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宠为患》 第1章 念念 桐月里,天气晴好。 上巳节堪堪过去两日,长安城中春光犹盛,花事未了,贵族雅士赏玩之热不减,但凡能在京中排上名头的丽园亭苑,宴局诗会仍是不断,即便是门风严谨的世家府邸,近日也是允许久居后宅的夫人闺秀们出府宴游的。 然而,不同于别家的热闹,位于长安城东北胜业坊的景阳郡王府却笼了一层灰蒙蒙的愁云。 王府东南角的灵缈苑里,少女嘤嘤的哭泣声时有时无,足有大半日了,仍没个歇头,那哭声不大,断断续续,站在屋外头听得嗡嗡不明,倒是丫鬟安抚劝慰的声音更清晰一些。 “四姑娘快别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丫鬟雪泱一壁劝着,一壁替那弱声哭泣的姑娘换掖泪的帕子。 这小姑娘乃是景阳郡王一母同胞的小妹,名唤纪沁,在府里姑娘中排在最末,一月刚过了十岁生辰。她今日梳着双平髻,穿一身淡绿色衣裙,模样打扮甚是稚幼,只是哭得太久,这会子两个眼眶红得厉害,就连小小的鼻头也像那刚熟的樱桃似的。 听了雪泱的话,纪沁并不做声,只从雪泱手里拿过帕子,一壁抽噎,一壁抹小脸上的泪花儿。 便在这时,另一个丫鬟霜清从外头进屋来,手中捧着热气腾腾的汤药,一瞥眼瞧见坐在榻边的四姑娘仍在抹泪,不由蹙了蹙眉,待雪泱接过药碗,她便上前温声静气地安抚:“四姑娘可是连太医的话都不信了?三姑娘昨日已醒了一回,现下仅是身子还弱,这才又昏睡过去了,歇一歇,补足了血气便无事了,四姑娘再哭,这一双好好的眼睛可要肿得难看了。” 闻得霜清此言,小姑娘一直紧皱的眉头微微松了,可是没松一瞬,那两条细细弯弯的小眉毛又拧在了一块儿,微哑的细嗓冲着霜清道:“阿姊流了好多血,怎么才能一下子补回来啊?”说罢,小嘴一瘪,两大颗泪珠子毫不迟疑地滚下来。 眼见将将停下的眼泪又来了,霜清急了,忙掏出帕子替她拭泪,复又柔声安慰:“四姑娘再这么哭下去,三姑娘听着又心疼又头疼,哪里能休息得好,这血气补起来可不就慢了吗?” “啊?”纪沁含着泪的眼眸一瞪,“你怎么不早说?我都哭了这么久,阿姊一定头疼好久了!”说着,忙不迭地擦眼泪,起身便往床榻边去了。 雪泱正在给昏睡的三姑娘喂药,眼角余光瞥见四姑娘奔来,连忙唤霜清,好在霜清动作快,已经及时拉住了纪沁,没让她有撞翻药碗的机会。 待一碗汤药都喂下去了,霜清才放心地让纪沁过去。 纪沁趴到床榻边上,望见榻上昏睡不醒的阿姊脸色苍白无血,心疼得紧,探出小手轻轻摸了摸阿姊的脸,又觉得鼻头发酸了。 一旁的霜清生怕她又要哭,正欲开口把那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子劝回去,却见小姑娘自个吸了吸鼻子,仰着小脑袋等了一会儿,硬是把眼泪憋回去了,霜清瞧得心里一热,自个眼眶倒是红了。这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两个不同母的姐妹能有这般好的情分? “阿姊……”纪沁小心地摸着榻上那姑娘的脸,喃喃地轻声唤着,待眼睛移到那姑娘额上缠着的雪白棉纱,便又想起上巳节那日的情形,自责地揪紧了眉毛,“都怪我,都怪我要去宁园,才害阿姊受伤,阿姊你起来骂我吧,我不会顶嘴的……” 这厢纪沁正黏在床榻边碎碎念,外头却有两个丫鬟急急慌慌跑了进来,道是沈姨娘带着大姑娘和二姑娘过来瞧三姑娘了。 纪沁心情本就不安郁躁,闻得这消息,便如干旱天里添了一把火,更是绷不住了,起身便冲报信的两个丫头道:“谁要她们好心了,这是见着阿姊受伤,要来瞧热闹的!真当哥哥不在,她们就翻身了?都挡在外头,别让她们进来烦我阿姊!” 丫鬟得了吩咐,忙应声去了外间。 雪泱和霜清相互对视一眼,面上神色都绷了绷。在三姑娘身边服侍多时,她们怎不晓得那位姨娘沈氏的作派?端的是欺软怕硬,无非仗着当初服侍过三姑娘的生母,晓得三姑娘心软念旧,才有那个胆子作天作地。要她们说,四姑娘说得一点也没错,沈氏娘仨就是瞧着三姑娘遭罪了,又瞅准郡王不在京中,跑这蹦跶,给人添堵来了! 若非如此,三姑娘躺了有三日了,前个宫里太医来了好几个,庄妃娘娘还带着那个罪魁祸首六公主来了一趟,昨个安陵侯夫人和二姑娘也亲自过府探望了,这郡王府里的人还会不晓得?真那么关心,早该来问情况了,还拖到这会子? 屋里纪沁和两个丫鬟正憋着气,却听外头乱糟糟的吵起来了,沈氏尖利的嗓子喊出的话隔着几道墙都能听得清楚。 纪沁听得心头火起,腾地冲出门,转出外间,亲自去赶沈氏和两个庶姐。 霜清和雪泱见状,怕闹出事,连忙追出去。 纪愉躺在榻上,额头仍能觉到痛感,脑袋昏昏沉沉,耳中只闻得外头闹哄哄的乱音,都是些熟悉的人声,有姨娘沈氏的,有大姐、二姐的,还有一些丫鬟婆子的声音,一片嘈杂中,听的最清晰的便是纪沁怒气冲冲的喊声:“你们都走,走远点!我阿姊好得很,不需要你们假惺惺!” “念念,”昏睡几日,嗓子干哑涩痒,微微启唇吐出两个字就扯得一阵阵疼,纪愉憋不住咳了两声,双目慢慢睁开,觉到屋里光线刺目,忙抬手遮住了眼,涩哑的嗓音又唤一声,“念念……” 屋里没有人回应,外头仍在吵着,这回是沈氏的嗓音盖过了一切。 “我是个姨娘,四姑娘不放在眼里就是了,裳儿和菡儿到底是你大姐、二姐,要看看自个妹妹都不成?四姑娘恁的霸道,传出去外头是要骂咱们郡王府的姑娘没教养的,先郡王的脸都要丢尽了!” 沈氏话里怒气不掩,夹带着嘲讽和羞辱,竟还把先郡王拿出来说话,听得纪沁一阵恨恼,当即冲她吼道,“你少拿我爹爹说事!我阿姊现下伤着,我没闲心跟你们吵,我只告诉你们,哥哥就要回来了,你们再不走,吵着我阿姊休息,我叫哥哥把你们都送到庙里去!” 屋里头,纪愉神思渐渐清明,听着外头动静,她扶着床棂试图起身,可是全身酸乏无力,各处筋骨都睡得僵了,缓了好半晌才能动弹,这时候外头的纪沁已经唤了好几个得力的仆妇把沈氏娘仨赶出了灵缈苑。 纪沁气鼓鼓地走进屋,后头跟着四个丫鬟,除了霜清和雪泱,还有两个适才听了吩咐出去挡人的碧柳和青桑,四个丫鬟都是在灵缈苑侍候的,跟在纪愉身边有好几个年头了了,对这拼命护姊的四姑娘很是喜爱,几乎当着自个主子关怀了,眼下见小姑娘气得脸蛋通红,忙迭声安慰。 纪沁正在气头上,什么都听不进去,两只腿儿走得飞快,没一会儿就进了里间,抬眼就往榻上瞧,这一瞧便惊喜了,忙奔过去:“阿姊!” 丫鬟们一看,登时也欢喜极了:“姑娘醒了?” 一个妹子、四个丫鬟一齐围了上来,纪愉靠坐在榻上,瞧见奔到眼前的人,苍白的脸颊绽出笑意:“念念。” 念念是纪沁的小名,是纪沁三岁时,纪愉替她取的,那会府里刚请了老师给几个姑娘启蒙,除了纪沁,纪愉和两个庶姐都去上课,“念”字便是她在那一年学的,给了纪沁做小名,不过仅她一人唤着,爹爹和母亲还有哥哥仍唤沁儿,后来不晓得是从哪一年起,哥哥突然改了,同她一样唤念念了。 “阿姊,”纪沁两只小手一齐探过来,紧紧地抓住纪愉的左手,泪珠子毫无预兆地滑下来,“阿姊你好了么?头还疼么?要不要再召太医来?” 纪愉摇摇头,笑得弯弯的眸子忽地有些泛红,她本就生了一双桃花眼,平常瞧着人时便有些朦胧,这会更是水润润的,好似蒙了一层湿雾。 “念念,过来一些,让阿姊瞧瞧你。” “阿姊?”纪沁坐到榻上,凑近了些,有些迷惘地看着她,“阿姊你怎么了?” 怎么阿姊的眼神怪怪的,像是很久很久都没有瞧过她似的,可是分明只有三天啊,难不成阿姊的头磕到石头上了,脑袋不明白了,连她的样子都记不大清了吗? “姑娘?”站在床榻边的四个丫鬟也觉出不对劲,其实这不对劲她们昨日就有些感觉了,只是没太放在心上。 昨日下晌三姑娘忽然醒转,可是睁了眼,却是一副迷迷瞪瞪的模样,先是唤了两声“锦书”,弄得她们迷糊得紧,府里根本没有叫锦书的,紧接着便又见三姑娘痛苦地捂着脑袋,她们忙叫人去唤太医来,谁知过了一会三姑娘忽然张口问她们如今是几年几月,待听得她们说是乾元二十一年三月,三姑娘眼眸一瞪,竟又昏了过去,后来太医来瞧,说是没有大碍了,睡醒了便无事,她们才放了心,只当那会子三姑娘脑子里还不清楚,没成想三姑娘现下又露出昨个那古怪的眼神来。 纪愉不顾她们眼中的迷惑,兀自看着纪沁,右手忽地覆住紧紧握着她的那两只小手,眸子轻轻一闭,密长的扇睫阖上,盖住了目中复杂的情绪。 “念念,这一回阿姊定会护好你。” 心音默念中,纪愉心口一松,忽地释然了—— 那样痛苦地死了一回,换她回到十三岁,这一年,念念还是好好的,还没有被人害得心灰意冷,还没有那般决绝地离家去做姑子。 这一遭轮回走得似乎并不亏啊。 第2章 清醒 得知三姑娘醒了,郡王府上下皆松了一口气。 后宅的掌事徐嬷嬷当即放下手边的事,吩咐厨房这几日多炖些上好的血燕,早晚两回,送到灵缈苑去,接着又督促在药厨煎药的丫头看得仔细些,如此交代一番,这才赶去探望纪愉。 纪愉醒来后,喝了一回药,雪泱又喂了她几口白粥,现下精神稍稍转好,正拥着薄衾倚在榻上与纪沁说话。 霜清进来禀了一声,纪愉应了,没一会,便见徐嬷嬷领着一个圆脸丫头进了屋,雪泱瞥见那丫头手里端着一碗参汤,正冒着热气。 “三姑娘终于醒了,可真是太好了!”徐嬷嬷走到榻旁,笑着说道。 她身材微胖,又是个圆脸,虽然上了年纪,笑起来一脸褶子,但她的面相胜在慈眉善目,让人一瞧就觉得亲近,府里后宅的下人都挺喜欢她,也服她管。徐嬷嬷原就是纪府的家生子,曾服侍过先郡王,不过,那时先郡王还不是王爵,这郡王府还叫盛旻侯府。 盛旻侯纪衡于乾元十六年在剑南内乱中因护主身故,元康帝嘉其忠勇,追封为郡王,授谥“武平”,特允其子孙世代袭爵,不需降等。 盛旻侯只有一个儿子,是继妻孙氏所出。 孙氏原是盛旻侯的妾室,当年得以进侯府,还是正室宁泓郡主亲自做主的,盖因宁泓郡主入府多年无所出。孙氏嫁过来后,果然一胎得男,生下庶子纪宣。六年后,宁泓郡主有孕,却不幸难产,拼尽力气诞下三姑娘纪愉,临终前硬是提着一口气做主将孙氏抬为正室,只期盼孙氏能好好对待自己的女儿。 由此,纪宣成为纪府嫡子,且是唯一的男丁,自然有袭爵的资格。 乾元十六年,纪宣十五岁,袭郡王爵,成为这郡王府的家主。 郡王府如今没有管事的主母,盖因孙氏自先郡王薨后性情大变,几年前就不再管家事,连当时年仅六岁的小女儿也不顾,独自搬去了京郊别院,整日在佛堂以青灯木鱼为伴。 目下,郡王府前院有赵管事,后宅便有两个掌事嬷嬷,一个是这徐嬷嬷,另一个是纪愉的生母宁泓郡主从平北王府带过来的董嬷嬷。平常时候,府里大事小事都由掌事和两位嬷嬷负责,他们听的自然是家主景阳郡王的意思。 纪愉见徐嬷嬷过来,动了动身子,眸光越过纪沁望过去,她苍白的面色仍有明显的病气,纤弱瘦小的身子窝在软衾里头,小小的一只,瞧着不过就是个小孩子。她今年十三岁,养的却不如纪沁好,虽比纪沁高了一个头,却要瘦许多,在身量上随她阿娘宁泓郡主,都是格外纤细的那一型,怎么养都是个瘦模样。 徐嬷嬷往前移两步,到了床榻边上,觑了她两眼,一脸关切道:“哟,瞧这小脸儿,才几天都快瘦没了,快先喝碗参汤来。”说罢,便招呼后头的丫头上前。 “嬷嬷,”纪愉唤了一声,徐嬷嬷转过脸来,便听纪愉道,“我方才喝了粥,现下肚腹里还撑着,喝不下了,先放着吧。”语落,瞧了雪泱一眼,雪泱了然地上前接过那丫头手里的碗,放到一旁的案几上。 “嬷嬷,怎么没见着董嬷嬷一道过来?”纪愉问。 “哦,瞧老奴这脑子,差点忘了,”徐嬷嬷笑了笑,“这不是正到了要裁春衣的时候嘛,董嬷嬷先前约好了锦绣阁的掌柜要看料子,原本三姑娘出了事,老奴瞧着这事跟三姑娘比起来算不得什么,想着往后推一推,等三姑娘醒来再管不迟,可是董嬷嬷性子急,非得今天要去,这不,刚过了晌就去了,目下还不晓得三姑娘醒了呢!” “这样哦。”纪愉点点头,面上无甚变化,随口道,“董嬷嬷做事素来认真得紧,没有拖拉的毛病,我瞧着今个日头挺大,倒是累着她了,往后这种事曹嬷嬷也可帮着做做,毕竟董嬷嬷年岁比你还要大些,腿脚到底没你活络,跑路这样的事还得你帮衬着,不过,她脑子清,算数好,原先毕竟是在我阿娘边上学过的,公中月例上的分配倒是可以多让她瞧瞧,采买的账目也过过她的眼,嬷嬷看呢?” “啊……是、是、是,”徐嬷嬷脸上仍挂着笑,可是神色明显有些僵掉了,颇有些惊疑地望着纪愉,口中却连连应声,“三姑娘说的是,说的是。” “好了,你退下吧,宅子里事多,你也不必每日跑过来瞧我了,屋子里有丫鬟照料着,我这小伤碍不着事,哥哥过两日大约要回来了,该备起来的也要备着,”纪愉微微凝眉,继续道,“瞧瞧哥哥爱喝的茶叶可还有存货,若是不大新了,便重新采买些,这些琐事我不如嬷嬷清楚,还要烦嬷嬷多费心了,我替哥哥谢谢你。” “哎呀,三姑娘说哪里的话,真是折煞老奴了,这都是老奴分内事,应该的,应该的……” 徐嬷嬷低着头,恭敬地应着,额上却不由冒出了几滴汗,心中也越发疑惑惊惧,怎么这三姑娘跟从前不大一样了?今日说的话一句一句都教人瘆的慌,平常那个天真纯善的小丫头哪里会管这些事?真是奇了怪了…… 不仅徐嬷嬷疑惑,一屋子的丫鬟外加纪沁都颇惊讶地望着纪愉。 待徐嬷嬷忐忑不安地退下了,纪沁便急急问出口:“阿姊你今日怎么了?说的话怪怪的,语气也怪怪的……”边上的丫鬟们一致点头表示赞同。 纪愉却笑了:“你觉得阿姊是怎么了?脑子撞坏了?” “不然呢?”纪沁歪着头,眉毛揪在了一块儿,一脸紧张,“阿姊不会真的撞坏了吧?你都不像我阿姊了……” 纪愉摸了摸她的头,好笑地问道:“我不是你阿姊,我怎么认得你?我记得你三岁时还遗溺呢,把我的褥子都弄湿了一大片!” “噗嗤——”丫鬟们听得这话,一个没忍住,都笑了出来。 “阿姊!”纪沁登时羞得小脸通红,伸手要去捂纪愉的嘴,却被纪愉捉住了。 “好了,不闹了。”纪愉忽然收起笑意,“阿姊没有撞坏脑子,只是睡了好长的一觉,把好些事睡清楚了……” 当然,也还有好些事没睡明白,比如—— 究竟是谁害死了她? 这个问题,纪愉想的头都疼了,却想不出确切的答案,只能暂时搁置了。 至于那些可能是凶手的人,这一世她统统避着,不跟他们扯上瓜葛,这样……总能保住这条小命吧? * 纪沁在灵缈苑磨蹭到下晌,才被纪愉赶回去休息了,她这两日因着担心阿姊,几乎没有好好睡过一个囫囵觉,现下纪愉醒了,她心里踏实了,一回到岚鹤院,就趴到软榻上睡着了。 这厢,纪愉又喝了一回药,没过多久,董嬷嬷回来了,得知三姑娘醒了,立即高兴地赶过来。 纪愉幼时虽是放到孙氏那里养着的,但与董嬷嬷的关系一直都挺亲近。纪愉一生下来就没了亲娘,连阿娘的样子都没有见过,除了曾经在爹爹的书房里瞧见过一幅画像,其他的想象便都来自董嬷嬷的回忆了。 纪愉三岁时便晓得了孙氏不是她亲娘,从那时起她唤孙氏“母亲”,而“阿娘”这个称呼则留给那个从来没有见过的生母。 有一段时间,纪愉最爱去找董嬷嬷问自个阿娘的事,董嬷嬷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说与她听,只是说到后来,总是忍不住落泪,纪愉懂事后,就不再问了,后来甚至很少提起阿娘了,因为董嬷嬷听她提起,便要红眼眶,而爹爹听她提起,总是皱眉头,有时甚至把自个关在书房里不出来。 纪愉长大后便明白提起阿娘会让他们难过,董嬷嬷很想念阿娘,爹爹也一样。 虽然爹爹身边有母亲陪着,但是爹爹还是想念阿娘的。 后来,爹爹也不在了,母亲像变了一个人,不再管他们了,府里就只有哥哥、她和念念。当然了,还有她不喜欢的沈姨娘和两个庶姐。 那时,她问过哥哥,母亲怎么了,可是哥哥并没有告诉她,只叫她别问,她就再也没有问过。 董嬷嬷带来了玉馔斋的糕点,纪愉很欢喜,一连吃了好几块,董嬷嬷在一旁看着,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纪愉看着她,想起前世自己傻乎乎地受了徐嬷嬷的挑唆,误会了她好几回,还让哥哥撤了她的掌事位子,一直到身体出了事后才识破徐嬷嬷的真面目,可是那时董嬷嬷的身子已经不好了,再也不能做掌事了。想到这个,纪愉就很内疚。 好在,这一回,她没有那么糊涂了。 “嬷嬷,你也吃。”纪愉拿起一块糕点,递给董嬷嬷。 这时,外头来了个丫鬟,禀道安陵侯府的宋世子来了。 纪愉闻言,两手一颤,糕点滚到了地上。 第3章 退亲 安陵侯府的宋世子董嬷嬷是知晓的,他叫宋言深,是安陵侯的嫡长子,今年十七了,是个端方清贵的少年,相貌上虽比不得自家郡王,但在京里年轻公子中也算是出众的。 原先两府交好时,大人们早早为他和三姑娘定下娃娃亲,两个孩子幼时倒是常常碰面,长大后为了避嫌,才见得少了,上回见面似乎还是宋世子离京之前,算一算日子,约莫有半年了。 瞧这情形,应是提早回来了。 纪愉神色陡变,董嬷嬷自然看到了,但她只当这消息报得太突然,纪愉一时太意外才会有此反应,并不作他想。 然而,纪愉显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初醒时,她已经发觉这一世与上辈子不大一样,最明显的一桩便是她前世并没有带纪沁去宁园赴宴,但她这回受伤却是在宁园发生的。 再来,便是方才传来的消息。 她记得好清楚,前世她与宋言深这一年并没有见过面,那时宋言深去了军中历练,待满一年半才回京,她根本没有想过宋言深会在这时过来。 现下她脑子尚未理清,还未想好要如何处理与宋言深的婚约,也不晓得目下要用何种态度对待他,更不要说与他相见了。 不过,纪愉也晓得,此时的宋言深应当还是那个知礼守节的大好少年,擅闯女儿家闺房这种事是不会做的,他现下过府来,应是得了消息来问她的伤情,是以她不必见他,只让丫鬟传个话就足够了。 纪愉稍稍定下心,叫丫鬟去前院回话了。 董嬷嬷有些惊讶,怎么三姑娘的表情瞧着一点惊喜的意思也没有?照理说,这一对小儿女也有半年未见了,得知宋世子回来,三姑娘总该是有些欢喜的吧,毕竟两个小人儿到底是从小相识的,即便三姑娘年岁还小,情窦未开,青梅竹马的情分总是在的,可现下看三姑娘这样子,竟是没有半分喜悦。 董嬷嬷颇为疑惑,正欲开口探问,却被纪愉抢了先。 “嬷嬷,我不想嫁给宋言深。”纪愉靠在床棱上,仰着头说道,她瓷白的小脸上神情严肃,一点也没有说笑的样子。 董嬷嬷闻言一怔,心中惊骇,顾不得细想,忙摆手阻住纪愉的话,“哎呀,三姑娘可不要乱说话,被人听见了不好!” “嬷嬷放心,我只是跟你说,目下不会教旁人晓得我这想法。”纪愉原本并未打算将这事告诉董嬷嬷,这是临时起意,如今哥哥还未回来,念念又太小,府里并没有旁人能教她信任,宋言深忽然上门来,她心里的这桩事便浮到了最上面,董嬷嬷毕竟比她年长许多,见过的事比她多,或许能帮她出出主意。 董嬷嬷转身瞅瞅外头,有些担忧地拢起眉,压低声音问:“三姑娘怎突然这么想?可是宋世子做了何事让姑娘不高兴了?” 纪愉摇摇头,“并没有,我只是不想给他做妻子,我当他是哥哥一般,一想到将来要同他做夫妻就浑身不舒坦,嬷嬷,你可有法子让我能把这门亲事退了,但又不要让安陵侯府的人生气,尤其是不要让宋言深怪我,若是能欢欢喜喜地退了,两家还能像从前一样交好,那就更好了。” 纪愉自然不会告诉董嬷嬷实情,若她说是因为害怕死在宋言深手上,董嬷嬷恐怕要跟纪沁一样,以为她撞坏脑子了。 纪愉担心的不是退不掉亲事,前世她跟宋言深的亲事也是废了的。但那时是哥哥单方面摆着强硬的态度去退了的,即便安陵侯府答应了,宋言深也从始至终都没同意过,更因此对她百般纠缠,堵了她好几回,一再低头认错,承诺往后再不会跟其他姑娘有任何纠缠,一辈子只娶她一个人。 可是纪愉本就对他没有男女之情,听到他的那件风流传闻时只是有些失望,并没有多么伤心,是以哥哥说要去退亲,她也无甚感觉,都交给哥哥处理了。 后来,宋言深得知她与段殊定亲,跟发了疯似的,甚至半夜翻墙潜入府中找她,被哥哥狠狠地打了一顿,送回安陵侯府了。 也不晓得哥哥用了什么手段,宋言深再也没有纠缠过她,但是有一回赴宴时在园子里碰到,他看过来的眼神让她害怕。 虽然纪愉还不能确定前世的死是否与宋言深有关,但秉着能避则避的原则,所有怀疑对象都要远离,而且,这回,她还不能让宋言深记恨她。 这可就不好办了。 董嬷嬷听完她一番话,眉头拢得越发深了,皱褶一道道堆在一起,显示出了她的忧心。纪愉突然说想退亲,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原本她还觉得这桩娃娃亲结得好,两家交情深,彼此知根知底,再来,那位宋世子看着也很可靠,对三姑娘是上了心的,只待三姑娘大一些,及笄了就可以谈婚论嫁了,没什么可操心的,多顺畅啊。 谁晓得,三姑娘今个抛出这么一番说辞来,委实太过突然了,退亲这种事不是儿戏,可不是说退就退的。 董嬷嬷一瞬间想了不少,觉得三姑娘还是太小了,话说得太容易,没怎么过脑子,她有责任提点一些,便斟酌着对纪愉道:“三姑娘要想想清楚,这亲事是先郡王的意思,都定下这么多年了,无论是什么原因退了亲,对两家关系肯定是不好的,三姑娘如今还小,和宋世子相处也不多,往后在一块儿了,多处着,感情自然就不一样了,现下用不着担心这个呀。” “嬷嬷,”纪愉小脸一皱,探手拉住董嬷嬷的一只手,水濛濛的桃花眼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爹爹那时哪里晓得我如今的心思呢,他是个大男人,什么都不懂,若是阿娘在,一定舍不得强迫我的,我真的不想嫁到宋家,嬷嬷帮我想个法子吧,阿愉求你了……” “这……”董嬷嬷为难地望着她,小姑娘妙目盈盈,跟盛了桃花瓣上的露水似的,装起可怜来,真教人没法子拒绝。 “好了,好了,”董嬷嬷无可奈何地拍拍她的小手,叹道,“三姑娘这双眼睛生的真是……”说着,啧啧两声,忍不住绽了笑,“任是哪家的公子瞧着了,都是要捂着护着的,要人家宋世子同意退亲,可不容易呐!” “所以才要嬷嬷帮我啊!”纪愉见她态度软了,忙鼓着劲儿问道,“嬷嬷可想到了?” “法子也不是没有,只是退亲这事毕竟是不好的,不管怎么做,也没法子面面俱到,落个圆满,三姑娘切莫冲动。” “我不会冲动的,嬷嬷快些说与我听听!”纪愉着急地催促。 董嬷嬷看她一脸急躁,摇了摇头,慢慢说道:“若要人家安陵侯府同意退亲,还不记仇,头一条便是不能损人家的面子,到底是侯府,且又是世子,好好的被女方退了亲,说出去就下了脸了,三姑娘要让人家心里舒服,就只得自个吃亏,退一步了。” “怎么退?”纪愉甚是赞同她的话,忙接着问下文。 “想个法子,让人家起这个口,咱们成了那被退的一方,那下了脸的就是咱们郡王府了,但这退亲的由头还得对人家有利,让人家占着理儿,否则外头唾沫星子还是要淹人家安陵侯府的,什么无情无义啊,翻脸不认人哪,这些难听话那是少不得的,所以啊,这事……难!” “啊?”纪愉正听得兴致勃勃,忽地得到这么一个结论,登时蔫了,瘪着小嘴嘟囔道,“嬷嬷你说了这么多,难不成就是告诉我这事难办吗?” “那自然不是,”董嬷嬷慢条斯理道,“老奴的意思是,这是大事,关系到两个府,三姑娘可以往老奴方才说的那面上想,但是务必得跟郡王商量,切不能自个做决定,不然就算让人家安陵侯府舒坦了,咱们自家颜面也是有损的,更不用说三姑娘您自个的名声了,被退了亲的姑娘,说出去都是要被人说闲话的,这样一来,要再说婆家就难了,说不定还要影响府里其他姑娘的亲事呢!” 纪愉不得不承认,董嬷嬷说的话句句在理,若是自个设计把闺誉给毁了,倒是有用,但是她即便不为自个名声考虑,也不能连累念念,所以必须得想个行得通的好法子,既能让安陵侯府主动退亲,又不用对自个名声造成太大的损害,这样才对双方都好。 一念至此,纪愉心里清晰了。 看来,求助董嬷嬷果然是没错的,目下虽然还未有具体的法子,但她已经晓得大方向了,待哥哥回来,再与哥哥说说,兴许就成了。 见纪愉微微垂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董嬷嬷晓得三姑娘把她的话听进去了,只是她心里仍觉得不安。 左右她只是个掌理后院宅事的嬷嬷,这种大事,还得让家主拿主意才是。若无意外,郡王后日就该抵京了吧。 到时还是先同郡王禀明此事,探探郡王的态度,免得三姑娘自个冲上去先碰了壁。 董嬷嬷这般想着,却没料到,景阳郡王居然提前回来了。 第4章 归来 纪宣是深夜归府的,正是丑时正,旁人酣睡入梦的时辰。 郡王府并没有提前收到消息,是以,除了府外的守卫、门房和府里各房当值的小厮、婢子没睡,其他人都睡得正熟,并不晓得景阳郡王回来了。 纪宣显然也没有让全府上下大张旗鼓恭迎他的打算,一踏进前院,就吩咐当值的下人去忙各自的差事,不必惊动旁人。 韶光院的长随韩业见纪宣吩咐完就径自出了前院外厅,大步往垂花门走去,他连忙跟上去。 路上,韩业将府里的情况禀报了一番,也说到了三姑娘受伤的事。 纪宣只是“嗯”的应了一声,并没有多问,显然已经知晓了此事,韩业便没有多说。 到了韶光院,韩业正要唤仆婢备热水膳食,却被纪宣摆手阻止。 韩业望着眼前风尘仆仆的郡王,正纳闷,却听纪宣开口道:“随我去一趟灵缈苑。” 去灵缈苑? 这个时候? 韩业愣了愣,这大半夜的,三姑娘正睡着呢,郡王去灵缈苑做什么?虽说郡王是三姑娘的兄长,不比外男,但这会子去妹妹院子里,总是不大好吧?若是要看望三姑娘,大可以等到明早,何必这般着急? 这不符合郡王一贯的作风啊。 韩业正疑惑,却见他家郡王已经转身出门,只留给他一个高大修颀的背影。 来不及多想,他立即拔足跟上。 穿过游廊,绕过园子,便到了灵缈苑。 纪宣伫足停步,院子里的笼灯投下柔黄的暖光,将他颀长的影子拉得更长。 他双臂垂在身侧,笼在袍袖里的手攥得死紧,幽沉的目光凝在院子里那一颗开得正盛的桃花树上。 光线昏昧,瞧不清桃花的娇艳明媚,只能闻得一树清郁的桃花香。 他想起乾元二十三年二月二十,纪愉十五岁生辰,也是这样一个暖风微拂的夜晚,他在桃花树下送她生辰礼物,给她取了小字—— 杳杳。 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那一夜,他将这二十四个字翻来覆去地写,不记得写了多少张宣纸,只晓得揉烂的纸团扔了书斋满地。 次日一早,他去了成国公府,同意了段殊的提亲。 再后来…… 纪宣蓦地垂眸,心头一阵撕扯般的疼痛,袖中的长指几要捏碎。 韩业见他伫足默立,只当他心中也在犹豫该不该在这时去见妹妹,遂上前趁势说道:“郡王,三姑娘目下还伤着,这两日正喝着药,听董嬷嬷说那药有安神助眠的功效,所以三姑娘嗜睡得紧,现下又是半夜,大抵睡得沉,恐怕没法子见您呐。” “无妨。”纪宣淡应一声,嗓音格外低沉,似在压抑着某种激狂的情绪。 韩业未能接上话,纪宣并不理他,径自绕过外堂,往纪愉的寝房走去,韩业没辙,只能跟在他后头。 到了寝房门口,韩业上前,轻手叩了叩门,不一会,听见直棂门吱呀一声响,一个值夜的丫鬟伸着脑袋往外看。 “霜清丫头,郡王来看三姑娘了。”韩业瞧见她,只说了这一句,便退到一旁,把路让出来。 霜清守了半夜,正犯着困,好在她的耳朵比较经事,听到叩门声就来开了门,但这会儿两只眼睛还是蒙蒙的,并没有瞧清门外的人,这下突然听得韩业这话,惊了一大跳,定睛一看,笼灯下那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可不正是景阳郡王吗? “婢子见过郡王。”顾不得吃惊郡王的突然归来,霜清连忙福一福身。 “把房里灯点上。”纪宣道。 “……是。”一瞬的呆愣之后,霜清连忙应声,虽然她很疑惑郡王为何在这半夜来了姑娘院子里,但她只是一个丫头,又不敢多问,只能听话地进去把内室的灯点上了,接着才小声地问道,“郡王,可要唤姑娘醒来?”姑娘一喝药就睡得死沉死沉,要唤醒可要费她一番功夫呢。 “不必,你同韩业在外头候着,把门关了。”纪宣说罢,径自进了内室。 这…… 霜清这回明显地愣住了。 郡王这样不好吧?就是亲妹子,也没有这样深更半夜独处一室的吧?还叫她出去,还叫她把门关了,这这这…… 郡王从前可是很守礼的人哪,如今出了一回远门,怎么变了? 霜清站在外间,睁圆了眸子,瞪着纪宣的背影,半晌没有挪步,直到韩业跑进来将她拉出了门。 屋内,一盏白瓷莲花灯照亮了内室。 纪宣走到床榻边,俯身掀起一侧的玉色勾花幔帐,入目便是窝在薄衾里睡得酣然的小姑娘。 纪愉睡觉不爱用枕头,每回丫鬟趁她睡熟了才在她脑袋下垫上锦枕,但每回都被她的脑袋拱到一旁,现下也是如此,朱色的锦枕移到了一边,她面朝着外边侧身睡着,脸颊白皙如玉,粉色的嫩唇微微嘟着,乌密的长睫阖在一块儿,在眼下映出暗影。 纪宣的眸光落在她脸上,许久未移。 半晌,他缓缓蹲下身子,单膝跪到青玉地板上。 小姑娘睡得很香,呼吸柔缓均匀,丝毫不晓得目下正被人凝望着。 姑娘家的床榻氤氲着女儿家独有的暖馥馨香。 纪宣抬起右手,轻轻抚上她缠着白棉纱的额头。棉纱缠了有两圈,他瞧不见她的伤口,不知痊愈得如何。 沉敛的目光从她受伤的前额移到素净的细眉、阖闭的眼眸,再到琼鼻、粉唇,一处一处,看得仔细而认真,眸中露出毫不掩饰的留恋,却又不仅仅是留恋。 他的眼神仿佛是看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带着某种复杂的欣喜和诡异的不安,更多的则是愧负的痛苦。 “杳杳……” 他轻轻唤了一声,低沉的嗓子因满满涨涨而又无可宣泄的情绪变得异常喑哑。 修长的手指从小姑娘的鼻尖移到玉颊,轻柔地摩挲。 “我的杳杳……” 两串泪滑落眸眶,滴到藕色锦衾上,洇出一块湿印。 胸腔里闷堵得发痛,他何曾想过还有再见到她的一刻。 自她走后,那一千多个日子,他悔恨、悲痛、崩溃、绝望,受尽日夜思念而不得之苦。倘若晓得,一死便能见到她,那杯鸩酒他该更早饮下才是。 现下,她就在他眼前,安静地睡着。 这是十三岁的她。 纪宣薄唇抿成线,尝到泪水的咸味儿。他轻轻埋首,伏在被衾一角,久久未动。 第5章 哥哥 纪愉当真睡得深,一觉睡到次日辰正,方懵懵转醒。 不用她张口,丫鬟雪泱和青桑就进了内室,各自端着盥洗用具。 “姑娘睡得可好?”雪泱将手里的盆盂放下,上前将两边幔帐钩好。 纪愉捏了捏手臂,而后揉着雾蒙蒙的眼睛懒懒问道,“什么时辰了?” “辰正了,姑娘,方才四姑娘还来了一趟,婢子怕扰着姑娘睡觉,哄着去西阁吃点心去了。”雪泱接过青桑递来的衣裳,瞅了瞅,问道,“昨个医侍说姑娘今日可下地走动了,姑娘觉得如何,头还晕不晕,可还要在榻上多躺躺?” “再躺下去,骨头都要软了。”纪愉摸了摸额头,“感觉不到痛了,想来该是结痂了,更衣吧。” 纪愉从榻上起来,青桑去整理榻上被褥,雪泱服侍纪愉穿衣裳,一身月白绣桃花纹的窄袖春裙,配淡粉色绸面绣鞋。 刚系好腰间绸带,忽听青桑“呀”了一声。 “这衾面子怎么湿了一块?”青桑捏着薄衾一角,惊讶地道。 “湿了?”纪愉疑惑地走上前一看,那藕荷色的被面上确实有一大块深印,探手摸了摸,果真还是湿的,她方才都没发现呢。 “这可奇怪了,好好的,怎会湿了这么一块?”纪愉正迷茫,一抬眼就见两个丫鬟全盯着她看着。 两个都是她的贴身丫鬟,纪愉只需扫一眼,就晓得她们俩心里想什么了,白净净的小脸陡地一红,忙道,“诶,你们两个不许冤枉我啊,我可不是念念,才不会流口水呢!” 话虽这么说,但那一大块湿印摆在那儿,正是贴着脑袋的那一头,如果不是她流的口水,似乎还真没别的解释了。 雪泱和霜清瞧着自家姑娘泛着红晕的小脸,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相互对视一眼,眉梢有些笑意。 纪愉颇有些心虚,含糊着想把这一茬跳过,便装着样子咳了咳,快速转移话题道:“我有些饿了,想快些梳洗。” “是、是、是。”两个丫鬟贴心地无视了这个话题,尽心地伺候纪愉盥洗。 因着额上的棉纱还不能拆下,发髻就没法梳了,雪泱拿着木梳小心地顺了顺纪愉乌浓的长发,生怕扯动了棉纱,弄疼了她的伤口。 堪堪拾掇好,抬脚出了外室,便见一个艾绿色的小身影飞一般地跑过来,小女孩儿清亮的嗓子兴奋地叫着:“阿姊,阿姊——” 音没落,人就已经奔过来,眼见着就要撞到纪愉怀里了。 “哎呀,四姑娘小心些!”雪泱眼疾手快,连忙拉住了她,总算没教她把纪愉撞个四仰八叉。 “瞧你,怎地总是这副慌张样子?”纪愉上前,葱指点了点小女孩儿白腻腻的额头。 “阿姊……”纪沁两眼放光,吸了一大口气,急急道,“哥哥回来了!” “什么?”纪愉眸子瞪大,惊讶不已,“回来了?” “是啊是啊,我方才吃了点心,想去园子里采些花儿给阿姊,谁知碰到了徐嬷嬷,她正带着丫鬟往韶光院去呢,说是哥哥昨个夜里就回来了,我就立刻跑来找阿姊了!”纪沁忙不迭地把知道的一股脑儿告诉纪愉。 纪愉闻言面露欢喜,又有些疑惑:“不是要到明日吗?怎提前回来了?” “兴许是郡王晓得了姑娘受伤的事,这才早早赶回来了!”雪泱在一旁笑着说道。 这话才说完,便听见门外传来霜清的声音:“姑娘!” “霜清你怎地起来了?”离门口最近的雪泱一眼瞧见她,颇有些讶异,昨个是霜清值夜,按三姑娘院子里的规矩,值夜的丫鬟卯时换了班,就能去休息,可以睡到午膳前呢。 “哎呀,都怪婢子脑子昏,”霜清进门来,一脸自责地对纪愉道,“卯时那会子婢子昏沉着,忘了叫青桑告诉姑娘一声,昨个郡王回来了,夜里还来瞧姑娘了。” “哥哥来过?”纪愉更惊讶了,哥哥来瞧过她,她怎么一点都不晓得呢? “姑娘睡得熟,郡王没让叫醒,瞧了一会儿就走了。”霜清口上这般答道,心里却觉得那个“一会儿”委实太久了些,起码都近一刻钟了呢,好在只有她和韩业晓得,若是被外人看见了,指不定是要说郡王不懂避嫌不知礼数的。 纪愉还未说话,纪沁闻言却是一脸期待地抓着霜清迭声问着:“啊,那哥哥也去瞧我了吗?去了吗?” “这……”霜清迟疑地摇摇头,“婢子不知,这大概要问昨夜四姑娘院子里当值的丫鬟了。” 纪沁立马泄了气,沮丧着撅了撅嘴:“红菱提都没提,哥哥肯定没去,阿姊受伤了,哥哥才来看阿姊的,我又没受伤,哥哥当然不会去了。”虽是这般说着,可她那小眉毛却拧得紧紧的,旁人一看就晓得她心里失落得很。 几个丫鬟见状,都不晓得怎么说才好,只好闭嘴望着纪愉。 纪愉最是了解纪沁的。 念念一直都是这般,心里分明对那个同胞哥哥是依恋的,可是却又十分畏惧他,这大抵跟哥哥那副冷面孔有关。 其实在前世的早些年,纪愉对纪宣也是又敬又畏的。 纪宣比纪愉大了七岁,几乎是看着她长大,两人幼时还曾在一个院子里住过,但纪宣从小就是一副冷淡寡言的性子,不苟言笑,虽是哥哥,却从不会像别家兄长那般陪小妹妹玩乐。 他总是分外刻苦地念书、习武,一样都不落于别人。 五岁之前,纪愉还不大懂事,更不会瞧人脸色、识人性情,是以,她曾一度巴巴地追在纪宣屁股后头,嚷着要哥哥陪她玩这玩那,纪宣很少理她,任她闹着,他照样做自己的事,该看书看书,该练剑练剑,丝毫不耽误。 在纪愉的记忆中,似乎只有两回因她哭得委屈极了,纪宣才放下书抱着她哄了哄。 许是这样的待遇太少,纪愉记得格外清楚。 后来,纪愉长大了一些,不再是个小娃娃了,而纪宣更是长成了翩翩少年,纪愉慢慢了解了自家哥哥的性子,再也不敢缠着他,甚至有一段时间连话都不敢同他说,偶尔避不过就低着头,颇害怕与少年那冰冷的眸光相对。 这情状大抵在她十二岁时才有了些许改变,那时爹爹已经走了好几年,母亲也不住在府里了,刨除住在兰馨院的沈氏娘仨,偌大的郡王府里,她只剩了一个哥哥,一个妹妹。 从前,她想要做什么、买什么、出门玩乐都是与母亲说,可是母亲走后,哥哥就是家里做主的人了,她没法子避开,再加上念念比她更怕哥哥,是以大多数时候,都是她被逼无奈地去同哥哥交涉,或是请求、或是商量。慢慢地,竟发现哥哥没有那么可怕,她和念念有什么要求,只要开了口,他都会满足,虽然他面上仍是那副严肃的模样,从来没有温柔过一回,但纪愉没那么怕他了。 再后来,沈姨娘使坏,府里出乱子,她和念念接连出事,哥哥尽了最大的努力护着她们,把欺负她们的人全都发落了,纪愉这才体会到哥哥其实是很关心她们的。 还有,就是她的亲事了,宋言深跟平康坊里的女人闹出了丑闻,哥哥气愤不已,坚决地退了亲,又另外为她绸缪,一件件事颇是尽心。 一直到她出嫁,哥哥都在默默地护着她,那一桩桩大事小事,她心里都是清楚的。 爹爹早早离开了,长兄如父,哥哥就像顶梁柱,一肩担下了所有的责任,而他从来不多说,她也不曾肉麻兮兮地表达感激,仅仅是在临出嫁时亲手给他做了一件袍子,连个谢字都不曾说过。 纪愉就这般看着纪沁,脑袋里纷纷繁繁闪过前世种种,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姑娘?”霜清唤了一声,纪愉陡然回神,抑住思绪,拉了纪沁的手,笑着道,“哥哥没去瞧你,现下阿姊带你去瞧他好了。” 两姊妹手牵着手,当先走在前头,后头跟着雪泱和青桑,一行四人往韶光院走去。 郡王府地方不小,纪宣住的韶光院在东边,虽然与纪愉的灵缈院离得是最近的,但走起来也要半刻钟。 到了韶光院门口,恰巧碰见刚从里头出来的韩业。 一见两位姑娘来了,韩业赶忙见了礼。 “哥哥在做甚么?”纪愉随口问了一句。 “郡王刚用过早膳,目下正在书斋里。”韩业答着,又问了句,“三姑娘的伤可好些了?” “好多了,听说哥哥昨夜就回来了,我同念念来看看他,你去书斋禀一声,我们先去堂上。” “是,奴才这就去。”韩业应了声,折身快步跑去了院里东边的晦砚斋。 纪愉和纪沁则径自去了尚雲堂。 落座没一瞬,便听见沉稳的脚步声从堂外传来。 两姊妹起身,一抬眸,便见一袭黎色锦袍的纪宣跨步进来。 第6章 礼物 瞧见兄长进门,当先迎过去的便是迫不及待的纪沁。 “哥哥!”小女孩儿脆铃般的嗓子欢喜地唤了一声,可是往前跑了两三步,忽又顿足收步,不大好意思地捏着手指,望着纪宣,眼里有一丝怯懦,矜持地放轻声音道,“哥哥,你回来了?” “嗯。”纪宣淡应一声,踩着缎面皂靴的双足已经迈到纪沁跟前。 小女孩儿微红的圆脸僵了僵,乌黑的大眼睛闪过一抹失望。 哥哥总是这么冷冰冰的呢,她的热脸每回都贴冷了,唉…… 纪宣低眸望着她,俊容清冷如常,可是却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不在时,念念可乖?” 不过是旁人家兄妹间平常的亲昵动作,眼下换了纪宣来做,却叫堂中所有人都震惊了一把。 虽然他很快就收回了手,但纪愉还是惊讶地张了张嘴,在她身后的雪泱和青桑也忍不住眨眼,怀疑是不是自个瞧错了。 被摸了脑袋的纪沁更是瞪大了眼,仰着小脸,受宠若惊地望着纪宣,有些不敢相信地蠕了蠕唇,“哥哥?” “可有淘气?”纪宣眉宇微微压低,模样瞧着严肃,但声音却比方才还要温醇,纪愉忙猛力摇着脑袋。 “哥哥,我很乖的,我没有淘气,”难得被兄长这般关心,纪沁恍惚了半晌,犹在梦中,但回答起来却是一本正经,说罢还急切地强调,“是真的,不信你问阿姊!” 说着,小脸一转,朝着纪愉的方向看了看。 纪宣的目光随之望过去。 小姑娘一身月白裙装,盈盈袅袅站在那处,十三岁的脸面,身姿已是亭亭。 “哥哥。”纪愉原还在惊讶着,见他看过来,遂走到近前,脸上已绽了笑意。 两个丫鬟也跟上来见了礼。 纪宣没有应声,微沉的目光移到纪愉的前额上。 纪愉若有所感地摸了摸额上棉纱,有一丝窘迫地道,“已经好多了,只是医侍交代棉纱还不能拆,所以就没有梳发了。” “还疼不疼?”纪宣眉心微不可察地拧了拧。 纪愉摇头,“只是撞了一个小口子,不是很严重。” “是六公主?”纪宣问。 纪愉愣了愣,还未接话,就被纪沁抢了去。 “哥哥,是六公主的猫,那只猫又胖又大,它突然跳过来,把姐姐吓着了,姐姐就摔了一大跤,可是那个六公主连道个歉都不愿意!”纪沁提起那日的事,仍是气愤得不行。 “六公主已经道过歉了,庄妃娘娘还亲自来了。”纪愉接过了话。 纪宣没再继续问她,转了视线望向纪沁,“念念,往后我不在府中,出门赴宴皆由你阿姊做主,她说不去便不去,这回的事下不为例,可记下了?” “啊?”纪沁闻言傻了眼,哥哥才刚刚回来,居然连这个都弄清楚了,果然眼线众多啊,她做了什么坏事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啊。 纪沁沮丧地低下头,认命地应了声“嗯”。 纪愉见状,想要帮她解释,“哥哥,其实……” 纪宣打断了她,“念念,我从冀州给你带了礼物,早上叫人送到岚鹤院了,你瞧见没?” “哥哥给我带礼物啦?”纪沁小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登时喜出望外,“哎呀,我一早就出来了,还没看到呢,”说着,忙提裙就走,“哥哥,我这就回去看看!” 话音还没落,小人儿已经欢喜地跨出了门,艾绿色的小身影几步就跑下了台阶。 “念念,跑慢点!” 纪愉扬声叮嘱,可是已经瞧不见纪沁的影子了,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瞧念念这性子急的,明明跟哥哥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可这心性却一点儿也不像,若不是他们两个相貌上能瞧出相似之处,可真教人难以相信他们是同胞兄妹呢! 不过,哥哥今个也奇怪,跟前世不大一样了,前世他只会在她们生辰时送礼物,这回出一趟远差回来,竟也给念念带了礼,可真是难得。 可是,他好像只给念念带了,没有她的呢…… 是因为念念比她小吗?但是,她也是他的妹妹啊!而且,哥哥前世从不偏心的,念念有的,她都有,怎么这回…… 纪愉心里突然有一丝小小的难过。 纪宣却在这时忽然开口,温嗓轻轻道,“跟我去书房。” 说罢,也不等纪愉说话,径自迈步就走。 纪愉微愕,愣了一瞬,随即吩咐雪泱和青桑候在这处,跟在纪宣后头走了。 进了晦砚斋,纪宣兀自走到书桌边,打开靠里边的抽屉,从里头拿出一个紫檀木匣,转身走过来递给纪愉,“生辰礼物。” 纪愉愣住,低眸望望他手里的匣子,又抬首望望他,“哥哥记错了吧?”她的生辰都过去快两旬了。 “是补给你的,”纪宣淡淡解释,“那时我不在。” 纪愉仍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惊疑不已地望着他,前世他也错过了她十三岁的生辰,但是并没有补礼物这回事,怎么这一世都不一样了呢? 纪宣并不管她眼里的讶异,只道:“打开看看。” 纪愉这才双手接过,感觉颇有些重量。她将匣子抱到怀里,腾出一只手打开边上的银搭扣。 匣子一开,便瞧见里头放着一方白玉砚,纯粹无瑕,一眼望去,温润莹透,甚是好看。 纪愉两眼登时就亮了,拿到手里,忍不住惊叹:“这玉砚好漂亮!”说罢,越发爱不释手,仔仔细细地瞧着,目光忽然被玉砚侧壁上刻着的两个小字吸引住了。 “杳杳?”纪愉一念出口,心头蓦地一动,惊诧不已。 “我替你想了小字,叫那匠工刻上去了。”纪宣望着她,眸光深凝,徐缓地说道,“就唤杳杳。” 纪愉怔怔然地抬头,眸色迷茫,喃喃问道:“小字不是要到及笄才取的吗?我才十三啊!”这下纪愉越发觉得这一辈子与前世不同了,若是只有一两件事偏离了前世的轨迹,她也不会多么在意,可是现下连她的小字都提前两年出来了,这也隔得太多了吧。 难道……是她的重生把事情弄乱了吗?若是如此,那要怎么办?她前世的经历还能作为这一世的行动参照吗?但愿那些大路子不要变了才好,否则她要如何避开前世惨死的命运呢? 心头正纷乱着,就听纪宣道:“迟早都是要取的,我既已想好了,就早些用着也无妨。” “这样么……”纪愉仍有些懵,面上神色惘惘的。 纪宣不由皱了眉头,“你不喜欢?” “不是,”纪愉连忙道,“我很喜欢的,这玉砚很好,哥哥想的小字也很好,我都喜欢,只是有些意外哥哥这么早就替我取了小字,”说到这里,嫩白的脸颊突然红了红,颇有些怨念地道,“难道哥哥很想快点把我嫁出去吗?” 纪宣没料想她说这话,乍闻此言,前世记忆蓦地涌来,刺得心口骤痛,他登时气息一滞,俊容明显僵了。过了好一会,才沉声道,“我没有这个意思,你不喜欢便不用好了。”说罢,倏然转过身去。 这下,轮到纪愉僵了脸。 照她前世的经验,他这个样子,八成是生气了。 她望着眼前高大俊逸的背影,呆了一下,而后有些着急地绕到他前面,讨好地道:“哥哥不要生气,方才是我说错了话,我没有不喜欢,哥哥往后就唤我杳杳吧!”她确实没有不喜欢这个小字,再说,前世及笄后她就一直用着呢,现下再接着用也习惯得很。 她这般小心翼翼地望着他,小脸仍泛着红,桃花眼云遮雾罩的,怎么瞧都带着秋水一般的天然湿气,分外可怜。 她这个样子,他前世看了无数回。除去幼不知事的年岁,后来那些年,她总是一副怕他的样子,时常这般忐忑小心地望着他,教他……格外心疼。 其实,她大不必如此啊。 她是郡王府的嫡女,生母是宁泓郡主,外祖是平北王,亲姨母是今上的宠妃惜妃娘娘,前世她出嫁前还被封为郡主。分明是个荣宠无限的贵女,在他跟前,却总是这副惴惴不安的模样,只能怪他从前对她太冷漠了吧! “哥哥?”纪愉见他不言语,越发急了,可是却又不晓得怎么说才好,虽然有前世的记忆,虽然了解哥哥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可是他一生气,她还是像从前一样没辙呀。 她懊恼地拧了眉,做甚么要胡乱说话嘛,哥哥又不是能够随便开玩笑的性子,她真是个猪脑袋! 纪愉手里拿着玉砚,无意识地就想往脑袋上敲。 幸好纪宣及时开了口,“把东西收好吧,不用搁着,拿回去就用。” 见他说了话,纪愉秀眉登时舒展,安心地笑起来,露出编贝似的小牙,“多谢哥哥。”说罢,将玉砚装好,抱着匣子走了。 快要走到门口时,纪宣唤了一声:“杳杳。” “嗯?”她回首。 “没什么,回去吧。”他唇角微扯,眼眸弯了弯,竟是对她笑了。 第7章 处置 纪愉出了韶光院,一直走到后头的小花园,神思仍有几分恍惚,纪宣眉目含笑的模样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哥哥真的变了。 纪愉越发肯定这一点。她身边没有几个亲人,在意的人不多,且就这么一个哥哥,即便前世两人算不上多亲近,她自认为对哥哥也是有几分了解的,虽然今日的他与“和蔼可亲”还挂不上干系,但是与从前相比,已经是极大的改变了。 他不只摸了念念的脑袋,给她们两个带了礼物,还对她笑了! 她想起纪宣的笑容,总觉得好似做梦一般。 说起来,纪宣的长相应当算是清俊雅致那一挂的,他身形修颀,肤色偏白,脸庞也不似平常武夫的粗犷,五官生得极俊,尤其是一双凤眸,深敛沉静,配上近鬓的墨眉,风华自显。只是,大抵是个性太冷了些,多瞧几眼便教人觉得他周身上下都凉凉的,使得原本清雅的面容也显出几分冷峻来。 前世,纪愉也见过纪宣笑的样子,但不是对她笑,那时他与旁人说话,她站在他身侧,只瞥见他的侧脸,她惊讶了好一瞬,惊讶过后,就只剩下心酸。原来哥哥不是不会笑,只是不在家里笑,只是不对她笑。 可是没想到,重生回来,第一回见面,那个冷冰冰的哥哥就对她笑了。而且,他笑起来一点都不冷,整张脸都比平常暖了许多。 纪愉此刻的感觉大抵跟纪沁被纪宣摸脑袋时是一样的,很是受宠若惊。如此看来,她的重生带来的改变似乎都是好的啊!倘若真是这样的话,就算脱离了前世的轨迹,也是值得高兴的事。 一念至此,纪愉心情大好,连步伐都跟着轻快了。 不管怎样,这一世,她要努力保着自己的命,对哥哥好,照顾好念念,一家人都好好的。 所以,府里那些妖蛾子,还是要尽快收拾了才好。 可是,这会子后宅里还算风平浪静,人家还没动手,她和念念也都好好的,要用什么法子让哥哥把眼睛放到内宅里来呢?纪愉有些犯愁,打心眼里说,她是一点也不想等了,若真要按前世的时间,起码还要到明年呢! 纪愉倒不是没有耐心,她只是眼里揉不得沙子,那个兰馨院的沈姨娘先不说,单是想到那个奸诈贪婪的徐嬷嬷现如今还在把持着后宅内务,仗着家生子的身份打压董嬷嬷,而且时不时还会出现在她眼前,她心里就很不爽。 无论如何,得先解决一个! 前世纪愉向来是不管宅子里的内务的,倘若这会子突然跑去让哥哥查徐嬷嬷,似乎太奇怪了。所以,她觉得还是要做得迂回一些。 正寻思着,忽然瞧见前头一个身穿姜黄色衣裳的丫鬟迎面走来。 纪愉看着觉得眼熟,正在脑子里回想,那丫鬟已经走到近前,见了她躬身见礼,唤了一声“三姑娘”。 纪愉仔细看了看她的脸面,柳眉杏眼,白净清秀,长相倒是不差,约莫有十五、六岁。 “你是……巧儿?”她突然就记起来了。 巧儿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连忙应声,但心里十分惊讶,想着自个不过是大厨房里一个烧火的丫头,三姑娘竟然认得她,可真教人惊奇。 其实,纪愉之所以能认出她,倒不是因为她生得比其他丫鬟好看些,而是前世这个巧儿闹出了一件让她印象深刻的事——爬了纪宣的床。 当然了,这事里头,徐嬷嬷一定也插了一脚,这是纪愉后来琢磨出来的,当时闹起来时,那个徐嬷嬷可是把自个摘得一干二净。不过,同样的事后来又发生了一回,后头那个丫鬟好像是叫玉莲,硬是把徐嬷嬷给拉下了水,也是在那会子,念念和她中毒的事也闹出来了,徐嬷嬷彻底倒了楣,连着沈氏娘仨都沉了船。 爬床这样的事,在深宅大院里并不少见,丫鬟到了十七八的年纪,不想被放出去配下等人,便千方百计耍些手段巴上府里的主子,哪怕做不了姨娘,就只当个通房也是好的。 纪愉虽然没活多大,对这种事也是了解的。 兰馨院里的那位不就是这么来的吗?那个沈姨娘还是阿娘的陪嫁丫头呢,都能背着主子算计,也就阿娘心软,又亏在没有子嗣上,看着沈氏有孕,就让爹爹收了她,谁知后来沈氏肚子里的孩子突然没了,但姨娘的身份却是稳稳地得了,难怪董嬷嬷说阿娘有时候就是个心软的傻子呢,可不是吗? 想起那些事,纪愉现下看这个巧儿便不顺眼了,虽说这丫鬟上辈子没得逞,还受了重罚,生生打断了两条腿,但她做的事到底是让人厌恶的,一个小丫鬟,心思倒是够复杂的,都算计到哥哥头上去了,委实够胆大的。 虽然前世纪宣迟迟不娶亲,纪愉也为他着急,但是即便如此,纪愉也不认为随便一个女人都能拿去给她哥哥,在她心里,得有一个样样都好的姑娘才配做她嫂嫂。 不过,即便纪愉现下十分厌恶巧儿,她也不会表现出来,因为在她认出巧儿时,心里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纪愉面容平静地问了巧儿要去做甚么,待巧儿回了话,她便交代巧儿完事后送一碗银耳粥到灵缈苑去。 巧儿虽然很惶惑,但也不敢多问,恭恭敬敬地应下了。 雪泱和青桑虽然也觉得自家姑娘似乎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想。 回到灵缈院,过了约莫有两刻钟,巧儿就端着银耳粥来了。 纪愉把屋子里的丫鬟都遣出去了,只留了巧儿。 巧儿一看这架势,心里就打起了鼓,面上神色颇有些不安。 纪愉倒是一脸温和,平静的语气十分自然地问道:“巧儿,你今年多大了?” 巧儿愣了愣,道:“回三姑娘,婢子十六了。” 纪愉点了点头,“嗯,再待个一年多就得放出府了,巧儿想出府嫁人吗?” 坐在绣榻上的小姑娘眨着水润润的桃花眼,微微歪着脑袋,一脸单纯地问出这话,巧儿狠吃了一惊,对上小姑娘的目光,忙颔首回道:“回三姑娘,如果可以,婢子自然想留在府里好好服侍主子们,只是府里的规矩是这般定下的,婢子不敢奢望。” “如果可以奢望呢?”小姑娘忽然起身走过来,微微笑着,眼里带着点小女孩儿的稚气,“巧儿,我有一桩事,愁了很久了,老实说,我先前就瞧中了你,只是没法子才一直搁着,今个碰见你,便想着还是同你说说好了,兴许你能想到法子呢!” 巧儿闻言更加震惊了,什么叫早就瞧中了她?这三姑娘好生奇怪,自个平常都在大厨房里,一个月也就在园子里碰上一两回,什么事情会瞧中了她?别是戏弄她的吧? 这般想着,巧儿小心翼翼地问道:“三姑娘有何事犯愁?” 纪愉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接着轻轻叹了一口气,面色惆怅地在屋子里踱了两步,“说来,这事真不该我管,哥哥还把我当个小孩子呢,被他晓得了定是要骂死我的,可是哥哥脑袋实在太木了,我听两位掌事嬷嬷说了一些,就忍不住为他犯愁了,你说,哥哥都那么大了,身边连个人都没有,再过几年,都该被别家的公子笑话了!” 说到这里,纪愉又叹了一口,偏过脑袋瞥了瞥巧儿的脸色,继续说道,“徐嬷嬷看我愁着,便偷偷给我出了主意,说让哥哥娶亲的事现下没法办到,但是可以在府里给他挑个人,先送他房里去,说不定哥哥慢慢就开窍了,我虽不大懂那些,但嬷嬷懂得多啊,我琢磨着这事可行,前阵子便在挑人了,也让两个嬷嬷帮忙瞅瞅,后来我跟董嬷嬷都瞧中了你,可是徐嬷嬷却觉得玉莲更好!” 见巧儿神色变了,纪愉忙一鼓作气道,“你也晓得,这宅子里的事向来都是徐嬷嬷拿主意的多,丫鬟分配的事也是她做主,我虽是个三姑娘,在她眼里也是个孩子,而且这事私密,我也不能去求哥哥让我做主,所以才格外发愁,我瞧着徐嬷嬷似乎很喜欢玉莲,不大喜欢你,若是没有徐嬷嬷,我倒是敢拍胸脯定了你,毕竟董嬷嬷跟我亲近,她都听我的,可现下徐嬷嬷压着,她只听哥哥的,我便没辙了,这两日烦死我了,”话说到这里,果然瞧见巧儿眼里亮亮的,纪愉便装作一脸为难地望着她,“巧儿,你说这事要怎么办呢?” “三姑娘……”巧儿面上神情忐忑恍惚,一副受了惊的模样,心里却是又激动又气恼,就说这阵子怎么玉莲天天围着徐嬷嬷转,可劲儿地巴结,原来她们瞒着她打这主意呢,亏她还在徐嬷嬷身上下了血本,就盼着把她调到韶光院去,没想到这个孬婆子压根没考虑她呢,真是气死个人!若不是今个碰到三姑娘,她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白寄了希望在那孬婆子身上,哼,那老东西可真是翻脸不认人哪,怎不想想她巧儿帮她做了多少事,瞒了多少脏印子,这来了个会巴结的小贱人,就把她甩一边儿去了,当她是傻子,可没那么容易! 巧儿也不是个善茬儿,胆子也是包天的,心中一转悠,立即就有了主意。 她望着纪愉,眼眶里很快就转出了一泡泪,又是感激又是不安地倾诉了一堆,表示自个是很想留在郡王府为郡王和姑娘们奉献的,没想到三姑娘这么看得起她,就算不能去郡王房里服侍也不要紧,她以后也会在府里好好干的,一边说一边流着感激的泪水,纪愉装模做样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表示她这边再努力跟徐嬷嬷说一说,看看有没有转机什么的。 巧儿听了,千恩万谢,揉着通红的眼睛退下了。 灵缈苑里的丫鬟看见巧儿哭着走了,都迷惑不解,雪泱开口问了纪愉,纪愉也没答她,只是神色古怪地冲她笑了笑。 果不其然,没过一日,府里就有了大动静。 两天之中,纪愉从始至终都待在灵缈苑,连头都没探一下,只遣了丫鬟去打听消息回来,果真都按照她所想,哥哥彻查了后宅,徐嬷嬷做的那些全被翻出来了,又是茶叶、山参等一堆货物以旧充新,又是私拿公中例钱在外私自放利,又是乱造假账云云,随之被牵扯出来的仆婢足足有二十多个,哥哥一律做了处理,轻则杖五十,重责发卖,而徐嬷嬷则被当场杖毙。 雪泱一桩桩禀着消息,纪愉原本听得很平静,待听到徐嬷嬷的下场,却是一怔。 前世是因为她和念念都被下了毒,哥哥才发了狠,下令将徐嬷嬷杖毙的,怎么这一世还是这下场,她还以为只是发卖呢! 哥哥处置得似乎太狠了些。 纪愉哪里晓得,便是她不设计巧儿,纪宣也是要处理徐嬷嬷的,毕竟,前世的那些,不只纪愉记得,他也清清楚楚地记着呢。 第8章 点心 后宅一通彻查之后,管事的人换掉不少,尤其是大厨房和药厨,几乎是全盘清洗,皆被纪宣重新置了人进去。 内院人手安排的事本就繁杂,便是惯理内务的老手也不会一下子来这般大手笔,毕竟,什么人合该在什么位子,不是一眼就能瞧出来的,多是慢慢调整,纪宣这样的雷霆手段来得颇为突然,教全府下人都大吃了一惊,有那样的前车之鉴,谁也不敢再疏忽大意,做起事来皆谨慎尽心,生怕一个不慎就落得了徐嬷嬷那一干人的下场。 这件事过后,那个被纪愉设计的丫鬟巧儿的结局也不怎么好,她本以为自个有揭发之功,且又善辩,能把自身撇了个干净,再说,她后头还有三姑娘那个靠山,没什么可担心的,岂料纪宣处理了徐嬷嬷之后,压根没给她机会,大手一挥,直接将她划在了要发卖的丫鬟名单里,竟是跟玉莲做了伴。 巧儿这结局,纪愉自然也知道,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对不住那丫鬟,要知道,前世巧儿可是被打断了双腿的,这样一比,这辈子落个被发卖的下场,已经很幸运了。 安心地在灵缈苑里将养了数日,纪愉额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这日医侍过府查看一番后就给她拆了棉纱,纪愉让雪泱拿来八角菱花镜照了照,看见贴着额发的那处伤口只剩下一小块红印子,想来再搽些太医院研制的生肌活肤霜,应是不会留疤的。 毕竟是个姑娘家,若是留了疤痕,天天看着心里都会不舒服的,纪愉也不例外,现下伤口恢复不错,她便放了心,就琢磨起退亲的事。 纪愉不知道,在她想起这件事的时候,董嬷嬷也想起来了,而且董嬷嬷动作比她更快,这日下晌就跑去韶光院探纪宣的态度去了。 乍闻董嬷嬷的话,纪宣大为惊异,乌浓的长眉明显挑了挑。 董嬷嬷一壁用委婉的词儿转述着纪愉的意思,一壁仔细注意纪宣的脸色,见他一怔之后慢慢拢起眉尖,董嬷嬷心头跳了一下,暗道不好,瞧郡王这神情,似乎不大高兴。 纪宣听她说完后,也不表态,只是微蹙着眉,长睫垂敛,似在沉思什么。 饶是惯会看人脸色的董嬷嬷,现下也瞧不明白他,左等右等,最终只等来一声“嗯”,表示他知晓了。 从韶光院退出来后,心里没谱的董嬷嬷当下就赶到灵缈苑,给纪愉通了气儿。 从董嬷嬷口中得知纪宣的反应,纪愉心里也跟着没谱了,踟蹰半晌,不知怎么办,目下她和哥哥的兄妹感情才稍微亲密那么一丢丢,在哥哥看来,她要退亲无疑是在给他添麻烦,而且宋言深如今还未闹出前世的丑事,哥哥想必也觉得他是良配吧! 怎么办才好呢? 想来想去,没有想出法子,纪愉索性决定按兵不动,把主动权丢到纪宣手里。反正哥哥已经得知了她的想法,就等他主动问起这事好了,省得自个撞过去。若是哥哥一直不提,她再另想办法。 如此又过了两日,到三月十六,宫里来了人,是惜妃娘娘身边的佟姑姑,得了惜妃的口谕,过府来探望纪愉的。惜妃娘娘一月前随今上去了华州,昨日才回宫,召了先前替纪愉诊治的太医问了情况,这便着人来瞧她了。这一来,自然不会是空手的,又带了一堆赏赐,多是些珍贵的补品,还有便是几盒御膳房做的精致点心。 惜妃娘娘是宁泓郡主最小的妹妹,纪愉的姨母,入宫已有八年,初入宫的前两年并不如意,也没法子照拂纪愉,后来得了宠幸,生下了九皇子,这才慢慢入了元康帝的心,这几年在宫里也过得顺风顺水,对这个大姊留下的闺女很是照顾,三不五时便接她进宫,甚是疼爱,前世也是因着她的缘故,纪愉才得以在出嫁前获了郡主的封号。 佟姑姑在灵缈苑待了约莫一刻钟,仔细问候一番,便将惜妃娘娘的意思告知纪愉,道是过两日宫里会来轿子接她进宫。纪愉谢过佟姑姑,又着雪泱摸了随手礼给她,一直送到府门口。 到了傍晚酉正时分,纪宣从南衙回来,刚走到韶光院,就见纪愉从不远处的月洞门过来,手里提着一个红漆食盒。 纪愉也看见了他,眼眸一亮,脚步加快,几乎是小跑着到了他面前。 他的目光首先瞥向她的额头,那里的伤口已经瞧不清了。 “哥哥,”小姑娘声音清甜,桃花眼里染了笑意,衬得整张小脸都娇俏了,“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说着,提高了手里的食盒,献宝似地在他面前晃了晃。 纪宣没接话,伸手便将食盒从她手里拿过来,掂出了重量,不由蹙眉,“怎一个人过来?丫鬟呢?” 纪愉被他严肃的目光看得一凛,微微敛首,瓮瓮道,“就几步路,我没让她们跟着。” 看到她脸上突然出现的惶然表情,纪宣眸色微变,暗暗责备自己怎么又故态复萌了,明明一再告诫自己要对她好,对她温柔,却总是做不到。 思及此,他尽力放柔语气,温声问道,“是宫里送来的?” 纪愉应了声“嗯”,有些期待地偷眼瞧他。 纪宣瞥了她一眼,唇角翘起一点,“是松子百合糕和玉露团?” 纪愉吃惊地仰起小脸,“哥哥能掐会算吗?” 纪宣失笑,“没那么厉害,只是你爱吃这两样,惜妃娘娘每回都赏这个,很好猜。”前世也是如此,但凡惜妃娘娘赏了她好吃的,她总要给他和念念分一些,一回都不曾落下。只不过,那时她不会亲自过来,都是叫丫鬟送给他,更不会像现在这样叫他猜。 杳杳与前世有些不同了。 想起董嬷嬷那日说的话,纪宣越发有这个感觉。 他望着面前的小姑娘,敛了敛思绪,轻轻道,“进去吧。” 纪愉见他提着食盒往院子里走,连忙迈步跟上去。 进了尚雲堂,里头的两个丫鬟上前见礼,纪宣将食盒放到桌上,吩咐她们取来碗碟和银箸,转身见纪愉还在一旁站着,便道:“杳杳,坐下吧!” 纪愉愣了一下,心中有些惊奇,但她并没有多说什么,温顺地应了声,在桌旁坐下。 此时,丫鬟已将食盒里的糕点拿出来,布好了碗碟。 纪宣夹了一块玉露团,吃了一口,放到面前的小碟子,抬眸看向纪愉,“杳杳不吃吗?” “我已经吃过了。”纪愉讶然。 “再陪我吃一些。”纪宣墨睫低敛,手中银箸夹起一块玉露团,放到纪愉面前的碟子里。 纪愉更惊讶了,水润润的眸子盯着对面的男人,有些不敢相信—— 哥哥居然叫她一起吃! “杳杳不愿意陪我吃吗?”见她呆愣着不动,纪宣眉宇压低了些,好看的凤眸静静觑着她。 “不是!”纪愉一口否认,随即拿起银箸,毫不客气地夹起碟中的玉露团,用力咬了一大口,雪白的团粉屑糊满了樱唇。 纪宣很满意地低首,在她没看见的时候勾唇笑了。 就这样,两兄妹相对而坐,一起分食两碟点心。 虽然纪愉在灵缈苑时已经吃了不少,但是哥哥开了口,她怎么也不会拒绝的,一连吃了三个玉露团,直到肚子被撑到,才放下银箸,有些抱歉地望着纪宣,“哥哥,我真的吃不下了。” 小姑娘蹙着眉头,一脸歉意,嘴角还粘着白色的粉屑,怎么瞧都觉得……可爱。 第9章 商量 纪宣掏出一块藏青色绢巾递过去,“嘴角擦擦。” 纪愉瞪大了眼睛没敢接,讷讷道:“我有帕子,”说话间低头往袖里找,谁知竟没有找到,这才想起应是出门时没带在身上,只好赧然地抬头,对纪宣挤出尴尬的笑,“好像忘记带了……” “用这个。”纪宣觑着小姑娘赧红的脸颊,心窝一阵发软,望过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深了。 “谢谢哥哥。”纪宣也不矫情了,接过绢巾,覆到嘴边拭了拭,嘴巴擦完以后,她望着手中的绢巾,发了愁。她把绢巾用脏了,就这样还过去,不大好吧? 想了想,纪愉还是将绢巾留在自己手里,想着拿回去让人洗干净了再还给哥哥。 刚收好了绢巾,就听纪宣道:“杳杳想退了亲事么?” 他突然提起这事,纪愉毫无防备,明显怔住了,不晓得如何回答才好。 纪宣注意到她突然僵住的脸色,眉目微动,顿了一下方缓声道:“董嬷嬷同我说了,杳杳,那是你心里的意思?” 纪愉局促不安地望着他,继而轻轻点头:“嗯。” “好。”纪宣垂目,执着银箸的长指微微用了力。 纪愉一愣,“哥哥……” “杳杳想退,那就退。”纪宣的声音无甚变化,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云淡风轻的态度仿佛是在说“这糕点杳杳不想吃,就不吃”。 纪愉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她目光震惊地看着他,不敢相信地问道,“哥哥说的……是真的?我想退,就可以退?” 纪宣微一颔首,“你若是想好了,我明日便可以去安陵侯府。”便是纪愉不开口,纪宣也从没有打算成全这门亲事,宋言深那样的男人,配不上他的杳杳,他们两个的亲事迟早是要废的。 纪愉闻言却急了,这可不是她的本意,不能让哥哥就这么直接地去退亲,她已经想到了一个法子,现下正好可以告诉哥哥。这般想着,纪愉便赶紧把心里的主意一股脑儿告诉了纪宣。 听完纪愉的话,纪宣有些惊讶地扬了眉,望向纪愉的目光颇有几分刮目相看的意思,“杳杳,你哪来这些心思?” 纪愉脸红了红,窘然道,“我不想嫁给他,又不想坏了两家的关系,毕竟哥哥你在朝中办事,与他们家多少有些往来,闹僵了不好,所以我就使劲儿琢磨,这才想出了这个法子,还不晓得可不可用。”其实纪愉说这话时,颇有几分心虚,毕竟她把这事弄得这么迂回,主要还是不想让这一世的宋言深记恨她,说到底都是为了保住自个的小命,不过现下说与纪宣听,自然要往另一面说了。 果然,纪宣听了这话,心情陡然又好上几分,扬唇冲她一笑,“这么说,杳杳是为我费这番心思了?” 纪愉最稀罕他的笑,见状忙一本正经地猛点头,巴巴地问道,“那哥哥你看这能行吗?” “嗯,”纪宣颔首,沉吟一瞬,复道,“不过,你这谎撒得大,帮着圆谎的人就得多了,不是我们家里捂住就行了,惜妃娘娘那头……你想过吗?” “姨母?”纪愉皱眉,“也要同姨母说吗?” 纪宣点头,“若是把你重病的消息传出去,惜妃娘娘自然会担心你,只怕宫里太医要来好几位,这还能瞒住?” 纪愉恍悟,“哥哥说得是,我也得跟姨母通个气儿,太医那头请她帮忙,应当没有问题,那其他的……” “其他的交给我吧。”纪宣接过话,眸底碎光沉浮,意味不明地道,“宋言深不是大问题。” “好,那我都听哥哥的。”纪愉放了心,眉心豁然,连语气都跟着轻松起来。 纪宣望着她,没有说话,微凝的眉宇渐渐舒展。 随后,两兄妹又聊了一会儿,将这退亲的计划定在半个月后。离开韶光院时,纪愉脚步轻快,心情舒畅。 是夜,戌正,韶光院来了一个人。 韩业请示纪宣后,将来人领到晦砚斋。 素晴进了晦砚斋,就将门关严,转身走到里面,纪宣就坐在桌案边,手里翻着一本薄薄的集子。 “婢子见过公子。”素晴上前见了礼,接着从袖口抽出一封信笺呈上去,“这是夫人给公子的信。” 纪宣并不抬眼,淡淡道,“放下吧。” 素晴愣了一下,应了声“是”,便依他所言将信笺放到桌案边上。 纪宣仍在看那集子,目光并没有移过来,仿佛对那信笺并不在意。 素晴暗暗疑惑,却又不好催促他,只好恭敬地站在一旁候着。谁料左等右等,也不见纪宣看那信笺一眼。 这情形在从前是没有的。 素晴忍不住唤了一声“公子”,纪宣淡淡然地应了一声,仍旧看也不看她。 “公子,”素晴踌躇着道,“夫人说……” “你可以走了。”纪宣忽然抬眸,冷厉的目光瞥向她,“往后也不必再过来,回去告诉我母亲,一切到此为止。” 素晴蓦地一凛,被他利刃似的目光看得发骇,更被他说出的话吓到。 什么叫到此为止? 公子这是怎么了? 素晴的脸僵住了,怔然立了好半晌,才慢慢回过神来,装着胆子惊疑不定地问道:“公子、公子这是何意?夫人她交代……” “别再提她!”纪宣蓦地吼出,方才的平静模样消失不见,清俊的脸庞立时被滔天怒气笼罩,乌眉拢紧,凤眸发红,看得素晴骇得一颤,两条腿不自觉地抖了抖。 她从没有见过纪宣发这么大的脾气,委实被吓到了,当即跪到了地上,“婢子该死!请公子息怒。” 纪宣盯着桌案上那封信笺,慢慢攥紧了双拳,胸口因烧灼的怒火起伏不定,连喘息都裹着怒恨。 素晴跪在地上,好半晌也没有听见纪宣开口,她不敢抬头去看。不晓得过了多久,耳中才听得纪宣冰寒的声音,仿若古寺里的老钟,闷沉凝滞,隐约透出若有若无的无力感。 “你告诉她,那些腌臜的心思,那些龌龊的计划,再没有了。就这样说吧,其他的,两日后我自会过去亲自同她交代,走吧。” 素晴再不敢多问一句,应声退了出去。 两日后,纪愉刚用完早膳,宫里就来了轿子,纪愉同纪宣说了一声,坐上轿子往宫里去了。 进了宫城,纪愉下了轿,由宫人领着进内庭,绕过太液池,正要往清思殿去,却碰见一个身着朱色宫装的小姑娘,正是上回害纪愉跌跤的六公主。 纪愉暗暗叫苦,真是冤家路窄啊。 说起这个六公主,纪愉也不晓得自个是哪里得罪了她,从前世到今生,六公主总是与她过不去,上辈子一直被她敌视,这辈子一打头就被她的猫吓到摔跤,还好没有破相。 纪愉自知身份不如六公主尊贵,自然也不敢在她面前横,从前总是刻意避着她。没想到,这辈子第一回进宫,还没见到姨母,倒先被她堵上了,运气可真够差的。 心里不爽归不爽,面子上的功夫总是不能避的,纪愉主动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六公主赵宁今年十四岁,比纪愉大一岁,身量也比她高些,杏核眼,鼻尖挺翘,小小的嘴巴涂着口脂,容颜鲜丽,现下她又站在台阶上,目光朝下俯视纪愉,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你的伤好了?”赵宁瞥了瞥纪愉的额头,语气轻飘飘地问道。 “回公主,已经好了。”纪愉垂首,毕恭毕敬,颇为乖顺。 赵宁看着她,习惯性地皱皱眉头,她最讨厌纪愉这副样子,就知道摆个乖巧样儿,弄得父皇都拿她跟纪愉比,这一比,就把她贬成了骄纵刁蛮的公主。偏偏她怎么努力,就是没法子学乖,连装都装不出来,真是气人。 纪愉见她没说话,便主动开口道:“六公主,若无事,我便要去清思殿了,姨母还在等我。” “你急什么?”赵宁双足一跃,轻巧地如小鹿一般越过两级台阶,落到纪愉面前,“本宫左右无事,索性同你一道去看惜妃娘娘好了!” “啊?”纪愉一愣,抬眼就见赵宁已经径自走到前头去了。 她无奈地摇摇头,只能跟上去。 大约在纪愉进清思殿的时候,郡王府里,纪宣正好出门。 他独自一人,骑马去了西郊别业。 第10章 母子 郡王府在西郊这处的别业原是不怎么用的,便是避暑,常去的也是南郊的庄子,因为西郊地势略低,夏季潮热,住着并不舒坦。然而先郡王去世后,孙氏一意选了这处别业,如今已经住了四个年头。 纪宣到时,首先迎出来的是院子里的李管事,他应是早就从素晴那里得了消息,晓得纪宣今日要来,早早就在前头院子里候着了。 纪宣下了马,并不多问,一径往院子后头的小佛堂走去。 孙氏果然在里头。除了她,还有随侍在一旁的素晴。 纪宣一走进去,素晴立即见礼,随后到孙氏身旁,唤了一声“夫人”。 孙氏仍跪在蒲团上,闭着双目,手里拨着一串长长的菩提念珠,正是最上品的一百零八颗珠。她梳着简单的螺髻,没戴什么头面,只插了一只素净的玉簪,身上穿的也朴素,是一套深青色的春裳,她身形微瘦,跪在那里的背影看起来就是个吃斋念佛的普通妇人,与王府公府里头那些个贵气十足的命妇几乎联系不到一块儿去。 素晴见孙氏没有反应,移眼瞥瞥站在堂中不远处的纪宣,不免左右为难。踟蹰一瞬,还是纪宣开了口叫她退下。 素晴出去后,这堂中便只剩了纪宣母子两个。 孙氏安安静静跪在前头,就像不知道儿子已经来了似的。 纪宣盯着那无比熟悉的身影,目光阴晦复杂,半晌才沉声唤道:“母亲。” 拨着佛珠的手停下了,孙氏睁开眼,目光凝在眼前的佛像上,幽声道:“容修,过来。” 容修是纪宣的字。作为府里唯一的男嗣,他出生时,纪衡大悦,满月时就替他拟好了字,从幼时就用着。 纪宣依言上前,伸手扶孙氏起身。 孙氏站起来,侧首望向自己的儿子,未施粉黛的脸容有一丝明显的苍白,然而眉眼间优雅的风韵并没有被遮蔽。 她已有三十七的年纪,但是瞧脸面,最多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许是常年待在这郊外礼佛,她身上隐约透出一种方外之人的气息。然而,从她眼里,却找不到出世者的释然和自由。 相反,她望着纪宣的目光沉窒深重。二十年来,这样的目光始终跟随着纪宣。但此刻,她的眼神比往常更复杂,多了更深的气恨和不甘。 她就这般望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仿佛即将堕入炼狱之人瞅着已经抓不住的那一根救命稻草。这是她和那个男人的亲生骨肉,也是她唯一能够倚靠的帮手,可是此刻望着他的眼睛,她心里一阵冰凉。 她已感觉到,他这一回的动摇不同于以往,不是她用母亲的身份压一压就能打消掉的。 以往的他不会是这般态度。 十六岁时,他第一回动摇,风雨如晦的夜里独自跑来,跪在她面前哭诉,只说他不想把妹妹牵扯进来,她只回了一句“她不是你妹妹,只是最合适的棋子”,而后任他跪了一夜,之后每年,他总有一段时期彷徨后悔,每一回都来求她,每一回都被她说服,或是用眼泪,或是用母子情分。 她不是没有想过,他对那个丫头起了心思,只是她以为二十年的耳提面命、经年教诲足够压死那一点堪堪破土的儿女心思。 直到此刻,她才认识到,她估错了,她的儿子已经被那个小丫头彻底弄乱了心。 孙氏始终没有开口,纪宣却已经没有了耐心。 “我让素晴转达的话,母亲想必已经知晓了。” 纪宣语声端平,不疾不徐,却并不拐弯,也不愿拖延,他用最直接的话将自己的意思告诉孙氏,“我不会再按计划行事,那个叫锦书的丫鬟我已经发卖了,另外,母亲也不必忙了,您想瞒着我送到纪愉身边的人,我也会着人解决,母亲若是不想多搭上几条命,白白造孽,就趁早收手。” 孙氏的脸一瞬间惨白如纸,身子猛一趔趄。 “母亲一定没有想到,我会知道您的后手,是吧?”纪宣忽然笑了,嘴角却是嘲讽的弧度,既是笑孙氏,亦是笑自己,“母亲何等英明,既知我迟早会狠不下心,如何不会连我也一道防着?可怜儿子却以为母亲至少是在意我的,至少……” 他偏开眼,灼灼的目光转向堂上慈悲的佛像,说出口的话愈发的凉,“我真是傻子,母亲的心早已经僵了,岂会在意我?又或许,母亲从最初便是连我一同恨着的吧……所以才忍心欺我、瞒我、骗我,让我以为您已为了我收手,又怎么会想到,我最终还是做了母亲的帮凶,帮着您亲手把我的杳杳推进了地狱……” 纪宣一字一字平静冷漠地说着,他的眼眸始终定定地望着佛像,不曾去看孙氏颤抖如枯木的身子和益发僵滞苍白的脸。前世,杳杳及笄前,他彻底后悔了,根本没有办法按照原计划做下去,他苦苦哀求,最终让母亲同意中止计划,他欢喜地相信了母亲,甚至听从母亲的意见,为了杳杳的声誉考虑,压下自己的心意,答应段殊的提亲,忍痛将杳杳嫁出去。他以为撤下了锦书,就代表计划中止了,却不知道母亲早料到有这么一天,早已暗暗置了其他人在杳杳身边,然后,杳杳出嫁了,再然后,他见到的是杳杳冰冷的尸体…… 纪宣瞳眸骤缩,前世痛苦的记忆在脑海里一篇篇翻过,清晰如斯,如卷了刃的钝刀,一下一下缓慢沉重地划过,连着肉,和着血。 孙氏两腿颤栗不止,终于支撑不住,身子委顿地跌坐在地。她双目死死瞪着纪宣,白惨惨的脸庞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恐慌—— 为何他会说出这些骇人之言? 为何他会知道她还没有做的事? 眼前的这个人还是她血浓于水的儿子吗? 她甚至不敢上前确认这一点。 他不过是离京两个月而已,究竟发生了何事,让他变成这样? “容修……你、你……”孙氏抬起手,直直指着他,声音不自觉地打着颤,“你……”一连道了三个“你”,却始终没能说出后头的话来。 纪宣终于侧目,望向她的目光仍旧冷静如斯,“忘了告诉母亲,我已经死了一回。” 孙氏的的眼睛在听得这句话时陡然大瞪,望着他的眼神仿似在看骇人的怪物,“你、你胡说什么?容修,为了那个丫头,你竟疯了吗?”她不可思议地吼出一句。 “母亲信不信都好,我只想告诉您,那些怨、那些恨,上辈子您已经尽数得偿,如您所愿,杳杳死了,后宫的惜妃娘娘、关陇的平北王,还有她父亲的旧部,果然齐齐施压,陛下只能拿段晙开刀,那个恢弘荣耀的成国公府没有几年就衰颓了,段晙他……重病咯血而亡,母亲,这结果……您还满意吗?” 孙氏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张大了嘴巴,毫无血色的唇瓣不住地抖瑟,忽地,眼泪毫无预兆地漫下来,没一瞬,就已经浸湿了两边微瘦的白颊。 纪宣凝望着她的泪,扯唇轻笑,“母亲不想知道我的结局吗?” 孙氏无言落泪,闻他此言,却陡地蹙眉,怔怔然盯着他。 纪宣一字一顿,徐缓地道:“杳杳死了,我苟活三年,在她祭日那天饮鸩,正是母亲你命人给她下的那种毒-药,那药可真烈啊,我至今想起那灼脏烧腑的痛,便恨死了您,我恨您让杳杳尝过那样的痛苦。可是谁会想到,我甘心赴死了,却得偿所愿,仿佛服了后悔药,上天竟让我回来了,见到了十三岁的杳杳,母亲,这些……您不会信吧?” 他朝地上的妇人走近,微微俯下身子,定定地看着她,咬牙道,“母亲,我们已经杀了杳杳,您是凶手,我是帮凶,您想要的结果前世也已经得了,我不愧负您,亦不愧负旁人,这天地苍穹,碧落黄泉,我纪容修愧负的,唯杳杳一人!” “所以这一世,必将倾我所有,护她一人,谁也别想动她,就是母亲,也一样。” 一阵春风从堂外窜入,掀起了佛堂两侧的帷帘,纪宣从孙氏身旁走过,留在她眼里的只余一方墨兰衣袂,和那诛心之言。 第11章 竹马 日落时分,宫里的轿子将纪愉送回来。轿子原是要将她送进府去的,但是纪愉在轿子里头坐久了,觉得头有些晕,便吩咐着在府门口停下就是了。 但是,纪愉没有想到,她一下轿就瞧见了一个不想看到的人。 少年高高的个头,身上穿着天青色的锦袍,配的是本白的缎面锦靴,腰间坠着上好的羊脂白玉,正从郡王府门前的石阶上迈步下来,俊朗的面庞上隐约有些晦暗沮丧,但是在瞥见轿子里出来的小姑娘后,他双足一顿,脸上失望的神情瞬时消散一空,漆黑的瞳眸露出明显的惊喜之色。 “阿愉!”少年的嗓音清朗如泉,透着些许难抑的激动。 纪愉登时僵在原地,清润的桃花眼微微瞪大,呆呆地望着朝她跑过来的少年。 望见宋言深的那一瞬,她头一个念头便是转身就跑,哪怕是缩回轿子里去,叫他们再把她抬回宫里,也比现下与宋言深四目相对要好。可是这已经成了奢望,宫里的轿子已经走了好几丈远,而她还站在那处,怔愣的模样活像个被雷劈过的小傻子。 “阿愉?”宋言深已到了近前,两人不过隔了三尺之距,小姑娘呆呆愣愣的模样看在宋言深眼里,倒多了几分懵懂娇憨的味道。 他眼梢漫出笑意,黑黢黢的眸子里自然地流泻出柔和的光,衬得那张俊朗的面容愈发好看。 可是纪愉现下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思,她胸口的一颗心惊惧地跳到了嗓子眼。 站在她面前的分明是十七岁的温和少年,眉眼青涩,目光澄净,眼里的欢喜和愉悦毫不作伪,可她透过这张年轻的面容,恍恍惚惚看到的,却是二十岁的宋言深冰冷的眼神和挟怒带恨的脸庞。 “阿愉,又走神?”宋言深垂眸,目光凝在小姑娘玉白的脸庞上,含笑戏谑道,“这毛病从小到大都改不掉吗?” 纪愉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仅是抿紧了唇,微微偏脸躲着他的目光,紧攥着的手心已经沁出了汗,湿腻腻的。 见她没有反应,宋言深终于察觉到不对,眼中露出疑惑,“你怎么了,阿愉?” “没事。”纪愉捏了捏手,抬起头望向他,极力平定心绪,“你……是来找我的?” “嗯,”宋言深一壁细细打量着她,一壁道,“听说你受伤了,上回没有见到你,今日便想来看看,没想到你进宫去了,幸好还是让我碰上了!”话说到末尾,唇边已经绽了笑,“阿愉,我们有半年没见了,你又长大了一些。” 少年语声轻柔地说着,目光渐渐转热,专注地望着她,纪愉却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动了双足,微微往后挪了半步。 “我想进去了。”纪愉嗫嚅着,挤出这一句,眼眸扫了扫守在郡王府外头的府兵,“我们站在这里不好,你也回去吧。” 宋言深闻言却有些急了,“阿愉,我们许久未见,还不曾说上几句话,你……你这就赶我走了?”他语中难掩失落,说话间不由自主地朝她挪近一步。 纪愉却被这一步逼得慌了,几乎是同一时刻往后猛退,神情戒慎地觑着她,宋言深看到她的表情,不由一怔,眸光陡然黯淡了,“你……你当我要做甚么?避得这么急?” 说这话时,他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连温和的声音也明显冷了。她的表现委实打了他一巴掌,没有想到半年不见,她对他不仅没有一丝依恋,反而比从前更加生分了,叫他怎不失望? “我……”纪愉红着脸答不上来,窘迫地望着他,不知如何是好。她方才的反应纯粹是出于身体本能,面对旁人,她或许还能镇定几分,但换了宋言深,她就没法子装模作样,与他谈笑自如。 虽然理智上清楚地知道眼前的少年现下不至于对她做什么,但看着他逼近,她心里的恐惧就不由自主地泛滥,要怪只能怪前世的宋言深给她留下了太深的阴影,便是后来答应嫁给段殊,也有借机让宋言深死心的考量在里头,可见前世真是被他弄怕了,否则怎会在重生后第一个怀疑的凶手之选就是他呢? 兴许是她紧张的样子让宋言深心软了,他的脸容柔了些许,见纪愉翕着唇说不上话,精雕细琢的白净脸庞泛着浅浅红晕,桃花眼儿泛着湿气,朦胧飘渺,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看得更深,他心头一阵热,不舍得再为难她,只温着嗓子道,“我们尚未成亲,我自会守礼,不会唐突你,只是我们两个自幼相识,我总以为是比旁人亲近的,可阿愉你……”他垂首低低叹了气,复又抬眸望向她,“罢了,左右不过两年,我既已等了这许久,便不在乎再等上两年。” 宋言深这话说得真挚,也的确是他此刻所想,可是听在重生一回的纪愉耳中,只教她心头万般滋味纠结,眼眶竟隐隐发涩。前世,纪愉虽对他无甚男女之情,但是毕竟是青梅竹马,兄妹之情的确是有几分的,幼时他也曾和哥哥一般护着她,对她好,那些记忆也是真实存在过的。 纪愉想,若不是宋言深后来与平康坊的女人有了牵扯,她也不会退亲,或许就真的按照婚约嫁给他了。可是,这一刻,十三岁的纪愉身体里活着的却是十六岁的她,在见过了宋言深那些可恶、疯狂、骇人的行为之后,她再也没有办法把他当做兄长一般的人看待。 她对他的畏惧,消不掉,磨不灭。她还在怀疑是他害了她的命呢! 就在纪愉苦于如何应答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她救出水火。 “杳杳!” 纪宣牵着马走来。 墨兰色的高大身影一入眼,纪愉如蒙大赦,惊喜地朝他跑去:“哥哥!” 跑到纪宣身边,却闻到一股浓郁的酒味,她这才看到纪宣面颊泛着红潮,目光有些恍惚不定。 “哥哥,你喝酒了?”纪愉连忙靠近,扶住他的胳膊,“脸好红,头晕吗?” “没事。”纪宣飘忽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一瞬,很快移开,视线越过她,望向走过来的宋言深。 宋言深走到近前,对纪宣见礼,“重远见过郡王。” 重远是宋言深的字。虽然两家从前交情不错,但由于纪宣的性子冷,他跟安陵侯府的人素来交往不深,与宋言深更谈不上交情,碰了面也只停留在见个礼的层面而已。目下,因着前世的经历,纪宣对宋言深更是不喜,方才远远瞧见他和纪愉站在一块儿,心里已经窝了火。 宋言深行了礼,纪宣也不应声,睨了他一眼,不冷不热道:“宋世子来探望舍妹?” 宋言深颔首,“阿愉受了伤,上回未曾见上,因后日便要出发前去岭南,是以重远今日过府看望。” “既然已经看到了,宋世子请回吧,你二人虽定了亲事,但舍妹的闺誉仍是要顾一顾。”纪宣喝了不少酒,面容本就红得厉害,此刻眉目微凝,颇为严肃,宋言深似乎感觉到他心情不佳,自觉地告辞离去。临走前,深深地看了纪愉一眼,目光炽烈灼热。 纪愉受不住那样的迫视,低眸不看他。待他走远了些,她扶着纪宣进了府,又唤前院的丫鬟来帮忙搀着,却被纪宣拒绝了。 “杳杳扶我回去便是了。” “好。”看他蹙着眉,似乎很不好受的样子,纪愉什么都由着他了。 “哥哥今日去哪里了?怎么喝成这样?”去往韶光院的路上,纪愉忍不住问道。 “心情不好。”纪宣冷不丁丢出一句,把纪愉砸得晕了一瞬。 “出了什么事?哥哥为何心情不好?”纪愉不由担忧。 “没什么,就是不好。”这话说完,两人已经到了韶光院,纪愉吩咐仆婢去煮醒酒汤,接着把纪宣搀进了房里。 纪宣的屋子很简单,只一张床榻占的地方大些,其余便是桌椅条案,皆是暗色家具。目下又是傍晚,屋子里没有掌灯,光线昏昧,就显得越发的冷清昏暗了。 “哥哥歇一会儿。”纪愉将他扶到床榻边,放好引枕让他靠坐着。 醒酒汤还没有来,丫鬟先送了热茶进来。 纪愉倒了一盏,端到床边递给纪宣,待他喝完了,又将杯子送回桌案,这才回到榻边坐下,“哥哥有没有觉得哪里难受?” 纪宣凤眸半掀,沉窒的目光在她脸上犹疑不定,眼神虚虚地望着她,低沉的嗓子忽然幽幽问道:“杳杳,你会恨我吗?” “什么?”纪愉不明所以,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他忽然坐起身,捉住她的细腕,“若是我做了对你不好的事,你会恨我吗?” 第12章 生病 “哥哥好奇怪,”纪愉蹙眉,“既是对我不好的事,你怎会做呢?”究竟是喝了多少酒,脑袋昏成这般?说话都开始颠三倒四了。她现下好好的,他何时做了对她不好的事?怎突然这个样子?前世也不曾如此啊。 纪愉抽回手,扶住他微微摇晃的身体,“哥哥喝醉了,都糊涂了,快休息吧。” “倘若我就是做了,怎么办?”男人红潮不退的俊脸执拗地凑近,炽热的呼息裹着浓浓酒气,朦胧醉眼再无往日的严肃谨然,他眉峰紧拢,长睫半阖,脆弱无助的语气像极了心慌失措的稚子。 纪愉从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一时怔愣。待回过神来,望着他此刻的模样,无暇多想,忙不迭地安抚,“那也不要紧,哥哥往后不做就是了。” 听得这一句,纪宣似乎安了心,全身都松了,“好……好,往后不做了,再不会做了……再不会……”口中含糊地喃喃自语,身子却已经撑不住地朝纪愉倒过去。 “哥哥!”纪愉低呼,忙用力撑住他,无意中碰到他的额,竟烫得吓人,显然是起烧了。 纪愉慌了,忙朝外喊人。 * 夜里,韶光院不似平常的冷清,人影不断,都是进进出出的仆婢,一会端来汤药,一会送来热水,忙忙碌碌,直到亥时末,纪宣才退了烧,韶光院上下皆松了口气。 因为来不及着人去宫里请太医,过府看诊的陆大夫是就近从外头接来的,他医术精湛,用最快的法子将纪宣的烧压下去了。纪愉却不放心,没让他离府,特地命人在韶光院替他安排了住处。 纪沁听得消息,早早赶过来了,同纪愉一道待到深夜。 纪宣服了药,一直昏睡着。屋子里有看侍的仆婢,董嬷嬷就劝纪愉和纪沁回去睡觉。纪愉想了想,也觉得她们两个姑娘家这个时间不好再待下去,且哥哥现下退了烧,想来应该没有大碍,便带纪沁走了。 次日清晨,纪愉早早起来,梳洗过后就去韶光院。没想到纪沁那小丫头也起了个大早,两人在路上碰见了,一道过去。 纪宣昏睡到后半夜就醒了,喝了药后继续睡了个把时辰,天就亮了。他身体底子不差,这回起烧虽然来势汹汹,但走得也快,经过一晚,已经好多了。 纪愉和纪沁进屋时,他正披衣靠在榻上,手里翻着一本前朝名士的轶事集子,屋里的仆婢已被他遣出去了。今日天气阴沉,早晨光线尤其昏暗,是以,屋内一早就掌了灯。 纪沁当先过去,脆嗓欢喜地唤“哥哥”,小短腿几步奔到床榻边,“你病好啦?” 纪宣合起手中集子,嗯一声,抬眸看她,“怎么起得这般早,用过膳了?” “念念担心你,所以睡不好,早早就醒了。”纪愉走过来,一壁说话,一壁细瞧了一眼纪宣的脸容,见他脸色恢复不少,这才安了心,然而目光瞥到他手中的书本,却又皱眉。 “哥哥还病着,怎就看起书了?”说罢,自顾自地上前,“给我!” 小姑娘身姿盈盈,蹙着两弯黛眉朝他伸手,认真的模样颇有几分威严,可她天生的桃花眼总是让整张面容都柔软着,非但不吓人,反倒可爱得紧。 纪宣朝她睇去一眼,颔首轻笑,顺从地把集子递过去,“给你。” 纪愉满意地接过,叫纪沁送到桌案上放好。 这时,仆婢送了早膳进来,纪宣命她们再添两份碗箸,兄妹三个就在房里的紫檀大桌上用了早膳。 残膳撤下后,纪宣在纪愉的要求下,又回到榻上靠着。纪沁自从发现自家哥哥转了性子,对他的畏惧减了许多,叽叽喳喳地同他说话,甚至都有胆子坐到床榻边上了。 纪愉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个,不由感激上苍眷顾,慷慨地多给了她这一世。 * 屋内一室和谐,屋外却已经不平静了。 韩业远远瞅见迈进韶光院大门的两个聘婷身影,额角不由一跳,登时觉得两只耳朵连带着脑壳又开始疼了。饶是如此,身为一个下仆,他仍要摆出笑脸上前迎接,谁叫那两位是这郡王府的大姑娘和二姑娘呢? “大姑娘,二姑娘!”韩业躬身行了礼,将两人迎进正堂。 穿着一身银红襦裙的是大姑娘纪裳,今年十五,已经及笄,到了许嫁的年纪,但目下她的亲事还没有着落,她已经连着多日睡不好觉了。二姑娘纪菡也有十四了,她今日穿的是正绿色的垂丝裙子,站在胞姐身边,一红一绿,惹眼程度不分上下,只是颜色对比太强烈了,韩业一个大男人欣赏不来,只觉得这会儿不仅头疼耳疼,连眼睛也被扎得疼。 两个姑娘面容上很有几分相像,与她们的生母一样,都是丹凤眼,翘鼻小嘴,虽算不上绝色,但也够看了。不过,纪菡的肤色相对更白一些,细皮嫩肉的,很能衬人,所以瞧起来,便让人觉得她比纪裳要好看不少。纪菡自个也深以为然,每回看看镜子里的自个,再看看胞姐,就觉得上天对她更关照一些。 二人进了堂,先开口的是大姑娘纪裳。她对韩业直说了来意,表示她们姊妹两个要去探望生病的兄长。 其实不用她说,韩业也晓得她们来做什么,只是他就是再多一个胆子,也不敢放这两个姑娘进他家郡王的屋子。换了是从前,他还没这么怕这两人,但是自打他家郡王出了一趟远门回来,他发现了,郡王对这两个庶妹是越发不喜了,这些日子里,大姑娘二姑娘已经来了好几回,郡王一回都没见。这还不明显吗?他若现下放她们进去,不是找骂吗? “这……两位姑娘稍等。”韩业招了个婢女过来,打发她去请示。 纪裳和纪菡见状,脸色立即不好看了,纪裳憋着没出声,纪菡却忍不住,不高兴地睨着韩业,“哥哥生病了,我和阿姊理应过来探望,这还要请示,你这下人怎么做事的?这点小事也要去问哥哥,这不是给哥哥添麻烦吗?你这样不懂变通的下仆,留在哥哥身边有何用?就是养条狗,养了这么久,也该摸清主人的脾气了吧,这点事还要问?真是连狗都不如!” 韩业闻言十分不快,面上却不敢多有表现,只是恭谨地应着,好言好语地解释,“二姑娘说得在理,只是这是院子里的规矩,郡王定下的。”心里却道,给郡王添麻烦的似乎是姑娘您吧,我就是摸清了郡王的性子才不能放你进! 纪菡闻言,正欲再说,却被纪裳拉了拉衣角,这才住了声,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没再出声。 等了一会,那婢女过来回话,只道“四姑娘说不见”。 这话一出,纪菡登时就炸开了,丹凤眼怒视那婢女,“什么叫四姑娘说不见?哥哥的院子何时轮到四姑娘做主了?我和阿姊也是哥哥的妹妹,凭什么四姑娘能见,我和阿姊就不能?哪里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纪裳这回也急了,已经好多日过去了,自从纪宣回来后,她至今都没有见上一面,眼见着三月快要过去了,自个的亲事还连个影儿都没有,她只是这后宅中的庶女,亲娘靠不了,爹爹已经不在,连嫡母都离了府,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纪宣这个家主身上,这会儿不找机会联络一下兄妹感情,更待何时? 一时间,两姊妹都十分不满,纪菡一个劲地对着那无辜的婢女斥着,纪裳则拿自个大姑娘的身份给韩业施压,撂了几句话后,也不等韩业反应,拽着胞妹就往纪宣的寝房走。 这两人虽是庶女,但好歹也是主子,她们要闯,韩业一个下仆如何敢伸手去拦,只能一壁劝着,一壁遣婢女快去禀告,吵吵闹闹间已经到了廊庑处。 韩业正头疼得紧,余光一瞥,瞧见那头走过来的身影,当即松了半口气。 第13章 姐妹 来人正是纪沁。打从婢女进屋禀告,她听到纪裳和纪菡来了,心里就已窝了火,也不管纪宣的意思,直接就对婢女传了话,纪宣和纪愉也没多说,谁料没过一会却听到外头吵吵闹闹,她不用猜也晓得是谁在生事,当即阻了正欲出门的纪愉,自个争着过来赶人了。 纪沁蛮起来倒是个厉害的,这一点纪愉最了解,且目下又在韶光院,是以并不担心两个庶姐这会敢欺侮到纪沁头上,便随她去了。 韩业瞧见纪沁,立即抬高了嗓子唤一声,“四姑娘!” 纪裳两姊妹这才望见朝她们走来的小女孩儿,她们的四妹妹。 纪沁抬着小脸,步伐迈得急快,很快就到了他们面前,“这是怎么回事?”她说话时只仰面望着韩业,连一个正眼都没有给面前的两个庶姐。 韩业正要回话,纪菡却一声冷哼,讥诮地看着纪沁,“四妹妹这是把我和阿姊都当死人吗?这是怎么回事还用说吗?哥哥生病了,我和阿姊好心来探望,你凭什么赶我们走?四妹妹恁的霸道,上回三妹妹受伤就是这般,今日又是这般,我和阿姊到底也是府里的姑娘,在四妹妹眼里真个连贱奴都不如了!这么两个大活人在这儿,你都能装没看见,倒先跟个奴才说话了?可真教人寒心!” 一旁的纪裳拽了拽她,又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她顾好大局,别逞这些口舌上的一时之能,可是纪菡的火头上来了,一时灭不了,纪裳的眼睛都快眨出泪花来了,纪菡也不看,倒是扬着下颚骨,神情倨傲地看着纪沁。 纪沁比她们小了四五岁,个头自然不及她们两个,站在那里不过小小的一只,然而在气势上丝毫不逊于她们,否则纪愉受伤那回,她也不可能把沈氏娘仨成功地堵在灵缈苑外头,硬是没让她们进门。 此刻听完纪菡一番话,纪沁也不急,歪着脑袋哂笑,“二姐姐说得可真好听,来看哥哥?依我看,是来烦哥哥吧!上回还没被我骂够吗?又来凑什么热闹,我说你们娘仨就不能消停点?原来爹爹在时,就是这副德行,如今爹爹不在了,你们还是这般,你当哥哥和爹爹一样?在意你们俩身上流着的那一点纪氏的血?别做梦了!” 纪沁说着小眉毛一挑,不屑地道,“当年你们姨娘惯会甩手段,这我也听说了,可她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奴婢,没受过教养,可以理解,但你们两个呢?到底顶着府里姑娘的身份,身上流的有一半儿是我爹爹的血,从小也是有教养嬷嬷带着的,可不要学那些你们姨娘那些下三流的路数,整日装来装去的,碍眼!就你们那些个装可怜装乖巧装孝顺装兄妹情深的破伎俩,在爹爹面前使使也就够了,他心眼比碗口还粗,只晓得朝堂大事,看不透宅子里的妖魔鬼怪,可我就不同了,我五岁看的是这套,如今我都十岁了,你们还来这套,幼不幼稚?无不无聊?” 韩业听到这里,差点没笑出来,再一看,那大姑娘和二姑娘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登时感觉更爽了。这四姑娘可真是个厉害的,小小年纪,伶牙俐齿,丝毫不给人脸面,这就当着下人的面把庶姐的脸打得啪啪响呢! 纪裳和纪菡怎能不气?被一个刚满十岁的小丫头说幼稚,而且还这般明晃晃地打脸,直戳痛处,换了谁,心里能痛快? 气着气着,又忍不住怨恨起命运来,谁叫她们投错了胎,生母只是个身份低贱的婢女?饶是她们一生下来就占着郡王府姑娘的名头,可是身份上却比纪愉和纪沁差了不只一截,从小到大都被压了一头,就连旁人家的庶女也是比不上的,但是,这又不是她们的错,纪沁这个死丫头却偏要揪着这一块说叨,委实欺人太甚! 纪菡气得脸都绿了,目光刀子一般剜着纪沁,恨不得上前撕烂那张能说会道的小嘴。她是个性急胆大的人,心里烧着一股火,便顾不上后果,脚上立即有了动作,就要朝纪沁过去。 倒是纪裳心里更清楚,识得现下局势,又了解自个胞妹,当即就用了猛力,将她一把拽到身后,再上前一步,接着眼眶里立即就涌出泪来,就跟变戏法似的,连一丝铺垫都不需要,看得一旁的韩业和婢女目瞪口呆。 “四妹妹说得是,”纪裳面上挂着泪,委委屈屈道,“我和菡儿是庶出,自然和三妹妹、四妹妹不能比的,我们姊妹两个也绝无逾越的念头,四妹妹说这个,我们也没得话说,可是四妹妹怎能平白冤枉人呢,我们两个也是爹爹的孩子,对爹爹孝顺是本分,哥哥虽与我们不是一母所出,可也是亲哥哥,我们向来敬重哥哥,这也是真心诚意的,今个听闻哥哥病了,我们也很担心,这才赶来看望,却不晓得……不晓得是谁四妹妹面前胡乱编排,居然能教四妹妹误会了,把我们指摘成这个样子……” 说罢,竟像蒙了天大的冤枉一般,一改方才这种秀气的哭法,当即扯开了嗓子,放声哭了起来。 这下,不仅看呆了纪沁、韩业和一旁的婢女,就连被她拽到身后的纪菡也瞠目结舌,果然还是阿姊厉害啊!这一哭,当下就转了情势,纪宣的屋子离这不远,她这样一哭,定然能传到那边,纪宣就是再偏心纪沁,也不会这么明着偏帮她吧,毕竟是家主,若是不做些公正的样子,定会落人口实,参照纪宣往日对待她们的态度,皆是明确按照嫡庶的份例来的,虽不亲近,却也不曾亏过她们,可见还是个重面子活儿的。 就在纪菡暗自欣喜的时候,纪宣的屋子里果然出来个人。纪菡定睛一看,却是纪愉,她的脸色沉了沉。 哼,还说她们装模作样,这两个死丫头又好到哪里去了?从前也没见着她们跟这个兄长有多亲近啊,这会子倒是一个个赶集似的,来得比她们还早,竟还好意思说别人,五十步笑百步,真够虚伪恶心的! 纪菡正一脸不爽地看着走过来的人,纪裳却已经一壁掖泪一壁挪着小碎步,绕过一脸惊诧的纪沁,委屈兮兮迎到纪愉跟前,“三妹妹……” 这一声唤得柔软亲昵,纪愉听得鸡皮疙瘩猛起。 “大姐这是做甚么?”纪愉皱眉睨了她一眼,随即瞥开目光,径自朝纪沁走去,“念念,这怎么回事?” 纪沁朝她一摊手,耷拉着肩膀,“大姐姐在练哭功咯!阿姊,你瞧她练得多成功,都把你给哭来了!” 韩业闻言,差点没憋住,使劲掐着手指才忍住没笑。 纪愉似怒非怒地瞪了纪沁一眼,听见纪裳哭得更大声了,只好回身看她,“大姐还是收收泪吧,哥哥还病着,目下正睡着,你在这儿喧吵,实在不好,还是让我和念念送两位姐姐回去吧!” 她轻飘飘地说完一句话,瞧也没瞧纪裳,上前拉着纪沁就走。说是送她们回去,做起来却丝毫不是那么回事儿。 纪裳和纪菡一时傻了眼。这就完啦?她们才刚鼓捣出兵器,摊开场子,准备来一场大的,对手却抱了团软棉花当盾牌,就这么偃旗息鼓了! 纪菡气不打一处来,眼睛都瞪红了,纪裳也忘了继续哭,有些呆,又有些懵,望着纪愉的背影,仿佛不认得似的。 第14章 取笑 纪裳和纪菡一大早在韶光院闹了一遭,最终还是没有见上纪宣的面。纪愉撂了那句话,她们两个庶女就是气得心肝疼,也只能窝在心里自个消化。她们敢在纪沁面前闹,却是不敢跟纪愉硬碰硬的。 纪愉是什么身份,她们再清楚不过了,盖因她们的生母沈氏从小就耳提面命,纪裳和纪菡从知事起就清楚她们这个三妹妹与纪沁是不同的,那可是这纪府正儿八经的嫡枝,母族何等显赫,饶是生母早逝,也不影响她的尊贵。若要严格算起来,就连纪宣都要逊她几分,毕竟是个半途被扶正的,占的不过是男儿身份这个大便宜,当初靠的还是先郡王元妃宁泓郡主的恩惠,而他的母族更是早就衰颓,毫无倚仗。 沈姨娘是个善于钻营的,这从她当初能巴上先郡王就可见一斑。 因着沈氏的谆谆教诲,纪裳和纪菡从幼时就明白对待三妹妹要捧着哄着,不能与她坏了情谊,将来总有靠着她的时候。 而这一套对前世的纪愉的确是有些用的,在十四岁之前,纪愉对待两个庶姐虽不亲近,却也不苛刻,若是得了些好东西,偶尔也会给她们一份。可惜,这一世的纪愉已经不一样了。 纪裳和纪菡对她大失所望,既气怒又惊疑,甫一回到兰馨院,就对沈氏抱怨了一通。沈氏听了,也很疑惑。照理说,纪愉的性子她很清楚,和宁泓郡主颇有几分相像,算是性子软的主儿,和那位四姑娘不是一挂的,怎么今日竟突然这般冷漠起来? 沈氏这头还在琢磨着,那边纪裳已经哭起来了,纪菡则是气得在一旁骂骂咧咧,将一个兄长两个嫡妹全都骂了一圈,还是沈氏急急过去捂了她的嘴,她才歇口,却是和纪裳一块儿哭开了。 两姊妹一通哭哭啼啼,闹得沈氏心烦意躁,不免又絮絮叨叨地怨愤起自个不争气的肚子。 想当初,看着她的主子宁泓郡主熬了一年又一年,仍是生不出孩子,她才起了歪念,做了背主的事儿,原本抱着生个男嗣的念头,指望这一辈子母凭子贵,谁料肚子却不争气,第一胎没保住,就逢孙氏进了门,抢先诞下了纪宣。沈氏怄得抠心挠肺,心眼耍了一堆,却只生下了两个女儿。 如今先郡王又不在了,纪宣袭爵,成了家主,她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只能指望两个闺女能高嫁,她还能跟着沾点光。可是,在闺女亲事上,她一个姨娘哪有说话的份儿,还得指望纪宣和纪愉。 沈氏想着想着,又想起一桩重要的事。 再过三日,就是裕国公府二公子的生辰,府里早就收到了帖子,纪沁目下跟着夫子上课,要两年才结业,那日不是休息日,大抵是不出门的,但纪宣和纪愉肯定是要去的,沈氏原还想着到时去求求纪愉,让她带上两个姐姐。 那样的场合,来的都是勋贵人家的子女,对裳儿和菡儿来讲,都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若是表现好了,被哪家贵公子看上,可不就翻身了吗? 沈氏盘算着这事,原本是不担心纪愉不答应的,但现下不同了,晓得纪愉今日的态度,她心里登时没了谱。磨蹭到下晌,沈氏总算坐不住了,吩咐小厨房做了些香甜的点心,叫一个丫鬟端上,跟着她往灵缈苑去了。 谁知,到了灵缈苑,却被雪泱告知三姑娘午憩未醒,目下睡得正香,不能打扰。 沈氏心里咯噔一跳,凉了一半。这个点儿,都已经过申时了,哪有还在睡午觉的,这分明是故意晾着她。 这个三姑娘究竟在闹什么幺蛾子?从前并不曾这样折腾人呐! 不满归不满,沈氏还是摆着笑脸对雪泱道不要紧,她可以等三姑娘睡醒。 雪泱也不多说,只将沈氏领到院子里的正堂,就走了,连一杯茶都没有奉上。 沈氏坐在堂中,脸色阴晴不定,手中的帕子绞了又绞。一连坐了半个时辰,也不见纪愉的影子。又等了一刻钟,仍是没有人来,她坐不下去了,遣了身边的丫鬟出去问,谁料这会儿的说法换成了“三姑娘醒是醒了,但是身子不适”。 这回沈氏更加肯定纪愉就是故意的,想来那死丫头今日是不会见她了,只得作罢,装出关切的样子问了雪泱一番,又叫丫鬟留下点心才悻悻然离去。 接下来的两日,沈氏每日都跑一趟灵缈苑,但一回都没见上纪愉,她这才彻底死了心,晓得纪愉是再也指望不上了。 一想到这么多年的讨好都打了水漂,沈氏恼得全身都疼,气急败坏地在心里把纪愉狠狠咒了一通,连带着把死去的宁泓郡主也埋怨了一顿。发泄过后,她便开始动脑子了,靠不上别人,就只能想法子自救,横竖也不能让两个闺女白白被耽误了。 转眼,又过了一日,到了三月二十四这天早上,沈氏这边还未思量出法子,纪愉已经收拾妥当,离开灵缈苑,去韶光院找纪宣了。 纪宣刚换好了衣裳,从房间里出来,走到廊庑处就看到进了院子的纪愉。 小姑娘梳着垂鬟分肖髻,身上穿的是月白绣梅花纹的绫裙,配正红色浅口锦靴,是长安这两年正流行的靴履款式,腰间佩着白玉宫绦,她身姿清瘦,行走间轻盈如燕,不一会就已来到他跟前。 “哥哥!”她甫一开口,嘴角已先抿出了笑,抹了浅浅口脂的唇俏丽明艳,一双桃花眼弯成了月牙,仿佛盛了星光一般耀眼。 纪宣有一瞬的怔忡。 这装束、面容、表情,他在前世已经看过一回。十三岁的小姑娘,既有小女孩儿的活泼娇俏,又隐约露了一丝大姑娘的秀雅清丽,委实好看得……诱人。如今再看一回,他仍是忍不住失神。 “哥哥你今日可真好看!”纪愉一壁上下打量他,一壁由衷赞道。 纪宣今日穿的一身玄青色绣竹叶纹的金线滚边锦袍,宽袖大摆,颇衬他修长的身形,与他发顶上的乌玉冠也很配,他容貌本就生得好,这样穿着更显清雅俊秀。纪愉的夸赞并非虚言,的确出自肺腑。 纪宣在京城贵女圈里的名气响当当,是许多姑娘肖想的俊俏郎君。这样的赞辞,他从小到大听到不少。可是,这却是他两辈子以来第一回听到纪愉这样直白的称赞。前世的纪愉与他并不亲近,有一段日子甚至连见面都不敢抬头看他,更别提当面说这样的话了。 饶是面上分毫不显,纪宣心里的愉悦也是实实在在的。他是男子,虽不以容貌自恃,但是也有这方面的自知。他自信论模样,不论是宋言深,还是段殊,都不及他。 不知为何,重生之后,他比前世更在意那两个男人的存在,每回一想到,总觉得全身上下都不舒坦。就像此刻,杳杳一夸赞,他下意识地就拿自个跟那两个男人比。 这样似乎不大好…… 纪宣轻轻皱眉,拉回游离的神思,“昨晚哄好念念了?” “嗯。”纪愉点头,“你下回别对她那么凶,她好不容易才不怕你了。” “她若是乖乖听话,我自然不凶。” “她还小,小孩子贪玩不是很正常?尤其是我们要出门,留她一个人,她自然不愿意,你好好教就是了,你是她哥哥,凶起来真是比夫子还吓人,也难怪她不高兴了。” 纪愉说得一本正经,纪宣望着她,唇角浮笑,“杳杳你现下这样子,也不比国子监里那位女夫子差。” 纪愉一愣,接着就抡起粉拳上前敲他,“你取笑我!” 堪堪敲了一下,陡觉不对,当即收了手,尴尬地后退,小脸已经显了红晕,心里后悔不迭。 怎对哥哥做出这么失礼的举动?他们的关系才稍稍好转而已,她竟忘形地同他打闹起来了,真是昏了头! 纪愉懊恼地垂下脑袋,并没有看见纪宣沉沉的目光。 第15章 赴宴 裕国公府离景阳郡王府并不远。长安城里,官家和勋贵的宅第多在皇城的东北,而裕国公府与景阳郡王府又同在胜业坊,乘马车的话,两刻钟足够。 圆盖挂暗金绸帷的马车从景阳郡王府出来,辘辘行至道上。 今日天气好,日头已经露了整张脸,天气比前两日还要暖些,好在纪愉穿的是薄裙子,并不觉得闷热,她坐在马车的侧窗处,车窗口的帘子半掀着,温煦的风吹进来,拂在脸庞上,舒适自在。不过,这舒适自在仅限于身体上,她心里却不是这般。 纪宣今日没有骑马,同她一道坐马车,现下就坐在靠后壁的位子。 自方才在韶光院里鲁莽地打了纪宣一下,纪愉有些不安。虽然纪宣并没有说什么,但她总觉得他似乎生气了。一路上,纪愉想跟他搭话,又不敢,时不时偷眼去瞧他的神色,就见他的脸绷得有些紧,再不是先前温和的模样,这会儿她又用眼尾的余光瞄了一眼,果然,他脸色仍是沉肃的,到现在也没有缓过来。 她沮丧地收回视线,脑袋低下去,心中哀哀叹了口气,委实感觉自个是个蠢的。哥哥的性子才堪堪转好几日,她就敢得意忘形,在老虎头上拔毛了,能不坏事吗? 纪愉不晓得,她此时的表现全被纪宣看到眼里。 纪宣仍保持着甫上车时的坐姿未动,只是微微移了目光,视线落在她身上。 小姑娘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密黑的长睫在眼脸下方映出暗影,时不时颤一下,嫩朱色唇瓣紧抿,嘴角微微下压,一看就是心情失落的样子。 他的眼神蓦地软下来,“杳杳怎么了?” 纪愉猛一抬头,眼眸微微瞪大,显然很惊讶。除去惊讶,她心里更多的是惊喜,上一瞬还黯然着眼神此刻已经闪了光芒,“你不生气啦?” 生气?纪宣蹙眉,凤眸中微光骤闪,“你当我在生气?” “不然呢?”纪愉疑惑,“你的脸一直是……这样的——”她两手并用,托起自个的小下巴,认真学起纪宣方才的表情,细细弯弯的眉毛皱起,朱唇抿成线,小脸紧紧绷住,目光虚虚望着眼前车壁,连睫毛都不颤一下,活脱脱一个木偶小人。 纪宣低眸,霍然笑开。 他的笑声难得的清朗畅快,从车厢里传出去,连坐在前头的车夫听到了都吃惊不已。 纪愉简直被他惊傻了,跟看戏法似的觑着他,心下惊奇万分—— 哥哥出了什么毛病? 这么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要人命啊。 被纪愉用看病人的目光盯着,纪宣有些窘迫地正了正脸容,收住了笑声,不过眼角仍余了些浅淡的笑意。 “我并没有生气。”纪宣咳了咳,不大自在地解释。说是解释,其实也只是言尽于此,至于他那时为何神情不豫,他不会告诉她,也不能告诉她。 他若是说了,才会真的吓到她。 好在纪愉也很知趣,知道纪宣没有生气,她就定了心,并不多问,倒是对他方才的朗声大笑更好奇,总觉得那不是她家哥哥的风格,颇有些不习惯。 纪愉就在这种疑惑惊奇的心情中到了裕国公府。 今日是裕国公家的二公子孟绍霆二十岁的生辰,是及冠的大日子。裕国公府门前都是捧着贺礼前来的宾客。 孟绍霆与纪宣一样,也在京师十六卫中当差,他属左右金吾卫,纪宣则管着左右金翎卫,两人关系素来不错。纪宣性子冷,不喜与人结交,并没有多少亲近的朋友,孟绍霆倒算一个。因着纪宣这一层关系,前世纪愉和孟绍霆也比旁人相熟,她还唤他一声孟二哥。 冠礼在前院正厅进行,按京师权贵人家的冠礼仪制,女眷是不能观礼的,是以,景阳郡王府的马车被迎进府之后,纪愉把自个准备好的及冠贺礼交给纪宣,请他代送给孟绍霆,然后两人就在影壁处分开了。 与其他女宾一样,纪愉被迎到裕国公府的烟萃园中。那里有专为女眷设的宴局。烟萃园很大,分两重,外园里都是些命妇夫人们,内园里则是些姑娘家。 纪愉先在外园待了一会儿,与相识的长辈一一见礼之后,就去了内园。 内园里统共有两座亭子,一座单檐八角亭,一座重檐六角亭,另有假山楼阁,外加一处占地不小的荷花池。 还未走进去,就听见姑娘们清脆的说笑声,远远的就能感受到里头的热闹和女孩们年轻的朝气。 纪愉在内园入口的松树下伫足,摆手打发走了送她过来的小丫鬟。她目下心情有些复杂,站在那处平复了好一会儿。毕竟是死过一回的人,前世的记忆一样也没忘,在今日这种热闹的气氛中,她忍不住有些百感交集。 重生之后,除了去过一趟宫里,还不曾出门,第一回见到那么多前世认识的熟面孔,这种心情很是微妙。到此刻,她才更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真的又活了一回,又回到这朗朗天地中,这是何其幸运的事。所以,这一世,再不能枉死,她要活得好好的。 纪愉定下心绪,正要迈步进去,忽听身后一声轻唤。 “阿愉妹妹!”穆蓉蓉脆嗓婉转,如出谷的鹂鸟一般惹人喜欢。 可惜,纪愉一听这嗓音,只觉从头到脚一阵恶寒。 这个穆蓉蓉是纪愉前世最讨厌的仇家。在十四岁之前,纪愉仍与她交好,甚至应她的请求,帮她和纪宣撮合,想让她做自己的阿嫂,直到后来看清了穆蓉蓉的真面目,纪愉才发现自己真是单纯幼稚,竟然被她甩得团团转,一气之下,当着许多人的面将她大骂了一通,两人彻底结下了大梁子。 没想到今天这么背,还没进园子,就先碰上了仇人,纪愉心情登时坏了一大半。 穆蓉蓉自然不知道纪愉的心情,她已经盈盈走来,精心打扮过的脸上爬满了惊喜的笑容。 “这么巧,一来就碰见你了!”穆蓉蓉走近,一双美目光芒流转,桃腮细腻,脸容精致,端的是美人脸蛋。她是左丞相穆稹的千金,比纪愉大了近两岁,再过两个月就要及笄了,身量上比纪愉高一些,已经是大姑娘家的姿态,身子比纪愉丰腴不少。 纪愉一点都不想看她那张漂亮的脸,可是这个时候她却不好表现出来。她现在是十三岁的纪愉,前世这个时候,穆蓉蓉已将她收服,而她傻乎乎地把穆蓉蓉当做好姐姐呢。 纵使心里不爽,纪愉还是努力挤出了笑,“蓉姐姐。” 穆蓉蓉的脸因她这一唤又笑开了花,忽地想起什么,忙露出关切的神情,“听说阿愉妹妹上巳节时受了伤,现下如何了?” “已经好了,劳蓉姐姐挂心。”纪愉不咸不淡地答着,穆蓉蓉只要稍微用心,便能注意到纪愉脸上的笑意有多勉强,可惜她丝毫也没在意,只是继续维持着好姐妹的戏码。 “前阵子我随母亲去苏州省亲,都不晓得这事儿,我若是在京里,定是要去探你的。” “蓉姐姐的心意,我最明白不过了。”纪愉抿着唇角笑,说着一语双关的话。 “阿愉妹妹总是这么贴心,景阳郡王有你这样的妹妹,可真是好福气啊!”穆蓉蓉说起纪宣,脸上浮了一丝淡淡的红晕。 纪愉不接话,只是继续笑着看她,心里却是讥诮不已。 两人站在内园的入口,彼此口不对心地演这一出姐妹情深的戏码。若不是有人来了,再这么继续下去,纪愉简直要恶心死了。 来人是一个身穿杨妃色襦裙的姑娘。 纪愉一瞧见她,眸子陡然亮了一下。 第16章 拼酒 来的姑娘是户部尚书的嫡女左慈。 因朝中左右二位丞相明争暗斗,而户部尚书左治与右丞相一派,所以两府交情不佳,穆蓉蓉与左慈素来不在一个圈子里玩。 前世,纪愉接触过的京城贵女主要分了两个大圈子,一帮是宗室和勋贵世家的姑娘,穆蓉蓉就在其中。另一帮则是京城新贵和皇商家的姑娘,左慈就是其中一个。户部尚书左治曾是一介布衣,一朝高中,才得以入仕,无甚家族根基。是以,世家出身的穆蓉蓉最瞧不起左慈这样的新贵。 前世,纪愉起初并不在任何一个圈子里,因为她那时年纪还小,不过十一、二岁,出门的机会不多,也没有玩得特别好的密友,除了宋言深的妹妹熟一些,与其他人都是点头之交,后来穆蓉蓉主动亲近,纪愉才与她走得近些,一来二去,顺带着也就被拉进了她在的那个圈子,直到两人结下梁子,彻底断交。 左慈就是纪愉在那之后交上的朋友。她比纪愉大一岁,容貌端丽,性子淑静宽厚。但是,前世此时,纪愉与她还无甚交集。 左慈显然看到了站在那里的纪愉和穆蓉蓉,她的脚步明显顿了顿,随后才走过来。 纪愉是郡王府的姑娘,穆蓉蓉是正一品丞相的千金,而户部尚书则是正二品的品秩,三人在此处碰上,先行见礼的必是左慈无疑。 不过,她见了礼,穆蓉蓉却不愿给她脸,只是睨了她一眼,淡淡嗯一声,随后便拉着纪愉的手欲走。 天知道纪愉多想甩开穆蓉蓉。然而想归想,纪愉并没有这么做,她随着穆蓉蓉转身,但是在临走前冲左慈笑了一下。 这一笑很突兀,左慈很是惊讶。想再看清楚时,纪愉已经转身走了。 内园里果然有好多年轻的姑娘。穆蓉蓉拉着纪愉进去,就有一圈姑娘围上来,热情地与她们打招呼。 这些贵女自小在深宅长大,一个个都不简单,在她们眼里,穆蓉蓉和纪愉都是值得结交的主儿。不说穆蓉蓉她爹左丞相手握实权,为今上倚重,单说纪愉,谁不知道她是景阳郡王的妹子,惜妃娘娘的亲甥女,在皇家人中都占着几分脸面,纵是从前她们与纪愉不亲近的时候,对她的态度也是不敢随便的。如今有穆蓉蓉带着,她们自然都积极地把握机会,与纪愉拉近关系。 其实纪愉不大喜欢人多的场合,尤其是像现在这样,被一堆花花绿绿的身影围着,让她很不适应。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也一样。可是面对一张张泛着笑容的脸,纪愉只得抖擞精神,与她们挨个寒暄了几句。 待一帮姑娘在亭中一一落座,纪愉瞥见左慈也进了园子。 相比纪愉,左慈身旁就冷清多了,只有一位穿着湖绿色衣裙的姑娘,纪愉瞧着有些面生,猜测大概是左慈那个圈子里的。 今日的来宾都是接了裕国公府的帖子才来的。裕国公府是世家门第,邀请的也多是世家勋贵,新贵宾客并不多,是以,与左慈相熟的那些姑娘今日都不在。 裕国公家的三位姑娘与她也不熟,看在她们是宾客的份上,才上前迎了迎,很快就去陪伴相熟的好友去了,没再管她。 纪愉坐在亭子里,远远瞥了左慈好几眼,很想过去找她,又怕太突兀,就一直没动。 午宴相对简单,随意吃了些,垫饱了肚子之后,一帮姑娘们在园子里对起了词,之后又与命妇夫人们一道在外园看了国公府特地请来的戏班子表演。 到了申时末,晚宴就开始了。同样的,男人们在前院吃酒,外园是贵夫人们的宴局,内园是姑娘们的场子。 内园一共摆了两大桌,姑娘们落座的位子是裕国公夫人亲自过来排的,穆蓉蓉、左慈和纪愉正好都凑在一桌,左慈就坐在纪愉左手边第二个位置,中间隔了一人。 宴桌上了酒,是时下长安女儿家们惯喝的梅子酒和桃花酒,醇香甘冽,口感极好,酒性又不烈,正适合姑娘家过过嘴瘾。不过,这酒虽然温淡,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喝。 桌上正好有不能碰酒的人。正是左慈。 这事,前世的纪愉自然不知道,所以当初一堆人恶意给左慈劝酒时,纪愉并无感觉,更没有想过会有姑娘连好喝的梅子酒和桃花酒都受不住。 那时,在穆蓉蓉打头带领下,一帮姑娘挨个给左慈敬酒,在那种情势下,没有一个人为左慈说话,对着一帮身份比她尊贵的姑娘,左慈如何能推辞,遂被迫饮了许多杯,等到散宴时人都不大清醒了。 穆蓉蓉就是要她出洋相。 到后来,纪愉才从穆蓉蓉口中得知左慈在那天之后生了一场病,又发热,又起疹子,足足躺了近半个月,吃了不少苦头。纪愉一想起这件事,就觉得挺对不住左慈,她明明可以开口帮她的,却什么都没有做。 所以,这一回,纪愉自然不会让事情重演。 眼见着穆蓉蓉说了一通话,左慈端着酒盏站起了身,纪愉毫不耽搁,伸手夺过左慈手里的酒盏。 这样的突然之举,惊到了与宴的众人。最吃惊的,当然是左慈。 纪愉也不看她,只抬着眸子含笑对穆蓉蓉道,“蓉姐姐不晓得吧,左姑娘不能碰酒,她一喝酒就要生病的,蓉姐姐是那么善良的人,若是因为无心之失害得左姑娘生病,一定会很内疚的。” 说到这里,她转过脸望向一脸惊讶的左慈,皱眉道,“左姑娘,你也真是的,不会喝酒为何要逞能呢,蓉姐姐邀你吃酒,虽是好意,盛情难却,可跟你身子比起来,孰重孰轻,连我都晓得,你比我还大,怎么不清楚呢?依我瞧,你脑子可真是糊涂极了!” 左慈看着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小姑娘,一时怔忡。这时宴桌上已有人小声嗤笑,一个姑娘有些讥诮地小声道,“左姑娘该不会是故意要害蓉姐姐内疚的吧?”音落,便有一阵低笑。 穆蓉蓉此时已经反应过来,惊疑地瞥了瞥纪愉,只能顺着她的话说了两句,“阿愉妹妹和心妍妹妹心直口快,左姑娘可不要见怪,原来左姑娘不能碰酒啊,怎不早说呢,这要是真陪了我这杯酒,害你生病,我不成罪人了吗?” 左慈的脸红了红,对穆蓉蓉微一颔首,并没说话,倒是转过脸对纪愉道了一声谢。 纪愉并没有看她,却举起方才夺来的酒盏对穆蓉蓉道:“方才是我坏了蓉姐姐的酒兴,现下自罚三杯,算是赔罪了。”说罢,就将整杯青梅酒饮下。 接着又倒了两杯,接连饮下。 左慈在一旁觑着她,突然想起入园时她的笑,心里既奇怪,又有些温暖。饶是纪愉方才的语气并不好,还故意带了一些指责的意味,她却感受到了其中的好意。 穆蓉蓉见她如此,自然不能落了后,赶忙摆了笑脸,“阿愉说哪里的话,哪有什么赔不赔罪的。”说着,又回敬了纪愉三杯。 纪愉心中暗笑。前世与穆蓉蓉深交过,她怎会不知穆蓉蓉的酒量?她今儿个就豁出去了,横竖要把穆蓉蓉放倒! 纪愉胜在年纪小,在这一堆姑娘中可以稍微扮扮嫩,她只要摆出小女孩儿的态度央着穆蓉蓉玩拼酒的游戏,穆蓉蓉是不会拒绝的。再者,穆蓉蓉这个阶段正处于讨好她的状态,对她就更是言听计从了。 所以在接下来的宴局上,一众姑娘尽看纪愉和穆蓉蓉拼酒了。除了左慈有些担忧纪愉,开口劝了几回,其他姑娘全都是一副看热闹的态度,拼命加油喝彩,玩得不亦乐乎,并没有谁真心为穆蓉蓉和纪愉的身体考虑过。 一番拼过来,待到宴局结束,纪愉足足灌下了半坛桃花酒,半坛梅子酒。她的脑袋已经有些晕乎了。但是目标却是达到了—— 穆蓉蓉彻底被她灌倒了,几乎是被穆夫人身边的婆子扛回去的。这景象,所有的贵夫人都看见了。她们面上虽然没有表示,但是纪愉知道,一定有很多世家的夫人们将穆蓉蓉从儿媳备选名单中划去了。 对这个结果,纪愉很满意,几乎是以一种志得意满的姿态离开裕国公府的。 临走前,左慈担忧地过来问她,她晕晕乎乎中还拍了胸脯告诉左慈她没事,谁知,一上马车,就栽了一下,若不是纪宣拉着,脑袋就该撞出大包了。 “哥哥,我头晕。”纪愉死气沉沉地靠在车壁上,对着纪宣黑沉的脸喃喃道出这句。 第17章 惊奇 纪愉喝多了酒,纪宣自然是不高兴的。前世他们也来裕国公府赴宴了,但是那时纪愉并没有像今天这样。 纪宣的脸色很难看。他甚至在想,是不是因为他这段日子对纪愉太过放纵,才让她忽然如此胆大,居然敢喝成这个样子。 然而,纪愉此刻却意识不到他在生气,因为她现下脑袋发晕,目光飘忽,感觉身子又累又沉,连眼皮都不争气地打起架来,直想倒头大睡,已经无暇顾及纪宣了。 “好难受,好想睡觉……”她眯着眸子,眼神迷蒙不清,有些难受地皱着眉头。 借着车内那盏铜镂行路灯的淡光,纪宣看见那颗小脑袋歪靠在马车侧壁上,随着马车的行进,一颠一颠的,显然很不舒服。 他原本气她不顾身子,放肆喝酒,不想给她好脸色,可是目下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又硬不下心肠了。 “过来。”语气虽然不佳,手却还是朝她伸出。 “哥哥……”小手搭进他的大掌,人也随之站起,昏头昏脑间,还未站稳,就朝他栽过来。 小脑袋撞到厚实的胸膛,浓浓的醇香酒气弥漫,纪宣捞起她,将她挪到身边的坐板上,侧身坐着,让她靠在他肩窝里。 从坚硬的车壁换到相对柔软的肩窝,脸庞紧贴着料子极好的衣袍,鼻间充盈着纪宣身上清冽的气味,这感觉舒服多了,纪愉满意地阖眼,脑袋挪了几下,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抱着纪宣的胳臂睡了。 在这种既难受又迷糊的时刻,她只凭着本能寻求舒服的待遇,压根没有去想这个样子睡在哥哥怀里是否合适。 纪宣更不会去想这个。 马车行得不紧不慢,辘辘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车厢里,铜灯暖黄的光兀自摇曳。微凉的晚风拨开车窗的帘幕,吹拂着小姑娘鬓额处的细碎的绒发,她的呼吸渐趋均匀,靠在他怀里的脑袋忽然往下滑了一些。 纪宣臂弯微抬,将她搂紧,凤眸一瞬不瞬地凝着她,眼底盈满一片难以窥透的深沉。 她显然已经睡着了,粉嫩的朱唇微抿,醉后的脸颊泛着浅浅红霞,娇妍美丽。 他就这般静静望了许久,冠玉一般俊美的脸庞变得异常凝重。他忽地抬起手,想摸摸她俏丽的脸颊,描摹那熟悉的轮廓,然而探近了,却又停住,修长的手指终是收拢,再缓缓攥紧,泄了气般沮丧地收回,垂放到身侧时,猛地撞到冰冷坚硬的坐板上,有些无奈,又有些不甘。 这一世,他立誓要护她、爱她,将前世相欠的加倍还给她。这些,他都自信可以做到。然而,有些愿望,就是重活几世,也没有办法实现—— 无论他做得多好,都永不能得到她。 甚至,连争取的资格都没有。 在她心里,他是同父异母的哥哥,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身份。 他知道他不是,却不敢告诉她,也不能告诉她。 这一生,他仍旧要安于兄长的身份,照顾她,疼爱她,让她幸福。可是,即使宋言深和段殊都没有机会了,也永远轮不到他。他终究要将她拱手让给另一个男人。那一天总会到来。 这事实,教他切齿拊心,却毫无办法。 他的命运,一开始就是错的,便是重来多少次,也没有办法修正,只能……认命。 * 次日,纪愉醒来时,日头已经高照,灵缈苑里一片暖融融。 雪泱和青桑进屋时,纪愉正坐在衾被上揉眼睛。 “我昨晚好像喝高了……”两个丫鬟服侍间,纪愉语气懒懒,瓮声问道,“对了,我是怎么回来的?” 雪泱和青桑对视一眼,面上皆有一丝迟疑,还是雪泱答了话,“是郡王送姑娘回来的。” 其实雪泱想说是郡王抱她回来的,但是想想还是换了委婉些的说法。一想起昨晚那情景,雪泱心里就有些矛盾。 三姑娘十三了,已经到了避嫌的年纪,郡王虽然是三姑娘的兄长,但是那样的亲昵到底是不太合适的。而且,昨晚郡王抱姑娘回来,整个灵缈苑的仆婢都看见了,觉得不好的不只她一个人。她想劝三姑娘往后注意些,但又不好意思开口。 顿了顿,雪泱憋下话,试探着问道,“姑娘昨个怎喝成那样?” 纪愉扁扁嘴,不想多说,遂岔开了话题,问出她更在意的事,“哥哥有没有生气?” “这……”雪泱迟疑一下,斟酌着答道,“婢子没太注意,瞧着似乎脸色不怎么好。” 那就是生气了! 纪愉心里咯噔跳了一下,突然就多了几分不安,催促青桑快些替她梳发,又吩咐雪泱去小厨房传话,让厨妇蒸些透花糍。 收拾妥当后,纪愉草草用完早膳,接过小厨房送来的红漆盘,端着喷香热乎的透花糍出了门。在府里,纪愉不喜欢让丫鬟们跟着,所以时常都是一个人行动,这回也一样,一个人往韶光院去了。 这时已是巳中,早就过了早膳的点儿,且又还未到午膳时间,纪愉是故意带上点心去讨好纪宣的。 进了韶光院,从丫鬟口中得知纪宣在书房,她推门而入,却没有看到人,桌案上的书是摊着的,旁边的茶盏还冒着热气,想来应是刚刚出去。 或许是去书库找书去了吧。纪愉心中这般猜测着,也不着急,上前走到书桌边,将手里的红漆托盘放下,随意从一摞书中拿起一本,见是《国律疏义》,便又放下,一连挑了几本都是些无趣的,只好作罢,目光乱瞟间,忽然发现最底下压了一本封皮上有画儿的集子,连忙绕到书桌里边,小心地捏着书角往外抽,好不容易拿到手,却碰掉了最上头的一本薄册。 她放下画集,俯身去捡,起身时瞥见书桌最下层的木屉开了一道不大不小的缝,恰好能瞧见摆在最上头的那样东西。 看到那东西,纪愉的目光怔了一下。疑惑地看了一会儿,仍是不大确定,终于忍不住好奇,伸手将那层木屉整个拉开。 当那一屉的东西全展现在眼前,纪愉呆住了。 木然看了半晌,她抬手拿起最上头那件小玩意儿。那是一个蓝彩画娃娃图案的拨浪鼓,上头的蓝漆已经掉了好几块,斑斑驳驳,很是破旧。 纪愉一眼就认出这是她幼时玩过的。她那时喜新厌旧,玩了没多久,就玩腻了,也不知道扔到了哪里。她不在意,也就从来没有找过。 没有想到,居然在这里看到了。 抑制住心中的惊奇,纪愉又拿起另一样东西,是一个缺了口的瓷砚,她第一年练字帖时用过的。若不是那个摔破的口子,她几乎认不出了。 再往下翻,是她写过的废弃字帖,绣坏掉的鸳鸯帕子,第一回打的那个丑兮兮的络子,画的糊成一团的山水田园画儿,随夫子上课时被逼着编出的那首狗屁不通的打油诗…… 一件件,破的、旧的、坏的、丑的,全是她的东西。 全都是她丢掉的东西。 最底下,是一个方形的大册子模样的东西,外头包着一层深青色的硬面纸,看起来倒是不像她的东西。 纪愉将一堆旧物放下,拿出这最后一件,犹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忍住,动手将外层的硬面纸拆开,入眼竟是一本厚厚的簿子。 刚要翻开第一页,房门却被推开,纪宣迈步进来。 纪愉听到声响,紧张地一抖,手中的簿子掉到地上。 第18章 可耻 书桌后头探出一个脑袋,小姑娘表情无措,慌里慌张地望着他。 纪宣猛地怔住,下一刻,急步过去,看到那拉开的木屉和掉在地上的青皮册子,笼在宽袖中的手一颤,脸色骤然变得无比难看。 眼见他神情陡变,纪愉心中微骇,下意识地往外退了退,低声唤他,“哥哥……” 纪宣看都不看她,一言不发地俯下身,将木屉里被翻乱的东西一件件放好,他的动作小心细致,不急不缓,最后才拾起那厚簿子,捏到手中。 他垂首低眸,专注于那一屉的物什,并没有其他多余的反应,然而纪愉盯着他墨黑的发,却没来由地益发不安,隐隐觉得这似乎是暴风雨来临前的诡异宁静。 “哥哥,我……” 她堪堪启口,挤出细音,纪宣冰寒的声音就将她的话打断—— “出去。” 他仍低着头,说出口的两个字沉重寡淡,听不出一丝感情。 纪愉滞了滞,紧张地攥了攥手掌,却没有挪步,不怕死地解释,“哥哥,我不是故意乱翻你的东西,只是我看见——” “出去!”这一声陡然抬高,已是严厉的口吻,纪愉几乎能听出其中夹了怒气。 纪愉慌了,“哥哥,你听我说,我只是好奇,那些东西是我的,为什么会在——” “我叫你出去!” 纪宣站起了身,手里仍紧紧捏着那个簿子,却依旧没有看她,竟是背着身吼出的这句话。 纪愉猛地住口,脖子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他这一吼,吓住了她。 她默然立了半晌,他始终没有转身,屋子里的气氛异常凝窒。 哥哥从来没有这么凶过。就是前世,也从没有。 完了。 这一回,哥哥是真的生气了,还气得很厉害。 纪愉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堵得慌。她已经无心好奇那簿子里有什么,也无心在意哥哥为何收着她丢弃的旧物,只是万分后悔自己的鲁莽。 她看了一眼搁在书桌一角的透花糍,无奈地垂下脑袋,默不作声地退出了房间。 吱呀一声响,房门关上了。 屋子里静得像没有人在里头。许久,纪宣才转过身,目光凝在房门上,怔怔地立了一会儿。手里攥着的簿子染了掌心的温度,贴着皮肤的地方有些热热的,他低眸觑了一眼,随即走到椅子上坐下,将手里的簿子扔到桌上。 可是没过一瞬,他又拿起来,翻开扉页,有两行小字。说是两行,其实也只有四个。第一行墨迹有些旧了,是“阿愉”两个字。第二行则是不久前新加上的“杳杳”。 他的手移了移,骨节分明的指摸到那字上,摩挲了一下,捻起薄纸翻了一页。 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模样跃然纸上,眉眼鼻唇,清晰生动,赫然是纪愉的样子。 画像下头用小字记了落笔的日子——乾元十九年八月初二。除此之外,还有几行更小的字,记的却是那一日纪愉在后园里爬桂花树的趣事。 纪宣怔怔望了许久,略显苍白的长指挪到画上女孩的眉眼间,轻柔地摸了摸,又往后翻了一页,下头记的日子是八月初六。 他一直往后翻,到了最后一页,画像上却是纪愉醉酒的模样,时间是乾元二十一年三月二十四,正是昨日。 纪宣伏首,额头抵在那一页画像上,双手隐隐发颤。 她一定没有看到这个,一定没有,否则不会是那样的反应。 她若是看了,一定会发现他龌龊的心思,一定会把他当作肖想亲妹妹的可怕疯子,一定会厌恶他,排斥他,恐惧他,说不定还会气得哭,可是她方才没有,所以她没有看到。 对,她没有看到…… 他心中反复回转着这些话,完全不敢去想另一种可能。他恐惧、烦躁,又庆幸,庆幸他进来得及时,没有教她翻开这簿子。 至于那一屉的旧玩意儿…… 纪宣抬起头,目光觑向已经推进去的木屉,皱了眉。 “笃笃笃——”敲门声忽在此时响起。 进来的是韩业。他是方才在外头看到纪愉,这才过来的。 纪宣听了他的话,倏地起身,“她哭了?” “是啊,三姑娘在那廊下站着不动,也不晓得是怎么了,奴才过去瞧了瞧,竟是红着眼圈在那掉泪呢,后来话也没说就一个人走了,奴才赶紧遣了小枝跟过去,这就来禀告郡王了。” 韩业的话音才落,纪宣已经迈步往门口走去。 “郡王!”韩业越发奇怪了,难不成是郡王把三姑娘惹哭了?这两兄妹是怎么回事?真是奇怪啊。 纪宣大步出了韶光院,一路疾走,很快就到了灵缈苑,院子里的仆婢看到郡王来了,一个个连忙行礼。 纪宣脸色沉凝,问清了纪愉在何处,也不让人通报,径自往她的寝房去了。 屋子里,四个丫鬟正急得团团转,她们的姑娘去了一趟韶光院,也不知怎么了,回来时两个桃花眼都是红红的,一句也没说,就趴到榻上闷着,她们围着问了半晌,不但没有弄明白,反倒被赶到外间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青桑着急地盯着内室,压着声音。 “谁知道啊,”碧柳叹了口气,转而出主意,“不如去韶光院找个人问问?” “对对对,”雪泱也赞成,立即就往外走,谁知一开门,就撞见一张严肃的俊脸,正是她们家的郡王。 四个丫鬟呆了呆,刚反应过来欲行礼,却被纪宣一个眼神给遣出了房。 屋里安静了,纪宣站走到内室门口,隔着一道绸幕,斟酌着要对她说些什么。站了好一瞬,他才进去。 他的脚步迈得轻缓,纪愉的脑袋蒙在衾被中,只当又是雪泱她们中的谁过来了,便有些烦躁,“我没事,你们都不要来。” 纪宣顿足,站在床榻一丈远处唤她,“杳杳。” 纪愉的身子陡地僵了僵,旋即从榻上翻身坐起,闷得红红的小脸转过来看他,又怔又傻。 她的发髻有些凌乱,脸颊红红,眼睛也是红红的,脸颊上隐约还能瞧见点点泪痕。 纪宣心里被什么扯了一下,有些疼。他望着她,竟无端端显出几分无措,大掌捏了捏,遂走近两步,“杳杳,方才……是我不好。” 纪愉惊异地望着他,粉唇翕了翕,没有说出话来。 她的心情有些复杂,准确地说,是激动—— 哥哥竟然跑来跟她道歉?!哦,是在做梦吗? 纪宣微微垂眸,视线凝在地上,颇有些心虚地解释,“其实那些东西……我、我是替你收着。” “为什么?”纪愉从激动中回过神,想起那一屉的旧物,终于忍不住好奇,弱声开口,“那些都是我不要的。” “那些……”纪宣薄唇抿了一下,抬眸望住她,“那些都很有纪念价值,你目下还小,还不懂,等过了很多年,你再看那些旧物,就会觉得很有趣,”顿了顿,他继续睁眼说瞎话,“我原是要等到你长大以后再还给你,是要……给你一个惊喜的。” 纪愉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啊,”转瞬想到什么,又有些疑惑,“可是那个簿子不是我的呀,那个是什么?” 纪宣心头一跳,目光微不可察地变了一变。 “那不是你的,是我公务上的簿子,一时不察,放错了。”他徐缓地告诉她,见她情绪如常,心中安下,遂平声问道,“你方才哭了,是气我吗?” “不是,”纪愉果断摇头,起身下榻,两步跑过来,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我是气自己,是我不该乱动哥哥的东西,你生气是应该的,只是我那时很好奇,就没忍住,没想到原来是你帮我收着那些……”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目,很快又抬起,笑容真挚,“哥哥,你对我真好。” 纪宣一瞬间觉得自己实在可耻。 他是这么龌龊的人,竟能轻易得了她的信任。 第19章 相陪 天气越发暖和,园子里的花草树木长势愈来愈好,纪愉心情不错,前日与纪宣那点不愉快随着纪宣的道歉很快就被她抛到脑后了。 今个是纪沁的休息日。用过午膳,刚歇了晌,纪沁就跑来灵缈苑,央着纪愉一道去园子里散步。 纪沁挽着她的手臂,一壁走着,一壁抱怨夫子的严苛待遇,纪愉听了只是笑,偶尔出声叫她努力些,多听夫子的话,纪沁倒是乖乖应着,只是这样的话听得多了,免不得要说“阿姊啰嗦”。往往到这时,纪愉就会敲一下她的额头,纪沁就没话说了。 两姊妹走了约莫一刻钟,纪愉算算日子,忽然想到什么,转头问道,“已经月末了,这个月定了哪日去看母亲?” 纪沁脚步一顿,脸色变了变,“不去了。” “怎么回事,从前不都盼着去的吗?”纪愉讶异。 纪沁撇撇嘴,“哥哥说不去了,我求了几句,他就黑了脸,我想着便算了吧,反正……反正阿娘也不想瞧见我。” “胡说什么?”纪愉肃了脸容,“你到底是母亲的亲女儿,她是疼你的。母亲只是怕吵,我可以不去,你却不行,她会伤心的。”其实,早几年纪愉也是央着要去的,但是后来长大了学会看人脸色了,便看出孙氏大抵是真的不想见到那么多人,她也感觉到了孙氏对她的疏离,便随了孙氏的心意,不再过去了。 “阿姊!”纪沁仰面看她,“你就没觉得母亲根本不在意我们两个吗?她总是说不要人去瞧她,这些年来她愿意见的只有哥哥,我每回都央着哥哥带我去,母亲待我从来都很冷淡,我便是想念她,她也不会在意的。” “念念,”纪愉皱眉,“她可以对你冷淡,你却不能失了做女儿的心,咱们两个……是不同的。” “怎么不同?便是因为你不是我阿娘生下的吗?”纪沁眸光熠熠,“可是阿姊,我从来都把你当亲阿姊的。” 纪愉眸光变暖,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这个我自然知道。” “所以,咱们两个是一样的,阿娘早就不要我了,我虽然是想见她,但是这回哥哥自己不去,也不让我去,我怎么办啊?”纪沁垂目,神情有几分黯然。 纪愉望着她,有些心疼,沉默了一会,笑了笑道,“这样吧,这件事阿姊帮你解决了,后日,我要进宫去,到时我央着哥哥陪我去,管事那头我会提前交代,让他安排人手,备了车送你去,在我们回来之前再把你带回来,这样哥哥便管不到了。” “这样可以吗?”纪沁有些怀疑,“被哥哥晓得了,要挨骂的吧?” “不会,哥哥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没那么可怕,就这么说好了。”纪愉一锤子定了音。 过了一日,纪愉果然安排好了一切,且央了纪宣陪她进宫。上一回因着六公主也在,纪愉没有同惜妃说退亲的事,这回入宫,主要就是为了这个。 纪宣管着左右翎卫,无需每日去南衙点卯,今日闲居在府,纪愉既已开口,他不会拒绝。 纪宣与宫里的四皇子交情不差,这主要是因为两人有几分同门情谊,他们当年的武学师父乃是师兄弟。纪宣想着陪她进宫一趟也无妨,到时他可以去四殿下的聿承宫待着,然后再同她一道回来。 两人出门后没多久,纪沁乘着管事安排的马车出门了。 纪愉见了惜妃,也没有迂回绕弯子,当下就把自己的想法坦白了。惜妃自然很是吃惊,只当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与宋言深闹了矛盾耍性子,便劝了几句。纪愉也不急,慢慢与她解释,一遍遍磨着嘴皮子求着,终于教她松了口,答应帮忙配合。 其实惜妃私心里对纪愉的亲事也是不大赞同的,她总觉得这门亲事定得草率了,她是看着纪愉长大的,自然希望她嫁得好些,就纪愉这身份,许给安陵侯府委实算是低嫁了,若是纪愉愿意,皇家那些个皇子都是嫁得的,毕竟有她这个姨母在,在皇上面前说几句也不费多大的力气。现下见纪愉这么坚持,顺水推舟一下也没什么。 同惜妃告辞后,纪愉出了清思殿,聿承宫过来的宫人等候在外,见了她,立即上前禀告,道景阳郡王和四殿下在御花园。纪愉就请那宫人领路,去御花园寻纪宣。 纪愉到时,欢宜亭里只有纪宣一个,四殿下已经离开了。 一看见纪宣,纪愉的脚步就加快了,纪宣看到她,已经出了亭子,朝她走来。 “哥哥,姨母答应了。”纪愉笑着告诉他,神情轻松。 纪宣笑了笑,嗯一声,道,“那现下要回去了?” “呃,”纪愉抬头看了看天,感觉天色还早,担心纪沁没法在他们前头赶回去,便琢磨着拖拖时间,“听说望香楼新出了几样招牌菜,我想去瞧瞧,哥哥……带我去?” 小姑娘唇边带笑,满目希冀,偏又有一丝小心翼翼,纪宣如何能拒绝她,只得温笑着颔首,“走罢。” 纪愉满意极了,跟在他身旁走着。 出了宫门,马车往东市行去。 望香楼是东市内有名的酒楼,来往的多是达官贵人。纪愉从前去过好几回,对这家酒楼的印象比较好,感觉菜色甚合口味。不过,她还不曾与纪宣一起来过,这倒是第一回。 纪宣要了二楼临窗的敞厢,他并没有特别钟爱的佳肴,菜色都是纪愉定的,另要了一壶梅子酒。 很快,酒菜就送上了桌,纪宣想起上回纪愉醉酒的事,皱着眉将那壶梅子酒拿过去,纪愉颇有些失望,本想求求他,但是对上他严肃的目光就放弃了,只得安安分分吃菜。 一桌菜都是色香味俱全的,纪愉吃得很开心。目下她与纪宣熟了,也就少了从前的忐忑矜持,在他面前用膳就放松了,一个劲地挑着自己钟爱的菜吃。她是爱吃肉的,可奇怪的是,偏偏怎么吃都不长肉,也不晓得吃到哪里去了,一直都是细胳膊细腿儿的,看着比纪沁还要瘦不少。 纪宣坐在对面,望了望她吃得油乎乎的小嘴,有些好笑,“你这吃相,倒像饿了多年,府里短了你的粮吗?” 纪愉正低头猛吃,闻言抬首,望见纪宣戏谑的笑容,有些怔忡,红着脸咽下嘴里的食物,不好意思地道,“……这里的东西太好吃了。” 纪宣没说话,只是夹了一个汤丸子放到她的碗里。 纪愉冲他笑了笑,很欢喜地继续吃。 一顿放用完,已经到了下晌。出了望香楼,纪愉正要上马车,纪宣却拍了拍她的肩。 “那边有个首饰铺子,不去瞧瞧?”纪宣指着前头的璟玉斋。 “哥哥要带我去?”纪愉目露欣喜。 纪宣颔首,“去挑几样罢。” “哥哥真好!”纪愉颇开心,主动拽上了他的袖口,“我们快些——” “袖子要坏了。”纪宣望着揪在袖口的葱白小手,眼神陡地转深。 “啊?”纪愉连忙松手。 纪宣望着她的眼睛,笑着摇摇头,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走罢,别丢了。” 兄妹俩走到璟玉斋门口,忽然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 “阿愉!” 第20章 争执 纪愉一听到这声音,登时皱眉,不情不愿地转过身,穆蓉蓉娇容含笑,一身宝蓝襦裙,袅袅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绿衣丫鬟。 “蓉蓉见过景阳郡王。”穆蓉蓉走到近前,当先对纪宣行礼,颔首垂眸间,雪颊明显红了红。 纪愉看着她,心里不爽极了,可是此时却不能发作。 “不必多礼。”纪宣淡淡应声,并不多言。 “蓉姐姐出来玩吗?”纪愉装出好脸色,“上回跟姐姐斗酒,害你喝多了,没什么事吧?” 穆蓉蓉暗暗捏了捏葱指,压下心中的气恼,面上一派温婉柔和,“并无大碍,阿愉还好吧?” “我倒是醉了一场,还惹得哥哥生气了。”纪愉看了纪宣一眼,唇边笑意浅淡。 纪宣也在望着她,隐隐觉出她的笑有些奇怪。做了两世的兄妹,他对纪愉的性子何其了解,然而目下却有些看不懂她。 他正疑惑着,穆蓉蓉笑着接了话,“郡王疼你,哪里舍得跟你真生气呢,”说到此,转了话题道,“阿愉和郡王是要去看首饰吗?” “是啊,”纪愉点头,“哥哥要买给我。” “郡王对你真是疼爱。”穆蓉蓉有意无意地将目光移到纪宣脸上绕了绕,望见他那般好看的面容,心里一阵怦怦急跳。 纪愉笑笑,“蓉姐姐,那就不多说了,我和哥哥要进去了。”说着便要走。 难得碰上一个接近纪宣的机会,穆蓉蓉岂会白白放过?那日醉酒的事害她在很多夫人心里丢了分,如今可选择的人又少了,纪宣已经是顶好的夫君之选了,往后没法子再多番撒网,是以现下看准了一个就得尽心去捞,所以她不能让纪愉就这么走了,连忙道,“正好我也要去挑件首饰,不如和你一道吧,你眼光素来好,也好帮我瞧瞧。” 纪愉顿足,努力压抑心中厌恶的情绪。她就知道会这样!这个穆蓉蓉最懂得见缝插针利用她了,可恨前世她还傻乎乎地当她是好人,这种爱算计的女人哪里配得上她哥哥,想都别想,哼! 心里讨厌得不行,面上却还要笑着,纪愉望着穆蓉蓉满面笑容的样子,也柔声静气地道,“那好吧,蓉姐姐,咱俩一起去看首饰!”说罢主动上前挽住了穆蓉蓉的胳膊肘。 穆蓉蓉心中欢喜极了,笑得更甜了,未料纪愉突然转头对纪宣道,“哥哥,我想吃玉馔斋的糕点,你能去帮我买一些吗?待会儿我挑好了首饰,你过来给银子就行!”说话间,水润润的桃花眼偷偷对纪宣眨了眨。 纪宣心中颇觉奇怪,却还是配合她,应了她的要求,转身往玉馔斋去了。 这下子,穆蓉蓉傻了眼。 纪愉却仍是一脸天真无邪,“蓉姐姐,你看我对你好吧,我就知道哥哥在这儿,会害你拘谨,现下咱们两个姑娘家去逛铺子,多自在,走吧!” 穆蓉蓉一口老血憋在胸口,吞不下去,吐不出来,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只得僵着脸点点头,“阿愉真是细心。” 纪愉心中嗤笑一声,装模作样地挽着她进了璟玉斋。 纪宣带着糕点回来时,果然正赶上掏银子付账。 纪愉分毫不耽搁,抱着买好的几样首饰,嚷嚷着累了,快速同穆蓉蓉告别,拉着纪宣急急地上了自家的马车。 到车厢里坐定,纪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抬眸,对上纪宣意味不明的目光。 “哥哥……”纪愉干笑两声,“那个……谢谢你啊!” “谢什么?”纪宣噙着笑,好整以暇地觑着她。 “谢……”纪愉挠挠脑袋,转而看了看手中的首饰盒,又看了看纪宣手里提的一包糕点,笑靥灿烂,“谢谢这个首饰,还有那个好吃的。” 纪宣才不会任由她这般糊弄过去,坦言问道,“你同穆蓉蓉是怎么回事?” “没、没怎么回事啊。”纪愉目光乱瞟,假装无谓。 纪宣也不急,徐缓问道,“那为何今日要支开我?” “呃,这个嘛……”纪愉磨蹭着,心中踌躇,不知要不要告诉纪宣,却听纪宣又道,“你不喜欢她,为何还要勉强自己与她亲近?” 纪愉一愣,神色惊讶,“哥哥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她?” “你笑得那么难看,还能是真心的?”纪宣话里难得带了一丝调侃,偏生面上一副正经严肃的样子。 纪愉有些窘迫,呵呵傻笑两声,垂下脑袋,“原来哥哥都看出来了啊……” 纪宣也不说话,耐心地等着她自个坦白。 纪愉迟疑了一会,便老实交代,“我是不喜欢她,可是又不好跟她撕破脸皮,只能强颜欢笑喽。” “为何不喜欢她?”纪宣想不明白的是这个,前世此时,纪愉与穆蓉蓉关系亲近,他也是知晓的,那时纪愉对穆蓉蓉可比现在热情多了,且看着也不似作伪。 纪愉闻言抿了抿唇,抬眸看他,“因为她居心不良,肖想哥哥你!” 纪宣怔住了。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对穆蓉蓉从没有留心注意过,就是纪愉前世有心撮合他们两个,且也的确从中推了几回,纪宣也从不曾有这个体认,只以为穆蓉蓉是纪愉的好朋友。 他从前一颗心闷得太沉重,能放在心里注意的姑娘除了纪愉再没有旁人了,哪里又会注意那个穆蓉蓉的心思。然而,现下听得纪愉此言,他的反应不是因为这个消息本身,而是纪愉的态度。 因为穆蓉蓉肖想他,所以她不喜欢穆蓉蓉……所以—— 杳杳不喜欢别的姑娘喜欢他?! 他……可以这样想吗? 可以么? 深遂的凤眸一瞬不瞬地盯着纪愉,纪宣胸腔里闷沉的心在这一瞬间跳得欢快激切。 未料只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这心情被一盆凉水浇得无影无踪—— 纪愉认真道,“哥哥你这么好,穆蓉蓉她配不上,我不要她做我阿嫂,哥哥你也不许理她,我已经帮哥哥留意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比穆蓉蓉好多了,过几天我就叫人递帖子给她,哥哥你先见见她,我再——” “够了。” 纪宣打断了她。 “哥哥?”纪愉呆了一下,见他的脸色有些青白,心里咯噔了一下,“哥哥生气了?”难不成哥哥对穆蓉蓉也有意思,怪她自作主张坏了事?不会吧…… 纪愉急了,“你不会看上穆蓉蓉那样的吧?你听我说,她真的很不好,又会装,又有心计,很可怕的,哥哥你千万别瞧上她呀!” “我没有。”纪宣微微敛目,视线虚虚望着车厢地板,袍袖中的手攥了又攥,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眸,目光平静地看着纪愉,“这事不用你费心,你不必帮我留心别的姑娘。” “为什么?”纪愉仔细分辨他的神色,生怕错过一丝线索,“我说的那个姑娘真的很好,哥哥你大概也知道她,她叫左慈,是户部尚书的女儿,她模样好看,人也好,哥哥你见了她就会……” “别说了,”纪宣听不下去,“总之,这事你不用管。” 纪愉脸色滞了滞,迟疑道,“可是那是将来要做我阿嫂的人啊……” “不会有!”纪宣突然抬高声音,俊容冰冷,“不会有那个人。” 第21章 时疫 “哥哥在说什么?”纪愉惊急,“我怎么会没有阿嫂?你又不是和尚,早晚都要娶亲的!” 纪宣别开脸,沉默不语。 纪愉眼睛死盯着他,忽然福至心灵,惊呼道,“哥哥,你心里该不会已经有人了吧?”所以才不要她帮忙物色其他好姑娘? 纪宣闻言一愣,眸光骤抬,望见她晶亮的眼眸和兴奋得发红的小脸,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纪愉见他如此表情,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又是惊诧又是激动,“哥哥真有喜欢的姑娘啦?” 纪宣一点也不想与她说这个,只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遂似有似无地点了个头,含糊地嗯了一声,未料纪愉的兴奋劲一上来,停都停不了。 “是谁啊?”她满脸好奇,“是哪家的姑娘?她长得好看吗?比穆蓉蓉好看吧?还有还有,她人好不好?温柔吗?” 纪宣登时就后悔了。他方才就不该应声。 他心情复杂地望着她,眉宇压低,在她期盼的目光中僵着声音道,“你不认识。”顿了顿,凤眸转深,“她很好。” “我不认识?”纪愉疑惑,“难道不是京里的?”她猛然想起上回纪宣出远差去了山东,难不成是在那里认识的姑娘?想了想,忽又觉得不对,前世怎么没有听说?而且,前世她死时,纪宣都二十三岁了,也没见他娶亲啊。 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么深,纪宣有些头疼,浓眉微蹙,淡淡地嗯一声。 纪愉却不打算就此罢休,穷追不舍地道,“那哥哥为何不去提亲,你都二十了。” 纪宣的眉头蹙得更深了,瞥了瞥她,“二十很老吗?不过才行了冠礼罢了。” 纪愉讨好地笑笑,“是不老啊,可是别人家的兄长十五六岁就定亲了,哥哥你都这么大了,我不是替你着急嘛,你既然喜欢她,早早提亲多好,免得被别人抢走了,到时你哭都来不及!” 她这话说得一本正经,纪宣心里滋味莫名,静默好一瞬,才憋出一句,“她还小。” “有多小?”纪愉吓了一跳,“该不会比我还小吧?”她的阿嫂怎能比她还小? “和你一般大。”纪宣说完这句,竟有些心虚,微微移开视线不敢看她。 还好还好,虽然是小了一点,但至少没有比她小,也能勉强接受吧。 纪愉松了一口气,复又问道,“那哥哥是要等我阿嫂及笄再去提亲吗?”语落,忽又想起极重要的一点,“哎呀,那我阿嫂知道哥哥你在等她长大吗?可不要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纪宣:“……” 居然这么快就一口一个“我阿嫂”了,这改口改得倒是利索,他当真无言以对了。她什么都不知道,从来都只把他当兄长,他却傻到白日做梦,总是不死心地怀着一丝期盼,何其可笑。 “哥哥?”纪愉伸着脖子打量他,“你怎么发呆了?我都替你急死了!” 纪宣回过神,脸色陡然变得不好了,沉声道,“这是我的事,你别管了。” 他变脸太快,纪愉愣了愣,表情僵掉了,张了张嘴,“哦”了一声,有些沮丧地垂下脑袋—— 是她的话太多,让哥哥厌烦了吗? 今天她的话好像真的有些多诶…… 纪愉有些懊恼。 车厢里的气氛突然间变冷了。两个人谁也没有再开口,一路无言地回了郡王府。 回去后,纪愉憋下蓬勃的好奇心,没有再多问什么,径自回了灵缈苑,稍作休整之后,就去了纪沁的院子,一来是想问问她今日去别业的事,二来是要把今天挑的首饰送两件过去。 未料纪沁这会儿却不大对劲。 纪愉过去时,她正抱着衾被趴在榻上哭,着实把纪愉吓了一大跳,连忙过去问,纪沁却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抱着她掉眼泪,一双眼睛都哭红了,显然哭了很久了。 纪愉叫了丫鬟过来,挨个问下来,谁也说不出个缘由,只说四姑娘自从回来后就这个样子了。 纪愉猜测纪沁定是在别业那边受了委屈,兴许是孙氏的态度太过冷淡,伤了纪沁的心。她只好温言安慰,劝了许久,才把纪沁的眼泪劝歇了,又吩咐丫鬟备了吃食过来,哄着纪沁吃了一些。 纪沁的情绪很不好,始终都是蔫蔫的,只说想早些睡觉,纪愉只好嘱咐丫鬟们照顾好,随后就离开了。 后来的几日里,纪愉明显感觉到纪沁与从前不太一样,每日除了跟着夫子上课,便是窝在自个屋子里,居然都不来灵缈苑缠着她了,这显然有些反常。纪愉心中颇担心,每日过去看她,一连问了几回,纪沁只说不要紧。 好好的小姑娘变成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纪愉心里突然有些怨孙氏了,可是这事不是她能解决的,又有什么办法?她能做的,只是对纪沁更关心一些。 五月初,长安下了一场大雨。雨后,天气一直阴沉。 纪宣在一个天色晦暗的下晌来到灵缈苑,告诉纪愉退亲的事可以着手去办了。 第二日,景阳郡王府三姑娘染了时疫的消息就传出去了。下晌,宫里的太医一下子来了三位,皆是惜妃娘娘遣来的。太医传回消息后,这事就被坐实了。 时疫让人闻之色变,几乎没有人敢来郡王府,更别提去灵缈苑探望纪愉了,多是遣了下人过来问候,顺带着送些药材、补品表示心意。 纪宣已经多日不曾出门,南衙左右翎卫的事务也暂时交与旁人,宫里的惜妃娘娘每日遣人来问,而那几个太医则被安置在郡王府,几日都不曾离开。 除了灵缈苑,郡王府各处皆是人心惶惶,纪沁十分担心,几次想进灵缈苑,皆被阻了,而兰馨院的那几位这几日突然安分了,整日里连院门都不出,膳食皆吩咐小厨房准备,生怕一不留神就染上了可怕的疫病。府里出了时疫,虽然令人害怕,但沈氏娘仨同时又有些幸灾乐祸,时疫之可怕,谁人不知,纪愉染上了这个,八成是救不回来了。 到了五月初六,还未有纪愉转好的消息传出来,纪宣却在这日去了安陵侯府。 宋言深此时身在岭南,对京中之事一无所知,侯府也并未去信告知。 纪宣并不迂回,将退亲之事同安陵侯夫妇二人提了,只道是纪愉垂危之际所言,万望两家顺其心意,以免误了世子。 安陵侯夫妇颇为震惊,同时又有些庆幸。纪愉染病的消息他们一直很关心,这几日里多次遣人过去探问,已得知情况不好。纪愉与宋言深的亲事安陵侯府原本是很欢喜的,现下出了这事,他们为纪愉担心的同时也为自家儿子犯愁。 得了时疫,能救回来的机会何其渺茫,若是纪愉就这么走了,这门亲事吹了也就罢了,然而两府定亲的事在京里早就人人皆知,现下女方还未出阁就没了,这事多晦气,若是有那些好事者搁里头搅合一番,恐怕他们家儿子克妻的名声都能传出来,这影响可就大了。 现下,景阳郡王府主动提了这事,他们倒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是以只在话头上表达了遗憾的意思,再顺道说了几句关心纪愉的话,就点了头。 其实,退亲一事刚拍板,安陵侯夫人陈氏心中就急着为儿子相看别的姑娘了,但是又担心传出去会让外人碎嘴,说他们安陵侯府没有情义,遂按捺了几日,到五月初十,她私下里约了京中望族的几位命妇,暗暗绸缪此事,期盼在纪愉去世前把新儿媳人选定下,以免到时出岔子。 陈氏的动作极快,几日之间就见了一堆待字在家的闺秀,总算有了眉目,相中了勇义伯府的大姑娘,她同安陵侯一说,后者也很满意,当下就去了信到岭南,找了个由头叫宋言深回京。 安陵侯府的这些动作没有一样瞒过纪宣。收到这些消息,他甚为满意。 想来,纪愉的疫病要不了多久就可以痊愈了。 第22章 变数 待宋言深从岭南回京,安陵侯府将与勇义伯府结亲的消息已经在长安的权贵圈子里传了几日,正是纪宣暗中安排人放的话。他要让这件事再无转圜之地。消息一旦扩散开,饶是纪愉痊愈的信儿放出来,安陵侯府想要反悔,勇义伯府也不会善罢甘休,毕竟搭上的是府里大姑娘的闺誉。 纪宣想在宋言深归京之前将此事钉到钉板上,到那时,饶是宋言深再不甘心,也莫可奈何。作为侯府世子,宋言深不可能不顾及家族利益,应当是没有那个胆子冒着与勇义伯府交恶的风险坚持与纪愉的亲事的。 五月十五,纪愉病情转好的消息露出来。 五月十九,宋言深回京的前一日,太医回宫,将纪愉病愈的消息禀与惜妃。 五月二十,宋言深回京,得知一切,当即就表示不同意,他是深夜回来的,次日一早就去了景阳郡王府。纪宣将他阻在前院,不让他见纪愉,只问了一句,“勇义伯府的大姑娘,你要如何处理?” 宋言深答不上来,纪宣就叫人送客,任他如何请求也不给情面。 身在灵缈苑的纪愉并不知晓此事,纪宣封了消息,没有传过去,她甚至不知道宋言深已经从岭南回来了。 近几日宫里不断送东西过来,都是惜妃娘娘赏的,纪愉整日窝在屋子里,倒是将那些宫廷美食吃了个够,暗暗感叹姨母配合得可真好。 到五月廿二,纪沁才得以进灵缈苑见到纪愉,免不得又哭了一场,纪愉费了些心思安慰,瞧见她的情绪比先前好了一些,也就放了心,没有再问上回在别业发生的事。 这般过了几日,都不曾有宋言深那边的消息,纪愉的日子过得很是清静,未料数日后竟来了一遭惊雷。 府里出了一件大丑事。 事情是雪泱过来禀的,彼时纪愉午憩初醒,脑子还有些懵懵然,听了雪泱传来的消息后,惊得彻底清醒了。 “可是真的?”纪愉难掩震惊,“别是谣传吧?” “当然不是谣传,”雪泱也是惊怔非常,“现下兰馨院都乱成了一锅粥了,大老远的就能听见哭声,大姑娘在哭,二姑娘也在哭,声音可响亮了,大厨房里头都传疯了!” “那外头呢?”纪愉急忙问,“可传到外头去了?” “自然是传出去了的,您不晓得,当时那青霄居里多少人,那么多双眼睛可都是瞧着二姑娘哭着出来的,宋世子就紧跟在后头,俩人一前一后离开的,外头都不晓得传成啥样了,有说宋世子跟二姑娘早有私情的,也有说二姑娘不知羞耻勾搭宋世子的,都是些难听的话!” 雪泱说着摇摇头,“这二姑娘真是连脸皮子都不要了,搭个男人也就算了,竟还搭上了宋世子,三姑娘您这头才刚退了亲,她倒是猴急得很,这下子连咱们郡王府都跟着丢人了!”雪泱目下并不清楚纪愉为何要装病退亲,在她看来,宋言深是个不错的人,与她们家三姑娘很是般配,可惜三姑娘不喜欢,那也没法子,但这并不表示那位二姑娘就能接手了,是以雪泱心中很是气愤,说话也就不大好听了。 纪愉闻言十分不解,实在想不明白这辈子纪菡为何跟宋言深有了纠缠,前世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她沉思半晌也没有结果,本想去韶光院找纪宣问一问,却想起他今日不在府里,遂多问了雪泱几句,又吩咐雪泱遣人暗中去兰馨院打探一番。 而此时,兰馨院里一团混乱,沈氏骂骂咧咧,大姑娘纪裳哭得嗓子都哑了,却仍是死瞪着胞妹纪菡,一壁哭一壁骂。 这母女三人中,大抵只有纪菡心里是畅快的了,不过她此刻却也在哭着,脸上的泪水哗啦啦地流。这都是做样子。 沈氏骂了大半天,总算是歇了嘴。事已至此,她再怎么骂二丫头也是没用的,想想接下来的路子才是当务之急。她原本以为捞上这个好机会,能把大闺女嫁出去,毕竟大闺女的年纪大了,不能再耽误,谁晓得这个二丫头不让人省心,半当中插上这么一脚,生生把这好事套到自个头上了,这下子大闺女是没的想头了,只能先揪着这件事让二丫头巴上安陵侯府,若是真成了,也是阔了路子,往后也不用担心给大姑娘说亲的事了。 纪菡在青霄居被宋言深破了身子的事已经是铁板钉钉,料想安陵侯府也不能不认,到底是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的,纪菡的名声没了,宋言深也跟着受了害,沈氏不担心这个,怕只怕纪宣不愿意帮她们争取这事,毕竟她们一个姨娘带着两个庶女,真要谈婚论嫁,不还得让家主出面嘛! 说老实话,纪菡一个庶女配宋言深是配不起的,沈氏心里通亮,对这一点也很清楚,但她的把握在于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要说亏脸子,这整个郡王府也是跟着一起亏的,但凡纪宣在意这一点,就一定会好好处理这事,势必要安陵侯府担责,想来是不会让郡王府里有名有姓的正经姑娘嫁到一个侯府做姨娘的,饶是庶女,那说出来也是郡王府的庶女,家里再怎么瞧不上,到外头也是挂着自家名头的。 这些理,沈氏一桩桩想得门儿清,但她担心纪宣年纪太轻,拎不清这些,到时被安陵侯府一说,就伏低了。毕竟,这事是她们算计了宋言深,虽然她们是抵死不认的,但宋言深自个心里能不清楚吗?他若是不甘心被设计,说服宋家二老摆出强硬态度,沈氏倒真有些担心纪宣应付不来。 事实证明,沈氏的担心是没错的。出了这样的大丑事,安陵侯府也是一片混乱,宋言深的名声受损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如今安陵侯夫妇一方面担心对景阳郡王府无法交代,另一方面更担心勇义伯府的态度,是以,事情一散开,他们首先做的便是殷勤地与勇义伯府那边商谈,为宋言深说了一车好话,可惜依旧没能挽回,安陵侯夫人陈氏差点怄出病来,心中对那个坏了事的郡王府庶女更是气恨,更别提让她进门做媳妇了。 然而,纪宣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却让郡王府上下都大吃了一惊。 第23章 噩耗 掌灯时分,纪愉用过晚膳,雪泱就进了屋子。她是来禀报府里那件大丑事的隐情和最新进展的。 雪泱一脸忿然之色,禀话时的语气也有些气愤,纪愉倒是容色平静地听她说着,只不过听到后头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半晌才憋出一句—— “这个纪菡还真是有乃母风范啊!” “可不是嘛!”雪泱摇头,露出鄙夷的神情,“依婢子看,这事儿八成是沈氏教的,小衫虽然没明说,但婢子听着就是这么个意思,那种药要弄到手也不容易,她们可真够胆大的,都敢对人家侯府世子下套子了,这也就算了,偏还拿姑娘您来利用,若不是用着您的名头递去了信儿,那宋世子能上当吗?” 雪泱正说得气恼不已,纪愉的脸色却陡然变了变,“你适才说她们是用我的名头递信给宋言深的,递的是信笺,不是口信?这事可确切?” “千真万确,是信笺,”雪泱肯定道,“那大厨房的烧火丫头春花与小衫是同乡,她们素来亲近,婢子是找小衫帮忙打听的,给了不少银钱,且又有姑娘您的身份在这上头镇着,想来那两个小丫头是不敢诓人的,听说那个递信的丫头跟小衫关系不错,是她亲手办的这事儿,听的是大姑娘的吩咐,哪晓得到后来去青霄居的人变成二姑娘了!” 雪泱说得很仔细,纪愉闻言点了头,对雪泱的话也认同,她的神色却变得更严肃了些。 雪泱瞧出来了,忙问,“姑娘想到了什么?” “若是此事不假,那咱们屋子里可能遭贼了。”纪愉道,“宋言深对我的字迹是很熟悉的,他早前还教过我练字的,纪裳叫人递过去的信应是做了手脚,否则宋言深不可能辨不出来,我猜她那信里是模了我的字迹,但她自个是没有这个本事的,纪菡也没有,这样一想,大约是拿了我的笔迹到外头找人模的。” “哎呀,”雪泱一拍脑门,“姑娘说得是啊,婢子都没想到,这兰馨院里怎会有姑娘您的字迹,断然是她们偷去的呀!” 纪愉颔首,“这跟咱们院子里的人脱不了干系,把仆婢们都集到一起,狠着手段问上一问,大概就清楚了,”说到这里,她容色顿了一顿,复又道,“雪泱,这事不大不小,事情已经这样了,虽说不能挽回什么,但是屋子里留着只耗子到底骇人,还是清了的好,这事交给你,查清楚了去告诉董嬷嬷,让她处置便是。” 雪泱忙应了声是。 纪愉没让她退下,又问了韶光院那边的情况,得知纪宣这几日已经去了安陵侯府两回,似乎很重视此事。 纪愉听完没有说话,默然想了片刻,就挥手让雪泱出去了。 出了门后,雪泱立即就叫了霜清,两人将灵缈苑上上下下的仆婢全召到一起,没多久,就查出来了。 犯了事的是一个刚被调来灵缈苑半年的小丫鬟秀儿,原先是在浆洗房做事的。说起来,这个秀儿也不是什么包藏祸心的坏人,事实上,她纯粹就是个单纯的小丫头,这才被人坑了一把。 雪泱稍稍说了几句狠话,这个秀儿就哭着跪到了前面来,把什么都招了。 原来秀儿从前在浆洗房做事时认识了一个关系很好的小姐妹,叫阿草,阿草家里有个弟弟,目下正在念私塾,秀儿调到灵缈苑后是负责打扫书房的,不久前,阿草过来找她,说是听说三姑娘的字写得极好,想让秀儿打扫时拿些废弃不用的字给她,好带回去给家里的弟弟瞧瞧。这本就不是多大的事儿,秀儿也没有多想,收拾书房里的废纸时随手留了两张带给了她,直到这会儿听了雪泱的话,才突然反应过来。 这事被雪泱禀到纪愉那里,纪愉叹了一口气,让她告诉董嬷嬷秀儿可以从轻处置,但那个阿草还是撵出府去吧。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纪愉目下关心的是纪宣究竟会如何处理纪菡和宋言深的事。 自然还有人比纪愉更关心此事。 兰馨院里,沈氏一天要派丫鬟打探八回,探的自然是今日府里可有客人过来或今日郡王有否出门云云。如此等了三日,总算等到了让她们激动的信儿,据前院传来的消息,纪宣这几日连去了安陵侯府两回,听说他还曾在韶光院里透露过定要将纪菡嫁到安陵侯府去,总之是不能教宋家脱身的。 这消息让沈氏和纪菡大喜,只有纪裳仍是气恼不已,多日都不曾搭理纪菡。怎能不气呢?她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被自个亲妹妹坑得这么狠,这可是终身大事啊,关系到她的一辈子,如今全被纪菡夺了,怄都怄死了。 纪菡才不在乎纪裳的态度呢,她现下心心念念的都是将要嫁给宋言深的事。宋言深仪表堂堂,身份又不低,本就是如意郎君,纪菡早几年就在府里见过他了,当时知道他是和纪愉定亲的人,她有失落,更有嫉妒,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逢上这样的大好机会,所以她说什么也不愿意放过,宁愿得罪胞姐,忤逆母亲,败坏名声,也要巴上他。虽然这手段的确见不得人,但她相信只要她嫁到安陵侯府做了世子夫人,一切都会不一样的,她自认貌美,很有信心能让宋言深对她日久生情,至于那些流言蜚语,等她居于高位,成了世子夫人,将来再做侯爷夫人,谁敢说一句闲话,她便割了谁的舌头! 然而,纪菡的喜悦和期待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被来到兰馨院传话的韩业毁了个干干净净。 不只纪菡,就连沈氏和纪裳听到韩业的话,也是惊得迟迟合不上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是纪裳突然的嚎哭让她们两个反应过来。 沈氏的身子在发抖,脸色也是白得吓人,讷讷问韩业,“你说是侍妾?!侍妾?!” 韩业皱了皱眉,还未答话,就被沈氏揪住了两边的袖子。 “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沈氏眼睛瞪得死死的,脸色难看得吓人,咬牙切齿地拽着韩业不放,竟像是疯了似的,“还有没有天理了?我的女儿就不是老爷的骨肉了,我的裳儿跟菡儿难道就是捡来的,他就这么糟践?让我的菡儿去给人做侍妾,做个无名无分的侍妾!连侧室姨娘都不是,那不就是给人做丫头吗?纪容修他还是不是人!他是怎么做兄长的,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吗?啊,你说说,你倒是给我说说清楚!” 韩业厌恶地推开她,冷着脸道,“郡王说了,你们做了什么,自个心里清楚,这回已经丢尽了郡王府的脸面,便是人家侯府不愿要,那也是情理之中,就是捅到皇上面前,你们也占不得半分理,目下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到侯府做侍妾,要么就到庵堂里做姑子,横竖也是没有人家再敢要的了,你们自个看着选吧!”说到这里,他瞥了瞥纪裳,又道,“至于大姑娘,郡王也说了,二姑娘若要进到侯府去,大姑娘就得赶在前头嫁出去,郡王已经挑好了三家,稍晚些董嬷嬷会过来告知,到时也是任你们选的,就一天时间,明儿便要给信了!” 说完话,韩业片刻也不停留,转身就走了,留下一屋子或呆愣或嚎哭的女人。 第24章 清理 纪宣为纪裳挑的人没有一个叫沈氏称心的,其中最好的就数那个六品的太仆寺牧监了。 沈氏心都凉透了,纪裳更是不甘心,然而胳膊拧不过大腿,沈氏在兰馨院嚎骂了一个晚上,终于蹦跶不起来了。 六月初六,纪裳就被嫁出去了,第二日,一顶轿子将纪菡送去了安陵侯府。跟自个胞妹一比,原本绝望透顶的纪裳心里倒觉出些平衡来,那个太仆寺牧监虽然官不大,但她嫁过去怎么说也是正妻,哪像纪菡,真是当丫头塞进侯府去的,连嫁妆都没有一抬,真是丢脸死了。 经过了宋言深那事,纪裳算是看透了纪菡,同她再也没有什么姐妹情谊可言,如今看纪菡自食恶果,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同时又心存侥幸,若不是纪菡自私自利,算计了她,如今被送去做侍妾可就是她了。真没想到,纪宣对自家妹子竟能狠成这样。 两个闺女送出去之后,沈氏心如死灰,颓唐绝望了好几天,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情,恢复了几分斗志,打算找个机会告诉纪菡,叫她不要灰心,好好地巴着宋世子,赶明儿怀上个男嗣,一定能抬成姨娘,再好好养儿子,把儿子养出息了,还是很有盼头的。 沈氏这般计划着,哪晓得纪宣比她想得还要狠。 没过两天,韩业就带了四个身强体壮的仆妇,道是得了郡王的令,说她教坏了两位姑娘,要送她到家庙反省思过。沈氏如遭雷劈,待反应过来之后自然不听,又是一顿哭闹哀嚎,不过韩业压根不睬她,叫几个仆妇押着带上了马车,就这么送走了。 消息传到灵缈苑,雪泱她们无不拍手称怀,纪愉却是诧异极了。重生至今,她只见过纪宣出了两回手,但就这两回却将宅子里所有的麻烦都清干净了,还顺带捎上了宋言深,委实当得上“快、狠、准”。这样一对比,纪愉几乎要怀疑重生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而是纪宣了。她还打算留着兰馨院那几个慢慢收拾呢,没想到这一下子就被纪宣清理光了,还真教人有些不相信…… * 处理完后宅这些破事,纪宣闲了一阵子,心情也轻松了些。如今家里只有纪愉和纪沁,再没有那些烦心的人,前世那些乱子也就不会再有,他不用担心沈氏她们算计纪愉和纪沁。另外,宋言深这阵子明显蔫了,似乎对纪愉死了心,想来也不会再像前世那般纠缠不清,这也让他松了一口气。目下,他顾忌的只有一件事了—— 一个多月前,成国公病重,段晙携家带口回京,不久后即将袭爵。也就是说,段殊也跟着回来了…… 这辈子,纪宣不想再跟成国公府有任何瓜葛,那些仇怨,他一点都不愿意再想,所以,他不在意段晙。之所以顾忌段殊,不为其他,只因上一世的纪愉似乎真对段殊动了心,他得防着这个,不能教纪愉和段殊有碰面的机会。 心里打着这样的主意,纪宣晌午时分从南衙回来就去了灵缈苑,谁知纪愉并不在,丫鬟禀告说她陪着穆姑娘逛园子去了。 穆蓉蓉来了? 纪宣皱眉,想起上回两人因穆蓉蓉起了争执,心里登时有些烦躁,却还是拔足去了园子里。 穆蓉蓉热情到访,还很客气地带了糕点过来,纪愉纵是烦她,也不好不见,可是又跟她没什么话聊,只好带她去逛园子了。穆蓉蓉意图明显,问候了她一番,就开始拐弯抹角地说到纪宣,纪愉只是敷衍她,心里琢摸着再陪她走两步就找借口打发她走。 两人走到假山边,穆蓉蓉一眼就望见纪宣来了,颇有些惊喜。 纪愉发觉她停了脚步,有些奇怪,顺着她的视线一看,就不奇怪了。 见穆蓉蓉脸色泛红,纪愉很不爽,哥哥也真是的,她千方百计保护他不被人觊觎,他倒好,偏偏赶着这个时候把自个送过来了?长成那副模样,还不留心,也不怕贼惦记着,尽让她操心了,哼! 纪愉撇撇嘴,不大高兴地撇下穆蓉蓉,抬步朝纪宣走过去。穆蓉蓉回过神,连忙跟上去。 “哥哥这么早回来了?”纪愉不大情愿地问候他,穆蓉蓉站在她边上,逮着机会柔声弱气地跟纪宣见礼,听得纪愉一肚子火。 纪宣瞥了一眼没有说话,目光却移向穆蓉蓉,“穆姑娘,我与舍妹有要事商谈,不便招待,还请宽谅。” 穆蓉蓉一愣,秀眸紧紧盯着纪宣的脸庞,被他唇角的笑意惊艳到,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羞赧地低下头,红着脸道,“郡王客气了,既是如此,蓉蓉就不打搅了,告辞!” 纪宣特意带了丫鬟过来,闻言立即吩咐丫鬟领她出去。 眼见纪宣把穆蓉蓉遣走了,纪愉有些惊讶,又有些高兴,先前的不爽全没了,想起他方才说的话,便仰头问,“哥哥有何要事跟我说?” “你不愿同她结交,不理便是,不必委屈自己与她周旋。”纪宣拧眉道。 纪愉愣了一下,原本她只是对穆蓉蓉厌烦,并不觉得委屈,目下听出他话里的责备,倒真有了一丝委屈的意思,别开脸道,“我是不想应付她,可谁叫她是左相大人的掌上明珠,那个左相位高权重,哥哥你在朝中做事,免不得要面对他,我若是明里跟她坏了情谊,你好做人吗?” 纪宣微怔,看着她白皙如玉的侧颊,心中一阵暖,见她偏脸不看他,连嘴角也是撇着的,便晓得她不高兴了。 “杳杳,”他迟疑着喚她,见她仍没有转过脸,有些犯愁,沉默片刻方走近了些,缓缓说道,“你为我想,我很高兴,只是我见不得你委屈自己,我想你一辈子都是开心快活的,我既在朝中做事,该应对的都该由我去想,你不要在意我。” 他说了这么多,纪愉心里哪还有委屈,讪讪地转过脸,“哥哥不要说了,方才是我语气不好,我错了。” 纪宣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没错。” 纪愉也笑了,“你是故意把穆蓉蓉遣走的吧?” 见纪宣点头,她狡黠地笑道,“她心里恐怕还高兴着呢!” “为何?” “因为哥哥你跟她说话了啊,还对她笑了,”纪愉挑挑眉毛,“她当然高兴啦,若是换了我,我喜爱的人对我笑一下,我大约也要乐上一天吧!” “是吗?”纪宣脸上的笑意不见了,声音沉了些,望向她的目光意味难辨,“杳杳喜爱的人……是什么样的?” “啊?”纪愉愣了神,转而想起自己方才说了什么,登时红了脸,“这个……我、我还小,我还没有喜爱的人,怎会知道是什么样的……” “是吗?”纪宣觑着她微红的小脸,心里揪了揪,“杳杳是说……长大了,就会有喜爱的人了?” “这……”纪愉更不好意思了,“我才没有这么说,哥哥别取笑我!” 纪宣没有再问,只是抬手又揉了揉她的脑袋,低着声漫然自语,“其实,不长大也挺好的……” “哥哥说什么?”纪愉没有听清,疑惑地问。 纪宣收回手,敛了眸,“没什么。” 第25章 言和 纪宣与纪愉在园子里走了走,期间提及近日京中胡商增多,其中混了一些略卖人口的贼子,专门拐了年轻小姑娘卖到北边,叮嘱她无事最好不要出门,若想出去,也得让他陪着。 纪愉闻得此言,唏嘘了一番,也不疑有他,很听话地应了。 纪宣看她如此乖巧,甚为满意,忍不住又去揉她的脑袋。 纪愉倒是发现了,这个摸头揉脑袋的举动大概就是她家哥哥表示兄妹间亲昵的唯一动作了,所以她也很乐意。 逛完了园子,纪宣说要书库找几本书,纪愉左右无事,就陪他一道去了。 书库在郡王府的西南角,是一座两层的木阁楼,纪宣幼时几乎每日都要在此待上半天时间,纪愉那时尚不知事,胆大包天,还会黏他,有时找不着他,就会到这里来,但纪宣总是埋头读书,很少理她,有一回,她在他面前发脾气,撕坏了他在看的书,还被他狠狠骂了一顿。 前世,他们两个从来没有一道来过这里,纪愉懂事后,更是不敢亲近他,也就再也不会到这书库里找他。目下看来,这还是她第一回陪他同来,不免想起了那些遥远的旧事,有些感慨。 “哥哥还记得从前吗?” 纪宣正从乌檀书架旁拿下一本书,闻言偏眸看她。 “你从前总爱待在这里,”纪愉仰面迎上他的目光,眼中微有笑意,“可我那时不乖,总是来打扰你,惹你烦,还惹你生气。” 纪宣拿着书的手顿了一下,觑了她半晌,温声道,“你没有不乖,是我……”他收回目光,垂眸盯着地板,片刻又侧目深深看她,“杳杳,若要说起从前,我只有愧悔。” “啊?”纪愉微愕,脸上的笑意也不见了,惊讶地张了张嘴,“哥哥……” “我从前待你不好。”纪宣放下书,走近她,“你有没有怪我?” 纪愉赶忙摇头。 纪宣抿了抿唇,“说实话。” “这个……”纪愉吞吞吐吐,目光躲闪,好一会儿才低着头承认,“有一点点。”说着,又抬头强调一遍,“真的只有一点点怪你,而且那是小时候,后来我长大了就没有再怪你了,只是、只是……有点怕你。” “对不起。”纪宣认真道。 纪愉一怔,很快摇头,“哥哥不要这么说,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也有不好,我知道你那时有很多事做,爹爹和母亲都对你有好高的期望,你又要看书,又要练武,是我不懂事,非要缠着你,还、还弄坏了你的书……”她这般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不仅不怪纪宣,自个反倒有几分内疚了。 纪宣望着她,神情转柔,突然伸手捞起她垂在身侧的左手,握到手心里。 他的手掌很大,将她整只小手都包进去了,暖乎乎的,纪愉愣了愣,低头看看两人的手,又抬头讷然望他,不明所以。 纪宣对她笑了笑,缓缓道,“我从前做得不好,往后都会改的,杳杳,我们谈和了。” “谈和?”纪愉怔然,忽然明白过来,小脸笑开了花,赶忙将另一只手也握上去,还抱着他的手掌用力摇了摇,急急点头,“我们谈和啦,我从前淘气讨人厌的样子,哥哥你都要忘掉,我往后都会好好听话。” “好。” 彼此相视,俱是一笑。 * 安静的日子过得极快,一转眼,到了六月下旬。都说七月流火,眼见着就要到了,天气也益发炎热。 教导纪沁的林夫子这几日抱恙在家,她连着歇了三日不用上课,倒是闲得很。纪愉过去时,她正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发呆,身边竟连一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 正是下晌,天气闷得烦人,院子里的树叶一动不动,风都不晓得吹到哪里去了。 纪愉手里执着纨扇,一壁摇着,一壁走到纪沁身旁,纪沁却不知在想什么,一副入了神的模样,竟没有察觉到身边来了个人。 纪愉站在她身后,不声不响地把扇子夹到臂弯里,两只手从后面捂住她的眼睛,“我是谁啊?” 纪沁身子僵了一下,抬手将她的手掰开,回过身仰头看她,“阿姊。” 小姑娘神情蔫巴,小脸无精打采的,就连笑都没有笑一下,纪愉面色一滞,“念念?” “阿姊怎么来了?”大抵是看出她变了脸色,纪沁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天儿这么热。” “你怎么了?怎一副没精神的样子?”纪愉皱眉。 纪沁垂下脑袋,小声道,“没什么。” 纪愉目露无奈,望着她叹了口气,“坐边上去,给阿姊挪些位子。” 纪沁听话地挪了挪,纪愉坐到她身旁,仔细地盯着她望了一眼,认真道,“念念,你现在和阿姊都不亲了,真让阿姊伤心。” 纪沁一愣,慌忙侧首看她,“阿姊,我没有……” “我又不是瞎子,你心里不高兴好久了,却一直不跟我说,还说没有。” “我……阿姊,我、我没有不高兴。”纪沁心虚地别开脸。 “你别不承认了,我知道你为何不高兴。”纪愉捏了捏她白嫩的小手,缓缓道,“你这个样子都已经好久了,真当阿姊是傻子不成?你已经十岁了,跟从前比,也算长大了,往后你不想再去别业,我也不再勉强你了,既然去了不高兴,那就不要再去了,横竖你还有哥哥和阿姊,咱们三个在家里,过得好好的,好不好?” 纪沁傻愣愣地望着她,眼圈突然红了,囔囔唤了她一声,却不晓得说什么。 “不许哭。”纪愉板起脸,“往后不可以再随便哭,又不是小娃娃了,被人瞧见了要笑话的。” “嗯。”纪沁应着声,把眼泪憋了回去,望着纪愉的目光有些不安,嫩红的唇瓣翕了翕,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就和阿姊说,有什么委屈都说出来,不要放在心里,”纪愉鼓励她,“横竖阿姊都是和你站在一块儿的,怕什么?” 纪沁迟疑一瞬,抿了抿唇,轻声道,“阿姊,你喜欢我还是喜欢哥哥?” “啊?”纪愉微怔,随即失笑,“这算什么问题?哥哥是哥哥,你是你,我自然都喜欢啊,这也要争?”纪愉直想扶额,难不成念念这阵子情绪不好不是因为母亲的缘故,而是看她和哥哥关系亲近,心里不平衡了? 纪沁想要的显然不是这个答案,她的脸红了红,容色有些着急,“那、那若是我和哥哥,你只能选一个呢?” “胡说什么?”纪愉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们两个都是我的亲人,为何要选一个?那我和哥哥,你只能选一个,你选得出来吗?” “我选得出来!”纪沁急声答道,“我选阿姊你!” 纪愉闻言微愕,转而觉得心里有些暖,再看她一脸认真急切的模样,好笑地捏她的圆脸,“你可真有良心啊,只怕哥哥听到了,心都要碎啦!” 纪沁脸色霍然一黯,垂下头讪讪道,“我不想理哥哥了,也不想理阿娘了,我是和阿姊一边的。” 纪愉疑惑,“为何和我一边,就不理哥哥?哥哥惹到你啦?” 纪沁不回答,只是抬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最喜欢的是阿姊,你要相信我。” “好好好,我信你还不成么?”纪愉无奈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没再多问。 纪沁也没有再说话,安静地和纪愉坐在一块儿,她的脸色始终不怎么好。 第26章 逛街 因着纪宣的叮嘱,纪愉十多天不曾出门,期间穆蓉蓉来了两回,纪愉都称身体不适,没有见她。闲暇时候,纪愉多是在书斋里看看书、写写字帖,有时也让雪泱她们陪着做做绣活,她的绣工不错,做出来的东西虽算不上精致无暇,倒也够看了。 这段日子里,纪愉给惜妃和纪沁各绣了一条帕子,又给纪宣做了条衿带。原本纪愉是想给纪宣做个荷包,后来想起荷包似乎多是姑娘家送给心仪男子或夫婿的,就想着还是把这个机会留给未来阿嫂吧。衿带倒是挺合适,但凡是家中亲人都是可以送的。 除去上辈子出嫁前做的那件衣裳不算,这还是纪愉第一回亲手给纪宣做东西,纪宣拿到手时,惊喜的心情可想而知。纪愉也没有想到,她只不过为哥哥做了这么一点小事,就能让他那么高兴,还留她用晚膳了,她便想着往后要常常给他绣一些小东西讨他欢心,反正又不费多大力气。 除了做这些事,纪愉剩下的时间几乎都用来陪纪沁了。好在付出总是有回报的,这几日纪沁的心情明显好了一些,也不再问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了,只是有些黏人,每日夫子上完课前脚才走,她后脚就跑到灵缈苑来了,有时晚上也要宿在这里,纪愉倒是好脾气,样样都由着她,只希望她跟从前一样开心。 没过几天,就到了女儿节前夕,女儿节就是七夕乞巧节,在这前后,长安城很是热闹,东市、西市内都辟出了专门的乞巧市,专卖一些乞巧用的东西,还有专为乞巧节做的巧果巧酥这类好吃的巧食,所以这几日街市上的人很多,过节的气氛浓郁。 前世纪愉从十二岁开始,每年都带纪沁一道出去逛乞巧市,有时还会应别家小姑娘的邀约,与她们一同出去。因为乞巧节正是姑娘们乞巧的节日,所以这期间女儿家们都比平常时候自由一些,出府玩乐也是被支持的,有时还会在街上看到一大群年轻的公子姑娘结伴赏玩,逛街、游湖、看戏、诗会,各种玩乐活动都有。 今年,外头也同以往一样热闹,到七月初四这日止,纪愉一共收了五六张帖子,都是别家的贵女邀她出去玩乐的,其中就有穆蓉蓉,不过纪愉都给回绝了。 她可是把纪宣的话牢牢记在心里的,所以不会独自出门,倒是打算央求纪宣带她和纪沁出去玩。 七月初五,纪宣到傍晚回府,纪愉已经在韶光院等他了。听了纪愉的请求,他欣然同意。 纪愉很欢喜地回到灵缈苑,把这好消息告诉纪沁,谁料小丫头却变了脸色,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纪愉只当她又想起了在母亲那儿受的委屈,把这不满迁怒到哥哥身上了,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母亲两样态度对待,心里不平衡也可以理解。纪愉温言哄了几句,又帮纪宣说些好话,纪沁总算勉勉强强点了头。 到了七月初六这日,纪愉一大早就醒来了,纪沁是和她一起睡的,小丫头睡得深,纪沁没有立刻喊她,盥洗好之后,吩咐丫鬟去备早膳,然后才喊醒纪沁。 纪愉挑了这一季才做的新裙子,是妃色的绸裙,轻薄亮丽,穿在身上显得活泼有精神。她为纪沁挑了件海棠红的银丝裙子,正是小姑娘的样式,很是可爱,两姊妹换完衣裳,站在一块儿,都是让人挪不开眼的水灵模样,几个丫鬟看了,夸得不歇嘴,纪沁听了倒是很开心,精神头儿恢复了不少。 用过早膳,两人就去了韶光院。因为是跟纪宣一道出门,纪愉照先前的经验,没有带仆婢,心里想着反正有哥哥在,没有那个必要。 到了韶光院门口,远远听见院子里的说话声,走近一看,竟是孟绍霆来了。 纪愉好一阵子没见过孟绍霆了,上一回他生辰,她一直在后园,还喝多了,临走时昏昏沉沉,也没有见到他。如今乍然看到院中那紫袍身影,颇有些惊讶,忙拉着纪沁上前。 “孟二哥!”纪愉当先喊他,纪沁也跟着唤了一声。 孟绍霆转身,俊朗的脸上露出意外的表情,看见两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走过来,他的眼睛立时盈了笑意,“阿愉,念念!”语落,走上前,十分顺手地摸了摸纪沁的脑袋,“小丫头又长高了啊!” 纪沁小脸一红,脑袋缩了缩,“孟二哥又摸我的头……” “摸你的头怎么了?”孟绍霆挑眉笑着,“你还小,待你长成大姑娘,我就不会摸你脑袋了,免得被你哥哥揍死!” “那得长到多大啊?”纪沁不满地撅嘴。 “喏,跟你阿姊一般大就成。”孟绍霆指了指纪愉。 “啊?”纪沁小脸一揪,连小巧白净的鼻子都皱起来了,“还有三年啊……” 纪愉在一旁看着,掩唇轻笑,望见纪沁看过来,连忙摆正脸色,一本正经地望向孟绍霆,“孟二哥来找哥哥么?” 孟绍霆点头道,“是啊,今日街上热闹,我来找容修一道去看看,你们两个呢?”说着目光在她们两个身上逡巡了一遍,笑道,“穿这么好看,也是要出去玩吧?” “是啊。”纪愉脸上露出兴奋之色,“哥哥答应今日带我们去市集,孟二哥也一起吧!” “甚好!”孟绍霆合掌应了,忽又迟疑,“你们兄妹几个玩乐,就我一个外人,可有不合适?” 纪愉刚要接话,纪宣的声音却传过来,“自然不合适。” 纪愉闻声望过去,娇容绽笑,“哥哥!” 孟绍霆也转过身,喊了一声“容修”,纪宣走过来,先看了一眼纪愉,再望了一眼纪沁,最后才把目光绕到他身上,皱眉道,“伤好了?这就乱跑了?” 纪愉闻言一惊,“孟二哥受伤了?” “小伤罢了,早已好了。”孟绍霆无所谓地摆摆手,淡笑着望向纪宣,有一丝不满地道,“你方才说不合适可是真的?你这两个妹子可都是我瞧着长大的,她们怎么说也喊我一声孟二哥,一道出门赏玩不算逾礼吧?” “既是如此,你何必装模作样多此一问?”纪宣睨了他一眼,转头对纪愉纪沁道,“我们走罢。” “咦?”孟绍霆摇头一叹,讪笑着跟上去了。 四个人一道出门,孟绍霆和纪宣骑马,纪愉和纪沁乘马车,除了一个马车夫,并未带其他仆从。 到了市集,他们先去了停车驻马的地方,将两匹高头大马和一辆马车都放到那里,四个人轻步缓行,一路沿着市集边走边看。 大抵是因为明天就是乞巧节了,所以今日街市上的人格外多,一眼望去,到处都是穿着漂亮衣裙的年轻小姑娘和轻袍缓带的公子哥,还多了卖各种有趣玩意儿的市贩,热闹不凡。 纪沁自打看到纪宣后,兴致一直不高,但她毕竟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且又是个爱玩的,此刻置身于热闹的市集,就来了精神,暂时把那些烦心事忘记了,拉着纪愉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挑挑那个,很是兴奋。 纪宣和孟绍霆跟在她们两个身后,凡是她们看上的东西,纪宣都买了一些,逛了半日下来,两个男人手里都提满了吃食和各种小玩意儿。 到了晌午,四个人去望香楼吃了一顿午饭,之后又去逛另一条街。到了一个玩“套圈取物”的小摊上,纪沁玩得格外高兴,在那儿待了有两刻钟。 纪宣和孟绍霆一左一右地站在她两边,笑吟吟地看着她玩。 而纪愉则站在纪宣的左手边,正咬着一袋糖球子。酸酸甜甜的糖球子吃起来很有滋味,她能一口气吃上三袋。这会儿,她正吃得开心,不料忽然有人从身侧撞了她一肘子,她胳膊一抖,手里的糖球子滚了一地。 纪愉心疼得不行,很生气地转过身,想看清是哪个不小心的冒失鬼。哪晓得,一回头,她就呆住了。 站在她面前的年轻男子俊容温文、一脸歉意,不是段殊,又是谁? 第27章 初见 段殊年届十九,已是长身俊逸,丰神清朗。 纪愉前世第一回见他是她十四岁时,那时段殊已经及冠,相较如今的模样,也是有几分变化的。但是这会儿,纪愉堪堪转身,一眼就认出了他。 可想而知,毫无防备的纪愉有多震惊。 段殊原本正要开口道歉,没想到这小姑娘一看到他就傻了,那皎若明月的脸庞上,一双桃花眼儿尤为惹眼,目下正睁得大大的,看他看得目不转睛。 不知怎地,他的耳根有些热,被她这样望着,竟莫名其妙地脸红了。 他微微颔首,避开她的视线,目光瞥到地上散落的糖球子,陡然反应过来,连忙开口,“姑娘……” 话音初起,就被一道急促的男声打断—— “杳杳!” 段殊一愣,循声望过去,见一个墨袍男子一把将眼前的小姑娘拉到身后,他下意识地去看那姑娘,却被那男子刻意用身体挡住,他一抬头,对上男子饱含敌意的目光。除了敌意,那人眼中似乎还有一丝惊怔和戒慎。 段殊被那样复杂的目光看得微怔。这时,另一个身穿紫色锦袍的男子和一个着红裙的小女孩也转过了身。 “阿姊,怎么了?谁欺负你?” 段殊听见那小女孩儿紧张地问,却没听见小姑娘的声音。 看来是把他当坏人了啊。段殊只好上前一步,拱手解释,“抱歉,适才一时不察,撞落了那位姑娘的巧食,实非有意唐突。” 纪宣的视线从他身上下移,瞥了一眼地上,目中的敌意却分毫不减,倒是一旁的孟绍霆听明白了情况,大度地接过了话,“原来是个意外啊,既是误会一场,足下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这……”段殊看了看纪宣,见他脸色仍旧不好看,迟疑着道,“既是鄙某的错,自当赔罪,烦请几位稍待,鄙某这就去买来巧食还给姑娘。”说罢,转身快步朝卖巧食的摊子去了,孟绍霆想拦阻都来不及。 “这人倒是挺客气啊!”孟绍霆哂然一笑,转头对纪宣道。 这一转头,就见纪宣黑着一张脸,脸色难看极了。 孟绍霆恍然大悟,啊!难怪那小子客气成那样,原来是被纪宣吓的啊! “哥哥,”纪愉这时缓过神来,心里有些乱,不安地拽了拽纪宣的袍袖,“他不是故意的,别让他赔了,我们走吧。” 纪宣侧首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目光冰冷瘆人。纪愉被他看得一窒,不及反应,纪宣已经将手里提的东西一股脑儿塞到了孟绍霆怀里,一手执住她的手腕,另一手拉住纪沁,也不管孟绍霆,径自就走。 “诶?”孟绍霆被晾得莫名其妙,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赶紧追上去了。 段殊很快买了两袋糖球子回来,但已经看不到纪愉他们的身影了。段殊在那处转了几圈,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并无所得。他想起那几人的穿着,心猜他们应当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姑娘,定然是不会在意这点巧食的,恐怕还真把他当登徒子了,否则也不会不等他回来就走了。 看着手中袋子里红彤彤的糖球子,段殊忽然想起那个小姑娘雾蒙蒙的桃花眼。 她会不会也把他当登徒子了? 想到这个,段殊不由地蹙了眉。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绿裙的姑娘高兴地跑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娇甜的嗓子喊道,“大哥,你在这里啊,二哥他们还说你偷偷跑掉了呢!”说罢,瞥到他手中的糖球子,惊讶道,“大哥怎么买了这个?这个好甜,你不是最讨厌甜食吗?” 段殊还未回答,她又恍悟地叫道,“啊,我知道了,一定是给表姐买的吧?她最爱吃这个了,”说着,暧昧地笑了笑,“阿娘还说大哥不开窍呢?我看是阿娘看走了眼哪!” “阿瑶,乱说什么?”段殊皱眉,想起那位姨表妹,脸色登时有些不好看,“不许再说这种话。” 段瑶见他变脸,吐了吐舌头,低头乖乖道,“知道了,大哥。” 段殊瞥了她一眼,将两袋糖球子塞给她,“给你吃。” “啊?”段瑶瘪着嘴,“我又不爱吃,还是拿给表姐……”才说了半句,见兄长眼神又凌厉了,忙识相地改口,“算了,还是我吃吧。” “允之他们在何处?”段殊一壁走,一壁开口。 “二哥他们已经到了美陂湖,大概在挑彩舟了,我跟三哥来找你,三哥去买吃食了,我在这儿等着,就看到你了。” “那我们也过去吧。” “嗯。”段瑶应了一声,看着前头兄长高大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甜腻难吃的糖球子,不由为她的表姐叹了一口气。 * 纪宣腿长,且步伐迈得急快,两个小姑娘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跟着他的步子,走过了一整条闹市,纪宣才停下来,松手放开她们两个。 纪愉和纪沁呼呼地喘着气儿,这时孟绍霆也抱着一堆东西赶上来了,看见纪宣的脸色仍旧不大好,便把抱怨的话憋回了肚里。他觉得今日的纪宣委实有些奇怪,似乎火气不小,还是少惹为妙。 纪愉歇了一会儿,想起方才纪宣的眼神,扭头去看他,纪宣正好侧首,两人目光相触,纪愉的眼中满是疑惑,纪宣的神色却有些复杂,但总算比先前好多了,至少纪愉这回没有被他的眼神吓到。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纪宣脸上露出一丝狼狈,在纪愉的注视下默然偏开了脸。 “阿姊,”纪沁用手肘戳了戳纪愉,纪愉转过头,看见纪沁用唇语问“他怎么了”。 纪愉哪里知道纪宣的情绪为何如此无常。突然遇到了段殊,本就是她预料之外的事,被吓了一跳也就罢了,现在连哥哥都莫名其妙地对她甩脸子,委实教人头疼。 这般想着,她无奈地对纪沁摇摇头,转身向一旁装聋作哑的孟绍霆使了个求救的眼色。 孟绍霆与纪宣相识多年,对他的性子多少有些了解,平常时候纪宣若是脾气上来,给人摆脸色时,全身上下散发的阴冷气息能把人冻死,所以孟绍霆素来识相,从不往火口上撞,这会儿也习惯性地站远。但是,接受到纪愉求救的目光,他就不好意思再这么理所当然地独善其身了,立刻上前来搭救她。 纪宣的心情此刻也缓了一些,见孟绍霆怀里抱着一摞东西,还在那儿费力地打圆场,就没再拂他的脸子,接受了他提出的去游湖泛舟的主意。 纪沁一听可以去划船,兴奋劲儿立马就上来了,高兴地对孟绍霆笑了好几回,弄得孟绍霆那个大男人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四个人回到马车上,把东西放好,就往美陂湖行去。 第28章 躲避 正值夏日,美陂湖中菱叶茂盛、荷花竞俏,本就是赏玩的好时节,如今又临乞巧女儿节,湖畔更是游人如织。湖边绿树红阑,波光粼粼的水面热闹不凡,画舫、小舟各式各样,或泊于浅水岸,或悠悠泛于湖面,水中的两座湖心亭人满为患,皆是一些爱好风雅的年轻人在那处咏词赋诗。 纪愉一行抵达时,已是日昳时分,金乌偏西,柔和的光芒落在湖面,景色益发好看。 马车一停下,孟绍霆立即翻身下马,抢着去租船,纪沁从马车里跳下来,嚷着要与他同去,想亲自挑个好看的。她心里盘算着要挑个灯笼又多又大的彩舟,等到天黑了,一定好看极了。 孟绍霆望着一脸兴奋的纪沁,有些为难,纪宣不发话,他哪有那个胆子把人家妹子带走啊?好在这会儿纪宣的心情已经平复了,见纪沁开心,也不忍扫她的兴,就点头同意了,孟绍霆这才放心地带纪沁去挑船。 纪愉从马车上下来后,车夫将马车赶到不远处的临时马厩边放置好,回来牵走了两匹马,这处就只剩下纪愉和纪宣两个。 纪愉站在一棵柳树下,与纪宣之间隔了有三尺之距。不知为何,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视线皆望着不远处的湖面,默不作声地立着,这一处的气氛沉默得诡异,与周遭的热闹愉快格格不入。 纪愉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不敢。她今日算是见识到了自家哥哥的喜怒无常,明明上一刻还同她们开开心心地玩着,下一刻就突然变了脸,而导致这种转变的由头只是一个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路人,真教人摸不着头脑。 原本纪愉还为见到段殊的事挂心,现下倒是顾不上了,她只希望她家哥哥的心情好起来,别再摆出一副冷面孔。他不高兴的样子,她看着很不好受。 而纪宣却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他只当纪愉是对他生气了。他承认今日见到段殊时,他的表现的确不怎么好,可是那时的他哪里有理智考虑那么多,一看到纪愉和那个男人面面相对,他就慌了,好似费尽心思藏了多年的宝贝突然被人发现一般,他只想立刻将她藏好,深怕慢了一步,就再也不是他的。 段殊不是宋言深,他是前世纪愉亲口允嫁的男人。纪宣不将宋言深放在眼里,却不敢低看段殊。 想起这些,纪宣心念起伏,想对纪愉道歉,可是一想到段殊,又觉不甘,嗓子里似吞过艾水一般,又涩又苦。踟蹰良久,仍未道一言。 忍不住的倒是纪愉。 她站在那里犹豫许久,见纪宣毫无动静,磨蹭了片刻,主动挪到他身边来了。 纪宣感觉袖子被人拉了拉,侧首一看,就见纪愉期期艾艾地望着他,水汪汪的桃花眼儿格外招人疼。 见他扭头看她了,纪愉连忙挤出讨好的笑,小声地唤他“哥哥”,语气温顺,模样乖巧,任谁瞧了都不忍心对她说一句重话。 纪宣心头突紧,几乎忍不住想要揽臂抱她入怀。他胸口翻涌着一股莫名的冲动,愈来愈烈,必须用罄心神才能勉强抑下。 他不说话,纪愉便难以安心,又扯了扯他的衣袖,“哥哥心情还没好吗?” 纪宣一愣,陡然反应过来,轻轻摇头,“无事。”见她微蹙的眉心松开,又补了一句,“已经好了。” “是么?”纪愉松了口气,很知趣地没有问他先前为何变脸,而是冲他笑了笑,“那我就放心了。” “你……在担心这个?”纪宣眸光微动。 纪愉“嗯”了一声,柔声道,“今日大家玩得很好,哥哥不要不高兴。” 纪宣深深看了她一眼,转瞬颔首,“好。” 两人站了一会儿,孟绍霆和纪沁就回来了。纪沁挑了一艘挂有十二个大灯笼的彩舟,兴奋地跑过来告诉纪愉。 四个人一道去了湖岸边,上了彩舟,撑桨的船夫立即动手,奋力摇起木桨向湖中划去。 日渐西斜,夕阳薄淡,游湖的人渐渐增多。到了日暮时分,所有泊在岸边的小舟全都驶离了浅水,湖中央甚至有几条系着彩线的船开始赛起舟来,显然是一些大胆的公子哥们玩到了兴头上。四周彩船上的姑娘们挤在船尾看热闹,有几个性子爽利的女孩儿甚至抛开矜持,大着胆子为他们加油喝彩。 而岸边湖畔,卖各种热食冷食的临贩也已经驾着驴车,载着各式炊具,沿着两岸挑好铺位,布置食摊。 没一会儿,烤胡饼、煮汤饼的香味儿,梅子酒的香味儿,还有混沌、面饼……各种香气四溢,另有豆沙冷糕、浇着香甜蔗浆的蜜冰、消暑美食槐叶冷淘,应有尽有,小孩子们一走在食摊前就再也挪不动步子了。 泛舟游湖的人一看到了吃饭的时间,也不耽搁,叫船夫把船撑回来,回到岸上买好美食美酒,再拎回船上慢慢享受临湖小宴。 纪愉和纪沁看到大家都去买吃的了,也不想落后,急忙催促船夫快点划回去。等船到岸边停下,纪宣叫孟绍霆留在船上陪着两个小姑娘,他下船去买吃食,可是纪愉却坚持要陪他一道去。她主动亲近,纪宣自然欢喜,就带她一同去了。 目下夕照还余,天色未黑,岸边亭阁和高树上的笼灯就已经挂起来了,湖畔游人只增不减,随处可见赶着马车携家带口赶过来买小食,等着观赏美陂湖夜景的人。 纪宣和纪愉先去了卖热食的那一块儿,每一个食摊前都有好些个人等着,两人先去买蒸饼,等了好一会儿,才轮到他们,接着又买了些肉糜果子和其他几样热食,然后去排队买最受欢迎的梅子酒。 排队等候时,纪愉东瞟西看,发现卖冷食的摊子离他们不远,且现下客人比这边少了许多,便对纪宣提议分头行动,她先过去买些冷食。起初纪宣不答应她单独行动,但耐不过纪愉央求,又见那处离得确实不远,他站在这边也能看得清楚,便同意了。 纪宣侧身站在食客队伍里,纪愉一走开,他的目光就在后头望着她,看见她走过去排到队伍里,前后左右都是妇人和姑娘家,才稍稍放心。 这时,前头有几个人买好了酒,他随着队伍往前挪步,频频侧首望向纪愉的方向,直到排在他前边的人都买好了,小酒贩喊了一声,他才回过头。 而此时,纪愉买到了冷糕,正要去旁边的摊位上买蜜冰,然而刚迈出一步,就忽然顿足。 她僵硬地立在原地,微怔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不远处缓步走来的几个年轻公子—— 其中一人身着玄色锦袍,俊朗的面容有几分清瘦憔悴,正是不久前闹出丑闻、新纳了侍妾的侯府世子宋言深。 纪愉几乎没有思考,一愣之后,立即转身急走,甚至小跑了几步,待看到一颗大柳树,赶忙跑过去躲在树后头。她前世退亲后,实在是被宋言深纠缠怕了,弄得这辈子都有阴影,现下见到他,她只想躲开。 她缩着身子站在树后头,露出一双眼睛,看见宋言深走远了,才松了一口气。正要去找纪宣,忽闻身后一道熟悉的温朗男声,“姑娘?” 纪愉脑子里轰隆隆响了一声,怔了一瞬,转过身,果然看见段殊那张好看的俊脸。 第29章 再遇 段殊看到她转过身,白净的脸容,乌黑的桃花眼,正是早前在东市遇到的小姑娘。 他目中露出一丝惊喜,黑眸熠熠地望着她,竟无端生出几分紧张,“真的是你……” 最初看到那个妃色身影,他以为是自己瞧错了,但不知为何,他还是循着那身影找过来了,没想到真的又遇到了她。一日之内,在两个地方,两回遇上她,这是巧合,然而段殊却鬼使神差地想到另外一种解释—— 缘分。 可惜,纪愉与他心无灵犀,看到他,她的脑袋里一瞬间爬出了两个大字—— 冤孽。 她不过是和哥哥妹妹一道出门玩一回,却没想到运气背成这样,第一回碰到段殊也就罢了,谁知换了个场子,竟遇到宋言深,害她惊魂一场,这也不提了,可是谁能告诉她,为何段殊又出现在这里?就不能让她好好玩耍吗? 姑且放着谁是凶手这事不论,单是看到他们两个,纪愉就忍不住想起前世惨死的痛苦,那鸩毒穿肠入骨,生生教她痛得挠地,恨不能自个捅一刀来个痛快,这种回忆谁愿意记起来?饶是前世对段殊印象甚好,经过了那么一茬儿,还是死在他家里,任谁也没法抹去阴影与他欢喜地重逢吧? 见她无甚反应,又同先前一样,怔忡地望着他,段殊的心跳突然快了一些。 他不是没有被姑娘家盯着瞧过,然而眼前的小姑娘眸光清澄,满目的惊怔之色纯粹得带了一丝罕见的憨然,竟让他心里生不出反感,反而有一些紧张无措。 然而下一刻,他却看到她皱了眉,偏开脸,缩着身子匆忙往后退了两步,后脑撞上了柳树。 纪愉退得急,压根把身后那颗老柳树忘了,这一下撞得结实,她疼得闭眼抽气,“哎呦”一声,再一睁眼,就看到眼前的男人飞快地迈过来,他身上清雅的佩香气息袭近,纪愉下意识地欲退开,身子却贴在大柳树上,没有可退的余地,而段殊已经到了她身边,长臂探近欲扶她胳膊,却在她本能地缩了一下之后顿在了半空。 “你、你还好吗?”段殊窘迫地收回手,蹙眉望着她,目中关切明显。 纪愉慌张地看着他,连后脑的疼痛都顾不上了了,急促道,“我没事……我要走了,你、你让一下。” 她的反应让段殊心里被蛰了一下,他没有退开,反而急声解释,“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先前在市集我的确不是故意的,我买好巧食回去时你已经走了,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方才便喊了,不想又吓到你了,我很抱歉,”他目露急色,看了看她的脑袋,很是歉疚,“你的头撞疼了吧?我……” 他本想说“我瞧瞧”,好在及时反应过来,心中既庆幸又懊恼。人家小姑娘的脑袋,怎么能让他瞧?他若把不小心把那话说出来,他这“孟浪之徒”的罪名定然在她心里坐实了。可是,她方才那一下撞得似乎不轻,会不会肿出个包来? 段殊担心地看着她,纪愉忙不迭道,“我不疼了,不疼了,你……”快让我走吧。 纪愉不想再跟他多待,往两边瞅了瞅,选好了方向,就缩着身子往右边挪挪,不等段殊说话,就绕过他往边上走,谁知堪堪转头,就瞧见宋言深和那几个公子哥儿原路返回,正往这边走来,距离她只有几丈远,而此刻宋言深恰好抬了目光,视线往这边瞄着。 纪愉暗道一声不好,急忙转身,不假思索地扯着段殊的袍袖拉了他一把,在他茫然之际,飞快地缩到他身后躲着。显然,在她心里,与宋言深一比,段殊就不可怕了,甚至是让她信任的。 不明所以的段殊显然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了,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转身要去看她,却听身后小姑娘压着声音急切道,“你别动。” 段殊顿住,听她的话没有动,目光往前面看去,除了来来往往的游人,并无异样。可是看她这个样子,如临大敌,显然是在躲着什么,是怎么回事?还有,先前在市集她身边明明还有三个人,怎么现在只有她一个? 这样小的姑娘,模样又生得…… 她家里人怎能放心? 正这样想着,忽闻身后的人轻轻吁了一口气,他一转身,就看见她一手提着装吃食的纸袋,一手抹着额上渗出的细汗,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你在躲谁?”段殊蹙眉。 纪愉擦汗的手一顿,面色僵了僵,回想起方才把段殊当挡箭牌的举动,心中低叹一声。 前世段殊待她甚好,她对他也是有好感的,那时她被宋言深纠缠,认识段殊以后,最让她安心的除了哥哥就是他了,没想到经历了那样的事,这辈子她都已经把他当凶手来怀疑,竟还会在情急之下跟他求助……这该死的习惯! 段殊见她不回答,眉心蹙得更深,“你遇到了难事吗?方才躲的是……” “躲坏人。”纪愉抬头看他,干巴巴地道,“方才谢谢你帮忙,先前你撞掉我的糖球子,这回帮了我,所以我们两清了,我走了。”说罢,毫不迟疑地迈步。 她走了几步,段殊追上来,“你要回家吗?我送你吧。” “不用。”纪愉一口拒绝,脚步迈得更快。 “若是你又遇上坏人,怎么办?一个姑娘家,太危险了。”段殊跟着她的步子。 纪愉一壁走着,一壁朝卖酒的摊子上看,没有看到纪宣,她有些着急,没心思接段殊的话,脚下走得更急了。 段殊见她不出声,还当她是答应了,便一直走在她身旁。 纪愉顾不上他,小跑了几步,来到酒摊子边,目光焦急地在人群中搜索纪宣的身影。 “你在找人?”段殊来到她身边,有些惊讶地问。 纪愉又着急又沮丧,寡着脸看他,“我哥哥不见了。” 哥哥?段殊一愣,转而想起早前和她在一块儿的男子,恍悟,“你和你哥哥一起来的?” 纪愉点头,“他可能以为我回船上去了,我去船上找他,你也走吧,不用管我了。” “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没有几步路。” 纪愉说罢转过身,却见一个红色的小身影奔过来,“阿姊!” “念念——”纪愉惊喜唤道,转瞬纪沁已经跑到她跟前,“阿姊,你们怎么还没买好,我和孟二哥都等不及了!” 纪愉抬头一看,果然看到孟绍霆走过来,但却没有看到纪宣。她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哥哥没回船上? 孟绍霆一眼看到纪愉身后的男人,惊讶地道,“咦?他怎么在这里?容修呢?” “对啊,阿姊,这个人怎么也在?”纪沁也问。 段殊见状正要说话,纪愉却抢了先,“我跟哥哥走丢了,他没有回船上吗?” “没有啊。”孟绍霆摇头,继而笃定道,“容修一定在找你。”语落,忽见纪沁拉了拉他的袖子,目光看向纪愉身后。 孟绍霆抬首望去,面色一松,“看,说曹操曹操到。” 闻言,纪愉和段殊同时转身,就见段殊走来,修颀的身形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哥哥——”纪愉连忙迎过去,首先注意到他两手空空,不仅没有看到梅子酒,连先前买好的热食都不见了,她诧异道,“你买的东西呢?” 没听见纪宣应声,她仰头看他。这一看,登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纪宣一言不发,目光凉凉地望了她一眼,转而抬高视线,直直看向她身后的男人。 段殊见纪宣看过来,上前拱手,正要开口,纪宣却忽然敛眸,握住纪愉细白的腕子,拉着她从段殊面前走过,仿佛没有看见他。 段殊起先有些茫然,看着他们走了,尴尬地垂下手,盯着纪愉的背影,神情有一丝失落。 孟绍霆和纪沁瞅着这情景,都看出了其中的不对,互相使了个眼色后,谁也没有说话,更没有搭理段殊,跟在纪宣和纪愉后头走了。 明明是大热天,纪宣的掌心也是热的,但纪愉这样被他拉着,却莫名感觉到他身上阴冷的气息。 哥哥又生气了。 纪愉不用深想就能体认到这一点。 要怎么办?先前好不容易哄好他,目下又前功尽弃了,心好累。 纪愉有些沮丧,然而脑子却转得飞快,一路上盯着脚下,想了好几个主意,又一一放弃,究竟这回要怎么哄好生气的哥哥呢? 还没有等她想出法子,纪宣已经停下脚步,却没有松开手,纪愉抬眸一看,竟不是回到湖边,却是到了马车停驻的地方。 歇坐在车板上的马车夫见到他们来,忙下车行礼,随即问道,“郡王,现下可是要回府了?” 纪宣不看他,低沉的嗓音清冷漠然,“你去用些吃食。” 车夫一愣,显然很意外,但见纪殊面色不善,他知趣地没有多说,应声走了。 纪愉看着纪宣轮廓清俊的侧脸,感觉到被他捏着的那处腕子有些疼,而他的手似乎还在用力,她的心忽然不安地突突直跳—— 哥哥不大对劲。 果然,下一瞬,纪宣手臂突然施力,拉着她往前一带,竟是将她抵到了马车侧壁上。 第30章 亲吻 纪愉后背贴在坚硬的车壁上,纪宣松开捏在她腕子上的手,倾身靠近,将她圈在他的胸膛和车壁之间,低目看她时,眸底一片清寒。 纪愉被吓到了,仰面望着他,慌张而迷茫,随即不安地往四周张望。 暮色微垂,天色已暗,正是夜景初起之时,游人皆在湖畔热闹,连车夫仆从也去前头吃晚饭了,这一处停车驻马的旮旯现下僻静得很,再加上马车的阻挡,旁人更难看见他们。 哥哥这是挑好地方教训她吗?看来今日真是气大了,该不会要动手打她吧? 纪愉瑟缩了一下,害怕地望着眼前一言不发的男人。 “你就这么喜欢他吗?”纪宣一瞬不瞬地觑着她,突然微掀薄唇,吐字极慢,像是怕她听不清似的,一字一字从牙缝里咬出来,清晰得有些生硬。 纪愉一怔,不明所以,傻愣愣地问,“什么?” 纪宣唇角一扯,竟突兀地笑了,然而笑意转瞬即逝,他眉心深蹙,漆黑的眸子竟有几分癫狂,目光忽然变得空荡荡,竟像绝望了似的,哑沉的嗓音兀自道,“有匪君子,温润如玉,你怎么会不喜欢,你自然是喜欢的,自然是喜欢的……” “哥哥?”纪愉起初迷惑不解,继而惊愕地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她想起来了。 有匪君子,温润如玉,正是前世她对段殊的评价。 那时段家过府提亲,纪宣来问她对段殊的观感,纪愉就说了这一句。然而这辈子段殊才回京不久,纪愉很肯定他们是今日才碰见的,哥哥应该不认得段殊,可是为什么…… 这一刹那,纪愉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她心口一窒,震惊地看着纪宣,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不可能的! 也许只是巧合?他只是刚巧说了这句话而已? 她是死了才重生的,哥哥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纪愉心头纷乱不定,喉头发紧,好一瞬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张口唤纪宣,“哥哥……” 纪宣却无甚反应,眸子黑沉沉的,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教人瞧不分明。 纪愉动了动唇瓣,忽然伸手扯住他的衣裳,“哥哥,你、你是不是……”她红嫩潋滟的唇瓣翕了翕,踟蹰不定,连声音都是颤的,“是不是也、也……” 柔荑般白嫩的小手揪在他胸前,她纤瘦温软的身体贴近,女儿家的馨香覆来,纪宣凤眸陡然发红,眼神深了一层,他心口鼓噪得厉害,某种冲动前所未有的强烈,胸臆间滚烫的烈火将他烧疯了—— 他倾身将她压到车壁上,在她张口惊呼之时堵住她的檀口,热烫的薄唇贴住她的。 突然袭来的男子气息和唇上火热柔软的触感让纪愉惊骇得浑身僵住,如被惊雷劈到了头,脑中霎时空白一片,甚至连挣扎都记不得。 然而,纪宣又比她好到哪里去?他整个人都是狂乱的,急切无措地亲她的嘴,吮她的唇,他没有技巧、没有经验,只凭骨子里压抑了两辈子的那股冲动渴望,他已经意识不到现下在做的事在旁人眼里是多么的惊世骇俗,在纪愉心里又是怎样的翻天覆地。 他一半的灵魂落在地狱里,上辈子,他自厌了一世,重生回来,忘不掉罪孽,摆不好自己,他站在兄长的位子上,在对她做了那样残忍的事后,竟还是如前世一样肖想她、觊觎她,如今更是愈演愈烈,卑劣地想要霸占她。 他终于如愿亲到了她,却连另一半的灵魂也丢进了炼狱。在这强夺来的唇齿亲密间,有个声音阴魂不散地在他心里嘲讽地骂他“卑鄙”、“无耻”。 他知道自己大抵是没得救了,所以才会这般不要脸地继续着这令人作呕的疯狂。 直到纪愉终于清醒,惊恐地在他怀里拼命挣扎,他才放了她,但却不松手,双臂仍旧抵在车壁上,将她锁在他面前,任她推他、打他。 他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平静地看着她惊骇、震怒至极的模样,看着她涨得通红的小脸,看着那被他亲得微肿的樱唇,竟可耻地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满足。 即便看到她眼里满是对他的惊惧和憎恶,即便心中清楚她定然把他当成了轻薄亲妹妹的疯子怪物,他还是很满足。似乎亲了她,就能拿来骗骗自己他终于得到了她。 他终于做了两辈子都只敢在梦里想的事。 “阿姊!”纪沁的声音突然出现,打断了一切。 孟绍霆随之跑过来,看到眼前情景,明显怔了怔,旋即急步上前,厉声道,“容修,你在做甚么?”说罢,上前将他扯开,纪沁跟着过去,猛力推了纪宣一下,“不准你欺负阿姊!” 纪宣并不抵抗,全身脱了力似的,被她推得往后踉跄一步,跌到车轱辘上。 纪沁抱住纪愉的胳膊,看到她发髻微乱、眼眸通红,整个人失魂落魄的,担心不已,“阿姊,你还好吗?阿姊?” 纪愉胡乱地摇头,眼泪却滚了下来。 纪沁见她这样,心里气急,转头跑过去又推了纪宣一下,冲他吼道,“你到底把阿姊怎么了?你凭什么欺负她?” 纪愉眼泪落得更急,她不敢看纪宣,拉着纪沁要走。 纪沁也顾不得骂纪宣了,转头孟绍霆道,“孟二哥,麻烦你送我和阿姊回去。” “好。”孟绍霆应道,很快把她们俩扶到马车里。临走前,他往纪宣那边看了一眼,眸光深暗,随后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等车夫回来,自个上去驾着马车走了。 回府的路上,纪愉坐在马车一角不言不语,泪珠子却不受控制地掉个不歇,纪沁又气愤又担心,“阿姊,他到底对你做了甚么?他骂你了?打你了?你说话啊!” 纪愉说不出话。 他没有骂她,没有打她。然而他对她做的事,她说不出口,甚至不敢回想。 她心中的惊骇仍然未减半分,惶惶然如在噩梦之中。 那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他真的……亲了她? 她的亲哥哥用那种唇齿交缠的方式亲了她? 她希望这一切只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梦,然而唇上残余的灼热、齿间尚存的感觉都清楚地告诉她那是真的。 可是,她是他的亲妹妹啊! 他是疯了吗?还是把她当成了谁? 纪愉恐惧又无助,一路上脑子里都是乱糟糟的,纪宣的脸、纪宣的眼神不断地出现,她不愿去想,不敢去想,然而有些东西却越来越清晰,渐渐以极其霸道的姿态从她心里浮现。 那是她最不敢相信的解释。 第31章 撞破 七月初七,乞巧女儿节,长安城里的节日气氛比前几日都要浓郁,白日有宴饮集会,夜里则有拜月乞巧,姑娘们乐得尽兴。 这日,宫中也颇为热闹,与民间女子一样,宫中的女眷亦是要过节的,每年的这一日,宫里都会特意安排乞巧活动,有戏班子进宫唱戏,有爆竹焰火可观,酒宴更是必不可少的。参加的人除了后宫妃嫔、公主,还会有一些世家命妇携着家中闺女受邀入宫,至于受邀的人选,都是由当年负责操办乞巧节的妃嫔决定,因着惜妃的缘故,以往每年纪愉都在受邀之列,而今年被今上点名操办此事的人正是惜妃,纪愉自然收到了帖子。 然而,纪愉现下哪有过节的心思?自昨日回府,她一直缩在灵缈苑,一步也不曾踏出,宫里的帖子送过来,她瞧也没瞧一眼,就叫雪泱随便编了个缘由退回去了。横竖惜妃是她亲姨母,不会因为这个对她不欢喜。 纪愉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想的都是在美陂湖发生的事。她昨日回来时,两只眼睛都是红红的,脸上还有泪痕,模样甚是狼狈,把雪泱她们几个吓坏了。纪沁留在灵缈苑陪了她许久,最后还是她叫雪泱给送回去了。 纪宣对她做的事,纪愉对谁都没有说,饶是雪泱忧心忡忡,把董嬷嬷都找来了,也没能让她吐出一个字。 过了辗转难眠的一夜,纪愉的心情从最初的万分惊骇中冷静了些许,先前不敢深想的,如今也逼着自己去想。短暂的前世、重来的今生、纪宣、段殊……这一切她的头颅中扭打。 她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细枝末节连到一块儿,反复回想那些曾经忽视掉的隐秘线索,甚至连最不敢想的那个假设都默认了,却始终圆不了如今的情状,似乎总有一些地方是不对的。 她迷惑不解,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倘若哥哥和她一样重生了,那他认得段殊,知道她前世说的话也就不奇怪了,他先前的某些变化似乎就也能说得通了,譬如他对内宅的清理,因为已经见过那些人的嘴脸,所以这一世才换了雷霆手段?还有宋言深,因为他早就知道宋言深上辈子的所作所为,所以才会在她提出退亲时欣然同意? 但这样一来,他对段殊的态度却又不对,倘若说前世害她的人是段殊,是以他这辈子才反感她和段殊接触,倒是说得通,但是纪愉知道显然不是这个原因,她想到纪宣当时的模样,心头滋味难明—— 难道哥哥真的对她起了那种心思吗? 这本是她最不敢面对的答案,但目下却不得不往这方面想。事情太乱了,她必须理个清楚。 倘若哥哥对她有那样的念头,那又是何时开始的?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若是上辈子,那她前世为何毫无感知,而他也没有任何表现,反倒主动为她的亲事绸缪,她能嫁给段殊,他还是出力最多的那个。 若是这辈子,她重生至今不过数月,与他相处虽比前世亲近,却并没有黏着他,她自问兄妹之间守礼持矩,而他亦是如此,便是偶尔亲密些,也与旁人家的兄妹亲昵并无二致,岂会教他逾了心思? 想来想去,纪愉心里仍是一团乱麻,纪宣昨日看她的眼神又开始在她脑子里重复晃着,唇上那种热烫灼人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口齿间仿佛还留着他的气息,时不时提醒她,她的亲哥哥是怎样在她唇上攻池掠地的。 明明是他发了疯,目下她却要跟着承受这难以启齿的羞耻。 这种滋味委实折磨人,纪愉难以承受。 她惊骇过,震怒过,迷惑过,现下,心腔里仍有这些情绪,但是有一股莫名的气愤冲上了最顶端。 他明明是她的兄长,是她信任倚赖的人,却在一天中变了样。他把一切都毁了,她重生之后的安宁生活,她小心呵护的兄妹情谊……全都被他毁了个彻底。 而且,自昨日之后,那个把她害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再也没有在她面前出现。 他太过分了。 纪愉心中恼到了极处,原本恐惧的心思被挤到了犄角旮旯,竟突然生出了勇气。 她要找他问个清楚。 纪愉是个行动派,这念头一起,她霍然起身,当下就从凉榻上爬起来,罩了件轻丝外袍就出了内室。 守在外间的霜清见她出来,连忙跟上,纪愉却不让她跟,一个人往韶光院去了。 正是下晌未时末,日光躲在厚重的云层后头,天气异常闷热,树上的鸣蝉聒噪地吵来吵去,纪愉听得头疼,不由加快了脚步,不多时便进了韶光院的正门。 两个丫鬟看到她,立即上前行礼,长随韩业听到声音,从堂中走出来,见是她来了,有些惊讶。昨日两位姑娘和郡王一道出门,回来时却分了两路,且听前院的人说,三姑娘的样子像是哭过了,后来郡王回来,面色也极为糟糕,明眼人都能瞧出不对劲,但谁也不敢多问,大伙儿私下里猜着定是姑娘和郡王闹得不开心了。 而方才四姑娘刚进了书房找郡王,这会儿三姑娘就来了,可不是挺奇怪的嘛。 韩业虽然很诧异,但还是很快迎过去,“三姑娘!” “哥哥在何处?”纪愉面无表情地问。 “郡王在书房,”韩业答道,“四姑娘来了,正同郡王在书房说话。” 念念来了?纪愉眸光微动,随后叫他退下,自己往书房走去。 走到书房门外,她堪堪抬起手,还未碰到门,就听到纪沁带着怒气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 “你没有资格欺负阿姊!我都知道了,你根本不是爹爹的儿子,你是阿娘跟那个什么段什么生的,你根本不是我们的哥哥,阿娘背着爹爹偷人,还骗爹爹,你跟她一样,也是骗子,别以为我年纪小什么都不知道,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想把阿姊害了,然后——” “纪沁!”纪宣厉声一喝。 纪沁吓得浑身一哆嗦,声音断在喉咙里,看见他面色阴沉似鬼,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房门外头,纪愉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了个干净,半抬的手硬生生僵住。 屋里头死一般的寂静,迟迟没有声音。 纪愉在门口呆呆立着,清瘦单薄的身体轻轻颤了几颤。好一瞬,她才缓缓挪了步子,脚步虚浮地沿着回廊往回走。 韩业从堂中出来,看见她一张小脸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登时吃了一惊,忙上前问她,但纪愉一句话也不说,径自走出了韶光院。 这……难道又吵架了?韩业疑惑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随即往书房走去,到了门外,没听到里头的动静,他抬手叩了叩门,唤了声“郡王”,谁知回应他的却是一声暴吼—— “滚!” 韩业凛然一震,连忙告罪退下,额头上都渗出了冷汗。 屋子里,纪沁一脸紧张地盯着面前的男人,抖着身子往后退。 纪宣望着她,凤眸中的目光寒冰一般瘆人,良久,他启唇,压抑的语调徐缓平静,“你何时知晓的?” 纪沁瑟缩了一下,捏着小手壮了壮胆子,努力让自己迎视他的目光,然而声音还是难以控制地低了下去,“两、两个多月前。” “如何知晓的?” “阿姊背着你安排我去看阿娘,阿娘跟孙嬷嬷说话,被我听到了。”纪沁看着他漆黑的凤眸,声音越发的小了。 纪宣有一瞬没有说话,望了她半晌,嗓子忽然低了下去,竟像泄了气一般轻轻道,“你……以为我要害她?”顿了顿,不等纪沁说话,复又道,“你真的觉得我会害你阿姊?” “我、我……”纪沁傻傻地仰着脑袋觑着他,声音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出不来。 她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瞧错了,为何哥哥看起来似乎……好难过? 第32章 质问 纪愉离开韶光院,却没有回去,一路走到前院。 前头的仆从看到她,有些惊讶,“三姑娘要出门?下奴这就叫人准备马车去。”说话间,已经瞧见纪愉脸色不大好,又见她身边没有一个丫鬟跟着,正要问,纪愉却开了口。 “替我备马。”她语声偏低,微微有一丝颤意。 “这……”仆从一愣,颇诧异地看着她,“三姑娘您已好几年不曾骑马了,恐怕……” “备马。”纪愉打断了他,“快一些。”说罢她径自抬步下了石阶。 仆从为难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只得叫人去马厩里牵一匹温驯的马过来,随即又遣了个人去找赵管事。 赵管事在府里待了三十多年,算是看着纪宣兄妹几个长大的。纪愉素来敬重他,这仆从是个心思清楚的,一瞧三姑娘不理睬他的话,就想到了赵管事。 然而,赵管事赶过来时,纪愉已经上了马背,听不进他的劝告,也不让他安排护卫跟随,只叫他不必管她,随后双腿一击马腹,纵马急奔而去。 赵管事见一向好脾气的三姑娘如此反常,登时急了,来不及通知纪宣,赶紧安排了四个护卫骑马追上去,叫他们跟在后头暗中保护纪愉,之后他亲自去了韶光院。 韶光院里,长随韩业正在纳闷今日郡王的脾气为何这般火爆,就见赵管事急急过来,道是求见郡王,韩业赶紧劝他这会儿别去撞火筒子,因为郡王正在气头上,火气大着呢。 赵管事一听,赶紧问发生了何事,待听过韩业的解释,便清楚了。看来三姑娘是跟郡王闹了脾气才跑出去的,想来不过是小姑娘家跟兄长耍耍性子罢了。弄明白了这缘由,赵管事松了一口气,心想横竖有那四个护卫盯着,三姑娘应当无事,等她脾气下去了就回来了。 这般想着,赵管事心思定下了,把此事跟韩业说了一遍,嘱咐道等郡王消了火再禀告,他估摸着到那时三姑娘大约已经回来了。 离开郡王府后,纪愉驾马一路疾奔。虽然已经几年没有上过马背,略觉生疏,但骑了一会儿,她就找回了感觉。当年先郡王亲自教她骑马,她学了几年,骑得甚好,颇为熟练,后来先郡王离世,她伤心许久,之后再也没骑过马。 目下她拽着缰绳,将无数纷乱复杂的心思抑下,拼命赶路,只想快点赶到西郊别业。 四个受命追过来的护卫暗中跟在她后头,始终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看到她在别业院子外头停下,赶紧叫其中一人回府禀报。 别业里的李管事显然没有料到纪愉会来。事实上,纪愉已有一年没有来过此处。 她无视了管事惊讶的问候,径自走进院子,一个穿着青裳的婆子瞧见她,愣了愣,“三姑娘?” 纪愉看了她一眼,认出她是孙氏身边的嬷嬷,是孙氏从娘家带过来的,遂问,“孙氏在何处?” 那婆子一惊,目光惊异地觑着纪愉。 纪愉不耐烦地皱眉,“我问你,孙氏在何处?” 她说的是“孙氏”,不是“母亲”。 孙嬷嬷枯黄的脸露出骇异的神色,不安地瞅着她,“三姑娘……找夫人有何事?” “我找她有何事,还需要向你一个奴婢禀告吗?”纪愉面无表情地仰头睨着她,纤瘦的身姿显得有些弱小,分明是个小小的姑娘,目光也无甚威慑力,却让孙嬷嬷看得浑身一凛,心底的不安不断扩大。 纪愉扯唇嘲讽地笑了笑,“我晓得了,你从来也不曾把我当主子瞧过吧?”顿了顿,忽地加重了语调,“你、你们家夫人,还有那位郡王府的家主,我的好哥哥,”她将这最后几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一贯濛濛含雾的桃花眼忽然难得的清亮,“你们从来都没有把我当纪家的主子吧?” “三姑娘!”孙嬷嬷的脸霍然惨白。 纪愉觑了她一瞬,冷然开口,“带我去见她。” 孙嬷嬷不敢再说话,屈着身子走在前头领路。 她将纪愉带到一间厢房外头,叩了叩门,过了好一会儿,里头才传出孙氏的声音,伴着几声咳嗽。 孙嬷嬷转过身,用乞求的目光望着纪愉道,“三姑娘,夫人近日抱恙,现下还卧在榻上,可否让老奴先进屋服侍夫人更衣?” 纪愉沉默地看着菱花门,半晌点了头,语气淡漠地道,“给你半刻钟,告诉她,我在佛堂等她。”言罢转身走了。 半刻钟后,孙嬷嬷搀着孙氏去了佛堂。 纪愉望着走进来的妇人,眸色微动。 一年未见,孙氏显然比先前更加清瘦了,眼下又生了病,脸色极差,甚是憔悴。她穿着一身青色布衣,满头青丝只绾了个简单的垂髻,眉眼间看得见病气。 若是在以往,纪愉瞧见她这副样子,少不得要心疼。然而,目下,她只是站在原处望着孙氏,复杂的眼神中再也瞧不出昔日的母女情谊。 事实上,也无甚情谊。饶是有那么几分,现下在纪愉看来,只觉得可笑。甚么母女情谊,不过是她自个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罢了。想来孙氏从来没有喜欢过她吧。 “阿愉来了?”孙氏朝她走近,神情寡淡的脸庞上浮出淡淡笑意。她在纪愉面前站定之后,就把孙嬷嬷遣退了,佛堂里只剩下纪愉与她两个人。 纪愉不说话,孙氏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会儿,复温言道,“许久不见,阿愉你长大了不少。” “你期盼我长大吗?”纪愉徐声问她,眸子定定地盯着她的脸,不放过其中任何一丝表情。 “自然。”孙氏接了话,“你能平安长大,我也算不辜负你阿娘的嘱托。” “你当真在意我阿娘的嘱托,又怎会在爹爹走后一个人躲出来,对我们撒手不管?”纪愉面色淡然,语气也是平静的,“要我说,你是在爹爹面前做戏做得太累了吧,所以……他一走,你就迫不及待地逃出来了?你,根本没喜欢过我爹爹吧?你对他可有半点真心?” 她把话抛给孙氏,以为孙氏会辩解,却没想到孙氏却是虚着脸皮轻轻一笑,反问她了她一句—— “难道你爹爹待我不是如此?他心里装着的女人还不是一直只有你阿娘?” 纪愉神情微微一滞,眉心蹙起,忽地抬高嗓音,“所以,你就背着我爹爹找别的男人?连儿子都给他生了?” 孙氏闻言面色陡然一变,目光冷下来,“你不要告诉我,这是容修说出来的话。” “是谁说的,重要吗?”纪愉气怒地走近一步,“重要的是,纪容修究竟是不是纪家的血脉!” 孙氏略怔,随即释然笑了一声,“你既已知晓了,又何必来问我?难道容修那个傻子没有全部告诉你吗?你还想知道什么?” “他会告诉我什么?”纪愉怒声道,“你们母子俩骗了所有人,我爹爹到死都不晓得他最爱重的儿子是别人的骨血,你说,纪容修他能告诉我什么?” 纪愉气到了极处,看着孙氏恨声斥道,“亏我喊了你那么多年的母亲,你既然心中有人,当初为何要嫁到我们家来?你既已嫁给我爹爹,就不该背着他偷人,你不知羞耻,你——” “我不曾偷人!”孙氏霍然打断她。 “那纪容修是谁的?你说啊!”纪愉眼眸发红,咬牙吼道。 孙氏默然望着她,半晌缓缓道,“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全都告诉你。”她低眸,盯着黑石地面幽幽道,“成国公府的大爷段晙,你晓得吗?” 段晙? 纪愉眼中有一瞬的空茫,随即蓦地变了脸色,脑中某些诡秘难解的线索倏然间连到一处。 原来,念念口中那个含糊不清的“什么段什么”竟是段晙。 段晙,段殊的父亲,她前世的公爹。 第33章 坦白 纪愉脑中纷繁杂沓,前世的记忆悉数涌来,她是如何与段殊相识,又是在何种巧合之下与他再三邂逅……再之后是段殊的表白、提亲,她以郡主之仪嫁入段家,新婚之夜,莫名其妙惨死。 她从来都不晓得段晙与孙氏、纪宣有瓜葛,现下突然闻得孙氏此言,心中骇然一震—— 她前世的惨死难道与此有关? 孙氏并不知纪愉想起了前世,她神色寡淡无波,兀自叙说沉积多年的过往,“段晙是成国公的长子,外放多年,数月前才回京,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你自然是不晓得的,当年他初入官场,在剑南成都府历练,做我父亲的辅官,我便是那时认识他,比我嫁到纪家早了两年多。” “剑南?”纪愉压下迷思,惊异道,“你不是冀州人?” 孙氏摇头,自嘲地笑了一声,“我是剑南成都人,我也不姓孙,我本姓沈,我父亲是剑南成都府尹,我们家也曾是成都当地的大户,若是没有当年那场灾祸,我仍是成都沈家的大姑娘,不会嫁到你们纪家做妾,”孙氏声音忽然转冷,眼中恨意陡生,“可是,若不是那场灾祸,我又怎会看清段晙的薄情寡义,看清他们段家人的心狠手辣、狼心狗肺,兴许我仍像个傻子一般爱着段晙,等着他娶我……” 想起当年旧事,孙氏的语气再难保持平静,埋藏多年的恼恨、痛苦让她的情绪激切起来,她的眼眶红了,“誉王造反,与我沈家有何干系?剑南内乱,我父亲、叔父皆是忠心站在朝廷一边,全力平叛,不过是几封无关痛痒的旧信,就能把我们沈家跟叛王捆到一起,这是什么道理?便是当年与叛王有些旧交,那亦是官场常道,人人皆是如此,谁又能料到那光风霁月的誉王有一日会兴兵作乱?便是当年那个剑南西川观察使,段家三老爷,段晙他叔父,也曾跟叛王喝酒玩乐过,凭什么就拿我们沈家开刀?” 孙氏眸中泛起水雾,微红的眼睛盯着面露惊色的纪愉,“我们家有什么错?若有错,也是错在轻信了段家人,轻信了段晙!他明明答应了我,他说好了会帮我的,可他做了什么?” 说到这里,孙氏瘦巴巴的身子颤了颤,声音已有些嘶哑,“那时我们就快要定亲了,我父亲信任他,把所有的旧信都交给他,他说要回京里找皇上陈情,就带着所有的信走了,我每日担惊受怕地盼他回来,却没想到他叫他叔父递了断交信给我,还跟他表妹定了亲,我那时不晓得自己已经有了他的骨肉,我母亲费尽了法子将我送出去,我们家被抄家、流放,我在冀州寄人篱下、改名换姓,没几日就被当姨娘塞出去了,我那时有多怕,你是不会懂的,好在瞒过了你爹爹,我嫁过来几日后才发觉有孕了,也想过落胎,但最后还是留下了,后头的事你也晓得了,那个孩子就是容修……” 纪愉听完这一切,半晌无言,若有所悟的目光幽幽看着孙氏,过了好一瞬才缓缓开口,“你是怎么骗过我爹爹和阿娘,让所有人都相信纪容修是我爹爹的孩子?” 孙氏用蕴着泪的眸子凝视她,哑着嗓子轻笑一声,“阿愉你还是太小了,宅院中的手段有多少,你是不懂的,但凡有利可图的事,总是有人愿意帮忙圆过去的,”她抿着唇,闭了了闭眸子,“买通几个大夫、产婆,在后宅收服几个亲信,教人相信容修是早产的,又有何难?” 纪愉冷眸觑她,“是了,我倒是不晓得你是很有能耐的,所以饶是你恨极了段晙,仍是生下了他的儿子,为了……报仇?”她嘲讽地笑,“因为我阿娘生不出男嗣,所以你晓得只要生了儿子便能袭我爹爹的爵位,所以你讨好我爹爹,讨好我阿娘,做戏做了这么些年,就是为了让纪容修名正言顺地坐上高位,再向段家报仇?” 看到孙氏变了脸色,纪愉并不住口,语调却是突然冷厉起来,“让我猜猜,你是怎么打算的?让你的儿子成为纪府家主,大权在握,待我长大了,让纪容修撮合我和段家的人,把我嫁到你的仇家,然后让我死,再让纪容修借机发难?把段家冤死?哦,我差点忘了,以我的身份,及笄后封个郡主不是难事,我姨母是惜妃娘娘,我还有很疼我的外祖父和舅舅,我若是死了,大概纪容修都不用说话,段家就不会好过了吧?” 纪愉冷笑着抬步,走到孙氏面前,仰面望着她惨白失血的脸,“你是这么想得么,母亲?” 她突然唤了这一声“母亲”,孙氏却是应都不敢应,白着一张脸,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这个只到她肩膀的小姑娘,身子如枯木一般颤抖起来,骇然道,“容、容修他连这个……都跟你坦白了?”语罢霍然泄了气,无奈叹道,“那个傻子,那个傻子啊……” 沈氏怎么也不会想到纪愉重生之事,她只当时纪愉是从纪宣口中知晓的。 若是纪宣此刻在她面前,沈氏定然要狠狠骂骂他,她真没想到他遇到这个丫头,就能犯傻成这般?饶是他先前跑来说的那些荒唐的前世之言是真的,他半途收手不干也就罢了,何必傻到把那些都告诉这丫头? 他这么做,不就是叫这丫头恨死他们母子吗?若只是恨她也就罢了,横竖是她该得的,她也不在乎这个,但是容修呢?他对这丫头是什么心思,她看得清清楚楚,他这是不给自己留后路了吗? 纪宣因为纪愉失了心,沈氏认了,他不想再报仇,她也认了。她心中已经对纪宣认输,决定不再把他和纪愉牵扯进来,她今日对纪愉坦言,便是要对纪宣的身世给个交代,成全纪宣的心思,却没想到纪宣将那些不该坦白的事也对纪愉说了,他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她养出来的儿子,怎么能傻成这样? 纪愉听着沈氏一遍遍说纪宣傻,心头无数情绪交织。如今,一切已经了然,前世害了她的不是宋言深,也不是段殊,而是眼前这个养了她九年的继母和那个她唤作哥哥的人。 她最信任喜爱的兄长,与她无半分血缘亲情。他是害死她的凶手。 他从一开始就在利用她。前世他对她的好,全都是假的,全都是别有用心,而她至死都不晓得。大概没有人比她死得更加不明不白了。 纪愉望着孙氏,眼里的愤怒喷薄难抑,“傻的那个是我罢?你们母子俩可真够聪明的,纪容修他从小就很清楚自己的身世罢?难为他装了那么多年,难为他对着我爹爹喊父亲……可是,你们没有想过吗?这一切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呢?你们的仇怨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阿愉,”孙氏忽然拉住她的手,晦涩的眼眸落下泪,却还是紧紧盯着她,“你不要怪容修,那孩子已经很苦了,你要怪,就都怪在我身上吧……”说罢,握紧了她,“你说的都没有错,那些都只是我先前的计划,如今我已经改了主意,不会再牵扯你,你若不信我也无妨,你信容修便是了,他对你其实……” “你住口!”纪愉突然甩开她的手,沈氏颤抖的身子跌到地上。 “已经晚了……已经晚了!”纪愉泪落如雨,望着她吼道,“你们已经做了!你们已经害死了我!” 第34章 怕他 纪愉一眼都不想再看到孙氏。她吼完那句话,就跑出了佛堂。 孙氏跌在地上,半天没有爬起来,孙嬷嬷进来时,就看到她的身子颤抖、脸色青白,仿佛受到了重大的打击。 “夫人?”孙嬷嬷赶紧扶起她,焦灼地问道,“老奴看到三姑娘哭着跑走了,她、她是不是晓得了什么?” 孙氏虚弱地摇头,半个身子倚在孙嬷嬷身上,好半晌才终于颤声问出一句,“这世上真有……死而复生这回事?” 孙嬷嬷一愣,惑然道,“夫人说什么?” 孙氏却只是看了她一眼,再也不说话了。 候在外头林子里的三个护卫瞧见纪愉从院子里跑出来,骑着马走了,连忙跟在后头,一路追去,却见她并不回府,而是在朱雀大街下了马。 纪愉牵着马沿街缓步走着,一直走去了东市长街,但她并没有在任何一处摊铺上停下买些什么,甚至连瞧都没有瞧一眼,仿佛周遭那些热闹都与她无关,她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 后头三个护卫一路跟着,犹豫着该不该上前请她回府,直到看见她进了一家酒肆,他们立即遣了其中一人回府禀报,剩下两人跟进了酒肆。 报信的护卫回到府里时,纪宣已经去了西郊别业,赵管事一壁吩咐他赶去别业,一壁又遣了人去后宅通知董嬷嬷和纪沁。 赶去别业报信的护卫行到半路,正好碰到从西郊返回的纪宣。 纪宣的脸色本就糟糕,待听完护卫禀报的消息,整张脸都阴沉了,立即往东市赶去。 纪愉进了酒肆,先要了一坛桃花酒,喝了一碗,觉得不够味儿,又要了岭南产的灵溪酒。这酒性烈,甚少有姑娘家敢喝,纪愉从前亦是不沾的,但现下她却一气儿灌了两大口,呛得眸子里直掉泪,没一会儿,脸颊脖子全都红了。 送酒的伙计瞧这姑娘模样轻稚、弱不禁风,喝起酒来却是个猛的,把自个呛得淌泪还不停口,忍不住好心提醒道,“小姑娘,莫喝得这样生猛,这酒烈得狠咧,要小口喝,不若来两碟小菜?” “要小菜有什么意思,我就喜欢这样,痛快!”纪愉回了他一句,语气颇为任性,这会儿,她的脸红得更厉害,眼眸已迷蒙不清,说罢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隔壁桌的几个年轻公子听得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说出这带了几分豪气的话,颇为诧异,皆转过脸来看她,待瞧见那独自饮酒的小姑娘生得眉眼秀妍、朱唇柔嫩,酒后的脸颊更是灿若桃花,不免心旌摇荡。 几个男人盯着她瞧了一瞬,其中一个胆大的公子端着酒盏起身走来,正要与她搭话,却见两个玄衣男子走过来,隔断了他的视线。 纪愉眯眼看了看站在她边上的人,迷蒙中认出他们的服式正是府里护卫穿的样子,登时有些不满。这时,一个护卫躬身道,“请三姑娘随属下回府。” “回什么府?”纪愉皱眉,“谁让你们来的?我不要回去!” 语罢,又灌了一口,扶着桌子起身,口中嘟囔着,“我不回去,你们别再跟着我……”说着,跌跌撞撞地往外头走。 两个护卫碍于身份,想上前扶她,又不好出手碰她,只得在后头跟着。酒肆的伙计瞧这情状,忙过来拦住纪愉讨酒钱,纪愉扶着手边的桌角推了他一把,“我没有酒钱,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哎,我说姑娘,你这……你这不能白吃酒啊!”没想到碰上赖酒喝的,伙计有些急了,好在这时护卫上前掏了些银钱给他,纪愉才得以脱身。 她晕晕乎乎地走到酒肆门口,迎头撞上个人。 那人胸膛温热,双臂有力,纪愉跌在他怀里,有些茫然地抬头,待朦胧的桃花眼看到他的脸,耳中再听得他忧急的嗓音唤她“杳杳”,她登时一个激灵,好似受惊的小鹿撞见猎人一般,突然生出一股蛮力,一把推开他,脚步趔趄地往外跑去。 “杳杳!”纪宣被走进酒肆的食客连撞了几下,眼见着纪愉的身影从他面前消失,他心急如焚,推开面前的人,立即追出去,两个护卫连忙跟上他。 已到日沉时分,街鼓已敲响,逛街的人也少了许多,市集上的贩子陆续收拾好摊铺离市,街上尽是赶着马车、驴车、牛车离开的小贩和离市回家的行人,皆是行色匆匆,大抵没有人会注意一个醉得走不好路的小姑娘从酒肆里跑出来。 纪愉出了酒肆,没跑两步,就跌了一跤,身后传来纪宣的喊声,她脑袋又晕又疼,昏沉得厉害,回首瞧见那墨玉色的身影奔过来,她慌张惊恐,挣扎着要起身,却在这时听到头顶传来诧异的男声,“姑娘?” 纪愉抬眸看他,水雾濛濛的桃花眼倏然睁大,眼泪漫出来,她头痛心痛,哪里都难受,已然分不清前世今生,几乎是下意识地拽住了那人的袍角,把他当作救命符一般,“段殊,你来了,快帮帮我……帮帮我……” 段殊惊异地看着小姑娘满脸泪水,无助地唤着他的名字,一时大受震动。 他连忙俯身将她扶起来,不敢相信她竟然晓得他的名字,又见她如此狼狈,身上酒气浓郁,忙问,“你怎么了?出了何事?你……” 谁料话还未问完,怀里的姑娘突然被人一把拉走,段殊一抬眼就看见面前那个身穿墨玉色袍子的男人已经将那小姑娘搂到了怀里。 段殊一眼就认出了他,连忙道,“令妹似乎醉了酒,她可是出了何事?” 纪宣看也不看他,凤眸紧紧盯着怀里的人,心疼不已,小心翼翼地唤她,“杳杳?杳杳……别哭,别哭了……” 纪愉被他牢牢抱在怀里,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她用手肘推他,用脑袋撞他,一壁哭着叫他松手,一壁求助地唤段殊。 段殊见状,心中既疑惑,又莫名地有些心疼,她那样一声一声唤着他的名字,令他颇受震撼,忍不住上前安慰,“姑娘,你兄长来了,无事了,你莫哭……” 纪愉神志恍惚,头脑已然不清明,瞥到段殊的脸,仿佛看到了救星,拼命挣出一只手,想要抓住他,口中哭音发颤,“段殊,段殊……我、我不要回去……他是骗子……他是坏人……” “杳杳,不是的!我不是!”纪宣嗓音发哑,望着她这副泪眼模糊的样子,心中大痛。他将她抱得更紧,腾出一只手替她抹泪,纪愉却不领情,拼命躲他,“你放开我,你这个坏人,坏人!” 段殊站在一旁,看到这副情景,有些无措,他看了看纪宣,又看看纪愉,心中疑惑更深,他不晓得这小姑娘是和兄长闹了什么矛盾,怎会弄得如此严重,醉成这副样子,又哭得这般伤心,最让他惊讶的是,她居然一直在叫他。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这小姑娘似乎突然对他很信任,这让他既莫名其妙,又有一丝受宠若惊。 站在纪宣身后的两个护卫和段殊一样疑惑,他们也十分奇怪郡王和三姑娘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闹成这样? 纪宣无心在意旁人,他此刻全部的心神都在怀里的小姑娘身上。 纪愉挣扎一会儿,渐渐没了力气,只是仍在哭着,口中喃声骂他“坏人”、“骗子”。 对她的指责,除了最初的那一句急切的否认,纪宣再也无言以对。她骂着,他就听着,只是抱着她的手怎么也不松开。 他已经从孙氏那里知晓了一切。 曾经以为他前世犯的错,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一世,他会好好待她,对得起她的信任和依赖,却没有想到,她竟然和他一样,重活了这一世。 他知道,在她心里,他已然成了一个可怕的坏人。所以,醉得神志不清的她一看到他,就慌成那副样子,甚至本能地向段殊求助,只为了逃开他。 他知道,在她心里,他已经比不上段殊了。 第35章 诛心 董嬷嬷和纪沁得了消息,乘马车赶过来,到了酒肆边上,纪沁当先跳下马车,看到那处的情形,急匆匆地跑过去。 “阿姊,阿姊!”纪沁边跑边喊,董嬷嬷跟在她身后。 纪愉恍惚中听到纪沁的声音,口中唤的名字从“段殊”换成了“念念”。 纪沁跑近来,看清了她的样子,眼泪当下就在眸眶里打滚,“阿姊,你怎么了,你不要这样……” 董嬷嬷也跑来了,一瞧这情形,也吓了一跳。 纪愉在纪宣怀里挣扎,一只手抓到了纪沁,口中又含糊不清地喊着,纪沁连忙握住她,“阿姊,我来了,你别哭了,我们回家、回家了……” 董嬷嬷也在一旁急道,“三姑娘醉成这样,还是赶紧回府吧。” 纪宣不顾纪愉的挣扎,抱着她上了马车,段殊一直跟到马车边上,看到他们走远了,才收回视线,敛目在原地站了好一瞬才离去。 回到府里又是好一阵折腾,灵缈苑的丫鬟们都吓坏了。到了戌时,纪愉才昏昏沉沉睡过去。 董嬷嬷离开时,纪宣和纪沁两兄妹仍留在灵缈苑里。 寝屋里的丫鬟都被遣出去了,纪沁坐在床榻边上望着熟睡的纪愉,纪宣就站在她边上。 “哥哥,阿姊知道了,怎么办……”纪沁扭头,仰面望向他,往常活泼的小脸明显蔫了。 纪宣闭了闭眼眸,嗓音异常低哑晦涩,“我不知道。” 纪沁急了,霍地站起来,“你怎么能不知道?你明明早就晓得你不是爹爹的儿子,就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被阿姊知道吗?”纪沁瞥瞥纪愉,刻意放低了声音,“阿姊被你骗了这么久,她很生气,她讨厌你了,你还不快想想法子!” 见纪宣不言语,她急得眼眶都红了,上前扯着他的袖子,“哥哥,你不是跟我说不会害阿姊吗?不是说会对阿姊好吗?我都相信你了,你不能只是说说啊,现在、现在怎么办嘛?” 纪宣的眸光终于从榻上那人身上移开,深黝凤目望向一脸着急的妹妹,干涩的唇微翕,“不只是讨厌,”他的眼神无望地黯了下去,一字一字将不愿承认的事实说出口,“她对我,不只是讨厌。”或许已经是厌憎、痛恨了罢。 想起今日她那般排斥他,纪宣心头泛起一阵闷痛。 他的话,纪沁虽然不甚明白,但他眼中的痛苦,她却看到了。纪沁是豆腐心,先前她还因为纪宣的身世气他、埋怨他,然而现下看到他这样难过,就全然不记得那些,只晓得跟着他难过了。到底她心里还是把他当兄长的。 纪沁望着他可怜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想了半晌,就只帮他想到一个法子。她的小手探过去,安慰地握了握他的手掌,“哥哥,待阿姊醒了,我、我帮你讲好话。” “好。”纪宣勉强挤出了一点笑意,但是在纪沁眼里,那笑容已经比哭还要难看了。 纪宣摸了摸她的脑袋,“不早了,你回去睡吧,到外头叫两个人送你。” “哥哥不回去吗?”纪沁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纪宣平静道,“我再陪陪你阿姊,等她醒了,恐怕……”就不愿意见他了罢。 他没有说完,纪沁却有些明白了,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一个人出去了。 * 纪愉醒来时,纪宣已经不在了。他将时间掐得极准,没有让她一醒来就瞧见不想看到的人。 看到纪愉醒了,几个丫鬟赶紧过来侍候,盥洗的水、巾栉都备好了,纪愉却就着软枕懒懒靠在榻上,不言不语,神情恹恹,雪泱上前探问,她只是摇头,对昨日之事一字不提。 这般窝了个把时辰,到了辰末,董嬷嬷来了,自然又是问起昨日之事,纪愉不想教她担心,强颜搪塞了几句,董嬷嬷虽不大信,但也没有再问。她走后没多久,纪沁就进来了。 现下看到纪沁,纪愉的心情委实有些复杂,既难过又庆幸。 孙氏是纪沁的亲母,纪宣是纪沁的兄长,他们是一家人,然而孙氏和纪宣是害她的凶手,纪沁却是真心待她的人。如今,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更是她在这个家里仅有的亲人。 从今往后,她只有一个妹妹,再也没有什么哥哥了。 纪沁走到榻边坐下,目光小心翼翼地在纪愉脸上逡巡了一遍,见她脸色仍然苍白得紧,精神也不大好,很是心疼,“阿姊好些了么?” 纪愉嗯了一声,垂眸瞥着薄薄衾面上的花纹,显然并没有兴致多说什么。 纪沁捏着手指,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小声地开口,“阿姊,你都知道了?” “是啊,我知道了。”纪愉微微掀眸,竟淡淡笑了一声,“似乎只有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罢。” 纪沁闻言急了,“阿姊,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我、我……”她不知如何解释,小脸急得皱起来,紧紧抓着纪愉的手。 纪愉到底对她心软,舍不得看她为难,绷住的脸松了松,“罢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念念,阿姊心里清楚,一切都与你无关。” 纪沁松了口气,眼里露出欢喜,顿了顿,又想起什么,弱声恳求道,“那阿姊也原谅哥哥,好吗?”这话一出口,她看着纪愉的脸一下子冷了,心里登时凉了半截,慌张道,“阿姊,哥哥他也不是故意要骗你的,他、他是不敢告诉你,他怕你生气,他说会对你好的,阿姊,你能不能不要怪他,我们跟哥哥和好,行不行?” 纪愉好一瞬不曾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神情淡凉,仿佛她口中提及的人与她毫无干系,直到纪沁焦急地摇了摇她的胳膊,她才轻轻道,“念念,那个人是你的哥哥,不是我的。” 只这一句话,纪沁忽然就泄了气,方才还抱了希望的小脸立时垮下来,原来在阿姊心里,“哥哥”这称呼已经替换成了“那个人”。 那个人…… 这三个字当真是淡漠凉薄极了。 “阿姊……”纪沁这一声轻唤已经带了哭腔,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孤单无助,哪怕是当年阿娘抛下他们出府独居,也不曾教她如此难过。 她最喜欢的阿姊和哥哥闹到这步田地,似乎再无转圜,这让她突然有些绝望。明明不久前,他们还和乐融融,如今忽然变成这样,阿姊还是她的阿姊,哥哥也还是她的哥哥,然而这两个亲人彼此之间却突然没了干系。 纪沁的难过,纪愉看在眼里,但她不可能给出另一个回答。纪沁只知道那个人的身世,却不知道那个人前世对她做了多么残忍的事。而那一切,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如今知晓了真相,又如何是“和好”两个字就能一笔勾销的? 她和纪宣之间,隔着那样一段惨痛的过往。她没法当做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她气愤、恼怒、失望,然而最难以忍受的是灭顶的失望和伤心。 她曾经以为凶手可能是宋言深,也可能是段殊,但无论是谁,都比如今这个残酷冰冷的真相更教她容易接受。 纪愉叫雪泱送情绪失落的纪沁回了岚鹤院,之后她简单盥洗后,用了些吃食,宿醉后的胃里并不好受,只喝了几口热粥,就没了食欲。 七夕乞巧之后的第一天,节日的欢乐气息还未散尽,景阳郡王府里的却经陷入了诡异的阴沉气氛。下人们大多只听说昨日三姑娘醉酒归来,其余的就一概不知了,饶是了解得最清楚的赵管事和韶光院的韩业,也不晓得个中因果,只当是郡王和姑娘闹了龃龉。 纪宣在韶光院的书斋里坐了一整日,到了下晌才踏出门。一夜未睡,又整日未进食,他面色极差,凤眸黝暗,旁人一眼就能瞧出他明显憔悴了。 韩业看到他走过来,吃了一惊,只隔了短短一日,他竟觉得面前这位年轻的郡王整个人都阴沉了许多。 纪宣一言不发地迈步出了韶光院,走到灵缈苑外头方驻足,里头的仆婢看到他,上前见礼,他也不应声,默然立了半晌,方开口,“去告诉三姑娘,我有几句话想同她讲,请她……不,求她……见见我。” 他的语调平静低缓,与他平常说话的态度并无二致,若真要说差别,也只是比往常喑哑低沉了些,然而那话里的难以遮掩的一丝乞求意味却教那仆婢惊异得瞪大了眼,她实在很难将这略显低声下气的言辞与这位素来威严在外的尊贵郡王联系到一块儿去。 愣了一瞬,那仆婢弯了弯身子,快步进了院子,不一会就出来了。 “回郡王,三姑娘说……不见。” 话音未落,纪宣袍袖里的手颤了一下。 “无妨。”袖中的手掌收拢,他的视线凝在院中葱郁的桃树上,齿缝里挤出两个生硬的字。 他摆了摆手,让那仆婢走了,然而他却立在原处,并未挪步离去。 半个时辰后,雪泱进了里间报信,“姑娘,郡王还站在外头。” “不管他。”纪愉淡淡回了一声。 又过了一个时辰,天色擦黑,到了用晚膳的时辰,雪泱出去瞅了瞅外头,有些不忍心,又过来禀了,“姑娘,那个……郡王他还没走。” 纪愉心中一阵气躁,“我无甚兴趣听他的事,不必再禀。” “是,婢子晓得了。”雪泱抿了抿唇,应声退下了。 之后,果真无人再禀报了。直到戌时初,纪沁跑来灵缈苑求纪愉,“阿姊,哥哥想见你,你见见他好不好?就见一回,不行吗?” 纪愉皱眉看她,“念念,他是你兄长,你如何待他,我无话可讲,但我同他的事,你不要管。” “阿姊……”纪沁苦着脸,“哥哥在外头站了好久了,他怪可怜的,你就听他说几句话,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纪愉闻言心中怒气突起。他有什么可说的?那些真相悉数摆在面前,他难不成还想为自己开脱吗?一个大男人,竟还用这种低劣的手段博人家的可怜,更教人气愤的是,他居然这么快就赢得念念的同情,让她帮他说话了,果真有收买人心的好本事,否则也不至于蒙了她两辈子! 一念至此,纪愉愈发气愤,起身便往外走,纪沁见状心中一喜,只当她心软了,忙跟过去,站在院子边上偷偷看着。 外头的天早已黑了,院子里挂了笼灯。 纪宣就站在院子外头,瞧见里头走出来的身影,眸珠微动,有些不敢相信。纪愉走到他跟前,仰面与他视线相对,他胸腔里陡地一热,在等待中渐渐绝望的心似乎突然复原,跳得又重又急,撞得他心腔发疼。 纪愉只穿了一件深衣,并未绾发,乌密青丝散在肩头,笼灯暖黄的光从她身后照过来,将她小小的身子衬得柔和馨暖。只是,她背光而立,纪宣瞧不清她的脸,无从判断她此刻的表情。 “杳杳……”他喉咙滚了一下,涩哑的声音唤她。 纪愉直直凝视着他的脸,唇瓣一掀,说出口的话却让纪宣回暖的心瞬间跌入冷水。 “除了利用念念,你没有别的手段了?”她冷冷道,“如今你的真面目被我晓得了,你害怕了是么?怕我说出去吗?怕你的郡王位子会动摇吗?若是如此,不若再杀我一回好了,横竖我是弱者,弄死我不过吹灰之力,一壶鸩酒委实太浪费了,依我先前的经验,半杯大抵就够我痛死了,那感觉真令人印象深刻,不过你没体会过,我这么说你也是不懂的,但我还是想告诉你,那时我……” “别说、别说了……”纪宣长身发颤,几乎站不稳。 第36章 求情 饶是前世亲身尝过那饮鸩之痛,早已知晓她死前受过怎样的苦,现下听她亲口提起,纪宣仍是难以面对,他不让她说下去,抬目望着她在薄光下不甚清晰的脸庞,缓声道,“我心知从前之事不可饶恕,亦不曾奢望抹掉曾经犯下的罪孽,无论你信与不信,我……无一日不在后悔,但这世上并无后悔药,纵是重来一回,那些错我也无力抹掉,杳杳你心中是怨是恨,我都能承受,只希望你不要避着我,至少……至少给我机会弥补,这一辈子我……” “够了,”纪愉打断他,“不要再说了。” 纪宣身子顿了一下,微哑的嗓音带了一丝乞求,“杳杳,听我说完,好不好?” “不好,”纪愉别开脸,“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你也不要妄想说几句认错的话就能蒙住我,我如今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任你随便揉捏的傻子了。”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复又侧首看向他,“你不要以为我没有把你的身世说出去,是对你心软,你明知自己的身世,还欺骗世人,袭下郡王爵位,早已是欺君之罪,若非此事关乎我爹爹的脸面,我不想闹得九泉之下的爹爹不安息,不想整个郡王府陪着你丢丑,也不想连累到念念,我早就去告诉皇上,让他砍你的头了!” 纪愉昂着下巴说完这番话,冷冷睨了纪宣一眼,看到他慢慢垂下头,身子明显颤了一颤,她心里一阵痛快。她虽然对他又怨又气,心下却十分明白此事实在不宜宣扬出去,是以这些愤怒、委屈和不甘都只能硬生生憋在心里,现下但凡能刺一刺纪宣,让他不痛快,她便觉得解了些气。 这种报复手段既幼稚又无用,她心中很清楚,直想骂自己,但现下却无其他法子。 欺君之罪这种话,她也只敢拿来膈应一下纪宣,真要拿到皇帝姨父跟前说,她是不敢的,如今她爹爹已经不在,倘若纪宣的身世被抖出来,先不说牵扯出孙氏,连累到念念,坏了爹爹的脸面,单是个中内幕就值得外人津津乐道、恶意揣测了,只怕有心人编一些别有用心的闲话散到外头,把此事说成是她爹爹自知无男嗣承袭爵位,故有意欺瞒圣上,弄出个假儿子顶替,那可真是说不清了。 这番话说得委实过狠,纪宣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原本要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他默默立了一会,哑着嗓子问,“……你当真想看到我被砍头?”说话间,他已经抬了眼,定定地看着她,袍袖中的手越攥越紧。 他的声音沉滞低缓,微微有些发抖。不知怎地,纪愉心头没来由地抽了抽,那一句已滚到嘴边的“当然想看”竟没有说出口。 她当真想看他被砍头吗? 她当真想要他死吗? 原本以为这问题的答案再清晰不过了,他害了她一条命,她当然想他死,谁会对弄死自己的凶手心软?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问题真的在心里出现的时候,她居然犹豫了,眼前莫名其妙地闪过他曾经对她好的样子,那些记忆无比清晰,有前世的,有今生的。饶是已经知晓前世种种皆是他的预谋,她竟下意识地仍旧把那些过去当美好的回忆记着。 果然,论狠心,她总是比不上他的。 纪愉心中暗暗啐了自己一口。她还真是个傻乎乎的窝囊废,竟连恨一个人也恨得如此不痛快。 一时间,她心中烦躁无比,再也不想站在这处与他说这些废话。 “我不想看见你了。”她撂下这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进院子,就看到纪沁站在角落里看着她,有些迷惑不解,又有些可怜兮兮。纪沁方才偷偷听了他们的谈话,有一些听不明白,但有几句却听得很清楚。 “阿姊,就因为哥哥不是你哥哥,所以……你想他死吗?” 纪沁问出这话,纪愉一时竟无言以对。 她想说,他不只不是她的哥哥,他还是害死她的凶手。但最终她什么也没有说,径自走进屋子。 纪沁急步跟进去,拉住她的手,像是要哭了,“阿姊,你真的这么讨厌哥哥了?不要这样好不好,我不想看到你们两个吵架,我们还是一家人啊,只要、只要阿姊你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说得简单! 纪愉面色慎肃地看着她,“可我已经知道了,没法装作傻子。” “那、那阿姊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尤其不要告诉皇上,我……我不想哥哥被砍头,”纪沁小嘴一瘪,眼泪就下来了,“阿姊,我求求你了,你放过哥哥吧!” 她一哭,纪愉就没办法继续板着脸了。这么多年来,总是如此,她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心软得不行。 “别哭了,”纪愉抬手替她掖泪,“我不会告诉别人,也不会告诉皇上。” “真的?”纪沁闻言惊喜抬眸,眼角还挂着一滴泪珠,将落不落,惹人怜爱得紧。 纪愉嗯一声,伸手把那滴泪抹掉,“你都掉金豆子了,我能不听你的吗?” 纪沁安心地咧嘴笑了一下,忽又锁了眉,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阿姊这么心疼我,那我可不可以把阿姊的心疼分一点给哥哥?阿姊少讨厌哥哥一点,好不好?” 纪愉闻言怔了怔,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脸色又绷紧了,默然一瞬,轻轻道,“不要贪心。” “哦。”纪沁有些丧气地垂头应了一声。 这日之后,纪宣再也没有来灵缈苑,纪愉也不曾出过院子。算起来,同住在一个府里,两人竟有七八日不曾见面了。 相较最初得知真相的那两日,纪愉如今的心境已然平静许多。这些日子里,前世那些旧事在她心里翻来覆去好多遍,孙氏说的话,纪宣说的话,她皆想过了,然而也仅仅是想,除此之外,她并未有任何行动。 那些狠话,还真的只是说说而已啊。 饶是再怨他气他,她也没有做出什么,仍是任由他以景阳郡王的身份与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也许是这种感觉实在让她讨厌,当宫里送来了惜妃的邀帖时,纪愉就进宫了。这一去,就在宫里一连陪了惜妃八日,到了七月廿一,仍没有回府。 这事,纪宣自然不会不知。她待了三日未归时,他就已经去宫里打听了一番,得到的消息是纪愉被惜妃娘娘留下来作伴,要在宫里小住几日,却没想到,这一小住,就住了这么久,以往从没有这样的情况。 他清楚纪愉的性子,知道她虽与惜妃亲近,但对宫里并不喜欢,是以从前进宫,从不留宿。她如今这般反常,若说不是在避他,他实在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她为了远离他,连自己不喜欢的皇宫都能住这么多日。 纪宣想到这个,愈发难受。 他都已经不在她的面前出现了,还不行吗? 第37章 日暮时分,孟绍霆从南衙下值回来,进了胜业坊的坊门,看到边上停了一辆蓝盖马车,正觉得有些眼熟,就见那车夫下了马,冲他唤了一声“孟公子”,随即马车帷帘被掀开,一个梳着双平髻的小脑袋伸出来。 小姑娘白净的圆脸竟瘦了些许,显得那一双乌黑的眼睛更大了。 孟绍霆讶异地咦了一声,显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瞧见纪沁。 “孟二哥。”纪沁从车厢里钻出来,湖绿色的裙子被风吹得轻轻飘了飘,紧贴在身上,衬得她小小的身子竟显出几分玲珑模样。 孟绍霆应声走过去,语声难掩惊讶,“你怎在这里?一个人出门的?” 纪沁踩在马车前板上,正要蹦下来,被孟绍霆握着双臂一带,人已经站到地上了。她尚不满十一,而孟绍霆已经及冠,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个小孩子,自然也就不大在意什么男女大防,握握手臂、摸摸脑袋这都不算什么,纪沁这个小丫头就更不会觉得有什么了,只有立在一旁的车夫暗暗觉得孟家二公子这举动似乎不大好,不过他只是一个奴才,自家小主子瞧起来没有不高兴,他自然不敢多说什么。 “孟二哥……” 纪沁仰着脑袋看着孟绍霆,眸子竟突然泛了湿气,吓了孟绍霆一跳,忙问,“你这小丫头是怎么了?” 纪沁扯住他的袖口,瘪着小嘴看他,颇有些可怜兮兮,“孟二哥,你有法子带我进宫去吗?” “什么?”孟绍霆一愣,“进宫?你要进宫做甚么?” 纪沁苦着脸道,“阿姊同哥哥吵架,跑到宫里去了,已经好多天了还不回家,我想把她叫回来。” 孟绍霆眸光微动,想起了七夕那日的事,问道,“你阿姊与你哥哥为何事吵架,你现下可弄清楚了?你阿姊素来懂事,这回怎会闹得这般厉害?” 纪沁闻言眸色一暗,低下了脑袋,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她虽然年纪不大,却也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饶是对孟绍霆很信任,她也不敢把自家哥哥的身世告诉他。磨蹭了半晌,她摇摇头,表示她也不甚清楚,只晓得他们吵架了。 看到她神情躲闪,孟绍霆岂会不知她有所隐瞒,但人家小姑娘不愿意告诉他,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好追根究底,便道,“你阿姊只是赌气,等她气消了,自然就会回家的,你在家里等着便是了。” “可我想阿姊了,我想进宫去叫她快点回来,哥哥不带我去,孟二哥你也不想帮我吗?” 小丫头睁着漆黑的眸子巴巴地望着,满目乞求之色,任谁瞧了都会心软,孟绍霆如何拒绝得了,然而他也不能答应,颇有些为难,“我不是不想帮你,只是你没有接到宫里的帖子,纵然我有禁卫令牌,也没法子带你进宫啊!” 看到纪沁的眼神一下子淡了,他有些不忍,想了想又道,“不如这样吧,你不是想你阿姊回家吗?明日我正好进宫见四殿下,顺道帮你带个话给你阿姊,如此可好?” 未料纪沁听完这话后脸色并没有改善,“传话有用吗?阿姊似乎铁了心,我得求着,兴许她才会心软。” 说罢,见孟绍霆为难,她也有些不好意思,瓮声道,“我晓得这很麻烦孟二哥,可我没有法子了,或者……或者孟二哥你能帮我去劝劝哥哥吗?叫他明天同你一道去,让他求求阿姊,跟她认错,跟她说说好听的话,让阿姊快些消了气,好不好?” 孟绍霆想了想,点点头,“这倒是可以,明日我进宫去同见殿下,四殿下对你哥哥素来倚重,我拉着你哥哥去,应是无妨的,想来你哥哥也不会拒绝。” “那我谢谢孟二哥了!”纪沁的神色终于轻松了些,小脸溢出笑意,孟绍霆看着深感熨帖,抬手习惯性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了声,“小丫头真乖!” 纪沁以往不大喜欢被他摸头,今日倒是什么话都没说,颇有些“你帮了我,所以我的头乖乖给你摸”的意思,孟绍霆很是稀罕她这副乖乖的样子,一时心情甚好,开口道,“不要为你阿姊的事不开心了,孟二哥带你去吃好吃的!”之后,就带她去了坊内的小食肆。 孟绍霆说到做到,次日上午,就把纪宣拉进宫了。 每年七月炎夏,皇帝都会去西山行宫避暑半月,按照惯例,会挑几位妃嫔随侍,亦会有皇子、公主同去,而随行护卫多在十六卫中挑,今年定的是左右翎卫和金吾卫,其中以金吾卫为主,左右翎卫只需调动一队骁骑军,而孟绍霆作为金吾卫中郎将,今日进宫就是向统管十六卫事务的四皇子禀报此次西山之行的安排。 纪宣已将左右翎卫调动之事安排好,几日前就已经同四皇子禀报了,但孟绍霆来找他时,他并没有拒绝。 纪愉在宫里的这段日子,纪宣已经找各种机会去了好几回,每回都在能走动的地方来回逛好久,御花园更是去了好几趟,但是一次都没有碰见她。因而孟绍霆邀他一道,他私心里便不想放过这机会,哪怕这纯属碰运气,他还是想去。 进了宫,两人先去了聿承宫办完了正事,出来后,孟绍霆也不迂回,当即就叫纪宣去内庭清思殿找纪愉。 纪宣何尝不想去,然而,他知道纪愉不想见他,若他去清思殿求见,定然是要被拒的。 孟绍霆见他犹疑,便催促他,“我不管你跟阿愉之间闹什么,如今害得念念那丫头为你们俩操心,委实过分了,你惹阿愉生气了,总该哄回来吧?这般拖着,岂是大丈夫所为?”说罢,拉着他往内庭去,“走罢,我陪你一道清思殿求见惜妃娘娘,她与我大姊曾是知交好友,想来应该不会把我撵出去吧!” 孟绍霆都说到这个份上,纪宣没有再说什么,应声往内庭走去。无论如何,他多日不见纪愉,已经很想念她,哪怕去了被她嫌恶,能瞧她一眼也是好的。 纪宣本以为要遣宫人进清思殿求见才能见到纪愉,却没有想到他们刚进内庭,就在太掖池边看到了她。 纪愉正带着七岁的九皇子在太掖池边的假山里头玩耍,九皇子很喜欢这个表姊,每日下了课就会到清思殿来找她,现下两人躲躲藏藏玩得正开心。纪愉压根没有想到纪宣会来,所以当她牵着九皇子从山洞里钻出来,看到纪宣和孟绍霆出现在面前,着实呆了一下。 纪宣乍然瞧见她,也愣了愣,漆黑的凤眸定定地看着他,那模样竟有些傻,倒是孟绍霆最快反应过来,当先对九皇子行了礼,随即十分自然地纪愉道,“阿愉,多日不见你,原来是跑到宫里来了!” “孟二哥,”纪愉回过神,将视线从纪宣身上移开,对孟绍霆道,“你怎么来了?” 纪宣听见她的声音,恍然清醒,对九皇子见了礼,随后目光看向纪愉,唤了一声,“杳杳。” 纪愉却不看他,只是看着孟绍霆。 孟绍霆对她笑了笑,“我是陪你哥哥过来的,喏,他来找你。”说着,将纪宣往前推了一把。 纪愉牵着九皇子往边上避了避,纪宣见她如此,瞳眸微微一缩,心中不是滋味。 孟绍霆将他们两人的模样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走到九皇子身边道,“听闻九殿下最近新学了攻防术,臣斗胆恳请殿下赏脸,移步至御花园与臣切磋一番。” 九皇子一听这话,圆圆的小脸立即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乌黑的眼睛望着孟绍霆道,“我听四哥说过你,他说你武艺好,可是真的? “这……是四殿下过誉了。”孟绍霆谦逊地笑了笑。 九皇子拉着纪愉的手晃了晃,仰着小脸看她,“愉表姊,我可以去和他比试吗?母亲会不会生气?” 纪愉握紧他的小手,“小九与人打架,你母亲自然要不高兴的。”说罢转过头,有些不满地看了孟绍霆一眼。 孟绍霆被她看穿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微窘地冲她笑了一下。 纪愉岂会不知他为何要故意找借口带走九皇子,但她不想与纪宣独处,所以并不给他机会,只对九皇子道,“小九,咱们回去了。” 九皇子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十分听她的话,点点头应了一声,纪愉牵着他,绕过面前的两个男人,欲往清思殿去。谁知,走了两步,一直不曾说话的纪宣忽然出声叫住她。 “杳杳,”纪宣急迈一步,在她身后问道,“你何时回家?” 纪愉双足顿住,却没有回首,默然立了一会,凉声道,“我不想回家。”语毕,她牵着九皇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纪宣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没有收回视线。 孟绍霆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疑惑不解地道,“你究竟做了什么惹她生气了?阿愉素来懂事,不是那种爱拿乔的娇气姑娘,如今被你气成这样,我真是想不明白,你是怎么做人家哥哥的?” 纪宣无法回答他,只对他道了一句,“走罢。” 纪愉依旧没有回府,纪沁难免失望,孟绍霆过去安慰了她许久。 五日后,去西山行宫的车马从宫城出发,金吾卫与骁骑军一路护送。此次避暑,惜妃自然在随侍妃嫔之列,她将纪愉也带过去了。 西山行宫占地甚广,随行的妃嫔、公主、皇子每人都有单独的小院子住,就连纪愉都分到了一间偏院,只不过九皇子黏她,最后惜妃还是将她留在自个住的葳蕤院里。 纪愉去西山行宫之事,孟绍霆是最先知道的,他在出发前知晓此事,当即就派人告诉了纪宣。左右翎卫抽调出的一队骁骑军原本是由右将军率领,但纪宣得知这个消息后,就去找了四皇子,临时改了安排,由他亲自领下这份差使。 纪愉并不知是纪宣改了安排,一路上她坐在马车里,到了西山才下来,陡然瞧见他穿着一身玄黑劲衣站在骁骑军里,长身挺俊,乌发如墨,当下愣了好一会,还是九皇子过来喊了一声,她才反应过来。 惜妃邀她来时,她还特意打听过,得知纪宣不会来,她才答应的,不曾想到却在这里看见了他,纪愉心里有些不舒服。她本就是为了避他,不料现下竟到一处来了,这是什么孽缘? 入住行宫后,纪愉一连两日都待在葳蕤院里头,连院门都不曾踏出过,若不是这日七公主过来邀她出去看行宫后头的莲花塘,她是不会出门的。 说起七公主赵宁,纪愉觉得她真是个奇怪的姑娘。起初纪愉以为赵宁讨厌她,所以才看她格外不顺眼,老爱找茬,上回上巳节赵宁还抱着一只大猫害她跌破了额头,差点破相。可是这阵子住在宫里,两人见多了,纪愉又觉得看不明白这个七公主了,有时对她恶声恶气,有时又对她挺好,比如她先前情绪低落,一个人在御花园里坐着发呆,赵宁看见了,就带她去校场骑马,那一天,她们两个竟玩得很开心,还有一回,碰上五公主嘲讽她,赵宁又帮她说话,弄得纪愉都迷糊了。 这回来行宫的只有两位公主,除了赵宁,还有一位是郑皇后生的五公主赵甄。因皇后与庄妃之争,赵宁与这个五姊也合不来,两人谁也看不惯谁,是以现下在这行宫里,赵宁看得上的玩伴就只有纪愉了。 公主相邀,纪愉岂有拒绝的道理,自然是应了她。 赵宁不同于一般皇室公主,她虽然有些骄纵,但却不娇弱,素来是个大胆的,不论是在皇宫里,还是现下在这西山行宫,她出门从不喜欢让宫人或侍卫跟着。 赵宁带纪愉从行宫侧门出去,守在外头的金吾卫认出她是七公主,不敢阻拦,两人就到行宫后头的莲塘里看莲花去了。 西山的气候不同于长安城内,虽是下晌日头最烈的时候,却并不让人觉得闷热,行宫东西两边皆是密林,风从林间吹来,格外温柔舒服。 行宫后头的莲塘是先前建造行宫时一并挖出来的,足足有半亩,如今正值莲花盛放的时节,风景颇美,纪愉和赵宁在莲塘边玩了半个下午,临走时折了一些莲花,每人手上拿了几朵,慢悠悠地往回走。 刚走过一条小道,就瞧见七八个男人骑着马从北边围场回来,正是打猎归来的几位皇子和他们的随从,纪宣和孟绍霆也在其中。 赵宁上前与他们说话,纪愉不好躲开,只能跟着她过去一一见礼。纪愉时常进宫,几位皇子都是见过她的,待她都还算和善,其中和她最熟的大概要算四皇子了,这其中自然有纪宣的缘故。 此刻,纪愉行完礼,四皇子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复又侧首瞥了一眼身旁的纪宣,淡笑道,“容修,你这妹子瞧着颇懂事,怎独独将你这位亲兄长忘了?” 纪愉闻言面色一滞,微微垂首看着自己的脚尖,权当没有听见此言,过了一瞬方听到纪宣微沉的声音回答道,“许是舍妹与我太亲了,便觉得没有必要客气了。” 他话音落下,纪愉心里就有了气,暗暗骂他厚脸皮,谁跟他亲了?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日益见涨了! 四皇子闻言,则朗声笑了笑,“容修你倒是疏阔啊!若换了小七这般待我,我可是要伤心的!” 赵宁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四皇兄的心真是太脆弱了,真该跟景阳郡王好好学学呢!” 众人闻言,皆笑了,就连纪宣也微微扬了唇角,然而他心里的滋味,谁也不晓得。 说笑间,已有宫仆过来接下众人猎获的野味,将马儿都牵回了马厩里,各人都回了自己的院子。 赵宁和纪愉也往回走,经过园子时,遇到五公主赵甄。 赵甄已有十五岁,面容姣美,她穿着一身胭色银丝边的宫裙,身姿相较赵宁和纪愉丰腴不少,玲珑有致,模样在皇室姑娘中算得上佼佼者。 不过,赵宁可不这么觉得,在她眼里,这位五皇姊有着一副丑恶的嘴脸,是姊妹中最会耍心眼的一个,争起宠来比那些妃嫔还厉害,而她赵宁是直肠子,不喜欢玩阴的,所以看赵甄不爽,她就懒得搭理,若是赵甄得罪到她头上,她也不退让,不来暗的,就在明面上跟她斗。虽然这些年没少吃过赵甄的亏,但赵宁也没有让赵甄好过。 纪愉对这两姊妹之间的争斗早有耳闻,且先前还目睹过,是以现下一看到这位五公主,她的心里就忍不住咯噔了一下。 果不其然,赵甄看到她的七妹把她当透明人,连一声“五皇姊”都没唤就从她边上走过,登时有一股气从胸口腾起,紧接着又见纪愉正要对她行礼,却被赵宁拉住,就更生气了。不过,她自认为是个聪明人,崇尚以迂回曲折之道打击憎恶之人,是以纪愉很不幸地成了她的靶子。 “纪三姑娘不是在宫里赖了许多日么?怎还没学会宫里的规矩?是太过愚笨还是教养欠缺?”赵甄抬着下巴,目光鄙夷地望着纪愉,眼角余光瞄了赵宁一眼,瞥见她气得鼓起了腮帮子,心里十分痛快,说出的话也就越发难听了,“若我说,当真是死了爹娘的人,没人教规矩,如今举止才如此无礼吧!又或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下作的人待久了,这性子也跟着坏了?” 这话里的“下作之人”显然是指赵宁,纪愉不是傻子,一听到这里,就晓得这个五公主为何要为难她了,看来她还真是命苦,并没有犯什么过错,只是因为跟七公主走得稍微近了一些,就被人恨上了,也真够冤枉的。 赵甄这番话说得如此难听,按赵宁的性子,自然是忍不住的。她伸手将纪愉拉到身后,梗着脖子逼近赵甄,“五皇姊你的脸皮真是比长安城的城墙还要厚啊!堂堂公主,口出恶语,为难人家郡王府的小姑娘,我看没有教养的是你吧?” “赵宁,你闭嘴!”赵甄怒极,“你耍的是什么心眼,当我不晓得吗?不就是瞧着如今父皇宠爱惜妃,所以凑上去拉拢人家外甥女嘛,可真会见风使舵啊,恶心死人了!”说罢,视线越过赵宁看向纪愉,毫不留情地讥讽道,“你这个傻子还当七公主有多喜欢你吗?不过是瞧着你傻,拿来当垫脚石罢了!”说着,还冷笑了几声。 她嘴上说得痛快,却没有想到赵宁狠起来相当直接,抬手就甩了她一大巴掌。 只听“啪”的一声响,赵甄的脸已经歪到了一边,她痛得惊呼一声,一手捂住脸颊,一手指着赵宁,“你、你——” 赵宁捉着她的手,将她往后搡了一把,“你去找父皇哭诉去吧!就说我打你了,去吧去吧!我正想找父皇说一说你方才是怎么说人家纪姑娘的呢?你可别忘了,当年剑南之乱,父皇的命是谁救下的?你有胆子就去父皇面前把那番话再说一回,你若敢,那我赵宁就对你认输了!” 赵甄气得发抖,眼睛都红了,然而赵宁理也不理她,转身拉着纪愉走了。 纪愉并没有在赵宁面前多说什么,但心里却觉得她此举虽然解气,却有些过火了,以赵甄的性子,必然怀恨在心,只怕不会就此罢休,看来这两姊妹之间的梁子是结大了,这样一闹,赵甄大概也越发憎恨她了。纪愉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心想等西山之行结束了还是回府待着罢,深宫内庭委实太复杂了,她应付不来,还是躲远些比较安全。 然而,纪愉没有想到,赵甄的报复来得比她预料的还要快。 八月廿二,皇上亲入围场狩猎,几位皇子作陪,连七岁的九皇子也被带去了,骁骑军随行保护,纪宣和孟绍霆皆在随行之列,而七公主则是唯一一个参加围猎的女眷。这机会自然是赵宁自个儿求来的。赵宁是皇上最偏爱的女儿,几位公主中仅有她一人曾和男儿一样学过骑射,射术精湛,颇得皇上欢心,逢上围猎,她费尽心思求了几回,皇上就允了。 男人们去围猎了,行宫里就只剩下女眷,晌午后,惜妃和其他几位娘娘去庄妃的院子里串门,葳蕤院里只剩下纪愉。 用过午膳,歇了晌,纪愉出了葳蕤院,打算在园子里走一会儿,却见一个青衣宫女跑过来,把赵宁的令牌给她,道是七公主提前交代了,会在围猎中途溜回来,约她在东边林子里见面,趁着大家狩猎的机会偷点自由好好玩一玩。 纪愉见那宫女眼熟,的确是在赵宁院子里见过,且又有赵宁的令牌,便丝毫没有起疑。这种偷玩的鬼点子很符合赵宁的作风,而且赵宁几天前曾与她说起过行宫东边山上那片神秘的林子。想起这些,纪愉就更加不会怀疑了,她拿着赵宁的令牌,在那宫女的陪同下出了行宫侧门。 宫女将纪愉送到半路,就折身回去了,说是按照七公主的命令,她必须待在院子里以防万一,若是庄妃娘娘突然过去了,她也好为公主遮掩一番。 这借口已经有些漏洞,然而纪愉并没有细想,不疑有他,径自往那密林走去。 纪愉从惜妃口中知道那片林子叫无风林,据说里头树木种类繁多,千奇百怪,密林中间连风都吹不进去,若是人走进去了,十成十是要迷路的,所以没有人敢进去,惜妃叮嘱她再贪玩,也不能去那里,但是当时赵宁说起时,完全是一副毫不在意的语气,她向来自信,又最喜欢新奇的事物,那日便对纪愉说过改天要进去一探究竟,还曾大言不惭地说有她在,保证不会迷路,一定开开心心进去,轻轻松松出来。 纪愉的胆子没有赵宁大,心思也比赵宁谨慎,她现下接了令牌出来,不是真的来跟赵宁玩,而是想把赵宁劝回去,毕竟大家都说那林子不能去,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然而,她走到那密林边上,转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看到赵宁的身影,她以为赵宁还未赶过来,便在林子入口的地方等着,谁知无意间瞥见一棵矮树的树干上系了一条水红色的绢帕,她过去解下来一看,上头绣了赵宁的小名“小七”。 纪愉愣了一下,转瞬反应过来,猜测赵宁大概已经进去了,把帕子系在这儿,是给她留记号。她站在那处犹豫了一下,又把帕子系在原来的地方,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又看到一条粉色的络子扎在一根枝桠上,她更加肯定赵宁已经进了林子,连忙往里头走去。 而她走进去没多久,那系在树上的帕子和络子就被人解下拿走了。 * 围猎在下晌申时结束。 此时,惜妃已经发现纪愉不见了,她问过行宫外头的守卫,找到了赵宁院子里的那个宫女红芍,然而红芍对惜妃说的却是另一套,只道是纪愉主动过去借了七公主的令牌,说是与公主约好了一道去外头玩,她以为是真的,就将令牌给了。 红芍口口声声说得像真的一般,毫无破绽,惜妃不知如何是好,正心急火燎地安排人手出去寻找,围猎的男人们就回来了。 纪宣得知纪愉失踪的消息,一下子变了脸色,全然失了往常处事的镇定,他无心调查个中内情,当即就向皇上请命,要带人去外头找,皇上自然是允了。 孟绍霆同他一道去,两人各领了一部分骁骑军往不同的方向搜寻。 赵宁听到此事,也是一惊,将红芍盘问了许多遍,也没有问出什么,就想去请求皇上允许她出去找,但是被庄妃拦阻了。 庄妃在深宫生活多年,以她的经验轻易就能猜到这件事很不寻常,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庄妃隐隐觉得这背后操纵的人不是想害纪愉,就是想害她的女儿小七。倘若纪愉只是贪玩,自个拿小七当借口偷偷出门,那倒不算什么,但若并非如此,纪愉真出了事,按照红芍的说法,在别人眼里,这事就与小七脱不了干系,但凡有人站出来说一句“兴许就是七公主故意骗纪姑娘出去,且用狩猎一事来掩护”,只怕惜妃和景阳郡王都会上心,到最后,小七可真是跳到太掖池里也洗不清了。 庄妃想到这里,不由打了个冷战,当即就把目标锁定在她的老对手——郑皇后母女身上了。 与此同时,纪宣和骁骑军已经在外头寻了近一个时辰,天渐渐黑下去,却仍旧没有纪愉的消息。 除了无风林,行宫周围的林子、山坳、水塘,全都找过了。之所以没有人进去无风林找,一是因为这些卫军都知晓无风林的诡秘,没有人敢贸然进去,二是因为惜妃说了,她叮嘱过纪愉,以纪愉乖巧的性子,应是不会进去那里的。 纪宣将骁骑军全部分散,扩大了搜寻范围。天黑时,四皇子领着一队金吾卫带了火把、笼灯出来帮忙寻找。 然而,找了许久仍无所得,天色就快要黑透了,纪宣心中不安愈甚,他不敢想纪愉现下的处境,用最快的速度骑着马在各处跑了一遍,喊着纪愉的名字,但毫无回应。最终,他在无风林外停下,牵着马进去了。 他一路走,一路从劲衣袍角上割下布片系到树上做记号。 进了林子,纪宣找枯木生了火,把马儿的缰绳系到一棵树上,拿着火把照路,一边在林中穿梭,一边大声唤纪愉。他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心里越发的恐慌,天色早已经黑透了,他手中的火把也快烧尽了,黑漆漆的林子里树叶茂密,薄薄的月光几乎不能透进来,林中不时传来各种古怪的鸟叫声,听得人毛骨悚然。他不敢想象纪愉若真在这里,此刻会怕成什么样子。 他不知喊了多少声,嗓子已经有些发哑,但他仍拼命用最大的声音唤她。倘若她在这里,在他还未找到她时,他希望她能听到他的声音,至少让她不那么害怕。 在彼此起伏的恐怖鸟叫声中,依稀听见那熟悉的嗓音唤自己的小字,纪愉几乎怀疑她是在做梦。 她环着双膝,靠在一颗粗壮的大树边上瑟缩不止,扭到的左脚疼得她不敢动,身上腿上被荆棘划到的伤处火辣辣的疼,但这些都不敌心中的恐惧。 天黑之后,她已经哭了两回,到现下,眼眶里还是湿漉漉的。天黑之前,她还拖着扭伤的脚在林子里拼命走着,心中想着赵宁的话,想着自己一定能出去,然而,累到筋疲力尽、脚伤越来越肿,她仍在这片可恶的林子里打转,天一黑,所有被她死命压抑的恐惧和无助全都跑了出来。她没有信心了,甚至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 纵是夏日,夜晚的山间冷得出奇,她走不动,也不敢走了,找了一棵树靠坐着,一直在发抖,既是冷,又是怕。现下乍然听见那似有似无的呼唤,有一瞬间,她以为是她太怕了,怕得脑子出了毛病,听错了。 他怎么会来呢? 他陪皇上狩猎去了,根本就不晓得她在这里,姨母也不知道,而赵宁……想来也是不知道的。她被人设计了,没有人晓得她在这里,又怎么会来找她? 纪愉抱着膝,把脑袋埋在双腿间,强迫自己不去听那些可怕的鸟叫声。她越这样想,那些声音越是拼命往她耳朵里钻,吵得她心里抖瑟,脑袋疼痛。然而,在这些乱音中,那一声声“杳杳”却越来越清晰,清晰得仿佛是真的。 纪愉捂着耳朵,嘲讽地笑自己。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想着他,她无助的时候,竟还会不受控制地想起他,想来她从前对他可真是信赖啊。 她不想再让自己这般没出息地想着他,于是扶着树起身,挪着肿痛难耐的左脚缓缓移动。她得继续走下去,再这样坐着,她会越来越害怕,连脑子都要迷糊掉了。 才挪了两步,左脚就疼得动不了,她不得不停下歇了一会儿,抬手将眼眶里打滚的泪珠子抹掉,又继续往前挪动。却在这时,忽然瞥见前头一星火光若隐若现,而与此同时,那唤她“杳杳”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近。 纪愉迷茫地顿足,在黑暗中望着那火光隐现的方向,直到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 那人手中拿着快烧尽的火桩子,火光已经十分微弱,她看不清他的样子,但他微哑的嗓音越来越清晰。 纪愉愣愣地望着那处,喉头仿佛被什么堵住了,难受得紧,有些温热,又有些酸涩。 似乎突然看到了她,那模糊的身影陡然停住了。 忽然间,眼前微弱的火光灭了,纪愉猜是那火桩子烧尽了罢。 她的眼前黑下来,然而下一瞬,她感觉到有人朝她奔过来,在漆黑的夜色中将她抱到了怀里。 第38章 纪宣的胸口起伏不定,纪愉被他按在怀中,侧颊贴在他的左边胸口,那儿的心跳又闷又急,一声一声传入她的耳里,盖过了四周怪鸟的鸣叫声。 他抱得很紧,双臂搂着她的肩,将她整个人扣在胸前,夜色深沉,唯一能照明的微弱火把如今也没了,仅有树叶稀疏处透了几星薄淡的月光。 “杳杳……”他的声音明显哑了,夹着几声喘息,纪愉不明白这一刻的自己为何如此温顺,没有挣扎,也没有推开他。 大抵是太累了,累得没有力气了罢。她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 过了好半晌,纪宣松手放开她,借着这处零星的月光仔细看她,然而除了模糊的轮廓,什么也瞧不清。 纪愉这时才往后避了一步,左脚的疼痛骤然袭来,她趔趄了一下,痛得“嘶”了一声,纪宣动作极快,长臂将她扶住,一手揽着她的肩膀,一手捏着她的手腕,“你怎么了?脚伤到了?” 纪愉吸了一口气,挣扎着想要甩开他的手,然而两人力气悬殊,她那点气力如何敌得过纪宣?她不回答,纪宣便不再等她的答案,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来。 “你放开我!”被他抱到怀里,她终于气呼呼地开口,两只手使劲推他硬实的胸膛。 纪宣不但不松开,反而抱得更紧,他转目往四周看了看,到处都是一片昏黑,别提找到出路了,连大概的方向都辨不清,饶是他先前留了记号,在这黑夜里也没甚么用,若要出去,恐怕得等到天亮了。 怀里的小姑娘仍在挣扎,他收紧双臂,一壁踏步朝月光微亮的那处走,一壁低声道,“杳杳,我知道你恨我,一刻也不愿与我待着,但你受了伤,目下我们出不去,须得等到天亮才能找路回去,如今别无他法,你且忍受这一回罢,待明日我们离开这处,我……”他顿了顿,语声更哑了些,“我不会再碍你的眼,你也不必避着我,你回家去罢,念念很想你,那原就是你的家,该走的是我。” 纪愉正在挣扎的身体忽地僵住,纪宣步伐迈得更快,夜风刮来,吹得林中树叶簌簌作响,怪异的鸟叫声始终未曾停歇,然而纪愉却只听见他低沉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放心回去罢,我会走的。” 你要走去哪儿? 她差一点就脱口问出这一句,所幸关键时刻心念回归,这话被她死死憋在舌根下,愣是没能钻出来。 怀里的人突然乖下来,没有再挣扎,纪宣猜想是因为他说出了她想听的话,让她满意了。果然,他早该自觉一些,主动离开的。他无耻地在她家里生活了二十年,袭了郡王爵位,霸占着家主的身份,无论怎么说,都是一副贪婪可恶的嘴脸,但凡知晓真相的人,任谁瞧了都会嫌恶的罢。更何况,他还恩将仇报害了她。 纪愉微微仰首,在昏黯的夜色中望向他的脸,入眼只有模糊冷峻的轮廓,她看不清他的脸庞,不晓得他此刻是何表情,亦无从判断他言辞真假。 对于他那番话,她心中无疑是惊怔的。 他和孙氏处心积虑走到这一步,不就是看中了郡王府的权力和富贵吗?权力可以助他们报复段家,富贵可以让他们一生无忧,既然已经坐上了这位子,享受了多年的权贵生活,他自然要稳稳当当地霸着这一切,岂会舍得走? 这本是她首先应该想到的问题,她本该讥诮地讽刺他、怀疑他,把难听的话说出来羞辱他,但她没有,她第一个反应竟是忍不住要问他去哪儿。 纪愉忽然无比沮丧,沉默地垂下脑袋,心中乱绪翻滚。 纪宣不知她所想,感觉到她安静下来了,他加快了脚步,很快就在黯淡不明的月色中瞧见了一处地势低平的凹地,他抱着纪愉走过去,寻了一处避风的位置,将纪愉放下,让她坐到延伸到凹地里的老树根上,脱了身上的玄色劲服外袍裹到她身上。 纪愉不想披着他的衣裳,抬手将袍子扯下来,丢回给他。 纪宣没有勉强她,将衣裳放在她旁边的树根上,就起身去附近拾了一堆树枝枯叶过来生好了火。 纪愉抱着膝盖坐在一边,看着他往火堆里添柴,将那火烧得旺旺的,周遭暖了不少。 他没有歇着,转瞬又起身抱着更多的枯枝回来。夜晚还很长,这山林间十分阴冷,他知道纪愉最怕冷,这火堆得一直烧着,否则她夜里一定受不住。 拾好了柴禾,纪宣走到她身边道,“你饿了吧?我去找些吃的来,你不必害怕,我就在这附近,若有何事,就大声喊我,这火若小了,你往里头添柴禾便是了。”说罢,他转过身往火光照不到的黑暗中走。 “我不饿。”沉默许久的纪愉忽然出声。 走了几步的纪宣顿足,回身望着她,“你晌午出门,这会已是深夜,怎会不饿?” 纪愉想要分辩,他已经扭头走了。 他一走,纪愉心里就开始发憷。饶是面前烧着一堆火,将四周照得明亮,她仍觉得害怕。她的胆子本来就不大。 她左顾右看,东张西望,感觉不只那些怪鸟吓人,连周围那些随风乱舞的树影都像鬼怪一般可怕。她捏着自己的手,没有出息地期盼那个人快点回来。 纪愉转目四顾时,瞥见她先前丢回给纪宣的那件衣裳。她犹豫地盯着那黑乎乎的劲袍看了许久,终于伸手将它拿过来放到膝上,脑袋埋到双膝之间。 衣服上有纪宣常用的佩香气味,他素爱萧兰香,浆衣房的仆婢深知他的喜好,他的衣裳只用萧兰香来熏,这味道淡雅好闻,纪愉也喜欢。 熟悉的味道,让她不那么害怕。 她寄于他身上的信任和倚赖至今收不回来。 这已经是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纵使纪愉一点也不愿意承认,但她已经意识到了。 第39章 纪宣回来时,纪愉的脑袋仍旧埋在膝盖间没有抬起来。 夜深了,林间的风刮得有些猖狂,纪愉听到脚步声,陡地抬头,望见那人已经走过来。 他离开约莫两刻钟,火堆里的柴禾烧没了一大半,纪愉始终没有添火,这会儿火光弱了许多,他高大的身影来到她跟前,俯身将手里的野果子放到她身边,抬头时看到她铺在膝上的衣裳,有些惊讶,纪愉登时反应过来,一言不发地将他的衣裳从膝盖上拿下来,丢到了一边。 纪宣看了她一眼,目光移到她的脚上,有些担心地觑了觑,“你伤的是哪只脚?” 纪愉下意识地将两只脚都往后缩了缩,谁知动左脚时伤处一扯,疼得她哼了一声。 纪宣着急地探手摸到她脚踝上,“让我看看。” “你别碰我。”纪愉两手抱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拉开,又推了他一把。 纪宣身子一歪,跌坐到地上,看见纪愉又往后缩了缩,与他拉开距离,他心里很不好受。 他盯着她的脚看了一会,猜测应该是扭到了,现下也没有法子,只能等到明日回去让太医瞧了。这样想着,他没有再勉强她,沉默着起身往火堆里添了火,之后寻了根粗树枝烤着带回来的野雁。 纪愉望着他熟练地烤野味,心中还是有些惊异的。这林子里黑灯瞎火,什么都瞧不清,他能找到果子就不错了,居然能打到一只野鸟儿,真是奇迹。 “你先吃果子吧。”纪宣的目光看着火中的野雁,“我试过了,味道不差,可以垫垫肚子。” 纪愉摸摸自己空空的肚子,视线瞥向旁边的圆果子,挣扎了一会,还是忍不住拿起了一个。她的确很饿。她觉得没必要和自己的肚子过不去,横竖纪宣欠了她那么多,他赔她一条命都不够赎他的罪,她吃他几个果子怎么了? 纪愉摸出帕子,将那果子擦了擦,小口地咬着。这种青色的叫不出名儿的野果子她从前自然是没有吃过的,味道酸酸甜甜,吃完后舌头上有些涩,算不上多好吃,但也没到难以下咽的地步,若是换了平常时候,纪愉定然是不会吃的,但现下她饿了大半天,已经顾不上挑剔什么了,颇有食欲地吃完了三颗。 这时纪宣烤好了雁肉,用先前摘好的宽叶片包好了一块,递到纪愉面前。 冒着热气的野味儿香味儿弥漫,十分诱人,纪愉吞了一下口水,眼睛盯着那一大块香喷喷的肉,心中犹豫不决。 “吃罢。”纪宣看出她的犹豫,蹲下身将包好的雁肉放到她身边的树根上,随后起身坐到离她远一些的地方。 纪愉再次挣扎了一番,最终还是没能抵住近在眼前的诱惑,拿起烤得喷香的肉吃起来。 不过她在心里告诫自己,就算吃了他摘的果子和他烤的肉,也决不能因此忘了他对她做过的事。他欠她的,不是几颗果子,一块烤肉就能还清的。就算他这辈子真心悔过,已经没有要害她的心思,那也不能减轻他的罪孽,所以无论他做甚么,都是不够的,她是不会原谅他的。 纪愉吃饱之后,就有些犯困了。 纪宣一直在添柴禾,火堆烧得正旺,暖融融的,并不觉得冷,但是在这种地方,没有柔软的床榻,夜风在吹,怪鸟在叫,任谁也没法子好眠。纪愉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上下眼皮直打架,却不敢睡过去。 纪宣望了望她,忽然起身走过去,捡起被她扔在一边的外袍,铺在火堆旁的软草地上,对她道,“只能委屈一晚,就这么睡罢,我会守着,你不要怕。” 纪愉瞥了他一眼,没有搭理,继续抱膝坐着,将脑袋耷拉在膝盖上,闭着眸子,那意思就是不用他管。 纪宣没法子,只能默默退开,回到原处坐着,不时往火堆里添火,不让她冷着。 纪愉本想今晚坚持一下,不睡了,就眯一会眼睛养养精神,谁知道眸子一闭,没多久就迷迷糊糊打起盹来。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就真的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身上还是暖和的,纪愉扭头一看,火堆仍在烧着,似乎这一夜都没有熄过,显然是有人一直在添火。 纪愉撑着手肘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身下垫着的正是纪宣的衣裳,她迷蒙的眸子此时才彻底睁开,看清自己已经不在昨夜坐的树根上,而是睡在纪宣铺好的衣裳上。 她揉着脑袋回想了一下,便轻易猜到一定是纪宣在她睡着后将她抱过来的。 “你醒了?”纪宣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纪愉扭头,看见他穿着单薄的中衣站在那里,手里捧着一些红果子。他的脸色有些憔悴,身上的衣服也不太干净,上头沾到了泥土和树汁之类的污物,在晨光中十分显眼。 而她自己现下的模样也好不到哪儿去,发髻乱了,有些鬅松,上头还粘了两根细草,嫩豆腐似的白脸蛋上有几处污迹,是昨日跌倒时弄到的,除此之外,她的手腕上、脖子上还有一些荆棘刮过的红痕,昨日夜色昏昧,纪宣并没有瞧清楚她的样子,早晨天亮后他才看到,这会儿天光更盛,那些红痕更加清楚,与她白皙的皮肤一对比,十分刺目。 纪宣的眸色陡然沉了,抬步走近,盯着她的伤痕看了好一瞬,眼神阴翳,眉心越蹙越紧。 纪愉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的手,转而将两只手都背到身后,不想给他看。 他这样子,也能勾起她心中的怒气。上辈子都能狠心弄死她,现在不过瞧见她受了这么点伤,又何必摆出那种心疼的表情,不觉得虚伪可笑吗? 纪愉冷冷地抿唇看着他,眼角眉梢已有讥诮,纪宣对上她的目光,立即感知到她的嘲讽,眼神陡然一黯,无法面对地别开脸,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方走近了些,将手中的果子放到她旁边,背过身走远了一些。 纪愉心里有气,盯着那些果子看了一会儿,随即毫不客气地把它们全吃完了,一个也没有给纪宣留。然而纪宣看到她都吃下去了,心里反而舒服一些。 纪愉往边上挪了挪,将他的衣裳从身下抽出来,丢到了旁边。 纪宣走过去,拾起衣裳穿好,走到她面前,背对着她屈身,低声道,“我背你走。” “我不要。”纪愉硬声拒绝。 他转过脸来,蹙眉闷声请求,“就这一回,你伤了脚,我们必须快些回去,你失踪了一夜,惜妃娘娘想必急坏了。” 纪愉闻言脸色一沉,想起姨母,登时有些着急,见他转过身,以宽阔的后背对着她,又挣扎了一会,最终认命地趴了上去,却在心里告诉自己,这只是万不得已、情势所逼,反正他做甚么都是应该的,而且都是远远不够补偿她的。 柔软的小身子覆到他后背上,布满红痕的纤手搭到他肩上,在他脖颈处相扣,纪宣低眸看着,心里发疼,喉中泛起酸意,他双手放到后头抱住她的腿,背着她起身。 他走得很快,但也很稳,纪愉在他背上,并没有觉得被颠得难受。 纪宣按照先前留的记号一直往前走,但先前有几段路他走得很急,顾不上往树上扎布条,因此少了些记号,这会儿往回找,便有些费劲。 走到一处林木稍少的空旷地方,纪宣找了好一会也没有看到记号,只能凭着感觉试探着朝前走。 纪愉伏在他背上,也能看出他有些迷路了,不免着急起来,可她也没有办法,压根搞不清方向,本想催促他,却又不想跟他说话,只能闷着头沉默地任他背着绕来绕去。 纪宣走了一会儿,隐约感觉前头不远处似乎就是他先前系马的地方,不由加快了脚步,不想,走到一处空地时,脚下突然失力踩空,整个人立时下坠,原来这里竟有一处捕猎的大坑,上头铺了薄篾、茅草、最上头覆了层土,乍一看,完全看不出异常,等到踩进去,已经来不及了,这显然是用来猎捕身形较大的野兽的。 纪宣一心赶路,毫无防备,待他反应过来,立即翻了个身将从背上滑下来的纪愉抱到怀里,但是没想到坑洞并不深,等他想运力使轻身功夫带她上来时,他们已经落到了坑底。他后背着地时,感觉到一排末梢尖锐的利物刺进了肩背和胳膊,突然袭来的疼痛让他闷哼了一声。 “杳杳,你有没有受伤?”他咬着牙根忍住痛苦,急切地问她。 纪愉在他怀里,整个身子都被他护住,自然没有被刺到。 她只是被吓到了。 真没有想到这种据说无人敢进的怪树林里竟然还有捕兽坑,也不晓得是哪个胆大的猎人干的好事,害她突然掉下来,魂都要吓出来了。 纪愉定了定神,推开他的手臂,从他怀里爬出来,挪着身子退到边上,喘了一口气,抬眸瞥了瞥四周,视线移到纪宣身上时,发现他竟然还保持着刚才跌下来的姿势躺在那里,动也没动,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喘息有些重。 她心头忽然一紧,目光往边上移了移,就看到他右边胳膊下头的泥地上有血迹。 “……你怎么了?” 第40章 “没事。”纪宣蹙眉,手肘撑着坑壁坐起身。 纪愉往他身后一看,瞳眸登时紧缩了一下。 那里的泥地里嵌着一排头部削尖的竹箭,足有五六寸长,两指粗细,上头尽是鲜红的血,连周围的泥地上都有血迹。 纪宣扶着坑壁歇了一瞬,喘了两口气后站起身,伸手拉起纪愉,“我带你上去。” 纪愉不理他,讷讷地望着那排竹箭,好半晌才将视线移到他身上,“你背过身去。” 纪宣面色滞了滞,并没有听从她,而是伸臂揽住她的腰,抱着她一跃而上,出了坑洞。 “我的马就在前头,我抱你过去。”纪宣沉声道。 纪愉盯着他发白的脸,眸色复杂,她的目光移到他的右臂上,看到湿濡的血顺着玄色的衣裳往下流。 他受伤了。 纪愉站在那里一瞬不瞬地看着血从他的袖口滴落,砸到他脚边的枯草上。 她不说话,也不动,纪宣上前揽臂要抱她,却被她避开。她忽然挪步,绕到他身侧,望着他的后背,脸色瞬间白了白。 他的肩背被那锐利的竹箭刺进去,足有*个窟窿,这会儿已经瞧不清,只有血糊糊的一片,即便他的劲袍是玄黑的,也能瞧清那血流得格外吓人。 察觉到她在看什么,纪宣很快转过身,以面朝她,“在流血吧?有些吓人,你不要看,”他有些抱歉地看着她,因为疼痛,他的唇已微微泛白,说话的声音更加低哑,“我不背你了,我抱着你走,血不会沾到你身上的。” 纪愉好一瞬没有说话,看着他的脸,神色有一丝空茫,过了一会儿,她摇摇头,不发一言,也没有管他,挪着受伤的脚,一瘸一拐地走了。 纪宣追上去,将她抱到怀里,大步往前走。 纪愉出乎意料地没有挣扎,被他捞到怀里时,身子僵了一下,随即就安静地任他抱着,竟是难得的温顺。他身上的血腥味儿很浓,袖子上的血蹭到了她的衣服上,她看着那刺目的红色,脑子里出现的全是他血糊糊的后背。 心里某一处揪得难受。 纪宣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看到了他留在林中的马。他走过去,将纪愉抱到马背上,解开缰绳,牵着马一路沿着留下的记号,顺利地走出了树林。 这一路上,纪愉的视线凝在他的背上。除了湿腻腻的血,什么也瞧不清楚,她却一直盯着,就这般看了一路。 有好几回,她差点忍不住喊住他,忍不住想问他疼不疼,想帮他按住那些伤口,不让它们再这样流血。 但她终究什么都没有做,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 她不该心疼他。 他已经不值得她关心、在意。 纪愉一路都在心里这般告诫自己。 他们一出林子,在外头搜寻的人就看到了,见他们两个从无风林出来,领着金吾卫搜人的郎将又是惊诧,又是欣喜,一壁遣人回去禀告,一壁迎上来,看到纪宣背上的伤,吓了一跳,连忙送他们回行宫。 在别处搜寻的孟绍霆和四皇子收到了消息,很快就领着人赶回来了。 纪愉被送到葳蕤院,惜妃看到她回来,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急忙召来两位随行的太医为她治伤。好在她身上的刮痕不多,左脚扭得也不重,筋骨并无大碍,按照太医的嘱咐抹了几回药就好了不少,歇了几日之后,走路也无甚大问题了,只是瞧起来仍有些红肿。 得知纪愉被找回来了,行宫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唯有五公主赵甄心中恼恨不已,思索着何时再找一个机会彻底整倒赵宁和纪愉。不过,没等她想出新的计策,道行比她更高深的庄妃娘娘就审出了眉目,那个叫红芍的宫女没撑住,把一切全吐了出来,还是当着皇上的面,于是设计这出一石二鸟之计的赵甄就被抖了出来。 不用想,皇上怒极,当下叫人把赵甄带过来,亲自赏了一巴掌,就连郑皇后也受到了牵连。第二日一大早,郑皇后和赵甄母女两个就被提前送回了宫,一道被禁足了。 得知真相的赵宁气愤之余,也对纪愉感到很抱歉,一连几日都来葳蕤院探望她,两个人的关系倒是因此变得更加亲密了。 自从回来后,纪愉一直在院子里养伤,惜妃对她甚是关心,没见着她的伤完全好,都不让下榻。窝在榻上过着吃吃睡睡的日子,纪愉并不觉得轻松舒坦。这几日她总是睡不好,连着好几晚梦到纪宣浑身血淋淋的样子,每回醒来心里都越发闷堵。她不晓得自己这个样子是怎么了,分明是恨着他的,也并没有多惦记他的伤势,为何总是梦见他?难道是那日被他流血的样子吓得落下阴影了? 她觉得她都瞧不明白自个的心了。纪宣那么心狠手辣,对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现下他不过因为她受了一点小伤,她怎么就这样了? 这般想着,她越发懊恼自己的不争气,接连往脑袋上敲了好几下。然而转瞬又想起那日的情形,登时又蹙紧了眉—— 他受的似乎不只是一点小伤…… 那些染血的竹箭她都瞧见了,不算短,也不算细,看起来十分尖锐,那么多竹箭刺到身体里,可不就是一堆血窟窿吗?那得有多疼啊…… 九皇子进去时,瞧见的正是他家表姊一边捶自个的脑袋一边嘀嘀咕咕、唉声叹气的画面。 “愉表姊你在做甚么?”天真单纯的九皇子惊奇地问道。 纪愉闻声抬头,招手叫他到床榻边。 “小九没出去玩吗?”纪愉夜里没睡好,现下精神也不怎么样,倚到引枕上恹恹问道。 “四哥说他上午要去看看景阳郡王,下晌再带我出去玩。”九皇子十分乖巧地答道。 纪愉却是一怔,神色僵了一下,迟疑着问道,“小九,你……去瞧过景阳郡王吗?” 九皇子小脑袋一歪,疑惑地看着她,咦了一声,道,“愉表姊你怎么也喊景阳郡王呢,他不是你哥哥吗?你们吵架了?” “……”纪愉一时语结,真没想到连小九都能瞧出来这个,但她并不想与他讨论这个,于是扯回了话题道,“小九,你快回答我。” “唔,这个嘛……”九皇子仰着脸,左摇右晃了一会儿,突然凑到纪愉跟前,低声道,“我回答你,那你可得帮我在母亲跟前说两句好听的话,让她明日放我出去玩,好吗?” “好好好,我会帮你的。”纪愉无奈地应声答应他的条件。 九皇子闻言,很满意地笑了一下,随即对她道,“我先前跟在四哥身边,是去过一回,但景阳郡王那时还昏着,我也没看到他,如此……也不算瞧过罢?” ……昏、昏着? 纪愉怔住,傻愣愣地望着九皇子圆圆的小脸,半晌说不出话。 次日下晌,惜妃去了昭明院陪皇上,纪愉犹豫再三,说服了服侍她的宫女,然后就从行宫后园的门出去了,走到金吾卫和骁骑军住的夹宫外头,碰见了孟绍霆。 看到纪愉在院子门口徘徊,孟绍霆有些意外,“阿愉来了?” “孟二哥,”纪愉唤了他一声,之后就不晓得说什么了,面色不大自然地看着他,讷讷道,“我、我是来、来……”磨蹭半晌,也没有说出后头的话。 孟绍霆比她干脆多了,张口就道,“你是瞧容修的?” “不是!”纪愉一口否认,攥着手硬声道,“我只是……随便走走,就走到这头来了。” 小丫头还拉不下面子呢! 孟绍霆心中暗笑,面上却颇为自然地应着,“原是如此啊,我还当你晓得容修伤势不轻,过来瞧他,倒是我忘了,你们兄妹俩吵了嘴还没和好呢。” 纪愉窘着脸站在那处接不上话,愣了一会儿,低低道,“那……孟二哥,我回去了。”说罢,转身走了两步,孟绍霆追过来,在她身后轻飘飘地道,“阿愉,你当真一点也不关心你那哥哥了?他伤了要害,快没命了,你还要继续跟他置气,问都不问一句吗?” 他语声未落,纪愉倏地转身,睁大了水润的眸子觑着他,小脸上的血色褪了一半。 “……孟二哥你说甚么?”她单薄的身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桃花眼中突然就泛起了潮气。 孟绍霆将她的模样看在眼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走近了些,缓声对她道,“他身上有九个血洞,最深的那个离要害只隔半寸,且流了太多血,伤得委实不轻。这几日,就没一个人告诉你吗?为何,你都不曾遣个人来问一声?便是他惹得你生气了,到底也是你亲兄长,阿愉你这回怎地如此硬心肠了?” 纪愉呆呆望着他,略显苍白得唇瓣颤了颤,竟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第41章 孟绍霆的话让纪愉无言以对。 明明是纪宣狠心在先,是他们母子两个对不起她,现下孟绍霆仅仅说了几句话,就教她觉得自己很过分,很对不住他了。果然,她就是没出息,到底还是对他心软了。 纪愉垂首,静默不言,孟绍霆叹了一口气,温声道,“真的不进去看看容修吗?” 纪愉抬起头,低声问,“他现在如何了?” “养了几日,已无大碍,只是伤口仍未愈合,想来还要受些罪的。” 纪愉没有接话,轻轻点了点头,望着孟绍霆道,“孟二哥,你不要告诉他我来过。” 孟绍霆一愣,“阿愉你……” “孟二哥,有些事情你不明白,我……我也不想说,就请你答应我罢。” 她蹙眉说着,眼里的潮气泛开,瞧起来格外惹人心疼,孟绍霆素来是个软心肠,见她这副模样,自然不忍再苛责甚么,也没有多问,点点头应了声。 自此之后,纪愉就待在葳蕤院,不曾见过纪宣,倒是偶尔从九皇子口中听得一些消息。 归期定在八月十一。 纪愉当日上马车前并没有看到纪宣,她仍是与惜妃一道回了宫里,到下晌才被送回郡王府。彼时,纪宣已经在府里了。纪愉当然不会去见他,只是在进门时听到管事提了一嘴,她也没有多问。 整个郡王府上下都能感觉到郡王和三姑娘之间出了大问题,但是两位主子的事,他们自然没有资格过问,就是董嬷嬷,也是没有那个胆子剖根问底的。是以,韶光院的人在纪宣面前不敢提及纪愉,而灵缈苑的丫头们也十分默契地在纪愉跟前避免说起纪宣。 府里唯一了解部分内情只有纪沁。得知纪愉回来的消息,她很快就到了灵缈苑。 两姊妹一道用过膳,说了一会儿话,纪沁就小心翼翼地提出要去看纪宣。 纪愉闻言面上无甚变化,心里却拧了一下。 纪沁注意着她的脸色,见她神色如常,很是失望,“哥哥在西山受了伤,阿姊你是晓得的吧?” 纪愉没应声,纪沁苦着脸道,“阿姊,都过了这么多日了,你还没有消气吗?难道……真的永远都不原谅哥哥了?” 纪愉侧首看她,凉声道,“若我真的永远都不原谅他,念念你当如何?” “我当然会好难过!”纪沁的眉头皱起来,为难地道,“阿姊你不知道,我也很气哥哥啊,我晓得他是阿娘跟别人生的,我也好生气啊,可是、可是……他都做我们的哥哥那么久了,哪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嘛!”纪沁垂下头,嘟囔了着,“再说了,仔细想一想,好像也不能怪到哥哥头上啊,说到底,都是阿娘生了他,要说错,也是阿娘错了啊,哥哥又有什么法子?” 听纪沁说完这番话,纪愉半晌未语,心情复杂地默然许久。 纪沁见状,以为她心中动容,忙趁热打铁道,“阿姊,哥哥的伤到现在都未大好呢,咱们一道去瞧瞧他好吗?哥哥看到你,一定会好高兴的。” “你自己去罢。”纪愉道,“我见了他,也无话可讲。” “阿姊!”纪沁拽着她的胳膊,拖长了尾音哀求,见纪愉无动于衷,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换了一招,“阿姊没话同哥哥讲也不要紧,孟二哥上午说过两日要带我去映然楼吃好吃的,不如阿姊你也去吧,我再把哥哥叫上,过两日他的伤大概好得差不多了,恰好赶上,咱们四个人一道,阿姊你就不用担心跟哥哥没话讲啦,横竖还有我和孟二哥嘛!” “念念,”纪愉皱眉唤了她一声,肃声道,“不要再费力气做这样的事,我如今真的很难与你哥哥像从前一般相处,便是我们四个人同行,但凡有他在,我不会玩得高兴,你懂吗?” 纪沁脸上的期待一瞬间消失了,她僵着脸点了点头,“我懂了,那我不叫哥哥去了,就……我们三个去罢,这样阿姊会高兴一些吗?” “嗯。”纪愉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缓和了语气道,“我晓得你不喜欢我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阿姊也有难处,念念,请你理解阿姊,好吗?” 纪沁懵懂地看着她,轻轻点头,认真地道,“阿姊,我不为难你了,你不想跟哥哥一块儿就算了,我们就和孟二哥一道去吃好吃的罢,到时我们好好玩玩,我想看到阿姊你开心起来。” “好。”纪愉笑着捏了一下她的脸。 过了两日,正好到了中秋前夕,外头颇为热闹。孟绍霆早早去映然楼定了敞厢,之后才去的南衙,到了晌午时分,他安排好的马车准时到郡王府来接纪沁。 孟绍霆原本只邀了纪沁一个人,因为他并没有预计到纪愉会回郡王府,只当她还跟纪宣堵着气,要在宫里继续住下去呢。是以,当纪愉同纪沁一道出现在映然楼门口时,孟绍霆颇有些惊讶,但他转瞬便反应过来,暗暗觉得这是个好兆头,既然纪愉已经回家了,想来很快就能跟纪宣和好了,这样一来,最高兴的就数纪沁,他也就不用变着法子逗这小丫头开心了。 纪愉和纪沁跟着孟绍霆进了他定好的敞厢,一顿午饭吃了近一个时辰,三个人都吃得很饱,十分满足地出来了。因为纪沁还想要玉馔斋的点心,所以孟绍霆就让她们两个去马车上等他。 她们坐的马车是黎色帷幕,蓝色盖顶的,就停在映然楼的外头,旁边挨着另一驾黄盖圆顶的马车。 纪愉正要上去时,身旁的纪沁被人搡了一下,差点跌倒。纪愉扶住她,侧首朝那个撞到纪沁的姑娘看了一眼。这一看,不由愣了一下。 那个穿着翠绿色丝裙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她前世的小姑,成国公府的二姑娘段柔。 纪愉尚在错愕之中,就听后头一个温和的声音传进耳—— “柔丫头,这是怎么了?” “阿娘,”段柔清脆的声音好似鹂鸟,“是我不小心撞到人家了。” “那还不快向人家赔礼?”成国公府的新任主母章氏在大女儿的搀扶下,急步走过来。 段柔立即听话地对纪沁道歉。 “不要紧,你也是不小心的。”纪沁体谅地回道。 这时章氏和段家大姑娘已经走到了近前,纪愉看了章氏一眼,想起前世,心中滋味复杂。 章氏也朝她们两个看了一眼,见这两个小姑娘皆是眉清目秀,面容柔美,温和地笑了笑,“小女素来性急鲁莽,方才撞着你们,真是对不住了。” “夫人言重了,”纪愉低眉顺目,温声接话,“无妨的。” “是啊,她也不是故意的,我不怪她啊。”纪沁跟着插话,脆生生的声音还带着小女娃的稚嫩,听着颇为可爱,章氏不由侧目,多看了她一眼。 然而这一眼,却教她突然失神,微讶的目光凝在纪沁脸上,好一会儿没有挪开。直到段柔唤了一声,章氏才回过神,心头却是突突直跳,惊疑不定,转而闭了闭眼睛,定了定骤然涌起的心绪。 只是……长得有些相似罢了…… 不算什么。 章氏暗暗告诉自己,转瞬就抑下了心绪,面上无甚动静,不想,却在这时听见段柔喊道,“阿娘,爹爹来了!” 章氏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移了移身子,将纪沁遮在后头,笑着转身望向迎面走来的中年男人。 段晙一身宽袖袍服,脚蹬皂靴,长身俊朗,虽已年届不惑,但却风采不减,日前其父告老,他刚刚袭下了爵位,正式成为成国公府的新任家主,在京中声名大噪。因着多年外放的缘故,他这些年在京中不曾久留,纪愉若不是前世见过他,现下对他也是极其陌生的。 段家两位姑娘见到父亲,皆是亲昵地走近,唤了一声“爹爹”。 段晙看着两个女儿,眼底泛起笑意,“今日可吃好了?” 段柔连连点头,“吃得可好了!爹爹你没同我们一道吃,真是太可惜了!” 段晙笑道,“柔丫头真是小馋猫!” 他话音初落,章氏母女几个同时笑了。 纪愉站在段柔身后,瞧见这副和乐融融的画面,不知怎地,突然想起那日在别业孙氏说过的旧事。 他待自己的女儿这样亲近,目中的宠溺毫不掩饰,俨然是个爱护子女的好父亲。在纪愉的记忆里,前世的段晙一贯正派,待人和善,给她留下的印象不算差。 对她前世的这位公爹,纪愉不甚了解,只是眼下看他待妻女的模样,实在很难教人将他与孙氏口中那个寡情薄意的负心人想到一块儿去。 前世,在纪愉心里,段晙只有一个身份,他是段殊的父亲,她的公爹。而这一世,她却晓得了,他不仅是段殊的父亲,亦是纪宣的亲父。 这感觉,委实微妙。 不晓得纪宣见到他,又会是何种感受? 纪愉抿着唇,不知不觉间,皱了眉头。 第42章 段晙一家言笑晏晏,纪愉却是心情复杂。 孟绍霆恰巧在此时赶回,纪沁远远瞧见他走来,忙从章氏身后绕出来,朝着孟绍霆挥手,脆铃般的嫩嗓喊他“孟二哥”。 “念念,”孟绍霆面上含笑,阔步走来,将手里装糕点的纸袋递给她,“你瞧瞧,可是这一种?” 纪沁欢喜地接过来,低头看看,正是她最爱吃的。 “就是这个,谢谢孟二哥!” 小丫头脸颊粉嫩,笑涡可爱,孟绍霆看着她,眸发不自觉地变得愈发温柔,“幸好没有买错,快上马车罢!” 纪沁嗯一声,转身跑到纪愉身边,“阿姊,咱们可以走啦!” 她的声音清脆好听,带着小女孩的活泼和朝气,让人很难忽视,一直在与自家闺女说话的段晙闻声,微微抬眸,朝这头投来一眼。 章氏眼见着他的目光望向纪沁,心中咯噔一跳,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果然,下一瞬她就看到段晙脸上的表情突然凝住了。 对于这一切,纪沁毫无感知,她正忙着给纪愉看孟绍霆买来的玉馔斋糕点。 段晙的视线紧紧地凝在纪沁的脸上,他的眼神凝定不动,全身都僵住了。 段家的两个女儿也发现了父亲的异样,惊讶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纪沁。 章氏心慌意乱,顾不得多加思考,急步上前,走到段晙跟前,试图阻止段晙再这般看下去。 “老爷,咱们是不是该回府了?”她脸上溢出淡淡笑容,竭力掩饰心中的不安和慌乱。 不料,段晙不仅没有应声,反而伸手拉开她,步伐匆匆地向纪沁走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带着压迫感走近,纪沁自然感觉到了,她诧异地仰头朝段晙看了一眼,见他眼神怪异,面色严肃,急促的步伐来势汹汹,不由微微惊怔。然而,不等她反应,孟绍霆已经站到了她前面,他的视线与段晙相对,浓眉讶然一挑。 “段大人?”此刻正面相对,孟绍霆才乍然认出段晙,只因他们先前在宫里见过一回,但那时段晙才回京,身份也不是现今的成国公。 段晙陡然伫足,盯着孟绍霆看了一眼才认出来,但他现下急于另一件事,并不想与孟绍霆多言,只道,“原来是孟贤侄。” 这时,章氏和两个女儿已经跟到段晙身后。 “老爷……”章氏惊惶得唤他。 “爹爹……”段家两位姑娘不明所以,语气颇有些诧异。 纪愉牵着纪沁的手,站在孟绍霆身后,眸光在段晙微带焦急的脸庞上停了一瞬,继而移到章氏身上,自然没有错过她惶然不安的神色。 被孟绍霆这般打了个岔,段晙的心神稍稍定下,将眼前的孟绍霆和他身后的两个小姑娘都看了一遍,宽袖中的手微微握了握,随即面色如常地问道,“这两位……可是孟贤侄的妹子?” 孟绍霆温笑着摇头,“她们并非家妹,乃是景阳郡王的妹妹,不过晚辈与景阳郡王是兄弟交情,是以她们两个素来拿晚辈当兄长看待。” 段晙闻言,眸光微动,“……这么说,是郡王府的姑娘?” “正是。”孟绍霆应了一声,目光瞥向段晙身后的三人,十分有礼地道,“这几位想必就是段夫人和段姑娘吧?晚辈不曾认出,唐突了。” 章氏勉强朝他笑了笑,随即又侧首望向段晙,“老爷,天色不早了,我们……” “夫人不必着急。”段晙淡淡说了一句,目光越过孟绍霆,又投到纪沁身上。 纪愉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轻声对孟绍霆道,“孟二哥,不早了,我们回去罢。” “好。”孟绍霆应了声,与段晙告辞,将两个小姑娘依次扶上马车,接过马夫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 在回去的路上,纪沁想起方才之事,觉得有些奇怪,对纪愉道,“阿姊,我觉得那位段大人怪怪的。” “哪里怪了?”纪愉神色如常,语气平静地问道。 “他方才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怪吓人的,他的样子好像见了鬼似的。”纪沁琢磨着说道。 纪愉状似不以为然地瞥了她一眼,轻声道,“你想多了。” “是么?”纪沁眼露迷惑,将信将疑地嘀咕了一句,随即抛下了这事,去吃香喷喷的糕点了。 回到郡王府时,已经是下晌未时末了。孟绍霆随着纪沁去韶光院探望纪宣,纪愉一个人回了自己的院子,歇了半晌,早早沐浴后,就在凉榻上睡了一觉,等她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她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就唤雪泱倒了茶水来,连喝了两盏,才觉得喉咙里没有那么难受了。 “现在甚么时辰了?”纪愉将杯盏递给雪泱,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随口问道。 “已经酉时正了,姑娘。” 纪愉嗯了一声,摆了摆手,让她出去,未料,雪泱才离开没一会儿就回来了。 “姑娘,赵管事来了,道是有事求见姑娘。”雪泱禀道。 纪愉有些惊讶,想了想,道,“请赵管事到正堂去,先奉茶,我换件衣裳就去。” 雪泱应声离去。 没一会,纪愉就去了正堂,赵管事已经在堂中等着了,见到她来,立即迎上来。 “三姑娘。” “赵管事,可是出了何事?”纪愉看了一眼他怀中抱的黑匣子,有些奇怪,“这是甚么?” 赵管事恭谨地躬了躬身子,将手里的黑匣子递过去,“三姑娘,府里所有的田契、各处庄子铺子的地契,还有库房的钥匙,账房的总账簿都在这儿了,请您收好。” 纪愉闻言陡然怔住,愣愣地盯着那个黑匣子,目露惊异,“这……这是甚么意思?” 赵管事抬起头,恭谨地回道,“是郡王的意思。郡王交代,从今往后,这些都交由三姑娘保管,另外,府里的大事小事,往后都要问过三姑娘您的意思。” “甚、甚么?”纪愉倏然想起纪宣先前在无风林中说的话,登时心音陡跳,懵然问道,“那……那他呢?” “这……老奴不知。”赵管事一五一十地答道,“郡王仅是做了这般吩咐,旁事并未多说。” 纪愉没有继续问,看了看他手里托着的匣子,伸手接了过来,匣子重量不轻,压得她的手腕往下沉了沉。 纪愉捧着匣子走到桌旁,将它放到桌上,打开木盖,将里头的厚厚的一沓契书从上到下翻了一遍。 “我们府里有这么多铺子吗?”纪愉盯着那些契书,缓声问,“我记得,爹爹从前对庶务似乎并不上心,是我记错了吗?” 赵管事走近两步,答道,“三姑娘并没有记错,从前府里的确只有田契,庄子和铺子都很少,不过前几年,郡王买下了不少铺子,又在各处郊下都置了庄子,一一安排了管事,目下每个铺子、庄子都有足够的人手在管着,如今已大有起色,每月的进项不少,管够府里的公中开支还有盈余呢。” “噢,是这样啊。”纪愉垂眸,视线落在那一册厚厚的账簿上,半晌没有说话。 最终,这匣子留在了灵缈苑。 赵管事离开后,纪愉独自坐在堂上,盯着那黒木匣子,呆呆坐了半个时辰。 次日便是中秋。 往年的中秋佳节,纪愉和纪沁都会去韶光院与纪宣共用晚膳。那时他们并不亲近,从年头到年尾,能坐在一起吃饭的机会少之又少,这中秋夜就算一回。但今年,显然是不可能的。 纪愉恹恹地在凉榻上窝了一上午,心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赵管事昨日送来的那个黒木匣子,脑中乱糟糟的。纵是中秋佳节,她也意兴阑珊。 草草用过午膳,纪沁突然奔来了。 纪愉坐在寝屋里间就听到她的声音从院子门口传进来。 “阿姊,阿姊——” 小丫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火火地冲进屋子,“阿姊!” “怎么了?”纪愉见她小脸通红,额上全是汗滴,不由皱了皱眉,“你跑甚么?” 纪沁顾不得喘气,红红的眸子很快洇出了一泡泪,“阿姊,怎么办,怎么办?哥哥要走了,哥哥要去西疆了……”嗓音已经带了哭腔,泪珠子顺着圆圆的脸蛋滑下来。 “……你说甚么?”纪愉呼吸一窒,心弦像被人用力拉住,一瞬间绷得极紧,勒得她心口绞拧成一团。 “念念,你说甚么?”她袖中葱白的细指捏紧,脸上的表情寡淡至极,瞧起来倒像平静得出奇。 “哥哥要去西疆了,呜呜……”纪沁已经哭了起来,“阿姊,哥哥要走了,后天就走,他说不知道甚么时候回来……阿姊,他会不会不回来了……” “西疆?他……”纪愉瞳眸缩了缩,嗓音微滞,“要去西疆么……” 原来,他说要走……是真的。 第43章 西疆不稳,乃是前朝遗留至今的沉疴痼疾。安西四镇中,尤以龟兹、疏勒最是动荡,几百年来争斗不断,战事频起,饶是先帝特派三万兵力屯守,仍不足以换得西疆长安,多年来,西戎野心不改,虎视眈眈。 今上自登基以来,始终将西疆安定挂于心头,此次听闻西戎又犯,自是忧心,有意着堪担大任之人前往西疆,在几个皇子中挑了一圈,最终属意老四,一来是因为这四皇子行事素来稳重机敏,是个教人放心的,二来今上也有借此机会历练、考校四皇子的意思。 纪宣得知消息,自请同往,皇上意外之余,一番大赞,自是允了他,特封为观察使。 去西疆起初并不是纪宣的打算,但出府却在他的计划之内。正如纪愉所说,他的郡王身份,他如今所得到的一切,都是骗来的,在一切丑陋的真相被纪愉撕开之后,他的确没有理由继续霸占。既然他的存在让纪愉不快活,他自然是该走的。 而西疆,恰好是最合适的。山长水阔,千里之隔,他再不会碍她的眼了。 但在离开之前,有些事,他定然要为她安排好。 当纪宣出现在西郊别业时,孙氏很意外。自从那日纪愉得知真相,从别业跑走,纪宣来了一回,在这之后,他再也没有露过面。 也是在那一日,孙氏终于完全相信了纪宣死而复生的事实。这段日子,她生了一场病,许是因为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她病得很重,至今未愈。然而,即使她身边的孙嬷嬷遣人回郡王府禀报过这个消息,纪宣也不曾过来探望她。她便明白,纪宣有多恨她了。 所以,她不指望纪宣今日是来看她的。 现下,安静的寝房里,孙氏倚在榻上,而纪宣则站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疏离的态度显而易见。 孙氏憔悴的双目望向他,心头泛苦。她知道,那个孝顺的孩子大概再也找不回来了,眼前的纪宣,对她只有怨和恨。若她不是他的生母,他一定已经毫不犹豫地取了她的性命。 孙氏这般想着,枯涩的眸子里盈出了泪。 纪宣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眉头,微微侧过身,目光望着窗牖,语声寡凉,“我是来告诉你,我要离京了。” “离京?”孙氏一怔,眼眸倏地睁大,“容修,你要去何处?” “西疆。”纪宣以冰冷的侧脸对着她,薄唇微翕。 “什么?去西疆?”孙氏的脸色登时白了,“你……你为何要去西疆?”孙氏的忧急毫不作伪,西疆正是她大兄当年埋骨之地,如今听闻纪宣要去,她自然着急。 纪宣突然转过脸,迈步朝前走近两步,却仍旧与床榻隔了一段明显的距离。他看着榻上妇人担心的神情,嘲讽地笑了一声,沉滞的嗓音低缓道,“我为何要走?母亲你不明白?” “我……”孙氏怔忡地望着他,蹙着眉头说不出话。 纪宣眼底冰冷,寒声道,“我们对杳杳做了那样残忍的事,母亲,你以为我还有脸面每日与她相对吗?”他咬着牙,额角浮出青筋,一字一顿地对孙氏道,“杳杳有多恨我,我就有多恨你,母亲,我们犯下的罪孽,上辈子洗不清,这辈子也是徒劳了,杳杳已经……她已经……”纪宣瞳孔紧缩,喉头紧了紧,“她已经恨到不想看到我了,我除了走,还有别的选择?” “容修,容修……”孙氏泪流满面,抓着床棱不住地摇头,“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她泪眼通红,死死望着纪宣,“你别去西疆,别去……我去同阿愉说,我去同她说……” “你离她远一点!”纪宣突然朝她怒吼,“我今日来,便是告诉你,纵使我不在京城,你也休想动杳杳一根头发!” 孙氏身子一震,无望地摇头,“容修,我不会再害她了……我不会了,真的……” “我不会再信你。”纪宣冷眼看着她,无动于衷,“我不会再跟前世一样犯傻,拿杳杳的命赌你的承诺。我来之前,便已安排好一切,如今只想奉劝你不要再做无望的打算,便是我死在西疆,此生再也回不来,你和你养的人都不可能近杳杳的身,一旦你有异动,我的手下不会留情,所以你这辈子最好安分一点,别想在杳杳身上动念头。” “不是这样的,容修,我没有!”孙氏含泪辩解,“容修,你听我说,你不能去西疆,那儿太危险了。你……” “我言尽于此,母亲你好自为之。”纪宣不想再听她多说,转身离开。 孙氏见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眼中布满绝望,揪着褥子泪落如雨。 纪宣回到府里时,天已经黑了。 他一走进韶光院,韩业就过来告诉他纪沁来了,现下就坐在他的书房里哭。 纪宣闻言,没有耽搁,径自去了书房,果然瞧见纪沁孤零零地坐在书桌旁边的椅子上,小小的身子窝在椅子里,不住地抹眼泪,一声一声的抽泣清晰可闻。 “念念?”纪宣顿足,诧异地唤她。 纪沁陡地抬起头,挂着泪花的小圆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格外可怜。 “哥哥?”她的小嘴瘪了瘪,抽泣声又起。 “怎么哭成这样?”纪宣大步走近,摸出帕子擦她脸上的眼泪,“你怎么了?” “哥哥,我去求过阿姊了,可是没有用……呜呜……没有用……”纪沁揪着纪宣的袖子,哭得愈发伤心,口中的话音含糊不清,“阿姊甚么都没有说……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纪宣微怔了一下,随机又替她抹了一把脸,淡声道,“你求她甚么了?” “我求她、求她别赶你走……”纪沁仰着脸庞,小脸哭得皱起来,“哥哥,你不要走,不要走……我、我再去求阿姊!” “念念,”纪宣握住她的小肩膀,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肃声道,“不是她赶我走的,是我自己要去西疆,不关她的事。”顿了顿,复又加重了语气,“你听懂了没有?不关你阿姊的事!” “怎么会呢?”纪沁懵懂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一时忘记了哭泣,疑惑地喃声道,“不是因为你不是爹爹的孩子,阿姊就不让你住在家里了?不是吗?可是、可是我问阿姊的时候,她没有说不是啊!哥哥,你是不是在骗我?” “没有,”纪宣抹去她眼角的泪滴,“我没有骗你,我去西疆是为了公事,与你阿姊无关,你不要怪她,也不要拿此事去烦她,懂了么?” 纪沁瞪着微红的眼睛,茫然地摇了摇脑袋,“不懂。” “哪里不懂?” 纪沁很老实地问道,“哥哥以前从来都没有去那么远的地方,为什么偏偏现在就要去了?为什么偏偏是在你跟阿姊吵架之后?还有还有,为什么你都不问问我和阿姊,就突然说要走?你是不是……是不是不要我和阿姊了?是不是因为你不是爹爹的孩子,就不想认我们了?” 没想到就问了一句,纪沁就砸了一连串的问题过来,纪宣登时有些头疼。蹙眉默然一瞬,他还是选择乖乖地回答小丫头的问题。 不过,他一一回答之后,纪沁却是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你说的是真的?你不是想跑掉?不是想扔下我们不管?” “当然不是。”纪宣笃定地告诉她。 纪沁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两只白嫩的小手突然握住他的左掌,“哥哥,你千万要回来。” 纪宣微微一震,心头又热又酸。 小丫头的表情是罕见的认真,他甚至不忍去看。 半晌,纪宣郑重地点头,“好,我会回来。” 得到了他的承诺,纪沁松了一口气,忽然想到什么,抬头对纪宣道,“那……哥哥走之前,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准备衣裳、行李什么的?对了,还有吃食!” “不必了,府里自然有人准备。”纪宣温笑着道,然而他说完这话,声音突然顿了一下,敛眸沉思一瞬,像下定了决心一般对纪沁道,“念念,倒是有一件事,需要你帮我。” “什么?”纪沁两眼散发出殷勤的光芒,“哥哥快说,我一定帮你!” 纪宣薄唇抿了抿,启口道,“我要你帮我……再见你阿姊一面。” “啊?”纪沁愣住,“这个……我怎么帮?”她蹙了眉,“不如我求阿姊后天和我一道送你出门?” “她不会愿意的。”纪宣眸色暗了,“你知道,她并不想见我。” “那我求求她,使劲求她!”纪沁道。 纪宣脸色凝重,“她看到我会不高兴,我不想惹她不高兴,念念,你明日下晌央她陪你去园子里,我……我偷偷看她一眼,不叫她发现就好了。” “啊?这叫什么见面啊?”纪沁皱着脸,“你都要走了,难道一句话都不同阿姊说吗?” “不说了,”纪宣垂目,“她不想听的。” 他已经不敢奢求,只要临走前再看她一眼,就好了。 第44章 纪沁最终还是答应了纪宣。 次日下晌,纪宣如愿,远远地看到了纪愉。 与此同时,西郊别业里,孙氏写好了一封信,交给孙嬷嬷,嘱咐她亲自去郡王府找纪沁,让纪沁将信转交给纪愉。 孙氏相信纪宣说的不是假话,倘若让孙嬷嬷直接去找纪愉,必然受到拦阻,如今只能通过纪沁。 孙嬷嬷在天黑前到达郡王府,顺利地在岚鹤院见到了纪沁。 对孙嬷嬷的突然到来,纪沁十分诧异。自从上一回在别业听到孙氏和孙嬷嬷的话,她再也没有去看过孙氏。饶是她已然接受了纪宣的身世,但私心里对做出那种事的孙氏仍然是排斥的,因此现下看到孙嬷嬷,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态度。 孙嬷嬷也不在意她的态度,照着孙氏的吩咐,拿出信给纪沁,“夫人请四姑娘务必转交给三姑娘。” 纪沁瞥了瞥她手上的信笺,有些不满地皱眉,“她要给阿姊写信,直接递给阿姊就是了,做甚么找我?又不是给我的!”说罢,轻哼一声,扭过头不理她。 “四姑娘……”孙嬷嬷很是为难,好声好气地请求道,“夫人也是怕三姑娘不愿意见老奴,这才找了四姑娘,毕竟三姑娘一向最疼您了,夫人也是没法子,就请三姑娘帮帮忙罢!” “我不想帮她。”纪沁梗着脖子道,“她太过分了,我讨厌她。” “四姑娘!”孙嬷嬷惊愕,“夫人……夫人是您的亲娘啊!” 她不说这话还好,她一说,纪沁登时冒火,气愤道,“她哪里像我的阿娘了?你瞧瞧,她哪里把我当女儿了?她从来就没有对我好过!” “这……”孙嬷嬷说不出话,只能用祈求的目光望着她。 纪沁心烦气躁,想起孙氏,更是不舒坦,不想再跟孙嬷嬷废话,一把拿过信,丢到桌子上。 “好了,信送到了,你的事做完了,快走啦!” 孙嬷嬷盯着被仍在桌上的信,急声请求道,“四姑娘千万记着要给三姑娘啊!” 纪沁不应声,叫两个丫鬟把她送出去了。 用过晚膳后,纪沁也没有去管那封信,她急匆匆地去韶光院看纪宣,提醒他带这个带那个,等到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次日一早,纪宣就离府出发了,并没有等纪沁来送他。等到纪沁赶到前院府门口时,他已经走得很远。 纪沁这才反应过来,哥哥是故意不让她送。 她万分失落地回到自己院子里,心情郁卒的坐了好一会儿。负责洒扫清洁的丫鬟收好了昨日孙嬷嬷送来的信,过来交给她。纪沁这才想起这一茬。 她拿着信到灵缈苑,进了纪愉的寝屋,看见纪愉正靠在凉榻上发呆,便过去唤了她一声,又把信给了她。 “昨儿个阿娘叫孙嬷嬷送来的,说是给你的。”纪沁在她身旁坐下,并不多说,因为纪宣的离开,她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 纪愉回过神,诧异地看了一眼手中的信。 “你用过早膳没有?” 纪沁摇摇头,神情沮丧,“我一早起来就去赶去送哥哥,可是他没有等我,已经走了……” 纪愉捏着信的手指紧了紧,顿了顿,对纪沁道,“早上小厨房里做了糖糕,还有呢,你去吃一些。” “我不想吃。”纪沁蔫蔫道。 “不能不吃,”纪愉皱眉,抬头喊来外边的雪泱,“去给四姑娘准备些吃食,送到东次阁去。” 雪泱应声去了,纪沁见状,只好去了东次阁。 纪愉盯着手里的信,默默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拆开。 里头只有薄薄的一张宣纸,写了大半张的字。 纪愉读得极快,只看了一会儿,脸色就变了。 纪沁用完早膳,一走进屋,就瞧见她愣愣地盯着信纸,神色很不对劲。 “阿姊,怎么了?”纪沁急步跑过去,“阿娘给你写了什么?”说着,伸手就去拿她手里的信纸。 纪愉回过神,手一缩,避开了她,随即一把将信纸揉掉,攥在手心里。 “没什么。”她低低道,随即抬手抹了抹眼睛,从凉榻上起身。 “阿姊?”纪沁迷茫地跟在她身后,惊惶不安,“你刚刚在哭?” “我没事。”纪愉搪塞道。 “阿娘说了甚么?她骂你了?”纪沁急火火地绕到她前头,“是她把你弄哭的?” “不是。”纪愉避开她的目光,顿了顿,沉声问道,“你哥哥他、他走很久了么?” 纪沁有些疑惑地点头,“是啊,门房说哥哥一大早就出门了。” 纪愉闻言没有做声。 纪沁见她脸色不佳,也不敢再问,默默地站在一旁。’ 纪宣走后的第四天,纪愉去了西郊别业。 她原本并不愿意再见到孙氏,但自从看了那封信,心里一直很乱。纪宣已经离开,她没办法跟他求证,只能来找孙氏问个清楚。但她却没有想到,居然在西郊别业碰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纪愉从马车上下来,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院子外头的男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才见过的段晙。 段晙显然没有料到会碰见纪愉,看到她出现,愣了一下。 还是纪愉当先反应过来。她将那日的事仔细一想,立即就明白段晙是怎么找过来的了。想来是那天瞧见了纪沁的样貌,这才查到了孙氏。只是,据孙氏所说,是段晙抛弃了她,按理说,他就算得知孙氏如今在京城,也应该避着她才对,他却主动找到了这里来。 看他这样子,似乎不是第一次来了。 纪愉心中惊讶,面上却无甚表现,甚至没有犹疑地走上前唤了一声“段大人”。 “纪姑娘……”段晙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纪愉却没有给他面子,直言问道,“这处别院是我们家的,不知段大人为何会在此?” 段晙犹疑一番,沉声道,“乃是为寻故人而来。” “故人?”纪愉勾唇笑了笑,面上有一丝讽刺,“此处是我母亲独居之处,段大人要找的故人是我母亲吗?” 纪愉已经知道前世惨死的真相,如今看到段晙在这里,便想起孙氏说过的那些旧事,一想到是因为他们的纠葛才害死了前世的自己,她现下看段晙也觉得十分不顺眼了。 出乎意料的是,段晙并没有否认,反倒坦荡地颔首道,“正是。” 纪愉见他如此坦认不讳,愣了一下才问道,“你与我母亲是哪种关系的故人?” 这话一出口,总算瞧见段晙僵了脸。 他沉默好半晌,缓缓道,“是旧友。” “既是旧友,你怎站在外头,我母亲怎没有请你进去叙旧?”纪愉仰着脸庞,冷言问道。 段晙有些郁卒地皱了眉,“她对我有些误会。” “有什么误会?”纪愉眉心微挑,“误会段大人你是个负心汉吗?” 段晙闻言,神色陡变,脸上登时青了青。他盯着纪愉,诧异道,“你母亲她、她竟告诉了你?” 纪愉笑了笑,神情无谓地道,“是啊,她的确告诉了我,难道那些不是事实?段大人当年抛弃了她,如今妻贤子孝,儿女满堂,这个时候却跑来别人家的院子找一个寡居多年的孀妇,不怕被人嚼舌根吗?饶是你不怕,我们郡王府还怕呢!你……” “我当年并没有抛弃她!”段晙似乎急了,一口打断她,“我当年一回京就被父亲禁足,等我脱身后回去找她,她已经不在成都,我到处打听,都没有她的消息,我甚至去流放之地找过,但是没有找到,我以为她已经……”段晙的声音突然顿住。他的眉心皱成了川字,低眸又道,“我并没有抛弃她。” 纪愉看着他,眸光微微一动,缓声道,“她说,你让你三叔给了她一封断交信。” 段晙身子一震,惊异地抬眸,“什么断交信?我根本没有写过断交信!” 纪愉看着他面上不似作伪的震惊之色,抿了抿唇,过了一瞬才凝声道,“那段大人你或许应该问问你家三叔。” 说完这话,纪愉抬步就走,走了两步,又转过身,对段晙道,“不管当年之事究竟如何,她已经嫁给了我爹爹,她的身份摆在这里,饶是我爹爹不在了,她也不可能再跟段大人你有什么瓜葛,你应当查清楚了吧,她并不是我亲娘,所以我在意的仅仅是我爹爹的颜面,若她与你那些旧事漏出去了,我不知道我会做些甚么,所以,段大人,你若不想给她招麻烦,最好不要再来这里。”言罢,不等段晙说话,她迈步进了院子。 孙氏此刻正在佛堂里。 纪愉没有叫人通报,径自过去了。 孙氏见到纪愉,吃了一惊。她抬起头时,纪愉看到她的眼圈是红的,显然是哭过的。 纪愉不愿在此多待,只想问了就走,遂直截道,“你信里所说可是事实?” 孙氏愣了愣,随后垂目道,“都是真的,容修那回过来,说起前世之事,与我心中计划皆合,想来俱是事实,所有的事都该怪在我头上,容修他……他只是被我骗了。从我定了计划起,他一直是不愿意的,若说他在最后关头反悔,我也不意外,说到底都只能怪我。” 纪愉敛目,视线虚虚望着脚尖,漫声问,“你说他前世是……自戕的,这也是……他亲口同你说的?” “是,他死而复生,心中大抵是恨极了我,那日归来,他说的都是狠话,把此事告诉我,想来是为了刺我的心窝子。他素来是个孝顺的孩子,我骗他害死了你,他大抵是为全母子情义,没有对我动手,却……却了结了自己……”孙氏说到这里,目中尽是痛色,声音都有些抖了。 纪愉半晌没有说话,沉默地站在那里,并不抬眼看孙氏,目光虚无焦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孙氏抹了一把眼睛,收拾了一下情绪,抬头望着她道,“阿愉,你莫要再恨着容修,他上辈子过得不快活,如今连我这个娘亲也不在意了,心里头只搁着你,你若是这般一直怨他恨他,他得折磨自个儿一辈子,那西疆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那里,他、他……”孙氏说不下去了,垂首叹息。 佛堂内沉寂了好一会儿。纪愉突然开口道,“我方才在院子外头看到了段晙。” 孙氏闻言,身子陡然一震。 纪愉将她的反应收在眼底,淡声道,“他动作可真是快,没几日就找到这里来了,我知道你已经见过他了,但我要提醒你,记着自己的身份,莫给我死去的爹爹惹什么闲话。” 孙氏抬头看着她,唇瓣发颤。 纪愉转身行了两步,忽而回身道,“段晙说,他当年并没有抛弃你,那封断交信他并不知道,他还曾去成都找你,不只如此,他还去沈家流放之处寻过。依我看,他不像扯谎。再者,他似乎也没有必要扯这个谎,否则他就不会来找你了。”说到此,她唇角扬了扬,笑得有些讽刺,“母亲,你似乎搞错了,如此看来,我前世死得……更冤了。噢,不只我,还有段晙,还有……你儿子,他们两个死得也挺惨的呢。” 说罢,她觑了一眼孙氏霎时白得几近透明的脸,轻步走出了佛堂。 自此之后,纪愉没有再去西郊别业。至于段晙有没有再去,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关心,只要孙氏别搞出什么乱子,坏了她爹爹的声誉,她并不想再去管孙氏那些破事。 自纪宣走后,府里越发的冷清了。纪沁照常跟着夫子上课,每日下了课会来找她。纪愉看得出来,小丫头心里是很想哥哥的,只是很体贴地不在她面前提而已。 孟绍霆时常会过府来看她们,每回都带些好的吃食,哄得纪沁很是开心。 平平静静的日子过得极快,大约过了三个多月时,西郊别业的管事来了府里,传回一个消息——孙氏离开了别业,到崇峦庵里剃度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纪愉并没有太大反应,倒是纪沁知晓了,跟受了很大打击似的,哭了好几场,又去了两回崇峦庵,到底也没劝回孙氏。 自此之后,纪沁蔫了不少,任纪愉怎么哄着,她也提不起劲来。 她这个样子,纪愉心里也理解,毕竟是亲娘,饶是纪沁怨孙氏待她不好,心里对孙氏到底是在意的。好在孟绍霆晓得了这事,跑郡王府跑得越发勤了,没事就带纪沁一道去玩,如此过了一阵子,纪沁的心情总算恢复了一些,纪愉也安心了,对孟绍霆很是感激。 一场初雪过后,天越来越冷,没几日,就到了年关。 前两日,纪愉进宫时,得知四皇子已经回京了,然而纪宣却一直没有回来,也不曾有只言片语传回来。只是在纪沁生辰时,托人带了礼物回来。 虽然纪愉可以轻易从四皇子那处打听,但她并没有去问。 这小半年以来,她几乎没有提过纪宣这个人。纵是孟绍霆偶尔说起,她也从不接话,就那般淡淡地略过去了。府里的管事、嬷嬷、丫鬟们有时说到他,她只当没有听见。谁也不晓得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许是快要过年了,纪沁这几日格外想念纪宣,忍不住在纪愉面前叨念了好多遍。 然而,一直到这一年的最后一天,纪宣也没有回来。 乾元廿一年的除夜,郡王府比往年更加冷清。 年味儿就在这种冷清中逐渐散去了,正月一过去,就到了二月。 纪愉在十四岁生辰这日收到了纪宣的礼物。是一块血玉玦,与她旧年收到的生辰礼物一样,上头刻了她的小字,用朱色的锦线圈好了,是挂在脖子上的。 这礼物是孟绍霆拿过来的,说是一位同僚从西疆归来,纪宣托了他带回。 纪愉将那玉玦握在手心里摩挲着。 坐在她对面的孟绍霆看着她,几次欲言又止。 纪愉看出来了,温声道,“孟二哥有什么话,就直说罢。” 孟绍霆愣了一下,琢磨了一会儿,下定了决心一般地开口道,“阿愉,容修在西疆过得并不好。” 纪愉摸着玉玦的手顿住。 孟绍霆不再迟疑,一口气道,“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跟念念。” “什么事?”纪愉抬眸看他。 孟绍霆拧眉道,“去年腊月,西戎勾结了庭州属官,西疆乱了好一阵,容修打了几场硬战,后来西戎设了诡计,四殿下受困,容修在营救时受了重伤,伤及心脉,险些没命。你也知道,西疆气侯恶劣,容修的伤养了个把月,至今不曾大愈,期间又染了风寒,如今已变成咳症,反反复复总不见好,他请求四殿下不要告知府里,连我也瞒着,还是四殿下说漏了嘴,被我晓得了。” 他的话说完,瞧见纪愉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登时有些后悔,忙安抚道,“阿愉,你也不必太担心,只是西疆委实不宜养伤,他才拖坏了身子,照我看,容修身体底子好,回来随便养一养,定然会恢复的,”说着,他想起了什么,又皱起了眉,“只是,他一直耗在那里不回京,实在难办,我一连去了几封信都说不动他,这才告诉你,想着你和念念说的话,他大抵更在意一些,阿愉,你……” “孟二哥,”纪愉突然打断他,微颤的嗓音低低道,“我去写封信,你稍等。” 第45章 纪愉的信写得极简单,只有三个字,但是的确比孟绍霆那几封信都有用多了。 纪宣是三月十八抵京的。他回到郡王府时,刚过了四更,天还是黑的,外头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许是家仆们看到离家太久的郡王突然归来太过激动,又或是他们这段日子里听三姑娘做主已成习惯,也不晓得是谁,一高兴就在这大半夜把纪宣回来的消息传到灵缈苑去了。 纪愉过去时,纪宣刚换下了外衣,正要去浴房。 因为出来得有些急,纪愉没有绾发,身上只裹了一件薄披,霜清撑着伞跟在她身旁。 纪宣并没有想到她会来,待看到廊上走过来的身影,有些发怔,脚步顿住。倒是他身边的韩业瞧见了,十分高兴地道,“郡王,是三姑娘来了!” 语落,望见纪愉走近了,忙行了个礼,“三姑娘。” 这时霜清也赶紧朝纪宣见礼。 “霜清,你去叫她们先把药煎了送来。”纪愉侧身吩咐了一句,霜清应声走了。 “韩业,小厨房准备了吃食没有?” 韩业一愣,随即赶忙道,“原是叫她们准备的,但是郡王说不用,所以就……”说着,偷眼觑了觑纪宣,却见他一双眼眸只瞧着纪愉,压根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那现在就去准备,弄些清淡的来。”纪愉语声温淡,并没有责备的意思,韩业闻言连忙应是,溜步往后厨去了。 廊下这一方地方突然安静了,只有滴滴答答的雨声。 两个人面面相对,中间隔了半丈余远的距离。不过是半年多未见,如今在这昏黄的笼灯下再见,彼此都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纵是光线并不明亮,纪愉也能感觉到纪宣灼人的目光。但她并没有回避,视线在他明显瘦了一圈的身子上打了个转儿,缓声道,“孟二哥说你病了,我叫人备好了药,你喝了再休息罢。”说罢,也没有等他应声,转身沿着回廊往前走。 纪宣愣了半晌,急步跟上来。 “杳杳……”急切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纪愉顿足,以为他要说话,谁料她一回身就撞到他身上了。 夜晚的风有些凉,纪宣穿得不多,刚换上的袍子温温凉凉的,散着极淡的萧兰香味儿。他比从前清瘦,胸膛却更硬实了,纪愉的脑袋没有防备地撞过去,委实有些疼。 纪宣显然也没有料到他才喊了一声,她就停了步子,两人就这般撞上了。 她的乌发散了一背,已经长得快及腰了,可她的身子仍是那样瘦,那样小,他微微一拢臂就能将她整个人都抱进怀里。但他现下却并不敢抱她,只虚扶了一下她的肩膀。 “杳杳,撞疼了么?”他的语气很急,声音却很轻,仿佛怕吓跑了她。 他小心翼翼的态度,和语中的一丝无措,让纪愉心口一酸。 “我没事。”她低着头从他怀里退开,“你方才要说什么?” “我……”纪宣语结。他其实并没有要说什么,只是怕她就那么走了,一时着急罢了。 “你、你要回去了?”他低声问。 纪愉抬眸,“我只是要去堂上,你不是去沐浴?” “不急,我晚些沐浴也无妨,”纪宣立即接话,声音带了一丝欣悦,转瞬语气又紧了紧,十分小心地道,“我同你一道去堂上,可好?” 纪愉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头,纪宣却有些不敢相信,既惊讶,又欢喜。但他不敢多问什么,深怕说错一句话就会破坏此刻的局面。 两人一路无言地去了正堂,隔着桌案坐下。 堂中灯光明亮,纪愉这才看出纪宣的脸色有些憔悴,唇色苍白,明显带着病气。 想起孟绍霆说的话,她微微蹙眉道,“你的病如何了?时常咳得厉害吗?” 这话里的关心已十分明显,纪宣受宠若惊,深邃的凤眸仿佛落了星子似的,一扫病气,望向她时,目光明亮灼热。 纪愉敌不住他那样专注的凝视,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视线瞥向门口,淡声道,“我只是随便问问。” “只是小病而已,不碍事。”纪宣眸中跳跃着欢喜,嗓音温柔得不像话。 纪愉“嗯”了一声,视线始终没有转回来,恰好此时仆婢端着膳食进来了。 “你先吃一些,过一会,药就该好了。” 纪宣已经好久不曾听过她温糯的嗓音轻声细语地与他说话,此刻纪愉说什么,他都是要听的,别说吃饭喝药,就是让他服毒,他也是甘之如饴的。所以,他虽然并不觉得饿,还是十分高兴地吃了不少。 没有等多久,药就送来了。 纪愉吩咐霜清将药放下,遣她到门外候着,对纪宣道,“才用了膳,药过一刻钟再喝,你喝了药就歇着罢,明日再请大夫来诊脉。”说罢,起身挪步。 纪宣看到她站起来,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待瞧见她迈步朝外走,心里陡然一慌,霍地站起来,伸手拽住她的手腕,“杳杳?”上一刻还透出欢喜的语气此时变得惶然不安。 纪愉伫足,偏首望向被紧紧握住的手。 纪宣察觉到她的视线,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慌忙松开。 纪愉半侧了身子,视线转过来,将他手足无措的模样尽收眼底,心里某一处突然就软得发疼。 她叹息一声,垂目盯着地面,低道,“从前的事,我不再去想了,你也让它过去罢,不必这么……” 不必这么小心翼翼。 她没有将话说完,微微抬眸,果然望见纪宣惊异的神色,忽然勾了唇淡笑着唤他,“哥哥。” 纪宣呆呆站着,背脊僵住,闻得这一声,长身一颤,心口翻腾难抑的情绪尽数上涌,从胸腔到喉头皆被塞得满满涨涨。默然觑她良久,他突地别过脸,背了身,伸手抹了一把眼睛,好一瞬,胸口仍是起伏不平。 “你……早些歇着罢。”纪愉眼中也泛了酸意,强自抑下心绪,踅身走了。 次日清晨,纪宣还在睡着,纪沁就来了韶光院。她本要奔进纪宣的寝屋,幸好被韩业劝住了,纪宣这才得以睡了个好觉。 巳时初,纪宣起榻,纪沁终于见到他的面。小丫头委实太过激动,又是哭,又是笑的,折腾了好一阵才安静下来,陪他用了早膳。 晌午时,纪愉正要遣人去请大夫,宫里的两位太医就过来了,道是奉了四殿下的旨意前来为景阳郡王诊视。 纪愉得了消息,也去了韶光院。 太医诊视之后,只道是心肺受损,又因长期积郁,故而伤了底子,晨起或天气冷时最易犯咳症,须好生将养,不宜受惊动气,且要注意保暖。好在如今已到了三月,天气只会越来越暖,倒是适宜调养。 太医回宫之后没多久,宫里就有一堆赏赐送过来,其中有不少养生药材、补品,纪愉全叫人搬进韶光院里,又按照太医的交代吩,咐后厨每日如何炖补炖药。 纪沁跟在她身旁,对她态度上的前后转变感到十分惊奇,一连“咦”了好几声,纪愉权当没有听见,害得纪沁越发好奇,转而跑去向纪宣打听。谁知,纪宣不但没有说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而且还反过来向她询问。 然而,因为纪愉有意隐瞒,纪沁对孙氏和纪愉之间的事一概不知,她又如何能回答纪宣? 不过,纪宣如今也并非十分在意这内里的原因。昨日纪愉说的话,给了他意料之外的欣喜。自从纪愉知道了真相,他不曾奢望她能原谅他,更不敢贪心地期盼她能将那一切彻底放下,是以昨日听到纪愉说出那话,他已是十分满足,直到她离开许久,他仍是激动得难以自抑,一直到天大亮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如今这局面,他舍不得破坏,所以绝对不会多嘴去问她。 如此过了半日,傍晚时,孟绍霆下值,特意过来探望纪宣,四个人一道在韶光院用的晚膳。 饭后,纪愉带纪沁走了,孟绍霆与纪宣叙话到戌时,当夜就在韶光院挑了间屋子宿下了,次日一早才走。 因为纪宣刚刚回京,且又带着病,皇上暂时没有让他再管南衙禁卫之事,如此清闲地过了好几日,到三月廿四,圣意降下,朝堂与宫闱最关心的太子储君定下,如大多数朝臣所料,乃是四皇子无疑。与此同时,其他几位皇子也一一或封亲王称号,几日内尽数出宫开府。 圣上指定的储君人选虽然不算出人意料,但这时机却是超出了朝臣们的预计,原本大伙儿以为还要再等几年,没想到圣山如此雷厉风行,这么快就下了旨,一时间,朝中风向也有些明显的调整。 这样的家国大事原本与纪愉扯不上多大干系,但没成想,太子人选一定,为太子选妃一事立马就被提上了议程。 也不晓得是哪位好事者放出的风声,京城权贵圈中竟风传景阳郡王府的纪三姑娘是最有可能的太子妃人选。这消息没几日就席卷了京城大街小巷,竟连各大赌坊都开始拿此事开赌了。 事情传到纪愉耳中时,她正在喝茶,当下就惊得喷了纪沁一脸的茶水。 第46章 纪沁没有想到,这个消息让她的阿姊震惊成这个样子,不仅喷了她一脸水,还活像被雷劈了似的,脸都白了。 其实也不能怪纪愉反应这么大,作为重活一世的人,这一辈子因为自己的重生给人生带来一些偏差是可以接受的,但突然偏到这么惊人的程度,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 要知道,前世的太子妃死得可比她惨多了! 想起这一茬,纪愉至今仍忍不住想呕吐。 说起来,这两辈子的事差别还真是挺大的。 单说立太子这件事吧,纪愉记得很清楚,前世四殿下是在乾元廿三年八月被策立为储君的,比这一世晚了一年多,且在两个月后就完成了选妃事宜,除了太子正妃,同时进宫的还有两位侧妃,两位良娣。 按照规矩,权贵家的未婚姑娘都是要进宫参选的,但那时纪愉已经跟段殊定了亲,故而没有她什么事,倒是惜妃私下里颇为惋惜,总是叹纪愉的亲事定得早了,否则若是参选的话,定然是要做正妃的。 不过纪愉自个倒是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她本就不喜深宫生活,那些宫闱倾轧争宠之事,单是想想都觉得骨头发寒,若是那样过一辈子,可真是太累人了。后来,她才知道,做太子的女人,不仅累人,还很危险,一个不慎,连命都要交代了。 那位可怜的太子妃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入宫不到半年,就在女人们的争斗中被其中一位手段毒辣的良娣给弄死了。 最让纪愉脊背发寒的是,那么好看的姑娘死前还被毁了容,整张脸没一处好的。这件事闹得极大,她当时恰好和皇上、惜妃在一处,宫人禀告后也跟着去现场瞧过一眼,当即就吓出了眼泪,回府之后一连做了几日的噩梦,梦里全是太子妃血淋淋的脸。 这件事给纪愉的阴影太深重,以至于现下一听到“太子妃”三个字,她心里就要抖上一抖,更别提听到这样的消息了。 纪愉好半晌才凝定心绪,问道,“这事从哪里听来的?” “哪里需要听呐?一出门,到处都在说!”纪沁表情夸张地说道,见纪愉面色沉重,颇疑惑,“阿姊,你怎么这个表情?你就要当太子妃啦,我就要当太子妃的妹妹啦,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呢?” “莫要胡说!”纪愉伸手捂了一下她的嘴,肃容训斥道,“外头传的话能当真吗?你这话在别人面前可不要乱说,要惹麻烦的。” 纪沁皱眉拨开她的手,不解地道,“哪有这么严重?全长安的人都在说诶,阿姊你可以堵我的嘴,但是哪里堵得住那么多人的嘴?” 纪愉一听这话,脸色越发的沉重了。纪沁说的不无道理,这事一直在外头传着,委实不好,也不晓得是谁起头传出了这话。若是假的倒还好,无非是自个的名头被外人消遣了一番罢了,但若真如那句“无风不起浪”所言,宫里那边儿真有这个意思,那她可就惨了。 这般一想,纪愉不免有些心焦。 谁晓得,意料之外的事一遭接一遭,到下晌时,段殊突然求见。 纪愉听到禀报,十分惊讶,但也没有耽搁,当即就赶到前院见他。 段殊今日一身月白锦袍,乌发束冠,颇显俊逸。 一瞧见她进了厅堂,他的眼眸登时亮了,举步迎上来,“纪姑娘!”语中既有焦灼,又有欢喜。 “段公子怎么来了?” 纪愉看了看他,发现他额上有汗珠,脸庞微红,似乎是急着赶过来的。 段殊微微怔了一下,似乎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来意,恭敬地后退了一步,敛首朝她行了揖礼,温声道,“突然拜访,还请纪姑娘原谅胤之唐突。” 纪愉被他如此正式的态度惊了一下,一愣之后方淡声道,“不要紧的,段公子可是有何急事?” 段殊望着她,迟疑了一瞬,慎声道,“胤之是来向纪姑娘求证一事。” “是何事?” “你……”段殊俊朗的脸上赭色更深,顿了一下,他咬了咬牙,一口气问出口,“你是不是要入宫参选太子妃?” “啊?”纪愉脸一红,想起那些传言,不大自在地垂目,“你也听说了啊?” 段殊闻言,却是大受打击,脸色白了一层,“原来是真的……你真的要做太子妃?” “诶?”纪愉抬眸,疑惑地拧眉,“我没说要做太子妃啊,你问的不是外头的传言?” “那些传言不是真的吗?” “我也不清楚。”纪愉烦恼地摇摇头,“我不晓得外头怎么传成那样,我至今还未曾接到宫里的帖子。” 段殊眸光一热,心下稍安,温声问道,“那……你、你心里是想进宫的吗?” “我自然是不想的。”纪愉蹙眉,“可按照惯例,宫里应该会来帖子,到时我恐怕没法拒绝。”说到这里,纪愉颇为忧愁,然而段殊闻言,却有些欣喜,但转瞬他就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拖下去,倘若再不行动,恐怕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段殊按捺住鼓噪的心,鼓起勇气对纪愉道,“纪姑娘,我有话对你说。” 纪愉微讶,望见他的脸庞发红,眼神灼热,心中不由地窒了一窒,登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段殊就一鼓作气地道,“纪姑娘,我心悦你。”话音未落,他的脸就涨得通红,额上的汗珠更多了。 纪愉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震懵了脑子。 段殊却在这时鼓着最大的勇气,上前将她的手握进手心,望住她的眼睛,声音既郑重又温柔,“纪姑娘,我是认真的。” 他的手掌热得烫人,因为紧张,手心里渗出了汗,他却顾不上,只将她的小手攥得紧紧的。 纪愉望着他,眸光有些恍惚,分不清前世今生,谁料,她尚沉浸在懵然之中,突然有个身影急步进来,在她还未看清之时,猛地将段殊推开,一拳朝着段殊的脸揍上去。 段殊毫无防备,被那运足了力气的重拳揍得跌到地上,从右脸颊到嘴角立即红了一大块,血丝沿着嘴角滑出。 纪愉瞳眸一缩,惊喊出声,“段殊!” 段殊抬眸,看清了眼前揍他的人,一时有些怔愣。 纪愉看到段殊的惨样,连忙过去扶他,却被纪宣一把拽开。 “你做甚么打人?”纪愉有些气怒地冲纪宣道,纪宣并不理他,森冷的目光直直地觑着段殊。 这时,段殊已经自己从地上起来了。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丝,拱手朝纪宣行礼,“胤之见过景阳郡王。” “滚。”纪宣铁青着脸,眸光锐如冰刃,仿佛要在段殊身上戳两个窟窿。 段殊不以为忤,仍是十分有礼的道,“方才的确是胤之唐突了,但胤之并非有意轻薄纪姑娘,若郡王同意,胤之今日便回府准备,明日即可过府提亲。” 一旁的纪愉闻言,陡地一怔,正欲开口拒绝,就听纪宣低沉的嗓音冷冷道,“提什么亲?你想都别想!” “我对纪姑娘是真心的!”段殊急了,说罢急切地抬头望向纪愉,恳挚道,“纪姑娘,我方才所说绝无虚言,我……” “你住口!”纪宣忍无可忍,拎起拳,又要砸过去,纪愉连忙拉住他,朝他直摇头,“哥哥,不要这样!” 纪宣眸珠发红,眉心皱成了一团,听她为段殊说话,心中更是酸味儿弥漫,却还是听了她的话,垂下了手,朝外头喊道,“来人,送客!” 话音一落,立即有人应声进来请段殊出去。 段殊自然不愿,漆黑的眸子一直望着纪愉,纪宣忍受不了,一边命人把他带出去,一边捉着纪愉的手腕,将她带出了厅。 纪宣腿长,步伐匆匆,可怜纪愉被他拽着,一路小跑着跟随他的脚步。一直走过影壁,上了后院的回廊,纪宣才松开手,却没等纪愉喘气,径自往前走。 纪愉呆愣了一下,看到他的身影已经进了月洞门,连忙跟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好一会儿,纪宣的脚步才慢了下来。 纪愉偷眼瞧了瞧他,轻声唤道,“哥哥……” 纪宣没有回头,仍是缓步走着,视线朝着前头,生涩的嗓音却传过来,“你同他……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是我不在的时候……变成这样的?”他语气徐缓平静,似乎已经稳下了情绪,言语间听不出怒气。 纪愉微愕,顿了顿,方明白他在说什么,耳根立时有些发烧,瓮着嗓子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只是碰见过几回。你知道,他从前一直待我很好,我也不忍心不理睬他。” 这般回了话,半晌也没有听到纪宣应声,纪愉踌躇地望着前头的墨色背影,低声问,“你生气了吗?” 纪宣突然顿步,高大的身影站在那处,莫名的有些孤单冷清。 纪愉站在他身后,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停下了。 隔着三步的距离,纪宣的声音传进她的耳。 “我没有资格生气。” 第47章 他话里的自厌感如此明显,纪愉怎么会听不出来?她知道,他定然又想起了前世之事。 上回她对他说不再想从前的事,的确是真心话。 纪宣离开的大半年中,她将这两辈子的事都想厌了,先不说想得透彻与否,单说对纪宣,她是恨不下去了。孙氏有一句话说的倒是没错,她死得冤,纪宣也没比她好半分,前世随她去了,若今生她再那般怨着他,他这一辈子也是苦的。 纪愉对他终究是舍不得的。 做了两辈子的兄妹,某些感情已经深入心骨,便是再恨也磨不掉。况且,真要说起前世,他心里到底是在意她胜过他母亲那些仇恨的,虽然最终还是没能保住她的命,但他也曾真心反悔了,努力护过她,不是么? 若说心里一点隔阂也没有了,那是假话。但如今,她至少已经放下了一大半,也想与他好好相处。然而,他却仍困在其中,似乎时时刻刻都记着那些,每日都翻出来戳自己的心窝子。这样得有多难受,她不能想象。 望着纪宣高大修颀的背影,纪愉突然觉得这个人比她可怜多了。仔细想想,这两辈子,他似乎没有一刻轻松过,没有一刻过得比她快乐。他心里藏着许多不能说的事,摆在面前的总是让他痛苦的选择,不管他怎么选,都有人怨他怪他。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他却还是把自己绕在里头,始终没有放过前世那个做错事的自己,在她面前,更是格外的厌弃自己。 纪愉叹口气,走过去,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哥哥,我不怪你了,那些事,我都不怪你了,所以你也不要再怪自己。”她低声说着,将他的大掌握得更紧,感觉到他的身子颤了一下。 柔软的小手温温热热,紧紧攥着他的手,舒服得教人不由自主地贪恋,情愿站在这里,永远被她这样握着。 纪宣好一瞬才回过身,幽沉的目光望向纪愉,目中不见惊喜,反倒露出难以置信的迷惘。 “哥哥。”纪愉仰着脸,白净的脸颊露出笑,“你高兴坏了吗?” 纪宣的凤眸一下子就红了,什么话也没说,伸臂将她按到怀里,下巴抵着她发顶,半晌纪愉才听到头顶微微哽咽的声音,“杳杳在说真话?” “当然。”纪愉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声音瓮瓮地传出来。 头顶半天没有声音,抱着她的手臂却越收越紧。 纪愉没有动作,任他抱着,却听到他突然不安地问道,“为什么?杳杳,为什么?” 为什么? 纪愉心中微喟,沉默了一瞬,轻声问,“我若一直怪你,哥哥心里会一直难受罢?” 纪宣闷闷地“嗯”了一声。 “我不想让你难受了。”纪愉抿了抿唇,在他怀里幽幽道。 “……杳杳?” 纪宣心湖陡热,说不出话来,如同被一把炙火烘着,烫得浑身发疼,却又前所未有的痛快。 这般无声地抱了她许久,直到纪愉憋得快窒息,忍不住推了推他,纪宣才松手。 纪愉往后退开半步,抬眸望见纪宣的眼睛还是红的,温和地笑了一下,“哥哥……要哭鼻子吗?” 纪宣原本心潮起伏,情绪难抑,闻得这一句,难得地被她逗笑了。他薄唇抿笑,探手摸了摸她的脸,忽然肃了俊容,深眸带火,静静觑着她,“杳杳,从前的事始终是我错了,往后我都会对你好。”他神情郑重,复又道,“你相信我。” 纪愉桃花眼弯了弯,“我如今并不怀疑这个。” 纪宣满足地握住她的手,未再言语。 话说到这一步,两个人之间的不愉快仿佛一瞬间全都过去了,纪愉隐约觉得似乎回到了从前。这种感觉让她突生感慨。 谁料,这情绪堪堪涌上来,就见前面不远处的月门走进来几个打理园子的仆妇,她陡然意识到纪宣正牵着她的手,不知怎的,心里没来由地一慌,莫名地红了脸,赶忙缩手,但是纪宣攥得紧,她没能退开。 眼见着那几个人走近了,纪愉越发紧张,忙对纪宣道,“有人来了,哥哥快放开我。”说着,就去拨纪宣的手,在纪宣发愣时,顺利地收回了手,又一本正经地站好。 几个仆妇看到他们,忙恭谨见礼,纪愉的脸颊红红的,神情却十分正常,和平常一样对她们笑着点点头。待她们走远了,纪愉才舒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微微发烫的脸,谁知,一抬眸,就见纪宣目光深沉地望着她。 纪愉立时有些不自在,心口怦怦跳了两下,微微避开他的视线,尴尬道,“你做甚么这样看着我?” “杳杳,”纪宣薄唇微翕,低沉的嗓音因陡然升腾的情绪而有些发哑,顿了一顿,他拉住她的手,“你随我来!” “诶?你……”纪愉疑惑不解,还未发问,就被拉走了。 纪宣带着她绕过园子,一直到了藏书的阁楼。这里应该是整个郡王府最僻静的地方了,除了一周一次的洒扫清洁,平常压根没有人来,楼里格外幽静,若是大声说话,都能听见淡淡的回音。 纪愉扶着乌木书架,喘了几口气,诧异道,“哥哥要找书吗?” “杳杳,”纪宣凤眸深热,忽然靠近,盯着她的眼睛道,“我不是要找书,只是要找个地方与你说话。” 纪愉愣了愣,桃花眼儿迷茫地眨了眨,乌密的长睫蝶翼一般,仿佛扫到了纪宣的心湖,他幽邃的凤目愈发的深,眸底烧了一簇火。 纪愉再傻,此刻也能感觉到他眼神的变化,不知怎地,她突然就想起那一回七夕节在美陂湖畔被他强吻的事,登时心音激跳,耳根子陡然烧起来,脸颊上晕出红霞。 “哥、哥哥?”纪愉心里翻着浪,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禁不住他的凝视,微微别开脸,“哥哥不要这样看着我。” “杳杳,”纪宣哑声轻唤,咬了咬牙,伸手稳住她薄瘦的双肩,“不要躲我。” 纪愉越发不自在,仍是偏着视线不看他,嘴上却说得硬气,“我没有躲你啊。” “杳杳,你喜欢段殊吗?”纪宣没有迂回,闷声问出口。 纪愉的脸立马偏回来,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我没有喜欢他,你不要误会!” 她否认得如此迅速,不假思索,毫不犹豫,显然取悦了纪宣,他紧绷的下颚放松了,嘴角翘了翘,有些开心地道,“那我就放心了。” 纪愉一愣,正要发问,纪宣却没有给她机会,一鼓作气,没有停顿地道,“杳杳,我今日要同你说个清楚,我不知你怎么想,但我对你不仅是兄妹的情谊,我还存了其他的心思。” 说到这里,瞧见纪愉脸颊通红,檀口怔怔地翕了翕,却没有说出话,他更加紧张,握在她肩上的手掌已经渗出汗,但他并没有退开,仅是微微垂目,觑着青木地板,低声道,“我知道我这样的心思很龌龊,兴许你很厌恶,兴许我上回亲你,教你觉得恶心,”他突然淡笑一声,颇有些自讽的意思,“不只你,连我都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很讨厌,毕竟,我们做了那么多年的兄妹,可我……可我却在肖想你。” 他将自己的心思剖白,然而话语间却又透出自厌,纪愉望着他,心中潮起潮落,喉咙紧得发不出声音。 纪宣终于抬目,不躲不避地对上她的视线,眼神突然变得坚定,连声音也有力多了,他徐缓却认真地道,“但是,就算这样是错的,我也并不打算回头,杳杳,既然你心中无人,请你给我一个机会。” 说完这话,他薄唇抿紧,目光凝在她眉目间,静默地等她说话。 纪愉傻站了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眸中腾起湿雾,竟有些瞧不清他的样子。 望了他一会儿,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干涩的喉嗓发出微颤的声音,“我没有厌恶你,上一回、上一回你那样,我也没有觉得你恶心,只是……只是被吓到了。”顿了顿,她抬眸望他,“……可我们、可我们是兄妹呀。” “不是,”纪宣抬手抹去她眼角冒出的泪滴,“杳杳,你晓得我们不是。” 见她不言语,一双桃花眼却更湿了,纪宣有些束手无测,紧张道,“你不要哭,你若是不喜欢这样,只想做兄妹,那就、就不给我机会,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那样……哥哥不会难过吗?”纪愉嚅着唇,轻轻问他。 纪宣眸光滞了滞,“当然会难过,但是……不要紧的,你别哭、别哭。”他的手轻柔地抚着她的脸颊,温言安慰。 “哥哥,我不想你难过。”纪愉突然抬起手,覆上他的手背。 第48章 “杳杳,你、你这是……什么意思?”纪宣眸光热切,不敢相信地道。 纪愉拉下他的手,脸颊红若桃花。她不大好意思看他,挪步靠近,环住他的腰,脑袋抵在他的胸口,不让他瞧见她越来越红的脸。 “我是喜欢哥哥的。”她低声道,“我从前就很喜欢你,但那时……是对兄长那一种,哥哥的心思我明白的,可我怕……怕不能给哥哥同样的心意,毕竟我从前都拿你当亲哥哥嘛。”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似乎有一丝烦恼,“如今变成这个样子,有点怪怪的,”轻柔的声音低下去,顿了顿,她突然仰头,云遮雾罩的桃花眼儿清亮许多,“我不晓得能不能做到以男女之心待哥哥,但我会对你好的,你给我多一些时间,我、我再努力一些,好么?” 纪宣眸光极亮,怔怔然地望着她,一瞬之后,紧紧搂住她,倾身俯首欺近她,然而薄唇即将贴上她的唇时又极克制地停下了,移到她的侧颊处,柔柔地亲了一下,激切狂喜的声音传入她的耳,“当然好,我不急,我们还有好多好多时间。”说着,又亲了一下她的耳廓,温哑的嗓音低道,“杳杳也不必太努力,你对我已经很好很好了。”她不仅没有拒绝他,还说了这么好听的话,他已经很满足,此刻心里只有欢喜。 他这样突然亲过来,纪愉仍是不大习惯,脸颊烧得厉害,在他怀里微微缩了缩,窘得不敢说话。 纪宣低声笑了笑,薄唇从她的耳边移到发顶,亲她的乌发,心底经年积郁一扫而光,竟是难得的痛快。 “杳杳,我会好好待你。”他将她抱紧,温声承诺。 阁楼里静悄悄的,安逸静谧,浸在淡淡书香中的二人沉默地相拥,谁也不忍心打破此刻平静的快乐。 不知过了多久,纪愉唤了一声“哥哥”,纪宣松开了她,纪愉觑了觑青木地面,拉他坐下。 两人并肩坐到地板上,背后靠的是坚硬光滑的乌木壁,高高的木书架挡住了从窗牖照进来的日光,将这一处笼在阴影下,一如幼时他们在这书阁中度过的时光。不同的是,那时纪愉心中是不开心的,因为纪宣宁愿每日待在这里,也不陪她玩,所以每回都是她巴巴地跑到这里来缠着他,惹他的生气的次数也不少。 如今忆起从前,纪愉不由失笑。 纪宣诧异地侧目看她,眸色温柔,“笑什么?” “我想到过去的事了。”纪愉眸子浸着笑意,“那时,哥哥好嫌弃我。” 纪宣怔了一下,随即面色微窘,捏着她的葱指,认真道,“我那时并不是嫌弃你。”只是心中矛盾纠结,不知如何对待她黏人的亲近罢了。 幼时的她很可爱,总是一副招人疼的样子,他心下明明是很喜欢的,却总是别扭地疏远她。如今想来,自是后悔得紧。 纪愉瞧他说得这般认真,低低笑了一声,反握住他的手,“我同你说笑呢,其实我并不怪你。”顿了顿,她眸光微动,忽然歪了脑袋觑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问道,“那……哥哥是何时开始喜爱我的?” 纪宣的呼吸窒了窒,俊颊泛红,不甚自在地偏开脸,“我也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纪愉不满地凑近,“你诓我罢?” “我的确不知道。”纪宣的目光转回她脸上,凤眸深黝,“一直看着你长大,不晓得从何时开始,就想这样一直瞧着你,每日瞧着,一辈子都不让你从我眼前走开。” 纪愉原要听他说实话,不想他说了这样的话后,她却是不好意思了,别开脸闷声道,“哥哥好会哄人。” “并不是哄你。”纪宣淡笑着欺近,迫她迎着他的目光,“皆是肺腑真言,杳杳不信我?” 纪愉脸热,囔声道,“我没说不信你。” 纪愉朗声笑开,伸长双臂将她揽过来,他高兴到了极处,连笑声都格外的清朗温越。 纪愉何曾见他这般开怀过?一时间,又是惊奇,又是心酸,温顺地回抱他,沉默地听着他的朗笑,格外安心。 至于那些烦恼的事,这一刻,她一点都不想去想。 * 段殊被请出郡王府后,一路失神,沮丧地在外边游走了许久,直到日暮时分,才走回成国公府。 他走过前院,正要回自己的院子,却在半路碰见母亲章氏。 章氏穿着一身藕荷色衣裳,瞧着倒是好看,但是她的脸色有些暗淡,精神头似乎不大好。 瞧见段殊脸上的伤,章氏惊了一跳,“胤之,你这脸怎么了?” 跟在章氏身边的婆子也是一惊,“哎呀,大公子脸上伤得不轻哪!” 段殊摸了摸嘴角,朝章氏躬了躬身,“母亲莫急,只是路上不当心撞了一下罢了,不碍事。” “怎么不碍事?”章氏关切不已,上前仔细觑了觑,心疼地道,“瞧你,这都肿了,这么大个人,走路还不小心,可不叫我担心吗!”说罢,便对身旁的婆子道,“林嬷嬷,快去叫人请大夫来瞧瞧。” 林嬷嬷赶忙应是,踅身就要走,却被段殊拦阻了。 “嬷嬷,不必如此麻烦,”段殊道,“我院子里还有些药酒,擦擦就是了,母亲莫担心。” “你这孩子!”章氏无奈地嗔了一句,掏出帕子扬手替他拭了拭唇角的血丝,段殊接过来,“母亲,我自己擦罢。” 章氏觑了觑他,退了一步,见他擦完了血丝,便问道,“你今日去了何处?” 段殊脸色一滞,一抹失落凝在眉间。 章氏瞥着他,叹口气,“你这孩子,越长大,倒是越教人担心了,阿娘都不晓得你如今心里在想什么了,昨儿个我都和陈家大夫人约好了,人家陈大姑娘都过去了,你倒好,硬是把我的面子抹到天边去了,不去就不去罢,还教段林当着人家的面就那样传话给我,可真是过分了。” “母亲!”段殊皱了眉,面色有些不耐,“我说了不想同陈家议亲,您偏要我去见那陈姑娘,这又是何必?” “你都将满二十了,就要及冠了,还不议亲,要拖到何时?”章氏有些气怒,“你瞧瞧,旁人家的孩子哪个不是十五六就开始相看姑娘了,你倒好,从前在梁州,你瞧不上那边的姑娘也就罢了,如今回了京,你表妹也在,你瞧不上,我也没逼你,但那些出挑的闺秀贵女多的是,你还这般拖着,像什么话?” 段殊的墨眉越拧越深,清俊的脸庞一片愁云惨雾,他不言不语地听着章氏的斥责,半晌才抬眸,闷声道,“我不喜欢表妹,也不喜欢母亲看中的那些闺秀贵女。” 章氏闻言,积攒多日的火气一把烧上来,克制不住地怒声斥道,“你这个不喜欢,那个不喜欢,你喜欢谁?你谁都不喜欢,就喜欢纪家那个姑娘!是罢?” 段殊愣住,惊异道,“母亲,你……” 章氏冷哼了一声,“你当阿娘是傻子吗?上回在宫里碰上,你一双眼睛就只盯着她,你是我生的,你肚子里有几根肠子,我能不晓得?” 段殊说不出话,想起今日在郡王府的事,脸色又暗了几分。 章氏不顾一旁猛使眼色的林嬷嬷,硬着嗓子道,“胤之,不是母亲说你,那纪家姑娘不是你能想的,咱们国公府攀不上人家,她若只是个普通郡王家的姑娘,也就罢了,她可是平北王的外孙女,惜妃娘娘的亲甥女,后头靠山硬着呢,那将来出阁,定是个郡主身份,外头传的那些你没听到啊,人家可是太子殿下定了的,咱们家是臣子,人家可是天子,你争得来吗?” “母亲,”段殊肃了眸光,急声道,“那只是传言,还没有成真,纪姑娘说了,她并不想进宫,母亲,我只要在宫里的帖子送达之前跟她定亲,她就不用进宫参选太子妃,这个规矩,就是太子殿下也不敢随意坏了,母亲,请您帮我!” “胤之!”章氏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还不明白?这风声都传出去了,那纪姑娘身上就是盖了天家的大印了,哪个有胆子敢上门提亲?那不是公然不把天家放在眼里吗?你这孩子,明明是个心里通透的,怎么这会儿糊涂成这样?” 章氏眼睛都气红了,“那纪家姑娘当真好成那样,你要阿娘拖着全府的命帮你求亲吗?你怎不想想,你祖父刚退下来,如今已经回了江南,你父亲刚回京没多少日子,脚跟还没站稳,你就要为他树敌了吗?这仇家还是天子,你有没有良心?” “母亲……”段殊有些无措了,他这几日心中乱得很,哪里有心思想得那般全,如今听得章氏这些话,才陡然认明白形势,登时有些绝望,想起那小姑娘桃花一样的眸子,只觉得心头发痛。 难道,他跟她真的有缘无分吗? 第49章 章氏见儿子沉默了,也缓下了脸色,温着嗓子道,“不是阿娘不想帮你,我也知道,那纪姑娘模样生得好,听她说话也挺舒服,是个好姑娘,若放在平常人家,阿娘就帮你做主了,可如今她偏偏是景阳郡王府里的,你还是收收心思,莫要再有无谓的念想了。” 段殊沉默不语,漆黑的眸子此刻黯然无光,整个人都颓了几分。 章氏叹了一口气,也不忍再苛责他,只道,“快回院子里,先把伤处理了罢。” 段殊闷闷应了一声,抬步走了。 章氏瞥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又是一声叹息。 一旁的林嬷嬷瞥瞥四周,很有眼力见儿地上前,搀住她的手,“夫人这几日尽操心去了,还是赶紧回院子里歇会儿罢。” 章氏应了一声。 回了院子,进了寝房,林嬷嬷将房门关严实了,这才开口道,“夫人今日实在太性急了些。” 章氏“唉”了一声,坐在小榻上揉了揉额头,“还不是那孩子太教人不放心了!你说说,他今日这是去了哪,要我看,还不是跟他老子一样,眼里心里都巴巴地瞧着那纪家的!” 说到这里,章氏又气又伤心,“你说,那女人究竟哪里好了?如今做了光头姑子,老爷还是惦着她,这么多年,我一心相夫教子,为他生儿育女,可他心里就没忘记那贱人,何曾给过我一方位置?” 章氏越想越委屈,想起段晙惦记的那个女人,心里又妒又恨,牙根直咬,“真没想到沈浓月那个贱人恁的命大,不是说她死了吗?现在倒好,不仅活得好好的,还嫁到那郡王府去了,老天可真是眷顾她,我真是千防万防都没有防到这一出啊!这下好了,咱们一家回了京城,她也在京里,就在老爷眼皮子底下,老爷还当我是傻子,以为我不晓得他去找那个贱人呢,哼!” 章氏说得脸红眼热,眼睛还掉了几滴泪,胸口起伏不定,气呼呼地哼着鼻子,全然没有了在人前那副优娴贞静的样子。 林嬷嬷在一旁听着,虽也着急,却还是温和地劝慰她,捏着帕子给她擦眼睛,“夫人莫要生气了,仔细气坏了身子,依奴婢看,那个女人如今可是郡王府的孀妇,又剃发当了姑子,想来是怎么也不会对夫人您构成什么威胁了!李肖不是说,老爷每回去都只是在外头站了一会儿吗,那女人一回也没有出来见,想来已是对老爷死了心,起不了多大风浪的了。” 林嬷嬷说到这里,换了口气,又道,“再说了,您可是给段家生了两位公子,两位姑娘,这功劳可大着呢,族里长辈心里可都是透亮的,单是老太爷那边儿对您就是极满意的,老爷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他心里定然也是在意着您的,毕竟是夫妻啊,那个姓沈的女人怎么比得了?” 听她这么一说,章氏心里虽然熨帖不少,可是只要一想起前两日段晙又去了崇峦庵,心里就一阵不爽,脸色仍是差极了,“饶是我是这国公府主母,可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办?我的夫君心里总是惦记着旧情人,我还装聋子哑巴,问也不能问,这可教我怎么忍?”说着,眼泪又滚了下来,憋了许久的情绪都快崩溃了。 “哎呀,夫人快别哭了!”林嬷嬷连忙替她掖泪,“您这几日睡不好,眼睛本就有些肿了,哪能再哭呢,快歇了泪罢,老爷那头,您暂且还只能继续忍着了,老爷自个不把这事同您说,便是不想您晓得,您若是说出来了,老爷脸上挂不住,定然是要生气的,这一生气,可不就离您越来越远了嘛,你可不能做这样的事儿,免得夫妻离心,全便宜那姓沈的!” 章氏闻她这话,心里也是认同的。她虽然气,虽然恨,心里恼得恨不得当着段晙的面扇那女人几个巴掌,但她也晓得这事儿绝不能跟段晙撕开了,否则她这么多年的努力,她的隐忍可就全白费了,到那时捞不着半点好处! 想到这里,章氏定了定心神,眼泪也止住了。她吸了口气,稳住情绪,对林嬷嬷道,“这件事我暂且还能忍着,可那个胤之也教人不省心,如今那话是放出去了,外头说个不停,他还是对那纪家丫头念念不忘,可真跟他老子一个样,呵,天生的情种!” 章氏说着恼意又起,“你说说,你说说……怎么一桩两桩都跟景阳郡王府扯到一块儿去了,我跟他们纪家犯冲不是,早晓得这般,当初就该斩草除根,直接叫姑父把孙浓月弄死得了,现下也用不着这般折磨人了!” “夫人说得严重了,”林嬷嬷抚了抚她的后背,帮她顺了顺气,“大公子毕竟年轻气盛,看上个把姑娘也没什么不对,再说了,夫人那法子不是已经有用了吗,饶是大公子还存了心思,也是没有回圜的了。” “那倒是,”章氏想了想,心里总算有一丝顺畅了,“这法子倒是好,也不枉我想了两天呢!饶是东宫原来没有这个意思,这会儿话传疯了,恐怕怎么地也要顾忌纪愉后头那些大靠山的面子了,饶是天家忌惮一家独大这种事,不敢让她做未来皇后,收进宫做个侧妃、良娣应是跑不掉的,胤之到底还是轻稚了些,瞧不清楚啊!” 她叹了一声,眉间竟有些自得的笑意,“纪愉不愿进宫又怎样,那景阳郡王能放过这个好机会吗?惜妃娘娘也定要推波助澜的,到那时,就是我那傻儿子去求他爹帮忙,也是没法子的了!” 林嬷嬷笑了笑,“可不是吗?夫人这一招走得可真是好,老爷饶是有私心,想跟郡王府结亲,如今也是办不到的了,夫人先发制人,这下子大公子跟老爷都是被动的了,压根不需要操心!” 章氏听着这话,心里舒坦了,捏着帕子起身,“这两日愁得我都没心思吃饭,这会子倒是饿了,去吃一些罢。” 林嬷嬷笑着应声,扶她出去了。 另一边,纪愉正在为那烦人的传言犯愁。下晌时,她同纪宣说了一下,纪宣虽然也有些担心,但比她镇定多了。他毕竟在朝中当差,与皇上、太子都打过交道,对天家人的心思也是能揣测几分的。是以,就他的猜度,外头那些传言大抵就真的只是传言而已,倘若到时宫里那边真有这心思,他也有法子应对。 被纪宣安慰过后,纪愉也就没再理会此事了。未料,次日上午,宫里竟来了人,是惜妃派过来接她进宫的。 纪愉没有耽搁,立刻就去了宫里。 不出她所料,惜妃接她过去叙话,正是为了太子选妃之事。 这话一叙就叙了个把时辰,惜妃又留她在宫里用了晌,回府时已经是下晌了。 纪宣就在前院的厅堂里等着她。 “哥哥!”纪愉在门外瞧见他时,眼睛就已经带了笑。 纪宣走过来,替她抚掉额上的细汗,“你姨母都说了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纪愉眉头紧了紧,“就是我担心的那一桩事啊,姨母说嫁给太子殿下也挺好的,横竖她在宫里,也能护着我,若我有这个心,她定会尽心帮我,总要让我做上太子正妃的位子……” “那你怎么说?”纪宣的眼神沉了一些。 “我自然是告诉她我不想进宫,她听了似乎挺失望的,劝我再想一想,还说……还说让我为她和关陇那边考虑考虑,也为你考虑考虑,说什么若是将来太子登基了,她和小九的日子大概也不会太好,毕竟天家兄弟间是谈不了感情的,若是我做了太子妃,那就不一样啦,不只是她,连外公他们也会安心很多,还有你,她说对你也也有好处的,”纪愉抿抿唇,有些忧愁地道,“被姨母这么一说,好像我不嫁给太子,就损失了好多似的……” 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抬眸望着纪宣道,“哥哥,若是宫里真来了帖子,我怎么办?你真要把我送进宫参选吗?” “不会。”纪宣温声安慰,“把你送给谁我都不舍得,就是太子也一样。” 纪愉脸红了一下,垂眸道,“可我已经满十四了,按理也在参选之列啊,宫里发帖子可是公平得很,到时送过来了,我能躲得过去吗?还有……还有我姨母,她若一厢情愿帮我,到皇上耳边提了一嘴,那可就糟啦!” 纪宣捏捏她的手,“这些事都交给我来操心,惜妃娘娘那边我会去说,东宫的意思我也会去探探,断然不会叫谁把你抢走,你莫要为此伤神。” “嗯。”纪愉轻应了一声,笑着看他,“听起来,哥哥似乎好有把握,就这么肯定我做不成太子妃吗?” 纪宣愣了愣,随即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只担心一样。” “什么?” “若杳杳心里想做太子妃,那我便没辙了。” 第50章 纪愉自然是不想做太子妃的,所以纪宣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没过几日,纪宣就去了一趟宫里,到惜妃娘娘的清思殿跑了一趟,随后又去东宫见了太子殿下。 在这之后,外头的传言仍是纷纷扬扬,但是纪愉倒是不再多想了。 四月初十,兵部尚书邵延的父亲过寿,郡王府在此之前亦收到了宴帖。纪宣与邵延先前曾一起办过差,也算有两分交情,便叫管事备了寿礼,这日他亲自去了邵府。 邵家是京中世家,邵老爷子请退之前乃是太傅,如今他过寿,前来邵府贺寿的达官贵人自然不少,成国公段晙就在其中,而且在宴席上恰巧与纪宣坐在同一桌。 他们这一桌坐的都是皇室和公爵家的宾客,不久前刚被封为靖王的八皇子也在其中,他素来与太子亲近,因为这一层关系,也就与纪宣相熟了,从前还曾一道跑过马、吃过酒的。这会儿,他就坐在纪宣边上,段晙则与他们隔了几个座。 男人们的宴席上,总免不了推杯换盏这回事。几杯酒下肚,不熟的人也能很快变成朋友,谈话的气氛无需一刻钟就能热络起来。 现下宴桌上正是如此。在座的一众宾客中,只有段晙是多年外放的,他回京不久,与朝中同僚还不甚熟悉,这一次的寿宴倒是个好机会,但是他此刻却没有什么心思,只因纪宣也在这里。一看到纪宣,他就会想起崇峦庵中的那人。 然而,从落座开始,纪宣却始终不曾瞧过段晙一眼,但也没有人觉得奇怪。他在外人眼中本就寡言孤冷,在这席上与他交谈的也只有靖王和其他两位相熟的小侯爷而已,其他人仅是敬酒时才敢开个口。好在靖王性子跳脱,为人又随和,几乎没有亲王的架子,很能活跃气氛,宴桌上并没有冷场。 宴席开始后不久,主人家过来劝酒,兵部尚书邵延亲自来了这一桌,依次对宾客敬酒。一圈喝过来,桌上又添了菜,其中有一道杏仁酪,乃是时下京里最流行的新食,邵延客气地吩咐婢仆为宾客布菜,特地说起了这杏仁酪,请宾客们品尝。 众人一一尝过,皆赞美味,只有纪宣和段晙面前的杏仁酪没有动。 靖王吃完自己那一盅,意犹未尽,十分自然地将纪宣的杏仁酪移到自己面前,毫不客气地道,“容修,这里头有杏仁,你吃不了,本王就不客气了啊!” 邵延闻言惊讶,“咦,景阳郡王不服杏仁?” 纪宣还未接话,正在大快朵颐的靖王倒是抽空答道,“是啊,这是容修的老毛病啦,他一吃什么杏仁、白果,就浑身长红癣,委实吓人!从前有一回跟他吃酒,他就吃了一块杏仁酥,就发出来了,我四哥都被他吓着了,还以为谁下了毒呢!” 他这话一出口,在座的宾客都有些讶异,但也没人多问什么,毕竟再好吃的美食也是有人不服的,这样的人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算不上多奇怪。很快,大家就重新进入了吃酒谈天的状态,气氛又热闹起来。 只有段晙在听到靖王那句话后陡然变了脸色,不敢相信地觑了纪宣一眼,转而怔怔地盯着自己面前未动的杏仁酪看了好久,一直到宴席散了,他的心神仍没有定下。 回到国公府,段晙没有耽搁,当即就安排了心腹手下暗中去调查。 没过两日,段晙就查到了不少消息,包括纪衡是何时纳妾的,还有纪宣的生辰云云。 若说先前段晙只有五分怀疑,这会儿他心里已经有了七分把握。 得知纪宣很有可能是他的孩子,段晙心情格外复杂,说不清是惊是喜还是悲。他很想立刻就去崇峦庵问那个人,但他又知道,她心里恨着他,是不会出来见他的,更不可能告诉他真相。 纪宣究竟是他的儿子还是纪衡的儿子,只能靠他自己去查清楚。 然而,段晙并不知道,在他派人去查此事的同时,已经有人把消息传到章氏那边去了。 天黑时,林嬷嬷急匆匆地去了章氏的院子里,把外头送来的信儿交给了章氏。 章氏拆开看了看,两只手就开始抖了,脸皮子一下子白得吓人。 眼见着她就要瘫倒了,林嬷嬷赶忙扶住她,“夫人!”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章氏似乎受到了重大的打击,整个人都失了神,半个身子瘫在林嬷嬷身上。 “夫人莫慌、莫慌!”林嬷嬷把她搀到榻上,急声安慰,“夫人可得撑住了,就是咱儿最怕的事情发生了,那夫人也要冷静哪!怕什么,咱儿还有时间,还能想法子呢!” 章氏却像听不进去似的,一个劲儿地喃喃道,“那个贱人……那个贱人……都是她干的好事,都是那个贱人……” “夫人!”林嬷嬷见她心神乱了,登时急了,“夫人可不要自乱阵脚,那事饶是真的,也未必能威胁到夫人,您莫要忘了,那人现下是什么身份,这可是一桩大丑事,他们那边不敢露出去的,若是要说,早就说了,何必等到今日,现在那人身份也不低,想必瞧不上咱们国公府的,那就威胁不了大公子的长子身份!” “不行,不行!”章氏白着脸咬牙道,“我不能冒险,不能冒险!” 林嬷嬷一愣,张了张嘴,“那……那夫人想怎么做?现下,现下老爷那头都还没确定呢!” “还有什么好确定的?”章氏浑身发颤,“这事情多明显,纪宣就是老爷跟那个贱人的种!老爷要是没做那肮脏事,他这会儿为什么要查?段林不是说了,那日靖王爷可是说得清清楚楚,那个纪宣跟老爷一样不服杏仁,这毛病,有几个人有?也就咱们家的孩子们,他们可都是老爷的种!” “夫人,您可莫要冲动啊!”林嬷嬷急了,“那万一弄错了呢!再等等看罢!” “不能等!”章氏斩钉截铁地道,“再等?再等老爷就要查出真相跟人家父子相认去了,说不定那贱人还要母凭子贵跟老爷旧情复燃呢!到那时,老爷眼里怎会还有我?说不准国公府主母的位子就要换人当了!” 章氏越想心里就越恐惧,恨不能现在就去把纪宣解决了。 林嬷嬷想要再劝,她却是如何也听不进去了,当下就开始筹谋解决此事的法子。 章氏想了一整夜,次日一早就偷偷叫人往剑南送信。 她心里虽然急躁,却还没有彻底昏头。纪宣如今可是个郡王,不是她能小觑的,单靠她这妇人力量,定然拼不过。好在,她后头有人,有大靠山。 章氏相信,很快剑南那边就会安排人来帮她的忙。 所以,这阵子,她还得耐心地等一等,最要紧的是不要在段晙面前露出马脚来。 * 四月十六,太子选妃之事正式开始了。 原本众人都以为纪三姑娘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了,没想到,选妃的要求竟突然变了,送进宫的姑娘必须要是十五岁到十七岁之间的,这样一来,今年才满十四岁的纪三姑娘就连参选的资格都没有了。 这个选妃诏令一下,朝野一片哗然,有小道消息说是太子殿下不喜欢太小的姑娘,说是怕年龄差得太多,说不来话,但是小道消息毕竟只能在私下里传传,至于明面上的原因,天家不解释,旁人可说不上话,毕竟这种小改动还真算不着大事儿,真要说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朝臣也没有置喙的道理,索性全都乖乖闭嘴,按着诏令办事去了。 纪愉得知此事时,也是大吃了一惊,随后就跑去问了纪宣。 纪宣也没有隐瞒,当即承认确实是他说服了太子殿下做了这个改动。 纪愉只当是他跟太子的交情好,也就没有多问,自此就放下了心。 随着选妃之事如火如荼的进行,原本令纪愉头疼的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过了几日,几乎没什么人再提了。 然而,身在成国公府的章氏却是恼得肝疼。这自然是因为她的儿子段殊。 自从诏令一下,段殊原本几近绝望的心一下子就复活了。 但他也记着这个经验教训,不敢多耽搁,立即就去找了章氏,表明了他要向景阳郡王府求亲的意思。 章氏心里自然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可是上回那个很好用的借口已经用不了了。 她只能一壁温言劝段殊不要急,一壁在心里盘算。 现下最重要的是阻止段殊把这事告诉段晙,否则以段晙的私心,一定很乐于与景阳郡王府结亲,这样他就可以公然与纪宣有所来往了。 章氏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解决纪宣。 如此一来,景阳郡王府便要办丧事,段殊就是再想娶纪愉,也不是这一时半会儿能办的了。 想到这里,章氏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第51章 转眼,又过了几日,四月十九这日夜里,纪沁来了灵缈苑,告诉纪愉她想去崇峦庵看望孙氏。 纪愉心中虽然仍对孙氏的所作所为耿耿于怀,且并没有原谅她的打算,但纪沁的心情她是理解的,也并不阻拦纪沁去见自己的母亲,只是纪沁格外在意她的态度,每回去之前都要来问过她的意思,这一回也是如此。 纪沁这样一提,纪愉倒是想到纪宣了。自从纪宣回京,她并没有在他跟前提过孙氏的事,纪宣也没有说过,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个倒是极有默契。纪沁若不说,纪愉大抵也不会将此事放到心上。她是原谅了纪宣没错,但这并不代表她也宽恕了孙氏。老实说,她并不想再跟孙氏那个人有一丝一毫的交集。 然而,她没有忘记,孙氏始终是纪宣的母亲,母子之间的牵连与生俱来,或许纪宣心底仍是在意这种血浓于水的感情,只是因为她,才做得那般狠绝。 纪愉沉吟了一会儿,对纪沁道,“这回叫哥哥送你去罢。” “啊?”纪沁愣了愣,转瞬眸中带喜,“真的吗?”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又暗下去,“哥哥不答应怎么办?” “不答应……”纪愉蹙了眉,想了想,道,“你先求求他,他若不答应,你就告诉他,是阿姊拜托他送你去的。” “好好好!”纪沁闻言立时眉开眼笑,“阿姊说话最管用了,我这就去找哥哥!”说着,一溜烟地出了门,往韶光院跑去。 纪沁果然没猜错,当她刚说明了来意,纪宣的脸就黑了,冷冷地回了一句“不去”就背过身去,不理她了。 但是,纪沁不慌不忙,绕到他面前,“哥哥,这可是阿姊的意思,是她拜托你送我去看阿娘的!” 纪宣听到这话,有些不相信地拧了眉,“念念,你现下倒学会撒谎了!” 纪沁怔了一下,随即气呼呼地道,“哥哥别冤枉人,我可没有撒谎,明明就是阿姊亲口说的,不信你去问阿姊!” 纪宣惊讶,眉目凝肃,“真是……你阿姊说的?” “是啊。”纪沁点头,“之前你不在家,阿姊就叫府里的护卫送我去,如今你回来了,阿姊就让你送我去了,这有什么奇怪的?哥哥为什么不信我?” “我去问她,你待在这里。”纪宣瞥了纪沁一眼,转身就走。 “姑娘,郡王来了。”雪泱进来禀告时,纪愉正一手支颐,默默发呆,听到禀告,立刻回过神。 “请他进来罢。”她说着,就站起了身,往外间走。 纪宣一进屋,就遣走了屋里的丫鬟,张口对纪愉道,“杳杳,念念方才去找我了。” “我知道,是我叫她去的。”纪愉很老实地承认。 “为什么?”纪宣眸光复杂。 “你回京有段日子了,似乎……还没去过罢?”纪愉微微垂目,声音轻缓,听不出情绪。 纪宣微怔,随即移进一步,目光专注地望着她,“杳杳,我不去。” “就当是送念念一趟罢,她每回都是一个人去,也挺孤单的。”纪愉抬目,“你是她哥哥,就陪她一回好了。” 纪宣没有说话,突然捉住她的手,“我不想再见她。” “她是你母亲。”纪愉觑着他漆黑的凤眸,淡声道,“我不能原谅她,但也不能割断你跟她的关系,”她轻轻吸了口气,带着几分释然道,“哥哥不必因为我就强迫自己恨着她,没有必要这样,我不会因为这个就怪罪你,哥哥不要担心。” “杳杳,”纪宣眸光微灼,攥紧她的手,“我一看到她,就会想起她对你做了甚么,我控制不住地恨她。” 纪愉心头微紧,默然无言地望了他一瞬,敛首掩了掩起伏的心绪,轻轻道,“那哥哥往后便不要去了,但是……但是这一回还是陪念念走一趟罢,我都已经同她说了,不想教她失望,她虽然没有提,但我晓得她很想同你一道去,你们毕竟是一家人,哥哥就当给我个面子罢,就让念念高兴一回。” “杳杳……”纪宣眉心蹙紧。 “哥哥应我一回罢。”纪愉握住他的手,目光深深地看他。 纪宣拒绝不了。 “嗯。”他低应着。 纪愉笑,“谢谢哥哥。” 纪宣看着她,没有说话,一瞬之后,轻轻将她揽到怀里抱了一会儿。 “是我要谢谢你。”他低沉的嗓音宛若叹息一般。 * 次日上午,纪宣送纪沁去崇峦庵。 崇峦庵地处东郊,位置偏僻,周边皆是山林,鲜有人烟。马车行了近一个时辰才到达。 纪宣将纪沁送到,就叫她进去,而他自己却并没有同她一道进去的意思。 纪沁见状,又求又劝,仍是说不动他,只好作罢,一个人孤零零地进去了。 纪宣在外边等了一个时辰,仍不见纪沁出来,不免有些气躁。若不是因为纪愉,他根本不想来这个地方,只要想到孙氏,他心里就像被大石压着一般,难以解脱的沉重。他耐着性子又等了半刻钟,还是没有见到纪沁,于是便不想再等,只吩咐车夫留下,他自己就骑上马,先行离开了。 这一趟行来,纪宣的心情有些糟糕,此刻骑着马往回走,亦是情绪不佳、心不在焉。 直到离开崇峦庵大约两里路的样子,他心里才稍稍舒服了一些,加快了骑马的速度。 未料,就在他快要出山林时,视野中竟突然掠出数十个黑影,鬼魅一般闪出,速度迅疾,几乎教人难以辨清。 早在闻得异响之时,纪宣心中就已警觉,此刻见那群黑衣蒙面人举刀袭来,当即运功,飞身跃离马背,旋身躲过来势汹汹的砍刀,随即对着当先一人,毫不留情地以肉掌劈下,借空夺过那人手中利刀,回身便是一刀,砍伤袭他后背的那人,登时热血飞溅,将他墨兰的袍子泼了一道血。 此时,黑衣人已尽数袭近,将纪宣围在当中,竟似摆出了某种阵势。 纪宣一边抗敌,一边粗略计算了一下,这群黑衣人竟有半百之多。且就身手来看,似乎是经过专门训练的死士,手法凶狠,且毫不畏惧,饶是他已砍杀了七八人,其他人仍是不改攻势,显然都是不怕死的。 饶是纪宣身手不错,如今被这么多人围攻,以一敌多,也占不着半分便宜,他挥刀砍伤从左侧袭杀的两个人,自己的左臂却也挨了别人一刀,鲜血涌出来,将他整只手臂都染红了。 那些黑衣人每一刀都是杀招,都冲着他的要害去,显然是要取他的命。 纪宣奋力搏杀,额发已经被汗水浸湿,他深知这样硬打下去不是办法,以寡敌众,他捞不着好处,只能伺机逃脱。 却在这时,一个白袍身影无声无息地介入激烈的战局。 纪宣只闻得身后突然传来几声痛呼,转眼视野中就多了一个人。 那人身形矫捷,手中握着与纪宣一样的砍刀,飞身砍向纪宣右边的两个黑衣人,腥热的血溅湿了他雪白的袍子。 “郡王小心!”段殊大喊,同时急步跃来,将偷袭纪宣的另一个黑衣人一足踢倒。 此时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黑衣人,但是仍有近三十个人在不要命地与他们搏杀。 纪宣不知段殊怎会出现在此,但他此刻并没有闲心去想,也没有开口去问,他要先将这群狠辣的刺客解决。 由于段殊的加入,黑衣人刺杀纪宣的难度增加不少。 段殊的身手虽逊于纪宣,却也在这些黑衣人之上,但这不代表解决他们会很简单。毕竟,这是一群不要命的死士,他们的眼里只有任务。如今纵使对方突然多了一个帮手,他们也依然毫无惧色,只是更加拼命地砍杀。他们接到的命令是要不顾任何代价地解决掉纪宣,所以,就算现在多了一个段殊,也不能阻止他们。当然,若是他们认得段殊,兴许结果会不一样。 但是,显然,他们眼里只认得出任务目标。段殊对于而言,就是一个阻碍,所以,一道杀就是了。 很快,又有十多个黑衣人躺下了。然而,纪宣和段殊的状况也不大好。 纪宣的右肩挨了一刀,段殊更惨,右背砍了一刀,右腹也被刀尖戳了一下,整个背心和前腹都被血染透了,他的脸都白了一些。 注意到他的状况,纪宣眸色凌厉,一壁挥臂刺了袭向段殊的刺客,一壁硬声道,“你走!” 段殊却不理他,仍是坚持提刀砍人。 他身后那一大片红色映到纪宣眼里,无比刺目。 “我叫你走,听见没有?”纪宣厉声道,“他们要杀的是我,我不承你这人情,快滚!” “没几个人了,杀完了再说!”段殊说完这话,就撑着身子又砍了两人。 纪宣怒目瞪了他一眼,飞身过去,双足踢开奔上来的黑衣人。 第52章 纪沁从崇峦庵里头出来时,外头只有车夫在等她,一问方知纪宣竟是把她丢下,一个人先走了。 这也太让人寒心了吧?还讲不讲兄妹情义啦? 纪沁气鼓鼓地上了马车,一壁吩咐车夫赶车,一壁在心里埋怨纪宣,想着回去一定要到阿姊面前告他一状。 未料,马车行到半路,突然听得外头车夫惊慌的声音—— “天呐——” 随即马车就陡地停下了。 “怎么回事?”纪沁毫无防备,身子歪到一边,她掀开车帷,露出半个头,“出什么事啦?” 话才问出口,还未听到车夫回答,她的视线就朝外头溜了一圈。只瞧了这么一眼,纪沁的脸一下子全都白了,“啊”的惊叫了一声。 那车夫年纪一大把了,毕竟比她这小丫头见的世面多,见状赶紧道,“四姑娘快别看,进去进去!” 纪沁却没听他的,惊叫之后就瞪大了眼睛,“是哥哥!” “啊?”车夫惊异地扭头,视线越过眼前横七竖八躺着的黑衣人,果然望见前头一个人牵着马走得缓慢,而那马背上还挂着一个人。 “快、快追过去!”纪沁急喊。 车夫不敢耽搁,立刻赶车。 纪宣身上伤得不轻,又耗尽了体力,费足了劲才将昏过去的段殊弄到马背上,这会儿他身上流着血,形容狼狈,步履蹒跚不稳。 “郡王!”车夫将车赶得飞快,高声喊。 纪沁的脑袋也伸在车外,朝着前头大声唤“哥哥”。 纪宣停步,回身看到马车已经离他很近。 “啊呀,郡王受伤了!”车夫将车停下,急忙跑过来。 纪沁瞧见纪宣浑身是血,脸色极差,吓得脸色青白青白,一骨碌从马车上蹦下来,“哥哥,你在流血!好多血!” 此时车夫已经扶住了纪宣,见纪沁过来,忙道,“四姑娘,咱们快将郡王扶上车!” 纪沁泪珠子滚出来,慌里慌张跑近,扶着纪宣,“哥哥……哥哥……” “哭什么,没那么严重。”纪宣说了一声,接着就转身去抱马背上不省人事的段殊,车夫一看,赶紧过去帮忙。 纪沁慌乱无措地跟过去,瞥见段殊沾着血的脸,惊讶得连眼泪都忘了落了,“怎么是他啊!” 纪宣无暇替她解惑,和车夫合力将段殊弄到马车上,“快些赶车,咱们回府!” 纪沁看着他说话的气息都有些不稳了,也不顾上再多问,担心地扶他上车,“哥哥小心,你身上还在流血,慢点慢点哦……” 一上车,纪宣就检查了一下段殊的伤,发现他的情况似乎很糟糕,不由皱紧了眉头,又一次催促车夫,“再快一些!” 外头车夫连连应着,将马车赶得飞快。 纪沁掏出了身边的帕子,为纪宣包手臂上的伤口,可那么小的一方帕子哪里能包得住伤,不一会就被血染红了。纪沁瞧得直掉泪,看着纪宣还在流血的伤口,完全没有办法,慌乱地把自己身上的轻纱薄披拉下来,作势要去裹他的伤口。 纪宣却从她手里拿过去纱衣,按住了段殊前腹处的伤。 纪沁的眼睛这才挪到段殊身上,发现他看起来伤得比她哥哥还重,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越发的担心了,“哥哥,你们怎么伤成这个样子啊?是那些黑衣人吗?” 纪宣的目光看着段殊,无心同她多说,只“嗯”了一声。 纪沁却是担忧极了,“那些是坏人吗?要害你们吗?” 纪宣眸光一顿,眼神突然变得深沉复杂。 那些人不是要害他们,只是要害他,段殊完全是被捎带上的。 这小子真是……笨。笨到殷勤地跑上来送死。 马车一路疾行,终于赶到了郡王府。 纪宣一壁遣人速速去接大夫,一壁命人将段殊安置到前院最近的厢房里。 前院一团急乱,仆婢都被这情景吓到了,赵管事还是头一回瞧见纪宣伤成这个惨样,还带了个昏迷不醒的人回来,不免又着急又担心,赶紧安排了更多的人手到前院来照顾,又叫人快去灵缈苑禀消息。 纪愉刚歇过午晌,正在盥洗,闻得消息,大惊失色,连衣裳没来得及换,趿着鞋子就跑出了屋子,还是雪泱和霜清反应过来,赶紧取了件外披追出来,给她罩到身上。 她一路小跑着赶到前院,就见东厢那边仆婢进进出出,人人脸上都是急慌慌的。 “哥哥!”纪愉满头乌发未束,黑缎一般铺在背上,她跑得气喘吁吁,推开门口的丫鬟就奔进了屋。 “哎,姑娘慢点!”雪泱和霜清跟着跑进去。 纪愉一进屋,就撞上个人。纪沁揉着额头,睁着红红的眼睛,“阿姊,你来了,哥哥受了好重的伤……”这般说着,小嘴就瘪了。 “念念,别吓你阿姊。”纪宣低哑的声音响起,纪愉闻声,视线匆忙从纪沁身上越过,望见纪宣从帷帘后头走到这外间来。 陆大夫正在里间忙着给昏迷的段殊止血包扎,好在他带了个药童过来,已经替纪宣简单地处理了伤口。现下纪宣脱了外袍,身上穿的是中衣,袖子和前胸都沾了一大片血,红得刺目,纪愉瞳眸紧缩,脸上褪没了血色,急步过去。 纪宣这副样子看着甚惨,纪愉跑到近前,盯着他身上的血迹,眼睛一下子红了。 “你怎么弄成这样?”她嗓音轻颤,眼睛将他上上下下全瞅了一遍,看到血迹浸了好几块,心揪得紧,却又不敢随便碰他,“你都伤了哪里?” “手臂破了点口子,小伤而已,只是看着有些吓人。”纪宣脸上血色不足,仍有些苍白,看见纪愉散着头发,就晓得她一定是吓坏了,急着赶过来的。他上前握了握她的手,“是谁多话,还跑去找了你来?” 纪愉不相信他的话,盯着他前胸那一大片血迹,探手摸了摸,“你别骗我,这里也伤了罢?这么多血?” 纪宣面色紧了紧,“这不是我的血。”见纪愉一副明显不信,仍是担心得不得了的表情,他顿了顿,低声道,“这血是段殊的。” “什、什么?”纪愉抬眸,眼眸睁大,唇瓣翕了翕,那惊疑的样子仿佛是觉得他在说笑。 纪宣心情复杂,敛目道,“他伤得很重,还在里头昏着。” 纪愉呆站了一瞬,陡然回过神,急步往里间跑去。 纪沁走过来,惊讶地瞥了瞥帷帘,疑惑道,“哥哥,原来那个人叫段殊啊?你跟他很熟吗?”说罢,皱了皱眉,十分不解地道,“不就碰到过几回吗?怎么阿姊也像是认识他的样子?好奇怪哦。” 纪宣无心跟她解释,敷衍道,“小孩子不要管这么多,这儿没什么事了,你回院子里去。” 纪沁不愿意,“可是哥哥你的伤……” “我的伤不碍事,你在这里也帮不上忙。”纪宣打断她。 原来是嫌她碍手碍脚了啊。 纪沁不满地“哦”一声,看在他是伤患的份上,也就没有跟他计较,关切地道了一句“哥哥记得小心伤口”,然后才慢吞吞地走了。 纪愉一进里间,就听见陆大夫身旁的小药童连连抽气的声音,“啧啧,师父啊,这公子伤得可真吓人哪,您瞧,这后肩还被戳了一块呢!” “你小心些!”陆大夫一壁往段殊的伤口上倒药粉,一壁嘱咐那药童。 “他怎么样了?”纪愉惶然跑到榻边,望见段殊紧闭着眼睛,俊容几无血色,身上的单衣被血浸得透湿,陆大夫将他伤处的衣裳都剪开了口子,已经上过药,用白纱带包好了,但现下段殊这样子仍是教纪愉心紧了紧。 陆大夫做好了事,起身冲她行礼,答道,“这位公子伤得不轻,失血多了些,所幸没有伤及心脉,这命应是保住了,但只怕要将养许久才能大好。” 纪愉蹙眉,转眸觑了一眼段殊苍白的脸,“劳烦陆大夫了,您去歇会儿罢。” 陆大夫带着小药童出去后,纪宣就进来了,瞧见纪愉正坐在榻边,盯着昏迷的段殊看得目不转睛,他心中莫名冒出些酸味儿。但转瞬又想起段殊是因他变成这副样子,这酸味儿又带了些其他的滋味儿,发酵得更复杂了些。 “陆大夫说他没有性命之忧。”纪宣缓步走过去,站在床榻三尺之外,淡声道。 “但他看起来好糟糕。”纪愉没有转头,视线仍盯着段殊,眉心紧拧,语气担忧。 纪宣心中的酸味已经泛到了嗓子眼儿。 “杳杳,我伤得也不轻。”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古怪,竟有些像喝了醋的小媳妇儿。 纪愉诧异地转过脸,见他垂手站在那里,墨发凌乱,衣裳带血,微白的脸微微绷着,望过来的眼神颇有些幽怨。 她心里突然一疼,呆呆看着他,唇瓣微嚅,“哥哥,你看起来也好糟糕。” 第53章 纪宣仿佛突然得到了安慰,绷紧的脸缓和了。他走到床边,目光移到榻上那昏迷未醒的人脸上,淡淡觑了一眼方挪开,望住纪愉,“他救了我。” 纪愉站起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纪宣摇头,“我也并不清楚。”言罢,就将今日遇刺之事同她说了。 纪闻听罢变了脸色,“这么说,是有人蓄意要害哥哥?” “的确是冲着我来的,不晓得这小子怎会跑去了。”纪宣应声,墨眉微锁,“我已着人去查了,你不要担心。” 他虽这般说,纪愉心中却放不下,急声道,“哥哥这几日还是不要出门了,就是要出去,也要多带些人,免得再遇上这种事。” 纪宣“嗯”了一声,见她神色紧张,安抚道,“他们这回失手,定会明白已经打草惊蛇,暂时应是不敢再有动静的,你不要太在意了。” “哥哥不要大意。”纪愉担忧,“你想想,可是得罪了什么人,或是和谁结了仇怨?” 纪宣轻笑,“在朝中做事,自是有与我不对路的人,若是谁记了仇,也不是没有可能,可谁会放到明面上来?我一时也无线索。” 纪愉唇色微白,觑了觑他身上的伤,探手拽住了他的手。 “哥哥,你要小心。” 她这话让他十分受用。 纪宣微微一笑,看着她白皙的小手,温温道,“有杳杳记挂我,我自然会小心。” 纪愉脸一红,松了手,犹疑了一下方道,“段殊现下这个样子,哥哥有没有叫人去告诉段家?” 纪宣面色一顿,脸上温和的笑意瞬间消失了。他背过身,踱远了两步,并没有回答她。 纪愉抿抿唇,朝他走近,沉默了一下,在他身后轻声道,“我知道哥哥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哥哥介意什么,我并非故意提起让你不高兴的事,只是……只是不管怎么说,段殊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父亲和你母亲之间那些事,跟他没有关系,而且他今日又救了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因为那些旧事迁怒他?” “我没有迁怒他!”纪宣回身,俊容微凛。 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大得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他不自在地别过脸,轻咳了一声,缓了语气道,“你不明白,我只是不想跟段家有什么牵扯。” “我明白,”纪愉走近他,匆促道,“我明白的。不要紧,哥哥不想见到段家的人,那就不见,只是段殊伤得这般重,现下不宜移动,这一两日恐怕要留在府里,段家还一无所知,若是不通知一声,那边恐怕要去查的,到时万一事情搅大了不好。这件事哥哥不想管,就不要管,交给我好不好?” 纪宣垂目,半晌“嗯”的应了一声,末了又瞥了一眼床榻上的段殊,忍不住道,“等他伤势转好就送他回段家,往后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 “好、好。”纪愉柔声应了他,叫人送他回院子里歇着,又命人将药快些煎好了送去。 消息送到成国公府后,当日下晌,纪愉就闻得禀报,道是成国公携夫人来访。 事实上,段家一收到段殊受伤的消息就乱了,若不是段晙发了话,大抵他们一家子都要跑来郡王府拜访。 现在的纪愉对段晙夫妇两个都没甚么好感。真要说老实话,她跟纪宣一样,也是万万不想跟段家有什么瓜葛的。但现下情况特殊,受伤的毕竟是段家的大公子,且又是为了帮纪宣才伤的,纪愉心里也就宽了几分,但这也不代表她就会客客气气地接待段殊的父母。 她稍微沉思一瞬,就叫人去外头请段晙进来,至于段夫人,那就算了吧。 若是纪宣晓得她让段晙进了家门,他心里一定很不舒坦,何况再加上个段夫人?将心比心,若是换了她处于纪宣的地位,心里也是要膈应死的。 候在外头的章氏一听那传话的人只说了一句“请成国公进府”,并没有提及国公夫人,忧急之下也没有在意,跟在段晙的后头往里走,却被拦住了。 “我家主子只请了国公爷一人入府,还请夫人止步。” “什么?”章氏脸色顿变。 那仆人并不理会他,只对段晙道,“国公爷,请罢。” 章氏的脸色愈发难看,拽着段晙的袖子,急慌慌道,“老爷,这……” “你等在这里。”段晙心中也很焦急,顾不得安抚她,转身就进了郡王府。 白着脸的章氏就这样被拦在外头。 仆人直接将段晙领到前院的东厢房。 段殊昏睡未醒,纪愉刚给他喂了药,这会儿就坐在外间等段晙。 段晙进了屋,瞧见纪愉,急声问道,“纪姑娘,犬子现下在何处?” “就在里间。” 段晙此刻就只是一个担心儿子的父亲,一听段殊就在这里,也顾不上旁的,当即就进去了。 段殊身上的血衣已经换下来了,现下他身上穿的是纪宣叫人送过来的中衣,看不到伤口,只是脸色瞧起来还是极差。 “胤之?”段晙来到榻边,望着床榻上昏睡未醒的儿子,很是担心。 “他还在昏着,你别喊了,大夫说了,一时还醒不来,所以我就做主暂时把他留在府里,段大人没有异议罢?” 段晙回过身,面容甚是严肃,“纪姑娘在信里说得不甚清楚,不知现下可否坦言相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胤之怎会伤成这样,又怎会在郡王府里?” 纪愉瞥了他一眼,“段大人这是在怀疑是我们郡王府吗?” “我并没有这么说。”段晙微微皱眉,“但是,我总要弄清楚,是谁伤了我的儿子。” 纪愉扁扁嘴,“段大人真是慈父。”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缓了语气道,“我哥哥在东郊遇袭,段殊不知为何也在那里,他出手帮我哥哥,就变成这样了。” 她话音一落,段晙陡然变色,“什么?那你哥哥呢?他可伤到了?” 纪愉抬眸,微讶的眼神落在他脸上,语中微疑,“你这么关心我哥哥?” 段晙面色一僵,声音突然有些古怪,“我只是问问,毕竟我与景阳郡王同为朝廷做事,也算同僚。” 纪愉淡淡地“哦”了一声,“原来就是随口一问哪,既然不是真的关心,那我也不用告诉你了。” 段晙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看起来柔弱,竟是这般难说话,不由急了,也顾不得掩饰什么了,疾声问,“纪姑娘,他究竟伤了没有?” 纪愉睨着他,不答话,嘴角有淡淡的讽意。 段晙竟被她这样的目光看得心虚,想起纪宣,他心中十分复杂,眼下听闻是纪宣遇袭,他自然很担心,也不在意纪愉是不是故意跟他过不去,沉着声音坦诚道,“不瞒纪姑娘,我的确十分担心令兄,还请纪姑娘直言相告。” “你为什么担心我哥哥?”纪愉昂着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是因为他母亲吗?还是因为……你知道了什么?”她说到这里,止了声,望向他的目光明显不大友善。 段晙目光微微一缩,微愕地觑着她,有些不可思议,“你知道什么?”他语声惊疑,缓声试探。 纪愉将他的表情看到眼里,心里已经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沉默地与段晙对峙了一瞬,眼中冒了火,咬牙道,“纪宣是我的哥哥,是我爹爹的孩子,是我们郡王府的继承人。” 若说段晙心中原本还有那么一丝不确定,现下听得她这番义正辞严的宣告,也瞬间明白了这话背后的深意。 他心里的各种情绪一下子涨起来,有某种激动莫名地涌出来—— 他没有弄错,纪宣真的是他的孩子,是浓月和他的孩子! 浓月竟然为他生了一个孩子! 段晙心中百感交集,面上亦惊亦喜,看得纪愉额角抽搐。 “你听见没有?”她加重了语气,桃花眼里盛满了敌意,“他是我们家的,跟你没有关系!我不管那个女人告诉了你什么,总之你别想抢走我哥哥,他跟你们段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小姑娘怒目瞪着她,脸颊涨得通红,一副被逼急了的样子,显然极在意她口中的“哥哥”,生怕被他抢走。 段晙看着她,神色有些复杂,半晌,才低声道,“纪姑娘不必害怕,我只是想知道他好不好,有没有受伤,并没有想做什么。” 纪愉脸色仍是难看得不得了,硬着声道,“他是我的家人,不用你来关心,你关心你们家的儿子就是了。”说着,她指了指段殊,“他帮了我哥哥,我们郡王府不会忘了的,就留他暂时在这里养伤,过几日等他能动了,我们自会教人送他回去,到时再备上厚礼答谢贵府,至于其他的,你想都不要想。” 她说罢,扭头就走,走到门口,又折回来,瞪了他一眼道,“再给你半个时辰,你陪陪你儿子罢,到了时间我就要送客。” 第54章 饶是段家人心急如焚,段殊最终还是被暂时留在郡王府。 纪愉说到做到,半个时辰一过,就叫人把段晙送走了。 章氏跑了一趟,又在外头空等了许久,连儿子的面的都没见上,这会儿倒是控制不住了。她在段晙面前落泪,说着担心段殊的话,心里却是把这个景阳郡王府骂透了,别说是孙氏和纪宣了,就连纪愉都被她咒了几遭。 可惜她此刻这副伤心的慈母模样,段晙并不受用。 他心事重重,无心同章氏多说,当即就拉她坐上马车返回府里。 次日,段殊醒转。 纪愉进去时,已有人服侍他喝过药。 他靠在引枕上,微闭着眼睛,脸上血色仍没有恢复。 “段公子。”纪愉出声唤了一声,他睁开眼睛,眸中亮了一下,但转瞬却又黯了。 “对不起。”他忽然垂目,微哑的嗓音轻道。 纪愉一愣,在床榻边上坐下,“你帮了我哥哥,我很感激你,你为何要道歉?” 段殊心中绞了绞,不敢看她,微微别开脸,半晌没有说话。 “段公子?”纪愉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奇怪。 “纪姑娘,”段殊的视线转回来,“我已经醒来,不敢再叨扰,还请使人往我家里送个口信。” 纪愉皱眉,“你父亲已经来看过你了,只是你伤势严重,不宜挪动,就暂时留在此处养伤罢。”顿了一下,她继续道,“而且,你是因我哥哥受的伤,我们也的确应该治好你。” “我要回去。”他突然抬高了嗓音,情绪竟似有些激动。语落,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太差了,他的神情有些不自在,抿着唇看了纪愉一眼,沉着声跟她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对你凶的。” 纪愉没有说话,看了他一会儿,轻轻道,“这不是你家,你住不惯也是正常的,不要紧,你想回去就回去吧,但是要等晌午过了再走,等一会儿大夫要过来替你换药。”她说完这话,就起了身,“你休息罢。”说罢,替他整了整盖在身上的软衾。 段殊沉默地看着她,心中滋味难言。 晌午时,陆大夫过来替段殊换了药,刚离去,段晙就来了。和昨日一样,这一回仍是他们夫妻两个来的,但章氏依然没能进府。 段殊还很虚弱,见到段晙来,他也没什么表示,神色恹恹。 纪愉尊重段殊的意思,特意安排了一辆舒服平稳一些的马车,叫人在车厢里垫了厚厚的软毯,安排好之后,才让段殊离开。 段晙和章氏也同段殊一道,坐在郡王府的马车里。 章氏看到儿子受伤的样子,又心疼又担心,眼泪珠子淌得哗哗的,全程都凑在段殊身边照顾他。然而段殊对她的态度却很冷淡,连话都没有多说一句,一直闭着眼睛。 章氏不是傻子,她也感觉到段殊对她的态度转变,可是碍于段晙在场,她什么都不敢问。事实上,有一件事已经在她心里梗了两天了,一见到段殊,她就想问他为什么会跑到东郊去,为什么恰好跟景阳郡王在一块儿。 她没有想到,自己安排好的一切,竟然因为段殊的出现,全被搅乱了。纪宣不但没有死,还害她的儿子受了这么重的伤。 章氏看着段殊苍白的样子,心里很心疼,却又忍不住有些气怒恼恨,想到纪宣还好好地活着,她愈发不甘心了。 等到晚上,章氏终于有这个机会问段殊了。但她还没有问出口,就先被段殊问得哑口无言了。 章氏毫无防备,望着床榻上的儿子,白着脸,嘴唇发颤,“你、你怎么晓得?” “若不是我在外头恰好看到林嬷嬷鬼鬼祟祟地给一个男人传信,现在景阳郡王大概已经被母亲你害死了罢!”纪殊的声音有些激动,脸色更白了。 章氏看得心里直跳,想叫他冷静一点,却说不出来话。 她压根没有想到这件事会被段殊知道。现在这情状,让她有些束手无策,慌急之中,她连忙解释,“胤之,阿娘这么做,可都是为了你,你可千万不能教别人晓得这事啊!” “为了我?”段殊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母亲,你是昏了头吗?我何时叫你去害人?这种买凶杀人的事,你一个公府夫人如何做得出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究竟为何要害景阳郡王?是谁给了你这样的胆子,你连一个郡王都敢暗害?就不怕事情曝露,给府里招祸吗?”他似乎怒极,额角泛出了青筋。 章氏如何能对他说出真相?她便是急得跳脚,也不会自己主动把纪宣的身世暴出来。 “我真的是为了你啊,胤之,你不是说想娶纪家姑娘吗?那景阳郡王不同意,你也娶不了啊,若是没有他,这不是就没有阻碍了吗?”她慌张地搪塞,已经顾不上在意自己找的借口是不是可信。 她为了掩饰真正的行凶原因,说出这样的理由,段殊更加失望了。 他气愤地看着章氏,恶声道,“我不曾想过,母亲竟然如此狠毒,如果就因为这样的原因,你就要害人?你知不知道,你做了这种事,我心中对纪姑娘有多愧疚?若是因为我的喜爱,给她的家人带来灾祸,我还有什么脸求娶她?” 章氏身子猛颤,“胤之,我……我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能怪我……你不能怪我!” 段殊并不理睬她,冷声道,“这次幸好景阳郡王没有性命之忧,否则母亲你的罪孽就深重了。往后我不需要你再这般不择手段地帮我,我受不起,若有下次,我不会再顾忌母子情义,不会再包庇你!” 因为太过激动,牵动了伤口,段殊说完几句话,疼得白了脸,胸口起伏不平。 章氏见他这个样子,再不敢多说,含着泪软语相求,“胤之,你快别说了,别说了,都是阿娘不好,是阿娘的错,你别急坏了身子!” 段殊喘了几口气,冷面叫她出去。 章氏也只能依了他,一出门就赶紧叫大夫进来瞧瞧他的情状。 被段殊一顿骂,章氏心里也有些后悔,暗道这回行事的确太过冲动了,没能成事也就罢了,莫要被纪家查出什么才好啊,否则,若是摸到她头上,可就惨了。 章氏一壁往自己院子里走,一壁乱糟糟地想着,突然想起了这事败露的源头,心里登时责怪起林嬷嬷太过大意,怎么偏偏被段殊瞅见了。 章氏心里有气,就想去找林嬷嬷说叨两步,哪晓得,一回院子,就听人禀报老爷身边的人把林嬷嬷请走了。 几乎是一瞬间,章氏突然一哆嗦,脑子里麻了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果然,没过一会儿,就有人来请她去大书房。 一进屋子,章氏就感觉到气氛的冷窒。往里头一看,见林嬷嬷跪在地上发抖,她登时知道坏了。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章氏的心立即跌到了谷底,可惜她还来不及镇定,段晙就已经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扇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段晙丝毫没有顾念夫妻情谊,直把章氏扇得头昏目眩,惊叫着滚到地上,还是瑟瑟发抖的林嬷嬷见状一路跪行过来,扶起她,带着哭音唤她“夫人”。 章氏捂着辣痛的左脸,惊骇地望向段晙,仿佛不敢相信他竟然对她下得了手。 然而段晙面容森冷,不见一丝软意,怒视着她,“你对纪宣做了什么?” 章氏的泪从通红的眼眶里滚下来,她仍死死地盯着段晙,颤着唇瓣不言不语。 段晙却是再也没有了耐心,一步上前,不顾林嬷嬷的拦阻,一把揪着她的领子将她提起来,狠声道,“当年的事也有你的份?是不是?你早就知道我跟浓月的事?你知道纪宣是我的孩子,才要害他,是不是?” 章氏的泪糊了一脸,她咬着唇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辩解。 林嬷嬷跪在地上求着劝着,段晙都没有松手,反倒是一脚将林嬷嬷踹开了。 “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段晙更加气怒,“你没话好说了?你都认了?” 章氏突然含泪呵呵地笑起来,笑声带着诡异的凉。 段晙紧紧盯着她。 她眼底的泪收住,模糊的视线凝望着他,“是,我早就知道了,当年在剑南,在你没有正眼瞧过我的时候,就知道了。” 章氏冷冷地勾唇,“晙表哥,当年你眼里心里都只有孙浓月那个贱人,大概对躲在姑母身后的那个小丫头一点印象都没有罢,你那时怎么会想到有一天那个小丫头会成为你名正言顺的夫人,而你那位心上人又如何会举家遭祸?呵呵,这都是命哪!” 段晙显然意外于她这番话,惊怔地觑着她,“你……” “是啊,我十三岁时,就想做你的妻子了。”章氏抬着下巴,唇角翘起,“那年第一回在姑母家瞧见你,我就想嫁你了。” 她眼神微惘,仿佛想起了从前,“那时你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终究还是嫁到了你们段家,姑母说了,我们章家的女孩子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她可以嫁给你三叔,我也可以嫁给你,果然,姑母说话作数,我的心愿成真了啊。”章氏的声音低下去,眼神转冷,“可是……可是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你仍然忘不了那个贱人?就算她已经做了姑子,你还是放不下?” “我怎么会想到……我怎么会想到,你跟那个贱人竟然连儿子都有了?”章氏眼睛发红,几乎咬碎了牙,“段晙,你竟然跟她有孩子!我忍了这么多年,我从没有怨过你一句,这么多年了,你书房里藏着她的画像,锦盒里收着她的信,多少回你梦里头叫着她的名字,我都让自己做聋子瞎子哑巴,我忍了这么多年,我等到了什么?就等到了这样大的讽刺——你的长子竟然不是我的胤之,而是那个贱种!” “啪——” “你住口!”段晙丢开她,一掌扇过去。 章氏委顿地伏在地上,哭得绝望而凄切。 段晙再也看不下去,叫人将她和林嬷嬷送回了院子,并吩咐从今日起对章氏禁足。 这接二连三的风暴让成国公府笼上了阴霾,任凭子女如何请求,段晙都没有心软。 章氏被关在自己的院子里,没有段晙的命令,谁也不能见她。 仍在养伤的段殊听得这件事,只是微微惊讶地抬了抬眸子,接着就不再说话,任凭段柔怎么请求,他也没有答应在段晙面前帮章氏说话。 成国公府发生的这些事情,纪宣自然不知道。这几日,他也在养伤,但并没有轻忽先前遇刺之事,他派出去查探的人很快就递来了线索。 纪宣一边养伤,一边琢磨那些线索,歇了几日,就进宫去见太子了。 这段时间里,太子选妃的事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正妃、侧妃、良娣的人选都已经定了。再过一过场子,仪式上走一遭,几位姑娘就要送进东宫去了。 许是选妃大事落定,太子殿下的心情还不错。 不过,听闻纪宣禀报的消息,他的脸色沉重了。 随后,太子太傅、少师都被请过来了,几个人在东宫密谈许久,一直到傍晚才散了。 纪宣回到府里时,面色仍是严肃的。 却不想,孟绍霆来了。 纪宣遇刺的消息并没有放出去,是以孟绍霆并不晓得,因此也就不可能是来特意问候他的。 孟绍霆在纪宣面前素来是个直肠子,也没有让他猜,把他拉进书房就直接说明了来意。 但孟绍霆却没有想到,他好言好语地将话问出口,却遭到了纪宣的冷脸。 “容修,我是看着阿愉长大的,如今她的确到了要议亲的年纪了,我大哥一表人才,性子又温和,你不若先问问阿愉的意思,横竖看在我俩的交情上,你也给个机会罢?”孟绍霆道。 “这不可能。”纪宣冷言拒绝。 “诶?”孟绍霆有些不明白,“你就连考虑一下都不愿意?再怎么说,我对我大哥那个人知根知底,我既有这个提议,自然不会害阿愉的,”孟绍霆凑近了道,“你不晓得,这姑娘家选夫婿可是件大事,不能仅看表面的,虽说我们公府想求娶你们郡王府的姑娘,是有点高攀了,但我保证,我是真心诚意为阿愉考虑过的,我总觉得,像阿愉那么好的姑娘,嫁谁都觉得亏了,不若就嫁到我们家好了,刚好我母亲最近也正在为大哥的亲事犯愁,这不挺好吗?你这做哥哥的,不也希望妹子嫁个好夫家,过得幸福吗?” 他越说,纪宣的脸就越黑,等到最后,已经完全听不下去了,“这件事没有余地,阿愉还小,不是谈这事的时候。” “怎么不是时候?”孟绍霆道,“阿愉十四了,明年就要及笄了,总是要嫁人的,你还能留她多久?不若早些相看来得好。” 孟绍霆说得理所当然,殊不知这句话在纪宣心里掀起了一层浪。 是的,她明年就及笄了,到那时,就算他不为她议亲,惜妃娘娘那边也是要有动作的。 他还能留她多久? 一直到孟绍霆悻悻然离开,纪宣心中仍在想着这个问题。 或许,他不该再拖下去,到了应该行动的时候了。 他必须以一个合适的身份站在她身旁,让所有人都没有理由再抢她。 第55章 太子选妃之事过后,今上开始给这位储君更多的历练机会。 自北疆归来,太子对纪宣更加信重,是以,在太子劳碌的这段日子里,纪宣也不清闲,三不五时就被召进东宫,晚归已是常事。 暑月来时,朝中有一件大事。 五公主赵甄要出降了。 其实这件事在年初就有苗头了。 西疆之乱后,西戎与朝廷议和,两边都派了使者走了几遭,当时就有和亲的意思了。这会儿趁着储君已定,皇家暂无大事,就将这件事议定了。 听说五公主其实是不愿意的,她的娘亲郑皇后也不同意,不过皇上早就不在意皇后的意愿了,这件事就这样由皇上一锤定音了。 最高兴的当属七公主赵宁了。姊妹两个斗了这么多年,如今这个讨人厌的姐姐要去和亲了,她还挺幸灾乐祸的。 赵宁性子直,不善掩饰,她心里觉得痛快,就会告诉别人。纪愉进宫两回,她就拉着纪愉说了两回。 其实自从上回从西山行宫回来,纪愉并没有再见过五公主,只听说她被皇上禁足几个月,似乎不甘心,之后又找赵宁的碴,被赵宁修理了几回,连皇上都惊动了。 皇上本就偏爱赵宁,经过这些事,对赵甄就越发不喜了。这回选了她去和亲,大抵也有这个原因。 西疆远离长安,气候饮食、风土人情皆与京中不同,赵甄又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这一去,免不得是要受苦的。听说郑皇后听到消息后,跑皇上面前哭了好几遭,可是显然没什么用。 按照皇上原本的旨意,送亲的日子定在六月十六,届时送亲的队伍将从长安出发,由靖王领队。但在送亲的前一天,太子突然面圣,提议让曾去过西疆的景阳郡王同行,皇上认为太子的提议不错,就允了。 这旨意下来得很突然。 除了纪宣,整个郡王府都没有这个心理准备。 纪愉也有些措手不及。 纪宣从西疆回来有三个月了,身体底子的确恢复了不少,现下已鲜少犯咳症了。可饶是如此,她也不希望他这么快又离开,还是去西疆那么远的地方。而且,他这回送亲,除了路上一来一回的时间,还得在西戎待上数十日,等到公主大婚之后才能动身返回。这样一算,他这一走最少也要数月。 上回纪宣在西疆病着回来,纪愉一想到这个,心里就更加忧愁了。 她想去宫里求求惜妃,看看有没有可能让皇上改变主意,但是她把这想法跟纪宣一说,却被阻止了。 韶光院的仆婢们正在忙着为纪宣收拾行囊,纪愉看着这情状,又听纪宣一口就否决了她的提议,心里便有些不舒服,垂眸站在那里没说话。 纪宣走近,沉默地觑了她一会儿,忽然展臂将她揽抱住。 他身上淡淡的萧兰香味将她笼罩。 纪愉突然就觉得心里有一丝委屈,赌气似地在他怀里挣了挣,但纪宣并没有松手,反而揽住了她的腰,俯身贴近她。 他的唇贴上她的额,缓缓亲了两下,额上柔软的感觉和热烫的气息让纪愉脸热心跳。 自两人交心以来,这般的亲密姿态并不多,寻常多是捏个手就罢了,是以他突然这个样子,纪愉仍是十分紧张,连身子都有些僵了。 纪宣却不愿就此罢休,似乎铁了心要缠她,薄唇从她额上下移,吻了吻她的眼,到了鼻尖,又啄了一下。 纪愉哪里受得住他这般,红着脸闪躲,“哥哥,不要……” “不要什么?”纪宣凑近,与她额首相抵,低声轻笑,“杳杳还是不习惯被我亲么?” 纪愉说不出话,轻轻“嗯”了一声。 两个人如此亲近,彼此呼息相缠,纪愉的脸红得更厉害。 “杳杳,你十四了。”纪宣薄唇轻启,热息裹着几个字从口中溢出。 纪愉愣了一下,正诧异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却听他低柔的嗓音忽然又道,“再过八个月就及笄了,”顿了一顿,他徐缓地将话说完,“及笄就能许嫁了……” 纪愉脑袋里轰了一下,转瞬两颊爆红。 “杳杳,你想要什么样的夫君?”他搂在她腰上的手突然收紧,唇瓣亲到她的脸颊。 他的气息火一般地灼人,纪愉觉得浑身都在发烧。 “我、我不知道。”纪愉的脸红得快滴血。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他却不容许。 “杳杳有没有想过……有没有想过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他的胸口起伏着,呼息微重,然而问出口的话却缓慢而清晰。 “一、一辈子……”纪愉心音急重,唇瓣翕着,却答不上话。 一辈子和哥哥在一起…… 一辈子吗? 她通红的脸上,神色惘惘,那是明显的迷茫。 纪宣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心微微一沉。 果然,她不曾想过。 他脸上瞬间出现的失望之色让纪愉眸光陡跳。 “哥哥?”纪愉有些慌张地唤他。 纪宣一直紧搂着她的手臂忽然松开。他低眸觑着她,静默之后微微退了一步。 身上的束缚没有了,纪愉却并不觉得自在,反而心慌得难受。 几乎没有思考,她立即上前,抓住他的手,“哥哥。” 没等纪宣反应,她突然贴近,抱住他的腰,“我从前的确没有想过,但我现在想,我就在这里想,你不要不高兴。” 她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勇气,连着瘦弱的双臂都变得有力了,将他抱得很紧,小脑袋贴在他的胸口,闷闷的声音有一丝急切,“我没有想过嫁人,我虽然还不甚清楚现下待哥哥是何种心思,但你这么问我,我心里并不觉得跟你在一块儿有什么不好,我方才只是很惊讶,我没想过你会问这个,因为太突然了,我没有一点准备,但是,除了你,我、我也想不出我应该跟谁在一块儿。” 纪愉心里很急,说出的话也很急,这番话一股脑儿倒出来,中途她几乎没有换气儿。说完了话,她的手心里已经冒出汗,胸口闷得有些慌,不安地仰起脸,想瞧瞧纪宣的脸色可好了一些,哪晓得,这一抬头,粉樱色的唇瓣就被纪宣寻到了。 不同于先前的温柔,这一回,纪宣吻得有些急,咬着她的唇瓣,似乎要把胸腔和血液里汹涌的激切情绪发泄殆尽。他毫不留情,强悍的舌抵开她的贝齿,纠缠着她的。一个霸道攻占,一个无力抵抗。纪愉在他面前,只有丢盔弃甲的份儿。 他碾着她柔嫩的唇,反复缠绵,不让她躲,不允她逃,两手紧紧扣着她,他身上不断上升的热度让纪愉忍不住颤栗。 她在这样的唇齿纠缠中乱了思绪,丢了理智,不知何时,已开始生涩地回应他。 她没有再躲,反而微微踮了足,迎着他。 纪宣欣喜若狂,更是控制不住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在纪愉感觉快要被憋死时,他终于放过了她。 “杳杳……”纪宣的声音哑得不行。他低眸睨着她,瞧见她的唇瓣被他亲得很红,心里一阵激荡,竟感觉到身体某处起了变化。 纪愉喘息了好一会儿,呼吸才平稳了些。她一抬眸,撞上纪宣的目光,很不好意思地躲了躲。 纪宣望着她,心神动荡难安,直想再将她抱过来咬一会儿。他自诩克制力不差,饶是两世念她在心,也不曾对她动过那种歪邪的绮念。 他以为,他待她,向来是不掺杂欲念的爱。 却不想,真到了这一刻,他竟愈发贪婪了。 但是无妨,他现下坦白承认了—— 他就是想要她。 纪愉见他半天没有说出下文,有些奇怪,抬目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翘着唇角在笑,笑意一直漾到凤眸里头。 “你……”她张了张唇,不晓得说什么好。 纪宣没有让她为难,低笑着开口,“杳杳方才做得很好。” 这话一出,纪愉的脸又烫得可以烙饼了。 纪宣却笑得更加畅快,双臂又将她揽回,在她头顶欢声道,“你今日这般待我,就再也别想让我放手了。” 纪愉怔了怔,转瞬便懂了这话中之意,闷了半晌,瓮声道,“我不嫁人,那哥哥也不娶妻吗?” “对,”纪宣俯首看着她的眼睛,“你不嫁人,我也不娶妻,我们两个要在一起。”说到这里,他眸中竟似放光,“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啊?”纪愉惊异地皱眉,“……名正言顺?” 纪宣颔首,郑重道,“杳杳,在你笄笄之前,我一定会做到。” 纪愉愣住,半晌慌忙捉住他的手,“你不要乱来,不可以把身世说出来,不可以回到段家。” “不会,”纪宣安抚他,“你放心,景阳郡王纪宣永远都是纪家的儿子,这一点不会改变,我不会做出辱没郡王府、辱没父亲声名的事。” “那、那……哥哥还能有什么法子?”纪愉将信将疑。 纪宣却没有直言回答她,只是笑了笑,“我会想到的,杳杳在家里等我回来就好。” 第56章 纪愉的担心和不舍并不能改变什么,送亲的队伍还是如期出发了。 这一次为公主送嫁的路线与上一回的西疆之行不同,因为已与西戎议和,所以此次挑选的是南线,不必走关内、陇右一线,而是直出京畿,经山南道下剑南,直接进入西戎境内,到时西戎那边会派人迎接。 其实纪宣对这条线路也不陌生,山南、剑南他都来过。这一世他的重生地就是山南道的治所襄州。 山南卫大将军姚庆厚与先郡王纪衡有兄弟之谊,今上潜龙之时,曾在山南历练,姚庆厚与纪衡从那时起就已追随,二人皆有从龙之功。当年剑南内乱,今上以储君之身前往剑南平乱,姚、纪正是其左膀右臂,是以这二人的交情也算是在刀口上滚出来的,可惜的是,纪衡因护主身故,把命丢在了剑南。 姚庆厚虽是草莽汉子出身,但却极重情义,至今仍记着当年并肩拼杀的兄弟,每年回京述职,皆要去郡王府看看,对纪家的几个孩子也格外照顾。上一回,纪宣在襄州办差,便是住在他的府上。 送亲的队伍走了两旬就到了襄州,纪宣与靖王商量之后,决定在襄州停留三日。 这种阵仗的送亲队伍,襄州的地方官自然不敢怠慢,使尽浑身解数殷勤招待。 靖王殿下是个爱玩的性子,就这么几日,他一下也没闲着,把襄州的好景赏玩了个遍。 纪宣只陪了他一日,就搪塞着不与他出去乱跑了,倒是抽空去姚庆厚府上走了一趟。两人在书房叙话许久,临走前,纪宣给姚庆厚留了一封密信。 七月流火,正是长安最热的时节。 一年一度的避暑热潮又来了。京中权贵之家开始携家带口地跑到郊处庄子上小住,一时间,京中空落了不少。 纪愉越来越不爱出门了,每日窝在凉榻上,人也犯懒了,做什么都没有兴致,有时看着话本,也会突然走神。 雪泱总担心这样下去,她会憋出病来。 好在有纪沁在。 夫子最近给纪沁加了课业,但她每日仍旧会来灵缈苑一趟,姊妹两个说说话儿,纪愉还是挺欢喜的。 到了七月尾,纪愉到宫里跑了一趟,因为皇上病了。 侍疾的是惜妃,纪愉就去探望了一回。毕竟皇上是她的姨父。 今上年过五旬,早些年是个猛的,曾在战场上走过几遭,受过伤,近几年身体底子差了,时常抱恙,这一回也不知是天儿太热了,还是过于劳累,突然病得有些重,卧床多日,仍未大好,朝中政事几乎都交给太子处理,原定的西山避暑之行也取消了。 朝臣们私下交谈时,话中隐隐透出担忧。虽然谁也不敢明说,但他们心里都已经感觉到今上的身体似乎操劳不起了。若是再这般病上几回,说不准就要退下来了。 然而,太子新立,羽翼未丰,虽已经过几番历练,但在那些或战功煊赫或兵权在握的王将眼里,太子还是太嫩了啊。 京官这头倒还好说,外头那些个藩王、边将、封疆大吏一时间恐怕对这个储君不甚信服吧。京官们大多是接触过太子的,对他的性子、能耐多少有些了解,但常年待在外头的那些人就不甚清楚了。对他们来说,把功劳战绩摆出来,才是最实在的证明。若要这样算,太子就只有在西疆做的那点事能够在他们眼里占下一点地方了。 这样一想,还真教人不能不担心,只怕某些早有野心的人要瞅准这个机会蠢蠢欲动了。 就在朝臣们为太子殿下捏了一把汗时,剑南传来了消息—— 五公主的送亲队伍出事了。 据说是在要进成都府境内时遭袭,送亲的卫军死伤不少,这还不算什么,等到队伍进了成都的驿所时,却发现公主不见了。 这消息一传回来,朝堂和宫帷都惊乱不已。 五公主的生母郑皇后当即就昏过去了,等醒来时便哭得泪流满面,竟跑到皇上的寝宫外头跪了大半日。然而皇上还在病中,本就虚弱不堪,一听得这消息,病情又加重了。到最后,接手收拾这个烂摊子的只有太子。 太子当机立断,派出使团带上厚礼,以最快的速度赶去西戎,商议将联姻之事后延。待使团出发后,太子又到皇上的病榻前主动请缨前往剑南。 病歪歪的皇帝陛下看着自己挑出的太子,心里甚觉安慰,却又很不放心。 剑南是什么地方,他心里很清楚。 多年前的那场内乱由他亲自领兵平定。然而令人呕血的是,当年先帝晏驾前,又在剑南给他挖了一个坑。他的十二皇叔宸王的封地就在剑南。 宸王是什么人,皇帝陛下心里也很清楚。然而这位英明神武了一辈子的帝王却从没有动宸王一根头发。他处理政事,素来果敢,唯独对宸王,最是优柔。明明知道这位比他还小十岁的皇叔骨子里不是个善茬,他却容留了二十余年。 如今这个难题又落到了他儿子头上。 帝王之心再难测,他也是个凡人。在最忌惮的叔叔和最爱重的儿子之间,要选谁,应该选谁,都是很明显的。 满脸病气的帝王靠在龙榻上,微浊的目光望着跪在他面前的太子,哑着嗓子开口,“十二叔到底还是忍不住了……” 年轻的太子跪在乌玉地面上,闻得这虚弱的声音,抬起眼眸,“父皇,此事尚不明朗,兴许并非……” “已经明朗啦。”皇帝陛下十分霸气地打断了他,“朕的十二叔,朕还不懂吗?他蛰伏了这么多年,已经够有耐心了,说来……也算对得起朕的父皇了。”说到此,他闷闷叹了口气,又道,“朕留了他这么多年,也算没有辜负父皇的嘱托,如今……如今他也怪不得朕啦。” 说完这话,皇帝陛下似乎松了一口气,看着太子,温和道,“小四啊,这个事儿本该由你爹我来解决,可惜拖到了今日,如今落你头上了,说不准就是一场硬仗,剑南是龙潭虎穴,你要去,我不拦,这万里江山都是要交给你的,一个剑南也不在话下,我信我儿子能拾掇好。” 太子显然没有料到皇帝陛下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这话里话外只把他当个平常人家的儿子,连“朕”这个自称都没有用,俨然是个普通的慈父。 太子殿下何曾得到过这种待遇,不由地心头一热,眼睛竟有些酸了,“父皇……” “好啦好啦。”皇帝陛下似乎也受不住这种煽情的气氛,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说话,又接着道,“十六卫禁军随你选,留下四卫即可,山南道、剑南道驻军随你调动,姚庆厚那个家伙是个猛的,你不要跟他硬撞,拿捏好了,那将来还是你的忠心纯臣,纪衡的儿子很不错,只是碍于他的王爵,朕不能给他兵权,但这回你去剑南,可以多与他参谋。” 太子垂首,一一应是。 交代完了这些,皇帝陛下最后丢了一句,“明日过来,领一道圣旨带上。” 太子应声,抬目见他摆了摆手,便起身告退,但走到寝宫门口,却又返回来。 他走到榻边,又跪下了,“儿臣万万不会辜负父皇。” 从皇上的寝宫离开后,太子就往东宫走,却在太掖池旁看到一个人。 “纪姑娘?” “殿下!”纪愉望见他,急步跑近,竟在他面前跪下了。 “纪姑娘,这是怎么了?”他皱眉。 “臣女冒昧,还请殿下恕罪。”纪愉垂首请了罪,也不耽搁,立即道,“敢问殿下,可有我哥哥的消息?” 原来是为纪宣来的啊。 太子微微一笑,弯身扶她,“起来罢,你哥哥无事。” 纪愉惊讶地抬头,有些不相信地望着他,桃花眼微红,“不是说遇袭了吗?听说死了很多人……” “的确如此,但……容修毫发无伤,你不必担心。” 他说得如此肯定,纪愉站直了身体,松了一口气,然而脸上仍有忧色,迟疑了一瞬,问道,“我听姨母说,太子殿下要去剑南了?” “是。”太子道,“纪姑娘有话要带给令兄吗?” 纪愉眼里透出欢喜,转瞬却又化为忐忑,“可以吗?” 请太子殿下帮忙带口信,似乎……有点不对啊。 “自然可以。” 见太子语气温和,似乎并没有不高兴,纪愉放下心,认真道,“那就麻烦殿下告诉我哥哥,叫他一定要平安回来。” “还有别的吗?”太子噙着笑意,“要不要告诉他,你很想念他?” “呃,”纪愉愣了一下,脸颊突然就红了,吞吐道,“不、不用了,谢谢殿下。” “不必客气。”太子轻笑了一声,纪愉抬头望了他一眼,觉得他笑得有些古怪。 第57章 太子殿下在调侃了纪姑娘的第二天就带着她的口信从长安出发了。 而此时,剑南已经十分热闹。靖王和纪宣所领的送亲队伍仍在找寻公主的下路,但那位失踪的五公主仍旧没有任何消息。 除了他们,剑南的地方官自然也没有闲着,派出去的人手不少。然而,大家真正关心的重点显然并不在于此。不论是剑南东川节度使还是成都知府,这几日都忙得焦头烂额,宸王府的门槛都要被踩烂了。剑南各州府的驻军近日频繁调动,这样的动静就连普通百姓都能感觉到异常。 太子奉旨南下的消息已于几日前送达。 宸王若是没有动作,那才是异象。 自五公主失踪后,纪宣与靖王暂时留在成都府驿所。 作为宸王的亲侄孙,靖王原本是要接受他十二叔公的好意,到宸王府暂住的,但不知纪宣对他说了什么,他最终还是婉转地谢绝了宸王的邀请,和纪宣一起住在驿所。 转眼,过去了十日。八月初六,纪宣收到了山南道来的密信。次日一早,他就去了宸王府,将密信交于宸王。 宸王阅罢,微一挑眉,目露担忧,“太子殿下病了?” “是,”纪宣颔首,“太子殿下忧劳过甚,这一回病倒,应是要在兴元府滞留数日。” 宸王轻叹了一口气,“如今真是多事之秋,小五尚未有消息,依本王看,许是突厥奸细所为,妄图阻止我朝与西戎交好,此次皇上命储君亲自前来,可见对此事极为重视,我等不可轻忽才是。” 纪宣再次颔首,“王爷所言极是,所以容修正准备向王爷请辞回京。” “回京?”宸王微讶,“早闻景阳郡王乃是太子得力臂膀,容修为何此时离开?” 纪宣郑重道,“不瞒王爷,此次事态严重,太子殿下孤身前来,手中仅有几千禁卫军,如今又因病困于山南,剑南一事这般耽搁,与西戎结亲之事必要受阻,朝中虽已派使团前往商谈,但若真与突厥有关,联姻一事这般拖延不正是让他们得逞了?容修私以为当务之急,是另选一位皇室宗亲,送往西戎结亲。” 宸王听罢,眼底锋芒闪烁,垂目沉吟一瞬,赞许道,“容修果然思虑周到,如此双线行事,自是极好。” 此后,二人复又多言了几句,纪宣方告辞。 当日下晌,纪宣就从成都出发,孤身北行。靖王与送亲队伍仍留在成都,等待太子殿下病愈后前来会合。 七日后,太子殿下病愈,领着四千禁卫军从兴元府启程赶往剑南。 到达成都的当日,天上乌云密布,没到晌午,就下起了雨。 宸王领着一众地方官到城门外迎接储君。 这一日是八月廿一。 这一夜的成都府,雷雨交加。 而宸王府则血流成河。 剑南卫大将军亲率两万大军包围宸王府,剑南东川节度使、成都知府皆自掩耳目,全无半分行动。 太子带来的四千禁卫军尽折。 太子与靖王被制,关押于宸王府私狱。 剑南道一夜变天。 宸王府私牢里,被单独关押的靖王正在高声咒骂—— “赵霆,你个逆贼,你敢动我四哥,我父皇会砍了你——” “你这个卑鄙小人,乱臣贼子,亏我们叫你那么多年皇叔公,你卑鄙——” 他喊着骂着,恨得直捶墙,却得不到半点回应,只能听到与他隔了两道墙的另一间地牢里鞭笞声仍未停止。 被他唤作四哥的那个人,就在那里。 “小四儿,皇叔公真没想到,你这小子倒是根硬骨头啊!果然有乃父之风啊,我那皇帝侄子倒是个有福分的!”宸王望着面前被吊打得浑身是伤的年轻男人,呵呵笑了两声。 见那小子毫无反应,宸王眼眸骤冷,眼神一动,就有人扬着鞭子又抽了一下。 听得那人一声闷哼,宸王心里一阵舒爽,“怎么样,这种苦不好受吧,你还能受几日?皇叔公给你条路子,只要你好好听话,配合我拿下山南道和陇右道,我便放过你,不只如此,我还会分你半壁江山,你照样回去做你的太子殿下,等我那侄子崩了,咱们就分治这天下,你做你的皇帝,我做我的皇帝,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宸王说到这里,那个被抽打得血肉模糊的人终于抬了眼皮,微微涣散的目光突然凝定,“原来……这就是你的野心?半壁江山足矣?呵……”他低低笑着,目露讽刺,却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宸王额角抽搐,面沉如水,仅仅一个手势,那带血的鞭子便又抽过去。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宸王府惊变不过三日,剑南再次翻了天。 没有人能说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只晓得剑南东川节度史突然叛了宸王,成都府内大乱,而与此同时,梓州、遂州、普州同时遭袭,因为先前剑南卫从各州调了两万驻军,如今大部分军队仍旧屯在成都,就连剑南卫大将军也仍在宸王府,是以梓州等三州防卫较之先前有所减弱,连连失守。 这样的突袭令宸王措手不及,频频调兵,却难以兼顾各地。 便在这时,宸王谋反的消息轰然散开,终于传到了剑南以外的地方。未出十日,山南卫大将军姚庆厚就已领兵攻临成都。 就在剑南卫驻军顽抗之时,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太子殿下亲自领兵出战,讨伐叛党。 这消息一出,成都府内炸翻了天。 太子明明已经被宸王控制了,如今就关在宸王府的地牢里,被打得没剩几口气了,如何领兵亲征? 叛军只当这是姚庆厚的诡计,直到双方对战时,太子如天人般出现,剑南卫大将军惊得当场摔了马。连日来,他本就被各种突袭弄没了底气,心中已经动摇,只是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不好回头,又以为太子在宸王手上,无论如何都是一个高价筹码,鹿死谁手还未定,谁料,这会儿太子突然好好地蹦出来,让他一下子吓白了脸。 此时,身在府中的宸王亦是被这一系列的反转弄得坐立不安。却在这时,又听地牢传来一个爆炸性消息—— 太子在狱中崩了。 宸王惊呆了。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剑南卫大将军已经带领残余的叛军投降了真正的太子。 这一日下晌未时,太子就带着圣旨进了宸王府。 不到一个时辰,这座恢弘的王府就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当夜,太子以一杯毒酒送他的皇叔公归了天。 次日,众人才知,那个死在宸王府私狱的“太子”其实只是个替身。 但他却不是一个普通的替身,他的真实身份是景阳郡王纪宣。 * 剑南叛党彻底肃清,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在这期间,一直被藏在襄州的五公主继续由靖王领兵护送,往西戎去了。 十月初,太子返京。 乾元廿二年十月诏,景阳郡王纪宣忠义素著,英烈殉国,特与追封亲王爵,谥忠肃。 次日,追加诏书,封纪愉为安和郡主、纪沁为锦惠郡主。 乾元廿二年十月廿一,今上退位,移居东内安心静养,太子登基,改年号“承明”。 * 一转眼,到了腊月,天气越来越冷。 纪愉服齐衰期,一身月白冬裙,格外素净,头上也无发饰,只简单绾了个垂髻。 雪泱见她站在窗边半个时辰都没有动过,担心她受凉,遂取了件氅袍为她披上。 见她无甚反应,雪泱微微皱了眉,忧心地望着她。 自郡王走后,短短两个月,不仅两位姑娘变了,连府里都完全变了样子。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前阵子,赵管事和董嬷嬷把府里下人全换了一遭,包括有些在府里待了很多年的家生子都被塞了重金放走了,如今留下来的旧人除了韶光院的韩业,就只有她和霜清两个了。 新买进来的人不多,府里现在也就这么两位主子,人手倒是不缺,只是越发的冷清了。 雪泱的心里也是冷清清的,看着纪愉的背影,她觉得心里更加不好受了。虽然皇上给府里赏了好多东西,两位姑娘也被封了郡主,可是偌大的郡王府再也没有郡王,两位姑娘再也没有兄长了。 雪泱想着想着,眼睛就有点酸。 想起噩耗传来的那一日,两位姑娘伤心欲绝的样子,她到现在还有些心疼。 虽然太子殿下甚是体恤,还亲自来府里安慰姑娘,但姑娘的情绪也只好了一些,虽然没再继续哭了,但心情却是郁郁的,一直到今日都没有恢复过来。 雪泱很想安慰,却不知怎么开口。 失兄之痛,该是很难抚平的罢。 雪泱正愁眉苦脸地想着,却听纪愉突然开口,“替我换衣裳。” “姑娘?”雪泱愣了愣,“姑娘想换哪件衣裳?” “你看着挑一件素淡的,适合穿到宫里去的。”纪愉淡声道。 雪泱惊讶,“姑娘要进宫吗?可是您……”还在服丧啊。 严格说来,服丧期间是忌讳出门的。这个纪愉也知道,但她实在没有办法再这般枯等下去了。 她要去找皇上问清楚,究竟哥哥现在身在何处,还要多久才能回来? 她想他想得心里发慌,已经开始怀疑皇上说的那些都是在骗她了。 第58章 纪愉出门时,撞见一个人。 她正要上马车,看到他,愣了一下。 段殊就站在不远处,风有些大,卷起了他墨氅的袂角。 他望了一会儿,举步走来,看到她脸色有些苍白,眉心蹙了蹙,“纪姑娘,你又瘦了。” 纪愉没有说话。 段殊有些失落,“纪姑娘,我很抱歉。” 纪愉心里一阵烦躁,抬眸看他,“你不必每回都同我说这一句。” 段殊的脸色一下子黯了。 纪愉有些不忍,顿了一瞬,缓了语气,“我已经说过了,你舅父跟着宸王谋反,不是你的错,我哥哥的事……我也不会迁怒到你头上,你不必这个样子,往后也不用再过来看我了。” “纪姑娘……”段殊眉头皱得更深,“我只是想看看你,并没有非分之想。”她已经明确地拒绝过他一次,之后又经过剑南一事,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的确不敢再肖想。 她不愿意,他对她便是连一分的勉强也不舍得。 郡王府遭了如此变故,他实在是担心她,才会时常过来看看,即使大多数时候她并不愿意见他。 纪愉对段殊总是有一分心软。她不愿看他此刻的表情,提裙上了马车。 新帝登基后,惜妃与太上皇一道住进了东内。如今清思殿已经是空的,九皇子单独住在云华殿。 纪愉进宫后,没有再去内廷,而是以郡主身份直接求见皇上。 然而,皇上并没有见她,仅是叫内侍传给她一封信笺。 纪愉一上马车,就将信笺拆了。 她只看了一眼,眸眶就红了。 信上是纪宣的字。她不会认错。 纪宣的信不长,她想问的,她想知道的,他并没有说清楚,只是告诉她他很好,叫她不要担心,安心地等他回来。末了,还用十分郑重地承诺不会让她等很久。 虽然只是短短的半页字,但纪愉的心却安了一大半。 他真的还活着。这就让她很高兴了。 余下的日子,她都在听话地等待。 年底的日子似乎过得极快,又似乎过得极慢。 端月来时,天气仍旧十分寒冷,过了月半,下了一场大雪。 纪愉这几日患了风寒,都在榻上窝着,精神十分不好,人又清减了许多。最折磨的是,夜里总睡不好,有时噩梦连连,有时突然惊醒,怎么也睡不深。 纪宣进来时,正是她又一次被梦魇住的时候。 她紧闭着眼睛,额上全是虚汗,小脸痛苦地皱着,口中带着哭音,唤的却是“哥哥”。 柔糯的软嗓焦急无助,仿佛怕到了极处,被窝里的双手紧紧揪着褥子,身子微微颤抖。 “哥哥,回来……”她呼吸急促,眼角湿了。 站在床榻边的男人觑着她,眼眸发红,心里软糊得不成样子。 他在榻边坐下,倾身将她抱起,“我回来了,杳杳,我回来了……” 怀里的姑娘仍然没有从梦魇中脱身,他一亲近,她挣扎得更厉害,眼角已经在滚泪,却还是睁不开眼。 “杳杳,是我……是我……”他心疼地抱紧她,低柔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唤,“杳杳,别怕。” 纪愉迷迷糊糊中听见熟悉的呼唤,正是她梦中远去的那人的声音。 她心中激荡,迷蒙之中掀开眼,屋内灯光柔亮,面前那个人的脸渐渐清晰。 “杳杳?”纪宣唤她。 纪愉却无甚反应,愣愣地睁着桃花眼儿,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他脸上。 “不认得我了?”纪宣觑着她,目光极柔。 纪愉眨了眨眼睛,突然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因为太使劲儿了,娇嫩的唇瓣当即就破了皮,红红的血丝儿涌出来。 纪宣瞳眸一紧,“杳杳!”长指急急地摸过去,将那刺目的殷红从她唇上抹去。 纪愉眉心蹙起,泪珠子断了线般地往下落,砸到纪宣的手背上,一直烫到他的心里。 “别哭,别哭……”他突然笨拙起来,慌忙用粗砺的手掌去抹她脸颊上湿漉漉的泪。 他掌心的茧比原来厚了许多,修长的手指也比从前粗糙,刮疼了纪愉的脸颊,但她却一声不吭,默默地盯着他,脸上不太舒服的感觉让她更加安心。 眼前这个人不是假的。 他就在她面前,将她抱在怀里,替她抹泪。 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回来了。 她看着他,连眼睛都不眨。 面前的男人黑了,瘦了,轮廓越发冷峻,右边眉骨处还有一道明显的疤,从眉峰延至眼尾,看着有些刺目。 半年没见,他好像变了一个人。 纪愉探手去碰他的脸庞,葱指挪到那道伤疤上,顿了一会儿,轻轻抚着,眼泪却掉得更凶。 “不要哭,已经没事了。”纪宣握住她的手,“只是留了疤,有点难看罢了,杳杳会嫌弃吗?” “哪里是有点难看?”她突然抱住她的脖子,热泪滚到他颈窝里,带着哭音嚷着,“是很难看好吗?”她呜呜地哭着,竟像是对他破了相这件事伤心极了,哭了一会儿,又瓮瓮地在他颈窝嘟囔,“太难看了,丑死了……”说着,捏起粉拳捶他的肩膀,然而却没有用力。她如何也不忍心真的打疼他。 她嘴里说着嫌弃的话,一只手在打他,但另一只手却将他抱得更紧,小脑袋一直往他颈窝里挤,湿热的泪糊了他一脖子。 纪宣心里暖得发痒。 两人这般抱了许久,直到纪宣的衣领被蹭得透湿,纪愉才不好意思地从他身上退开,捏了捏他的领口,又帮他把脖子上的泪水抹了一把,红着眼睛道,“把你身上弄脏了,你不要嫌弃。” “眼睛都肿了。”纪宣将她拉回来,让她靠到怀里,缓声问,“哭够了?” 纪愉吸吸鼻子,闷闷地“嗯”了一声。 “我从来不知道姑娘家的泪有这么多。”他低声叹着,“果然是水做的。” 纪愉没有应声,静了一瞬,在他怀里抬眸,“你何时回来的?” “今夜刚到。” 纪愉眉眼微动,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声道,“除了我跟念念,府里的人都以为你……”她噤声,脸色变了变,“你是怎么进来的?” “韩业在外头。”纪宣微微一笑。 纪愉讶异地扬起眉,心中瞬间了然。 “你走之间就把一切都想好了,安排好了,连韩业都交代过了,就只瞒着我,是吗?”她皱着眉问。 “杳杳,我……” “是不是?”纪愉打断他。 “不只瞒着你,还有好多人,念念也不知道。” 纪宣答得一本正经,纪愉却听得相当冒火,“你还狡辩?” “杳杳,”纪宣面容严肃,声音却仍旧温和,“我的确是想好了,但我并不知在剑南会发生何事,我也不知一切是否能如我所想,我甚至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回来,我只是……只是赌了一把。我事先不告诉你,既是怕你阻拦,又是怕你担心。我想等我赌赢了再告诉你。” “那若是赌输了呢?”纪愉眸中晶莹,“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输了,我……我要怎么办?” 若是他赌输了,若是他回不来…… 她只要一想,就觉得后怕。 纪宣无言以对,默然一瞬,垂目幽幽道,“是我错了,但我只有这个办法。” 他这般一示弱,纪愉就心软了。他拿命去博,受了那么多苦,她还责备他,似乎太过分了。可是一想到他完全不跟她商量,就这般自作主张地让“纪宣”死了,她心里又很不舒服。 “这个办法糟透了。”纪愉鼓着气忿忿道。 “我倒觉得挺好。”纪宣见她语气软了,抬眸笑了笑。 他笑起来,整张脸都软和了,连眉骨处的伤疤也没那么碍眼了。 然而纪愉却觉得他笑得很欠扁,忍不住伸手过去掐了一把,“你还笑?” 纪宣被她掐得龇牙,但笑声却更畅快了。 两人这般一闹,先前紧绷的气氛又缓和了。 纪愉偎在他怀里,软着声与他说话。 一别许久,要说的话有一箩筐,好在离天亮还有很久。 纪愉心中仍有好多疑惑。她一个一个问出来,纪宣也耐心地同她解释。 她不得不承认,他想得挺周到,但她仍有顾忌。 “你回来了,总会见到相识的人吧,他们总会认出你的。” 纪宣捏捏她的手,“指鹿为马,听说过吗?一切只在于皇上一言。他若告诉世人,我不是纪宣,那我便不是,朝臣旧识们就是心中不信,又有谁敢当面站出来打皇上的脸?便是连私下议论,也是要顾忌的。” “那府里人呢?他们怎么可能瞒得过?又不是瞎子……”她嘟囔着。 “府里人不是换得差不多了?你若不放心,大可将管事、嬷嬷还有你身边的两个婢女都换了,”他看着她,认真道,“我是怕你不舍,才留下他们,而我自己既已做到这一步,就已是不择手段,我想要在你身边,一切阻碍我都可以不管不顾地扫掉。” 纪愉愣了一瞬,扁扁嘴道,“你这样子,丢掉郡王爵位,还把自己弄死,就为了回来入赘纪家,若有人知道这些,肯定说你是傻子……” “怎么会?”纪宣轻笑,“我入赘纪家,那就是安和郡主的夫婿,堂堂的郡马爷,自有人羡慕的。” 纪愉瞪他一眼,“我跟傻子说不通。” 纪宣却不在意,低声朗笑,俯身去亲她。 第59章 临走前,纪宣迟疑了一瞬,道,“杳杳,你若害怕旁人说道,其实……还有一个选择。” “什么?” “皇上给我两条路,回京可,留在剑南亦可,如今剑南初定,皇上并不放心,他其实有意将剑南卫驻军交到我手上,”说到这里,他微蹙眉,“但我担心你在京中长大,不会舍得走,所以就回来了,若你畏惧人言,待我入赘后,我们可以去剑南。” “去剑南?”纪愉微讶,“那念念……” “念念也一起去。”纪宣道,“我们一家人都去。” “可是……”纪愉想说什么,又犹豫了。 “你舍不得长安吗?”纪宣轻问,“若是如此,就不要勉强,我并不怕被人说,但我怕你不自在,不过他们说过了便过去了,也未必有人有那闲心一直盯着我们两个。” 纪愉摇头,“我是舍不得长安,但也并非不能走,只是、只是……”她微微垂目,神色犹疑,“你要带你母亲去吗?” 纪宣微怔,旋即沉了脸色,笃定道,“不会。” 纪愉抬眸,“我也不想你带她去,但这样的话,念念就见不到她了,她毕竟是念念的娘亲,念念还是很在意她的。”见纪宣脸色不好看,她倾身抱了他,“哥哥,我们先留在这里罢,你做了那么多,我只要忍受一点非议罢了,不算什么。” “好。”纪宣未再多言,只是抱紧她。 次日,南衙左右武卫来了一位新上任的右将军,据说并非是通过吏部考功司的结果升上来的,而是皇上直接提上来的,是从山南来的,听说是山南卫大将军麾下一位副将家的公子,曾在剑南剿贼之战中立了大功,现在就被皇上提到京里来了。 按理说,皇上论功行赏,提拔一个无名小卒也不稀奇,然而这个叫云昭的右将军却引起了整个南衙禁军的关注,不到一天,消息就出了南衙,几乎所有朝臣都晓得了,京官圈子里炸了。人人都想去瞧瞧这位云将军的真容,看看是否如传言描述的那般肖似已故的景阳郡王。 而看过他的人更是传得绘声绘色,都说这人不仅和景阳郡王长得像,连声音、语气、行事作风都很相似,就是脸上有道疤,肤色也不如景阳郡王白净,总之,虽然的确肖似,但不得不说,这小地方来的小兵小将的,如何能与世家出身的景阳郡王相比,单是容貌气质上就隔了一层,景阳郡王那样的男人可是清俊雅致,毫无瑕疵的美,说是谪仙也不夸张,这位云将军嘛,脸就偏黑了些,面容还是偏硬朗了,又破了相,感觉的确不如景阳郡王精致。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这人就是景阳郡王,毕竟两个人太像了,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但仔细想想,又委实说不通。倘若景阳郡王没死,他为什么变成了这个什么云昭,而且以皇上和景阳郡王的交情,不可能认不出来。就算皇上真的没认出来,那景阳郡王为什么要改名换姓?要知道,郡王爵位可是超品秩的,而十六卫的右将军也只是一个从三品罢了,这是脑子坏了才会做这种事罢? 也有个别心思曲折复杂的人想到另一个可能——这是皇上和景阳郡王在演戏?就像当初平剑南之乱时使的那出替身计一样?可是,把他放南衙有什么用?谁不晓得,南衙禁军是直接听令于皇上的,并不存在任何隐忧啊。 这般一想,这些怀疑的人心里也没谱了,感觉越想越迷糊。 倒是有一个人在远远看过一眼这位新来的云将军后,有些失神。 这日,纪宣刚下值,离开南衙,往暂住的公房走着,就在半途碰见段晙。 纪宣看到他,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去。 “景阳郡王?”段晙叫住他,“你还活着?” “你认错人了。”纪宣的声音凉薄得听不出一丝感情,说罢,抬步就走。 “你不认也无妨,”段晙微叹,“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纪宣伫足,虚握的手突然紧了紧。 段晙幽沉的声音在他背后低低叹息,似是高兴,又似感慨。 纪宣眉目压低,倏然转身睨着他,“阁下与景阳郡王交情很深?” 段晙一震,望着他,竟不知如何回答,面上表情很是复杂。 纪宣却轻笑了一声,回身走了。 南衙来了个云将军的事在朝中热乎了一段时间,随着纪宣的不理不睬,渐渐归于平寂,唯独有一个人仍旧不死心地每日纠缠打探。 纪宣走出门,一看见那张熟悉的脸,额角就忍不住抽了抽。 他揉揉眉心,举步朝那人走去。 “诶,容修,你终于出来了!”孟绍霆十分自然地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纪宣皱眉,“孟郎将,我已经说过,不要这么叫我。” “好啦,我记性不好,这不又忘了吗?”孟绍霆认错,“就算你到现在都不承认,可我已经肯定了,你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你就不要狡辩了,虽然我不晓得你为何这么做,但你放心,我不会乱说话的。走,我请你吃酒。” “不去。”纪宣无情地拒绝了他,打算同以往一样,去南衙的公厨用饭。 孟绍霆赶忙拉他,“那公厨里的饭菜哪里是人吃的,我记得你的嘴巴可是很刁的,怎会吃得惯?还是别折磨自己,走走走,甭跟我客气!”说罢,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走。 恰巧有几个同僚用过了饭,往这边走来,纪宣觉得这样拉拉扯扯被人看到不好,只好顺着他,两人一道出了南衙。 没想到,孟绍霆竟在望香楼定了雅间。 进屋前,孟绍霆神秘兮兮地对他道,“咱们俩兄弟一场,你活着回来,我十分高兴,你心里有事不愿坦白,我也帮不上你,但有一件事我总是可以帮你的,进去看看罢。” 纪宣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推门而入,愣住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纪沁已经飞快地奔过来,撞到他的怀里,“哥哥!” 小丫头身子抽长了不少,一颗小脑袋这般不要命地撞过来,差点没把他撞出内伤。 纪宣的手臂圈住她的脖子,大掌揉揉她的脑袋,“念念。” 听到她的声音,纪沁心情激切,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纪愉站在后头望着,唇角轻笑,眸子却红了。 纪宣从来都不会哄小孩子,纪沁哭得哗啦啦的,他就只能笨手笨脚地安慰。 “坏哥哥……呜呜……”纪沁使劲在他怀里蹭泪,似乎憋了许久的气,“你太讨厌了……干嘛要骗人……害我哭得眼睛都要瞎了,坏透了你……呜呜呜……” “是哥哥不好,别哭了。”纪宣一边拍她的脑袋,一边向纪愉投去求助的目光。 纪愉正要上前解救他,却被孟绍霆挡住。 “就让她哭会儿吧,小丫头心里憋太久了,不好受。” 纪宣无奈地瞥了孟绍霆一眼,低眸看向怀里的小丫头时,眸中已盈满愧色。 纪沁果然不管不顾地哭了许久,从纪宣怀里退出来时,两只眼睛都是红红的。 纪愉拉她坐下,捏着帕子拾掇她满是泪痕的脸。 纪宣和孟绍霆也在桌边坐下。 孟绍霆关切地望了纪沁一眼,扭头责备纪宣,“消息传回来那日,两个丫头哭得嗓子都说不出话,容修,你可真够狠的……” “孟二哥,”纪愉对他摇摇头,“不要说了。” 孟绍霆很听话地闭上嘴。 纪愉看了纪宣一眼,正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显然在问她是不是告诉孟绍霆了。 纪愉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孟绍霆十分执着,他认定了云昭就是纪宣,跑到府里来坚持要带她去认人,她拗不过他,只好同他说了,但她和纪宣之间的事,孟绍霆还不知道。 然而,纪宣却似乎看懂了,没有再管这件事,目光移到纪沁身上。 纪沁的情绪得到了发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此刻已经咧了小嘴笑着,不过却是对孟绍霆。 “孟二哥,谢谢你带哥哥来。” 小丫头眼圈红红,睫毛还是湿的,却笑得格外甜,孟绍霆十分受用,看向她的目光越发温柔。 上了菜后,四个人一道用午饭。 饭桌上,纪沁不时对纪宣问东问西,显然对他脸上的伤也很心疼。不过,她是个很有分寸的小姑娘,不能问的一样也没提,显得颇懂事,纪宣和纪愉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一顿饭用完,气氛已十分和谐。 只是临分别前,有些依依不舍。 纪沁抱着纪宣的胳膊,殷殷切切地问着,例如“住在公房里苦不苦”、“公厨里的饭是不是像孟二哥说得那样难吃”云云,纪宣一一回答,叫她放心。 然而,纪沁仍是不放手,末了,滚着泪挤出一句,“那……那哥哥何时回家?” 纪宣心里一热,摸摸她的头,“不会很久,哥哥会找机会看你。” 第60章 纪愉二月及笄,十五岁的生辰本是姑娘家的大事,是要行及笄礼的。且纪家又是贵爵之家,若在平常,定是要大操大办的。但现在却不行。景阳郡王殉国,郡王府仍在丧期,广宴宾客是不可能的,但低调地小办一下还是可以的,譬如正宾、赞者、司者至少是要请的。 董嬷嬷和赵管事商量了一番,定了一套不张扬的笄礼方案,谁料,到纪愉面前请示时,竟被纪愉一句话给否决了。 “我还在服丧,就不办了,左右也只是个形式罢了。” 纪愉的确对这个及笄礼不甚热衷,只因那热闹隆重的及笄场面她在前世已经经历过,如今再走一遍,于她而言,也就真的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形式了。既然尚在散期,不若不办了。 董嬷嬷有些惊讶,心觉这样不妥当,还想再劝,却见纪愉摆摆手,明显不乐意再说的样子,她只好吞回了话。自郡王走后,纪家无男丁,如今府里的主子就只剩两位姑娘了,从前还有郡王可以拿主意,现下却只能听三姑娘的。三姑娘还在服丧,至今仍对郡王离开的事无法忘怀,显然无心办这个礼,她一个做下人的也没法子多言。 不过,纪愉不操心这个,但有人却替她想好了。 二月十八这日,宫里来了位姑姑,正是惜太妃派过来的。惜太妃如今住在东内陪伴太上皇,鲜少关心旁事,但却记着这个大日子。 顾及纪愉还在丧期,惜太妃也没有太张扬,赏了些东西遣人送过来,又挑了身边得力的人前来郡王府安排此事。 到了二月二十这日,就在府里简单地行了笄礼,并没有开宴,但还是有很多人记着这件事,一些世家旧交都遣人低调地递了礼过来,皇室中各人也不例外,几位王爷都有所表示,就连皇上也特地叫内侍送来一对成色极好的羊脂玉如意。这下子,长安权贵圈中的人越发看好这位安和郡主了。 简单走完过场,纪愉的笄礼就算完成了,显然比上辈子轻松许多。 但纪愉心中却有一丝失落。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过每一个生辰纪宣都替她准备了礼物。但这一次,他什么表示都没有。他不方便出现,她明白,也没有指望能在这一天见到他,但拜托孟二哥代送一下生辰礼物,总是可以的罢?哪怕只是写两句生辰祝辞也好啊,他怎能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纪愉心里有些堵。 沐浴过后,纪愉就在这种微微不爽的心情中上榻休息了,然而辗转到子时,仍是迷迷糊糊睡不熟。 就在这时,听到外头门响,当值的霜清闻声出去了。 门又一次响起时,进来的脚步声变了。 纪愉正觉得奇怪,那人已经走进内室,将房里的灯点着了。 纪愉坐起身,掀开床帷,迷蒙的眼睛倏然亮了。 “哥哥!” “你没睡?”纪宣惊讶,举步走近,“还是被我吵醒了?” 纪愉却不回答,伸手牵他,眸露惊喜,“你怎么来了?” “想看看你。”纪宣微笑,顺势坐到榻上,抱了抱她,“今日是你生辰。” 他声音温柔,纪愉心里一动,低低“嗯”一声,道,“我以为你都忘了。” “所以你不高兴了?”纪宣松手,低眸细看她。 许是在榻上辗转许久,纪愉神色微倦,桃花眼儿濛濛的,披散的乌发微乱,垂落肩头。她穿着纯白色的里衣,有些单薄,领口微敞,歪向一侧,露出里头欺霜赛雪的细白皮肤,还有那若隐若现的…… 纪宣气息一热,默默别开视线,“杳杳把衣裳穿好。” “啊?”纪愉一愣,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脸颊登时红了,她窘迫地往后挪了挪,飞快地把领口压紧,抱起被衾一角遮在胸前。 纪宣转回视线,看着她红红的脸颊,温声道,“你长大了。” “嗯。”纪愉垂眸轻应,“我十五了。” 纪宣望着她额前碎发,目光愈柔,忽然起身换了个位置,坐到她同侧,抬手捋起她乌黑的长发。 “哥哥?”纪愉偏首看他,不明所以。 “我帮你绾发。”纪宣低声道,言罢握着手中长发绾出简单的发髻,从怀里摸出一支白玉簪,插在她的发中。 纪愉好奇地探手摸了摸,惊讶道,“你还会绾发?”说着,自个咯咯地笑起来,扭头道,“哥哥好手艺,跟我的丫鬟有得一比呢。” 纪宣怎会听不出她在调侃,但她笑得这样可爱,他只要看着,心里就十分快活了。 纪愉笑得眼睛都弯了,却见他只是淡淡勾着唇,凤眸深深地看过来,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耳根子热了热,矜持地抿起娇唇,表现出一副乖巧的样子来。 纪宣心情大好,张臂将她搂近,对着额发印下一吻。 “再等半年,丧期一过,皇上就会把我指给你了。”他温热的唇贴着她的额,低低道。 他的气息将她笼罩,低幽的嗓音透出蛊惑的意味,纪愉忽然觉得被他的唇贴过的额头有些酥麻。她的心跳急快,明显十分紧张,然而却并不想逃开。 这样的亲近,她越来越习惯。习惯之后,似乎就有了依赖,忍不住贪恋。 她倾身贴靠到他怀中,安心地挪到一个舒服的位置,伸臂将他抱紧。 她突然如此主动,纪宣很惊喜,心中激荡的结果便是低头去找她的唇。 唇瓣相贴时,两个人身上的热度都突然上升了。彼此心跳皆急,呼息纠缠不清。 这样的缠吻,很容易让人失去理智。饶是自制力极强的纪宣也不例外,唇舌追逐之间,他心神不受控制,胸腔里烧了火似的炙烫难忍,浑身发热,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贪心,将她搂抱着压到榻上,索要得更多。 若不是纪愉呼吸艰难,忍不住推他,纪宣恐怕还不会清醒。 他从她身上起来时,额上已沁出细汗,漆黑的凤眸又深又热,教人看一眼都会脸红耳热。但纪愉现下顾不得看他,她有些喘不过气,他一退开,她就别开脸,微湿的眸子眯了眯,呼呼地吸了两口气,热得发烫的脸颊和脖子好半晌才凉了一些。 纪宣觑着她,粗重的呼吸慢慢平缓,然而身体某一处的热度却怎么也降不下去,血液里叫嚣的都是一股难以压下的冲动。他不敢再待,捏着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一下,就从榻上退开。 “杳杳,我……先走了。”言罢,没等纪愉反应,就急步走了。看那背影,倒像落荒而逃。 纪愉眼见他出了门,想开口,却什么都没有说,视线挪到被他亲过的手背望了一眼,脸颊又开始发烧。 * 笄礼一过去,就有不少双眼睛开始盯着纪愉了。众人心里都清楚,如今景阳郡王殁了,这郡王府也就没人能为安和郡主的亲事做主了,如此一来,这颗香饽饽究竟会落到谁的碗里,就全靠当今圣上的金口了。 在权贵圈中打滚的人,个个都是人精。虽然景阳郡王不在了,郡王府没有男子,必定式微,但安和郡主的身价却不能如此估之。谁不知道,安和郡主代表的不仅是纪家,更有“关陇之虎”平北王府在她背后镇着呢,娶了安和郡主,那就是间接和平北王府结了姻亲。再加上宫里的惜太妃、九皇子,还有对纪家格外恩恤的今上…… 不管怎么算,这一门亲事都是稳赚啊,也难怪那么多人虎视眈眈了。 这其中,最积极也最胆大的就数左相府了。左丞相穆稹就是穆蓉蓉的父亲,他素来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朝中左相党不少,穆稹也算是个颇有实力的权相。其实,穆稹早就想将平北王府拉过来,可惜苦无契机。他也不是没想过从纪愉身上下手,但先前他多番思虑,总觉得这个纪三姑娘将来定是皇家的儿媳妇,是以一直不曾有所行动,如今一看各位适龄的皇子不是娶了妃,就是指了婚,而被封了郡主的纪三姑娘至今没有主儿,他才开始琢磨这事。 穆家的大公子穆钦今年十九,正是议亲的年纪。这位穆相爷便盘算着将安和郡主争取过来,配给自家儿子。 抱着这个想法,穆稹没有耽搁,抓住时机就去探皇帝陛下的口风了。当然,这还不够,他还想了一招,准备双管齐下,于是,已经身为宁王妃的穆蓉蓉就成了她亲爹的好帮手。 穆蓉蓉私心里并不想让纪愉做她的阿嫂,毕竟她跟纪愉有仇嘛。但做了王妃的她如今目光已经长远了,她对自家老爹的谋略还是很钦佩的。所以,亲爹说的话,她自然要听。 于是,这日,宁王妃就下了帖子,邀安和郡主前去宁王府赏花。 第61章 纪愉收到穆蓉蓉的帖子,狠吃了一惊。自从穆蓉蓉参选太子妃失败,又在穆相的打点下,成为宁王妃后,她们已经很久没有交集了。纪愉对穆蓉蓉很了解,以穆蓉蓉的性子,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她是不屑于与之交好的。 纪愉就纳闷了,穆蓉蓉如今已是宁王正妃,身份显然在她之上,照理说,应是瞧不上她了,而且事实也的确如此,两人先前在宫里碰见,都只是淡淡地打个招呼罢了,谁也没有再费心装出闺蜜情深去恶心对方。 没想到,穆蓉蓉却在这个时候突然邀她过府赏花。 赏花?呵,赏什么花呀?穆蓉蓉才不是有这种闲情雅趣的人。再说了,谁不知道她还在服丧啊,齐衰期要一整年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纪愉深信这一点。 然而,饶是她心里把穆蓉蓉看得透透的,眼下也不能直接拒绝,谁叫人家现在飞上枝头嫁到皇家了呢,虽说宁王只是个闲王,没多大实权,但好歹也顶着王爷的名头呢,纪愉一个小小郡主怎么能拒绝堂堂亲王妃的邀请? 纪愉知道,穆蓉蓉既然不顾她在丧期,硬叫人送了帖子来,就是动了真格,不怕她不去。以穆蓉蓉的心计,只要她敢不去,必然要遭报复,说不定转头就到权贵圈里胡乱造谣去了,到时给她安个“怠慢皇亲”的帽子,她多长几张嘴都说不清了。 这般想着,纪愉只好接下了帖子。 上巳节一过,很快就到了三月初六。 穆蓉蓉的积极程度令纪愉叹服。她真没想到,宁王府竟然派了软轿来接她。 这种待遇在外人看来,定然觉得宁王妃既和善又体贴,只有纪愉心里知道穆蓉蓉这样献殷勤,绝对没安好心。 她心中警惕,带了雪泱一道去。谁料,一进宁王府,雪泱就被挡下来了,穆蓉蓉就像算好了似的,特地安排了两个侍女来迎她。 无奈之下,纪愉只好跟她们进去。 侍女告诉她,宁王妃在花园里等她。 宁王府很大,园子一个套一个,道路迂回曲折,若非有侍女带路,纪愉一定弄不清方向。 走了好一会儿,才进了内花园。 两个侍女停下脚步,对纪愉道,“王妃好静,不喜人多,是以吩咐奴婢们在此止步,郡主您往前再走几步就能看到琼居亭,王妃就在亭中等候郡主。” 说罢,两人恭敬地行了个礼就走了。 纪愉心中嗤了一声,这个穆蓉蓉真能装,她哪是喜静的人哪,分明是个爱折腾的主儿,说什么瞎话呢。 她心里碎碎念,脚步却不能停,不情不愿地往前走。 绕过一座假山,就看到几树海棠开得正好。不得不说,这宁王真是个会享受的,府邸比别人大,家里的园子比别家好,园中的花花草草也长得甚好。若这府里头的女主人不是穆蓉蓉,纪愉倒是很有心情赏赏花儿。 哎,真是可惜了。 纪愉正感叹着,忽然听到一道男声—— “安和郡主?” 纪愉扭头一看,就见一个身穿黎袍的男子从她左手边的那条小道上走来。待他走近,纪愉看清他的样貌,有些疑惑地皱眉,“你是……” “在下穆钦,字子彧,曾与郡主有过一面之缘,郡主忘了吗?”男子挑眉微笑,容貌倒是俊朗,只不过他眉宇间有股难掩的骄傲,教纪愉不大舒服。 “原来是穆公子,”纪愉淡笑,微微颔首,“失敬。”至于那个什么一面之缘,她还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想来大概是在某次宫中大宴时碰到过罢。 “郡主客气,”穆钦唇角微扬,语气温和,然而眉梢傲气却更甚,“是子彧该跟郡主见礼才是。”他虽这样说着,却并没有对纪愉行礼。 纪愉也不稀罕。穆蓉蓉素来心气高,这个穆钦是她的亲哥哥,想来也是差不多的。 穆钦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未言语,只当是他的风采让纪愉失了神,遂温笑道,“郡主是来找蓉蓉吗?” 纪愉点头,“有幸受王妃邀请,到王府来赏花。”说罢,她偏目往琼居亭的方向望了一眼,蹙眉急道,“我该走了,免得王妃久候。” “那正好,我正要去看望蓉蓉,不若一道走罢。” “啊?”纪愉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抿唇“哦”了一声。 穆钦闻言,唇边笑意渐深,然而目中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 不过是一个单纯天真的小姑娘罢了,有什么难的,看着吧,用不了几天,他就能拿下了。 纪愉沉默地往前走,压根不晓得与她并肩同行的男人心中正在打这样的主意。 很快就到了琼居亭。 穿着妃色宫装的穆蓉蓉坐在亭中,看到他们来了,起身迎了一步,热情地将纪愉拉到她身旁坐下。 “大哥,你怎么也来了?还跟阿愉一道?”穆蓉蓉笑着望向穆钦,说话间兄妹二人已经交换了眼色。 “我原是想来看看你,顺道商量一下祖父的寿礼,恰好在园中碰到郡主,就一道来了。”穆钦神色自然地答道。 “原来是这样,”穆蓉蓉笑了笑,转头看了纪愉一眼,若有所指地道,“看来大哥和阿愉很有缘啊。” 这也叫有缘?看来“缘分”两个字可真没什么身价呢。 纪愉在心中翻了个白眼,面上却笑得恰到好处,温温道,“王妃莫拿阿愉说笑了。” 谁料,穆蓉蓉听到这话,却绷了脸,嗔怪道,“叫什么王妃?阿愉见外了,和从前一样唤我便是了。” 纪愉抿抿唇,“是,蓉姐姐。” 穆蓉蓉这才笑了,随后又叫穆钦坐下,吩咐人摆了茶点上来。 就这样,纪愉被迫陪这对兄妹喝茶赏花,耗了大半天,直到下晌,才被放出来。 纪愉走后,琼居亭中就只剩下穆氏兄妹。 穆蓉蓉摸了摸假笑了一天的脸颊,有些烦躁地叹道,“唉,若不是看在爹爹和大哥的面子上,我当真不想让那丫头做我阿嫂。” “你以为我想娶她吗?”穆钦轻蔑地笑了一声,“这样的瘦弱丫头,一看就没什么滋味,白糟蹋那一张脸了,真是可惜。” 穆蓉蓉白了他一眼,“大哥,你就别贪心了,这京中多少人家巴巴地想争她,你还嫌弃什么?横竖等她过了门,你照样纳你的妾,养你的人就是了,你喜欢丰腴的就挑丰腴的好了,纪愉那软性子,我最清楚不过了,她碍不了你的。” “那是自然。”穆钦挑眉,“难不成我还要为她守身如玉吗?笑话!” “你也别太大意了。”穆蓉蓉提醒道,“好在有爹爹帮你,否则你那风流公子的名声早就传出去了。这几个月还是忍忍罢,先想想怎么把纪愉那丫头弄到手再说。” 穆钦不以为然,“你不是都定好了吗?” “你也不能都指望我啊!”穆蓉蓉不满,“到时你得配合好,一定要出现得恰到好处,另外,你记着,一定要温柔、温柔……大哥,你明白了么?”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穆钦不耐烦道,“就按你的计划办,我先走了,莹莹还在等我呢!”他说着,就急匆匆地走了。 穆蓉蓉恨铁不成钢,对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过几日,纪愉又收到宁王府送来的帖子。 这一回,是邀她游湖。似乎是怕她拒绝,穆蓉蓉这一次考虑得更加周到,还同时邀了晟王妃和另外两位郡主。 这样一来,纪愉若推辞,就显得更不懂事了。 纪愉十分头疼,却只能又一次接下了帖子应约。 与此同时,御书房里,皇上看完了一摞折子,又看了内侍递过来的一封信后,遣人去南衙将纪宣带来了。 内侍出去后,御书房里只剩下君臣二人。 突然被召见,纪宣有些意外。 皇上也没有卖关子,直截道,“你家妹子被贼惦记上了。” “什么?”纪宣心弦一紧。 皇上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方道,“穆相在朕面前试探好几回了,看样子是想把安和郡主弄回家给他儿子做媳妇了。” “穆钦?”纪宣脸色青了,“那个穆钦什么德行?他也配?” “好了,你不要反应这么大嘛。”皇上竟温言安慰起纪宣,“你也晓得,你家妹子素来很抢手,没有穆钦,还有别人呢,只不过没人有穆稹那么大的脸,敢套朕的话。” “那……皇上是怎么说的?”纪宣语气微急。 “他想套话?朕岂会做傻子?你且把心放下,朕答应你的事,一样也不会少了你的。” “臣谢皇上。”纪宣躬身道。 “客气什么?”皇上摆摆手,“今日叫你来,是因为朕打算过几日微服出游,你身手好,正好一道去,负责保护朕。” 纪宣惊讶,“皇上怎么突然想微服私访?” “朕登基以来,也操劳一阵子了,想出去走走透口气罢了。” 皇上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道:还不是为了你吗? 第62章 第62章 穆蓉蓉定的地方是皇商夏家捐建的公苑——鹭知园。 这处公苑是京中贵族们最爱游玩的园子之一,素来只对权贵圈开放,平民百姓一般拿不到夏家的帖子,是不能随意进入的。而皇室宗亲、公卿贵族只要遣人通知一声,定下时间,就能自由出入,享受上宾的待遇。 春日正是出游的好时节,按理说鹭知园内应该人满为患才对。然而纪愉到了园中才发现人影寥寥,园中湖域中除了她们这一艘画舫,就只有几艘船飘在那儿。 纪愉心中啧啧称奇,不由感叹这位宁王妃手倒是挺长的,能让鹭知园为她清场,果然不愧为穆相的千金啊。 同游的晟王妃和两位郡主都是从前和穆蓉蓉在一个圈子里玩的,纪愉和她们交情不深,如今凑在一块儿,还真没什么话说,大多时候都是她们在聊天儿,纪愉坐在一旁陪个笑脸,偶尔问到她头上,就应个声。这种应酬无趣极了,简直是活受罪。 纪愉正腹诽着,忽听穆蓉蓉道,“外头景色好,咱们看看去。” 另外几人应声起身。出了舫舱,视野开阔,日光明媚,微风拂面,果然比坐在里头舒服多了。 晟王妃和两位郡主站在一处,一壁观景,一壁聊天儿。 纪愉没有和她们凑在一块儿,独自走到另一边,轻松地吸了两口气,望向清波荡漾的湖面,终于提起两分兴致。 “阿愉觉得这处景色如何?”穆蓉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纪愉懒得回头,目光仍看着远处的湖光山色,装出一副陶醉的样子,“风景如画,美哉!” 穆蓉蓉很满意,“你喜欢就好了,咱们姐妹俩许久不曾同游,我还怕你没有兴致呢。” “怎么会?”纪愉终于扭过头,朝她挤出一个微笑,“蓉姐姐费心了,鹭知园春景是最好的,京中谁不知晓?有幸能与蓉姐姐同来,阿愉很荣幸呢。” 好听的话纪愉也会说,端看她愿不愿意。现下她想弄清穆蓉蓉示好的目的,便暂时与她虚与委蛇一番好了,横竖也不会少块肉,就是有些恶心罢了。 穆蓉蓉听了她的话,面上也露出开怀的神色,拉着她往船舷边走了走,指着湖面道,“阿愉快看,有鱼呢!” 纪愉低头,果然望见湖中有鱼游过。 “是啊,鱼倒不少呢,难怪那边有人在钓鱼了。”纪愉道。 穆蓉蓉抬眼望了望不远处那几条船,不动声色地抿出一丝笑。却在这时听到纪愉问,“蓉姐姐,今日游湖的人怎地这样少?如今不是出游的好时节吗?” 穆蓉蓉也不掩饰,直言答道,“我怕人多吵闹,到时令人厌烦,就事先给园里递了消息,所以在咱们后头递帖子的人就进不来了,但有几个人是在咱们前头的,也就不好挡人,你瞧,那些钓鱼的人便是。” 纪愉点点头,往那边望了望,仍摸不清穆蓉蓉心里的主意。 却在这时,胳膊给穆蓉蓉拉了一下。 “阿愉,你快看那条鱼,好大啊!”穆蓉蓉语声兴奋,将纪愉往前拉。 也不知她是故意的,还是手劲过大,纪愉被她拽得趔趄一步,脚下一滑,直直往前栽过去。 糟糕,这是要落水了吗? 难道这就是穆蓉蓉的诡计? 闲着无事过来整她,报当年拼酒失败之仇? 以穆蓉蓉的小肚鸡肠,还真有可能…… 危急之时,纪愉的脑子转得比平常快了几圈,这些念头一溜儿地从她心里滑过,然而仍然无法阻止她歪跌的身子。不过,在落水之前,她总算来得及拉上一个人陪着。 穆蓉蓉本以为把纪愉弄到湖里之后,就可以高喊救命了,哪晓得竟然在最后一刻被惊叫着的纪愉反拽住手,一道拉了下去。 宁王妃和安和郡主同时落水,吓坏了画舫上的晟王妃和两位郡主。由于穆蓉蓉的安排,画舫里只有几个侍女,连一个会水的婆子都没有。这会儿,一群女人面对突发的意外,束手无策。 “救命呐——” “快来人——” 女人们的惊叫声刚刚响起,不远处的一艘船上就有了动静,一个高大的墨绿色身影从船舱里出来,想也没想,倏地跳下船,朝这边游来。在他身后,又有几人接连跳下,都赶过来救人。 一到水中,穆钦就忍不住咒骂了一声,娘的,这水真够冷的!就为了那么个干瘪的小丫头,害他还要受这份罪,真是够了! 他一边游着,一边在心里抱怨,显然影响了速度。等到他半途冒出水面换气时,才听到画舫上的女人们口中喊着的不仅是“郡主”,还有“王妃”,他心中一凛,这才晓得穆蓉蓉也掉下去了! 娘的!这个蓉蓉怎么回事? 穆钦又嗤了一声,奋力游过去。他不知道,已经有一个人从另一个方向游来,先于他赶到那边去了。 纪愉落下水的那一刻,只恨自己没有学过凫水,原来落水的滋味这么难受,不是等人救救那么容易的。眼下虽是三月,但春水并不暖,相反,仍是冷得难受,而且凉水一直往眼耳口鼻中直灌,她的胸腔被压得难受极了,就快呼吸不了,连一声“救命”都喊不出口,身子一直往下沉,冷水冲得她睁不开眼睛,脑袋晕晕沉沉,很快就没了知觉。 纪宣就在这时游到她身边,将她捞着,等不到游出水面,就先替她渡了一口气。 等他带着纪愉出了水面时,皇上已经叫人把船划近,放了绳子把他们拉上去。 而此时,穆钦才从水里捞到不省人事的穆蓉蓉,和另外几个人合力救起她。 纪愉醒来时,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身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 她揉了揉微疼的脑袋,撑肘从软榻上坐起身,低头看了看,发现身上的衣裳已经换过了。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绿衣的丫鬟推门进来,手上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郡主,您醒了!”那丫鬟急步过来,面露惊喜,“这是祛寒的药,您快喝了罢。” “你先放着罢。”纪愉看了一眼那黑漆漆的药,皱眉问,“这是何处?宁王妃呢?” “回郡主,这是鹭知园的云水居,宁王妃已经被送回王府了。”那丫头恭谨地答道。 回去了? 纪愉挑眉,气愤地扁扁嘴。 这个穆蓉蓉真是过分,害她落水也就罢了,现下连样子也不愿意装了,竟然自个先跑了,好歹也该安排人手送她回郡王府吧?真没想到,这么低格的事穆蓉蓉一个王妃也能做得出来,简直令人开眼。 纪愉鼓着嘴,心中忍不住碎碎念,却听那丫头又道,“原本穆大公子也说要派人送郡主回府的,但是皇上说先让郡主在此歇息,等您醒了再送回去。” “穆钦?”纪愉怔忡,“你说穆钦也在?还有……皇上?” 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啊? 跟穆钦有什么关系?跟皇上又有什么关系? 这不是她跟穆蓉蓉两个女人之间的恩怨吗?! 纪愉感觉头更疼了。 好在那丫鬟识趣,立即给她解释了一遍,说话的条理还挺清晰,纪愉总算是明白了,却有些不敢相信—— “这么说……是云将军救的我?” “是啊,”那丫鬟打量着她的脸色,有些怯怯地道,“婢子亲眼瞧见云将军抱郡主进来的,隔了一会儿,穆大公子就抱着宁王妃进来了,然后大夫就来了,大夫似乎跟穆大公子说了什么,后来穆大公子就急匆匆地送宁王妃回去了。” 纪愉眼珠子转了一下,“那……那云将军呢?” “云将军就在外头呢,皇上说了,等您醒了,就让云将军护送您回郡王府。” 话音刚落,就听见敲门声。 丫鬟走过去开了门,微微退开,颔首唤了一声“云将军”,又道,“郡主已经醒了。” 纪宣压低的眉眼松了松,“本将奉皇上之命向郡主传几句话,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出去催促他们备好车马。” “是。” 丫鬟退下后,纪宣看了一眼关好的门,转身往里走。还未走到榻边,就听见纪愉的声音—— “哥哥!” “杳杳,”纪宣走过去,见她脸色仍有些白,蹙了眉,“可有哪里难受?” 纪愉摇头,“我没事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皇上和哥哥会来这里?” “别管这些。”纪宣抚了抚她耳边碎发,关切道,“身子若有不适,要告诉我。” “我好多了。”纪愉道,“你呢?听说你下水救我了,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纪宣道,“你不要胡乱担心,顾好自己。” 他的脸色突然有些严肃,纪愉心中微怯,低头乖乖“哦”了一声,轻声道,“对不起,我给哥哥添麻烦了。” 纪宣怔了怔,眸光微动,“我不是这个意思。” 纪愉没有抬头,沉默了一瞬,低道,“我知道,被人瞧见你当众抱我,会让人说闲话的。” 纪宣愣了一下,继而失笑,无奈道,“你当我在乎这个吗?” “不然呢?”纪愉抬眸,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第63章 纪宣默了默,并没有直言回答她,而是语气严肃地道,“往后要小心宁王妃。” 纪愉想起今天的遭遇,听话地点点头,“嗯,她是故意害我落水的,想来心里还记着仇呢,我不会再给她这个机会了。” 未料,纪宣握住她的手,又道,“也要小心穆钦。” “穆钦?”纪愉诧异地抬头,“跟穆钦有什么关系?我跟他不熟。” 纪宣眸色转深,语气有些愤懑,“穆钦心里打着坏主意,你离他远一些。” 纪愉愣了愣,不大明白他所说的“坏主意”是指什么,遂问道,“哥哥怎么知道?他打什么坏主意呢?跟我有关系?” “嗯,”纪宣目露忧色,犹豫了一瞬,还是觉得要将事实告诉她,“皇上说,穆相有意与纪家结亲,想请皇上为你和穆钦赐婚。” “什么?”纪愉惊呼,“怎……怎么会这样?” 她惊讶不已,转瞬回想起这几天的事,登时恍然大悟。 原来这才是穆蓉蓉的真实目的!难怪那日在宁王府,她会莫名其妙碰上穆钦,方才听那丫鬟的话,显然今日穆钦也在,原来这都是他们设计好的,故意来坑她的! 纪愉想清楚了前因后果,十分气愤,“穆家的人太过分了,穆蓉蓉那么讨厌,她哥哥也那么讨厌,那个穆相一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纪宣安慰她,“杳杳别气,他们不会得逞的。” “他们当然不会得逞!”纪愉气鼓鼓地道,“我才不会嫁给穆钦,我才不要做穆蓉蓉的阿嫂,不然我迟早会被她气死的!” 因为生气,她的小脸泛起了红晕,粉嫩的腮帮子微微鼓起来,纪宣瞧着她这个样子,不由失笑,“这么生气?” “当然了,”纪愉扁扁嘴,“要是他们这样处心积虑地设计你,要你娶穆蓉蓉,你不生气吗?” 纪宣被她问得一噎,脸色青了青,咳了一声道,“我不会娶别人。” 纪愉哼了一声,皱着眉瞥他,“就是你要娶,我也不会让你娶。” 纪宣的神色突然就愉悦了。 他探臂抱她,柔声道,“所以我也不会让你嫁给穆钦。”顿了顿,将她搂紧,“不要生气了,放心,我不会教谁抢走你,我早就定下了,他们没有机会的。” 甜言蜜语果然是有效的。纪愉的气消了一大半,但脸还是红红的,但这回是羞红的。 她没有接口,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很乖巧地由他抱了一会儿,直到外头的敲门声响起。 “云将军,车马已经备好了。” 纪宣低头看向纪愉,“送你回家。”说罢,就将她抱起。 纪愉紧张地道,“这样……不好罢,我可以自己走。” “无妨。”纪宣并不在意,径自抱着她走出门。 一直将纪愉送到郡王府,见到有家仆过来相迎,纪宣才离开。 天黑前,纪宣去了宫里一趟。 皇上似乎料到他会来,叫内侍领他到御书房。 纪宣行过礼后,便听皇上道,“朕知道你要问什么。” 见纪宣抬眸,他坦白道,“没错,朕今日就是故意的。” 纪宣眸中神色复杂,“所以皇上早就知道宁王妃要做什么,却不阻止?” “诶?”皇上愣了一下,龙眉微拧,“你这是在怪朕吗?因为纪愉落水,你心疼了,怪朕没有阻止,让她受了这份苦?” “臣不敢。”纪宣颔首否认,然而语气却有一丝古怪。 两人相交多年,皇上岂会不了解他?见他如此反应,皇上有些受伤。 御书房中突然安静下来,过了一瞬,纪宣就听见皇上叹了一声。 他抬起头,见皇上转过了身去。 就在他要开口时,皇上又回过身,略微委屈地看了他一眼,悲声道,“容修,你真叫朕寒心哪!” 见纪宣面露讶异,他一鼓作气地忿然指责,“你同朕可是过命的交情,难道还信不过朕吗?为了帮你抱得美人,朕可是特意放下政事带你去游湖的啊,如今你一来就兴师问罪,先谢一下朕会掉块肉吗?” 纪宣被他说得有一丝愧疚,脸色青了青,垂首道,“臣有罪。” 皇上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扭头看向一边,一本正经地淡声道,“我做了皇帝,就不是兄弟了吗?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在西疆时不是说过了?我敢给你刀子,也敢将后背对着你,如今看来,你对我似乎不是如此。” “皇上……”纪宣唤了一声,舌头僵了僵,半晌道,“我对皇上也是一样的。只是,皇上已登大宝,处境与当年自是不同,朝堂天下,兄弟情义,孰轻孰重,你我心中都清楚,穆相势重,我并不能肯定皇上是否愿意因我的私事与穆相相抗。” 纪宣说完这话,室内又陷入了沉寂。 皇上默然半晌,才缓缓启口,“不错,朕的确不如当年自由,但……朕敢说,朕应许纪容修的事,这一辈子都作数,也一定会做到。” 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纪宣怔了怔,没有言语。 这时,皇上低叹一声,温温道,“你心疼你家妹子,朕明白,但今日这事,朕并不好直接插手,顺水推舟反而更好,你放心,朕的脑子并不比你笨,这件事朕会办得好好的。” 纪宣沉默地听完这话,屈膝跪下,“臣谢皇上。” “好了,”皇上无所谓地摆摆手,“行这么大礼做甚么,你要相信朕嘛。” “臣相信皇上。” 纪宣心中安定了,带着对皇帝陛下的感激离开了。 纪愉回府后,歇过了一夜,身子已经没什么不适了。 如今她已经知道了穆蓉蓉的诡计,心中暗暗做了决定:若是往后穆蓉蓉再邀她,一定要千方百计地拒绝,绝不能再傻傻地被人家设计一回,倘若穆蓉蓉要抹黑她,也随意罢,不管了。 论心计,纪愉自叹弗如。既然比不上人家聪明,她躲开还不行吗? 然而,纪愉却不知道,身在宁王府的穆蓉蓉此刻却是悔不当初。 婢女端来了熬好的补身药,送到榻边时,却被穆蓉蓉一把掀翻,热烫地药汁撒了婢女一身,烫得人难以忍受,然而那婢女却连哼都不敢哼一声,死死忍着疼痛,跪地请罪,“婢子该死,王妃饶命。” “滚开!”床榻上的穆蓉蓉一张脸惨白似鬼,眸子却是一片通红。 “来人,拖下去打!”穆蓉蓉一声吼叫,立即有两个身强体壮的婆子将那哭出声的婢女拎出去了。 不一会儿,又一个婆子端着药碗进来,却同样没能让穆蓉蓉喝下去。 “王妃,太医说了,您的身子还很虚弱,还是把药服了罢。”那婆子伏地请求。 然而,穆蓉蓉却像没有听到一样,直愣愣地盯着床顶幔帐,哑着嗓子恨恨道,“我的儿子……我的儿子……都是那个贱人……是她害了我的孩子!是她!” “王妃……”婆子无奈地看着她,尽心劝抚,“王妃莫要伤心,等养好了身子,一定很快就能有小主子的,一定会有的。” “哼……”穆蓉蓉冷笑,“很快?会吗?你们的王爷被那个狐狸精迷得失了魂魄,成日听琴作画,还会再跟我生儿子吗?呵,我的儿子没了,他却连为儿子报仇的勇气都没有,他是个懦夫!懦夫!”她睁大了通红的眼睛,双手揪紧了被褥,泪水沿着眼尾流下。 “这……王妃……”那婆子踌躇着,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穆蓉蓉却在这时低低地笑起来,笑声诡异古怪,令人心头森然发冷。 那婆子惊异地看着她,却听她幽幽道,“无妨,既然靠不住他,我就要靠自己。” * 转眼,落水一事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皇上突然下了一道圣旨,登时一石激起千层浪。朝野又炸开了锅。 百官在殿外候朝时,个个都在交头接耳。 “怎么会这样啊……真没想到啊,皇上竟会替安和郡主招赘婿啊!”说这话的人一脸惊奇,显然十分意外。 “依我看,这倒不奇怪,你瞧,整个郡王府现下都没有男丁了,这纪家就剩两位郡主了,听说那锦惠郡主还未满十三岁,那就是一个小孩子啊,若安和郡主嫁出去了,纪家哪里还有人哪!”另一个人似乎了解得很清楚,这般解释道。 又一个人闻言探过头来,语气微疑,“招婿这法子可以理解,可是……这选的人就……啧啧……” “也是,”旁边的人附和,“那个云将军哪,听说只是山南一个小小副将的儿子,这……怎么配得上安和郡主嘛!” 这时,一个消息更灵通的人凑上来,“你们没瞧见那位云将军吧,我告诉你们哪,那人长得跟故去的景阳郡王有八分相像呢!这安和郡主能接受得了吗?” “是啊……” “说得对啊……太怪了啊。” “嗯……” 应和声此起彼伏。 然而,很快大家就噤声闭嘴。 因为,他们口中正在谈的正主儿来了。 第64章 虽然朝臣心中对安和郡主招赘一事各有看法,但是朝议时,并没有人敢直接说出口,就连左相穆稹也没有多言。 穆稹擅审时度势。皇上既然没有将此事摆到朝堂上来议,而是直接下旨,那么现在最好的态度就是不要主动提及此事,否则除了惹皇上不高兴,不会得到任何实际的利益。 只是,安和郡主这块抢手的大肥肉没能捞到碗里,关陇那边的助力也就没有想头了。想到这里,左相大人心里多少有些惋惜。而且,为了这件事,他未出世的外孙又不幸受了连累,实在叫人意难平。 纪愉不知道纪宣对赵管事和董嬷嬷坦白了多少,圣旨送到郡王府时,并没有谁有过度的反应。但最让纪愉惊讶的还是纪沁。 小丫头听到消息时,一点惊讶的意思都没有。 先前孟绍霆曾单独带着纪沁去见过纪宣两回,大抵是那时纪宣同她说过罢。 纪愉心里这样猜想,却并不好意思直接去问。她没有和纪沁说过自己与纪宣之间的事,她是想说的,但不知为何,总也开不了口。 纪沁如今也快十三岁了,与从前相比,更加懂事了。 纪愉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但纪沁的想法,她还是很在意的。 现下,圣旨下来了,这事就算是定了,不管怎样,她总要亲自说一回。 这日傍晚,纪愉遣人去岚鹤园邀纪沁来用晚膳。 饭后,纪愉将丫鬟们遣退了,屋子里只剩下姊妹二人。 纪沁似乎意识到她有话要说,十分乖巧地沉默着,一双乌黑的杏眼睁大了,颇期待地等她开口。 纪愉却有些不好意思。 她抿了一口茶,酝酿了好一会儿,才徐声开口,“念念,你没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没有啊。”纪沁很无辜地摇头。 纪愉噎了一下,不大自在地轻咳了一声,方道,“我和哥哥的事……你都清楚了?” 纪沁漆黑的眸珠转了一下,唇角突然抿出笑,装模作样地道,“什么事啊,阿姊和哥哥有什么事啊?” “念念……”纪愉脸一红,嗔声道,“哥哥肯定告诉你了。” “哦……”纪沁眨了眨眼,做恍悟状,“原来阿姊说的是这个啊。” 纪愉瞪了她一眼,纪沁这才敛起夸张的表情,很乖顺地点头,“哥哥是和我说过了。”顿了顿,又一本正经地加了一句,“阿姊放心罢,我很支持的。” 纪愉又被噎了一下。得了,这也不用她解释什么了。 收回坦白直言的打算,纪愉抿了一口茶,又听小丫头十分认真地道,“但是,阿姊,有一桩事我很困惑,我想了好几日了,还是没有做好决定。” “什么?”纪愉放下杯子。 纪沁凑过来,杏眼乌溜溜得转了转,忽然皱着小脸道,“到时,阿姊跟哥哥成亲了,我究竟是该唤哥哥作‘姐夫’呢,还是唤你作‘阿嫂’呢?” “……”纪愉也被问住了,脸颊泛红,答不出话来。 纪沁觑着她,忽然一笑,“啊,不如我去问哥哥,看他愿不愿意让我喊他‘姐夫’!” “不许问。”纪愉热着脸阻止,“你自己决定就好了,但是,在人前自然不能喊‘哥哥’的。” “哦。”纪沁很听话地应声,展颜笑道,“那我自己随意啦。” 说完这事,纪沁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抬眸问道,“阿姊知道孟二哥最近在忙什么吗?我觉得好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也没有很久啊,”纪愉想了想,道,“上回听别人聊天儿,似乎孟二哥要议亲了,大抵是在忙着这事罢。” “议、议亲?”纪沁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原因,惊诧道,“他、他怎么会突然……要议亲了?” “哪里突然了?”纪愉语气随意地道,“你不晓得吧,孟二哥跟哥哥一般大,如今都二十有二了,他不爱被拘着,这才一直拖到今日,如今孟大哥都抱孩子了,裕国公自然要为孟二哥张罗了。” 纪沁更惊讶了,“孟二哥岁数有那么大了吗?”言罢,神色惘惘地垂眸,低着声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原来……原来孟二哥比我大那么多啊……” 纪愉看着小丫头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不由失笑,拍着她的脑袋道,“当然了,你以为孟二哥总是陪你玩,就是跟你一般大吗?真是傻丫头!” 纪沁却不说话了,小脑袋低低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纪愉也没有多想,只当是最近没人带她玩,小丫头觉得寂寞了,遂温言安慰道,“好了好了,你要是觉得没意思了,就过来陪我好了,也不必每日在院子里窝着。” 纪沁“嗯”了一声,声音却是闷闷的。 接下来的半个月,仍然没有见到孟绍霆来郡王府,纪沁越来越失落了。 岚鹤院里的丫鬟们觉出些异常,然而无论怎么问,都没能从纪沁口中问出话来。 这日,纪沁又无精打采地趴在软榻上不说话。 丫鬟采芸上前问她,却听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惆怅地道,“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采芸额角一抽,心道:小郡主想的问题可真是高深哪! 其实纪沁想的才不是什么高深之事,她只是心里有点闷罢了。 突然知晓孟绍霆在忙着议亲的事,她一时难以接受。再过半年,她就满十三岁了,已经明白议亲是怎么一回事。 议亲之后,就是成亲了罢。 那个总是对她好、带她玩、陪她、疼她的孟二哥就快娶妻了。 他的妻子,她应该喊“孟二嫂”吧。 孟二哥是那么好的人,他一定会对孟二嫂很好很好的,那他……还能对她好吗? 肯定不会了罢。 纪沁觉得心里某一处有些酸酸的,闷得难受。 她这是怎么了?孟二哥都那么大了,他本来就应该成家了呀。他是个好人,要是耽误下去,娶不到一个好妻子,她也会为他难过的。 还好,他现在已经在议亲了,应该可以挑到一个很好的姑娘吧。 对,一定会有一个很好的姑娘做她的孟二嫂。 她应该高兴才对,可是……为什么一点也不想笑? 纪沁脑子里乱乱的,这般又过了两天,她有些熬不住了。 既然孟二哥忙到没时间来看她,那她就过去看他,这样总可以吧? 纪沁素来行动迅速,一打定主意,立即就跑去找纪愉。 “阿姊,我明日想去东市逛逛,再挑些好的吃食回来。”纪沁用的是这个借口。 纪愉本想陪她去,但是已经同九皇子约好了要一道去东内看望惜太妃,只好作罢,临行前嘱咐了赵管事为纪沁安排好随行仆婢、护卫。 纪沁的确在东市逛了半日,但是下晌时,她就命车夫离开东市,往胜业坊赶。 车夫本以为小郡主要回府,却没有想到进了坊门,小郡主就叫随行的侍卫先回去了,然后指了另一条路。 申时末,孟绍霆下值回来,和平常一样骑马回府,进了坊门,行了半刻钟,经过他最常去的小酒肆,却瞧见那儿停了一辆马车,马车前头的车夫瞧起来有几分眼熟。 正疑惑着,却见那车夫已经瞧过来,面色微喜地朝后唤道,“小郡主,孟公子回来了。” 纪沁闻声,立刻掀开车帷,瞧见坐在马背上的男人,杏眼一亮,飞快地从车厢里钻出来,也不要人搀扶,像只小燕子一般跳落到地上,朝他跑过去。 孟绍霆看着一身水蓝丝裙的小姑娘笑着跑来,一时怔住,等他回过神的时候,纪沁已经到了他面前。 小姑娘仰着白皙的脸庞,水灵灵的杏眸望着他,嫩唇轻掀,“孟二哥!” 孟绍霆从马背上跳下来,薄唇含笑,朗声唤她,“念念,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的!”想起他议亲的事,纪沁的心里紧了紧,然而她脸上却没有一点异样,仍是笑得开怀无忧。 “是吗?”孟绍霆走过来,低眸觑着她,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你这小丫头会这么有心?”言罢,想起什么,脸色突然严肃了些,“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纪沁神思微动,摇摇头,“没有事,我真的只是来看你的。”顿了顿,她脸上的笑意敛了许多,“孟二哥,你……怎么都不去看我?” “哦,最近有些忙碌,抽不出空来。”孟绍霆笑笑,习惯性地想伸手揉揉她的小脑袋,却惊觉眼前小丫头的身长已经到他胸口了。 她好像……快十三岁了吧? 原本要伸出去的手握了握,有些不自然地背到身后。 “念念,你又长高了。”他笑着说道,言语间目光已经将她从上到下瞧了一遍。这一瞧,更加觉得昔日的小丫头长大了。 纪沁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闻他此言,她愣了一下,突然垂目,语气有些苦闷,“可是……还是没有孟二哥高。” 孟绍霆闻言,却朗笑起来,“小丫头真贪心,姑娘家长得这般高就很了不得了,你要长到我这样,哪有男人敢站在你身边,那你可就嫁不出去了啊!”说着,又笑了两声,一边看着她,一边自顾自地点头道,“嗯,这样高正正好,很好看的。” 纪沁突然抬起头,眸子亮晶晶的,“孟二哥觉得我好看吗?” 第65章 小姑娘脸颊微红,十分认真地看着他。 孟绍霆微震,黑眸与她相觑,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纪沁也不说话,仰着小脸静静地等他回答。 好一瞬,孟绍霆才回过神来,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方淡笑道,“你很好看。” 纪沁樱红的唇扬起愉悦的弧度,露出两颗小白牙,显然十分满意他这个答案。 她笑得这般开心,孟绍霆有些惊讶,目光黏在她清秀可人的小脸上,竟不想挪开。 若是每日都能瞧见她这样笑,他一定每日都能有好心情。 这个体认突然从心中冒出来,孟绍霆不由惊了惊。 纪沁不知他心念变化,笑着道,“孟二哥有许多日不曾带我玩了,你过几日休沐时可以来找我吗?” 闻声,孟绍霆拉回游离的心思,想了想,道,“恐怕不行,这阵子有些忙。” “忙着议亲吗?”纪沁脱口问道,脸上笑意不见了,清亮的眼眸有些黯然。 “唔……”孟绍霆愣了愣,有些惊讶,又有一丝窘迫,“你也晓得了?” 纪沁瞳光一颤,心口闷酸的感觉更重了些。她低下头,裙袖中的手捏了捏,轻轻应了声“嗯”。 孟绍霆见她如此,只当是小姑娘家说起议亲的话题害羞了,遂温笑着解释道,“我大哥的孩子就快出生了,我母亲便开始催促我了,前两年我尚能推托,如今不行了,母亲对我着恼了,我怕她气坏身子,只好允了她,不过,如今也只是她在帮我相看,那些姑娘家的样子我都还没见过呢!” 他说完这话,纪沁抬起头,极认真地看着他,“那孟二哥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唔,这个嘛……”孟绍霆挠了挠耳朵,颇有些为难地道,“我也不晓得呢。” 纪沁“哦”了一声,弯弯的细眉拧了拧,沉默了一会儿,犹疑着问道,“那孟二哥议完亲,可以来看我吗?” 孟绍霆认真地想了想,道,“母亲似乎很着急,说不准议完亲后就催促我筹备亲事了,或许比你阿姊的亲事还要早些,”他没有注意纪沁眼中闪过的失落,兀自斟酌道,“若得空,我就去瞧你,可好?” 纪沁心神不宁,没有兴致再听他后头半句话,郁郁地垂下脑袋,低低道,“原来孟二哥这么忙,不要紧,你忙你的事罢,毕竟你的亲事比较重要,我不算什么的。”顿了顿,她抬起脸,望了他一眼,故作无谓地笑了一下,“我要回家了。”说完,不等他说话,扭头朝马车的方向走去。 小姑娘身姿袅袅,个子抽长之后,整个人都瘦了不少,她在薄薄夕照中背身走远,被风吹起的裙轻轻飞扬。 孟绍霆心里仿佛被一片轻飏的羽毛搔了一下,怪异的滋味自心湖泛开。他看着前头那个小小的背影,突然不受控制地抬足跟上去。 纪沁的左手腕被抓住。 她顿足,回身仰头。 小姑娘泛红的眼眸撞进孟绍霆眼里,他的心口被扯了一下。 “念念?”孟绍霆错愕低唤。 纪沁的眼中漫出潮气,鼻腔酸涩难抑,晶莹的泪珠子突然从眼底跑上来。 她仰着脸,小嘴抿得紧紧的,脸颊绷住,却没能阻止眼里的水珠落下。 孟绍霆慌了,大掌急匆匆地替她抹泪。 “你怎么了?”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副样子,孟绍霆一时手足无措,只能用以往哄小丫头的方式迭声安抚,“别哭,念念乖,念念最乖了……” 纪沁却不说话,脸上的泪把他的手掌沾湿了。 孟绍霆不知如何是好,想跟从前一样将她抱到怀里拍着背哄一哄,又惊觉她已经长大了,不是□□岁的小女娃了。他们已经有了男女之别。 纪沁却在这时拉住他的大掌,模糊的泪眼凝觑他,“孟二哥,你还没有成亲,就不对我好了?那等你成亲了,我怎么办?” “……孟二哥,我怎么办?” 她拉着他的手,泪眼朦胧地问他。 孟绍霆胸口陡震,呆呆地看着她。 她的眼泪,她的话都令他震撼。 原来她方才情绪突变是因为这个!她哭得这样伤心,也是因为这个! 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孟绍霆心口骤然起伏,某种奇异的激荡情绪乍然漾开。 他眨眨眼,黑眸深不见底,她眼眸通红、满脸是泪的样子映在他眸中,也印到他心里。 “……念念?”孟绍霆喉头滚动,唇瓣动了动,声音微颤,“你、你不想我成亲吗?” 纪沁点头,却又猛地摇头。 “我不知道,”纪沁皱着眉,眼神既为难又迷茫,“阿姊说你年纪不小了,应该成亲了,我、我也这么觉得,你成亲是好事,可是我……可是我……” 她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心里的感受,茫然地摇了摇小脑袋,苦恼地望着他,“孟二哥,我也不晓得我怎么了,”她心慌意乱地道,“我听到你要议亲,我就、就不高兴,很不高兴……我想装出高兴的样子,可我装不出来……” 孟绍霆愈听愈不能平静,胸腔里的心越发热烫,跳得急促不已。 纪沁仍在苦恼着自己古怪的心思,没有注意到眼前男人的眼眸越来越热。 “孟二哥,我说不清楚,我也想不明白,我、我……”她垂下眼眸,兀自诉说着,小手却在这时被大掌牢牢地反握住。 还来不及抬头,孟绍霆就已经将她拉近,探手细细为她揩掉脸颊上的泪迹。 他黑眸深邃,帮她擦完泪,突然扯唇笑了,眼神异常柔软。 “说不清楚,就不要说了。”声音微沉,语气却温柔得要命。 “孟、孟二哥……”纪沁憨憨傻傻地仰头望他,小嘴儿掀了又掀,却只唤出这一声。 孟绍霆冲她笑,语气却极认真,“想不明白也不要紧,你还小,慢慢想。”顿了顿,又加上一句,“我等你。” 她今日的话已经足够他回想好久了。 说实话,这一刻的他并不比她好多少,他也想不明白,说不清楚,只是看着她这样子,听着她说那些话,他心里那股陌生的悸动强烈真实,容不得他忽视。 从前那样长的日子里,他看着她长大,当她是个小丫头,她还未满十三岁,他比她大了近十岁。他从不曾往那个方面想。若她今日不来,他很可能顺着母亲的心愿,随意挑一位顺眼的姑娘娶了。但是,她来了,她在他面前哭了,她的话轻易乱了他的心。 孟绍霆就这般望着面前的小姑娘,静默了半晌,低声道,“念念,我不议亲了。” “啊?”消息来得太突然,纪沁一时反应不过来,怔忡道,“可你……可你的年纪不是很大了吗?” “再等两年也无妨,”他微笑,“念念,我等你想明白。”也等他自己想明白。 “这样、这样可以吗?”纪沁讷讷地看他,“不会耽误你吗?” 孟绍霆摇头,眼眸微弯,捏紧了她的手,“走,我送你回家。” 是夜,纪沁睡得极好,孟绍霆却是一夜无眠,白日里那个小姑娘泪眼朦胧的模样反复出现在他眼前。 次日午膳时间,纪宣去得很迟,同僚们都用过膳了,他才往公厨走,却没想到里头还有一个人坐在食案边,正是孟绍霆。 纪宣很是惊讶。 孟绍霆眼下两片淡青,精神却极好,朗声朝他招手,“来这边!” 纪宣在他对面坐下。 “你今日怎么来这里用膳了?”纪宣摆好菜碟,“不是很嫌弃公厨吗?” 孟绍霆笑了两声,“我特意来陪你的。” 纪宣瞥了他一眼,很是怀疑。 孟绍霆装作没看见,将一块煮鸡肉夹到他碗里,讨好地笑了笑,“喏,这块大肉给你补补。” 纪宣越发觉得他不对劲,警惕地看着他,“无事献殷勤,你打什么主意?” 孟绍霆一脸无辜,“天地良心,我是关心你,再熬几个月,你大喜的日子就要到了,我这不是帮你养养吗?” 纪宣更加不相信了。明明先前他坦白时,这家伙还一副“这么大的事你竟瞒我这么久真不是兄弟”的不满态度,如今过了半个月,这人突然变得这么热情,期间毫无过渡,实在不正常。 纪宣心中怀疑,但孟绍霆不说,他也没办法,只好绕过这茬,问起另一个话题,“你议亲的事怎么样了?” 孟绍霆正往嘴中扒饭,闻得此问,冷不丁噎了一下,灌了口汤,才缓过来。 “嗯……不怎么样。”他含糊答道。 纪宣蹙眉,“府上既然很忧心,你还是上点心罢,总拖着也不是办法。” 孟绍霆放下汤勺,侧目看他,压低声音道,“容修,我跟你要个人。” 纪宣讶然挑眉,“谁?” 孟绍霆挠挠后耳,红着脸道,“你家妹子。” 音落,纪宣脸色陡变,又青又白,最后黑了一片。他执着竹箸的手指收紧,青筋立现,“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孟绍霆见他反应这么大,骇然一惊,“我当然知道。” 纪宣突然扭身,揪住他的前襟,“你开什么玩笑?我不是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你想都别想,皇上都已经赐婚了!” 孟绍霆一愣,转瞬才明白他误会了,忙解释,“你想哪儿去了,不是阿愉!” 纪宣一怔,惘惘松手,讷讷道,“不是她?那……”他话音止住,眸光陡震,不敢相信地望向孟绍霆。 孟绍霆咧着嘴,闷头闷脑地点了头。 第66章 纪宣怔怔然看了孟绍霆半晌,直把一个大男人瞧得红了脸。 孟绍霆假咳了咳,整了整被纪宣揪出褶子的衣裳,凑近了道,“不要这样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好吗?我是深思熟虑过的。” 见纪宣没说话,他摸摸鼻子,难得露出一丝腼腆的表情,囔囔道,“我料到你一时难以接受,所以我已做好准备,你想打想骂尽管来罢,我不还手。”说着,昂首挺胸,一副“任君修理”的模样。 纪宣从震惊中回神,眸色深沉,但并没有如他所料送上一拳,却是缓了脸色,沉声问道,“你是认真的?” “自然。”孟绍霆郑重点头,“我已决定不再议亲,等念念长大。” 纪宣眸光微动,觑了他一瞬,徐缓道,“念念还小,她对你或许并无……” “她有。”孟绍霆突然勾唇笑起,十分自信地道,“她很在意我的,只是她还小,并不能明白那是什么感情,但我会让她明白的。” 他说得笃定认真,纪宣说了一半的话被噎回腹中。 孟绍霆没有说错,乍然听得这个,纪宣的确有些难以接受,沉吟半晌,他想起了什么,又道,“你等得了两年吗?” “自然。”孟绍霆道,“你放心,我母亲那边,我自会处理,左右也已拖到这个年纪,再等上两年不算什么。”说到此,他挑眉笑了笑,“又或者,你对我好一些,念念满十四,你就让我们定亲,这样我便只要等一年了,在我母亲那边也好说话。” 纪宣的脸黑了黑,不满地睨了他一眼,“不要说得好像我已经答应一样,这件事我不能替念念做决定,你要等她长大了亲自问她,若她愿意,我自然无话可说。” “好!”孟绍霆心花怒放,“这可是你说的,若念念喜爱我,你不可阻拦。” 纪雪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一遍,不以为然地道,“不要高兴得太早,免得自视过高,到时失望。” “喂!”孟绍霆不满地上前拍他的肩,“你是不是兄弟,这么瞧不上我?” “我瞧不上有什么要紧?”纪宣挑眉,“念念若瞧不上,你再来哭吧,到时肩膀借你。” 撂下这话,纪宣兀自举箸吃饭,孟绍霆瞥了他一眼,撂下话,“你等着,你这舅兄我认定了!” 这日过后,还真没再听到裕国公府二公子议亲的事儿了。 孟绍霆倒是时常来郡王府串门子,纪沁的心情好了,人也活泼了。纪愉隐隐觉出她的变化,问了几句,却没有问出什么。 入夏之后,日子过得飞快,仿佛一转眼,整个炎夏都过去了。 这期间,纪宣公务颇多,还出过两回远门,纪愉见他的机会并不多,统共也就四五回。 到了九月,郡王府就开始为纪愉的大婚做准备了。这种事,纪愉毫无经验,一切都靠宫里安排过来的人和赵管事、董嬷嬷商议着来操办。惜太妃虽然已入东内,不问外事,但对这个甥女的婚事仍十分关心,月初时就遣了身边服侍的嬷嬷过来帮忙。 其实,惜太妃起初对纪愉这门亲事是不大乐意的,这自然与外头的传言不无关系。惜太妃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那位传说中的云将军,但也特意遣了人去打听,待探得了消息,也是惊了一跳,先不说那未来郡马爷的身份,单是听说他长得与景阳郡王肖似,就让人不大舒服了。兄长故去本就是伤心事,如今还得了个与兄长相像的夫婿,这天天瞧着能自在吗? 惜太妃琢磨了几日,就遣人将纪愉叫过去了,未料纪愉却没有不愿意的意思,惜太妃这才作罢,没再掺和此事。 婚期定在十月十六。 日子是皇上定的,谁也没得话说。 到了十月初,帖子就已经送到了各处,关陇、山南那边都已接到了,陆续有人带了贺礼来京。 安和郡主的大婚一下子成了令朝野瞩目的大事。 既是招赘,风头自然是在女方这边,且大家都听说了,那位准郡马爷出身低微,乃是山南一个小旮旯里来的,是以男方这头就更没什么可看的了,毕竟人家来京还不到一年,如今还住在南衙那简陋的公房里,整日在公厨用膳,连个正经的宅子都没有,这样的穷酸新将,能入赘到郡王府,倒是走了大运了。 一时间,竟有不少白衣新宦对这位准郡马爷羡慕起来。 然而,纪宣仍和从前一般,整日照常处理公事,少言慎行,容色寡淡,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大婚并不关注,一副宠辱不惊的姿态。朝中某些年老的儒臣倒是对他这种态度颇为赞赏,然而,这些老家伙却不晓得这位准郡马爷心里有多么激动。 到了十月初九,临近婚期,皇上延了纪宣的休沐期。 突然得空,纪宣倒不知做些什么了。一切都有太常寺和郡王府在忙,他一个待入赘的郡马爷倒成了最闲的那个了。 十月初十,郡王府送来了大婚的礼服。绛色的衣袍华丽惹眼却不失庄重。纪宣从未服过绛色,因它太过招摇,并不合他的眼。如今这第一套为他量身裁制的绛衣,便是为了这一生中顶重要的大事。 试礼服时,孟绍霆也在。纪宣一穿上身,他便赞不绝口,好听的话一套一套送上来。因他近来惯于做这“讨好未来大舅子”的谄媚事,纪宣对他的话已不再相信,只希望到时纪愉不要觉得他穿绛色太难看才好。 而与此同时,纪愉也已试过了按郡主仪制准备的礼服。换下衣裳后,她的心情也有些不平静,激动、欢悦是自然的,但同时也觉得紧张和不安。 傍晚时,纪沁从崇峦庵回来,跑到灵缈苑来,摸出一支玉镯给她。 “哪来的?”纪愉瞧了瞧,惊讶道,“你买来送我的?” “不是,”纪沁腼腆地站着,乌溜溜的黑眼珠转了一圈,小小声地道,“阿娘给你的。” “什么……”纪愉惊异地噤口,盯着那玉镯觑了一眼,将它塞回纪沁手里。 纪沁急了,又将玉镯推回来,两手牢牢握着纪愉的手,“阿姊,你收下罢,阿娘说这本来应该由哥哥给你的,但是哥哥连见都不愿见她,她就只能托我送给你了,阿姊,你留着罢。” “念念,我不想收。”纪愉皱眉,“你拿去还给她罢。” “不要,”纪沁猛摇头,“阿娘晓得你们要成亲了,她也很高兴,我若是退回去给她,她一定会很伤心的,阿姊,不要这样好不好?” 见纪愉没说话,纪沁又唤,“阿姊……” “念念,”纪愉打断她,“你若不想退给她,就……拿去交给哥哥罢。” “这……”纪沁愣了愣,转瞬想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可行,就应了声,没再勉强她。 之后,纪愉就没有再管那玉镯的事。 过了一日,纪愉与纪沁一道出门去东市。回府时,却在坊门口见到段殊。 段殊在江南待了半年,几日前才回来,得知纪愉大婚的消息,震惊了许久。他去了一趟郡王府,没有见到她,这才到坊门处等她。 纪愉从马车上下来,走到他身边。 两人半年多没见,彼此都有了一些变化。 段殊比从前瘦了些,模样却更成熟。 纪愉走过来时,他一直望着她。 “纪姑娘,许久未见,我来看看你。” 纪愉听到他微沉的嗓音这样道。 “嗯”。她点头轻应,掀眸问道,“你在江南还好吗?” 段殊薄唇轻抿,深目溢出温和笑意,“我很好,江南很美,我想再去待得更久一些。” “那就好。”纪愉也笑,“我听闻江南多佳人,望你觅得合契之人。” 段殊眸光微不可察地黯了一下,默然一瞬,抬眼时已恢复了温文笑颜,“谢谢。” 纪愉没再应声,顿了顿,道,“我要回府了,你也回去罢。” 说罢,回身欲走,段殊却倏然开口,“听闻你大婚的日子已很近了。” 纪愉顿足,回身看向他,含笑应声,“嗯,的确很近了。” 段殊宽袖中的手攥紧,眸光深深觑着她,“我还听闻、听闻……那位云将军同你哥哥很像。” “嗯。”纪愉丝毫没有迟疑,仍是淡笑着颔首。 段殊问不出话了。 那位云将军,他还未见过,不晓得那人与她兄长究竟有多相像,但是此际他心里闷疼,跟缺了一块似的,很是难受。 他默然许久,终于艰涩地启唇,“对不住,你哥哥的事,我……” “你又要替你舅父道歉了吗?”纪愉突然截住他的话,面上一片云淡风轻,“段殊,”她突然唤他的名字,“那些与你无关,况且,我已经不再想那些,我也不难过了,我知道我哥哥……我哥哥他永远都在我身边。” 她缓缓说完这话,却见段殊眸色哀伤。 “你太想念你哥哥,所以……所以才会接受那位云将军吗?”他的眼中好似突然起了雾气。 “不,”纪愉摇头,笃声道,“他将是我的夫婿,我会喜爱他,并非将他当作我的兄长,而是……男女之爱。” 第67章 纪愉说完话后就走了。 段殊默然在那处站了许久,日落之后方离去。 十六这日,天气极好。 循礼,大婚在傍晚时举行。 郡王府张灯结彩、装饰一新,一扫经年冷清,很是热闹,参礼、吃酒的宾客早已经到了,前院宴厅摆满了桌案。 新房也已经布置妥当。以纪宣如今的身份,纵是重回郡王府,也是不能再住回韶光院的了。董嬷嬷在问过纪愉的意思后,将新房定在雾泽院,半个月前就已着人准备好了一切。 婚事仪程是由礼部和太常寺共同定下的,因本朝还未曾有郡主招婿的前例,是以仪程之事并无现成的礼法参照,只能按照坊间普通人家招婿的俗制来改改。 平民百姓家招婿,亲迎这日多是备四人轿“抬郎头”。入赘对男方而言本就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脸面事,是以大多从简,也有人家为了给男方面子,同嫁女一般让男方照古例踢轿门云云。 但是,礼部和太常寺这群老家伙对安和郡主这桩婚事的内情早已摸了个七七八八,都很清楚那位郡马爷的家族并不显赫,所以就不必费心思量如何将男女两方的脸面都顾全了,单单顾好郡主这边就可以了。 至于郡马爷嘛,一个小旮旯里来的新将,在京城举目无亲,给他山南老家送几张帖子就算给足脸了。是以,亲迎就演变成了郡马单人骑马从自个简陋的公房出发,到郡王府后再按司仪官的指挥,与着盛装、盖障面的郡主行各种拜礼。 一番仪式走完,天已经黑了。郡王府宴厅里人声鼎沸,礼乐未息,筵席正热闹。 雾泽院的新房内,灯光和暖,高烛正红,郡主与郡马爷的合卺礼就在这样的气氛中行完了合卺礼。 婆子和丫鬟们退下后,房门关上,房里就只剩下身着婚服的两位新人,外头的喧闹声隐约入耳,然而这一片朱红的新房内此刻却是寂静的。 放下酒樽后,纪愉望了望紧闭的房门,伸手探到胸口,安抚那颗一直怦怦直跳的心。 大婚这种场面,她不是第一回经历,然而这一世的紧张感却丝毫不逊于上辈子。 好在,终于过去了。 她长出一口气,微一扭头,就对上纪宣深浓的目光。 纪愉脸一热,堪堪缓下的心跳复又急促了。 自进了新房,障面被揭下,她懵懵然地由着喜婆替他们绞发,行结发礼,喝合卺酒,一直到这会儿才能好好地看一看她的新夫君。可是这会儿才看了几眼,她的脸就红了。 不得不说,模样生得好的男人不论穿什么,总是好看的。纪宣身材修颀伟岸,如今着这一身绛色袍服,乌发束白玉冠,更显得清俊昳丽。 哥哥是个好看的男人。这一点,纪愉一直都知道,然而,这一刻,这个好看的男人穿着大婚的绛服坐在她面前,就这般毫不掩饰地望着她,饶是脸皮再厚的姑娘,也会很不好意思的。 她颇有些羞窘,别开视线不敢再盯着他瞧。 小姑娘俏脸飞霞,黛眉如画,一双秀美的桃花眼儿盈盈漾着雾波,涂过口脂的樱唇更是娇嫩诱人。 自从揭下障面,纪宣的眼睛就不曾离开过她。 她盛妆后的脸容,他并非没有瞧过。前世她与段殊大婚,他亲自将她从闺房背上花轿,见过她红妆摄人的美。然而,那一回,他心中只有嫉妒、不舍和伤痛。亲手将自己最爱的姑娘交给别人,那般滋味并不好受。 那时的他,又岂会想过会有今日? 辗转两辈子,在生死之间轮回一遭,终于从“兄长”到“夫君”。 他终于成了她的夫君。 真好。 他目光贪婪至极,紧紧凝在她脸上,久久未移。 纪愉终于受不住,摸了摸热烫的脸颊,低声道,“哥哥不要这样看我。” “为什么?”纪宣凤眸微弯,薄唇挂了笑意。 纪愉窘然,掀睫望了他一眼,答道,“会让人不自在。” 纪宣目光微荡,低笑了两声,忽然起身走近,手掌朝她伸出,眼神灼然,“杳杳。” 纪愉愣了愣,目光移向他的大掌,讶异地看了一会儿,继而红着脸将白玉似的纤纤小手放到他掌中。 纪宣含笑握紧她,手臂一用力,将她拉起,抱入怀中。 馨香在怀,纪宣心头悸动激荡,俯首贴近她颊侧,热息灼了纪愉的脸。 “杳杳……”他在她耳边哑声轻唤,默了半晌,一句未言。 “哥哥?”纪愉心音急促,脸颊耳廓全都热了。 “还叫哥哥吗?”他低声笑起,很坏心地道,“一会儿到了床榻上,还要唤哥哥吗?” 纪愉一怔,双颊登时烧着了似的,红得滴血。 “哥哥胡说什么?”她窘迫极了,伸手推他,“什么一会儿?外头宾客还未走呢,你不用出去陪吗?” “我一个新入门的赘婿,今日未过,还未有主人家的身份,哪里有资格去陪宴?”纪宣淡笑道,“我今日的分内事便是服侍好郡主。” 他语声笃笃,说得一本正经,气息从纪愉的耳畔拂过,令她忍不住微微颤栗,从耳朵到脖颈全红了。 “哥哥不要胡说了。”纪愉推他,“我、我还不曾沐浴,身上尽是汗,有些难受。” 纪宣终于松手,拉她到案边坐下,“不急,先吃一些,我叫人去备热水。” 语落,他就出去了。 忙了一整个下晌,还不曾用过膳,纪愉这会儿的确有些饿了,纪宣出去后,她就吃了些菜填饱肚子。 没一会功夫,沐浴的水送来了,雪泱和霜清一道进来侍候她脱下繁复的礼服,洗了身子又洗了发。将将换好衣裳,绞干了头发,两个丫鬟退下后没多久,纪宣就进来了。 他换了件象牙白的单袍,头发还是湿的。 纪愉惊讶,“你也洗过了?” “嗯。”纪宣走过来,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抬手抹了抹她颊上未擦尽的水珠,眸中蕴了笑,“杳杳真好看。” 纪愉白皙的脸颊又泛起红晕,不好意思地往后避了避,“你头发还湿着呢,快擦干罢。”说着,踅身走到插屏处,寻了块厚巾子递给他。 没想到纪宣却不接,反倒笑着觑她,好声求道,“杳杳帮我擦,可好?” 纪愉微愕,愣了愣,低头道,“你太高了,坐下来罢。” 纪宣眉目欢快,拉着她走到榻边坐下,转而侧过身,将背对着她。 纪愉拿着巾子覆到他的湿发上,认真擦拭。 这一瞬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她专心于手里的事,他安心享受,似乎谁也不舍得打破这样安宁的时刻。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纪愉才替他绞干了发。 “好了。”纪愉轻声道,言罢,起身将巾子放回屏风处,一转身,却见纪宣跟过来,一双凤眸深邃温热,不言不语地望着她,笑得一脸满足。 纪愉觉得他今晚委实有些怪。从前两辈子加在一块儿,都不曾见他笑过几回,但他今晚似乎一直都在笑着。 就是成个亲嘛,真的令他这般高兴吗?连一点矜持都不要了? 都快笑成弥勒佛了。 纪愉觑了他一眼,“哥哥不饿吗?要不要吃一些?” “不用。”纪宣摇头,答完话后,又笑吟吟地望着她,怎么都不挪眼。 纪愉不晓得说什么才好。站在那处任他瞧了一会儿,想了想,举足走到榻边坐下。 没等她开口,纪宣便十分自觉地跟过来,贴着她坐。 这样的气氛似乎有些尴尬。纪愉正琢磨着该说些什么话,纪宣的大掌忽然覆过来,握住她放在大红褥面上的手,微微攥紧。 纪愉抬眸,便见他凑近,未及反应,他已经将她揽到怀里。 “杳杳,你……你可知晓我们今晚要做些什么?” 纪愉怔忡,转瞬就明白了,脸颊又烫了一遭,却还是低低应道,“嗯。” 纪宣下颔贴着她发顶,笑得愉悦极了,“那就好。”语落,出其不意地俯首,袭向她的唇。 纪愉惊得“唔”一声,还来不及开口,所有的语声都被纪宣堵回了嘴里。 这一吻并非蜻蜓点水,而是罕有的热烈缠绵。被亲了这一遭后,纪愉连话都说出来,只是呼呼地喘着气儿,然而,没等她吐纳几回,纪宣就突然将她压到榻上,对着唇又咬上来。 他咬得急切凶狠,唇舌不留余地地进攻,一改方才温笑淡语的模样,仿佛换了一个人。 纪愉没能抵抗多久,很快软了身子,只无力地推拒他,想要多吸几口气儿。 纪宣咬够了,终于换了块地儿,唇瓣移到她颊侧,亲了又亲,粗重的喘息热得灼人。 “哥哥……”纪愉使着软劲儿推他,“别这么急……你、你等等……” “等什么?”纪宣突然止住动作,身子悬在她上头,声音沙哑粗嘎,语气颇为暧昧。 纪愉说不出话,桃花眼儿濛濛的,像蕴了泪似的,看得纪宣身上窜出一股火。 “杳杳,我似乎等不了了。”他的声音当真哑得吓人,撂下这话后,又伏到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