有些迷茫又有些呆,那张俊脸上还带着青青紫紫的伤痕,看起来十分的古怪。 梵音仔细看了他几眼,丝毫不怀疑眼前这个人就是“位高权重长得好性格好有本事又痴情”的那种男人。只是,再给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像刚刚所想的那样把自己的红线往对方的身上绑。 为什么?因为这个人实在是眼熟了。 他是崇则啊! 突然在凡间的大街上看到这位大神,梵音有一瞬间是吓傻了的,直到“崇则”这两个字在她的脑子里不断盘旋着,将她的思绪撞回了现实,她这才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一个逃犯在碰到追兵的时候,自然是逃命为上,无论那个追兵的神情看起来多么诡异。只是,就在她飞快的跑出了一段距离之后,扭头看了一眼追兵,却发现崇则仍是坐在原本的位置没有追来,不仅没有追她,还把头垂的更低了一些,无论任谁去看,都能看出他现在是十分失落的。 四海八荒第一战神,正在追捕逃犯的天界神将,今时今日不去做正经的事情,竟然跑到凡间的大街上暗自神伤?眼看着对方根本没有追过来的意思,梵音不由在他不远处的位置站住了脚步。 只要是熟悉这个小女仙的人都知道,她最大的缺点就是好奇心过盛。无论是谁家的闲事都想要看一看听一听,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见证和参与这些爱恨情仇恩怨痴缠之事。 所以,抱着对方根本不必对她耍花招的心态,梵音做了一件看起来像是在找死的事情。 她慢慢靠近了他。 虽然是一步一步往回挪的,梵音仍然是一点点的靠近了那个坐在路边的身影,而就在她刚好挪到可以看清他的位置时,原本低头不语的崇则却突然抬眸看向了她。 * 管梨有些不安。 虽说梵音穿着那身刀枪不入的嫁衣不会有什么危险,可他仍是担心着她的安危。刚开始还没什么,等她走了一个时辰还不回来之后,他就有些坐不住了。 只是就在他准备起身去揪她回来的时候,对方却已经走进了郡王府的大门,而且还多领回来一个人。 “咱们......要不要收留他啊?”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梵音实在是有些没底气,毕竟她带回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在街上偶遇的崇则。 屋子里的几人面面相觑,都弄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放心放心,他现在连我都打不过。”为了打消众人的疑虑,她连忙添上一句。 像是无声的默认了她这句话,崇则本来就很悲伤的表情又失落了几分。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可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管梨将信将疑的把手搭在崇则的肩上,然后脸色一变,“你的法力呢?” 如今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崇则,不仅失去了一身法力与凡人无异,还带了一身青青紫紫的伤,实在是让人很好奇发生了什么。 而事情的起因和发展也确实有几分曲折。 当初管梨半是交易半是转移麻烦的将青谧镜送给了祈泱,这样事自然很快就被崇则知道了。一心想要夺回青谧镜的崇则暂时放下了追捕逃犯的事情,孤身来到鬼族要求祈泱把东西给他。而当时的祈泱不仅没来得及拿青谧镜为夷绪治伤,还刚好碰到了怒气冲冲的沉歌也来挑衅,偏偏三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祁凡也过去凑了凑热闹。祁凡这个人最见不得天下太平,唯恐事情不够乱,不仅在旁边煽风点火,还亲自动手挑起事端。三太子本就是带着满腹怒火过来,经过这么一闹,又是跟自己的大哥打了一场,幸好被夷绪阻拦才不甘心的离开。 与自己三弟动完手的祈泱心情定是很糟糕的,可崇则又怎么会是那种懂得察言观色的人。他执意要祈泱把青谧镜还给他,语气中大有与整个鬼族为敌的意思,正在气头上的祈泱不愿与他多加计较也不想和他动手,偏偏崇则纠缠不休,鬼君恼怒之下,便将这件事捅到了荣溯神君那里。 如今已经避世隐居的荣溯神君正是崇则上神的亲生父亲。虽说祈泱这么做实在是太不厚道,出了事竟然找对方的爹“告状”,但是从这个举动也可以看出,崇则到底是把这位鬼君烦到了什么地步,竟然出此下策用了这个无奈的办法。听闻此事之后,一向严厉的荣溯神君自是震怒不已,不仅亲自来到鬼族向鬼君赔罪,在带走了儿子之后还狠心的将儿子打成了重伤法力尽失。 荣溯神君与崇则的父子关系好不好,谁也不知道,但是就算再不舍得儿子,也要给鬼君一个交代。何况,即便在这种情况之下,崇则也仍是要抢那镜子回来。作为父亲的他自然失望透顶,满心愤怒。 崇则是四海八荒第一战神没错,可是在自己的家里,他只是父母的儿子罢了。那一天,无论荣溯神君如何相逼,崇则也不愿意放弃那面镜子。荣溯神君越想越气,愤怒之下便叫人将儿子打得遍体鳞伤。行刑的侍卫换了不知几轮,崇则奄奄一息的趴在地上,不求饶也不喊疼。由于为了给儿子最大的教训,荣溯神君在叫人动手之前先封了儿子一身法力,岂知这一番责打之后,重伤的崇则竟然一时恢复不了原本的修为,当真与凡人无异了。 祈泱完全没料到荣溯神君竟然能对儿子下这么狠的手,他用青谧镜治好夷绪之后便亲自带着镜子来到荣溯神君居住的仙山,本意是想把这面镜子送给崇则,但在走进那府邸之后才发现事情发展成了这个样子。崇则伤的太重,就连青谧镜都一时无法恢复他的法力。天族无缘无故少了第一神将坐镇,荣溯神君自然要亲自到天上与天君解释一番。也就是趁着父亲出府的时候,崇则才有机会偷偷溜了出来来到凡间。 其实梵音也不过是好奇他经历了什么事,并没打算也没能力帮他什么,可是偏偏两人交谈之时,她看到了他副失落的表情和无辜的眼神。众所周知,崇则上神其实长着一副再无辜不过的相貌,那有时看起来呆呆愣愣的表情更是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猛地被他用委屈失落的眼神看了一眼,任是哪个道行高深的女仙都会受不住的,梵音这点微弱的抵抗力自然可以忽略不计,只有带他回来。 幸好,眼见着大家在知晓理由后,都露出了一副动摇的表情,她也不由松了一口气。眼下崇则不过是一个失去法力的平凡之人,而他当神将这么多年,难免四处结仇,若是任由他一个人在凡间四处飘荡,很可能还没找回法力就已经被那些妖魔鬼怪逮到报仇了。但让他跟着他们就不一样了,他们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收留了他,只要他不是个恩将仇报的人,便不会再与他们为敌。而且他既然跟着他们,自然也会参与他们的计划,他将来恢复了神力之后,不仅没脸再抓他们,说不定还会被他们拖下水帮助他们。 这就是与管梨呆久了的坏处,她这个善良的小女仙竟然都学会算计别人了,这样实在是不好。 出于愧疚的心理,梵音忍不住拍了拍崇则的肩,“别伤心了。就算你再怎样喜欢那面镜子,它也不是你的妻子啊。你若是不嫌弃,我可以给你找个媳妇,无论你看上谁了,只要不是有夫之妇,我说能成就一定能成。” 她这样的自信可不是空口说白话。如今她有这带着神力的红线在手,无论是神鬼妖魔,只要被她绑上红线,便一定能遵循她的安排成婚。 只是她想的虽然美好,管梨听了之后却很快嗤笑了一声,“他若是敢擅自找媳妇,如果还偏偏是个凡人或是妖怪,他爹就敢活活打死他。” 梵音发现,这神仙的爹和凡人的爹也没什么不同,都是稍不满意就可以打儿子。 她不由带着好奇的目光看向管梨,“你爹打过你吗?” “你问问他有没有这个脸。” 第35章 沛吾乘兮桂舟 崇则上神当真不是一个恩将仇报的人。 梵音本以为他老老实实呆着不叫别人来抓他们,就已经是对他们最大的报恩了,可是让她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人不仅做到了这点,还任劳任怨的任由他们差遣。 他说他做什么都可以,管梨不由撇了撇嘴,“你现在还能做什么?” 虽然这是个事实,每次被这样说过之后,崇则仍是免不了沮丧一番。 “你能不能不欺负他?”久而久之,梵音和陶陶都忍不住对这种行为表达了不满。 女人总是同情心泛滥的,不论年纪老幼。即便她们刚开始与崇则这个人不算熟悉,但是听了对方的悲惨遭遇之后都会生出三分同情来,如果这个人再老实好欺负一点,这同情心就彻底泛滥了。 只不过说了实情都会惹来不满的管梨算是被她们气着了,最后干脆不说话,只当崇则这个人不存在。其实他早先与崇则的关系是不错的,对方甚至是少数几个知晓他是男儿身的人,可是后来闹出天书这件事,两人终究立场有别,他疏远着崇则,事实上正是为了崇则好。无论沦落到何种境地,崇则仍是荣溯神君的独生子,是云罔神海的少主,也是四海八荒的第一战神。这个人若是真的与他们几人混在了一起,以后还有什么立场和脸面在神界立足? 不过不仅是那两个少女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就连崇则本人似乎都并不清楚这一点。本人都不在意的事情,他又何必多说呢?倒是合古这个老好人总是时不时的对曾经的同僚旁敲侧击着,希望对方尽早醒悟,不要再自甘堕落的加入他们。 依合古来看,这件事说起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云罔神海只有崇则这么一个少主,只要崇则肯回家向父亲低个头认个错,做父亲的又怎么会狠心继续折磨儿子? 只是这件事最大的难处还是崇则自己的态度。住在凡间几天,这位天族的神将似乎早已忘记了自己真正的身份,不仅和他们一样过上了凡人的生活,心情也明朗了不少,看上去十分满足。 管梨说,“他就是这个性子,几千年来都是如此,改也改不过来。” 与天界第一战神相熟的人不多,知道他这个性格的人自然也少得可怜。梵音在天上几千年了,都还以为崇则是个虎背熊腰、勇武有力、杀人不眨眼的狠厉冷漠之人呢。 管梨不想对她曾经的想象说些什么,但是他必须告诉她,“别的不说,杀人不眨眼倒是真的。” 崇则看起来再柔弱可欺,到底是这四海八荒的第一战神,葬送在他手里的性命成千上万,有仙有妖,数都数不清。唯有在动手的时候,他才像是一个神将。 说到这里,陶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你没了法力,总还会打架吧。” 就算没了神力法术,崇则也还是那个崇则。陶陶曾经听昆仑山的其他人说过,哪怕不论法力修为,空手的功夫也是崇则居首。四海八荒各族的少年们闲来无事总是喜欢聚在一起“切磋切磋”,空手相搏,以无伤大雅的方式向那些神族的少女们展示自己的力量和实力,如同炫耀一般吸引着姑娘们的目光。 到底是谁说天上的神仙们都是清心寡欲?其实那些规矩都是给凡人成仙者备着的,归根结底管不到生来为神的人。 而每当有这样的机会时,过去凑热闹的崇则都会成为最后的胜者。长久以往,不知吸引了多少女仙和女妖对其倾心相许。 管梨一向觉得这种事情有些好笑,“当真赤手空拳相搏,他不一定是我的对手。” 梵音知道他很强,可对于他这没来由的自负,仍是有些怀疑,“你之前可是说过自己敌不过崇则的。” 她说的是一个事实,管梨一时语塞,半天才瞪了她一眼,“我只说我敌不过还是神仙的他。难道法力没他高,打架还打不过他吗?” 从他的语气来看,他似乎对自己能空手打赢崇则这件事毫不怀疑。 这下子就连陶陶都有些听不过去了,忍不住咂嘴道,“啧啧啧,你知道整个四海八荒谁比崇则能打吗?近七万年算是没有了,再往前数,也就是师诏了。” 听完这句话,屋子里的几个人都忍不住点了点头,管梨难得没有反驳,而是微微挑了下眉,唇边的笑意看起来有些瘆人。 梵音被他笑的浑身一抖,“你,有话好好说。” 这个人对师诏的偏见怎么就这么深呢? 管梨不插话了,陶陶便很顺利的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她说,“无论洛淮容想要什么,敌国也很快便会打来了,他自己是个文臣,朝中的武将又与他政见不合,咱们想要帮他的话,最先要做的就是帮他平定天下。” 这个想法一说出来,梵音不由对陶陶刮目相看。先不说她这么快就知道帮忙做事了,而是她明明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凤凰,怎么比她这个经常在凡间游历的人还要懂的多一些?竟然这么快就分析好事情的关键,还知道什么是政见不合? 果然,管梨也怀疑的瞥了陶陶一眼,不过仍是没有说话。 “我也是想帮你们啊......”陶陶的目光中有几分心虚,仍是一脸委屈的样子。 这样一个少女显然是藏不住心事又不会伪装自己的,梵音和管梨对视了一眼,默契的觉得这其中一定有古怪。不过即使是有些奇怪,这个提议还是没有错的。 洛淮容称帝之后最难的就是内忧外患,那些因为有他在而轻松许多的臣子们丝毫意识不到这天下少了洛淮容的严重性,他们还天真的以为自己能治理好这个国家,而洛淮容心腹的武将们一面要与朝中的政敌相抗,一面还要对付外敌,自然是力不从心导致兵败。 无论洛淮容想要的是什么,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一定是保住这个国家,而他们能做的,也是这一点。 说穿了,就是帮洛淮容打仗。 他们这几个看起来很厉害实际上却很废物的神仙,又有哪个是有本事带兵打仗的? 就连那个太后的寿宴,管梨都是想了好几日无果,最后不得不把那位真的郡王敲醒,让其浑浑噩噩的去处理事情。 若是真的在他们几人之中选一个最有用的人,反倒只有法力尽失与凡人无异的崇则能派上用处。 崇则一直很听从他们说的话,从始至终都默默的坐在一边等着他们得出结论。他现在法力尽失,还执拗的不肯回云罔神海向自己的父亲低头,甚至不回天上向天君赔罪。除了跟在他们身边,仔细想想,他倒是真的无处可去了。所以,无论是打架也好,打仗也好,他们想让他做什么,他都不会拒绝。 梵音说,这是老实又懂得报恩。 管梨说,这就是傻。 太后的寿宴会在三日后举行,当今皇帝的阳寿也会终了于这一天,而皇帝的葬礼刚刚结束,群臣便会拥立洛淮容为皇。陶陶说,她蛮喜欢那个痴情的小哥哥,她想要在他登基的那一天给他一个惊喜。 说完,她还问崇则,“你没了法力,总还能变回真身吧?” 对于神仙来说,即使是失去了一身法力,变回自己的真身还是能够轻易做到的。 梵音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他们到底想做什么,直到听说崇则的真身是一条苍龙。 第36章 令沅湘兮无波 龙凤呈祥,这个祥瑞之兆足以让所有凡人相信即将登基继位的皇帝是真龙天子,天命不可违抗。如果说几人作为神仙,到底能起到什么作用,大概也就只有现出真身唬一下普通的凡人。 而且就连这件事,也不是他们几人都能做的。除了陶陶这只小凤凰之外,还是只有那看起来最没用的崇则能办到。 有些人,明明失去了法力如同凡人,照样能成为最有用的那一个。 梵音有些担心这件事会让管梨心里不痛快,于是时不时就拿眼睛瞥一瞥他,生怕他恼了之后又去拿崇则出气。只是,她看他看的勤了,反倒是合古有些看不下去了。 “你别看他了!”合古只怕她又鬼迷心窍的看上那个人,紧张的提醒着,“你忘了自己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吗?” 被他这么一说,梵音不由想到了自己那悲惨的过去。她本来也只是个与世无争的小仙,自从遇到管梨之后,就再也没有遇到过任何好事。按理说,她确实该与他保持距离才是。 只是,这一次她还真的不是在对着管梨发春心。 “你看看他,愁眉苦脸的,一定是心情不好,我怕他去找崇则的麻烦。”她指了指不远处的管梨,偷偷对合古解释着。 合古顺着她手指向的方向看了看,微微愣神之后不由瞪了她一眼,“他要是真想找崇则的麻烦,你也拦不住他啊。” 即使管梨还有旧伤在身,他们这几个人里面,现在也是他的实力最强,这是毋庸置疑的。 “有盯着他的时间,你不如去办正事。”跟他们呆了几日,合古也弄清了他们要做的事情,而且为了救她早日脱离苦海,他还认真的帮他们想着对策。 “我该做什么?”她知道合古一向很聪明,听他这么一说,连忙竖起耳朵去听。 而合古说出来的事情,听着很简单,实际做起来却很难。他说,“去把女皇找回来。” 既然已经知道洛淮容的心结在女皇身上,那么他们要做的就是帮他守住女皇的山河,然后在天下太平的时候将已逝的女皇还给他,全了他的忠心与深情,这才是对他而言最如意的结局。 只是,女皇已经离世三年,或许早已投胎转生,他们又该去何处寻她? “阴间啊。”面对她困惑的目光,合古理所当然的回答道,“无论她现在是不是已经转世托生了,阴间的生死薄上都会有所记载,找十殿阎君问一问就知道了。” 这个建议听起来确实有几分道理,但对于梵音来说,却是一件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先不说她现在算是个逃犯,哪怕在没有惹事的从前,她也只是个小小下仙,哪里有面子让十殿阎君帮忙? “我听说管梨因为蓬莱恶鬼的事情已经与十殿阎君交恶了。不过,我在冥界倒是有些交情。”每到这个时候,合古便会展现出他那惊天的人脉。 梵音本还想着要不要找崇则帮个忙呢,一听他这么说,自然还是相信自己的好友的。而合古在怀里掏了又掏之后,总算掏出了一块玉佩,上面空无一字,只是在触碰到梵音的肌肤之时绽出了淡淡的光芒。 “你拿着这个,十殿阎君总会给你一点面子的。”说完之后,合古一见崇则正要朝这边走来,连忙示意梵音快点把东西收好,自己则有意无意的挡住了梵音收下玉佩的动作,笑着朝崇则迎了过去。 看他这个动作,梵音就知道这个令牌一定不是什么正经来路的东西,于是小心翼翼的收好了,这才在崇则走开之后,慢慢凑到合古身边问道,“你不跟我去吗?” “那可不是什么正经来路的东西,多一个人就惹人注目了,你别让其他人知道,我帮你看着管梨,你快些去。”果然,合古亲口证明了玉佩来路不明,只说一定有用并保证十殿阎君不会多问。 几千年的交情,梵音在这世上最信任的就是这个好友。他说什么,她便会信什么。于是,待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刚好崇则和陶陶去找管梨商量事情,她便借口自己去找洛淮容而出了门。 事实上,即使成仙这么多年,阴曹地府她也是第一次去。 只是这一次她很好命,即使不用刻意去想前往阴间的办法,也能轻松的走过去。 因为,这一日刚好是中元节。 中元节在七月十五,正是七夕的八天之后。这一日,阴间开门,众鬼归家,家家都在祭祀亡者,道观里还有盛大的法会正在举行,场面不可谓不热闹。而在这城中的街道上,也挤满了从地府来到阳间的鬼魂们,她在出门之前,管梨还特意叮嘱了她一句小心恶鬼。不过她现在穿着这身嫁衣,倒是不用担心什么。当她走到这些鬼魂野鬼中间的时候,反倒是那些鬼魂们惧怕她身上的衣衫,避之不及的匆忙逃走。 人为阳,鬼为阴;陆为阳,水为阴。梵音顺着鬼魂们来的方向走过去,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了一汪湖水。说是湖水也不尽然,因为从别的方向看过去,也许更像是一条河。波光粼粼却又不似被月光所笼罩,还未走至河畔就能感受到那股彻骨的寒意。 它像是不存在于世间一样,仿佛凭空出现在眼前,又不停的变幻着形状。普通的凡人看不到这条河的存在,更是无法走到这里。梵音小心翼翼的走过去,然后狠狠心朝着那一眼望不到底的水中踏出了脚步。几乎就在她触碰到那河水的一瞬间,至寒的阴气便在眨眼间贯穿了她的全身,然后下一刻,眼前的场景又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像是穿过了彻骨之寒的寒冰,再次双脚落地之时,面前已是一片荒芜。迷雾遮挡住了一切,梵音拿着玉佩的手轻轻一挥,三里之内浓雾尽皆散去,她不由轻声开口道,“小仙梵音,求见......啊!” 话还没说完,她的面前就凭空出现了另一个人。那是一个男人,年纪轻轻相貌俊朗,只是有些淡漠的疏离之感。她看得出来,他并不是这阴间的鬼魂之一,而且这是一张很眼熟的脸。 “是你......”她仍记得七夕那天,管梨正是变成了这张脸面对她,可是那时她见到的是管梨变成的样子,眼下见到的则恐怕是这张脸的主人。毕竟她也知道,上面那条阴河可以化去世间一切法术遮盖,还原任何神鬼妖魔的真实模样,哪怕管梨又变成别人的模样来哄她,在经过那条阴河的时候,法术也会失效。 所以,她现在看到的一定是那张脸真正的主人。只是她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自己认识这张脸的原因,总不能对对方说,她是看过别人变成过这副模样吧。 “你认得我?”果然,对方淡淡的瞥了她一眼。 “不认识。”她很快摇了摇头,然后小心翼翼的陪笑道,“就是看着面善。” 对方不为所动,又盯着她看了许久之后,才轻声答了一句,“我看你,也很面善。” 虽然这个人看起来是很是冷漠,但是他对她说话的语气却丝毫没有那种冷冰冰的感觉,反倒有种莫名的亲近之感。梵音甚至觉得他对她说话时,语气轻轻柔柔的让人很是舒服又安心。 不过她也觉得,这一定是她的错觉。 眼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人就站在路中央不动,不说话也不给她让路,她只能在沉默之后试探着问道,“我要去地府,你也去吗?” 对方本还在盯着她出神,被她这么一说才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三里之内,迷雾散尽,可是前方的路还像是望不到尽头一样,梵音清了清嗓子,正准备继续向地府的鬼差们报上来因,就听身边那个男子已经先她开了口。 “赤水之外,大荒以南,有山苍梧,道寡称孤。” 这些听起来很奇怪的话似乎是在自报名号,而在说完之后,他便用力踩下了脚下的地面,语气平淡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开门。” 回应他的是渐渐在青烟中显现的一座宫殿,以及一条一直铺到他们脚下的青石板路,在他们踏上这条路的一瞬间,其余地方皆化为了血红不见底的水池,隐隐可以看到在其中摇曳着的曼珠沙华。据说这种花是接引之花,可以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可是对他们神仙却是无用的,梵音轻轻嗅了下花香,竟是什么都闻不到也感受不到。而她身边的这个男子神色未变,看起来也并未受到影响。 他看起来不像是神仙,因为身上没有一丁点仙气,可又着实不像是这地府里的人,梵音只能暗自在心里猜测他的身份。 “走。”他站在她身前的位置,尚未迈出步子之前,先是对着她伸出了手。 看着这递到身前的手,梵音理所当然的犹豫了一下。只是就在她抬眸看向他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他身后那条路上,匆匆赶来的阴差们。在这种地方,孤身一人自然是很危险的,所以犹豫了片刻之后她还是将自己的手搭在他的手上。 她是神仙,不同于凡人会有生老病死,更不会经历六道轮回。而在尚且活着的时候与别人携手走一次黄泉路,这种机会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这可是黄泉路啊,生生世世,跨越生死轮回,以凡间的话本来看,本应是与自己此生挚爱之人走过,她却是和这陌生又有些熟悉的男子携手走过生死,走过这生生世世。 掌心相碰,他却只是虚握着她的手,然后轻轻拉着她朝前走去。三途川之中,数不清的厉鬼挣脱不得,只能在血水中冲着他们发出嘶吼之声,梵音刚刚抬起闲着的那只手捂住耳朵,便见身边的人抬起手一挥,金光闪过之后,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之声尽皆消失,就连路上的阴差们都尽皆手捂胸口跪拜下去。 “君上饶命。”一时间求饶之声不绝于耳。 四海八荒之中,能被称为君上的不多,有这种能耐的就更是不多了。可是眼前这个人确实不是什么神仙,梵音也只能在其他几个大族之中猜测着,鬼族或是魔族? 她正暗自思忖着,两人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地府门口。正要继续朝里面走的时候,梵音只觉得自己胸口的位置有淡淡的光芒闪过,那是天书。 许是感受到了这是冥界,与生死轮回也有着密切联系的天书自然有些不寻常。梵音把书拿出来之后,随手翻了翻,意外的发现在这阴曹地府之中,她竟然可以不受限制的随意翻看这本书。 这个机会可是难得一遇。不顾身边还有其他人在,她连忙翻开书,然后轻声说了一句,“天府宫,梵音。” 说是不在意,但在有机会的情况下,她还是想知道自己缺失的那段记忆到底是什么。她的动作实在是太快,她身边的那个男子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天书已经自己翻到了记载她的那一页。 相较其他人而言,她的这一页只有寥寥几句,但这短短的一段话却彻底颠覆了她本以为理所当然的一切。 上面写着,她本是生长在西天的一株青莲,苏世神君为她重塑了肉身,带她回到昆仑山抚养她长大。她已经活了七万年之久,并不是什么小小下仙,她应该是玉虚宫的梵音上神,受众仙敬仰。只不过五千年前,一场天劫降下,她在这场劫难之中昏迷不醒,此后再无记载。 有些事情,一旦看起来不可思议到了难以接受的地步,反而不会让人崩溃。梵音平静的看完这一切,脑中全无想法,只是不停闪过了管梨这个名字。 “涂山,管梨。”她带着颤抖的声音说出这句话。 天书尽职尽责的翻到了应该翻到的那一页,上面明确的写出了管梨的身世。他确实是涂山帝君扶笙的儿子,只因幼时孤苦无依,这才丢掉了三条尾巴,而在长大之后丢掉的那五条则是因为一场天劫,五雷轰顶,便是五条命去抵。 看完这一切,梵音觉得有些真相几乎已经呼之欲出了,可是还不等她仔细去想,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叹息。 “你并没有亏欠他什么,忘了吧。” 第37章 使水兮安流 头痛欲裂之下,她勉强转过身去看身边的人,然后看到了那个男子眼中的怅惘之色,悲伤又满怀深情。她张口想要唤他,恍然间却觉得自己看到了管梨的脸,她不由晃了晃脑袋,然后发现管梨的那张脸和这个人的脸不停的重合在一起。 模糊的意识让她几乎无法睁开眼睛,最后那一刻,她只看到那些虚影终于消失无踪,面前的男子仍是原本的淡漠模样,明明不算多么出众,却仿佛曾经深深烙印在她心底。 再然后,她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直至醒来时,已身处地府之中。 “我怎么在这儿?”猛地从榻上坐起,她愣愣的看向面前的那个男子,十分不解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失去了意识。 “走到地府门口时,你本想拿出天书来看,结果在刚刚碰到书页的时候就晕倒了。”他坐在她对面,淡淡的解释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被他这么一说,梵音也恍然记起了昏迷之前的事情。就在她和他走到地府入口的时候,天书突然发出了淡淡的光芒,她本想翻书看一看,结果还没看到内容就失去了意识。想来这本禁忌之书也不是可以随便翻看的,起码在这冥界就行不通。 “多谢。”想了想现在的情况,她还是先对面前的这个人道了声谢,毕竟自己无缘无故的晕倒之后,一定是对方将她带到这个地方暂时休息的。 “敢问阁下名讳?”道谢之后,她又犹豫的问了一句。受人恩惠,总是要知道恩人姓名才行。 只是对方却刻意忽略了她这个问题,不仅忽略了,还示意她快点起身跟他走,“你不是要见十殿阎君吗?他们都在等着你。” 四海八荒又有几个人敢让十殿阎君等着?梵音连忙从榻上站起身跟在他身后向外面走去。阴曹地府的路七转八弯,第一次来此的人都免不了走错路。不过她身边的这个人却像是对这里十分熟悉,她跟着他往前走,没一会就走到了阎王殿。 为了查看生死薄,十殿阎君中她必须要见这第五殿的阎罗王。想来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在这里很有地位,她甚至不用掏出合古给她的玉佩,阎罗王便爽快的答应帮她翻看一下关于闽国女皇的记载。而查看之后,结果却让她大吃一惊。 那是她从未想过的可能性...... “既然如此,阴间便帮不了你的忙了。”听阎罗王说完这件事之后,那个男子也颇为遗憾的对她说了这句话,然后劝她尽快回去,“冥府阴寒,尽早归去才是。” 尽管是神仙之躯,这阴间的阴寒滋味仍是不好受。梵音感念他的关心,再次对他表达了感谢之后才转身离去。对方不愿意说出姓名,她也不愿强人所难,而且今日看他地位不低又与十殿阎君关系匪浅,等事情终了之后,她再去问问管梨知不知道对方身份也不迟。 待到回到阳间时,天空已经蒙蒙亮了。 “昨晚你去哪儿了?带回来一身的阴气。”一见她出现,管梨就迫不及待的问出了这个问题。 梵音心知自己瞒不过他,便说了事情的来由,反正她也只是想阻止他跟着她一起去,并没打算阻止他知道这件事。当然,她只说自己去阴间寻人,并没有说出碰到那个男人还有晕倒的事。 而听她说完寻找女皇的结果之后,两人都不由沉默了一下,然后不约而同的狠狠瞪向了一旁的陶陶。陶陶差点被他们两个这凶狠的目光吓哭了,一边喊着“救命”一边向崇则身后躲去。崇则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们,半天都没反应过来他们为什么这么生气。 “我也不是故意瞒着你们的,是你们自己不问我!”陶陶躲在崇则身后,义正辞严的反把错误推到了他们身上。 管梨目光一黯,眼神中隐有杀意闪过,一言不发的便要把小凤凰揪出来炖了喝汤,陶陶这次是真的吓哭了。 瞥了一眼哭得起劲的少女,梵音轻叹了一口气,“还是先想想怎么办吧。” 事情的真相实在出乎他们的意料,那眼下的他们也只能先帮洛淮容把天下安定下来,然后再考虑女皇的事情。不然若这天下还是乱世,他们就算把女皇还给他,那两人也定然不会好过。 太后的寿宴在两日之后,管梨照旧扮作那个郡王进宫贺寿,梵音则偷偷跟在洛淮容身后。她挨他挨得很近,能清楚的看到他在马车上时还是一副头痛难忍的样子,走到众人面前时却硬是摆出了平日里那副极为严肃的模样,高高在上丝毫不见病容。而那些本还在笑着交谈的大臣们一见到他出现,便立时噤了声,热闹的宴席上一时间竟是鸦雀无声,就连高座上的皇帝和太后都僵在了哪里,连脸上的笑容都没来得及敛去。 梵音没注意他到底跟太后和皇帝说了些什么,大概也只是祝寿的话吧,但是皇帝却正襟危坐的坐在椅子上,额上隐有冷汗流下。若说这是因为惧怕洛淮容,可他也并非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姑父,怎么到了现在还会表现的这样紧张?但若说这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心虚,那又是因为什么才心虚呢? 她暗自猜测着,寿宴也有条不紊的继续下去了。虽说只要洛淮容出现,场面就不会太过轻松,但是好歹也是太后的寿宴,大家还是要打起精神为太后贺寿。梵音仔细观察了半天也没有观察出哪里不妥,最后只能凑到管梨身边低声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哪里奇怪?” 管梨端着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在在场众人面上扫过,最后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告诉她,“皇帝要杀洛淮容。” “你怎么看出来的?” “猜的。”他随口答了一句,不过很快便认真的为她解释了,“你看看这寿宴的宾客中,又有几个是洛淮容的心腹?” 这些日子以来,管梨也不是每日都在闲着等她做事,他既然冒充了郡王的身份跟在洛淮容身边,自然能接触到洛淮容的心腹下属们。到底谁才是真正忠于洛淮容的人,他现在已经知道的清清楚楚。而在今晚的宴席上,不知原因为何,那些下属们竟然都没有出现。 皇帝毕竟是皇帝,如果真的受了大臣们的挑拨设下计谋调离那些人,洛淮容的心腹们也不敢真的抗命。何况这只是个太后的寿宴,他们大概觉得皇帝就算是杀人也不会挑这种众目睽睽的时候。可是皇帝偏偏就是这样打算的,他已经忍洛淮容的存在忍了太久了,为太后办这个寿宴的目的也正是为了杀洛淮容,而这件事他曾隐晦的透露给了信任的宜郡王,管梨本没有多么在意,直到刚刚才想起这么一回事。 至于整个事件之中最简单的是什么?自然是杀死洛淮容这件事。在太后的寿宴上,洛淮容不可能随身带着暗卫,而偏偏他自己是个文官,向来不懂武,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皇帝并不想耍那些下毒之类的手段,而是想要光明正大的让人杀了这个碍眼的“臣子”,他不怕天下人的议论,也不怕事后可能会发生的政变,他只想要手刃洛淮容,他要亲眼看到洛淮容死在面前。 经管梨提醒之后,梵音四处找了找,果然找到了皇帝安排在宫殿之内的侍卫和杀手们,他们都在等待着主子的命令,只要皇帝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将宴席中的那个年轻人送到死路之上。而宴席上的其他大臣们不知是不是也知晓真相,一个赛一个的紧张,不时拿眼睛瞄着高座上的皇帝。 最终,就在皇帝“不小心”将桌上的杯子碰掉在地上的时候,混乱一触即发。 梵音本还在嫌弃这个皇帝发出暗号的方式实在是太过老土,隐藏在暗处的杀手们就突然冲了进来,而身为他们目标的洛淮容却仍是坐在椅子上,不仅不躲开,就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禁卫军冲门而入,瞬间压制住了人数很少的杀手们,无论皇帝如何命令这些禁军,这些人也全然不听。 一时间,喊杀声、兵刃相撞的声音还有大臣们的惊叫声混杂在一起,场面乱成一团。而从始至终,洛淮容都安安静静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神情虽然说不上悠闲,却也是漠不关心的状态。比起精心策划了许久的皇帝而言,他才更像是这场闹剧的主谋之人。 不仅是皇帝,就连梵音他们都低估了洛淮容这个人。他能爬到今日的地位,靠的可不仅仅是女皇丈夫这个身份,他靠的一直是自己的手段和实力,女皇丈夫这个身份反倒可能拖了他的后退。今时今日寿宴上所发生的事情,根本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而他,正是想趁着这场闹剧......杀了皇帝。 但凡身居高位者,永远不会有多余的同情心,当断立断,哪怕手段残忍。当禁卫军手中的兵刃刺穿皇帝的胸膛之后,在场的几个大臣也被拘押下去,洛淮容这才抬起头看了看满地狼藉,然后站起身朝着门外走去。他一言不发,在场诸人更是紧张的连跪都跪不稳,等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便有一个武将实在是忍受不了这种绝望的感觉,趁着禁卫军不注意突然捡起地上的剑朝着洛淮容冲了过去。 第38章 望夫君兮未来 他的动作实在是太快,当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剑尖几乎已经到了洛淮容的身前,只是就在这个时候,本是站在门口的宜郡王却突然挡在了两者中间。人人都知道宜郡王并不会武,还以为他这是要以死相搏,唯有梵音一人知道,现在的宜郡王是管梨所扮。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管梨空手与人相搏,那个武将的攻势凶猛,管梨却不为所动,只是伸出一只手打在了对方手腕的关节处,这一招极快又稳,愣是避过了剑势生生打落了对方的剑。众人只听到那个武将惨叫一声,管梨已经借着刚刚那一招顺势扣住了对方的肩骨,然后用力一拽,竟将对方肩骨捏碎,整个臂膀都从身体上扯了下来。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间,有的人不过是眨了下眼睛就错过了这精彩绝伦的场面。虽说这场景有些残忍和凶狠,不过那一手功夫实在是太干脆利落,堪称漂亮,有几个禁卫军都忍不住低声叫了一句“好!” 至于近距离看完了打斗的洛淮容则只是瞥了一眼这个与往日不同的宜郡王,既没有惊慌也没有出言询问什么,吩咐下属处理残局后转身便走。 一场诛杀“奸臣”的计谋演变成了弑君的戏码,至此,闹剧结束。 梵音对宫里的事情没什么兴趣,也心知洛淮容这么急着走是因为头痛需要安神药,所以她只是带着佩服的眼神凑到管梨身边,说了一句,“我有点信了。” 前几天管梨说自己能空手打赢崇则,没人相信,可是看了刚刚那个场面,她却是有些相信他所说的话。哪怕对手是个凡人,她也是能看出实力强弱的,管梨这个人确实是强的可怕,如果不是因为有旧伤在身又没了八条尾巴,她相信他一定有实力打败任何一个人。 真是可惜了他那几条尾巴,到底是怎么没的呢?惟独这件事,无论她如何去问他,他也避之不答。 “我会让他们忘记刚刚看到的一切。”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管梨决定抹去这些人对宜郡王的记忆,梵音对此表示赞同。 两人回到郡王府的时候,陶陶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她还是孩子心性,虽然是个神仙但却十分喜欢凑热闹。管梨走之前曾经吓唬她,说她要是敢跟着他们去,他就敢把她炖了做汤喝。陶陶心知自己“办事不利”,只有乖乖呆在府中等着他们回来。而在等待的期间,她因为闲着无聊,已经缠着崇则给她讲了十多个故事。 崇则一向不擅于与女人打交道,哪怕对方只是个身量还没长成的小丫头。他被她缠的实在是不耐烦了,只能挖空心思想着讲些好玩的事情给她听,不过他从小便在父亲的严厉教导下长大,又哪里会知道那么多有趣的故事,最后只能出门去大街上给她买凡间的话本看。 “我看他去帮我买东西的样子,就觉得好玩。”见他们回来,陶陶还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与他们说着这些事。 “你之前还叫别人不要欺负他,现在这样算什么?”梵音忍不住摇了摇头。 听了这话,陶陶很快便反驳道,“我这才不是欺负他呢,我这是为了他好。他要是连女孩子都不会哄的话,以后怎么讨媳妇啊?” “想嫁给他的女人多了去了,你不如想想自己该嫁给谁吧。”每到这个时候,管梨就忍不住插嘴打击一下这个少女。 “有梵音姐姐在,我想嫁给谁就嫁给谁!”也就只有在这种时候,梵音便会成为陶陶口中需要讨好的“好姐姐”。 看着他们两个在那边闹腾,梵音难得放松了精神,坐在另一边认真的想着接下来该做的事情。洛淮容比他们所想的要聪明,也狠心得多,只要有人适时的帮助他抵御一下外敌,闽国的天下他自己就可以保住。 难办的是女皇一事。 他们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世上还会有这种事情会发生,所以原本的计划也无法顺利进行。如今看来,能不能解开这个心结,其实只能靠洛淮容自己了。 如果他自己能发现...... “管哥哥。”想到这里,她不由出言唤了管梨一声,然后对着他招招手,待他走过来之后才俯在他的耳畔轻声说了自己的想法。 “倒也是个办法。”管梨并没有反对。 商量好之后,两人便神神秘秘的走到陶陶身边,一人提着少女的一边胳膊,然后硬是把她拎了出去。小凤凰挣扎许久不停呼救,直到梵音跟她说了想要让她办的事情,她才恍然大悟的点点头,“早说啊,这个不难。” 身为一只血统相当纯正的小凰鸟,陶陶拥有很多神仙甚至是凤凰本身都没有能力。她不仅可以看到凡人的命格,还可以看到这个人过去经历的一切。 梵音正是想借助她这个本事,看一看洛淮容与女皇的那些往事。 只是这些事情只有陶陶一个人能看得到,所以他们在出门之前又好说歹说的骗来了崇则手里的青谧镜,比起探知真相,无疑是借镜子这件事更难办到一些。梵音好言好语的劝了半天,最终还是没能说服崇则,只能让他跟着他们一起过去。 四个人来到忻王府之后,先是毫不留情的打晕了一个人在屋子里的洛淮容,不会武就是有这点不好,就连梵音这种程度的一拳都能让其昏迷不醒,何况是手上没留情的崇则。 陶陶先是观察了一下这一击有没有打伤面前的人,这才把自己的右手贴在了对方的额头上,微微的淡光之中,她又把闲着的左手贴在了镜子上,原本很清晰的镜面上很快变成浑浊一片,慢慢的又显出点虚影来,直至变得越来越清晰。 那并不遥远的过去终于明明白白的呈现在他们的面前。 * 洛淮容是刘姒的第三个丈夫。 刘姒是女皇的名字,女皇还有个乳名,唤做渺渺,“目眇眇兮愁予”的渺渺。刘姒向来不喜欢别人唤自己的乳名,除了父皇之外,就连丈夫都不行。 洛淮容是个特例。 两人第一次相见,是在刘姒还是公主的时候。他是吏部侍郎,她是皇帝唯一的女儿。人人都知道未来接任皇位的一定是这位公主殿下,便都想法设法的想让自家的儿子娶了将来的女皇。彼时,刘姒已经有了一个刚刚定下亲事就不幸故去的丈夫。民间的说法,这叫望门寡,晦气。可是放到一国公主身上,便算不得什么了。 洛家是个名门望族,洛淮容知道自己的兄弟也有迎娶公主之意,他无法干涉别人的想法,可是他觉得,自己还是算了。 他不知道早在他第一次出现在朝堂上时,公主就已经见过他。他只知道,他不想攀这门亲事,不想当一个女皇的丈夫。 然后,过了没多久,他听闻了公主成婚的事情,驸马是另一个世家的公子。他曾偶然看过公主与驸马出行的样子,虽然算不上多么恩爱,但也足够亲厚。 再后来,他成为了这闽国的太子少傅,皇帝让他去当太子的老师。可是闽国又哪有太子?太子便是公主。 第一次与刘姒说上话,就在两人独处的课上。当刚刚怀上身孕的公主走进书房之时,他谨守臣子之礼先向她跪拜下去,但却很快便被一只柔软却有利力的手扶了起来。 “洛淮容?”她这样开了口。 “臣是洛淮容。”他垂眸答道。 只是,他的恭敬换来的却是她肆无忌惮的笑声,“洛淮容,我总算是听到你对我说话了。” 他并不理解她的意思,刚刚抬头,对上的却是一双明若星辰的眸子。 她含笑看着他,“洛淮容,你记住,我不需要你来教我什么,我只要你知道,你是我的人,从今以后便是我的人。” 说话的时候,她眼中闪过的情绪是他读不懂的复杂。 可是,他没办法违抗她的命令,也有那么一丝不愿,不愿意违背她的意愿。 刘姒继承皇位的那一天,距离她流产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而在继位当天,她亲自下令赐死了自己的丈夫。 洛淮容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才得知了事实。原来,那个无缘无故流掉的孩子正是死于亲生父亲之手。迎娶刘姒,从来都是那个驸马爷帮助家族夺取皇位的手段之一。明着委曲求全,暗地里却百般谋杀自己的妻子,甚至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这一切,都被刘姒记在了心里,而她始终默不作声,与他恩爱如初。 她说,“从成婚前,我就知道他的心思了,可我还是嫁给了他。不是因为爱他,而是必须这样做。总有一日我会成为皇帝,而在那之前我必须要借助他们家族的力量保住这个位置,保住这个天下。淮容,你知不知道,即便他从未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我仍是会降罪于他。因为,我是皇帝啊,我已经成为皇帝了,无论是谁,我都可以牺牲……淮容,我从始至终都是这样无情,我知道我心狠,可是我还是要这样做。唯有这万里河山,才是我唯一会善待的存在。为了皇位,我可以杀了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包括爱人。” 当骄傲的女皇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还不知道情到深处便是不可自拔,更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也会为了爱人而改变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 第39章 吹参差兮谁思 洛淮容默不作声,他终于知道为何当初的她会说他无需教导她什么。因为,她已经比他还要清楚如何去当一个皇帝。 可是,她又说,“淮容,我喜欢你。你一定不知道,我在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喜欢你。我比任何人都想要得到你,可是那时的我不能这样做。我还有我的责任,我做不到以自己的感情为上,即便是将来的日子里,我也做不到这一点。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喜欢你,从年少到今日,只有你才是我深爱过的人,从未改变。” 她说话时还带着几分强硬之感。她并不在意自己刚刚说完驸马之死,便向另一个男人表明了情意。 在她的眼中,唯有在面对洛淮容的时候,她才是刘姒,是那个名为渺渺的少女。而在面对其他人的时候,她只是这闽国至高无上的皇。 即便再过深情痴心,女皇仍是丝毫不掩自己的心狠无情,她甚至告诉他,如果有一天,她要在这江山和他之间选一个,她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他。 只因,她是皇帝。 而他呢?他喜欢她吗?答案是肯定的。也许是在第一次见到她,也许是在她对他说,“你是我的人”的时候,也许是在长久以来的陪伴之后,他已经爱上了她,不可自拔。 在这番与其说是表白心迹,不如说是被下了催命符的对话之后,洛淮容成了女皇的第三任丈夫。 他比前两个人幸运,已经继位的女皇与他成婚,婚礼刚刚结束,他便可以成为这闽国的王爷。 世人对他议论纷纷,他却毫不在意。 出身世族,年少时便已踏入官场,一路平步青云直至位极人臣,这世上本就没有人比他还要幸运。可是这一切都比不过他娶她为妻之后的日子,那是他人生中最难忘的时光,有如梦境一般不可思议。 他是个文官,女皇却是马上的皇帝。与敌国对战之时。御驾亲征,她偏要带着他一起去。他唯一会的只有骑马,她便要他纵马跟随在她身旁。金戈铁马的战场,喊杀声震天动地,他的女皇立于两军阵前,谈笑间是睥睨天下的豪气万丈。 她还特意笑着对他说了一句,“军师,待得胜归去,我要送你一份大礼。” 洛淮容虽不会武,但却是难得一遇的将才。排兵布阵,运筹帷幄,经常引来女皇和百官们感慨,若是忻王是位武官,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来。 对此,洛淮容只是一笑,他现在也不是武将,但是只要他的妻子需要,他即使不会武,也能为她平定这天下。 那一仗,大获全胜。 班师回朝,大军进入忻邛城之前,刘姒特意坐到了他的马上,她偎在他的怀里,督促他快些纵马进城。他们这一骑之后,是闽国最精锐的部队。当他的马刚刚踏进都城的城门之时,原本寂静的夜空之中突然发出了几声异响。他不由仰起头朝着天空望去。 忻邛的夜晚从未这样明亮过。天空中,五颜六色的烟花相继绽开,接连不断,几乎遮盖住了整个夜空,那样的绚烂耀眼,不仅是他,就连都城的百姓们也从未见过。而这场烟火的盛会一整晚都没有结束。 “你我成婚之时,少了一场庆祝的烟花。现在,我还你一场。” 皇家的女子嫁人之时,总要点上一束烟花。可是刘姒在嫁给洛淮容的时候,只有仓促的仪式和臣子的指责。 现在,她用震撼了整个忻邛城的烟火来还他本该拥有的荣华无双。 欢呼声震天动地,他和她在那漫天烟花的璀璨之下,纵马跑过了整个忻邛城。她笑的肆意,身后大军紧紧跟随他们在宽广的街道上呼啸而过。 灿烂夺目的焰火和得胜归来的大军,当年的这副画面永远的留在了忻邛百姓的记忆中,也深深的印刻在了洛淮容的心底。 再后来,闽国成为了天下间最强盛繁荣的国家。富饶神秘,万国来朝。奢华盛大的国宴之上,她硬是拉着他一起出现,对着百官臣子,也是对着天下万民说,她此生不会再嫁他人,她的身边也不会再有其他男人。 一句话,断绝了所有想要往宫中再送男子的人的念头,也断绝了她自己拥有子嗣的希望。刘姒并不是不能受孕的身子,成亲将近两年没有子嗣,只能是他的问题。 他说,“你这是在葬送你的天下。” 刘姒却不以为然,“只要山河安定,我并不是一定想要自己的孩子坐上皇位。就算我传位于我的侄子们,这个天下仍是我刘家的天下。”然后,她又笑着说了一句,“你就当我这是爱美人不爱江山吧。” 洛淮容当然知道她有多么看重这万里河山,可是无论他怎样劝,她都不肯再接受别的男人。他本以为是自己的存在让她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不然那心狠无情的女皇又怎么会硬不下心肠?明明她可以为了皇位而牺牲任何人。 直到,他终于发现她的病。 当太医跪在地上对着他求饶的时候,刘姒已经病得无法站起身。她瞒了他这么久其实瞒的很成功,起码在他知道的时候,她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而她竟还能笑着对他说,“洛淮容,你猜的倒是不错,都是因为你,我已经要做一个昏君了。” 当她发现自己的病之后,她便渐渐发现,洛淮容在她心中的地位竟然已经超过了江山与皇位。许是因为生命只剩下寥寥几年,她一夜之间想通了很多道理。如果她身子健康,她说不定真的会为了让自己的子嗣继承皇位而与别的男人生孩子,但是她病了,她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洛淮容的重要性已经压过了她的野心。那是她这一生中唯一爱过的男人,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以前的她辜负了很多很多,现在的她只想把生命中的最后几年全部给他一个人。 只有他,没有其他男人更没有野心。 在她最后的日子里,神智不清的她做了很多任意妄为的事情,包括给了洛淮容“忻”这个封号。为了给他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她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把这个爱人推到了一个危险的境地。直到临终之时,她终于清醒过来,然后给了床边的洛淮容两道遗诏。 两份遗诏分别写着两个名字,一个是她的侄子,一个是洛淮容。她说,“淮容,对不起,我总是让你这样劳累。可我已经没办法再帮你挡下非难了,如果有朝一日,世人仍是对你咄咄相逼,你便推翻这个王朝吧,我知道你会做一个好皇帝,一定会比我好......” 人间至苦,不过死生别离。 当看到镜中的洛淮容最终选择了那份传位给刘姒侄子的遗诏时,围坐在桌边的几人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一下,然后收好了慢慢变回浑浊一片的青谧镜。 这并不算是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可是在看完之后,他们却像是能与洛淮容心意相通那般,心中满是酸楚之感。 洛淮容遇到刘姒,到底是不是一件幸运之事?一定不是。他的人生本该一帆风顺无忧无虑,直到遇见了那位女皇才有了这千般万般的不如意。可是如果给他再选一次的机会,他一定还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离开忻王府之前,梵音再一次与那负责照顾洛淮容起居的侍女浣儿擦肩而过。而这一次,她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手中红线轻轻一掷便绑在了那个少女的手腕上。 七日后,皇帝的葬礼终于结束,虽然对外宣称是因病而崩,但是任谁都能猜出真正的原因,而且,任谁也不敢把真实的原因说出口。 群臣开始上书拥立洛淮容为皇。 七月二十七,黄道吉日,宜嫁娶、祭祀。洛淮容选这一天称帝,只因这是七年前他与刘姒成亲的日子。可是就在他披着大裘,穿着衮服,一步一步走上圜丘准备祭天的时候,天空中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凤鸣。 凤鸣如箫笙,音如钟鼓,虽然谁也没有真正听过凤鸣,可是当众人抬起头向天空望去的时候,便已无需猜测。麟前鹿后,蛇头鱼尾,龙文龟背,燕颌鸡喙,五色备举。那只在传说中出现过的凤凰就这样毫无征兆的突然出现在了凡尘人间,它在祭坛之上不断盘旋,不时发出一声鸣叫似在呼唤着什么。 凤凰现世,天下太平,忻邛城中但凡见此景者尽皆俯身下拜。而就在他们跪下身的一瞬间,祭坛上空的阳光再次被庞然大物遮挡住。 风浪徒然卷起几十丈,那条青色的巨龙躣躣而行,升则飞腾于高空之间,隐则潜伏于云雾之内。祭坛之上,苍龙张口旋身,回首望凤,彩凤展翅翘尾,举目眺龙。龙飞凤舞,祥云翻滚,两者几乎首尾相接在这圜丘之上不断盘旋,不时向着被围在中央的洛淮容发出一声低鸣。 钟乐齐鸣奏起祭祀之曲,鼓声连天之中,这一龙一凤陪伴洛淮容完成了整个仪式,然后跟随着他返回皇宫。从祭坛到宫殿,一路上,百姓们都能清楚的看到盘旋在新帝周围的那条苍龙,还有那不时落下来站在新帝肩头的彩凤,它们伴他踏进皇城,伴他踏上皇位。 它们在向全天下的人宣告,洛淮容才是这闽国的真龙天子。 从始至终,梵音和管梨都坐在这忻王府的府邸里等着他回来,他们知道他在当上皇帝的第一晚还是会回到这忻王府,因为他无法住在那没有了女皇的皇宫,他承受不住睹物思人的痛苦。 而当他带着一脸疲惫踏进这忻王府的大门时,早已等在门边的管梨便附在了他的身上,然后与梵音一起带着这副身体走向后院,直至走到一个人的面前。 “王......皇上。”正在看着远方发呆的浣儿连忙站起身。 只是还未等她问他为什么会过来,管梨已经用洛淮容的身体对着她轻声唤了一句,“渺渺。” 第40章 驾飞龙兮北征 一声“渺渺”,唤出的却是面前少女隐瞒了三年之久的秘密。 她并不是三年前的那个浣儿。浣儿早在三年前就因为一场意外而身死,现在附在这个身体上的人其实是刘姒的一缕幽魂。 梵音去地府翻阅了生死薄却找不到刘姒的转世,阎罗王告诉她,刘姒是因为死前执念太深,死后无法魂归地府,更无法转世托生,终日只是徘徊在生前的丈夫身边不肯离去。到了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她有幸附在浣儿的身上“借尸还魂”,从此便光明正大的留在了忻王府。 三年来,她一直以另一种方式陪伴在自己的丈夫身边,从未离去。 管梨在唤出这一声之后便离开了洛淮容的身体,恢复自己意识的洛淮容免不了有一瞬间的迷茫,大脑空空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直到慢慢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府邸的后院,而且面前还站着一脸震惊的浣儿。 那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满怀深情。 他从未在浣儿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不像是平日里总也不肯抬头看他的小丫鬟,倒像是......像是那个决绝的女皇。只有他的渺渺才会用这样的神情看着他,不仅带着深情,还带着独占之欲,凌厉的有种侵略感。 他聪明的选择一句话都不说,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也许他会听到让自己大吃一惊的话。 而事实上,他接下来所听到的一切已经远远超出了“吃惊”的范围。 浣儿说,“洛淮容,你不会是什么神仙转世吧,我这么躲着你,你都能看得出来?” 这种熟悉的让人心头一颤的语气,还有那不经意间的眼神......洛淮容心知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会拥有。 只有女皇,只有刘姒,只有他的渺渺......只有她才会如此。 “其实我也不是想要瞒着你,只不过......我觉得现在这个样子也很好。从前都是我拖累你,我已经拖累了你一辈子,何苦死后还要拖着你不放,只要还能看着你,我就知足了。”说完,刘姒微微仰起头看着他。 她从未仰视过他,因为从前她只是皇帝,洛淮容则始终都是她的臣子,无论两人愿不愿意,他都必须跪在她的面前。可是自从她借浣儿的身体陪在他身边之后,她就总是在他注意不到的时候抬起头望着他,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只有这样仰视着他,她才能看到他的无助他的悲伤。她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她怕自己根本掩不住眼中的悲伤和情意。 只是,她想不到他竟会认出她,明明她如此小心翼翼。而且,她了解他,她知道他不会对任何女子多看一眼,哪怕是贴身的侍女。其实说是贴身侍女也不尽然,毕竟浣儿这个名义上的贴身侍女竟然被他打发去煎药,只为了避开一些不该有的麻烦。 他连看都不看浣儿一眼,到底是怎样知道真相的? 万幸的是,刘姒并不是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哪怕洛淮容真的是什么神仙妖魔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真身,她也不会在意。她的想法很简单,无论你是怎样知道的,既然你知道了我便告诉你真相,仅此而已。 而且,今日不知是怎么了,她竟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对他的心意,迫切的想要靠近他,不想再伪装不想再逃避。 管梨和梵音在旁边看着如此坦白的少女,心下了然这是红线的作用,而红线的另一端,自然是洛淮容。听完这些话之后,洛淮容已经彻底愣在了原地,对于一个凡人来说,想要理解这些怪力乱神借尸还魂之事着实是不易。但是,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他不信。 “渺......渺。”这一次,是他自己轻声唤出了这个名字。 三年前,他的渺渺就那样突然离他而去,他用了整整三年的时光都没能从悲伤之中走出来。他甚至觉得自己早在三年前就死了,因为他人生中所有的灿烂与美好都停留在了三年前的那个瞬间,余下的日子不过是行尸走肉。 祭天的时候,龙凤现世震惊了整个天下,那是自古以来帝王们不惜杜撰编造也要证明自己是真龙天子的传说之事。但是当这种事情真真切切的发生在他自己的身上时,站在祭坛上的他仰头看去的时候,心中却平静的有如死水一般。 谁也不会想到,那个举世皆惊的瞬间,他脑中闪过的念头却是自己何时才能离开人世。 他累了,真的太累了。 可是,今时今日,在他已经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支撑下去的时候,在他觉得自己已经无力活着的时候,他的渺渺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不是出现在虚幻的梦境之中,而是出现在他的眼前,触手可及。 许是因为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刘姒就站在他面前笑着看着他,等他真正反应过来这件事的意义。身为曾经杀伐狠厉的女皇,即使三年过去,她眼中慑人的锐利之色也没有减去多少,偏偏在面对眼前这个人的时候,她的目光才会变得柔和。 那是唯一一个曾让她舍下了野心的人啊。 她甚至一度觉得自己并不适合当一个皇帝,因为她还是太过优柔寡断。生前她在无数次选择 中选择舍弃了自己的爱人,而如今,如果把洛淮容和这个天下再次放到她的面前,让她再来选一选。 她想,她应该会选洛淮容。 三年来,她亲眼看着他在痛苦与疲惫中苦苦挣扎,只因如此,本应心怀天下的她就开始劝他放弃这万里河山,放弃一切责任。 她开始后悔自己曾经的任意妄为竟然将他逼到了如今的境地,可是现在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她眼睁睁看着他登上了皇位接过了更重的责任,她甚至开始想着要不要告诉他真相......直到他唤出了那声“渺渺”。 亡妻复生,接下来的场面不用想也应该很是激动人心又催人泪下,管梨没有兴趣继续看下去,走出院子后便寻了处望风景的好地方坐下。不知过了多久,看得泪流满面的梵音才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不由嗤笑了一声,“有什么好哭的。” “你不懂。”她大着胆子瞪了他一眼,“他们也算是历经了生死,竟然还这样痴情彼此,当然感人!” 一时的心动简单,痴情却难。走过生死,跨越轮回,心中却还想着念着最初的那个人,这样的情感原本只存在于少女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梦境中。 “如果我也有一个心爱之人,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在死后还能对他有着那样深的执念,我想我一定会是那种死了就烟消云散或是转世投胎的人吧,不论是哪一种,都会将他忘得一干二净,留他一个人在世间孤独的活着。”说着,梵音忍不住咧了咧嘴角,感叹道,“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我倒希望我爱的人不要记着我了,还是快些让自己再次幸福起来,不要再活在悲伤中。” 她不是刘姒,她也没有洛淮容那样的爱人,梵音一直觉得如果自己也会爱上一个人,那么这段感情一定是普通至极的,以生死为界一世情缘罢了,这世上又哪有那么多生生世世痴心不改的感情? 她说话的时候,管梨一直是漫不经心的样子,直到听她说完,才若有所思的开口道,“如果你心爱之人也深爱着你的话,就算你烟消云散或是转世投胎也没关系,因为无论他是生是死,他都会一直将你放在心底。你不记得他,他也会找到你。他的悲喜都是你给予的,没有你,他什么都做不到。” 梵音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在他的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诧异之下,她瞪大了眼睛看向他,却意外的发现他的神情有些恍惚,似是回忆起了什么往事才有了这样的感触。 “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吗?”她不由轻声问道。 管梨只是扬了扬嘴角,没说话。 两人在忻王府的府邸里从天黑坐到天亮,再从天亮坐到天黑,整整坐了三天三夜。这三天里,陶陶他们几个也过来与他们一起发呆,五个人从早到晚盯着府中那对有情人。合古本是不解为什么要坐在这里看着别人,梵音也耐心的给他做出了解释。 因为,这可比干巴巴的话本好看多了。 无论是话本还是台上唱的戏,其实都是假的,看着看着就觉得无趣。但是亲眼看着发生在眼前的事情,哪怕只是谈情说爱的戏码,她也觉得有趣。 三天里,刚刚登基的洛淮容闭门不出,不见客不上朝,只在府邸中与刘姒独处。改朝换代仅仅三天,按理说,这样的行事很可能惹来朝臣的不满和朝堂的动荡,可是祭天时龙凤现世的场景却仍是震慑着每个人,纵使心有怨言,他们也不敢说出口。 三天过去了,就连陶陶这种年纪还小的少女都觉得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 “他们为什么不睡在一起啊?”小凤凰捧着一袋炒栗子,边吃边含糊不清的问出了这句话。 说第一遍的时候,大家没有听清,说第二遍的时候,所有都听清了,然后面面相觑。 陶陶今年好歹也有几千岁了,虽是少女容貌,问出这种问题却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奇怪的是,她问出的这件事。 三天三夜过去,那对久别重逢的夫妻却仍像是未成婚的男女一样“恪守礼节”。陶陶说的没错,他们几人看了这么久,竟然还没看到过那两人有什么亲密的举动,甚至没有睡在同一间屋子里,难免让人觉得好奇。最后还是合古的脑子转的最快,他猜测道,“会不会是刘姒觉得现在这副身子并不是自己的,所以才接受不了洛淮容靠近她?” 说是借尸还魂,其实不过是刘姒的一缕幽魂附在了别的女人的身上,而那个女人还曾经偷偷爱慕过洛淮容。刘姒以这样的身体呆在洛淮容的身边,互诉衷情还罢,若是有什么亲密的接触,她定是很难接受。 如果身体和魂魄不是一个人还与爱人有了亲密无间的触碰,那这到底算不算是自己与爱人的结合? 这无疑是个让人纠结不已的难题,梵音想了想,还是说道,“应该算是自己吧。” 无论心爱的人现在是怎样的模样,她爱的也仅仅是这个人而不是他的身体。当然,她在想这个问题时,其实是以洛淮容的心态来看,却没有站在刘姒这一面考虑。 其他几人同样附和着她的想法,惟独管梨在思考了片刻之后摇了摇头。梵音正想着问问他为什么,却见他突然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面铜镜开始照起了镜子。 虽然这种行为很是诡异又有些自我陶醉的意味,但是镜中的男子有着那样一副妖媚惑人的容貌,确实是很难让人移开目光。梵音跟着他看了看,不由讨好的说了一句,“管哥哥,你真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 这句话虽然是奉承,但也不至于是昧着良心说出口。管梨听了之后不由放下了手里的镜子,挑了挑眉问道,“真的?” “真的,不过是除了你爹之外。” 这句话同样说的情真意切,毕竟那两人也是父子,总不至于当儿子还要嫉妒自己父亲的相貌。梵音本以为自己这样说是个不会出错的说法,但却没想到下一刻就看到了管梨倏地沉下来的脸色。 也就在这时,本还在望天发呆的崇则突然瞪大了眼睛。 大红色的纸笺从天而降,仿佛一团烈火划破长空,刮起的一道厉风几乎可以刮破肌肤。陶陶正坐在那纸笺的下方,正要抬头看的时候,那纸笺几乎已经到了眼前,不过下一刻便有一只手在她头上将那纸笺凭空拽走捏在手里。陶陶连忙仰起头看了看,然后看到那纸笺在崇则的手里停留了一瞬,最终渐渐化为灰烬。 那是一张请柬。 下个月初七,涂山帝君扶笙迎娶月神望舒为涂山帝后。 第41章 邅吾道兮洞庭 请柬是给他们所有人的。知晓上面的内容之后,梵音便立刻把头扭向了管梨那边,她总算是知道管梨的脸色为什么那么差了。 他还真的是在嫉妒自己的亲爹。 如果没记错的话,扶笙上个月还爱慕着少司命星君呢,又和魔族的公主有婚约牵扯,怎么这个月就要迎娶望舒为妻了?如果不是因为望舒与青央上神长了一副相同的容貌,梵音几乎有些怀疑那位帝君是不是故意给自己亲儿子找不痛快了。不过正因为如此,扶笙风流了十几万年,万花丛中走过也一直没有安定下来的心思,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一直这样自在潇洒下去,却没想到他也会与一个女人成家。而赢了他身边无数美人最终将他拴在自己身边的女人,竟是与青央有着相同面容的那个人。 “你爹喜欢青央上神吗?”她实在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出这句话,但是说完之后一看管梨脸色不对,便立刻改了口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上个月初七。” 上个月初七自然是七月初七,刚好是望舒来到凡间寻找管梨的那一天。梵音本还以为那是痴情女子来见情郎,却没想到竟是继母来见儿子。那一日相见,望舒想必已经把事情对管梨说清楚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她小心翼翼的又问了一句。毕竟如果这位殿下心情不爽,突然想要去破坏这场婚事的话,她也势必会跟着遭殃。 “时间还长着呢。”他这样答道。 距离婚礼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他们在凡间将事情处理完。眼下洛淮容与刘姒重逢,终日只是呆在府邸之中闭门不出,仿佛真的要弃天下于不顾,哪怕有“真龙天子”这四个字加在身上,也难保群臣不会怨气加深。 “他这个样子,不亡国都难。”就连陶陶都看得出事情不对。 “有刘姒在,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梵音看了这么久,也算是摸透了那两个人的性子,心知那位女皇陛下不会任由自己的丈夫走上亡国这条路。也许刘姒现在已经不关心天下苍生了,但是她仍是在意自己丈夫的生死,她不会让他走到那般危险的境地。 果然,几日后洛淮容便走出了忻王府回到皇宫开始处理朝政。而与此同时,敌国因为听说闽国改朝换代一事,便想趁着洛淮容还背负着骂名的时候打过来,他们不相信龙凤现世一事,还四处宣扬此事是洛淮容为了稳固皇位而故弄玄虚。幸好,祭天之时龙凤现世是群臣亲眼所见,很多人都仍是坚信当今圣上确实是真龙天子。 但是,真龙天子也好上天选定也罢,洛淮容曾经做出的那些狠厉绝情的事情却无法因此抹去,身为一个摄政王,他下令了结了多少人的性命便结下了多少仇怨。人死不能复生,此仇此恨也就一直会被活着的那些人记在心底。 当龙凤现世之事渐渐平息下来之后,第一个人反了洛淮容,便有第二个人紧随其后,战争一触即发。行军打仗的事情,梵音一概不懂,但是她眼见着管梨与崇则说了半天的事情,崇则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再然后,崇则以凡人的身份混在了闽国的军队之中,一路高升,管梨则是经常不见人影,也不知是去了哪里。他们两个不在的日子里,梵音便拉上合古和陶陶一起去皇宫里看洛淮容和刘姒恩恩爱爱。 身为曾经的女皇,刘姒不愧是马上的皇帝,她和洛淮容在一起的时候,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探讨军情和政务,而无论她与他谈什么事情,哪怕是这些枯燥的公事,洛淮容也是兴致盎然,毕竟对于他而言,只要还能和刘姒这样呆在一处,能够听到她对他说话,便是这世上最让他高兴的事情。 只是,纵使有洛淮容和刘姒联手,再加上崇则这个四海八荒第一战神的帮助,闽国还是连连败退。这个形势实在是有些诡异,毕竟闽国也算是兵强马壮,哪怕内忧外患,在刘姒和洛淮容两个皇帝坐镇之下,也轻松的解决了那些叛臣。 怎么会输的全无理由? 所有朝臣都在日夜不休的追查着这件事情,兵比对方要强,排兵布阵又全不输对方,军中没有叛徒反而各个骁勇善战,最后却总是己方战败,而且败得莫名其妙。 苦苦追查不得其果,军队却还是在连连败退。渐渐的,民间开始流传着妖孽祸世的传言,而且直指宫中的刘姒。自从刘姒以浣儿的身份陪在洛淮容身边开始,这俩人的亲密无间便惹来了很多人的不满,毕竟浣儿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女,任谁来想都想不通洛淮容这种人为何会迷恋她。 除非,她是个妖孽,然后迷惑了洛淮容。 流言蜚语最是可怕,这天下百姓的口水都能把刘姒淹死了,偏偏洛淮容还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件事情,反倒是刘姒自己不在意的笑了笑,“我本以为自己几辈子积下的福气也就只够当一回皇帝,没想到还能当一回祸国殃民的妖妃,这辈子真算是无憾了。” 她自己不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天下人却都将流言当真,就连朝臣都开始上书奏请洛淮容解决此事平息民怨。 怎么解决?不过是处死浣儿,堵住悠悠众口。 刚开始不过是一本两本奏折,后来便有德高望重的老臣在朝堂上直言此事以死相谏。洛淮容本不想理会此事,可是他这样的态度反倒让事情不断的恶化了下去,几个将军联名上书,声称浣儿不除,他们便不再出兵征战,因为即使是再骁勇善战的将军也敌不过人心所向。 事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真是无趣。”眼看着殿外那些忠心耿耿的老臣们长跪不起,刘姒只是懒洋洋的躺在殿中,似笑非笑的看着面前的洛淮容,“从前你还是礼部侍郎的时候,也是这样无趣。” 洛淮容也不答话,仍是死死盯着面前的女子,几次想要张口又都忍住了冲动。 “你想出办法来了?”最后还是刘姒主动问了一句。 面对她满带柔情的目光,洛淮容狠了狠心,终于说道,“我带你离开这里。” 什么江山与天下,他根本不在乎。他只知道,他不可以再失去渺渺一次了,他真的承受不住这种痛苦。 刘姒自然知道他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说出这句话,她自然很是欣慰,但又不由叹了一口气,“你也越来越不像一个皇帝了。” 洛淮容很想争辩一下,他本就不是什么皇帝,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离去,他永远都不会成为那个杀伐狠厉的摄政王,更不会登上皇位。可是,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等着部署好一切便带着她离开这个纷扰之地。 一切都计划的很好,他相信这一点。 直到他在最后一次面对朝臣的质问时,匆匆跑过来的下属说出了一件震惊了所有人的事情。 梵音在宫里呆了这么多日,见证了整件事的发展,但是她没办法出手帮忙,因为管梨信誓旦旦的告诉她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让她不要轻举妄动。所以,她只能安安静静的看着战火连天生灵涂炭,看着洛淮容在夜深之时一个人纠结而挣扎着。 直至这一日。 当她跟着洛淮容匆匆跑到城楼上的时候,城楼下已经聚集了无数愤怒的百姓,他们都在指着站在城楼上的那个女子高声怒骂,似乎想要借此宣泄着遭受战乱的痛苦。而洛淮容只看了那个女子一眼,一颗心就迅速的沉了下去,如坠冰窖。 “渺渺!”他知道刘姒一向很聪明,但是他实在是不想看到她聪明的甩脱他的暗卫来到这城楼上。 “这一次,可能是真的要死的彻底了。”看到他匆匆跑到城楼上,刘姒坐在城墙上对着他笑了笑。虽说她只是一缕幽魂附在了浣儿的尸体上,可是她很清楚现在的自己已经相当于一次死而复生,如果这次再死一次,便是真的死了。 亲眼看到此情此景,洛淮容的脑中已是一片空白,连半句话都说不出口,从心底蔓延至全身的恐惧感让他整个人都在不停的颤抖着。 渺渺,不要丢下我......不要...... 他在心底声嘶力竭的喊了千遍万遍,却始终发不出声音去唤面前的女子。 刘姒最见不得他露出这种表情,于是皱了皱眉,“你要是敢哭出来,我可是会连死都死的不安宁。” “难道扔下我一个人,你就能死的安宁了吗?”他终于吼出了这句话,声音嘶哑,话音未落便咳了满手的鲜血。 刘姒被他吼得一愣,然后很快便笑了,“对不起。” “淮容,对不起。可是没办法啊,我发现我还是改不了我的心狠无情。天下和我之间,你永远都会选择我,可是即使再来一次,我......我还是会选天下。对不起,我又一次狠心舍弃你,真的对不起。可我也曾是这万里河山的主人啊,我见不得我的天下饱受战乱生灵涂炭。我本以为我已经不在意这一切了,甚至可以劝你也放弃。但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做不到这一点,我仍是可以为了江山为了子民而舍弃一切,包括你。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我仍是要这样做。” 一番话说完,她的眉眼间仍是带着笑意,温柔的看着自己的爱人。 洛淮容紧握着拳,指甲已经硬生生的把掌心的皮肉抠了出来,他忍受着喉间的腥甜感,颤声问道,“你就不怕你死了之后,我仍是会舍弃这个天下跟着你一起去死吗?” “不怕啊。”爽快的回答完之后,刘姒终于敛了笑意,垂下眸子轻声说道,“淮容,你知道我有多么心狠的,我既然可以舍弃你的命,又怎么会担心你跟着我一起去死。你我若是都死了,流言反倒会平息的更容易一些,到了那时便自会有其他人接过你的位置平定天下战乱,还这江山安宁。你说我怕不怕?所以,你还是不要做这种无谓之事了。” 这番话听起来虽然无情无义,但是对于洛淮容来说,他根本不在意她对他的无情和狠心,他惧怕的只是她话语中的决心。 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再也不会为了他的挽留而改变。 “渺渺。”他终于忍不住朝着她靠近了一步,而也就是这一步的距离,刘姒突然站起身对着他笑了笑,然后也向后退了一步。 “淮容,下辈子千万不要再遇见我了。” 一步,便是生死之距。 少女身子单薄,从城楼上后仰着倒下去的时候,就像是一片残叶伶仃的飘荡在风中,那一瞬间,洛淮容只觉得时间就此停滞不前,世间万物都静止不动,惟独他的渺渺笑着从空中坠落,他想伸出手去拉住她,可是抓住的却只是一片虚无。 “渺渺!!!” 三月初九,黄道吉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渺渺死了。 第42章 薜荔柏兮蕙绸 城楼真的很高,但是从坠落到触碰地面,也不过是眨眼一瞬间。 梵音眼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消失在城墙上,又听到城楼下百姓的惊呼声,这才小心的往下面瞥了一眼,然后清楚的看到了那摔得血肉模糊的尸体。 刘姒真的死了,由不得大家不信。 梵音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下去,连忙收回目光去看洛淮容,后者的状态比她想象的要好一些。他没有激动的跟着自己的爱人跳下去,也没有绝望的痛哭流涕,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眼中更是没有神采,仿佛世间的一切已经与他毫无关系。 世事正是如此,当一个人悲伤到了一个极点的时候,他往往是哭不出来的。 而也就在这时,一个手持兵刃的武将满目凝重的走上城楼,梵音很快认出了那是管梨附了别人的身。她不由出言问道,“你想做什么?” 管梨也不答,而是直接走到了洛淮容的身边,举起手中的剑便要刺下去。洛淮容本就是个文臣,从小都没有学过武,面对一个孔武有力的武将时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何况现在的他已经心如死灰,当管梨想要下手杀他的时候,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佛这这件事与他毫无关系。 “等等!”梵音突然想到了几人最开始的想法,他们明明是想要洛淮容死在最如意的时候,可不是死在现在这么绝望的一刻。 可是她的阻止毫无用处,利刃穿胸而过,整个过程连半点停顿都没有,她的话音还没有落下,那边洛淮容已经伴随着这个动作倒在了地上。维持着现在这个举动,管梨从那个武将身上退了出来,而那个臣子一看到自己已经莫名其妙的杀了君主,惊慌之下倒也没有匆忙逃走,而是对着城楼下群情激奋的百姓郑重的说了一番早在心中酝酿了很久的话,大意不过是洛淮容这个借女皇上位的乱臣贼子不配为皇,如今祸世的妖孽和昏君已死,闽国上下齐心协力,定可战胜外敌还天下太平。 梵音呆呆的看着这一切,再看看身边的洛淮容,后者早在身死的一瞬间便从肉身脱离,此刻正站在城墙边,面无表情的看着城楼下百姓们的欢呼。 “我很久之前就在想着会如何死去,也想过会死的大快人心,惟独没想过会死在这里,被你杀死。”看够了举世欢腾的场面,也看够了自己倒在血泊中的尸体,洛淮容这才把目光转向了一边的管梨。 他似乎没指望着管梨会回答,说完之后便从城楼上轻飘飘的跳了下去,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凡胎,摔不死也没人看得见,轻巧的落地之后,便走到刘姒的尸体便慢慢蹲了下去。 “他这是想起来了吗?”半晌,梵音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是,不过还需要时间缓一缓吧。”瞥了一眼楼下的场景,管梨还是决定先拉着梵音离开。 虽说洛淮容在死后的一瞬间就回想起了本该记起的一切,但是前世归前世,今世的伤痛才刚刚留下,有些事情一时半刻是无法释怀的。 “不是说好等他过的好一些再杀他吗?”回去的时候,梵音始终无法理解这件事。 她不是傻子,有些事情仔细想一想还是能想明白的,比如闽国兵强马壮却连连败退这一点,明摆着是管梨动的手脚。一个管梨神君和一个崇则上神,他们两个若是想联手扭转凡人战争的胜负,简直是易如反掌。管梨消失的那几天,想必是去了敌国的阵营,他和崇则这个天界战神里应外合,纵使洛淮容和刘姒有着天大的本事,还是没能战胜天神。而且现在再想一想,民间突然流言四起的事情,想必也少不了他们的推波助澜。 唯一的不解就是为什么要让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 面对她的困惑,管梨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答道,“我从来没那样打算过。” 说什么想让他过的如意一些再杀他,其实并不是事实。事实上,他们要做的事情正是要让洛淮容顺应命运死在该死的时候,至于会不会变成厉鬼,其实无关紧要,因为只要他死在该死的时候,死于非命时便可以理所当然的回想起前世的一切。 “他必须在登上帝位之后,丢了天下又死在臣子的手里。可是如果太后寿宴的时候我没有帮他拦下那一剑,他便会提前死在那里,更不用说祭天时也有叛臣想要暗杀他,幸好有龙凤现世让那些人有所忌惮,不然他当不上这个皇帝。再后来,他与刘姒联手稳固朝政,我就只有让他战败......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他顺应本来的命运死去。”说到这里,管梨瞥了一眼面前少女困惑的神情便知道她没听懂,于是又解释了一句,“这是他的命,有些事情必须顺应天命。” 梵音本以为他们几人要做的是逆天之事,但是此时此刻才恍然意识到事情的真相正是天命不可违抗。当年那场巫妖大战,那几个神将虽然是尽忠为主,但却手染鲜血杀伐太重,造下多少孽障便有多少仇怨报还到自己身上,最后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也不为过。善恶终有报,天道轮回不可逆,送他们转世托生给了他们第二次机会,却也给了他们今世的坎坷命运。说是报应也好,说是赎罪也好,他们这一世注定历尽艰辛一生凄苦,能不能扭转命运只看各人的造化。祈泱和桃夭,一个是神一个是妖,不受天命束缚,无论是怎样的磨难,只要坚持走过坎坷便可以功德圆满。而洛淮容是凡人,他仍要受天命束缚,如今已是他的第一千世,也是最后一场劫难,只要按照既定的命运过完这一世,就可以继续做他的神将。 梵音一直没有意识到,其实陶陶看到的属于洛淮容的命运,正是他们几人插手之后的结果。一切早已在冥冥中注定,因为他们插手此事,洛淮容才有了命格中所写的人生,而也正是因为他们看到了洛淮容的命格,才会选择插手此事。 这就是天命,有因才有果,因果循环,无论如何改变,也会顺应本该拥有的结局。 唯一清楚这一点的其实正是管梨,所以他从知晓洛淮容的命运开始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让洛淮容顺应本该拥有的命运,而不是改变它。 这个道理听起来有些绕,梵音想了半天才想通,但她还是发现了其中的疑点,“那你一开始为什么还要说那些话?” 她指的是管梨一开始声称“要让他们死于非命,而且是死的凄惨不堕轮回。” 谁知管梨很是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说着玩而已。反正他总是要死于非命的,如果我说我们是在帮他扭转命运,不到最后一刻,你也会轻松一些。” 这倒是个事实,这些日子里,梵音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帮助洛淮容过上如意的人生,虽然明知他最后还是会死于非命,心情却也比心知自己是要“害”他要好受得多。 “说到底还是不公平!”想通之后,她忍不住嚷道,“为什么同样是转世受苦,有的人就可以当神仙,有的人却要转生为凡人受千世之劫?身份是侥幸,命运也是吗?” 这个问题她已经在先前问过一次了,上一次得到的答案是“侥幸”,可是现在她已经知道这几人的命运都注定坎坷艰辛,那受苦受难的程度也是侥幸吗? “为什么?”听了这话,管梨不像是上一次听她说起这件事时那么淡然,而是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因为报应啊。” 虽然同样是罪孽深重,但也分个大小深浅。 “你只看得到洛淮容的这一世,却不知道他还是妖族神将时的样子。”说着话,管梨虚指了一下西边,“那个时候,西荒有三十三座高山,妖兽无数,又有芈鸟一族栖居。可是,就是你刚刚见到的那个洛淮容,一个人荡平西荒三十三座高山,屠尽此间妖兽,又灭了芈鸟全族。” 在那个动荡的洪荒之时,强者生存,杀戮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洛淮容此举,无疑有些残忍暴虐。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梵音不解。 “我也是听我爹说的。因为那时妖族想要芈鸟一族相助,芈鸟不肯,即使青央亲自去西荒相商也被拒绝......”话说的这里,便不必再说下去了。 因为主上被拒,就要杀尽对方一族,甚至夷平对方世代居住的地方。这种行为与其说是忠心护主,不如说是满足自己的天性,这些神将一开始都是被强制收服在青央麾下的,难免野性难驯。当妖族知道此事时,洛淮容已经做完了这一切,而且没有丝毫悔改之意,重刑之下也懒得认个错。 “其实他说不定是在等着青央对他说一句,他错了。”听完之后,梵音随口提出了这个可能性。 既然已经被青央收服,那纵使先前再怎样野性难驯,后来也不至于明明做下错事还死不悔改。梵音活了这么久,也算是了解人间百态人情世故,依她的猜想,当年的洛淮容很可能是只是等着自己的主子对他讲这些道理,而不是被公事公办。这种心态虽然有些幼稚,却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那时的青央不懂这些。天狐不通人性,不懂人情世故。她与那几个下属看似亲近,实则有些疏离,因为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好的。”管梨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这样一番话也足以证明当年的青央其实并没有真正关心过自己的下属。她就有如一张白纸一般,被身边形形□□的人教导着长大,但却终究不明白人心是什么。 “如果有一天她忽然明白了过去的一些事情,她一定会后悔吧。”梵音不明白那种不通人性的感觉,如果分辨不出种种情感,岂不是会辜负很多人? 不通人情世故,更不要说男女之情。 许是因为掌管姻缘□□,梵音对这种事情也特别的敏锐,轻叹了一口气之后才又问道,“上辈子罪孽越深,这一世的命运便越惨吗?” “就是这样。”管梨点了点头,然后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便主动说道,“你想问师诏?” 梵音确实是想问,但是她也知道师诏死的彻底,根本不必经历这种生死轮回。 谁知管梨瞥了一眼她的神情后,反倒笑了笑,“你当他死了就轻松了吗?幽冥血海那种地方......”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突然说道,“不如我带你去看看幽冥血海吧。” 看一看那个人葬身殒命的地方。 第43章 荪桡兮兰旌 他说要带她去看看幽冥血海其实只是句玩笑话,但是她却想也不想的答应了。 对于幽冥血海这个地方,梵音向来是只闻其名未曾亲眼看过,而当她说她想去看看的时候,对方却后悔了。 “那里很可怕。”他只像是敷衍一般的说出了这句话,听着就毫无诚意。 “就是因为可怕才想去看看。”她也是被他的话给勾起了好奇心,毕竟那里可是师诏的葬身之地,当年谁也想不通他为什么活得好好的就要去寻死,更想不通他怎么就想着带东皇钟一起去死,七万年过去,这也算是个不解之谜了。 幽冥血海,鱼虾不兴,鸟虫不至,集天下戾气于一处,到了那个地方,就算是寻死,也死的凄惨无法瞑目。 是他主动提出去那里看看的,如今她来了兴致,他却突然反悔,她自然有些气恼。可是无论她怎样说,他都不肯松口,到了后来被她缠的烦了,才无奈道,“等到回涂山的时候,顺路去看看吧。” 扶笙的婚礼又被提前了几日,也就是在几天之后了,他们自然也要抓紧办完这边的事情再回去。这一次来到凡间要解决的人本来有两个,一个是洛淮容,一个是江乔衣,可是眼下时间太紧,他们也没空去找那个叫做江乔衣的人,只能等着从喜宴回来再做打算。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几人俨然已经把郡王府当做自己的家了,两人回到郡王府的时候,没能去城楼看热闹的那三人还在书房里各自看着自己的书,其中陶陶捧着的竟然还是一本有些露骨的画册,不过说是露骨也没有露到什么地步,反倒遮遮掩掩的让人看得不痛快。 “你还小,别看这个。”管梨随手就抽走了那本画册,也同时断绝了梵音想趴过去看的心思。说话的时候还不忘瞪了崇则一眼,“她让你买这个,你还真的给她买?” “这可不是他给我买的,是我自己在这里翻到的!”陶陶连忙解释了一句,然后便要扑上去把书夺回来,一边抢还一边嚷着,“你就知道欺负我,还欺负他,你怎么不欺负别人去?” “我欺负别人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管梨哼了一声把书扔到一边,然后又冲着梵音伸出手,“拿来。” “拿什么?”梵音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可没买什么不该看的画册。不过下一刻她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因为对方已经亲自走了过来拎起她抖了抖,把那本天书从她的怀里给抖了出来。 捡起地上的天书之后,管梨并没有像是大家想象的那样翻看它,而是将它随手扔给了崇则,“拿着它,回天上复命吧。” 其实之前带了天兵苦苦追捕这些人,也不过是为了夺回这本天书而已,崇则拿着它发了一会儿呆,半天才仰起头说道,“我不是来抓你们的。” 虽然他为了一面镜子闹的天翻地覆的事情听起来有些离奇,但是他确实不是为了拿回这本天书才故意呆在他们身边,他没那么多不该有的心思。说是单纯也好傻也好,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知道。”管梨没有反驳他的话,但是还是说道,“不过就算你是逃出来的,你也该回去了。” 崇则是谁?那可是云罔神海的少主,荣溯神君的独子,四海八荒的第一战神。他这样远离天界,总是和他们这些“逃犯”混在一起,迟早会惹来大麻烦。不仅是给他自己招惹,也会连累他们所有人。但是他现在拿着这本天书回去的话,荣溯神君也不至于再继续折磨这个亲生儿子,老天君更不会责罚这个自己最依仗的神将,这是最好的结果。 崇则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些道理,可是他也当真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不错,总好过之前在天上的时候,“我不想走。” “人家不想走,你还偏赶人家走!”陶陶这时候也鼓足勇气了,又是朝着管梨一顿嚷。 梵音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说话一定会被瞪,所以趁着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的朝着崇则那边挪了挪脚步,试图把天书拿回来翻一翻。她倒不是想霸占着这个东西不还回去,可是她之前一直忙着眼前的事情忘了看看关于自己的记载,如今天书就要被送走了,她自然想利用这最后的机会再看一眼。 只是,她的这点小心思还没有付诸行动呢,就已经被管梨毫不留情的戳穿了。眼见着她偷偷溜向崇则,管梨只不过伸伸手就拽住了她的衣领,然后轻轻松松的把她拎了回来扔到另一边,若不是刚刚进门的那个人随手接住了她,梵音毫不怀疑自己会摔到门外去。不过当她扭过头看向接住自己的人时,看到的却是洛淮容那张脸,吓得她不由从他手底下蹦出去老远。 其实相较前些日子,现在的洛淮容已经没了那种阴郁的神色,眉眼间甚至带了一丝笑容,可是他们几人盯了他那么久都没有亲身与他接触过,如今突然见他出现在他们面前,几人自是有些诧异。 唯一能够对此淡然处之的大概只有管梨了,他抬眼看了看洛淮容,没有丝毫的意外。而洛淮容也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然后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谈谈。” 如此简洁明了的两个字,管梨倒是没反对,而是顺从的跟着他走出了房间。屋里的几个人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由有些纳闷,陶陶开始缠着梵音讲讲发生了什么,梵音却有些担心洛淮容会不会一怒之下找“杀”了自己的凶手报仇。 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管梨刚刚和洛淮容走出门,就被后者反手扣住了喉咙的位置。这一招洛淮容虽然很久都没用过了,却仍然快得让人无法躲避。 “才多久没见,你不会连我当年是什么性子都忘了吧。”对方弯着嘴角,手上的动作却没有放松半分。 可是管梨仍是一动未动,神色未变的看着他。 僵持了一会儿,还是洛淮容先忍不住放开了手,撑不住笑了笑。这一笑不同于刚刚那别扭的表情,反倒像极了属于“洛淮容”这个凡人的笑容,仿佛他仍是那个闽国的摄政王。 “日子久了,竟有些改不过来了。”即使是说话,也还是那略显轻柔的语调,再回想一下洪荒之时自己的所作所为,洛淮容不禁有些失神。 上辈子造孽太深,这千世轮回之苦,每一世都不是好熬的,他的性子也渐渐被磨成了现在的样子。而偏偏这最后一世,让他直到忆起自己本该拥有的一切的时候都无法释怀。 现在的他倒宁肯自己只是那个命运坎坷的凡人,死后要么忘却这一切转世投胎要么彻底烟消云散,总好过现在这个样子。 管梨一直不言不语的看着他,等他缓过神来才伸手递给他一样东西。那是一柄剑,仿佛凭空抽出,没有剑鞘,剑身闪着寒光,洛淮容带着困惑接过来,然后在触碰到剑柄的一瞬间就恍然明白过来。 “一时没有顺手的东西,只能把她封在杀了你的这柄剑里面。”虽然没有仔细解释,但是管梨相信面前的人能够听懂自己在说什么。 刘姒的魂魄早在第一次离世的时候就无法归于地府,现在已经是第二次了,如果没有道行高深的人收了她的三魂七魄,她便当真是魂飞魄散了。可是偏偏眼前就有一个。 那样烈性的一个女子,如今与这利剑合为一体,倒也相配得很。 “化为人形还需要一些时日,你好自为之。”第一次与面前的人这样说话,管梨也有些说不出的不自然。 反倒是洛淮容要轻松的多,他清楚自己放不下这一世的一切,但他也本以为这一世的情缘也就到此为止了,从未想过一切还可以是刚刚开始。 “谢谢。”万千情绪不过是化作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她欠你的一切,这一次都已经还给你了,无论是仇是怨,你也该放下了。”管梨没有接受他的感谢,因为这一切都并非出自他的本意,他只是代替那个女子将该偿还的一切偿还回去而已。 洛淮容当然清楚对方的意思。自己曾是那洪荒之时桀骜不驯的妖族神将,夷平西荒都死不悔改,即使心知自己那不通人情的主上并不清楚如何与自己相处,他也曾暗自期盼着她能更靠近自己一些。他是她最衷心的下属,可她确实不是一个会关心下属的主子。 只是到了现在,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收好那柄剑,洛淮容用余光瞥了一眼,就看到那个少女躲在房门后偷偷的向这边看来。 她现在,似乎是叫梵音。 当他死后回忆起前世之事的时候,也看到了这些日子以来,那几个人躲在自己身边插手这些事情的样子。他知道她时常呆在他的身边,默默的为他的事情苦恼欣喜......这算不算弥补前世遗憾呢?也许算吧,因为他已经足够释然。 想到这里,他不由对着她笑了笑。本来只准备偷偷看一眼的梵音突然看到对方对着自己露出笑容,难免吓了一跳,正想着要不要溜走呢,就见那个那个从来没有放低过姿态的男子向着她这个方向深深俯首拜下。 此刻的梵音并不明白这一拜是圆了多少那个人多少遗憾又解了多少心结,她只看得到他释然的神情和恭敬的姿态。俯首一拜,就此恩怨两清。 直到看到那个少女匆匆忙忙的跑回屋子里,洛淮容才起身看向身边的人,面前的男子长了一副狐妖应有的妖媚模样,眼波流转尽是惑人之意,但是看在他眼里却不一样,透过那副艳丽的皮囊,他看到的是那个人冷清漠然的神情,如同十七万年前那般丝毫没有改变。 “保重。”看着管梨准备转身离去的身影,洛淮容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然后笑着唤了一声,“师诏。” 管梨的脚步并没有丝毫停顿,只是略一抬手算是应下了。 第44章 望涔阳兮极浦 离了凡间,几人就要回涂山参加喜宴了。那张请柬上清清楚楚的写明了邀他们五人一起去,想来扶笙虽然没有派人跟着他们,却对他们这边的情况了如指掌。 崇则拿着那本天书犹豫了一天,最后还是决定回天界,虽说他的法力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是回到天上这种事情还是能够办到的。对此表示十分不满以及遗憾的是陶陶,小凤凰眼见着事情已经成了定局,只能瘪着嘴交代道,“回去之后如果你爹还打你,你记得找我帮忙,我找我爹娘去救你。” 这些日子以来,梵音和管梨每一次撇下这个小丫头出去,小丫头就只能缠着崇则出去玩,时间一长,难免有了不舍之情。虽然梵音有些不解陶陶一开始明明是有意合古的,现在怎么就突然换了人,但是事实摆在眼前,她还是不得不信。 等到崇则终于离开之后,看着小凤凰失落的神色,她忍不住凑过去问道,“要不要我帮你?” 像是陶陶这样尊贵的身份,想找一个地位相配的夫君确实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也难怪她的父母会想要把她嫁给祈泱。而像是荣溯神君那么在意门第出身的人,也断不会允许儿子跟什么来路不明的女人搞在一起,陶陶的身份正好能让夫家满意。 如果这两个人真的凑在一起了,倒也是美事一桩。 梵音本是因为好心才问了一句,毕竟她也看得出陶陶和崇则本人都有这个倾向,但陶陶听了她的话之后只兴奋了那么一瞬间,很快又有些为难的问道,“这样......不好吧。” “如果他也喜欢你的话,就没什么不好的。”梵音做的是为别人拉姻缘的事情,她很清楚男女之间的感情有时候只差一个契机就可以功德圆满。刚巧,她就有这个为他们提供契机的能力。 不过事情的前提是双方都对彼此有意,她撺掇着陶陶下一次见到崇则时一定要问问对方的意思,如果对方也有这个心思的话,她就趁着有这个能力的时候帮他们撮合一下。 她这点善心换来了管梨毫不留情的嘲笑,依他来说,这件事绝对是成不了的。两人还为此打了个赌,如果陶陶真的能如愿以偿的嫁给崇则的话,管梨就再也不对她指手画脚,还要把秘密告诉她。 至于是什么秘密,梵音也没有直说,但她知道管梨对此心知肚明。虽说打探别人的秘密不是什么好事,但是他们两个的命运早已被紧紧的拴在一起了,他要是出了什么事,她也很不好过。这样的情况下,两人之间若是再存着什么秘密,岂不是更危险了。 像是洛淮容这件事,那一天莫名其妙的一拜,让梵音惶惶不安了很久,她说不清自己心里那种奇怪的酸楚感到底是什么,却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释怀。只是当她拿这件事去问管梨的时候,管梨却只是敷衍的答了一句,“那是在谢你。” 谢她?她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尽快脱身,才尽力尽力的做着这些事情,而且又没有出上什么力,实在是担不起一个谢字。 “别想这些了,到了。”管梨成功的用她一直想去看一看的幽冥血海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在真正来到幽冥血海之前,梵音从未想过这个被洪荒众人视为禁地的地方竟是这样的平静。虽说鱼虾不兴,鸟虫不至又暗无天日,但是除了血浪滚滚发出的声音之外,这里再没有其他事物,方圆百里内,没有活物也没有一草一木,只有这一片茫茫血海。 梵音站在高处远远的望着,但是即便如此还是能闻到那刺鼻的血腥之气,再加上这里乃是天下戾气聚集之处,强大的压迫感甚至让她这个修为不高的小仙有些喘不过气来。只是她身边的管梨却很不以为然,目光扫视了一圈,看到不远处有一块巨石便搬了过来。来到幽冥血海之后,任何神鬼妖魔都没了法力护体,就连搬个石头都要亲力亲为,而管梨神君搬了这石头过来之后,便毫不犹豫的将其朝着幽冥血海里一丢。 梵音连忙顺着他的动作向下看去,只见那块快要及上她高的巨石还未及触碰到海水,单单在坠落的过程中就已经被这幽冥血海的戾气震得四分五裂化为灰烬,待到灰烬落在水面上,更是瞬间化为一缕烟尘消失不见了。 梵音曾经听说过,但凡落入这幽冥血海中的人,哪怕是洪荒时的大神也免不了灰飞烟灭的下场,而且死时极为痛苦,据说要在这血海之中忍受七万年噬魂剔骨之苦,然后才能渐渐化为虚无。 “外面的七万年,其实是幽冥血海中的七千万年。”似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管梨在那边突然幽幽的插了一句。 这简单的一句说,说得梵音连后背都有些发凉。整整七千万年啊,就在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中苦苦挣扎,偏偏意识还是清醒的。舒舒服服的活七千万年尚且是个难熬之事,何况是受苦受罪七千万年。虽然这不是她亲生经历的事情,但是单单听着都觉得毛骨悚然。如果让她来选的话,她宁肯在外面被人剥皮抽筋的活活打死,也不想在幽冥血海里熬上七千万年再死。 从师诏跳下幽冥血海至今,也有七万年了。也就是说,那个人已经在里面痛苦而孤独的熬了整整七千万年,终于烟消云散了。 身不由己的打了个冷颤之后,少女忍不住自言自语道,“一定很难过吧......” “放心,东皇钟是天地至宝,只会沉于海底不会像是人一样消失的。”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管梨误解了她眉目间的愁色。 离开的时候,梵音思考了一会儿,仍是觉得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外面的七万年是幽冥血海的七千万年?” 管梨回答的不假思索,“我爹说的。” 听了这句话,梵音不由质疑了一下这对父子的关系,说他们关系不好,当爹又怎么会给儿子讲这么多事情?可是说他们关系好,这当儿子的竟然要回家破坏自己亲爹的喜宴。 对此,管梨并不赞同她的说法,“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破坏他的喜事?” “可是,你说这场婚礼一定办不成......”话说到一半,梵音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难不成是有别人要破坏?抢婚?砸场子?” 她在这种事情上一向很是敏锐,管梨忍不住瞥了她两眼才问道,“那你觉得,谁会来砸场子?” 敢在上古帝君的婚礼上闹事,这可不是一般的神鬼妖魔能干得出来的事情,除非是与扶笙有着深仇大恨又关系匪浅的人。可是,这样的人真的会存在吗? 梵音努力动了动脑筋,然后灵机一闪,“你娘亲......你知道你娘亲是谁吗?” 听说扶笙将儿子养到这么大都不知道孩子的母亲到底是谁,而管梨是尚在襁褓中就被母亲丢弃在涂山的,他也没理由知道自己亲娘是谁才对。 只是,管梨很快便答了一句,“知道啊。” “什么?”梵音瞪大了眼睛看向他,“你娘是谁?你怎么不告诉你爹?” 她也算是见惯人间百态了,但是往常看到的都是父亲狠心抛弃孤儿寡母,倒是没见过母亲狠心丢弃亲生儿子,儿子明明知道母亲是谁却不告诉自己父亲这种事。 “你不会以为管梨二字都是我的名字吧?”他带着笑看向她,“我姓管,单名一个梨字。” 梵音也算是和管梨相识已久了,但却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其实这也怪不了她,恐怕整个四海八荒都以为管梨神君的名字当真只是名字,毕竟扶笙也没什么多余的亲戚,族里更是只有他一个,他都没有姓的话,儿子又怎么会有姓氏? 可是,管梨却告诉她,他姓管,因为这是他母亲的姓氏,也是他的母亲为他取了这个名字。 “我娘是赤狐一族的公主,名为管芷,早在洪荒之时与我爹......”说到这里,即使是管梨神君这么厚脸皮的人都有些别扭的说不出口,干脆直接说起后来的事情,“赤狐一族有个规矩是与母同姓,后来她生下了我,取名管梨后就把我丢给了我爹,自己则嫁给了别人。” 虽说当母亲的这样做确实是有些心狠了,但是据管梨所说,扶笙早已不记得自己还和什么狐族公主厮混过,即使当年看到了管梨身上那写着名字的纸笺,也无法通过这个名字想到孩子的母亲。碰上这样一个男人,管芷就算做出再疯狂狠心的事情倒也可以理解了。 将儿子留给孩子的父亲养,自己则另嫁他人,这样的做法虽然有些狠心了,却也无可厚非。梵音知道这种事情说不清对错,便也没有多问。她只是有些好奇,管梨不说的话,扶笙这个当爹的就当真不知道孩子的娘亲是谁了吗? 管梨说,没必要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父亲,因为对方不可能记得。可是她就是不信,在赶到涂山之后就找了个机会不死心的问了那只九尾狐一句。 “管芷?小梨子你娘亲叫管芷吗?”正在准备喜宴的扶笙皱着眉想了想,片刻后还是困惑的摇摇头,“管芷是谁啊?认识的人太多,时间太久了,也就没多少印象了。” 第45章 横大兮扬灵 为什么突然就成亲了?扶笙给出的理由非常简单,而且无法反驳。 他说,“我就是一时兴起想娶个帝后回家,你能奈我何?” 这句话他是对管梨说的。 理直气壮的说着“我乐意”。 管梨一向不喜欢与自己的父亲争论什么事情,何况亲爹想要娶个继母这种事情,儿子本来就无权插嘴。梵音觉得这对父子的关系实在是古怪得很,可是她也不过是个外人,老老实实的闭嘴呆在一边才是应该做的。 来到涂山也有几日了,崇则拿着那本天书回到天上之后,也不知道怎么与天君交代的,天族那边竟然对他们偷盗天书这件事既往不咎了。这不由让梵音和陶陶对崇则的好感又上了一层,毕竟像是这样知恩图报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托崇则的福,管梨回涂山参加自己父亲的婚礼时,来来往往那么多天界的宾客,也没有谁会追究天书的事情,最多就是好奇的问上一句他们在天书里看到了什么。当然,关于这一点是无可奉告的。 只是鉴于四海八荒都知道管梨神君要迎娶一个穿着凡间嫁衣的下仙为妻,而陶陶又曾散布谣言说自己与管梨神君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临近婚礼这几天里,众人看向管梨、陶陶和梵音三人的眼神都带着那么一丝意味深长。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梵音才深刻的体会到了神仙们乱编故事的能力丝毫不亚于她,仅仅三天的时间里,她已经在不同的人那里听到了关于他们三人之间恩怨纠葛的不同传言。粗略估计,起码有二十多种不同的版本。 只怪生活太过清闲,大家都喜欢揪着一个乐子就不放了。 婚礼的前一天,不堪流言纷扰的梵音想为自己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呆一呆。而在寻找的途中,她撞见了并不想撞见的两个人。 云中君还有社水。 她实在是不明白这两个人凑在一起有什么话题可聊,可是偏偏他们就走在了一起,而且刚刚好与她相遇了。不得不承认,即使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的今天,她在看到云中君的时候,仍是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激动之情。那是九重天上最博雅清冷的神君,让她默默倾慕了几千年之久,思君忆君,魂牵梦萦。 “是你?”最先反应过来的竟还是社水。 “不是我。”她迅速的摆手否认。这也是之前干了太多坏事留下的毛病,每次都想着先否认自己的“罪行”。等到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现在可不是在老实交代错误的时候,于是略显尴尬的把手收回来,对着面前的人讨好的笑笑,“是我是我,二太子,别来无恙啊。” 认真说起来,云中君其实根本不知道还有她这样一个小小下仙的存在,反倒是社水与她见过几次,而且似乎与她“颇有渊源”。 “别来无恙。”可能也是碍于云中君在这里,社水只是打量了她两眼,这样寒暄了一句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气氛就这样沉默了下来,云中君本也不是多言的性子,即使是觉得这两人有些奇怪也不会开口去问,三人就这样站在路上相对无言。 二太子看起来并不想就这么寒暄一句就作罢,梵音也只能老老实实站在那里想着怎样找个理由离开。 “你......”沉默片刻后,社水似乎想再次开口,只是很快就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我找你很久了。”突然插在两人中间的那个身影很好的挡住了社水的视线。 听着这言不由衷的甜腻语调,梵音只觉得后背发凉整个身子都抖了一抖,可是她还是要挤出一副笑脸面对眼前的人,“管哥哥。” 管梨是背对着社水看向她的,所以这时的表情绝对称不上多么友善,微微勾起的嘴角和上挑的眉眼都带着那么一股子不怀好意的邪气。 “你说说你,我只不过是一时走开没陪着你,你就自己溜出来了,碰到不怀好心的人可怎么办。”像是当身后那两个人不存在一样,他轻声说完这些话便把手伸向她示意她跟他走,“走吧,跟我回去。” 说话的时候,他瞪向她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即使心里说着“最不怀好心的人就是你”,表面上梵音还是要笑着拉住他的手,“好。” 说完话,管梨这才扭过头看了看身后两个男人。梵音本以为他见了云中君之后,两人会有一点尴尬,毕竟这两个大男人竟然曾经有过婚约而且差点就成了婚。可是出乎意料的,云中君在见到管梨之后只是平静的笑了笑,面上没有丝毫的不自然,而管梨这个一向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人竟也礼貌的对着他点了点头。 相较起来,管梨在看向社水时,眼神就复杂了许多。梵音打量了一眼这两人的眼神,总觉得他们看向彼此时都带着一点说不清的审视之感,不过还没等她想明白呢,管梨就已经拽着她离开这里了。 回去的路上,她满肚子的疑问得不到解答,却又不知如何问出口,反倒是管梨先对着她轻哼了一声,不无讽刺的说道,“瞧你那点出息,以你的眼光,只知道喜欢这类男人。” 这种话他也不是第一次说了,上次在虎王的喜宴上梵音就听过一次,可是她也没办法反驳什么。她确实是对这种翩翩公子模样的男人很有好感,可是这也算不上什么过错,哪个女人又能抵挡这样的男人呢?云中君也好,社水也好,很难会让人不生出几分好感来。虽然单论样貌来说,这世间除了扶笙之外,几乎无人能与眼前这位管梨神君相提并论,但是这个男人不说话不做事还好,只要一开了口,就很难让人对他有什么不该有的念想了。 “明天就是婚礼了,你早些歇着吧。”将她带回住处之后,管梨还是特意交代了一句才离开的。 他的语气倒是郑重的可以,说得好像娶亲的人是她一样,梵音只希望自己这一瞬间的念头是个错觉。 一夜浅眠,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开始张罗着喜宴的事情了。陶陶本来很喜欢凑热闹,这个时候却躲在屋子里犹豫着该不该出去,毕竟涂山帝君迎娶帝后这种事情,她的父母一定是要来道贺的,而她还没有和家里说清自己的心思。何况,如果刚巧在婚礼上撞见了崇则的话,怎样对那个有点呆的男人问出想问的事情也是个难题。 扶笙成婚,这可以算是近万年来四海八荒第一桩喜事了,梵音与陶陶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就出门去看侍女们来来往往忙碌的场面。说起来,自从来到涂山之后,合古就不见了踪影,不过这个人一向稳重,就算是突然消失也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梵音放心得很。只是如今只有她一个人傻傻站在这里看热闹,总觉得有些无趣。 身为新郎的儿子,管梨就算再不情愿也要为自己的父亲安排喜宴的事,梵音还是独自看了半天热闹之后才瞥见了他忙碌的身影,难得看到他这样认真的样子,她也没有打扰他的意思,乖乖的站在一边看着他忙,倒也消磨了不少时间。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宾客们也相继到来,其中熟悉的面孔不少,各个都是活在传说里的人物,梵音欣慰的看到已经痊愈的夷绪正挽着祈泱说笑着,祈泱也终于不再是满面愁色。而最后一个来的客人是许久不见的祁凡,每次看到这个人出现,梵音就莫名的心惊胆颤,何况上次匆匆分别时她还用了那样拙劣的理由让对方帮自己挡追兵。如今再相见,她只能尽量躲在人群的后面只希望对方千万不要注意到自己。 宾客到齐,最后只剩下婚礼的正主扶笙没有出现了。趁着管梨忙完这些事情朝这边走过来,梵音不由小声问了一句,“你爹呢?” “还有一个客人未到。”管梨答得倒是爽快,只可惜答非所问。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眼看就要误了时辰的时候,扶笙才总算是出现在了喜宴上。而看到他出现后,梵音与宾客们不由一愣。 明明是迎娶妻子的大喜之日,身为新郎的这个人竟然连喜服都没有穿,更不用说新娘直至此时还不见踪影。 众人议论纷纷,扶笙却一概充耳不闻,他从始至终都在盯着大门口的位置,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可是时间过去这么久都不见有人前来,梵音眼睁睁看着他的目光从原本的期盼一点点黯淡下去,隐有绝望之感。然而就在她以为他要放弃的时候,一声巨响划破长空。 “轰!”石门被硬生生的踢成碎块飞进喜堂之中。 喜宴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出现在门口的女子。那人一身艳丽的红衣,秀美的眉目与曾经扮作女子的管梨隐约有几分相似,却远胜于管梨。几千年来,梵音在六界之中见过不少貌美的女子,却没有一个能够与突然出现的这个人相提并论。 也就是看到这个人的到来,扶笙那原本已经如死水般的眼神再次的明亮了起来,或者说,他整个人都仿佛重生了一次那般,有种脱胎换骨的生气。 梵音隐约听到席间有人说了一句,“仪姬公主。” 身为现在几个太子的堂祖母,老天君的堂姑母,仪姬公主其实一直是活在传说中的女人。事实上不要说她从来不露面,就连仪姬这名字也是个类似封号的称呼,她本人的闺名在四海八荒也就只有寥寥几人才知道。 而四海八荒还活着的这些个上古尊神里面,唯有扶笙还能与这位殿下攀上些关系。 眼下谁也不知道仪姬公主为什么会突然在这里,不过大家也不是傻子,谁都看得出这位姑奶奶是冲着扶笙而来的,再联想一下帝君陛下曾经的风流往事,倒是不难猜出这其中的缘由,现在只看扶笙要怎样收场了。 面对一言不发的仪姬,扶笙倒是不慌不忙,所有人都听得清楚,他直视着那个女子质问的目光笑道,“我给诸位的请柬上写的是涂山帝君大婚没错,只是诸位似乎是误会了一件事,涂山的帝君早已经不是我了。” 如果当父亲的不再做一国之主,那接过这个位置的只能是他的儿子。 梵音带着诧异的目光慢慢扭过头,然后看到她身边的管梨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一身大红的喜服。 第46章 扬灵兮未极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宾客们就算再傻也看得出今天的事是这对父子设计好的。什么叫做“他们误会了。”,这摆明了就是这两人故意叫他们误会。 现在想想,那请柬上根本没写出名字,只写了涂山帝君,只是众人自以为涂山的帝君还是扶笙。 可是就算被耍了一次又能如何,当父亲的把帝位让给自己的儿子,本就无需得到任何人的认可。 “那望舒上神?”席间有人不死心的问了一句。毕竟新郎换人了好说,新娘都不见了就说不过去了吧。 谁知听了这个问题之后,扶笙只是满不在意的笑了笑,“今日是吾儿的婚宴,他愿意娶谁,我这个做父亲的不想干涉。” 这没头没尾的话听起来倒像是体谅儿子,一切遵循儿子的意愿。可是稍微动脑想一下,就能看得出他这是在把全部责任都一股脑推给了自己儿子,然后让身为始作俑者的自己撇清关系。明明是他自己拿了望舒的名号骗人,说得活像是管梨突然后悔不想娶望舒了一样。 梵音仔细想了想,一想到望舒与青央有着相同的面容,就不难猜出扶笙正是要利用这一点“激怒”某些人,不然这世上甘愿配合他的人那么多,他何必专挑了望舒来说。至于要“惹怒”的人是谁,看看突然闯过来的仪姬公主就心知肚明了,亏得望舒也乐意把自己的名号给他拿来用。 而且如今这场闹剧的责任全推给了管梨,他还说的那样理直气壮,这真的是亲爹吗? 梵音忍不住又扭过头瞥了一眼管梨,她倒是好奇现在没有新娘的话,管梨是要娶谁。可是这一瞥不要紧,瞥了之后,她的目光就与管梨的目光对了个正着,无言对视时,对方那艳丽的面容上突然泛起一丝笑意。 依梵音对管梨的了解,对方每次这样笑的时候,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 而这一次,倒霉的仍然是她。 那边扶笙还在装模作样的对仪姬公主说着什么“徒弟恭迎师父”之类的话,满座宾客皆是一惊,他们倒是不知道扶笙竟然还是仪姬公主的徒儿,而仪姬公主那冷若冰霜的神色虽然没有丝毫缓和,却也没有当众拂了扶笙的面子,只是寻了个位置坐下,从始至终一言未发。 这边,管梨则是硬拉着梵音走了出来。后者就算一开始有些迷茫,硬是被拉着踏出第一步的时候也反应过来了,她还穿着嫁衣呢,说她不是新娘,她自己都不信。 “管哥哥,管哥哥!”她挣脱不开他的束缚,只能低声唤着他,“咱们商量商量,这种大事可不能冲动啊!” 平日里被这个人欺负欺负也就算了,到了这种时候一定要奋力反抗一下,她还没有正经的喜欢过谁呢,怎么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嫁了? “只是让你帮忙解个围,你犯不着当真。”管梨神色未变,连眼睛都没往她这边斜一斜,只是说完这句话之后便把她的手握的更紧了。 他的态度倒像是真的完全不在意这件事,梵音被他说得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眼下众多宾客还等着继续看热闹呢,扶笙和管梨闹出这么一出,虽然看起来是有些戏耍宾客的意味,但是真的细究起来还是当事人更尴尬一些,如果不给现在这个场面一个“体面”的收尾,涂山可就真成了笑谈了。 只是做个戏而已,又不是真的......她在心里反复劝着自己,多劝了几遍也就默默接受了这件事。 事实上,这场婚礼倒也真是没让她“失望”。没有花轿没有管乐,只有一直穿在身上的这身嫁衣。他们狐族拜堂成亲就连大红盖头都没有,三拜之后便是礼成,整个过程当真只是为了应付宾客,没有半点认真。毕竟扶笙把事情闹得这么大,管梨若是不把婚礼进行下去,岂不是真的坐实了戏耍宾客的事情,前来观礼的人可都是四海八荒有名的尊神们,既然已经来了就必须看到涂山帝君的婚礼,哪怕帝君已经换人来当了。 婚礼过后,看完了管梨是怎样帮亲爹收拾烂摊子,仪姬公主便也无心再呆在喜宴上,冷冷瞥了扶笙一眼之后转身便走,扶笙倒是一脸“奸计得逞”的表情匆匆追了出去。梵音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到底有过什么事,不过看现在这形势,也能猜出其中的隐情一定很有意思。 喜宴结束了,宾客们却仍是要在涂山呆上几日,管梨忙着给他亲爹收拾烂摊子,婚礼结束后就不见了踪影。梵音不想引人注目,却也不想在“新房”里空等着根本不会有的洞房花烛。只可惜唯一能与她说说话的陶陶也不见了,她几次想要溜出去都因为不知该做些什么而乖乖走回来。到了后来,她在屋子里眼看着祁凡远远朝着这边走过来了,这才吓得顾不上别的,转身便逃离了这个屋子。 认真说起来,她这个师兄可是比什么上古妖兽还要吓人得多。他们也算是见过几面了,她却始终都看不出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古古怪怪的,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找不出一丁点善意来。何况,就连管梨都说了,这个人说的话没一个字是真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下个套给你跳,梵音对自己的聪明才智实在是不抱信心,当然还是少与这个人接触的好。 匆忙逃出来之后,她便往东边去了,好歹管梨也在那边招待宾客们,躲在他身边总比一个人面对祁凡要好。只是这涂山终究是狐狸的老窝,有几处看似平凡无奇的景物都是用来迷惑外人的,她对这里也算不上熟,心不在焉之下竟然走着走着又迷了路。 上次在这里迷了路还是管梨被她带出去的,这次连个侍女的影子都没看到,她倒也不急,毕竟这里的草石树木都在不停的移动,耐心的等一等就能等到它们挪出一条正确的路来。 只是这一等,便等了足有一个时辰。面前的草木不断变幻着形状又反复移动着,到了最后没挪出一条路让她出去,反而把她困死在这里,依现在的形势来看,如果想出去至少还要等上几个时辰。 梵音不是没有破坏这些障眼法的办法,一把火烧了便是,但是这里怎么说也是管梨的家,怎么想她都没必要为了这些小事烧了别人的家。 只是想归想,打量了一眼面前那几棵参天大树,她还是忍不住轻轻捻了一下手指,搓出了一小撮火苗来。这下子那几棵树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意图,移动的速度也比刚刚要快上许多,没多时竟然给她让出一条路来。梵音本也没打算做什么烧树的事情,见它们如此“欺软怕硬”只觉得有些好笑,一时没收住手,差点就让手中的火苗撩到身旁的野草上,幸好一阵清风拂过刚巧吹灭了她手中的火。 这“风”怎么都不像是突然吹来的,梵音猛一抬头,果然看到打灭了她指尖火苗的人正站在几步外的地方看着她。说起来那也算是张熟悉的面孔了,七夕的时候她就在凡间看到管梨扮了这人一次,在阴间的时候她还与这张脸的本尊说过话。 “是你啊。”再次见到这个人,梵音说不清自己怎么会有一种欣喜之感,不过在她没注意的时候,她的嘴角就已经控制不住的咧开了,“君上也是来赴这喜宴的?” 上次听到阴差们叫这个人为“君上”,她便也学着他们这样叫,可是叫过之后还是有些好奇,“上次多谢君上相助,不知君上可否将名号告知小仙,小仙也好时刻感念君上之恩。” 她这话问的也不算唐突,可是那人仍是那副漠然的表情,半天才皱了皱眉,似在思考如何回答她才是。 见对方久久没有回答,梵音不由大着胆子又问了一句,“君上可是魔族之人?” 上次在阴间的时候,冥界的阴气让她一时无法感受到对方的气息,如今在涂山再见,她就不难察觉出对方身上那股阴邪之气,虽然不似邪妖那般,但是戾气更重,又有一股血腥气,实在不像是神仙,那么也就只有出身魔族这一个解释了。何况现在再想想那时他在阴间自报名号时说的话,“赤水之外,大荒以南”这不就是魔族嘛。 突然被她这么一问,那人迟疑了一瞬之后很快点点头,然后又说,“现在的魔君是迦瑟,本君乃是迦瑟之父,霂溟。” 他的话音才落,梵音的眼角就抽了一下。虽然迦瑟的父亲确实是叫霂溟没错,可是她偏偏是有幸见过霂溟的人之一,那个昏庸无能的魔君在位时一点好名声也没落下,后来还被篡位的祁凡打得跪地求饶,半点尊严都没有的被踢下了位置又流落到北荒,即使后来祁凡又把位置让给了迦瑟,霂溟那个当父亲的也没脸再回魔族。梵音还在天上的时候曾经见过无家可归的霂溟去拜访大司命星君,自然知道那个无能的前任魔君长成什么模样,虽然说不上多么不堪入目,但与眼前这个俊朗淡漠的男人简直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像。 眼前这个人明摆着是随口说了一个人来诓她罢了,如果不是因为她亲眼见过真正的霂溟,也许真的会相信他所说的话,毕竟这人确实像是当过一族君主,而且又与魔族有些关系。 但是虽说如此,梵音也无法就这样当面戳穿对方的谎言,只能顺势说着,“原来是您啊,之前真是失礼啊。” 说话的时候,她还在暗自想着这人到底是魔族哪一派的君主,非要隐姓埋名不可。幸好迦瑟现在不在涂山,不然以那位魔君陛下的性子,听说有人冒充他爹的话,指不定就要与眼前这个人拼个你死我活了。 第47章 女婵媛兮为余太息 这个“霂溟”看起来并没有察觉出她的情绪变化,仍是那副淡然的模样,夜幕之下,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梵音先提出要回去。 “君上也要回东边吗?”她好奇的问道。婚礼时她也算是把所有宾客都看了个遍,唯独没有看到面前这个人,可要说这个人是不请自来,涂山那对父子又不可能没有察觉。 “我与管梨神......管梨帝君有事相商。”回答完,他又像是迟疑了一下,复又问道,“听说你与管梨成了亲?” 虽说这桩婚事只是为了给涂山解围算不得数,但是在这个不知底细的人面前,梵音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有犹豫的点点头承认道,“是啊,说起来我现在还算是涂山的帝后了呢。”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欣喜,虽然是刻意装出来的,但若不是刻意去分辨也听不出什么不对劲来,好像她真的对嫁给管梨这件事发自内心的高兴。 对方也没有多么在意这一点,接着问道,“管梨......他很好吗?” “他......”对于这个问题,梵音有些犯难,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答道,“他自然是很好,长得好,性子也......”说到这里,她发现自己很难昧着良心说一个“好”字,只能把话锋又一次转回来,坚定的道,“他长得好。” 身为一只九尾白狐,管梨生来就比别人多了那傲人的优势,妖媚惑人的模样鲜有匹敌者。长得好,这是他最大的好处,也是唯一一个。 这个回答让“霂溟”沉默了好一会儿,再次开口时淡淡的语气也听不出喜怒,“他确实长得很好看。” 按常理来说,他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夸奖管梨,可是听在梵音耳朵里就觉得说不出的别扭。她抬眸偷偷瞥了他一眼,虽然仍是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不悦来,但是那副神情也绝对称不上毫不在意。 “其实,”她小心翼翼的开口,“我倒觉得君上您更好看一些。不过您别误会,我已经嫁人了,自然不会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我只是觉得您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自从七夕的时候第一次见到管梨变成这副模样,她就一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自己曾经在何处见过面前这个人,陌生却又恍若隔世。 听了这话,对方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微微张了张口,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在触碰到她真挚的目光之后,却又放弃了自己的想法,转而站下脚步,“你先回去吧。” 这就是不想与她同路的意思了,梵音本还想着是不是自己说的话惹恼了他,可是再一想想自己说得都是夸他的话,又怎么会得罪人,于是点点头准备自己离开。两人站在一个岔路口,正是那些草木生长的正旺的地方,她走之前眼看着那些茅草正要向他那边移动,不由出言提醒了一下,“拿火吓吓它们就没事了。”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霂溟”也没有依她所说的那样变出些火苗来吓退这些茅草,反倒是这些茅草看准了他正盯着那少女的发呆,趁他不备便在他的手上狠狠刮了一下,硬是刮出了一道流血的伤口来。“霂溟”这才低下头瞥了一眼手上的伤口,然后面无表情的看向了那些围在他身边的茅草,不吓人,不凶狠,偏偏这种压迫式的眼神往往比拳头还要有威慑力一些,茅草们吓得飞快的从他身边退开,眨眼间已经退出一里外给他让出了一条大路。 空旷的路上唯有他一人站在此处,身影落寞。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踏出了第一步,一步迈出去,原本俊朗英挺的面容眨眼间便变为了秀美妖媚的模样。 * “管哥哥!”溜出去逛了一圈再回到新房的时候,梵音惊讶的发现管梨已经忙完事情回来了。 “你去哪儿了?”这人还没脱下一身喜服,懒洋洋的歪在床上,见她进来才抬眼瞥了瞥她。 “刚刚我那个师兄过来找我,我不想见他就逃出去躲了一会儿。”她如实的说了自己出去的原因,但是省略了迷路和遇到“霂溟”的事情。 幸好管梨也没有多问,只是坐直了身子若有所思的说着,“已经过去五天了,凡间那边比这里的时间要快一些,再不回去的话,就要错过时间了。” 他们在凡间要找的人本来有两个,虽然洛淮容的事情已经了结了,可是还剩下另一个人一直没机会去接触。山中一天,凡间一年,那个人注定活不长久,他们一定要趁着事情发生变故之前回到凡间。 梵音算了算日子,“那我们明天就走?” 明天的话,时间还是太仓促了一些,管梨考虑了一下之后答道,“后天吧。” “好。”她乖乖点点头,然后不经意的一瞥就发现对方的手上有一道淡淡的伤痕,看样子像是刚刚才被刮破的。 “这是怎么弄的?”她凑近了一些,然后伸手覆在他的伤口上想把他消去伤痕,只可惜微光闪过之后,伤痕依旧在,看来不是什么凡物刮破的。 “回来的时候不小心刮碰了一下,过几日就好了。”他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然后随口便转移了话题,“我带你去看个热闹怎样?” 因为这场婚礼而来到涂山的宾客多不胜数,几乎每一个都可以称得上赫赫有名,看这些只活在传说中的尊神们的热闹,一向是梵音最大的乐趣之一,听他这么一说,她就急不可耐的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两人溜出去之后便一路朝着东边去了,梵音本还以为这是要去见那个假的“霂溟”,毕竟那个人刚刚也说与管梨有事相商,可是走着走着她就发觉不对了,“这是去哪儿啊?” “去见你的心上人。”他朝着她眨了眨眼睛,这句话说得自然无比,没有半点停顿。 “我......我的心上人?”梵音被他说的愣了一下,好半天都反应不过来,“我的心上人是谁啊?” 直到两人走到目的地之后,她瞥见了那个穿着一袭白衣的身影才总算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那是云中君。 其实梵音很想说自己对云中君并非男女之情,她只是很仰慕这个人,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可是再一想,就算自己真的这么说了,管梨也不一定会相信,于是干脆闭了嘴专心看着不远处的人。 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云中君却还站在外面的空地上仰望着天空。明月高悬,月光淡淡的洒在他的身上,更显得这个俊秀清逸的男子脱俗出尘。梵音不知道管梨见了这个曾经的“未婚夫”怎么一点都不尴尬,她只知道自己每次看到云中君的时候都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这个冷清寡言的男子仅仅是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就不知勾走了多少女子的心,她们将满腔真情毫无保留的捧给他,却只是博其回眸一眼便心满意足。 如果管梨真的是女儿身,如果当初管梨真的嫁给了云中君,梵音相信这天下地下一定有数不清的女人会从此将管梨视为仇人。眼下再次见到云中君,梵音也是先痴痴的看了一会儿才扭头问道,“咱们来看什么热闹?” “热闹已经来了。”管梨一面帮着她隐匿气息,一面指了指正从远处走来的那个人。 那是个穿着一身黑衣的男子,虽然暂时看不清面容,但是那从容不迫的姿态已是天上地下都少有的。待到他走至近前,梵音看清了他的长相,这才诧异的脱口而出,“那不是东君吗?” 由天地孕育的神明往往都是相对应的,比如掌管男仙的东王公和掌管女仙的西王母比肩而立,又比如云神云中君与太阳神东君。只是虽说东君和云中君往往被一并提起,这两个人私下里却没有多少交集,现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东君特意来这里找云中君又是要做什么?难不成这两人其实很是交好? 梵音把困惑的目光投向身边的管梨,管梨却像是管不住自己的笑意一样,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而且边笑边说着,“你继续看。” 听了他的话,梵音再次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那两人,这才发现原本心不在焉的云中君一见到东君到来,竟然露出了一个笑容。能看到云中君笑一笑,简直是千年不遇的事情。梵音一时间险些看呆了,直到看到东君与云中君轻声交谈时目光中的柔意,这才如遭雷击一般僵在原地。 “他们......他们......”她好歹也是掌管姻缘的小仙,连这种事情都看不出来也就不用混了。 云中君喜欢的原来是东君吗? “可是,可是他们都是男人啊。”她瞠目结舌。 “谁说他们都是男人了?”管梨本还在乐个不停,听她这么一说才挑了挑眉说道,“你再仔细看看你的心上人。” 脑中一片混乱的梵音已经无法思考了,他让她看,她便继续扭过头去看那边,这么仔细一看,果然发现此刻的云中君那带着些许羞涩的姿态像极了面对心爱之人的少女。 “不可能......”她拼命摇着头,想要否认这个事实。 可是管梨却偏偏要把她拉回现实,“你以为当初我与云中君的婚事是他娶我吗?其实,是我娶她才对。” 第48章 横流涕兮潺湲 怪不得天君会帮着这两人定下这门婚事,不是因为他不知道真相,而是正因为他知道真相! 也难怪之前管梨会说,“你一定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 梵音并不是一个很坚强的人,憧憬了几千年之久的心上人原来是个女子,这件事放在别人眼里可能算不上什么,可是在她这里就着实是让她有些无法接受。 “你......你这是哭了?”管梨本来还笑嘻嘻的等着看热闹呢,扭头一看她的表情,笑意便瞬间收敛了回去。 “你才哭了呢......”梵音狠狠在眼睛上抹了一把,抹去了两滴泪珠。她确实是有些难过有些郁结,可是激动之下涌出两滴眼睛就是个极限了,还不至于为这种事情哭出来。 “走吧。”平静了一下心情,她也不想继续看自己曾经的“心上人”与别的男人恩恩爱爱,于是也不等管梨同意,自己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连头都没回。 许是见她心情实在是不好,管梨也没再跟她开什么玩笑,两人相安无事的回到了住的地方。据管梨所说,这间富丽堂皇的屋子其实就是个狐狸洞,一切装饰都是障眼法,只不过难以看穿罢了,说话的时候,他还特意变回了原形走在她身侧,希望借此安慰一下失落的她。 能让这位已经荣升为帝君的大人屈尊做这种事,梵音也算是受宠若惊了,可是今天这件事给她留下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她只是瞥了一眼那团白色的毛球就叹了口气转移了目光。 一人一狐就这样沉默的走回他们的“新房”,可是推开门之后,本应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却突然传来了一个一惊一乍的声音。 “哟,你们这种玩法倒是新鲜?”伴随着这个声音的响起,屋子里的烛灯也随之亮起。 梵音听到这个熟悉的语气时就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现下屋子亮了起来,她和管梨也都看清了屋子里的那个人,认不出来是不可能的,那一脸邪气的模样也算是绝无仅有了。 “师兄......”想起自己上次还诓这个人帮自己挡住追兵,梵音不想叫这句师兄也不得不叫。 祁凡也不在意她满脸的不情愿,而是径直走到他们这边便要去抓地上的管梨,管梨早在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要变回人形,可是梵音比他们两人更快的将地上的小白狐抱在了怀里,同时制止了两个人的动作。 “师兄你来做什么?”她抱着毛茸茸的一团,警惕的看着面前的祁凡,但是心里也不得不暗自佩服这个所谓的师兄,就算她道行低微,可管梨也是帝君级别的人物,而他们两个人回到屋子这边时都没能察觉到祁凡的气息,真是想想就后怕。 “没什么,就是好久不见了,总要来关心一下我的小师妹和她的夫君啊。”最后几个字被祁凡拉长了语调说出来,恨不得拐上几百个弯弯,让人听了就不舒服。 “多谢师兄关心了,小师妹我最近过得不错。”虽然这句话纯属昧着良心瞎掰,但是相较起与祁凡相处,梵音真心觉得自己在管梨身边呆的更自在舒服一些。 “呵。”祁凡也不拆穿她的话,只是笑着打量了她几眼,然后转身拿起自己放在桌上的伞。那是一把血红色的纸伞,同时散发着一股阴寒之气,在略显幽暗的烛光下更显出几分诡异。 梵音眼看着自己的师兄把那伞撑开,伞下就飘出一缕白烟来,然后渐渐显出一个人形直至完全化为有血有肉的模样。那人有着一副男女莫辨的长相,眉眼带俏,额角处还有一个莲花模样的血印,虽然已经没了那淡淡的香气,猛地看去还是觉得他是个花妖。 正是好久不见的桃夭。 “你......”突然见了这个人,梵音有些怔愣,“你不是应该在......” “地府吗?”祁凡帮她把话说完,然后颇为豪放的揽住了身边桃夭的肩膀,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这么一笑,梵音就明白他的意思了,桃夭可是祁山的人啊,依祁凡对他的态度而言,怎么可能让自己的人在地府受那么久的苦? 这一次重遇,桃夭已经没了当那股阴邪之感,现身之后他就站在伞下静静的打量着面前的人,尤其是梵音,几乎被他从头到脚看了无数遍,那直勾勾的目光看得梵音不由打了个冷颤,本想避开他的目光,但是转念一想自己还穿着被人家心上人生魂附着的嫁衣,便也不好意思再躲。 “我家小媳妇在地府受了太多罪,现在想出来走一走,你们既然要四处流荡的话,就带他一个吧。”见他们双方都不说话,祁凡便主动开口说了自己的来意。 梵音被他那句“我家小媳妇”吓了一跳,可是看桃夭只是皱了皱眉也没甩开对方搭在他肩上的手,便心知这大概只是一句玩笑话。不过带着一个人一起走这种大事,她自己是做不了主的,于是轻轻拍了下怀里的管梨,示意他拿个主意。 变回原形这么久了管梨也没说一句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真是个还没成精的狐狸呢,眼下还是梵音拍了拍他,他才不情不愿的抬起头瞥了桃夭一眼。梵音看不到他的眼神,更是无法从一只狐狸的眼神中看出什么来,只能耐心等着他的回答。 谁知管梨还没说话呢,桃夭已经主动走上前几步,然后......毫不犹豫的揪住了毛茸茸的狐狸耳朵。 管梨几乎是瞬间便跃出梵音的怀抱变回了人形,同时一拳朝着桃夭的脸就招呼上去了,幸好桃夭早有准备,闪过了这一击之后才露出了个笑容,“不就是找人吗,带着我岂不是更方便一些,你说如何?” 也就是直到此时,桃夭看起来才更像是当初那个脾气暴躁又肆意而为的祁山妖怪,若不是看了他这个熟悉的笑容和语气,梵音还以为他在地府关了一阵子竟然就转了性呢。 不过听了他这句话,她倒也意识到一个被忽略了的问题。如今桃夭已经找回前世的记忆,他正是青央座下三千神将中最衷心的那十个人之一,如果有他这个亲身经历了一切的人在,无论他们想要找人还是最后去取东皇钟,都无疑会方便许多。 想来管梨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虽然脸色仍然有些阴沉,但还是勉强答应了。桃夭则像是早就料到他不会拒绝一样,脸上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欣喜的表情,平静的可以,见他点了头才淡定的说了一句,“那我就不打扰了,你们走的时候知会我一声就成了。” 他的语气可真是丝毫没把自己当外人,梵音看到管梨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你干什么去?我也跟你一起。”见他要走,祁凡拿着那把纸伞飞快的跟在了他的身后,闲着的那只手也搭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我去找扶笙叙叙旧。”这句话虽是回答祁凡的,但却是对着管梨说的。 说起来当年桃夭与扶笙也算是共患难过,那可是几万年之久的交情,如今再相见,想必一定很是唏嘘。毕竟当年相识的人几乎都已经不在了,就连他们共同侍奉的那个女子也魂飞魄散。死了的人消失也便消失了,徒留活着的人仍活在痛苦之中。 桃夭的突然出现很好的冲淡了梵音对于云中君一事的怨念,这一夜梵音睡得还算安稳,虽然神仙不需要睡觉也活得好好的,可是她倒是很享受入睡时的宁静和舒适。至于第二天,管梨还是要帮着自己父亲收拾烂摊子,哪怕自从仪姬公主突然出现之后,扶笙就不见了踪影。 这一天过后,宾客们纷纷离去,陶陶似乎被父母好好的训斥了一番,最后还是路过的崇则把她“解救”了出来,这下子小凤凰更是把崇则当成了救星一般。只是当梵音问她有没有说出心意的时候,小丫头却扭扭捏捏的憋出了一句,“我......不太敢说。” 其实她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如果她偷偷爱慕的是扶笙这种人,哪怕是祈泱也好,将爱慕说出口被拒绝的话,也不会太难堪,因为对方已经很成熟了,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会顾忌到女孩子的心情,把伤害降低到最小圆满解决这件事。但是崇则不一样,他虽然是四海八荒第一战神了,但是跟那些神仙们比一比,年纪还是太小了,不仅年轻没阅历,就连性子也是那样呆呆的又好欺负,如果他对陶陶没这个意思的话,陶陶只要将自己的爱慕说出口,这两人的关系也就到了一个无法挽回的境地。 像是陶陶这样天真不懂事的少女都能深思熟虑想到这么多事情,可见喜欢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的大。 到了第三天的时候,一大早,他们几人便离开了涂山赶往凡间。桃夭之前不仅被管梨杀了一次,又在十八层地狱里受尽了刑责,如今还是难以维持人形,时常要回到那把红伞中重新修炼,梵音拿着那把红伞上路的时候,祁凡的脸上就写满了“恋恋不舍”。他自然不是舍不得这把伞,而是舍不得伞中的人。待到几人离开涂山之后,桃夭有一次化为人形出来时,梵音就忍不住想问一问他与祁凡的关系,可是这种事实在是有些冒犯对方,何况她也知道桃夭对萧寒芷的心意是不可动摇的。 最后还是桃夭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不等她问就主动说道,“也就是这样吧。” 这句话的意义不明,梵音一个字都没听懂,但是看到对方一脸惆怅,便也识相的没有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次重遇,祁凡没有追究上次阻拦追兵的事情,也没有干涉她与管梨的事情,反倒是他们这边有桃夭这个帮手加入,无疑是一件好事。身为亲身经历了洪荒时代的人,桃夭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比如东皇确实是个很不要脸的人,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招惹青央手下的神将们,又比如扶笙跟师诏的关系看似非常差,其实很不错......最重要的是,他还说,“谁说师诏从来没输过?他刚刚来到妖族的时候,每天都要败在我手里一次。” 听他说起这句话的时候,梵音特意扭头看了管梨一眼,她觉得同样对师诏很有偏见的管梨听了这句话之后应该很有感触才对,可是管梨却仍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淡定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不过......”桃夭话锋一转,咂嘴道,“啧啧,后来主上也来看我们动手,那个人就像是疯了一样,拼了命也要把所有人都打倒,渐渐的,再也没人能打赢他了,人人都知道妖族里师诏是出了名的能打。” 青央座下三千神将,师诏其实从来都不是最强的那一个,但是只要是关系到青央的事情,那个人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豁出一条命去拼,直到青央突然自尽身亡,师诏才真真正正成了那个四海八荒鲜有敌手的师诏。因为青央不在了,他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这世上再也没有可以与他为敌的人,他叛出妖族时与妖族的人打了七天七夜不说,又去魔族杀了一条血路,踩着堆积如山的尸体走上君位,从此暴虐成性杀伐不断。 梵音突然有些羡慕起那个只活在传说中的青央上神,不羡慕她是好命的天狐,只羡慕她身边有这样一个男人,即使他们二人可能并不是情人的关系,但是这世上能有那样一个男人全心全意只为她一人,她该是多么的幸运。 “你不是好奇师诏长成什么样子吗?”见她情绪有些低落,桃夭突然提起了这件事,“我变成他的样子给你看看如何?” 这句话说完,梵音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亮,而且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管梨的脸色已经阴沉的要滴出水了。 第49章 隐思君兮陫侧 桃夭曾经也是一个善良没那么多坏心思的人,虽然脾气差了一点,但也没这么恶劣,都怪他在祁山呆了太久,祁山那种尽是邪魔歪道的魔王巢穴,很容易教坏一个好少年,如果有人能好好的“教导”他,他一定能够“改邪归正”。 管梨是这样解释的,而且借着这个理由一拳打在了桃夭脸上,阻止了对方想要说的话和做的事。 梵音和陶陶都看得出他是在胡说八道,可是现在几人中仍然是管梨最强,她们两个也不敢阻止他动手,只能尽力拉着怒火中烧准备跟他拼命的桃夭。 就这么一路打打闹闹,几人回到凡间的时候,距离他们离开时,凡间已经过去整整七年了。七年,足以改变很多很多事情。比如闽国已经不复存在,战争结束后,敌国吞并了整个闽国入主中原,统一天下改国号为沣。可是当年打天下的皇帝继位不久就驾崩了,现在这个皇帝荒淫无道,只知道在后宫与妃嫔厮混,硬是选来后宫三千美人不说,还强占了不少已经嫁做人妇的女子,甚至绑了一个男人进宫。 那唯一的男子就是他们要寻找的那个人。 时隔七年,当年名满天下的优伶江乔衣已经不复年少,他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早该退出戏班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可就在这个关头,他那天下皆知的名声害惨了他。当今圣上继位之前就对他垂涎已久,如今一朝登上帝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他绑进了宫。 身为闽国的人,江乔衣的身份更像是一个俘虏,作为战利品被进贡到宫中。他有着闽国无人不知的绝代风华,即使已经不再年轻,也抹不去世人对他的憧憬和垂涎,那种感情已经超越了男女界限,他们都想占有他,将他据为己有。而在战乱之后,他最终落到了这世间最有权势的男人手中。 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桃夭早已没了原本玩闹的心思,梵音无意间瞥到他那带着杀意的眼神,整个人都被吓得一颤。好歹也是妖界有名有姓的人物,桃夭若是真的遵从本性凶狠起来,即使那副皮相生得再好,也让别人在看向他的时候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是真的发怒了。与管梨这种只是单纯为了自己的目的找人不同,桃夭是亲身经历了当年那场大战的人,那些神将们都是他朝夕相处的好友。以他的脾气,自然无法容忍自己的兄弟沦落到这个境地。 他也好,祈泱、社水、洛淮容也好,他们再苦再难也不至于不堪,可是江乔衣现在的处境几乎可以称得上“难以启齿”。 “那么多年过去,你没有心思与我们结交,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这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以我无关。可是我不是你,你能狠下心,你不在乎别人的死活,我做不到!”在梵音和陶陶迷茫的目光中,桃夭突然转身揪住管梨说了这样一番话,他并不是吼出来的,只是低声说着,然后在说到最后的时候突然拔高了声音,像是拼尽了全力才说出那句话。 这一切的起因,只是因为管梨像往常一样“费心费力”想着让江乔衣顺应天命死的凄惨。 陶陶去瞧了一眼江乔衣,然后很是遗憾的说出了那个人命不久矣的事情。他一生凄苦,入宫后更是备受欺凌和折磨,最后被那个残暴的皇帝活活打死在床笫之间。 管梨并不关心别人的死活,也不会同情谁,所以他并没有觉得让事情顺应天命发展有什么不妥。但是桃夭不一样,桃夭不在乎什么天命轮回,他明知江乔衣度过这一劫就能摆脱轮回之苦,却仍是不愿意让其遭受这样的苦难。 桃夭这个人的性子就是这个样子,他既然能为萧寒芷杀了那么多凡人,如今也能为江乔衣再杀几个人,他不在乎天命,他就是看不惯自己亲近的人遭受苦难折磨。 偏偏管梨是一个比桃夭还要任意妄为的人,他从不允许别人对自己的决定指手画脚。即使被桃夭吼了那么一顿之后,他也是满不在乎的甩开了对方的手,丝毫没把对方说的话放在心上。桃夭脸色一变,几乎就要忍不住动手了,幸好这时陶陶突然机灵的一喊,“看,江乔衣。” 剩下三人都不约而同的把目光转了过去,他们现在正是身处宫廷之中,刚刚陶陶一个人偷偷去瞧了瞧江乔衣,他们几个却都在纠结这件事该怎么办,如今一听江乔衣出现,便都各怀心思的扭头看去。 梵音活了几千年,见惯了天上地下的美人,江乔衣的相貌在她眼中着实算不上什么,或者说,这个人单看长相,只是比清秀稍稍好上那么一点点,绝对担不起一个“美”字。可是第一眼望过去,她却几乎看呆在原地。现在还是下着雪的天气,他自己撑着一把伞走在为他引路的宫人身后,那个宫人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他却并不在意这一点,只是漫不经心的抬眸看向天空,时不时从伞下伸出手,雪花就那样落在他的指尖,绽出一丝冰凉然后迅速消融,这不起眼的一件小事似乎让他很是开心,就连那个宫人扭头瞪向他的时候,他也仍是笑着的。虽然只是浅浅的笑容,却像是春风荡进了众人的心底,给这漫天大雪的冰冷中带来一丝暖意。有那一瞬间,梵音甚至觉得这扬扬白雪都不如他无瑕无垢。 明明是一个生于尘埃中,成长在风尘里的戏子,他已经尝遍了世间的辛酸苦辣,演变了红尘烟火中的恩怨痴缠,可是在这之后,他却仍然如同从未踏足凡世一般不染纤尘,而且偏又带着那说不出的风情,举手投足皆是风华。 这世间大概再也没有人能像这样拥有带着纯真的媚意,女人里没有,男人中更是没有。所以,世人都倾慕他,就连帝王也想要将他占为己有。 正是因为这份无瑕的明媚,皇帝将他收入后宫之后,只是将他置于琼楼玉宇之中,每一次都是远远的望着他而不靠近,如同收藏了一份举世无双的宝物。可是人人都知道,帝王远远不会满足于此,迟早有一天,那个荒淫的皇帝会想要玷污这份纯白无瑕,等到折磨的残破不成样子,又会觉得烦腻,然后亲手毁了他。 而在此之前,除了在被帝王“观赏”的时候,江乔衣在宫中的地位连最低等的妃子都不如,所有后妃都无法容忍他的存在,宫女太监们更是看不起他。荒淫的皇帝从不理会后宫中的争斗,只要每一次见到江乔衣的时候,他还是“完整”的,哪怕后妃们再怎样“欺负”这个本不该出现在后宫中的男子,他也毫不在意。因为说到底江乔衣也只是个玩物而已,后妃们都是皇帝的妻妾,惟独江乔衣是个玩物,无法相提并论。 后宫的女人们本该互相敌视,可是如果后宫中突然多了一个集帝王宠爱于一身的男人,那他就会成为所有女人共同的敌人。 几人眼看着江乔衣跟着那个宫人走进了一座宫殿中,屋子里坐着的正是两个后妃。这种事情江乔衣似乎经历了已经不止一次,跟在他身侧的梵音就亲眼看着他在踏进门槛之前先是收敛了笑容,然后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狠狠的自己腿上一拧,这一拧下手极重,瞬间就把眼泪逼出来了,而且是眼泪汪汪偏又不让泪珠滚下来的样子。 这一系列动作做得十分隐秘又迅速,就连那个带他过来的宫人都没反应过来,他就以这副“泫然欲泣”的柔弱模样一步三摇的晃进了殿中,不等那两个妃子皱眉便抢先跪扑在地上,颤着声音说道,“乔衣见过嘉嫔娘娘,贵妃娘娘。” 那个嘉嫔娘娘似乎十分厌恶他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就连本来想说的话都被他副半死半活的样子给噎了回去,只能忍着怒气对身边的人说道,“姐姐,您看看他这......” “你这么厌恶他,怎么还召他来你眼前讨嫌?”不等嘉嫔说完,一旁的卫贵妃就已经淡淡的说出了这句话,说完之后也抬眸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江乔衣,皱了皱眉说道,“江乔衣,你来宫里的日子也不短了,如今外面正是天凉的时候,你穿得这么单薄是给谁看呢?回头再冻出风寒来,陛下若是知道了,岂不是要追究到本宫这里来?”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担心江乔衣给她惹麻烦,可是皇帝又怎么过问这种小事,这摆明了就是在讽刺面前这个男人,顺便找个借口罚他罢了。那个嘉嫔向来没什么脑子,就算召来江乔衣,也还没想好这次用什么借口拿他出出气。这下子倒是好了,卫贵妃三两句话就给她寻出几个理由来。 刚刚梵音他们已经从宫人的口中问出了宫里的形势,皇后早逝,现在宫里地位最高的就是这个皇贵妃娘娘了,据说也是一个被皇帝强“抢”来的可怜女子,进宫后凭着过人的美貌和手段才爬到了这个地步,虽然失宠了很久,地位却是不可撼动的。 她这么一说完,旁边的嘉嫔就露出了一丝喜色,想要开口好好教训面前的男人一顿,只是谁也没想到卫贵妃的话还没说完。 她说,“妹妹既然瞧着他碍眼,下次就不要再召他过来污了自己的眼睛,这种不知死活的东西自有下面的人教他规矩,你拿他作筏子,倒是贬低了你自己。想让皇上高看一眼,就别与连皇上都不抬举的人扯得太近,免得皇上还以为你和他都是一样的不值钱。” 这一番话算是把嘉嫔说得半天都反应不过来。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卫贵妃已经准备起身离开了,顺便还把江乔衣也带了出去,说要把他扔到慎行司学学规矩。这位皇贵妃的手段,嘉嫔早就领教过了,听了这句话,反倒觉得快要被折磨的求死不得的江乔衣有几分可怜了。 只是嘉嫔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江乔衣唯唯诺诺的跟在卫贵妃身后走了一段路之后,虽然还是恭敬的姿态,脸上的表情却又眨眼间便变回了原本的从容,带着那一丝浅笑,仿佛天地间一切痛苦都与他无关。 一直跟着他们的梵音不由瞪大了眼睛,不是因为看到了这天下第一的戏子通过这件事证明了他有多么会演,而是听到了接下来的话。 走到无人之处时,那个高贵又带着威严的卫贵妃突然一改刚刚在殿内的姿态,而是露出了一个隐有担心的表情看向身边的男子,“我刚刚的话可不全是说给嘉嫔听的,这么冷的天气你怎么还穿得这样单薄出来?还有,哪怕你再会演,也别装出那副模样,看了就.....” “看了就怎样?”即使已经多年不再唱戏,江乔衣的嗓音倒是半点都没毁,清冽婉转。 “看了就觉得好笑。”卫贵妃扭头瞪了他一眼,说话的时候还不忘帮他把皱了的衣领抚平。 第50章 桂棹兮兰枻 卫贵妃瞪来的那一眼,反倒让江乔衣笑得更开心了一些,他借着为她撑伞的动作更靠近了她一些,然后低声说着,“嘉嫔她不喜欢看我那副样子,我就让她多瞧几眼,她嫌我碍眼便也不会再叫我去了。” “真的?”卫贵妃半信半疑的看着他,然后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确认没人的时候才伸手在他脸颊上轻轻拧了一下,半是娇嗔半是真埋怨的说道,“你故意做出那副样子不就是想惹她生气,她生气了是怎么待你的,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吗?” 江乔衣脸上的笑意越加深了,但是路上难免会有宫人路过,他们二人也只能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这么走着。卫贵妃只听身后那个男子压着笑意柔声说着,“别担心,如果皇上不发话,她们现在还不敢真的对我怎么样,惹恼了她也不过是受些苦,无关紧要,熬过去就好了,只要让她出了气,她也能让我清静几天。” “什么叫无关紧要?”走在前面的卫贵妃很快站下了脚步,转身便抓起对方的手腕,也不顾对方的反对便撸起了他的袖子,果然看到了那条手臂上尚未痊愈的伤疤,碗大的一块,才刚刚结了痂,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上去的一样。 看到这个伤痕,饶是已经习惯了喜怒不显于色,卫贵妃也仍是倒吸了一口气。漫天大雪中,她就这样扯着江乔衣的手臂站在这条小路里,整个人都仿佛滞在那里,还是江乔衣先把自己的胳膊轻轻扯了回来,然后捡起被她挥落在地上的伞撑在她头上。 “娘娘。”他用这个称呼将她拉回了现实,“外面天凉,您该回宫了。” 听了这句话,卫贵妃身子一震,目光在他的脸上扫过,看着他恭敬的神情,这才拢了拢自己身上的披风继续朝着前方走着,转过身时,她的脸上已经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悲伤和心疼,有的只是漠然与威仪。 是啊,她是这沣国的皇贵妃。 不能因为任何人继续改变自己。 卫蓁生于官宦之家,父亲是闽国的高官,闽国陷落之前,她便因为战乱被敌军献给当时的皇子,现在的皇帝,那时她已经十八岁了,只是因为天下大乱才错失了嫁人的机会。这么多年过去,她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虽然不至于年老色衰,但是与宫中那些十四五岁的少女相比,也绝对担得起一个“老”字。不过比起那些想要以色争宠的女子,她丝毫不怕自己终有一天会老去,她只怕自己会握不住手中的权利。为了保全家族,她一步步爬到现在的地位,没有太后没有皇后,她卫蓁才是这宫中最有权势的女人。可是就在她以为她会以这个身份孤独的终老于宫墙中的时候,她遇到了江乔衣。 也是寒冬之时,外面还飘着雪,她难得有了兴致出来走走,竟然就那样轻易的与刚巧被带进宫的江乔衣擦肩而过。宫女为她撑着伞,她披着厚厚的狐裘,手里还抱着小暖炉,而恭敬的跪在她面前的男子只穿了一身薄薄的单衣,那瘦弱的身形在这寒风中越显单薄,苍白的脸色几乎可以与这皑皑白雪相较,仿佛下一刻就会倒在雪地中再也无法醒来。她看着他漫不经心的向她俯首叩拜,她也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其实她没有为难他的心思,因为无论这后宫之中再多出多少人她都并不在意,无论男女。但是她偏偏就站在那里,站了许久都没有允许他起来。现在想一想,卫蓁觉得那也许是自己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了。她只是因为想看看对方到底能硬撑着撑多久,就与他在风雪中对峙了那么久,直到皇帝派人过来才罢休。 当江乔衣终于从雪地中站起身的时候,那双已经跪出血的膝盖根本无法支撑他的身体。卫蓁眼看着这个人刚刚站起身又倒了下去,不知怎么,她突然就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扶了他一下,然后看到这个被自己刻意“刁难”的男子勉强对着她一笑,不是刻意伪装出来的笑容,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善意的笑。 很久之后,卫蓁曾经问过江乔衣,当时为什么会对她这个为难他的人笑出来,江乔衣却说自己也忘了当时的想法,气得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但是无论是出于怎样的理由,冰天雪地里,江乔衣那浅浅的一笑终是刻在了她的心底。 再相见时,自己的父兄在朝中惹了皇帝不快,一向喜怒无常的皇帝只是因为迁怒就将她这个皇贵妃贬到了冷宫。她没有一丝一毫的伤感,除了在心中祈祷父兄的安全,再无他念。深宫之中,趋炎附势才是生存之道,一朝被贬,她的日子还不如一些有头有脸的宫女们来得好,这种事情她经历了不止一次,自然不会多么在意。无论怎样的环境,活着才是首要的。这种时候,她莫名想到的正是江乔衣。她知道对方曾经有过几次以死抗争的机会,但是都放弃了,因为对方还有一个爷爷,他要为了自己的家人努力活下去,哪怕是放弃尊严苟延残喘。正如她一样,她还有她的家族,她的父兄。 死,有时候反而是最难的一件事。 这些话是她在冷宫的时候,江乔衣对她说的。他住的地方远离嫔妃们的居所,与这冷宫倒是只有一墙之隔。殿内阴寒,卫蓁几次在彻骨的寒冷中惊醒,然后在第二天的时候发现了被放在大门外的包裹。有时是棉被,有时是狐裘披风,再后来连暖炉和白炭都有了。直到有一天,她一夜未睡,披着他的狐裘抱着他的暖炉,就那样在门内叫住了门外的他。那一夜,两人隔着一层门板说了很久很久的话。而那明明是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她却觉得那是自己自入宫以来,时光流逝得最快的一次。 如果说初见时的那一笑是一切的开端,那么这一次相伴之后,一切都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从坠入深渊再到走回云端,卫蓁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江乔衣终是不忍心看着她继续在冷宫受人欺凌,三个月之后的一天,他刻意将皇帝引来自己的住处,皇帝在经过冷宫的时候,无可避免的看到了院中女子的风情万种。 卫蓁又做回了她的皇贵妃,荣宠无上,人人都说,她很快就会成为这沣国的皇后。可是她却在重新握住权力的时候质疑了自己千万次。 她终于发现自己已经过腻了这种日子,她也终于恍然惊觉,如果她终有一天老死在这宫中,奄奄一息之时回首这一生,她最快乐的日子也许正是身处冷宫的那三个月。 这一生的意义,只有那段时光。 有些事情,其实早已悄悄改变。 再后来,她偶尔也会质问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自己做的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可是即便得出的答案是自己已经大错特错了,她仍是没有一丝悔意。 “乔衣。”终于回到自己的殿中时,她在门前站下了脚步,回身看向一直给她撑着伞的男子,“我......” “娘娘!”守在外面的宫女突然匆匆跑了过来,“皇上找江公子呢。” 听了这句话,不仅是卫蓁与江乔衣,就连一直在“看戏”的那几人都愣了一下。看着卫贵妃和江乔衣走了这么一路,他们都险些忘了江乔衣现在的身份。 皇帝的旨意又有谁敢违抗,怕被旁人看出什么端倪来,江乔衣半刻不敢停留便匆匆赶回了自己的住处。依那个皇帝的性子来看,江乔衣这么一回去,无异于羊落虎口,天知道那个皇帝会不会突然动了非分之想想要对他做些什么,梵音和陶陶都有些傻眼,“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你们还是不是神仙?”几人中最平静的管梨瞥了她们一眼,不由叹了一口气。 这下子,最先明白他心思的反而成了桃夭。看了刚刚的事情,桃夭似乎发觉自己的兄弟即使到了这辈子也不是什么任人欺负的人,由此脸色好了不少,现下等不及给她们两个蠢货解释一下,就先一步跟着江乔衣离开。 等到四人都来到那座小楼的时候,似乎有些喝醉的皇帝扯着江乔衣的衣袖不肯放手,而守在门口的那个太监正准备贴心的为陛下将门关上。陶陶说,正是那个老太监为皇帝抓来了江乔衣,又将江乔衣的爷爷关押了起来。 话音未落,桃夭已经在一闪身间上了那个老太监的身。紧接着,梵音就看到了让自己瞠目结舌的一幕。 附在那个老太监身上的桃夭突然冲进了屋子里,轻松将皇帝从江乔衣身边揪走之后便是一拳揍了上去。可怜那醉酒的皇帝还弄不清发生了什么,就被自己身边最信任的大太监揍得分不清方向,刚想喊侍卫进来,却又惊恐的发现自己好像发不出声音了。 桃夭没用什么法术,梵音三人也没有出手,四人不约而同的看向了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在皇帝被打倒在地的那一瞬间,江乔衣无疑是有些诧异的,可也仅仅是一瞬间罢了,此刻他就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摆出了一副看戏的架势,手里还捏着一个剥好的核桃。再看那像是被打中了穴道的皇帝身边,核桃壳正静静的躺在地上。 第51章 斫冰兮积雪 江乔衣大概也不清楚那个太监总管突然“发疯”的理由,他只是习惯凡事都泰然处之。 见皇帝被点了穴道无法发出声音,桃夭正好无需自己用法术对其做什么手脚了,愣了一下之后便继续对那个还不知发生什么事情的皇帝拳打脚踢。这番动静虽说也有些大,但是侍卫们早就被赶到离小楼不算近的地方守着了,若是皇帝不呼救的话,根本听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桃夭对打人这种事很是得心应手,即使这个太监已经上了年纪,肉身不算太好用,也足够他把皇帝打得遍体鳞伤却不伤性命,期间陶陶表达了自己对这件事的极大兴趣,桃夭还允许她也来踹两脚。 江乔衣是在看戏看够了之后才站起身,然后开始翻箱倒柜的找东西,半天才找出一个精巧的小瓶子,拔出瓶塞之后便倒把里面的东西往自己的两只眼睛上各倒了一点。也不知那到底是什么,倒完之后,江乔衣的两只眼睛就瞬间红肿了起来,配上那两行眼泪,眼睛倒活像是生生哭肿的,连眼眶都泛红。 正好这边桃夭也出完气了,刚打开门准备叫侍卫过来,那边的江乔衣就把皇帝的穴道点开了,然后跪在已经昏迷的皇帝身边哭喊着,“皇上您没事吧,皇上......来人啊......” 这个有名的戏子再一次让大家开了眼界,那凄然悲伤的神色,如果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他真的伤心欲绝呢。 “其实......”看了这么久,梵音犹豫着对桃夭开口道,“你好像没必要太担心他。” 虽然境遇惨了一些,可这江乔衣哪有一点像是好欺负的样子?一会隐忍,二会做戏,凡事都能坦然处之,又能用自己的方式护住自己,换做别人在他这个处境,根本不可能有他这样的心态。 说话间,守在外面的侍卫们终于冲了进来,江乔衣声泪俱下的控诉了那个太监突然发疯殴打皇帝的事情,此时桃夭已经从那个太监身上退了出来,尚且迷茫的太监看着自己已经溅上血的手,自然不知道反驳什么,只能被侍卫们先按在了原地,又有其他宫人们连忙去请卫贵妃过来。 事情是在江乔衣这里发生的,虽然怎么看江乔衣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在卫贵妃过来主持大局之前,侍卫们也还是尽职尽责的将其看管了起来。江乔衣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跪的离皇帝和太监远了一些,在他看来,那两个人打起来了简直就是“狗咬狗”,喜闻乐见,他还是躲远点以免忍不住笑出来。 听说发生了这种大事,卫贵妃很快便带着一众宫人浩浩荡荡赶来了,进门后先是扫了一眼屋内的状况,目光在江乔衣身上多停留了一瞬,然后才转向屋内的侍卫,吩咐道,“把人悄悄带下去,先交给慎刑司,按行刺皇上的罪名审着,等皇上醒了再做定夺。切记不可将此事声张出去,以免人心惶惶。” “是。”侍卫们领了命然后将那个太监押了下去。 看着宫女们将皇帝扶到一边的床上躺下,卫蓁想了想又交代道,“叫太医们也来这里为皇上诊治,这事不能宣扬出去,以后皇上歇在这里,对外就说是江公子出事了。” 又吩咐了一些事情之后,宫人们各自领命下去,卫蓁叫自己贴身的宫女们去外面守着,自己去床前探了探皇帝的鼻息,这才为他落下床幔,然后走到江乔衣那边。 江乔衣这戏做的倒是足,现在眼眶还红着呢,还是见她过来才破涕一笑,“别问我,这事真跟我没关系。” “我当然知道跟你没关系,你要是真有这心思,也不至于等到今天。”卫蓁用自己的帕子给他擦了擦眼泪,听着外面的动静似乎是太医来了,这才叫他也站起身,两人一起把太医引到皇帝的病床前。 因着这事要瞒着宫中众人,所以卫贵妃做主,对外只说是江乔衣出了事情,皇帝怜惜江公子便一起住在这里,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至于卫蓁自己,则对那些知情的人说自己要留下来照顾皇帝,也光明正大的留了下来。皇帝昏迷了两日才醒,一睁眼就看到江乔衣“哭”得眼眶红红的在一边候着,而一向做事稳重的卫蓁即使哭红了眼睛也在安排宫中事宜,这副场景实在是宽慰了他受惊的心,不由唤道,“蓁儿。” “皇上您醒了?”卫蓁脸上那惊喜的神情倒是让人挑不出一丁点虚假来。说话间便走过来坐在床边轻声细语的安慰道,“皇上您放心,那个大逆不道的奴才已经被臣妾下令关起来了,只等着您亲自定夺呢。” “倒是让你劳累了。”经了这次事情,被暴打了一顿的皇帝怎么看这个陪了自己多年的妃子怎么顺眼,激动之下竟然说,“这么多年,一直是蓁儿你帮着朕处理宫中这些麻烦事,你放心,等朕好了一定给你一个你早就该有的名分。” 早就该有的名分......卫蓁已经做到皇贵妃这个地位了,还能有什么名分,再封,也就是皇后了。一想到这一点,一直低着头不去看皇帝和卫蓁的江乔衣终于掩不住自己眼底诧异的神色,幸好皇帝没有看向他这边,还在拉着卫蓁的手嘘寒问暖。 这幅画面实在是太刺眼了。 “真可怜啊......”陶陶一向喜欢看这种情节,特意坐到床边去把那三人的表情都看了个仔细,一边看还一边咂嘴。 相反,管梨和桃夭这两个大男人就对这种事丝毫不感兴趣,两人都站在门边那里望天,时不时还讨论两句什么,倒是一扫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梵音不忍心看着江乔衣那边的纠结氛围,便也凑到那两个男人那边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可是凑近了才发现他们根本是在说不相干的事情。 魔族...三派...旱魃...睚眦...雪妖...妖王......这些词不时从他们嘴里冒出来,梵音在一边听得一头雾水,实在听不懂了才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是在说什么呢?” “没听到风声吗?”见她一脸迷茫,桃夭好心告诉她,“魔族内斗,其中一派君主勾结邪妖准备和迦瑟开战。” 几人刚刚还在关心凡人男女的爱恨纠葛,这下子猛地听到魔族和妖界的事,梵音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管梨说的倒是没错,每次到了凡间,她就会彻底融入到这凡尘俗世之中,连自己是个神仙都忘了。 不过这魔族内斗倒真是个大事,怪不得上次扶笙大婚,迦瑟这个魔族君主竟然都没有露面,原来是自顾不暇啊。 “三派是怎么回事?”刚好她也想舒缓一下自己因为江乔衣一事变得纠结的心情,于是干脆加入了他们的对话,好奇的追问着。 管梨像是不想开口谈这件事,倒是桃夭还有几分耐心,给她解释着,“洪荒的时候,魔族崛起的晚。巫妖大战都打完了,魔族还是一片混乱,没有统领又纷争不断,刚好...刚好师诏叛出妖族,一时无路可逃便去了魔族,打了几场仗统一了魔族。但是他毕竟不是魔族的人,自身又不想在君位上坐多久,所以当时是三个人一起称了帝,其他两人是魔族本来的两个小首领,由此,魔族一直是有三个君主,又有三派势力。只是后来师诏死了,另一派又渐渐衰败下去,渐渐便只剩一派称君。现在原本已经衰败的那一派不知从哪里勾结了诸多邪妖,正准备与迦瑟一争高下呢。” “原来是这样......”梵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有些不解为什么桃夭和管梨会这么关心这种事。依这两人的性子来说,魔族与他们无关的话,他们才不会费心思去关心这些闲事。 她本是抱着好奇的心态去看桃夭,可是这不带审视的一眼却把桃夭看出了几分不自在,他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发现了那般不自然的将目光投向别处,还紧张的清了清嗓子。 见他如此,管梨倒是起了玩心,唇边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来,然后俯身靠在梵音的耳边说着,“你忘了你师兄是什么人了吗?” 他说话时虽然是压着声音的,但却刚好压到桃夭也能听清的程度,听了这句话,桃夭果然带着怒意转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 梵音的脑筋在这种没用的闲事上一向转得飞快,被管梨这么一提醒,她就立刻醒悟了过来,“啊......原来如此。” 祁凡还没沦落到去祁山称王称霸的时候,不就是魔族的魔君嘛。 这种时候她也起了坏心眼,打趣式的拖长了自己的语调,让这句感叹显出几分意味深长来。桃夭的脸色已经被他们气得不能更阴沉了,但是又不能对梵音出手,只能无视了少女脸上的笑意,伸手就朝着管梨打去。 “你们快过来,出事了!” 他们这边闹成一团,一直坐在另一边看戏的陶陶却突然惊叫了一声,然后喊他们过去看这突然发生的意外。 52|师诏番外3 part1 师诏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一条狐狸尾巴。 他在睡梦中刚刚梦到变回了原形的青央依偎在他的怀中,那个梦境实在是太过真实也太过美好,他几乎有些不想醒来,也导致了他在睁眼看到那条毛茸茸的尾巴时,意识尚且模糊,身体就不由自主的抱住了对方。 可是,紧接着他就看到了第二条尾巴,第三条,第四条...... 都是白色的。 “咣!”白色的毛团在被扔向空中的过程中变幻成了人形,可是还是不可避免的撞上了地上的巨石。扶笙揉着自己的脑袋站起身的时候,不由怒道,“大清早的,找打吗?” 师诏只是面无表情的站起身,依他的性子,他本来已经不想理会这个人了,可是走出几步之后又觉得刚刚的事情实在是有些不顺心。由此,他难得站住了脚步,回身说道,“下次别变成那副样子出现在我面前。”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听了这句话之后,本来打算就这么算了的扶笙瞬间“恶向胆边生”,冲到他面前就想动手不说,还讽刺的笑了笑,“我好心来看看你,谁知道你睡个觉还会做春梦,你刚刚是不是把我当成......” 这句话还没说完,师诏已经制住了他的动作,钳着他的胳膊反身一拧便只听“喀嚓”一声。 用扶笙的话来说,他并不屑于与师诏这种人动手。好歹他也是仪姬公主唯一的弟子,这世上唯一的九尾白狐,他修成正道的时候,师诏连妖都算不上一个。即使是在现在这种时候打起来,他若是认真一些,师诏也扛不了多久。 除非,涉及到青央。 甩了甩那条被拧断的胳膊,扶笙反倒真心实意的笑了起来,“瞧瞧你,这是恼羞成怒了?人家都不要你了,你还做什么春梦。” 这张嘴里真是半句好话都说不出来,师诏看向他的眼神都能杀人了,他还不以意的说着,“你瞧我做什么?难不成是嫉恨我这张脸,我看你啊......”说到这儿,扶笙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前的人,这才继续说道,“我看你啊,这辈子算是没什么希望了,有能耐你下辈子长成我这样,主上兴许会恋着你的脸把你一直留在身边。” 这话也是越说越没边,师诏懒得再听下去,转身就走。 part2 中午的时候,艳阳高照,所有人都看得到,师诏仍是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他就站在那间屋子外面,也不说话,就是直勾勾的看着屋子里的一切。而在屋子里面,青央还睡得香甜。 对于神鬼妖魔来说,睡觉只是一个兴趣,而不是必须的。青央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睡上一觉放松自己,每当她睡下的时候,师诏总是守在她的附近,既不打扰她又能保护她。 可是今天不一样,他站在这里,只是单纯的不敢走进那间屋子也不敢离开。 扶笙有一句话说的没错。 青央都已经不要他了,是他还厚着脸皮留在这里而已。 事情的起因其实再简单不过。神兽一族曾经统领天地独掌大权,虽然在内斗之时打了个你死我活从此衰落,但是地位还是摆在那里的。当那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麒麟说要帮妖族打这场巫妖大战的时候,其实就是带着目的的。 对方要娶青央。 谁也不会比师诏更了解青央。天狐不通人性,不懂人情世故,以他主子那种懵懂无知的性子,就连男女之情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会明白嫁人是什么意义。 青央留在妖族只是为了报答东皇的救命之恩,她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有德报德有怨抱怨,一个救命之恩就让她心甘情愿还高高兴兴的赔上了自己的一辈子。东皇让她做什么,她都欢天喜地的去做。嫁给那只麒麟无疑是一件对妖族很有益的事情,青央一点拒绝的理由也没有。 只要妖族好,东皇便会高兴,只有东皇高兴,她才高兴。 东皇......又是东皇......事事都是东皇为先。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虽然心知东皇并不知道此事,师诏还是先在心里把东皇念了一遍,才去找青央谈这件事。 至于那只麒麟,他连想都不愿意想一想。 可是,那一次交谈的结果并不是很好。 “你说什么?”青央很是诧异的看着他,有些不理解他说的话。因为他没有开口劝她不要嫁人,而是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能跟着您吗?即使您嫁人。” 天知道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是怎样想的。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庆幸青央什么都不懂,不然寻常的人听到这句话之后一定会觉得他简直是疯了。 他确实是疯了,如果被拒绝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正常的活下去。 天狐有通天之术,由天地孕育,生来就是圣洁不可玷污的存在,所以说,终其一生,天狐也不可失了这份“贞洁”,否则无法与天相通。 人人都知道这一点,包括那只麒麟,所以这桩婚事与其说是为了繁衍后代才结合的行为,不如说是单纯的为了天狐这个“通天之术”。他们即使成婚也不会有夫妻之实,只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象征。师诏不懂所谓象征祥瑞的麒麟和通天的天狐缔结婚约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他也不想知道这一点,他只觉得自己无法接受这件事。 青央若是嫁了那只不安好心的麒麟,那他又算什么?他从不奢望自己能够成为青央的丈夫,甚至心知自己就算说出埋藏在心底的那一丝情意,对方也根本不懂。所以,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永生永世陪伴在她身边,只因她懵懂无知,他也可以这样光明正大的贪恋着现在的一切。 就为了那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麒麟,现有的美好全要就此失去。他只是青央捡回来的侍从罢了,他无权干涉青央决定,他也知道自己不该阻碍她,所以他不知挣扎了多久,最终才下定决心厚着脸皮提出这个要求。他什么都不要,青央嫁人也可以,他就是想跟在她身边。 可是,青央却拒绝了。 “怎么可以呢?”她面色凝重的摇摇头,然后就见面前的男子那万年不变的脸色瞬间僵硬,目光也一点点黯淡下去,就连握紧的拳头都在微微颤着。 “我知道了......”他甚至没有用什么谦称,强忍着心中绝望憋出这四个字之后就匆忙逃开。 人在为情所困的时候,往往会钻了牛角尖。 那一日,青央看到他阴沉的脸色时以为他是生气了,可是她现在懂的东西不多,她想不出对方到底是为了什么生气,生怕自己要是再凑过去会惹对方不高兴,所以并没有主动去找他。 可是一直躲在外面的师诏却不是这样想的,他本能的以为是自己那莫名其妙的言论终于触怒了青央,他的主子不要他了...... 这种可笑的“误会”看在外人眼里简直是太荒谬了,扶笙就看得清楚明白,可是偏偏他懒得去为这两人做什么“和事佬”,他更喜欢做的事情是火上浇油。 一天下来,师诏不知听那只死狐狸说了多少遍“主上不要你了不要你了”,可是他却连半点争辩的余地都没有,而且毫无心思与对方动手。 而在一天过后,都到了第二日正午的时候,青央仍是半点叫他过去的意思都没有。 烈日高照,师诏站在那间屋子前出神不语,仿佛一棵树那样已经在此生根发芽就要茁壮成长了。 part3 也是活该倒霉的事都凑在一天了。 “师师?”闲着无事的东皇踱步走过来的时候,脸上挂着的那抹笑容怎么看也不像是好意。 “师诏。”眼前这位可是妖族的皇,师诏不得已先向他躬身行礼,然后强调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这才继续看着那间屋子出神。 “怎么不进去啊?”东皇也朝着屋子里看了一眼,问完之后也不理会他,就自顾自的想要朝那房间里走去。 师诏自然是拦在了对方面前。 “主上在睡觉,陛下还是别去打扰了。”面对对方质疑的目光,他理直气壮的说出了这个理由。 东皇的脸上瞬间写满了“你这点心思我还不明白吗”,但还是给了他一个面子,转而问起另一件事,“你们都听说腓腓的事了?” 听到这个名字,师诏觉得纵是自己的性子再淡漠也有些绷不住表情。腓腓,正是青央给那只麒麟取得名字。 其实世上确实有一种名为腓腓的神兽。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腓腓,养之可以已忧。这种名为腓腓的兽类长得很像是狸,讨人喜欢,据传饲养它可以解忧。当初那只不怀好心的麒麟就是变作腓腓的样子来接近青央,青央一向喜欢这种毛茸茸的东西,都没有用眼睛去看看对方的原型就被吸引了,后来即便对方以麒麟真身面对她,她也仍是习惯叫对方“腓腓”,以至于别的神兽的名字竟然成了堂堂麒麟的“绰号”,实在是好笑。 至于那只麒麟的真名到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真名,大家也不知道。等到很多很多年后,那只麒麟终于不再与他们妖族之人厮混,常年居于昆仑山上,受着四海八荒诸神的尊崇敬仰顶礼膜拜的时候,他才又有了一个人尽皆知的名字——苏世。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眼下师诏听了东皇这么一问,虽未回答,但却算是默认了,而且在沉默半天后主动问道,“您不知道此事吗?” “难不成你以为这种事是我的主意?”东皇倒也不恼,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不以为然的笑道,“万物之中,走兽以麒麟为尊。他若是相助妖族打赢这一战,我自然不会拒绝,可是还没到了拿什么条件去交换的地步。我要的是这天地苍茫,却无人敢忤逆我无人不臣服于我。青央于我,不比寻常,若是有什么事情逆了她的心意,我为她逆了这天地又如何,可笑。” 师诏自然早就知道东皇对此事毫不知情,甚至懒得过问,但是听了这样一番话之后,他还是险些被对方平静语气中那压迫式的孤傲与狂妄所压得喘不过气来。 更可怕的是,这不是自负,对于东皇而言,这只是一个事实而已。东皇太一,他不仅是这上古妖族至高无上的帝皇,还是这洪荒大地的王者,他要成为的是这整个天地的主宰者。 “青央和你的事,你们之间解决就好,不过我可以跟你说点别的。”见他沉默不语,东皇笑意越深,看似漫不经心的继续说道,“志不同,未必眼前的方向也不同。无心凌驾于天地之上,总要真正站在与那九重天相同的高处才配说出这句话,如果有一日你当真能为她逆了这天地,自然少了许多烦恼。” 直到东皇又去找别的乐子去了,师诏还是站在原地想着这番话。东皇那个人,其实对任何感情纠葛都毫无兴趣,对方这番话只是单纯的想点出一件事——“你还太弱了”。 师诏与这妖族的很多人志向都毫不相同,他们想要凌驾于天地之上,他却只想着陪伴于青央身侧,可是志向不同,未必前行的方向也不同。他们都必须要强大起来,强大到可以与天地比肩,才可以真正实现自己心中的愿望。等到他真的能为了青央逆了这天地,他又何必时时担心她会不顺心,又何必担心她会受伤甚至消失不见。就连现在这种事情,如果他真的有那个本事逆了天地的话,他便可以为她排忧解难助妖族赢取胜利,何苦要那个麒麟来帮什么忙? 其实不过是他太弱了。 从前他总是觉得这天地间只有一个东皇,旁人永远无法成为东皇,也不可能有对方的气势与志向。可是当东皇真正把他摆在一个与自己“相提并论”的位置时,他才恍然发觉,不是他做不到,而是不想去做。 东皇心中无情无爱,永远不可能对他心中的深情感同身受。可是正因为如此,师诏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无法无视对方所说的事情。 及至多年之后,已是一族君主的师诏,恶名昭著却又人人畏惧,他是魔族战无不胜的“暴君”,狂妄无情,单单用自己的名号就能震慑住整个四海八荒,何况逆了这天地。那个时候,他还是改不了对东皇这个人的存在的介怀,可是又不得不承认,在他只想着为青央付出一切的时候,是谁点醒他,告诉他到底该做些什么。 夜幕将至,还站在屋外的师诏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part4 青央醒过来之后,很快就察觉到有人站在外面。她对师诏的气息实在是太过熟悉,一见他过来找她,自然高高兴兴的带着一脸笑意走出去。 她笑着的时候总会一扫那清冷的感觉,就像是两人初见时那般如同一缕温暖的阳光照进了师诏的心里。若不是扶笙总是叫她安心睡个好觉,她也许早就忍不住出门去找找突然不见的师诏。每日朝夕相伴,身边突然不见了这个人,她总是有些不知名的心慌。 虽然她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 渊玉似乎说过,师诏对她是喜欢的,那么喜欢又是什么? 师诏这几日表现的这么奇怪,难不成就是喜欢的意思? “师诏,渊玉说你喜欢我,可是扶笙说不是,你说我该听谁的?”她连男女之情都丝毫不懂,就毫无顾忌的直接向他问出了这个问题。 师诏刚刚鼓足勇气准备狠狠心跟她挑明,让她不要跟那个麒麟扯上什么关系,可是还没开口呢就听她突然这么一说,他本来已经想好的说辞全都被噎了回去。 “不是!”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疯了还是怯了,几乎想也不想的就否认了这一点,态度坚决。 他说不是,那就一定不是了......反正自己也没有弄懂什么叫做喜欢,青央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加计较,反而主动提起了昨天那件事,“你昨天怎么可以说我要嫁人呢?你不知道吗?我是天狐,不可以嫁给别人。” “那只麒麟......”他微微皱了下眉,欲言又止。 “腓腓?”青央不懂人情世故,但又不傻,稍稍一想就明白对方可能是理解错了,“我没答应嫁给他啊,我只说我不可以嫁人,可不是说你不能跟着我。” 听了这话,师诏那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诧异的神色。而在感受了那慢慢涌上心头蔓延至全身每一处的欣喜之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青央如果能理解这是个误会的话,刚刚的话岂不是在变相答应他一直留在她身边?她不懂男女之情所以不知道他对她的情意到底算什么,可是她未必察觉不出他对她的心思。 一时间,师诏竟然不知道自己该期待她是真懂了还是不懂比较好。 最后,他还是选择保持沉默。 part5 “你知道吗,从前你在我面前总是不说话,我还以为你一直很讨厌我。” 这一天是以青央突然皱着眉说出的这句话为结局的。 第53章 采薜荔兮水中 这一次陶陶倒不算是大惊小怪。他们三人在另一边说话的时候,江乔衣那边的三个人也闹出了绝对可以称为“意外”的事情。 “他想杀皇帝?”听陶陶讲完事情经过之后,梵音差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她看来,江乔衣虽然算不上什么好欺负的人,但也不至于这般胆大。弑君,这在凡间可以称得上最严重的罪行了。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皇帝不仅想要立卫蓁为皇后,还想强占江乔衣,让他彻底沦为一个“男宠”。如果说这些事还不足以彻底压垮一个人,卫蓁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生育这一点就足以了。皇帝想要立卫蓁为皇后并非无需卫蓁付出代价,也并非一时兴起。太子不是没有,而且深得皇帝宠爱,皇帝不需要一个会生孩子的皇后再生一个“嫡子”,他似是预见到了自己死后卫蓁会成为太后,又为了防止将来的太后和皇帝会为了权力一斗,他需要的正是卫蓁这样有资格被封为皇后,又不会生孩子的女人。而且,也许是为了防止外戚乱权,他竟然早已设下计谋,只等太子继位,就杀光卫家的人。 太子需要一个“嫡母”,一个身世还算显赫却又没有孩子的嫡母保他助他登上皇位。而在那之后,这个“嫡母”的下场就无关紧要了。卫家这些年来势力不断壮大,已经足够成为太子的后盾。如果卫蓁和卫家都不知道皇帝打得如意算盘,这本该是个不错的计划。 前一件事卫蓁是无意间从心腹太医口中得知的秘密,知晓真相之后,那一瞬间的绝望已经无以言喻。她是这深宫之中再普通不过的女人,从进宫开始就再也没有奢望过得到皇帝的真情,她们最大的心愿也不过是求得一子,无论儿女,起码是这寂寞而绝望的一生中唯一的慰藉了。可是,这个强占了她的皇帝竟然连这个权力都从她身上剥夺走了,她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而后一件事,是卫家暗自培养的势力查出来告诉她的。她在宫中苦苦挣扎数年,不过是为了父兄的安危,如果皇帝早已有了送她父兄上刑台的心思,她又有什么活着的意义? 多年的积怨一瞬间涌上心头,卫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按下颤抖的双手让自己平静下来的,面对皇帝质疑的眼神,她拼命忍耐着,只求自己不要一时冲动掐死面前这个男人。可就在她即将崩溃的时候,是江乔衣趁着皇帝不备,出手让其再其再次陷入昏睡中。 江乔衣从来没有这样平静过,当“弑君”的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的时候,他就像是被囚禁在黑暗之中的人终于见到了一缕光明,这光芒指引了他前行的路,从此迷茫与苦闷不复存在,只需在这条道路上坚定的走下去就可以。 “当太后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不要等到那么多年之后,现在就不错。”他轻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唇边还带着笑意。只是平日里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此刻看来倒有几分不寒而栗的感觉,卫蓁的心绪尤未平定,听到他这句话之后扭过头看他,就被他的笑吓得怔了一怔。 “乔衣,有些事情没那么简单。”虽然对方没有直白的说出来,可是她仍是看穿了对方的心思。她在被当做贡品献给皇帝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大胆的想法,可是渐渐的,事实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皇帝虽然昏庸,但是觊觎皇位的人不在少数,即使他们二人联合卫家杀了皇帝,最终坐上皇位的无论是太子还是其他人,都不可能放过卫家。 “还有,乔衣,你还有你爷爷呢。”卫蓁知道江乔衣之所以能坚持到今天,完全是因为他爷爷的命还握在那个太监手中,江乔衣可以不顾自己性命,但是不可以不顾爷爷的性命。 也就是直到此刻,江乔衣的笑容才僵在了脸上,然后渐渐收敛,毫无神采的双眸直直的盯着地面,像是自言自语的喃喃道,“是啊......爷爷。” “你先回去歇歇,暂时别想这么多。”刚刚还在为自己的命运悲伤的卫蓁此刻更怕江乔衣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她对他的担心已经压过了自己心中的绝望之情。见他露出这种神色,她不由有些慌张,尽量安抚他之后便催他去另一个房间歇一歇。她生怕江乔衣继续在这个屋子里看着皇帝,会控制不住自己。 江乔衣一向很顺从她,见她眉间已有忧色,便点了点头然后走出房间。陶陶一蹦一跳的跟着他走出去,边走还边问,“梵音姐姐,他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 凡人之间的诸多算计对于从小生活在昆仑山向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凤凰来说,根本无法理解。其实梵音也不敢说自己全都懂了,毕竟她也只是对凡间略微有所了解罢了,还做不到用凡人的想法来思考。可是最起码她看懂了一点,江乔衣和卫蓁都不适合再呆在这个宫中了。 “你们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她扭过头看向那两个男人,然后不等他们回答又补充一句,“凡人的办法。” 她很相信,如果不加上这么一句,桃夭一定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不过几人非仙即妖,让他们想出凡间的办法还是太难了一些。管梨的聪明才智似乎全都用在了洛淮容那件事情上,对于此事一直兴趣乏乏,只是提醒他们不许干出违背天命的事。 在梵音看来,这个人还是在想着魔族大战的事情,毕竟依管梨的性子来说,还是妖魔之间的战争更能引起他的兴趣。就连梵音都对天族会不会出兵帮助魔族这一点很是好奇,何况他了。 但是无论如何,还是要先解决眼下的事情才是。 几人试着用凡人的心思想了半日,到最后都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反倒是卫蓁自己狠下心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个念头已经盘旋在她心头很久很久了,直到今日江乔衣突然提出那个大胆的想法,她才想起了自己一直以来想要做的这件事情。 今日之事过后,她已经心如止水,哪怕还有江乔衣这个爱人在,她也没了什么好好活着的心思。但是她不会死的,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家族,她也要与皇帝和将来的太子斗上一斗。如今她已经毫无畏惧毫无顾忌,如果斗不过,大不了就是一死,但是在那之前,她一定要豁出这条命成为最后的赢家。 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就是江乔衣。如果暂时无法杀了皇帝的话,江乔衣就仍是要活在皇帝对他的囚禁之下,迟早躲不过皇帝对他的那些龌蹉心思。而且,如果他留在宫中的话,她也会多一份牵挂。 他必须离开这里。 “假死?”她的贴身宫女墨儿有些不敢相信她说的话。 “我曾经听傅太医说过这种事情,可是世上到底有没有这种药,我也不知道。”卫蓁在很久之前就想过让江乔衣借着假死逃出宫外,她很庆幸这次皇帝出事之后,她对外宣称是江乔衣“病”了,那么江乔衣病情加重突然离世也不会太惹人怀疑,至于皇帝那边,她会用太子的事情转移皇帝的注意力,毕竟江乔衣只是个“玩物”,皇帝不会放在心上的。可是这件事中最关键的东西——假死药,她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 “当然有!”本还在震惊之中没缓过神来的墨儿突然大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墨儿......”卫蓁诧异的打量着面前的少女。 如今的墨儿自然是被梵音附在身上的墨儿,早在卫蓁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梵音就觉得这是个可行的办法。凡间到底有没有假死药,她不知道,但是对于神仙来说,想要一个凡人变成“死”了的样子实在是太容易了。 所以,她要做的就是劝卫蓁坚持这个计划。 最终,卫蓁将信将疑的同意召来傅太医询问此事。傅太医也算是卫贵妃的心腹之一,听了这件事之后略一思考便郑重道,“娘娘想要的那种药,臣可以为您寻来。” 这个傅太医自然是桃夭变成的。 得了傅太医这句话,卫蓁便放下心开始安排人手完善这个计划。至于皇帝那边,有他们几人动了动手脚,皇帝的“病”更加严重了一些,还需要很久的时间才能从病床上爬起来。 最终,当卫蓁安排好一切的时候,她找了个机会与江乔衣单独见面。 两人面对面相处的时候,卫蓁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深处深宫多年,她本可以完美的做到这一点,可是她从未发现自己竟是如此迷恋这个男人,即使明知自己做的一切是为了救对方,她还是舍不得,舍不得他离开。 “乔衣,你对我说过,有时候活着比死还要艰难,那你可不可以答应我,艰难的事情都由你来做......”眼看着对方毫无防备的喝下那杯酒,卫蓁眼也不眨的看着他的面容,希望在这最后一次的相见中,将对方的模样牢牢印刻在心底。 这一别,此生再无相见之日。 可是,江乔衣却打断了她的话,“蓁儿,有一件事你应该还不知道。” “什么?”卫蓁的心中突然涌上了一种不安之感。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我爷爷早就死了,在我进宫那一日,就被杀了。”即使是说起平生最绝望的一件事,他仍是笑着的,可是这个笑容却让卫蓁陷入了平生最大的恐惧之中。 她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几乎看不清面前男子的目光,只能勉强支撑着身子,无意识的低声唤着他,“乔衣,乔衣,不要......” “我已经和你的父兄商量好了你们的退路。蓁儿,我知道你比我更坚强,太艰难的事情我做不到,可我相信你能做到。答应我,好好活下去,你还有父兄,你还有我,你并不是一无所有。” 不知是哪个风流才子曾经形容江乔衣的双眸中是漾着□□的,卫蓁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望见的就是那一汪□□,荡进她的心底,镌刻在她的骨子里,此生再难忘怀。 第54章 搴芙蓉兮木末 卫蓁本以为自己的计划是毫无漏洞的,可是千算万算,她没有料到纰漏竟然是出在江乔衣这里。直到陷入“假死”的状态又在距离都城千里之外的老家府邸醒来之后,她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不可思议的梦。 绝对不是美梦。 暂且不论江乔衣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她只知道如果从宫中逃出来的是自己的话,留下来的江乔衣一定会毫无顾忌的做出让她想象不到的事情。 可是任她如何去想,都想不通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仅是她,这世上几乎无人可以想象到江乔衣到底经历了什么。 “谢谢。”在确认卫蓁已经安然无恙之后,江乔衣终于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对自己身边的几人郑重道谢。 也许旁人永远都无法相信,他其实是遇到了神仙。 他向来不畏惧鬼神,但也不是很相信鬼神,当几个装束古怪的人凭空出现在面前的实话,他也是有过一丝怀疑的,可是神仙想让凡人相信自己的身份,其实是很简单的。在他终于相信他们的身份之后,他听到那个穿着一身凡间嫁衣的少女对他说,“你既然相信我们是神仙,那我们也如实的告诉你,其实我们不是来帮你的,而是来帮我们自己的。” 梵音谎称自己是书写凡人命格的神仙,只对江乔衣说,他的命运就要被改变了,如果他的命运改变,就算是书写他命格的神仙也要遭受天谴。所以说,他一定要配合他们顺应天命。而他的命运,就是在这深宫之中死于非命。 她没有声称自己是来帮助他的,因为经常混迹凡间的关系,她对凡人的心思了解得很。凡人总是不会相信有人会无条件的帮助自己,哪怕对方是神仙。而她选择的这个理由自然很值得信服。 江乔衣倒是不怕什么死于非命的下场,也不在意神仙会不会遭天谴,他爽快的答应了配合他们的计划,只因为听说卫蓁想要救他出宫。 梵音他们几人也是因为得知了卫蓁的计划才进而想到了这个办法。他们本就是为了让江乔衣顺应天命才来到此处,自然不可能让他顺利出宫,所以在听到卫蓁的计划之后,梵音很快就灵机一动,想到了“将计就计”这一点。 不能送江乔衣出宫,送卫蓁出宫不就好了?陶陶看出卫蓁的阳寿至少还有五十年,而且没有当皇后和太后的命,想来她的下半辈子一定不是在深宫中度过的,正合了他们的意。 决心已定之后,正是他们帮助江乔衣联系了卫家的人,然后布置好了一切,让卫蓁顺利的“死去”而没有引起皇帝的怀疑,而卫家人也借着此事渐渐退出皇权争斗,纷纷辞官归家淡出皇帝的视野,保住了卫家上下的性命。对于卫蓁来说,这也算是唯一的慰藉了。 至于江乔衣,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顺应天命。 “你怕死吗?” 对江乔衣说出自己的身份之后,几人都轻松了不少,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陶陶就无所顾忌的坐到了江乔衣身边问出了这个问题。 夜色正浓,江乔衣披着雪白的狐裘披风站在小楼的栏杆边望着月色。从前他只穿着一身单衣在宫中行走,不知被卫蓁说了多少次,如今卫蓁不在了,他却终于知道了要穿多一些不让她忧心。 听到这个问题时,他的神情还有些恍惚,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半天才摇摇头,“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仙的话,想必一定也有因果轮回。你看我现在的样子,上辈子一定是干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吧。”说起这句话的时候,他难得笑了笑,倒真有几分毫无畏惧的样子。 “如果上辈子当真做过许多恶事,那我希望报应全在这一世受尽,无论怎样的痛苦都好,一切都到此结束吧。”他不是怕死,也不怕再多经历一些苦难,他只是觉得,如果真的有报应,他希望全在这一世了结。这样的话,如果有下辈子,他就不必在拥有过短暂幸福之后还被迫失去一切。 比起这一生都在坎坷苦难之中度过,他终于发现自己更怕的是中途拥有幸福,当一个人尝过那致命的甘甜之后,再拾起原本的苦涩时痛苦也会较之曾经更深。 陶陶一向天真不谙世事,正因为如此,她可能是几人之中最心善见不得别人受苦的一个。江乔衣说话时带着苦涩的神情让她也莫名的悲伤起来,幸好此刻她可以无所顾忌的表明自己的身份,“我是神仙你信不信我?” 突然听她这么一说,江乔衣好奇的看向她,不懂她的意思。 “如果你相信我这个神仙的话,我就告诉你一件事。”陶陶停顿了一下,用自己最严肃最认真的神情对面前的人郑重说道,“这一世结束之后,你再也不必经历苦难,再也不用受苦了。你的下辈子,比你想象的还要更好。” “真的吗?”江乔衣其实是想说自己不信的,可是面前的少女的确是一个神仙,她说的话由不得他不信,即使那可能是安慰他的话。 “真的!我是神仙,我才不会骗人的!”见他明显有些不信,陶陶有些着急又有些无奈的跺了几下脚以示不满。 江乔衣又何尝不想相信她说的话,他之所以怀疑,只是不敢相信自己也会有好运。哪怕报应已经结束在这一世,可是他这辈子也没有做过什么好事,又成日只想着杀了皇帝,无论怎样衡量他,他都绝对不是一个好人,没有善因哪来的善果? “就没有死的痛快一点的办法吗?”桃夭的眉头皱了这么多日都没舒展开。虽然依现在的形势来看,卫家隐退后的朝堂让那个昏庸的皇帝忙到没有心思关注江乔衣的事情,但是江乔衣迟早免不了一死。 被活活打死的。 “这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管梨依然对此不以为然。近日他的旧伤又复发了,正是无心理会别的事情的时候。 自从“死”过一次之后,桃夭和管梨两人的关系就变得很是微妙,而他们每次闹出矛盾都是因为江乔衣。依梵音来看,经过她多日的观察,她发现桃夭在意的根本不是江乔衣会怎样,桃夭更在意其实是管梨的态度。 他似乎觉得管梨太过冷漠。 对于这一点,梵音倒是有些不理解了。单从她对桃夭的了解来说,她认识的桃夭可是个比管梨还不顾别人死活的人,哪里有立场指责管梨冷漠无情。 无奈她人微言轻,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而且桃夭这些日子以来看她的眼神很是诡异,正看得她心里发毛呢。 无法逃避的那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那时已是阳春三月,正是花开的季节,小院里的牡丹也开得正艳。牡丹这种极其艳丽的花一直被拥为“花中之王”,凡间也有诗人将其写作“国色天香”。江乔衣曾经作为一个优伶名满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人都说他风华绝代,举世无双。许是正因为这个虚名,皇帝在他住的院子里遍种牡丹,以此花配美人。 但是牡丹太过艳丽了,艳丽的与江乔衣丝毫不相配。梵音仍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江乔衣的那天,他顶着一副至多不过是清秀的面容站在茫茫大雪之中,美人一笑,犹如春风拂面。 如果当真要用花来形容,也是梨花更配。 梨花啊,凡人诗词中那“艳静如笼月,香寒未逐风”的棃之花,虽有离别之愁绪在其中,但又惊绝了看客,自有一番风流。 “不愁占断天下白,正恐压尽人间花。”梵音无意间提到这个对梨花来说最惊艳的形容之时,管梨的脸色微微一变,张口欲言却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憋了回去,只说,“改日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他其实很想告诉她,“管梨”这个名字并没有别的深意,只不过是因为他出生那天漫山梨花开得正旺,他才有了这个名字。如果她愿意的话,他可以带她去看看那满山的梨树,看看那占断天下白的景致。 可是此刻的他还不知道自己暂时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那一日,他们几人都以为江乔衣会死在那个荒唐的皇帝手里,可是空等了许久之后,他们没有等来皇帝,而是等来了茫茫白雪。 就在这个带着暖意的春日里,伴随着漫天风雪,刺骨之寒突然向所有人袭来,梵音眼看着附在地面和墙壁上的寒冰逐渐蔓延到他们脚下,瞬间包裹住了整栋小楼,那几株开得正艳的牡丹也在眨眼间被封在冰中不再随风摇动。而在这带着寒意的诡异景象之中,有些空灵的笑声突然响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刚开始是断断续续,后来便是连贯不停的大笑,由远及近。笑声每近一分,寒冷之感便加深一分。 这并非是凡间的雪与冰,纵使身着嫁衣,梵音也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寒冷侵蚀了她的身体,甚至妄图撕裂她微弱的抵抗侵入她的元神,彻骨之寒从心底蔓延到全身各处。 冷......好冷..... “梵音。”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承受不住这种寒冷永远昏睡的时候,一个带着担忧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梵音......梵音.......”这个声音唤了她一遍又一遍。 “啊!!”梵音是伴随着这痛苦的呻吟声清醒过来的,她知道自己的元神较之普通神仙要虚弱很多,如今只不过是一个道行稍高的大妖怪就让她着了道。而当她终于从茫然中找回意识的时候,眼前的场景已是天翻地覆。 冰天雪地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诸多妖怪正不遗余力的攻向管梨等人,陶陶年纪尚小,还从未学过与别人打斗,只能在混战中自保。 对方似乎知道管梨身上有伤,专门挑了他旧伤复发的时候来袭,他正是有心无力之时,虽然极力想要赶到梵音这边却又暂时做不到这一点,只有咬牙切齿的提醒她,“小心雪妖!” 刚刚正是管梨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因为身上这身嫁衣,梵音成了这场混战中最安全的一个,一般的妖怪根本近不了她的身,唯有雪妖似乎能战胜这嫁衣的威力,险些侵蚀了她的元神。 无需多说,梵音在清醒之后立刻为自己设下一个结界,有了嫁衣和结界的双重保护,她开始寻找机会逃离混战的中心。虽说这些妖怪是在对他们几人出手,但是她的直觉告诉她,他们的目的绝不是他们几人。 江乔衣还在这里呢。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一道白影也刚好从她面前飞过。她很清楚那是雪妖,可是雪妖为什么要挟持江乔衣?不等她想明白这一点,“不能让江乔衣落到妖怪手里”这个念头已经在她脑中闪过。身体比意识更快的做出了反应,雪妖带着江乔衣从她面前经过的时候,她几乎是想也不想的飞快拽住了江乔衣的胳膊。 55| 4.10 城 梵音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是白茫茫的一片。 对雪妖的警惕让她朦胧的意识迅速清醒过来,她依稀记得自己仗着有嫁衣护体想要阻止江乔衣被带走,可是雪妖不仅是对江乔衣有兴趣,对她同样如此,最后干脆将她也一起带离人间。而此刻她环顾四周,却发现这是一个冰雪筑成的洞穴,无窗无门完全封死,想来群妖也忌惮她身上的嫁衣,只有雪妖能以这种方式囚禁她。 面对眼下这种困境,梵音倒是并不慌乱,她很清楚自己这身嫁衣的威力,哪怕是大罗金仙想动她都有些难度,何况这些道行稍高的大妖怪。而且,她更相信管梨一定会想办法救她。这种自信说起来也是毫无根据,不过虽说那个人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坑害她,当她真正遇到危险的时候却从不会置她的性命于不顾。 也算是个好人吧......她在心里默默的给那位帝君大人分到“好人”的范围里。 不过纵使还有嫁衣和管梨可以保护她,梵音仍是觉得,一切还是要靠自己。她还没到无计可施的地步,现在就坐以待毙还是太早了。 眼下她并不清楚这个洞穴外面的情形,她虽然可以尝试着破坏这冰雪筑成的监牢,但是逃出去之后会不会遇到群妖的围攻就是个问题了。无论如何,她还需要一个帮手。 困扰之中,她开始回忆管梨教给她的那个用来保命的绝招。那时候她正迫于他的威胁准备去天上偷盗天书,临行前,管梨见她实在是担心会出事,便告诉她如果出了事就画一个符咒,可以召来什么东西帮助她。那个符咒她还记在心里,可是要默念的东西是什么来着? ...兮....麟兮?麒麟?不!麒兮! 想起这句话之后,梵音立刻在地上画出了一道符咒,低声念了一句,“麒兮麒兮。” 话音刚落,那道符咒上便闪过一道刺眼的金光,这光芒逐渐吞噬了整道符咒,直到符咒消失不见。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远没有上次等待桃夭的时间长,梵音看到那光芒闪过之后,刚刚想找个地方坐下耐心等待,突然绽开的另一道金光就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而她渐渐可以看清从那金光之中一跃而出的东西。 龙头、鹿角、狮眼、麋身、虎背、蛇鳞、马蹄、牛尾......梵音从来只在图腾之中看到过麒麟的样子,但是当这种传说中才会出现的神兽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在一瞬间的怔愣之后还是清楚的意识到这是什么。 麒麟。 天地诞生之初,飞禽以凤凰为首,走兽以麒麟为尊。就连凡间都有“有毛之虫三百六十,而麒麟为之长”的说法。 麒麟这种神兽,无论是在凡人还是神仙的眼中,都是神圣而至高无上的存在。而眼下在她面前的这头麒麟虽然出现的时候气势十足,但是身形较之她想象中的要小上很多,约莫只有她半腿之高,她还要微微垂眸才能看清它的模样。 麒麟者,牡曰麒,牝曰麟。她在唤它的时候默念的是“麒兮麒兮”,想来它一定是公的了......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梵音的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想法。 有传说,昆仑山玉虚宫的苏世神君是这四海八荒仅剩的一只麒麟了...... “苏......苏世神君?”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面前的神兽。 也就是听了她这句话,自从出现后就沉默不语的小麒麟终于有了点反应,它猛地晃了晃脑袋,愤怒的反驳道,“无知的小丫头,你太失礼了!” 他说起话的时候声音还带着少年的稚嫩,梵音也察觉出自己认错了人,可是将它认作四海八荒人人尊崇敬仰的苏世神君也算不上失礼吧。 “你听好了,苏世神君是我叔叔,将别人认作他就是失礼!”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他摇头晃脑的说了这么一通,然后像是寻常走兽那样抖了抖身子才自言自语的低声道,“总算是出来了,多少年了......” “原来这世间还有第二只麒麟......”不顾他在另一边抱怨着,梵音也忍不住自言自语。 “当然有!”面前的麒麟突然抬头看向她,有如铜铃那么大的双眼瞪得圆溜溜的,倒真有几分唬人的气势,即使他的身形还很娇小。 这只麒麟的脾气看起来实在是不太好,梵音小心翼翼的开口,“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凭什么告诉你?”他随口应道,极力高仰着脖颈,带着几分傲慢。 “那你能救我出去吗?”梵音换了个问题。 “我凭什么救你出去?”又是相同的语气。 “那......那我不用你救我了,你走吧......”梵音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不像是备受尊崇的神兽,倒像是个小孩子一样喜欢闹脾气。她生平遇到过的最难伺候的人就是那位管梨帝君了,可是现在看来,管梨倒还真是蛮容易应付的。 只是听她这么一说之后,那只小麒麟反倒不肯走了,偏要走近她几步洋洋得意的说着,“你要我走,我偏不走。我还要告诉你,我叫却邪,昆仑山苏世神君是我亲叔叔,要不是东皇太一还有师诏那个不要脸的将我封在幻境中,四海八荒怎么会认为这世上仅剩了这一只麒麟!” 有传说四海八荒之中有八把上古神剑,一名“掩日”、二名“断水”、三名“转魄”、四名“悬翦”、五名“惊鲵”、六名“灭魂”、七名“却邪”、八名“直刚”。 却邪者,有妖魅者见之则伏。 这只小麒麟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想来也正是拥有“却邪”的本事,能够让世间的邪魔外道尽皆伏首。 听到这件事竟然是发生在洪荒之时,梵音不知道有多好奇来龙去脉,可是她已经知道自己该怎样与面前这只小麒麟说话了,便故作了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随口说道,“他们封了你,也是你比他们弱......” “谁比他们弱了!都怪他们太不要脸!”却邪越加愤怒,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道,“若不是他们拿我叔叔的事情诓骗我,我怎么会着了他们的道!不仅如此,他们还把我封在幻境之中,若不是你唤我出来,我说不定还要在里面呆上多久!” 他越说越激动,梵音却只觉得这孩子实在是太好骗了一点,她只不过是稍微激了他一下,他就什么都抖了出来。 “那你想找他们报仇?可惜他们早就死了,反倒是你,怎么就落到管梨手里了?”她仍是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提起了自己最关心的事情。 却邪果然没发现她其实是很好奇的,听她问完就脱口而出,“还不是因为他就......”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似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噤了声,语气生硬的拐了个弯说道,“还不是因为他就像东皇那样不要脸。” 梵音也不是傻子,听他那不自然的语调就知道他肯定没说实话,可是能让却邪都很忌惮的事情,她就算再怎样问都是问不出的。 “说到底,你又是谁啊?”这下子轮到却邪不解了,他似是刚刚才想到这个问题,迈开步子凑近她嗅了嗅,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你身上有一股狐狸的臭味......不对,这是管梨的气息......你,你你你就是他娶得那个小娘子吗?” 梵音本想着他若是对管梨那么不满的话,她就不说自己的身份讨他的嫌了,结果没成想还是被他发现了这一点。她与管梨朝夕相处了这么久,身上难免带着对方的气息,这一点她也没办法掩藏。 “没错,就是我。”既然已经被看穿了,梵音也不想隐瞒什么,她只想着却邪若是真的对管梨有所忌惮的话,也能捎带着顾忌她一些。 听她这样爽快的承认了这一点,却邪反倒无言以对了,他瞪着眼睛站在那里与她对峙着,梵音也不示弱的冲着他瞪了回去,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对视了不知多久,等到梵音瞪眼睛瞪得都有些累了的时候,却邪终于低下了那高昂的头,小声嘟囔了一句,“就算是我倒了霉了。”然后后退了几步。 见他妥协了,梵音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指了指自己身处的监牢对他说,“你要是想救我出去的话,先把这个......” 她的话还没说完呢,就见却邪一头撞上了那坚实的冰墙。当然,后果是却邪自己被撞了个头昏眼花,冰墙却丝毫没有改变。 梵音看得目瞪口呆,这到底是麒麟还是水牛啊? 却邪似是也察觉到自己丢人了,幸好现在的他并不是人形,就算脸红了也看不出来。梵音只见他用力晃了晃脑袋,然后憋足了劲朝着冰墙张口一吼。这一吼声震天地,从口中喷出的大团火焰灼烧着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墙,很快就将整座冰雪做出的洞穴烧成了雪水。 这下子,脱困倒是脱困了,可这巨大的声响也足以将敌人都吸引过来。见梵音用担心的眼神看过来,却邪却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放心,有我在呢。” 梵音也不答话,只是低下头看了看他那娇小的身形。 “看什么看!我原本也不是这样的!”却邪被她这毫不掩饰的质疑目光看得有些羞恼,大声吼了回去,然后愤愤的说道,“算了,反正也要带着你,豁出去一次。” 在妖怪们赶到这里之前,梵音眼看着一道光芒闪过,面前的小小麒麟已经变作了少年模样,看起来不过是凡人十七八岁的样子,俊俏又英气十足,发带上垂着两个精巧的小金铃,随着高高吊起的发丝来回晃动,不时发出一声清脆的铃响。 远望着群妖的身影,少年眉目间带着不驯,桀骜而锋利,“不就是雪妖嘛,敢来的话,老子烧死她。” 56| 4.1 城 雪妖自然没有亲自到来。 用却邪的话来说,“来的都是一些不值得一看的小妖怪”,他只不过随意挥了下手,带起的一阵罡风便如同最锋利的刀刃那般划破了那些妖怪们的身体,梵音站在他身后,眼看着到处都是七零八落的断肢,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的她不由捂住嘴以防自己忍不住吐出来。 “真是奇了怪了。”干脆利落的解决完眼前的难题之后,却邪忍不住摸着自己的下巴自言自语,眼中也尽是迷茫之色,“现在连妖怪都有联盟了吗?” 这一点连梵音也很不理解,她活了几千年都没见过妖怪们联合起来做什么事情。毕竟妖不同于仙魔,他们向来肆意而为,不受任何约束,哪怕是为了什么共同的目的暂时联合起来也不可能真正做到齐心协力,更不会轻易被驯服,除非是妖族之中出现了一个可以领导群妖的大妖怪,它比所有妖怪都要妖力高强,足以降服所有不服从他的妖,也有能力领导散漫的群妖为了一个目的联合起来。梵音还记得自己在凡间的时候曾经无意间听管梨与桃夭谈过这次魔族内斗之事,他们的言语中似乎也提到了“妖王”二字,看来在众人没有察觉的时候,有一个大妖怪已经崛起成为群妖之王了。 “算了算了,反正与我无关。”很显然,却邪的脑子并不适合想这些复杂的事情,他只不过是稍稍动脑想了想就觉得心情烦躁,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之后就想拉着梵音离开,“走吧。” “不行。”出乎意料的是,梵音摇了摇头,然后看着他困惑的目光说道,“你还得帮我救一个人才行。他是凡人不是,被这些大妖怪抓过来,凶多吉少。” 虽然经历了这些变故,她还没忘记自己最开始被抓到这里的原因,明明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就算这一世无法顺应天命,她也总不能让江乔衣落在妖怪手里。谁知道那些妖怪们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否则何必特意赶到凡间去绑走一个普通凡人? 如果妖王真的知道了他们几人的秘密,所以才专门挑了还是凡人之躯的江乔衣下手,那江乔衣的下场就很难预料了。至于管梨的那个计划,若是平白无故缺了这么一个人,难保会不会毁于一旦。只因为这个计划,梵音已经经历了这么多本不该经历的事情,现在的她比任何人都不希望这件事被破坏掉。 而当她对却邪提出这个要求之后,她本以为却邪会非常不耐烦的嫌她事情太多,或者干脆不理会她,但却没想到他竟然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一会儿,半天才犹豫着开口,“你说的这件事,我好像也知道一些。” “你知道什么?”梵音虽是心中一惊,但为了谨慎起见,还是明知故问。 “不就是东皇钟的事情吗?”他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又低声嘟囔着,“当时我就说这种事情是逆天之法,那几个人平白无故多了一条命,这辈子肯定会遭报应的,可是他们都心甘情愿,怪得了谁。哼,看吧,都成了凡人了,连被妖怪抓走都反抗不了。” 听他这么一说,梵音就知道他一定比她还要了解真相,也是她没有考虑周全,这只小麒麟虽然看起来年纪还小,但是好歹也是经历过洪荒时代的人,不仅认识东皇和师诏等人,还对当时的这个计划十分了解。 “怎么?看不起我吗?虽然当时我已经被他们抓住了,但也不至于被当成俘虏对待,师诏他们要做什么才不敢瞒着我呢!”却邪的语气颇为不悦,不过梵音还是能听出他说话时很是心虚,想来师诏可不是因为怕他才瞒着他,大概是决心让他帮忙做事才告诉他的吧。 “既然你这么厉害,就帮我一次吧,好不好?”她不知道这时候激他还有没有用,所以干脆诚恳的提出了这个要求。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这么和善,却邪也有些意外,不过见她对这件事确实很在意,他倒也不太好意思再端着架子,只能很不自然的把抱在胸前的双臂放了下来,然后困扰的挠了挠头,“好吧。” “那你有什么办法吗?”她连忙追问道。 “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环顾了一下四周,却邪也有些迷茫,可是为了不让梵音看轻他,他还是硬撑着面子拍拍胸口保证道,“你放心,不管这是哪里,只要有我在,就一定不会让你出事。” 他会救她这一点,梵音并不怀疑,但是她更担心的是如何找到江乔衣,找到江乔衣之后又该怎样做? 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却邪终于可以给了她一个有用的建议,“你身上还有那股狐狸的味道,这里又没有哪个大妖怪能看穿你的真身,依我看,你不如变成狐狸精的模样,假装成他们的同伙混进去。等找到你要找的人之后,直接掏了他的心或是捅他一刀,杀了他的话,他自然就不需要你来救了。” 梵音倒是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有点傻的少年还能聪明一次。不过虽说这个办法不错,江乔衣这一世却是凡人之躯,若是没有顺应天命而死,反而死在了她的手里,到时候指不定会有什么后果......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把自己心底的担心压了下去,现在的形势已经容不得她想太多,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能隐了身形不被发现吗?”打定主意之后,她对着他问道。 “何必那么麻烦。”说完这句话,却邪就在转身间变回了原形,而且较之之前更为娇小,大概只有她手掌的一半大。 “你把我挂在身上,其他妖怪看不到我。”他在地上拧了拧那娇小的身子,然后用前蹄去扒着她的裙摆。 如果不是现在身处敌营,梵音真想把这个小东西捧起来揉搓一遍,可是眼下她只能点点头,然后旋身变成另一副模样。 伪装成狐妖并不难,她也算是与狐妖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就算学不会他们的做派,也把他们的神色学了个七七八八。现在她就变成了管梨还是女儿身那时的样子,一身红衣,娇媚惑人。 用凭空变出来的缎带把却邪挂在腰间之后,梵音才再次环顾了一遍他们身处的环境,这里群山环绕,雪妖为她造的洞穴就在一座高山的山巅之上,而这个地方到底是在四海八荒的哪一处,她也判断不出。 “我能闻到他们的妖气,按我说的走。”这个时候,却邪的本事就发挥了作用,他说话的语气都变得有些得意洋洋。 梵音自是相信麒麟的本事的,她遵从着他的指示一路走下山巅,然后循着妖气来到另一座深山之中。茂密的丛林中,浓郁的妖气就连她这个道行不高的小仙都察觉得到。为了不暴露身份,她强忍着不适穿梭在密林之中,脸上却还要带着狐妖最擅长的“媚笑”。只是当她越往密林深处走,这妖气反倒越来越淡。 “大妖怪身上的妖气,可不是你这种小仙能闻到的。”麒麟适时的提醒了她一句。 这一点梵音也很清楚,只是当她就快闻不到那股浓郁的妖气的时候,另一道气息也越来越接近他们。仅凭这妖气梵音就能判断出对方的道行绝对不高,而当那人终于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却邪也脱口而出,“狐妖。” 与梵音这个假妖狐不同,来者是个彻头彻尾的真狐妖。 “又是新来的?”还不等她说话,对方已经先开了口。 这是一只公狐狸精,梵音曾听其他仙娥们说过,狐妖之中,公狐狸远比母狐狸还要更美貌,也更擅魅惑之术,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虽然面前这只狐妖的道行还拿不上台面,但是只要能幻化为人形就足够了,他的肌肤比天宫中最名贵的玉器还要莹润,他的眉眼像是世间最高明的画师精心描画出来的,多一笔则多,少一笔则少,他的声音比涓涓流淌而过的溪水还要清冽,就连他浅笑时弯起的唇角都精致的胜过天上明月如钩。 美......真的是好美。 “哼,狐妖那副德行......”最后还是却邪轻轻晃了下身子,那不屑的语气让梵音瞬间回过神来。 而那只道行低微的狐妖看似完全没怀疑她的身份,只是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洞穴说道,“要去见蛇君的话就快些去吧。”说完话,便绕过她继续朝远方走去。 等到他消失在视线之中,“惊魂未定”的梵音不由有些纳闷,她生平见过的狐妖不多,两个都是九尾白狐,还都是寻常狐族之人需要供奉膜拜的涂山帝君。照理说,扶笙和管梨才应该是这世上最美的狐妖才对。可是她在面对他们的时候,却只是觉得他们长得美了一些,并没有其他感觉。 用却邪的话来说,“奇了怪了!” 而当她边走边把自己的困惑说给小麒麟听的时候,对方却不以为然,反倒觉得她有些无知,“说你傻你还真是傻。刚刚那个最低级的小妖怪就把你迷得七荤八素的,若是换做九尾白狐的话,你觉得你还能撑得住吗?告诉你吧,像是扶笙和管梨那种级别的的狐狸精,往往都不会露出自己的‘真面目’。虽说脸还是那张脸,可是他们自己施了术之后,无论是什么人都很难对他们的容貌有兴趣。诶,你听不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梵音仔细琢磨了一遍他说的话,然后点点头。这种法术倒也不算罕见,施了术之后,这个人的容貌对旁人的影响就会变得很低很低。可是扶笙在施了术的前提下,相貌对旁人的影响已是微乎其微,竟然还能迷得四海八荒的女人们对其痴心不改。如果他露出“真面目”的话......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梵音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据我所知,九尾狐妖从能够化为人形之后就开始隐藏自己的真面目了,除非是结了亲,愿意让自己的新娘面对自己真正的模样。不然的话,就算他们想要勾引谁,都只需要自己施了术的模样就足够了。”却邪摇头晃脑的炫耀着自己的“见多识广”。 “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梵音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虽然她就是九尾妖狐的妻子,可是这名义上的新娘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劝你还是别看了。他们这么遮着掩着的,不还是为了别人好。”却邪的语气难得严肃了一次,“你知不知道,他们要是以真面目面对你,都不需要说些什么,只消看你一眼,你就心甘情愿为他们去死了。” 57| 4.1 | 在却邪没说出这番话之前,梵音倒是真的有些好奇那九尾狐妖的“真面目”,正如却邪所说,那样一个最低级的小妖怪都美得惊为天人,若是换做管梨和扶笙这个级别的,真是很难想象究竟会美成什么样子。可是听完他这一番话,她就顿时失去了兴趣。 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意志力很是薄弱,若是看过之后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丢人事就太糟糕了。 “不说这个了。”她尽量忽略了这个话题,转而提起了刚刚那只公狐狸说过的事情,“那个狐妖说蛇君就在前面的洞穴里,咱们还是不要过去了。” 她还没忘了自己并不是真的狐妖,更不是这群妖中的一员,贸贸然去见蛇君这种人物的话,一定会露出马脚的。 “你闻闻哪里有凡人的气息。”她轻轻摸了摸小麒麟的脑袋。 却邪对这种事情显得很是不耐烦,“你当我是狗吗?”,但又被她摸得很舒服,抱怨了一句之后就尽职尽责的开始嗅了起来。 梵音很相信他的本事,他说应该走哪个方向,她便跟着他走,一路上就算碰到什么小妖小怪也用自己身上的狐狸气味轻松的糊弄了过去。 只是,当两人走到一个岔路口的时候却犯了难。 “我没靠近过你要找的那个人,不知道他的气息到底是怎样的,这三个方向都有凡人在,我也选不出来。”却邪并不想承认自己无能,可是事实如此,他也没有办法。 在这群妖聚集之地有其他凡人倒是不奇怪,毕竟有些妖怪也是要吃人的。可是对于梵音而言,选一条路走下去无疑很困难,若是走错了路遇到什么难缠的大妖怪,岂不是得不偿失?只可惜她没有却邪的本事,根本分辨不出江乔衣的气息。 “站住......”就在她终于选了一条路准备迈开脚步的时候,一个声音也突然从她的身后传来。 还不知道对手就跑显然是不明智的,所以梵音聪明的站住不动了,然后微垂下眼眸转过身,她用余光瞥到面前这个人的身形,虽然没有看清相貌,但从那婀娜的身姿也可以看出对方是个女妖,而且是个道行相当高深的女妖,不要说她了,就连却邪都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到来。 “这个蛇妖有些奇怪,大概是吃了什么灵药吧......”这一次却邪倒是没有在意自己的失误,反倒很是在意面前的这个大妖怪,语气中带着困惑,“可惜以她自身的修为压不住这灵药的威力。” 梵音看不出这许多门道来,她只是从却邪所说的话中判断出面前之人在这个阵营中地位应该不低,于是把头垂得更低了一些,等着这个蛇妖先开口。 “抬头。”只可惜蛇妖偏要看看她。 她依言抬起头,不仅让对方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对方的面容。九重天上的神明们提起蛇妖时,总是不屑的,因为他们都觉得百兽之中,独数蛇类最为淫/邪。可是谁也无法否认蛇族幻化成人形后看起来其实是有些清冷无情的,偏又妖媚多姿,妖娆的身段更胜狐族。无情与多情,这样两种极致面貌集于一身,男人往往都会为了这种捉摸不透的“神秘”深深着迷。 面前站着的这只蛇妖就美艳的足以与九重天上的神女们一较高下,她走起路的时候,身躯起伏仿佛根本没有骨头一般,那婀娜妖娆的身姿让梵音这个女子都恨不得在她的肌肤上捏上一把,这等功力可比什么催起情/欲的妙药还要强上许多。可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就没了那带着情/欲的感觉,面对眼前这个有些眼生的狐妖,她不由挑了挑眉问道,“你是新来的?谁的下属?” 梵音自然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而且已经没什么时间编个谎言了,所以当对方的话音落下的时候,她就选择了逃跑这个办法。 “却邪,救命。”边跑,她边喊着自己身上那只小麒麟,希望对方发挥一下上古神兽该有的实力。 可是,有时候太轻信一个人也是不对的。当她喊了几声都不见那个少年有所反应的时候,她不由低下头瞥了一眼,然后发现挂在自己身上的那只小麒麟不知在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 “你说谁来了?”当下属匆匆跑进来的时候,迦瑟还在为即将爆发的这场大战忙得焦头烂额,可是再重要的事情都比不上下属禀告给他的那件事。 有一个自称是霂溟的人来了。 迦瑟很清楚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的人,如今魔族内斗,战事一触即发,依他父亲那种无能的性格来说,一定会跑得远远的避开这件麻烦事,就算派人硬去绑他回来都不一定能成功,何况主动回来。所以,迦瑟几乎可以肯定,来者绝对不是自己的父亲。可是问题是,谁又有胆子在他魔族的地盘,对着他这个魔君冒充他的父亲? 而当他问那个人的长相时,下属也说对方根本没变成霂溟的相貌就来了。事出蹊跷,出于谨慎为上的心态,迦瑟决定自己亲自出去探一探情况。只是,就在他刚刚从王座上站起身的时候,那个冒充了他爹的人已经不等他同意自己走了进来。 几万年来,擅闯魔族宫殿的人几乎是不存在的,因为纵使魔族的君主再昏庸,这宫殿也有重重结界,如果本身并非魔族之人硬闯进来的话,哪怕是天君也讨不到好。可是眼下站在他面前的那个男子不仅毫发无伤,进门的时候那慑人的气势还险些震碎了外面的匾额。 来者一身黑衣,清瘦俊朗,但是单从容貌来看,绝对算不上多么出挑,而且神色淡漠带着疏离,闯了一族王宫倒像是回了自己家一般毫不在意。 这个人...... 如今开战在即,很多魔族兵将都守在殿中,他们本以为身为君主的迦瑟会与这个冒充父亲的人拼个你死我活,哪怕对方的实力高深莫测,为此,他们甚至拿起了自己手中的兵器。可是空等了许久,他们都没等到那剑拔弩张的场面。 而在众人目光聚集的地方,大眼瞪小眼的不知僵持了多久,迦瑟才用一副极其扭曲,仿佛被人当头揍了一拳的脸色,硬是从牙缝里憋出了一个字,“......爹。” 话音一落,在场诸人那瞠目结舌的表情无论怎样都掩饰不住了。 这......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他们愤愤不平,迦瑟心里更不是滋味,旁人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他这个当魔君的可认得出!论辈分和年纪,他能叫对方一声“爹”,是他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可是眼下谁也不清楚事实,人人都以为他是因为畏惧对方才睁眼说瞎话。他倒也想对面前这位祖宗说说,您老想冒充我爹,好歹也变成我爹的模样啊,以这副真面目过来的话,也就只能吓吓我这个知道真相的了。 可是面前的人根本听不到他内心的呐喊,甚至没看他一眼就走到王座上坐下,然后随手拿起旁边的地图翻了翻。这个举动自然引得在场诸人很是不满,若不是迦瑟下令让所有人退下,恐怕在开战之前,这个宫殿里就会血流成河了。 好不容易将“闲杂人等”都赶了出去,迦瑟这才小心翼翼的凑近了那人一些,有些犹豫的开口问道,“您怎么又来了?” 除了祁凡那个篡位的之外,每一代魔君都能够认出初代君主,无论对方转生或变幻了模样都不成问题,这是魔君代代相传的能力。所以,他认得出面前这个人,始终都认得出,无论对方变成什么样子。 他知道,这位祖宗现在的身份是涂山管梨神君......不,现在应该是帝君了。上一次对方以那副妖媚惑人的模样过来的时候,他不得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配合对方。说实话,他其实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个人想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他只知道这个人有多么可怕,哪怕是对于几任魔君来说,这位堪称魔族始祖的人也是一个传说中的传说。寻常的人谁能想象到自己的祖宗突然“复活”出现在自己面前啊。可是正因为对方太可怕了,无论对方想做什么,他都要无条件的服从。 “现在我该将您当做管梨还是......师诏啊。”上一个问题没有得到解答,迦瑟只能小心翼翼的问了这个问题,毕竟现在这个人已经变回了自己的真面目,而不是狐妖的妖媚模样。当然,说出第二个名字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有些胆战心惊,可是他知道,自己叫对方“君上”其实是有些不合适的,叫“祖宗”就更不合适了。 “叫爹。”管梨也不想向他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谎称自己是霂溟,随口应了一句就不再说话,仍是倚在高座之上看着地形图。 “是,爹。”迦瑟觉得自己活了几万年之久,最憋屈的一刻就是现在了,就连听闻族内发生内斗的时候都没这么憋屈过。 只是,还没等他平复一下心情问问自己“爹”的来意时,一道金光就突然在眼前闪过,紧接着又从金光中跃出了一个少年。 却邪出现的猝不及防,出手的速度也快得让迦瑟这个魔君都反应不过来,可他攻击的对象却还是坐在那高高的王座上,随手一挥就将他挥退到几丈之外,整个过程中连眼皮都没不屑于抬一下。 “师诏,你要不要脸!囚禁我十七万年还不罢休!”却邪只感觉有一道无形的网罩住了自己,又像是一座高山在压在自己身上,让他半分都挣扎不得,无论怎样努力都只能趴在地上,唯有拼命仰起头对着不远处的那个人吼道。 直到这个时候,高座上的那个人才抬眸瞥了他一眼,只是那目光中除了漠然之外,什么都没有。打量了一眼还在苦苦挣扎的小麒麟,管梨终于站起了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面前的少年,平淡的语气算不上凌厉,但那种无形的压迫之感却让人有种心惊胆战之感。 “滚回去做你该做的事,如果你还没忘记我是怎样杀人的。” 58| 4.1 | 其实单论年纪的话,却邪已经可以变成少年模样的时候,师诏还是个小狼崽子呢。但这世间诸事若是都能以年纪长幼论论强弱的话,也就没了那么多纷争。 不甘心吗?当然是不甘心的。却邪还记得自己第一次与其交手的时候,面前这个人虽然称不上弱,却也不够资格当自己的对手。后来东皇和这个人联手拿叔叔的事情诓骗他,他傻乎乎的着了他们的道才被封进幻境之中,这一封就是整整十七万年之久。十七万年来,他偶尔也会被对方放出来“玩玩”,可是每一次,他都输得一败涂地。为什么?只因青央死了。自从天狐青央自尽而亡之后,原本对世间万事都报以漠视态度的那个人像是疯了一样,那些“光辉”事迹更是闹得整个四海八荒无人不知。可是谁也没办法否认,原本就以“能打”闻名妖族阵营的师诏变得更强了,强到四海八荒几乎无人敢与他正面起什么冲突,就连那些被小辈神仙们顶礼膜拜的上古尊神们都得思量思量,毕竟就算他们不觉得师诏比自己强,也怕真的动起手来对方有能力与他们来个玉石俱焚。 到底败在师诏手下多少次,却邪自己也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十七万年前青央身亡之后,师诏这个人的存在只会让世间诸人感受到恐惧。而他一次又一次的败在对方手里,最后只能接受这个命运,被囚禁于幻境之中长达十七万年之久,等着有朝一日对方召他出来,任其差遣。 可是他堂堂麒麟,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屈服?当十七万年后,他被那个小丫头而不是面前这个疯子召唤出来之后,他就知道机会来了。 虽然,这一次仍是输得一败涂地。 却邪心中不忿,可又不知道怎样才能扭转现在的形势,只有不服气的吼着,“你敢与我叔叔......” “你若是真有骨气,就少拿你叔叔来吓我。”管梨仍是看也不看他,只是平静的打断了他的话,甚至没有多余的精力告诉他,自己与他叔叔之间是因为别的事情才结了仇不愿意看到彼此,绝不是因为畏惧。 “那你这么担心那个小丫头就自己去救她啊!差遣我算什么?你不会是不敢见她吧!”身上那无形的压力越来越沉重,几乎压得却邪窒息,却邪拼尽力气才喊出这句话,只希望能稍微激到对方。 谁知听到他这句话之后,管梨确实很给面子的抬眸看向了他,可是那神情中的冰冷之色却让这屋子里的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确实不敢见她,因为我怕她看到这种场景......”说到此处,管梨停顿了一下,微微抬手朝着殿外一勾,很快便有一个魔族将领被迫破门而入,横空飞入殿中跪倒在王座之下,很显然,他是被王座上的那个人动动手指就“抓”进来的,拜倒在地之后纵使很想反抗,也半分都挣扎不得,只能用那满带恐惧的眼神看向面前的男子。 管梨一步一步慢慢走下王座,然后一脚踩上了这个魔族将领的脖颈,稍一用力,浓重的血腥味便在整个宫殿中蔓延开来。从始至终,他都没低头看看脚下的人。而却邪和迦瑟却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个人是生生将那个道行还算高深的魔族将领的脖颈踩碎的,而那因此分离出去的头颅滚了一圈后,还能用最后的意识亲眼看到自己断了头的身子和流了一地的鲜血...... “看清楚了吗?”管梨没兴趣与那只小麒麟多费口舌,而且对方显然是从梵音那里溜走的,现在的梵音说不定已经遇到什么危险。所以,他只能说最后一句,“看清楚了,就给我滚回去。” 就在他的话音刚刚落下的时候,有了畏惧之心的却邪就身不由己的被召回了妖族那边。 殿中又只剩下管梨和迦瑟两人,迦瑟神色间带着犹豫,不时瞥向地上那具尸首,最后还是没忍住挥了挥手清理了现场。 “那是你这一派之中的叛徒。”管梨冷冷的丢给他这句话才朝着门外走去。 听了这个解释,迦瑟无疑是有些受宠若惊的,他当然清楚这位祖宗的性格,那可是个滥杀无辜眼也不眨的人,如今能挑了个不算无辜的人下手,还对他解释一下,真的是给足了他这个魔君面子,可见他这声“爹”真没白叫。 而且看着现在这架势,他这个“爹”好像......是回来帮他打着这一仗的? 当这个有些荒谬的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的时候,迦瑟就忍不住大着胆子看向走在前面的那个人,然后迟疑着开口,“您......您回来是想......” “这南荒,不是谁都能称王称霸的。” 十七万年来,就连魔族之人都有些不确定那位并非魔族之人的初代君主对魔族有多少情分在。直到听了这句话之后,迦瑟终于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眼前这个人虽然从始至终都没把魔族当做自己的“家”,可是多多少少还是对这南荒大地存有一丝眷念。 这样就足够了。 “我要去苍梧山。”管梨走出门的时候见迦瑟还跟在他身后,便提醒了他一句。 一听到这话,迦瑟便识相的站住了脚步。外人只道苍梧山是四海八荒最适合清修的地方,就连魔族举办“九招之宴”都要将地点设在苍梧山,可是谁也不知道另一件事——当年师诏在苍梧山称帝,死后,他那一派势力也从魔族消失无踪,惟独每一任魔君清楚真相,那些人其实还在苍梧山,而且仍然只听从师诏一个人的命令。如今管梨去苍梧山的目的很明显,他要重新召集旧部...... 魔族其实本该有三个君主的,迦瑟心知肚明,那现在另一个君主要去见曾经的下属,他这个“外人”自然不适合跟着。 眼看着迦瑟乖乖站住了脚步,管梨才转身走出殿外,他知道迦瑟一定是误会了他的意思,他暗示迦瑟留下并不是顾忌着派系之间的争斗,而是单纯的不喜欢别人亦步亦趋的跟着自己。他从来都是形单影只的,遇到青央之后的生活只是一个意外罢了。如今迦瑟误会了也好,他也不想多做解释。 何况,迦瑟还要留下来接待其他来客。 就在管梨去了苍梧山之后,年轻的魔君还没想好怎样对下属说今日的事情,就接到了另一个消息——他叔叔来了。 迦瑟只有一个叔叔,仅仅是辈分上的叔叔,没有半分血缘关系。这个叔叔曾经叫玄戾,现在叫祁凡,是第一个敢篡了魔君之位的人,也是这四海八荒最会惹麻烦的人,还是那高高在上的天君唯一惧怕的人。从某个方面来说,这个人其实是这六界之中最可怕的一个人。他当魔君的时候,没人想跟魔族扯上关系,他去了祁山占山为王,就没人再想与祁山扯上关系。 “许久没回来,那些人看我怎么还像是在看洪水猛兽。”祁凡拎着一把红伞走进殿中的时候还在自言自语,但是一抬头看到迦瑟那像是被人殴打过的表情之后,就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副神情我也许久没见过了,难不成有人欺负你了?” 迦瑟只是守着叔侄礼仪向他躬了躬身,一点也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万幸的是,今日的祁凡没有多少玩闹的心思,走进来之后就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倚在王座上,也没继续问他发生了什么,只是倚在那里闭目养神,像是走累了想在这里睡上一觉。 迦瑟沉默着站在原地许久,最后还是决定暂时不与这个叔叔交谈。现在两派交战和那位祖宗的事情已经让他忙得焦头烂额,他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心思与这个喜欢折腾别人的叔叔聊一聊,不论对方突然回来是想做什么的,只要暂时不给他添乱就足够了。 “枭。”平复了一下情绪,迦瑟对着殿外唤道。 “君上。”名唤“枭”的下属很快走进门对着他行礼,“有何吩咐?” “明日......”迦瑟本意是想说一下明日去九重天上见天君寻求盟友的事情,可是这话才说到一半,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异响。 “属下去探探情况。”枭神色凝重,站起身之后就朝着外面走去,可是这一次同样只走到半路就匆匆跑了回来,然后用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看向了自家君主,“君上.....” “怎么了?”迦瑟不由皱了皱眉,这一天之间,枭每次进来都没带回什么好消息,看来这次同样如此。 果然,枭很快露出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是鬼君,您姑父来了。” 59|4.1 | 管梨从苍梧山回来的时候,把陶陶也带了回来。 凡间一别,是桃夭把陶陶送回昆仑山的,可是经历了那次混战之后,陶陶非但没对参与这种危险的事情有什么畏惧之心,反倒更是跃跃欲试,回到昆仑山没多久便又跑了出来。只是这一次,她知道了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跟着管梨回来的时候,比起往常要安分了许多。 召集旧部这种事情远没有迦瑟想象的那般复杂,管梨不过是去苍梧山走了一趟,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话便走了回来,这是魔族其他两派的人永远都想象不到的也办不到的事情,对于师诏那一派的下属而言,只要自己侍奉的君主重新出现,便已无需多言。 管梨在苍梧山附近“捡”到陶陶的时候,小凤凰还在东张西望的徘徊着,直到见了他才可怜巴巴的凑过来央求他继续将她带在身边。管梨也不知道她那个叔叔对她说了些什么,这一次再见她,她都不敢再用那种威胁的语气对他说话,反倒学会了装可怜向他示弱。 最近南荒战火不断,管梨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把小丫头扔在这种危险的地方,决定先把她带回魔族王宫再将她丢到却邪那边去。只是,两人进了门就发现殿内多出了几个人。 “祈泱哥哥。”陶陶眼尖,刚进门就看到了自己最亲近的人,然后又四处望了望,“迦瑟哥哥呢?” “我在。”一个略显沉闷的声音从远处响起。 她的迦瑟哥哥当然也在这个宫殿内,只不过是在角落里。 一个“爹”还不够,如今叔叔和姑父都相继来了,在这些长辈面前迦瑟连坐着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找了个角落站在那里,倒像是在家里受了气的孩子。 “爹”不是亲爹胜似亲爹,他得罪不起那个祖宗。而那个叔叔才是这魔族的真正掌权人,他很敬重对方。至于姑父就更不用说了,前面两位都不是他真正的亲戚,这个姑父才是他的亲姑父,就算他之前与对方有过误会,闹得并不算多愉快,这层亲戚关系还是抹不去的。 迦瑟不由开始怀疑起自己在这个魔族的意义,他年少时本无意接了自己父亲的位置,何况后来祁凡还篡了魔君之位,这个位置就更是轮不到他了,可惜那个篡了位的叔叔天生就不是什么安分的人,闲来无事竟然还挑起了大战,到最后闹得天翻地覆,魔族无人掌管的情况下他只能回来坐上了这个位置,一坐就是三万年之久...... 不过再怎么说,现在这南荒魔族的君主也是他迦瑟,该承担的一切他还是会承担,有这些长辈们助阵是他的幸运,就算想要抱怨什么,也要等到这场战争结束再说。 这样一想,他的心情就痛快多了,刚想招呼着自己那几个长辈商量一下去见天君的事情,就见管梨和祁凡不知何时已经面对面站在了一处。 无论是对于迦瑟而言还是对于魔族之人而言,魔族之中,只有两个人的存在是永远无法从魔族历史上抹去的。一个是统一魔族的师诏,一个是挑起大战的玄戾,即便这两人现在的名字已经与当年不同,也没人会忘记他们,这两个人也许是魔族之中唯一不怕彼此的人。迦瑟当了魔君几万年之久,所能想到的最可怕的一件事不是族内内斗战火纷飞,正是这两个人的碰面。平日里祁凡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便罢了,若是认出来了......迦瑟在心里倒吸了一口气,简直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幸好,这两人只是对视了两眼便默契的移开了目光,管梨走回王座上继续看自己的地形图,祁凡拎着那把红伞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肩头,眼眸一转便有了主意,“你去见天君的时候,我便不跟着你去了,免得给你添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这话是对着迦瑟说的,也是迦瑟这一天里听过的最舒心的一句话。祁凡、祈泱他们此次前来,摆明了是想帮他这个当侄子的度过这次难关,可若是前往天宫去见天君的话,这几个人谁也不适合陪着他一同前去。管梨不便用现在的模样去见外人,祈泱还做不到心平气和的回天界,至于祁凡......当年那场大战的战场本应在魔族地界,为了将天族的损失降到最低,天君命令神将们不许让战火蔓延到南荒之外,可是战争刚刚开始,身为魔族君主的祁凡就以一人之力打上了天宫,硬是将战场拉到了天界。那一场战争表面看起来是天族完胜,事实上,当年的九重天上到底是怎样的惨象只有天族之人才懂。魔族之人为了大战的战败,有整整三万年是对天族俯首称臣的,可是这三年来,天君也无时无刻不在恨着那场战争的罪魁祸首,当年到底是谁给谁的屈辱更大?只有天君自己才知道。 如今侥幸捡回一条命的祁凡若是还去天君面前“耀武扬威”,迦瑟想要与天界联盟的计划就要彻底破灭了。 他们几个都不会跟着他,这样更好。总比到了那里没帮上忙,反倒闹出事端要好得多。 见屋子里的几个人突然都不说话了,陶陶心下有些忐忑,虽说她是为了凑这场热闹才回来的,可是真的回来之后,只觉得自己认识的这几个人都变得好奇怪,即使气氛还很平静,但这不寻常的平静看在她的眼里倒有几分剑拔弩张的感觉。 为了缓和一下这紧张的气氛,她艰难的咽了下口水,然后问出了一个绝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问出口的问题,“梵音姐姐呢?” * 梵音觉得却邪回来的时机真是不合适。 那只小麒麟在关键的时候消失不见,她虽然有些气恼但也怪不了对方,毕竟帮不帮她都该由对方做主。所以她在跑出了一段距离之后干脆束手就擒,只想着蛇妖若是能把她抓到关押江乔衣的地方就好了,可是怎样也没料到,那个美艳的蛇妖就是新一任蛇君,名唤陵绾。对方抓了她之后也不把她押到哪个监牢去,反倒将她带回了自己的住处,像是看着什么新奇玩意一样盯着她看了半天。 被这么看了一会儿之后,梵音也觉得对方大概暂时没有吃了自己或是将她交给别人的心思,所以仗着自己有嫁衣护体开始与对方攀谈起来。陵绾是一个很豪爽的女人,她毫无顾忌的说,哪怕梵音是魔族派来的敌人她也并不在意,她只是对梵音这个长得貌美却毫不诱人的狐妖感到好奇。这话其实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其实有些失礼,但是由陵绾笑着说出口的时候,梵音也只是无奈的回了她一笑。 就在两人聊着聊着快要聊到江乔衣的事情时,却邪的出现成功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这只小麒麟,关键的时候逃了,不该回来的时候又回来了。 却邪被关在幻境中长达十七万年,自身的修为多多少少受了些影响,不到逼不得已的时候,他不会化作人形出现,眼下梵音就看到一只只有自己半腿高的小麒麟蹲在那里对着陵绾吼道,“就你这点道行也敢掳走我的人?” 这句话若是换做人形的他来说的话,确实气势十足,可是现在的他变回了原形,圆滚滚的一团蹲在两人身前,连身上的毛都恨不得一根根的竖起来,倒让人有一种想要伸手摸摸它的冲动。 陵绾就这样做了。 “哪里来的小东西,真有趣。”女子纤细柔软的手指抚过却邪的头顶,却邪很不争气的扭了扭身子倒也没躲开。 “算了,你们两个想走就快些走吧,眼下就要开战了,我也没那个闲心理会你们。”逗了一会儿小麒麟,陵绾站起身整了整衣衫,说完话之后就当真离开了洞穴,似乎只把他们两人当成了一时消遣,玩腻了就去办自己的正事了。 却邪是在对方走出很远之后才回过神来,而回过神之后,他不禁有些羞恼。没吓到对方也便罢了,竟还被人家当成小猫一样逗弄了那么半天。 真是丢尽了神兽的脸面。 “还想什么呢,既然回来了,就快些陪我找人离开这里。”梵音没把他那点小心思放在心上,见陵绾这么急匆匆的走了便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他们趁着这个机会去找江乔衣才是正经事。 刚刚丢了人的却邪没敢反驳她说的话,乖乖走在她前面帮她寻找她要找的人。半路上,梵音见他意志消沉,便主动问起了他离开之后的事情。她自然不会怪他突然消失,只是好奇他怎么又想着回来了。 说起这件事,却邪就更不想开口了,对于他而言,在魔族发生的那些事情无疑比刚刚还要丢人一些。面对梵音困惑的眼神,他只说自己是去了魔族看看战况并没有看到管梨,还主动提及了迦瑟想要与天界联盟一事,这是他偷听来的。 与天界联盟,梵音第一个就想到了崇则,那可是四海八荒第一战神,有他坐镇这场战争的话,迦瑟的胜算也就更大了一些。可是听她这么一说,却邪却不由撇了撇嘴,“崇则算什么?比起师诏还是差远了。” 偶尔被放出来的时候,却邪也是见过崇则的,而师诏虽然是他的对手,他在这两人之间比较一下,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死对头才是最强的。 “最少也该有八成吧?”在说起崇则能有当年师诏几成实力的时候,梵音是这样猜测的。 却邪摇了摇头,“至多四成。” 60|4.1 | “四成?”梵音怀疑自己听错了,就算比不过,也不至于连一半都不及。 “四成已经是抬举他了,现在那些小辈的神仙们这么捧着崇则,还不是因为没见识。你是没见过师诏发疯的样子。”却邪说着话的时候就想到了以前的那些事情,忍不住咂舌,“啧,不过崇则还是年纪小了一些,又没有师父教他,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不错了。当年他若是拜在我师父门下,说不定现在已经赶超了师诏。” 四海八荒那些声名远播的尊神中,崇则的年纪是最小的一个,随随便便拎出来一个小辈神仙都要比他年长,可是谁也不敢小瞧了他,毕竟比起师诏来,崇则才是真的战无不胜的那个。 “你说他年纪小,你又多大了?”听却邪用长辈的口吻来说话,梵音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我?”小麒麟努力的将头扬高,颇为得意的说道,“哼,我比师诏的年纪还大呢,论辈分,都能当你的爷爷了。” 虽然他说的是一个事实,可是配上他那娇小的身躯和略显稚嫩的嗓音,实在是没什么说服力,梵音忍不住咧了咧嘴角,可是一见他瞪过来,便连忙将笑意收敛了一点。 其实她本想对他说,她其实苏世神君门下弟子的,但是她实在是想不起自己的过往,又担心说出来之后对方也无法帮助她回忆起这一切,所以干脆先闭嘴不提这桩事,只等着现在的事情了结之后再好好问一问。 两人循着凡人的气息一路走到密林的深处,这里的妖气是最浓郁的,几乎掩盖了江乔衣身上的气息,可是越是接近这个地方,也越是能够感受到那丝凉意,再往前走,则是寸草不生的一片荒地,唯有铺天盖地的冰雪和彻骨的寒冷。 看守着那座冰雪筑成的监牢的妖怪们一见有人接近,便提着各自兵器想要上前盘问,可惜还没走到两人身前,就见那只小麒麟突然张口喷出一团火焰,烈火瞬间蔓延到整片荒地之上,地上的积雪和寒冰筑成的监牢尽皆融化,眼看着就要化为一滩雪水的时候,一道白色的身影突然从两人头顶掠过。与被掳走的那一次相同,梵音只能看到雪妖全身都被包裹在风雪之中,不停刮来的雪粒如同飞沙一般迷得人睁不开眼,她看不清对方的相貌也看不清对方的举动,只有凭借着直觉结印将自己封在结界之中。她的嫁衣对雪妖无用,而她自身的道行又十分低微,硬碰硬的话几乎没有胜算,所以这种时候还不如保护好自己然后倚仗身边的却邪。 这一次,却邪没再做出关键时刻逃跑的事情,面对如此嚣张的对手,他冲着对方低低的吼了一声之后就变回了人形,发带上那两个小金铃还在随着发尾的摆动而不时发出一声铃响,只是这一次响声更加清脆,即使在这漫天风雪之中也清晰可闻。“哧哧”的风响声与金铃声混在一处,一声高过一声,似是在一较高下,结界中的梵音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到站在风雪中央的雪妖还未出手,那周身的冰雪就渐渐消融,她甚至可以看到对方面色痛苦的捂住了耳朵,似是在受着什么极为痛苦的折磨。却邪就在这金铃声中慢慢走近了正蜷缩在地上挣扎的雪妖,然后抬起了手...... “却邪......”就在却邪就要挥下手了结雪妖性命的时候,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自远处响起。几乎就在话音刚刚落下的时候,无论是风响声还是金铃声都在瞬间戛然而止。 梵音环顾四周,只觉得那声音唤得人心慌却又察觉不到声音主人的气息。 尽管已经没有了那摄人心魄的金铃声,雪妖还是蜷缩在地上颤抖不已,却邪无心再低头看她,而是皱着眉看向声音的来源之处。 这个熟悉的感觉...... 不等他想出个究竟来,那个声音的主人已经慢慢接近了此处。如今风雪消散,阳光透过乌云洒向这片荒地,可是那个巨大的身影所投下的阴影却也很快覆盖住了大地,梵音还没看清那个怪物的样子,就从地上的影子中隐约看到了对方的身形轮廓。 它像是一条巨蛇,蛇身盘旋,而在头部的位置,分出了九个巨大的蛇头。 九首蛇身......这是...... * “你知道你上辈子是怎么死的吗?”站在南荒大地上看着这即将成为战场的土地时,管梨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正在专心看着地形的祈泱被他问得一愣,可是环顾四周,这附近只有他们两人站在这里,对方只可能是在问他。 “不知道。”他不知对方打得是什么主意,只有先这样回答了一句。 这个回答是理所当然的,管梨又继续问了下去,“那你知道你们鬼族的始祖是谁吗?” “十二祖巫之中的后土娘娘。”祈泱如实答道。 上古洪荒之时,巫妖大战的最后关头,十二祖巫之一的后土突然心有所悟退出争斗,然后化身六道轮回,让万物众生的魂魄也得以轮回,从此阴阳轮转,生生不息,这便是鬼族最开始的起源。当然,也正是因为她的突然退出,十二祖巫在突然缺了一个大巫的情况下无法召唤盘古真身,便也间接导致了巫妖大战的两败俱伤。 而现在,无论是鬼族之人还是凡人们都会称呼掌阴阳、滋万物的后土为“后土娘娘”,尊其为大地之母。 听祈泱这样说了,管梨也不告诉他最开始那个问题的答案,只是扭过头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祈泱突然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原来,自己那身为妖族神将的上辈子,正是在巫妖大战中死在鬼族始祖后土手里。 只是,他这一世已经无心回忆上辈子的事情,就算这件事是真的,这种不愉快的“巧合”,他也一点都不想知道。可对方偏偏要说出来告诉他,这是打得什么主意? 想到这一点,祈泱不由皱着眉看向身边的人,不过他刚刚看过去,管梨便走向了另一座荒山,脸上还是那副淡漠的神情,没有半点波澜,只是从对方那明显有些不稳的气息中,他也可以判断出那人现在的心情一定很是不悦。 管梨的心情确实有些烦闷。虽然派了那只小麒麟在梵音身边,他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那担忧的心情。这一次的对手到底是谁,只有他自己才心知肚明,而正因为如此,他不可以在妖族那边露面,不可以让自己暴露在那个人面前,如果被发现了身份才会给梵音带来更大的危险。他现在能做的,只是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但是话虽如此,他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烦闷,甚至将怒气波及到身边的人,连累祈泱与他一起心烦。 没错,他就是故意说了那件事让祈泱陪自己一起不悦,这个理由祈泱可能还要再想一阵才能想明白。 两人在外面走了一圈再回到苍梧山附近的时候,迦瑟已经从天界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了一个大家意料之中的帮手。 “崇则!”一看到那个人,陶陶就惊喜的叫了出来,整个人都几乎要扑了上去,幸好走了几步又想到自己还要矜持一些,于是收敛了那兴奋的表情,只是羞涩的冲着对方挥了挥手。 崇则还是改不掉那对着女人会害羞的毛病,幸好与陶陶相处久了才不至于看到她就低头,而是略显拘谨的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 迦瑟这趟天宫之行,走得还算顺利。天君虽然还在记恨着三万年那场大战,但是下界的妖怪们竟然联合魔族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天族无法坐视不理,就算迦瑟没有主动开口,天界也是会派兵平定战乱的,这次不过是顺水推舟卖了魔族一个人情。 而当崇则看向管梨的时候,目光中显然是带了些困惑的,对于他的不解,迦瑟很快给出了答案。 “爹。”如今魔君陛下已经能够面不改色的叫出这个称呼,说话的时候还对着管梨讨好的笑了一笑。 崇则傻傻的愣在那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倒是跟在他身后的那些神将们不由瞠目结舌。 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迦瑟可不在乎这些质疑的目光,就为了这个祖宗,睁眼说瞎话的事情他干了不止一次。 当儿子的毫无顾忌的叫另一个人为爹,这种事情,儿子都不介意,何况他们这些外人?本来还忍不住想要提出质疑的众人一想到这是魔君的家事,也就没空管这种闲事了。 只是他们料错了一点。 那个看不出实力深浅的男人,可不是单单顶着迦瑟对他的尊称不做事的。 当两军第一次交战的时候,管梨站在荒山之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下方魔兵,却在出手之前突然转过身对着崇则淡淡的说了一句,“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61|4.19 城 两军第一次交战的战场在苍梧山。 整个南荒之中,独数苍梧山地势最为险峻,易守难攻。而在这场战争中,迦瑟这一方无疑占据了地形和人数的优势,不仅有神鬼两族出兵相助,更有这天上地下最可怕的几个人物坐镇。 崇则、祁凡、祈泱、师诏,这世上真的有人能胜过这四人联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几人之中,随便挑出一个,都能单挑魔族十万大军,何况联手。 对于这场战争,迦瑟从一开始的忧心忡忡变成了胜券在握。 可是,他的那位祖宗却在他彻底放下心的时候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别开心的太早。”管梨已经很久没有在与人交战的时候露出过担忧的神情,可是这一次他确实存有疑虑。如果他没料错的话,他们真正的敌人绝对不是魔族中的“自己人”。 与迦瑟闹翻的魔族另一派君主华鸢并不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甚至可以说,他是个玩乐之心更重的人,一向随心所欲更懒于争权。从某些方面来看,他与祁凡其实很是相像,当年祁凡篡了魔君之位也仅仅是为了玩乐而已,丝毫不贪恋权力。但是正是因为这个人一点也没有坐上魔君之位的心思,大战之后,祁凡才没有将自己的位置交给他,反而选择了更能承担责任的迦瑟。 可是,才不过三万年过去,华鸢竟然联合群妖想要与迦瑟一争高下。这是一时兴起吗?并不是。管梨几乎可以肯定,真正想要掀起大波澜的不是华鸢,而是华鸢背后的那个人。那个神秘的对手不仅想要让这南荒大地遍燃战火,还想闹得整个四海八荒都不得安生。 能够说服华鸢,或者说让华鸢被迫屈服于他,甚至掌控了一向肆意而为的妖族。这个所谓的“妖王”一定不是什么妖。 “巫族?”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迦瑟的震惊不亚于听到华鸢要与自己开战。 华鸢那小子一向没什么野心,两人幼时相识,师父让他们两人比试的时候,华鸢都会因为比试的时间太长而在一开始就认输去睡觉。那个人坚持了最久的事情就是喜欢一个姑娘,这也是他做过的最不服输的事情,即使那个姑娘对他没什么意思,他也锲而不舍的向其表达自己的爱意。除此之外,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激起他斗志的事情。所以说,迦瑟对于开战这件事一直也是心存疑惑,虽然也曾想过华鸢是不是受制于别人,却想不通这世上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控制华鸢这种人。 但是,如果是巫族的话就不一样了。上古洪荒之时,盘古大帝开天辟地,其身涅槃,天地混沌五行成灵,其一便是上古巫族一派。巫门之中,有盘古精血所化的十二祖巫,当十二祖巫聚齐之时可凝聚成盘古真身毁天灭地。只是当年巫妖大战之时,后土突然退出争斗,十二祖巫少了一个人,东皇又因为兄长帝俊之死勃然大怒,最后两方竟然闹了个同归于尽的下场。至此,东皇、妖皇、十二祖巫一个不剩尽皆殒命。 师诏很敬重东皇,尽管关系不太好,也不妨碍敬重。而因为师诏的关系,连带着迦瑟也更偏向东皇一派。所以,他们都很相信东皇的实力,当年巫妖大战之时,就连东皇都付出了性命的代价与那几个祖巫同归于尽,东皇已死,十二祖巫们又怎么可能还存活于世? 所以,如果这次的事情真的与巫族有关,也不该是祖巫,而是大巫。 祖巫乃是盘古精血所化,有元神,大巫却没有。不过大巫虽没有元神,却天生神通,法力无边,诸如刑天、夸父、后羿等人都是上古之时鼎鼎有名的大巫之一,可惜他们也大都在巫妖大战之时身死,侥幸存活于世的都是一些小角色才对。 “如果是大巫,那又会是谁?”迦瑟没有问大巫挑了魔族下手的目的,因为这其中一定涉及到了巫妖大战的种种,只要管梨明白就可以了,他身为现在的魔族君主,只想弄懂敌人到底是谁。 对于这一点,管梨也思考了几日,那几个叫得上名的大巫早都死在了十几万年前,如果真的有人侥幸存活下来,那么依那些人的本事而言,谁都有可能。如今两军尚未交战,对方也尚未现身,到底是哪个大巫?就连他也没办法确定下来。 不过正是因为预料到了这个状况,他早就有了另一个准备。 “却邪。”就在管梨低声唤出这个名字之后,那个从金光中跌出来的少年也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却邪是被强行召到此处的,而在过来之前,他似是经历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跌坐在地上之后就紧紧皱着眉头,任谁与他说话都不应,半天之后又突然打了个冷颤然后捂住了口鼻。 早在这只小麒麟出现之后,迦瑟就已经捏住了鼻子,因为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气味着实是有些难闻,又苦又辣,堪称恶臭。却邪也像是因为这股气味才捂住了嘴,免得自己忍不住吐出来。最后还是管梨若有所思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眼也没抬的一挥手将对方送回了妖族那边。 可怜却邪被迫来了这么一趟,却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就被送了回去,只留下了满室恶臭。迦瑟忍不住皱眉问道,“不用问问他吗?” 管梨找来却邪自然是为了问问真正的敌人是谁,可是见了却邪的样子之后却又不想问出口了。 因为没必要问。 “我知道是谁了。”只留下了这一句话,管梨就转身走向大军所在之处。 迦瑟犹豫了片刻,见祖宗没有将事实告诉自己的念头,便也识相的闭上嘴不再发问。 华鸢的军队已经接近苍梧山,第一战只是双方试探彼此实力的一战,迦瑟将所有权力都交给了管梨,管梨来到己方大军阵前的时候却宣布这一战不出兵。 “不出兵怎么打?”忍了这么多日,天族阵营中,终于有神将忍不住开口反驳了。 崇则微微张了张口想要阻止自己下属的质问,可是转念一想,自己也确实有这样的困惑,于是又把阻止的话咽了回去,转身看向那个自称是“霂溟”的男人,希望他能给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同样存有疑虑的还有在场的所有人。 而在众人质疑的目光之下,管梨只是站在苍梧山的山巅上居高临下的向着下方的战场看去,不知看了多久才扭过头对着身后的崇则说了一句,“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崇则一愣,不懂他在说些什么,而在场众人之中没人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一切。 “我从未开门立派,也从未收过徒弟,不过现在......”管梨又重复了一遍,“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此言一出,整个战场之上掀起轩然大波,尤其是天族的将士们,他们不顾此时情形如何就纷纷将手中兵刃对准了胆敢说出这种荒唐之语的那个人,而魔族的将领们为了维护魔君很敬重的那个人,也将兵刃对准了天族众人,一时间只听短兵相接之声不断,还未与敌军开战之前,联盟已经要抢先内斗了起来。 不过,无论是愤愤不满的天族之人还是尽职尽责的魔族之人,或是还在观望形势的鬼族众人,所有人都认为管梨所说的话太过荒谬。他们虽然认不出这个身份不明的男人到底是谁,可是四海八荒人人都知道崇则才是这六界第一战神,就连天君都不敢对崇则说出这种话,何况别人。 而在两军就要因为这句话而打起来的时候,管梨还是一副漠然的神情,好像对自己人就要打个你死我活这一点毫不关心,甚至在说完话的时候就没再看向崇则,反倒望向了脚下的南荒大地,不知过了多久才轻声开口,“也许很多人都畏惧师诏暴虐无情,认为他才是自洪荒至今的第一神将,甚至将他的转世当做一种赞誉强压在你的身上......其实你不必在意这些,不必活在这种荒唐的赞誉之下。师诏所能做的一切,早已停留在他身死的那一刻,现在你才是这四海八荒的第一战神。你的一辈子,远比他的要长,总有一天,你会超越他,后世之人再提起战神这个称谓的时候,只会提起你而不是他。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尚且年少,还有很长的路没有走。” 其实这番话并不长,管梨话音落下的时候,剑拔弩张的众人还没来得及将目光投向这边,可是站在管梨身后的崇则却觉得这是自己此生经历的最漫长的一段时光,仿佛周围的喧闹声都在一瞬间戛然而止,他只能听到身前这个人所说的一切,一字一句,尽皆烙在了他的心底,他甚至不需要深思这话语中的深意,就在那一瞬间,他好像突然想通了很多很多事情。 很多真相。 后方的争斗声在刹那间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幕。 四海八荒之中,师门不同,拜师之礼也不尽相同。当崇则沉默着垂下眼眸,正准备弯下身子的时候,管梨却阻止了他的动作,而是将手中长剑随手一掷,待长剑消失在半空之中,再一伸手,便从凭空出现环绕于身体周围的诸多兵刃之中抽出了一杆长枪。枪身墨黑,一条金龙盘旋于其上,蜿蜒至枪头,闪耀着淡淡的光芒,带了几分神圣。他握着这长枪,在手中轻轻一转,枪头便对准了崇则的脖颈。 利刃划下,血珠飞溅,崇则本能的捂住了脖子上的伤口,却能感觉到那伤口在渐渐愈合,反倒是沾染在枪头上的鲜血渐渐顺着枪身流了下去,然后融入其中。 “我说过我从不收徒,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正因为如此,无需虚礼,不如以血为证。 这杆沾染了鲜血的长枪最终被管梨随手扔给了崇则,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这个举动就已经说明了一切。崇则尚且握着这刚刚归属于自己的兵刃发愣,敌军已经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站在大军之前的管梨淡淡瞥了一眼下方战场,直到此刻才终于说出了“这一战不出兵”的意思。 不出兵,即是他单挑。 62|4.19 城 这第一战,华鸢没有出现,那个大巫也没有出现。 而在遥远的群山深处,梵音拼命仰着头才能看清身前的庞然大物。 蛇身盘旋,却又长着人的脑袋,一共九个头颅紧密的凑在一起,不时伸向四方。梵音见过的怪物妖兽也算不少了,可是眼前这个实在是太过丑陋,它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更是让人作呕,一时间,她竟不知该捂着眼睛好还是捂着口鼻。 但是,这样的形态也无声的揭示了他的身份。 相繇。 十二祖巫之中有共工氏,蟒头人身,身披黑鳞,善操纵洪荒水势,掌控洪水,最后撞了不周山而亡。相繇就是共工的部下之一,也是鼎鼎有名的大巫之一,传说中,他九首蛇身,素爱食土,并能将土地化为沼泽,气味腥臭,令人作呕。 多亏了身上这嫁衣,梵音倒是没像却邪那样沾染上那股恶臭,只是单单看着眼前这个怪物,她就打心底里觉得不舒服。而相繇在控制住她之后就将自己的一个脑袋伸到她的面前,仔细打量起她的相貌,不时换个头颅凑过来闻闻她身上的气味。 “小丫头,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他盯着她若有所思,九个脑袋同时皱了下眉。 如果换做别人说出这句话,梵音一定会忍不住问上一句“像谁?”,可是在面对眼前这个人的时候,她实在是不想开口。 见她沉默着不开口,脸上又尽是惊惧之色,相繇也没心思继续与她纠结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索性直接问道,“你是天族那边的人?那你可知混沌钟现在何处?” 梵音知道自己身上的气息瞒不过相繇这种级别的大巫,所以并不惊讶他会察觉出她是个神仙,但是对方的问题却让她有些诧异,“东皇钟?” “不知好歹的小丫头,听好了,那是混沌钟,才不是那群妖族之人口中的东皇钟!”相繇咧了咧嘴,露出了一个梵音见过的最丑的笑容,看起来比不笑时还要恐怖一些,而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也越来越低沉,显然是强忍着胸中怒火,“在巫族,那不是东皇钟,只是混沌钟。” 东皇钟本名混沌钟。这天下间只有三个先天至宝,在开天辟地之前便已存在于世,世上不可能存在比它们更强大的法宝,永远都不可能,而混沌钟就是这三*宝之一,它甚至被列为十大神器之首,足以毁天灭地、吞噬诸天,一旦祭出,便是立于不败之地。 巫门一派,无盘古元神烙印,空有无边法力,却不能参悟天机,无论是先天不足的祖巫还是没有元神的大巫都无法得道,除非聚集十二祖巫聚集盘古真身,再以混沌钟力证方可成道。 只是,最重要的混沌钟却在妖族手中。不仅如此,此钟伴太一而生,后来太一被封东皇,此钟也跟着更名为东皇钟,更是激怒了巫族众人,这也是巫妖大战的诸多因果之一。 如今四海八荒的人再提起这个法宝,都是称之为“东皇钟”,倒是没有几个人再叫它为“混沌钟”了。只是相繇身为共工的部下,自己又是赫赫有名的大巫之一,自然不肯叫那个东西为“东皇钟”。 而六界无人不知,东皇钟在巫妖大战结束之后就无缘无故的遗失了。直到最近这些年,东皇钟与师诏一同葬身幽冥血海这件事才渐渐传开。 梵音还记得相繇在共工死后仍是危害人间,而禹帝在云华夫人手下几个神将的帮助下成功诛杀了相繇这件事。如果相繇在那个时候侥幸存活下来的话,那他蛰伏多年,不知道东皇钟已经随师诏葬在幽冥血海之中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就算他已经与魔族和妖族之人混在了一处,东皇钟的事情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的。 在梵音心中,东皇钟属于东皇这个念头已是根深蒂固无法改变的。如今侥幸存活于世的相繇掀起如此大的波澜,显然冲着东皇钟去的,而她心知东皇钟对管梨和师诏的重要性,自然不可能助相繇一臂之力。只是他此刻向她问出的问题,她如实告诉他倒也无妨。 “东皇钟已经在幽冥血海的海底了。”梵音很清楚幽冥血海是什么地方,除非是集了青央座下那十个神将之力,否则根本不可能将东皇钟从中取出。 对于这一点,却邪也很是认同。沾了一身恶臭的他显然攒了一肚子的怒火,更何况刚刚被召到魔族那边之后,眨眼间又被扔了回来......所以,虽然他暂时无法与相繇正面相抗,却也要冷哼了一声颇为嘲讽的说着,“知道师诏为什么不是单单把东皇钟扔进去,反倒自己也跟着跳进去了吗?” “难道不是因为他不想活了?”顾不上相繇还在面前,梵音忍不住接了一句。 “他若是单单想死,早在十七万年前就跟着青央一起自尽了,何必又等上十万年之久再死?”却邪白了她一眼,继续说道,“那是以身殉葬,他用他自己的肉身和元神为东皇钟陪葬,否则区区幽冥血海还镇不住东皇钟这天地至宝。” 困扰了梵音许久的问题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被却邪解答了。原来七万年前那件震惊四海八荒的事情竟与世人所想的真相截然不同,不是师诏拿东皇钟为自己陪葬,而是他自己为东皇钟殉葬。 “你们说混沌钟在幽冥血海?”听他们说了这么多,相繇只留意到了这最重要的一句话。至于师诏如何,他全不在意。 梵音和却邪都笃定他不可能将那个东西取出来,便都点了点头,并不介意将这件事告诉他。 得到他们肯定的答案之后,相繇沉思了片刻,然后将九个头颅都聚在了一处,九张脸挤在一起看向面前的少年与少女,“你们来到此处定是为了那个曾经的神将,可惜我还要他有别的用处,我不想与神兽一族的人为难,你们想走,我便放你们一马,你们即刻离开此处。你们若还是执意要带走那个人,便留下来给他陪葬吧。” 梵音知道自己这次是沾了却邪的光,无论如何,当年执掌天地的是神兽一族,而却邪身为神兽一族的后裔,相繇会给他一个面子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此刻梵音最庆幸的就是相繇一心想着东皇钟的事情,并没有细想江乔衣转生一事的前因后果。 却邪本就不想参与这些麻烦事,听相繇这么说了,便想拉着梵音离开,可是任他如何去拉扯她,梵音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怎么不走?”他并不相信这个小丫头真的不怕死。 梵音确实怕死,可是眼下却只能苦笑着回答他,“无论我想不想走,都走不了。”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她突然想到了这件事的奇怪之处。相繇真的没有仔细想过江乔衣转生一事的前因后果吗?当然想过!正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对整件事情的真相心知肚明,所以他才会抓走江乔衣! 大巫自有他族之人没有的能力,卜出当年那几个神将的转生也不是什么难事。相繇不仅知道江乔衣是当年妖族神将转生,甚至很清楚这些人转生之后的目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东皇钟在什么地方,也知道东皇钟该怎样取出来。刚刚那一番对话,明明是他在试探他们二人!至于他掀起这场魔族大战的真正目的,大概也不是为了南荒大地,而是为了参与到这场战争中的那些人...... 他的目的是那几个转生的神将。 就算不知道此刻魔族的战况,梵音大概也猜得出迦瑟那一派之中定有其他神将坐镇。魔族大战,其实正是相繇引那个人出手的一个幌子! 相繇会真的放她走吗?绝对不会。她已经与这件事情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何况她还顶着涂山帝后的名头。这个计划之中,管梨是顶替师诏的存在,又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相繇不可能会放过管梨,就算留下她要挟管梨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梵音只觉得自己越想越是绝望,而眼前的相柳见她露出如此神色,便心知她已经察觉到了事情真相,于是不再费心伪装试探,干脆仰天大笑了几声,九个脑袋在半空中上下舞动着,然后挨个凑到她身前,异口同声的说着,“放心,在我弄清你到底是谁之前,你还不会死。” 这是梵音听过的最让自己绝望的一句安慰。 真正的目的暴露之后,相繇便没有什么闲心再与他们两人耗下去,眨眼间便消失在他们面前,只派了陵绾抓了他们两人关在“监牢”里。却邪自认尚未恢复全部修为的自己暂时没办法与相繇一拼,倒也没有贸贸然拉着梵音逃走,两人各怀心思的被陵绾带回了自己住处旁边的小洞穴里。 陵绾算不上他们二人的敌人,对他们两人的事情也一直是兴致索然的样子,但是这一次再见,梵音却发现她一脸喜色似是遇到了什么好事,而不等他们好奇的发问,这个女子就已经忍不住主动对他们说起了今日的见闻,“今日这一战,我倒是见到了一个有趣的人。” “什么人?”梵音忍不住问道。 “男人。”说话的时候,陵绾无意识的用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如同见到了最美味的猎物一样对自己所说的那个人垂涎三尺,“有趣的男人,恨不得扒了他吞个干净。” 对于自己说出的话,陵绾一向是说到做到的。她说要把那个男人扒了吞个干净,就立誓要做到这一点,但是她并不想把对方剥皮拆骨吞进腹中,而是要扒了他的衣服,要让其一丝不挂的倒在自己的床榻上,然后供她慢慢品尝,让他整个人的身子都与她融为一体,没有半点缝隙,揉进骨子里。 任梵音如何去想,都想不出陵绾心中真正的想法,她只是对陵绾口中的那个男人更好奇了一些,“你可知他叫什么?” 她生怕陵绾说出的名字是“管梨”。如果陵绾真的对管梨动了什么心思,她都不知道该为管梨悲哀还是为陵绾悲哀。 面对她的疑问,陵绾爽快的回答了两个字。 只不过不是管梨。 而是,“崇则。” 63|4.19 城 梵音觉得陵绾说出“崇则”还不如“管梨”二字来得要好呢。崇则是何许人也?那可是九重天上受着众仙敬仰的天族神将。陵绾这个下界的妖怪竟然瞧上了天界的上神,说出去就像是凡间的匪贼瞧上了官兵一般,听起来实在是有些荒唐。 “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吗?”好歹陵绾也放了她一次,梵音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提醒她一句。 “不知道,魔族的人?”之前的几千年,陵绾都在潜心修行,两耳不闻窗外事,还是在最近抢了蛇君的位置后才渐渐参与到这六界事务之中。在战场时,也只是远远看到了那个男人,勉强听到有人唤他为“崇则”罢了。 “不是。”梵音摇了摇头,不禁为她叹了口气,“他是天族的人。” “天族的人?”这倒有些超乎陵绾的预料。 “不仅是天族的人,他还是云罔神海之主荣溯神君的儿子,是这四海八荒的第一战神崇则上神。”说完这几个显赫的身份,梵音自己都忍不住觉得崇则实在是一个高不可攀的人。虽然经过前些日子的相处,她已经不再觉得那个有些呆呆愣愣的男人高高在上,可是在不认识崇则的人眼里,崇则就是这样遥不可及的一个人。 只是陵绾不同。 听完这番话之后,她的双眸亮了一亮,闪过一丝神采来。对于她这种女人来说,崇则与她身份的天地之差更能激起她的*,现在的她非但没有退缩,反倒更加渴望兑现自己说出的那句话——“扒了他吞个干净。” “神将又如何?”她那美艳的面孔因为兴奋而有些扭曲,露出了一个略显狰狞的笑容,蛇信子在嘴唇上舔过,又飞快的缩回了口中,“玩的就是神将。” 梵音被她的语气吓得一愣,可是这人把他们丢到“监牢”之后便转身离开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去思考如何对付崇则了。而在这间小小的洞穴之中,早已有了另一个人缩在角落处,看来也是被关押在这里的“犯人”。 秉承着“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这个原则,却邪主动走过去想要看看那个人是谁,但是还没等他走近,那个一直将身体蜷缩成一团的人就突然站起身后退了几步,然后捏起了鼻子,“又是这股味道。” 那是个看起来相当年轻的男人,长相是介于秀气与硬朗之间的那种俊俏,右眼的眼角下还长了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更为那双眉眼添了几分风流之色。只是他整个人看起来相当的懒散,就算闻到了却邪身上那股还没有散尽的腥臭之味,也懒得多避开几步,双眼半睁半眯的,好像根本没有睡醒。 “你是魔族的谁?”却邪在靠近他的时候就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不同寻常,甚至没心思理会对方对自己的嫌恶,又逼近了几步质问道。 “我?”那人眨了眨呀,似是犹豫了一下,但是又像是懒得去想别的答案来骗他们,便干脆直接说了实话,“我叫华鸢,你们可听过?” 又有谁没听过华鸢呢?魔族共分三派,师诏那一派自师诏死后再无接位之人,其余两派传到今天,后人分别的是迦瑟和华鸢。只是师诏死后,剩下的两派中又有华鸢这派渐渐衰败,如今才只剩了迦瑟一个魔君。而这场魔族大战,正是华鸢一派与迦瑟一派的内斗。 在他们面前站着的这个人便是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 当然,现在梵音已经不再这么认为了。真正想要挑起战争的人明明是相繇才对。 才与他们说了一句话,华鸢就有些不耐烦了,随手挥了挥挥散那股难闻的气味便又躺回了自己的位置,继续闭目养神。 却邪对他这种懒散实在是看不过去,“你的人都在战场上送死,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小麒麟一向自诩为“很有骨气的人”,所以最是看不惯这种眼睁睁看着属下被别人驱使,自己还毫无作为的人。 可惜他这句话显然无法激怒华鸢,年轻的魔族少年不多时便已进入了梦乡之中,如同根本没听见他说了什么一样,丝毫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这下子梵音和却邪也不难看出现在的形势,无论这场战争是因何而起,落在相繇手里的华鸢都放弃了抵抗,甚至对此漠不关心。 不得不说,相较起华鸢来,果然还是迦瑟更适合做一个君主。 “却邪,你知道管梨在做什么吗?”梵音思考了一会儿之后问道。本以为见到华鸢后有了一个逃命的新办法,可是眼下看来,还不如想想向真正能帮她的那个人求助,起码也要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处境和事情的真相,然后一起想个应对之法。 而且,依管梨的性子来说,这么久了都没来找她,倒是个奇怪的事情。 听了这个问题,却邪一时语塞,他并不擅长掩饰自己,抓耳挠腮的纠结了半天才慢吞吞的说着,“他在魔族,你别想着他了,这不是还有我在吗。” 梵音本也只是随口问了我,并没有指望着对方知道这件事,可是见他露出这般不自然的神情,就心知此事一定另有内情。瞧他这句话说得,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他对她有什么多余的心思呢。 “那你消失那两次也是去了魔族?”她还没忘这个人在自己面前凭空消失了两次。 “......是。”却邪也编不出什么好理由,只能咬着牙承认了。 万幸的是,梵音倒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这下子纠结烦闷的又成了却邪,他真是担心梵音猜出了什么事情,而那个不讲理的男人曾经再三嘱咐过他,不能让这个少女知晓真相,如果泄露了什么,倒霉的还是他。 “其实......你真的不必担心。等我恢复修为了,带你离开这里不是什么难事。”他苦恼的挠挠头,希望自己的话能让面前的人稍稍安心,末了还强调了一句,“真的!” “我没担心自己。”梵音同样认真的回答他。 “那你是担心管梨?”却邪自认为发现了真相,“他就更是无需你来担心了,现在这世上哪还有能压制他住他的人。” 就算有实力相近的对手,也不过是拼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绝不会是压倒性的胜利。 可是听他这么一说,梵音的眉头却皱得更深了一些,“他身上还有旧伤呢。” 就算管梨自己都不记得了,她还帮着他记得呢。早在他们几人从涂山来到凡间之后,管梨的旧伤就复发了,那个旧伤可不是什么小伤,足以将管梨那样强大的一个人拖累得无法与人动手。如今他旧伤复发偏又赶上这场大战,如果他无法置身事外的话,伤势加重了可怎么办? 却邪显然不知道管梨旧伤复发的事情,微微愣了一下就听面前的少女用请求的语气对他说,“却邪,你再去一次魔族那边好不好?帮我看看管梨现在怎么样了,如果他的伤还没好,就帮我劝他一句,不要逞强。” 相处这么久,管梨是什么性子,梵音再清楚不过,那个人行事毫无顾忌,如今若是被卷进这场战争中的话,一定会不顾身上的旧伤参与进来。好歹也同生共死这么久了,说不在乎管梨的生死是不可能的,即便他“坑害”了她很多次又隐藏着很多秘密,她还像是初相识那般不希望他出事。 面对这样真挚的请求,却邪硬生生的把拒绝的话咽回了肚子里,莫名其妙的就说了一句,“好。” 所以,远在南荒的管梨很快便见到那只小麒麟又从金光之中跃了出来。 就在不久前,双方第一次交战以一人单挑敌方三万大军为结局,很快便结束了。战后,除了一直心不在焉的崇则之外,没人觉得那一战有什么回想的意义。 实力相差甚远,不过是一场屠杀罢了。 现在是休战时期,迦瑟等人都在殿中商议着事情,眼看着管梨没有半点望向这边的心思,却邪在被赶走之前连忙开口说道,“那个小丫头托我给你带句话。” 这一句话就足以让管梨倏地抬眸看向他。 却邪还是第一次见到管梨做出这种反应,不由吓了一跳,刚抚了抚胸口平静一下心情,那人却已经急不可耐的主动走到他面前问道,“她说了什么?” 少年其实有些害怕与他靠得这般近,边往后挪着脚步边答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担心你的旧伤,叫你不要逞强。” 他将梵音的话完完整整的重复了一遍,然后退到距离管梨足有几丈远的地方才安心的抬头看向对面的人。这一看不要紧,险些让他在张口的时候咬到自己的舌头。 管梨竟然笑了。 虽然只是浅浅的勾了下嘴角,但还是笑了。 仔细算算,却邪认识这个人最少也有十七万年了。十七万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露出笑容。 是他看错了还是这个人又要发疯了? 还没等他想出个究竟来,管梨已经又说了一句让他瞠目结舌的话来。 “我和你一起回去。” 64|4.19 城 管梨说要与他一起回去,可不是一句玩笑话。 却邪眼见着这个人对迦瑟交代了几句事情之后,便直接走过来对着他说了一句,“走吧。”倒是半点时间都不耽搁。 而在前往相繇所在的荒山之前,两人先是回了一趟涂山。 却邪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斟酌了一下该用什么形容才犹豫着开口,“那个......东西,在这儿?” “在淮水。”说话间,两人已经站在了淮水河畔。 原本无波无澜的水面随着他们的到来突然漾出一圈水纹来,越来越湍急的水流也渐渐掀起波浪,不到片刻,一个年轻的男子从那波浪卷起的水柱之中走出,瞥了一眼管梨便直接问道,“撑不住了?” “勉强,今日是有别的用处。”管梨也不多言,说完便跟着他走进那水柱之中。 却邪自然也跟着那两人身后走了过去,待到三人都消失在淮水之中后,水面也渐渐恢复了一开始的平静。 这是却邪第一次来到淮水,他被关在幻境中太久,之前甚至没和无支祁打过交道,还是最近跟在管梨身边才见了这个淮水之君两面,而每次见到对方,对方都是不同的模样,上一次还是鹤发老人,这一次就是俊朗的年轻人了,倒也不知道对方的真面目是什么样子。 淮水之下的宫殿没什么好看的,三人绕过重重屏障之后便来到了一个锁在结界之中的房间内,而在那里面,只摆了一个莹白玉石制成的石棺,里面躺着的则是一具没了气息的身体。 “不会觉得不吉利吗?”却邪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虽然他也知道这不是什么棺材,而是用来保护这具肉身的宝物。 “真要这么做?”瞥了一眼石棺中的身体,再看看面前这个人,无支祁还是这样问了一句。 管梨的目光落在棺中之人的面容上,那苍白的脸色无疑显出了这具肉身现在的脆弱不堪。可是他仍要回答道,“我要去见一个人,不能以现在这副样子去见。” 却邪明白他的意思,梵音担心的是“管梨”,而不是他冒充的“霂溟”。 “真要这么做?”同样的话,却邪也说了一遍。只不过无支祁担心的是元神,却邪担心的却是这具肉身。 如梵音所说,这具肉身旧伤复发,显然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我现在这副模样撑不了几日,迟早要回到肉身里,我怕这肉身撑不到那一天。”同样的担忧,管梨也有,可是梵音对他的担心加深了他想要去见她一面的念头,这也很有可能是近些日子以来两人见的最后一面了。 在场的其他两人都对他的状况心知肚明,当初他在涂山谎称自己是“霂溟”的那一次,虽然还是以肉身与梵音相见,却已经压不住元神的血腥气,直到在凡间分别时,他终于暂时舍下这肉身留在淮水。可是他的元神不可能离肉身太久,最迟拖到此战结束,而无论他何时回到肉身都定然熬不过这旧伤复发。 说话间,他已经向石棺内的身体伸出手,微光闪过之后,两者很快融为了一体。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先是抚了下隐隐作痛的胸口,这才从石棺中坐起身。尽管脸色苍白,整个人也有些消瘦,九尾白狐那绝色妖娆的面容仍是美得惑人心魄。 却邪看不惯他这张脸,只瞥了一眼就迅速移开了目光。倒是无支祁好心的多看了几眼,然后连连摇头,“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还是莫要逞强了。” 这话倒是和梵音说得差不多。 管梨点了点头,然后从石棺里走了出来。他的朋友不多,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但是仔细想想,一直对他心存善意的人其实并不少,无支祁的嘱咐确实是发自肺腑,他也不会听之不理。 只是适度而为,到底还是有心无力。 离开淮水之后,两人便直接去了群妖集结的那个地方。却邪几次回去都是通过幻境被迫的回到召他出来的梵音身边,直到现在还不清楚那片密林到底是在何处,但是听了他的描述后,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四海八荒地形的管梨却轻松的推测出那群山环绕之处正是在北海附近。而囚禁着梵音的那座荒山大概是敦题山,那里不生长花草树木,周围一共十七座山,山神都是人面蛇身,倒是正适合相繇栖息在此处。 进入敦题山并不难,难的是从相繇的眼皮底下逃出去。 轻松寻到敦题山之后,趁着相繇不在此处,管梨几乎是毫无阻力的来到那座监牢外面,至于那个监牢的结界,对他来说不过是抬抬手就可以解决的难题。 监牢中的梵音本还在盯着正在睡觉的华鸢发呆,突然听到声响还以为是却邪回来了,结果一扭头就看到了管梨那张略显苍白,却仍是美得惊心动魄的面孔。 “你的伤又严重了?”多日不见,重逢之后她的第一句话却是这紧张的关切。 “你先变回去。”管梨则是看着她的样子发愣。 也难怪,她在这个地方一直是变做他扮女人时的样貌,看在他眼里一定是别扭得很。谁又会习惯面对自己的脸说话? 偷偷撇了撇嘴,梵音旋身变回了自己的样子。 “死不了。”管梨这才回答了她第一个问题,还是往常那轻描淡写的语气,然后大咧咧的坐到她对面笑着问道,“倒是你,这么关心我难不成是爱慕于我?” 他这话说得倒是自然,没有半点羞赧和犹豫。 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了,这个人怎么就不会改改自己的性子? 梵音已经习惯无视他的这些话,打量了他几眼,见他当真不像是伤重垂危的样子便放下心了,然后看似不经意的问道,“你是不是没打算带我走?” 她没问他在魔族做什么,也没问他为什么突然过来,反倒直接问出了这个问题,管梨一时被她问了个措手不及,却又无法否认,只能点了点头。 他这么一说,也就相当于承认了自己并不想让她知道他在做什么。 梵音眨了眨眼没说话,然后低下头不去看他。 说是经过这么久的相处她越来越不怕他了也好,说是她对他的这些秘密感到厌倦了也罢,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危险,她的心态反倒越来越平静,好奇心不减,但却不想强求了。 依前几次的经验来看,就算她问他什么,他也不会回答的。 她这样的态度让管梨有点不安,依他来看,眼前这个少女看起来很像是要对他心灰意冷了。可是眼下再用以前的方法来吓唬她戏弄她,显然是个糟糕透顶的主意,反倒会把事情办砸。 两人对坐着沉默半天,还是管梨先开了口,“却邪你出去。” 却邪从一进门开始就站得很远,可是这还还不够,对方竟然还要赶他出去,无奈他现在人轻言微,又打不过人家,只能在心里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面对面而坐的那对男女,还有一个熟睡的华鸢。这下子轮到梵音心情忐忑了,她不知道对方特意赶走却邪是想对自己说什么,万一她刚刚对他的漠视激怒了他可怎么办?看他表情不善,他该不会想打她吧? 不得不说,虽然两人已经是熟识了,但是曾经的一系列经历让她很难对他完全失去畏惧之心。 这个人做事总是随心所欲,谁又能保证他是不是突然看她不顺眼了。 想着想着,梵音就忍不住往后缩了缩,满是戒备的盯着他的动作。管梨做梦也猜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还以为她是有些生气了,便主动站起身想要靠近她,谁知他刚站起来,对面的少女就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一样抬起手抱住了头。 这个动作管梨认得,这是对方的保命绝招。 她干嘛要对着他这么做? 没等他想通呢,梵音已经小心翼翼的开口,“你有什么不满告诉我就行了,我肯定听。别......别动手。” 直到此刻,管梨才总算是想通了她的意思,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更好一点,他任是对谁动手,也不可能对她动手啊。 “我只是想跟你说一件事。”他尽量放轻语气,以免吓到她。 “您说。”梵音还是维持着刚刚的动作,只是对他露出了一个狗腿的笑容。 两人的相处永远是这样,倒是没有平心静气对话的时候。 “那你听好了。”管梨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又靠近了她一点,几乎挨到她身前,尽管她不想看着他,他还是直视着她的双眼,郑重的说出了接下来这句话,“我想说,我很喜欢你。” 这句话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一下,洞穴之中只有华鸢睡觉时发出的梦呓声,不时冒出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听起来还有些好笑,可是此刻的梵音却没有半点听别人说梦话的心思。 “我只是担心一下你的伤,不是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你放心。”她傻傻的看着面前的男子,还以为他突然这么说是因为听了她托却邪带的话,所以故意来试探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今日情况特殊,管梨也不想与她拐弯抹角的说话,直截了当的继续说道,“我想说的是,无论你对我什么心思都好,哪怕你并不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相较起前一句话,这句话才是真的让梵音忍不住愣了一下。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面前这个人在说什么? 他喜欢她? 他是以怎样的心态对她说出这句话的? “我傻,您莫骗我,我不会当真的。”这句话她对他说过不止一次,可是之前每次她这样说的时候,都是希望对方说的是假话。 这一次呢?她有点迷茫了。 有人喜欢她是好的。可是如果对方是管梨的话,她还是宁愿这是假的吧。 “我说的是真的。”出乎她的意料,管梨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没有变,也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突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说她上当了。他只是认真的看着她,像是在看什么关乎生死大事的物件,神色间尽是真挚。 梵音终于相信他不是在说笑,可是她开始觉得,他疯了。 她还清清楚楚的记得,这个人是喜欢青央上神的,喜欢到可以付出性命也不后悔。那是已经烙印到骨子里的深情,不是什么人或事可以轻易动摇的。 她也不行。 “你还记得我为什么要给你系上这红线吗?”她指了指还绑在他手腕上的红色线绳,那是她为了帮他和青央上神拉姻缘才系在上面的。她帮他回忆起这件事,希望他能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就算两人相识的时间不算短了,日久生情也不该发生在他们中间。前几天这个人还在为另一个女人欲生欲死,现在这是对着她说什么呢? 管梨并没有刻意无视她指着的那段红线,可是也仅仅瞥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神色坦然,“我更喜欢你一些。” “你喜欢我什么?”她很快反问。 可是他并没有像她想的那般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也是很快回答道,“喜欢你呆在我身边。” 这下子轮到梵音无言以对了,若是他说出什么别的理由来,无论是样貌性格,她都能很好的反驳他一句,可是他想的这个说辞实在是叫人没办法回答。 说她不喜欢呆在他身边?可是就算她不喜欢,也不妨碍他喜欢她跟着他。 真是个好理由。 “可是我不喜欢对我有意的男人还想着另一个女人。”沉默半响,她还是这样说了。 他们两人为什么会相识?她记得清清楚楚。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那个传说中的青央上神。正是因为管梨对青央上神的深情,他们二人才会一同经历这么多风雨。 这一切,都是拜青央上神所赐。 “那你喜欢我吗?哪怕只有一点。”不知道是不是想要无视那句话,管梨突然这样问道。 梵音下意识的想说“不喜欢”,可是若是只有一点点的程度的话,她其实是有些犹豫的。她喜欢他吗? 可以说,她并不讨厌他。即便被他坑害了一次又一次,还总是被他戏弄挖苦,可是她还是不讨厌他的,至多是有些怨念罢了。 只是,喜欢的话......应该有一点吧。 她不否认自己曾对他有过一丝心动,初见那一次的惊艳,第一次见他变回男人时的震惊,还有七夕那夜若有似无的暧昧之情。零零总总加起来,总能勉强凑成“喜欢”这两个字。 是的,她有那么一点喜欢他。 但这不能成为她接受他想着另一个女人的理由。 同时喜欢两个人算什么? “你若是敢说自己从今以后只喜欢我一个,那我就喜欢你。”她不示弱的看向他,像是在较劲一样说出了这句话。 管梨有种自己曾经挖的坑把自己埋进去了的感觉,但是他很快决定自己要把梵音也踢进她自己挖的坑里去。 “好。”他郑重的答道。 梵音不禁有些傻眼。她当然不相信他能做到他承诺的事情,可是他这样认真的承诺下来了,她要是反悔了岂不是成了她理亏? “......好。”浑浑噩噩的,她也不由这样说了一句。 两人像是达成了什么契约一样,但是各自有各自的心思,说完了也没松下一口气,神色反倒更是凝重了一些。 “我只是过来与你说这些话的。”又盯着她看了片刻,管梨才开口说了另一件事,“说完我也就放心了。” “那你为什么不带我走?”梵音忍不住问道。刚刚她确实是因为他的秘密而有些心灰意冷了,才无心追问下去,如今听他说了那些话之后,她自然有必要问上一问的。 “因为我不是在做什么好事。” “你什么时候做过好事?”她飞快的反驳道。 管梨不由努力的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还真没有做过什么好事。 “咳,这次的事情更坏一些。”他不自然的咳嗽了一声,眼神飘忽。 趁着他看不见,梵音偷偷对他翻了个白眼,然后装作自己很宽容的说着,“算了,不带我走就不带我走,事情了结的时候你记得回来找我,我自己很难逃走。” “事情了结之前,你在这里反而安全一些,等到这次的事情结束,却邪会带你离开。”为了让她安心,他还特意补充了一句,“不出三日,却邪就能恢复修为,带你逃走还不成问题。” “那你呢?”她敏锐的察觉出对方话语中的深意。 “我可能暂时没办法再来见你。”管梨不知道该怎样说出事实真相,话到了嘴边他才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自己可能熬不过旧伤复发的事情。 即使那是个一定会发生的事实。 “什么意思?”听他这么一说,梵音不禁有些紧张。暂时没办法再来?那不就是他可无法脱身的意思吗?是他会出什么意外,还是......最坏的那种状况? 他的旧伤已经严重到无法移步的地步? 在这种事情上,管梨真心希望她不要这样聪明。 “是有别的事情。”他试图为自己找一个好理由,总不能说这可能是两人见得最后一面吧。 “我不信。”她干脆利落的摇摇头。 她的脑子确实是有些不灵光,可是这不代表她猜测不出他的意思。瞧他今日那惨白的脸色和着交代后事一样的语气,怪不得他刚刚会莫名其妙的说些什么“喜欢”的话,她本还在想为什么会这么突然的对她说这种事,原来他是逼不得已害怕没有机会说出口。 她绝不能给他这个“圆满心愿”的机会。 “我收回我刚刚说的那些话,你说的话我也当做没听见。”她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抢先说出了这句话。原本的她就很担心他的性命,刚刚又听他说了那些话,现在她还怎么可能做到对他的生死置之不理。 他的神色怎么可以这样坦然?这是抱着说完话了却心愿就可以安心去死的心思吗? 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管梨不由笑了笑,“我不会死的。事情还没办完,我现在死了岂不是功亏一篑?” 这种时候,梵音都不与他计较他还想着青央上神这件事,而是皱着眉问道,“可你说的好像是在交代遗愿。” “我的旧伤确实有些严重。”他爽快的承认了,但是很快话锋一转,“不过这只是暂时的,不会死的。” 也就是说,他还是要伤重一阵子,甚至没办法见她,或是见了她也没有意识。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梵音放心了许多,然后又不免想到了两人刚刚谈论的事情。 他趁着最后见她一次的机会也要说出来的话,难不成真的是认真的? 他喜欢她?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不能是在涂山那次拜堂成亲之后吧?他那时有几分真心?这种事又不是有了夫妻之名就要对对方动情的。 千百个年头闪过心头,她又开始像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对这种事情犹疑不定,还把刚刚已经想过的问题重新想了一遍也不罢休。 管梨只是任她一个人在那里沉思,自己则是站在她身前看着她的眉眼,然后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他说的话其实半真半假,熬过这一关的办法并不是没有,他也不打算让计划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因为自己肉身的旧伤而功亏一篑。可是凡事都有万一,到底撑不撑得过去,他自己都不敢确定。 只能尽量先让她安心吧。 两人在这监牢中旁若无人的说着话,华鸢从始至终都是熟睡着,可是他到底是真睡还是假睡就不为人知了。梵音虽然天真了一些,也不会轻易相信这个看似懒散的魔族君主会放松警惕,即使是在睡梦中,他也早该察觉到管梨身上的气息了吧。 可是管梨只叫却邪出去而没有理会华鸢,显然是把华鸢当成无关紧要的摆设,他有没有在睡着,倒是没什么关系了。 不过,在说完话就要离开之前,管梨却又突然将目光投向了躺在角落处的华鸢。 “华鸢。” 让梵音诧异的是,他竟然认得华鸢是谁。 而正在“熟睡”的华鸢听了管梨叫他的这一声,很快便睁开了眼睛,双眸一片清明,没有半点刚刚醒来的朦胧迷茫。 管梨也不在意对方只是睁眼而不是坐起身,见他有了反应便接着说了一句,“做你该做的事。”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梵音听不懂他的意思,可是华鸢却听懂了,不仅听懂了,而且很给面子的坐起了身子。能让这样一个懒散的人坐起身,只能说明管梨的话对他很有威慑力。 “他......”梵音用眼神询问面前的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是我侄子。”管梨回答得倒是爽快。 这是从什么辈分亲戚论的侄子?梵音还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可是偏偏这时被赶出去的却邪又走了回来,而且带回来了一个不算好的消息。 “那条小蛇回来了。”他仗着自己年纪大、辈分高、身份尊贵,对陵绾的称呼一向是“那条小蛇”,不过依梵音看来,他这是为了找回初见时被对方逗弄丢的面子。 陵绾回来了,管梨就该离开了。倒不是因为陵绾能对他造成什么威胁,而是怕撞见陵绾之后又引出别的麻烦。他来了这么久都没把相繇吸引过来,想来是动了什么手脚,但是现在若是被陵绾发现的话,就说不定会把相繇也引来了。 趁着却邪去引开陵绾,管梨最后看了面前的少女一眼,千万句话堵在心头却不知该说哪一句比较好,最后只能说了两个字,“等我。” 熬不熬得过去他都要熬,他不能允许今日一见就是两人见得最后一面。 他的神色太过严肃,梵音都有些不知道该回答他什么。他这般郑重,可是她却还做不到像他这样认真。一时间,她竟有些羞愧。 说完这句话,管梨便强迫自己转身离开了这个洞穴,外面的却邪正在试图转移陵绾的注意力,可惜并不算太成功。还在门外徘徊的陵绾一转眼就看到了刚刚走出来的管梨,不由诧异道,“你.......” 管梨本来没打算理会这个级别的妖怪,可是就在两人接近的那一瞬间,对方体内那股熟悉的气息却在瞬间将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这是...... 而在监牢内目送他离开的梵音看着他走出门之后就收回了目光,转而看向另一边的华鸢,“你是管梨的侄子?” 正在闭目养神的华鸢懒洋洋的扭过头看她,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其实我也算是魔族的君主,血统纯正。” 65|4.19 城 梵音又怎么会知道历任魔族君主有什么特殊的能耐,见他说完也没什么想解释的意思,便也识趣的没再问他。现在更困扰她的问题无疑是刚刚与管梨说的那些事情。 他喜欢她?怎么可能呢?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还是更喜欢青央上神吧? 兜兜转转又转回到这几个问题上,她翻来覆去的想了好几遍了还是没办法释怀,仍是不厌其烦的继续思考着。 不多时,却邪一个人回来了。为什么要强调一下是一个人?因为陵绾没跟他一起进来。 “那条小蛇被管梨带走了。”看到她困惑的目光,却邪简单的解释了一句,至于管梨为什么要抓走陵绾,他也搞不清楚。刚刚他只看到管梨一见陵绾便愣在了那里,然后一句话都没说就硬是带陵绾一起离开了敦题山。陵绾身为蛇君,也算是个本事不小的大妖怪了,只可惜对上了管梨这样的对手,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他不懂这件事的缘由,梵音就更是不懂了,两人纳闷了一会儿,然后不约而同的把目光转向华鸢。 既然想不通管梨的事情,不如想想面前这个人的。 梵音还没忘了自己最开始被雪妖抓来的原因,她是为了江乔衣来的,可是刚刚与管梨说话时,对方说的事情让她太过震惊,竟然忘了提起相繇的真正目的还有江乔衣一事,前一件事她并不担心,管梨既然认得华鸢,就一定已经知晓了相繇的目的,但是后一件事就有些难了。现在管梨一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江乔衣一事还是要靠她自己来办。 只是现在依靠她和却邪两个人还是不够的,她还在想着找谁当帮手才好,华鸢就送上门来了。 如果这个人当真是管梨的侄子,又对管梨有所顾忌的话,应该会站在她这边吧?她可是想得很清楚,刚刚管梨没把华鸢也赶出去,正是要对方也听到他们两人的谈话。听完之后,华鸢就不可避免的知晓了她和管梨的关系了,哪还会与她对立? “你们是不是有事想找我相助?”还没等她开口呢,那边的华鸢就像是能读心一般看穿了她心中所想。 能让他主动说出这么长的一句话倒是不容易,听他这么说了,梵音便也顺势说道,“我要找一个人。” * 管梨先回了淮水。 让肉身躺回到那石棺中之后,他才走到无支祁身边一起打量着已经昏厥的陵绾。 “这是什么东西?”此刻的无支祁是一副虎背熊腰的壮汉模样,说话时眉头会不由自主的紧皱起来,即使没有生气,表情里也自带了三分狰狞。 管梨早已习惯他每时每刻都是不同的模样,听他用他那如洪钟般的嗓音问出这个问题之后,便知道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陵绾体内也有与自己体内相同的灵丹,可是除了拥有灵丹的人本身,谁也察觉不出这两种灵丹是相同的。之前却邪遇到陵绾的时候就没有看出这一点,如今无支祁也看不出。 这种灵丹并不是什么仙丹妙药,而是本该属于青央的灵珠。 普普通通一颗灵丹若是到了青央手里,都会变成这种灵珠,而这东西若是被修为本不高的人吃了下去,无异于吃了这世上最有威力的灵药,修为大增甚至能助妖怪得道成仙。 师诏是在出生不久的时候无意间吃了一颗灵珠,从那以后他便未经任何修炼成功化为了人形,然后被一对人族夫妇抚养长大,并未经历过寻常妖怪都要经历的化形之劫。后来,他在差点死在一个妖兽的时候被青央所救,他才终于知道自己体内的灵珠属于谁,那也是两人相识的契机。 而如今,这个蛇妖的体内竟然也有这种东西?是谁给她的? 难不成当年青央死后竟还留下了一些灵珠,又因缘巧合的被相繇拿到了?不可能。青央一死,她的那些灵珠也与普通的灵丹没什么区别了,除非是已经被别人吃下的。 “你要是想把她开膛破肚,我现在就可以帮你。”见他一直盯着陵绾不说话,无支祁不由这样说了一句。当然,这句话可不是说笑,他说到做到。 不就是一个蛇妖吗?四海八荒的人谁不知道他无支祁是谁,连凡人都给他安了个“千古第一奇妖”的头衔,但是大家都知道他以往做的都不是什么好事,如今不问理由就宰了一个小小蛇妖也不在话下,哪管对方是不是什么蛇族君主。 管梨的目光还在陵绾身上,也不答话,又面无表情的像是沉思了片刻,这才拉起被甩在地上的那个女子,“我先带她回魔族。” “小心些。”无支祁不忘嘱咐道。 当然,这不是在嘱咐他小心陵绾,而是让他小心点自己的身子,他的元神不比他人,离了肉身太久的话很有可能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魔族那边还在为接下来的恶战做准备,自从管梨告知所有人此次魔族大战的真正对手是相繇之后,每个人的神色都很是凝重。相繇虽然还远远称不上什么很难战胜的对手,但是若是杀了他也是个麻烦事,当年云华夫人手下神将助禹帝击杀相繇之后,相繇的血流淌过的土地五谷不生,弥留时流出的口水更形成了巨大毒液沼泽,三次填平三次塌陷。如今相繇侥幸未死,法力神通也更胜从前,能不能与其一战还是个难题,何况还要担心他死后毁了这南荒大地。 迦瑟心知对方的真正目的其实是东皇钟,特意挑了魔族下手也是因为想引师诏出手。可是无论起因如何,这次战争到底还是发生在他们南荒魔族,战胜对方还这南荒大地一片安宁是迦瑟这个魔君的责任。 “您准备怎么做?”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谁都懂,但他还是先要问问这位祖宗的意见。 管梨还在另一边盯着陵绾,听了这话,头也没抬的回答,“相繇是我的事,这一仗还要打。” 迦瑟知道对方是个连一个字都不喜欢多说的人,所以无论听不听得懂,他也得自己揣测对方的意思。还好这句话倒是不难琢磨,这位祖宗大概是不需要魔族插手相繇的事情,但是这场仗还是要魔族去打的。 即便不是华鸢的意愿,魔族的另一派里大概也出了个叛徒,两派相争无可避免。 管梨自己杀相繇,魔族内斗还是要斗的。 许是因为下手太狠,陵绾从昏厥过去之后直到现在都没有醒来,管梨也不想让她这么快就醒,干脆任她在那边不省人事。至于对付相繇的办法,他早就想到了。 殿内正沉默着,殿外的枭突然带着一脸复杂的神色走了进来,先是对着几个君主行了一礼,才又露出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君上,霂溟陛下,您父亲回来了。” “说什么呢?”迦瑟只觉得莫名其妙,“我爹不就在这儿吗。”说话的时候还朝着管梨那边看了一眼。 这下子枭是真的不知道该哭好还是该笑好了,只能轻声强调了一句,“是亲爹。” 迦瑟有那么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可是明白之后就觉得事情有点麻烦了。真正的霂溟,也就是他的亲生父亲竟然在这种时候回到魔族了。 早不回来晚不回来,那个窝囊的老爹偏偏在族内开战的时候回来。 迦瑟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管梨,这才小声嘱咐着下属,“拦着我爹,别让他接近这里。” 他那个爹一向只会给他添乱,若是知晓那位祖宗也在这里,指不定还要闹出什么事来,还是别让这两个人碰面比较好。 管梨对他们说的话一无所知,还在专心想着旧伤的事情。 “你跟我出来。”吩咐下属看紧陵绾之后,他将目光转向身侧的崇则,说完之后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就已经转身出了门。 虽说当日在那样的情形下收了这个徒弟,他也没做到“言传身教”的地步。各人资质不同,崇则还无需他那样做。第一战时那场屠杀,只有崇则跟在他身后专心看了看,能从中看出多少门道又能学到多少,就是这个徒弟自己的事了。 师徒两人走到殿外的时候,管梨也不与他说什么废话,开门见山道,“青谧镜呢?” 一听到“青谧镜”这三个字,神色本还有些迷茫的崇则立刻变得十分警惕,甚至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几步。哪怕他已经很清楚面前这个人是谁了,但是无论是师父还是谁,都别想从他手里把之镜子抢走。 他这样戒备的举动倒是让人哭笑不得,管梨也懒得对他说一句“那面镜子是我的东西。”,只是又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说了两个字,“借我。” 听了这两个字,崇则才勉强把镜子拿了出来,看上去十分不情不愿。 拿自己的东西一用竟然还需要好言好语的去借,管梨都开始有些后悔把这东西送他了。虽说这镜子是经了祈泱的手才归了崇则所有,可是没有管梨这个原主的默许,崇则拿不拿得到这东西也是未知。 青谧镜能治愈一切伤痛,但是能不能治疗元神的伤还从未有人试过。拿到镜子之后,管梨就回了苍梧山那片湖泊附近,崇则坚持要跟着他,他也没赶他走。沐浴在月光下的青谧镜发出的光芒照在湖中的管梨身上,可是直到镜面恢复了平静,管梨仍是感觉不到身上的血腥气有些许减弱。 竟然连青谧镜都不管用。 说没有不安是不可能的,管梨本想指着这面镜子让自己的元神再撑久些日子,可是眼下看来只能靠自己了。回去的时候,他把这镜子丢还给崇则,顺便交代了一句,“杀相繇的时候有用。” 崇则很快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并不打算让相繇的血染在这南荒大地上,而是想把相繇直接封到这青谧镜之中。崇则自己也这样做过,几千年前他就曾把一个名为青谧的上古妖兽封在这镜中,那一战惊天动地,也终是让他名扬四海八荒,从云罔神海不受重视的天族旁系成为了备受敬仰的天界神将。 至于被封进青谧镜之中的人,无论神鬼妖魔,都免不了落得一个烟消云散的下场。 两人回去的时候已是夜深,据说夷绪公主在鬼族闲着无事,便想着过来探望自己的侄子,但是迦瑟很有自知之明,心知自己这个姑姑到底是来看谁的,寒暄了几句便目送姑姑和姑父消失在自己面前。而祁凡自从回了魔族之后就没把心思放在这场大战上,成日拎着那把红伞四处晃着,此刻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如今殿中只剩下陶陶一人,小丫头安安静静的坐在台阶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还是见了他们两人进来才猛地抬起了头,目光晃了一晃最终落在了崇则身上。 少女的心思几乎已经是人尽皆知了,除了被她想着念着的那个人。 管梨没有看着两个孩子玩闹的心思,一言不发的转身去了别处,只留他们两人在这里。 师父一走,崇则其实也很想跟着一起走,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不敢面对陶陶。这个小丫头年纪虽小,性子却活泼的过分,在凡间的时候他可没少被她折腾,现在看到她就害怕。 眼看着他有退避的意思,陶陶很快开口阻止道,“你别动。” 才刚刚迈出一步的崇则立刻站在原地不动了,但是仍是有些不敢看她。 陶陶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但是她却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飞快,连双手都因为紧张而在微微颤着。认识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可是直到今日她才下定了这个决心。 她一定要问出那个答案。 梵音曾经告诉她,这种事情一定要明白对方的心意才行,不然就只能永远这样不明不白的相处下去。她先前一直不敢开口问出那个问题,只怕会被对方拒绝,可是日子拖得越久,她心里也越不好过,再不把这件事挑明,她自己把自己憋疯了也不是没可能。 是死是活,总要有个答案。 “我要问你一件事。”深吸了一口气,她在衣袖下攥紧了拳头,强迫自己把剩下的话说出口,“你喜......” “彭!”一声巨响掩过了她的后半句话。 崇则扭过头看向声响传来的方向,很快判断出那是关押着陵绾的地方,于是想也不想的便朝着那边赶去。至于陶陶到底想说什么,他觉得自己一会儿再问她也好。 陵绾从昏睡中醒来时便已发觉自己身处魔族,她还记得自己是被那个看不清实力深浅的男人抓过来的,可是对方抓她的原因她却一无所知。她不是那种任人宰割的性子,修为也远比外人所能察觉到的要高,砸了这个监牢再打伤守卫跑出去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她才刚刚走出禁锢自己的地方,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了自己身前。 那可是她信誓旦旦说要将其“吞个干净”的男人啊。 “是你?”即使身处敌营,她也饶有兴致的打量了对方几眼。 崇则自然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曾经见过自己。但是就在他想着该怎样在不动手的情况下抓住对方的时候,放在怀中的青谧镜却突然抖了一下,刚开始只是轻微的一晃,后来变成了剧烈的抖动,他伸出手想要按住它,只是还没等他用手触碰到镜子,青谧镜就已经从他怀中飞了出去,直直的撞向了对面的陵绾。 陵绾不知道那个镜子模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是抬眼一瞥崇则那紧张的神情,便在瞬间打定了主意。她退后了一步闪过镜子的攻势,然后反手一抓便干脆利落的将青谧镜拿在了手中。出乎意料的是,连崇则都没能压制住的镜子到了她手里之后,镜面就散发出了一阵微弱的光芒,片刻后竟老老实实的被她握着不动了。 这种奇异的变化看得崇则有些反应不过来,但是陵绾没时间去想这其中的原因,抓了镜子便转身匆匆逃离此处。让她意外感到意外的是,她明明听说这个男人是四海八荒第一战神,但在阻拦她带着镜子逃走的时候却只防不攻,半个杀招都没有。她身为蛇君,哪是普通的妖怪,对方不出手的话,她想摆脱他其实很简单。 一阵纠缠之后,她消失在云端。 眼看着崇则一脸复杂的站在那里不说话,看完了整个过程的管梨和迦瑟对视了一眼,这才走了出去。放陵绾走是管梨的意思,不然区区一个蛇妖怎么可能轻易逃出魔族领地,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崇则的反应,迦瑟从刚刚就忍不住好奇了。 “你不会是想说自己不打女人吧?”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迦瑟自己都觉得荒谬。 无论凡人还,男人确实不该对女人动手,除非对方是自己的敌人。但是刚刚陵绾明明已经抢了崇则最宝贝的青谧镜,这个男人竟还存有那一丝不该有的理智,当真没有主动出手伤人,这就怪了。 说他不打女人本身就是这四海八荒最好笑的事情。 又有谁不知道崇则上神成名的那一战就是与一个女人打得? 他现在反倒不打女人了?太可笑。 唯一一个神色平静的就是管梨了,眼见着崇则的脸色越来越差,他才沉声交代道,“北海敦题山,去把镜子拿回来。” 崇则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66|4.24.6.9.8 远在敦题山的梵音好说歹说之后,终于说服了华鸢。 她从来没见过这般懒散的男人,哪怕走出一步就能活命,他竟然也宁愿躺着等死。都到了这个地步的话,想让他帮忙做事就很难了。对方油盐不进,无论拿管梨来吓他,还是却邪亲自动手威胁他,这人都无动于衷。最后亏得梵音絮絮叨叨的与他说起了废话,然后敏锐的察觉了对方最有兴趣的一件事。 姑娘。 这人苦苦爱慕着一个凡间女子,即使被婉拒了多次也不肯放弃。 “你知道我是谁吗?”梵音把手腕上的红线在他眼前一晃,然后说起了自己现在最大的一个能耐——无论神鬼妖魔,她都能让他们结成一段好姻缘。 华鸢的双眼瞬间亮了一亮,想也不想的就答应了帮她办事,甚至恨不得为她肝脑涂地。 梵音都不知道该说他痴情好,还是说他奇怪好。 三人出了这监牢之后就循着上一次走过的路去了关着江乔衣的地方,反正只要不离开这群山环绕之处,也就吸引不来相繇的注意。 路上,华鸢为了那红线倒是豁出去了,竟然主动说起了这场大战的经过。原来当年相繇被诛杀之后身体各处都变成了蛇,趁着众人没有防备便侥幸存活了下来,经过多年的修炼之后,法力也更胜从前。但是他并不甘心就这样活在世上,而是打起了东皇钟的主意,毕竟像他这样没有元神的大巫只有得到东皇钟相助才能得道。可惜近些年来,世人在知道东皇钟下落的同时,也心知那是根本不可能再取出来的东西。 相繇并不甘心。如今十二祖巫早已不在,东皇和那诸多妖神也尽皆殒命,这世上能够轻易阻拦他的人少之又少。他是大巫,能够卜出那几个神将转生之事,也知道这东皇钟再想从幽冥血海里拿出来,必须要集那几人之力。所以,他在谋划了许久之后决定先从魔族下手,毕竟魔族现任君主迦瑟与天族和鬼族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魔族内的两派又向来不合。 华鸢已经很久没有回过魔族了,他逗留在凡间很多年,又懒于回家面对族内事务,等到被相繇找上门的时候,自己那一派已经有很多人决定与迦瑟开战。不仅如此,相繇还聚集了群妖。那些妖怪们有的是惧怕上古大巫的法力无边,有的则是被许下了诸多好处。 华鸢阻止不了这些事,也觉得只要迦瑟不会因此丧命,他就懒得参与到麻烦事里面。 说到底,就连那位闲来无事挑起大战的前任魔君都知道什么叫做责任,他不知道。 “到了。” 没了雪妖的阻拦,相繇又暂时不会关注这边,三人顺利的到达了关着江乔衣的那座监牢。这里自然设下了诸多结界,只是华鸢比想象中的还要有本事一些,完全没把这些机关陷阱看在看在眼里,他们很快就走到了江乔衣的面前。 梵音虽然不知道江乔衣上辈子与相繇有没有交过手,但是相繇显然是恨透了那些神将们,此刻的江乔衣已是奄奄一息,长钉刺穿了他的掌心将他的双手钉在墙上,地上的血迹还未干,手上的伤口却仍在滴着血,在这死一般沉寂的牢内显得分外清晰,“嘀嗒”声一下一下的撞在梵音心里。 心上那莫名的刺痛感让梵音忍不住揪住了胸前的衣衫,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心疼与愤怒混杂在一起让她几欲去找相繇拼个你死我活。这种心痛之感不是看到对方历经坎坷时可以比拟的,那时她知道那只是既定的命运,是换取转生的手段,可是眼下这种遭遇,却是敌对之人强加在他身上的......江乔衣是凡人之躯,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绝不可能再多熬几日了。 “杀了他吧,依他现在的状态,死了也绝无再次转生的可能。”也许是看到她眼中的不忍,却邪好心的伸出一只手挡住了她的双眼,然后又看向一边的华鸢,“你有没有什么神兵利器?” 普通的兵刃派不上什么用场,又不能让梵音赤着手像管梨那样去掏别人的心,还是这样做比较稳妥一些。 华鸢身为魔君,还真有一个叫得上名号的宝物,而且能够随心所欲的变成任何形状,此刻他就将其变作了一把匕首递给了梵音。 眼看着这两人都有让她动手的意思,回过神的梵音不由愣了愣,“为什么是我?” “这种事和我们也没关系啊。”却邪理所当然的答了一句。 确实,这件事从始至终就与这两人无关,他们都是因为各种原因被迫过来保护她的,并没有平白无故让自己手上多沾一点鲜血的心思。 梵音不得不接过了那把匕首,然后小心翼翼的接近了重伤未醒的江乔衣。 她的手有点抖,抖得连匕首都快握不住了。 成仙几千年,别说杀人了,她连凡间的鸡鸭都不敢杀。即使她很清楚现在这种行为算不上杀人,只是帮助对方找回记忆转生,但是仍是下不了手。 “快一点。”却邪向外面望了望,他能感觉到有很多人正向这边接近,大概是这里结界被破坏的动静吸引了群妖。 几乎就是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另一个声音也突然在他们身边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陵绾凭空出现,脸上显出几分困惑。 就在她被抓走之前,这三个人还好好的呆在她的监牢里,结果这么一会儿工夫,这三人就跑到这里来了,他们到底想做些什么? 华鸢仿佛没长骨头一样,即使到了这个地方也是倚在墙边一动都不想动,但是为了梵音手上的红线,他既然答应了要帮忙就不能再反悔了。 所以,陵绾刚刚往他们这边接近了一步,梵音就只见前一刻还是一副没睡醒样子的华鸢突然身形一动,眨眼间便到了陵绾身前,包括陵绾在内的在场几人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陵绾便已经跌出几丈远喷出一地的鲜血,险些化为了原形。 梵音看了不由一惊,只觉得能够当上一族君主的人果然不一样。但是一旁的却邪却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他为什么察觉不出这人的气息到底是不是魔族中人? 几人耽搁的这段时间里,其他妖怪们也赶到了这里,眼看着双方就要动起手来,梵音再不用却邪提醒,咬了咬牙便闭着眼睛狠心将刀捅进了江乔衣的胸口。 一时间,仿佛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远处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梵音只看得面前的江乔衣在痛苦的挣扎了一瞬过后彻底没了生气,然后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双眸猩红,毫无感情的目光扫过整个面前的一切。 这冷得如同寒冰一般的目光让所有人不寒而栗,梵音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几步,心中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而下一瞬,江乔衣便已将自己被钉在墙上的双手硬生生的扯了下来,不顾撕裂之痛,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手一样。 直到这时,梵音才隐约觉得有些诡异。如果她真的已经杀死了他的话,他现在应该是魂魄离体,而不是仍是用着这具肉身。 这是怎么回事? “小心。”无意间回眸看向这边的时候,华鸢倏地瞪大了双眼,不禁惊呼出口。 能让华鸢这种人诧异的事情少之又少,梵音心下一沉,刚要逃走之时,面前的江乔衣突然将手狠狠的捶在了地上。顷刻间,天地震动,敦题山也随之摇晃了起来,众人所站在的土地上开始出现一道又一道的裂痕,有几个小妖怪甚至不小心掉到了那道最大的裂缝之中,就连喊叫声都很快淹没在大地震动的声音里。 另一边,陵绾刚好跌在一道裂缝旁边,她在不断的咳血之时,怀中揣着的青谧镜也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江乔衣敏锐的感受到了那面镜子的存在,伸出手微微一指,那镜子便被迫向着他的方向飞去。只是这青谧镜到底非比寻常,飞到半途之时便有意识的开始抗拒这种力量,甚至开始发出了与往常不同的青色光芒。 在场诸人之中,谁也没有见过青谧镜发挥真正威力的样子,因此谁都没能立刻反应过来。但是刚刚赶到此处的崇则却是唯一一个用过这青谧镜的人,当他看到那道青光的时候,便知道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 每当青谧镜散发出这种光芒的时候,便是要将照射到的所有人都封进镜中。 此刻,那道光芒照射到的不仅是江乔衣,还有却邪和梵音等人。 任是谁也抗拒不了青谧镜的威力,梵音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像是被千万只手拉扯着,眨眼间就被吸到了那道光芒中,那刺眼的光亮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就在她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用一丝余光瞥到突然出现的崇则伸手拽住了她。 片刻后,敦题山恢复了一开始的平静,青谧镜掉落在地上,四下无人。 67|4.24.6.9.8 青谧镜是以五千年前最恶名昭著的妖兽命名的上古神器。传说中,任何神鬼妖魔只要被封入其中就会在烈焰与寒冰交加的环境下无休止的下落,直至形神俱灭。 被收入镜中之后,梵音虽然能感觉到崇则已是拼尽了全力去护着她,但那火焰的灼烧之感和寒冰的刺骨之痛仍是交织着侵蚀她的意识。她从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在这无休止的下落中,脑中更是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停下来......快停下来......就这样灰飞烟灭吧......停下来。 “梵音!梵音......”朦胧中似乎有人在拼命的喊着她,那声音中带着焦急还有些许恐惧。 他在害怕?害怕什么? 几乎快要彻底合上双眼的梵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重重的跌了一下,但这触感却并不坚硬反倒有些柔软,她并没有多少痛感,相反,在她身下的那个人却忍不住低吟出声。 这痛苦的□□声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她猛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却邪那张带着惊惧之色的脸。见她没什么大碍,一直将心提到嗓子眼里的小麒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 “我没事。”梵音眨了眨眼,轻声安慰他一句,她知道他是害怕她出事之后,管梨不会放过他。 说完话,她扭了扭脑袋确认自己并没有伤到什么地方,这才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可是双手触碰到地面时的悬空感却让她瞬间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像是被人用针扎了一下,几乎是跳起了身然后站到另一边,紧接着充满歉疚的看向原本被自己压在身下的那个人,“对......对不起。” 在落地的时候,是一直拽着她的崇则及时抱住了她,然后反身让自己先落在地上,为她当了一回“人肉垫子”。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这种冲击显然不是什么可以轻松承受的痛苦,崇则躺在地上又缓了一会儿才慢慢坐起身。 现在三人所处的地方显然是青谧镜之中,但却不是底部,据说青谧镜是没有底的,他们往下看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虚无,就连他们脚下的“地面”也只是一层如同云雾的东西。虽说传言里掉进青谧镜中的人都会在无休止的下落中落得个形神俱灭的下场,但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显然都是从来没被封进过青谧镜中的人,青谧镜之中到底是怎样的情景,活着的人里面还没有谁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与他们三人一起掉落进来的还有诸多小妖小怪,这些道行不高的小妖怪们大多承受不住那灼烧和寒冷,早在刚刚掉进来不久就灰飞烟灭了,倒也算是场无妄之灾。而修为已经很高的陵绾和华鸢却不知道落到了这其中的哪一层。还有罪魁祸首江乔衣,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被封了进来,他变成那么古怪的样子又是为了什么? 被封进青谧镜之中还侥幸未死,这对梵音来说已是天大的幸运,她不敢奢求更多,只求在这镜中暂时不要发生太多的变故,能够让他们找到逃出生天的机会。 待到崇则能站起身的时候,梵音出于负罪的心理,表示自己想要扶着他走,但却被崇则和却邪以一种复杂的神色拒绝了。三人在这看不到边际的镜中走了不知多久,就连却邪都有些不耐烦了,梵音却突然站下了脚步,然后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听!” 崇则和却邪闻言都停下不动,三人竖着耳朵仔细听了半刻,果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细微的打斗声。虽然声音传来的地方离他们所在之处还很远,但是能在这种情形下发现有其他人存在,已经是一种天大的幸事。 在这青谧镜之中时不可能使用法术的,三人只能用跑的方式朝着那边赶了过去,不知跑了多久,几乎要费尽力气的时候才看到了一丝光亮,那是在他们所站之处的下面一层传来的,而前方的地面上正好有一个可以容纳几人同时掉进去的洞口。这种时候多掉落一层和少一层都没什么区别了,三人对视一眼,却邪和崇则一人拽着梵音的一只胳膊,然后一起跳了进去。 这一次的下落并没有跌进镜中的时候那么久,几乎是眨眼一瞬间,三人就已经好好的站在了下面一层的地面上。而在他们面前,正是跌在地上苦苦挣扎的陵绾。 此刻的陵绾似乎在经历着什么难以承受的痛苦,双手捂着腹部,整个身体都是蜷缩着,汗珠自额上流下,就连嘴唇都被她自己硬生生的咬成了血肉模糊的样子。当听到响动传来的时候,她勉强抬起眼瞥向这边,然后在看到他们几人的时候,目光中闪过一丝惊喜。 眼看着她拼尽全力站起身朝着这边走来,却邪不由自主的挡在了梵音的面前,但是这个举动却换来陵绾的一个惨笑。 “别......别怕。”她已经虚弱至极,拼命发出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我跟你们,无仇无......怨,我只是......只是想,求你们杀......杀了我。” 说完这句话,她似乎就用尽了仅剩的一丝力气,整个人再次倒在了地上,蜷缩着身体痛苦的□□着。听她说了这些话的三人皆是一愣,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一次先反应过来的是崇则,他主动蹲下身将手探向了倒在地上的那个女子,在感受到她身体的变化之后,神色不由一变,脱口而出,“她还在?” 崇则很少有这样惊慌失措的时候,平日里他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看起来呆呆愣愣的,此刻却像是一个没有魂魄的人偶突然有了生气和神采,连眼底都泛出一抹活色来。 只是,他说出口的那句话却是谁也听不懂的。 陵绾已经被折磨得几乎失去意识,但是听了他这句话还是忍着极大的痛苦仔细琢磨了一下,然后恍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原来你们竟是相识......怪不得......怪不得......” 这两人之间的对话只有他们彼此才听得懂,却邪和梵音只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而崇则看着几乎已经承受不住痛苦快要昏死过去的陵绾,心中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他弯下身,用自己的唇贴在对方的唇上,渡了一口真气给她。 其实渡真气的方式千千万,不一定非要这么做,但是这显然是最直接又最有效的一种方式。陵绾整个身子都有些僵硬了,她瞪大了双眼盯着近在咫尺的男子,说不清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到全身,几乎让她忘却了原本的痛楚。 而也就是在这时,他们几人所处的地面整个震动了起来,强大的压迫感向所有人袭来,那股阴邪之气甚至更胜相繇所带来的。梵音早已变回了自己本身的样子,有身上的嫁衣护体,勉强没有被这气势压倒在地,只是不得不眯起了双眼,待到一切恢复平静之后复又睁开,然后发现几人面前突然多出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完全可以称得上梵音至今为止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她只穿了一身青衣,一双美目形似桃花,眼中似是漾着□□,似醉非醉,微敞的领口露出了那白如凝脂般的肌肤,仿佛轻轻触碰上去就会消融。那相貌是梵音极为熟悉的,既有几分像仪姬公主,又有几分像青央,眉目间甚至还有点扶笙才有的神韵。 而此刻,她歪着头看向他们,目光在所有人的身上都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了崇则的身上。 一向有些呆愣的崇则在见了她之后,眼中闪过的情绪是任谁也读不懂的复杂,仿佛同时见到了自己此生最恨的仇人和最爱的情人。 梵音瞅瞅这个,再瞅瞅那个,脑子转的飞快,几乎不需细想,一个大胆的猜测就在脑海中蹦了出来。 这个女人,是青谧。 洪荒之时有一只妖兽名为青谧,凶残暴虐喜好食人,但又极擅于化作美貌女子,会模仿凡人行事。它最喜欢学着狐妖的做派和模样,连名字也是仿着天狐青央之名而取。而青谧镜本是青央的宝物,后来送了师诏,师诏又将其带到魔族,直到五千年前妖兽青谧再次现世时被封在这个镜子中,魔族才给这个镜子取名为青谧镜。 而当年亲手将青谧封在这镜中的正是崇则,那一战惊天动地,倾倒四海八荒无数少女,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可以说,崇则就是因为杀了青谧才一战成名。 梵音在心里反复的提醒自己,青谧现在的相貌都是变出来的,她擅于化作美貌女子又生在洪荒之时,见过青央、仪姬公主还有扶笙,所以将自己的相貌变成了集那三人优势于一身的模样。 但是不论如何提醒自己这是假象,仪姬公主和扶笙也分别是这四海八荒最美的男女,青央的气韵又是世间绝无仅有的,集了这三人相貌的长处于一身,这世上几乎不会有人在看到青谧时能移开自己的目光。 看看青谧,再看看崇则的神情,有些事情其实已经不必深思了。 即使尚且不清楚前因后果,梵音也知道陶陶情窦初开后的第一段感情注定要以失落告终了。 在那震惊四海八荒的一战之前,这两人到底发生过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青谧一定是给崇则留下过刻骨铭心回忆的那个人,甚至将那强烈的情感永远的烙印在崇则的骨子里了。 无论是爱还是恨。 恨,也是因爱生恨。 “不见你,又见你......”沉寂之中,唯有青谧在轻声呢喃,她的目光直勾勾的落在崇则的脸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慢慢走过来的时候倒像是一缕孤魂在飘荡。 这画面其实有几分诡异,纵使青谧的相貌看起来再美,她这样的言行看起来也仍是让人毛骨悚然。唯一无动于衷的只有还站在原地崇则,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从青谧身上移开,他正视着她的目光,脑中却闪过了两人初见时的情形。 崇则的父亲荣溯神君也曾是天族的太子,哪怕只是旁系的而已。 崇则的出身算不上显赫,直白点来说,他们家其实是没落的一族,整个云罔神海上上下下都指望他这个少主光耀门楣。 这种时候就能总结出一个道理,有时候神仙和凡人还真是没什么差别。 为了让别人早日尊称他一句“崇则上神”,他从刚刚懂事开始就被父亲逼着修炼,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而他那高高在上的母亲成日只想着如何吸引父亲的目光,从来没有将他这个儿子放在眼里。 崇则一万五千岁的时候,荣溯神君终于将他“赶出家门”叫他去南荒清修。 众所周知,南荒有一座苍梧山,正是适合清修的地方。那时魔族还是霂溟坐在魔君的位置上,他很欢迎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来到此地。 崇则不知道什么叫做拒绝。从小到大,他的父亲叫他做什么,他便去做什么,可是他的父亲仍是不喜他这个性子。说好听点是沉稳,实话来说就是“傻”。 呆呆愣愣的,一点也不像荣溯神君的独生子,也不像云罔神海的少主。 而且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有什么大出息的样子。 那一日,崇则带着迷茫的神色走进苍梧山,山中却毫无预兆的起了雾。苍梧山不是什么凡山,出现此等异相,定是有妖魔作祟。 他循着雾气走向苍梧山的深处,直到走到一处湖泊边。 那一汪湖水清澈见底,水面如镜,可是再美的景致都比不上坐在湖畔的那个少女。当他走近的时候,她还在舀着湖水取乐,指尖在湖面上轻轻一点,便荡出一圈波纹来半天都不会消散。 崇则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来自何处,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只是呆呆的看着她,然后终于看到她转过身来。 “我叫青谧。”她说。 这就是所有故事的开端。 接下来的事情已经不必再说,他明明是九重天上的神仙,却像是初尝情味的凡人少年。他几乎是倾尽了自己的所有去爱慕这个女子,他明知对方其实不过是一个丑陋的妖兽也不肯放手,他甚至想过此生不再成神,宁愿自甘堕落的在下界为妖。 但是青谧不给他这个机会。 她到底是个妖兽,略通人性却只是拙劣的模仿罢了,她隐约能懂得他的情意却并不放在心上,对于她来说,肆虐天下和吃人才是她最喜欢做的事情。 那段时间,她遵从自己的本性在凡间大闹了一场,到底吃了多少无辜的凡人,她自己也不知道。天界两次三番的派人剿杀她,但却数次无功而返,甚至损失了不少神将,她将这些神仙们吃进肚子里,很是心满意足。 这场灾难不知持续了多久,崇则终于在有一天突然清醒的意识到,他爱着的那个姑娘其实只是镜花水月,那是虚妄的幻象,而真实,则是这满地哀鸿。 连他自己都已经记不清那几天几夜里发生了什么,他浑浑噩噩的度过了接下来的岁月,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是这四海八荒战无不胜的天界神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爱过那个名为青谧的姑娘,那只是他人生中最是不想回首的一段往事。 可他仍是视这封印了青谧的镜子如命,甚至再不愿意与女子动手,哪怕那个女人只是有一丁点像她。 也许是拗不过来自己的心思吧,他似是陷入了连自己都不清楚的执念之中,挣脱不出,也不愿意挣扎。 但是当他得知她并没有在这青谧镜中灰飞烟灭之后,他故意用了那种方式渡了一口真气给陵绾,他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直到看到她在下一刻出现。 也许,他憧憬的只是她那仅有的几分人性里,还存有对他的一丝在意。 眼看着他只是站在那里沉默不语,青谧的目光一转,落在了地上的陵绾身上。她走近了几步,然后在陵绾身边蹲下身,清晰的吐出了一句话,“把我的灵珠还给我。”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面色还很平静,只是微微抿了下唇,但是这个动作却让崇则身子一颤,几乎想也不想的便拽起了地上的陵绾,然后招呼着一旁的梵音和却邪逃离此处。 几人拼了命的向远处逃去,虽然心知这并不是什么好办法,但是总好过站在原地等死。梵音是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之后才弄懂了崇则为什么想逃,此刻的青谧早已不复刚刚出现时的惊艳,一张脸变得极为扭曲,甚至长出了獠牙,她轻轻松松的追在他们身后,不时用血红色的长舌舔过牙尖。 而在一同逃命的时候,跑着跑着,却邪却突然消失在了金光之中,这显然是被迫的,大约是管梨又强硬的召他过去。此刻梵音也无心感叹东皇和师诏的手段果然高明,那个幻境竟能将人从青谧镜之中召出,她现在担心的是却邪若是不在了,她就当真是孤立无援了。虽说崇则还在,但是依现在的形势来看,崇则出现在这里才是最麻烦的事情。 当然,身为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女仙,她绝不会将一切难题都撇给自己的救命恩人。边跑着,她也在边想着办法。先不说陵绾体内为什么有属于青谧的灵珠,为什么青谧可以在这镜中使用法力,他们几人却不行? 她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就不自觉的将心中所想给说了出来,被崇则揽着一起逃跑的陵绾听了之后不由看向了她,然后用尽了力气答道,“因为......因为你们是天界的人......” “难道这镜子只对神仙有用?”她不由诧异。 可是陵绾却点了点头。 而经了陵绾提醒,崇则也想起了自己曾经听过的一件事。据说这青谧镜一开始本不归青央所有,而是一个不知姓名的邪魔专门造出来用来对付先天神明或是归附了仙道的妖族之人的,后来才被青央硬是抢了过去当做自己的宝物。所以说,这镜中的诸多束缚只对九重天上的神仙有用,倒是不足为奇。 可叹梵音和崇则都是名副其实的天界神仙,在这重重束缚之下谁也没办法使出法力,陵绾虽然是妖,但又受了重伤连站都站不稳,倒是没人能出手一战了。 一同跌进镜中的到底还有没有不是神仙的人? 梵音努力回想了片刻,然后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人。 “华鸢!”几乎是在想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她就竭尽自己所能大喊出声。 如果华鸢也在这里的话,她希望对方能在听到她的呼喊之后过来帮帮忙,当然,这只是她的妄想。先不说华鸢有没有掉落在这附近,就算掉在这边了,依对方的性子,能不能站起身走过来还是个问题。 但是让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就在她喊出这个名字之后,不仅是他们身后的青谧终于下定决心扑过来了结他们,另一道身影也与此同时挡在了他们身前。 “华鸢!”梵音用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但是这一次就是因为惊喜了。 虽说脸上还带着那慵懒的神情,华鸢阻拦青谧时的动作倒是相当的干脆利落,他似是根本没把青谧这种级别的妖兽放在眼里,只是伸手一推,青谧就被那道金光打了出去趴在地上。 虽然从刚刚的对话之中,梵音隐约判断出现在的青谧已经没有了那个所谓的灵珠护体,可是能这样轻松的对付当年祸害了六界的上古妖兽,华鸢的实力应该远在崇则之上,甚至,还可能超越了管梨。 他绝不仅仅是一个魔族的君主。 这并非是梵音看轻魔族之人,而是这个人身上的气息非仙非魔,根本摸不透身份。 又看了一眼远处的青谧,华鸢才慢悠悠的转过身对着梵音伸出了手,“给我。” “什么?”梵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红线啊!”华鸢那懒洋洋的神情终于变为了惊慌,“你不会反悔了吧。” 梵音倒是没想到他竟然还惦记着这件事呢,不过对方已经帮她做到这个地步了,尽管自己还没逃出这青谧镜,她还是解下了两段红线放在他手里,“分别系在你和那个姑娘手腕上就行了。” 收好那红线,华鸢终于心满意足了,还好心的对梵音解释着,“这灵珠本是青谧从青央那里偷来的,但是自从青谧被封在这青谧镜中之后,灵珠就遗失了,又辗转几次被原本的蛇君吃下去。她的话......”他低下头瞥了一眼陵绾,然后接着说道,“大概是为了争权杀了蛇君,又吞了蛇君的灵珠抢了蛇君之位。可惜她自身修为还是太低,压不住这灵珠的威力,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有崇则渡来的真气护体,现在的陵绾已经不像是先前那般痛苦,而是死死的盯着不远处的崇则与青谧。就在青谧不敌华鸢倒下的时候,崇则想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而眼下那两人似乎正在说着话。 梵音倒是不知道怎样才能与已经有些疯癫的青谧对话,但是他们背对着这边,谁也看不清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只知道当崇则站起身的时候,青谧的面孔已经变得更恐怖了一些。她的五官已经有一半化作了兽类的样子,剩下的一半也已经扭曲的不成样子,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盯着崇则不放,眼里心里只有崇则这个人,甚至忘了自己的灵珠。 崇则的表情说不清喜怒,只是沉默着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过身背对着她走开。就在他扭过身子的一瞬间,青谧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那样声嘶力竭的怒吼出声,然后便不顾一切的化为了原形朝着他扑了过去。 她的獠牙已经挨到了他的背,他却反手按在了她的胸口处,然后在她对着他张张开口的时候,将自己的手用力捅进了她的胸口捏碎了她的心。 从始至终,崇则的脸上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他甚至一直没有回头,待到身后那个怪物彻底化为烟尘消失之后,他才慢慢放下了扬起的手,低下头看看自己手上的血污。 终是沉默。 这两个人之间到底有没有过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直到青谧彻底消失在这世间的时候,目睹了这一切的梵音仍是想不通这一点。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崇则心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丝执念,似是在也随着青谧一同消失了。 他终是亲手打碎了那虚妄的镜花水月。 至于他心中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混乱挣扎,除了他自己之外,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几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为了缓解这尴尬的场面,还是崇则自己先挠了挠头,然后对着梵音说了一句,“你之前收留过我。” 如果不是因为梵音还记着自己在刚刚掉落到镜中的时候感谢过眼前的人,她都要以为这个人说的话莫名其妙了。只是这人现在才回答她的那句话,还说得这么没头没脑,倒也是为难了听他说话的人。 听了他的解释,梵音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这四海八荒的第一战神还真是纯良得很,几人在凡间的时候,她不过是出于保护自己的目的才收留了他,他竟然将那件称不上恩情的事情记到了今天。 而就在她想着要不要告诉他别再记着这件事的时候,镜中却是一阵天旋地转,那股晕眩之感持续了不知多久,梵音随着这颠倒不停的镜子在镜中上下翻滚着,她能做的只有闭上自己的双眼减缓这种感觉,然后在几乎忍不住要吐出来的时候,又像是被千万只手拉扯着向上空拽去,这次没有人护着她,她能清晰的感觉到落地时的痛感。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一次她很快就睁开了双眼,然后看到崇则他们三人也跌在她的附近,只是几人身处的地方显然不是在镜中。这里似是外面的一片荒地,青谧镜静静的躺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崇则盯着那镜子看了半天,最后还是走过去将它捡了起来。 梵音在站起身之后就环顾四周,她对这四海八荒的地势不算了解,一时判断不出这是哪里,只知道这并非他们原本身处的敦题山。而她身边的华鸢只是扫了一眼面前的景象,就微微瞪大了双眼,“苍梧山。” 苍梧山,魔族。 不远处传来的喊杀声很快证实了华鸢的话。 高耸入云的苍梧山山巅站着的是带着一脸笑容的祁凡,他撑着一把血红色的纸伞,遥望着远处的敌军,那灿烂的笑容里却尽是讽刺,“才不过三万年过去,小鬼也敢称阎王了,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方,你们都不记得我是谁了吗?” 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极有威慑力,当年这个人篡位和闹出大战的时候,对天界来说是一场灾难,对魔族之人来说更是死也不愿回首的往事,若说师诏对他族之人是残忍暴虐的象征,那祁凡对魔族本身就是一种恐惧,比起他族敌人,魔族族内的人对他更为惧怕。这个人疯起来,要的不仅是敌人的命,还有自己族人的命。 “你们若是不记得了,”他将手中红伞打了个转收拢,然后更加狰狞的笑了笑,“我帮你们回忆一下。” 接下来的场面就有些惨烈了,那并不亚于一场屠杀,神、魔、鬼三族的联军只是跟在他后面收拾一下漏网之鱼。就连迦瑟都有些同情族内另一派的军队,好歹也是同族之人,只因为动了妄念跟错了主子,就引来这场杀身之祸,如果这支军队真的是华鸢领导的话,华鸢就绝对不会蠢到这个地步跟迦瑟这边的人动手。说到底,倒是多亏了祁凡曾是迦瑟这一派的君主,如果这个人是华鸢那一派的,那这场战争孰强孰弱倒是真的很难说清了。 华鸢常年不在族内,不管不问的态度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夺得了权力,而且上位的人显然有些蠢,受了相繇挑拨就干出这种事情,侮辱的简直是华鸢本人。 眼看着华鸢向着战场那边去了,梵音也开始考虑要不要去看看管梨,只是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她否决了。管梨一直不想让她过来一定是有她的道理,而且现在正是打仗的时候,她没什么能耐还是别去给他拖后腿了。 主意打定,她便准备去问问崇则现在该怎么办,但是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就连崇则都不见了踪影。 “他带着那镜子去了别处。”从青谧镜出来之后,陵绾的状态好了不少,说话时也不会显得太过虚弱,但是仍是坐在原地没办法动弹。 梵音与陵绾无仇无怨的,对方还放过她一次,她没道理与对方交恶,这种时候只剩下了她们两人,她自然走过去想要扶她一把,可是还没等她这么做,微弱的光芒闪过之后,却邪重现出现在她们的面前。 少年面色惨白,“管梨出事了。” 梵音带着迷茫的神色看向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可是当她真正琢磨过来这其中的意思之后,恐惧便从心底直冲头顶,眩晕感致使眼前一黑,她狠狠闭了下眼再睁开,眼中竟有了血丝。 “怎么回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话时声音也会颤抖。 “相繇伪装成霂溟来到魔族,趁着无人防备的时候突然与管梨他们开战,可是还没等打起来,管梨的元神便撑不下去了,幸好无支祁带了他的肉身过来。只是那肉身......”却邪犹豫了一下,像是在找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最后选择了四个字,“大限将至。” 这个词虽然算不上多么直白,但也绝不是多么委婉的四个字。 管梨的元神无法离了肉身,可是他的肉身......就要死了。 “那现在呢......”梵音更怕的是相繇趁着这个工夫做出什么事来。 不过却邪倒是并没有在意这件事,“修....不,祈泱和桃夭联手把相繇杀了,刚好崇则带着青谧镜过去了,相繇被封在了青谧镜里面。但是......” “但是什么?” 却邪少见的吞吞吐吐,“但是......相繇死的时候竟然笑了出来,而且一句话都没有对祈泱他们说......” 这听起来是件算不上多么重要的事情,但是若是换做相繇做出来,就显得分外诡异了。他策划这个阴谋策划了这么久,却这样就轻易失败了,他非但没有不甘心,甚至在死前笑了笑......而且,这场战争结束的也太过容易,很多传说中的大妖怪都没有出现...... 结合这种种诡异之处,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相繇一开始就没指望着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他甚至预见了自己的死亡。只因为,真正的敌人并不是相繇......还有一个更可怕的敌人在谋划着更可怕的事情,这场战争只不过是试探罢了。而让相繇都心甘情愿为其驱使甚至去死的人,最起码也要是共工这种传说中的人物。 十二祖巫。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众人都觉得事情真真正正的棘手了起来,这是所有人都不愿意预想的情况。但是此刻的梵音却想不到太多的事情,十二祖巫也好谁也好,管梨出事了这一点才是她最关心的。 “他在哪儿?” “走吧。”却邪转身为她带路。 这是梵音第一次走到苍梧山的最深处,在这里也有一处瀑布,管梨就躺在瀑布后面洞穴中的石棺里,化为了一个小白狐的模样,静静的躺着,了无生气,她甚至察觉不到他的气息。 一丝一毫也无。 就在这之前,这个人还笑着对她说出了那些莫名其妙又突然的话,他承诺过他不会死,还对她说,“等我。” 可是现在,她等来的几乎是他的尸体。 “还有救。”许是看到了她眼神中的绝望,无支祁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今日他还是耄耋老人的模样,梵音一眼就认出了他,听了这句话之后连忙问道,“什么办法?” “去昆仑山找他爹给他收尸。”无支祁轻飘飘丢出了这句话。 乍听这句话,梵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可是眼看着无支祁和却邪都是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她没急着质疑,而是又在心里将这句话念了一遍。 去昆仑山找......去昆仑山? 她不知道自己的理解是不是正确的,于是试探着问出口,“去昆仑山......?” “昆仑山玉虚宫,扶笙现在正在那个地方,你既然已经是管梨名义上的妻子,就由你去走这一趟吧。”无支祁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她的神情。 昆仑山玉虚宫,那是苏世神君的住处。 在这种情况下,冷静下来之后,梵音很快明白了他话语中的深意。无支祁显然知道她是苏世神君的弟子,说不定比她本人还要清楚一些。 能不能救管梨一命,唯一的办法其实在于苏世神君。 但是最清楚这件事的人却没有选择苏世的侄子去做这件事,而是选择了她。 “我去。” * 昆仑山在西南的方向,在梵音的记忆中,她明明是第一次踏上这座高山,却像是远离故土的游子重新踏上故土那般亲切而熟悉。 传说中昆仑山山下有七七四十九门阵法,道道凶险万分,山上更是设有无数结界阻拦了诸多不速之客。但是当梵音走进这座高山的时候,只有一路畅行无阻。 她遵从着自己的本能走向建于山巅的玉虚宫,那隐于云雾之后的宫殿亦真亦幻,门前种着形似棠梨却开着黄色花朵的沙棠树,梵音进门的时候还顺手在上面摘下了一个红色的果子,这个动作她做的十分自然,像是之前就重复了千百遍一样。 而心中的万般忐忑,尽在踏进玉虚宫的那个瞬间自心底消失无踪。 她还没想好自己该如何去见那个没有存在于记忆中的师父,就在抬眸看向前方的时候,看到了院中站着的那个男子。 他正站在一棵梨树下,微微仰头看着那纯白如雪的花瓣,察觉到她的接近之后,没有惊讶也没有置之不理,而像是守候在家中等待着亲人归来的那个人,看到自己的亲人进门后,理所当然的对着她笑了笑,然后轻声说上一句,“你回来了。” 仿佛曾经已经说过千遍万遍。 当他转过身看向她的时候,梵音如遭雷击一般滞在了原地,从未存在于记忆中的画面一一在脑海中闪过,最终定格在她刚刚长成小小女童的时候,稚声稚气的对着面前的男子唤出“师父”时的那一幕。 两行清泪已经顺着脸颊流淌而下,她几乎是不受控制的匆匆跑上前然后拥住了面前的男子。 “师父。” 68|4.26.3.15. 扶笙确实在玉虚宫,因为这里也曾是仪姬公主的住处,他与仪姬公主一同消失,自然是回到了这里。而当梵音找到他,对他说了管梨的事情之后,他这个当父亲的却并不惊慌,只是平静的找到了苏世神君。 苏世对这件事似乎早有预料,听完之后便递给了他一个看不清模样的盒子,梵音没看仔细,不过想也知道那定是能够救管梨一命的东西。 “多谢。”以扶笙的地位和性子来说,他向来不喜欢对别人低头,但是这份恩情倒是足以让他对面前的人深深垂首,“此恩改日定当偿还。” 苏世倒是并不在意,“任何宝物于我而言都是可有可无,和儿回来就足够了。” 自从回了昆仑山,梵音才记起自己还有一个小名叫做和儿。事实上,当她踏进玉虚宫的大门见到苏世之时,她就回想起了很多很多未曾存于记忆中的事情。 梵音本意为佛的声音。佛的声音有五种清静相,正直、和雅、清彻、深满、周遍远闻,使人清醒宁静。她记得自己一开始是西天的一株青莲,苏世在听接引道人讲道之时便为她取了这个名字,又带她回玉虚宫重塑肉身。而她自幼童模样时起,就是在这个师父身边长大,整整七万年。 梵音出生时倒不像别的神仙那般有什么象征福兆的稀罕事发生,只是刚巧与那魔族帝君师诏葬身幽冥血海的日子撞上了。那个一生杀伐不断的魔君并没有什么好名声,一丝一毫都没有。而当她刚刚诞生于世的时候,前者便终于了却性命还六界一片安宁。这大概就是她遇到的唯一一件好事了。从此,意图通过捧高她来奉承苏世的人便给她安上了一个专克邪魔歪道的名声。 她总是对此一笑而过。 师父照顾她长大,教导她一切,虽然算不上过分溺爱,却也称得上有求必应了。四海八荒的神仙们,连带着这整个玉虚宫里的人都很敬畏师父,唯独她不怕,甚至敢于屡次忤逆师父的意思。渐渐的,这玉虚宫的其他人都深知他们的苏世神君是绝对不可能责怪梵音上神的,所以,他们竟是更惧怕她多一些。再后来,四海八荒无人不知昆仑之丘有一个不知名的少女,她是苏世神君唯一的弟子。 虽然还有许多往事仍是回忆不起来,但是此刻的梵音终于清楚了一点,她并不是九重天上掌管姻缘的小仙,而是这昆仑之丘的梵音上神,她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和每一个生灵,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 而她的师父,正是用她从此留在昆仑山不再离开为条件,答应救管梨一命。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躲着我吗?”扶笙匆匆离开之后,苏世突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梵音知道他话语中的“他”是指管梨,在此之前,管梨曾经拉着她一起两次三番的避开苏世,那时她还以为这两个人有仇,不过听苏世的语气,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见她对此有些迷茫,苏世不由笑了笑,“他躲着我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害怕我救他一命,他不想欠我这个人情。” 这倒像是管梨能做出来的事情了。 不过听师父的语气,管梨和他似乎是旧相识,而且是关系很微妙的旧相识。梵音又忍不住抬眼打量了下面前的男子,自她回来之后,除了进门时那震慑心魄的一眼,她还没有仔细看过眼前的男子。苏世其实和那个曾在她面前冒充“霂溟”的男人长得有几分相像,眉目间都带着锐气,但却比那个人要清俊标致许多,也更容易让人移不开目光,两相比较之下,孰高孰低一目了然。只是梵音在未曾记起这一切之前,原本还以为居于昆仑山的上古尊神是一派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白衫翩翩清绝出尘,但他这个师父显然与那些形容丝毫沾不上边。也许他们洪荒时的人,不,应该说所有善战的神仙都喜欢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衣,管梨如此、却邪如此、那个冒充了“霂溟”的人是这样,就连苏世也是这样。 “洪荒的时候,强者生存,无论是哪一族,无论神妖,所有人都是踩着堆积如山的尸体活下来的,满身血腥,日复一日,自然偏爱这看不出血色的颜色。”苏世笑起来的时候,眉目间的戾气就会减淡很多,但是每一次都仅仅是微微勾起嘴角而已,神情中的威严半分不减,单是拿气势就足以压得那些小辈神仙们抬不起头来。 其实他看起来还很年轻,长发只用了一条墨色的缎带吊了起来,从背影看来,身形只比却邪高挑清瘦了那么一些,倒像是少年模样,即使从正面看去,也仅仅像是却邪的哥哥,而非叔叔。神仙固然是拥有不老之容,但是诸仙之中,耄耋之貌的神仙也不在少数,归根结底,心态变了,相貌自然也跟着一同改变了,相由心生这四个字才是根源。 “您还是多笑一笑吧。”梵音盯着他许久,不由自主感叹了一句。 苏世倒是把她那点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你担心我也会像别人一样变老?”说完,见她只是抿着唇不说话,便顺着她的心意浅浅笑了一下,又回答她另一个困惑,“如果你觉得我与什么人相像,并不是我像他们,而是他们像我。” 他用了“他们”这两个字,所以说的自然也不止是却邪一人,而是带上了那个自称是“霂溟”的人。其实梵音尚未回忆起全部往事,她仅仅记起了自己的真正身份,记起了苏世,但却仍是记不起在昆仑山生活的七万年里都发生过什么事情,她又是怎样去了九重天上成为一个小小下仙?从她在昆仑山平静的生活着,再到成为下仙每日努力的配着姻缘,她的记忆之中似乎仍是缺失了一部分。在中间的这段日子里,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毫无顾忌的问出了这个问题,顺带问他那个冒充了霂溟的男人到底是谁。 她在师父面前向来是有话直言的,而她的师父永远会耐心的回答她。 只是这一次,苏世却摇了摇头,“有些事,还不能在这种时候说出口。不过,师父可以告诉你别的事情。” 他说,她之所以会到天界当了个小小下仙,是因为一场天劫。重塑肉身是逆天之术,要经历的劫难也不同一般的天劫,而是杀劫。杀劫,顾名思义,是以杀死历劫之人为目的的劫难。 “那一日,我本想替你挨了那场杀劫,你却耍了个机灵,反把我锁在了我自己设下的阵法之中,我再去寻你的时候,杀劫已经结束了。你受了重伤,养了百年才算好,却是记不清以前的事情了......浑浑噩噩的度日还不如索性将这过往尽皆忘了。而在渡劫之前,你曾说过自己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未曾懂得男女之情,我便送你去了天府宫,在少司命门下掌管凡间姻缘,从此见惯爱恨痴缠。”苏世并没有否认正是自己将她的记忆尽皆抹去,不过说到此处的时候,目光中却染上了一丝忧色,“只是,我未曾想到你竟是从此转了性子。” 玉虚宫上上下下都还记着梵音上神曾经的性子,那个狡黠聪慧的少女是这世上最让人捉摸不透的姑娘,她眼波一转就能将这整个昆仑山的人耍得团团转,但是到了正经的时候,又是那样的大气从容,让人拜服。 现在的梵音显然与曾经的自己不一样。 她能回忆起曾经的自己是如何行事的,只是这样懵懵懂懂的生活久了,让她做回原本的自己也有些困难。而最让她无法平静以对的便是曾经的自己竟是丝毫不懂男女之情。自从掌管了人间姻缘之后,她就看尽了男女之间的爱恨痴缠,平生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关心别人的感情事。 前后之差,连她自己都觉得太过荒谬。 这样感叹的同时,她刻意忽略了最重要的那个问题——“若是从前的她丝毫不懂男女之情,那她是不是也曾辜负了哪个人的深情?” 明明是十分在意的一件事,她却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敢问出口。 为了避开这个念头,她甚至转而问起了不相干的问题,“我记得您只有我一个徒弟,难道我记错了?” 她指的是自己的那个师兄。 “祁凡?”几乎是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同时,苏世就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这世间能让他露出这种神情的人很少,现在提到的这个就是其中之一,“和儿,你记住,我从来只有你一个徒弟。夷绪是我故友的女儿,我照拂过她几日,她勉强可以算是你半个师妹。至于祁凡,我哪有那个本事教他。” “那他......” “他什么时候说过真话?”苏世不知该怎样形容那个人才是,“我曾在南荒魔族呆过一阵子,偶然与他结识,不过只能算是交恶的关系。他说的话,你一句也不要信。” 梵音倒是没想过师父也会有这种与别人置气的时候,不过先不说祁凡那个人怎么就这么喜欢添乱,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她太蠢了一些,明明之前管梨也叮嘱过几次,祁凡说的话一句都不能相信,那个人信口胡诌的本事已经出神入化了。 “傻一些也没什么不好的。”她不在意的笑了笑,意在安慰自己的师父。 但却换来师父无奈的眼神,“你这个样子,让我如何放心得下。幸好当日我与你一同去了九重天上,不然......” “您说什么?”梵音带着诧异打断了他的话,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是苏世却在看了她一眼之后旋身变为了一副清清秀秀的模样,“你还认得这张脸吗?” 梵音怎么会不认识,这张脸可以说是她在天上最熟悉也最亲近的人了。 “原来合古是您啊?”她目瞪口呆,片刻后才哭笑不得的伸手在他的肩上轻轻捶了一下,没什么力道,倒像是撒娇。 怪不得她不记得自己何时开始与合古交好,怪不得合古的神情偶尔会变得很是高深莫测,怪不得当初陶陶看向合古的眼神会那样古怪...... 苏世任她埋怨了一下,然后轻松握住了她的手腕,又变回自己本来的模样后才继续说道,“放任你一个人在天上,我实在放心不下,便变成了那副样子陪在你身边,以免你遇到什么危险。谁知千防万防到底还是没防住,你去偷天书那一次,若不是我出手毁掉了整个书阁,你以为你拿得到那本天书吗?” 他的话勾起了梵音的回忆,当初她回到书阁不久,合古也莫名其妙出现在了那里,而当他帮她吸引住那些女仙的注意之后,书阁就毫无征兆的倒塌了。只是当时的她怎样都想不到竟是他出手毁掉了那九重天上最举足轻重的地方。 梵音的气势顿时弱了几分,轻声问着,“那青谧镜......” 苏世没有答话,只是用表情告诉了她,当她被封在青谧镜之中的时候,正是他这个当师父的把他们救了出来。 69|69·68·67|·2·3+0 这么一来,许多疑点也都得到了最好的解答。 之前梵音也曾好奇过,为什么合古明明只是个比她地位高不了多少的上仙,怎么就有那么大的本事,人脉通天入地。现在想想,才心知理所当然。 “可是,一开始是您让我见到管梨的。”她忽然想到了这一点。 这绝非意外,而是刻意设计好的事情。无论管梨与苏世关系如何,这两人一定知道一件她所不知道的秘密。 “和儿,”苏世并没有否认这一点,但却仍是用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望着她,“有些事情现在回忆起来对你无益,所以我才会将我自己也从你的记忆中抹去了。” 其实对于梵音而言,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苏世神君”的日子才是她最开心的一段时光,无忧无虑,没有那么多烦恼忧愁。 有时候,知道的太多也并非什么好事。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一切的。”苏世安慰着她,但是神色之中却全无想要让她回忆起那一切的意思。 这样也好,今日忆起的事情已经让梵音有些难以承受,她也不想这么快就知道那些更让自己震惊的真相。但是有一件事她仍是放心不下,“管梨他......” “暂时不会有什么大碍。”苏世明白她的意思。 梵音自然相信自己师父的能耐,可是听他说了“暂时”两字,原本已经放下的心却又高高悬了起来,“暂时?” “那个旧伤伤得太重,一时无法痊愈。”虽是这样说着,苏世的语气却很是轻描淡写,“你无需担心他。” 怎么能做到不担心?自从管梨出了事之后,梵音的心就再也没有平静下来过。怪只怪那个人偏要在两人见“最后一面”的时候对她说出那些事情,那些话直到现在还萦绕在她的心头,无论对方到底有几分真心在里面,她都记在了心底,在她的记忆之中,这是整整七万年来第一次有男子对她说出这些话,纵使有疑虑,她也还是开心的。 哪怕有千般万般的不好,当一个男人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说出那些表明心迹的话之后,那个女子都会情不自禁的开始在意他。何况,管梨很好。 他当然是很好的,模样好,又救过她那么多次,脾气虽然差了些,时间久了却也习惯了。 “喜欢”这两个字真是不可思议,明明那个男人没有丝毫改变,却能让一个女人对他的印象改变这么多,如此动摇。 说了这么久的话,苏世也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便让她在玉虚宫里面转一转。时隔几千年再次回到自己的家,即使再熟悉也会有些许不习惯。梵音应下了,但是转身便想朝大门外走去,这个本能的举动让她自己吃了一惊,却引得苏世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还是这个样子,每次我叫你回宫里呆着,你却偏要逆着我的意思去外面。”他无奈的摇摇头,却并没有反对她这个做法,“去吧,有些事情找他问问也好。” 梵音也是在自己转身要走的那个瞬间才又想起了一桩往事,从前师父叫她在宫里呆着的时候,她总是嘴上应下,然后想也不想便去外面找别人闲聊消磨时间。 昆仑山除了一个玉虚宫之外,还有不少人。昆仑山的仙主是与东王公比肩的西王母,山中又有陆吾神守护,更不用提近十万年来不断前往昆仑山避世而居的几个上古神祇。 而梵音每次出门后去见的人则是更声名远扬的那个。 “白泽。”出了玉虚宫之后,她很快就在东面不远处的林子里找到了自己想找的那个人。 在凡世之人的眼中,世间的上古神兽虽多,唯独白泽最能使人趋吉避凶。人人都知道白泽通晓天文地理,透过去,晓未来,通万物之情。还有传言说,黄帝巡游至东海的时候曾经遇到过白泽,正是知晓天下鬼怪之事的白泽应其所求说出了自己所知之事,黄帝还命人为此绘制了《白泽精怪图》以示天下,其中记载了足足一万一千五百二十二种鬼神精怪。 梵音曾经问过白泽,“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白泽只是神秘的笑了笑,然后告诉她,“不可说。”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六界之中,无论神鬼妖魔,她若是对哪个人的身份来历有些迷茫,尽可以从白泽这里得到答案。 “你回来了。”许久不见,白泽还是那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正百无聊赖的坐在这昆仑山的山巅遥望着远方的山川。他也像是苏世一样,对于她的突然出现没有丝毫意外,只是平静的说上这么一句“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她走到他身边坐下,陪他一同望着风景,然后丝毫不绕弯子的开门见山,“有些事情我实在是想不通,想要问问你。” 相识七万年之久,只不过几千年未见,两人还不至于在重逢时激动的寒暄几句。像是曾经那段日子里一样,听她问出这句话,白泽就自然的点点头,“你问。”不过紧接着又补上一句,“听说你与涂山的管梨走得很近,他的事情我可不知道。” 一句话就把她想问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相处了这么久,直到今日梵音才认清了现实,其实眼前这个人和苏世就是一伙的,虽说平日里总是帮着她,但是到了关键的时刻还是站在师父那边的。 “那,有个冒充了霂溟的人......” “不知道。”还是一模一样的答案。 他真的不知道吗?绝对不是。 “我只是想知道管梨为什么会受了那么重的旧伤。”她又将问题绕回到最开始的那个,在她看来,这件事算不上什么值得刻意隐瞒的秘密。 但是白泽坚称自己只知道世间鬼神精怪的来历身份,关于他们遭遇过什么,他也不知道。 “那华鸢呢?”梵音挑了个让自己很是纳闷,但又与她没什么太大联系的人来问,只想着看看白泽是不是什么都不会告诉她。 但是对于华鸢这个人,白泽倒是知无不言了,“他这一世确实是魔族的华鸢,但是并非转生,至多算是历劫,渡完劫难就要重新归位。至于他真正的身份......”说到这儿,他一脸神秘莫测的抬起手指了指北方。 北面?北方有什么让白泽都觉得地位不得了的人物吗?梵音仔细想了一回,然后心中满是震惊,“不会是北......” 说到底,她现在还当自己只是个小小下仙,连提起那位大人物的身份都觉得有些很难说出口。如果真是那个人的话,那还真是个吓死人的人物了。 她没说出那个身份,白泽却能明白她想说谁,点了点头默认了她的猜测。 “真是......”梵音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好端端的,怎么都要来下界历劫。” 她还在天上当神仙的时候,就时常听说又有哪个只活在传说里的尊神去凡间历劫了,而且每次都要牵扯出不少恩怨情仇。渐渐的,其他神仙们也都觉得去凡间当一回凡人是件能为百无聊赖的生活增添乐趣的事情,一时间竟有不少人故意寻了机会下凡历劫。但是华鸢这历劫历到魔族去了,虽然算不上什么稀奇事,但是也算少见了。毕竟到凡间作为凡人活那么一回,短短几十年便寿终正寝了,成为魔族之人却不知要活到什么时候才能归位。不过说起来华鸢也不是天界的人,他们那里自有他们的规矩。 说到这里,白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起下凡历劫之事,近日九重天上倒是又有一个人下去了。” “谁?”梵音离开天界许久,倒是不知道又有哪位尊神想不开去了下界。 可是白泽说出的名字却是,“社水。” “二太子?!” “只不过他并非自愿,也不是去历劫,而是被天君罚下去的。”白泽说起的这件事已经是人尽皆知了,而理由,无非是大家都知道的那一个,“天君只剩下这一个儿子可以指望了。” 其实认真说起来,天界的三位太子即使放眼整个四海八荒,也可以算得上极出众的人物了。但是,凡事都有一个“但是”,老大不是亲生儿子,双方闹得不死不休,老二清心寡欲的对天帝之位没有任何兴趣,老三又是混世魔王的性子......天君也是愁了不知多久。而眼下老大已经没有任何指望了,老三为了亲嫂子赌气去了冥界胡闹,怎么看都只有老二才是下一任天帝最好的人选。或者说,这更像是最无奈的选择。 为此,天君找社水软硬兼施的说了几回,但是一向好脾气的社水这一次却是油盐不进,既不肯娶亲也不肯关心天界政事。天君不由震怒,在气头上便下令罚他去了凡间。明面上是让他去受苦受难,但却偏偏让大司命星君为其写了一个凡间储君的身份,意在先让其在凡间当一回皇帝,也算是为以后传位给他做准备。 说完,白泽冲她眨眨眼,“现在的他还是少年年纪,过不了多久就要与他的兄弟们争夺皇位,你若是想去凡间帮他一次,还来得及。” 梵音打得确实是去凡间找社水的主意,一是社水帮过她一次,二是因为社水也是管梨要找的几人之一。不过被白泽这么一说,倒活像是她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年纪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这么不正经。”她对着他轻哼了一声,也不顾他还在那边笑得意味深长,站起身向他道了别朝着玉虚宫走去,“我回去见师父,明日再来找你。” 时间还长着呢,没必要刚刚回来就缠着这个人将自己心中所有的困惑都问出来,何况,问了之后对方也不见得会说。 现下时辰已经不早了,梵音回到玉虚宫的时候,宫内还是静悄悄的,只有两个小仙童还在院子里收拾着,一见她回来了,连忙弯下身恭敬的唤上一句,“上神。” 虽然这应该是自己先前听惯了的称呼,如今再听起来,梵音还是觉得有些奇妙,微微点了下头便绕过院子去寻师父,可是还没等她迈出脚步,那两个小仙童就匆匆忙忙唤住了她,又说了一句,“鬼君来了。” 祈泱来了?祈泱来做什么?梵音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不过很快就想到应该是夷绪公主来了,祈泱则是陪着妻子过来的。 夷绪是苏世故友的女儿,勉强算是梵音半个师妹,但是即便隐约记起了一些事情,梵音仍是觉得自己在夷绪面前担不起“师姐”这个称呼。相反,夷绪见了她之后倒是爽快的唤了一句“师姐”,还对当日连同祁凡一起骗了她的事情道了歉。 梵音又怎么会在意当日那件小事,何况她对夷绪这个貌美又洒脱的女子一向怀有好感,只是从前因为身份之差无缘相识,倒没想过两人还会有这样一层亲密的关系。 更让她在意的其实是另一件事,“祁凡他,从前到底是什么身份?” 她问的是那个人篡位成为魔君之前的事情,毕竟这些年来总是听说这个人篡位之后的事迹,却从未听别人说起那个人篡位前的身份。 “他啊......”夷绪停顿了一下,似是想到了许多往事,半响才低声笑道,“他是我的侍卫,陪着我长大的侍卫。” 这大概是今日之内最让梵音震惊的一件事了。那个孤身一人就敢去砸天宫,而且还砸成功了的前任魔君,竟然只是一个侍卫? “你应该听过我与他的事情。”夷绪对那些传言并不避讳,“他是我的侍卫,与我一起长大,从来只忠于我一人,从我尚未出嫁之前,魔族之内就有了很多很多传言。可是......后来我嫁给了祈泱。” 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夷绪的神情有些晦暗不明,也许这些往事比她想象的更难以触碰一些。梵音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问她那些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就见她忽然笑了笑,“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无论那些往事是否直到今日还无法坦然以对,无论如今两人故作平静的相处到底是不是掩饰自己的一种方式......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祈泱与苏世说完事情后便拉着痊愈不久的妻子去休息了,梵音站在原地目送这两人离开,突然就有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女人身边真不该有个侍卫。” 70|9#8#1 女人本就极易动情,如果有一个男子多年以来朝夕相伴,又对其唯命是从忠心耿耿,只对着她一个人好,绝不会背叛她,无论是怎样冷情的女子都免不了会为此心动。 即使这心动到底是一时还是一世就说不准了。 夷绪显然与祁凡有过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而那时她是魔族备受宠爱的公主,祁凡只是在她身边随侍的侍卫。再后来,她为了祈泱闯上九重天,最终与爱人长相厮守。祁凡篡了位,让整个四海八荒对他无不忌惮。 往事再刻骨铭心,也只是过去的事情了。 夷绪与祈泱要留在玉虚宫几日,梵音和苏世在路过他们的房间时就不难听到里面的轻笑声,不多时,那笑声又变成了娇吟。梵音忍不住站住脚步多听了一会儿,但是苏世却黑着一张脸拉她快步离开了这里。 执掌姻缘的那段日子里,梵音没少看男女之间这些事,早就见怪不怪了,笑嘻嘻的任师父把自己拉走,然后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师父,这么多年了,您身边怎么一个姑娘都没有?” 不仅是现在,她记得过去的七万年里,师父也没与哪个女子扯上过半点关系,明明这四海八荒恋着他的姑娘也不少。 “我没......” “是,您没那个心思。”梵音帮他把话说完,紧接着撇了撇嘴,“骗谁呢?您又不是那些六根清净无欲无求的佛陀,就算听了几天佛法,也不至于就此心有所悟超然物外了。我都听白泽说了,以前您可没少招惹妖族那些姑娘们。” 这一番话把苏世说得哭笑不得,虽说这个徒弟自从失去记忆之后就变“傻”了,如今找回些许记忆也没完全变回原本的性子,但是这处处与他“作对”的毛病倒是找回来了。 “白泽说的?就数他话多,他平日里是怎么编排我的,你还不知道吗?少拿他的话来与我说这些。”他忍不住摇了摇头。 梵音不以为然,从前她确实经常与白泽在一起编排自己师父,白泽说的那些事也确实有很多是玩笑,但是她很清楚有哪些是玩笑哪些是实话。 这次就是半真半假了。 见她仍是不死心的看过来,苏世心知自己若是不给她一个答案,她定是要胡思乱想的,于是索性叹了口气,如实说道,“其实,我从前有过一个未婚妻。” 整整七万年,梵音还是第一次听师父说起这件事,不由有些诧异,“她是谁?怎么这么多年我都没有见过她?” 她忽略了苏世话语中的“有过”,有过的意思就是曾经有,现在没有了。 “那时只是我一厢情愿,后来她瞧不上我,这件事便作罢了。”说起往事的时候,苏世的语气还算平静,看上去已经对那件事完全释怀,并不留恋了。 可梵音却仍是觉得这件事实在是不可思议,先不说到底是怎样的女子竟然连苏世都瞧不上眼,她所认识的师父一直是那样云淡风轻的模样,说好听点是稳重,说不好听就是冷漠,这样一个人竟然也有过一厢情愿痴心别人的时候? “说不定是你来晚了一些,那个女人在你之前已经有了别的意中人了,自然没办法接受你的情意。”她只能猜测着事情的原委,尽力劝慰着自己的师父。 谁知她这只是劝解的话,苏世听了之后却是若有所思的想了半刻才说道,“也许吧。不过,她却是至死都不明白自己对那个人的心思。” “她......已经死了?”梵音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苏世点了点头,然后见她已经开始暗自猜测是哪个人了,便也不劳烦她自己猜了,直接告诉她,“是青央。” 梵音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棍,半天都找不回自己的意识,竟然是青央?自己师父竟然与青央有过那样一段往事?她还本以为这两人是半点交集都没有的关系呢。这倒也不怪她,一个是失忆前陪伴了自己七万年之久的人,一个是失忆之后每日要为了她的事情而忙碌的人,彼此能说得出的往事中都没有对方的名字,怎么看两者都无法联系在一起,谁知竟会有这样的关系? “我年少时不懂事,时常变作他人摸样到妖族的地界厮混,直到有一日撞见了她......”这后面的事情苏世没有说,只是说了再往后的那些往事,“天狐有通天之术,无论依附了哪一族,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那时我们族内因为内斗已是人丁凋零前程未卜,我的族人便要去求娶她,只要缔结了婚约,她便算是我们族内的人了。这件事本是为了我们一族着想的好事,于她虽然算不上多么有益,但是也于她无害,何况这天底下想害她的人也不少,我们一族可以护她周全,我又许诺帮助妖族打那一场巫妖大战,也算是两边都有了益处。而且,即便她瞧不上我,缔结婚约之后也本就是名义夫妻,又有何妨?可是她仍是拒绝了。” 天狐有通天之术,由天地孕育,生来就是圣洁不可玷污的存在,所以说,终其一生,天狐也不可失了这份“贞洁”,否则无法与天相通。无论她嫁了谁,都不会有夫妻之实。 但是,青央仍是拒绝了这件对双方都有益处的亲事。 那时苏世也问过她为什么,她却若有所思的指了指远方的师诏说道,“他该怎么办?” 天狐不通人性,不懂爱恨纠缠男女之情,但是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想着念着身边的那个男子,即使是在这种事情上,她都要先想一想自己若是嫁了人,师诏会不会不开心。 这些事情苏世自然不会告诉梵音,他只说,“这些事都是往事了,没必要再提。” 梵音未曾想到这其中还有着这么多恩怨曲折,慨叹过后便忍不住问道,“那您还想着她吗?” 听完这些事,她自然以为师父这么多年来一直孤身一人是因为还倾心于青央上神,可是苏世却很快摇了摇头,“在那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这么多年过去,男女之情早已剩不下了。” “那......” “我只是暂时没那个心思罢了。”苏世知道她是关心他,但是有些事情确实不能强求,“随缘吧。” 若是有缘无分,余下的便只有叹息。 在昆仑山的日子与以前在九重天上的时候截然相反,还在天上的时候,梵音每日都要为了攒够功德升上仙而终日忙碌着,一刻都不得闲,现在回到玉虚宫了,却是成日无所事事,最大的乐趣就是去找白泽闲聊,这整个昆仑山独数他与她最熟,也最是清闲。 至于让她有些犯难的修为一事,苏世这个当师父的倒是没有逼迫她将以前的本事重新拾起来,只说这种事情急不得,受了那么重的伤,就算恢复也不会这么快。 还有她身上的这身嫁衣,她试探着问过师父的意思。其实穿了这身衣服这么久,她早已习惯了忍受别人异样的目光,毕竟这身衣服不知护了她多少次,看着别扭是一回事,只要能救她性命就是好的。幸好,师父与她也是同样的心思,不仅没有想办法帮她脱下,还叫她就这样一直穿下去。 “可是终有一日我要把这身衣服还给青央上神。”一想到这一点,她又不由自主的想到了管梨,不止是衣服,如果他们真的见到了青央上神,就连管梨这个人也要一齐还给对方吧。 管梨说喜欢她,她觉得那种喜欢只有一点点罢了,她始终相信那个人还是喜欢青央上神的。 “那也无妨。”见她有些出神,苏世以为她还在想着衣服的事情,便不在意的直言道,“衣服是别人的,师父是你的。” 只是你一个人的。 有师父在,就没人能伤害你。 这么久以来,只有师父会对她这样说,而且真真正正做到了这一点。时隔几千年再听到这种话,说不动容是不可能的,梵音忍不住多看了面前的人几眼。 苏世还坐在桌子后面提笔写着什么,她坐在窗边,刚好能够看到他的侧脸。相较起管梨那种过于柔美的相貌,梵音无疑更偏爱这样棱角分明的一张脸,她喜欢他们眉目间的锐利,即使那神情中总是带着若有似无的疏离。苏世与那个自称是“霂溟”的男人长得确实有几分神似,她在看着他的时候,眼前总是不由自主的浮现出那张相似的脸,可是师父也说过,并不是自己像对方,而是对方像自己。何况,单论长相来说,苏世无疑要标致俊雅太多。 “怎么一直盯着看?”感受到她的目光,苏世忍不住扭过头看向她,而在他看向她时候,永远会收敛自己目光中的锐气。 “好看。”梵音直言。 苏世还不至于在意这种程度的话,笑着摇了摇头便低下头继续写自己的东西。他是个战神,相当于凡间的武将,平日里很少提笔写些什么,今天倒是做了件稀奇事。梵音不禁有些好奇,凑过去便想看个究竟,结果看到的却是一封言辞恳切的请罪书。 “您怎么还写这种东西?”她有些诧异。 “还不是为了你。”苏世说话的时候,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下,洋洋洒洒写满了厚厚的一沓纸之后还不罢休,“上次几乎为你毁了整个天府宫,那个地方的主人若是不相熟的人也便罢了,偏偏是少司命,我与她交情不浅,她自然知道事情原委,虽然执意不要我赔给她的东西,但却要我写这个给她,还一定要写到她满意为止。” 比起别的事情,要苏世这样一个人耐着性子放低姿态写请罪书,真是没有比这更为难人的事情了。 梵音有些愧疚,说到底这件事还是因她而起。但是她的师父很快就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与你无关,这件事我会算到管梨头上。” 谁是罪魁祸首,他还分得清楚。 梵音总觉得,就算师父与管梨一开始是没什么仇的,将来也会变成有仇的关系。 “也不知道他最近如何了。”她有意无意的提起了这句话,希望师父能稍稍透露给自己一些事情。 苏世握着笔的手顿了一下,笔尖在纸上渲染出一道浓重的墨迹,这一张怕是不能要了。 梵音见他放下了笔,然后拿起了那写毁了的一张纸,指尖一捻便将其烧成了灰烬,半晌才说道,“从前日起,这世间已经没有九尾白狐了。” 71|9.0 从前日起,这世间已经没有九尾白狐了。 初听苏世说起这句话的时候,梵音吓了一跳,但是转念一想,即使是剩下八条尾巴,也算不上九尾狐,并不意味着人死了。 而事实证实了她的想法。 扶笙是在师徒两个提起这件事的第二天回来的。单从外表上来看,这个人没有丝毫改变,还是那张祸国殃民的脸,还是那副要人命的媚态,可是仔细看看就能觉出不同了,梵音盯着他看了许久,只觉得这个人即使看起来与以前没什么差别,但还是缺了点东西。 神采?精气? 她有些形容不出。 据说,即使有苏世的那个宝物,扶笙还是割舍了整整三条尾巴才保下了儿子的肉身。但是最重要的还是管梨自己的毅力,他能不能撑过去这一关,还是因此......都靠他自己。 据苏世所说,如果这一次管梨能挺过去,还能因祸得福的顺便渡过九尾狐这个种族都要经历的一个劫难,从此修为更上一层。可是若是挺不过去,死了便是真的死了。 不过无论如何,从扶笙为儿子割了尾巴那一瞬开始,九尾白狐便彻底成为了一个传说,不复存在。 “那倒不尽然,他再生个孩子还是九尾白狐,管梨亦然。”这是白泽为这件事做出的总结。 这倒是句实话。所以说,要想这四海八荒的人再见到九尾白狐这种几乎绝迹的种族,还是要靠他们自己多生几个孩子出来。哪怕尾巴已经没有了,他们的血统还是正宗的。 不过依现在看来,那对父子应该是没这个心思。 扶笙不顾还是重伤的儿子回了昆仑山,而且一回来就不知跑到玉虚宫的哪个角落歇着去了,用他的话来说,能做的都做了,他才不想管那个逆子的死活。不过依梵音来看,这纯粹是随口说出的玩笑话,一下子没了三条尾巴,这个人现在无疑要比看起来虚弱得多。 扶笙只是失去了三条尾巴就变成这个样子,那当初管梨失去了整整八条尾巴,又是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梵音只要一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心绪不宁。 为了不让她胡思乱想下去,苏世主动提起要带她下凡间去走一走。 “凡间?去凡间做什么?”她总觉得这一趟可不是散心那么简单。 苏世倒是直言不讳,“你不是想去看一看二太子?” 梵音知道,又是白泽那个多嘴多舌的在乱说话了,“白泽跟您说什么了?您别看他长得年轻,他现在就像是凡间的老爷子,越老越不正经。” “那你去还是不去?” “去。” 怎么能不去呢?梵音对这个提议是无法拒绝的。 这些日子忙忙碌碌的过去,眨眼间凡间又是不同的光景了。朝代更替不知几回,如今天下是魏国当道,魏国皇帝膝下共有十几个儿子,年纪大的已经娶妻生子,年纪小的还在襁褓之中。太子是先皇后的儿子,现在还是少年年纪,虽然备受宠爱,却也四面受敌。 社水自然是投生成为了太子。天君特意给他这样一个身份和坎坷的人生,就是要锻炼他为君的本事,先是要从十几个虎视眈眈的兄弟手中抢来皇位,还要面对内忧外患的朝政,直到中年驾崩才能从繁重的政务之中解脱。 有些身份地位的神仙下界历劫时,身边总是要跟着一个守护他不会在凡间出意外的仙君。 而像是二太子这种身份的神仙,从他在凡间出生之时,寸步不离守在他身边的就是桑瑶元君。 桑瑶元君自然是个女子,古来只有女子成仙才会被称为元君。在梵音来到天上之前,桑瑶就已经是天界桑瑶元君了。整个九重天无人不知,桑瑶元君是个闷性子,能说一个字绝对不多说第二个字。她在凡间守了社水十五年,十五年来竟是一直不言不语,既不与此处的地仙聊聊天,也不理那些好心下来陪她的天神们,从早到晚只是死死盯着自己需要守护的那个人,尽职尽责到了让人惹不住摇头的地步。 选她来守着下凡历劫的二太子,天君倒是没挑错人。 梵音与苏世来到这里之后,第一件事是先去与桑瑶元君打了声招呼,桑瑶倒是很给苏世面子,十五年来破天荒的开口道了一句,“不知神君来此有何事?” 九个字,分量极足。 但是话语中也满是警惕。 “我这徒儿与二太子有些渊源,趁着二太子此次下凡历劫,想来报答恩情而已。”苏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给梵音找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自从找回曾经的身份之后,就算是桑瑶元君等人见了梵音也要尊称一句“上神”。可能是想到一个神君和一个上神怎么也不会对二太子不利,桑瑶这才放松了一些,任由他们去靠近现在的社水了。 投胎成为凡人的二太子今年才刚满十五岁,梵音在宫中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在被自己的父皇考问着治国之道,少年身量刚刚长成,看起来比同龄人要瘦弱一些年幼一些,谈起朝政时却头头是道,引经据典毫不含糊。只是在面对皇帝的赞赏和其他皇子们的嫉恨时,他却总是漫不经心的,像是对旁人的眼光毫不在意,宁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至于他如此心不在焉到底是在想些什么,没人知道。 梵音就站在窗外,趴在窗檐上毫无顾忌的打量着他,虽说他现在的年纪还小,但在凡间也是能够娶妻生子的年纪了,那副长相与曾经的样子没什么区别,只是年轻了几岁,倒让她有眼福看到那位二太子少年时的模样。 五官没什么变化,只是还没有那么清瘦,不会过于秀气,但是仍然清绝出尘。社水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使是凡人之躯,也恍若谪仙。 她是第一次这样肆无忌惮的打量着他,纵使曾经因为他那番话对他有过在意,但是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看看他的机会。 梵音认真的怀疑过自己的上辈子是不是与他有过什么纠葛,可是她确实只是西天的一株青莲罢了,这辈子才是开始,哪有上辈子可言? 她不由替社水感到遗憾,自从执掌姻缘之后,她就见不得痴心的人伤心。人人都说二太子清心寡欲,可是只有她才知道社水对那个不明身份的女子有多么执着,甚至经历了两世都念念不忘,这该是怎样的执念?如果这执念当真是男女之情,那想来上辈子也是求而不得才会如此。 求而不得,多么残忍的四个字。 殿内,皇帝还在与自己的儿子们说着话,或是考问他们的课业,或是斥责一番他们近日的所作所为,所有皇子都很珍惜这次与父皇亲近的机会,恨不得多长几双耳朵和眼睛来听来看。唯独社水永远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兄弟们恭敬的与父皇说话时,他就若有所思的望向窗外,梵音倏地抬眸时,刚好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之时,梵音没有避开他,她当然知道他是看不见自己的。 只是,社水也没有避开,他定睛看着她,然后目光中闪过一丝好奇。 梵音不由打了个激灵,连忙向自己身后看去,只是无论怎样看,她的周围也只有她一个人,再无他人,更没有什么稀奇的物件。 毫无疑问,他就是在看她。 她又向殿内看了几眼,皇帝已经注意到这个儿子的异样了,不由出言问道,“渊儿,你在想什么?” 这一世,社水的名字里有个渊字。说来也巧,天书上记载,他在当神将的上辈子,名字里也有个渊字。 “儿臣只是在想出兵雍州之事。”社水想也不想的说起了皇帝刚刚才提到的一件事,而且有理有据的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又得到了几个大臣的一阵称赞。 可是梵音看得清楚,这个人在说完话之后便又将目光移到了窗外。 这一次就是借着思考朝政之名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她了。 他看得到她! 就算是比他道行高上许多的几个上古尊神下凡历劫时也没有他这种本事,梵音在诧异之下不由跑去找来了桑瑶元君。 能见到传说中的苏世神君的机会不多,就连桑瑶元君都忍不住与这位尊神多说了几句话,大多是请教他自己感到不解的修炼之法。此刻听梵音说了这件事,那两人都是一愣,然后一同来到殿内站到了社水面前。 他们本想着若是社水真的能看到神仙了,自然也能看到所有人。 可是无论他们做出怎样的举动,社水的目光也只是追逐着面前的梵音,似乎根本感觉不到面前还有其他人存在。 她动一动,他的目光就随着她动,梵音终于发现他只是能看到她一个人。她尝试着向他伸出手,然后看到他本能的想要握住她伸过来的那只手,只是碍于此刻仍是身处大殿才收敛了自己的举动。 好不容易捱到傍晚的时候,父皇终于放他们几人回到各自府邸,社水还尚未娶妻,直到现在仍是住在宫内。刚刚从殿内走出,他便急匆匆的赶回了自己的宫殿。 那个身影自他在殿内不敢向她伸手之后就离开了,他迫切的想要确认这到底是不是他的幻觉,或者说,这只是一场梦? 他被本能驱使着回到自己的住处,疯了一般推开所有房门,却始终不见她的身影。 宫人们带着惊惧的神情小心翼翼的凑过来问他想要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挥退了所有宫人,然后独自一人坐在寝殿门口的石阶上望着地面出神,他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其他人都看不到的人,不是他的幻觉又是什么? 只是,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原本的想法时,他的余光却瞥到了一抹艳红。 倏地抬起头,他看到了那个穿着一身嫁衣的少女。 而她一脸惊奇,“你当真看得见我?” 72|9.0 听她这么一问,他反倒心安了。 原来她真的存在,只是旁人看不到她罢了。 “我看得见你。”既然她这样问了,他便也直白的回答了她。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主动对着她伸出了手,然后在刚刚好触碰到她身上那身衣衫的布料时又将手伸了回来。 无论对方是鬼是神,到底是个女子,他不想失礼。 他这样的举动反倒把梵音逗笑了,九重天上可没那么多繁文缛节。 “那你看得见我又如何?”她故意这样问着。 社水一时哑口无言,是啊,看得见她又如何?他一开始本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才始终盯着她看,当她消失了,他又生怕那是自己的幻觉而匆匆忙忙的寻找她。可是现在真的说上话了,他却不知道就算自己能够看到她又有什么用? 见他说不出话了,梵音也不为难他,接着问道,“你不怕我吗?” 这个问题成功的问笑了太子殿下,他努力想要收敛起笑意,可却怎么也做不到这一点,索性光明正大的笑了出来,“怎么可能......” 虽然面前的少女怎么看都不像是凡人,但是无论对方是神是鬼,于他而言都没有半分可怕的感觉。若说吓人,这宫廷内的大活人们无论哪一个都比她要吓人一些。 “我可是厉鬼!”她做了个鬼脸,想要吓吓他。 其实她穿着这身诡异的嫁衣飘来飘去的,无论怎么看都更像是含恨而死的新嫁娘才对,偏偏对方却不这么觉得。 少年收敛了笑意,仔细打量了她片刻,看得她都忍不住移开目光了才认真的答道,“我不这么觉得。” “什么?” “我不觉得你是鬼,你更像是仙......神仙。”他停顿了一下,然后郑重说出了这句话。 梵音觉得,他停顿的那一下其实是想说“仙女”来着,凡间的男子用来夸奖女人貌美的词汇中,美若天仙这个形容是最夸张的了,但也是最高的没有再好的夸赞了。何况从眼前这个尚且年少的男孩子口中说出来,更是带了几分真挚。 即使自己是个真正的神仙,梵音也知道自己担不起这样的形容,可是无论对方是奉承还是真心,能听这样一个男人如此评价自己,她还是打心底里高兴的。 默念了一遍“二太子对不住了”,她摆出了一副足够高傲的姿态,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你说对了,我就是神仙,从九......” 她的话还没说完,面前的社水却突然从石阶上站起身。十五岁的少年身量刚刚长成,却也比她要高上一些,她的目光瞬间从俯视变为了仰视。 “从九重天上来......”她艰难的把这句话说完,然后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 “我叫临渊。你能告诉我吗?你的名字。”社水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然就这样顺势逼近了她一步。 渊,深也。倒是与二太子这个人的性子很是相配。 和这个字也真是有缘。 梵音被他问的怔了一怔,半晌才犹豫着答道,“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 “你还会来见我?”他的目光亮了一亮,有些喜出望外。 梵音真是不知道再见到自己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但还是点了点头,“等你长大了,我再来看你。” 这句话无形间戳到了社水的痛处,哪怕他比她高上半头,他也仍是比她年少,而且就算他再长大一些,他的年纪始终及不上一个已经活了很久很久的神仙。唯一能感到欣慰的就是等他长大以后,她也仍是现在的模样,到时候便是他比她看起来要年长了。 这就是少年人那可笑的“自尊”。 “那我等你。” 但是他并没有强求她再次出现,也没有试图留下她与他再说些话,也许真的是顾忌着眼前这个人是个神仙。神仙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不会在凡世逗留太久。 而梵音与他说了这句话便要离开的原因也很简单。二太子是下凡历劫的,虽然能看到她这件事很是诡异,但是她也不能因此就介入他这一世的人生,还是尽早从他的面前消失才好。 在她准备和师父离开这里的时候,桑瑶元君几次想要开口对她说些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神色复杂的目送着他们离去。 回去的路上,梵音对社水的现状表达了自己的欣慰之情,有桑瑶元君在旁守护,二太子总不会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也就不需要她去帮他的忙了。 但是苏世听了之后却半天都没有说话,他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会儿,半天才轻叹道,“你还是不懂。” 不懂?不懂什么?梵音想了许久都没有想明白。 回了玉虚宫之后,她这个当师姐的就被夷绪邀请去鬼族做客。原来祈泱应了龙王之邀去了东海,夷绪懒得去面对宴席上那一众女子,连借口都不找一个就拒绝与夫君同去,祈泱倒是任她做主。可是一个人回鬼族也是无趣,她便想到了拉着梵音一起回去。 几日下来,两人已经很熟悉了,梵音还从来没去过鬼族的地界,便也一口应下。不过出发之前夷绪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皱着眉提醒了她一句,“到了那里什么都好,就是有几个......实在是叫人不痛快。” 在关系相近的人面前,夷绪就会把自己的喜恶表现的很是明显,而认识这么久,梵音还从未见她用这样嫌恶的语气说起一件事,一时更是好奇。 只是真正到了鬼族之后,不需夷绪细说原因,梵音也能察觉出这不痛快是源自于何了。 前任鬼君虽然与天后有过一段不可说的情事,但是在天后嫁给天君之后,他也娶了一名鬼后。而前任鬼君意外身死之后,他的妻子却仍是好好的活在世上,即使祈泱不叫她一声母后,也得敬她如敬母亲。这个女人现在被鬼族上上下下尊称为“娘娘”,至于夷绪,则被称作“殿下”,这是祈泱的主意,理由是两个女人不适合都被称作“娘娘”,还是尊称母亲为好,夷绪本是魔族公主,现在仍被称作“殿下”也没什么错处。 这个理由确实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可是就是让那位前鬼后十分不痛快,她又怎么会看不出祈泱的心思。祈泱这个人对妻子爱到了骨子里,恨不得将妻子捧到比自己还要高的位置上去,他本就不愿意让夷绪成为依附着着他的存在,在他眼中,即使夷绪嫁给了他,成为了所谓的鬼后,这个看似荣宠无上的地位却只是“贬低”了夷绪,他更愿意看到夷绪仍是做那个心高气傲的公主殿下,仍是被称作“殿下”,仍旧高高在上与他站在平等的位置,不必当什么妃什么后,成为依附别人的存在。 何必冠上专属于他的称呼?他听着都觉得刺耳。 而夷绪在魔族的时候就已经是声名远播的“强悍”了,不仅比兄长霂溟强出百倍,就连魔族中的几个将领都对她甘拜下风。不然祈泱在被困天刑台的时候,她也不可能那么轻松的就救出了他。 她从来都是那样强大而洒脱,祈泱从不认为她为了委身于谁就要过上受尽束缚的日子。 梵音从来都知道这两人夫妻情深,但却从未想过祈泱对夷绪竟是在意到了如此地步,纵观四海八荒,就算是再深爱妻子的男人都不会觉得自己的妻子被冠上什么妃什么后的称呼有什么不对,其实就连他们的妻子自身也不会这样觉得。 何况那可是祈泱啊,只用一个眼神就能震慑住九招之宴的男人。梵音本以为他对妻子的宠溺至多便是宁愿为了她对天君低头,但是从未想过他是打心底里把妻子摆在了一个与自己平等的位置上,并且让族内的所有人都这样觉得。 到底是怎样的深情能让一个男人做到这个地步?梵音突然就有些明白夷绪为什么会毫无悔意的选择祈泱,而不是沉歌或是......祁凡。 但是鬼族诸人遵从夷绪如同遵从祈泱的态度却让那个前任鬼后很是不满,她从一开始就厌恶夷绪的性子,厌恶对方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公主做派,厌恶族内将领们一口一个“殿下”将夷绪当做这鬼族的另一个主人,族内事务都可以交由夷绪处置...... 祈泱惹不起,平心而论,夷绪她也惹不起,所以她只是出于厌恶的心态开始找夷绪的不痛快。不用硬来的法子,而是又邀了这四海八荒之中几个可被称为公主的少女过来鬼族做客,意图以此恶心一下夷绪。夷绪虽然没将这件事放在眼里,但是挡不住这几个女孩子在这里住着住着就动了春心。 这也怪不得她们,比较见了祈泱还毫无感觉的女子几乎没有。 但是她们动了歪心思就是她们的错了。 祈泱曾经说过要将这些碍眼的人全都丢出鬼族地界,不过这其中有几个人确实是身份显赫的,夷绪本就没将他们放在眼里,也不想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就与四处结仇,这件事也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梵音陪着夷绪回到鬼族的时候,刚刚走进寝殿看到的就是那个前任鬼后带着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在屋子里聊天的景象。 确实是有些碍眼。 次数一多,夷绪都懒得翻个白眼给她们了,索性当她们不存在,只是喊着外面的侍女,“进来收拾屋子。” 当然,屋子里唯一需要“收拾”的东西就是这些女人了。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何况这些公主们本就心高气傲。夷绪的话音刚落,很快便有一个不知是哪里的公主站起身带着怒意说道,“这宫殿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就是我一个人的。”夷绪干脆的打断了她,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滚出去,再不出去你就永远别想出去了。” 不熟悉夷绪的人都不知道夷绪的性子,但是只要接触过夷绪的人都知道她的脾气算不上好,鬼族上上下下就很清楚,这位殿下的火气要是上来了,那可是连祈泱都照打不误。 也合该主动挑起事端的那位公主殿下倒霉,夷绪这边才威胁了对方要打死她,就有人将这句话实践出来了。 “是谁在招殿下不痛快呢?”那个不请自来的人就这样笑着走进了门,只是话语中却一丝一毫的笑意都没有。 一进门,祁凡就在夷绪和梵音诧异的目光中捏住了那个女子的下巴,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看似不经意的一捏,紧接着所有人都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那个还算无辜的少女很快就捂着自己已经血肉模糊的下半张脸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哀嚎。 “你又是哪里来的公主?西海的还是北海的?你从前大概是没机会见过我吧,可是你要知道一点,就算我现在将你扒皮抽筋,别说是你父王,就连天君都不敢让我给你偿命。” 73|第 73 章 认识祁凡的人都很清楚,无论他说出了多么狠厉的一句话,只要他说出口了,他就能做到。 不认识他的人也该知道,他就是个疯子。 鬼族,他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起码那个前任鬼后就认识他,而且对他的身份心知肚明。心知肚明的意思就是,她很清楚这个人惹不得。 指责也好报仇也好,这可不是她们这些人能办到的事情。 “不自量力。”看着那几个女人匆匆离开的背影,前任魔君大人嗤笑了一声之后倒是很不见外的坐到了她们刚刚的位置,一副回到了自己家的架势。 “那是西海的公主,祈泱现在还和她的父王坐在一起......”夷绪盯着他看了片刻,不知该怎样说起这件事,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西海龙王不是什么好惹的人,你小心些。” 她并没有问他为什么会过来。 祁凡没有抬头去看她,似是刻意想要避开她的目光。梵音发现,除却这两人联合起来逗弄她的那一次,他们二人相处时其实还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 到底是旧情人,又是上万年的相伴,如果再相处时还能平静以对,只能证明曾经的感情不深,但是他们两个显然不是。 坐了一会儿,祁凡显然也觉得自己一直呆在屋子里并不合适,所以一言不发的站起身走了出去,还帮她们带上了门。夷绪的那一声叹息让今天的他都没心思与梵音说笑了。 说不在乎了,又怎么可能呢? 他一走,梵音便把目光转向了身边的夷绪,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将疑问问出口,可是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夷绪却先开了口,“你想问我为什么会和他分开?” 梵音不由挠了挠头,这正是自己想问的。 “因为......其实也没什么能够说出口的理由......”一向爽快直言的夷绪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显得分外犹豫。 梵音看得出来,她是真的迷茫了。 为了那个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的理由迷茫了。 “那时他本是跟着我哥哥的侍卫,但是我哥哥那个人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觉得他处处都很碍眼,就变着法的欺负他,刚好我听说了这件事,便将他要到了我身边。后来......”夷绪忍不住咧了咧嘴角,“后来我才发现,我做到这件事其实是救了我哥哥一次,不然依着那个人的性子,我哥哥那样对他,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哥哥......其实有时候我也在想,他这样的人只当一个侍卫实在是太可惜了,但是后来他将族内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我又不知道该不该恨他。” 难得回忆起曾经的事情,夷绪带着那副有些恍惚的神情说起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往事,但是始终都没有说出两人分开的原因。 到了后来,祁凡又在她们说话的中途回来一次,这一次梵音很有自知之明,寻了个理由便走出门将房间留给他们二人。 至于他们要说什么,就不是她该猜测的事情了。 鬼族在东荒,这个地方比南荒等地要荒凉阴森许多,梵音仅在王宫内转了转,然后在转回这个宫殿的时候撞见了刚刚回家的祈泱。 他见她在外面闲逛的时候并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神情,只是将目光落在了宫殿的那扇房门上,想来是在刚刚回来的时候就听说了今日发生的事情,也心知不速之客是谁。 微微颌首算是打过招呼之后,梵音趁此机会找了个借口向他告辞,只说自己要回昆仑山,托他转达给夷绪,然后便迅速离开了这个地方。 她很清楚,夷绪今天是不会有心思招待她了。至于那三个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还是不看为妙,现在留下来只会被无辜的波及到。 而就在她走出很远之后,还能清晰的听几声巨响,似是因为打斗造成的震动。 仔细想想,其实祁凡今天的表现有些奇怪,虽然说不上带着怒气,但是有点像是闲来无事故意来找祈泱的不痛快。 梵音忍不住为了自己的猜测摇了摇头。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要没有第三个人出现,怎样都是好的。 回昆仑山的时候,她对师父也说起了这件事,师父却又是露出了意义不明的神情,然后对着她笑了笑,“有些事情,其实怪不了任何人,只能说是孽缘。” 她觉得,师父说的应该不是夷绪那三人。 又过了几日,算算时间,凡间的二太子也该到了弱冠之年。梵音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履行自己的诺言去看看他,桑瑶元君却主动找上了门。 “上神可以跟我去见二太子吗?”一开口,便是开门见山。 梵音自然是要问为什么,可是得到的回答却让她怎样都预料不到。 众所周知,天君贬二太子下凡,并不是想让他历什么劫难,而是要锻炼他当一个君主,顺便也有想要让他体验一下成亲生子生活的私心。 谁不知道天君有多么想抱孙子。 这个计划看似很完美,可是谁也没想到竟会半途出了意外。而这个意外就是梵音。 据桑瑶元君所说,当年二太子无意间见到梵音之后,便一直记着对方那句“等你长大了,我再来看你。”,为了这一句承诺,他等了整整五年,到了二十岁的年纪都没有娶妻生子,只是心心念念的想着再见到那个从九重天上来的仙女。 再这样下去,他的一辈子都说不定会毁在这件事上。 桑瑶元君此次前来,就是想请梵音再去凡间一次,解开二太子的心结。 梵音自然想不到自己当年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竟然有这样的影响力,这个请求是她无法拒绝的。但在下山之前她问师父要不要与自己同去,苏世却摇了摇头,只是特意叮嘱了她一句,叫她不要为了任何事情耽搁回来的时间。 他会一直等着她。 而这一次下凡,距离上一次出现在社水面前,刚满五年。桑瑶元君说,二太子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坐在自己的寝宫的石阶上发呆,年年如此,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今年略有不同,就算他再想留在宫中,他的父皇却偏偏指派给他一件不得不去处理的政事,他在宫外忙到了夜深才脱身。 梵音看到他的时候,他刚从那艘坐满了官员的画舫上走下来。可能是因为今夜的月色太美,当下属问他要不要备车回宫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了先在湖边走一走。 湖边有一道长廊,对岸的街市仍是灯火通明喧闹声不断,他屏退了侍从,一个人走在长廊内望着月光,却连自己都弄不清自己还在执着着什么。 是啊,他今年已经二十岁了,他早已长大了。可是她为什么还是没有来见他? 是忘了吗?还是不想? 也许这一切只是他的痴心妄想?还是说,当年的一切根本就是一场美梦? 他不想相信事实的残忍...... “殿下是在寻人吗?”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在前方响起。 社水的脚步倏地一滞,尽管心中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他却仍是强迫自己将头转了过去,然后抬眸看向面前的人。 就在他几步远的位置,一个穿着嫁衣的少女正坐在栏杆上对着他招手,她的脸上还戴着一副从街市上买来的面具,血齿獠牙恶鬼摸样。 就像是初见时自称是厉鬼一样。 社水只是怔怔的站在那里,忘记了如何回答,甚至忘记了如何开口说话,紧接着便看到对方伸手摘下了脸上覆着的东西,面具下的面容一如当年那般娇俏动人。 五年过去,他已从少年长大成人,她却毫无变化,时光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这就是仙女吗? “你等了我很久,是吗?”见他愣在那里不说话,梵音忍不住这样问了一句。 其实她也有些忐忑不安,五年前还好,五年后的社水已经长成了二太子本该有的模样,她在见到他的时候就像是在面对那个清清冷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二太子,难免会紧张。 但是找回曾经的记忆之后,她的胆子终究是变得大了一些。 “对不起,我这么晚才来。”她主动走近了几步,然后微微扬起头看着面前的男子,几年不见,他终于高出她许多,“你早已长大了。” “你来了,就足够了。”社水已经很久没有说不出话的时候了,就算是在朝堂上面对群臣和兄弟们的刁难,他都能不慌不忙,甚至漫不经心的与他们辩上一番。可是在面对眼前的少女时,他却觉得自己无法开口,只怕说出任何一句话她都会因此消失。 毕竟,梦总是容易破碎的。 可是上天对他还是好的,就在他踌躇着不敢上前的时候,梵音又走近了几步,然后主动向他伸出了手,一如五年前那样。 他眼看着那只手越来越近,终于忍不住抬起胳膊想要去握住。 只是,手伸到一半的时候,少女的笑容却僵住了。 社水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是见到她的手突然滞住不动了才抬眼看了看,然后便看到面前的人正望着他的身后出神。 他扭头看了看,身后并没有人。 可是看在梵音眼里,却能清楚的看到他身后不远处的少年。 许久不见的却邪沉默着站在那里,满面哀伤,那是从未出现在他脸上的神情。 随便找了个理由硬是支走了社水之后,梵音不顾一切的冲到了少年面前,颤声质问道,“你怎么过来了?难道管梨他......” 却邪一直留在管梨身边,除非管梨醒来或是......死了,否则绝不会离开。 而他现在这副神情...... 被她揪住衣领晃了又晃,却邪这才带着一脸绝望抬起头,“我倒宁愿他死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没等梵音想通其中的深意,她就感觉到有一个熟悉的气息突然出现在附近。几乎是本能的扭过头之后,她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个身影。 真是好久不见。 阔别多日,管梨看似一点也没有改变,却又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他站在湖畔静静的望着她的身影,直至看到她转身,才对着她微微勾了下嘴角。 月光下,九尾狐妖一如往日美得惊心动魄,就连那一头白发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光。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墨发三千竟胜雪白? 74|第 74 章 “你的头发怎么了?” 久别重逢之后万般情绪涌上心头,但是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却还是满带震惊的质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能让发丝尽皆染白? 可是管梨自己却看似并不在意这一点,“没事。” 真的没事吗?梵音并不这么觉得。分别时,眼前这个人明明还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再次重逢,他不仅青丝变白发,就连眉眼间的锐气都被磨平了许多。 像是一夜之间历尽沧桑。 为了安抚她,管梨找了个很好的理由,“我爹不也是这个样子。” 是啊,扶笙也是三千青丝胜雪白,可是梵音一直认为他天生就是那副模样,而不是像面前这个人一样,是一夜之间白了头。 不过管梨却说,“九尾白狐本就应该是这副模样。” 本就应该是白发吗?梵音带着困惑重新打量了他一遍,然后惊讶的发现这个人不仅仅是发丝变白了,同样改变的还有他的样貌。 他变得更像他的父亲了。原本只有七八分相似的两人,如今却接近九成相像。如果是不熟悉的人一眼看过去,一定会将他们认错。 不过这种相似的“后果”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更加貌美了,美得如同水中明月,仿佛一碰就会就此消散。 据管梨所说,这一次旧伤复发也算是因祸得福,因为刚好赶上了九尾狐都要渡的一个劫难,他挺过去旧伤复发这一关,也顺便熬过了那个劫难,从此修为更上一层,可以说是彻底脱胎换骨。哪怕发丝因此尽皆变白也没什么关系了。 可是梵音仍是替他感到难过,黑发变白发,修为变得更加高深的代价就是曾经的意气风发吗?她始终觉得,他并不适合这样的神情,神色间没了桀骜不驯,反倒变得内敛沉稳。 有些不像管梨了。 不过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她的管哥哥便又露出了往日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不就是头发白了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想我了是不是?” 神色转换倒是自然得很,眨眼一瞬间便又做回了她认识的那个管梨。 梵音心底还存有疑虑,何况她现在的脑子要比曾经聪明多了,略一思索便计上心头。 “是啊,我一直想着你呢。”她也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便自然的走上前要去抱他。 不过是一个拥抱罢了,管梨自然不会躲开,可就在两人触碰到彼此的一瞬间,梵音突然踮起脚尖按住了他的肩膀,趁着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对着他的唇亲了下去。 双臂被她制住,管梨一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凑近,但就在两人的唇瓣快要挨在一起的时候,他却恍然清醒过来本能的推开了她。 这一下力道很大,梵音几乎被他推了个趔趄,幸好又被他及时拉了一把才不至于跌倒。只是站稳之后,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梵音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人,而管梨无疑是更尴尬的那一个,身体本能的反应让他彻底输了这场试探。 “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这么想要避开我?”多年来见惯了男女情事,梵音非常清楚一个男子若是喜欢一个女人会做出什么事情。就算不是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对方身上,也不会是这种避之不及的态度。 “还有,你知道吗?我其实是......”见他始终沉默着,她想向他说出自己回到昆仑山之后的事情,说说自己已经找回了一些记忆。 可是他却打断了她的话,“你的那道杀劫,是我帮你挡下的。” 静谧的湖畔边,水面如镜无波无澜,管梨的这句话却像是惊雷在梵音心上炸开,漾出道道波纹,渐渐蔓延至胸口,将她的心都整个揪了起来。 “什么意思......”她明知他在说什么,但就是觉得自己理解不了他所说的一切。 “我的旧伤就是因为在当年帮你受了那道杀劫才留下的,五雷轰顶,让我仅剩的六条尾巴只剩下了最后一条。”说到这里,他却反倒露出了一个愧疚的表情,“那时你我都伤得太重,我醒过来的时候也忘记了很多很多事,我用了整整五千年养伤,直到再次见到你才想起了一些事情。” “不对......”梵音迷茫的摇摇头,突然听到的事实实在是让人太过震惊,她不知道该如何理解,“怎么会......” 如果事实是这样的话,那她在淮水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知道她是谁了?所以他才会选择她帮他完成他的计划? 可是,一开始他为什么要帮她挡下那道杀劫呢? 管梨自然明白她心头的困惑,可是对他来说,也许讲出事实才是最艰难的一件事。迟疑了片刻,他抬眸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却邪,却邪哭丧着一张脸自觉的消失在他们面前。 只剩下两人面对面站在这里。 “你我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相识了。” 他说出的是并没有存在于她记忆中的一段过往。 那时的管梨还是襁褓婴儿,刚刚会喝奶就被自己自己的亲爹灌了整整一壶酒。至于理由?当管梨稍稍懂事后问他,他的亲爹却说自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个人就是这样善忘。他不记得自己出于什么心态三番两次的折腾儿子,更不记得儿子的亲娘是谁。 诚然,管梨其实知道自己亲娘是谁,但是他不会告诉自己的父亲。因为不想告诉,也没有必要。他知道父亲一定早已忘记母亲这个人的存在。既然如此,那他又何必说出来给父母双方都增添不愉快。 从尚在襁褓的小小孩童成长为可以化作人形走路的小小孩童,再从孩童成长为翩翩少年,管梨人生中的五千年是在一个不知名的深山中长大的,无父无母,无依无靠。扶笙在抚养了他一百年都不到的时间后,就将他顺手送给了一个狐族的妇人照顾,自己则是无声无息的从涂山消失。 管梨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那个妇人因为一次意外而死去。从此,他便真的是一个人了。一个人在艰难的环境里努力活下去,一个人磕磕绊绊的长大。 他是九尾狐,血统高贵,生来便与众不同。如果并非如此,他又该怎样一个人度过这漫长的五千年? 再后来,当他已经学会一个人生活,当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他的父亲终于再次出现了。而那时的他已经为了活下去而失去了三条尾巴。 一别五千年,那只九尾白狐仍然有着这四海八荒第一的美貌,他将这个从未抚养过的儿子带回了涂山,然后在他的少年时期才与他共同生活。 时隔五千年,管梨已经不想对自己的父亲多费口舌,他只是每日坐在涂山的那颗老榕树上望着远方的景色,迷茫而又不知所措。直到有一天,他实在是看着那个与父亲*的女子厌烦,便化作了美艳少女的模样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试图破坏这段关系。而他的父亲在微微的诧异之后,随口对着那个女子解释道,“这是我的女儿。” 五千年过去了,四海八荒都不知道扶笙帝君已经有了孩子。但是自那天之后,六界无人不知涂山有一位帝姬名为管梨,她正是扶笙帝君的私生女。 其实这是个很容易解释的误会,甚至只需要一句话便可以了。但是偏偏谁也没有去解释,无论是他还是他的父亲。 扶笙似是觉得这样的误会很有趣,并不想理会谣言越传越远。至于管梨自己,他爱上了凡尘的景色,还有那不似凡尘中人的姑娘。 他与那个娇俏的姑娘相识于一个凡间的小镇。 淅淅沥沥的雨声萦绕在耳畔,雨滴不断打在青石板路上,她撑着一把青绿色的纸伞走在小巷中,擦肩而过之时,他听到她轻声一笑,比那雨声还要扣人心弦,“你是妖吗?” 他转身与她四目相对,看她在伞下对他扬起嘴角,“你生得这般好看,竟不是妖,真是可惜了。” 她并非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姑娘,可在那个下着蒙蒙细雨的午后,他站在小巷中看着伞下的她,她对他浅浅一笑,他的天空便从此明亮了起来。 再后来,她啜着笑转身离开,手中的青纸伞划破雨帘,雨滴飞溅在身后,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水滴却只触碰到了足以惊醒自己的冰凉。 狭窄的小巷之中,凡间的男女来来往往,他顶着越下越大的雨穿梭在人群之中,直至雨水打湿了衣衫,直至发丝帖服在脸颊边。他明明是超凡出尘的神祇,却像是凡间的毛头小子一样做出这般痴傻的举动,莽莽撞撞的跑过这长长的小巷。 最终,他在那青石板路的尽头停下了脚步。看着眼中带着惊诧的她,他傻傻的指了指涂山的方向,“西南三千里有一座高山,名为涂山。” 我是涂山的管梨,你说我是妖,我便是妖,你若只与神仙结交,我便是神。 对于她来说,他实在是太过年轻,年少轻狂偏又意气风发,叫人移不开目光。当他带着满腔真挚,捧着一颗真心来结识她的时候,她看到了他眼中的光芒。 所以,她终是开口答道,“昆仑之丘,梵音上神。” 昆仑之丘上有一个不知名的少女,她是苏世神君唯一的弟子,她是四海八荒最神秘莫测的天神,她也是昆仑山最让人憧憬的风景。而今时今日,管梨终于知道了她名为梵音。 梵音本意为佛的声音。佛的声音有五种清静相,正直、和雅、清彻、深满、周遍远闻,使人清醒宁静。 在昆仑生活了足足七万年,本该清心寡欲超然物外,可是她却贪恋着凡尘繁华。师父不在昆仑的时候,她便寻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到凡间。她爱这凡尘的一草一木,爱这人间的车水马龙,爱这凡人男女的爱恨痴缠。 她说,她不懂情,所以更是向往这充斥着七情六欲的凡间。 “那便留在此处吧。”管梨是这样回答她的,然后挡住了她前行的脚步,“不要回昆仑了,留在凡间。” 雨势渐小,乌云尽散,艳阳开始照耀着大地。和煦的阳光洒进小巷,梵音撑着伞的手慢慢垂下,她收拢了伞身,然后终是抬眸笑道,“昆仑山的山脚下有七七四十九门阵法。你若来,我便在山巅等你。” 这便是一切的开端。 七七四十九门阵法,道道凶险万分。很久之后的四海八荒,几乎无人知道力压崇则上神成为第一战神的管梨帝君是怎样“自学成才”的。 整个六界之中,也就唯有昆仑山山巅上的少女亲眼见证了这一切。她看着那个少年人带着誓死不回的决心闯入了阵中,她看着他通过重重历练终于练就了一身绝学。 管梨不知道,他所倾慕的梵音上神一直在注视着他的举动。她只是想见识一下他的决心,只是想通过这个阵法助他修炼,却从未想过让他命丧于此。哪怕他有了一丝一毫的危险,她也会出手相助。 最终,伤痕累累的他站在昆仑山的顶端。 他说,“跟我走吧。” 昆仑山的山巅,有我在等你。而在故事的结局,我终于等到了你。 从此,那个终年被烟雨笼罩的小镇上多了一户人家。街坊邻居间无人知晓这临河而建的宅院里住着的并非凡人,更不知道他们正是涂山的管梨神君还有昆仑的梵音上神。他们只知这对私奔到此地的男女有着不似凡人的容貌,同样的翩然出尘,般配登对。 两百年的光阴,对于神仙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间。可是对于管梨而言,却似过了整整一生那般漫长。 他们走遍了凡间的每一个城镇,每一处村落。江南烟雨,塞外飞沙,他们看遍了这江山如画的美景,见证了一代又一代的王权更替。漫长的时光让他们彻底融入在凡尘烟火之中,他们几乎忘记了自己真正的身份。 直到苏世神君的突然到来打破了平静。 管梨是在偷听到他们对话的时候才知晓了她的杀劫将至。所以,当她为了不让他担心而不告知别之后,他却偷偷跟着她回了昆仑山。 后来的事情不难猜到。 彼时的管梨神君还没有后来的威名与实力,他只是个修为尚不及她的小狐狸而已。但是在这场没有交流的争执之间,她却终是被他推进了那个他精心布好的阵法之中。 五雷轰顶,无异于五场灭顶之灾同时降临在身上。阵中的梵音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少年人一次又一次的被打回原形,原本的六条尾巴每消失一条,便是一次锥心腕骨的痛苦。他在神情恍惚中苦苦挣扎,拼尽了性命保那魂魄不灭。 直到杀劫终于快要结束的时候,阵中的她终于想办法冲破了屏障。 她在最后一刻护住了他,终于保住了他仅剩的一条尾巴和那最后一口气。而这样做的后果则是她的长睡不醒。 直到自己也陷入沉睡中,管梨仍是没有丝毫悔意。他回想了自己从出生至今的那几千年岁月,可是无论怎样想,想到的也只是幼时的坎坷艰辛。他这一生中,真正快乐的时光似乎只有在凡间的那两百年。 两百年的幸福足以换他以命相护。 再后来,他和她都忘记了很多很多事情,直至再次重逢。 这就是另一个开端。 “原来是这样吗......”听他说完这一切之后,梵音仍是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好像被人抽走了魂魄,忘记了如何抬手投足。 即使听他说完,她也仍是记不起那一段往事,记不起两人朝夕相对的那段岁月。当年的一切是不是真的那样刻骨铭心? 她在很久很久之前真的曾经喜欢过他吗? 这段回忆听起来是真的,可是为什么连对方的神情都不甚明朗,像是存有疑虑? 梵音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发出的声音都不似自己,“那你当初刻意打探我师父的事情也是为了......” “我记不起很多事,只有知道你的师父真的是苏世,才能将这些事联系起来。”管梨还记得自己那时的记忆断断续续,脑子也是浑浑噩噩,直到后来才慢慢将回忆串联在一起。“还有,我喜欢的一直是你,只有你。” “只有我?”梵音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想说他并没有喜欢过青央上神,他喜欢的从来只有她。 “那你为什么还要寻找青央?”她不解。 “受人所托。”他很快答道,“你应该见过他。七夕那时,我还变成了他的模样。” 就是那个沉默寡言,还自称是“霂溟”的人吗?爱慕青央的人是他?想完成这个计划的也是他? “他为什么不亲自来做这些事情?他到底是谁?”回想起自己曾经与那人相处时的情景,她只觉得那人本事通天,却又处处透着诡异。 “你若是有机会见到他,自己问他吧。”管梨显然不愿意多谈那个人,仍是说起了原本应该说的那件事,“我说我喜欢你,从来不是骗你的话,无论你喜不喜欢我。” 他从没有料到梵音会这么快发现事情的端倪,所以只能再次说起了这句话。 如果他这句话是对几千年前的自己说的,梵音当然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疑虑,可是现在不一样,听了这句话之后,她不禁摇了摇头,“你应该知道,我变了太多。” 她与他记忆中的那个姑娘相差太多。 “不。”他毫不犹豫的否决了她这句话,“其实你没有变。” 只有他才能感受到其中的差别,聪明和胆识可以慢慢找回来,眼前的少女较之曾经其实只是单纯了一些,没了那忧伤的神色,没了那桩曾经压在她心头的心事罢了。 而他,暂时并没有打算将那件压得她喘不过气的事情告诉她。 “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尽管一切都有了解释,梵音仍是觉得自己遗忘了一些事情,看着面前这个人略显怅惘的神色,她轻轻按住了自己隐隐作痛的额头。 原来有时候知道的太多当真不是一件好事。 如今的她已经没有了刚刚听到这个人说喜欢自己时的喜悦和疑惑,相反,事情的发展已经超过了她所能承受的极限。明明一切都变得清晰明朗起来,她却仍是觉得她是从现在才开始想不通这一切。 其实她并不介意之前他在知道真相后还欺骗了她这么久,也不在意他曾经对她的恶劣态度,她只是有些迷茫了。 为何她会有一种荒唐的感觉,觉得自己经历的一切都有些可笑? 真相来得太突然,让她猝不及防。 难道是因为她还没有彻底记起所有事情吗? “师父还在等我,我先回昆仑。”久别重逢,反倒因为坦诚相见闹得不欢而散。 撇下欲言又止的管梨回到昆仑山之后,一只脚刚刚踏进玉虚宫,梵音就忽然想通了师父没有跟着她一起去凡间的原因。 “您早就料到他会来?”闯进庭院中后,她对着面前的人问出了自己心中的困惑,可是话音刚落,她便看到了与师父一同坐在那里的人。 “是你......”再次相见,没了刚开始的迷茫也没了忐忑,在一瞬间的诧异之后,她定睛看着面前的人。这一次她的师父也在这里,她有足够的勇气开门见山的问道,“你到底是谁?” 在阴间时,两人有过短暂的相处,在涂山又见了一面,这是两人第三次相见了,她不觉得今日的他还会谎称自己是霂溟。 那人与苏世对视了一眼,苏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徒儿,当他看到梵音神色间的疲惫时,还是站起身轻轻拍了下她的肩,“你有什么事先问他吧。” 师父先离开了,梵音仍然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人,她发现自己生气的时候其实还是很有胆子的,就连对方那冰冷的神色都没能阻止她面带怒色的盯着他。 可他在对她说话时,语气却比她想象的要柔和许多,“你应该知道我是谁。我不能一直出现在你面前,因为我的肉身还压在幽冥血海的海底。” 他证实了梵音唯独不敢猜测的那个可能性。 她甚至无需仔细思考一下这件事还有没有别的答案。 “你是......师诏?” 75|第 75 章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梵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落荒而逃。 她带着肯定的语气问出了那句话,然后不等他回答就匆匆跑开。为什么要逃?明明自己刚刚才见到崇拜了这么多年的那个人。 那可是师诏啊,活生生的师诏竟然出现在她面前了。 “师父!”她带着惊慌的神色闯进书房,一进门就直奔苏世,双手拍在桌子上的时候,那看似坚实的梨木桌子就这样生生被她拍成了两半。 坐在桌子后面的苏世还握着笔,也没理会她这冲动的举动,另一只手对着塌在地上的桌子碎片凭空一勾,整张桌子就恢复到了完好无损的样子,连桌上的纸张都没有皱。他耐心的提笔在纸上继续写着本该写的东西,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才放下笔看向她,“怎么了?” 梵音早被他这不慌不忙的动作磨得没脾气了,此刻倒是能够平心静气的问他,“外面那个人是师诏?” “你心中不是已经有了答案?”看着她哑口无言的模样,苏世倒是不以为意,“是他又如何?” 是啊,是师诏又如何?与她有什么关系? 梵音被他问得愣了一下,半天才想起自己本想说的事情,“那我是谁?青央?” “为什么这么问?”苏世收拾着桌上东西的动作没有半点停顿。 “我一直以为,师诏不会......不会在意除了青央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她斟酌了一下语句,想要尽量清晰的表达出自己的意思,虽然这也仅仅是她的猜测罢了。 她对师诏的了解全部来自于传闻,而在传闻中,那个人其实是十恶不赦的,“叛徒”、“暴君”......诸如此类的称呼通通强加于他。但是并没有人否认师诏对青央的忠心,或者说,唯独这一点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 梵音还记得那个参与过巫妖大战的老仙君在提起师诏的时候,总是捋着长长的胡须,既似赞叹又似哀叹的回忆着,“当年啊,妖族谁不知道师诏能打,但谁也没想到他真的那么能打。”而在说完这句话之后还会加上一句,“可惜他只会为了青央出手,除了青央之外,没人能命令他。” 其实,同样没人否认的是师诏为了青央之死才叛出妖族这个事实。 这些事情都告诉梵音同一个事实——师诏不会在意除了青央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 可是无论是在阴间那一次,还是在涂山的那一次,这个人都是主动找上她的。他对她的关心,他只在对着她的时候才会露出的温柔神色,她没有别的猜测了,只能异想天开的猜测自己就是他要找的青央。 管梨曾经说过,青央早已转世托生,只不过天狐毕竟与众不同,转生的*镇不住天狐的魂魄,唯有东皇钟才能救其一命。 如果她就是青央转世的话,一切便能说得通了。 面的她的质问,苏世始终没有回答,梵音觉得,他大概是在考虑着要不要将真相说出口,所以她耐心的等待着,希望能够等到他开口。 只是当他真的开口时,却是问出了另一件事,“你知道他为什么会那样像我吗?” 不经他提醒的话,梵音险些忘了这两人的长相有几分神似。 师父曾经说过,不是自己他像对方,而是对方像自己。所以说,其实是师诏长得像苏世? 为什么? “因为当年的他还太弱了,妖族的很多人都能算得上他的师父,包括我。”十七万年过去了,当年的一些小事苏世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唯独这件事还一直记得清楚,“本身毫无修为的人极易受他人影响。他那时只是因为青央的一颗灵珠才有幸化为了人形,后来在我这里学了一些本不该他学的东西,他本身又没有什么道行可言,潜移默化的便越来越像我。只是,你可知道他当年那般仇视我,为何还能甘心向我求教?” 梵音没有说话。 “因为在青央的生死面前,他可以向任何一个人低头。”一想到当年那个不服输的少年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的场景,苏世就忍不住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想要天狐一命的人不在少数,纵然青央座下有三千神将,师诏却一个也不信,他只信他自己。他想成为最强的那个,为了青央平安无恙,什么事他都可以去做。” 若是让时光倒退回十七万年前,苏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为师诏说出这些话,可是如今真的说出口了,却意外的不是什么难事。 “您为什么要说这些事?”沉默了半晌,梵音才开口问道。 即使心知她是在明知故问,苏世还是直言道,“为了给你一个答案。” 有些真相已经是昭然若揭,无需再问。 “我可不可以当做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那般,梵音又觉得那噩梦般的疲惫感重新向自己袭来。没有恍然大悟,更没有震惊之感,她只是有些累。 当她问出那个可能性的时候,其实她是想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可是这一次,她的师父偏偏没有选择骗她。 “就当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以后我只留在昆仑山陪着您,再也不离开了。”依她看来,她做过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五千年前贪图尘世繁华而走下了昆仑山。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又怎么会招惹上这么多事情? 其实没记起自己是昆仑山的梵音上神也好,如果她一直是九重天上的小神仙,成日为了凡间男女的姻缘而忙碌,总好过知道了这些事情的自己。 “只要你愿意。”面对她这有些无理取闹的要求,苏世只是笑了笑,笑得很浅,但是连目光都变得温柔了起来。他确实很少露出笑容,唯独在看向她的时候才会露出这样柔和的神情。 “只要你想,你就仅仅是这昆仑山的梵音,不是任何人。” 在这世上,会对她说出这句话的只有面前的男人。 梵音忽然想到了师父与青央曾经的关系,心中不禁有些恍惚,可是对于她来说,无论是多么刻骨铭心的往事,只要并非存在于她的回忆之中,便不算是属于她的。 真正属于她的回忆,只有这七万年来的师徒情分,只有这些才是真实的,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 喉间一酸,就像是七万年来在昆仑山的每一日那般,她如同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偎依在自己师父的怀中,明明想流泪,蹭蹭自己的双眼却又摸不到泪水。 只是那声音还是带着沙哑,“师父,我是不是曾经辜负过什么人?” 其实她很想逃避这个事实,可是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如果曾经的她不懂男女之情,那她当真喜欢过谁吗?她当真知道什么才叫喜欢吗?如果她不知道,纵有万般深情被捧到了她的面前,于她而言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很多很多人。”苏世不知道自己这样回答她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真的吗?”梵音有些不敢相信,却为了他认真的语气忍不住咧嘴一笑,“那我该怎样偿还?” 这句话一说完,她自己都忍不住愣了一下,掌管姻缘多年,她比谁都要明白什么叫做男女之情,而男女之情又怎么能用“偿还”二字来形容。 “不是所有事都可以偿还。”苏世有些失神,多少年前,那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少女也天真的问出了该如何报答他的话,在她的眼中,别人对她好一分,她就要还回去十分,任何事情都是如此,更遑论她伤害了谁。 可是感情这种事,本就没有对错,何来伤害与偿还。 “你只能选择一个人,其他人注定要被辜负,这不是你的错。”他轻声说着,“只要不再辜负你选择的那个人就足够了。” 梵音终于发现自己在逃避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了。 或者说,害怕。 只因没有了曾经的记忆,那些往事与真相于她而言并没有多少真实的感觉,所以她能够做到不去深思,甚至不去在意。可是唯有一点是真实的,那便是感情。 她想,她应该是真的有些喜欢管梨了。 所以,她会为了自己已经不记得的那段回忆心烦意乱,所以她才会抗拒那段往事。因为无论过去发生了多少刻骨铭心的往事,她喜欢的是从瀑布初见时开始重新结识的那个管梨。 她更抗拒自己便是青央这个事实。 如果她是青央,这一世的她是不是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 她害怕的是,无论前生还是今世,青央都没有喜欢过师诏的这个事实。 她害怕自己辜负了同一个人两世。 76|第 76 章 七万年的相处,苏世总是能轻而易举的看穿她的想法,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开口对她说些什么,因为只有他才知道事情的真相,那是还不到时机说出口的事情。 唯有委屈她再胡思乱想一阵子了。 而相对无言的沉默中,梵音却下定了决心不再深思。她是青央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现在的她根本想不起任何事情。 一段记忆才代表了一个人。 没了记忆,就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所以她才会对这一切的真相无动于衷,如同听着别人的事情。只要一天没有回想起曾经的一切,她就不会认为那是自己。至于那份模糊不清的感情,就让它顺其自然吧。 “您说想让我一直留在这里,是真的吗?”她微蹙着眉扭过头看向自己的师父。 苏世答得毫不犹豫,“假的。” 这真是一个预想之中的答案。梵音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刚想开口,却听他又接着说道,“我当然想让你一辈子都留在这里,但是现在不行。无论如何,你都要拿到东皇钟才能活下去。” 东皇钟,她必须拿到东皇钟才能救自己一命。 “你不想知道以前的事情吗?”见她若有所思的想着东皇钟一事,苏世倒是有些好奇她为什么没有追着他问那些往事。两人还在天上的时候,她倒是成日追着他问这这些事情。 “不想。”梵音果断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在知道了那些传闻中的女子就是自己之后,她反倒对那些事情没了一丝一毫的好奇心。 若是有朝一日自己想起来了也没关系,但是在那之前,她已经不想知道了。这种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她自己也形容不出。 她不想通过别人来回忆往事,苏世也不勉强她,但是还是说道,“那我只告诉你,最开始你问我的那件事情。” 梵音还记得,就在两人还在九重天上的时候,她不知道合古的真实身份,所以成日缠着他说着洪荒时的那些事情,而且时常问他那个困扰了她很久的问题。 青央自尽,到底是不是为了东皇殉情? 梵音曾经以为自己永远都无法知晓这件事的答案了,可是此刻她才恍然意识到,她的师父正是仅有的几个知道真相的人。 看着苏世就要开口,她情不自禁的揪住了自己胸口的衣衫,隔着布料和胸膛都能感受到心跳的动作。 而她听到他说,“不是。但是......” 梵音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世上也有一些真相能让人瞬间松了一口气。 “知道这些就够了。”她阻止了师父继续说下去,生怕他接下来说的话会是自己不想听到的事情。 可是苏世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样,有些哭笑不得的答道,“你和他都不懂情爱,没有对彼此动情的机会。” 喜欢别人和被别人所喜欢都是一件好事,曾经的梵音也曾想得到一个倾心相许的人,但在现在的她看来,却是避之不及。 见惯世间男女的恩怨痴缠,她比谁都清楚男女之情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求不得,放不下......沾上哪一样,都是悲哀。 想到这一点,还在感叹感情奇妙的她突然站起身,慌张道,“糟了......” “怎么了?”见她神色凝重,苏世不由轻轻拍了下她的肩,尽量安抚着她。 可这完全无法驱散梵音心中的愧疚,“我差点忘了二太子的事情。” 她这次离开昆仑山去凡间本是为了去见二太子,结果两人刚刚相见,就因为却邪的突然出现而被迫中断了这场短暂的会面。 再然后,诸多让她无法接受的真相一一向她袭来,混乱的思绪搅得她无法思考,甚至忘记了自己本该去做的事情。 虽说她才刚刚回到昆仑山没多久,但是仙界一天,凡间却是一年。只是不知道这小小的“意外”会不会影响二太子今世的人生。 在这种事情上,苏世无疑要比她果断得多,就在她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已经为她想好了这件事的可能性,“有桑瑶元君在,总不会出什么太大的乱子。你若是放心不下,现在去凡间看一看,如果他平安无事,便抹去他的记忆,让他遵从原本的命运过完这辈子,等到他回了九重天的时候再与他解释这些事情也不迟。如果他那里出了什么乱子......华鸢还欠师诏一个人情,还到你身上也是一样的。” 梵音是稍稍想了一下才想通了师父的意思。不论社水那里有没有因为她的出现而发生意外,她都不该再与现在的社水再扯上什么关系,毕竟就是因为她的出现,他的这一世的人生才变得一塌糊涂。而无论他那里出了什么乱子,桑瑶元君都该应付得来。如果连桑瑶元君都应付不来,那就只剩下去阴间寻人这一个法子了。 听师父的语气,后一种情况似乎很有可能发生。 事出紧急,梵音也没有去在意那个“人情”的还法。 这件事越想越是愧疚,她几乎是急匆匆的从书房冲了出去,只是路过院子的时候却看到师诏还站在那颗梨树下,而他身边的扶笙则是用一种类似恳求的神情低声对着他说道,“你只当给我一个面子。” 不等师诏回答这句话,他们二人都看到了刚巧从这里经过的梵音。一见她,他们自然是默契的噤了声。梵音总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可是眼下却也没什么心思细想这件事。 再次回到凡间的时候,距离她匆匆离开已经过了将近半年的时间。 这一次,梵音没有单独去寻找二太子,而是直接找到了桑瑶元君,然后在见到后者的脸色的时候就知道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二太子他出事了?”她很少见到桑瑶元君紧张什么事情,能让对方露出这样的神情,只有一种可能性。 即使再不愿意与她交谈,桑瑶元君还是因为二太子而勉强自己讲出了事情的经过。原来那日梵音支走社水之后,社水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心灰意冷,反倒为了她的出现而重新燃起了希望,在此后的半年里寻了各种理由推托本该结成的婚事,这件事也间接导致了他这一党派中几个大臣的倒戈,而那时正值皇帝病重,十几个儿子都参与到夺嫡之中,混乱的争斗时,社水就是被其他几个皇子联手暗算了一次,甚至为此丢掉了性命。 事情至此已经偏离了原本的命运,桑瑶元君完全可以出手相助,只是不知怎的,就在她准备帮社水拦下那致命一击的时候反倒被那一击所伤,社水也没有因此得救。 梵音来的时候,正是桑瑶考虑先去阴间要人,还是先回天上向天君禀告此事的时候。 “你回天上禀告天君,我去阴间要人。”梵音很快帮她做出了决定,“区区凡人能伤到你,一定要妖孽作祟,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这件事一定不简单。至于二太子,他这一世阳寿未尽,本就不该命绝于此,我会去阴间带他回来的。” 死死的盯了她许久,桑瑶元君有些怀疑的说了一句,“阴间,不是天君能干涉的地方。” 言外之意就是,她并不相信梵音这个区区上神有这个本事。 这种时候,梵音就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的人脉所高兴一下了,“我认识这一任北帝。” 在阴间,唯有一个人能被尊称为“北帝”,那便是北阴酆都大帝。这个人才是阴间的主宰,主管冥司,为天下鬼魂之宗,凡生生之类,死後均入地狱,其魂无不隶属於酆都大帝管辖,以生前所犯之罪孽,生杀鬼魂,处治鬼魂。 在他之下,才有五方鬼帝、罗酆六天。至于十殿阎君,也仅仅是司掌阴曹地府这一处罢了。 而在听白泽说了华鸢真正身份之前,梵音也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能与北帝攀上什么关系。 酆都大帝任期为三千年,华鸢就是这一任北阴酆都大帝。 * 第二次来到阴间,梵音还是从阴河走过去的。 也是合该她在这种时候想起了自己还是昆仑山的梵音上神,因着苏世在阴间有些人脉的缘故,梵音还记得曾经的自己也与阴间众人有些交情。所以这一次来到此处,她早已不像上一次那般战战兢兢,而是干脆利落的在脚下的地面上跺了一下,朗声唤道,“谢必安。” 话音刚落,她便能清晰的感觉到一阵阴风从自己身侧刮过,只不过眨个眼的工夫,一道白色的身影已经从她身边晃过,然后直直的立在她的面前。 一身素缟,头上戴着白色的高帽,脸上的面具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唯有一条血红色的长舌从中伸展出来,几乎垂到腰际。 梵音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个身形高挑清瘦的男子,故作了不悦问他,“谢必安,上一次我来的时候你们倒是学会装作不认识我了。” 她可是清楚的记得,上一次自己为了渺渺的事情来阴间,这些熟人不仅通通没有露面,露了面的还装作不认识她。 “苏世神君交代过,除非你记起我们,否则我们只能装作不认识你。”白无常的语调毫无起伏,根本没把她的故作恼怒放在心上。 白无常名为谢必安,梵音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件事了,凡间的人都叫他“白无常”,阴间的人都叫他“七爷”,可是她却喜欢叫他的名字。 只可惜今日不是什么叙旧的时候。 “谢必安,我要见北帝。” 77|第 77 章 让梵音意想不到的是,白无常竟然拒绝了她的要求。 “如果您是为了二太子的事情而来,我劝您一句,您还是回去吧。”他说起话的时候,语调永远是毫无起伏的,好像不带任何情绪,如果不是与他相熟已久的人,恐怕听不出他的喜怒。 偏偏梵音就是与他相熟许久的那个人,她能听出他话语中的无奈。 他真的是在恳切的劝她。 “给我一个理由,发生什么事了?”听他这么一说,梵音心中更是不安。二太子这一世阳寿未尽,因为一场意外才魂归地府,难道不应该放他回阳间才是吗? “有人动了生死薄,二太子的命格已经被改变,现在无法还阳也无法归位回到天界,若是贸然放他回到阳间,便是不人不鬼之物,北帝不会允许。阴间已经有人将此事告知天帝,总会有个决断的。”寥寥几句,白无常已经把现在的形势说了个清楚。 如梵音所料想的那般,谋害了社水的那些人背后一定有一个很不简单的人物,只是不知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这样做的理由又是什么。 而偏偏天君这次是下了狠心要让自己唯一可以指望的儿子在凡间历练一番,二太子必须依着原本的命运完整的过完这一生才能忆起前尘往事,从而顺利归位。否则,便要永远沦为不人不鬼之物。 “我能见见他吗?”虽说这个意外其实与自己无关,梵音还是心怀愧疚,更想知道社水现在的情况如何。 “我无权做主。”私下的交情归私下,在公事上,白无常还是这样回答她了,“这是规矩。” “规矩,规矩,你以为自己是崔珏吗?连你都把规矩挂在嘴边了。”梵音不禁摇了摇头,心说自己认识的白无常可没这么无趣啊。 总说着规矩规矩的人应该是那个崔判官才对。 “你在说我吗?”她的话音刚落,这个冷冰冰的声音就在她身后响起了。 梵音在心中喊了句倒霉,认命的转过头去看身后的人,那带着寒意的神色和一板一眼的腔调,可是她永远都不会认错的一个人。 “崔珏。”她几乎是用哀叹的语调唤了面前的人一声,然后双手抱拳摆出了恳求的姿态,“你通融一下,我只是想见见二太子,他现在不人不鬼,我不会带他离开的。” “这件事与你无关。二太子如何,都要由阴间来处置。”崔珏也不看她,只是一板一眼的说着。 听着“处置”这二字,梵音只觉得有些不舒服。处置?凭什么是处置?社水他做错了什么?明明是被谋害的,难不成还要承受这次意外之事的后果? “掌管生死薄的人是谁?又不是二太子,不就是你们阴间的人吗?你们不会想把自己的错推给他去承受?”她睁大了眼睛瞪着面前的人。 “是不是他的错,他的存在也被阴间所不容,这是规矩。” 在崔珏眼中,规矩面前,无所谓是非曲折。 相识多年,梵音早已了解面前这个人的性格,可是了解归了解,她从未认同过他的为人行事。有些时候,这个人并非不近人情,而是莫名其妙。 “我要见北帝。”打定了主意,她仍是执意要见到华鸢再说。 眼前这两个人,一个说自己做不了主,一个又是这样的态度,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办还是要问华鸢才行。 但是在崔珏眼里,她想见北帝的行为显然也是不规矩的。 “北帝尚未归位,现在不能见客。”还是那一板一眼的态度,崔珏面无表情的拦在她前面,执意不肯给她让路。 如果还是几千年前,梵音相信自己一定毫不犹豫揍他一顿让他知道实力才是规矩了,可是以她现在这点实力,恐怕连对方的衣角都摸不到。 该怎么办呢? 见她的神色突然放松了下来,崔珏还以为她突然想通了准备离开了,只是还没等他迈开脚步去处理别的公务,就只见面前的少女突然在地上画了一个符咒,唤了一声,“却邪。” 几乎是在睁眼之间,一道刺眼的金光在几人眼前绽开,紧接着便有一只庞然大物从中跃出。与初次相见时娇小的模样不同,恢复了原本修为的却邪身形暴长,麒麟真身傲然踞坐于众人面前,庞大的身形足有两人之高,让人望而生畏。 冥界乃是至阴之地,鬼魅魍魉皆聚集于此。麒麟则是瑞兽之首,一身至阳正气,单单立于此地就足以震得整个地府的鬼魂们齐齐哀嚎。 倒应了却邪此名的本意,邪魔歪道莫敢近身,尽皆伏首。 而小麒麟显然很为自己的能耐感到骄傲,还故意跺了跺脚,很快便有一道金光从他脚下荡了出去,恶鬼的嚎哭声也因此越加凄厉。 几百年都没有换过表情的崔珏破天荒的皱了皱眉。 梵音知道,这是想要动手的意思。 却邪也难得敏锐的察觉到气氛不对,很快便摆出了一副想要迎击的架势。他们两个要是真的起了冲突,梵音倒是不担心谁胜胜负,崔珏是判官,掌生死文簿,不司武职,怎么能跟却邪相比? 只是就在争斗一触即发的时候,突然传来的声音却阻止了崔珏的动作。 “判官!” 华鸢的声音还是懒洋洋的,但是唤出这个称呼的时候,语气却带着几分凌厉,话音未落,他更是已经握住了崔珏的手臂,阻止他先对却邪出手。 崔珏愣了一下,紧接着连忙抽回了自己的手臂,与白无常一起对着面前的人躬下身,“北帝。” 即使尚未正式归位,可如今前一任酆都大帝已经不在其位,那么眼前的这个人无论如何也要被尊称一声“北帝”。 再相见,华鸢与上一次分别的时候倒是没变多少,梵音可以清楚的看到这人已经把红线系在了手腕上,看来事情进行的倒是顺利。却邪也因他的到来“哼”了一声变回了人形。 “我还欠那个祖宗一个人情,刚好还到你身上。”不等她开口,华鸢已经爽快的答应了她的要求,“无常,去把二太子带来。” 白无常很快领命离开,华鸢再一挥手,几人已经站在了奈河桥上。青石桥面,五格石阶,左阴右阳,桥下血河里虫蛇满布,波涛翻滚,腥风扑面,又有日游神和夜游神把守在桥头。梵音向着桥的另一边望了望,还能看到孟婆的身影。 干脆去讨一碗孟婆汤忘了那些烦心事算了......这个念头在她的脑中一闪而过。 “孟婆汤可不是什么好喝的东西。”华鸢轻飘飘的丢出这么一句话。 梵音没计较他是如何看穿她的心思的,反倒有些好奇,“你有没有尝过孟婆汤?” “我?”华鸢伸了个懒腰,整个人都倚在桥栏上,半天才慢吞吞的说着,“我没有。但是我亲手喂别人喝过,喂同一个人,很多很多次。” 也许是梵音的错觉,她总觉得自己在这带着笑意说出的一句话中听出了绝望之感。不等她细想,白无常已经带着社水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负责看着社水的黑无常。 经历了这次意外,二太子现在的状况并不好,他的意识尚且模糊,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只是毫无知觉的站在那里,听不到别人说话也无法开口。 梵音倒吸了一口气,“他这个样子该怎么办?” “谁叫天君当时那么狠心,没给自己儿子留下半点反抗的余地,现在指望着他自己归位是不可能了,只看天君的意思了。”华鸢对此事并不关心。 也许又是错觉,梵音用余光瞥见黑无常的身形微微颤了一下。 “你明明能解决他的事,偏偏要等着天君那个老糊涂做决定,存得这是什么心?”却邪一向看不惯华鸢行事,虽然还不了解此事的经过,却还是冲着对方的态度不满的嚷嚷了几声。 华鸢则是笑了笑,声音陡然放低,“欠你们的人情,只够让你们见他一面。他不过是区区天界二太子,让我帮他,还不够资格。” 这语气带着几分阴狠,森森阴气听得人毛骨悚然。但是话音刚落,梵音就见他换上了一副温顺慵懒的神情,懒洋洋的继续说着,“放心吧,这可是将来的天帝,不会出事。” 两种神态转换得太过自然,梵音几乎分不清哪一种才是他的真面目,可是无论如何,他语气中的意思都很明显。 事关冥界,他是真的不想他们这些“外人”插手这件事。 尽管十分担心社水的事情,梵音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越界,酆都大帝都已经发话了,她要是再不识时务就是她的错了。 “我知道了。”眼看着今日不可能解决这件事,她做出了更明智的选择。 “一路走好。”华鸢略抬了抬手,送他们回了黄泉路上。 “就这么算了吗?”虽然直到现在还弄不清发生了什么,却邪仍是对这件事感到很不甘心。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别人踩在自己头顶上“耀武扬威”。 “只能先这么算了。”叹了声气,梵音决定还是先回昆仑找自己的师父谈一谈这件事,“咱们回去见你叔叔吧。” 对于这个提议,却邪当然不会拒绝,可是很快又想到了自己一开始想对她说的事情,“你知不知道这六界新建了一座监牢?” 78|第 78 章 “什么监牢?”梵音自然不知道这件事。 天界有天界的监牢,各族也有各族的监牢,六界新建了一个监牢是什么意思? “就是用来约束整个六界的监牢,用来关押一些犯了不可饶恕罪过的人,就建在幽冥血海旁边。”却邪也是从别人口中听说了这件事,不算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能模模糊糊的说着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好像是几族齐心建造的,上次魔族大战的战俘就被关进去了,还有一些不安分的妖兽,听说里面可是热闹得很,那些犯人彼此又斗了个你死我活。” 虽说这件事对于四海八荒来说确实是件新奇的事情,但是现在的梵音满脑子都是还未解决的麻烦,听完之后也只是漫不经心的随口问了一句,“监牢叫什么?” “因为建在幽冥血海旁边,所以取名叫做临渊,听说是天君亲自取得名字......”却邪还是洋洋得意的说着自己知道的事情,但是很快却被身边的梵音揪住了衣领。 “你说什么?那个监牢叫什么名字?”她满脸不可置信,像是在怀疑自己听错了。 却邪觉得莫名其妙,“叫临渊啊,临近的临,深渊的渊。” 临渊,这不正是二太子在凡间的名字吗?巧合?绝对不是!只是稍稍深思其中曲折,梵音就觉得一股寒意攀上了自己的背脊,让她忍不住颤抖起来。 天君到底是如何看待这三个儿子的?他叫社水下凡,真的是想将天君之位传给他吗?他这个当父亲的真的会救社水吗?他夺走了社水的一切才将其打入凡间,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想让其归位? 下一个会不会就轮到沉歌了。 “却邪,社水和沉歌是天君的亲生儿子吗?”她忍不住问出了口。 却邪一愣,“我怎么知道?反正祈泱肯定不是。” 大太子不是天君的亲生儿子,这件事整个四海八荒都知道,而且闹得风风雨雨,天君一家都因此被嚼了几万年的舌根。 可是社水和沉歌呢? “管别人家的事做什么?还是快点回去找我叔叔吧。”却邪一向想不通这些复杂的事情,所以干脆不去深思。 梵音如今倒有些羡慕他这样一根筋的性格了,如果她也能轻易将烦心的事情抛到脑后该多好。 现在看来,还是傻一些要好。 回到昆仑山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苏世本还在与一个貌美的女子交谈,一见他们两人一同回来了,不由有些惊讶,“却邪?” 却邪对自己叔叔的态度很是不满,“二叔你怎么像是不愿意见到我一样?” 依少年来看,叔侄两个多年不见,再相见时就算不至于热泪盈眶,也不该是这副除了诧异之外,半点欣喜都没有的神情。 可是苏世仅是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这么多年过去还安然无恙,就将目光转向了梵音,“事情如何?” 梵音略带气馁的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然后不由看向师父身边那个貌美的女子,“少司命大人,您可知道二太子的命格怎么会突然改变?” 这个看起来和善可亲实,但在梵音心里十分不近人情的女人正是少司命星君。在天上几千年之久,梵音正是因为苏世与少司命的交情才顺利的在天府宫生活了下去。如今两人虽然算不上主从了,但是好歹曾经侍奉了眼前这个女子那么久,梵音还是对对方有着几分敬重。 不过对于她的这番质疑,少司命却只是摇了摇头,“此事有几分蹊跷,又是生死薄被人动了手脚,我也不知道原因。” 说完,这个在梵音的记忆中从未笑过的女人就对着身边的苏世笑了笑,不仅笑了,还很是亲昵的扯了扯苏世的衣袖,两人对视了一眼就读懂了彼此眼神的意思。然后,梵音就听到自己师父对自己说了一句,“二太子的事情暂时不要管。我和少司命还有事要说,你们先去找管梨吧。” 直到那对男女消失在视线里,梵音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脸呆滞的怕拍身边的却邪问道,“那是......什么?” “什么?”却邪没听懂她的意思。 “你叔叔他和少司命星君,桃.....桃花债吗?”她眨了眨眼,希望自己快点从幻觉中挣脱出来。可是这显然不是她的幻觉,而是真实发生在眼前的事情。 却邪想了半天才想明白她在说什么,随即恍然大悟的拍了一下手,“别乱说,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叔叔怎么会是那种男人?” 在梵音眼中,苏世也不是能跟“桃花债”这三个字扯上关系的男人。 可是还没等她松了一口气,就听却邪接着说道,“要是真有什么扯不清的桃花债,少司命这种也还不够格呢,好歹也是......” 说到这里他就猛地捂住了嘴,然后鬼鬼祟祟的看了看四周,好像生怕被谁听见一样。 直觉告诉梵音,他要说的那个人名绝对不是青央。可是不是青央的话又是谁?她从小被师父抚养长大,却对师父的过去一无所知。 面对她质疑的目光,却邪却尴尬的咧了咧嘴,偏偏不说刚刚没说口的那个人名。 他打定主意不说的话,梵音也没办法强迫他,于是换了一个问题,“关于我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这一次却邪就毫无保留的如实回答了,他说他一开始因为修为受损,确实没能及时认出她来,不过后来也从管梨那里听来了这些事。 “你知不知道那只死狐狸已经学会恩将仇报了?他旧伤复发的时候我守了他那么多日,只不过是要求他帮我解开这个封印,这个要求总不过分吧,可是你知道他醒来之后告诉我什么吗?他说那个封印是东皇设下的,只有东皇才能解......”一提起这件事却邪就觉得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东皇已经死了多少年了,他又该去找谁来解这封印?明明连叔叔都做不到,难不成他要一辈子被关在幻境里面了? “却邪。”梵音打断了他絮絮叨叨的埋怨,轻声问道,“你是说,管梨也知道我是谁?” “是啊。”却邪心思单纯,哪能想到这其中诸多曲折,想也不想便这样回答了。 “原来是这样......”得到这个答案之后,梵音只觉得那些压在心头的困扰逐渐消散,但是取而代之的不是豁然开朗,而是深深的迷惘。 不过也就是在这时,一直唠唠叨叨的却邪却突然噤了声,然后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几步。 这奇怪的举动让梵音不由抬起了头,然后一眼就看到了正站在门口望着这边的师诏。却邪显然对此人极为畏惧,不待对方吩咐就乖乖消失在两人面前。 “管梨是不是暂时不能再来了?”在对方朝这边走来之前,梵音先警惕的后退了一步。 这个本能的举动无疑是十分刺眼的,师诏的脚步顿时停滞在那里,像是顾虑着她的感受不敢再动,过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答道,“是。” “那就走吧,只有你和我,快点把事情解决了,我也好快点回到这里。”不假思索的说完之后,梵音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直起腰背朝前走去,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连眼睛都没斜一下。 也不顾身后那个人心情如何,她出了门之后先是直奔东面跑去,直至寻到那个穿着一身白衣的身影才停下脚步,眨眼间便换上了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眼泪汪汪的对着面前的人深深一揖,“白泽,如果我这次下山还是出了事,你一定不能见死不救啊。” 她早已认清了一件事,那就是每次离开昆仑山就一定会有坏事发生,而现在她几乎是法力全失,除了这身嫁衣之外根本没什么自保的能力,只能先拜托这昆仑山本事最大的一个人在危急时候救自己一命。 难得她开口,这次白泽也没故意拿师诏的事情取笑她,而是笑着点点头,算是给了她一个承诺,让她稍稍安心了。 一直跟在她身后来到此处的师诏见了眼前的这一幕,实在是说不好心里的滋味。 但是事已至此,在一切真相暴露之前,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虽然梵音的肉身眼下还算好,但是到底能撑到何时谁也不知道,在这之前他们还是要先找到其他几个神将才行。 而这一次,目标在会稽山。 身边的人从那个趾高气扬的狐狸精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师诏,说不习惯是不可能的。一路上,梵音时不时的朝着身后看去,却只能看到对方毫无改变的表情。说实话,她确实更偏爱这种棱角分明的脸没错,何况她在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就觉得莫名的眼熟,如今倒是知道原因了。 可是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算不上美梦,也称不上噩梦,只是不真实。 她无法将那个只活在传说中的青央上神视为自己,也无法将身边的这个人与自己联系到一起。 她打心底里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现在唯一能让她觉得自己还是梵音的事情也就只有陶陶的陪伴了。听说小丫头鼓足勇气想要对崇则说明心意,却在半途遇到了陵绾从监牢逃脱的事情,自那之后崇则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又从却邪那里听说了青谧的事情,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小丫头放声大哭了一场,然后就变成了现在这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她的父母无可奈何,只能任由她在外游荡,她不想回家又无处可去,只能重新找到了梵音他们。 据梵音所知,女人若是想要忘掉一个男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恋上别人。为了让小丫头重新露出笑容,她刻意叫却邪成日跟在她们身边,希望这个俊俏的少年能够吸引陶陶的注意力。毕竟无论怎样看,都是却邪这样的少年人更容易让怀春少女心动。 可是几日下来,结果却不乐观。 却邪那个傻子还不懂得如何照顾女人,只会嫌弃哭哭啼啼的陶陶烦。陶陶更是看不惯这个空有一张脸和一身本事的少年没脑子。相处了几日过后,他们成了死对头。 这也算是梵音这几千来为别人拉姻缘最失败的一次。这种时候她就念起了师诏的好处,这个人不到必要的时候总是不喜欢开口,更不会对她的事情指手画脚。 事实上,他所做的事情只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依着她。 毫无理由的依着她。 可惜梵音对他做的一切视而不见。 不过这种略显尴尬的局面终是在途经黄河的时候被打破了。 从凡间的村落里经过本是一个意外,但是当几人从那个小村子走过的时候,却也刚好赶上一群人抬着装饰了大红绸缎的木板一路吹着唢呐从小路上走过。 因着他们吹得其实是送亲时的喜乐,梵音本能的扭过头瞥了一眼擦肩而过的那些人,然后很快瞪大了眼睛。 他们抬着的木板上除了那大红缎子,竟还有一个穿着嫁衣的姑娘,只是这新嫁娘显然不是出自自愿,她的手脚都被绳子牢牢捆在了木板上,就连嘴上都缠了厚厚的布条,只能勉强挣扎着身体,不时发出呜咽之声。 而这些村民看起来竟是要往黄河去。 “河伯娶亲听说过吗?” 79|第 79 章 河伯娶亲是自古就有的一种习俗。 凡人们畏惧黄河,更畏惧黄河水神,每当洪水来袭亦或是河上翻起大的波浪时,他们就会认为这是河伯发怒所致,而为了平息河伯的愤怒,他们就想出了向河伯进贡贡品的办法,猪牛鸡鸭自不必说,后来甚至开始贡献女人,选择最美貌的少女将其投入河中,让其嫁给河伯做河伯的新娘。 习俗口耳相传,一代一代的传到今天,竟演变成了只要河水有异,就被认为这是河伯在索要新娘。 这些事情都是梵音从当地的土地神那里听来的。因着实在是好奇,几人一路跟着那送亲的队伍走到黄河河畔。据说在此之前,这个姑娘已经被迫沐浴斋戒了十几天,只等着今天被献给河伯。 对于有些不相信神明存在的凡人来说,河伯其实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是他们仍要装作河伯真的存在,并不惜牺牲无辜姑娘的性命来达到安抚人心的目的,避免因为水灾而人心惶惶。而在梵音他们看来,这样的仪式就显得有些荒唐了。 河伯确实存在,可是有些水灾的发生绝对河伯作祟,而是凡人们自己种下的恶果全部赖在了河伯的头上。再说那新娘......据梵音所知,黄河水神是个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没错,可是他还没有娶个凡人姑娘做新娘的打算,多少年前这个人和洛神宓妃那一段扯不清理还乱的情事传的沸沸扬扬,怎么想也不会再有心思理那些无辜被投入河中的姑娘们,这些新娘若是被投入河中,说不定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灵何为兮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快到河畔的时候,送亲的村民开始高声吟唱着这首古时流传下来的诗歌,而那被绑缚着的新嫁娘还在苦苦挣扎着。 即使距离有些远,梵音也能清楚的听到她呜咽着发出的声音。 “......救我......救我......” 女子的呻吟声和古老的诗歌混杂在一起,又不时被唢呐吹出的喜乐声压了过去,送亲的队伍就这样迎着无端刮起的大风向前走去,浩浩荡荡的队伍里,村民们的脸上都带着敬畏的神色,即使仪式简陋也极力想要以自己的畏惧之心打动河伯。 “......救济我......救我......”新嫁娘的哭喊声几乎要冲破嘴上的束缚,她在心中声嘶力竭的喊出自己的恐惧,她还不想就这样死去,可是发出的声音却永远是不成句的呜咽之声。 “救救我......来人救救我......” “好可怜啊。”陶陶最近又长高了一点,身形也渐渐长开,看模样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少女了,与那个新嫁娘刚好是相似的年纪。小丫头心思单纯善良,她已经把那个姑娘当做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人,心中自然十分同情对方的遭遇。 梵音向来与人为善,她从不认为心地善良有什么错,何况在一些真心相信神佛存在的凡人心中,神明无疑是仁慈心善的,不然人们为什么要供奉神明祈求庇佑? 她抚了下陶陶的长发,然后轻声说道,“觉得可怜就去救她吧,不过是举手之劳。” “真的吗?”陶陶其实有些担心大家会认为她多管闲事,得到认可之后自然很是高兴的向着河畔跑去。 他们是神,救一个无辜凡人的性命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只是快要接近那个新嫁娘的时候,陶陶却又突然站住了脚步,脸上写满了困惑二字。 小凤凰有看穿凡人一生命格的能力,想来她是看到那个姑娘未来的命数了。 “陶陶,怎么了?”眼看着那些村民就要将那绑缚着新嫁娘的木板放入水中,梵音忍不住问了一句。 陶陶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而就在这个时候,利剑划破长空的声音突然从远方传来,由远及近,剑光晃过了每一个村民的眼,然后在河面上炸开,一时间水波汹涌,河浪翻腾,浪花飞溅到岸上,所有人都被淋得全身湿透。至于准备将新嫁娘扔进河中的那几个壮汉则是被这水花迷了眼,手中一松,那木板就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穿着嫁衣的姑娘并不畏惧这突然的变故,在她看来这是逃脱的极佳机会,只是无论她如何挣扎,那绳子仍是牢牢的捆着她无法挣开。 本来已经有了希望,现在又再次破灭,这种感觉无疑更加让人绝望,她痛苦的呼喊着,呻吟着,“救命.....救救我......” 像是为了回应她的呼喊,一个手执长剑的男子突然出现在风浪之中,他只是轻巧的挥了下剑刃,那木板就飘浮在半空之中,绑缚着姑娘的绳子也随之断裂开,幸好那个人早有准备的伸手一拽便将姑娘揽在了怀中,然后两人一起稳稳的落在地面。 “姑娘没事吧?”这个年轻的男子穿着一身青白的衣衫,看上去有些像道袍,但又简单利落许多,像是为了方便打斗。他眉目俊朗,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脱俗出尘之感,但那挺拔的英姿不像是道观里出家的道士,倒像是有些法术在身的习武之人。 风浪渐渐平息下来,乌云散去之后,和煦的阳光洒向大地,万物明净,他持剑站在晴空之下,只让人无端想到了四个字——光风霁月。。 梵音很快反应过来了,这大概就是凡间的所谓修道之人。 再转念一想,他们此行要找的人名为惊澜,是会稽山上会稽一派的大弟子,大概也就是这样的潇洒姿态吧。 “他就是惊澜。”一直默不作声的师诏突然开了口。 “什么?”梵音吃了一惊,倒是没想到几人竟然在这种地方与要找的人提前碰了面。 惊澜似乎是出外为师父办事的,谁知途经此地时发现村民们要将这个姑娘献给河神,会稽派弟子大多侠骨仁心,他自然会出手去救那个姑娘。而且他的修为很高,看起来寻常的大妖怪都不是他的对手。 “多谢公子......”那被救了的姑娘惊魂未定,但还是先向自己的救命恩人连声道谢,不过在看清对方的装束后却愣了一下,然后连忙改口道,“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这里距离会稽山还远,不过这个姑娘刚巧见过会稽派的弟子们,自然知道面前的人是个道士。道士本是了却了尘缘的出家之人,不能再用俗世的称呼来尊称他们。 这个姑娘有着一双明亮的眸子,经历了生死危难之后,眼中还是水汪汪的泛着泪光,看起来更是楚楚可怜。梵音清楚的看到了,她在瞥见惊澜时眼中闪过的惊艳,还有知晓面前之人身份后的失落之情。 在惊澜保护她送她回家的路上,梵音他们有幸从两人的对话中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个姑娘名为绛儿,从小就是孤儿,虽然被收养了,但是养父母对她并不好,甚至在水灾发生后没有半点抗拒的就把村子里最貌美的她献出去了。而就算不将她嫁给河伯,父母们本来也是要等着将她嫁给城里的富商为妾的。 绛儿并不想回家,因为就算是回了家也会被父母赶出家门。毕竟她没能嫁给河伯,村子里的人就算不把她再次抓起来,也会视她为不祥之人。 对此,惊澜只是平静的说道,“那我就暂时留下来,直到治好水灾再离开。” 这句话自然换来了绛儿惊喜的表情。 会稽派的弟子大多都是这样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陆陆续续赶来的其他弟子们一听惊澜要留下来,倒也没阻止他,反倒郑重的承诺道,“大师兄你放心,我们回去之后一定会跟师父讲明事态的。” “真是奇怪。”陶陶走在绛儿身侧,又仔细打量了她一遍,紧皱在一起的眉头却还是无法舒展开,“我看不到她的命格。” 凤凰看不到凡人的命格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个人本身并非凡人,亦或将来不再是凡人。 “依你看呢。”梵音转而向却邪问道。 不过却邪上前闻了闻绛儿的气息,却很肯定的回答,“她就是个凡人没错。” 这就是件怪事了...... 为了解开疑惑,几人变作凡人模样谎称自己是过路之人,向刚刚回到家中的绛儿要求借宿一晚。绛儿的养父母畏惧惊澜,早已躲到亲戚家里去了,绛儿自然好心的收留了几人,而且并不避讳自己刚刚差点被献给河伯一事。 “你别担心。”为了安慰与年纪相仿的少女,陶陶信誓旦旦的说着,“河伯才不是想要新娘呢,他早就娶过一次亲,不会再要别的新娘了。” “真的吗?我之前怎么没听过这种传说啊。”绛儿并不了解这些神鬼之事,还只当这是自己没听过的传说,连忙追问道,“河伯的妻子是谁?” “宓妃啊,就是洛水的女神。”陶陶毫不犹豫的回答,并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如实告诉她,“宓妃可真是个美人,她的美貌就连九重天上的神女们都自愧不如。不过可惜她嫁给了河伯,河伯那个男人风流成性是出了名的,明明最开始是他强占了宓妃,可是成亲之后他只知道拈花惹草,今天喜欢这个妖,明天喜欢那个精怪,都是些不入流的女人,半点都不顾及更美貌的宓妃。宓妃不知有多伤心呢!” “那后来呢?”绛儿完全被这个故事所吸引住了,这个年纪的少女就是喜欢听这些哀怨凄美的故事。 “后来郁郁寡欢的宓妃遇到了后羿,这两人恋上了彼此,河伯知道之后虽然恼羞成怒,无奈最后却反被后羿射中了左眼。”陶陶很开心的说着故事的结尾,“再后来,天帝也不帮着河伯,后羿就和宓妃离开了河伯的居所,宓妃更是被封为洛神。” “真好。”绛儿由衷的感叹了一句,不知有多羡慕能够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的女子。只是遗憾没有洛神美貌的自己应该不会拥有这样好的运气。 虽然她打心底里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河伯存在。 而在两个少女兴奋的谈论着这些情爱之事的时候,惊澜的目光却一直没从师诏的身上移开过。师诏本来不想理他,可是就在两人的目光无意间相碰之时,惊澜却突然将长剑拨出剑鞘,反手一甩,那利刃就朝着师诏飞去。 80|第 80 章 这利剑来势凶猛,不过师诏却眼看着剑向这边飞来仍然无动于衷,直到剑刃几乎要触碰到他的鼻尖之时,他才伸出手捏住了剑声,稍一用力,那柄剑就断成了两截,他动动手指,断剑便化为了灰烬。 这柄剑是会稽派的宝物之一,由掌门人,也就是惊澜的师父传给大弟子惊澜的,可以说是镇派之宝。但是此刻却被对方轻轻松松的给毁了,惊澜震惊之下却没再轻举妄动,只是抽出了背上的另一把剑,然后警惕的看着对面的人。 这时候就连梵音都要在心里称赞一句,真不愧是会稽派大弟子,无论先出手的理由是什么,在这样的情形下竟然还能冷静下来判断形势,真是难得。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惊澜此前并未见过师诏,更谈不上有私仇。但是初此相见,竟然就是这样剑拔弩张的场面,任是谁也想不通其中原因。 突然的变故把绛儿和陶陶的目光也吸引了过来,她们没看到刚刚的场景,只是隐约察觉到现在的气氛不对,目光中充满了探究和好奇。 为了避免绛儿这个凡人也被牵扯进来,惊澜刚想寻个理由先支走她,就见陶陶轻轻拍了怕绛儿的头。紧接着,绛儿便睡着了。 终于,屋子里只剩下了绝非凡人的四个人是清醒的,惊澜终于无所顾忌的质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几人彼此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梵音开口答道,“你是修道之人,总该知道这世上有神仙吧。” “神仙也会无缘无故来凡人的家中做客?”即使心中已经隐约判断出这几人的身份,惊澜还是心存疑虑,毕竟对方虽有仙气,却没有出现在这种小村落的理由。 他是修道之人,即使有活生生的神仙出现在在眼前也不会有多么惊讶。 而这个问题对于梵音等人倒是难答了一些,总不能说他们其实是冲着他来的。 好在惊澜也并没打算从他们口中问出个结果来,他在说完之后便将目光重新落在了师诏身上,毕竟他能感受到其他三人身上的仙气,但却始终觉得这个看不出是人是鬼是仙是妖的男人有些奇怪。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对方很可能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强大很多。他不过是为了试探对方身份才甩出那柄长剑,原本还想着如果对方抵挡不住他就立刻将剑收回来,结果却...... 宝物毁了便毁了,他回山之后会向师父和长老们请罪,这件事也怪不了对方,毕竟都是他冒然去试探对方才造成的后果,他无话可说。 他只是有些在意对方的身份,还有那古怪的元神...... “刚刚的事多有得罪,还请见谅。”眼见对方并没有开口的意思,惊澜也不再试图探究对方的身份,只为自己刚刚的行为致歉。 无论对方再怎样奇怪,与神仙为伍的总不能是妖魔鬼怪之流。 惊澜做事坦荡,师诏又不在意刚刚发生的事情,梵音他们更不可能刁难这个人了,于是只当刚刚的事情没有发生过。陶陶仗着自己年纪小,说话也毫无顾忌,见几人的身份轻易暴露了,就主动上前与其攀谈,“小哥哥你放心,我们是神仙不害人的,我们只是......只是为了河伯才来的,河伯你知道吧,他最喜欢掳走无辜的女子了,我们的妹妹就是被他害了,这次前来也是为了提防他再次害人。你想保护绛儿,我们也想啊。” 虽然这些话完全是胡说八道,但是小凤凰说的一本正经,又是那样天真无邪的模样,惊澜倒是完全没有怀疑。 好歹他们也是神仙啊,没必要对他这个凡人说谎。 倒是可怜河伯原本的名声就不好,如今又背了这样大的黑锅。那个人的事情,梵音曾经也有所耳闻,据说他在失去洛神之后就郁郁孤欢闭门谢客,几千年来再也没拈花惹草。何况除了洛神之外,河伯根本从未强迫过任何女子委身于他。 哪里就害人了? 不过陶陶却借着这个话题与惊澜聊了很久,成年累月的修行,惊澜早已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虽然不至于不喜欢开口,但是没必要的时候并不喜欢多言,难为陶陶竟能不断找出话来与他说。 她该不会是看上这个男人了吧?多年习惯,梵音能想到的还是男女之情。 只是惊澜在看向陶陶的时候,眼神固然柔和,却只是看待这个年纪的少女的时候应有的温柔,如同长兄在看待自己的小妹妹。而且在夜幕将临的时候,他瞥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就起身对几人说道,“既然几位是为了保护绛儿而来,那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由诸位了,在下还有私事要办,正好趁着这个机会......” “放心吧,我们好歹是神仙,才不怕什么河伯呢。”不等他说完,陶陶就不假思索的答应了,还叫他快去办他的私事。 “告辞。”惊澜也没再多说,转身便离开了这里。他遇上河伯娶亲一事本就是意外,如今有了另外几个可以解决这个意外的人,他自然没必要一直留在这里。 这次下山,他可不是为了拯救苍生才来的。 “跟着他?”梵音将这个疑问用肯定的语气说了出来。 为了以防人多引人注目,最终跟着惊澜离开这里的只有梵音和师诏。梵音倒是不介意身后还跟着师诏,毕竟对方向来沉默寡言,于她而言如同并不存在一样。不过有时候她还是有些纳闷这个人怎么会这样,她的直觉告诉她,师诏就算对外人再冷漠,对着她的时候也不该是一言不发的样子。 不像是他不想说话,倒像是这几日有什么心事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心神不宁。 梵音倒是隐约能猜出他在为了什么事情烦心,只是不知道那是不是事实。 “到了。” 他们一路跟着惊澜来到了距离黄河几十里外的另一个村落里。夜幕已深,静谧的村子里只有风拂过草木的轻微响动声。惊澜刚刚落地,几乎人家养得狗就警觉的睁开了眼睛,然后对着这个陌生的“入侵者”一顿狂吠。 相较凡人来说,兽类的灵感更强,总是能够感觉到凡人感受不到的事物。惊澜对着那几只狗隔空一指,它们就乖乖闭上了嘴。但是梵音和师诏出现的时候,又有另几只狗开始叫了起来,这一次连惊澜都被它们叫得警觉了起来,本能的持剑环顾四周。 梵音连忙拉着师诏隐匿了身形,然后无情的弄晕了这村子里的所有兽类,这才悄声无息的跟在惊澜身后。他们看到他在环顾四周之后还是收起了兵刃,然后继续朝着村子里走去。 村落的最西边有个很小的院子,房屋也破破烂烂的,院子里更是罕见的没有养狗,只有两只并不肥硕的母鸡罢了。但是梵音他们跟着惊澜走进去之后却发现这样小的一间房子里竟然住了七个人,而且这也是村子里唯一还点着烛火的人家了。 惊澜在走到屋门口的时候其实犹豫了一下,抬起的手也不知道该不该落到门上,但是他的身影早已因为屋内的烛火映在了窗上,不等他犹豫完,房门就被人从屋内拉开了。 “岚哥儿?”打开门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刚看到门外的惊澜时还有些不敢认,但是确认这就是自己喊的“岚哥儿”之后就激动的捂住了嘴,似是激动的有些手足无措,甚至不敢上前触碰面前的人。 惊澜也是盯着面前的妇人看了许久后才轻声唤了一句,“娘。” 他喉间酸苦,声音哽咽。 这声响吵醒了屋子里的其他人,那几个人大多是孩子的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岁罢了,他们向来浅眠,听到声音后纷纷从床上爬了起来跑向门外的人,“哥哥!” “今日娘亲非说哥哥你会回来,特意点了蜡烛等你到现在,哥哥你竟然真的回来了。”说话的是年纪最大的那个小丫头,她扯着惊澜的衣袖不肯放手,像是在担心自己一松手哥哥就会不见。 对于这样的穷苦人家来说,蜡烛也是很奢侈的东西,但是那个妇人仅仅是为了自己的直觉就点了蜡烛一直等着儿子,不知该说母子连心好,还是说母亲对儿子的思念能够抵过一切比较好。 “您想等我,不点这个也能等。”惊澜又怎么会不知道家里的情形,他知道母亲对蜡烛这些东西的珍惜,轻易都是不肯用的。 “我是怕你离家多年找不到回家的路。”那妇人因为这巨大的惊喜已经激动得喜极而泣,一只手还拉着自己的儿子,一只手却在不停的抹着眼泪。 “哥哥你这次回来还会再走吗?”一个不过六七岁左右的小孩子也仰着头看向自己的哥哥,虽然哥哥离家的时候他还没有出生,不过并非什么也不懂。在孩子的眼里,他比大人们更希望能有更多的家人来陪伴自己。而在看到自己的家人们都在为了这个哥哥的出现高兴到落泪后,他更是不希望这个哥哥再次消失。 “我......”这个问题让惊澜犹豫了一下。他不想欺骗孩子,尤其这个孩子还是自己的弟弟,只是若是说出实话,那一定是个很伤人的答案。 进了会稽派就再也不能离开,擅自脱离,就会被视作背叛师门。 81|第 81 章 惊澜二字是进了会稽派之后师父为他取得名字,他的本名其实叫林岚。 父亲在六年前亡故,那时林家第七个孩子还没出生,惊澜却已经离家多年了。他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被下山游历的本净真人带回会稽派,当师父接任了会稽派掌门一位后,他也成了会稽派的大弟子。林家家境贫苦,对于大儿子被会稽派的道士带走抚养这件事,林家的父母一开始其实很是庆幸,但是从那之后惊澜却再也没有回来过。直到林父因为无意撞破强盗分赃的场面被杀,林母才见到了匆匆赶回来的大儿子。 那时的惊澜是因为心中不安的预感才偷偷溜下山回到家中,结果刚刚踏进家门就看到了一张草席。即使离家多年,对父母的感情却从未改变过,悲伤与冲动之下,他竟动用了门派中的禁术驱使恶鬼为自己找到了谋害父亲的强盗们,然后......亲手报了仇。 私自下山,动用禁术,擅开杀戒。 他犯下的戒律数不胜数。 知晓了这些事之后,师父只是将他带回会稽山,却没有允许他踏进门派的大门。从始至终,师父一言不发,他也只能跪在门外反省自己。 说是反省,他心中却没有丝毫悔意。 也许就是因为看穿了这一点,师父每隔三天都会问他一次,”你知道你错在哪了吗?” 他老老实实的把自己犯下的错都数一遍,师父在听完之后却只是当着他的面把大门重重的甩上,半句回答都没有。次次如此,他不知道师父到底想听到什么答案,师弟们则偷偷劝他尽快求饶才是真,偏偏他并不是一个会服软的人,师父每次都问着相同的话,他也每次都奉上相同的答案,师徒二人谁也不多说一个字。 再后来,他在会稽派的大门外生活了整整三个月。三个月后,师父再次问他”你知道你错在哪儿了吗?”,却不需要他再说一遍那已经听烦了的答案,而是直接对着他说道,”私自下山,动用禁术,擅开杀戒,这些事情在为师眼里都算不上错处。要说错,你只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还当自己是林岚。” 师父说,从踏进会稽山开始,他就不再是那个农户家的林岚,而是会稽派大弟子惊澜。会稽派弟子虽是出家之人,但自古以来却是以拯救天下苍山为己任,身为大弟子,惊澜迟早要接过掌门之位,放在心里的也该是这个天下和天下的百姓,除恶扬善才是他的责任。时刻惦念着自己曾经的家人,甚至为了家人的事情做出许多错事来,这不是会稽派大弟子该做的事情。 ”为师只问你一句话,如果被杀的是与你无关的寻常百姓,你会做出这些事情来吗?”师父没有刻意放重语气,但这轻飘飘丢出的一句话却砸在了惊澜心上,反复敲打着他。 他想反驳,他的心中有个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疯狂的叫嚣着想要反驳师父,可是直到最后他都没能说出口。 那一次的事情,师父最终并没有责罚他,只是以一句”进了会稽派就再也不能离开,擅自脱离,就是背叛师门。”结束了那场交谈。从那之后,惊澜还是会稽派的大弟子,更是整个门派中最受弟子们尊敬的大师兄。 六年来再无差错,直到这次下山。 惊澜的直觉一向很敏锐,不然依他的修为不可能这样轻易的察觉出师诏的异常。所以这一次以保护绛儿为理由留在凡间,其实是他的私心。 他隐隐觉得家中又出了事,他放心不下。 六年来,他其实从未真心悔改过。 可是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安然无恙的一家人。 ”哥哥,哥哥你不要走了好不好,娘她最近每天都在念着你。”未及叙旧,弟妹们就已经在关心他的去留了。 惊澜默默的看向自己的母亲,只因成日操劳,林母比起六年前像是老了十多岁,明明才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却像是花甲老人。这些年来,师父为了不让他再想着家中的事情,将数不清的麻烦事一股脑推到他身上,他忙了六年都无暇回来,竟不知母亲已经年老至此。 明明他那个誉满天下的师父在收他为徒的时候曾经说过,只要他这个长子离开家里,他的家人迟早会过得轻松一些,不至于穷困潦倒。 原来这也是一句随口说出的谎言吗? 只为了让极有天赋的他心甘情愿的拜入会稽派? ”那个女人活不久了。”默默看了许久,师诏突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虽然无法看出一个凡人一生的际遇,不过看出对方阳寿将至倒不是什么难事。梵音仔细打量了一下林母,这个年老的妇人因为儿子的归来脸色好了不少,但是那盘旋在头顶的死气却越来越清晰可见。 大概连三天都撑不过去了。 对于这个事实,惊澜也心知肚明,但是他只是瞥了一眼母亲头上的黑色雾气,然后仍是若无其事的与母亲和弟妹们说着自己在会稽山的事情。 尽管已经如此操劳,这个时候撒手人寰的话,林母也定是十分不甘心。 除了惊澜外,这个母亲还有六个孩子啊,孩子们尚且年幼,做娘亲的怎么能放心的离开人世? 天色已经不早了,哄弟妹们继续去睡,又向母亲承诺自己绝对不会离开之后,惊澜才关上房门走到院子里。此刻的小村子里仍是死一般沉寂,连蝉鸣之声都几不可闻。他站在月光之下,似是对自己要做的事情迟疑了一下,但是这迟疑不过是眨眼一瞬间,下一刻,他已经抽出背上的那把剑在半空中画了一个符咒样式的图案。 梵音对符咒并不了解,毕竟苏世可是上古麒麟之身,不会沦落到教她用这些凡人的咒术。 可是师诏的阅历显然要比她丰富,他只是略微瞥了一眼那半空中的图案,就已经判断出那是什么用来做什么的东西,”他想招出恶鬼。” 其实梵音很喜欢师诏这种从不说废话的性子,因此也很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不过听他这么一说之后,她却着实是吓了一跳。 即使是修道之人,现在也不过是区区凡人,凡人想要驱使恶鬼,后果往往是不堪设想的。 ”要阻止他吗?”梵音想也不想的就问出了这个问题。 就算这个人迟早会有一死,也不能平白无故死在恶鬼手上。 可是还不等师诏回答,惊澜的符咒已经起了作用,伴随着一阵浓重的血腥气,一团看不清形状的黑烟从地底慢慢升起,然后迅速化为了模糊的人形。它向着惊澜微微探出身子,沉声问道,”又有何事?” 这并不是这一人一鬼初次见到彼此,六年前惊澜就是驱使这个恶鬼找到了那逃向邻国的强盗。而这一次,他仍是因为对其有所求才招出了它。 ”我不想让我娘就此丧命。” 虽然心知自己的要求是强”人”所难,但是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自己的家庭在失去父亲之后再次失去母亲。 他承受不住,他的弟妹们更会失去最后的依靠。 ”好啊。”不出意料,那个恶鬼想也不想的就答应了他。 这就是这个禁术的厉害之处,他招出的恶鬼会被他所驱使,无论他说出怎样的要求,对方也会尽全力为他办到。 尽管身为一个道士却要求助于恶鬼这一点很是讽刺。 至于后果,无论是来自会稽山的,还是来自禁术的反噬,他都要默默的去承受,因为这就是代价。 是他忠孝二字皆未做到的代价。 自古忠孝难两全,唯有二者择其一,但是对于惊澜来说,他一样都没能做到。二十多年来,他站在会稽山的山顶俯视芸芸众生,俯视着自己要拯救的天下,念着师父经常教导他的大仁大义,从始至终却是满心茫然。 回首过往,他其实一无所获。 ”惊澜......惊澜……”见他说完此事之后就站在那里一言未发,那恶鬼的身形也越来清晰,绕着他转来转去,不时呼唤着他的名字。 ”惊澜……惊澜……你看起来真是让人忍不住流口水……我有点饿了……这件事办完,我可以吃了你吗?”尽管眼前之人是驱使自己的主人,它仍是毫不掩饰自己的*。 惊澜更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平静的答了一句,”如果你办得到。” 驱使恶鬼有什么后果他身为会稽派大弟子自然知道,但是目的还未达成的话,对方想要取他一命也是不可能的。 ”那我好心告诉你一次吧。”那恶鬼攀上了他的肩,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你的师父已经下山了,你还是快点离开这里比较好,不然把你师父也吸引来的话,我可是真的拦不住地府的阴差了。你也知道,前些日子有个厉害的家伙动了阴间的东西,现在阴差们的火气都大着呢。” 听到这句话,惊澜的神色终于一变。 眼看着他为了避免师父追查到这里来而匆匆赶回绛儿的家中,梵音还是站在院子里出神,”这个人真是……”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才是,初见时本以为这是个已经超然物外的洒脱之人,但是那一个”忠”字却能将一个好好的人逼到了这个地步。 忠孝难两全,可是两者之间他到底选择了哪一个,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只是他自己不想舍弃另一个罢了。 没有”决裂”的勇气?还是仍在迷茫? 何为仁善?他又到底是忠于自己的信念呢还是会稽派呢?这些事情只有他自己才能回答了。 ”那三千神将之中全是忠心之人吗?忠于什么呢?”虽然这样问有些冒犯那些早已死去的亡者们,梵音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偶尔她也会好奇,为什么当初的管梨会说,只有十个人算是亲兵。 可是师诏却答非所问,”即使是那十个人,也是不合的。” 这倒是一件新鲜事,梵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他的意思,”谁与谁不合?” ”他们九人,全部与我不合。” 82|第 82 章 “什么意思?”梵音觉得这种事有些不可思议,“是想法不合还是......” “他们都很厌恶我,仅此而已。”说出这个理由的时候,师诏的语气很是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他从不会在意别人如何看待自己,唯独青央除外。只要不是青央,别人如何厌恶他,于他而言都毫无感觉。若是问他有没有同样厌恶过那九个人,答案是没有,因为他根本从未将对方放在眼里过。 说是不合,不如说是对方单方面的讨厌他。 而且他并没有告诉梵音,即使他什么都没有做,那几人之中仍有一个人恨他入骨。 “走吧。” 惊澜已经赶回绛儿家中,那他们两人留在这里也毫无意义,自然要跟随惊澜一起回去。离开之前,梵音瞥了一眼还在院子里飘荡的恶鬼,它的身形越来越清晰,依稀可以看出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只是就在它快要显出人形的时候又像是遇到了什么阻力,重新变回了那一团黑雾的模样。 这是从阴间爬出来的恶鬼。 “等一下。”梵音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然后转过身回到了院子里。面对那变回一团黑雾的恶鬼,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恳切一些,“你知不知道阴间前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的突然出现让那个恶鬼吓了一跳,很显然,这个恶鬼虽然做出了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但也仅仅是装模作样罢了,真正的道行却并没有多么高深。 “你......你想问什么......”它十分畏惧她身上的嫁衣,不断的后退,却又不敢不回答她的问题。 “之前阴间关了一个非人非鬼的男人,他现在的名字叫做临渊,你有没有听过?”她试探着问道。 即使华鸢和苏世都说这件事暂时不能插手,她还是有些担心二太子的状况,毕竟从天君的态度来看,他似乎并不想救自己的儿子。 听了这个问题,那恶鬼倒是没犹豫多久,很快便答道,“你是说那个怪物啊,他已经不在阴间了。” 虽然梵音觉得面前这个恶鬼可没什么立场称别人为怪物,但是更让她在意的是他的后半句话。不在阴间是什么意思?回到天界了?还是说......失踪了? 这让她想到了之前变成那副可怖模样之后消失的江乔衣,同样无迹可寻。 而那恶鬼接下来说的话则证实了她的猜测,“前几日就不见了,无缘无故的至今都找不到。先是生死薄被动了手脚,再然后是那个不人不鬼的消失了,阴间这几日着实是不消停呢。明明北帝就要上任了,还闹出这么多事情来,这一任的北帝可是最心狠的一个人,阴差们害怕他怪罪下来,火气也正是大着呢。哎哎哎,说起那个北帝啊,我听说他在几百年每日都徘徊在三途川不肯离开,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还有还有,昨天有个女鬼偷偷告诉我,判官不知为了什么跟北帝吵起来了,结果把北帝气得差点动手,哎呦那个长着一张死人脸的崔判官竟然也能忤逆北帝,真是有趣啊....” 直到这个时候,梵音才发现这个恶鬼并非没什么本事,而是将自己的本事全部用来关心别人的闲事上了,它说话的语气真像是凡间小巷里那些无事可做的长舌妇人们啊。 “行了。”她不耐烦的打断了它,心思烦乱之下也不想再去问它二太子的事情,反正二太子若是能在阴间悄声无息的消失,就算问这只恶鬼也没什么用。 “这就走了吗,我还有很多事没说呢......”见她转身离开,那恶鬼的语气不可谓不失落,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听他说这些趣事的人可是不容易,就说了这么几句话真是太可惜了。 “这件事,你有什么头绪吗?”赶回那个小村落的途中,梵音还是决定问一问身边这个人的看法。 她本来只想听听对方是怎么想的,但是怎样都没想到师诏竟然平静的回答道,“我大概知道元凶是谁。” “谁?”她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 “命令相繇的那个人。”师诏的回答与她所想的是相同的,但是梵音很清楚,这个显而易见的答案并不是他想说的那个,在师诏心中一定有一个名字,只是他回避了这个问题,避而不答。 如果梵音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认识那个人的。或者说,就连梵音都认识。 难不成是以前的旧部之一?梵音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变聪明了一些真不是什么好事,现在想什么事情都能一下子就想到最可怕的那个事实。 待到两人回到绛儿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 绛儿早早起来为几位客人准备早饭,因着水灾的缘故,现在家中也没什么能吃的东西,她只能用仅剩的一些粗米熬了点粥,还因为自己把米用光了而在心中不停的向自己的养父母道歉。 粥煮到一半的时候,客人们都还没有起床,就连那个看起来完全不需要睡觉的惊澜道长都还在睡梦之中,所以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绛儿也只能暂时放下锅里熬着的粥,亲自跑过去开门。 连续几天的阴天之后,今日外面终于下起了瓢泼大雨,这种天气来敲门的只能是过路人来避雨了。绛儿在拉开房门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意外,只是在抬眸看向敲门的人时却着实是愣了一下。 那是个十分年轻的男人,他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衣衫,身形颀秀,貌美更胜女子,甚至可以说是绛儿自出生起见过的最貌美的一个人了,就连昨天那几个容貌极为出色的客人都没有一个能及得上眼前这个人。可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个人明明很是年轻,却是一头银发,更衬得那张极为俊美的面容白皙胜雪。 而比起他的容貌,绛儿一眼注意的其实是他的眼睛,他那双好看的眸子中,左眼其实是无法睁开的,只因上面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似是被尖锐的东西刺伤。 “外面雨势太大,可否在姑娘家中避一避雨?”他说话时唇角微微勾起,语气中没有半分恳求之感,甚至还带着几分不明意义的笑意。 绛儿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扫过,看着他完好无损的那只眼睛,也许是她看错了,为什么这样看去,她会觉得那眼眸是流光溢彩的琉璃色呢?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尽管对方的态度算不上恳切,她还是好心的将其迎了进来,在他们这种小村落里没什么男女之防,她总不能眼看着对方被大雨淋着。 这个时候,刚好锅里熬着的粥也熟了,绛儿算了算到底有几个人吃饭,最后还是把自己要吃的那份匀出来盛给刚刚进门避雨的那个男人。 “公子贵姓?”她把盛好的粥放在对方面前,然后顺口问了一句。 即使走进门有一会儿了,那人身上还是带着些许水香,见绛儿端了热粥过来,他倒也不见外,直接拿起勺子喝了起来,直至喝了半碗才答道,“我姓冯。” “冯公子。”绛儿默念了一遍,然后坐到他的对面默默打量着他。 哪怕只是喝个粥,对方的举手投足都十分优雅,与他们这里的人完全不同,大概是从都城那些地方过来的世家公子吧,那可是她们这些乡下的姑娘永远都无缘一见的人啊。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好奇,“冯公子是一个人过来的吗?” 一个世家公子模样的年轻人为什么会在这种天气一个人出现在这种小村落里? 可是冯公子本人却并不觉得这种事情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毫不在意的答道,“这几天有些烦闷,想一个人出来走走而已。” “这样啊......”对方已经这么说了,绛儿也不能再继续问下去,只是觉得这种大少爷果然都不是平易近人的。 而在一碗粥喝完之后,这个古古怪怪的冯公子也站起了身,然后向她告辞,“呆了这么久,我也该走了。” 走?外面还下着大雨呢怎么走?这个人难道不是来避雨的吗?绛儿有一肚子的疑问都想问出口。 可是冯公子却不等她说话就走向了门口,直到将手放在门上时才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突然扭过头对她笑道,“我叫冯夷。那粥的味道还不错。就当是为了报答你今日收留我,改日你若是有了什么难处,我定会帮你。” 说完话,他就推门走了出去,直至他在雨雾中渐渐走远,绛儿都傻傻的看着他的背影回不过神来。而且这时的她显然忽略了一件事情,那个人明明是在大雨中走过来的,进门时身上却连一滴雨水都没有沾上。 “绛儿!绛儿......”朦胧之间,似乎有个声音在呼唤着她,“起床了。” 回过神的时候,也是睁开双眼的时候,绛儿打了个哈欠才从床上坐起,有些迷茫的问着,“我睡了多久?” “现在都是下午了。”坐在床边的陶陶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不由自主的问了一句,“你梦见什么了?怎么总是喃喃自语的。” “我......我说什么了?”绛儿更是茫然了。 “好像说什么公子啊,一个人啊......”陶陶也没怎么听清这个少女的梦话,但是仍是兴趣满满,“难不成你梦到哪个男人了?” 被人一言戳破梦中所想,绛儿难免会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还是如实答道,“我梦到有一个年轻公子过来避雨。” 至于那个奇怪的冯公子为什么会说那一席话,反正只是一场梦而已,她才不会当真呢。 而两个少女坐在床上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就听到外面的院子里传来一阵喧闹声,似是发生了什么争吵。她们匆匆跑到门边打开一条门缝向外看去,便看到一群穿着青白衣衫的人将惊澜团团围住。 为首的老人神色凝重,紧盯着跪在地上的年轻人,“你又做了什么好事?说吧。” ↓↓↓接着看番外↓↓↓ 83|第 83 章 惊澜不知道师父是从何处得知这件事的,他平静的跪在地上,微微抬眸扫了一眼师弟们的神情,他们都担心的看着他,并没有人露出不安的神色。 是他猜错了吗?难道不是有人告密? 身为他们的大师兄,他从不怀疑自己的师弟们会做出对他不利的事情。不过这些少年们不仅是他的师弟,还是会稽山的弟子,他做的这件事无疑违背了会稽派的信念。比起听师兄的话,还是先遵守门派的规矩才是应该做的。 即使真的是有人告密,他也不会责怪对方的。 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惊澜......”本净真人一想到这个好徒弟做出的事情,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但是仍要尽量平静的对面前的人说着,“你还记不记得我在六年前与你说过什么?我本以为你已经想通了,可是......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师父。”惊澜的语气也是同样的平静,不过与师父不同的是,他是真的毫无惧怕的平静,“您说过不要再用谎言敷衍您,所以今日我也与你说实话。” 这句话果然让本净真人愣了一下,面带诧异的看着自己教导多年的徒弟,希望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些端倪来。 “六年前你教导我的那些话,我不赞同。”说完这句话,惊澜就从地上站起了身,目光直直的看向面前的师父,“您认为如果被杀的是与我无关的无辜百姓,我就不会做出那些事情,我不否认。但是我从不认为关心自己的家人是一件错事。他们是我的家人,血脉相承,怎么也无法抹去,我做不到将他们视作与我无关的人。就算您再怎样教导我,我也先是林家的林岚,其后才是会稽山的惊澜。如果我连杀父之仇都不去报,却拿什么大仁大义去拯救天下苍生,您不觉得可笑吗?” 自他开口,本净真人的脸色就越来越差,直到听他说完这最后一句话,终于忍不住心中怒火,厉声道,“荒谬!自你踏进会稽派的大门开始,你就已经是出家人了,出家之人自然要摒弃七情六欲,平等看待天下苍生,不该再有私欲!芸芸众生在我们出家人眼中,没有高低之分!” “出家人就不是人了吗?”惊澜一贯平静的语气终于激动了起来,他甚至无意识的往前走了一步,看起来像是在逼近本净真人,引得好几个会稽派弟子都连忙护在师父身前。 看到师父也在那一瞬间露出了些许慌乱的神色,惊澜终于停下了脚步,烦乱的思绪让他的太阳穴都隐隐作痛,他忍不住伸出手按住那里,才放轻声音继续说道,“师父,您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固执?就算我仍是惦念着家人,我也是会稽派的弟子,我仍是能按您的心意去拯救什么天下苍生。为什么非要我忘却前缘呢?” “为什么?”本净真人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然后竟是露出了一个带着讽刺的笑容,“惊澜,事到如今你竟然还问我为什么?你怎么不想想你这几次做的好事,你每每为了所谓的家人做出这种错事来还不知悔改,这就是我让你抛弃私欲的原因!” 说完,本净真人便挥退了挡在自己身前的几个弟子,一步步走到自己的大徒弟面前,比起惊澜那无意识的一步,此刻的他倒像是在逼近惊澜,直至将对方逼至门边才站下脚步,然后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面前之人的肩,“惊澜,从始至终你都是我最得意的徒弟,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所以我对你的期望也是最大的,我一直希望你能接过这个掌门的位置,而不是自甘堕落......” “我做不到。”惊澜微微闪身躲过了师父落在自己肩上的手,然后又是郑重的拜下身去,“对不起师父,您说的事情,我一样都做不到。” 本净真人的手还停在半空中,听了他这句话之后,脸上倏地一变,“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想叛出师门不成?” 惊澜只是俯下身去对着教导自己长大的师父深深叩首,一言不发。 “这是要打起来了吗?”却邪与几人一起站在那里看了半天,却始终都弄不清这些人都在说些什么,只是看着两方的脸色,隐约感觉形势不妙。 “不至于吧。”梵音不觉得惊澜会对自己的师父师弟们动手,但是眼下形势确实有些不对劲。事实上听了这么半天,她觉得惊澜与本净真人都并没有错,至多是信念不同罢了,而且两方都有些过激,这才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但是那过激又固执的双方却都不肯各自后退一步,甚至不想稍稍冷静一下再来面对这些事情,恐怕今日真的会有一场冲突。 “就算要背叛门派,你也要先和我回会稽山再说这些事情,别想就这样了结。”眼看着徒弟以断绝师徒关系的礼节来向自己拜别,本净真人已是气极,就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可是偏偏就这个时候,惊澜还要火上浇油的说上一句,“师父,我们都是凡人罢了,您太低估凡人的私欲了,就连您知道我又在山下做错了事,都是由您的弟子告诉您的不是吗?可是您想过没有,为什么有的弟子会告诉您这些事情,有的却偏袒我选择守住秘密?” 本净真人神色一凛,不知如何回答,甚至想要阻止他告诉自己。 可是惊澜还是说了,“您的弟子,我的师弟们表面上相信我说的话,却在暗地里跟踪我,发现了我的秘密。怀疑师兄,这是第一桩错处。而在发现我的秘密之后,有的人向您说出了这件事,他们却并不是为了守着门派的规矩,而是想要从我手里抢过掌门之位,这是第二桩错处。有的人选择为我保守秘密,是为了师兄弟之情,同样是您口中的私欲,也是一桩错处。所有人都有私欲,难道不是吗?” 就连惊澜自己,都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说出这些话来。他敬重师父,关心师弟,除了为家人报仇时做出的事情太过冲动,他再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门派的事情,也从未想过离开会稽派。 为什么,他要被逼得当众说出这些话来? “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之后,本净真人不怒反笑,但是从那已经扭曲了的声音中,任谁都能听出他的愤怒,“你真是长大了,就连我都说不过你了,真是好......既然如此,你想叛出门派,为师就成全你!” 话音未落,一把长剑已经被本净真人扔在了他面前。 “你可是会稽派的大弟子,我们会稽一门中有什么规矩你应该很清楚!既然你连最后跟我回门派一次都不愿,那就在这儿动手吧,让我看看你在会稽山二十年都学了些什么!” 会稽派的规矩,擅自背离门派的人,都要留下自己心上三滴血。 换句话说,就是要以剑穿心,不留一条活路。 惊澜盯着身前那柄剑默默看了许久,最后还是伸出手将其捡了起来。梵音终于有些慌了,依她来看,惊澜的性子真的是能做出这种事的。 说是要离开会稽派,其实打心底里还是觉得自己是会稽派的弟子。 长剑已经出鞘,剑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那光亮甚至晃得正在趴在门缝偷看的绛儿睁不开眼睛,可是即便如此,看到自己的救命恩人就要做出什么傻事来,她还是不顾一切的推开了门想要去拦他。 就在剑刃离惊澜的胸膛还有一指之距的时候,绛儿的手也及时的握住了那锋利的剑刃,即使自己的掌心瞬间便被划破,她也任由鲜血顺着剑刃流淌下去,忍着痛对着面前的人说道,“您不能死,您怎么能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就死?” 在她看来,只不过是离开门派罢了,怎么能与生死相比较? 惊澜连忙松开了手中的剑,他没想到绛儿会这么做,也没来得及告诉对方,只不过是在心上刺一剑罢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是根本死不了的。 匆匆跑出来的陶陶拉开了绛儿去为她包扎伤口,本净真人则有些反应不过来现在的形势,他也算有些道行了,察觉出陶陶到底是不是凡人还是很容易的。 可是让这场面更混乱的事情还在后面。 明明是白天,被惊澜驱使的那个恶鬼竟然就这样突然从地底冒了出来,然后不顾会稽派那些擅于捉鬼的道士们还在场,直接对着惊澜说道,“惊澜你还真是三生有幸,我帮你拦着阴差索命的时候,北帝竟然也出现了,他还要见你呢。这可是关乎你一家人的性命,你还是尽快去吧。” “北帝?”惊澜还在想着自己和会稽派之间的事情,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就是,酆都大帝啊。”那恶鬼悠哉悠哉的说出了这个名号,而话音一落,就见惊澜消失在众人面前,只留下院子里的会稽派弟子们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本净真人似乎也察觉到这个小院里有许多连自己都摸不准的人物还在,便也沉着一张脸带着弟子们匆匆离开了这里。 陶陶已经带着绛儿回房间了,院子里的几人也显出身形来。一见梵音出现,那迟迟没有离去的恶鬼连忙凑了过来。自从上次梵音主动问他地府里的“闲事”,他便将梵音视作与自己有着相同爱好的人,这次又相见,自是要好好聊上一番的。 “我上次说到哪儿了?哎对了,你上次问我那个叫临渊的怪物。还是你走了我才想起来,新建的那个监牢不也是叫临渊吗?说起这个监牢啊,你们都不知道天君为什么会建它吧?我也是刚听别人说的,据说天界原本的那个监牢里逃出了一个厉害的人物。那个人实在是棘手,我猜阴间的东西也是他动的。就为了逃出去的这个人,天君觉得天上的监牢实在是不牢固,所以才联合各族新建了一个监牢,将来逮到那个人也会关到新建的那个监牢里吧......我还记得有人说那个人是因为杀了一位上古尊神才被关进牢里的,是杀了谁来着呢......”说到这儿,那恶鬼也有些记不清了,苦苦沉思着。 可惜还没等它想出来,师诏就挥了挥手让它忙不迭的从这里逃走了。 梵音正听得入神,而且觉得对方说的事情一定对自己经历的这些事情有帮助,却在关键时刻被师诏破坏了。更让人气愤的是,这种事发生在他们之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就算是脾气再好的人也忍不住发火了吧。 脑子里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已经情不自禁的说了出口,“管梨,你到底想做什么?” 师诏那万年不变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怔怔的看着面前的少女,然后听她平静的说着,“想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吗?我也忘了。你又能告诉我吗?管梨,你是从何时发现自己是师诏转世的?” 84|第 84 章 到底是从何时发现那两个人之间的联系的?梵音真的忘记了。不过她坚信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之前了。而且,自从回到昆仑山之后,她似乎突然“开窍”了许多,联想一下自己经历的这些事情,种种细节都足以说明她经历的这些事情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直到上一次却邪无意间说出管梨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才是青央这一点,她才恍然大悟,一瞬间想通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现在再回想第一次相见的时候,阴河能化去世间一切法术遮盖,还原任何神鬼妖魔的真实模样,换句话说,也就是展露出元神的样子。 师诏的肉身已经在幽冥血海烧成灰了,而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显然是有肉身的,所以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他也转世了。 显而易见,师诏转世后的肉身模样已不再是本来的样子。他在穿过阴河时,才会恢复元神的模样。 而他这一世,其实是那妖媚倾城的狐妖。 怪不得她在怀疑他元神受了伤之时,他会避而不谈。怪不得她在第一次偷偷前去地府的时候,他明明察觉了她离开,却不敢光明正大的要求与她一起去。 从前她一直不懂管梨为什么会对素未谋面的女子那样倾慕,也不懂像是管梨这种年纪不大的小辈怎么会与苏世交情不浅,甚至没想过魔族的大战与他有什么关系,却邪又为什么会对他很是忌惮......从前没有想过的一切在现在想来都是理所当然。 因为,管梨就是师诏啊。 仔细想想,其实这两人看似相差甚远,但是认真去想的话,除却一些刻意做出来的样子,他们也有一些不易察觉的地方十分相像,比如不经意之间露出的眼神。 由此可知,他的旧伤确实很是严重。只因留在肉身上的伤害无法抹去,他的肉身已经渐渐压不住元神,所以久别重逢之后,即使他还是以管梨的样子出现在她面前,她却无法在他的身上看到曾经的桀骜不驯,反倒觉得他太过内敛,仿佛一夜之间历尽沧桑。 想来曾经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都是他在找回记忆之前所拥有的,当他发现真相之后,只是习惯维持着那副样子,直到最近,终于无力露出曾经的表情。 早已想通这一切的梵音并没有挑明事实,并不是因为怨恨他隐瞒,而是替他心酸。她出自真心的觉得他太辛苦了,既要隐瞒真相,又要顾忌着她的心情。哪怕她还不想承认自己就是青央,可是却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对青央的一片深情。曾经无忧无虑的她时常猜测自己最崇拜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因为喜欢青央上神才做出那些事情。可是当她知道真相后,却没有猜测被验证的欣喜,而是深深的替那个男人感到心酸。 时至今日,他已经做了这么多了,一定很累吧。 而这个“负担”是他毕生都无法舍弃的。 “你还记得吗,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他的沉默在她的意料之中,所以她只是自顾自的说着,“就在你我还在凡间的时候,我说如果我也有一个心爱之人,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在死后还能对他有着那样深的执念,我想我一定会是那种死了就烟消云散或是转世投胎的人吧,不论是哪一种,都会将他忘得一干二净,留他一个人在世间孤独的活着。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我倒希望我爱的人不要记着我了,还是快些让自己再次幸福起来,不要再活在悲伤中。可是我真的完全抛下他了......为什么他却没能做到呢。” 她还记得那时管梨的回答是,“如果你心爱之人也深爱着你的话,就算你烟消云散或是转世投胎也没关系,因为无论他是生是死,他都会一直将你放在心底。你不记得他,他也会找到你。他的悲喜都是你给予的,没有你,他什么都做不到。” 现在想想,其实他就是在说他自己,因为忆起往事,所以神情才会那般恍惚。 可是如今的师诏在沉默了这么久之后却开口说道,“并非如此。” 他说,“从前,您从未喜欢过我。” 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梵音着实是有些听不惯,可是在此之前,听着他用毫不悲伤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看着他的表情是带着笑意的坦然......她的心倏地一痛,未及伸出手去抓住自己胸口的位置,喉间已经泛起酸意。 从未喜欢过......并不是两情相许......他不悲伤吗?如果悲伤的话,还要以这样坦然的神情平静的说出这些话来,他的心就不疼吗? 连日阴雨,今天也同样如此。他们是神仙,可是这样毫无防备的站在雨中,雨水仍是能淋湿他们的衣衫,却邪早在他们开口说话的时候就躲到了别处,院子里只有两人面对面的望着彼此。梵音怔怔看了他许久,还是慢慢垂下眼眸,她不敢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那其中的情意会让她觉得伤感。 伸出手在半空中轻轻一握,眨眼间手中已经多了一把青色的纸伞。她还记得管梨说过,两人真正的初遇是在几千年前的凡间小巷里,那时的她就撑着这把伞与他擦家而过。而如今,仍是蒙蒙细雨的天气,她重新撑起这把青色的纸伞,然后在伞下仰起头望着他,轻声说道,“也许,上辈子我真的从未喜欢过你。可是这一世,我很喜欢你。” 雨势减大,他额前的几缕发丝已经贴在了脸颊边,衬得那副茫然又震惊的表情有几分无辜之感。梵音仍是记不起自己在凡间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更不知道当时的他是怎样的神情,但是此刻也不愿意再去想象。 “其实你不必担心我会觉得现在的你陌生,所以才以两个身份陪着我。无论你是以怎样的面容出现在我面前,我所认识的、喜欢的、记忆中的人都是你。”说出这句话之后,梵音意外的发觉自己竟然轻松了不少。 其实聪明有时候也没什么不好的,现在的她能够轻松的想通面前这个人的心情,她理解他矛盾的心情,而且同样清楚自己的心意,她知道自己不必为了自己的心意钻进牛角尖。 她从未摇摆不定过,因为无论是管梨还是师诏,哪怕两人相差再大,唯一存在于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她经历的一切都只与这个人有关。 从始至终,无论他是以怎样的面容出现在她面前,她喜欢上的那个人都是他。 只要清楚这一点,她就不会迷茫。 “走吧。”主动走上前将伞举到那个人头上,她还没忘记自己和对方现在最该做的事情是什么。至于那些还未解开的谜团,她还是决定放到以后再去谈。毕竟,也是难得看到面前这个人露出这副傻傻的表情。 她知道他心中还有一个心结,所以不会与她坦诚相对,那她就等着那一天的到来,总有一天会等到的。尽管毫无记忆,她仍是很清楚他为她做出了许多妥协,那这一次就由她来妥协。 师诏接过了她手中的伞,这一段路两人沉默着走了很久很久,从黄昏走到夜深才来到惊澜的家。令人觉得意外的是,就算他们忽略了这边发生的事情来得如此晚,当二人赶到的时候,那些来自阴间的阴差们却仍是尚未离开。 大约是被施了什么法术,整个村子比上一次还要寂静,明明未到夜半,村子里已经没有一丝响动,也没有丝毫光亮,只有与现下季节不符的彻骨凉意,更显得鬼气森森。 华鸢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躺在别人家的屋顶上似乎在睡懒觉,黑白无常站在最前面,身后是数不清的阴差。判官没来,似乎是因为与华鸢吵了架的缘故吧。在阴间胆敢这样违逆北帝的人,也就只有崔珏一个。 看着他们二人出现,黑无常似是有些诧异,微微攥紧了拳头。不过他终日带着一副面具,谁也判断不出他面具后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模样。 一看到他,梵音就忍不住想起了行踪不明的社水。她最近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这样在意社水的事情。就像是曾经怀疑自己是社水前世的恋人一样,现在的她开始怀疑社水其实就是喜欢着她的。前世的他曾是青央座下神将,他仰望着的,求而不得的那个女人,不是青央有是谁?所以他唯独记着她,哪怕已经不记得前世的一切,却仍是记得她,几乎成了执念。 用力摇了摇头,梵音努力把不该想的事情驱逐出脑外。现在还不是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一定要努力找到那个人,然后当面与他说清这一切恩怨纠缠才对。 他们来到这里没多久,华鸢就从房顶上坐了起来,他半眯着眼睛从高处俯视着他们,半天才懒洋洋的开口,“你们来晚了一步。” “惊澜呢?”梵音环视四周,并没有看到惊澜的身影。 “他与我做了一个交易。”华鸢指了指惊澜的家,“我把他剩下的阳寿全给了他母亲,他自然要魂归地府。” 死了? 梵音尚且有些反应不过来,师诏却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他的脸色几乎是瞬间阴沉了下来,然后猛地抬起头看向房上的华鸢,质问道,“你想拿他当诱饵?” 华鸢只是勾了下嘴角,算是默认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被师诏赶走的那个恶鬼又不死心的从地底下冒出来了,它一面防备着师诏,一面试图靠近梵音,誓要将自己没说完的闲话全都讲完才甘心,“我想了好久总算是想起来了,你知道从原本那个监牢里逃出去的人到底是杀了谁吗?你一定猜不到,我看在你跟我说话的份上才告诉你的,你可别吓到,他呀,他是杀了那个传说中的天狐,青央上神。” 85|120.6.8 听到这句话之后,梵音的第一反应不是震惊,而是困惑,“青央不是自尽吗?” 那恶鬼果然得意了起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听别的女鬼说,天狐不能伤害自己,只能死于他人之手。” 梵音很快看向身旁的师诏,用眼神询问他。关于当年的那些事情,她只信眼前这个人。 而师诏,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下头,动作轻微的几乎看不出。 原来当年那场说不清原因的自尽竟是一场谋杀? 直觉告诉梵音,这件事一定有更多的隐情,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如何面对这件事。是该愤怒吗?原来她是被人杀死的。还是该困惑凶手的目的,急切的查出事情的原委? 这种情况下,她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漫不经心,不过是沉思了一会儿,目光就飘向了那只看不出形态的恶鬼。仅是区区一只恶鬼,竟然连这种惊天的秘密都能打探到,到底是什么来路? 黑白无常他们早已避到了很远的地方,并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但是房顶上的华鸢却听得一清二楚。他饶有兴趣的看着下面的两人一鬼,然后轻飘飘的跳了下来,伸手一勾就将那只恶鬼抓在了手里。 “刚才他所说的事情,这四海八荒知道真相的人不超过十个。不过,就算你们知道了这件事,也不能干涉我的决定,言尽于此。”说完话,他便将手中的那只鬼扔给了远处的白无常,自己则走在了诸多阴差的前面,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了这个村子,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他们一走,那刺骨的阴冷之感就消失无踪了,家畜们不时发出叫声,几户村民的家中也亮起了烛光,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错觉。 梵音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先走到惊澜的家中悄悄看了一眼,林母和林家的其他孩子们尚未入睡,几人都围在桌子旁边看着桌子上的包裹,等到林母打开包裹之后,才发现那竟是白花花的银子。 “娘,这是谁送来的?”孩子们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他们以前也只是在别人家看过这种东西,还从未在自己家里看到银子呢。 而林母显然也有些困惑,幸好她年轻时跟着父亲识过字,发现包裹中还有一封书信便连忙打开来看,上面只是非常简短的一段话,送来银子的人声称自己受过林家父母的恩惠,今日送来谢礼,烦请林家父母一定要收下,不然自己良心不安云云......而落款处只有一个“岚”字。 林母拿着那封信看了半天,仍是想不起谁的名字是“岚”,回顾往事,她毕生相识的人之中也并没有唤作“岚”的人。不过她的脑中却有一个声音在不断的暗示她,书信上所写的一切都是事实,她无需置疑。 一瞬间的迷茫之后,林母还是认定了这是个事实,然后对着佛祖神仙们千恩万谢的接受了这些银子。站在她身边的梵音仔细打量她一眼,很快发现这个原本看起来十分年迈的妇人此刻竟是容光焕发,活像是年轻了二十岁。 梵音不知道惊澜的阳寿还剩下多少,不过想来不会少于五十年,足够林母活到含饴弄孙的时候。再看这家的房梁上,竟然写着凡人看不到的四个字,“平安如意”。那些字还闪着金色的光芒,想来是出自华鸢之手。原本梵音还在担心这家人有了这么多银子会不会被强盗盯上,可是现在有了酆都大帝亲自赐下的这四个字,想来他们这一生都会过得平安顺心,再无忧愁。 由此可以想来,在惊澜眼里,哪怕这一切是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换来的,也是十分值得的。 又看了一会儿,她终于将目光转向师诏,“华鸢是想拿惊澜当诱饵吸引那个逃犯吗?” 这是她自己推测出来的,师诏说华鸢是想拿惊澜当诱饵,那只可能是利用惊澜前世的身份引来那个从牢狱中逃出来的犯人。虽然还不知道那个犯人的身份,可是很显然对方的目的是这些神将们,先是江乔衣,再是社水,梵音都有些不确定那个人的目的到底是想将这几个人逼疯,还是有更大的阴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确实有些本事,既能从那坚不可破的监牢中逃出来,逼得天君等人不得不为了他重新建了一座监牢,又能在阴差的眼皮底下动了生死薄,让华鸢不得不拿诱饵引他现身。 他先杀青央,被关到监牢之后又逃出,驱使相繇作乱,同时将社水等人害到这个地步......梵音仔细想了想这些事情,不由困惑道,“那个人是十二祖巫之一吗?” 其实她已经隐约有了另一个猜测,但是还是不死心的这样问出口。果然,师诏摇了摇头。 这也就是变相的承认了她的另一个猜测,那个人其实正是青央的旧部。 “为什么不杀了他呢?为什么不杀他,反而将他关起来了?”她仍是不解。 杀害天狐,这种罪名足以让那个人灰飞烟灭几千万次。 除非...... “杀不死。” 乌云遮住了月光,屋子里的烛火也熄了,梵音几乎看不清师诏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语气平静的让人心惊。那是一种不惧怕任何变故的平静,仿佛下一刻就死去也能这样无波无澜。 正因为如此,梵音不难猜测到他的心情。 他想杀了那个人,他比任何人都想要杀死那个人,即使与对方同归于尽,他也终会送对方下地狱。杀不死又如何?他一定要看到对方死去,哪怕用尽所有不能用的手段。 “你别冲动。”虽然还只是猜测,梵音仍是忍不住开口阻止他,可是想了想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只能对着他伸出了手,“总会有办法的。” 师诏终于扭过头看向她,脸上的表情隐在黑暗之中,让人分辨不出他的情绪。可是下一刻,梵音就看到他握住了她的手,动作极轻,像是怕碰坏了她一样,这让她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像是一只刚刚还在发怒的野兽在她手里变得温顺了起来。 她拉着他的手站在那里胡思乱想,两人相对无言。 却邪出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 他在看到两人拉在一起的手时,不由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那动作快得连虚影都有了。可是即便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他还是要告诉他们,“绛儿出事了。” 几人遇到绛儿实属意外,不过若不是陶陶好心想要救绛儿一命,他们也许就会与惊澜擦肩而过了。可是如今惊澜不在,梵音等人想从阴间抢人也实属不易,凡事还要从长计议。在此之前,倒不如关心一下这个无辜的凡间少女。 据陶陶所说,本净真人扔给惊澜的那把剑上淬了剧毒,绛儿去阻拦惊澜的时候划破了手掌,自然也因此中了毒,即便暂时不会毒发,却也撑不过三日了。虽说这种“小伤”对他们几个神仙来说算不上什么,可是陶陶想要偷偷帮绛儿治伤的时候,绛儿却在村里大夫那里得知了自己的情况,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预料不到的决定。 她要去做河伯的新娘。 “反正大夫说我这个伤是治不好了,最后帮村子里的人做点事也好。”她是这样带着笑容说出来的,虽然眼底仍有对死亡的畏惧,可是面对这个现实时还算坦然。 即便她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河伯存在,也不相信河伯能接纳自己做他的新娘,可是连日阴雨之下,水灾也越来越凶猛了,村民们终日愁眉不展。即使是她也知道人心惶惶的可怕。好歹这里也是养大了自己的地方,如果能在最后的日子里为村子里做些事情,她也能离开的欣慰一些。 村民们对她不仁,她却不想对他们不义。 而且从始至终,她并不后悔当时去拦住惊澜的动作,毕竟最开始也是惊澜救她一命,她才得以活下来,就当是把这条命还给惊澜又如何。事到如今,她只是有些担心惊澜的去处,担心他会不会固执的遵从会稽派的规矩寻死。 关于这一点,陶陶并没有告诉她真相,只是用“惊澜是会稽派的大弟子,他的师父才舍不得他离开门派呢”之类的话尽力劝解她,然后几人一起向她道别。 既然装作过路人就要装得像一些,住了几日,他们也该走了。 天真的绛儿并没有多想,还很庆幸不必让新结识的朋友看到自己死去的样子。而梵音等人离开后便站在黄河的上空俯视着整个村子,眼睁睁看着绛儿穿着那身华美的嫁衣,在村民们的簇拥之下来到河畔。 “......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灵何为兮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 跪在河畔的村民们还在虔诚的吟唱着那首古曲,而在他们的身前,狂风吹起了绛儿的嫁衣,衣襟翻飞之间,她看着眼前翻腾的河水,最终还是选择闭上眼睛纵身一跃。顷刻间,河上风浪大作,凭空卷起的巨浪很快将那抹艳红的身影淹没,再也寻不到踪迹。 看完这一幕,半空中的陶陶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可以救她呢?” 几日相处下来,她很喜欢这个与自己看起来年纪相仿的少女,也希望对方能过得快乐如意,可是当她想救对方的时候,却被阻止了。 “你不是说自己看不到她的命格吗?”梵音反问了一句,说完之后不等她回答就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道,“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我刚刚才想起来,我还在天上的时候曾经见过河伯一次,那个人......还不错.....” 绛儿还不知道,她的手腕上已经绑上了一根细细的红线。而另一根,如果还有机会见到河伯的话,梵音再考虑要不要送给对方。 在水底那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那个少女的生活未必会比在凡间来得差。 这也算是顺应天命吧。 陶陶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然后努力的回想着,“河伯的名字叫什么?我改天再去拜访他。” “他啊......”梵音也认真的想了想,答道,“他姓冯。” * 绛儿是在感觉到自己可以呼气的时候才睁开了眼睛,她长呼了一口气,然后因为眼前的景象瞪大了双眸。 这河水深不见底,她飘在水中,一眼望不到上方的河面,也望不到河底那座美轮美奂的宫殿,映入眼中的只有站在下方的那个年轻的男子。他穿着一身紫色的衣衫,那长长的衣摆遮住了他身后的鱼尾,那一头银发垂在腰际,即使被后羿利箭射伤的左眼不再睁开,完好无损的右眼中,那琉璃色的眸子仍是闪着醉人的光芒。 他微微仰起头看向上方的她,然后向她伸出了手,仍是像初见那般带着笑意的对她说,“又见面了,还记得吗?我叫冯夷。”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 86|第 86 章 山林之中,枝叶蔓披遮天盖日。但是很快,一阵强风掠过树顶,树叶刮碰到一起发出微弱的声响,一直跟随着始作俑者传向山林的深处。 跑在前面的那个人弓着身子速度极快,他只在树顶停留了一瞬就蹿到了地上,紧贴这地面飞快的向前逃窜。可是紧紧追在他身后的那个人的速度同样不慢,两人一个在地上,一个在树顶,都时刻警惕着对方的举动。 没一会儿,眼看着后面那个人就要追上来了。贴着地面前行的那个人终于按耐不住心中恐惧,加快奔逃几步化为了原形。他的原形是一只黄鼬,体态娇小,身形细长,通身棕黄的皮毛,细头长颈,极易隐藏在枯叶柴草之下。当他变回原形继续朝前逃窜的时候,还在树顶上追着他的那个人就很难看清他的行踪了。不过就在他暗自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终于逃过一劫的时候。树顶上的那个人也突然化作原形,变回了狐狸模样。 那只黄鼬刚用余光瞥见一抹赤红的身影从树顶突然蹿下,自己就已经被对方咬住了脖子,不得不发出阵阵哀嚎。纠缠着翻滚了几下之后,还是那只赤狐先松了口,然后变回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模样一脚踩在那只黄鼬的屁股上,不屑的说道,“不就是区区一只黄鼠狼罢了,还想放你的臭气吗?” 他脚下的黄鼬叫苦不迭,连忙变成人形然后求饶,“这位小哥,这位爷爷,您就放我一条生路吧,我也没碍着您什么,不就是不小心让您闻到了我喷出的臭气,这也算不上什么大错,罪不至死啊!” “这还不算大罪过吗?你也不问问我是谁,就敢在我地盘上放出你的臭气来。”少年脚下用力,踩得那只黄鼬又是连连求饶。 “饶了小的吧,饶了小的吧......”黄鼬在被敌人追至走投无路时,往往会无惧生死的拼命一搏,但是眼下他实在是做不到这一点了,面前这个小小少年也不知是什么来头,竟然一脚就踩得他连动都动不了。 “闭嘴!今天我一定活剥了你的皮!”那少年年纪虽小,语气却着实阴狠,话音未落就变了一把匕首出来准备朝脚下的黄鼬刺去。 可是也就是在这时,突然出现在周围的几个仆从对着他俯身下拜,“少主,有客来访。” “未经我允许谁也不能进这座山,哪里来的客人?”少年不禁皱了皱眉,“是母亲的,还是父亲的?” “是您的。” * 站在娄山山外,梵音瞥了一眼身边的师诏,最后问了一遍,“你真的不想进去吗?” 他们几人已经在这里站了半个时辰了,可是无论如何劝说,变回管梨模样的师诏都不肯跟他们一起走进娄山寻找下一个神将。 江乔衣和社水下落不明,惊澜又被带走当了诱饵,在不确定师诏的伤是不是痊愈的情况下,梵音只能遵从师父的意思,暂时按兵不动。可是眼看着那个不明身份的逃犯一定会对剩下几个神将动手,他们一定要在对方找到这几人之前迅速解决剩下的人。 哪怕将来要与自己人为敌,现在也要确认剩下的人都是自己这一方的。 梵音还记得这第七个人是娄山仙主修峦仙君的独生子,名为管棠。起初她只觉得这个名字与管梨十分相似,还以为这仅仅是个巧合,可是来到娄山之后才从师诏那里得知,管棠就是他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赤狐一族是以母为尊,赤狐的公主管芷则曾与扶笙有过一顿扯不清的往事,还因此生下了管梨。而在那之后的事情却无人得知。梵音也是在这娄山之外听师诏说起这段往事,原来管芷在将第一个儿子狠心留在涂山之后,自己却在后来嫁给了娄山的修峦仙君,与修峦仙君生下了管棠。夫妻两人对管棠极为宠溺,由着这个儿子胡作非为,渐渐将其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 关于管棠闯过的祸,梵音是从抓来的树精那里了解的,树精还告诉他们,管棠现在去了另一座山胡闹,不一定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回来也不会见客,奉劝他们不如先去见一见管芷夫人。 可是偏偏师诏十分不愿见到管芷。 他这几日越来越沉默寡言,每时每刻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梵音虽然想要尊重他的意愿不主动开口问他,但却越来越好奇他到底有什么心结。而到了娄山之后,无论梵音如何劝说,一直依着她的决定行事的师诏也不想踏进娄山半步。 关于这一点,梵音倒是有过猜测。毕竟虽说面前这个人有着前世的记忆,这一世却是以管梨的身份活着的。年幼时被母亲抛弃,孤独的长大,现在看着母亲有了另一个美满的家庭,虽然想要祝福一句却还是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凭什么他被无情的抛弃?凭什么管棠就可以拥有宠溺自己的父母? 世上的事情为什么如此不公? 梵音不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也无法感同身受。她虽然没有父母,但却有个宠着她爱护她的师父,从小也是备受宠溺的长大,胜似父母在身边。可是身边这个人,只因幼时被母亲抛弃,又被父亲丢到一边,就承受了旁人想象不到的痛苦,刚刚学会走路就要一个人跌跌撞撞的长大,甚至为此失去了三条尾巴。 已经有了这样痛苦的过去,他又该怎样平静的面对母亲和弟弟幸福的生活。 “我还是不去了。”摇了摇头,即使再不愿违背梵音的意思,师诏还是拒绝走进娄山。 虽然他近来的行为很是反常,不过拒绝面对抛弃了自己的母亲倒也情有可原。梵音本也没打算勉强他,听他说完之后就准备独自去见管芷。 至于计划,暂时还没有。 陶陶和却邪,一个是自愿,一个是被迫,都对她的决定毫无异议。只是就在三人准备走进娄山的时候,却邪却敏锐的察觉到了远处树叶攒动的声音,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转身看向不远处。很快,一个身影突然跃进几人视线中,对方的动作极快,梵音只来得及看清那些残影,却邪就更快的抓住了那只小狐狸的尾巴,将其狠狠的甩在了地上。 不过那倒在地上的小狐狸显然不甘心就这样被打倒,他一旋身变回了人形,手中则多出了一把短刀,飞快的朝着却邪攻来。身为四海八荒仅剩的两只麒麟之一,却邪经历过洪荒时强者生存的时代,浴血走到今日,他虽然忌惮师诏,却不会将面前这个人放在眼里。 眼前这个小小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不安分的时候,再加上被骄纵已久,与其说道理是绝对说不通的,这种时候只能打服对方。 不过不用猜也知道,这个一言不发就打人的孩子一定就是管棠了。 却邪没把管棠放在眼里,管棠更是没把却邪放在眼里,因为他知道每一个敢小看他的人下场都不怎么好。眼看着却邪已经懒得看向自己了,管棠没有握刀的另一只手悄悄按在了身旁的树干上,然后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猛地一推。 霎时间,整个树木都极快的移动了起来,尤其是梵音几人身边的那几棵,更是飞快的变换着位置,看得人眼花缭乱,哪怕这一刻找到了出口,下一刻也会被另一棵树堵住出路。这种把戏虽然还算高明,但还不如涂山的,从一开始师诏就抓住了梵音的手腕然后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梵音并不介意的靠在他怀里,两人眼看着眼前的混乱却并没有去阻止。这种程度的小手段,师诏只要抬抬手就能解开,可是他却想看看那个不安分的孩子还有什么招数。 果然,管棠只是瞥了一眼眼前的混乱,就举起手中那把短刀狠狠插在了土地中。一时间,大地震裂,整座娄山都跟着晃动了起来,挨着梵音等人的那几棵树木突然绽出刺眼的光芒,然后在震天巨响中纷纷炸裂开来。师诏只是挥了挥手就挡下了木屑和那几道刀光,却邪也同样如此,但是这也仅仅是开始,浓雾之中,管棠看准了方向,然后又是一刀扎下,这次金光闪过的位置草木纷飞,花石残叶皆随狂风而动,旋飞至几十丈之高然后牢牢的将浓雾之后的那个人包围在中央。 管棠几乎是在眨眼间就跃至那层“屏障”之前,随即毫不犹豫的用手中那把短刀向其砍了下去。他这一刀砍得极为自信,并不怀疑会落空。刀光闪过,风势也平息了下来,被卷起的草木纷纷落在地上,很快露出了被禁锢在中央的那个人。只是与管棠想象的略有不同,那其中的人并不是却邪,而是不小心跑到这个方向的陶陶。 小凤凰虽然生来身份尊贵,可是几千年来并没有学过什么仙术,更不懂如何与人打斗,刚刚不小心被那阵风沙眯了眼,竟就这样被囚在了狂风之中,然后无辜的被管棠那一刀砍伤。 管棠确实是有些本事的,所以那一刀并没有落空,而是刚刚好砍在了陶陶的肩膀上。这一刀太快,陶陶也是在看到面前少年目瞪口呆的神情后,才察觉到自己肩上的异样,她扭过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在看到那抹殷红之后,不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虽说这种痛楚还能忍住,可是抵不过心里的委屈。 管棠本就有些惊慌了,一看面前的少女只不过是眨了眨眼睛就开始放声大哭,他更是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平日里无论如何胡闹,他总不会伤害女人,何况对方还是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 慌张之下,他都忽略了自己其实比对方还要年少的事实。 听到哭声,远处的梵音连忙朝着这边跑了过来,“陶陶!” “棠儿!”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也在不远处响起。 一个看起来不过是少女年纪的美艳女子从山中走出,她只是唤了管棠一声,管棠就乖乖朝着她那边走了过去,然后低声喊了一句,“娘。” 管芷也知道这个儿子向来喜欢胡闹,可是今日闹得实在是有些过分了,她瞪了一眼身边的儿子,然后用带着歉意的眼神看向在场的其他人。 她的目光在四人身上掠过,最后停留在师诏身上。此刻的师诏变回了管梨的模样,她看着那副熟悉的面孔,一时竟无言愣住。 “梨儿?” 87|第 87 章 四目相对,先移开目光的是师诏。 梵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她竟然觉得师诏的目光中没有一丝波澜,并不像是见到抛弃自己的母亲,倒像是见到了无关紧要的人,即使伪装都装不出半分激动。 可能是她看错了吧。 “梨儿......”乍见多年未见的儿子,管芷已经顾不上管棠的事情了,她拼命克制着身体的颤抖,可是却抑制不住流泪的冲动。两行泪水滚过脸颊,实在是有些发烫。 尽管生下他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可是当母亲的又怎么会认不住儿子,何况面前的人长得太像他的父亲,她无论如何都忘不掉扶笙的长相。 怎么能忘记? “娘。”管棠连忙扶住几乎有些站不住的母亲,然后也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师诏。他在更小的时候曾经听说过母亲曾经的事情,在母亲的教导下,他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哥哥很有好感,可是眼下真的见到了,却有些...... 他极力掩下了自己眼中的质疑,转而安慰母亲,“娘,咱们还是回去再说吧。还......还有个姑娘受伤了。” 他也没忘记受伤的陶陶。 生下来这么久,他还从未做过这么后悔的事情。 而这样一场闹剧过后,师诏就算再不想踏进娄山也不得不跟着他们走了进去。 陶陶始终靠在自己最讨厌的却邪身上,宁肯被他扶着也不肯看管棠一眼。至于管芷,尽管心里仍是无法平静下来,但还是要先解决自己二儿子干的好事。 身为赤狐一族的公主,管芷极擅医术,陶陶伤得不算重,她仔细的为其处理好伤口,就板起脸来教训罪魁祸首,“棠儿,你自己做出的事情自己负责任,好好照顾这位姑娘,若是人家不满意,娘真的会把你抵给人家为仆。” 虽说平日里备受娇惯,管棠对父母的话还是很听从的,听自己娘亲这么一说,就知道这可不是说笑的话,如果陶陶始终不满意他的照顾,他就要被娘亲狠心的抵给陶陶为仆从了。 至于父亲,他的父亲一向对母亲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才不会阻止母亲的决定呢。 一想到这一点,管棠就只觉得自己对陶陶的愧疚瞬间化为了畏惧。 正偎依在却邪身上的陶陶将嘴噘得老高,就是不看他。 在这期间,梵音仔细打量了一下那母子二人。她先前曾经听别的神仙说起过,赤狐一族的寿命不过是五千年左右,而师诏则说管芷是从洪荒时便与扶笙相识,至今十几万年过去仍是貌美如同少女,看上去竟比陶陶大不了几岁,放在人间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罢了。而管棠与管梨同母异父,长相也并不相像,管梨秀美妖媚,活脱脱的狐妖做派。管棠身为赤狐的血脉,身体里却也流着修峦仙君的血,变回人形的时候倒是更偏向父亲,即使年纪还小,也能依稀看出长大后的俊雅出尘。 修峦仙君在几人仍在为陶陶治伤的时候匆匆出现了,那是个很清秀的年轻男子,待人彬彬有礼,说话也慢条斯理的,但是在面对管芷的时候就会像个孩子一样,不时对着妻子露出一个略显腼腆的笑容。 倒是个与扶笙有着天差地别的男人。 虽然不知道这其中诸多曲折,可是看到修峦仙君看向管芷的眼神时,梵音就觉得管芷最终嫁给这个人的选择并没有错。 许是看出了她眼中的困惑,管芷尽力控制着自己想要看向师诏的眼神,然后对着她笑了笑说道,“你在想我为什么可以活这么久是吗?” 梵音诚实的点点头。 可是结果却是她意想不到的。 “因为梨儿他爹......他给了我一颗丹药,长生不老。”再说起往事,管芷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坦然说出,可是仍是停顿了一瞬才说完,然后又补充了一句,“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如今的话,那个男人恐怕都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了。 梵音注意到,管芷在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修峦仙君仍是用那副满怀深情的神情看着自己的妻子,丝毫不在意妻子曾经迷恋过另一个男人的事情。而且,他就连看向师诏的时候,目光都是带着善意的,只因这是自己妻子的儿子。 相较之下,从来到娄山之后,师诏就极力想要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借着衣袖的掩饰,梵音在袖子底下轻轻扯了下他的手指,无声的询问他还好吗,可是却换来他沉默以对。 这次无需直觉,梵音也能感觉到这个人的那桩心事在来到娄山之后已经有变得更加糟糕的趋势了。 难不成他一直解不开的那个心结就是因为管芷? 与儿子的沉默不同,管芷虽是在和梵音等人说着话,但却一直在寻找机会对自己的儿子开口。这种尴尬的局面直到晚上吃饭的时候还没有被打破。 因为师诏也在的缘故,修峦仙君和管芷只当他们几人是为了来师诏的事才来得,好心的没有询问他们来到娄山的理由。而为了照顾陶陶这个伤者,除了丰盛美味的宴席之外,管棠还亲自去厨房端了一碗清粥过来,讨好的表示自己可以亲手喂陶陶喝。 瞥了一眼他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陶陶抢过粥之后就塞到了却邪手里,“我要你喂我,才不要他呢。” 少女说话的声音还带着点鼻音,软糯糯的,倒像是在撒娇一般。一向与她合不来的却邪也没办法在这种时候与她作对,乖乖接过那碗粥之后就小心翼翼的开始喂她喝了起来。 梵音在一旁看了许久,只觉得自己活了七万年果然是老了,竟然有些看不懂这些少年人的想法了。 管棠本也不是那种能耐得下心的人,受了陶陶几个白眼之后,就忍不住自己的脾气了,但也不好因此对陶陶发火,只能气冲冲的走出门,不知是找什么东西发泄去了。 这时的他还想不到自己出门后会遇到一个人,那个人则会告诉他一些,他做梦都想不到的秘密。 至于饭桌上的管芷和师诏则始终都没有动过筷子,母子二人相对无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最后,还是师诏先站起身,也不顾管芷在他身后唤着“梨儿”,始终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屋子。 这种时候,梵音知道自己不插手才是正确的,所以眼看着他们母子一前一后走了出去,自己则与修峦仙君攀谈了几句,又去看了看陶陶的伤势。 “梨儿!”管芷追着师诏走到树林里,见对方站下了脚步,自己这才松了一口气走上前,“梨儿,我知道你恨娘亲,可是......可是你要知道,娘不是想要......” 不等她说完,师诏已经平静的拂开她拉着他的手臂,郑重说道,“我不是你的儿子。” 管芷一开始还只当他是在说气话,仍是不死心的想要继续解释着自己的苦衷,可是当她的目光触碰到对方那无波无澜的眼神时,却在一瞬间回忆起了自己记忆中的另一个人。 “我不是你的儿子。”师诏又重复了一遍,尽管心中也有一丝歉疚,可也仅仅是一丝而已,他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的人,然后头也不回的走远。 若是当真母子连心的话,管芷一定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梵音是在屋子里等了很久很久之后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她太担心师诏现在的状态,她生怕他在冲动之下做出什么将来定会后悔的事,于是在犹豫了一瞬过后还是决定出去看看情况。 夜幕已然降临,她穿梭在树林之中,循着师诏身上的气息一路走到林子深处,然后在快要接近目的地的时候本能的隐藏了身形。 就在她藏身之地的不远处,师诏正与矮了自己一头的管棠对峙着。许是因为他们在为了什么事情争吵,他竟然没有发现梵音的靠近。 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梵音可以将他们所说的事情听得一清二楚。 相较起白日里面对这个哥哥的平静,眼下管棠的语气中带着满满的怒意,“怪不得我总觉得有些奇怪,你打算什么时候对我母亲说真话?” “与你何干?”师诏看起来不为所动,可是声音也并不像听起来那样平静了。 “怎么与我无关?他好歹也是我的哥哥,你又算什么?”管棠只觉得这件事实在是荒谬,“师诏,你为什么不告诉你身边那个女人,与她在凡间度过两百年的人是管梨,帮她挡下杀劫几乎丧命的也是管梨,她曾经喜欢过的人是管梨!而你不是管梨......你不过是趁着我哥哥在杀劫后垂死之际擅自占了他的肉身罢了!你装作他到底想做什么?因为那个女人喜欢我哥哥,你就要以我哥哥的身份呆在她身边?你是不是不敢说这件事?你怕说了这个真相之后她会离你而去,是吗?” 少年的话像是一道惊雷从头上劈下,梵音呆呆的站在原地,已经听不清师诏接下来说的话,管棠刚刚说的一切都在她脑中盘旋着。往事一幕接着一幕的从她脑中闪过,最终定格五千年前,她与管梨在凡间初遇的那一幕,还有杀劫过后,他濒死之际看向她的那一眼,那时的少年目光真挚而热烈。而她在淮水边的瀑布结识管梨之后,再也没有在他的眼中看到过那样的眼神。 她似乎弄错了好久好久。 真正的管梨与师诏从来都是两个人。 88|120.6.8 这世间总有一个真相,还是不被揭露的好。 梵音不知自己用了多久的时间才理清了思绪,抬起头时却发现师诏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他似乎想要对她解释着什么,可是此刻的梵音却不知该用什么心情去面对这张脸。 这是管梨的脸。 虽然这些日子以来与她朝夕相处的是师诏,可是正如管棠所说,在五千年前,她还没有因为那场杀劫失去记忆之前,与她在烟雨中相遇的懵懂少年是管梨,其后帮她挡下五雷轰顶的人也是管梨,他就是因为帮她挡下杀劫才几乎丧命。可是那场劫难过后,她从昆仑山的梵音上神成为了九重天上的小小下仙,然后再次意外的遇见了他,那艳丽的皮囊下,却不再是曾经的那个人。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想追问师诏为什么要以管梨的身份与她相识。难道真的是像管棠所说的那样,因为她曾经喜欢过真正的那个管梨,所以师诏才会选择以她心上人的身份来到她的身边? 可是,即便刚刚找回了些许记忆,她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却只有心疼和歉疚,竟是找不出半分情意。 到底什么才是真相? “你别跟着我。”眼看着面前的男子想要开口,她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丢下这句话之后就匆匆离开。 她需要冷静,一定要冷静。 好好想一想再面对他。 少女匆匆离去的背影像极了落荒而逃,直到她离开了许久,师诏还是站在原本的位置沉默的看着她走远的方向。管棠本就是没什么耐性的人,等了半刻都不见眼前这个人动一动,不由走前了几步想看看对方是不是被人定住了,只是还未等他走近,始终一言不发的师诏却突然反手钳住了他的脖子,然后慢慢转过身,原本秀美艳丽的面容已经变成了另一副容貌,那平淡的语气阴沉慑人,“我知道是谁告诉你这些事情的,所以,下次你若是再见到那个人,那个叫拂誉的人,记得叫他来找我。” 管棠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何谓毫无反抗之力,他拼命想要从对方的钳制中挣脱,痛苦却在加深,莫说挣脱,连挣扎都做不到。直到意识渐渐模糊,对方才松开了手,他跌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脖子咳嗽了几声,却还是有些不甘心,待到痛楚稍微减轻便愤怒的朝着面前的人吼道,“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你凭什么占了我哥哥的一切,本来就不是你的东西,你怎么有脸抢?” 师诏本没有把小孩子的怒气放在眼里,可是在听了这句话之后却不由转过身,“你真的想知道真相吗?” * 再次回到昆仑山,梵音本想找到师父问一问当年的事情,玉虚宫的小仙童却告诉她,苏世神君几日前便离开了昆仑山,至于到底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不过师父不在倒也不是没有办法了。梵音知道这玉虚宫的小仙童们都惧怕当年的她,所以她只是稍稍板起脸来向他们询问五千年前自己挨杀劫时候的事情,这些小仙童们一见她已经恢复记忆,便丝毫不敢隐瞒的向她全盘托出。 事情的真相与她所回忆起的那些零碎的记忆并没有什么出入,全部拼凑在一起,就是那段被她遗忘了五千年之久的往事。 在赶回昆仑山的途中,她已经冷静了不少,她知道自己的直觉是不会出错的。她还记得,她与真正的那个管梨在凡间生活了整整两百年,可是这两百年间,她其实并未真正喜欢上陪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少年。 只因她的心中一直惦念着另一个人。 其实,她并非真心爱慕美人,她只是喜欢这世上的一切美好之物,包括容貌秀美之人。但是真正让她念念不忘的却不是这些见之不忘的事物。 就连管梨都知道的是,她的心底一直住着一个男子。若是与这些俊美不凡的天神相比,那个人实在是有些平凡无奇。可是自从他第一次出现在她的梦中,她就再也没有忘却过他,即使她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整整七万年,那个身影一直住在她的心底,从未离去。 她始终无法接受管梨的情意,便是因为这个不知身份的身影。她不懂情,但她觉得,若是自己当真懂过情为何物,那她全部的深情也应该早已给了自己心中的那个男人。 她曾画过那个男子的画像去问师父这是何人,可是她的师父却并没有回答她。 七万年过去,她始终无法释怀,直至管梨出现。在昆仑山的山巅,那满怀深情的少年曾对她许诺,他会让她知晓何为真情。 可是直到最后,她都没有还给他同样的深情。 直到今日她终于知道在过去七万年的岁月里一直住在自己心底的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那是师诏啊。 她从来没有真心喜欢上那个满怀深情的少年,就是因为师诏。 而在杀劫过后,她忘却了前尘往事,忘记了自己曾经认识过一个名为管梨的少年,却在淮水边的瀑布与一个顶着管梨身份的人重新相识,这一次,“管梨”真的让她动了心,可是那不是管梨,仍是师诏。 五千年前杀劫那一日,她偷偷的溜下了昆仑山。她知道她的师父打算将她关在玉虚宫之中,但是这一次她用自己故意装出来的天真骗过了一直相信她的师父。苏世神君英明一世,第一次栽在别人的手里就是因为轻信了自己徒儿那无辜的面孔。 他想将她锁在玉虚宫,到了最后却反被她诓骗。她利用他对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将自己的师父锁在他自己布下的阵法之中。整个玉虚宫上上下下因为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便也陪着她一起设计了自己的主子。谁叫他们的苏世神君宁肯自己吃亏也要宠着这个小徒弟呢?他们都以为自己是在遵从神君的指示。 这是梵音捉弄别人最成功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一个人来到了一片荒野之中,然后静静的等着那道杀劫的来临。只是一切还没开始,她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五千年前她因为自己不懂男女之情已经负了那个少年一次,五千年后却又因为自己明白情为何物又辜负了那个少年一次。 她仍是记不起自己还是青央时的事情,可是她还记得师诏说起“您从未喜欢过我。”时的神情,那样的坦然反倒更让人觉得悲伤。 原来她真的辜负了很多很多人。 可是就像是师父所说的那样,不是所有事都可以偿还。 她只能选择一个人,其他人注定被辜负。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辜负她选择的人。 无论是五千年前,还是五千年后,她选择的都是同一个人。 想通了这一切之后,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迫切的想要回忆起前世的事情。她好想知道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前世的自己当真没有喜欢过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那个男人吗?若是当真如此的话,今世的她又为何始终对其无法忘怀。 “从前在阴间的时候总听那里的女鬼说,只有拥有那份记忆才是原本的那个人,如果没有了记忆,就是另一个人了,而我始终都想不起以前的一切,我从不觉得自己还是青央,现在的我并不像她。”她坐在玉虚宫门外的棠梨树边,头也不抬的对着寻到此处的来者说着一直深藏在自己心中的想法,“可你还记着曾经,你记得你喜欢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你心心念念的只是她,并不是我。难道不是吗?” 她终于发觉自己为何会那般慌张,不仅仅是因为对管梨的歉疚,还有对师诏从始至终都没有转世的惶恐。 她一开始本以为他像自己一样以新的身份转世托生了,所以即使对方恢复了记忆,她也可以坦然的接受对方的情意,因为两人算是在这一世重新相识。可是如今却让她发现对方根本没有转世,也从未忘却过那一段往事。 他仍是她在传说中听闻的那个师诏,那个为了青央逆了天地的师诏。 他从未改变过,而她已经变了太多。 可是在听到她这个问题后,几日以来一直沉默不语的师诏却终于无所顾忌的开了口,“您现在看到的我与我以管梨的身份陪在您身边时也并不相似,这样的我,您还会接受吗?” 怎么不会呢?几日之前,梵音就已经想通了一切。那时她对他说“其实你不必担心我会觉得现在的你陌生,所以才以两个身份陪着我。无论你是以怎样的面容出现在我面前,我所认识的、喜欢的、记忆中的人都是你。” 从始至终,无论他是以怎样的面容出现在她面前,她喜欢上的那个人都是他。 如何改变,他仍然是他。 而现在,她所想的一切也可以被用在她自己的身上。 “您以为您变了许多,可是在我眼中,您从未改变。”他直直的迎向她诧异的目光,然后微微屈下右膝,垂首道,“隐瞒了您这么久,是我的错。如果您不希望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我还可以以他......” “算了吧。”梵音想也不想的就拒绝了他这个提议,然后失笑道,“我刚刚已经记起真正的他是什么性子了,你学他学得其实一点也不像。” 如果不是太过刻意的地方,面前这个人在装作管梨与她相处至今的时候,不经意的眼神和神情都明明还是师诏的样子。现在想想,即使是那副桀骜不驯的神情也是那具肉身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吧,始终与这个人无关。 她现在唯一需要的担心的就是,自己曾经认为自己是喜欢对方的脸。 她不否认,管梨的面容太让人惊艳,可是仔细想想,也许那只是更快的吸引了她的目光而已,她真正喜欢的还是朝夕相处之间那个明着处处“刁难”她,暗地里却时时刻刻保护着她,关心着她的人。 只要想到这一点,她就忍不住想问面前的人,“我就不问你为什么要以他的身份留在我身边了,以后我再向你解释我与他的事情。我只问你一件事,你以他的身份,他的相貌,学着他的性子与我相处,你就不怕我喜欢上他吗?” 怎么想,若是她真的为了管梨的外貌和那恶劣的性子动心了,那面前这个人岂不是仍是落得一场空? 空为他人做嫁衣。 “怕。”出乎意料的是,师诏想也不想的便这样回答了,但是很快又抬眸看向面前的她,笑着说道,“我怕您终会喜欢上他,可是我没权利左右您的决定,无论喜恶,都应该由您自己来选择。” 梵音不由一愣,然后顺口问道,“那如果我当真喜欢上他,你呢,你又该怎么办?” “我是您的,始终如此。” 89|120.6.8 简单的八个字,又有多少情意在其中,谁也没办法去衡量。 梵音突然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喜欢这个人的,不论以前如何,现在的她真的好喜欢他。这种心情既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而是唯一的一个答案。 可是在风花雪月悲春伤秋之前,她要担心的还是更现实的问题。 “你的肉身是不是真的烧成灰了?管梨的元神呢?”她满怀忐忑的看着他,生怕他说出自己不愿听到的事实,“他,真的死了吗?” 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已经低到不能再低,好像清晰的说出来就会让自己所说的一切成真一样。 万幸的是,师诏在斟酌了一下说法后还是答道,“不算。” 梵音稍稍安了心,可是再一细想,却又觉得这样的说法更人觉得不安。如果说不算已经死了的话,那不就是快要死了...... 而事实与她所想的并没有多少差别。 “当年那场杀劫,刚好落在幽冥血海附近,您被那只......苏世带走,管梨濒死,在他还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我占了他的肉身,也因此保下了他的元神,可那只是一时之计,即使我后来想了很多办法也毫无用处。若是我离开他的肉身太久,他就会死。” “也就是说,他的元神还在......”梵音打量了一眼他现在的身体,“还在这个肉身里?” 师诏承认了,“只是与死无异。” 正是因为管梨的元神已经与死无异了,师诏才能成功的附在他身上,而且用自己的元神支撑起了他已经濒死的肉身和元神。 不过这也证实了另一个事实,师诏的肉身真的早在幽冥血海烧成灰了。 其实她早该猜到的,这个人明明在很久之前就借管梨的身份对她说过,“这世上永远不会有师诏转世。”,只可惜现在她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句真话。 他为东皇钟殉葬,肉身烧成了灰,元神压在幽冥血海海底七千万年之久。 七千万年啊,那又是怎样的痛苦?而比痛苦更可怕的,则是孤独。孤独的七千万年,日复一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甚至不敢与他提及那七千万年,她怕自己比他更为他曾经的经历所悲伤。 她只能问他,“我一直很想知道,当年,你为什么要带着东皇钟葬身幽冥血海?” 这是困扰了她许久的问题。她知道,若他只是不想独活的话,不需要选择这种方式。 “因为只有将东皇钟压在幽冥血海的海底,才不会被人觊觎,不会被任何人夺走。”师诏还记得自己试过很多办法,最后才选择了幽冥血海。至于为什么要拼尽性命保住那样宝物,“因为您让我保住它,所以,我只是在做您让我做的事情。” “那理由呢?没有任何理由吗?” “没有。”师诏只是笑了笑,“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保住它,也没有问过,只是依着您所说的做了而已。” 对于梵音来说,这个答案实在是有些荒谬。就为了青央那毫无理由的一句话,他就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赔上了一切。 他是傻的吗?她真想这样问上一句,可是触碰到他的目光时却又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只是轻声问了一句,“那你现在怎么办?难道要永远这样活下去吗?” 肉身在幽冥血海里烧成了灰,元神虽然暂时从幽冥血海中挣脱出来,却也只能依附在管梨身上才能活下来。真的永远都是如此了吗? “这是最好的办法,不过,我不会的。”他摇了摇头,否认了她的念头。 其实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如果有朝一日真的找到能够救管梨一命的办法时,他们就要面临一个选择,那便是到底要不要救他?如果管梨平安无事,师诏势必会离开他的身体。只是师诏的元神被压在幽冥血海海底那么久,早已无法离开肉身太久,神仙与凡人的魂魄又不同,并非可以借由任何一具死尸就能借尸还魂,师诏再想寻到像管梨这样的肉身实在是希望渺茫。 换句话说,他们二人之间,必有一个无法存活。 而师诏并没有将这个无法做出选择的难题留给梵音,他的回答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从未想过要占着管梨的身体。 梵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庆幸这个问题不需要她来回答,情意与愧疚,她又能做出什么选择?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甚至觉得,师诏一定是非常清楚她心中的纠结才会轻描淡写的说出这件事。 他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而且,他的态度也是再清楚不过了。 即便她真的选择管梨,他仍是没有一丝怨言。就如同他所说的那样,无论她选择谁属于谁,他永远是她的,始终不会改变。 反倒是她,明明做不到两全,还不肯接受现实,让一切都越来越糟。 有那么一瞬间,梵音几乎质疑起别人爱慕自己的理由,她真的有那么好吗?哪里值得他们这样付出真心?可是这个想法也只是在脑中一闪而过罢了。渐渐找回记忆之后,她发现自己正在不断改变。记忆中的她自信而强大,她从不会质疑别人对自己的感情,不仅是因为她觉得有所质疑是对对方的不尊重,还因为她那骨子里的傲气不会让她生出不该有的想法。 曾经的她让现在的她无比憧憬,可是即便她一时还做不回曾经的自己,她也在渐渐改变着。总有一天,起码要做到不让自己失望。 她在那儿互相乱想的时候,师诏就像是原本那样半跪在她面前默默的看着她。他早已变回自己的模样,梵音曾经暗自想过,比起管梨那副秀美的模样,她更爱他这样棱角分明的一张脸,即使他眉眼间带着锐气,但在看向她的时候,目光却总是那样柔和,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不得不说,比起青央那张脸,梵音觉得自己现在这张略显稚气的脸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但是她现在已经不会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如果这个人爱看的话,就让他看个够好了。 只是不是现在。 “我们还是回去吧。”抬眼看了看现在的天色,梵音这时才恍然意识到两人还身处昆仑山。本来也只是她自己为了理清思绪才跑回这里,他们两人若是就这样不告而别的话,娄山那边又该怎么办? 她所说的事情,师诏从来不会反对。只是她很快又问他,“管棠还有你......管芷该怎么办?” 梵音也能猜出管芷和管棠都已经知晓真相了,可是在他们已经知晓真相的情况下,又该怎样面对他们呢? 关于这一点,师诏只是略想了一想就转身走进了玉虚宫。其实他一开始不想踏进娄山只是因为不想自己的秘密暴露,可是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可暴露的了,那就不如用直接一点的办法。 他在玉虚宫找来了扶笙。 这是知道真相后,梵音第一次看到在这两人站在一起,而依这两人比彼此的态度来看,扶笙其实早就知道了师诏的秘密,而且这只不知活了多少万年的狐狸精显然是个聪明人,他对梵音与师诏之间的事情只字不提,也没有在梵音尚未找回青央记忆的时候以前世的关系来对待她。当梵音看向他的时候,他只是笑着说了一句,“被人叫了五千年的爹,倒也不错。” 他倒是有兴致拿这件事说笑,可是空喊了旧相识五千年“爹”的师诏就笑不出来了。若说以管梨的身份活着有什么让人无法忍受的,便是管梨竟是这只狐狸的亲儿子这件事。 冤家路窄也就是如此了,偏偏关于管梨的一切,他都要从对方父亲那里知晓。 不过扶笙笑归笑,笑过之后却拍了拍他的肩,“我先前一直忘了告诉你,其实你不必叫我爹的,就算是在外人面前也一样。因为,小梨子他从出生起就......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 说完,他已经转身走在两人之前,只留下那两人无言的对视一眼,都没有料到竟还有这样一段过去。看着他的背影,梵音竟隐约觉得这个一向活得肆意的人其实也是有些落寞的。只是他的落寞与他们这些外人无关,心结还是要结下心结的那个人来解。 一路沉默着回到娄山。听闻他们回来之后,整晚都心绪不宁的管芷匆匆迎了出来,她迫切的想要从师诏那里得知更多关于儿子的事情,可是当她见到归来的那两人之后,却也看到了站在那两人身边的人。 时隔多年,她都忘不了那张脸。 看到管芷在见到扶笙那一瞬间脸色的变化,梵音几乎以为她下一瞬就要扬起手给扶笙一巴掌,可是当管芷真的抬起手之后,却是颤抖着抓住了扶笙的肩,然后近乎哭喊的问道,“你曾经给我的那颗内丹,到底能不能救梨儿一命?” 女人在做了母亲之后,往往会发生惊人的转变,时隔万年的重遇,管芷没有半点心思去理会这个曾经伤她最深,也是她此生挚爱的男人,她满心想着的都是自己那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的儿子。 而扶笙只是一笑,并没有回答。 偏偏在这时,屋外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娘。”听说又来了客人之后,管棠刚把粥送到陶陶那里就赶了过来,只是在看到来者那张脸之后还是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小海棠?”扶笙一面扶着几乎站不住的管芷,一面与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孩子打着招呼。 他与管棠自然是认识的,他还记得这个孩子在听说管梨是自己哥哥之后就偷偷来到涂山偷看过,那真是一场算不上愉快的相遇,偏偏当时管梨并不在涂山,对方只遇到了他一个人罢了。 而站在一旁的梵音一见他们二人相识,不由想到了另一件事。之前他们问扶笙还记不记得小梨子的亲娘时,他明明还说自己不记得管芷是谁了。 现在看来,竟然真的是装糊涂。 “娘,您还见他做什么?”就算扶笙对他的态度一直很和善,管棠仍是看不惯这个曾经狠心抛弃自己娘亲的男人,眼看着这个人还厚着脸皮扶着娘亲,不由怒火中烧,想也不想的就上前推开了他的手,然后自己支撑着母亲,又叫来仆从,“去叫我父亲过来。” 小孩子闹别扭罢了,扶笙仍是对着他笑了笑,也不在意他的态度。 没一会儿,修峦仙君就匆匆赶了过来,一看到眼前这幅场面不由愣了一下,不过比起扶笙出现在这里的事情,他更加在意的无疑是自己妻子的脸色很差。 眼见着这一家三口附带一个扶笙势必要谈一谈,梵音主动拽着师诏走了出去,然后边走边悄声问着,“管芷说的那颗内丹,真的能救管梨一命吗?” 她本以为扶笙并没有回答管芷,可是师诏却说,“扶笙已经回答了。不过那内丹再厉害,也只是暂时保住管梨的命,不是长久之计。” 原来那一笑就是默认了,想必管芷也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才没有继续问下去。 可是既然如此的话,那管芷是要舍了长生不死来救自己儿子一时之命吗?扶笙真的会让她那样做吗?如果扶笙真的知道那内丹能救管梨一命的话,几千年来他都没有这么做,无疑是不想牺牲管芷换管梨一时的命。 梵音突然不想继续去想那对父母的选择了,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好奇道,“那时你只是因为想救管梨一命才占了他的身体,以他的身份活下来吗?” “不是。”师诏的回答却是她没料到的,“是他逼我的,他逼我以他的身份陪在你身边。” 这就是他告诉管棠的那个真相。 90|120.6.8 这件事的起因与其说是交易,不如说是胁迫。 那个少年在濒死之际提出了这个要求,然后以此为条件将自己的身体借给他。师诏不愿意放弃这具肉身,管梨又拼了最后一口气势要与他相抗。 他没办法拒绝。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梵音虽然心知这件事其实是由自己先开口问出的,但是她同样很清楚,师诏完全可以瞒下事情的真相。他可以说他是为了救管梨一命,为了保住管梨的肉身和元神才这么做,那样听起来才更让人舒心不是吗? “因为我不想骗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还坦荡的直视着她的目光,但是说下一句的时候就有些不自然的垂下了眼眸,“我一开始没打算让他活着。” 这还是委婉的说法,若是直白一点说,大概就是“我巴不得他去死”。 梵音凑近了他,几乎贴在他身上才仰起头对上他看向地面的目光。师诏本能的想往后面退上几步,可是触碰到她那探究的目光之后还是强迫自己站在了原地任由她打量。不过梵音本也不是想要为难他,瞧了几眼就稍稍退开,嘴角噙着笑,好奇的问道,“真的那么狠心?” 这算什么狠心?明明是人之常情。师诏很想对这个还是不算了解男女之情的少女解释解释什么叫做嫉妒。但是这种心情大概只有深陷情潭不可自拔的人才能理解吧。 对待一个可能夺走自己心爱之人的男人,怎么可能存得了善意? 可是梵音却不是这么认为的,她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实在是有些言不由衷,“既然你不希望他活着,何必救他?你想重新取出东皇钟,其实也是想救他一命吧。” 师诏不由诧异的看向她。 他这个反应倒是太诚实了一些,梵音的笑意更深,“其实我只是猜猜罢了,你这副神情才是承认了。” 不知怎么,她总觉得师诏其实并没有所说的那样希望管梨去死,她自然不认为师诏这样的人会存有什么善心,何况对方还是觊觎他心爱之人的男人。可是,对方的眼神当真不像是存了他嘴上说的心思。 在她笑盈盈的目光下,师诏再一次溃败了,只能更加不自然的解释着,“他是您的救命恩人,您失去记忆之前最后的愿望就是希望他活着。而且......他毕竟还年少。” 年少懵懂,那个还很年轻的小狐狸半生坎坷,只在遇到梵音之后才得到了半刻安宁,甚至还为了那仅仅两百年的时光付出了无法挽回的代价。就连师诏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即便如此,那个少年仍是没有受到半分眷顾,从出生至濒死,从始至终都是孤独的一人。 师诏不觉得自己是动了什么恻隐之心,他只是有一瞬间突然觉得没有计较的必要。 毕竟年少,甚至还没有好好活过一次,如果有机会,还是活下去吧。活下去才会发现,舍不下的东西其实还有许多许多。 “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了不是?”梵音在一旁轻声嘟囔了一句。 师诏却是无奈道,“只是学您有一分报以一分罢了,他救了您一命,我自然要还给他一命。” 梵音也不反驳他,只是笑弯了眉眼走在他的前面。不得不说,即便师诏真的不想让管梨活着,她也能理解,可是当她发现他其实是想救管梨一命的时候,她却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更是让人着迷。 也许她真的是被迷了心窍吧。看尽了人间男女的恩怨痴缠,她知道女人是极易动情的,一旦喜欢上一个人,便只会越来越喜欢他,如同被蛊惑了一般,他在她心里会变得越来越美好,如同带着光芒那般,照亮整个天空。而除他之外的人,再耀眼,也不过是别人。 “师诏。”想着想着,她就忍不住这样唤了一声,没什么多余的话想说,仅仅是想唤他一声罢了,可是叫出口之后又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名字真是拗口。” 她只是顺口一说,却没想到就此勾起了师诏的思绪。 “我本是被人族的一对夫妇收养长大,这两个字也是他们为我取得。”回想了一下当年的事情,师诏还记得这其中的误会,“那时还没有姓,他们本想叫我师昭,可是误把诏读作了昭,后来便干脆叫了师诏。” 梵音倒是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曲折。不过再想一下,她觉得青央大概也不知道这件事,毕竟青央又怎么会觉得这名字拗口? 只要这么一想,她就忍不住叹气,自己与青央之间的差距果然还是太大了。 而这一次,师诏并没有尽力劝她无需在意,只是突然问道,“您累吗?” 两人才走出不过百步的距离,怎么会累?梵音困惑的看向他,但是在看他走到她身前的时候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样的机会倒是不容错过。 “倒是有点累了。”她忍不住咧嘴笑了笑,等他背对着她半蹲下的时候便俯在了他背上。 她的身形算不上多么娇小,可是背在背上仍是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重量。清晨的山林还散发着草木的芳香,两人慢悠悠的往前走着,第一次被男人这样背着的梵音心满意足,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而背着她的师诏却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在满足自己的私欲,其实前世的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身为天狐的青央从来都是那样强大,若是认真起来,她比她的仆从们都要强上许多,两人之间再亲密的举动也有过,但在师诏眼中,任何一种亲密都无法与现在相较。也许是那时她并不喜欢他,而现在,她对他说过不止一次,她是喜欢着他的,不会为了任何事情所改变。 真像是一场美梦。 偏偏在这时,背上的她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说给他听,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果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就好了。” 就像这样,两人一直在这条林间小路上走下去,永远不要走至尽头,便也无需面对世间诸多纷扰。 可是,无论如何,路总是有尽头的。 折腾了那么一夜,回去之后,即使外面还是艳阳高照的时候,梵音仍是寻了个房间准备好好睡上一觉。眼看着她带着一脸满足睡着了,师诏才从房门外离开。只不过这一次他刚刚走出几步远就低声唤了一句,“却邪。” 却邪出现时几乎是用愤恨的眼神看着他,他仍是视而不见,然后吩咐道,“守着她,若是那个人来了,尽管动手。” * 这一觉睡得太过香甜,梵音甚至久违的做起了梦,梦中的她见到了许多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男人,非常年轻的男人。 他们都不会说话,却对她言听计从,她依靠着他们做出了许多了不起的事情,后来又让他们变成了不同的模样,只留下了一个还维持着最初的样子。可是奇怪的是,他们的名字都是数字,而且并非从一开始,而是十三。 从十三开始,直至排到三千。 这个梦处处都透着诡异,仔细想想甚至有些可怕,而她并非凡人,她的梦极有可能就是曾经发生的事情。难不成那就是她的前世? 现在已是深夜,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脑袋,然后从床上坐起身。外面月色正好,难得今日心情正好,可不能因为一场梦而辜负了这美景。 许是因为这里是娄山仙主的住处,寻常小精小怪倒是没有敢靠近这附近的,院子里静的出奇,明明是山林中却连虫鸣鸟叫声都听不到。她不知道师诏现在身在何处,便四处转了转,然后循着自己能察觉到的那唯一的气息看向了房顶。 就在那房顶上,师诏又变成了管梨的模样一个人坐在那里望着夜空,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恍惚,连梵音偷偷走到他面前都没有发觉,还是梵音做出了要扑向他的动作,他才倏地抬起头望向她。 他的动作太快,本想吓吓他的梵音险些被他吓了一跳,不由拍拍胸口,笑着问道,“一个人在想什么呢?总是这么神神秘秘的。” 这本是随口一问,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对方听了之后却沉默了许久才答道,“才五千年而已,就连月色都变了......” 院子里本就是死一般沉寂,当两人同时陷入沉默之后,更是静的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梵音在清醒的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已是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然后才将面前的人从头到脚看了个遍。 其实她不必要这么做的,因为只需瞥一眼对方的神情就足以了。 “......管梨?” 91|120.6.8 管梨欣慰的是时隔五千年她还能一眼认出他,悲哀的是,她的下一句话便是,“师诏呢?” 所以他想也不想的答了一句,“死了。” 梵音庆幸的拍了拍胸口,原来暂时还没事。 看她带着那副松了一口气的神情转身要走,管梨的表情也终于绷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还不等她迈出一步就已经拽住了她的手臂,“你别走。” “我只是想去......” “五千年过去了,你为何不问我过得如何?少想他一刻都不行吗?”他强迫自己尽量放轻声音说出这些话,他不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质问,也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有多么哀怨。 而梵音也并非真的不懂他在想什么,她只是想逃避罢了。正如对方所说,五千年过去连月色都变了,何况其他事物。比起五千年前,她已经改变了太多太多,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面前这个人。 歉疚......除了歉疚,她找不出别的心情。她不敢问他这五千来生死垂危的感觉到底是怎样的,也不敢与他说自己这五千年来过得多么无忧无虑。 更不敢说,五千年过去了,自己终是没有忘记那个人。 叫她如何说出口? “别......别哭啊......”看着面前的少女就那么一言不发的流下了眼泪,管梨瞬间也有些慌了神,相处的那两百年之前,他还从未见过对方无缘无故流泪的样子,即使事出有因,也是因为他快要死在杀劫里这种关乎生死的事。 他是真的有些慌神了。 “你别哭啊,我......那些都不是我的真心话,我没想那么说,我再见到你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还记着我就好,想他就想他嘛,我又不在乎,别伤心了......是我说错了,我不该那么说的。”他手忙脚乱的想要给她拭去眼泪。而他越是这样做,梵音就越是觉得自己实在没脸面面对他。朝夕相伴两百年之久,她从来都知道,管梨事事以她为上,而她却从未做到这一点,如今恋上了师诏,更是不知道该怎样与面前这个人相处。 她想逃避的态度,让她连自己都有些看不起自己。 “不提这些了。”管梨只当她还没缓过神来,仍是轻声劝着她,“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这只是久别重逢而已。” 如果这只是一场纯粹的久别重逢,又有多好......梵音连忙抹了抹自己那不争气的眼泪,然后笑着对他说,“不用担心,我只是有点高兴。还能看到你好端端站在我面前,真是太好了......” 她还记得,五千年前自己在失去记忆之前,最后的一个念头就是希望面前这个人活下去,好好活下去。不论如何,如今能够再次看到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就是最大的幸事,其他的事情都因此显得无足轻重。 “不提这些了。”管梨怕她还因为这些事伤心,反倒不想计较自己刚刚质问的那些话,一门心思只想着让她笑一笑,“你不是想问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吗?我带你去找他?” 梵音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平静提起师诏的,可是听他这样一说,她也有些好奇,“你知道他在哪里?” “不知道,我连自己是怎么醒来的都不知道。”管梨还记得自己重新找回意识之后,身边那个所谓的父亲守着自己,“是扶笙告诉我,现在已经是五千年之后了,他又说了一些这些年的事情,至于其他事情我一概不知。” 听他直呼父亲姓名的时候,梵音不由愣了一下,可是很快就想到扶笙曾经说过管梨自出生起就没唤过“爹”。之前师诏顶替管梨身份的时候,她只觉得那两人不像是父子,倒像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可是如今再看管梨和扶笙,这对真正的父子之间的隔阂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而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管梨却突然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但是我隐约能猜到一些。” 他说,他在半睡半醒快要找回意识的时候,曾经听到师诏说了一句阴间,而等他醒来的时候就不见了师诏的身影,想必对方真的是去了阴间。 “他现在应该还在那里,如果你想找他,咱们现在就去。”说完,他便想拉着她离开。 “可是你娘亲很担心你,你这次能醒来恐怕也是她舍了自己的内丹给你。”梵音不难猜出他突然“死而复生”的原因。 无论仙凡,母亲都是一样的。 只是在听了这句话后,管梨却是惨然一笑,“你以为我为什么想要快点离开这里?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 从尚在襁褓时就被母亲遗弃,直到历经坎坷甚至死过一次之后才见到素未谋面的娘亲,这其中到底有多少心酸与怨怒,旁人永远无法体会。 不过梵音仍是站在原地没动。 “怎么了?”他不解的看向她。 “你真的是管梨吗?”她早在问出这句话之前就将自己的手臂抽了回来,这时候不禁后退了几步,警惕的看向他,“真的?” 明明没有一丝破绽,连眼神都学得那般像,比师诏还要高明许多,可是她在一时的激动之后却慢慢察觉出不对劲来。许是曾经见师诏假扮过管梨那么久,她现在再看到顶着管梨面容的人就会带着几分审视,她能察觉出,对方的语气中一直带着急迫之感。 她不接受对方想要快点逃避父母的这个理由,因为她所认识的管梨若是真的对父亲与母亲抱有怨气的话,反倒会借着这个机会去找遗弃自己的母亲把话说个明白,哪怕就此恩断义绝,也要说清再离开。 那个少年就是那般执拗。 而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见对方突然沉默了,梵音知道他不想费心思再伪装下去,于是也有了点慌乱,连忙喊着自己唯一能倚靠的那个人,“却邪!” 一连喊了几声,都毫无反应。 “我曾用了整整三万年的时光去想如何压制那只小麒麟,现在看来,还是成功了。”站在她对面的那个人见事情已被揭穿,连语气都懒得再去模仿管梨,不过面上仍是笑着的,“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绝对不会,我只是想带你离开罢了,如果你暂时还不愿意,那就就此别过,改日再见。” 他说起话来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的感觉,好像天地颠倒都算不上什么大事,而且仅仅说了这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就当真准备一个人离开了。 “你是谁?我认识你吗?”梵音忍不住问了一句。 已经走出几步远的对方没有回答,但却转过身对着她笑了笑,那张脸早已不是管梨的模样,而是一副带着点邪气的俊雅面容。 梵音莫名的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等看到对方稍稍敛起笑容的时候才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正是她在那诡异的梦中梦到的那张脸。 “十三?”她脱口而出。 对方未及做答,一道有些突兀的风声却在此刻从半空中传来,梵音眼看着突然出现的身影与面前那人飞快的过了几招,面前那人的脖子上就多了一道血痕,再看来者,已是捂着胸口的位置半跪在地上。 梵音只不过瞥了一眼突然出现的这人就愣在了原地,那明明是管梨。 这一次不会错了,来者才是真正的那个管梨。 只可惜现在管梨无暇与她说些久别重逢该说的话,他握着手里那片柳叶,目光死死的钉在面前那个男子身上,“你是谁?” 从濒死之际沉睡至今,已是五千年过去了,他刚刚找回意识就赶到了此处,可是在察觉此处布下了结界之后,却也只能眼看着结界中的那个人冒充了自己,直到此刻才终于冲破了这个结界随手拈了片柳叶与其一博。 只能说,对方的实力超过了他的预想。 而那人不在意的摸了摸脖子上的血痕,明明是听他问出了这个话题,回答的时候却看向了梵音,“十三是我曾经的名字,我现在叫做,拂誉。” 梵音还记得,天书上记载,他们要寻找的最后一个神将转生之后并没有任何记载,只有一个名字写在上面,那便是“拂誉”。她本以为那是转生后的名字,可是现在想来其中应该另有玄机。 对方话音刚落,整个结界便就此解开,梵音发现自己还是站在原本的院子里,不远处是变回了原形却昏迷不醒的却邪,拂誉早已消失无踪,而好不容易才支撑着身体站起身的管梨正愣愣的看着她。 即便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千年,不变的是少年那还带着稚气的倔强眼神。当他抬头看向她的时候,目光中既有失而复得的庆幸,也有久别重逢后的不知所措。 那才是属于管梨的眼神。 看着她略显担忧的神情,他反倒不在意的撇撇嘴,“你们刚刚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就无需再说一遍了。就像他说的那样,再见到你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可没心思去计较师诏的事情。” 可是他的眼神却出卖了他,他的落寞,他的悲伤,都无法从眼神中抹去。 少年的元神还有些脆弱不堪,他不自然的扭开目光,按着胸口的手却没有放下,强行冲破结界,这显然不是现在的他所能承受的行为。 眼看着那身影已经有些站不住,梵音终于忍不住跑上前扶住他。她本想支撑着他的身体,可是当她环住他的肩时,他却用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将她拉进怀中。 “别走。”感觉到她想要挣脱的动作,他却再无力气抱紧她,只能用这极轻的声音哀求了一声,“别丢下我......” 92|120.6.8 少年终是在低声说出那两句话之后便倒在了她的身上,就此失去意识。梵音尽量支撑着他的身体,将他扶到了房里,然后才出去看了一眼却邪的伤势。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冷静一些,知道在这种时候唯一清醒的自己不可以慌乱。 师诏不在,扶笙那边又不知是怎样的情形,考虑了一下可行性之后,她还是匆匆跑到陶陶养伤的地方。小丫头的伤势其实早就好了,但是心里的怒气却没怎么消去,成日拿管棠当出气筒,同样遭殃的还有却邪,竟然不得不配合她各种任性的行为。 梵音赶到那里的时候,陶陶还在与管棠说着什么话,两人的神色都很平静,不像是平日里那般苦大仇深,只是现在的梵音倒是没心思让这两个小孩子继续说下去,她匆匆走到陶陶的面前把却邪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陶陶也是一惊,然后不顾神情还有些郁闷的管棠阻拦,飞快的跑到了却邪那边。 管梨还躺在屋里的床上,却邪就被梵音扶到了窗边的软榻上,眼下这两人都昏迷不醒,不过管梨只是体力不支需要休养,却邪却是被打伤的,连原形都变回了相当娇小的模样。陶陶赶到之后便将软榻上的小麒麟翻来翻去的看了一遍,然后才松了一口气,“还好没事。” “没事吗?”听她这么一说,梵音也轻松不少。 “好歹也是个上古麒麟,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伤就出事。看我的!”说完,少女便变出一把匕首来在自己的腕上轻轻划了一下,然后将伤口凑到小麒麟的嘴边,看他无意识的喝下了她腕上流下的血,这才收回手。 而榻上的却邪在喝下凤凰之血的瞬间便挣扎的动了一下,其后越来越激烈的在榻上来回翻滚着,及至差点滚到地上的时候才慢慢变回了人形,只是眉头仍是紧蹙着,双眼也未睁开。他这样挣扎着无法清醒,陶陶看得实在是不耐烦,走上前揪住他的衣领然后顺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啪!”这一耳光打得响亮。 却邪是捂着脸上的红印醒来的,张口就质问陶陶为什么打他,可是陶陶却摆出了一副不屑的表情将自己还留着血痕的手腕在他眼前一晃,“看看这个,还不知道感恩吗?” “什么意思?”他顺手擦了一下自己唇边的血迹,觉得对方莫名其妙。 “蠢死你算了!”陶陶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笨的人,可是他连问都不问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谁,反倒在哪里反复念叨着为什么要打他,她也懒得向他解释,干脆揪起他,又在他的另半张脸上印上一个巴掌印,这才舒心了,“这就当你还我救命恩情了。” 却邪捂着自己两边脸颊,双眼瞪得溜圆,就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看着陶陶一脸不悦的表情,还觉得纳闷的向梵音问道,“她怎么这么奇怪啊?对了,刚刚是谁救我的?我好像喝了什么东西,是血吗?谁的血啊?” 梵音斜着眼睛瞥了他一下,连连摇头的走开了,“怎么没蠢死你呢?” 两个姑娘都凑到管梨的床边,陶陶好奇的打量了一眼床上的少年,“他是怎么醒来的?” “我也不知道。”梵音也在好奇这一点。虽然她隐约能猜测到是与管芷有关,但是到底是不是因为那个女子将自己的内丹给了儿子,她也不清楚。 而且,师诏也不见了。 “不如看看他经历了什么吧!”陶陶突然提议道。 “能成吗?”梵音知道小凤凰可以看到凡人过去的经历,但却不知道对管梨这样的人能不能起作用。 陶陶却是很有自信,“他的肉身总是有记忆的,有青谧镜就能办到。” 青谧镜?梵音记得青谧镜是在那次魔族大战时被崇则带走了。 “没有啊,在我手里。”听她问起镜子的下落,却邪终于把双手从发烫的脸颊上拿了下来,然后从怀里掏出了那面镜子。青谧镜可大可小,被他揣在怀里的时候还是巴掌大,拿出来之后便变成了普通铜镜大小。 “崇则在回天界复命之前把这个镜子留下来了,说是要给师诏治伤用,可是后来没机会用到,我便一直将它留在身边,不是你们提起的话我差点忘了。”他把镜子摆在桌子上,然后忽然想起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对了!我还忘了一件事,刚刚阿誉来了你们瞧见没?” “阿誉?”梵音很快想到了那个拂誉,“你认识他?” “当然认识。”提起这个人的时候,却邪的脸色一下子便阴沉了下来,“那时候我也经常跟着二叔在妖族厮混,与那些神将们也混了个脸熟,可是大多数都记不清了,只有那个阿誉还记得清楚。认真想想,他可是在师诏出现之前就陪在青央身边了,好歹也是唯一一个会说话的......” “会说话是什么意思?”梵音不禁想起了那个诡异的梦境,那些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他们都是不能言语的,再联想一下唯一一个还维持着当初模样的拂誉......她只觉得一股寒意攀上了背脊,无论是哪一种猜测,都着实有些让人毛骨悚然啊。 不过显然听不懂他们说话的陶陶已经把左手放在了管梨的额上,右手则轻轻按在青谧镜的镜面上,没一会儿,镜面就从浑浊不堪变得越来越清晰,几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镜中,吩咐却邪守着梵音之后,师诏便独自走向了管芷等人的住处。 他并没有告诉梵音的是,今日扶笙默认了那内丹能救管梨一时之命,其实也是默认了管芷可以这样做。他们都心知肚明,管梨的元神已经拖不下去了。 “这东西也能暂时保住你的元神,虽然只是一时之计。”扶笙并没有让他看到管芷现在的样子,只是把那颗内丹递给他,然后在他准备伸手去接的时候又把手伸了回来,略有些犹豫的说道,“忘了我上次说的话吧,我的面子在你那里本也不值钱,不必真的给我这个面子。” 师诏只是抬眸瞥了他一眼,没说话,抬手一勾便将那内丹捏在了自己的手里。 接下来的事情不需要看也知道了。 一颗内丹吃下去之后,师诏的元神从管梨的体内被挤了出去,管梨自己的元神重新占据了这具肉身,而师诏只是瞥了一眼快要醒来的管梨,便转身离开了娄山。 那个拂誉倒是没说错,师诏在离开前留给扶笙的唯一一句话便是,“时间紧迫,我要去阴间走一趟。” 而后,管梨醒来时听父亲说现在已经过了五千年,又知晓了现在的状况后便匆匆跑出门去寻梵音,直到寻到了这个小院。 这便是事情的经过了。 “怪不得那只小狐狸闷闷不乐的。”看完之后,陶陶倒是有些恍然大悟,刚刚看到管棠那副神情时她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原来是因为对方的母亲用长生不死的内丹救了哥哥呀。 而一旁的梵音却没有知晓真相的轻松感,反倒更是觉得事情扑朔迷离了起来,拂誉到底是谁?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本事?连管梨的眼神都能学得那般相像,他一定比她还要了解她身边的这些人。 难不成他就是那个从监牢中跑出来的犯人? “这镜子真好玩。”陶陶没那么多烦恼,旁人还在为这事烦恼的时候,她就捧着镜子看了起来。现在镜面已经变成像是湖水水面的样子,虽然清澈却一眼望不到底,她伸出一根手指稍稍戳了一下,还能看到波纹荡开的样子,这显然勾起了她的兴致,然后开始尝试着将整只手都覆在了上面。 原本平静的镜子就是从这一瞬间开始重新变得浑浊起来的,而且那如水般的镜面渐渐被渲染成了血红色,陶陶察觉出不对劲的时候却已经无法从镜面上将手移开。一道刺眼的金光闪过之后,惊慌的少女突然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拉进镜中,她努力想要挣脱,没被禁锢住的那只手在半空中挥舞了几下却抓不住任何东西。近乎绝望的恐惧瞬间侵蚀了她,这刺眼的光芒也遮盖住了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可是她仍是不想放弃最后的希望,直到整个身子都被吸进了镜中,她努力伸向外面的那只手终于触碰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人的手,他主动握住了她的手,握的那样紧,即使同样被吸进镜中也没有放开。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陶陶终于安心的失去了意识。 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 光芒减弱之后,一直挡在管梨身前的梵音才渐渐睁开了眼睛,她只是依稀看到在那金光闪过的时候,管棠也刚好跑来,再然后,不论是陶陶还是却邪、管棠,那三人都消失在了镜中。 镜面已经重新恢复了平静,屋子里却只剩下梵音和管梨两人。 梵音是在那光芒闪过的时候就察觉出这一次镜子的异动与上一次不同,因为上一次这镜子是将在场所有人都吸进了镜中,可是这一次却像是仅仅要拉陶陶一个人而已,就连却邪和管棠也是跟着陶陶才被吸进去的,而本能护住管梨的梵音即使被光芒照射到了,也没有任何异样。 梵音不知道自己现在该不该去碰那镜子。 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的管梨就是在这时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本也没受什么伤,只是体力不支罢了,稍稍休息就可以缓过来。而当他扭过头看向身边的少女时,一见对方要朝着那镜子走过去,不禁喊道,“别动。” 梵音立刻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惊喜的看向他,“你醒了?” 管梨飞快的从床上站了起来,然后先她一步将那镜子拿在了手中,确认不会再有什么异样之后才递给她,“虽然我刚刚不是醒着的,但也能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现在这镜子应该不会再发疯了。” 梵音倒是没想到他竟是怕这镜子伤害她才在她之前先将镜子拿起来,可正是这样无微不至的关心让她心中一动,同样也有些无所适从。 相较之下,管梨似是怕她为难,刻意忽略了自己昏迷前对她哀求着说出的那句话,有些不自然的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力,“你想救他们出来不是吗?先救他们吧,别的事......改天再说。” 时隔五千年的重逢,没有一丝别扭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也暂时选择了逃避。 而且,救出陶陶他们确实是当务之急。这镜子古怪得很,恐怕连青央都不知道里面到底有多少玄机,万一那三人在里面遇到了危险怎么办? 梵音回想了一下上次自己掉进镜中的情形,那时候好像是师父他出手救出了他们。难道这一次也要去找师父帮忙? 比起师诏那边的事情,仔细思量了一番之后,梵音还是决定先去找苏世。她对管梨说出了这个想法,并说自己要先回昆仑山看看苏世有没有回来,管梨想也不想的表示自己会跟她一起去。 而当梵音问起扶笙的事情时,少年只是似笑非笑的扯了扯嘴角,“我正是要顺路去找扶笙,有冤抱冤有仇报仇。” 梵音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挑起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这两父子即便有隔阂,也不至于到了有仇的地步吧?管梨说扶笙已经回了昆仑山,那这两人若是再见面的话,还要打起来不成? 带着这般忐忑的心情,她捧着那面镜子与管梨一同回了昆仑山。不幸的是,扶笙真的在昆仑山,万幸的是,苏世也刚好回了昆仑山。 听说陶陶和却邪都被吸进这镜子里,苏世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那两个孩子都叫他一声“叔叔”,可偏偏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师父,他们不会有事吧?”梵音知道这次的事情不同上次,不由有些担心。 可是苏世毕竟是苏世,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她去外面候着,便拿着那镜子研究了起来。梵音乖乖坐在外面的石阶上,顺便祈祷去找扶笙的管梨千万不要太冲动。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听到屋内的异响之后,梵音终于看到门开了,可是推开门的却不是她认识的面孔。那是一个相当美艳的女子,十*岁的模样,当真是眉目如画,每一处肌肤都像是描画出来那般毫无瑕疵,可又不带丝毫媚意,反倒带着点飒爽英气,单单是站在那里就让人忍不住想要仰望她。 “你是......”梵音忍不住问出口。 而在那女子身边站着的男子同样是十七八岁的样子,身量挺拔,略有些清瘦,虽然表情有些凝重,却仍是不掩容貌的出众,明明那般俊雅出尘,眼波流转间却勾得人心神荡漾。 这对男女的容貌都太过出挑,站在一起的时候又般配的让人忍不住感叹,可是梵音总觉得,她好像在哪里看过他们。 直到那个女子迷茫的看了看外面天色,说了句,“明明镜中已过了万年,怎么外面只过了一瞬?”梵音才终于想到了一个最离奇最不可思议的可能性。 这....莫非是刚刚从镜中走出的陶陶与管棠? 93|120.6.8 证实她猜测的是随后从房内走出的却邪,他看上去与被吸进镜中的样子并没有相差多少,但是在见了梵音之后,却是神情恍惚的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明明只消失了半日不到,为什么会是好久不见? “梵音姐姐?”已经长成大人模样的陶陶这才把目光移向了梵音,就像是却邪那样,她也用那种久别重逢之后才会有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人。 始终不发一言的是管棠,他倚在门边不知在想些什么,还是在看到苏世走出来的时候才开口问道,“永远都回不去了吗?” 虽然有些遗憾,苏世仍是要告诉他,“让这一万年的时光倒退回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你们还是想想以后的事情吧。” 听完之后,那三人都沉默了一下,最后先离开的是管棠,他似是朝着娄山的方向去了,即使听梵音说了管梨在这里的事情也没有理会,走得毫不留恋,独留下陶陶久久的望着他的背影。 “梵音姐姐,你送给我一根红线好吗?”不知过了多久,少女终于收回了目光,却对着梵音提出了这个要求。 梵音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从推测来看,虽然镜子外面只过了一瞬,镜中却已经过了一万年之久,那这三人在镜中朝夕相处了万年,管棠和陶陶年纪又小,甚至可以说是就此成为青梅竹马。而现在他们已经长大了,在这一万年之中就算暗生情愫也不足为奇。 只是,到底是谁对谁动情了呢? 陶陶的请求无法推脱,梵音只能在瞥了一眼略显落寞的却邪之后解下了一根红线递给面前的少女,“把它分成两半,各自系在你和对方的手腕上就足够了。” “谢谢。”低声道了声谢,陶陶转身看向苏世,“叔叔,你不用担心我,我会没事的。” 苏世点了点头,算是允许她去做她想做的事情了。 最后,陶陶又看了一眼却邪,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触碰在一起,只不过一瞬又很快移开。梵音敏锐的注意到,先移开的是却邪,如同逃避一般,而陶陶则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垂下眼眸转身离开。 陶陶一走,却邪自然不会独自留在这里了,他甚至没心情与自己二叔告别便匆匆离去。唯一让人觉得欣慰的是,掉进镜中这么久之后,他身上的束缚反倒被青谧镜解开了,从此不用再受幻境拘禁,彻底恢复了自由。而且比起陶陶来,苏世倒是真的不怎么担心这个侄子,“他的年纪早已不小了,吃些苦头也是应该的。” 梵音仍是觉得这件事有些离奇,不由缠着自己师父追问,“他们当真已经在镜中度过了一万年?” “如你所见,镜中万年,外面只是一瞬间罢了。”说着,苏世把那青谧镜递还给她,“这镜子要比世人所想的还要玄妙几分,镜中三千世界各不相同,他们也许是掉进了最奇妙的那个。” 陶陶和管棠的年纪都还小,一万年的时光足以让他们长大成人,而却邪早已是个大人了,他的年纪比师诏还要大上许多,就算在镜中呆上这么一万年也不会改变什么。 只是,万年的时光到底还是让那三人的人生天翻地覆了。 感情不同其他,三人之中,总会有一个黯然神伤。 梵音不由握紧了手中的镜子,想了想,她还是决定将这个东西拿去还给崇则。她知道崇则已经迈过去心里那道坎,就算再次面对这个镜子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失常,而她,实在是不想再看到这东西了。 想好了镜子的去处,她这才看向身边的苏世,“师父,你这几日去了哪里?” “九重天上,见一位旧友。”苏世知道她想说什么,所以主动问起,“你是想说你知道真相了吗?” 梵音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虽然她早已想通了这件事,甚至早已在心中做出了决定,可是当她再次看到真正的管梨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却又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坦然面对那个少年。 “师父,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五千年来看尽恩怨纠缠,真正轮到自己的时候却仍是这般迷茫,也许她还是不懂何为男女之情。 只是苏世却问她,“你觉得亏欠于管梨?” 梵音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 “那便只是歉疚罢了,无关其他。”苏世同样回答得不假思索,“你若是真心喜欢过他,便不会有歉疚之心,你只是因为从来没对他有过男女之情,却害得他差点为你魂飞魄散,这才会对他有歉疚之心。师诏想尽了办法去救管梨一命,正是想要尽快替你还了这份天大的恩情,好让你认清自己在想些什么。不过......师诏那个人,就算你真的喜欢管梨,他也会救管梨一命的,只因那是你的意愿。” 十几万年过去,亲眼见证了这些恩怨纠缠的人不多,苏世算是其中一个,而且是以局外人的身份见证了这些事,更是“旁观者清”。就连扶笙都因为是管梨的亲生父亲而无法在这件事上多言,苏世却可以。 “和儿你记住,歉疚之情最是要不得。当断则断,只是一时心伤,优柔寡断的话,便是害了对方一世。” 苏世从不会与她说些无用的话,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却是字字句句都敲打在她心上,让她沉思了许久。只是当她仰头看向自己的师父时,却发现师父在望着玉虚宫的西面。梵音还记得,玉虚宫的西面已经很久都没有住过人了,只因那里早先是仪姬公主的住处,她也曾问过师父,为什么仪姬公主会一直住在玉虚宫,但却得来师父那句“她本就是住在这里的。”的回答。 “师父......”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很难让人置信的可能性,“你不会......” “刚刚我与你说过的那些话,是我曾经经历过的事情,我只是不想你重蹈我的覆辙。”苏世打断了她的话,却没有给她问出那个可能性的机会,然后转身向着玉虚宫外走去,“我还要去见九重天上那个人,你叫管梨他们小心一些,若是将这玉虚宫砸了的话,我就把他们埋在这宫殿底下。” 最后一句威胁的话极具分量,梵音也决定暂时将刚刚的困惑忘在脑后,连忙跑去管梨那边看看现在的形势。 直觉告诉她,管梨说的那句“有冤抱冤有仇报仇”可不是说笑,那个人是当真认为自己与父亲有着深仇大恨。 而当她循着那两人的气息匆匆赶到玉虚宫北面的一个小院时,却见管梨带着一身伤倒在树荫下,扶笙则是悠闲的躺在树上吹风,全然不在意树下儿子的死活。 刚刚“死而复生”,管梨本就体力不支,眼下又受了这样的伤,几乎是奄奄一息。梵音连忙跑上前扶住他,仔细看了看他身上的伤痕后不由诧异道,“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 其实答案很明显,毕竟这院中只有两人,可是梵音实在是无法想象一个父亲舍得把失而复得的儿子打成重伤。偏偏在她简单的为地上的少年疗完伤之后,管梨深吸了一口气便又站起了身,然后想也不想的一脚踹在了树身上。 昆仑山上一草一木都已成精,何况这棵古树,梵音还和那树精曾是好友,见状连忙抱住了树身,然后瞪大了眼睛看向一脸怒气的管梨,“你冷静冷静,这是要做什么?” 管梨无暇答话,因为躺在树上的扶笙已经跳下树来,父子两人对视了一眼,扶笙不知是讽刺还是无奈了笑了一下,然后轻松的握住了自己儿子挥过来的那一拳,“想打你老子,还早得很呢。” 94|120.6.8 单论修为,管梨还远远不及自己的父亲。扶笙到底有多强?就连梵音都有些说不准。她只知道当年青央座下三千神将死的一个不剩,扶笙却是唯一一个活到了现在的人,他在最残酷的战场上走过,在那个强者为王的年代成为了最后的胜者。现在的他已经不屑于与这些小辈的神仙们动手,可是若是有人像这样再三挑衅他,即使是亲儿子,他也不会手软。 打着打着,就连打人的都觉得有些无趣了,彼此之间差距太大,哪还有什么打下去的意义? “等你长进了一些,再来找我报你想报的仇。”甩了甩手,扶笙也不多看地上的人一眼,就那样踩在自己儿子的身上走过去了。 管梨被他这么一踩,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压下去蹂躏了一番,好不容易能喘过气的时候便捂着胸口咳出了几大口鲜血。 梵音是从树精那里听来的事情的经过,据说这对父子只是打了声招呼就大打出手了,虽然没有吵起来,却活像是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一般。不过依那树精来看,这世上没有哪对父子之间的隔阂能称得上一个“仇”字,无非是儿子喜欢忤逆父亲,当爹的又比儿子还任性。 梵音只是一个外人,没有立场干涉别人的家事,所以她只是等到扶笙离开后才走近了管梨,“没事吧?” 这一次她并没有去扶面前的少年,她知道他的性子,这种时候若是向他伸出手反倒不会给他什么安慰。而当她问完这句话之后,管梨果然抹了抹嘴角的血,满不在意的说道,“没事。” 这句话说得倒是不假,虽然看起来伤得很重,他站起身的动作却做的毫不费力,连那本来惨白的脸色都添了几分血色,精神看起来倒是比刚来昆仑山的时候要好上许多。 “我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不会挑这么宝贵的时间找他寻仇,这次只是找他活动一下筋骨,不然没办法陪你去闯冥界。”他揉了揉自己的肩膀,手上稍一用力就把几乎折断的骨头重新正了回去,然后又是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是找回了五千年前四处惹事时的感觉。 梵音当然相信他说的话,但是正因如此,她总觉得面前的少年似是在这五千年间成熟了许多。如果曾经的他还是个孩子,那现在的他已经知道何为沉稳。 那颗内丹不知能保住他多久的命,管梨自己也有些不安,他并不怕死,他怕的只是在这时隔五千年的重逢后他仍是做不到任何事。 不知何时会结束的生命,他总要做些有用的事情。 诸如,帮她杀了那个名为拂誉的人。诸如,让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他自然知道有些事情无法逃避,所以他会对她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我会把你抢过来的。 这就是他要说的话,从时隔五千年再次醒来开始,他最想对她说出的话就是这一句。 “从前你不记得他是谁却总是想着他,那时我以为他已经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所以没办法与他相争。可是现在不一样,即使你还是那样想着他念着他,可是我也和他一样站在你面前,他能做到的我能,他做不到的我也能。所以,凭什么是他?我就不行吗?其实这五千年来发生过什么,我也能隐约感觉到。可是五千年前我没放弃过,何况现在,即使你不想给我这个机会,我也想争一争,这已经是最后一搏了。” 管梨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自己藏在心底的那个想法,其实他知道她心中的愧疚,他知道她是用怎样的心情面对他的,可是他仍是逃避着,始终没有正视她对他的亏欠。因为他很清楚,那才是维系两人关系的唯一办法。 有了那“亏欠”二字,他便是她这一世最重要的人之一,她毕生都无法抹去他的存在。 卑鄙吗?是很卑鄙。就像他从未告诉过她,其实上一世他坦然替她去承受杀劫的时候便是打定了要一辈子留在她心底的主意。 他无计可施,只能用这不可告人的手段留住她。 可是直至今日,连这种把戏都没办法留住她了,所以他只能豁出一切去与那个人一争。 这是最后一搏了,再无退路。 他唯一庆幸的是梵音永远不会用怀疑的眼光去看他,所以永远都无法察觉出他这点卑鄙的心思。时隔五千年的再见有些尴尬也好,总好过坦诚相对时被现实伤得千疮百孔。 所以,趁着对方还未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随手扯下一片柳叶捏在手里,然后对着她笑了笑,“你不必回答我,因为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打消这个想法。时间不多了,还是去阴间吧。” 其实即使他没有这样说,梵音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她可以无视他的情意,甚至可以冷言冷语的拒绝他,可是她唯独没权利阻止他喜欢她。 她能做的只有坚持自己的选择,不再优柔寡断。 “走吧。” 毕竟他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师诏为什么会去阴间,梵音也隐约能猜到,上次华鸢带走惊澜做诱饵,为的就是抓住那个在背后操控一切的人,可是那个人既然有本事在阴间众人的眼皮底下动了生死薄,就算真的被诱饵吸引过去,也不一定会被华鸢成功抓到。师诏没办法阻止华鸢拿惊澜为诱饵,可是却能趁着这个机会在阴间与那个人正面交手。 至于那个人到底是谁,梵音几乎可以确定下来了。 应该就是那个拂誉吧。 杀青央,被关进监牢,后来又逃了出来,先后怂恿相繇挑起魔族大战、对社水等人下手......他到底是什么人?从却邪的描述来看,他应该是最早陪在青央身边的下属之一,甚至比师诏还要早,可是后来为什么会与青央反目成仇呢? 梵音毫无隐瞒的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给管梨听,她希望一直没有参与这些事情的他可以“旁观者清”,可是却得来了管梨满不在乎的回答,“想知道究竟还不简单,抓住那个叫拂誉的,打到他开口。” 不是想不出理由,只是懒于去想,比起费心追究对方这样做的原因,他更喜欢用武力解决一切。 如果却邪还在的话,一定会为了管梨的想法喝一声彩。 不过听他说完之后,梵音倒是真的轻松了不少,正如他所说,他们总有和拂誉正面相对的一天,无论如何,事情终会水落石出。 再去阴间,经过那一片血池的时候,管梨又随手揪了一片曼珠沙华的花瓣放在手里。这一次两人算不上是来拜访,所以只能偷偷的潜入。可惜冥府又哪是那么容易闯进去的,还未接近奈何桥,一群阴差已经拦在了两人面前。想来是拂誉或师诏已经在他们到来之前在阴间大闹了一场,现在阴间正是戒备甚严的时候。 被发现了怎么办?只能硬闯。 在记起自己与管梨度过的两百年后,梵音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认错人了,不仅仅是因为眼神,还因为管梨与别人动起手来从不用兵刃。随手拈起的叶片花瓣,一花一叶在他手中皆能伤人,这就是他的武器。 那片薄薄的柳叶就夹在他指缝之间,看他进退周旋在众多阴差之间,衣襟翻飞美人如画,说句不应景的话,倒是颇有些赏心悦目。 仗着身上嫁衣护体,又有管梨在身边,梵音一路往冥府深处走去,她当然很清楚现在他们与阴间起冲突是不明智的,可是既然已经来到此处,他们就必须要见到师诏才行。 从前还在昆仑山的时候,梵音经常跟着苏世来阴间,那时的酆都大帝还不是华鸢,阴间的道路也没有现在这般复杂。可是再怎样改变,阴间的监牢到底在哪个方向她还是知道的。整个冥界,不是只有阴曹地府这一个地方,关押着亡魂的地方也不止十八层地狱一处。身后阴差们还在穷追不舍,她和管梨穿过整个地府往东面跑去,而就在快要逃出地府的界限时,拦在他们面前的成了黑白无常。 “谢必安,我只是来找一个人,不是来与你们作对的。他并不是你们阴间的人,就算被我带走也无妨吧?”她试图说服眼前这个旧友。 白无常默不作声,仍是站在原地没动。 梵音只能把目光移向旁边的黑无常,以前的她只与白无常还算交好,却不算了解黑无常,只知道黑无常并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所以希望这一次对方也能通融通融。如果不是必要,她还不想与这阴间双煞正面相抗。 可是这一次黑无常却也像白无常那样一言不发了,他歪着头在面具后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两人,然后突然身形一晃,眨眼间已将手中长剑抵在管梨胸前,可是与此同时,管梨的手也横在了他的脖子上,曼珠沙华的花瓣此刻如同最锋利的刀刃一般,只消稍稍一动,就能割破面前这个人的喉咙。 当黑无常拔出剑的那一瞬间,梵音就因为震惊瞪大了双眼。旁人也许不知道,可是她却是知道的,黑白无常向来惯用铁链为武器,万年来从未动过刀剑,这个人不可能是真正的黑无常。 不过未及她提醒管梨小心,管梨已经先“黑无常”一步划破了对方脸上的面具,出人意料的是,在那面具之下却是一个熟悉的面孔。 “三太子?” 95|5.28 正如对黑无常不了解一样,梵音对沉歌的事情也知之甚少。从前在天上的时候,她只知道三太子是天界诸神中最不安分的一个,就像是凡间常说的“混世魔王”一样,这位殿下只知道与下界妖魔为伍,甚至时常跑到凡间与凡人胡闹。只不过他爱慕了万年之久的夷绪公主却嫁给了他的大哥,天上便有传言说他在心灰意冷之下去了冥界找乐子。 现在看来,那个传言竟是真的,而且他冒充的不是别人,正是天上地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黑无常。 他到底冒充黑无常呆在地府多久了?怪不得社水被囚禁在阴间的时候,黑无常的表现会那样反常,原来竟是他冒充的吗? 可是,为什么白无常在见了对方真面目之后会无动于衷?难不成他早就知道了?那华鸢知不知道? “三太子,你这是......”梵音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黑无常有别的事情要做,我来顶替他几日又如何?这件事,北帝也知情。倒是你们,擅闯地府意欲何为?”沉歌说话从来不喜欢拐弯抹角,向来是有什么便说什么,何况他顶替黑无常一事确实是华鸢默许的。 被他这么一问,梵音倒是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出口了。冥界不同于天界,师诏这个人的存在在冥界其实已经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情,可是沉歌并不是冥界的人,身为天界的三太子,他对这些事情始终都不怎么了解,何况其中还牵扯到了他大哥和二哥,她又该怎样对他说呢? 与身边的管梨对视了一眼之后,梵音很快下了决定。 说不通的话,干脆就不说了。 那片曼珠沙华的花瓣被管梨轻轻一弹,眨眼间化作千万片碎瓣,徒然卷起几十丈复又落下,如同下了一场花雨那般倾洒在几人头顶。可是此景虽美,当那花瓣真的擦身而过的时候,被刮碰到那个人就会发觉这艳丽的场面与其说是花雨不如说是“枪林剑雨”。沉歌从未与真正的管梨交过手,也并未防着这一招,一不小心就被“淋”到了,眨眼间衣衫已被刮破了好几处,裸露出的那处肌肤也是血肉模糊,就连旁边的白无常也好不到哪里去,脸上的长舌面具被划得四分五裂,面具下那秀气的面容也多了几道血痕。 混乱中,管梨已经顶着这漫天飞花拉着梵音一路跑远,虽然两人谁都不认识这冥界的路,可是彼此都心知肚明沉歌并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现在勉强能拖住对方,待到对方回过神来一定不会放过他们两个的。 梵音任由管梨拉着自己向前跑去,却在几乎要看不到身后情景的时候突然扭过头瞥了白无常一眼,相距这么远,白无常自是看不清她的眼神,她也只是深深的看了那一眼之后就转过了头,再也不往后面看去。 越往远处逃去,周围的景色也越是变得奇怪起来,有时候像是行走在凡间的树林里,有时候又像是走在混沌之中,光怪陆离。只不过无论哪一处都不是他们能停留的地方,梵音本是被管梨拉着一路向前方跑去,跑到后来就变成了她拉着管梨。她跑的飞快,最后几乎演变成了拖着管梨走,完全没有半点想要停下来歇一歇的意思,就算是在逃命中,她也能察觉到身后管梨诧异的目光。 虽然这称不上什么值得称赞的本事,不过梵音还是很庆幸当初成日被各路追兵追着的时候,自己已经练出了逃命的好体力,就算现在叫她拖着管梨在这冥界跑上三圈也不成问题。 只是跑着跑着,她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迷路了。 当他们再一次经过同一个地点的时候,再傻的人也该意识到自己又绕回了原点,梵音还记得自己已经是第二次看到那个挂在树枝上的灯笼,这树的枝桠光秃秃的,只挂了个破旧不堪的纸灯笼,血红色的纸面,灯笼里面连蜡烛都没有,即便这附近根本没有风,也被“吹”得晃来晃去。 冥府里虽然不是一片黑暗,但是也无日月一说。可是眼下他们两人所处的地方暗的出奇,高空中又悬着一轮明月,陪着那一棵枯树还有那无风摇晃的纸灯笼,这情景着实是诡异了一些。 这样的情形下断是不能再走了,梵音停在那棵枯树之下朝着四处望了望,不一会儿就见周围的薄雾渐渐散去,已经可以依稀看到远处的道路和景物。再看的仔细一些,还能分辨出两人现在所处的地方正是一个十字形状的分岔路口。 凡间常说,这样的路口最容易撞见孤魂野鬼。可是他们本就是在阴间了,还误打误撞跑到这么一个诡异的地方,如果能撞见什么鬼魂反倒是好事,怕就只怕这地方连鬼都不会来。 回想一下自己还未失去记忆的时候,梵音还记得自己在七万年的岁月里是终日守在昆仑山的,那时候的师父不希望她到山下乱逛,她也不习惯一个人出去,除了在凡间遇见管梨的那一次,她每次下山都是与师父一起,而师父又素来不喜欢让她见人,所以说,她的阅历实在是有限,完全称不上见多识广。偏偏现在与她在一起的人是管梨,这人的岁数还没有她一半大,不仅年轻,又在生死之间挣扎了整整五千年,更是从来没来过地府,两人都完全指望不上彼此。 许是意识到在眼下这个处境里自己完全帮不上忙,两人对视了一眼之后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他们明明是为了找师诏而来,结果潜入失败了,逃命也失败了,别说找人了,他们现在连能不能逃出冥界都成了问题。 “要不......那是谁?”沉默了一会儿,梵音刚想开口提出自己想法,话未说完却见一道白影在不远处闪过。 管梨本能的挡在了她身前,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越来越靠近这边的身影,不过待到可以看清对方相貌的时候却不由吃了一惊。 过来的人分明是白无常。 他的脸上还带着那几道被花瓣刮出的血痕,长舌面具也不知甩到哪里去了,只有那副万年不变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淡定。 “你们走错路了。”面对他们困惑的目光,他平静的告知了这个事实。 这话不需他说,梵音也很清楚,她只是很好奇他追来的目的。是来抓他们的还是....... “你们自己走不出去的,跟紧我。”说完,他就转身朝着其中一个方向走去。 多年的交情果然不是说说而已,梵音连忙跟上了他的脚步,并肩与他走在一起,一如往常那样与他说笑着,谢必安长谢必安短的说个不停。白无常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她聊着,全然没有注意到她背在背后的双手对着管梨比出了一个“小心”的手势。 落在两人后面的管梨本想走到两人身边,可是瞥见梵音那个手势之后却不由愣了一下,然后尽量自然的放慢了脚步。他自然知道梵音与白无常的交情,可是眼下梵音却不动声色的提醒他小心,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性了。 这个白无常也是假的。 管梨一边跟在那两人身后慢悠悠的走着,一边却在想着这人是何时变成假货的。从梵音的反应来看,很可能是在两人初到地府被拦住的时候,拦着他们的那个白无常就已经是被冒充的了。而且很显然,冒充白无常的人知道黑无常是沉歌,沉歌和这整个冥界的人却不知道白无常早已成了假的。 为了不打草惊蛇,梵音一直只当自己没发觉这件事情,直到此时才提醒管梨小心。但是明知白无常是假的,他们还是要跟着对方走,不仅是因为要将这场戏演下去,还因为他们确实是无路可走了。无论这个白无常抱得是怎样的心思,跟着对方走,总不会是最坏的情况。 眼下白无常选择的是正东那条路,从分岔路口向那边望去,还能依稀望见那个方向的光亮。只不过这条路看似很短,走起来却比想象的还要长一些,梵音只觉得三人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了,那光亮还是在原本的位置,没有半分接近,她忍不住问道,“那是哪里?” “鬼市。穿过鬼市走到冥界尽头,才能回到阳间。” 不论这个白无常是谁,他对他们说的话倒是真的。梵音也曾听阴间的其他人说过,这阴间有一个著名的鬼市,几乎可以称得上三界的交界点,那里不分日夜,街市永远都是喧闹的。冥界的住民,鬼魂妖魔尽在此处玩乐,偶尔还有走错了路的凡人撞到此处,不过能不能走出去就只看这个凡人的运气了。 约莫又走了半个时辰之后,梵音终于能够看清前方的光亮了。映入眼帘的是最前面的两颗枯树,枝桠上各挂着七个血红色的纸灯笼,不过与之前分岔路口的那棵树不同,这两棵树上的灯笼是亮着的,枯树本不高,连着挂七个灯笼,有几个都躺在了地上,即便光亮虽不刺眼,可是这长长一排灯笼还是让人看着不甚舒服。 从那两棵枯树中间经过的时候,梵音还闻得到其中浓重的血腥气,也不知灯笼烧的是什么蜡烛。不过走过这枯树之后,眼前就是全然不同的景象了。 那是一条灯火通明的街道,一眼望不到尽头,来往于街上的那些男男女虽然打扮得人模人样,可是梵音心知这其中绝不会有一个凡人,一晃眼间,她还能时不时的看到这些人的原形,其中大多是丑陋不堪的怪物,可是偏偏都要变作姿色不俗的人形,以此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白无常摘了面具和帽子之后就不算那么显眼了,三人走在路上的时候,顶多是管梨那张脸太吸引人了一些,不时就有女妖或是女鬼主动凑上来虚心请教。可惜她们问的都是怎样才能修炼成这般妖媚惑人的模样,却不知道九尾狐天生就是这副姿态。 好不容易从那些女人的包围中逃出来的时候,三人已经被挤到了一家店铺门口。即使站得不算近,梵音也能闻得到店内飘出的脂粉味,她好奇的向里面瞥了一眼,隐约可以看到穿梭在其中的女鬼们,她们大多衣着暴露,不时还能听到几声媚笑。 从前只是听闻,梵音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鬼市中的花楼,可惜这个地方对他们毫无帮助,她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就想继续朝前走去。不过出人意料的是,白无常却停下了脚步站在门口,他仰头看了看那单单写着一个“艳”字的牌匾,然后开口说道,“北帝带回来的那个凡人,我不知道他在何处,可是有人知道。”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这家花楼上,意思再明白不过,可能知晓真相的人就在这里面。 96|5.28 “艳”的老板娘是对这个店名最好的诠释,那个略显高挑的女子虽然称不上多么貌美,但是从头发丝到脚尖都透着一个“艳”字,当她倚在二楼的栏杆上朝着这边望过来的时候,虽未开口,单单是撩了撩挡在眼旁的发丝,便已是艳丽不可方物。 而且据白无常所说,这位名唤阿灿的老板娘并非狐妖一类天生妖艳惑人的存在,仅仅是在这冥界待得久了的一个女鬼罢了,但也因为在冥府停留的太久太久,已经成了这整个鬼市乃至阴间资格最老的几人之一。凡是有关阴间的秘密,在她这里没有听不到的。 “七爷今日倒是清闲。”阿灿的目光在进门的三人身上扫了过去,最后还是停留在白无常的身上,说话的同时更是如一缕轻烟般飘到三人身边,先是对着白无常笑了笑,又对着梵音和管梨堪堪施了个礼。 “想来向你打听一件事。”白无常如实答道。 “我就猜到你不会是真清闲!有什么事尽管说吧,七爷的事,奴家自然是知无不言。”阿灿掩唇一笑,宽大的衣袖是薄纱所织,抬起胳膊的时候难免露出了一截雪白的手腕,她连忙拉了拉袖子,可那白皙的肌肤在衣料后面若隐若现的更是勾人。 梵音注意到,这位无时无刻不在魅惑着男人的老板娘在白无常面前总是带着一丝“矜持”。说是矜持也不对,更像是打心底里的敬重。有白无常在这里,素来“放荡”的花楼老板娘倒更像是个性子豪爽的凡间女子。有她以礼相待,这花楼里的女妖和客人们也都规规矩矩的没有凑过来。 白无常看似与阿灿很是熟悉,待几人寻了个偏僻的角落里站下,他便直言道,“前些日子北帝亲自带回来一个凡人的魂魄,说是鬼魂,更像是生魂,据说是唤作惊澜的,你可知道他现在在何处?” 惊澜在何处,师诏便会在何处。 “原来是这件事啊,七爷来得倒巧,奴家正好从前几日来的客人那里听闻了此事。”阿灿抬了抬手,招过来一张桌子和几个椅子,桌面上还放着由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雕制的酒壶,几人虽不知道里面盛的是什么酒,却都被那醇香的味道勾住了,忍不住多闻了闻。 阿灿随手变了几个酒杯出来,然后执起酒壶为几人倒酒,“不过奴家虽是知道那人被北帝带到了何处,却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那里了。七爷若是想去找那人,奴家劝您还是思量思量再去吧。” “哪里?”白无常瞥了一眼面前的酒杯,却没有拿起来。 阿灿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还在为梵音和管梨倒着酒,直到三人的酒杯里都倒满了美酒才放下了手中酒壶,笑着答道,“北帝的住处。” 一听这话,白无常也有些惊讶,他倒是没想到华鸢为了抓那个犯人,竟然亲自出马成日陪在惊澜身边。不过,如果是北帝的住处的话,那倒是有些不好进了。 梵音能够感觉到管梨看过来的目光,可是她仿佛没听到阿灿说的话一样,仍在专心致志的盯着面前这杯酒,看了半晌后又忍不住向阿灿问道,“这就是还来去吗?” “还来去”是阴间,不,是鬼市才有的一种酒,无论是神鬼妖魔,还是误闯到此处的凡人,都要喝上一杯“还来去”才能安然无恙的走出鬼市回到自己该回的地方。梵音也是跟着师父一起来到阴间的时候才听说了这个东西,没想到今日竟有喝到它的机会。 “此酒正是还来去。”阿灿虽然判断不出面前这对男女的来历,但还是很高兴他们也识得这“还来去”,倒是没有白白送给他们这个人情。“鬼市难走,几位喝了这杯还来去才好离去。” 在这鬼市里面想要一杯“还来去”可是要付出代价的,阿灿能够主动送给他们这三杯酒,也是看在白无常的面子上。 梵音这才抬起头看向白无常,“谢必安,如果我一定要去北帝那里,你还会带我们去吗?” 走出鬼市和闯进北帝的宫殿可是两码事。出于人情,白无常送她走出阴间,可若是想闯入北帝的住处就成了公然挑衅冥界。不论假扮白无常的人到底是谁,现在他假扮的白无常可是阴间鼎鼎有名的十大阴帅之一,即使是装个样子,也不会罔顾自己的身份的。 还没等白无常想出这个难题的答案,阿灿已是若有所思的感叹了一声,“倒是有好些年没听到有人这样唤谢大人了。” “谢大人?”梵音有些好奇的看向她,听对方的语气,可不止是知晓白无常原名的程度啊。 那些事对于阿灿来说也是往事了,不过有人问起的话,她还是很乐意说说那些过去的事情,“奴家与七爷本是旧识,不过不是阴间的旧识,而是阳间的。那时奴家和七爷都还是住在同一个镇上的凡人,奴家自幼卖身青楼,七爷则是衙门里的衙役,那时奴家便唤他一声谢大人。后来奴家被牵连进一桩命案里,多亏了谢大人才能获救。不过可惜奴家命薄,躲得过那桩命案,躲不过后来青楼里的一场大火。仔细算算,奴家还是先比谢大人到了阴间。” 那时候的阿灿满心哀怨,恨自己身世凄凉,恨世道不公,被火活活烧死的痛楚又让她一身戾气不得超度。不过同样的,那时候的她也不知道谢必安在自尽身亡之后竟会成为这阴曹地府里的白无常。最后,托了白无常的福,不愿也无法转世投胎的阿灿便在这冥界的鬼市安了身。 多少年过去了,已经化身厉鬼的凡间女子阿灿仍对已经成为白无常的谢大人抱有一丝敬重,一如还在阳世时那样恪守礼节。 “瞧瞧奴家,一说起还在阳世时候的事就收不住了,几位若是真要去北帝那边的话,还是趁早去吧。”收回思绪,阿灿的笑容仍是艳丽的没有半点破绽,仿佛刚刚露出那丝哀伤神情的人不是她。 梵音又看向白无常。这一次,白无常只是犹豫了一瞬就开口道,“你们不能去闯北帝的地方。” 装得倒是很像。梵音趁着端起杯子的空隙打量了一眼面前的人,据她所知,能将白无常的眼神和表情都模仿的如此之像,又熟知关于白无常的一切习惯和过去的人,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了。 拂誉。 那个人一向闲得很,既然能用整整三万年想着怎样压制却邪,自然也有更多的空闲去观研究别人。而且他可以将沉睡了五千年的管梨都学得那般像,何况经常出没在阳间的白无常。 拂誉来阴间能做什么?自然是来找惊澜的。可是也许他也不知道惊澜被华鸢带到了什么地方,所以才会借着这个机会跟他们一起寻找惊澜的所在。 那华鸢察觉了没?大概是察觉了,不然不可能连黑白无常这两人都防的如此之严。 梵音像是对白无常很失望一样沉默不语,但是脑中却在拼命想着这其中的曲折,她甚至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也许拂誉早在社水来到阴间之前就顶替了白无常,所以才会那样轻易的动了生死薄。华鸢应该也是意识到这一点,又不想打草惊蛇,所以才干脆将其留在自己的身边摸清底。 双方都只等着一个机会就要出手了。 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傻子,这场戏可是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说不定就连偶然来到阴间的沉歌都成了他们的棋子。 能得酆都大帝亲自出马与其博弈,拂誉显然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可怕一些。 只要一想到这些,梵音几乎可以感觉到冷汗正顺着自己的背脊流下来,毕竟现在的她已经分不清自己认识的白无常到底是从多早的时候变成拂誉了。 阿灿摆弄着酒壶,“白无常”专注的看着面前的桌子,梵音捧着酒杯,三人谁也不说话。最后打破沉默的竟是一直一言不发的管梨,他抓起桌上属于自己的那杯酒,然后往嘴边送去,桌边的三人这才纷纷抬起头。也就是趁着几人都看向他的时候,管梨那杯本已经送到唇边的酒突然调转了方向直接泼到了“白无常”脸上。 “也该要点脸了。”管梨倒是丝毫不掩自己那不屑的眼神,手里还上下抛着那空了的酒杯玩,“总是顶着别人的脸,自己没有吗?” 97|5.28 醇香的美酒顺着那张秀气的面孔流淌下去,“白无常”,不,应该是拂誉,拂誉不由愣了一下,半天才伸手抹去了脸上的酒,然后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当真要这样与我说话吗?” 管梨固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但是拂誉同样如此。前者若是嚣张跋扈一眼就能看穿的任性,后者就是皮笑肉不笑的老谋深算。 与白无常相识已久的阿灿似乎也早就看穿了眼前这人是冒充的,那杯“还来去”显然是假的,拂誉脸上还未及擦去的酒很快就开始灼烧着他的肌肤,眨眼间竟将那张脸烧出一个深可见骨的血洞来,要多可怖就有多可怖。可是拂誉本人却丝毫没将这样的变故的放在心上,他就用那样诡异的笑容看着已经站远的三人,直到那“还来去”几乎烧掉了他半张脸,他才用仅剩的半边脸对着梵音说了一句,“您也跟着他们一起算计我,我还真是伤心啊。” 梵音还盯着他的手臂,只因他刚刚用手抹去了脸上的酒水,现在那只手也被烧得连骨头都不剩了,一直延伸至臂膀都是空空荡荡的。 可是拂誉仍是不以为意,见梵音不说话,他只好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在整个花楼众鬼的惊叫声中站起身,很是悠闲的向着门口走去。饶是阿灿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场面,甚至敢为白无常去暗算眼前这个人,此刻也忍不住有些腿软,因为所有人都眼睁睁的看着缺了半边脸和一只胳膊的人竟然慢慢的又长成了新的肢体,无论是那半张脸还是那只胳膊,都像是花草生长那般简单的又重新长了出来,直到他走至门口的时候,区区十几步的距离,那副容貌和臂膀又是完好无损了。可是他就这样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竟没再扭头看向他们。 万幸的是,他似乎也不打算追究他们做出的这件事。 “他......他是谁......”直到拂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鬼市之中,阿灿才跌坐在地上,呆呆的问出了这句话。刚刚用假的“还来去”暗算那个人,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冒险的事情了,现在想想,无疑很是后怕。 梵音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弄清。面对惊魂未定的阿灿,她只能向其承诺,“你放心,我们跟他不是一起的,我与白无常也是旧识。” 只有听到白无常的名字时,阿灿才算是稍稍安心了一些。她轻轻抚了一下胸口,然后很快恢复了往常的平静站起身,眉眼间都带了笑意,“刚刚真是失礼了,还请两位不要怪罪。奴家只是认出那人并非七爷,这才斗胆用假的还来去试了一试。” 一开始阿灿见这三人是一同前来,还以为三人是一伙的,所以只能按兵不动的拿“还来去”试了一试,却没想到这桌边的几人都是各怀心思。 “阿紫,拿酒来。”挥手收拾了残局之后,阿灿又唤楼里的姑娘拿真的“还来去”过来。 “姑姑,还来去已经卖没了。” 那名唤阿紫的姑娘面庞尖削,眉眼细长,半眯起眼睛时,活脱脱就是狐狸的模样。很显然,这是个还不成气候的狐妖。 同类总是相互吸引的,阿紫只是稍稍凑近这边一些,就闻出了管梨身上的气味。但是依她的道行,显然判断不出面前这个容貌极为出色的同族少年到底是什么身份。 “这位小哥倒是眼生,妾身之前也见过不少族中的人,怎么没见过你呢。”她倚在桌子边,刻意的往管梨身边靠了靠,目光一直停留在对方那一头白发上。 阿紫在狐族也算是顶顶有名了,不仅擅长魅惑凡人,更擅长同族的公狐,不论哪一个都能助她修为增进不少。而且,就算不是如此,她也喜欢诱惑同族的男人一起享乐,毕竟只有真的和狐族的人一度*之后才会明白什么叫*蚀骨的滋味,不然怎么会说被公狐诱上/床榻的的女人就再也离不开那狐狸了呢。 只要尝过一次那种滋味,就再也舍不下了。 阿紫的手已经攀上了管梨的肩,站在花楼各处的狐妖们也都好奇的往这边看过来,在她们的眼中,管梨无疑是这世上最有吸引力的一个男人了,让人垂涎三尺。 “只要一次,就一次,妾身的修为就能大涨了。”阿紫的声音低低的,笑意中带着恳求,颇有些蛊惑的感觉,她伸出一根手指头在管梨眼前晃了晃,“公子就只当可怜可怜妾身,这种事又不会损失什么。” 独自闯荡多年,阿紫也能隐约察觉出这人不像是普通的狐妖,所以收敛起了往日魅惑公狐时的做派,反倒装起了可怜,只希望对方能看在这件事没什么损失的份上答应她的请求。她自认容貌不是什么倾城绝色,也算是出挑的了,虽然再怎么比不上眼前这个男人,可是男人与女人做那种事情,总归是男人白白占了点便宜,又能有什么吃亏的呢。她可是很有自知之明,只求一次增进修为的机会,半点不指望着对方能多看她一眼。 阿紫这事提出的突然,阿灿来不及阻止她,又不知道管梨是怎样的意思,只能将目光投向梵音这边。 梵音本是真心想看个热闹的,可是扭头一看就见管梨非但没有推开阿紫,反倒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看向了旁边的她。 这人明明在面对拂誉时也那么嚣张,偏偏在这种时候对她装可怜,意思也算是再明显不过了。 两人在鬼市耽搁了不少时间,梵音知道自己若是不帮对方这一次,今天他们也就别想走出这花楼了,于是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然后拂开了阿紫的那只手,语气不善的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阿紫转头看向她,目光中既有困惑也有敌意。 眼看着这楼中的人都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梵音故意板起了脸沉声说道,“淮水往西三百里有一座高山,他就住在那里。” 淮水往西三百里,只有一座山最为闻名,那便是涂山,这件事四海八荒无人不知。而住在涂山的狐族,只有那个活在传说里的上古神祇扶笙,还有他的儿子管梨。 那可是真真正正的九尾白狐。 阿紫的膝盖一下子就软了下去。不仅是她,在这花楼里的所有狐族男女尽皆拜倒在地,深深叩首,神情中既有畏惧又带着虔诚,连头都不敢再抬一下,仿佛多看那涂山帝君一眼都是种亵渎,阿紫更是怕的瑟瑟发抖。 梵音隐约记得他们的狐族的规矩,天下狐族为了标榜自己出身高贵,总是自诩为涂山后裔,可是对于狐族众人来说,涂山的九尾狐无疑是狐族中的最高神明,即使是在祭祀之时,就算不拜天地,也要拜一拜涂山。 如今管梨这个名副其实的涂山九尾狐活生生的出现在他们面前了,这种惊吓可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 管梨本也没把阿紫说的那些话放在心上,即使眼下看到狐妖们战战兢兢的跪拜,也只当没看见一样,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梵音的脸上。也许是魔怔了吧,他就喜欢看梵音为了他的事情说话的模样,她的一颦一笑甚至能驱散他刚刚被阿紫搭话的不快。 梵音显然理解不了他这种心思,眼看着阿紫她们绝对不敢再来找什么麻烦了,她便站起身向阿灿告辞,“今日还是我们给姑娘带来麻烦了,还请姑娘见谅。” 虽然还来去已经没有了,可是这鬼市还是要走的,拂誉已经去了北帝的住处,他们也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店里的“还来去”卖没了,阿灿也有些过意不去,毕竟她也看得出面前的少女确实是白无常的旧识。事已至此,她只能带着歉意对那两人说道,“鬼市的路难走,两位还请小心。” 她还告诉他们,如果想要“还来去”,就算不能从店家那里得来,还可以去抢过路人的,这在鬼市也是常事,只看各人的本事了。 梵音和管梨从店里走出来的时候,鬼市的街道还是一片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热闹得很。两人顺着这条路一直向着街市的深处走去,越往后,这道路便越是崎岖,而且渐渐已经看不见别的路人。 明月隐没在黑暗之中,两人全凭着直觉往前走去,很快就看到了簇拥在一起的团团鬼火,周围的环境越加幽暗,只有在半空中跳跃的鬼火还闪烁着幽绿色的光芒。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发现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明明所有人都在走着,可是偏偏大家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处。 管梨忍不住将梵音拉到了自己身边,就算没有那种一眼看穿对方真身的能力,他也能察觉出这些人中有妖有鬼,甚至还有摸不清头脑的凡人,他们都是被那不知名的力量吸引着走到一处,然后不知不觉就围成了一个圆,而在所有人的身后又都有一团鬼火在闪烁。管梨和梵音也在这个圆圈之中,他们看了看身后那团鬼火,对视一眼之后还是决定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这些人大概都是没有喝“还来去”才被困在这鬼市之中,可是眼下这种情形倒像是要他们这些人在此处举行什么仪式一般,实在是诡异。 所有人之中只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大头鬼才知道鬼市的规矩,他用那含糊不清的声音向所有人说出了现在该做的事情。 他们要做的事就是只让自己身后那团鬼火亮着,其他人都要灭掉,只能有一团亮着。然后数过七七四十九下之后,身后鬼火熄灭的那些人就有“眼福”见识一下百鬼夜行的场面了。虽说那场面一般人还真是无缘一见,可是见过之后还能不能好好活着就是个问题了。有传说,见过的人也会成为那百鬼之中的一员。 只有一团亮着,也就是只能有一个人活下去走出去,其他人都要死。 黑暗之中,不知是从哪里飘来一个颤抖的声音,“一。” 正式开始了。 乍听这种规矩,管梨忍不住觉得有些荒唐,好歹他们两人也是个神,竟然沦落到与这些妖魔鬼怪争夺这存活下来的机会,可是现在也由不得他们不争了,梵音对这阴间古古怪怪的事情也有所耳闻,好歹有嫁衣护体又有管梨在身边,她倒是不算太惊慌。 混论的争斗中,人人都希望扑灭对方身后那团鬼火,那个不知名的声音已经数到了“二十”,还亮着的鬼火也没剩下几团了,渐渐的,有大胆的人开始靠近管梨这边,可是梵音的嫁衣却在这时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但凡想要走近她身边的人都被这嫁衣的红光弹到了几丈之外,再也不敢接近。 梵音和管梨两人始终站在一起,虽然那些人都在拼命扑灭别人的鬼火,可是只有他们才知道今日必然要见一见百鬼夜行的场面了。他们两人不可能扑灭彼此身后的鬼火,可是只有仅仅亮着一团鬼火,那团鬼火的主人才能幸存。 “四十九。” 七七四十九下数完,亮着的鬼火还有五团,那个熟知规矩的大头鬼惊恐的叫了起来,那声音嘶哑,给这本就惶惶不安的氛围又增添了一份紧张感。 管梨倒是不在意什么百鬼夜行,这在他这种上古神祇后裔眼里,眼下的情况只能说是有些棘手,担忧还谈不上。怕的只是他们二人都不熟悉这阴间的路,一会儿又该如何寻到北帝的住处? 剩下五团鬼火突然一个接一个的熄灭,只是就在他们隐约可以看到从黑暗中走来的那支队伍时,一道刺眼的金光也在众人眼前闪过。这光芒伴随凌厉的风势而来,无论是惊慌不安的几个妖魔,还是那朝着这边走来的百鬼,都在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就连那凄厉的喊叫声都迅速的湮没在风中。 就在那金光闪过的瞬间,梵音已经向着身后看去,待到一切恢复平静,她终于看清了来者。 那是个出乎她意料的人。 “二太子?” 98|5.28 社水的样子比她想象中的要好上许多,仍是那身不染纤尘的打扮,谦谦公子,灼灼其华,全然不复前些日子的狼狈。不再受制于人,而是又做回了九重天上那个清冷疏离的社水神君。 梵音在诧异之余更多的是惊喜,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社水,见到之后才发现自己之前的担心实在是多余。她太低估社水了,虽说天君并不喜欢这三个儿子,可是这三位太子却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祈泱既然能在一夜之间失去一切之后重新爬到了今日的地位,社水自然也能在被千般暗算之后脱离困境。 “没事了吗?”她还是有些不放心的把面前的人上下打量了一遍。 自然是没事了,眼前的二太子不仅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而且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摆脱了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身体,重新归位,他现在还是原本的仙根仙骨,相较起还未下凡的时候可以说是毫发无伤。 社水回给她一个浅笑,“听说您为我闯过一次地府?” 梵音刚想说那次称不上“闯”,却敏锐的发现他用的称呼是“您”,只有青央的下属才会这样称呼她。 “你记起来了?”她惊讶的看着面前的人,有些不敢相信。至今为止,九个神将之中,她已经见了八个了,除了拂誉这个看起来未曾转世的人之外,剩下七个人都对前世的一切毫无记忆,就连她自己都记不起上辈子的任何事情。偏偏社水在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就隐约认出了长相和性子都大变的她,而如今,他又重新回忆起了一切...... 说是不可思议,不如说是这个人对前世的执念太深,深到直至这一世还无法从中挣脱。 管梨从未与眼前这个人打过交道,但是挣扎在生死之间的那五千年里,他也能够模糊的察觉到自己这个肉身经历的一切。过往的记忆和他敏锐的直觉都告诉他,他很讨厌面前这个男人。 就像是不喜欢师诏那样讨厌,但凡能够给他带来威胁的男人他都不喜欢。 社水又怎么会看不出管梨面色不善,可是今日的他也暂时不想谈论过去,他出来见这两人可不是为了与其起冲突的。 梵音还沉浸在惊喜之中,全然没有发现这两人的神色不对,仍是好奇的问道,“那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里?” “我一直在阴间。”社水给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就在你们刚刚离开的那家店里。” “那拂誉?”梵音一直以为社水的失踪是拂誉搞的鬼,甚至一直在担心社水会有危险,可是眼下看来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阿誉吗?”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社水露出了一个很是微妙的神情,也是梵音看不懂的那种复杂。他似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个人,思考了好久之后才迟疑着开口,“也许您误会了什么。不过,阿誉他并不是我们的仇人。” 梵音呆呆的看向他,有些不懂他的意思。 “我还在阴间的时候确实是被阿誉带走的,可是如果没有他,我也很难变回现在的样子。暗算我的是他,可是他并非是在害我,而是在救我。是我不愿再回天界,才一直留在阴间。”社水似乎不愿意多提天界的事情,也没有告诉他们他不回天界的原因便继续说了下去,“我在鬼市徘徊了许久,幸好遇到阿灿姑娘,她一直留我在店里,直到你们刚刚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我才跟着你们走了过来。至于阿誉他想做的事情,您不必担心,对您而言总不会是坏事。” 梵音从来没想过社水和师诏对拂誉的看法会截然相反。师诏每每提起拂誉这个人的时候,就算说不上恨之入骨,也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可是社水却百般强调拂誉并不是他们的敌人,就连却邪这个曾经与拂誉交过手的人都对其毫无恶意。 他们提起他时都叫他“阿誉”,足见关系亲近。 梵音不禁有些迷茫,她又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那个人? 对于她的困惑,社水并没有要求她相信自己,而是希望她不要被别人的看法所迷惑,“总有一日您会想起这一切,到了那个时候您再决定该如何对待他。” 社水说起话时语气总是很平静,嗓音清润,轻轻柔柔的带着那么一丝蛊惑的感觉。梵音不自觉的点了点头,然后忽然发现自己并不觉得面前这个人难以接近了。从前她总是觉得二太子才是这九重天上最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祇,可是眼下却发觉自己可以与其更亲近一些,这个人会拒天下人于千里之外,唯独不会对她疏远。 可是一想到这个人对青央的执念,她不禁觉得有些为难。 曾经的她还是天界的小小下仙,只要一想到别人可能会喜欢自己就受宠若惊,可是如今她终于知道有好多好多人喜欢过自己,面对这些炙热的感情,她却退缩了。 当她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人的时候,她才发现别人对她的爱慕是她最不愿面对的事情,只因她永远都无法以相同的感情报还回去。 当找回记忆再次相见的时候,社水的心中本也有千言万语没有说出口,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还不是能够从容讲出上辈子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句话的时候。 两人默契的不再提起前世的事情。 有了社水带路,三人很轻松的走出了鬼市并且找到了北帝的住处,可是当他们闯进那座宫殿之中的时候,却不见师诏和惊澜等人的身影,只看到了满地狼藉。 管梨抓了殿内一个侍从问起这件事,然后被告知刚刚这里发生了一场争斗,北帝带回来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 是离开,而不是被抓走的。 从那个侍从的描述中,梵音得知拂誉与师诏是先后来到了这个地方,可是恢复了些许记忆的惊澜却选择与拂誉离开。华鸢似是得了拂誉什么承诺,也决心不再追究此事,唯有师诏与拂誉起了点冲突,拂誉离开后他也下落不明。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不是有九个人吗?”仔细想了片刻,管梨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 九个人,如果算是拂誉的话,他们也仅仅找到了八个人,还剩最后一个。师诏匆匆离开地府想必也是要去找那个人。 桃夭、祈泱、社水、洛淮容、江乔衣、惊澜、管棠、拂誉,至此八个人已经露面了,就只剩下最后一个。梵音仔细回想着当初翻看天书时记住的那九个人,很快便想到了那最后那个人的名字。 南嘉。 这个人对梵音来说并不算是陌生,她还记得当初自己与师诏陪陶陶赴虎王喜宴的时候,也是为了去探一探这个人的虚实。 南嘉正是当初缺席了虎王喜宴的那个狼王。 不过令人觉得有些意外的是,管梨在听到南嘉的名字后却是一愣,神情中带了些愠怒,“我认识这个人。” 师诏在扮作管梨的样子时,从来不知道管梨竟是认识南嘉的。其实管梨也说不上与南嘉多么交好,但是他却是亲眼看到南嘉出生的。 “那时扶笙只与狼族的公主很是熟悉,与上一任的狼王没什么交情,听闻狼王快要有第二个孩子了,却非要厚着脸皮去等那孩子出生。谁也弄不清他是怎样想的,可是南嘉出生之后却真的如他所说那样,是个男孩。” 那已经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管梨却记得很是清楚,只因那时他也不得不跟着父亲一起去见证了南嘉的出生。只是在南嘉出生之后,扶笙却没再去过狼族,甚至连南嘉长大后继承王位的仪式他也没有前去。反倒是管梨,只因在南嘉出生时亲手抱过对方,便偶尔去狼族看一看这个孩子,直至对方长大成人之后还一起去胡闹过。 可是后来这两人的关系到底还是疏远了,只因南嘉在成年之后便向一直陪在身边的这个美艳“女子”求了亲。 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 梵音体贴的没有问起当时是怎样的场景,她只是尽量做出不以为意的表情,然后问道,“那你知道南嘉现在在哪里吗?” “应该不在狼族了。”管梨皱了皱眉,“这种事还是要问他姐姐。” 南嘉的姐姐本是狼族的公主,可是几千年前就离开了狼族,有传言说,她现在住在祁山,正是祁凡那些高深莫测的下属们中的一员。 祁山啊,梵音一想到祁山的主人是怎样的做派,就已经有了退缩之心,她一点也不想与祁凡打交道。 “您要与我们一起去吗?”她将目光投向社水,没有留意就用上了“您”这个敬称。 社水颇有些无奈,“您还是别这样叫我了。” 从前她是天上的小小下仙,他是高高在上的二太子,可是如今两人都知晓了彼此真正的身份,他不想听到她还是对他如此毕恭毕敬。 “那你也不要这样称呼我了。”梵音同样如此要求着他。 其实这句话她更想对师诏说,虽然他们曾是她上辈子的下属,可是上辈子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被人如此敬重,她只觉得听起来有些别扭,还有些疏离。 社水只是笑了笑,回答她时已用了平时的语气,“我还要回天上一趟。” “为什么?”她还记得他留在阴间就是为了不再回天界。 “因为我的事,我父君将桑瑶元君关了起来,判了她一个失职之罪。我不能让她担着这罪名。”寥寥几句话,社水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自己要做的事情说了个清楚。虽然语气还是淡淡的,可是眉目间已经带了几分怒色。 梵音看得出来,这个人绝不是回天上为桑瑶元君伸冤去,而是要去直接砸了那座关着桑瑶元君的监牢。 “一起去吧。”她提出了这个建议。 99|6.2 桑瑶元君被关在天界的锁妖塔中。 说起来她这个身份的人就算是真的犯了什么错,也不至于被关到那个地方,只能说这一次天君是真的打算放弃自己二儿子了,不仅如此,甚至连与二太子交好的人都不放过。令人诧异的是,桑瑶元君竟也没有反驳一句,似是打心底里觉得这一次是自己的错。其实她这样的心态倒是不难理解,若是眼睁睁看到自己最在意的人出了事却无力挽回,任谁都会觉得这是自己的过错。 自从在凡间见了桑瑶元君之后,梵音就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对方大概是喜欢社水的。 相当的喜欢。 能让桑瑶元君那样无悲无喜的人动了心,着实是不容易,可惜社水似乎根本没有察觉,亦或是不想察觉。 但是回避归回避,他绝不会让自己的事情连累到无辜的人。 动身之前,梵音问他知不知道沉歌也在阴间的事情。社水点了点头,但却没有叫上自己三弟一起回去的意思。在他看来,沉歌太过意气用事,再加上一向与天帝不对付,回去只怕要惹出更大的麻烦。而且,他不希望三弟知道另一件事。 天君就要迎娶新的天后了。 虽然这在不知情的人眼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大部分的人却都心知肚明,天君此举正是彻底放弃了自己三个儿子的意思,他娶妻之后会再生几个孩子,到时候再让那些孩子继承这个天庭.......总之,他不要祈泱、社水、沉歌这三个儿子了。 真的不要了。 “其实天君最看重的儿子还是我大哥,直到今日还是如此。”在回天界的路上,社水像是在说外人事情的那样提起了自己的父亲,“我这个性子虽然不至于惹他厌烦,但也不会让他多看一眼,毕竟我也从来不与他亲近。再有就是沉歌,天君虽然一向宠着沉歌,可是沉歌再怎样优秀都取代不了我大哥。就算到了今日,天君还只当我大哥是自己的儿子,只有我大哥才是他永远迈不过的心结。” 当年的那件“丑事”,天君是真的不懂罪过不在祈泱吗?不是。天君很清楚这一点,可是还是那样疯了一般的将所有罪过都推给了祈泱,歇斯底里的将自己对天后和鬼君的怨恨全都倾泻到祈泱身上。 只因那是祈泱啊,他最看重最疼爱的儿子啊。 如果并非他亲生的儿子是沉歌或社水的话,天君反倒不会迁怒,甚至可能会大度的继续像父亲一样爱着“自己的”儿子。 可是偏偏是祈泱。 也许在那个看似狠辣无情的天君眼中,这整个九重天都比不上祈泱的一根手指头吧。 他是如此的为那个儿子骄傲,恨不得将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捧给对方,以至于同样出色的社水和沉歌加在一起都比不过祈泱在他心中的分量。 可想而知,当那个孤傲的君主得知祈泱不是自己亲生儿子之后又是怎样的心情。 失落?不,应该是绝望吧,绝望到几近疯狂。 一向意气风发的天君就是自祈泱叛出天界之后才变成今日这副苍老不堪又多疑的模样。他折磨祈泱的同时,更是加倍的折磨了自己。 如果那时社水或是沉歌能有一个人稍稍劝慰一下自己的父亲,也许事情还不至于演变成今日这样。可是那时两人都选择了无视。社水是真的不在意九重天上发生的一切事情,沉歌却是怨恨父亲对大哥太过无情。 说到底都是一步错,步步错。 社水这个人看似平易近人,骨子里却最是冷漠无情,从前的他无欲无求自然不在意父亲对自己的态度,可是如今闹出这些事情,天君对他已经是无情无义了,他自然也不会留什么情面给对方。 至于天君为什么突然这么狠心的想要害自己的亲儿子?大概也是受人蛊惑之后疯魔了吧。至于蛊惑他的那个人是谁,猜都不用猜。 其实梵音已经看出社水根本不在意拂誉坑害天君一事,二太子甚至不认为这件事是拂誉的错,只当自己父亲无情无义,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好奇的问了一句,“明明挑拨天君的人是他,暗算谋害你的也是他,你怎么这样信他?” “你记起前世之后自然会明白,阿誉他并不是我们的敌人。无论他做出怎样的事情,都不会是敌人。”社水一向与人疏离,能让他说出这句话,拂誉也是着实不易了。 “那师诏呢。”梵音脱口而出,“如果师诏与拂誉对立,你会站在哪一边?” 可是社水却不假思索的回答,“站在你这边。” 与师诏不亲近也好,信任拂誉也罢,那两个人的是非终究影响不了他什么。在他眼里,只有一个人能让他毫不犹豫的做出选择。 梵音一时不知回答些什么才好,而她身边的管梨则是毫不掩饰的冷哼了一声。万幸的是,他们很快就回到了九重天上,根本没有吵起来的机会。 时隔这么久再次踏入天界,说不感慨是不可能的,上一次回来时她还是天府宫中最平凡不过的小仙,而这一次,她不仅是昆仑上的梵音上神,还是传说中的天狐青央。听她讲那些洪荒往事的小仙娥们还在各个仙宫中忙碌着,她们都仍是过着往日平凡的生活。唯有她一个人,只不过离开这些日子,一切就已经是物是人非了。 不得不说,即使在天界的那些日子里她过得很是辛苦,直至今日她却无比回忆那忙碌的过去。她总觉得,无论是这九重天还是昆仑山,都是她熟悉而且无限眷念的地方,她喜欢自己这两个身份。 唯独青央这个身份,她始终找不到任何真实感。明明她也算不上是转世托生的,偏偏却没有了天狐的本事,更没了过往的记忆,连性子也变了。 听了她的真心话之后,社水倒是不算失落,他耐心的对她解释着,“你没了天狐的精血,自然会这样。” 即使苏世逆天而行为她重塑肉身,让她一缕幽魂得以寄托,但是没有天狐的精血,她也不过是梵音,始终不是青央。 “就算是东皇钟也救不了我吧。”她像是突然醒悟到了什么事情,瞪大了眼睛看向社水,“青央死后是灰飞烟灭,到哪里再寻什么天狐的精血回来?” 听到这句话,社水一向淡定自若的神情终于显出一丝裂痕来。 他迟疑了。 梵音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的直觉一向奇准,而这一次,她隐约觉得自己若是想保住这条性命一定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不是她来付,而是别人。 而且看起来绝不是一个人那么简单。 “你告诉我!”她毫不犹豫的向社水提出了这个要求,别的事她可以逃避,这件事她不能。 社水仍是有些犹豫。偏偏在这个时候,锁妖塔那边传来了一声巨响,几人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投向远处,然后就听到那震天动地的吼叫声。 那是龙吼声。 天界的锁妖塔里关着的可不是一些寻常的小妖小怪,单是上古妖兽就不少。依现在的情形来看,很像是有人擅自闯进了锁妖塔,但却倒霉的遇上了什么不安分的妖兽,引发了一场大战。 而在社水匆匆赶到那里的时候,看到的正是颇有些狼狈的沉歌。 三太子也不知是从阴间哪个阴差的嘴里听说了二哥要做的事情,一气之下也跑回了天上,而且先社水他们一步闯进了锁妖塔。他也不一定是真的想要救桑瑶元君,更多的是与天君怄气,偏要逆着天君的决定去做。可是谁又能想到偏偏就让他遇上了那只犼。 传闻中,东海有兽名犼,能食龙脑,腾空上下,鸷猛异常。 这种据说是麒麟祖宗的妖兽向来是食龙为生的,而且偏偏龙还敌不过他。当年天界也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将其锁进了锁妖塔中,这么多年过去相安无事,三太子也实在是倒霉,竟然撞上了它。 沉歌的原形本是一条金龙,此刻盘旋在半空中与犼对峙着,而满心怨怒的犼被关了这么多年之后更是积攒着怒火等着发泄,它浑身火光缠绕,凶猛异常,只等着找准一个机会给沉歌致命一击。 天兵们逐渐赶来这边,可是面对这凶狠的上古妖兽,并非是人多势众就可以取胜的,何况崇则此刻并不在天界。 不过指望着沉歌取胜也不是什么好办法,龙与犼相斗,从来都是犼食龙。 自从来到此处之后,社水的目光就未从自己三弟身上移开过。此刻见了眼下的形势,终于也是忍耐不住了。梵音眼看着身边这个人突然变回原形腾空飞起,眨眼间天上与犼对峙的龙就多了一条。 等到那个还在商议着迎娶新天后的天君赶来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已经与犼缠斗多时了,龙鳞上血迹斑斑,可以看得出在这场与天敌的争斗中并没有讨到多少便宜。 事到如今,梵音已经分辨不出天君脸上那复杂的神情到底是希望这场对峙的结果是好是坏,而且正是在这个时候,有天将来报,有客来访。 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100|6.2 来者是祈泱。 自从叛出,或是说逃出天界之后,祈泱已经整整三万年没踏足九重天了。这一次回来,还是回来探望自己的姑姑六公主。天君不认他,不代表六公主这个与他没什么血缘联系的姑姑也不认他。在六公主眼中,他还是自己最亲的侄子,永远不会变。可是这一次回来,还没等他去六公主所住的仙宫拜访,就已经听天上的人说锁妖塔出了事。 这九重天上的兵将还是他练出来的,即便现在的他早已经不是天界大太子了,那些人还是敬他,一见他问起这件事,便委婉的提醒他三太子正在与犼相斗。 沉歌这个三弟一向最让祈泱无可奈何,可是在听到三弟出事之后,他还是没有犹豫的赶到了锁妖塔,然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穿过人群走来。 天君已有整整三万年没在天界见到自己的大儿子了,当祈泱未带任何鬼族侍从只身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天君也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当年还未闹出丑闻的时候,那时面前这个人还是他最看重的儿子,父慈子孝,只叹此生无憾。可是现在...... 相较之下,祈泱却没有任何感慨可言,他甚至没去看天君一眼,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半空中的二弟和三弟身上。自古以来,以龙为食的犼也算是龙的天敌了,哪怕出身高贵,龙种在犼的面前始终处于劣势。 随着半空中战势转劣,祈泱的眉头也忍不住皱了起来,看了一会儿之后,他转身看向身后的诸多天兵,“天界留着你们,可不是为了看你们在这种情况下束手无策。” 话音未落,锁妖塔附近已是鸦雀无声,天兵天将们无不惶恐的垂下头,不敢面对这个曾经的天界大太子的目光。即使如今物是人非,可是毕竟直到三万年前这人还是他们最畏惧和敬重的统领。 他们还把他当成曾经那个大太子对待,祈泱却心知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见他们如此,他也不再多言,只是吩咐道,“待那只犼被困在中央的时候,就动手杀了它,如果出了什么差错,这四海八荒也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地了。” 这话若是从其他人说出来也许只是一句寻常不过的威吓,可是若是从祈泱口中说出来,就极有可能变成一个事实。到底有多少分量?从在场诸人浑身一凛的反应就可以看出来了。 说完这些,祈泱终于不再看向那些可怜的天兵天将,一旋身间已是化作原形腾空而起。三条龙盘旋在半空之中,眨眼间就扭转了原本的局势,那只犼愤怒的仰天喷出烈火,却仍是无济于事,那三兄弟之间虽然从未并肩战斗过,却是默契十足,没费多少工夫当真就把犼围困在了中央。 时机已到,下方的天兵天将也不全是废物,副统领一声令下,数不清的箭光闪过,那只犼在发出一声哀嚎之后已被射杀。眼看着那庞然大物就要从半空中落下,一直挡在梵音身前的管梨轻轻弹出了掌心那片柳叶,青青翠柳却比尖刀还要锋利,飘到犼的身边后便化作千万瓣牢牢裹住了对方的尸体,而待那柳叶再四散开的时候,其中的尸体已经被磨成了一缕青烟吹走了。 虽然这种方法足够残忍,可是每次看,梵音都仍是觉得十分赏心悦目。只不过她欣赏是欣赏,看在别人眼里就不是这回事了。 当那最后一片柳叶消失后,身上带了些伤的社水还未及走到他们两人这边,梵音和管梨便都已听到身后那冰冰冷冷的声音,“花架子。” 花架子,不就是形容中看不中用嘛。 管梨倏地睁大了眼睛,比梵音更快的扭过头看向身后的那个人,可是看到的却是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师诏。 梵音看清师诏那张脸的时候,更是满心惊讶,不过惊讶之后便抑制不住自己的笑意,那弯起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收都收不回来,“你怎么在这儿?” 师诏那漠然的神情这才变得专注起来,看向她的目光也变得柔和许多,“担心你。” 上次在娄山的时候,他背着她走在山林间,两人说起了不少事情,那时她便对他说,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都喜欢他,可是只希望他不要再以下属自居,就算做不到像是从前那样“欺负她”,也不要总是奉她如神明。 装作管梨生活了整整五千年,这对师诏来说也许很简单,但是当他做回师诏的时候,再想做到她所说的态度,就是难上加难。师诏这个身份时时刻刻的提醒他,他到底是什么的身份。也提醒他,他该恪守的本分是什么。 可是她要他自然一些与她相处,不要把她当成他的神,而是当做他的情人。 虽然从未尝试过,他也想要遵从她的愿望来做。 他真的在逐渐改变了。 梵音还从未想过自己也能遇到这样一个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男人,他不仅从不拒绝她,还是发自内心的想要她开心。 就好像做梦一样。 久别重逢,她沉浸在喜悦之中,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另一个男人的脸色已经差的不能再差。 先不说师诏总是能轻而易举的夺走这个少女的目光,管梨一想到刚刚对方评价自己的那句“花架子”就已经气都不打一处来。偏偏师诏似是能够看穿他心思一般,感受到他带着怒意的注视之后便偏过头瞥了他一眼,眼神中虽然不带轻视,但也与“不把他放在眼里”差不了多少。 管梨的脾气本来就不好,对方虽未说话,可那眼神实在是很能激怒一个人。他忍不住捏紧了拳,狠狠咬了咬牙刚要开口,就听到身后的锁妖塔又是发出一声巨响。 这响声把刚刚放下心来的众人的目光又吸引了过去,沉歌本以为遇上那只犼已经是最倒霉的一件事了,却没想到这世上没有最倒霉只要更倒霉。 非但桑瑶元君没救出来,他在引出那只犼的时候偏还撞裂了塔内的结界,现在塔内万千妖物纷纷撞破结界冲了出来。能被关在锁妖塔的妖魔,可不是寻常的小妖小怪,其中上古妖兽都属平常。 看了眼前这个情形,在场诸人脸色皆是一变。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管梨在喧闹声中仍是清楚的听到身后那个说他“花架子”的男人轻笑了一声。 说是笑也称不上,毕竟那个人可以长达十几万年都不笑一笑,现在这只能说是带着点笑意轻哼了一声。可是偏偏没等管梨把心中的怒火都冲着对方发出来,那人已经朝着身侧伸了伸手。 周身有数不清的兵刃悬在半空中,师诏选择了一柄铁制的折扇,这下子不仅是管梨,就连一旁的社水都忍不住看向了他,面上带着说不清的情绪。 师诏向来不理会这些人的目光,他专注看着面前混乱的场面,手里拿着那把已经合拢的折扇在掌心敲了敲,然后倏地甩开扇面,一道厉风就这样破空而去,朝着那群妖聚集的地方劈了下来。 梵音想,她一定是从来都没见识过师诏的真正实力。 面前的场面堪称血腥,这九重天上除了被祁凡砸了的那次,还从未遭受过这种劫难。天兵天将与暴虐嗜血的妖兽们在锁妖塔周围混战,暂时谁也压不过谁,可是天兵天将们都是毫无准备,那些妖魔们又满腔怨气只待发泄。一时血肉飞溅,血腥气让人忍不住作呕。 天君自恃身份,在这种时候还不会亲自动手与妖魔们相斗,可是他又岂止是在这种时候不帮忙,非但不帮忙,还会拖后腿。锁妖塔内飘出的戾气本就会让人变得暴虐喜战,沉歌本就带着愧疚和怨气,现在被这戾气影响,更是有些时常,偏偏天君还在这个时候找他的麻烦,一气之下,他红着一双眼睛找上了自己父亲。 祈泱眼见情况不对,只能放弃锁妖塔那边拦在沉歌的面前。唯独社水只是朝着那边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没有丝毫担心天君的意思。 这好端端的九重天已经乱成了一团。 梵音有嫁衣护体,倒是不担心那些妖魔们会伤害到她。而当她为了不碍事退到角落处的时候,再抬眼看去,面前已是另一番情形。 她的目光与师诏相碰时,对方的神情还是那样带着冷漠的平静,可是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她看着他的身前和身后分别有两只妖兽冲来,他的目光却仍是注视着她,只不过左手那把折扇顷刻间改变了形状化作一把长刀捅进了前面那只妖兽的眼中,空着的右手则是反手探进了身后那只猛兽的胸膛,手上用力便捏碎了对方的心。 这些画面都是在同一个瞬间发生的,师诏始终注视着梵音的目光,连瞥都没瞥向身侧一眼,待到对方往下移去的时候,他才收回了自己的两只手。 这已经是最后两只妖兽了,数不清的尸体就在他的周围和脚下。 那把长刀重新化作折扇模样,他握着扇柄轻轻扇了一下,从扇面上飞出的血珠驱散了锁妖塔周围的戾气,更是吞噬了那堆积如山的尸体。一切恢复平静,他松开手,从掌心脱落的折扇坠下消失在半空中。 九重天还从未这样静过。 101|6.2 梵音觉得这个时候自己要是突然站出来一定很不合时宜,可是她很清楚现在不是让天界众人发觉师诏身份的时候。即便已经是十七万年过去了,师诏这个名字在四海八荒也是一个禁忌般的存在,仿佛多提一句就会引来一场大灾难一样。 所以,众目睽睽之下,她飞快的跑了出去,然后拉起师诏便走。他们两人一跑,管梨也跟着他们离开了。三人的动作都快得像是白日见鬼,只留下一众摸不清状况的天界之人还傻傻的站在那里。 看着那几人的身影,社水本也准备跟他们一起离开这里,可是当他瞥见那被毁得七七八八的锁妖塔之后就知道现在自己该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了。 迟早还会再碰面,无需急于一时。 而飞快逃出九重天的那三人几乎是毫不停歇的前往了昆仑山,这是师诏的主意,原因是南嘉在那里。梵音对于这个决定自然是无条件的赞同,可是同行的另一个人的脸色却更差了一些。 管梨平生最厌恶四个人,师诏首当其冲,其次就是扶笙、苏世、南嘉......而眼下,他最不想看到的四个男人竟然都聚集在他要去的昆仑山。怎么能不心烦? 只是他尚在心烦意乱的时候,梵音已经震惊起了另一件事。 “你说南嘉在做什么?”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南嘉要成亲了,迎娶仪姬公主。”师诏的语气就好像他觉得这件事是理所当然一样,丝毫不必要惊讶。 这种事怎么可能是理所当然?梵音想了半天都没想通南嘉与仪姬公主是怎样扯上关系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天界辈分最高的公主殿下,一个是比管梨年纪还小许多的狼妖。怎么看,都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 而且,从上次那场闹剧一般的娶亲之事来看,仪姬公主若是真与哪个男人有过纠葛,也该是扶笙才对啊。 找回记忆之后,梵音唯一不会改变的就是那旺盛的好奇心。 好在师诏对她算是有问必答,听了她的困惑之后,瞥了一眼管梨便如实答道,“很久之前的纠葛。” 很久之前,也就是上古洪荒的时候了。梵音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扶笙与仪姬公主本就是上古神祇之中辈分最高的两个人了,纠葛自然是在洪荒时开始的,而那时的南嘉也是妖族的神将,就算与仪姬公主相识也不算什么怪事。 不过......梵音想着自己师父之前谈起仪姬公主时的神情,突然又有些迷茫了。难道之前是她猜错了? 仪姬公主的喜宴办在昆仑山,广邀诸神前来观礼。 回了玉虚宫之后,梵音就暂时撇下自己身边那两人偷偷去找师父,可是还没等她接近师父的房间,就已经在种着棠梨树的那个小院看到了让她大吃一惊的一幕。 未见其人身影,先传到耳朵里的是争吵声。 “除非重来一次。”说话的是一个极为貌美的女子,梵音平生所见的女人之中就没有美过这个人的,这样的相貌,只要看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所以,梵音也仍是记得这人的身份。 仪姬公主。 其实仪姬二字只是一个类似封号的称呼,这位公主殿下的真名到现在都没有几个人知晓。 “重来一次......不,重来一次也不可能。”不等对方回答,仪姬公主已经否定了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而她即便情绪再怎样激动,面上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目光中寒气逼人。 站在她对面的扶笙早已习惯了她这样的态度,但是仍要尽力争取一次,“何必如此不留余地。” “你也没给自己留过余地,何必问我。”仪姬公主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这两个人都太过激动了,不然不可能察觉不出梵音就在附近。仪姬公主还是走出了几步才看到了那个少女就站在不远处傻傻的望向这边。 突然与这样一个辈分极高的上古神祇正对面,梵音本能的就想向其施礼,可是头还没垂下呢,就听见对方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免了,你我原本还算交好。” 梵音诧异的抬起头,这件事倒是一直没有人告诉她,可是仪姬公主说完话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下有些迷茫的她还有站在那里默然不语的扶笙在这小院里。看对方离开的方向似乎是向着苏世的住处去了,本想去找师父的梵音也便站下脚步,知道自己不该去凑这个热闹。 思来想后,考虑到现在的扶笙可能想要一个人静一静,她还是悄悄走出了这个小院,然后在一出门的时候就撞见了一个她绝对不想看到的人。 “又见面了小师妹。”祁凡的心情倒是好,笑呵呵的跟她打了声招呼,但是站在她身前跟着她左右移动的动作却摆明是不想让她过去。 梵音从始至终都拿这个所谓的“师兄”毫无办法,如今听他还是这样叫她,不由反驳了一句,“我师父说他没有你这个徒弟。” “他要是敢说他真的是我的师父,才是不自量力。”祁凡顺口便答了一句。 梵音一向最是尊敬师父,听了他这句话不由有些恼怒,“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有些事是事实,我有什么不敢说的。”祁凡可不会把她那讽刺的语气放在心上,习惯性的摸了摸脸上的伤,便想伸手来抓她。 梵音敏锐的一闪,躲过他的动作,然后好奇的打量了一眼他脸上的伤,“那是怎么了?” 虽说这人生了一副让人忍不住咂嘴的薄情相,但是那张脸也算是赏心悦目了,如今顶着一道深可见骨甚至划破了眼睑的伤疤,实在是奇怪。 “西海龙王也算是豁出去了。”对方只是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 听他这么一说,梵音才想起前些日子在鬼族宫殿发生的那件事情,那时面前这个人只为了西海公主对夷绪态度不恭,便顺手捏碎了对方的下巴,下手着实是残忍。这样的冤屈,西海龙王就算再想息事宁人也咽不下去这口气,可是这种事找天君做主也是没用的,谁不知道九重天上人人都对这个砸过天宫的疯子忌惮三分。现在看来,西海龙王为了委屈的女儿似乎是豁出一条命以整个西海的势力找祁凡报了仇。 不过眼看着祁凡除了这道伤疤之外再无异样,西海龙王这次的复仇似乎是相当的失败。 听了缘由之后,梵音就不想与他再说下去了,绕过他便想朝外走去,这一次祁凡也没拦她,只是对着她的背影笑道,“看在你叫过我一声师兄的份上,将来若是出了事,记得来祁山找我。” 怕与他有更多牵扯,梵音也没答话,加快了脚步朝着外面走去。 因着这次婚礼的缘故,昆仑山如今人来人往,一不留神就容易撞见那些活在传说里的尊神们,梵音身上的嫁衣又有些乍眼,她便干脆变为了望舒的模样穿梭在玉虚宫之内。一是因着四海八荒几乎没有多少人见过这位月之女神,二是因为这张脸好歹也是她自己的,用着也不会觉得心虚。 只是还没等她找到师诏或是管梨,一个还是少年模样的男子就拦住了她的去路,“师嫂,你瞧见公主了没?” 这声“师嫂”唤得梵音整个人都愣了一下,半天都反应不过来这算是什么辈分,也不记得自己曾经认识过这个少年。 “师嫂你怎么了?”少年还好奇的打量着她。 梵音突然就意识到了一件事,自己现在明明变作了望舒的模样,这声“师嫂”唤得也该是望舒。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变回了自己本来的模样,然后一把拉住面前的少年,“我是这玉虚宫的梵音上神,本是无意变作你师嫂的模样,你听没听过我都无妨,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你的师兄是谁?” 她的预感一向很准,就算明知望舒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但也总觉得自己很有必要问出这句话。 而这少年显然听说过她的名字,毫无顾忌的就实话告知,“不是我的师兄,是公主的师兄,也就是你的师父啊。怎么,你不知道吗?” “你说的公主是谁?” “仪姬公主啊。”对方更是纳闷了。 仪姬公主竟然是苏世的师妹?梵音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竟是理不出个思绪来了。可是她刚刚松开面前少年的胳膊,就突然如遭雷击一般呆滞在那里了。 如果她没听错的话,她刚刚好像听对方说,望舒是他的师嫂,也就是......苏世的妻子? “那你又是?”她的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连声音都有些变了。 “南嘉。”对方爽快的报上名字。 102|6.15 梵音还是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真的很无知。在昆仑山的七万年,她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师父了,可是直至今日才发觉自己根本一点也不了解苏世的过往。 南嘉说完之后就匆匆忙忙的去找仪姬公主了,梵音犹豫了一下还是往东面跑去,今日她一来便把师诏和管梨“撇”在了玉虚宫外,师诏与苏世在洪荒那时可能有点私人恩怨,管梨又相当的敌视师诏。所以,在这苏世的地盘上,那两个人凑在一处,别闹出什么事情来才好。 玉虚宫外,许多借着这次婚礼来昆仑山道贺的老仙君们正聚在一起说着话,梵音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还听到其中一人用很是困惑的语气说着,“刚刚我撞见涂山那只小狐狸的时候,怎么看他身边的那个人十分的眼熟啊。” 梵音忍不住扭头瞥了一眼,发现对方果然是那个经历过巫妖大战的老仙君,不过万幸的是,这个老仙君在过了十七万年之后显然有些记不住师诏的长相了,不然此刻就绝不仅仅是困惑了。 “梵音姐姐。”半路唤住她的是一脸笑容的陶陶。 几日不见,这个小丫头似乎想通了什么事情,比起刚刚从青谧镜之中出来时的茫然,现在她的眼神中已经多了几丝神采。只是在梵音的印象中,这只小凤凰一直是带着稚气的模样,如今长大成人了,虽然美貌了许多,却也很容易让人反应不过来。 梵音愣愣的看了她许久,这才对着她笑了笑,“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只是这话一问出口,梵音就忍不住想打自己一巴掌,当日眼看着那三个人各怀心思谁也不如意,陶陶显然也是无法在两人之中抉择,现在她不经思考就这样问,岂不是专戳对方的痛处? 还好陶陶并没有在意,反倒笑着扬了扬手,那手腕上是只有梵音这种掌管姻缘的小仙才看得见的红绳,这就说明,这段姻缘已经结成了。 “是谁?”梵音忍不住脱口而出。 陶陶没说话,只是抬眼看了看身边的棠梨树。 这就足够了。 那两人初识的时候,梵音怎么也想不到还会有这样的一天,可是这仅仅是对于她这个外人来说的不可思议,身为当事人的那两人已经在另一个世界相处了万年之久,漫长的岁月过去之后感情到底会发生怎样的改变,无论如何都不足为奇。 “只要是你希望的。”事已至此,她只能祝福这个情路坎坷的姑娘。 最后一次选择,总会选到最如意的那个吧。 说起这个,梵音就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一直放在自己这里的那面青谧镜,一切都是因它而起,她也该将其还给崇则了。只是如今天界锁妖塔出了事,沉歌又像是要与天君算一账的架势,本来就不在九重天上的崇则就算是真的回来了也要先回到天界,不会出现在这里。 还是找人转交给他吧,不然留在自己手上也是个祸患......这样想着的时候,梵音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位置,原本青谧镜就被她放在那里,只是这样摸了摸之后她却有些傻眼了。 青谧镜不见了。 自上次从苏世那里拿回这个镜子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擅自动过它,怎么会不见了呢...... 管梨怒气冲冲的走过来时,看到的就是同样皱着眉在沉思的梵音。她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是有些焦急,他便也先压下去自己的火气,走到她身边蹭了蹭她的腿。 梵音扭过头,看到的是全身都湿透了的一只小白狐,他仰着头看向她,边说话还边抖了抖身上的毛发,甩出一片水珠。 “你这是怎么了?”她蹲下身看向他。 管梨实在是不想说自己刚刚被某个人直接丢到了湖里,到现在都没能变回人形,只能硬生生的转移了话题,反而问道,“你怎么了?” 对管梨一向是不必隐瞒什么的,梵音便如实告知他青谧镜丢失的事情。 小白狐绕着她的腿边走了几圈,仔细嗅了嗅之后不禁皱了皱眉,“你刚刚遇到谁了?” 梵音的第一反应是陶陶,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不可能是遇到陶陶之后发生的事情,再往前想的话,就是南嘉还有...... “祁凡......我遇到祁凡了。” 这个名字一说出口就带着可疑的意味。 管梨迈开四条小腿飞快的向玉虚宫里面跑了去,梵音本想着找师诏一起,可是见他一个人冲出去了还是跟在他的后面一起跑了过去。两人找到祁凡的时候,后者正懒洋洋的躺在房顶晒太阳呢,而他手上抛来抛去抛着玩的正是那面青谧镜。 见他们找来,这个人还恬不知耻的举着镜子冲他们挥挥手,“哟,这么快。” 暂时变不回人形的管梨总算体会到了有心无力的感觉。认真说起来,比起师诏,反倒是他这个从前经常出入祁山的人更熟悉祁凡,可是越是熟悉,他也越是清楚这个人的可怕和不可理喻。 只为了生活无趣便要去砸天宫的人又哪有道理可言? 青谧镜被谁偷了去都不会比被祁凡拿走还让梵音更担心,她与祁凡算不上多么熟悉,可是即便仅仅见了几次面,她每一次见他,都比上一次对他更警惕了一些。饶是再迟钝的人,在见到这个人时候也会感觉到危险。这青谧镜落到了他的手里,无异于把一件可以毁灭三界的东西送到了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手里。 可是现在他们两人想要从这人手中把镜子抢回来,也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尝试了几次都变不成人形的管梨一抬头就看到了梵音背着手对他做了一个“快走”的手势,这是要他去找人帮忙的意思,师诏、苏世、扶笙,他最讨厌的那几个人谁都可以。即使心有不甘,可是现在的他确实什么也做不到,就算再不甘心还是在瞥了房上的祁凡一眼后便匆匆离开。 就剩下梵音一个人留下来与祁凡周旋。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对方既然能悠闲的在这里等着他们找来,便不会轻易带着镜子逃走。 “聊一聊如何?”祁凡也不介意管梨匆匆离去,仍是懒洋洋的倚在房顶上抛着那镜子玩,目光却一直落在梵音的嫁衣上。 梵音现在要做的正是在这里与他拖时间,见他看着自己的嫁衣,便也大着胆子与他聊了起来,“听说你以前不叫这个名字。” “这是我生为凡人时的名字。”祁凡爽快的点点头。 人人都道那差点颠覆了六界的前任魔君玄戾是死于崇则之手,可是仅仅过了几百年,这人就换了个名字换了个身份重新出现在人前了,而且对从前的一切毫不留恋,只是偏居祁山占山为王。祁凡二字正是这个人在当年被“杀死”之后转生为人的名字,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平凡无奇的名字,甚至还把自己强占的那座山取名为祁山。 梵音打量了他几眼,故意说道,“据说祁山本是桃夭的地盘。” 这也是她闲来无事的时候从桃夭那里听来的事情,据说祁山本不叫祁山,只是一座聚集了无数厉鬼妖魔的妖山,山的主人则是躲在那里修炼的桃夭,只是突然有一天,转世为人又再次修炼成魔的祁凡突然看上了这座位于南荒之北的山,便愣是从桃夭手里将这座山抢了去。那时桃夭的脾气比现在还差上一些,自然不会容忍出现的外人来抢自己的地盘,两人自是大打出手谁也不让谁。 只是当时的桃夭又怎么能与祁凡一拼,那长达三个月的争斗最终还是祁凡占了上风,不仅那座山从此姓了祁,就连桃夭本人想要离开都不能了。 回忆起往事,祁凡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颇为感慨的说道,“说起来我一开始还当他是个姑娘呢,没想到竟然是个男人。不过男人也好,揍起来总不会顾忌什么。不过他那骨头还真是硬,怎么打也不服气......” 说到这儿,他的目光又落回到梵音的嫁衣上,“他们都不知道,这些年来,我可是一直都想听听他的真心话......” 他的眼神中就像是野兽中的王者看到了想要与自己争夺地盘的外来者,想要将对方连皮带肉的吞噬掉,连每一节骨头都咬碎噬尽。 梵音几乎无法承受那一瞬间几乎撕裂她的压迫感,本能的向后退去,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一直紧盯着她的祁凡突然咧嘴笑了笑,然后突然一挥手,如刀刃般的一道厉风便在眨眼间划过了她的身体。 衣料的撕裂声在这略显诡异的一幕中显得分外清晰,梵音只来得及瞪大了眼睛,就眼睁睁的看到被她视为护身符的那件嫁衣四分五裂,在风中化为了碎片。 在那一瞬间,她仿佛听到了嫁衣中女子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声。 而在所有衣料最终化为一阵青烟消失在眼际的时候,站在原地的她也彻底没了衣物蔽体,赤/身裸/体之下她想要变出一件衣衫为自己蔽体,却在下一瞬瞥见了青谧镜朝着自己飞来的画面。 房顶上的祁凡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闪烁着金色光芒的青谧镜罩住了她整个身子,如同有千万只手在拉扯着她一般将她整个人都拉进了镜中。 第二次被吸进镜子里,只是这一次她跌落到的却不是那虚空之中。未着片缕的她在找回意识后便本能的想要捂住自己的身子,可是伸出手去触碰的时候碰到的却是冰凉的湖水。 睁开眼,她看到是一片荒地,而在这荒地中央则是一片湖泊,如今她就泡在这湖水中,长发披散在身前,像是在沐浴。 “主上。”突然传入耳中的是一个分外熟悉的声音。 梵音诧异的抬起头,然后看到师诏正站在湖水边默默的看着她,神情之淡然,仿佛已经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场面。 “您累了吗?累了的话还是回去吧。”他说话的时候目光永远是落在她的脸上的,不会往下移动分毫。 梵音愣愣的看着他,有些弄不清现在的状况。可是很快,她就想到了一个最不可思议的可能性。 湖水清澈,她慢慢低下头看向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然后看到了一副清丽绝伦的面容。 那是属于青央的脸。 103|6.15 青谧镜中三千世界,任是掉进了何种奇怪的地方都不奇怪,可是梵音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回到洪荒之时。 回到她的前世。 为了不露出破绽,她始终都没有开口与师诏说话,只是任他为她披上衣衫,然后默默的走在前面。许是前世时两人之间的交流真的很少,她不说话,师诏竟也一个字都不说,两人就这样一路走回了妖族的地盘。 梵音不认路,可是这具身体却引导她走了正确的那条路。回去的时候,一路上她看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他们都在向她打着招呼,她本能的笑笑,心知这些人就是传说中的妖族妖神们,当年东皇和妖皇可不就是仗着人多势众才与巫族打了个平手。 而在走到半路的时候,好端端的,一旁的树上竟然突然跳下个人来,比起刚刚那些打了声招呼就成群结队消失的妖神们,这个人只是站在路中央看着她,不说话也没有让开的意思。梵音本想仔细打量打量他的样子,可是又觉得这样会暴露自己并非青央的事实,于是只能装作漫不经心的瞥了他一眼。 这一瞥,就彻底愣住了。 在她的记忆中,这本该是很陌生的一张脸,但是当她看到对方的第一眼时,就觉得喉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这个人之于她,应该是很重要的人,而且给过她莫大的恩情,不然她不会在悲伤之余涌起感激的情绪。而且,在十七万年后她获得了再次活在人世的机会,他却已经不在了...... 见她突然捂住嘴落下泪来,本想逗她一逗的东皇也不由愣住了,他向自己身后和周围都看了看,却看不到能引她落泪的事物,想来她真的是因为见到他才哭了出来。 本是一直沉默不语的师诏一见自己身前的姑娘突然流泪,也是一惊,从相识开始,他还从未见过她哭过,这样的状况实在是让人措手不及。 “我做什么了吗?”东皇还从未有过这样纳闷的时候,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之后又被师诏狠狠的瞪了一眼。 只要涉及到青央,师诏这个当下属的就不会给任何人面子,平日里如何差遣他都无妨,但是招惹青央就绝对不行。 梵音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的哭了出来,也可能是前世的自己情不自禁,不过当她注意到师诏的不知所措之后就连忙抹了抹眼泪,“没事。” “你看到了什么?”东皇倒是隐约能猜出一些事情来,他很清楚天狐与天相通的能力,青央偶尔愁眉不展也是因为时常能够预见到一些还未发生的事情。 梵音一时语塞,竟不知该怎样说出口。她已经猜出面前这个人的身份,可是正因如此,她无法说出她是因何哭泣,不知如何告知他,他终有一日会与十二祖巫同归于尽的事实。 “看来不是什么好事啊。”东皇是带着笑说出这句话的,看似完全不在意她预见到的悲惨。 梵音的脑中突然就闪过了一个画面,在她尚未找回的记忆中,面前的这个人也是这样满不在乎的说出了这些话,他说,“我未必改变不了天命。” 这是东皇啊,颠覆了天命逆了天地的那个东皇,只有他才敢说出这样略显狂妄的话语,也只有他才做得到这一点。 可是最后一次,仅仅就差了那么一点,他就能成功了,偏偏天命战胜了他,天地不仁,圣人不仁,他带着无限遗憾与悲愤殒命的时候,天地再无霸主。 “不想说的话,就不要与他说了。”见她神色不对,师诏全然不顾站在两人面前的那个人是什么身份,低声在少女耳边说了这么一句,便用眼神询问她要不要离开。 东皇对这样的情景已是见怪不怪了,扬了扬眉,不等他们走,自己先离开了。 梵音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她一定要清楚事实,这是十七万年前,是遥远的过去,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即使悲伤也无用,一切都已经成了过去。 回到自己那片领地的时候,她如愿的看到了只在传说中听闻过的那三千神将。可是不知为何,除了几个熟悉的面孔之外,她所见到的人都很少言语,仿佛毫无意识一般。就像是她曾经做梦梦到的场景一样,他们曾经都是一模一样的面孔,后来才渐渐有了意识甚至改变了模样。 看着神色如常的师诏,她不敢轻易将自己的困惑问出口,因为担心他会看出破绽,可是又着实有些好奇,最后只能灵机一动的问道,“扶笙呢?” 她想着,如果是扶笙的话,她总能稍稍轻松的打探出这些事了吧。 可是在听完她这句话的时候,师诏却露出了一个十分困惑的表情,“扶笙是谁?” 梵音在心里暗自说了一声“糟了。”,她未曾料到,此时的青央竟然还没有遇到扶笙。 “是我们以后会遇到的一只九尾白狐。”纵使心里再是惊慌,她还要装作淡定的样子。万幸的是,天狐确实可以预见到还未发生的事情,她这样的言行虽然有些古怪,可是仔细想想却又想不出什么破绽来。 她不再说下去,师诏也便不再问下去,只是见她似乎很想见到那只小狐狸的样子,便提议道,“您要去狐族吗?” 不是他说,梵音还真是不知道自己在上一世也偏爱狐族这种天生妖媚惑人的种族,更不知道原来两人经常会跑到狐族去见见那些姿色各异的美人们。 狐妖,这真是这天地间最让人失魂落魄的种族,那微微上挑的眼角只消一瞥,便勾得人没了三魂失了七魄,骨子里透出的美艳和妖娆又有谁能抵挡? 青央喜欢狐族的美人们,并且尤其偏爱九尾白狐。可是在洪荒之时,九尾白狐也是少之又少的。因着担心自己在下属们面前暴露出自己并非青央的事实,梵音特意跟着师诏在外面游荡了许久,借口是想要捉一只九尾狐回去,其实只是担心自己会露出破绽。 相较之下,她与师诏单独相处的时候就放松了许多,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一点也不怕在他的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身份一样。现在的师诏与她后来见到的那个师诏其实相差了很多,眉宇间少了些戾气,只要她与他说话,他便会顺着她的话头一直陪她聊下去,没有那么沉默寡言,就连相貌都与后来有些不同,想来是因为这时的他还没有去学苏世的那些*,与苏世还不算太过相像。 一想起这个,梵音就想到了自己现在才是这妖族之中最强的几人之一,虽然没有前世的记忆,不过那些本事应该还在。 她有些跃跃欲试。 刚巧两人身旁有座大山,梵音试着遵循身体的本能隔空对着山体用力一捏,那座高山竟然就这样被她隔着老远凭空捏碎了,倒塌之声震天动地,石块飞溅的倒是都是,在她身后的师诏只是挥了挥手就将这残局收拾了,不留一丝痕迹。 梵音还伸着手愣在那里,实在是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做了些什么。 原来这就是青央的实力? 就算是妖族最强几个人之一,若只是单单听说的话也无法感受到这种可怕,唯有亲身尝试了一次,才清清楚楚的明白了何谓强者。 青央做什么事情总是一时兴起,所以师诏也没有觉得多么奇怪,只是在看她认真的盯着他的时候才有些不自然的说了一句,“您又想让我叫您师父了吗?” 从以前就是这样,青央总是喜欢在与别人打完架之后得意洋洋的看着他,威逼利诱的让他唤她“师父”。毕竟,就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一开始的时候,她确实是他唯一的师父。他的那些本事,大部分都是从她身上学来的。 可是这对于梵音来说倒是件稀奇事,她此前倒是从未听说这两人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就连后来的师诏都没有向她提起过。 即是主从又是师徒,师诏与青央之间的羁绊倒是比她想象的还要深一些。只是看师诏这不情不愿的样子,想来是因着心中那份爱慕的心情,不想将两人的关系摆在师徒的身份上为自己的情路增添困难。 一想到这一点,梵音即是欣喜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说是已经想通了,可是其实偶尔还会在意......她喜欢的是那个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师诏,可是师诏喜欢的却是那个将他带回妖族的青央。 “怎么了?”见她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奇怪,师诏有些担心。 梵音摇了摇头,又露出了笑容面对他,也就是在这时,两人走到了一处湖泊前。 而在那里,他们真的见到了一只九尾白狐。他们看到它的时候,它还是一团毛茸茸的毛球,只是未等梵音走过去,眨眼间那个卧在水池边的白狐便化作了人形回眸看向他们。 他几乎是赤身裸/体的,只是用一头白发遮挡着身子,那双金瞳时暗时明,微微上扬的眉眼,无论笑与不笑都像是在嘲笑别人。这是梵音诞生于世之后见过的最美的一个人,无论男女,没有之一。这一点,就连师诏都不得不承认。 原来青央与扶笙第一次相遇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吗? 而就在他站起身的一瞬间,师诏几乎是想也不想的伸手挡住了梵音的眼睛。赤身*的扶笙倒是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他就那样毫无顾忌的站在两人的面前,只用身后没有掩去的尾巴挡在了身上。被师诏挡住眼睛的青央仍是可以轻松看到一切,所以,在看到那几条纯白如雪的尾巴时,还是免不了偷偷咽了下口水。 只是很快的,扶笙的身上多了一袭白衣,他带着笑看向他们,可是那笑容中却带着一丝困惑,梵音敏锐的捕捉到了他看向这边的时候神情中的焦虑,还有对师诏那若有似无的敌意。 不知怎么,她总觉得面前这个人还是与扶笙长得有些不一样,即使已经有了九分相似,但是仍是有些细微的不同,若不是十分熟悉的人绝对看不出来。 她突然想到了一种最不可能的可能性。 在走近这个人的时候,她扬起笑容看向他,问了句,“你就是狐族的扶笙?” 扶笙不易察觉的迟疑了一瞬,然后爽快的点点头,正要说话的时候,却听面前的少女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声音问了一句,“管梨?” 104|6.15 管梨回到玉虚宫那个小院的时候,刚好看到梵音消失在了镜中,而他还未走近,便也随着那道光芒掉进了青谧镜里。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便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这个洪荒大地上。似乎是借助了青谧镜的能力,在这里,他的瞳色变成了与父亲一样的暗金色,修为更进一层,就连那丢失的八条尾巴也重新长了出来。当他在躲过了几个妖兽之后来到这片湖泊边,让他想不到的是,他会看到十七万年前的师诏与青央。 他从未见过青央,可却认得出师诏,他看得出师诏与十七万年之后长得有些许不同,却不知道此刻的青央其实正是梵音。同样的,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就是在这个时代与青央等人相识,当青央问他是不是扶笙的时候,他犹豫了一瞬便承认了。 原本只想着冒了扶笙的身份更好行事,可是紧接着,他便听到她轻声问了一句,“管梨?” 这个时候无人知晓管梨是谁,唯有同样掉落到青谧镜之中的梵音才能认出他。 管梨微微攥起了拳又很快松开,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没有露出破绽,然后点点头,像是在回答她自己是扶笙,但是实际上却是默认了自己是管梨的事实。 狐族对天狐有着近乎信仰般的崇敬,即使身为九尾狐,仍会将青央奉为神明。而狐族为了保全这个刚刚能化为人形不久的九尾狐,只能请求天狐庇佑他一阵子。管梨是选择了这样的理由留在了梵音身边,成为她的侍从。当然,他冒用的是自己父亲的名讳。 虽然看这人十分的不顺眼,可是既然青央同意了,师诏就不会反对。三人回到妖族领地的时候,诸多妖神们又例行来调侃天狐新带回来的小狐狸。梵音自然认不出每一个人,又不能在这样的情形下与管梨说说现在的状况,两人只能在一片喧闹声中偶尔对视一眼,皆是想不出办法。 最后,一个有些晕头转向的妖神突然没遮没拦的说了句,“你把十三都赶出去多久了,可不能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啊。” 场面这才静了一静,有人捅了捅那个人叫他别乱说。 十三?不就是拂誉吗?梵音面上的表情不变,心里却掀起轩然大波,他们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却邪说拂誉才是最早在青央身边的那个人,可是她已经来了一日有余了,竟然都没看到那个时刻跟在她身边的人,难不成真是如那个人所说,拂誉是被她赶走的? 幸好,很快便有人走到她身边说了一句,“别听他乱说,十三他是自己要去北荒为您寻青谧镜的,您别误会,他可不是赌气离开的。” 梵音扭头一看,好心帮拂誉解释这件事的可不就是江乔衣。只是这时的他还不叫这个名字,更不是十七万年后那个翩然出尘的绝世优伶,此刻他是青央座下意气风发的妖族神将。梵音也把差点脱口而出的那句“乔衣”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再看看周围,她很快发现,自己熟悉的那几张面孔都在此处。这样一看,前世今世差别最小的当属桃夭,他与东皇吵起来的时候眉眼上扬的弧度都与十七万年后一模一样。而且那脾气也丝毫没有收敛,面对东皇的时候都丝毫不让步,偏偏东皇一边与他在无意义的事情上吵着,一边还要肆无忌惮的嘲笑他,这两人吵得周围三尺之内都没有站人。 有了拂誉这件事做引子,梵音很快便寻了个理由离开了这喧闹的地方,就算是师诏也不可能时时跟着她,见她和管梨一起离开,只能略带担心的看了他们一眼,并没有跟上来。 好不容易单独相处,到了没人的地方时,梵音上下打量了一下身边的少年,语气中满是不可思议,“你怎么也来了?” 她觉得纳闷,管梨更是觉得莫名其妙,于是解释了一遍自己跟着她过来的过程,复又说道,“我们还是快想办法出去吧。” 事到如今,梵音只能庆幸这镜子最后是掉在了玉虚宫里,若是落到苏世手里,他们从这里逃出去便很有希望。可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这次跌入镜中的经历却并没有让她有尽快离开的念头,相反的,她突然很想留在这里一段时间。 毕竟,弄清事实真相的最好办法就是回到事情发生的时候亲眼去看,亲身去经历。 她很想知道,十七万年之前,到底都发生过什么事。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去找你爹。”她隐约觉得,总是叫管梨顶替扶笙的身份并不是一件好事,那样也许会改变很多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而镜中三千世界未必不是真实的,他们不能改变十七万年前发生过的一切。 她问他,知不知道扶笙现在可能在哪里。 管梨明显的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出了一个地名。 昆仑山,玉虚宫。 在此之前,梵音从来不知道仪姬公主其实正是扶笙的师父,或者说......养母。 当两人偷偷溜到玉虚宫的时候,苏世早已不在这里居住,反倒是仪姬公主一直留在这里等着她的师兄归来。这一日,那风华绝代的公主殿下心情似乎不错,走进来的时候便问自己的侍从,“我儿子呢?” 那侍从很快说了一个地方,然后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小公子已经长大了,您还是别这样叫他了。” 当年仪姬公主将尚是婴孩的小白狐捡回来之后就为他取了“扶笙”这个名字,扶笙,即是浮生,其生若浮,其死若休。那时她本是想将这只小狐狸当成宠物一样养,可是对方一直是人形,从襁褓婴孩长到小小孩童,她终于忍不住将其当做自己的儿子了。可是随着时光流逝,她却渐渐忽略了这个孩子的心情。 她一厢情愿的当着对方的母亲,将对方从婴孩养成少年,从不知对方根本不愿意叫她师父,更不要说“娘亲”。 所以,在听到自己的侍从这样说的时候,她只是困惑的皱了皱眉,不知道自己这么叫有什么不妥。 在一旁看着的梵音想到了对方曾说自己与其交好,于是干脆显出了身形从正门登门拜访。进门的时候,刚巧听到扶笙唤了仪姬公主一句,“饶莲。” 仪姬公主的真名其实是饶莲,这件事四海八荒几乎无人得知。 可是被直呼了其名的饶莲却是眉头紧蹙,转身的时候手中的长鞭几乎要落在扶笙的身上,直到快挨上肌肤的时候才堪堪停住,她的声音中带着愠怒,“我可没教你这样唤我。” 扶笙也不在乎她的怒意,笑着应付过去了,可是看在梵音眼里,却能清楚的看出他眼中的不甘心。 那种近乎炽烈的眼神,无时无刻不在诉说着他对自己师父,或者说养母的爱意。从始至终,他都从未将这个女子视作自己的母亲,他只是将自己与对方放在了寻常男女的立场。 可惜,饶莲视而不见。 青央与饶莲的关系确实可以算得上交好,这个性子冷若冰霜的公主殿下素来不喜欢与任何人打交道,唯独能和青央说几句话。 梵音找了个借口在玉虚宫住下,虽然现在这里还不叫玉虚宫,可是大致的景致还是相似的。管梨趁着她与饶莲说话的时候去找了扶笙,梵音也不知道他到底打了什么主意,只能暗自祈祷千万不要闹出什么变故来。 不过让她感到意外的时候,她在尚未知晓那对父子在十七万年前碰面发生的事情之前,先得知了另一个消息。 她座下神将之一,年少气盛,桀骜不驯,竟然大着胆子求娶这昆仑山的仪姬公主。 而那肆意而为的少年正是南嘉的前世。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梵音便隐约猜出了扶笙终会离开昆仑山来到妖族的原因。 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吧,这对师徒从此分道扬镳。 扶笙将自己这些年的心思全部向饶莲和盘托出的时候,梵音眼睁睁的看着饶莲狠心的甩出了那一巴掌,说了句,“你怎么敢说这些话。” 跪在风雪中的扶笙从未露出过那样悲伤绝望的眼神。 再后来,再也不想看到这个徒弟的饶莲狠心的将其丢到了狐族,她要将他送人。就像是丢掉一样自己已经不要了的东西,将他送给了别人。 而那个“别人”,正是与她交好的天狐青央。 管梨顶着扶笙的身份与梵音偷偷溜出去几日,再回来的时候,陪在梵音身边的就是真正的扶笙了。那几日,还是少年年纪的扶笙几乎可以称得上失魂落魄,任是谁与他说话,他都是漫不经心,长久下来,竟无人发现这只九尾狐先后竟是两个人。 梵音想了几日还是觉得有些奇妙,难不成自己这几日经历的一切才是十七万年前真实发生的事情?如果不是的话,那哪一个才是事实呢? 她还在迷茫的时候,打破僵局的是拂誉的归来。 这时还名唤十三的那个人风尘仆仆的从北荒赶了回来,手里拿着的正是那面后来被取名为“青谧镜”的镜子。 据说这青谧镜一开始本不归青央所有,而是一个不知姓名的邪魔专门造出来用来对付先天神明或是归附了仙道的妖族之人的,后来才被青央硬是抢了过去当做自己的宝物。 不过事实上,这面镜子其实是拂誉为青央抢来的。 105|6.15 拂誉回来的那一天,梵音还在寻找无故消失的管梨。 自从扶笙来到妖族之后,管梨便要藏起来以防被别人发现。可是同样的,梵音也一直能够知晓他的下落,直到这一日他无缘无故的失踪。 第一个察觉出她坐立不安的是师诏,可是当他关切的问她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其实无论十七万年前还是十七万年后,她最信任的人都是师诏,她甚至几次犹豫过要不要开口对他说出事实真相,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说实话,她还是有些担心的,担心他接受不了她说的真相。 也就是在这时,拂誉回来了。 与十七万年后略显憔悴的模样不同,十七万年前的拂誉眼中还有着灼目的神采,他风尘仆仆的赶回妖族,手中拿着那面青谧镜,也不顾屋子里还有别的人在,径直走过来将镜子在梵音面前晃了一晃,“这东西到底还是抢过来了。” 梵音接过那镜子,心里有些犹豫现在该说些什么,她对很多事情都可以应付过去,但惟独不知道该如何与拂誉相处。 在十七万年后,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是拂誉杀了她,可是人人都不以为然,甚至固执的认为拂誉绝对不会是他们的敌人。而拂誉几次三番的想尽办法对付她和她身边的人,她连他的目的都不知道。 她与他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拂誉为她的沉默一愣,怀疑的瞥了一眼一旁的师诏,这才接着看向她,“发生什么事了?” 梵音实在是不知道如何与他相处,干脆一直沉默下去,拿着那面镜子站起身离开了这里,走出门之前吩咐所有人不要跟着自己。而在她走出去之后,很快就听到屋子里传来了重物砸墙的响动声,似乎谁与谁打起来了。她本有些好奇,可是最后还是压下自己的好奇心继续向前走去。 路上,梵音又遇到了几个神将,这几日她已经多多少少能记住几个人了,可是真的碰到了,还没等她与自己的下属打声招呼,那几人已经生硬的向她躬了躬身便离开了。 从始至终,他们的眼中都没有一丝活色,仿若死尸一般。 “别看了,活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梵音把看着那几人背影的目光收回来,扭头看向声音的方向,然后看到了一个虽然见过几次,但对她来说还是有些陌生的面孔。 东皇。 梵音不知道青央与东皇的交情到底深到什么地步,还在思考着她应该唤其真名“太一”还是以其封号“东皇”来称呼。 不过东皇却在她开口之前说了一句,“你应该是青央,可又不是她,你是谁?” 梵音愣在了那里,做梦都没想到识破她的竟是面前这个人,明明两人至今未有交流。这就是作为天地主宰的东皇吗?轻而易举的就可以看破一切。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无法伪装。 一瞬间的慌神之后,她选择了实话实说。 “我是青央,转世后的青央。” 她将今后发生的事情和自己来到这里的过程简单的说了说,但是唯独没说巫妖大战的结局和东皇自己的下场。而且她很清楚,东皇是不会追问这些问题的。 听完之后,东皇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会儿,最终笑了笑,问她,“那你想知道什么事情吗?” 他看得出,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心存困惑。 梵音第一次发现与人说话时不用担心暴露自己是件多么轻松舒心的事情,她看着他,问起了拂誉还有那些不言不语的神将的事情。 对于这件事,东皇沉默了一下,随即才答道,“那三千神将,其实早已死在很久之前的一战,只剩下了九个人,剩下的全部都死了。你现在看到的这三千神将都是你自己创造出来的。” 一棵桃枝,昆仑山山巅的白雪,还有幽冥血海的海水。 以及,尸体。 就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被造出来了。青央连续失败了十二次,直到第十三次的时候才终于成功,而那个成功被创造出来的人就是十三。 自他之后,青央又创造了许多与他相似的人,他们都不会死,所以又被称为“盾”。身为一个空有形体的“活死人”,他们不会说话也不会思考,只是依着主人的命令行事。 从十三排到了三千。 除了最后得以转世托生的那九人,青央座下的三千神将其实都是所谓的“活死人”。 而在这三千活死人之中,唯有拂誉一个人在一次恶战时意外的得到了天狐的精血,从此之后有了自己的意识,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活生生的人。 只是他仍是不会死去,不会有痛感,也做不出背叛她的行为,所以他还是她最忠实的“盾”。 在师诏出现之前,或者说,在师诏出现前后,拂誉都是青央身边最值得信任最亲近的一个人。只是在师诏出现之后,青央对师诏,似乎多了一丝除了亲近之外的情感,即使本人仍是懵懂不知。 “十七年后,发生了什么事?”东皇没有问起自己,而是问起了其他人的归处。 梵音与他说了很多很多事,说师诏叛出了妖族道寡称孤,说扶笙偏居涂山再不理俗事,说苏世守在昆仑受诸神顶礼膜拜,说那九个神将转世托生后的境遇...... 最后,她笑着说起了自己与师诏的事情。 如果不是因为师诏,她可能还不会想要找回前世的一切,更不会想要弄懂这些困惑。 其实说完这些,梵音相信东皇已经猜出了妖族和他自己在将来会发生的一切,可是他仍是不以为然。而到了这个时候,梵音自己才恍然明白了为什么十七万年后的师诏会说这三千神将只有十个人是亲兵。 因为只有十个人是活生生的人,其他都是行尸走肉。 至于这三千神将最后的下场......梵音努力想了想,最后想到了唯一的那个可能性,四海八荒人人都知道,师诏叛出妖族的时候杀了很多很多人,可是到底是哪些人呢。 如果没猜错的话,他杀的,应该就是那三千神将。 即使那些人是不死之死,他仍是用了难以想象的方式将他们送上了死路。 为什么呢? 她想,她应该只有去问师诏才能得到答案了。 她还记得,自己手里这面青谧镜其实并没有在青央手上保留多久,因为青央很快就把这东西送给了师诏。天狐不通人情世故,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应该也没有考虑过别人的心情。 拂誉的心情。 这镜子是拂誉想尽了一切办法才为她抢过来的东西,而她竟然将这东西转手送给了别人,偏偏还是师诏。 梵音突然就有些明白拂誉与师诏之间的对立是因何而起,拂誉也许永远都不会怨恨不懂感情的青央,却将一切过错都算在了师诏头上。 怪只怪,一个“情”字。 说到最后,东皇许诺会帮她找到管梨,还会想办法送他们回去,见她仍是愁眉不展,又提议道,“要不要去见见后土。” 梵音怀疑自己听错了。 十七万年后的后土娘娘是人人景仰的大地之母没错,可是十七万年前的后土却是巫族的十二祖巫之一,东皇与青央竟与自己的敌人交好吗? 事实证明,在东皇这里,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托他的福,梵音亲眼见到了传说中的那位后土娘娘,此时的她还是个开朗爱笑的少女,看上去与东皇似乎真的有几分交情,两人相处起来竟像是多年故友,而不是需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敌人。 也许只有东皇这样的人才能无所顾忌的与自己的敌人当个朋友。 只可惜他生来无情我爱,只适合做一个孤傲的帝王而不是情人。梵音不由想到这人若是有朝一日突然明白了情爱为何物,会不会成为一个既多情又无薄情的人。 最后,两人竟在后土这里得知了管梨的下落。 后土说,她倒是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去往了昆仑山。 扶笙离开了昆仑山,管梨却突然不声不响的前往了昆仑山,仔细想想中这其中的联系,梵音突然有些担心那个少年会不会改变这已成过去的一切。 她暂时告别东皇,自己则匆匆赶往了昆仑山,最后在昆仑山下见到了那只小白狐。 他终究没有走上去。 见到梵音,管梨才化为了人形,两人坐在昆仑山下的湖泊边,他说,“我只是有些替他不甘心。” 他口中的“他”是扶笙。 对于父亲与饶莲之间的过往,管梨也有所了解,可是直到来到十七万年前才算是亲眼见证了这些事。他开始替他的父亲觉得不甘心。 只有他和梵音才知道,两人掉进镜中之前,饶莲正要嫁与南嘉,无论扶笙如何挽回,都无法扭转形势。 其实梵音也看得出来,十七万年后的饶莲看向扶笙的眼神明明不是在看自己的徒弟或儿子,即使再怎样掩饰,她的眼神中仍是那么悲伤,如同在与自己的挚爱告别。 十七万年前的饶莲也许没有意识到扶笙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可是十七万年后的饶莲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心意,只是到了那时,她已经为无法接受扶笙了。 就如她所说,“就算重来一次,也绝不可能了。” 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抹去不提的。看尽了恩怨痴缠的梵音不难猜出饶莲的心思,自昆仑山一别,失魂落魄的扶笙从此成为了无数女子的情人,甚至有了管梨这个儿子......这十七万年间发生的一切,饶莲那样高傲的女子永远都无法容忍。 无论如何,她都做不到。 所以,很清楚这一点的管梨很想冒充自己的父亲去见饶莲,然后为父亲挽回这段感情。只要再稍稍坚持一下,也许一切都会改变。 管梨只是想替他多坚持一下,想给他毕生所求的那个生活。 “其实你不必与你爹闹成那副样子。”想通这一切,梵音若有所思的看向他,“你从来都没有恨过他,何必呢?” 自从知晓这个少年失去三条尾巴的真相之后,梵音也能稍稍理解他对扶笙的怨恨了,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原谅从小没有父母陪伴在身边长大的痛苦。可是今日听他说了这些,她却发现自己之前也许猜错了很多事情。 管梨他,应该从来没有怨恨过扶笙。 听她这样说出口,少年默然不语,只是垂眸看向那无波无澜的湖面,像是在平静心绪一般,过了很久才开口说道,“我一直觉得,其实我只是他的累赘而已......”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像是不知道如何说下去才是,神情那样的茫然。 又过了片刻。 “我不一定是我娘亲的累赘,可是一定是他的。从一开始,他就不该留下我,我拖累了他太多。”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梵音却不知道在这种时候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只能伸出手想要拍拍他的肩,只是还未等她将手抬起来,却听身边的少年突然笑了笑,笑出了声。 他像是突然决定了什么事情一样抬起了头,然后在看向她的时候敛起笑意说了句,“你抬头看看我。” 梵音不解的抬眸,目光落在了他的面容上。 如果这个时候的她知道自己即将看到的是什么,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转过头。 她看到了,九尾真容。 106|6.21 梵音在扭过头的时候,用余光瞥见管梨抬手在那副绝美的面容上轻轻一晃,紧接着,她就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他。 明明是相同的面容,却又完全不同。 长相明明没有丝毫改变,但却偏偏让人觉得前后有如天地之别云泥之差。他的肌肤好像覆上了一层柔光,比夜空明月还要皎洁莹润,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中似是漾着春色如水,撩人心魄......而他正对着她笑,如果说不笑的时候,他是夜空明月,那他笑起来之后,便如艳阳照亮了整片黑夜,和煦温暖。 在此之前除了扶笙之外,管梨几乎可以称得上这四海八荒最美貌的一个人了,所有人都痴迷于他的相貌,神魂颠倒无法清醒,可是现在的他竟能让曾经的自己自惭形秽,甚至贬落到尘埃之中。 那双暗金色的眸子触碰到她的目光时,便漾起了一汪春水,明亮而满带柔情,梵音像是被定在了原地,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面前这个人,她看到他倾身向前,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她也迫不及待的微仰起了头凑近他。 她渴求他的接近,她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只要他多看她一眼,她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她想要他,无论如何都想得到他。 这样的念头促使她将手探向他的衣襟,扯着他靠近自己。 管梨在那一瞬间显得有些犹豫,但是也仅仅是一瞬间罢了,心中的悲伤、落寞、不甘、渴望 混杂在一起,催促着他下定决心。 他终是贴近了她。 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了缝隙,可是偏偏就在这时,他眼睁睁的看着面前的少女移开了目光。原本痴迷着黏在他身上的目光突然越过他看向了他身后的方向。 管梨也顺着她的目光向后看去,看到的却是一个熟悉的面孔。 梵音是在几乎丧失了理智的时候用余光瞥见了那个突然出现在不远处的身影,她只是看了那个人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目光。无论身前的少年多么妖媚惑人,都再也无法吸引她的注意,她只是直勾勾的看向那个正往这边走来的人。 “师诏。” 这个名字足以打破一切如在梦中的暧昧不明。 瞬间清醒的梵音倏地站起身,神情有着些许不自然,不是为了刚刚不清不楚差点发生的一切,而是为了师诏这张脸,她一眼就看得出,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与十七万年之前有着不小的差距,眉眼间分明有了几分苏世的神韵。 这是十七万年后她所认识的那个师诏。 为什么就连他都会出现在这里? 还未等她想通,师诏的目光却落在了管梨身上。这世上无人能够在面对九尾真容的时候无动于衷,师诏似乎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只是看了管梨一眼便闭上了眼睛,只凭着感觉从半空中抽出一把长剑。 同样的,管梨更清楚这副真容也是狐族最有利的武器之一,他不肯遮掩住自己的真面目,但却没想过师诏竟然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当剑刃划破长空接近身前的时候,他想也不想的侧身闪避开这一击,转身时,衣袖缠上了剑身捏住了剑柄,借力一甩便要甩脱这把长剑,可是对方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却在他也抓住剑柄的时候,只依凭着本能反手按住了他的右肩。 管梨只觉得肩上和腿弯皆是一阵钝痛,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迫跪在了地上,师诏踩在他的腿弯上,一只手钳着他的后颈将他狠狠的按在了雪地中,抓着他右臂的手稍稍用力一扯,便将他右边的臂膀整个扯断,骨头节节碎裂的声音不断传来,直至声响完全消失,刚刚在短暂的交手时被打飞到半空中的长剑也直直的落了下来,剑刃擦着管梨的脸颊插在雪地之中,散发着凌厉的寒气。 直到此刻,师诏才慢慢睁开了眼睛,甩开了对方的手,然后头也不回的朝着另一边的少女走去。 从始至终,梵音都没有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一阵风雪刮过,管梨已经倒在雪地之中无法起身,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看看,师诏已经走到她身前,不由分说的拉着她便走。 这种态度倒是神似之前装作管梨接近她的时候了。 梵音弱弱的挣扎了一下,不时回头向管梨看去,“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师诏不为所动,“让他一个人冷静冷静。” 梵音觉得,这个人一定是为刚刚发生的事情生气了,她自然也有些心虚,可是心虚归心虚,现在可不是为了儿女私情较真的时候,天知道把一个连站起身都做不到的人独自留在这洪荒大地上会有怎样的后果。 “师诏......”她尽力想要劝一劝面前这个人。 可是他却半哄半强硬的打断了她的话,“他死不了,你去了反而更糟。” 她再想挣扎,他已经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其实他的动作已经足够轻柔了,生怕伤了她,梵音是在意识到自己可以轻松挣脱他的时候才恍然回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 她现在不是梵音,是青央,如果她想与他动手,不一定谁会赢。 可是这个念头在脑中晃了一晃之后,她还是放弃了。刚刚师诏与管梨显然已经在那阵风雪中打了一回,如果现在她还与他动手,他们三个处境相同的人岂不是要闹内讧了,这算是什么事啊? 越过师诏的肩头看向雪地之中的管梨,虽然仍是有些担心,她却也有些明白师诏话语中的意思了,他不一定是单纯的在说气话。这是一个事实,现在的管梨需要一个人冷静一下,她留在他身边,只会看到他的狼狈。 那是管梨最不想见到的场面。 倒在雪地之中的那个身影仍是一动未动,少年的身形在寒风中越显单薄,昆仑山下,万里冰封,风雪很快遮住了梵音的视线,她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 倒在地上的管梨早已没有了动弹的力气,也许动手却输的一败涂地这件事并不是他最不甘心的事情,他明明早知自己与师诏的差距。他很清楚,几乎击垮了他所有的希望,将他推入万丈深渊永不见天日的是梵音越过他看向师诏的动作。 他已经豁出去一切,不惜以自己的真容蛊惑她,想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将她留在他身边,可是,即便他这样做了,她的目光仍是停留在另一个人身上。 她满心爱慕着的不是他副绝世容颜,而是那个人本身,无论那个人长成什么样子都无妨。 师诏伪装成他的样子的时候,她喜欢师诏,褪去伪装变回本来容貌之后,她喜欢的还是那个师诏。 永远不是他。 幸好,她没过来看他这副狼狈的样子,不然他真不如就此死了算了。 师诏下手比扶笙要狠得多,他右臂的每一根骨节都断得彻彻底底,若是想要康复,还需要养上一段时日,刚好够他“冷静冷静”,可是眼下管梨却怎么也不想从雪地里站起身。 白雪茫茫,身上的痛已经压过了风雪的寒冷,他勉强翻了个身仰躺在雪地上,明明落到了这个地步,心情竟然比刚刚轻松了一些。 那就多待一会儿吧。 这个想法刚刚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就见自己头上多了一片阴影,待到抬眸看去,看到的却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饶莲面无表情的看着脚下的少年,“给我站起来。” 107|6.21 在昆仑山住了几日之后,管梨怎么也弄不清自己父亲爱慕仪姬公主的理由了。这个女人美虽美,性子却恶劣得让人见了她就想发抖,时时刻刻顶着冷若冰霜的一张脸,说话做事丝毫不给别人留情面,怎么还会有男人巴巴得想要贴上去? 偏偏扶笙还是沦陷的最深的那个。 饶莲自然清楚这个少年并非扶笙,但也懒得去问他到底是谁,一时兴起将他留在这里便留了数日,只当他是个摆设,从不理会。 直到苏世回来了。 饶莲只是苏世的师妹,这个还没挂上“玉虚宫”牌子的地方本就是苏世的地盘,就连“饶莲”这个名字都是苏世所起。 管梨抱着自己的断臂看了几日热闹,倒是看出一些门道来。 这当师妹的显然喜欢师兄,可是当师兄的却对师妹无意。 苏世这个人,无论是十七万年前还是十七万年后,他都不想多加评价。不过饶莲却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本以为这样一个女人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改变自己。但是苏世却让她改变了。在苏世面前的饶莲不像是那个高傲的仪姬公主,反倒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 她可以放下自己的架子,放低自己的姿态,尽可能的做一个温柔的女人。 可是即便她做到了这个地步,她的师兄仍是无动于衷。 管梨早知望舒与青央有着仿若一个模子刻出来那般相像的面容,可却没想过苏世从十七万年前就是喜欢着望舒的。 相较起来,望舒其实是比饶莲还要冷漠的一个人,饶莲只是嘴上不饶人,傲气了一些,望舒却是从眼底冷到心里。偏偏这两个同样清冷的女子爱慕了同一个男人,只是望舒与苏世几度分分合合,从不肯为了这个男人委屈半分。 现在想想,就算后来苏世去向青央求亲,大概也是因着青央长了一张与望舒相似的脸孔。他的真心,从来都是在望舒的身上。 就在这时,南嘉出现了。 妖族的人从来肆意妄为,那个年轻人有着桀骜不驯的眼神,做事也不顾后果,只因在昆仑山对传说中的仪姬公主惊鸿一瞥,便从此情根深种,大着胆子表明心迹。 扶笙就是因为这件事才与饶莲大闹了一场被迫离开了昆仑山。 可是饶莲最终还是回绝了南嘉。 看了几日热闹,管梨觉得这几日的热闹简直比自己几千年经历的事情还要精彩。断臂的痛楚似乎不复存在了,他成日都用完好的那只手拎一坛酒到处跟着这几人乱窜,只当自己在看一场好戏。 只是唯一弄不懂的是,饶莲回绝了南嘉,到底是因为苏世还是扶笙呢? 他想了几日,最后决定不再去想。毕竟无论是苏世还是扶笙都没有意义了。十七万年之后,饶莲还是嫁给了转世托生后的南嘉。 义无反顾。 看戏看到最后一日,他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白泽。 管梨一直觉得这世上最不能得罪的人之一就有白泽一个。从上古开始,白泽通晓万物,又是天地之间独一无二的神兽,在他面前,管梨总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会被看穿。 而在此时此刻,他甚至弄不清这个白泽是十七万年前的那个,还是十七万年后的那个。 直到对方笑着对他说了一句,“累了吧。” 他甚至没来得及问问对方是来做什么的,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白泽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来救你。”师诏是这样回答的,他说,“你掉进青谧镜之后,是白泽打开了镜子。他托我告诉你,他没辜负你的嘱咐。” 梵音努力回想了一下,最终想到自己离开昆仑山那次曾经拜托白泽“如果我这次下山还是出了事,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就是因为这句话,白泽当真救了她一次。 天地之间,能够随意将这青谧镜摆弄于鼓掌之中的也就寥寥几人罢了,其中便有白泽一个。可是梵音还是不解为什么过来的人是师诏。 “就不怕撞见十七万年前的那个你?”他们两人回了妖族之后也没敢接近自己的领地,只是鬼鬼祟祟的找了座荒山藏身。 “不管他。”师诏倒像是在说无需顾忌十七万年前的自己死活。 这个人当真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哪怕那人是十七万年前的自己。 “这样也不行啊,咱们还是想办法回去吧。”梵音可由不得他在这里乱来,听他说这次有白泽掌控场面,便决心现在就与他离开这里。来到十七万年前只是个意外,若是因为这次意外破坏了原该发生的一切就得不偿失了。 “再等一等,现在镜外出了些事情。”师诏也想尽快离开这里,可是一想到自己来到镜中之前发生的事情,就觉得反倒不如呆在这里。 梵音本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两人很快就被刚好来到此处的妖族之人发现了。 师诏的相貌与十七万年前还是有着一些差距的,他在出现在人前的时候及时掩饰了那一点差距,再加上身边的人毕竟是青央,倒是没有引起怀疑。只是让梵音困惑不解的是,十七万年前的那个师诏刚好在这个时候失踪不见。 她看向自己身边的师诏,希望他能回想起自己在十七万年前的这时经历了什么。 师诏只是摇了摇头,似是不想多谈。梵音终是有些沉不住气了。从以前到现在,这个男人总是有很多不愿意与她多言的事情,无论是出于怎样的理由,她不懂两人为什么总也不能坦诚相见。 “为什么不可以让我知道?”就在他想要带她回到妖族的时候,她执着的拽住了他,怎么也不肯放手。 虽说两人一开始的时候她始终处于劣势,可是到了今时今日,她也是有脾气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处处被蒙在鼓里? 相处这么久,师诏还是第一次见她为了这种事心情不悦,可是这样的事本就是他的错,他也解释不了什么,更没办法在她生气的时候还执着的坚持己见。 坦白,有时候就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拂誉。”他说出了这个名字,再不必多言。 梵音差点就忘了这里是十七万年前,青央与师诏身边还有一个拂誉。想让拂誉与师诏心平气和的相处,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或是说,不可能的事情。 梵音突然就不想接着问下去了,无论拂誉做了什么,她都不想知道。面对那个男人,即使她还是记不起曾经发生过什么,也总是觉得自己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对方。事到如今,她也不相信那个人杀了她是出自本心,可是若是细究其中原因,她原本所坚信的一切是不会被彻底颠覆? “还是不要回去了。”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她就改了主意,暂时不想回到妖族,也不想面对十七万年前自己与身边那些人的纠葛。 她选择去那个湖边散散心。 就在她来到十七万年前时泡过的湖泊,湖水仍然清澈足以见底,可是十七万年后的两人却做不到十七万年前面对彼此时的淡定。梵音有些尴尬,虽说她想来这边散散心,但却没想过要像青央一般在师诏面前无所顾忌的脱了衣服泡泡身子。 最终,她选择穿着衣服下了水,那显然蠢了不少的脑子倒是没想过浸湿了的衣物紧贴在身上更有了种若隐若现的感觉。 将整个身子都缩进了水里之后,她只露出了一个头看向岸边的男子,故作不悦的朝他撇了撇嘴,“你笑什么。” 师诏本也不想笑的,可是听她这样一问,反倒扬了扬嘴角,目光只在她的脸上晃了一晃便移开了,“没什么。” 梵音总算是发现了,男人没有一个是不会变的,谁说十七万年过去之后师诏一点也没变?明明就变了不少。十七万年前的他怎么会在她这样不知所措的时候还笑了出来? 无论她怎样瞪他,早已移开了目光的师诏就是不看她。 梵音干脆一动不动放任整个身子沉入水中。师诏是在发现身后没有了那个少女的气息时才转过了头,他知道她不是那么擅于应付水的人,见她这样做,不由有些担心的走到水边想要强行把她抱出来,只可惜他一条腿还没埋进水里,浸在水中的那个身影却突然从水中浮起,少女毫不留情的拽着他的胳膊将他也拉下了水,看他全身湿透有些狼狈的时候开心的笑出了声。 浸湿了的长发披散在身前,梵音轻轻在脸上抹了一把,甩去水珠,得意又觉得有些好笑的看着面前的人,可是看着对方面无表情的样子,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实在是孩子气了一些。 “算了算了,不与你计较了。”她大方的摆摆手,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计较些什么。 无人经过的荒野里,两人所处的湖泊实在是太静了一些。说完这句话,梵音就有些莫名的心慌,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干了一件很危险的事情,甚至因此有些不敢面对身边那个人的目光。 “梵音。”她背对着他,然后听到他突然极轻的唤了一声。 她好像是第一次听到他以这副模样唤她现在的名字,心中一颤,刚要回头,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怀抱中。 “你别动。”这句话本该是由师诏说出来的,可是眼下却被她脱口而出。 梵音说不清心中那份心安是因为什么,她只知道,她可能永远都无法放手了。微微侧过身,那张熟悉的面孔仅在咫尺,她抬起手抚过他的眉眼,然后突然微仰起头凑近他的唇角。 108|第108章 ·π 湖水冰凉,梵音却紧紧攀在身边男子的身上,她搂着他的脖颈,就是不肯放手。师诏的唇瓣贴在她的额上,像是安抚她一样与她靠在岸边,两人谁也不想移动半步。 “不知不觉,都过了这么久了。”回想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梵音只觉得有些疲惫。从涂山初见开始直到现在,他们已经忙碌了太久,可却仍然看不清前路。 拿到东皇钟保她的命,这应该是他们一开始的目的,可若是将来有一天真的达成了这个目的,接下来她又该怎样做呢?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她就不必担心自己丧命,更不必担心总有一天师诏与管梨之间会消失一个。 可是不行,她办不到这一点,无法维持原状,只能逃避着现实。 师诏从不与她说这件事,因为无论得出怎样的结论,伤心的都会是她。 做抉择总是这样难。 “你们说完了没有?”打断他们的是一个略显阴沉的声音。 梵音越过师诏的肩头向后看去,结果看到了站在岸边的拂誉。 他的表情还有些僵硬,只有眼底才看得出那丝落寞。梵音稍稍松开了手,向着他那边勾勾手指勾来他手中的衣衫然后披在身上。 “怎么了?”她知道拂誉不会闲着无事故意来这里寻找她。 “九黎那边起了战事。”简明扼要的说完了现在的形势,拂誉转身便走,再也没看这边一眼。 梵音没有青央的记忆,在这种情形下,永远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最早陪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不过九黎那边既然起了战事,妖族自然要跟着打这一仗。 “去吗?”师诏先问了她的意见。 现在的梵音既然顶着青央的身份,自然也要做青央该做的事情,她不想避开战事,但又有些担心自己去了丝毫帮不上忙。 “没事。”听了她的担心之后,师诏只是摸了摸她的头,“有我在呢。” 眼下除了东皇之外,恐怕没有人会觉得师诏也换了个人,一来十七万年间师诏只是变得强了些,气息并没有改变,二来这妖族之中也没有几个人很熟悉师诏。 梵音瞬间安心了不少,可仍是觉得有些好奇,“不会觉得太孤单吗?” 来到十七万年前的这几日,她一直觉得师诏太过形单影只,未与别人交好,也不想接受别人对他的好意。也许是他天生性子寡淡,但是这样下去的话,真的不会觉得太孤单吗? “以前从没想过这样的事。”他摇摇头,“那时候,我只是在看着你而已。” 只因目光一直落在一个人的身上,所以从未关心过身边的事物。不是刻意,只是理所当然。 梵音却怎么也记不起自己被他这样注视着的曾经,默不作声,她只能悄悄握紧了他的手。 终有一天能够记起来这一切吧,她突然不再排斥,而是期待着。 九黎是上古之时的部落之一,一共由九个部落组成,每个部落有九个氏族,蚩尤就是他们的大酋长。九黎族人继承了蚩尤的战神之力,但却信奉巫教,这些年与妖族之间也间有战事,不过洪荒之时诸多势力两两为敌,多数时间都是混战。这一次九黎那边起了战事,妖族也只是去凑凑热闹。 梵音终于亲身参与了一场洪荒时的战争,可是这一次却无需她做些什么,有十七万年后的师诏在身边,她安心的与妖族众人站在这片荒地上的最高处俯视大地。在她身边,东皇和那些活在传说中的妖神们没有半点凛然的神色,从始至终都只当这是一次玩闹。上古尊神的面容看起来绝不会超过三十岁,因此他们看起来都年轻得仿若少年。下方血浪翻滚硝烟四起,高高的悬崖上,这些年轻人笑得张狂肆意,带着血腥味的微风刮过,衣襟翻飞间发出了“哗哗”声响,但是很快就淹没在兵刃出鞘的破空之声中。 梵音将被风吹至脸颊边的发丝轻捋至耳后,然后扭过头看向身边的这些人,年轻的男男女女都活得那样张扬,他们从不畏惧强敌,不畏惧天地之间的规则,他们要做这洪荒大地的主宰,他们要这万物臣服于自己为自己让路。 他们只信奉强者,而且自己就要做那个强者。 可是今日又有些不同,梵音坐在悬崖边看着下方的战况,不难看出好多人都愣在原地始终都没有动,因为站在他们前方的人是师诏。 师诏似乎真的不在乎十七万年前的自己又该如何与众人解释,他甚至没拿出自己那些兵刃,只是随手抽走了敌人手中的武器,然后用他们自己手里的东西杀死他们。但凡与他相遇的敌人,最后都落得个死在自己宝物手上的下场。 梵音发现自己之前果然还是不知道师诏强到了什么地步,以至于无论用怎样的形式与人相博,对方都会沦为被他摆布的弱者。 他只知道自己一定会赢,至于怎样赢,每次都是由一时兴起来决定。 十七万年前的他也曾弱得差点沦为妖兽的食粮,十七万年之后,他却再也不知道“输”是何意。 为什么想成为一个强者?想要让对手屈服吗? 不是。 只是想强大到保护可以保护一个人再也不要消失。 只因为他心中的那个人,他才会变得无所不能。 默默的坐在荒山时俯视着下方的一切,不知怎的,梵音的喉间突然就泛起了酸意,她努力瞪大眼睛想把眼泪憋回去,可是最终还是失败了。 泪水有些烫人,她闭着眼睛把脸迎向风吹来的方向,希望微风吹干泪痕。可是紧接着,微凉的触感已经抚上了她的脸颊。 睁开眼,她看到的是那唯一一副可以称得上颠倒众生的容貌。少年人有着一双白皙的手,修长,骨节分明,他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手指在她的脸颊上停留了那么一瞬,却终是没有做出多余的动作。 “管梨......”她微扬起头看向他,有些惊讶的看到他出现。 管梨只是不近不远的挨着她坐下,右臂的伤还没有好,他却已经不在意了,唯独神色略有些落寞。 “刚刚,我看到了很多事情。”他回忆起自己遇到白泽之后在梦中看到的一切,那是青央的过往,也是这十七万年来发生的一切。但是看完这一切,他仍是没有丝毫动摇。 哪怕曾经刻骨铭心,也只是曾经了,他还是不想放弃自己此生唯一的眷恋。 可是来到这里之后,他却看到了梵音突然落泪的那一幕。 青央与师诏初遇,拂誉杀死青央,梵音与假扮他的师诏重逢......这诸多场面都没有让他动摇半分,唯独在见到梵音对着师诏落泪的这一幕时,他突然动摇了。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坚持什么。 因为,毫无意义。 师诏能做到的事情他也能做到,师诏做不到的事情他同样能做到,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处?有一种感情已经深入骨髓,梵音始终无法将目光从师诏身上移开。 从他对她一见倾心的那一刻起,她的心里就住着师诏,从最开始到如今都是如此,从未改变过。他迷恋的,执着的,放不下的,正是爱慕着师诏的那个她。 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 少年的脸上从未出现过这样绝望的神情,梵音心中一震,突然发觉自己不该再逃避了,也无法逃避。 “曾经我说过,如果有一天我能忘了他,你我就再不分离。可是......我忘不了。”她的目光落到面前少年的身上,“永远都不会忘了。” 这是个毫不意外的答案。 从五千年前开始,管梨就已经料到了这个答案,可是亲耳听到之后还是宁愿自己从未清醒过。 仿佛全身的血都在一瞬间凝固了,他似是花了万年之久才回想起了笑这个表情怎样做出来,于是咧了咧嘴角,看似毫不在意的说道,“那你应该也记得。我说过,如果忘不了他,就记住我吧。” 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战场上的血腥味仍然浓厚,喧闹声依旧。梵音看着面前的少年拿出了一片梨花的花瓣放在她手心上,“玉虚宫花开得正好,想回去的话,随时回去吧。” 这是白泽投进青谧镜之中的梨花,镜花水月,镜中境外孰真孰假,都只是一念之间。 南嘉就在玉虚宫,也许这次回去之后,他们终要将东皇钟从幽冥血海之中取出来了。可是这之后呢?师诏终会形神俱灭,还是说,管梨?总有一个人会消失在这人世间。 “我不想选择。”她在接过那片花瓣的时候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几乎将他的腕骨攥碎,也不肯放手。仿佛放开手之后,他就会就此消失。 这一次,管梨总算是发自内心的笑出来了,只不过很快又收敛了笑意,仿佛在用一生中最后的时光牢记住她。 看她最后一眼。 永远刻在心底。 “不要怕,你只需要做出选择。无论选择了什么,我来承受后果。” 109| 第108章 ·π 说完这句话之后,管梨的身形便是一滞,像是突然受到什么重击一样,眼中的生气慢慢消失,身体也不受控制的倒了下去。梵音还握着他的手,他这么一倒,她也被他拽到跪在了他身上。 出奇的是,这一次梵音并没有多么惊慌。她松开他的手,从他身上站起身,然后拖着他的身体护在怀里,以防下方战场不时窜起的烈火烧到他。 管芷那颗内丹,至多能救管梨一时之命,现在已经过了这么久,想来是支撑不下去。怪不得刚刚他的神色那样奇怪。不过万幸的是,即便支撑不下去了,管梨也不至于就这么死了,顶多是回到原本徘徊在生死之间的状态,继续在这肉身里沉睡着。 又不知过了多久,这场战事终于结束了,师诏头也不回的走在众人之前先一步回到崖上,当他看到管梨时也是一惊,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么快......” “他这样还能撑多久?”梵音心知就算是徘徊生死之间也撑不了多久,到了一个极致,就无力回天了。 “我帮他撑着的话,还能撑几日。”想到这儿,师诏略一皱眉,突然站起身,“你放开他。” 梵音依言松开了管梨的身体,让其平躺在地上,然后紧接着就看到师诏突然向地上的肉身伸出手,淡淡的微光闪过,两者已经融为一体。 他又回到了管梨的身体里,以他的肉身行事。 一睁眼,师诏就觉得右臂钻心的疼,碎裂的骨节让人不受控制的发抖。他勉强用左臂支撑着身体坐起身,这才想起管梨这条右臂正是被他亲手打断的。 如今倒好,痛苦反倒让他替对方承受了。 那只小狐狸不会是故意的吧——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脑中闪过了这样的想法。 梵音可不像他想这么多,扶起他之后便看着他那条胳膊发愣,“疼吗?” “不疼。”他睁眼说了瞎话,然后问她,“要回去吗?” 这句话可不是问她要不要回妖族,而是在问她要不要从这镜中离开。 管梨的时间剩下不多了,就算镜外的形势不算好,他也不能再在这里耽搁时间了。梵音自然明白这一点,想了想之后便也点点头。 那片梨花的花瓣还在手心,她轻轻握了下再松开手,便见那花瓣自己飘了起来,一直飘向上空,像是在引导他们拨开迷雾找到归去的路。师诏轻轻揽住她,随着那花瓣跃向上空。梵音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就连意识都有些放空,直到下方的一切都快要消失在眼际的时候,她回眸看了一眼站在崖上的东皇,最后笑了笑算是道别。 这一别,永世不会再见了。 东皇亦是浅笑,随即转身走向了属于自己的那片土地。 梵音和师诏两人再次闻到一阵花草香的时候已经到了镜外。青谧镜静静的躺在玉虚宫的书房里,两人站在窗口,窗外是一棵已经结了果的棠梨树。 一切都与他们未曾离开之前相同,毫无变化。 “你之前说外面出了点事,是什么事?”沉默的感受了一会儿这个气氛,梵音突然想到这件事。 事到如今两人已经回来了,师诏也不想瞒着她,直言道,“我的身份暴露了。” 原来那个经历了巫妖大战的老仙君到底还是认出了师诏,震惊之下先是找到了天君,天君又找了迦瑟,迦瑟推给华鸢,华鸢推给苏世,然后这事就刚巧被在场的其他人听到了,直至闹得人尽皆知。 “可是,就算知道了又如何?”梵音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对劲,“你又不是天界的人,轮不到天君来管,是死是活与天界何干?” “以前那些年,我干过一些事,得罪了不少人。”师诏尽量简略的说明了一下原因。 只是梵音一听他这说辞就知道那些事说出来一定能吓死人。其实认真想想,原本她把他当英雄崇拜的那些日子里,倒也听过不少他的传言。这人的“丰功伟绩”随便挑出一样都是震惊四海八荒的大事,人人都把他当瘟神一样,避之不及。他就像是一个忌讳,谁也不想多谈。可能这些年来很多人唯一庆幸的事就是他自己想不开自尽了吧。 现在听到他又出现在这世间,就算梵音是天君,心里也会咯噔一下。 “他们想要对你做什么?”她小心翼翼的问道。 师诏略想了想,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反正他们想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梵音一时语塞,想当年这人单枪匹马与诸多妖神打了七天七夜,又去一片混乱的魔族开门立派,现在这点小事对他来说也许根本看不入眼。 何况,他现在可是顶着管梨那张脸。 一想到这一点,梵音就忍不住朝着他的脸看过去,无论何时看去,管梨这副面容都是惊艳的让人倒抽一口气,真正担得起“美得惊心动魄”这个形容。 可是再好看也是别人的脸。 看了两眼之后,梵音就毫不留恋的转移了目光,准备去找自己师父说说这些事情。不过就在她与师诏商量之后,两人走出门就撞上了正往这边过来的陶陶。 “诶,刚刚白泽说你们要回来了,竟然是真的。”本来将信将疑的陶陶一见他们,惊喜的瞪大了眼睛。“你们遇到了什么事?” 梵音都不知道怎么与她说这些日子以来的见闻,只能问道,“看到你苏世叔叔了吗?” “别提这个了。”陶陶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满眼的复杂与惆怅,“你们都不知道这些日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他们在镜中过了多久,镜外就过了多久,而在这期间,扶笙不知因为什么事与苏世起了冲突,刚巧被饶莲撞见,饶莲也不问原因就偏帮苏世,甚至与扶笙大打出手,让人意外的是,两人争执期间,扶笙怎么也不肯还手,愣是被满心怒气的饶莲打成了重伤。目睹了整个过程的南嘉自然是纳闷这其中有什么纠葛,可是还没等他向自己的未婚妻问出口,就在一天夜里突然消失在昆仑山。另一边,经过这场不快之后,苏世反倒答应了扶笙的那个请求,也悄声无息的与扶笙离开了玉虚宫,单单剩下饶莲与望舒两个人在这儿大眼瞪小眼的,一气之下似乎都不想结这门亲事了。 这一席话听得梵音目瞪口呆。 她在十七万年前的时候也曾听过这其中的纠葛,可是却没想到到了十七万年之后,这几人的纠葛竟然还没解开。 而且,其他的事情还好理解,扶笙又是因为什么要求助苏世?南嘉为什么会消失? 陶陶知道的事情也不多,见她还在困扰,就想办法转移她的注意力,她是笑着对他们两人说,“我要嫁人了。” 梵音一惊,诧异的看向她,却看到了她满眼的满足。 想来是出自真心。 “真的是他?”她试探着问了一句,然后得到了陶陶肯定的回答。 她确实要嫁人了,嫁给娄山那只小狐狸,那个陪伴她万年之久的少年。 其实他们几人尚在镜中的时候,她便将他神将的身份告知了他,可是得来的却是对方不在意的一笑,他说,无论前世如何,他这辈子可以陪着她一起长大。 也许,这就是她突然下定决心的理由。 那个少年有个历经沧桑的过去,可是如今却不想找回曾经的一切,甘愿陪她一起长大,一起变得成熟起来。而另一个人,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便已与她隔开了一道永远都跨不过去的距离。 婚宴就在娄山举行,陶陶也不知怎么说服了自己的父母,竟然真的要开开心心嫁人当新娘了。 梵音再见到管棠的时候,还是有些不习惯他的相貌,如今这个已经长大的少年人有着一副足够勾人的模样,狐族天生便是媚态,而他有个身为仙君的父亲,貌美之余反倒添了几分俊雅出尘。真是遍寻四海八荒都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物。 陶陶与他站在一处的时候,般配的只让人惊叹。 梵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可惜管梨看不到自己弟弟的样子,毕竟她也知道有些隔阂是轻易无法抹去的,管梨到底愿不愿意曾经抛弃自己的母亲和备受宠爱长大的弟弟,谁都无法确定下来。 再次借住娄山这几日,梵音只见到了管棠,别说管芷了,就连修峦仙君都不见人影,她也怀疑过是不是没了那颗内丹的管芷出了什么事,可是管棠不想谈这件事,她便也没有多问。归根结底,她毕竟是个外人。 然后,直到陶陶和管棠的婚事将至的时候,她才总算想到了自己一直想问的一件事。 “那三千神将是不是你杀的?”这是她最大的困惑,差点就忘记问出答案。 她问出这件事的时候,师诏还捧着管梨那条断臂想着该怎样接上,毕竟当初他也是下了死手,就连自己都有些犯难。 直到听到这个问题。 听到这个困惑的时候,师诏连呼吸都停滞了那么一下,仿佛如果情况允许的话,他能够只当自己死了不会思考了,也就不必回答她这个问题了。 梵音好奇的望着他,隐隐有些不安。 可是话已经问出口了,她一定要听到答案,他也必须回答。 半晌。 “不是我。”他摇头。 梵音松了一口气。 可是下一瞬,便见他突然抬眸看向她,破天荒的主动握住了她的手,似是在担心她会冲动的做出什么事情一样。 他说,“那些人,是你杀的。” 110| 第108章 ·π 好久好久的时间,梵音都没能反应过来这句话。 什么意思?是她,也就是青央杀了那些人? 怎么可能? 她怔怔的看向身前的人,眼中满是困惑和期盼,她真心希望对方能告诉她这些事都是假的。 可是师诏又何曾拿这种事骗过她。 “理由。”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扭曲的好似陌生人。 “不是你的错。”在开口为她解释之前,师诏先是坚定的告知了她,“你一定要记住,这件事绝对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她有些茫然。 师诏一时怔愣,半天才回答,“有些事情,不是因为有人做错了才会变成那个样子。”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握着她的手一直坚持着没有松开,这无疑让梵音安心了许多,她看着他的眼睛,注意到他的眼神中全无掩饰,想来说的都是事实。 “那你晚一点再告诉我理由吧。”她仍是对这些事有些茫然,若是一下子知道了太多,只怕自己无法承受。 师诏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她整个抱住,她趴在他的肩上,声音中还带着明显的颤抖,“师诏,你告诉我,我怎样才能记起这一切,我突然好害怕。” “只要你愿意,不想起来也没关系。”他任她搂着自己,然后用自己完好的左手轻轻抚过她的肩背,“总有一天,什么都会过去的。” 总有一天,不再迷茫,不再彷徨。 “我一直都会在。”这是他唯一能做出的承诺。 陶陶出门寻找他们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那娇俏的少女似是有些累了,正倚在那少年的怀中安心的睡着,而那少年眉目如画,只要看上一眼就让人忍不住捂嘴惊叹,他们两人呆在一处的时候,般配的让人不忍心去打扰。 可是陶陶知道,这不是真正的般配。 虽然成日对着的是那张倾城绝色的脸,梵音心中想着的念着的那个人,永远都是那副面容下神色漠然的那个男人。 该说是悲哀吗?替那个原本应该拥有一切,到最后却落得一场空的少年。 想了想自己,正准备嫁为人妇的陶陶还是默默走开了。 人之不如意十有*,这世上永远没有十全十美之事。 有些人选择执着,有些人却不得不妥协。 管棠迎娶陶陶的那一日,梵音意外的见到了风尘仆仆赶来的扶笙,而与他随行的苏世手上拿着一个神秘的小锦盒。扶笙将那个小锦盒当做新婚贺礼送给了管芷。任谁也不知道前些日子失去了那长生不老内丹的管芷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可是有了那盒子里的东西之后,梵音等人看到的仍是那貌如少女明艳动人的美人。 直到此刻,所有人才想通了扶笙到底为何事非要求苏世帮忙。也许没有过男女之情,可是这个男人还是对自己儿子的母亲仁至义尽了,他不愿意为了管梨的一时之命毁了管芷一世,尽管被迫同意了管芷拿内丹救管梨的要求,也在那之后想尽了各种办法再去为管芷寻来了一颗能够长生不老的灵珠。甚至为此不惜对苏世低下了头,求苏世相助。 可是让梵音意外的是,婚礼过后,苏世却在私下里偷偷告知了她一个秘密。 “那个长生不老的灵药,其实是却邪帮忙弄来的。” 长生不老对于他们这种级别的神仙来说并不是难事,可是若想得到这种可以让别人长生不老的灵药,就是难上加难,遍寻四海八荒可能也找不到一颗。扶笙求他相助的时候,苏世其实也有些犯难,可就是在这时,他的侄子却主动将这个东西送上了门。 “却邪他不想让陶陶和管棠他们知道这件事,所以我也不会告诉他们。”回想一下当时却邪的神情,苏世也难得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这世上,一个“情”字最是伤人。 “那却邪呢?”梵音自然知道却邪已经消失很久了,更没有出现在婚宴上。 “却邪是从北帝手中得来的这个灵药,北帝从不会平白无故给别人好处。却邪他,会为北帝效命三千年,任意驱使,直至华鸢卸任。”苏世其实对华鸢的做法并没有异议,只是轮到自己的侄子时,终是有些不忍。 直到现在,梵音都仍是有些弄不清那只小麒麟的心意,也许陶陶就是因为在那万年的时光之中弄懂了,所以才会选择放弃。 可是不可否认的是,却邪他真心想要那个爱慕过他的少女过得安心无忧。 只希望,这一段孽缘到此结束。 对于这件事,苏世不想多提,梵音也不多言,转而想到了自己一直想问他的问题,“师父,你是不是从未对我有过男女之情?” 苏世似是早就料到她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虽然迟疑了一瞬,但是最后还是如实答道,“是。” 当年求娶青央更多的是为了自己一族,七万年前收她为徒之后,他几乎是把她当做妹妹或女儿。从始至终,也许从未涉及到男女之情。 因为,他的心中从始至终都有着另一个女子。 “在这之前,我真的没有想过月神会和您......”梵音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苏世一个,望舒一个,这两人都是她心目中与情爱无缘的两人,谁又能想到他们之间的爱恨纠葛从十七万年前就开始了。 听东皇说,青央还是一只小青狐未曾化作人形的时候,只因沐浴月光之下,集明月灵气于一身,才有了和月神望舒相同的相貌。从来都是青央像望舒,就像是苏世因为望舒的相貌才会与青央相识。 “可是有一点我一直都想不通,您对我没有男女之情,何苦为我重塑肉身救我一命?”梵音仍是有些不解,虽然她也知道苏世曾与青央交好,但是若不是爱极了,恐怕也不会冒着那样大的风险逆天而行救她吧。 有些困惑,她埋藏在心里很久,可是在苏世这里,也是瞒了她许久的秘密。 事到如今,有些事情也确实不必再隐瞒下去了。 “救你的不是我。”他摇了摇头,然后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师诏偏偏死在你出生那一日?” 只这一个问题,甚至无需其他解释,就如一记惊雷劈进了梵音的心底。她浑身一颤,仿佛在混沌的迷雾中突然找到了一丝光亮,脑中渐渐一片清明。 有些事情,似乎只需要一句话,就能想通一切。 重塑肉身,这逆天之法其实也要需要另一具肉身做引子......梵音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这一世,竟是依凭着师诏的血肉才活了下来。 即便获得新生,即便忘却了前尘往事,可是那个人的身影一直存在于她的心底,无论如何也无法忘却,这不仅仅是因为执念。 她骨子里流淌着的其实师诏的血。 七万年前,那个被四海八荒视为禁忌的魔君独自来到了昆仑山,他走过那七七四十九道阵法,最终来到了玉虚宫的门前。玉虚宫里不问世事的神君对他避之不见,他就强迫对方见自己一面,然后舍下这十几万年来孤傲,一改狠厉的作风,近乎恳求的请对方帮自己一个忙。 重塑肉身,这样的逆天之法苏世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可是再大也没有师诏来得大。他以身为引,给了青央一次新生的机会,也意味着自己一旦以元神祭了东皇钟,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最终,他看着她重获新生,自己却带着东皇钟离开,亲手将自己的残肉断骨扔进了幽冥血海烧成了灰,从此日日承受着求死不能的折磨。 整整七千万年,就这样过去了。 而在那昆仑山巅,九重天上,有一个懵懂的少女无忧无虑的生活了七万年,全然不知自己这一世的一条命到底是怎样得来的。 这到底是谁的血肉。 111| 第108章 ·π 在这世上,原本自以为是幸运的一切,都绝非偶然。 说完之后,苏世本是有些紧张她的反应,可是盯着她看了许久也没有看出端倪来,最后还是不得不开口问了句,“有些事情,不必太过在意,你没有亏欠他什么。” 没有亏欠他什么......梵音总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可是仔细想了想,却又想不起自己是在何处听过。 “师父。”她勉强笑了笑,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疲惫的提不起劲来,“没关系的。” 时间渐久,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了,可以承受住这些做梦都没想过的事实。 “我自己待一会儿就好了。”她无力的摆摆手,然后一步一步走远。 看着那单薄而满带迷茫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苏世的眉头未有一刻是舒展开的。十七万年前巫妖大战结束,他偏居昆仑山再不问世事,就算想救青央一命也无能为力,更是没想过参与到这些事情里来。可是,只因那个男人的一句恳求,这个故事的发展就走向了谁也无法预料的地步。他也许永远不会后悔当年出手相助的决定,可是如今却也有些迷茫了,在这故事的结局里,他们每个人又会走到何处呢? 梵音不知在娄山走了多久,最终走到了一棵参天大树的底下坐下,就这样一个人默默坐了一会儿之后,又忍不住轻轻摸了摸树身,“树精,你在吗?” 在娄山这种仙山里,这样一棵古树必然早已成精,但是这样的精怪不一定会乐意与外人交谈,她只是尝试着叫了叫对方,却没想到很快就得到了对方的回答。 “我在。”那是个略显苍老的声音。 难得对方竟然肯搭理她,梵音的心情也好了不少,顾不得对方到底愿不愿意听她说话,她不等对方拒绝就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话,“树精你想过自己也会得道成仙吗?你一定想过。当神仙也不错,之前我也是天上的神仙,不过只是个小下仙罢了,每天都在想着怎样升为上仙,那时真是忙得不得了,可是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日子才是最轻松的。不起眼也有不起眼的好处啊,起码不会被追捕,也不会知道很多自己也不想知道的秘密......树精,你知道青央上神吗?这四海八荒没有人不知道她吧,原本我一直想着,这个人一定是这世上最好命的人,也好奇过她的过往和秘密,可是,知道的越多,也就越觉得人人都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她说了很久很久,说到最后却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也许本也没打算说什么,只是找个素不相识的人宣泄一下压在自己心头的情绪吧。 终于听她说完,那树精在沉默了半响之后不由问道,“那你为什么还想成为青央上神。” “因为......”她停顿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咧了咧嘴角,“我喜欢一个人。” 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那树精久久没有回答,沉默得让梵音都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树身,“树精你还在吗?” “这树的树精一百年前就不在此处了。”回答她的还是那个苍老的声音。 可是紧接着,她就看到一个身影自那树后走出,那是一个年轻人,有着一副带着点邪气的俊雅面容。他笑着看向她,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唯有落寞。 “拂誉?”再一次见到面前这个人,出奇的,梵音竟然没有多少恐惧,可能也是因为十七万年前两人曾经亲近的相处过。 “既然这样辛苦,为何还要留在他身边?”拂誉换回了自己原本的声音,声音中却有些沙哑,话音未落就忍不住咳了咳,像是急火攻了心。 他站在那里,久久的望着面前的少女,梵音本想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些别样的情绪,可是怎样看去,看到的都是满目凄凉。 心目一动,她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 拂誉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想勉强她,所以这一次也是用极其平静的语气问出了口,“要和我走吗?” “去哪儿?”她已经不担心他会害她,只是有些好奇。 “只是走一走。”他的神情中也有迷茫,“你我已经很久很久未见。” 他未曾表现出一丝悲苦,可是任外人看来,却只觉其心酸。 梵音忽然又想到自己听说过得那些事情,在师诏出现之前,拂誉才是最早陪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他是被她亲手创造出来的,天生注定,他的眼中除了她之外容不下别的。可是除了他之外,她的心里还存着许多许多人和事。 “好。”她终是点点头。只因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人,应该永远都不可能伤她。 他们去了幽冥血海。 拂誉对幽冥血海毫无兴趣,甚至不屑于去看那翻滚的血浪一眼,似是因为想到了那血海之中葬送过谁的性命。 他们真正要去的地方是那座新建起的监牢——临渊。 “之前他们总是猜我逃出天界牢狱之后藏身在哪里,却从未想过我就在这个他们为我建的新监牢里面。”他带她一起踏进这座六界无不闻风丧胆的牢狱。 初次踏进这种地方,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面对眼前的一片幽暗,梵音忍不住往拂誉身后靠了靠,可是拂誉却不以为然的笑了笑,然后抬起手一晃,其中漂浮在半空中的千百盏烛灯纷纷亮起,原本黑暗的环境眨眼间明亮了不少。 这监牢布置的错综复杂,他们所处这一层却只有一处空旷的平台还有这千百盏烛灯,白亮如昼。梵音忍不住好奇,“这里不是关着很多妖魔?” 她听说,四海八荒穷凶极恶的妖魔鬼怪都被关在了此处,拂誉时如何在这里过得如此安逸的? 拂誉也不答话,只是向着远处看了看,没一会儿,一个身影突然从暗处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待到他走至近处,梵音也忍不住惊呼,“淮容。” 凡间一别,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见过洛淮容了。而且如今她叫得这般亲切,也不知一直没有与她交谈过的洛淮容怎样想。 但是出乎她预料的是,洛淮容对她毫不陌生,抱着那把剑笑着打量了她几眼之后,不由说道,“还有几个你想见到的人。” 她跟着这两人往深处走去,然后看到了悠闲站在各处的江乔衣、惊澜、社水甚至还有南嘉。有这些人在这里,任是这监牢之中妖魔鬼怪无数都无法侵入此处半步。 梵音的目光落在了社水身上,她在来到这里之前曾听说沉歌派了许多人寻找自己的二哥,可是那个尚且年少的三太子还不知道这其中的许多曲折,更不会想到,他的二哥此刻又在想些什么。 社水的目光同样落在了她身上,他与她,一直有些话要说。可是事到如今,看着她茫然和有些退却的神色,他却突然不知如何开口了。 说出来,真的是件好事吗? 何况,自从知晓了十七万年前的真相,十七万年来一直埋藏于他心底的那三个字也变得有些可笑了。 最终,梵音眼睁睁看着二太子在盯了她片刻之后突然笑了笑,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始终没有听到他开口说出他一直想说的那些话。 回眸望去,她只看到了那向来翩然出尘的社水神君孤寂的背影。他于她,从来都是遥不可及,直到此刻,她才发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人。 他一直想对她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定然不是情意。纵使执念再深,事到如今,二太子也不会将那份埋藏在心底十七万年的情意说出口了。 大概,永远都不会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 “对不起。”拂誉的声音突然在她耳畔响起,他同样望向了那个远去的背影,平静的说道,“他想对你说,对不起。” “为什么?”她诧异的看向他。 “十七万年前,他以一道符咒将你与师诏之命相连,你若身死,便会由师诏代替,后来他为了让这道符咒压住天狐生来的命格,便将自己的命也写了进去。只要他一日不丧命,这符咒便永远不会失效,你也永远不会有性命之忧。可是......最后一战之时,他丧命战场。三日后,你便殒命。只差三日,便是生死之隔。他原以为,他没能做到自己的承诺保住你的性命是一种错。”说完这些,拂誉知道自己也不必多说什么了。 说出这些,也许是给面前这个少女又添了些无形的负担,可若是像社水那样选择永远也不将这一切说出口,反倒是对谁也不公平的事情。 梵音听后只是沉默了一瞬,事到如今,她已经听过了太多令人惊骇或伤悲的真相,就算再添这样一桩事也还承受得住。但她很是好奇,好奇这一切的源头。 拂誉为什么会杀了她? “你能告诉我吗?你杀我的苦衷。”她没有用“理由”这两个字,因为她已经确信拂誉不可能是有意杀了她。 这么久了,久到拂誉都快忘记自己活着的目的了,才终于听到她问出这个问题。 一时间,压在他心头十七万年的那块重石像是被一道惊雷劈得四分五裂,虽然不再压着心头,却堵住了他的五脏六腑,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一连尝试了几次,直到吸气的动作让自己险些窒息才终于找回了开口说话的本能。 “我杀你......我杀你......”他想笑,纵使这十七万年来他一直试图挂着笑容,直到此刻反倒笑不出了,“确实是我杀了你,可是,没有理由。” 梵音看着他,却从未见过这样悲伤的他。 “我哪有什么理由,我怎么会杀你......”笑着笑着,他就忍不住捂住了双眼,连唇边的肌肤都不住的颤抖着,“我杀你,我杀你只因为你叫我杀了你!你亲口求我,命令我,让我杀了你。” 纵使早有心理准备,乍听到这件事,梵音还是愣在了原地。 “你是不是也很好奇为什么那三千神将是被你杀的?”简简单单几句话,他的语气却漫上了疲惫,只是仍是不肯看向她,“你亲手创造了那些人还有我,可是巫妖大战结束,那些人却留不得,他们不像我,我有归处,他们没有。归附仙道之后,众神不可能留着这些行尸走肉,可是他们都是杀不死的。你是天狐,你知道留着这些人会有怎样的劫难发生,所以,你决定由自己来结束这一切。” 既是由她亲手创造出的,那就由她的身死来结束这一切,何况她已经为这场巫妖大战付出了太多,屡次与天相通助东皇逆天而行,她终究有这个劫难需要渡过。 那时的她,必须死。 可是,天狐无法伤害自己。 所以...... “其实这本是顺应天命而为的一件事,你没有做错什么。可是......你既然已经狠心的决定丢掉一切赴死,何必要做出伤人更深的举动。” 回想当年,拂誉还记得自己初听说青央必须赴死时的震惊,可是还没等他悲伤或是阻止她,她就向他提出了另一个要求。 她说,“你来杀了我。” 就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足以将他打入深渊永不超生,他这几万年来的信念被瞬间摧毁一丝不剩,他甚至觉得,自己其实在那一刻已经被她杀死了,此后才是真正的行尸走肉。 他仍是记得,那时听完这句话的自己在怔愣之后过后笑得歇斯底里。 当真是,歇斯底里。 她一直说学不会如何去笑,可是就在那一刻,他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笑。 笑得那样绝望。 他说,“凭什么,凭什么你对我就能这样残忍?凭什么你要让我生不如死?凭什么不是他?” 那时,她身边仍然活着的人,除了他之外还有师诏。可是她从未考虑过让师诏来做这件事,而是选择了他。 让他来动手,让他来做这件对他来说残忍至极的事情。 “你选择我......选择让我动手,选择让我做了十七万年的噩梦。” 十七万年了,他终于可以将这些话说出口,可是话语中连一丝生气也无,仿佛已经失去了魂魄,只是一具空壳在无意识的倾诉着。 被关在监牢之中的那十七万年,他之所以要用那么多的时间来琢磨她身边的人,并非真心想要对付那些人,而是若不是如此,他一合眼,就会想到梦到十七万年自己亲手杀死她时的场景。噩梦一般的场景时时刻刻折磨着他,十七万年来没有一刻停歇。 凭什么是他! 凭什么最终要由他来承受这一切! 如果她的身边仅剩的那个人不是师诏便罢了,偏偏她选择保护的那人是师诏,要他如何甘心?那个夺走了他一切的人...... “可你知道为什么到了地步我还没有求死吗?”他突然将手放下,已经布满了血丝的双眼直直的看向她,“因为我还要等着你。” 梵音突然就想到了社水曾经说过的那些话,东皇钟其实救不了她,没有天狐精血的话,她还是做不回原本的青央。 而她直到此刻才回想起一件事情。 拂誉之所以与那三千神将不同,正是因为他得到了天狐的精血。 “我做了十七万年的噩梦,只为了等到你,让你变回曾经的模样。” 说白了,他绝望的活在这世间十七万年的意义,只为了等死。 将遍身天狐精血尽皆还给她。 112|大结局 管梨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到师诏坐在对面。 “这是怎么了?”他支撑着身体坐起来,脑子里混乱一片,仍有些迷茫。 师诏从未像现在这样仔细打量过他,从头看到脚,看得他万分别扭有些发慌。 “到底怎么了?”管梨气恼不过,正欲站起身与他好好说说现在的形势,可是这一动才发现自己根本站不起身。即使已经莫名其妙的醒了过来,虚弱却还是很虚弱。 师诏终于移开了目光,也不看他,只是站起身交代道,“一时冲动不是什么好事,以后收敛收敛吧。” 这句话说得管梨莫名其妙,他一不认为自己该被教训,二不认为自己该被对方教训。就算谁来教训他都好,反正轮不到对方。 可是师诏的话还没说完,“我没有开门立派收徒弟的习惯,崇则是个例外,毕竟很久之前我曾欠他一个人情。所以,真是有些遗憾。” “别太自以为是了,你想收,我可不想拜。”管梨毫不留情的对他翻了个白眼,只是心中还是不免有些松动。如果有这个可能性的话,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实话说,如果真的要拜师求教的话,纵观四海八荒,那么多上古神祇之中,他会毫不犹豫选择的,能够打心底里接受的其实只有眼前这个人。 不过,可惜没有那个机会了。 哪怕是天纵奇才,若是没有名师教导,也很难成器,这也是师诏说这么一句“遗憾”的原因。他始终将面前这个少年当做一个年少的孩子来对待,自己天赋平平也没有任何生来的优势,可是对方不一样,才华、天赋样样都有,只需要些许点拨,必能胜过这万千尊神。 对方的路,还有很长很长。 “你想干什么?”眼见着面前的人突然抬起了手,管梨本能的想往后退,可是终究抵不过对方的速度。 抬起的手微微收拢,师诏已将面前的少年变回了小小白狐的模样,然后在他的眼上轻轻一点。 管梨只觉得自己的眼前瞬间变成一片黑暗,明知对方不会伤害自己,他还是努力想要挣脱束缚,“你给我解开!” 对方到底想做什么?竟然不想让他看到。 “你放开我!”他不知被什么禁锢住了身子,不仅看不到,动也动不得。 师诏也没有叫他闭上嘴,过了半天才说了一句,“你要真想赢过我,自此之后,就别干什么丢人的事。” 好好活着。 管梨一开始只顾着恼羞成怒了,根本没去想他这句话的言外之意,等到想明白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 终于听拂誉说完前因后果,一直盘旋在心头的那些困惑也都终是得到了解答,梵音本该长舒一口气的。可是事到如今,她只觉得自己这一生都不会有真正安心的时候了。 有些事情,穷尽一生都无法报还。 与她那连半点生气都没有的眼神不同,总算说出这一切的拂誉却平静了许多,而且略有些后悔的按住了额角,连声音都放轻了,“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至于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也不想说。 梵音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该说“对不起”吗?可是此情此景,“对不起”这三个字实在是太过空洞无力了。 “我叫了师诏过来。”不等她想出如何开口,拂誉已像是要逃避一样紧接着说道,“拿了那东皇钟,再加上天狐的精血,一切都无需担心了。” “我......” “你放心,之前闹也闹过了,事到今日,我没心思再与他争什么。”逃离原本那个监牢的时候,拂誉也曾不甘心过,为此甚至驱使了相繇去闹了一场。可是直到今日才发现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到头来,皆是一场空。 “可是我变回青央又有什么意义呢?”她终于看破了他的心思,直勾勾的盯着他的双眼,希望从中看出些绝望之外的情绪。 拂誉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时间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就在此刻,监牢的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拂誉脸色一变,揽起梵音便一跃而起闪身逃了出去。而在他们离开之后,那倾尽六界之力建起的牢狱轰然倒塌,震天动地的响声之中,烟尘四起,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梵音站在半空之中,眼睁睁看着一个身影自烟雾之中走来,他在半空中抽出了一把长剑插入土地,耀目的金光便以那长剑为中心向四周荡去,直至大地也随之颤抖着。而那光芒所笼罩的地方,尽是断壁残垣和让人闻之胆颤的哀哭。 不仅是梵音,在场很多人都不理解师诏想干什么,可是紧接着就看到他抬起手,然后隔空抓起了已经倒塌的监牢,连同断裂的墙壁还有那监牢中的诸多犯人一起投入了幽冥血海之中。 幽冥血海是天下戾气汇集之处,不过眨眼间,那些被投进去的妖魔鬼怪们便尽皆化成了灰。紧接着,原本还算平静的海面终是起了波澜,层层翻滚着的海浪几乎要攀上崖顶。 拂誉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那人竟拿这数不清的妖魔鬼怪的性命祭了这幽冥血海!此法固然不错,可是能够毫不犹豫的葬送这几万条性命,倒也真担得起那残忍嗜杀的名声。 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接下来的事情也就不得不做了。或自愿或被迫,想起来或没想起来,那十个尚且活在这世上的神将都已经聚齐在这里。 令拂誉有些意外的是,从始至终,梵音都表现的十分的平静,仿佛这件事与自己无关一般。直到他们要为她取出那东皇钟,她才开了口。 清清楚楚的说了一声,“对不起。” 不是“谢谢”,而是“对不起”。 心慌来得非常突然,拂誉每看她一眼,不安之感也不断加深。依他对她的了解,她绝不会在面对有人即将为她而死的时候还那般平静。 对不起......对不起到底是在对不起什么? 可是那不断翻腾的血浪到底还是阻止他问出自己心中的困惑。他们十个人已经都到了这里,众目睽睽之下,师诏突然从自己的肩头把那动弹不得的小狐狸扯了下来丢到一边。 跌落在地上的管梨始终看不到眼前发生的一切,只能感觉到狂风刮过,幽冥血海近旁的血腥味道也越来越浓郁,他几次想要张口,最终却不知道现在还能说些什么。 不安。 心慌。 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感觉,原因却各自不同。 从幽冥血海取出东皇钟的方法并不难,十个人站在幽冥血海的各处,然后将自己的手贴在脚下的土地上,当十道光芒聚在一处的时候,被围在中央的那片血海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而在那漩涡中央就是沉睡在此七万年之久的东皇钟。 一直以来想要的东西就在眼前,可是当众人继续发力想要拿出它的时候,漩涡仍在,东皇钟却一动未动。 这是十七万年前几人从未想过的可能性。 他们十个人加起来,别说从幽冥血海里取出个东西来,就算是填平这幽冥血海也足以了。 怎么也不至于变成这样。 始终站在半空之中的梵音也纳闷的看着眼前的场景,虽然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可若是这东皇钟不取出来,她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 场面一度僵持着。 就在这时,不久之前才听过的一句话突然在她的脑海之中闪过。 就在那昆仑山的玉虚宫,有一个人曾经笑着对她说,“看在你叫过我一声师兄的份上,将来若是出了事,记得来祁山找我。” 那个人是她在这世上最信不过的一个人,也是避之不及的一个人。 可是直到这句话闪过脑海,她却有如醍醐灌顶,终于明白自己该如何去做。 赶去祁山不过眨眼间的事情,当那个懒洋洋晒着太阳的男子看到她出现时,却只是了然的一笑,不问她缘由,很快站起身跟着她出现在幽冥血海。 祁凡的出现,无疑让众人愣了一愣。可是紧接着,他们就看到这个人漫不经心的走向了那个漩涡,然后伸出手轻轻一勾,那东皇钟就这样轻而易举的从漩涡的中心飞出,准确的落在了他的手里,周身都散发着光芒,彰显着自己作为天地至宝的风采,全然没有压在幽冥血海七万年之久的狼狈。 东西取出来了,祁凡也就不想在这个戾气最重的地方停留,他将手中的宝贝丢给梵音,然后一反常态的没有与她调笑几句,只是头也不回的离开。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听到那个少女若有所思的轻声说了句,“虽然还没记起其他的事情,可是我终于想起你与谁相像。” 他脚步一滞。 梵音也不看他,只是盯着自己手里的东皇钟,然后似是感慨似是悲伤的叹了句,“东皇。” 说完之后,她其实想扭头看一看身边那人的神色,可是真的转过头的时候却早已不见他的身影。朦胧中,似乎听到那带着笑意的声音留下了一句,“是吗?” 是不是,只有自己才明白。 终于拿到了这东皇钟,梵音没再抬头看向面前的众人。她明明是第一次拿到这个东西,可是却像是曾经触碰过千百次那样熟悉。 东皇钟静静躺在她的手中,她只是沉默了片刻,便抬手将它轻轻一掷,使其停留在了不远处那只小白狐的头顶,这一次,东皇钟终于绽放出了刺目的光芒,晃得所有人都无法再睁开眼。 可是这光芒笼罩住了包括管梨、拂誉在内的每一个人,却唯独没有师诏。 隔着这光芒,师诏并不意外的看向了对面的少女,可是在他预料之外的是,那少女竟是笑着的。她的目光满满的都是深情,不去看眼前的一切,唯独看向了他。 两人不知对视了多久,始终未发一言,直至那光芒渐渐消失。师诏的身影也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他站在那崖边,最后看了远处的少女一样,然后不再留恋的转身走向了那片幽冥血海。 认真说起来,他们还没有好好的道别过。 可是,不需要。 不需要了。 哪怕直到今日她还是没能想起曾经的一切,可是彼此之间已经无需多言。他们都知道对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正如梵音从一开始就知道师诏舍了肉身之后便几乎没了退路。管梨的肉身固然合适他,只因管梨的元神七零八碎徘徊在生死间,如果不是如此,他也无法借着那具肉身在人间停留这么久。 换句话说,他若想活下去,只有让管梨永世不得超生这一条路走。 可是...... 选择已经再明显不过。 他和梵音都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虽然心中有些困惑梵音的反应,可是在踏进血浪中之前,师诏还是很放心的。即便心痛,仍是安心。他相信即便没有他在,那个少女也会过得平安无忧。 这些日子以来,就当是做了一场美梦。大梦过后,终要醒来。 接下来的一切都会好的。 直到那个身影终是消失在翻滚的血浪之中化为烟尘,地上那只小白狐也早已恢复了人形,他可以重新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一切,可是当目光触碰到光亮之后,看到的却是满地狼藉,还有那仍是不省人事的九个人。他看得出,那些人转世之后需要承受的一切伤痛都不复存在。只要他们醒来,不会再受这转世托生的代价所束缚,真正的自由。 九个,唯独没有师诏。 不等他心中升起不安,他便已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来这边蹲在他的身侧,“还好吗?” 他不答话,只是有些发愣的看着面前的少女。 梵音觉得自己果然还是不善言辞,到了这个时候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对他说,最后只化为了一句,“谢谢。” 她对其他九人说了对不起,唯独对他说了谢谢。 管梨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间涌上了心头,他没能咳出这堵在心上的血,却被她轻轻覆上了双眼。 眼前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不要!”隐约察觉出她到底想做什么的时候,他歇斯底里的喊出了这句话,只是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接下来的一切,他终是没有看到。 等到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他只瞥见了那少女跳下幽冥血海的背影。 转瞬,即逝。 几乎在同时,他腕上的那根红线慢慢消失。他与她之间,最后一点联系彻底被斩断。 他们都选择了他,他们都想他好好的活在这世上。 可是,做出了这个选择的同时,那个终是没有回想起前世的少女也心甘情愿的选择了永远陪伴那个沉睡幽冥血海海底的男人。 管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站起身的。 天地苍茫,脚下的幽冥血海都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怔怔的站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做,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也都视若罔闻。 七天。 他整整站了七天,直到拂誉他们也不得不离开此处。 第七天的夜晚,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只不过仅有一滴。 那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滚下来之后,他终是笑了笑。 自己身上已经没有任何与她有所联系的东西,他在身上摸了摸,最后摸出了那面青谧镜。这东西本该属于她,那就仍是还给她吧。 镜子沉入幽冥血海的声音几不可闻。 悬崖的顶上,那个少年终是转身离去。 ——全文完—— 后记: 梵音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路中央发呆。 她有些茫然,可是眼前的景色又有些莫名的熟悉。 鬼使神差的,她扭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后,结果看到了躺在不远处的一个身影。那是一个受伤了的年轻人,他的身边还有一只已经死了的妖兽。 等到看清那个年轻人的面容时,梵音浑身一震。 她快步跑向了那边,可是跑到了一步却又放慢了脚步,像是以前也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一样,她遵循着身体的本能走到他身前站定,然后在他诧异的目光中伸出手,笑着所,“你吃了我的灵珠,也算是与我有缘,若你当真无处可去,从此便与我一起吧。” 113|番外(1) 临安城终日阴雨连绵。 君萱倚在铺子里的柜台后面百无聊赖,闲着无事的消遣便是敲着桌子看外面行人来来往往。临安城的百姓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天气,出门往往都会带上一把纸伞,就算没带,在雨中走得也是悠悠闲闲不见慌乱。现在在街上跑得飞快的那些人往往都是外来的游人。 现在普天下谁不知道,临安城的梨花酒最是出名,酒香醇郁回味无穷,入口还留有清香。 而在这临安城之中,当属君萱这家酒肆的梨花酒最是正宗。 若不是因为天色比往日更阴沉一些,想必今日店里也能坐满客人吧。 闲着无事,又打量了几眼外面的天色,君萱开始思量着要不要干脆关店算了,刚好也歇上这么一天。这个想法在她脑子里盘旋了几圈,最后真的诱使她从柜台后走了出来,想要收拾收拾关门。 而那个人,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 “公子可是要买梨花酒?”虽然动了闭店的念头,但是有客人上门的话,她也不会将其拒之门外。 那是个穿着一身白衫的男子,看打扮应该很是年轻,雨天道路泥泞,偏偏他的鞋上和衣上纤尘不染,看起来应该不至于走了很远。 他打了一把天青色的纸伞,微微倾斜的伞面几乎挡住了他大半张脸。这镇上的人君萱大多眼熟,自然看得出这人是外地的游人,不过就算再好奇对方从何而来又长了一副什么模样,她仍是知道太过好奇无疑是失礼的,便也老老实实的问对方是否买酒,半点都没有多瞧对方几眼。 “买酒,也寻人。”那人说话的声音清清冽冽的,就像是驱散这阴雨天闷湿之气的一股清风。 说完这话,他便收拢了那把纸伞,轻笑道,“姑娘近日可见过与我容貌相似之人?” 君萱终于抬起头看向他。 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确实是个很年轻的男子,或者说少年也不为过,他看上去未及弱冠,一头墨发只是松松的绾了绾便披散在身后,那张面孔与其说是秀美,不如说是近乎艳丽,眉眼上挑,这样一双眼睛,无论笑与不笑都像是在嘲笑着什么。 邻居家的婶子在形容别人长相俊俏的时候,总会反复的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一样”,可是直到今日,君萱才总算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只是就算再瑰丽的古画怕也及不上面前这人半分吧。 更重要的是,她确实见过这张脸。岂止是见过,简直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管梨?”她愣了不知多久之后才脱口而出,然后又在回过神来之后反复打量了一遍眼前的人。 这个人却是和管梨有着极为相似的一副相貌,不过许是她已经与管梨相熟了,乍看之下,也不会这两人弄错。比起管梨来,面前这个人更为慵懒也更显...媚态? 而且,明明是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相貌,偏偏眼前这个人就比管梨多了一分韵味,或是气度? 在听到她说出管梨这个名字的时候,对方像是松了一口气,面上笑意更深,最后干脆走进屋内,“姑娘认识管梨?” “他在我这里住了一年有余。”说话的时候,君萱更确信心中的猜测了,“公子是管梨的哥哥...?” 语气尚有些迟疑,因为她不知自己到底该猜哥哥好还是弟弟好?毕竟怎么看这两人都是双生子。 可是对方却因此一愣,半天才意味深长的点点头,“是,我是他哥哥,我叫......” “扶笙?”刚掀了帘子进门的管梨才瞥见眼前这个人的背影就愣住了。 * 当天晚上的那顿晚饭吃的很不愉快,君萱夹在这兄弟两人之间,想着他们久别重逢肯定要说些什么,便只觉得自己太多余,可是偏偏管梨就是不让她避开,理由大概是不想单独与他哥哥相处。 好歹也有一年多的交情,君萱真心想要劝劝他不要这么固执,哥哥都寻上门了,亲兄弟之间又能有什么仇? 在她看来,这就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弟弟在闹别扭,而那温柔的哥哥偏还耐着性子来寻他。 也是兄弟情深。 可是当她这样劝解管梨的时候,管梨那表情却活像是生吞了一百只阿黄。 阿黄是外面水泡里那只蛤蟆。 君萱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在她眼中,世上就没有像是扶笙这样迁就弟弟的哥哥。管梨对着这个哥哥摆了多少次坏脸色,她可是清清楚楚看在眼里。这天底下大概也就只有扶笙才容忍得了这种态度,还丝毫没有怨气。 晚饭之后,管梨摔门就走了,连带着将她也迁怒了。扶笙刚想安慰她这个小姑娘这句,君萱却满不在乎,“放心吧,管梨他脾气其实不坏,这次也不会真的一走不回了,耐心等等,一会儿他就自己回来了。”说完,又自觉失言的捂住了嘴,很是抱歉的小声嘟囔了一句,“当然了,您是他哥哥,您肯定比我更了解他。” “我和他的关系,也许还不如你与他要好上一些。”扶笙倒是全然不在意,反而有些好奇,“姑娘是怎样与他相识的?” 一提起这个,君萱便想到了一年多之前的那个雨夜,那是与现在相差无几的天气,只不过那并不是多么离奇的一件事。 当初,君萱也是在快要关门的时候撞见了孤身一人的管梨,瓢泼大雨之中,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撑伞,跌跌撞撞的走进店门便买下了店内所有剩下的酒。君萱本担心他会喝醉,可是他从夜深喝到天明都没有丝毫醉意,反倒是那悲伤的神情越加麻木。 直到今时今日,君萱都没有弄清那时的管梨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悲伤。 在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扶笙却沉默了很久。 距离那件事已经五百年过去了,逝者已逝,活下来的人却始终无法释怀。 “那之后呢?”他继续问道。 听君萱说,在那之后管梨经常出现在她这家酒肆里,似是经过那一晚之后爱上了这梨花酒的滋味。长此以往,主客之间倒也混了个脸熟,最后君萱干脆收留了他在此住下,也算是为无家可归的他提供了一个暂时的居所。 现在这个世道,男女之防固然是有的,可是她在生下来这短短十六年来已经“克”死了三个未婚夫,早就没了名声这东西,这一辈子都注定嫁不出去,又何必在意那些。 与管梨投缘算是意外之喜,毕竟她也好久好久没有与年龄相仿的人交好了。 “仅仅是投缘?”听她这么说,扶笙的脸上终于又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谁知他问出这句话之后,对面的少女非但没有羞红脸颊,点起头时神情比说起今日的天气时还要坦然。 君萱也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可是她却当真没对那个美得不似凡人的少年有过什么别的心思。 就算她当真有动心思的权力,对于有些人,也仅仅是欣赏之情罢了。 雨夜初遇,她惊鸿一瞥却没有一见倾心。朝夕相处,她没有因此日久生情,那么往后便也不会有什么了。何况,她隐约能察觉到那个人的心底有着另一个人。 不然,那个雨夜的他又怎么会悲伤至绝望。 终于听她说完这一切,倚在酒桌边的扶笙若有所思的想了好久,最后也选择给她讲了一件往事作为回报。 他说起了一个不称职的父亲的故事。 那个父亲因为一开始对儿子的不以为然,害得自己亲生儿子丢了半条命几乎活不下去。而在儿子长大成人的过程中,父亲也从未对其艰难的处境伸出过援手,眼睁睁看着儿子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到了最后都没能说出哪怕一句安慰的话语。 “管梨他爹爹...就没有什么苦衷吗?”君萱觉得难以相信。 “为什么这么说?”扶笙有些不解。 少女回答的理所当然,“这世上哪有那样狠心的父亲?当爹的对儿子漠不关心,那一开始生这个儿子做什么?既然有了这个儿子,当然是希望他好好的。” 这个道理是那样浅显,浅显的连反驳都不能。 怔愣了片刻,扶笙不由笑着摇摇头,附和着她的话,“是啊,怎么会有这样的爹。” “你也别太伤心了。”说了这么多,君萱还是没忘了安慰他,“等到管梨想通了一定会跟你回家的。就算那个爹实在是......不也还有你这个哥哥在吗。他能与你闹脾气,就一定是相当在意你的。” 没有人会闲着无事对自己漠不关心的人发脾气。 114|番外(2) 那一晚,君萱在忧心那兄弟二人的心情之下渐渐睡着了,而且睡得比往日还要沉一些。 不过,她理所当然的以为这是喝多了酒的原因,也因此丝毫没有察觉到前面铺子里又发生了些什么。 “你怎么还没走?”回来之后,管梨第一句话就是问了这个。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扶笙也不想与他吵上那么几句,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坐,然后把桌子上的酒推给他。一坛酒下肚,管梨眉宇间的戾气仍是没有散去,连语气都带着锐气,“你来凡间走这么一遭就是为了给我收尸吗?” 按理说,这个时候应该说几句软话劝一劝他才是,可是扶笙偏偏答了一句,“是啊。” 管梨强忍住对他翻白眼的冲动。 “还有多少日子?”说归说,扶笙问起这件事的时候还是收敛了神色。 “快了,说不准哪一日。” 时间一久,管梨惊讶的发现自己也失去了与面前这个人发火的兴致。也许是事到如今已经不在乎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也许是太累了...... 这样想着,只觉得原本紧绷着的身体都放松了不少,不见得是真的轻松了,只是忽然有些疲惫,不想再费力支撑下去。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他的语气中已经带了些倦意。 “前些日子我四处寻你,结果在南嘉的婚宴上听白泽说了这件事。”现在再提起那桩婚事,扶笙已经足够平静,只不过仍是不愿说出饶莲的名字,反而称那是南嘉的婚宴。 管梨一听他的语气就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该趁机嘲笑他几句好,“你当年若是再坚持一会儿,哪里还会有今天这些事。” 当年心灰意冷的太快,如果再坚持一下的话,也许结果就会不一样......扶笙不是没有遗憾过后悔过,可是一切已经无法重来了。 “你爹的事用不着你跟着操心。”他也忍不住露出一个颇为自嘲的笑,“何况,要是真那么做了,现在哪还有你。” 这一次,管梨没有反驳他,只在沉默半晌之后声音极轻的说了句,“我也不希望我出生啊。” 少年的声音放得太轻,以至于扶笙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他又确实听得清清楚楚。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的儿子宁愿选择从未来到这个世间,宁愿自己从未活这一次。 一时间,谁也没有继续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 “你...” “我...” 两人不约而同的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扶笙先让了步,“你说。” 管梨微垂着的眸子里看似无波无澜,仔细看去却是暗潮涌动,他狠狠闭了下眼,待到彻底平静下来之后才又睁开眼,正视着面前的父亲。多少年了,他都从未这样看过自己的父亲。他本想收敛自己的神色好好与其说说话,可是看到那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面孔之后,却又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你知道吗,这些年来我总是在想一件事。如果没有我...你是不是真的可以轻松一些?我一直觉得,自己才是你最大的累赘。” 从年少时开始,管梨不一定真的埋怨过自己的父亲,可却认真的想过很久很久,他对扶笙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的父亲从上古洪荒之时一路走过来,早已不问世事,就算是偏居涂山也活得自在,可是当尚在襁褓中的他被丢在涂山开始,他的父亲留下了他,就留下了一份责任。 多少年来,父亲对他不管不顾也好,不闻不问也好,可是每每到了关键时刻,唯一不会抛下他的其实只有他的父亲。他曾听师诏说过,五千年前那一场杀劫过后,扶笙用了五千年的时光去寻求救他的方法,甚至不惜低头请求过师诏。 他年少时也不是没有闯过别的祸,甚至时常跟着祁凡在四海八荒各处胡闹过。每一次,给他收拾烂摊子的都是他的父亲。他父亲这些年来的面子都被他丢个一干二净。 正如师诏对他说的那样,他的父亲总是觉得自己亏欠了他,便总是在弥补总是在弥补,用尽这一生的时光都弥补不完。 其实管梨一直很想说的是,自己从未在意过年幼时坎坷的岁月,真的从未在意过。他并不会因为那些年受过的苦难埋怨父亲,只是一直觉得有些孤单罢了。 正是因为这份孤单,让他在遇到梵音之后便义无反顾的为对方付出了一切,只因对方让他不再孤单一人。最初的爱恋,便是始于这份孤单的心情。 而且,直到最后也没有后悔过。 “其实那五千年里,我也并非没有意识...我听到过...我听到你说...” 我听到你说,只要我可以好好活着,让你死都可以,你可以毫不犹豫的替我去死。 何必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父亲,为了儿子真的可以放弃所有。 “你明明不适合做一个父亲。”说到最后,管梨竟觉得自己有些醉了。上一次在这店里,他灌了自己一晚上的酒都没能如愿醉倒,可是今日却醉的这样轻易。 从始至终,扶笙都没有说话。待到管梨真的醉倒了,然后像是梦呓一般呢喃着,“我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别丢下我。”的时候,他才伸出手轻轻抚过儿子的眉眼,认真的承诺道,“不会的。” 即使你深深恋着的那个姑娘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你的父亲一人,你的父亲也不会像是别人那样丢下你。 因为,父亲是不一样的。 * 接下来这一个月,君萱欣慰的发现这两兄弟的感情好了不少,虽然管梨对待扶笙的态度仍然算不上好,可是总不至于再摆什么坏脸色了,也不至于每日直呼自己哥哥的名字,每一次都是意味深长的笑着叫一声,“笙哥。” 只要他叫,扶笙就面不改色的答应一声,“哎。” 再后来,每当君萱问起扶笙的事情时,管梨也会耐心而且很有兴致的与她说着“笙哥如何如何”,倒像是真的打心底里不再与这个哥哥闹别扭了。 兄弟俩就这样在这间小小的酒肆里住了三个月有余,除了打烊之后,他们很少会在她忙着卖酒的时候打扰她,三人相处的相当和谐。 但是渐渐的,就算再迟钝一些,君萱也发觉事情有些不对了。虽然来买酒的客人大多是男子,可是偶尔也会有妇人过来,有时候她们还会与她聊上几句。不过无论何时,这些人都对她家里那两个男人视而不见。 按理说,那两人的相貌就算引不来这镇上所有的姑娘们,也不至于让来到酒肆的客人们对他们视而不见,只当没有他们这两个人。时间一久,这种事就不是奇怪了,而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有一次,君萱实在是忍不住了,便拉过一个还算清醒的妇人,对她指了指坐在酒肆门口的扶笙说,“我怎么从来没见你们说过话。” 她拉着的这个妇人可是镇上有名的多管闲事,她就不信对方能在一次次进出之间对那样一个男人视而不见。 只不过那妇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之后,却像是见鬼一样看向她,“萱萱,你莫不是中邪了?那里哪有人啊?之前我听别人说你撞鬼了我还不信......” 接下来的话,君萱都没有听进去,她直勾勾的看着躺在门口睡觉的扶笙,明明是这样闷热的天气,却越觉得自己的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那一天,她早早打了烊。 虽然坚信对方肯定不至于害自己,可是这也不是什么小事。晚饭时,她犹豫了很久要怎样开口,可是还没等她说呢,扶笙已经先她一步说道,“我们要走了?” “走?”她一愣,然后反应过来,“是回家吗?” “算是吧。”想了想,管梨也不知道该怎样与她解释这件事。 对于君萱,他一直怀有一丝歉疚,这个身世可怜的姑娘一直那样坚强开朗,她好心的收留他这么久,对他平日里的脾气丝毫不放在心上。两人朝夕相处了这么久,曾经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一直这样过下去也不错。如果能永远这样安逸的生活下去,迟早有一天,说不定他也会忘却那段伤痛。 可是,应该没有这个机会了。 在这世上,几乎没有人知道被东皇钟救了一命的他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至于那代价,便是再一次的死亡。 他会再死去一次,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死了,而且要等到几千年或几万年之后才会重新降生在这四海八荒的某一处。重新降生的他还会长成如今的模样,会再次拥有九条尾巴,自出生那刻起便凌驾于这世间万物之上。 可是,这个死亡的过程会很漫长很漫长。 “这次回去,应该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面对那少女期待的眼神,他只能这样带着歉疚的回答她。 她只是一介凡人,没有那样漫长的生命,等不到重新降生的他。 这一世,缘尽于此了。 说不落寞是不可能的,君萱想要掩饰自己眼中的难过却掩不住,她终于交到了一个朋友,又朝夕相处这么久,谁能想到突然就要告别,而且这一别就是永别。 悲伤之下,她甚至忘记了要追问他们是人是鬼。 那一晚,因为心情烦闷,管梨又是一个人到街上闲逛。 扶笙琢磨了半天,最后也没想到该如何劝劝眼前这个小姑娘。他现在已经不怎么会哄骗别人了,如果不说出真相的话,他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才好。 憋了一整晚,最后干脆说了句,“你真的不喜欢他吗?为什么?” 就算没什么机会了,他也有些好奇这两个人的心思。 只是,君萱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因为我喜欢你啊。”少女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大大方方的就这么说出口了。 她对他,其实是一见倾心。 既然马上就要告别了,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说出来的话,君萱也就没了什么害羞的意思,说出口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毕竟,说不说都是没希望的事情。 原本她真的是这样想的。 可是回来的管梨刚刚好好也听到了她这句话。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了不少。管梨站在门口看了看她,又将目光移到脸色有些僵硬的扶笙身上,几次张了张口都没能说出话来,最后干脆赶她回房,“你先进去。” 君萱没敢提出反对,乖乖的跑回后院了,边跑还边努力的回想着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她本来也没打算主动说出口的,可是既然扶笙非要问她不喜欢管梨的理由,她只能实话实说了。何况这也算不上什么大错吧。 难不成管梨真的对她喜欢上他哥哥的事情很生气? 快要跑回自己的房间时,她隐约听到后面屋子里管梨似乎很是生气的对自己哥哥喊了一句,“你别祸害她。” 不知道是不是她听错了。 第二日,未等她爬起来做生意,那两人就已经消失在她的酒肆之中了。好歹相处了这么久,他们不告而别,她自然是有些伤心,可是伤心归伤心,这样没有告别的离开也算是一件好事,好歹不用面对那分别的场面。 不管对方是人是鬼,这些日子都是她这些年来过得最轻松最开心的时光,就像是一场绮丽的梦,比那酒香还要醉人。 * 管梨的尸骨最终还是葬在了涂山。 认真说起来,管梨这个名字正是取自他出生时那漫山遍野梨花开放的场景。他死,扶笙也在涂山栽了漫山的梨树,然后将其尸骨葬在了那漫山梨花之下。 再相见要等上多久?扶笙也不知道。亲手葬了儿子之后,他在那片梨树林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这世上无人不怕死。死亡对于他们这样的上古神祇来说也许只是一次涅槃,可是对于凡人来说,就是一次抛弃了前缘的轮回。 所以。 六月份的临安城仍是阴雨连绵。 邻家的婶子终是没有熬过去病痛离开了人世,为她料理了后事之后,君萱撑着伞回到了自己的酒肆,只是走至门口的时候却意外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一次,那个人是来回答她的问题的。 关于他们到底是人是鬼。 关于涂山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 这些事,她会用相当长的一段时光去亲身感受。 115|番外(3) 传说中,天有九重,可是四海八荒之中又有几人能得见九重天上风光? 沉歌第一次走上那个君位的时候,整整走了一夜。无论是天上地下,神鬼妖魔之中很多人都说他这算是篡位。哪怕大哥叛出天界,哪怕二哥下落不明,哪怕这天族只剩下他这个三太子可以继位,他也不该拿剑指着自己的父君,逼其逃出九重天,然后“理所当然”的走上那个王座。 可是几乎很少有人知道,他在逼自己父亲退位之后,自己却没有立刻坐上那个位置。他就那样站在很远很远的位置,遥遥望着那个王座,然后用了一整夜的时间走过去。 一步,一步...每一步都是那样的艰难,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他的背脊,每走一步都要被拖垮一般。 年少时憧憬大哥,崇拜二哥,长大后却发现自己永远都无法成为他们。同样从未想过的,还有这个君位。无论轮到哪个人,其实都轮不到他的。可是如今,偏偏是他走上了这个位置。 因为,只剩他一个人。 没人会与他一起走这段路,也没人能代替他走这段路,不知何时,竟只剩下他一人站在这九重天上茫然四顾,茕茕孑立。 可是他又必须走上这条路。 总要有一个人背负起这个责任。 总要有一个人坐上那个王座俯视着四海八荒茫茫天地。 走过一夜,当他终于踏上那个君位的时候,正是旭日东升的时候,而他的身边仍是空无一人。他就那样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垂眸望去,俯视着芸芸众生。 他是天帝,这天地间至高无上的神明。 从此,无悲无喜,亦不需陪伴。他只要坐在这至高之处俯视着众生,永远的孤独下去。 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他度过了整整五千年。 五千年之后,来自四海八荒的客人们纷纷踏上九重天,他们来庆贺他迎娶天后。 其实正如一些客人们所困惑的那样,五千年前的沉歌也从未想过自己迎娶的天后竟是桑瑶元君。漫长的岁月过去,桑瑶的性子却永远都不会变。即使是一场喜宴,她也没有露出过半点开心的表情。也并非不情愿,只是习惯了而已。 沉歌倒是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了笑。 即便这场婚事只是两个同样孤单的人用了五千年的时光终于决定搭伴了,可是有个人可以与自己一起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活下去,终归是件好事。 哪怕无关情爱。 为什么是桑瑶?为什么是沉歌?很多人分别问过他们这样的问题。可是答案也许是很多人都想不到的那个。 只因他们有着共同的回忆。 说来离奇,沉歌第一次动了与桑瑶共同生活的念头竟是在提起二哥的时候。对于社水的事情,从不喜欢说话的桑瑶破天荒的与沉歌聊了许久许久。 社水就是他们两人共同的回忆,而且仅仅是回忆。 就连这场喜宴,社水都终是没有出现。 没有人知道他身在何处。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桑瑶才隐隐想通了一点——也许沉歌一直是知道自己二哥身在何处的,可是...知不知道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了。 喜宴上,涂山那位避世许久的上古神祇破天荒的出现了,他带着自己尚且年幼的女儿,沉歌一向对这个小丫头最是没辙,但又偏要抱着人家不肯松手。那名为君兮的小九尾也“咯咯”笑着搂了搂他的脖子,然后一本正经的告诉他,“小哥哥你已经成亲了,不能再娶我了,这样不可以的。” 满室都是笑声。 涂山的小小帝姬无疑是备受宠溺的长大,如同众星捧月,全然不知忧虑坎坷为何物。扶笙对这个女儿呵护到了极致,小丫头几乎每一天都带着一脸幸福的笑容,她有最高贵的出身和最温馨的家庭,将来还会拥有四海八荒最出众的相貌,她被所有人保护着关心着,再也不可能更幸运了。 喜宴时,苏世也难得离开昆仑山来到九重天上,当旁人都在注视着那个被捧在手心里的公主殿下时,他却隐约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站得很远很远,远到所有人都看不清他在何处。他遥遥的望着这边的其乐融融,目光游移在扶笙与君兮之间,最后还是选择转身。 再热闹再温暖的一切,也与他无关。 那个离去的身影还很年轻,可是不知为何,苏世却觉得仅仅短短五千年前过去,一个孩子就已经成长为大人。 长大成人固然是件好事。可是,被迫成熟,总是看得人无端心酸。 * 从九重天上那热闹的喜宴离开之后,管梨去凡间走了那么一遭。一别多年,凡尘已是沧海桑田。他走在陌生的城镇之中,却怎么也记不起当年又是怎样一番景致。 到后土圣母庙参拜的凡人仍是络绎不绝,他站在人群中央,看高台上那一尊泥像端庄威严,全然不像那个明艳的少女。 其实管梨从未见过真正的后土,可是从前总会听一些人说起这个女子,他还知道,这个人也是青央的挚友之一。有些时候,斯人已逝,就算是见到与她有些联系的人也是好的。 他在后土的庙宇坐了几日才离开。 而当他的身影刚刚消失,那泥像便走出了一个模糊的身影,没过一会儿,这身影渐渐变得真实起来,等到倚在门旁的时候已经化作了一个俏生生的姑娘。 “这就走了,早知道就早出来一些与他说说话好了。”后土的语气中满是遗憾,说完之后还要去勉强别人也赞同自己,“你说是不是?” 站在她身后不远的拂誉没有回答她。 后土也不甘心,转瞬便已经飘到了他身边,浮在半空中从身后揽住了他的脖子。她趴在他的肩头,两只手一下接一下的轻轻拉着他的发丝玩,“你已经在我这里待了五千年了,要一直留下去吗?” 拂誉始终望着管梨离开的方向出神。幽冥血海一别,各自踏上了各自的路,仅仅五千年的时光,改变的其实不是尘世间的景致,而是自身的心绪。 变了太多。 “你留在这里与我一起也好。”也不管他理不理自己,后土仍趴在他的耳畔喋喋不休的说着,“五千年,五万年,五十万年,永远这样下去,总有一日来这里参拜的姑娘会合了你的眼缘,我觉得上次那个就不错……” 这种话,她每日都要说上一次,可是唯独这一次,拂誉破天荒的回了她一句,“也许吧。” 后土诧异的瞪大了眼睛。 * 天刚破晓,长安城的“一间道观”迎来了一个新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