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军工》 第一章 当工人啦 吴阳是卢小兰心许的才子,卢小兰是吴阳暗恋的佳人。她那兰花草一般素净的气质,每每惹得他牵肠挂肚、欲罢不能…… 吴阳与卢小兰是师兄妹,他俩与老师父沈阿根,并坐在救护车的最后一排,沈阿根居中。 天幕是黯淡的灰白色,一些慵懒的云霭像浮泛的幽怨,萎靡又压抑。山寒水瘦之地,披了一层轻淡的山岚雾气,就有了一点儿活泼与神秘。车窗像画框,图案不断地移动或跳动。间或车子开快了,图案就模糊了。远处的景物是清楚的,灰褐的山色,岩壁、竹木、坡梁沟谷、农舍草房、萧条的庄稼、庄稼地里排成蛇阵干活的农民,都在往后头缓缓地漂移。救护车气喘吁吁、轰隆轰隆地在泥巴公路上颠簸,他们就合着节奏摇摇晃晃。有时候节奏乱了,他们也跟着颠来倒去…… 按照各厂约定的交错顺序,每周星期三,是东山机械厂的救护车,例行送职工去川东医院看病的日子。 沈阿根骄傲地对吴阳和卢小兰说:“师父是父亲的父,按照师承和辈分,我当然要算爷爷辈的嘛。” “是的、是的,我俩的师父是您的徒子、我俩算是您的徒孙呐。”吴阳谦恭地说,“按照资历和辈分,叫您祖师爷、老阿爹都是应该的。” “还是叫师父好,辈分高的师父就是老师父嘛。”沈阿根一边拉扯窗玻璃一边说,“学校里厢讲究师生关系,工厂里厢讲究师徒关系。师生师徒,都是新型的阶级关系,师道尊严还是要的啊。” 沈阿根大名鼎鼎,支内以前就是上海江东造船厂的高级技师。他十二岁当童工,十五岁当红军,开国大将军粟裕的军工老部下,一个实实在在的军工活化石。沈阿根的革命资历,比东山机械厂党委书记汪成还要厚实。他瘦小而精神,脸庞像风霜雕刻的核桃壳,花白头的平头,练达又豪爽。 山县和万山市地处四川省的东部,算川东地区。当地的老百姓管这一片军工厂、所,叫“蔽秘厂”、“国防厂”,很神秘。川东医院是片区军工的职工医院。虽然各厂、所都有医务室或卫生所,但医务室和卫生所只起防疫保健和一般性的门诊作用,稍重的病员、或复杂的诊断、或住院治疗都要送川东医院。川东医院也建在山里头的,环境幽静,绿化得好,医疗设备和条件也齐备,能够与当时万山地区最权威的地区人民医院媲美。因为是军工内部的职工医院,具有行业的福利性质,还保密,一切都计划得很好,所以川东医院一般不接受系统外的病人。据说地方上的头头脑脑想入住这儿,还需要军工部长同意或写条子才得行。 陪同沈阿根到川东医院去照光,卢小兰是医务室和车间里安排的,吴阳则是自己主动要求的。除了对沈阿根的敬重以外,吴阳还有一个私心,那就是再去看望一下正在住院的天成老乡周桐。 周桐的运气实在是有点儿背,当地方言叫“背时鬼”。招工进厂才两个月,入厂学习还没结束,他就在一次篮球活动中了急性胸膜炎。 宁莉曾说:我们天成县地四个人。是救护车接进厂地。救护车。不吉利。有人会倒霉。 进厂那天。厂里确实是用救护车把他们从天成县接过来地。吴阳记得。当时救护车拐进厂区水泥大马路地时候。像是从大荒漠簸进了一片绿洲。车子很快就平稳加了。雄纠纠、气昂昂地。青春真美好。当工人啦!职业生涯就要从这儿开始。激动哦! 殊不知。广播里唱起了这样地歌词:“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大路旁。将儿地坟墓向东方……” 大家地心绪顿时受挫。简直就是哀歌嘛。背时鬼!第一感觉就不好。 不久。有了应验。周桐果然倒霉了。现在。新工人已经分到岗位、都各得其所了。他还在医院里头治病。据说。军工厂对政审和身体要求很严。周桐因为身体不好。有可能要退回原籍。多霉哟。万山地区地国营厂本来就少。能够进“蔽秘厂”工作。跟上了天堂似地。那可是挤破脑壳也挤不进去地好单位呢。 东山厂距万山市十七公里。坑坑洼洼地泥巴路。救护车从市区边沿擦过以后。又钻进了一条山沟。呼呼地向川东医院所在地地李加河驶去。吴阳挨着沈阿根左晃右晃。一边愣。他没有想明白。自己地父亲与地区军工部长江峰。据说情同手足。自己能够进东山厂正是因为江峰地关系。但在工种分配时。居然分了个翻砂工。他认为。自己地关系最硬而工种却分得最差。不晓得问题出在哪儿。 工种分配以后,按上头的要求,每个新工人向厂革委写了决心书,表示服从分配、努力劳动、多作贡献之类的决心,虽然那只是一种逆来顺受的敷衍。 一个有色金属铸造厂,大家却不愿干翻砂工。“车钳铣没的比,锅电焊凑合干,热铸锻没人干”,能够进科室更是巴望不得。据说最好的工种在中央试验室,搞理化分析试验,穿拖鞋和白大褂上班,多清爽啊。 一群洋腔洋调、又斯斯文文的上海人,背井离乡,老里老远到这个偏僻山沟里来建一个翻砂厂,冤不冤哪?好多年以后,人们心头这么慨叹。 翻砂工,在旧上海叫“垃圾工种”;灰头土脸脏兮兮,又烟熏火燎的,非常低级,一般穷途末路的人才去干。在时下的川东地区,说起翻砂,就使人想到工棚作坊式的锅罐厂,以及灰luoluo、黑黢黢的铁锅儿和铁鼎罐。翻砂工的学徒期要三年,够得混,也很辛苦,真是霉透了。后来,翻砂工也有了正儿八经的学名或大名,它的学名或大名叫“造型工”。吴阳《工作证》上的“工种”栏,写的就是“造型工”,名号并不差。亲朋好友问起,吴阳就只说自己的工种是“造型工”,不深说,弄得神秘兮兮的,一般也不提“翻砂”,好像“翻砂”把“领导阶级”的尊严给辱没了。那是个崇尚劳动光荣的年代,劳动光荣,人们更热衷于光荣的劳动。 吴阳自己感到晦气,别人却羡慕他呢。卢小兰这个天仙一样的上海妹儿,居然成了吴阳的师妹儿,这不是桃花运又是啥?他俩都师从沈阿根的徒弟、上海师父金元庆,也就是师承沈阿根了。卢小兰是公认的第二代“厂花”,有她作师妹,你吴阳真是死脑筋罗,还挑剔个啥工种嘛?他俩黏乎乎的样儿,惹得好多人眼痒又心热。 其实,卢小兰的工种是行车工,当翻砂工是过渡性的。东山厂在管理上是上海江东厂的翻版,按照老厂的规矩,行车工必须先干一年翻砂工。因为铸造厂房的行车工主要跟翻砂工配合,这两个工种之间的默契很重要,熟悉了翻砂工才当得好行车工。 沈阿根似乎看出了吴阳的心思,他像告诫孙子似的说:“安心干好翻砂工,翻砂工是东山厂的骨干工种,其它工种都是辅助配合的。在一个工厂里厢,当骨干技工才受到重视,今后你会尝到甜头的。”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关键是技术要好,上海人最反感技术不精的三脚猫,月兑底烂污货,呒没一项专个。” 救护车打两个响屁,继续轰轰隆隆地颠。沈阿根提高了声调:“谁技术好谁就是爷,革委会主任、书记厂长都要围着你的**转。” “是的,是的。”吴阳诚恳地点点头。 沈阿根扭过头去,与卢小兰叽里呱啦、语很快地说了一通吴阳听不懂的吴言土语。 后来,吴阳私下里问过卢小兰他俩说的啥。卢小兰结结巴巴地回忆道:沈阿根自称他会看相,他说,吴阳这个小青年蜂目尧眉、腾蛇锁额,虽然聪明过人、吴越气脉,但曲高和寡、孤云野鹤,难免结局厄凶。命犯孤独,生不逢时啊。 住院区树丛环绕,围墙上布满了绿藤。精工细凿的青石阶梯和护坡墙干净工整,灰砖铺就的林荫道两边生出了绿色的苔茸。人很少,静幽幽的神秘。 吴阳是第二次来这里了。病房里四壁洁白,墙上贴有两张陈旧的**语录,淡淡的药水味儿醒脑又提神。里面有五张床,只住了两个人,另一个病人还挂着输液瓶。周桐上午打点滴已经结束了,他闲得无聊,正在画一张钢笔素描,画的正是对面那个师父躺在病床上输液的画面。他的床头柜上,叠放着几张钢笔素描画,画的都是医院里的风景…… “呵!你真能画也,画得还不错。”吴阳从后头轻轻拍了一下周桐的肩头。 乍一见到吴阳,周桐惊喜得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像见到自己的爸妈一样高兴,不但喜形于色,而且手舞足蹈。 看着吴阳一身神气的军人黄劳保茄克,周桐流露出羡慕的目光:“的劳保服?有几样?”他新奇地看看、模模,喉头打滚。 “得看是什么工种,”吴阳说,“翻砂工的劳保用品最好,有一套衣服裤子,一顶白色披风帽,劳保皮鞋一双,平光眼镜一副,脚盖一对。手套、口罩、肥皂之类的小玩意儿由车间定时。” “脚盖是啥子东西?”周桐不解地问。 “上班时套在皮鞋鞋口外面,白色石棉布的,防止铝液和其它危险品掉进鞋里伤人。”吴阳一边说一边弯下腰在腿子上比划。 “这一套东西要值几十块钱吧?”周桐问。 “不晓得,据说翻毛皮鞋一双六块。” “你们都开始东西了!”他瞟着窗外轻声地自言自语。 “厂里给我们补了五块钱的烤火费,车间里还了几斤香瓜。”说着,吴阳从挎包里掏出两只香瓜来,摆在了周桐的床头柜上。他提醒道:“削了皮好吃一些。” “车间经常东西呀?” “有时候一些水果、茶叶之类的东西,不多,水果每次十斤八斤、茶叶半斤一斤也不一定。” 这些好消息,周桐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开始很艳羡,想到自己的处境,又自卑起来。劳保福利是一大笔财富啊,他恨自己身体不争气,还因为担心自己的出路而沉默起来…… 在那个年代,能够穿一套劳动布做的劳保服,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文革”以来时兴穿草绿色的军装,进入七十年代以后又时兴穿劳保服,解放军和工人的风格成为主流风格。匮乏的日子里,也没得更多的选择。在中学时期,因为舅舅在一个国营林场当伐木工人,吴阳经常能够穿到舅舅节省下来送给他的劳保服,就是那种蓝色劳动布做的、前开翻领、身松而下摆和袖口紧的经典茄克款式,令他好生自豪,也令同伴好生羡慕。工人的劳保服,成为那个年代诱人的待遇。 后来,话题就集中到宁莉身上了。周桐说,他羡慕宁莉的工种:“中央试验室,理化分析,多好啊!她有一个好哥哥……” 周桐太寂寞了,十分渴望有朋友来看望他。由于没有落实具体车间和工种,所以除了厂医务室的医生和天成老乡以外,基本上没得谁来看望他。尤其听说到,因突然患病,有可能把他退回去的传闻以后,他更是忧心忡忡,食不甘味。已经住院治疗二十多天了,胸痛胸闷的症状应该消除了,照光照片检查也说恢复得不错,可他还是喊胸闷。医生也奇怪,怎么还胸闷? “你呀,你是因为心情不好,”吴阳提醒他,“你有思想压力,心情不好,是心病,才感到胸闷。你不要再对医生喊胸闷了,你已经不胸闷了。” 吴阳担心,他的病本来已经好了,怕又憋出病来。 “退回去?哪里那么容易就退回去了?招工手续齐备,合格才进来的。你是进厂以后才得病的嘛,急性胸膜炎,又不是从知青带来的病。”沈阿根知道周桐的担忧之后,大声安慰他,“不要怕,退不回去,**哪能这么办事?” “按规定,学徒工生病,要满六个月才休学并停生活补贴。”吴阳宽慰道,“休学一年不能复工的才予以除名。你哪儿拖得到那么久啊?很快就会好了。” 沈阿根是川东医院的重点关照对象,卢小兰陪着他照了个光以后,医生不放心,又给他拍了几张片子。加了几道手脚,时间就延误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了。周桐与吴阳一道去放射科接出沈阿根和卢小兰以后,大家一道坐进了医院的饭堂。 “吃了饭再走,中午我请客”,沈阿根大声说。 同车来看病的另外几个工人和救护车驾驶员,以为沈阿根要做东,都乐得笑眯眯的,禁不住摇头晃脑。 沈阿根见他们自作多情,马上补充道:“我只请他们三个徒弟娃,他们只有生活费。你们有工资,劈柴火,各管各。” 周桐听说过沈阿根在厂里的份量,他说不会退,可能真的就不会退。他又仔细想想,自己确实是进厂以后才得的病,原来是健康的;在天成县医院体检合格,沈阿根说的有道理。他顿时感到心情开朗起来,胸也不闷了,赶紧掏出自己的饭票要请客。 沈阿根说:“行,用你的饭票,我出钱,每人买一份肉。”随即他取出一元钱塞到周桐手上:“剩余的钱得退我啊。” 卢小兰提醒沈阿根:“周桐现在没有落实车间,没得人帮他说话哟,你说的不会退,回厂以后莫忘记了哦。” 沈阿根说:“没人帮他我帮,出院以后也到一车间来当翻砂工,我给劳资科说一说。” 分手的时候,大家都上车了,周桐特意把吴阳拉到边上,犹犹豫豫又羞羞涩涩的,也很神秘。他木讷又果敢地说:“我喜欢宁莉,你莫跟我争罗!” 吴阳严肃地盯周桐一眼,拍拍他的肩头,啥也没说,回头就上车了。 ( 第二章 老风流的新败绩 在西部山区的军工厂里头,本地男娃儿打上海妹儿的“歪主意”,就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吴阳不信那个邪。 吴阳不敢挑明,他没得那个胆子,是沈阿根先把吴阳与卢小兰的胸臆说破的。沈阿根也没有深说,点到为止。把朦胧的关系戳破,这对于怀春男女很重要。吴阳当然高兴呐,而卢小兰却有些暧昧。虽然她暧昧,吴阳认为,只要把事情说破、先声夺人、她心头有触动就行了。反正学徒期间不准谈恋爱,现在只是搞感情铺垫与储备。因而,他暗自感激老师父沈阿根。 在西部山区的军工厂里头,上海男人打本地女人的“歪主意”,则像白天鹅拈吃蛤蟆肉,但沈阿根还是邪乎了。 好像还没有缓过气来,沈阿根刚刚在一个女人身上栽了跟头。 沈阿根住三号单身楼的二楼,楼下头就是大马路。那天黄昏,他把走在下班路上的卢小兰叫住了,他要她帮自己缝几颗劳保服的扣子。吴阳吃过晚饭伙了一帮人散步,现卢小兰在沈阿根那儿,他就上去了。 像刚打过败仗,沈阿根蔫头耷脑的,一个人正喝闷酒。吴阳上去以后,卢小兰完成了任务也不走,两人就待下来一道陪陪老师父。 沈阿根很坦诚,作为“师爷”级人物,他对徒孙辈这么坦诚很少见。深怕自己的劣行影响到两个徒弟,也担心两个徒弟鄙视自己,他的话就多一些。 “你俩多合适的一对啊,干干净净的师兄师妹。既然干净,就要把头开好,善始才能善终。”沈阿根的碗里只剩下几片家常豆腐,豆腐块泡在酱色的卤汁里。他端起碗,抿一口卤汁,又说:“要守规矩,工厂里头规矩多哟,不能违犯工厂的规矩。”他又呷一口酒。 吴阳不接嘴,他希望沈阿根多说对自己有利的话。 “我就是没有把头开好,千万不要学我,我们那个时候没得规矩。红军最开始的时候就跟土匪似的,流寇、游击习气很重,跑到哪儿就在哪儿搭窝,生产、生活上都是就地取材,女人也是就地取材。” 这样的话题,卢小兰更接不了嘴。吴阳却表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红军那个时候。**就提倡‘在小姐少女乃女乃地牙床上滚一滚’。也不能免俗嘛。当初在延安有个口头禅:‘老子出生入死打天下。搞个女人算个啥?’不是说红军是‘播种机’吗?就是播种机嘛。红军走一路就撒一路革命地种子。撒在女人肚子里头地。” 他俩听得胆颤心惊地。吴阳甚至觉得。沈老师父有些反动。但他又是那么真切。那么亲近。 沈阿根地眼神有些暗淡。他并不是显摆。而是叹苦经:“那个时候没得安定地生活。提着脑袋玩命。不可能正儿八经地结婚成家。红军地平均年龄不到二十岁。渴女人呐!老百姓对红军地支持。不光在粮食、金钱、兵源和劳工上。还有女人。” “其实啊。那个时候地女人就是劳工。”他又轻声补充道。 “不是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吗?”吴阳小心问道。 “你指地是‘不调戏妇女’呀?”沈阿根很敏感。“是不调戏妇女嘛。谁也没有**谁。那些女人自己乐意地。两厢情愿。”他钩着手指擦了嘴唇上地酒水。“嗨!那个时候。精打光地女人多地是。穷得赤身**地。缩成一团在路上羞羞答答地游走。一招呼她们自己就来了;一个馒头或一只饼就能领走一个大姑娘。哪儿用得着调戏和**嘛?”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你们太年轻了,纯洁得幼稚。你们以为‘革命传统’里厢全是干净的东西呀?革命就是一股浑水,滔滔浊流,泥沙俱下嘛。”菜完酒完,他抹抹嘴皮子,挪动了一下**底下的木凳。 “玩女人也算是革命传统?”吴阳问到这儿,卢小兰把眼睛盯住窗外,像是回避尴尬。 “是啊,没有女人就没有战斗力。”沈阿根振振有词,“你们以为只有日本鬼子才乱来呀?只要是军队,一个样。”他又取出一支香烟,搓空烟头,把燃着的烟**旋转着接上去,继续抽。“红军开始的时候没得‘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后来改编为八路军,军委最先颁布了‘八路军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里头没得‘不调戏妇女’的规定。那年头,单身汉的生活干净不了,都那样。战士嘛,只管打仗、干活儿。哪像现在,又是组织生活又是理论学习的。” “现在可不能那么干了,新社会嘛,一切都正规起来了。”沈阿根似乎要把自己与后辈人区别开来,要把不同的时代区别开来。“我是革命传统给熏烤出来的,本色嘛,改也难。就像一块薰黑的老腊肉,再怎么洗也是那个味儿,成色还那样。” “是的、是的,”吴阳附和道,“老腊肉脏兮兮的不好看,但吃着香。我们理解,理解的。” 沈阿根十二岁就进了上海江东造船厂当童工,搞熔炼。他的特长是熔炼和翻砂。那时候,江东造船厂叫凯勒船厂,是英国人办的。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败以后,粟裕任挺进师师长,率部进军闽浙地区创建根据地,在南方开展游击战。为了组建军械修理所,通过地下党,在上海网络了一批技术工人;有熔炼工,翻砂工,钳工,锻工,车工等工种。这批人,过去主要是干铸造或打制铁锅、铁壶、犁铧等农用工具和生活用具的,谁也没有干过军工。沈阿根是第一批被招入粟裕麾下的,时年十五岁,他算是正规工厂出来的。沈阿根认为,现在搞三线军工建设,真是阔气又排场,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又是和平时代,一切条件都具备,没有搞不好的道理。 红军时期的军工,只能算是一个铁匠铺,小作坊。最难的还在于安全没有保障,居无定所,偷偷模模的,经常被国民党军队撵得在山沟里打转,有时候简直就是在逃窜……最初的军械修理所只有两个钳工,两个车工,三个翻砂工。那时候,翻砂、熔炼和打铁匠是一个工种,没有现在分得这么细。沈阿根开初是熔炼工,后来又搞翻砂、开车床,钳工活也干,还当技术员。设备只有一台四尺长的皮带车床,两架老虎钳,和一台手摇钻。再就是铁匠铺的那种风箱,小坩埚,地坑炉子和一些锻打、翻砂的工具。一堆破铜烂铁,算是原材料。那时候白手起家,艰苦创业,全凭手上的技术和忘命的精神。自己动手设计并制造各种车床和器具。为了适应残酷的战争环境,随时需要流动转移。所以,制造的车床等设备,不但要适用,还要体积小,重量轻,便于运输。机床靠手摇,需要的时候抓几个壮丁,轮番摇机床…… 由于对上海和工厂的熟悉,沈阿根经常带人潜回上海,去采购材料和工具等物品。他还偷偷找原来的工友和师父,了解或学习新的技术与工艺…… 军械修理所不光修理,一开始就承担着造子弹的任务。筹备了近半年的时间,自行设计制作了造子弹的机器大大小小近三十台。还在部队的帮助下,从河里打捞出了被国民党政府丢弃在水底的、建水闸的钢材和旧机器。有一次,粟裕师长亲自送来了一部牛头刨床,和一台皮带钻床,像宝贝一样稀罕。这些机器吃力地运转起来后,在岩洞里出巨大的吼叫声,空气在轰轰地震动。当第一颗合格的子弹造出来以后,粟裕师长策马近百公里,专门赶来祝贺……他们开初只能制造头尾一样粗的子弹,这种子弹的度和穿透力都很差。通过反复琢磨和改进,终于能够生产头尖肚鼓的流线型子弹了。 后来,师里组建了一个炮兵连,使用迫击炮,军械所又承担了制造迫击炮弹的任务。炮弹结构比手榴弹复杂,它由引信、弹体、弹尾、尾翅等部件组装而成,这些部件的连接主要靠螺纹丝扣,需要进行切削加工,而军械修理所冶炼的生铁是白口生铁,硬度高,质地脆,不能切削加工,如何软化白口生铁,使其能够切削加工,成为制造炮弹的关键…… 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齐备又分工明确的技术管理部门和技术人员,设计、绘图、试制都只有那么几个人。他们主要是解剖从敌方缴获来的炮弹,搞仿造。还靠部队收集敌人打过来没有爆炸的炮弹,锯开后反复拆装和琢磨研究。还算顺利,很快就构造了弹尾、尾管和引信。但当时有一个大难题,没有引的**——雷汞。没有雷汞,炮弹就不会爆炸。当时根据地没有制造雷汞的设备和材料,到敌占区去采购也不可能,只能靠人工从废旧**中挖取雷汞。用人工从废旧**中挖取雷汞,是一件非常危险的工作,玩火又玩命!沈阿根的一个师兄,就是在这个环节上不小心被炸死的;一支**在手头剧烈爆炸,血肉飞溅在操作台面和岩洞的石壁上……说到这当儿,沈阿根禁不住热泪盈眶、哽咽唏嘘! 研制炮弹并不顺利,炮弹的样品经试射,只打了三十多公尺,还不如扔手榴弹远,不行。再琢磨,查原因,认定是火药燃烧太慢,爆力不够。因为火药是靠缴获来的各种不同的火药凑合成的,燃烧不一致,火药还没有烧完,炮弹就飞出去了,力度就不够。后来,采用把火药片压薄的办法,来促进同时燃烧。紧张工作了一天一夜,又出了样弹。再试射的时候,粟裕师长带了司令部的主要成员,一起来观摩助阵。迫击炮,射到了五百公尺远的山坡上。第二增加了三只药片,炮弹竟飞过了山头,落在二千公尺外的山地里爆炸了。终于成功了,靶场上一片欢呼声…… 红军的军事工业就是那个样子,在艰难中起步,在困苦中展。进入抗日战争时期以后,粟裕游击队整编为新四军第二支队四团三营,粟裕任第二支队副司令员。不久,军长叶挺任命他为先遣支队司令员,先期率部进入苏南敌后作战。一九四一年,皖南事变以后,粟裕任新四军第一师师长,苏中、苏浙军区司令员兼政委,领导苏中、浙西军民开辟抗日根据地。后来,新四军军械修理所,变成了新四军第一师军工厂,沈阿根一直从事着军工一线的技工工作。 年仅二十一岁时,他就成为了技术上的顶梁柱。在抗战岁月里,军工厂先后成功研制出了拉线地雷、脚踏地雷、定时地雷和手榴弹。由于地雷阵的展开,沈阿根和他的工友们,还去粟裕师长组织的地雷训练班讲课,并具体做示范。为了提高业务技术水平,粟师长专门委托从事地下交通工作的同志,到上海买回了美国出版的《机械加工工艺》,《铸造工艺》和《工厂实习法》等书籍和资料。因为是英文版的,粟裕师长特意托人翻译以后,再才送给沈阿根他们,使他受益很大,至今也难忘怀…… 了解了沈阿根的革命经历,东山厂的职工,谁都谅解他今天嗜好女人的习气。瑕不掩瑜,凭他的功劳,该。所以,东山厂的职工,谁也不跟沈阿根攀比错误。其实呢,沈阿根的毛病,主要就是“打野鸡”,旧上海叫“斩咸肉”,其它方面啥都过得硬。厂里那些因“作风问题”受处分的人,谁也不拿沈阿根说事儿。 这时候他蔫巴巴的,还对吴阳和卢小兰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居然痛快地检点自己的过失,是因为一向利落梗直的沈阿根,这回居然栽在“马**”身上了,闹得满城风雨的,他感觉很伤自己的威信和面子。 古家场上,那个叫“马**”的女人,身段和功夫好生了得。据说,她的**吊下去盖得住肚脐眼儿,翻起来能够搭上肩膀。在上海滩都没见过的尤物,简直就是肥**大**的杨玉环,很容易就把沈阿根给整迷糊了,由迷糊到迷恋。 在战争年代,沈阿根因为经常潜回上海采购生产和技术物资,他就做过旧上海妓女养的“小鬼”。他后来的老婆就是“窑变”而来的。支内的需要,他一个孤老被支到了这么一个异域,老婆又不愿跟他进川,他不得不又做上了马**之类的老“小鬼”。沈阿根虽然从三十年前旧上海的“小鬼”,变成了现在古家场的老“小鬼”,“烂糊三鲜汤”还是那个味儿…… 支内的上海人平素瞧不起乡巴子,但女人还是乡土味好,他们道貌而又心动,只在女人的问题上入乡随俗。东山厂上海人的隐语,管乡俗女子叫“三黄鸡”;“三黄鸡”比职业窑姐来得朴素天然。上海的浦东三黄鸡,是野生散养的,味道格外鲜美。其实,马**算不上正宗的野生三黄鸡,她更像是旧上海的“野鸡”,一些男人私下里管她叫“收费男厕所”,也就是上海土话“千人坑”的意思。 那个马**好像不愁温饱,又正处在如狼似虎的中年,虽然把钱看得重,但她似乎也讲究性趣的质量,“老蟹”一只。品尝马**就像是一场荤油大餐,黄熟梅子,体质虚弱的男人可能要晕肥犯腻。沈阿根一个单身老师父,身板有些老迈了,力不从心呐,哪儿经得住马**的折腾呢,经常拖得他精疲力竭、弹尽粮绝。 这一回,沈阿根在节骨眼上命根子打蔫儿,软不拉唧的,再也挤不出内容,把个马**挠得心急如焚、欲罢不能。她就骂他、掐他、拧他……沈阿根虽然呈英雄,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咽不下那口气,情急之下就狠地挤出了一泡尿水。明明就是假货嘛,他居然一边**打撅一边叫喊:“娘希皮!叫你喝个够!娘希皮!叫你喝个够!”……假货泛滥成灾,不是装尿水的地方装了一泡尿水,那不是要马**的命哪!她顿时叫唤得乌呼喧天,当下就送公社的医院,公社医院孤陋寡闻,没见过这稀奇古怪的毛病,就显得手足无措了。马**呼天抢地、痛不欲生的样儿,把沈阿根搞得焦头烂额的。调用了厂里的救护车,当夜又送县里的医院,这才稳住了阵脚。 马**像个戏子,反正就是喔嗬喧天地叫唤,好像要了她的命。本来医生说没得大不了的事儿,“尿是从肾脏和膀胱里头排出来的东西,干干净净的,有啥子嘛,流出来就算了嘛,叫啥嘛叫?”可那个马**就是不依教,老甩头不认旧,她夸张病态,把气氛渲染得高度紧张…… 为了这一摊子烂事儿,汪成和金元庆手忙脚乱了好几天。他们后来把马**弄到川东医院,进行全面检查以后才送回来。沈阿根给了她二十块钱的抚慰金才搁平;既是公了,也算私了。 ( 第三章 义务劳动 十二号厂房因为等木模而暂时停工,就组织一些人参加基建义务劳动,车间要求学徒工都得去。 早晨上班的人流过去以后,吴阳才从“和尚庙”下来;卢小兰迈着优雅的步子,正款款地走在一道门门口。每次看见卢小兰,他的眼睛就有点儿亮,心也恍动。他一阵轻步小跑赶了上去。 “挑砖头我不得行罗,你得要帮我哟。”卢小兰不客气地对吴阳说。 “看嘛,到时候再说,看帮不帮得过来嘛。”吴阳看着她苗条的身材,似乎撑不起那件宽松的劳保茄克,他又说,“你确实需要锻炼呢,像一丫柳枝,轻飘飘的。上海话怎么说的呀?哦,‘瘪塌塌’,‘脆花小姐’,可怜巴巴哟!” “嘿!学上海闲话还快嘛。你这个师兄不能白当呢,我叫别人帮忙,是掉你的底子啊。”她兴致起来了,接着又说,“按工厂的习俗,师父当父,师兄当哥哟。” “师兄当哥。”吴阳听起来觉得温馨,他连忙说,“是的、是的,师妹就是阿妹嘛。”…… 与卢小兰靠近了,几乎闻得到她隐约的体味。她的体味素本、温馨,像是**药,吴阳内心有点儿紧张,好像是那种紧张加晕的感觉。她在他的眼中变得幻化了,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拉下了一段距离,他呆呆的盯着她娇美可心的身影看,目不转睛。 似乎觉察出了异样,她回头看见吴阳那傻乎乎的目光,自己也难为情了。她干脆转过身来站住,并喊了一声:“看啥子看?戆头戆脑的,有毛病哪?” 吴阳被喊得清晰了,他惊悟了一下,没头没脑地说一句:“你没当过知青,其实是一个缺陷。”他快走几步又赶了上去。 “我阿哥正在当知青,在知青点。他去了我就不用去了,一家只去一个。” “厂里还办有知青点哪?” “我们厂和清山厂、川东医院三家。在太龙合办地知青点。”卢小兰接着说。“听说当知青很苦。但他们过集体生活。还是开心。穷开心。” “你去没去看过?” “没有。想去看一看。没得机会。” 脑子走神儿说话就跑辙。他又冒失地说:“你太柔弱了。看上去就没得劲儿。好象没有长开呢。还是花蕾哟。” 卢小兰羞涩地说:“啊。是那样子啊?那你就要关照点儿罗。” 沿着水泥大马路走过二十八号厂房。是一坡通向冷冻库和大食堂地折拐宽大地石梯子。冷冻库里地循环水串珠般长流不断。洒落到房基石墙下头地水池里啪啪作响。再过去。按坡坎落差地梯次。建了一个倾倒和转运炉渣地高台渣坑。还有两座钢板焊成地灰漆储油罐。储油罐地圆顶上和渣坑里。散布着一大群黑色地八哥鸟。八哥鸟头生簇羽。鸣叫婉转。一点儿也不受吴阳和卢小兰地惊扰。 吴阳恭维地说:“你是上海人罗,天之骄子呢,哪儿需得着我的关照?” “狗屁!不是说凤凰落毛不如鸡嘛?凤凰落毛又落草,不但不如鸡,甚至不如那些八哥。” “你啷个那么自卑呢?” “我们在古家小学上的帽子班,你荡马路荡到那个小学去看一看嘛,那儿读得好书哇?”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为了赶上十六岁当工人这个机会,就连那么差的高中班,我也没有读完。” “你才十六岁呀?”吴阳吃惊地问。 “满十七了。啷个,我还小哇?” 黄花少女“十八禁”,她在把自己往大处说。 吴阳想想,她才十六岁,小姑娘呢,要是长熟了,那不把我馋死啊!要不就得把我憋死!他感动地说:“不小了、不小了,你千万不要小看了自己。” 她忍不住噗哧一笑,跟着压低了声音羞涩地说:“我确实还小,在你跟前,我像个小学生呢。” 吴阳明白她的意思,就鼓励她说:“多读点儿书还来得及,现在有的是时间了。” “不过,”她轻轻叹一口气:“我并不想读书,我也不爱读书,那上面讲的东西,好多都是假的。” 吴阳语塞。 “你看那些大学生,”卢小兰又说,“回到厂里一样当工人,还得跟着老师傅的**转。其实,他们在大学里头也没学到多少东西。” “你不读书,那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吴阳也轻轻叹一口气。 “不过,”她眉头一扬,“我不爱读书,但我爱听你说。” 也许是学校不好,才败坏了她读书的兴趣。吴阳这么想着,又懒洋洋地说:“现在古家的小学和中学好像分开的嘛。” “后来才分开,原来就是一个小学,小学办初中帽子班。升为初中以后,初中又办高中帽子班……” 吴阳取笑道:“原来你是戴高帽子长大的呀?我可不会给你戴高帽子哦,我怕你飘起来。” 卢小兰长得窈窕又秀气,秀气加上稚气,就显得很乖。鹅蛋脸,洋女圭女圭一样的睫毛和眼睛,小嘴唇棱角分明,鼻子有一股傲气。头随意地向后拖了两束马尾巴,走起路来一翘一翘的充满了活力,轻盈的体态翩若惊鸿。 她诚实地说:“哪儿是戴高帽子哦?学校是拔苗助长拉扯的,营养不良。所以他们教出来的学生就瘪塌塌嘛。” 接着,她严肃地叮嘱道:“今后不许再说我瘪塌塌,那是损人的话,也不是你的本意,我听了不开心。” “厂里的子弟校啷个没有用起来?” “办不起来嘛,厂里的学生太少了。一分年级、分班级,人就更少,办不起来。” “是啊,在这个山沟里头,如果自己不努力,就学不到啥子东西的。”吴阳感慨道,“天女下凡,是得要吃些苦头哦!” 嗨!吴阳想想,我又在给她戴高帽子。 两人溜溜达达来到十二号厂房时,两扇大铁门中的一扇已经打开了。车间党支部书记唐孟初和金元庆,正在造型机旁的冷铁堆里敲敲打打。唐孟初是万山县本地人,部队干部转业进厂的。和其它三线军工厂一样,技术、管理干部和骨干技工是老厂来的人,他们也叫“支内职工”。东山厂的“支内职工”主要就是上海人,从上海江东造船厂来的。而政工干部则以本地的军队转业干部居多。在生产一线干辅助工的转业军人更多。这批人号称“转二哥”。 昨天,厂里刚刚开过了《**选集》第五卷行的庆祝大会,全车间只分到十七本书,只够每个生产班组一本。唐孟初见吴阳和卢小兰进来了,若有心思并急切地对金元庆说:“你这个家伙,不看书也不关心政治,毛选第五卷放你那儿还不是糟蹋了,你干脆交给吴阳去看,还能够挥点儿作用。”金元庆眼睛一瞪,不服气地说:“你晓得我就不学习政治么?我的徒弟,我晓得关心。” 十二号厂房是铸铝厂房,由两跨并合的空间组成,人们习惯性地称为里跨和外跨;厂房中线上均匀地立着四根钢筋混凝土大立柱,显得高大又空旷。货运汽车可以从外跨间临大马路一边的两扇大门开进来。墙体是本色的清水墙,厂房外面是原样的灰砖水泥缝,厂房里面在灰砖水泥缝面上涂了一层白色的石灰浆。两跨厂房的顶部,冒上去两道长条形的通气透亮的玻璃大天窗。厂房里跨和外跨的天上,各有一部桥式行车。在进大门就看得见的那一根涂白的、承受高架轨道的混凝土大梁上,用红油漆描摹着毛体标语:“建设强大的海军,一定要解放台湾。” 进厂房大门,就是开箱除砂的场地,有一大堆待回用的泥芯块和型砂,旁边立着一架电力摆动筛砂机。右角处,是一台辗轮式混砂机,像一座钢铁的堡垒;从铁扶梯上去,是圆环形的窄走道,中间是开有两只小窗口的封闭混砂工作间,工作间里的辗盘上两只旋转的大辗轮连着两块翻动型砂的内刮板,对型砂起搅拌、辗压和**等综合作用。里面置有照明灯和喷水及弹簧加压装置。将砂料送入加料口的,是一只架斗式提升机。 一条沿墙壁缓缓而上的皮带输砂机,与磨砂机相连,输砂带在墙角交头后,继续沿墙壁平行伸延,将型砂输送到一排造型机的头顶上。震压式造型机是以气压气动为主的造型装置,利用震击、附加压实来紧实型砂;以顶箱起模机构进行起模。其主要结构包括震压机构、起模机构、压头和转臂机构,通过各种控制阀实现按工序动作。造型机工作时,工作台将砂箱连同型砂上升后突然下落,与机座生撞击,通过型砂具有的动能和惯性力使其紧实,再进行压实,是一种震击压实的复合方法,适用于少品种大批量的小型铸件机械化生产。虽然可以提高劳动生产率和铸件质量,减轻工人劳动强度,但震动噪音比较大,粉尘也比较多。 厂房的左头,是熔炼和烘模场地——设置有电烘箱、电熔炉和烘模房等等。放置工装配件的大铁架、工具铁柜,分隔着分工场地和作业区域。虽然杂乱,但有章法。 吴阳对这一套造型生产线格外用心,是有原因的。 地区军工部长江峰,正是在吹嘘这一套造型机时,把吴阳的父亲给吹神了的;他说,东山机械厂新上的一条自动化造型生产线非常先进,那么多中专生、大学生都奈不何,那里大有搞头、大有作为呢。于是,江峰和吴阳的父亲合谋着把吴阳搞进了这个厂,因为吴阳的父亲把吴阳也吹神了。 其实呢,吴阳现在明白了,这造型机虽然好,但并没有那么神,不是没有人奈得何,而是用不上。东山厂为兄弟厂配套的铝铸件,品种多、批量小、体量又较大,只适合手工操作。而造型机的工装设备成本、工夹具配套要求都很高,经济上也不合算。所以,这些在六、七十年代属于一流的设备,在东山厂只是摆设而已。铸造车间实际上仍然是个手工作坊,只是比地方小翻砂厂干净一些、工装工具好一些、工人显得洋气一些、劳保福利好一些罢了…… 基建工地在工厂的最尾部。 因为“文革”的影响,还有建厂计划及生产纲领的反复修改和变化,东山厂的基建前前后后拖了近十年。工厂投产早,结束基建任务却很晚。这是最后的扫尾工程了,建电机房和二十九号厂房,还有一排立于高大堡坎上的配套厂房和库房。二十九号厂房,是铜质螺旋桨最后一道生产工序的批磨加工厂房。前期的螺旋桨生产,批磨工作是在临时工棚里搞的,二十九号厂房建成以后,整个生产流程就配套齐备了。华北建筑工程队大部人马已经转战异地,留下了小部份力量来完成建厂的扫尾任务。 电机房的工地较高,是一座表层风化的石质小山冈,因呈红褐色,当地人称为红骨质坡。红骨质坡看似硬度不大,表层又风化成了红褐色细小的颗粒,像粗沙层,但表层里头绵实难垦,即使用扁尖十字镐挖下去,也只能现一道白的v痕。工程队留下的两台小功率挖土机根本使不上劲,主要靠放炮松动以后再用人工开挖。上面的地基已经平整出来了,但不通车,正待用人工把砖石建材送上去。下面二十九号厂房的基坑也费了很大的劲,底下是疏松软土,挖不到硬基,最后扎下去十几吨螺纹钢材才解决问题。 厂房四面的墙体已经砌到两米多高,形成了高低不一的马牙岔和待齿接。四周架满了梯式脚手架,在一些紧要处还铺设了安全防护网。砌砖工和泥水匠在脚手架上忙碌着,一些壮工和小工不停地上上下下。从厂房的雏形看,似乎只比一个篮球场的面积大一些,里面堆放着砖石和袋装水泥,还有几个灰浆坑和灰浆槽。 两辆运送砂石和废弃物的翻斗车,在板条临时路面上小心翼翼地呼呼喘息着移动,一架带式输送机配合着翻斗车的运输。在施工卷扬机旁边,一台混凝土搅拌机正在工作,在电机的驱动下,搅拌鼓正隆隆地转动,鼓肚里的混凝土哗哗有声。一条窗框的混凝土过梁上,有人用白灰块歪歪扭扭写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几个小字。 唐孟初与现场管理负责人接洽以后,正准备派工。工地上的电机声、汽车声、敲打声、号子声、吆喝声嘈嘈杂杂嚷成一片。一车间来了二十多个人,除了吴阳、卢小兰等学徒工以外,还有一些单身职工。金元庆也来了。劳动是挑砖头,男人四百块,女的三百五十块,要从下面挑上电机房的工地。 刘长林悄悄对吴阳说:“每块砖头有两公斤左右,三百五十块就是一千四百多斤,你那个师妹儿可能吃不消哦。” 卢小兰等几个女工正被号子声和打夯拉碾的热烈场面所吸引。 在二十九号厂房工地面临河沟一边,已经有了一片平地的雏形。大石坎挡土墙的里侧,为了夯实填土,几十个民工以四人一组正打着石夯。还有一组二十多人肩扛粗长的背索,正拉着大石碾在碾压路坯。打夯的人们在节奏顿挫的劳动号子引导下,统一地抬举,一人领号大家呼应。拉大石碾的一组人,也应和着统一的节奏。号子声充满了阳刚雄气,喊得人心热—— “工人阶级么呵嘿!硬骨头那么呵嘿!跟着华国锋呵嘿!向前走呀嘛呵嘿!胸怀祖国么呵嘿!看全球那么呵嘿!革命路上么呵嘿!永不停留么呵嘿!高举红旗么呵嘿!勇敢前进么呵嘿!我们是新时代呵嘿!火车头呀嘛呵嘿!……” 那气势,壮观又热烈。民工们肩臂上鼓起乌黑油亮的棱子肉,在阳光下闪白。号子声从积蓄活力的胸腔里迸出来,从隆起的肱二头肌的手臂上扭出来,将湿漉漉的汗水拧干。因为集体劳动和有组织的互动,个人就不再弱小,也不再孤单,即便是麻木冷硬的心,也会鼓荡起来。 大家都愣神地呆望着热闹的场面,吴阳却下意识地担心起卢小兰的定额任务来。她那么纤柔,单薄,弱不禁风,好象轻易就会消化在劳动的人流中间似的。 一定要保护好她!吴阳像是愿…… “这个场地人车混乱,再加上我们二十多个人往上头挑砖块,容易出事故,不安全。”吴阳担心地对唐孟初说。 “那怎么办?反正规定的定额任务不能减。”唐孟初坚持原则。 “干脆这样来,”吴阳建议道,“不用挑,把大家的砖头合到一堆,我们挨次排成队,接力往上面传,用手传,又快又省力,还安全。我们二十几个人站稀一些,排得上去。” “行啊,这个办法好嘛!”应和的人多了起来,女工们更是赞同。 金元庆点头称道,说吴阳“脑子灵光。” “要得,就这么办!”唐孟初也同意。在他的安排下,二十多个人,拉拉扯扯地排成了一条长蛇阵,像是人工传送带。 张晶、吴君妹、刘惠珠等几个小徒工见这阵势,一开始就很羡慕,经申请同意,她们也带着自己的定额任务加入进来了。刘长林领着自己的徒弟王美亚也入了伙。 大家嚷嚷着上午就能完成全天的任务,在号子声的煽动下,他们像玩“击鼓传花”的游戏那样手手相传,热火朝天地传递着砖块。 上海妹儿好“嗲”,通常被认为是“嗲妹妹”。而卢小兰却不“嗲”,娇女敕之身几乎没得娇气。偶有跷起兰花小指的妩媚,干起活来却揎臂缲袖,舍得一身剐。吴阳看着她洒月兑豪放的样儿,反倒觉得是自己的心态不好。 只有一个人没有入伙,他就是厂党委书记汪成的儿子、电工汪向东。他老老实实地独自挑着沉重的砖头爬坡下坎,兢兢业业。 ( 第四章 单身汉夜话 晚上,在吴阳和金元庆的房间里,伙伴们都来闹酒喝。说是闹酒喝,也就是各人吃自己从食堂打来的饭菜,吴阳只是出一点儿白酒。 吴阳喜欢喝酒,宋文兴和毛天宁他们,就总是把自己的供应酒票送给他。自己想喝酒就来喝两口,反正买酒的钱不是自己出。他们喝酒也喝不多,几口就饱了。 有时候没得下酒菜,打白口也能闹上一阵子。 刘志安又把一瓶子柴油默默地灌进吴阳的煤油炉子里。虽然烧柴油的烟大一些,混入一点盐巴后火力还行。单身汉也有计划供应的煤油票,但不够用,尤其是吴阳的寝室,金元庆爱自己烧菜,同伴们也经常来聚会。 吴阳把自己的饭菜搅煮一锅,简便,也实惠。其它人也仿效他的做法,搞杂烩饭,自己再添加一点儿佐料。 一道招工进厂的这批青工走得近。毛天宁是二车间的造型工,做铜车叶的,上海人,家在云山机械厂。宋文兴与吴阳一个车间,是八号厂房的木模工,本地人,家在江山机械厂。 走廊的南头,程正文又坐在窗口拉起了二胡。《山村变了样》,曲子结构简练,音调亲和,形象鲜活。第一段,曲调悠扬柔婉,是一支美好生活的赞歌。 大家散坐在床沿边上,端着自己的碗。 周桐那间床还是空着的,床上铺了一张塑料布。蚊帐原是放下来的,他们给挂了上去。 房间不大,摆了三张单人床,两张三抽桌,三只木凳,紧凑却又宽松。吴阳的深红漆木囤箱,置于床头就像一张小桌子,他自己还买了把藤椅。一只铁架子上叠放着三只木箱,其中有一只木箱是周桐的。进门右手的墙角,摆了一只丁字形叠放式盆架,可以塞进五六只面盆。墙角上钉了几根搭洗脸帕的绳子。进向窗梁与对应的门框上,拉了一根粗铁丝,上面挂了一排自制的铁丝晾衣架。铁丝晾衣架简约又意象,像是一排展翅的大雁。 几个学徒工都戴手表了,是父母买的,全钢防震的上海牌,一百二十元左右一只。手表是奢侈品,年轻人照相,或出入公共场所,就爱刻意露出手表来;腕子上亮晃晃的,以显示富裕和时髦。 二胡还在反复独奏《山村变了样》。第二段小快板。轻快节奏和有力地切分音相结合。充满活力和**。乐句对答呼应。反复出现。意趣活泼。 隔壁地刘长林也凑了进来。他羡慕地说:“你们都好哦。一进厂就戴手表啊。他们武汉中专生戴手表。都是打会买地。只买得起半钢防震地。” 刘长林是厂锣鼓队长。电焊工。一个秃头圆脸又胖乎乎地上海人。 “啷个打会?” “就是约一帮人。每月了工资。每人出五块钱凑拢来。一两个月就能够买一块手表了。轮流买……” “那哪个先戴呢?” “反正有先有后嘛。如果轮到后头的人要相亲,或者有重要的私人活动,就向先戴手表的人借,这是事先规定好了的。” “等于还是自己买嘛。” “当然是自己买哟,但有的人可以先戴嘛。每个人有要紧事的时候都能够借用,不误排场。” “如果要相亲,你没得手表就掉价了哇!” 赖胜端一只小铝锅也进来了,他接着说:“我们的理工具也是几个人凑钱买的,相互理,自己整,比上理店合算。万山市理要一角,就是在古家场理也得要三分钱呢。” 赖胜是武汉船校的中专生,后来推荐读了几年**。 他的铝锅儿里有红烧野兔肉丁,大家的热情一下子就起来了。 吴阳漫不经心地问毛天宁:“云山厂的张光民你认识啵?张光民,杨天民。” “晓得,好象是检验科的嘛,张光民是交大毕业的,他们都是搞技术的。天成县进云山厂的人多,好像有一百多人……啥呀?你们是穿**的朋友啊?那下次就去耍嘛……” “宁莉的姐姐、姐夫都在云山厂嘛。” “多找几个盅子装酒。”吴阳说着,就要去腾自己的刷牙缸子。 “莫腾了、莫腾了,我不喝了,我的肝不是很好。”宋文兴推辞道。 毛天宁也说:“我也不喝酒了,我吃饭。”说着,他把铝锅里的兔肉汤倒一些在自己的碗里搅和。 “来、来、来,我们三个人喝。”吴阳跷起二郎腿坐在自己的藤椅上,邀约金元庆和刘志安。 金元庆还蹲在墙脚的煤油炉子边热自己的饭菜,他自言自语道:“我不像你们害懒,我的饭和菜要分开来热,清爽。” “其它几个军工厂里头,天成县的人都多哟,我们厂算是最少的了。” “天成县是个出美女的地方,据说那儿风水好,妹娃子长得水灵灵的。”宋文兴来了精神。 “是的、是的,”毛天宁附和道,“不光是云山厂,还有长山厂,平山厂,天成县的妹儿都很俏,好多都嫁给了上海人。天成县的妹儿又乖又勤快,会持家,据说很贤惠。” 二胡的音色略为忧伤,那是天生的。但天生忧伤的拉弦乐器,也能够表达深沉奔放的情感。 《山村变了样》的第三段是一个华彩乐段,流畅自如的旋律,音浪迭起,使人宛若面对着山村新貌和新的生活。 金元庆撅在煤油炉子边,不甘寂寞地回头说:“天成县的妹儿是乖也,你们看宁莉嘛,皮肤多好,一些上海人老在她身边旋。” “肥水不流外人田,吴阳你要抓紧点儿罗。” 宋文兴说:“他才不着急哟,天天与师妹儿泡在一起的,根本就分不出心来嘛。” 毛天宁醒悟道:“咦!是也。为啥子光是上海男人找本地的乖妹儿嘛?你吴阳就来破个纪录,本地男人偏要找个上海的乖妹儿。” “上海男人找天成的乖妹儿,天成男人找上海的乖妹儿,扯平了。” “阿拉妹儿可不是一般男人攀得上的哟。在军工厂里头,好像没听说上海阿拉嫁给本地男人的。” 林立伟用砂纸搓擦一只老虎脚,一边踱了进来,还用嘴巴呼呼地吹木灰。金元庆赶紧把他朝外头推:“走、走、走,整得一屋的灰。” 刘长林说:“并不是上海妹儿有好高贵,关键是想回上海。如果不利用婚姻,啷个回去得成嘛?凭卢小兰的条件,她一定会蹦一蹦。” “不过,吴阳也有个争头,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是的,近水楼台先得月,”赖胜说,“我们的刘师父就把自己的徒弟妹儿薅到手了。” “莫瞎讲、莫瞎讲!”刘长林赶紧打住。 “哼,我看哪,吴阳莫做白日梦。”金元庆提醒道,“对小兰哪,按四川话啷个说啊?”他想了想,“哦,打眼睛牙祭、醒瞌睡,当不得真罗,当心吃弹弓。” “莫整花心了,”金元庆的手一挥,说,“还是把宁莉薅到手稳当。” 在小兰的问题上,金元庆与沈阿根的判断不一样,吴阳感到有些意外。 刘长林对金元庆抱怨道:“你这个师父都这么个态度,叫吴阳怎么办哪?”兔儿骨头在他嘴巴里嚼得噗噗响。 “我不是说他俩不配,”金元庆杠着脖子说,“而是小兰肯定想回老家。婚姻大事嘛,还是要现实一些。” “都是过路客,这个古家场,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金元庆又说,“谈恋爱像是做小人家,婚姻也只是在粗制滥造。” “东山厂的大男大女一抓一大把,”刘长林无奈地说,“男人女人都不缺,就是捏不拢。” 刘志安红着酒脸说:“我看宁莉要得,宁莉对吴阳也好,我们看得出来。” “啷个看出来的?”金元庆热好了饭菜,心也热乎起来。 “嗨,春节后我们一道坐敞篷车回厂,宁莉和魏老师父他们坐司机台,我们站在上头受冻。车子翻青垭口的时候,宁莉心疼吴阳,主动把她的围巾递给他用。围巾是私人的东西,一般不会给外人用的。” 吴阳的心思冷静下来,他想起了,当时他接过宁莉的围巾时,围巾还是热的,那是一条暖和绵柔的红围巾。 刘志安戏谑道:“当时我也感到心头热乎乎的,还有些酸溜溜。” “看来是那么回事儿,吴阳自己要稳住阵脚,就是宁莉,莫整花心了哦。”金元庆叮嘱。 吴阳吞一口酒,急了,就大声说:“你们都是在瞎说,宁莉只是大方开朗而已,哪能自作多情呢,根本就没有那种意思嘛。宁莉比我大,啷个可能?”接着,他又对刘志安说:“她是关心老乡,她给了我一只量杯,也给了你一只嘛。” “大媳妇可以嘛,”金元庆说,“就像姐姐带弟弟,大媳妇实惠。我的老婆就比我大,蛮好。” 希望大家继续把卢小兰往自己身上扯,吴阳就干脆说:“我和宁莉不可能,遗传学上有一个‘远缘杂交’的概念,意思是父本和母本相隔越远,后代的素质越高。老乡太近了,找同乡人做老婆不好。再说,她也看不上我嘛。” “你的意思是,上海人找上海人也不好哇?”毛天宁想想,醒悟道,“要得,远缘杂交,我也找个本地妹儿来杂交。” “嘿!远缘杂交的噱头都出来了。”刘长林盎然地说,“看来呀,吴阳盯死师妹儿了,你们两个够远缘的嘛。” “金元庆的责任重大哟!你这个当师傅的?” 吴阳想岔开话题,他从藤椅上弹起身来说:“嘿,好像我还有点儿花生罗。”说着,他拉出床底下一只大纸箱,拎出半袋子花生来。 看见有花生,大家本来不再喝酒的,这时候兴趣又起来了,就纷纷围拢来。 “还是我们那个肖老师父找老婆简单,”金元庆神秘地说,“他的老婆是抓阄抓过来的。” “就是十二号那个肖立刚啊?他老婆是旧上海的妓女嘛,后来娃儿都生不出来,据说他们的女儿是领养的。” “妓女都那样,据说避孕的汤药喝多了,就导致绝育。” 金元庆饶有兴趣地说:“说起来真有意思,解放初期改造旧上海的妓女,政府把她们的性病治好以后就可以用了,先分给那些找不到老婆的工人,就让他们抓阄。因为妓女也有乖的和丑的,怕大家争,搁不平,就抓阄……” 人人听得有兴味,金元庆就继续说:“当时江东造船厂除了组织工人抓阄,还组织工人在黑房子里头去模。男人一个一个进去模,模到哪个就是哪个,不准反悔。王永基的老婆夏薇,就是这样给模出来的。册呐,牵出来一看,咦!还不错,长得乖。” “王永基!”“夏薇!”这两个名字怎么有些熟悉啊?吴阳心头震了一下,问:“老是听一些老师父说起王永基和夏薇,他们是谁呀?” 金元庆和刘长林顿时垂头丧气了。 沉默了一会儿,金元庆轻轻说:“已经死了,是自杀的。” 刘长林淡淡地叹息道:“不说他们、不说他们,说了不开心。” ( 第九章 在军工部长家做客 东山厂的车库,是古家场的一个热点。每天一大早,那儿就要聚集好多想搭野车去万山市的人。古家场到万山市是有公共汽车的,但只有上午、下午各一班,而四角钱的车票却像掏心一样。车库除了有定期接送职工的班车,随时还有货车进出。只要货车一出车库大门,搭野车就人们就蜂拥而上,后车厢板上常常吊着好大一坨人。有些人想混进车库里头上车,那就要使招了,有时候还得故意制造混乱。专管车库的供应科副科长张万通,一个凶煞黑脸的上海人,有时候惹火了,他就拖一根水管子朝人群喷射,就是冬天他也这么干…… 厂里只有一辆客车,每每爆满。清晨,吴阳到车库算早的,客车坐位又被占满了;人只坐了一小半,还有站着的,大半的坐位上放了包囊、衣物甚至破报纸。吴阳只在客车上望了一眼,就干脆爬上了另一辆送人的敞篷货车。 吴阳咕哝过:“造型工的帽子太难看了,戴不出门,后头搭一块披风布,就像日本鬼子的屁帘式战斗帽。”卢小兰明白,他是羡慕厂锣鼓队的那种白色鸭舌帽。后来,她就把她爸爸的那顶白色鸭舌帽给了吴阳。东山厂的白色鸭舌帽很惹眼,显示出工人阶级的经典形象。机加工工人才白色鸭舌帽,热加工工人就是屁帘式披风帽。十月中旬已经降温了,但天气不算冷。这个星期天去万山市,吴阳就戴上了白色鸭舌帽,穿着干净的军人黄劳保茄克,脚蹬一双黄色翻毛劳保皮鞋,显得神气十足,踌躇满志。 周桐和宁莉也出来了。他俩没有走在一起,前后拉了一段距离。吴阳想想,他俩还是“地下活动”,肯定是偷偷模模约会去了。吴阳听周桐说,顾筱乐要带他去重庆出差。 万山地区党委会和行政公署设在万山市,管辖包括万山市和天成县在内的九县一市。万山市并不大,一个县级市,但在九县人的心目中就是中心城市和大城市。天成县距万山市有近八十公里的路程,吴阳、周桐和宁莉们过去很少来过;走一趟万山市,可是了不得的荣耀啊。 现在,每周星期天,各军工厂都有专车送职工到万山市耍,或采购生活物品。星期六下班后,也送万山市的职工回家团聚,星期一早上再接回厂。东方红广场,就是军工厂停车和职工上下车的地方。军工厂的货车,都是草绿色,车门上印着信箱号码或工厂的代码,阿拉伯数字,万山市的老百姓一眼就认得出来。比如说,“1”打头的车,就是东山厂的;“1”是东山厂的信箱号码…… 虽然是无篷货车,但雄赳赳气昂昂的,神秘又特别。专门送人出来耍,令万山市的老百姓羡慕得不得了。进厂的头几个月,宁莉们图新鲜,几乎每周星期天都要到万山市耍。父母们也纷纷联系各自的亲朋好友、同事同乡、战友工友,让他们去玩儿。蔽秘厂的人,很招人艳羡,每每受到热情款待。吴阳只是江峰家还没去过,军工部长,他有些畏惧。但再不去,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地区文工团演出的歌剧《刘三姐》,把整个万山市都搅动了。舞台比银幕来得鲜活。宣传橱窗里的剧照相片和大幅的刘三姐、阿牛哥的宣传画——那朴素的俊男俏女形象,是中国风格的俊俏,惹得好多人春情萌动。吴阳看着文工团卖票窗口那争先恐后买票的蜂拥场面,立即就想起了古家场食品站买肉的疯狂劲,都是馋出来的渴望。 吴阳已经记不清楚江叔叔和谢孃孃是个啥模样了,而江叔叔和谢孃孃也是认不准吴阳的。吴阳戴的那顶白色鸭舌帽不光是为了显摆,还为了要让江峰认出他来;因为那种帽子是一个招牌,东山厂独有的。地委的宿舍区在万山市的高笋塘,从文工团往西走。果然,吴阳在那儿一冒头,就被江峰盯上了…… “吴阳啊,来、来、来,看看像不像你爸爸。”谢孃孃热情地拉过他上下打量,“都有好多年没看到你了,很精神嘛。这帽子好看,像个标准的工人。”她又说,“都进厂大半年了,啷个现在才出来?成天呆在厂里头做啥子嘛?” 江峰说:“再不出来,我要向你们汪书记要人了。” “来、来、来。这是江霞。在川东医院工作。那是我屋老幺小斌。还是个小学生……”谢孃孃一边介绍。正在走廊上地洗衣台上洗洗刷刷、准备杀鹅地江霞回过头来。向吴阳笑笑。算是打招呼。 谢孃孃接着说:“待会儿李山陵也要来。他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要来耍。李山陵你认识地嘛。我外侄儿。天成县地。你们地父母都是老朋友嘛。你老是不出来。我还叫他给你打电话地。打没打?” “打了、打了。李山陵在江山机械厂嘛。就是他打电话催我出来地。”吴阳应答着…… 地委地宿舍确实阔气。外头地走廊很宽。整套房子有两室一厅。一个小厨房。烧饭不在小厨房。而是挨着门外走廊护栏地柱子打了一个灶。并排着地还有一只煤炉子。 江峰一边擦拭那只华生牌台式电风扇。一边与吴阳吹牛。 他点燃一支香烟后问吴阳抽不抽烟。吴阳装出乖娃儿模样。连忙表示“不抽、不抽。” “好、好,年轻人不抽烟好。”江峰连声称道。 吴阳羡慕江峰的家,房子宽敞,红漆家具,竹藤椅子,陈设厚重,电风扇更是稀罕物,虽然这些家什都显得有些陈旧了。到底是军工部长的家啊。 “你不要瞧不上翻砂工哦,好好干,没错。”江峰叮嘱说,“不要去羡慕那些穿白大褂上班的,更不要自卑,劳动光荣啊。” “我不自卑。”吴阳轻轻说,“谁劳动谁就是主人,这是列宁说的。” 江峰神色愣了一下,眼光一闪,顿时对吴阳来了兴趣…… 谢孃孃是天成县的人,话音很亲切。江叔叔是北方人,自然就有一些南腔北调的洋味儿,似乎还有点儿严肃。 像是职业习惯,江峰开始给吴阳上课了。他高高的个儿,腿长头小,瘦而精干。坐在那把竹靠背椅子上,脚和膝部就有些突出,显得有点儿委屈。 “六十年代以来,国际形势急剧变化,战争威胁增长,特别是在我国周边地区,出现了直接威胁我们安全的问题。从国内来看,由于历史的原因,我国的工业布局百分之七十集中在沿海地区,主要的铁路交通枢纽、桥梁和港口码头多集中在东部地区,而占国土三分之一以上的西南、西北地区,近代工业微乎其微,交通十分闭塞。一旦战争爆,沿海工业被破坏,有限的内地工业支撑不住,这对我国的安全相当不利。基于这种现状,**根据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苏联由于未能建成乌拉尔以东地区的工业基地,致使战争初期惨遭巨大破坏和严重损失的历史教训,作出了集中国力加内6地区建设的重大战略决策……” 谢孃孃提了只开水壶给保温瓶里参满了水,剩下的开水倒进了江峰的茶杯里。 打断了一会儿,江峰接着又说:“国家把投资重点放在了三线地区,形成了我国总体战略布局的一次大规模由东向西转移。到目前为止,三线地区先后建成以重庆市为中心的常规兵器工业基地,生产能力约占全国的一半;四川省、贵州省等地的电子工业基地;四川省、陕西省等地的战略武器科研生产基地;贵州省、陕西省和鄂西等地的航空工业基地;四川省等地的航天工业基地,包括中国第一个自行设计、自制设备、自行建设的卫星地面试验站。还有沿长江中上游地区的船舶工业科研生产基地。我们万山这一片军工厂,算是一个导航仪器仪表生产基地。你们厂是第一道工序,主要搞有色金属铸件,为各厂提供基础性配套,在系统内的地位很重要哦……**生前十分重视三线建设,他表示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内地一天建设不好,我就一天也睡不好觉。’为了让他老人家睡得好觉,你的那一帮师父们,就离开上海钻山沟来了……” “三线是个啥子意思哦?指的是哪一块儿?”吴阳问。 “主要是根据军事经济地理特点来划的。沿海和边疆地区为第一线,东部和西部之间的中部地区为第二线,把四川省、贵州省、陕西省、甘肃省及湖南、湖北等省的部份内6地区划为第三线,三线几乎包括了除一线和二线以外的广大内6地区……” 江峰又说:“三线企业坎坷也多。由于不少工厂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建设的,不可避免地受到不良影响和**、四人帮的干扰破坏。加上缺乏经验,厂址论证不够周到,过分强调‘山、散、洞’,有些单位布局太散,给生产、科研和职工生活都带来一些困难。你看你们厂嘛,扯它那么长,管理起来就费劲儿。你们厂六六年开始建,七零年就投产了,生产纲领和计划经常变化,有的车间刚建好就报废,太可惜了。现在还在小敲小打地扫尾……” “来哟,来哟,把鹅血喝了再吹。”谢孃孃小心翼翼地端来一碗鹅血,要江峰喝。她回头给吴阳解释道,“听说鹅血防癌,现在地委里头的老干部都在喝。” 江峰愁眉苦脸地看着那碗鹅血,犹豫了片刻,端过来就一饮而尽。“嗨!一股腥味儿,难喝、难喝!”他一边呵着口气,一边抱怨;红嘴唇白牙齿,下巴颏儿也滴着鹅血,嘴角上还沾了一些毛绒,像青面獠牙的魔鬼一样狰狞可怖…… 直到吃午饭的时候李山陵才到。虽然是自己的三姨家,他仍然显得有些矜持。见吴阳来了,他也就活跃起来。 谢孃孃抱怨道:“早点儿做事情不来,现在吃饭就来了。” 吴阳和李山陵早就认识的,天成县就那么大一块。除了父母这一层关系外,当初县城里的女圭女圭儿分成几坨,都有些印象;吴阳属于县医院那一坨,李山陵属于手管局和县委那一坨。李山陵的家就在县委斜对面的街边住…… 大家围在饭桌上,江峰的谈兴仍浓。小斌生一张西红柿大圆脸,挨巴在李山陵身边坐着,显得很依然。 “鹅肉好不好吃嘛?”谢孃孃担心地问。 江霞说:“鹅肉没得鸡肉好吃,鹅肉显得有些粗糙,但汤还可以。” “下回买鸡、下回买鸡,”谢孃孃回头对吴阳说,“要不是为了你江叔叔喝鹅血,我才不买鹅呢。” 看着吴阳的白色鸭舌帽,李山陵兴奋地说:“东山厂的锣鼓队好威风!在万山市出了名。那种特别的鼓点,大家都听熟悉了。还有这鸭舌帽,好惹人羡慕。” 江峰呷一口酒,骄傲地说:“莫说这么小一个万山市,锣鼓队那派头在上海市也是出名的。东山厂的锣鼓队就是上海江东造船厂锣鼓队的嫡系嘛。” 李山陵取下吴阳那顶帽子,一边吃饭一边拿在手上把玩,他说:“后头松紧口子上系的白绳子很有点儿意思。” 江峰一个人在喝酒,香烟也不离手,他一边抱怨着没人陪他喝酒。 吴阳和李山陵都表示不抽烟、不喝酒。慈善的长辈好唬弄,下乡插过队的知青,哪有不抽烟不喝酒的?装乖。江霞也下过乡,她就晓得吴阳和李山陵都在装乖,她只是隐隐地笑着并没有作声。 “鹅肉不好吃吃香肠嘛,还有芹菜肉丝,豆腐,青椒……”谢孃孃热情张罗着。 小斌吃鹅肉吃得憨有劲儿。那砣鹅肉很倔犟,他放了筷子用手在嘴巴上撕扯,就像一砣橡胶皮,在他的牙咬里顽强挣扎…… “你们厂有一个老师父,老技师,是个老革命呢,资格很老的哟,比党委书记的资格还要老。”江峰一边喝鹅汤一边对吴阳说。 “沈阿根嘛,是我的老师父呢……粟裕在解放战争时期很活跃嘛,算是个大英雄、大功臣哦,沈老师父啷个不愿谈解放战争的事情呢?我问过他一回,他回避,不高兴,后来就不敢问了。” “哦,是的。”江峰解释道,“我听你们汪书记私下透露过,那个沈师父对解放战争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那是兄弟之间打内战,并不光荣。还有,他的一个弟弟是国民党军队的军官,死在战场上的,可能对他也有刺激。”…… ( 第十章 和尚庙的晚餐 午饭后,小斌蹦蹦跳跳地跟着吴阳和李山陵到西山公园去耍。 三个人一出门,李山陵就急切地掏出香烟,并立即递给吴阳一支,他感触又抱怨道:“去早了憋得难受。一本正经,像过组织生活似的,我就不去那么早了。” 点燃香烟,两人深深吸一大口,胸月复起伏,几乎吸到命里去了!然后,惬意地吐出一串烟雾,全身的活力就出来了……小斌好奇地望着他俩,隐隐地傻笑。 白岩路的大街边上,有个农民模样的乞讨者,肩挎一只破布袋,手牵一个小女孩儿。吴阳掏出两斤粮票给了他。 “那儿进去,就是四三七所的宿舍区。”经过地委大门口的时候,李山陵指着街对面一个路口说,“四三七所是军工最好的单位了,有关系的都想往那儿钻。那儿的妹娃子俏,一般不愿嫁到山沟的厂里去,除非长得瘪瘪歪歪的。” “你试过的呀?莫灰心,你们厂也在城里嘛。”吴阳鼓励道。 李山陵不吱声。 “我厂政治处主任姜守业的家就在四三七所,”吴阳说,“他老婆是那儿的。” “肯定是上海人嘛。”李山陵说。 西山公园依山取势,俯瞰长江,葱茏又幽静。据说,最初是国民党军阀杨森建的。 进大门就是一座高大又古老的钟楼。从大钟楼过去,石板路的左侧,一大圈儿田径运动场地和石梯观众席,围绕着一个足球场,里面正在开田径运动会,加油鼓劲的喊叫声此伏彼起…… 公园里面有五洲池、月台及茶花园、楠竹茨竹园、桂花梅花园。还有一个小动物园。一些古老地石刻。二战中苏军烈士地陵园……竹木茂盛。鸟多水少。青石板地路面。曲径通幽。红柱琉璃瓦地翘角亭子很好看…… 按照上海人地眼光和说法。万山市只有这个公园还像个公园。公园上头地地区医院还像个医院。而城市地其它地方几乎一无是处。 “晓得你要出来。我还借了一只照相机地呢。”李山陵说着在黄挎包里模索。 “那我就去买一个胶卷。”吴阳说。 公园里面正好有一个照相馆…… 进入“静园”区地当头。一座圆形大石坛上立了一堆假山。假山中嵌入了一块石碑。假山和石碑被一株古老地黄桷树根系抓牢。显得紧张又吃力。石碑上四个阴刻地布满了苔藓地篆书字令人费解。小斌和李山陵都悻悻地认不出来。吴阳结结巴巴地念出了“霜雾凝烟”四个字来…… 当小斌在“霜雾凝烟”跟前摆好了姿势等着照相时,吴阳与李山陵把照相机和胶卷推推月兑月兑的,两人都谦虚地说“你来、你来”…… 最后才弄明白,两个人都不会照相,也使不了照相机。 “嗨,我还以为你会照相呢。”李山陵遗憾地说,“我两个都装得那么大套。” 吴阳也笑起来:“我也以为你会。看来我俩都是土包子,还需要扫盲哦。” 三个人转出来,李山陵把那只折叠式的海鸥牌相机打开又合上,打开又合上。接着他打开装胶卷的后盖,又合上……“我不相信这有多难,我们去找个熟人问一问,问好了就自己来整。” 小斌也自以为是地对照相机动手动脚,抓抓扯扯,他嚷嚷着可能该怎么弄、怎么弄。 李山陵推他一把:“去、去、去,小老卵,莫乱来哟,照相机是借的哟。” “等嘛,等到熟人了再去问。”吴阳说完,招呼大家坐在了路旁的水磨石椅子上,“这儿好漂亮,黄亮亮的。” 行道树是一排叶色黄灿灿的银杏,高有十多米,扇形叶片在长枝上螺旋状生长。那金色弥漫的氛围,令人的心气一下子就蓬**来了。 吴阳终于看见路过的卷毛儿了。卷毛儿叫林能万,东山厂的翻砂工,家住万山市,戴一副近视眼镜。 卷毛儿一看便咕哝起来:“你的胶卷买得不对嘛,这个相机只能用一二零的胶卷,你买的一三五的胶卷。我去帮你退,换一个,那个照相馆我经常去。” 卷毛儿很殷勤,他不但示范着帮忙装好了胶卷,还调好了光圈、时间,一边讲解着调焦距,一边为他们照了几张相以后才离去…… 吴阳远远望过去,吆喝声四起的田径运动场下头,有几顶与他一样的白色鸭舌帽在晃动。他定眼一看,是厂里机动科的杨泽金和王俊生等一帮人。王俊生也通过白色鸭舌帽看见了吴阳,他们挥手招呼吴阳下去看闹热…… 铅球决赛决出了地区冠军,成绩是13.15米,四周响起热烈的掌声。 场子边上的杨泽金不屑一顾地冒一句:“地区冠军就这水平?” “咦!”那个胖乎乎的主裁判讶异地说,“你不服气?不服气你来试试!” “试就试,让我来。”杨泽金当真就站定在那只白圈圈里去了,面对着开阔的扇形场子气定神闲。他不像是赌气。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好事者吆喝着纷纷围了过来。 王俊生悄悄对吴阳和李山陵耳语,杨泽金的运动员级别是上海市的健将级呢…… 那个胖乎乎的裁判也当真了,他吹一声长哨,拉开了场子。 杨泽金帽子也不取,很坦然地抓起那只铅球。他站在原地,右手托住铅球搁在肩头,一招一式都从容不迫又有专业素养。只见他高大的身躯向后弓屈下来,随即向前弹起、右手潇洒地一推,同时吼出一声自肺腑的底气,铅球便在空中划出一道悠悠的曲线……推出的距离明显出了冠军的水平,四周的掌声和叫好声爆响! 军工厂的一帮人禁不住蹦跳着欢呼起来……更多人围了拢来,拉皮尺一量,15.27米…… “吴阳过来吃鱼哟!快点儿过来吃鱼!喊你那个朋友也来。” 儿时的老朋友罗家良,跟着吴阳进厂来耍。去大食堂吃过晚饭,他们在下面玩儿了一阵篮球以后刚回屋,就听见了隔壁的老耗子他们在喊。 罗家良从部队转业,分到了万山港务局的派出所工作。 吴阳房间的右边住着机动科的刘长林、王俊生和一车间的赖胜;左边住着一车间的陈万全、魏培扬、王大林三个中年师父。 三个中年师父是技工校的老同学,从成都一家军工厂一齐调回来的。“香炉脚”,三个人跟一个人似的;老婆娃儿在农村,都是近四十岁的人了,老单身汉。他们爱钓鱼,也热心整鱼来吃,把个寝室搞得像零乱的公共食堂。 “老耗子”和“铁脑壳”是王大林和魏培扬的诨名,诨名喊惯了,正经名字也淡薄了。 盥洗室的水槽墙壁是公共涂抹场所,被整得斑驳潦草,但那打油诗很清晰:“春叫猫儿猫叫春,听它越叫越精神;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罗家良洗着脸一边琢磨,不得要领。 “嗨,那是一古诗,”吴阳说,“春情的和尚庙,压抑的和尚心。” “快点儿来!快点儿来!”他们还在催。 “周桐出差去了?” “跟他师父到重庆一个钢铁厂去了,给车间做一批坩埚,今天上的船。” 老耗子把铁锅刮得哗哗响,一边咕叨说:“金元庆他们去万山市好像没有回来呀,***搞瞎日闹去了!” 吴阳敲着自己的碗筷应答说:“房间里没得人,可能又躲到四楼打麻将去了。” 从三楼飘来小提琴的声音,好像拉的是《喜相逢》,情绪很欢乐。 大家刚刚聚拢,刘志安也梭起来找吴阳耍,正好撞上吃鱼。开始他不好意思,半推半就地坐了下来。 陈万全说:“你们都是天成县的老乡呢,这儿我才是一个外人罗。” “我是万山市的人,”罗家良说,“算半个天成县人。” 铁脑壳问:“你家在万山市,那你们啷个又是儿时的朋友?” “他大姐在天成县医院工作,”吴阳说,“我小时候不是在天成县医院住嘛,他就经常过来耍。” 老耗子说:“我是在想呢,小罗啷个分到了港务局派出所工作哟。那你父母肯定也是港务局的嘛?” 罗家良说:“是的。我父亲已经过世了,原来是船长。” 铁脑壳把一只方木箱推到屋中间就当桌子。木箱没有上漆,面子上已经使用得油光乌亮了。他们这个房间像个杂乱的厨房,姜葱油烟味儿浑浊,没得吴阳他们的房间清爽。两张桌子上摆满了锅、碗、瓢、盆和盅子、簸箕什么的,桌面上油腻腻又水渍渍的;墙角里堆着钓鱼竿、鱼篓子、蚯蚓盒,桌子底下还有两只泡菜坛子;地下满是水迹,还有一些闪着白光的鱼鳞片;窗子的横梁上挂有几串刚剖好还滴水的鲫鱼,有两条大一点的鲤鱼已经风干了;门框的附窗上挂着一个鱼笼……房间里磕磕碰碰又烟雾腾腾的,显得有些零乱、拥挤。 吴阳把自己的白酒倒了一大盅子过来,给大家分了。他自己是用玻璃量杯喝酒。 老耗子不住地感叹:“***,秋天的鲫鱼好肥哟!” 不是正式的酒席,很随意,小木凳配矮木箱,只有两个人固定着坐位。就是吃鱼嘛,大锅鱼,大家把鱼捞在碗里以后,有的站着,有的坐床上,有的走动,边吃边吹牛皮。 “大鱼努刺,吃小鱼莫努刺哦。”铁脑壳包一口鱼在嘴里嚼着,一边教罗家良和刘志安吃鱼的窍门儿。 罗家良好奇地问:“混到一起吞哪?” 老耗子说:“小鱼就连肉带刺一包嚼,一包吞。吃的时候莫说话,莫张嘴,就不会卡喉了,也吃得快。” “像你们那么斯斯文文的,吃不到两条,他们就吃光了。”陈万全说。 一大锅子鲫鱼,就一个花样,煎煮。先用油煎,煎得枯黄以后再加水煮,搁盐和醋,醋味重一些,放点姜末葱花更好。这样整出来的鱼香味浓,鱼刺也软,简便又实惠。 “湖北人会吃鱼,赖胜他们那帮湖北佬吃鱼不卡喉。” “嗨,其实就是我们这种吃法,嚼的时候闭着嘴巴莫说话。” “铁脑壳!又在整鱼吃啊?这么香!”金元庆大声武气跨进门来。 “来嘛、来嘛,自己拿碗筷过来。”老耗子一边招呼,吴阳一边让坐。 金元庆低头闻一闻,一边说:“我只喝点儿汤,小鱼不好吃,一包的刺。”他抓过吴阳手上的酒杯,呷一口酒以后又说,“你们天成县的妹儿乖哟,听说文工团演刘三姐那个伍陵,也是天成县的人哪。” 铁脑壳自豪地说:“你现在才明白我们天成县的妹儿乖呀?” “美女天成。”吴阳喃喃道…… 小提琴还在拉扯,在三个八度的音域上,以音区和音量的对比、轻松的下弓弹跳和连续上弓弓法,捣鼓出俏皮幽默的效果…… 大家听得一时安静了下来。 金元庆有些感动,他抿一口酒,咂嘴称赞:“秦世良的提琴拉得好,他也算是我们上海的人才哟。” “喂!老金,”陈万全说,“你们经常找港务局的麻烦,派出所的小罗,吴阳的**朋友,快点敬一下酒,搭上关系。” “不需要、不需要,”罗家良谦恭地说,“我晓得他,吴阳的师父嘛。” 罗家良接着又说:“我们港务局与东山厂是老关系了,我们的船主要就是用你们的车叶,你们找我们托运货物的事也多。尤其是上海人、武汉人,买回去的船票,带东西,经常要找熟人,开后门。主要是你们生产科的那帮子人在打交道。今后金师父有事,就直接来找我嘛。” “有数、有数,”金元庆高兴地说,“吴阳的出窠兄弟,那我还是要敬你一下酒!” “***,牛大胯又在草坝坝边上转,狐狸精!”陈万全上过厕所进来,嘴巴嘀嘀咕咕。 “肯定又是在勾引胡万培嘛,逗他摇尾巴。” 和尚庙的男人失去贞操,是从耳朵和嘴巴开始的。 牛大胯是附近的农家妇女,著名的“窑子”。东山厂是单身汉成堆的地方,他们每年就探一次亲,过得很压抑,附近的暗娼就多了起来。而知名的“烂污**”,除了古家场上的“马**”,就要数那个“牛大胯”了。牛大胯女人特性齐全,而要价又便宜,就便于普及。 “听说逛窑子的价钱涨了一点儿呢,现在要半块肥皂了。” “半块肥皂?”陈万全瞪大眼睛,“二车间的万老师父,不就是半块肥皂翻的船嘛。” 万老师父就是上海老单身汉万阿良,毛天宁的师父。 那天上班没电,全车间的人都耍,万阿良早就憋得性情鼓鼓胀,就耍出了心思、憋出了冲动。车间刚刚了半块劳保肥皂,他揣了肥皂就出二道门,直接抄小路就去了牛大胯家。 牛大胯正在猪圈里喂猪,把背对着万阿良。他憋得猴急,把半块肥皂往小桌上一搁,也顾不得猪圈里龌龊兮兮就扑了上去。牛大胯没来得及反应,一股**就喷在她裤子上了。她车过头一看,半块肥皂太小气嘛,就老大不高兴,把双手撑在猪圈条石上不配合。万阿良急急巴巴,虽然放过空炮,却意犹未尽,甚至意急心忙,他一把扯下她的裤子,从**后头就把她干了。 那门子搞法跟狗似的,本地人叫“爬胯”,上海人文雅一些,叫“后入位”。被人爬了胯,又才半块肥皂,牛大胯气急败坏,就着那一条洒了白浆浆的裤子,跑到厂里去告了…… “老门老槛的,出那个洋相。” “嗨,牛大胯是想敲诈万老师父嘛,”铁脑壳说,“敲诈不成她才告的。” “半块肥皂是小气嘛。把万老师父的生产组长也整月兑了。” “哪哟?据说没得半块肥皂,万老师父确实小气了,把半块肥皂截留了一半。” “一半的一半哪?整出问题了,刮宫的钱都不够嘛。” “卫生所刮宫的手术费三块钱,古家场那个小医院只收两块。” “就算一整块肥皂,也不值两块钱嘛?” “有几个做手术的呀?那些女人,有土办法解决。” “野鸡嘛,命贱。” “谁管后事啊?男人放了炮就不管了。虽然接续前缘的多,但交易嘛都是一次性买卖。”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把账算那么细呀?还手术费呢。” 金元庆喝完鱼汤,把嘴皮子一抹:“嘿,刚建厂的时候,搞一次女人就一盒火柴,一盒火柴就两分钱。” “那不一定,”铁脑壳说,“有些上海男人搞女人还不给钱呢,这儿的土女人,也有想沾点儿洋荤的。” 金元庆头一扬:“瞎说!万老师傅不是上海男人?”把碗往桌子上一掼,他又说:“其实啊,搞外头的三黄鸡算是安全的,不容易翻船。反正厂里的女人搞不得,推扳不起,弄不好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厂里乱搞的多嘛,两个人偷偷模模做的事情,哪个晓得?” 老耗子嘀咕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们那个上海老师父刘大森,真是经不住拖,啷个死在监狱里了。” “哪个刘大森?”吴阳问。 “嗨!**幼女的。”金元庆回头对吴阳说,“刘大森,上海老师父,**幼女判了五年刑,才关进去一年,就死在监狱里头了。” “单身汉情有可原,刘大森老婆在身边也乱搞,作孽哟。兔子不吃窝边草嘛,骚卵!” “老门老槛反而翻船的多。” “唉,像我这样的单身汉,才算经得起考验罗。”金元庆犟着头咋呼起来。 “天晓得?”老耗子与他抬杠,“你金元庆只不过是阴险狡猾一些嘛。” 鱼吃光了,陈万全默默地收拾起桌子和锅碗来。他不钓鱼,也烧不来鱼,他就老老实实地“打扫战场”…… ( 第十一章 去兄弟厂交流 电影《洪湖赤卫队》的歌声,成为那段日子里的主旋律,把人的耳膜震得透熟,在人的心上打了烙印。好久以后,听到“洪湖水,浪打浪”系列的歌曲,人们还要感怀那段时光;不是感怀战争年代,而是感怀打倒“四人帮”以后的那几年…… 清晨起了雾,天色冥蒙。 许多人要到了工作场地才换工作服。所以,在一道门以外,上班的人们衣着入时,被山岚雾霭笼罩着,戴一只白色大口罩,摩肩接踵,影影绰绰;一些人还提着蒸饭的小铝锅或盅子、饭盒……虽然从号筒式大喇叭里,出的军号声很嘹亮,而细碎的脚步声和轻柔的吴侬软语仍然依稀可辨,令人感到肃然和神秘。 受上海人的影响,白口罩从劳保用品变成了保暖用品,再演变成了时髦的装饰物。在那两年,年轻人都爱把口罩塞进领口里头,刻意露出领口外v形的白绳,就像后来人们打领带一样。 十二号厂房的部份造型工,应邀专程去长山机械厂搞技术交流活动,一辆无篷货车,大早就驶出了车库大门,钻进了山岚霭气之中。十月底的天气,山里已经感到冷了。夏天的记忆还没有淡去,对意外的冷泠有些猝不及防;卢小兰与沈阿根和王林江挤在司机台里,而吴阳和其它十多个人则站在货车的后车厢上,冷得瑟瑟抖。有人戴了三只白口罩,把两张脸皮也遮盖着。好在距长山机械厂不远,只有三四十分钟的车程。 冷风飕飕地吹,吴阳的心思,还在早上广播的关于恢复高考的新闻上。 国家教育部召开了高等院校招生工作会议……推荐工农兵学员的办法废除了,而实行自愿报名,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高考政策……吃早饭的时候,周桐就有些激动…… 这儿的地势开阔一些,长山机械厂好象更像是一个工厂,吴阳感到新鲜又好奇。房屋建得集中、紧凑、规整,大门很气派,不像东山厂蜿蜒三公里的羊拉屎……但长山厂建筑物的风格,与东山厂几乎一模一样。据说万山片区军工厂都是这种风格,不得表现“资产阶级美学倾向”。石堡坎,石阶梯,成为建筑物统一的基础;或者房前,或者屋后,总有一壁或高或低的石堡坎。钢管护栏的天桥,砖缝毕露的清水墙,青砖方洞的檐道护栏,宽大的水泥路面……一切都朴实无华,像呆板灰暗的火柴盒,符合“无产阶级审美观”。 吴阳冒昧地对卢小兰说:“我们都去参加高考?” 她吓了一跳:“你说我呀?想都不敢想呢,高考,你不是在要我的命哪!” 嗫嚅一下,她轻轻问:“你要去参加高考哇?”没等吴阳回答,她又自言自语:“你是应该去,你一定考得上。”她陷入了沉思。 长山厂生产科地刘副科长。见沈阿根老师父也来了。热情得有些失措。他特意请来了张副厂长一道参加接待。 进洞子车间之前。张副厂长就殷勤地对沈阿根说:“其实。谈不上什么技术交流。搞铸造。我们没得言权。你们才是权威。” 刘副科长热忱地说:“主要是请你们来吃顿饭。慰劳慰劳。最近半年地铸件质量一直都稳定。我们很感谢。” 沈阿根说:“让我们地造型工来看一看机加工情况也好。我们是在为后面地工序打基础。应该做到心中有数。机加工你们是内行、你们是内行。” 王林江副主任补充道:“你们这儿才是现问题地环节嘛。我们地毛病我们要认账。” 洞子车间是长山厂地机加工和装配车间。在大山地肚子里头。有点儿神秘。洞门地混凝土拱圈上。辟有一块白漆红字地标语牌。上面有一幅旧标语:“要准备打仗!” 兄弟厂的职工,入洞手续就比较简单。王林江在洞口登记室统一填写参观者的姓名,张副厂长亲自作了责任签字,其它人径直就进去了。 洞子里面还算宽敞,中间是一条走廊,两边分隔着一系列大小不一的加工间。洞体的墙上,一些铁皮的政治标语和安全生产警示牌,已经露出了锈色……里面车、铣、刨、磨、钻、齿轮加工好象都有,但运转起来的机床不是太多。工人们三三两两的在打扫卫生和保养机床,从山洞的深处传出咝咝呜呜的仪器和神秘的电流声。据介绍,洞子最里头,是进行平衡等性能测试和组装平台罗经的车间…… “嘿!地面和墙壁上好象有一层水珠珠儿。”有人好奇地说。 刘副科长解释道:“是的,昨天停了一天电,通风设备没有开,今天的湿度就有些大。这洞子车间没得外头那么舒适。” 大家聚集在一间有三台机床的加工间,围着一个正在操作铣床的女工,她加工的东西正是东山厂提供的毛坯铝件。 张副厂长从旁解说道:“铣刀是一种多刃刀具,在铣削的时候,同时有几个刀齿在进行切削,每个刀齿的切削又是间隙性的,所以散热情况就比较好,刀具也耐用,就能够提高切削度。” 王林江问:“刨床好象也能进行类似的加工?” 张副厂长说:“铣削比刨削有更高的生产率。如果批量大,除了狭长的表面外,铣削几乎能够代替刨削,成为平面、沟槽和成形表面加工的主要方式。” 沈阿根认可道:“是的,如果用不同的铣刀,它的适应性就更广一些。” 张副厂长见沈阿根这么内行,又热心地说:“对的、对的,如果使用不同的铣刀,就可以分别加工平面、斜面、阶台面、螺旋槽、齿轮和齿条等等。” “机加工工人最怕的就是毛坯件深藏的缺陷,”沈阿根扭头对随行的造型工们说,“你们看嘛,如果她最后一刀才出来铸造缺陷,那就前功尽弃了。不但浪费工时、设备磨损和能耗,还耽误时间。” 张副厂长热切地说:“是的、是的,沈老师父说得好,你们的毛坯质量高,我们的效率就高。最近半年来,毛坯的合格率一直稳定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我们很感谢,很感谢!”…… 一帮人又坐进了车间的办公室。办公室不大,一下子挤进二十多人,就显得拥挤了。 “洞子车间不好,”沈阿根抱怨起来,“里面空气污浊,湿度大,不但产品和设备容易锈蚀,人也容易犯病,不好。” 张副厂长说:“是不好呢,要不是准备打仗,谁也不愿意进洞子嘛。闷得难受,犯晕,呆久了晚上觉都睡不好。还得关节炎、心脏病,有的人骨关节坏死……尤其是夏天,使人感到全身紧绷绷的难受。” 吴阳好奇地问:“条件不好,待遇就该好吧?” “按防疫站检测后的建议,应按井下待遇来办。目前我们只能增加副食品的供应,进洞的人每个月多供应半斤菜油,一斤肉,一斤白糖,三斤黄豆。这就不错了,但还是没得人愿意进来。” 吴阳回头悄悄对卢小兰说:“洞子里上班的人,就像是被活埋,人没有死就入土了,活生生地埋在大山里头。” 卢小兰呆板地笑笑,她有些走神,似乎心不在焉。 “嗨!轮换嘛,只有采取轮换的办法。”沈阿根大声说,“不过,再差劲,也比我们当初住的那些山洞好嘛。” “那是、那是。”张副厂长殷勤地应答…… 从山洞里出来进入铝铸件废品间,沈阿根和王林江的话就多了。 大家在废品堆里翻翻捡捡、反复查看以后,沈阿根严肃地说:“大家看清楚了,哪些毛病该我们造型工认账的,自己心里要有数哦。” 张副厂长和刘副科长想了解一些相关知识,对东山厂自己的检点和评说,十分在意。 王林江说:“那些有表面缺陷、裂纹、尺寸、重量等问题的毛坯件,我们自己的检验关也过不了,是到不了这里的。而到了这里的问题,只能在他们的机加工过程中才能现……”他不断地捡起几只废品指指点点,继续说,“当然,铸件的成分、组织及性能不合格,怪不得我们。但是,像这种孔眼类的问题,你们看嘛,砂眼,渣眼,缩松,气孔等等,总该我们认账了吧。” 沈阿根补充道:“当然,气孔还涉及到熔炼环节的问题,而缩松与工艺设计也有关系。但很多问题,毕竟是由于我们造型工,执行工艺纪律不够、或者把关不严、或者操作不当造成的嘛……” 吃午饭的时候,卢小兰被厂办的秘书接到厂长家里去了。吴阳感到奇怪,她父母都是工人,怎么弄出这一层关系? 沈阿根悄声对吴阳说:“你不晓得呀?她父亲卢金科当年是东海舰队的大红人呢,六十年代初就是大尉舰长。因为得罪了领导,说话又不慎,就开除了党籍、军籍,贬回原籍,又从当工人开始。” 吴阳感慨:“她家的经历够丰富的嘛,算是经受过大挫折的患难之家哟。” 沈阿根惋惜道:“年青的尉级军官,卢金科也算是少年得志。五十年代上海的优秀男人叫‘三员干部’,老时髦哦,他就是典型的‘三员干部’……” 大饭堂里人多吵闹,东山厂的一行人,被安排在了伙房边的一间杂物仓库里。里面除了有不少大木柜、大瓦缸、大蒸笼等杂物外,还有一扇进冷库的密封铁门。旁边的冷库,出嗡嗡的制冷工作声,门口潮湿一片。 用四张大饭堂那样的长条桌,并成了两张大饭桌,连同长山厂陪同的人,大家围得满满当当的。真是慰劳呢,菜肴很丰盛,不但有猪肉,居然还有鱼,看来事先有准备。 沈阿根悄悄对吴阳说:“真阔气,这就叫吃技术饭嘛。” 吴阳感慨道:“我们可能沾了您的光哦。” 军工厂都有纪律,中午不能喝白酒。由于沈阿根是个受尊敬的人物,他们就提供了广柑酒。 酒席刚开始,长山厂的杜书记,端着自己的饭碗,慕名赶了过来。杜书记殷勤地陪坐在沈阿根旁边,热忱地对他说:“听说沈老师父讲的党课很精彩呀,回头我们也要请您来讲讲哦。” 沈阿根谦逊地摇摇头:“不是讲党课,是讲故事。都是瞎讲、瞎讲。我只是熟悉自己那一本老账,跟不上形势罗。” 刘副科长好奇地问:“沈老师父,您那个时候的军工厂之间,有不有现在这样的配套协作?” “红军和抗战时期基本没有,自己搞自己的。那时候就连生命都有危险,偷偷模模地搞,哪里像现在这么大大方方的?” “不同部队的军工厂之间,就没有交流哇?” “交流和支持还是有的。有了成果以后,还相互推广。”沈阿根喝着广柑酒,又来了一段。 抗战时期,新四军二师的师长是罗炳辉。有一次粟裕师长派我去二师的军工厂,协助他们试制枪榴弹。没有任何技术资料,只是从一本旧杂志上了解到,枪榴弹是利用步枪射的一种小型炮弹。生产材料,是在当地老乡指引下,在洪泽湖边上一堆腐烂的苇子里,找出的当年国民党“治淮”时,丢弃的几百根三吋粗的铁棍和旧钢管。 经过反复琢磨,我们把粗钢管锯断,掏空,当成枪榴筒,像装刺刀一样装在步枪的口子上。再用铸铁制成像迫击炮弹一样的枪榴弹,装进枪榴筒里。用没有弹头的步枪子弹的火药高压气体,把筒里的枪榴弹射出去。就从这么简单的想法开始,反复改进和试验,克服了许多技术和生产上的难题,研制出了第一批枪榴弹和第一支枪榴管。 次试射还算成功,但问题仍然不少。射程只有二百来公尺,而且炮弹在空中摇摆飞行,命中率差。重新来,加大了弹体弧线,再把枪榴弹的重心往尾部移,摇摆问题解决了。但射程仍然不到三百公尺,太短了,要不得。 反复琢磨,考虑到与以前试验迫击炮弹一样,问题可能还在无烟火药上。再改进火药配方和制作以后又试,轰的一响,枪榴弹没影儿了。大家都扬起脑壳远远望去,忽然听见远处荒地那边传来了低沉的爆炸声。一量射距,五百五十多公尺,比原来增加了一倍,成功了。 第二天,我们扛着枪榴筒,挑着枪榴弹,去司令部向罗师长等领导汇报演习。一连打了二十多,个个都炸得很漂亮。大家欢天喜地,跟过节一样。我们又多了一种有效的武器,随即枪榴弹在新四军里推广开了。 为了有效地批量生产,我们还设计造出了几部制造枪榴弹的小车床和制造枪榴筒的机器,在各师的军工厂里头建立了新的生产车间。我们的枪榴弹在后来的战斗中,边使用边改进,射程达到了七百多公尺,多次在前方对日本鬼子的作战中立功。 新四军与八路军不一样,新四军里头文化人多。所以,军工厂的能力算是比较强的。后来,又是平射炮和炮弹的研制…… “嚯!嚯!”杜书记听得哼哼唧唧的,他表示,“就讲这些、就讲这些,我们的党团员肯定爱听,下次我们一定请您,专车接送。” 吴阳听得懒心无肠的,他和卢小兰对沈阿根的老账本没了新鲜感,两人后来经常问起革命前辈的恋爱史实来。沈阿根说,自己没得干净的恋爱史,他就不说自己,他说过粟裕。粟裕当初追的女人叫楚青,楚青是扬州人,与沈阿根的祖籍同乡…… ( 第十二章 高考来了 听说三零一铝活塞的新样品检验合格了。吴阳和沈阿根在车库一下车,径直就来到了铝铸件的划线间。 李厂长和许总工程师被簇拥着,划线间里聚了不少人,金元庆、赖胜和老耗子他们也在那儿。 划线台上,一只铝活塞的样品,像切西瓜一样切成了几大块,摆放在那里。对于内行人的眼光,那剖面和断口确实很好看。 吴阳看着剖开的铝活塞破块,壁厚和内部的结构一清二楚,他立即想到了教材上的剖面图和视图,那简直就是活生生的教具…… 许文根看着理化试验报告说:“划线就不要再划了,划线检验一开始就是合格的,金属模具在尺寸上不大会出啥问题。” 见沈阿根来了,李厂长说:“把熔炼和浇铸过程总结、规范和整理出来,一定要有重复性,一鼓作气贯彻下去。我估计后头的稳定性不一定通顺。” “可以把情况通报给军工部、重庆g局生产处和四零五厂了。” 吴阳悄悄问金元庆:“熔炼问题是啷个解决的?” “增加氧化锌和六氯乙烷,使氢气进不去,精炼时仔细除渣,就避免了气孔和夹渣问题……再就是控制好冷却时间。” 李厂长还在叮嘱:“后头的操作一定要确保稳定,每个环节和过程都稳定了,结果才可能稳定……” 周桐急切地把吴阳从人堆里拖了出来,他的心思已经集中在高考的问题上了。他和顾师父去重庆出差昨天刚回来,还在休息呢。 “你不要往后头梭哟。我们一道去报考。莫泄了我地气嘛。”周桐兴冲冲地鼓动吴阳。 “走嘛。到车库去问问刘志安。要报考就一起报。”吴阳建议道。 “你舍得宁莉呀?”他俩一边走吴阳一边问。周桐默不作声。沉浸在思绪之中。 刘志安正在保养汽车。师父在地坑里头捣鼓车子地月复部。他满手油污。在车头边上拆装空气滤清器。旁边一只铁皮盘里。用汽油浸泡着待清洗地零件。 “先把政策搞清楚嘛。如果不能带薪学习。毕业后又是统一分配。我就不去。”刘志安心不在焉。 吴阳粗他一句:“你以为还是推荐哪?没得工农兵学员地戏了。” “你啷个怕统一分配呢?”周桐不理解。 “如果毕业后重新分配,不晓得分到哪儿去嘛,单位可能比现在差哟。” 看来,刘志安指望不上,他的心思懒洋洋的,根本就不在状态。 他俩又去化学分析室找宁莉。 化学分析室在三楼,从底楼上去时需要换拖鞋。虽然外墙面仍然是清水墙,楼道护栏仍然是方洞青砖,但到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一些穿白大褂的师父和姑娘,潇洒地上上下下,进进出出。 吴阳心想,这么好的工作条件,她八成不想走。 化验室有些大,镶嵌在墙上的换气扇嗡嗡响,到处一尘不染。深绿色油漆的墙裙,水磨石地面,浅绿色的绸子窗帘,构成特别的氛围。玻璃柜和工作台上的有色瓶子,缭乱人的眼光;吴阳不能确认,是玻璃瓶有色,还是玻璃瓶里的药剂有色……化学分析室配备有先进的分光光度计、光电天秤、电解仪等等,能进行有色金属、黑色金属元素分析。 房间的中部安置着化验操作的工作台,台子中线上是一道高出来的木格搁架,上面摆满了固态和液态的化学药品。搁架两边的工作台面用白色瓷砖铺成,台架是木质的,黄色清漆层里透出自然的木纹。台面上和谐地安放着一架分析天平,三只脚的水位表,玻璃干燥器和球形玻璃罩连成的盛酸瓶,还有其它一些化学仪器。贴墙立着一排装化学药品的玻璃门大木柜,还有两只密码锁的钢铁保险柜。 宁莉穿着白大褂,像医院里的医生。她手里拿一根玻璃移液管,正在一只三颈瓶和容量杯、烧杯面前操作。闻阿娇等几个姑娘也在里面叽叽喳喳地忙活,她们手上不时出叮叮当当的磕碰声。 化验室的后窗户外头,是石堡坎上的围墙,围墙上立着单列桩铁丝网。围墙外头的石壁顶上,长满了葱茏的竹子。一些地表水从竹蔸底下冒出来,把灰黑的石壁浸湿了一大片。 “其实,我的想法与刘志安差不多,不想报考。”宁莉停了一会儿又说,“我的学习成绩没得你们好,考也是白考。”她不想抹他们的兴致,继续说,“你两个可以去试一试,反正考不上也没得关系。但一定要报好大学,否则就不合算。” 闻阿娇从旁插话:“我们一道进厂的哟,你们**还没有坐热就想溜呀?”闻阿娇是上海人,家在平山机械厂。她遗憾地说:“可惜了,我上中学是白上了,我和卢小兰他们一样,在当地公社的农中读的书,没有学到啥子东西。” “你们慎重考虑嘛,反正我不能奉陪。”宁莉肯定地说。 “去呀!你们去考嘛。我要是有你们那样的学习基础和能力,我也会报考。”闻阿娇鼓动道。 化验室的空间里五光十色,肃然规范,似有点儿阴盛阳衰的味道。吴阳和周桐都觉得心理受压迫,话不投机,就懒得再说了。 宁莉的皮肤好,身材丰腴,线条也柔和,她安分在光亮滑溜的玻璃器皿间,显得很和谐…… 晚上,宁莉来到了吴阳和周桐的房间,她是第三次来。姑娘进和尚庙,是需要勇气的,起码她不能怕别人的议论或品评。 宁莉大方,风风火火的,一时里弄得金元庆手足无措。 “你们和尚庙三个人住一间有点儿挤嘛,我们尼姑庙是两人住一间。”她说话无拘无束。 窗外的大石坎上没有建围墙,用水泥桩子支着五条带刺的铁丝网。不论白天晚上,都有固定的几只狗,在铁丝网缝里钻进钻出,寻觅单身汉们倒出去的残羹剩饭。 坐在吴阳的藤椅上,宁莉一边不安地调整自己的坐姿,一边再次提醒吴阳和周桐:“如果确定要去考,就一定要报好点儿的大学,考不上算了嘛,免得越走越差,今后后悔哟。” “唉!你们都无动于衷,我也懒心无肠的了。其实,报不报考我无所谓。”吴阳懒散地说。 周桐急了:“啷个哟?你吴阳不能打退堂鼓呢。就这么定了,我两个都报考,不要再三心二意的了。” “其实啊,现在这个政策去上大学不合算。”金元庆评说道,“过去是带薪读书,工资不少,去大学里耍几年也好嘛。现在考上了还得要自费,不合算、不合算。” 刚刚钻进来的老耗子接过话头:“那些工农兵大学生,回来还是当工人,还得要围在老师傅**后头转。” 吴阳附和道:“那是、那是,看看赖胜何尧碧他们,还不如金大师傅吃香呢。” 刘志安也来了。 金元庆说:“哟!今晚上你们天成县的人,在这儿来过组织生活哇?”他蓦然起身,又说:“嘿!俱乐部里头刚刚配了一台电视机呢,我去看电视,给你们腾地方。” 粮店门口,与西进二十来米土石公路对接的,是进入厂区的水泥大马路。两边是农田与河沟,这片地势比较开阔。土石路与水泥路交接处,是一座砖石结构的红色大牌坊和一架跨河沟的石桥。这里是东山机械厂的门脸。在当地老百姓心目中,进入这座大牌坊并踏上水泥马路,就是进了东山机械厂。 进入大牌坊两百来米,水泥公路左侧是汽车库。紧邻汽车库的是一面近二十米高的石头护坡墙,上头是职工子弟小学,像个城堡。从水泥公路左侧修了一条宽三米的“之”字形大石梯通了上去。再西进,水泥公路右侧下去,是一栋四层大楼;一二层是医务室或叫卫生所,三四层是女单身宿舍,被戏称为“尼姑庙”。与之相对,水泥公路左侧梯坎上,是男单身二号三号楼。三号楼底层有四间房是厂里的招待室。再往西,依次为锅炉房,俱乐部,洗澡堂,也在水泥公路的左侧。所谓俱乐部,只不过是一间能够容纳四、五张乒乓球台的大厅和一个图书阅览室,里面还可以进行棋牌活动。 俱乐部的右后侧,又是一道十余米高的石砌护坡墙,一坡间有三个缓步台的石梯通上去,是一个篮球场和男单身一号楼。一号楼有四层,能住二百多个单身汉,被戏称为“和尚庙”,以与尼姑庙对偶。尼姑庙与和尚庙,都是那种中间是过道两边是单间的筒子楼,像“是非”的“非”字。每个单间一般住三个人,每层楼只有一间公用厕所和一间公用盥洗室。吴阳和周桐就住在和尚庙的二零六房间,宋文兴和毛天宁住在四零五房间。 从俱乐部再往西进三十来米,才是工厂真正的大门,虽然职工们管它叫一道门。大门两边都是平房;左边是警卫室,右边是收室,顶上是钢架玻纤瓦的大顶棚,可以避雨。两扇对开的钢管焊接的方形大门,开合时出咣当的磕碰声。其中左边大门的左下角,又开了一小扇供单人进出的小门。 进入一道门,路右侧是一排混凝土预制板搭成的敞开式廊房,里面靠墙立着一大排用蒸汽蒸饭的铁箱,和用蒸汽加温开水的保温箱,供家属区的职工蒸饭和单身职工打开水。实际上,单身职工也有在这里蒸饭的,而家属区的职工也有在这里打开水的。路左侧是产成品仓库。 从大牌坊到一道门的距离有一华里多。由于这一带集中了单身宿舍、卫生所、招待室、俱乐部、洗澡堂和篮球场,过去放电影也是在这条马路上,所以,这一带是东山厂的繁华之地,成为职工们尤其是单身职工们的主要业余活动场所…… 上班时间里,这一段很安静。东山厂近千名职工,报考大学的人却不到三十个。每天下午,厂工会组织考生集中复习的地点,就在俱乐部的图书阅览室里。对于报考大学,军工厂的人似乎没得社会上那么热心。 工会的张干事,正对报考的青工讲话: “国务院批转的教育部《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中规定: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和回城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和应届毕业生,符合条件均可报考。招生的办法是自愿报名、统一考试……其基本原则,第一是本人表现,第二是择优录取。学生毕业后由国家统一分配……” 阅览室里悬挂着**和华国锋的标准像。一些人一边听讲一边拿着报夹在翻看报纸。 大马路的斜对面,从五七厂的厂房里,不时传出家属工们嘻嘻哈哈的打闹声。 张干事还在介绍情况:“刚刚恢复高考,由各省自己命题……文科考语文、数学、政治、史地;理科考语文、数学、政治、理化。总分四百分,历史、地理,物理、化学,各占五十分。有条件的考生,可以加试外语……据估计,这次高考录取的比例,只有百分之二、三左右……分数合格了,再才搞政审和体检,所以,最难的是分数这一关……” 吴阳咕哝道:“最难的是分数这一关,哪个不晓得?等于没说。” 吴阳和周桐坐得靠边又靠后,他俩在下头开着小会。 吴阳说:“只有一个多月的准备时间了,根本就来不及从基础上复习,学习资料也没得统一的标准,看来还得要想点儿窍门。” “时间是紧了一些,但大家都一样嘛,还算公平。是得要想点儿窍门,录取是看总分,就得要分析自己的优势,挥优势才能捞分。”周桐兴致地说,“我看哪,时间来不及了,应该抓自己的强项,放弃弱项……” “是呢,同样的时间,放在强项上能够抓分,放在弱项上反而是浪费……要得,你攻理科,我攻文科。如果时间来不及,你可以考虑放弃语文,语文里的一些东西是平时形成的……我考文科,数学不纳入复习重点。政治,还有文科的史地,主要是死记硬背,死记硬背的东西就不能放弃……” 周桐又说:“其实啊,复习只是一个方面,时间太紧了,靠一个多月的复习不解决根本问题,关键还是平时的积累和过去的基础。我们的基础都不算差的,要有信心……最重要的是,有希望了嘛,新的高考政策提供了公平竞争的机会,这次不行下次再来,反正我是有信心的,我不会放弃机会。” “没得压力,有啥子嘛?反正我们有工作,能进能退。宁莉说得对,差点儿的大学我们还不去呢……” 张干事还在讲:“大家不要有啥子压力,今年考不上还有明年。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嘛。考不上就安心工作,怕啥子?……我们的复习条件算好的嘛,社会上的考生哪个在管?工厂组织了一批老大学生来给你们讲课,有清华的,交大的,北航的,大家好生复习……上头没得统一的资料,我们要求了,每个老师把自己讲的内容整理出来,然后印给你们……” ( 第十七章 同桌的她 小拖轮嗷——嗷——的汽笛声,把他们唤回到现实中来。 卢小兰素净,她心情格外好的时候话就多,也活跃。 “你阿哥有血性,不打架的孩子没出息。”吴阳感慨之后,突然想起一个叫古菜花的村姑来。 “你是不是有个同学叫古菜花?她在二道门后头那个降压站边上住。有一次我跟老耗子去她家附近的鱼塘钓鱼,开始她家不让钓。后来她问我认不认识卢小兰,晓得我是你的师兄以后,一下子热情就来了,不但让我们钓鱼,还给我们拿凳子,中午还端了苞谷糊、咸菜给我们吃。我还沾了你的光呢。” “她呀!她可机灵呐,功课也好。”说起古菜花,卢小兰滔滔不绝,她又讲起了古家小学的往事。 那时候的学校,男女生关系咫尺天涯,跟仇人似的。学校利用这一现象,就安排男女混坐,以免上课说话或扰闹。但古菜花偏偏不要同男生坐。她悄悄给班主任老师说,她要跟卢小兰坐一排,她说卢小兰长得好看。 古菜花的父亲古大山,是古家大队的支书,古家公社贫管会派驻古家小学的贫宣队长;贫管会就是贫下中农管理委员会,贫宣队就是贫下中农**思想宣传队。那时候,贫宣队长就是学校的一把手,这个面子够大。所以,班主任老师不便拒绝古菜花的要求。 古菜花的热情,并没有换来卢小兰的响应,像热脸贴上冷**。 山里的穷孩子,倾其所有也没得几斤几两。唯有家里那棵杏子树,是古菜花长年的希望和值得炫耀的东西。但卢小兰对杏子也不感兴趣,她成天冷冰冰的,视古菜花为男生一样,谨慎地保持着距离。宿土难离,适应一个坏环境更加困难;即使是猫和狗,也会有一段打蔫儿的时候。卢小兰对古菜花的排斥,是对整个环境的排斥。 终于和卢小兰说上话了,这让古菜花兴奋不已。 下课以后,避开其它同学,她又拿出三只黄橙橙的杏子,要卢小兰尝尝。卢小兰皱了皱眉头,摆摆手表示不要。 接着。卢小兰从自己地书包里拿出一颗大白兔女乃糖。塞给了古菜花。她不知道大白兔女乃糖是啥东西。怀疑地拿在手上不知所措。卢小兰说:“剥开糖纸。放嘴里吃。”并做了一个手势。 她犹豫了一会儿。试着把剥开地女乃糖放进嘴里。立即流露出惊异、喜悦地神情!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甜地东西。她半张着嘴巴咝一口长气。吸溜一泡口水。马上珍惜地把女乃糖从嘴里吐出来摊在手上。再从地下捡起扔掉地糖纸。小心翼翼地把女乃糖重新包好。然后神秘地收了起来。受宠若惊。她不安地冲卢小兰羞涩地笑了笑。 古菜花长得单薄。瘦削、黝黑。略为零乱地头有些枯黄。脚上套一双早已变形泛白地蓝布鞋。两只脚拇指从破洞里凸了出来。她不常穿鞋。打赤脚地时候更多。像一株因养分不足或时令不到而没有长开地花骨朵……身子骨还算硬朗。眼睛滴溜儿有神。执着地眉宇间隐隐透出一股聪慧地秀气。她上身穿一件风雨漂白地碎花布衣服。裤子是用尿素包装袋制作地。包装布上地字迹历历在目。 在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农村常用一种从日本进口地尿素肥。把尿素肥地包装袋拆开。染蓝。竟然像料子布。强度也高。但袋子上地字迹盖不住。也去不掉。要不是古大山地关系。得到那种包装袋并不容易。 古菜花与“苦菜花”谐音。因为电影《苦菜花》地缘故。一些顽皮地男同学干脆直呼她叫苦菜花。并编了一段顺口溜。经常在放学地路上边跑边唱: 苦菜花。你不苦 打赤脚,穿料子裤 裤脚上印日本,**上印尿素 古菜花确实是一株苦菜花。五九年,古大山的二儿子,因饥饿偷吃涂农药的麦种后被毒死了。两口儿不甘心,接着又生下了古菜花。母亲随后因病去世,古菜花失去了温暖的怀抱,顽强地活在孤苦和贫困当中…… 家里有父亲和大哥两个壮劳力,居然难得吃饱饭。从小没了妈,古菜花带得很粗糙。荒时暴月又浩劫不断的农村,想细也细不起来。连古大山自己,也经常饿着肚皮公干…… 上海人到自己家门口来建工厂,古菜花很兴奋。她家相邻位置修建的总降压站,更成为她童年的荣耀。上学往返途中,经过东山厂二道门时,她常常缩头缩脑地向里面探望,她觉得军工厂好神秘、军工人好高贵。眼前沧桑和那些有本事的上海人,使她开了眼界。她暗地里下决心,今后一定要成为像卢小兰和她父母那样的人,一定要过上东山厂的工人那样的日子。虽然,她难以摆月兑童騃的茫然…… 不论农村的孩子还是厂里的孩子,大家都喜欢上劳动课。劳动课不是上课,而是野外活动。能够在沟沟坎坎间疯跑,摆月兑了教室的禁锢和枯燥的学习。然而,学校的劳动是有定额的,比时下的农民还要斗硬。 那天是挑石块儿,为学校修围墙备料。每人的任务是五十斤,到河沟里去捡。厂里的孩子兴奋之余,又为定额而苦恼。然而,卢小兰有古菜花帮忙,就心定。古菜花大卢小兰半岁。 一对篾条编织的撮箕和一副带担钩的扁担,是学生娃必备的劳动工具,像书包一样重要。卢小兰那一对树杈担钩,是古菜花给砍制的。木钩子比铁钩子握着舒服,对撮箕的磨损也要小些,经用。 学校跟前就是一条河沟,但合适的石块早就捡光了,现在捡石块的地点越来越远。 卢小兰挑着晃晃悠悠的空撮箕跟在古菜花后头,一蹦一跳地走在乡间小路和河沟堰坎上。在她俩前头,一群女同学边走边唱: 心中的太阳红艳艳, 战士爱读老三篇,爱读老三篇。 一学张思德, 不怕千难和万险, 不为名利不怕死, 甘下火海上刀山…… 她俩沿着小河沟,绕过古家场继续往东北方向走。前段时间下过一场春雨,从山上汇入河沟的支流水逐渐增加,河沟里的水也越来越多,石滩就丰富生动起来。朝阳灿烂,绿油油的庄稼爽心悦目,拂面轻风令人清新。 在那个崇尚体力劳动光荣和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年代,古菜花在卢小兰面前多少有些自豪感。她叨叨不休地向卢小兰介绍庄稼和蔬菜,教卢小兰识别猪草,有时还要扯上几株标本。虽然卢小兰并不上心,只是诺诺应付着,但这并不影响古菜花的热情。她巴不得把自己懂得的常识都讲出来,以显示自己的能耐。 “大闸蟹!大闸蟹!”卢小兰惊叫起来。当她搬开一块大卵石,从浑水里窜出一只大螃蟹,它警惕地举起一对钳形大螯足,张牙舞爪地夺路横行,在高低不平的乱石滩上跌跌撞撞,想把自己重新隐藏起来。 “让我来!让我来!”古菜花丢掉手里的石块,快步赶到。只见她身手敏捷地按住螃蟹的背部,使它再也不能移动。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尖,拈着螃蟹背壳的两侧举了起来。螃蟹的肚皮亮出来了,脚爪在空中徒劳地抓动,已经失去了自主能力。 “拿回去,给你爸爸下酒。等石块挑完了,我们再抓几只。”古菜花踌躇满志。 上海的秋季几乎家家吃蟹,重阳时节,大街小巷都听得见小贩“要吃大蝶蟹”的叫卖声……淡化了季节的概念,对美味总是记忆犹新的。卢小兰想起在上海吃过的鲜女敕醇香的醉蟹,心头一阵激动。但面对张牙舞爪的活蟹,就不知所措了,她焦急地摆摆手:“不敢拿,夹手?” “你过来,帮我一下,”古菜花说,“我能把它的两只大夹子定住。你帮我捏住一只夹子。” 她俩小心翼翼,每人捏住螃蟹一只螯足大钳夹。古菜花娴熟地从螃蟹的小脚上,折下一小节针刺一样的尖端,对着钳夹张合的关节缝刺了进去,又略略使力顶了一下,放开,螃蟹螯足的大钳夹果然定住了,再也不能张开。如法炮制,另外一只钳夹也定住了,几乎不露痕迹。 “你真行呢!”卢小兰由衷称赞道。 受到赞许,古菜花更加来劲了,她一手拿螃蟹,一只手在裤脚上蹭。“这很简单。你晓得这个办法了,下次你也会做了。”她把螃蟹递给卢小兰,“这下子好了,它再也夹不到你的手了,可以放心玩儿了。” 卢小兰把螃蟹放到地下让它跑,再拾起来。“先把它藏起来吧,劳动完了再来拿。” 她俩用一根稻草,系住螃蟹的两只螯足,拴在一棵桐子树隐蔽的丫枝上以后,继续捡石块…… 来回跑了四趟,她俩一百斤的任务就完成了。 实际上,卢小兰只挑了三十来斤。 又回到河沟里来抓螃蟹。时至中午了,谁也没有提议回家。 “先歇会儿吧,衣服都汗湿了。”卢小兰建议道。 “你先待在这儿,我去把那只螃蟹取回来,看还在不在。”古菜花说完,就去找那棵桐子树。 卢小兰坐在一块大卵石上,双脚浸在水里戏水。太阳暖洋洋的令人犯困,她蓦然想起托咐给古菜花的一件事儿。 因为教材匮乏,她们用的五年级语文课本,与卢晓剑的一样。课本后头,有“四川农村常用字”的附页,其中的“生活用品名”,老师要求先理解再记住,可能要考试的。那些“簸箕”、“筲箕”、“篾席”之类的词语都弄懂了。最后只剩下两个词:一个是“甑子”,她后来去古家场上一个饭馆也见到了;甑子像个木桶,蒸饭用的;放在一口有水的铁锅里,甑子里面用一个竹篾条织成的圆锥盘,托住半熟的米粒,再盖上一个竹锅盖,烧火蒸。另一个词是“蓖子”,她搞不懂,没见过,更没用过。昨天放学时问了古菜花,她说她家里有蓖子,今天带来看,不晓得她带来没有。 “带来了、带来了。”古菜花抓起月兑下后揉成一团的衣服,从衣服口袋里找出了一只叫蓖子的东西来。 卢小兰拿过一看,就是梳子嘛——中间一道深色的梁儿,两侧是黄色的密齿。大概是竹子做的,绵实有力,比一般的梳子齿要密得多。 “干啥用的?” “梳头。” “那为什么不叫梳子而叫蓖子?” “不是梳头是蓖头,蓖头。” “蓖头与梳头哪儿不一样?” 想了一会儿,古菜花又解释道:“梳头是把头梳顺,好扎辫子。蓖头是把头里头的虱子、虼蚤这些小东西蓖出来。只有蓖子才蓖得出来,蓖子的齿密。” 卢小兰懂了一点儿古菜花的意思,她看了看蓖子又问:“头里头怎么会有虼蚤、虱子?都是些什么东西?” 古菜花不服气地说:“虱子就是虱子嘛,你的头里没有?我来试一试。” 她解开卢小兰的马尾巴,用蓖子在她的头里缓缓绞过一遍,看蓖齿,什么东西都没有。再蓖一遍,还是没有。 “咦?头里头没得虱子啊。”古菜花略为吃惊,自言自语地说。 卢小兰怀疑地看了看古菜花零乱又微微酸馊的头,似乎悟出了一点儿什么。 “我蓖给你看,我头里有。”古菜花用蓖子在自己的头里费劲地缓缓绞动。当最后一缕丝从齿缝中划过,果然蓖齿上留有一只浅黑色的小虫子,还有一些卵一样的白点和头屑。 “这就是虱子。”古菜花把蓖子平移到卢小兰面前。 宽肚尖尾,小头上两根细小的触须,头两边各长有三只脚,这就是虱子。卢小兰看得仔细,她的身子本能地向后退了一下,并充满了警惕。 “它咬人的头皮,爬到身上也咬,咬得你头痒,身上也痒。”古菜花绘声绘色,“有时候被窝里多了,咬得觉都睡不着。所以,头要经常用蓖子蓖,才能把它们清出来。”说完,她娴熟地用两只大拇指的指甲盖,两边抵住虱子用力一挤:“啪”地一声微响,虱子就成了一小团黑糊糊的肉饼。 怕卢小兰还不明白,古菜花继续说:“虱子只是爬,跳蚤和臭虫还会跳,到处跳,还能在空中飞。” 卢小兰仿佛想起了,外婆曾经讲过的,旧上海的瘪三和丘八,晒太阳捉“老白虱”的旧事儿,不由自主就打了一个寒噤,顿时觉得全身都在瘙痒…… 回家以后,在爸爸的帮助下,卢小兰通过查字典确认,才现语文书上印的“蓖子”是错误的。正确的写法是“篦子”。“篦子”是竹头而不是草头。 教材上写的也有错,不晓得那本字典靠不靠得住?无所适从,卢小兰惴惴不安。 六一儿童节快要到了。卢小兰和苏娅、杨霞、王亚勤等伙伴儿,默默走在放学的土路上。在她们的眼界里,有灌木、飞鸟,小桥、流水,流水里游动着成串成团的黑色蝌蚪。还有庄稼,田园,蛙鸣虫吟。但这些景物提不起她们的情绪,一群打打闹闹的农村同学从旁边飞跑而过,掠起一阵尘风,令她们厌烦。 六一儿童节,搅动了她们的心思。 卢小兰记得,去年六一儿童节是在上海过的。老师带她们一班同学去了豫园。同学们都穿得整洁漂亮,一路上红领巾飞扬、彩裙飘飘,大家兴高采烈。豫园里幽静雅致、曲折错落。园中有假山奇石、亭台楼阁、荷池曲径、小桥清流,池水里缓缓游动着一群群红色、白色、黑色的金鱼……豫园的围墙也很漂亮,叫龙墙。粉墙瓦顶,蜿蜒起伏,顶上有张牙舞爪的龙头。整个围墙就像是一条游动的巨龙……卢小兰沉浸在回忆当中。 苏娅说:“去年六一儿童节,我们一家人去逛淮海中路。六一儿童用品商店里,好多漂亮的儿童皮鞋和帽子、玩具,还有儿童服装。爸爸给我买了一条连衣裙和一个绒布洋女圭女圭。后来又坐车去上海老城隍庙,参加了游园活动,还吃了梨膏糖。梨膏糖太好吃了,甜蜜蜜、松软软的,老爷爷说还能开胃止咳……” 渐渐地,大家都哑口了,只是默默地走着。 王亚勤兴头乍起,她大胆建议:“六一儿童节我们穿裙子上学!” 裙子,人人心里都想到过。 “好、好、好,”大家都赞成。 又是一阵沉默,她们想起了穿皮鞋的风波。 “就要穿裙子,不怕!”卢小兰狠地鼓动大家。 “对!就要穿裙子。只要我们大家都穿,人多,就不怕。” “还要给王娅妹、石亚楠和张晶她们说,都穿!”…… “好,六一儿童节都穿裙子,说话不算数的是赖皮头,软脚蟹。” “对!赖皮头,软脚蟹。”…… 一波赶一波的浪头冲撞着小驳船,船体在哗哗的潮声中摇晃,一些江水也漫了进来,飞溅的水珠打湿了衣服。他俩蓦然站起来,并转身用手撑住栏杆。看着逆向远去的大客轮,歇了一会儿,又在原处坐下了。 吴阳狡黠地对卢小兰说:“有一句俗话,叫‘走路同心,坐船同命。’我俩这一趟,那就算心和命都同过了哦。” 卢小兰把头一扬:“什么事儿经你一说,就有点儿感人了。”她俏皮地说了一句土里土气的四川话:“哪有那么巴适哦?你不要尽往巴心巴肠的地方说嘛。”…… ( 第十八章 实弹射击以后的犒劳 一九七八年六月十八日,正好是星期天。纪念**民兵工作“三落实”指示表十六周年,东山厂组织有兴趣的职工到水库打靶,搞实弹射击。 水库就是东山厂自己那个水库,隔着山谷在厂区对望的半山腰。实弹射击年轻人喜欢,吴阳撺掇了老耗子与铁脑壳也去。他们带着一大把钓鱼竿,背了只装着锅碗瓢盆的背篼,计划打完靶就钓鱼,在上头搞野餐。搞野餐年轻人也喜欢,这就吸引了与吴阳亲近的人都要去打靶,毛天宁还带了自己制作的护卫舰船模。 他们抄捷径,出二道门,过河沟,就沿着通水库的那条若隐若现的大管道往上爬。没有一条象样又连贯的路,偶有人畜践踏的足迹和狭仄荒寂的小径可以因循。一行人穿地沟、翻塄坎、爬边坡,有时候还得要手脚并用,接力提送背篼、传递钓鱼竿。气咻咻地上到了一块稍突出的大岩石上,大家坐定稍歇。已经是正经的夏天了,因为要打靶,他们大多套了一件劳保服,都累得汗水涔涔的。 最里端的电机房和二十九号厂房已经建成了。水泥马路焕出灰白的亮色,顺着山冈的走势曲曲弯弯展延出去有两公里多长。厂区沿古家场西北方开阔山谷之南侧,呈东西向延伸,由顺势弯曲的围墙圈成两个区域,最宽的地方只有三百来米。车间、楼房等建筑物呈非对称形散布在马路的两侧,取狭长状山势沟曲,依山冈的坡脚蜿蜒而建,占熟田地极少。为了使各建筑单元标高持平,靠开垦高边坡,内切外垫,大挖土石方、深基础,以大堡坎形成高平台,向陡坡争取平地面积。家属区处于厂区背靠的大山冈右后侧一公里余,古家场西南方向上、通向万山市土石公路的东西两侧。整个工厂面积近两百亩,蜿蜒三公里多…… 站在这个高度,隔着眼前稍开阔的山谷,东山机械厂的全貌一览无余。那道石质大山冈蜿蜒的山脚下,灰砖围墙圈着窄长又懒洋洋的厂区。外垫基脚一线,壁立的石头护坡墙高岸又巩固,实沉沉地扎下了根。一块块相互间若即若离的建筑物,就像一根弯曲藤蔓上,错落结下的一个个瘦弱的瓜果。 袖珍小厂,有显赫的身世,却没得显赫的体量;一支迷失在偏僻大山里的偏师。 “弯弯曲曲的水泥马路像一条蛇,也像一根裤腰带。”吴阳自言自语。 铁脑壳说:“这就叫‘村落式’、‘瓜蔓式’布局嘛,真有点那种味道呢。” “村落式”,“瓜蔓式”,似乎充满诗意,吴阳问:“谁命名的?” “据说是g机部第九设计院的那帮子人,从来都没设计过这样的模样,就随便取了个名儿。” “我看更像是‘羊拉屎’布局。”老耗子说。 “靠山、分散、隐蔽。也叫山、散、洞。”吴阳说。“因为准备打仗。上面要地就是这效果呢。要‘消除工厂地外貌特征’。车间由大化小;就是要建得不像一个正规工厂。不像沿海地那些工厂。” 其实。正规地工厂是个什么样子。沿海地工厂是个什么样子。铁脑壳和老耗子也不太清楚。他们早先在成都呆过地那个军工厂也不规范。虽然是造飞机地。 “小兰不来打靶呀?你那个师妹儿太斯文了。沾一点火药味儿才好。”铁脑壳把背篼搁在土坎子上。一边喘气一边问。 “她说她从来都没打过枪。甚至没有模过枪。她就害怕打枪。但又想来耍。”吴阳杵着钓鱼竿。停下来说。“反正我叫她来地。我还说了搞野餐。不晓得她究竟来不来。” 毛天宁肯定地说:“吴阳话了。她一定会来。” “那不一定。”吴阳说。“我喊她去看我打篮球她就没有去过。” 在时下的东山厂,正儿八经的师兄妹就只有吴阳和卢小兰这一对儿。圈子里头,大家都看好他俩的情分和缘分。 早上的天空阴沉沉的,东边的亮色并不耀眼,群山被一层薄弱的轻雾岚烟笼罩着。春意掠过,夏天已然到来。斑驳绿叶或绿色,从硗薄山地里顽强地冒出来,竟然掩不住大山的颓唐和荒凉。除了东山厂的存在,还有零星农家冒出来的炊烟,显示着人寰的气息,似乎一切都是那么寂寥、空泛又单调。大家面对光秃秃的山岭和瘦弱的庄稼,体味自己将要长期生活的荒僻乡曲,透过神秘感,不免生出对未来莫测的忧虑。 刘志安不满地说:“该喊宁莉也来参加打靶和野餐,老乡嘛。你吴阳搞活动不能老是想不起她哟。” 铁脑壳应和道:“那是、那是。” “喊了。”吴阳说,“她说她要去云山厂她姐姐那儿,就来不成。昨天下班以后她跟着送人的车出去了。” “汪成会不会来参加打靶哟?这样的活动,党委书记应该参加嘛。” “他才不会来哟。好像汪成很少参加这样的集体活动。” 毛天宁脚下踩滑了,蓦地梭了下去,他又要护着手上盒子里的船模,就一直下滑了一段才停下来。宋文兴赶紧跳下去,一把夺过船模,顺手把他拉了起来。 “汪成说,他断送了一个女儿,啷个回事儿?”吴阳问两个老师父。 “哦,”铁脑壳说,“那是文革初期的事儿了,汪成的女儿要嫁给一个叫鬼不灵的武汉人,啥理由也不说,就是要嫁。” 吴阳忙问:“有姓鬼的呀?百家姓里头有不有鬼姓?” “不晓得,反正他叫鬼不灵。那个鬼不灵品行不好,样儿又丑。汪成好面子,就坚决不同意女儿嫁,女儿坚决要嫁,父女俩就闹崩了,再也不往来。后来,他们都住在六号楼,汪成从来都不去看他们一眼。” “据说,是因为鬼不灵使花招把汪成的女儿**了,她没办法,从一而终嘛,只能死心塌地跟他。” “具体什么苦楚,只有汪成自己才明白。” “也许难以启口。” “或者苦不堪言。” “那个鬼不灵不是个东西,有小偷小模的坏毛病,他尤其爱偷菜油,主要偷民工食堂的菜油。” “那时候民工食堂与正式职工食堂是分开的。”铁脑壳说,“那个鬼不灵也许脑子有病,他只爱偷菜油,私人的菜油也偷,真有些奇怪。” 吴阳调侃道:“老耗子有体会嘛,偷东西有刺激,偷来的东西也更香。” “那是的,还有偷情、偷人的,也是寻求刺激。”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吴阳说,“东山厂孤男寡女多,就更要偷了。” 老耗子喘着粗气,他笑一笑继续说:“后来,王有富为了整汪成,撕他的脸皮,就把鬼不灵捆起来游斗,到古家场去游。他们给鬼不灵胸面前挂了一只牌牌,牌牌上写着:‘我是鬼不灵,我是汪成的女婿,我偷菜油,我是强盗’。硬是把汪成搞得灰头土脸的。” “他是汪成的女婿嘛,”铁脑壳说,“王有富并没有乱写。” “后来呢?后来鬼不灵两口子哪儿去了?” “为了有利于汪成的工作,组织上就把他两口子调到永津一个军工厂去了。” 坝体上长满了狗牙根之类的蔓生状野草,还有拔的谷莠子、牛筋草等等。他们先在拦水坝上歇息下来,喘息着来回走动、徘徊。这一大片山峦,竟然如此贫瘠;除了水库和农民的小池塘,再也看不到水的迹象了。左边山梁外的洼子里,蹲着并靠的一正一偏两间孤零零的茅草屋。房前一只瘦弱的黄狗,正朝这边“汪!汪!”吠叫,声音似无底气,显得单薄又嘶哑。 水库建在一个盆形的山窝子里,水深,而水面只有近两百米宽。一边设靶标,一边设射击工事,既合适又很安全。库水的消落带有一米多宽,呈现出浸泡和涮洗过的黄色净土砾。水库尾部的进水口一带,冲积出了一大块隆起的沙滩,野生灌木和水生植物很兴旺。沙滩边一口洼陷的大坑里,农民种上了莲藕。绿色的荷叶长得很蓬勃,莲藕的花蕾鼓胀得就要裂开似的…… 周边基本上没得农户,人为的污染很少。 “大概只有三、四万立方米的库容量吧,这个水库不大。”吴阳当知青时修过水库,心头就有数。 老耗子愣眼看着水库,自言自语地说:“水库很深,又清汤寡水的,钓鱼没得把握哟。” “可能不好钓,这里头没有专门养过鱼,”铁脑壳说,“有鱼也是野鱼。” 刘志安担心地嚷嚷:“钓不到鱼啷个整?还野餐呢,这山上恁个贫乏,除了水库里的鱼,还有啥子能吃?” “上头就是五四水库,”吴阳说,“这儿钓不到鱼就到五四水库去钓。” 他们把野餐的营地安置在了沙滩一带,那儿好像有点生机,活动余地也大一些。东山厂的人都晓得维护好水源的卫生,这儿是全厂人的生命之源,很圣洁。 “我们厂最大的问题就是缺水,只有这么一个水库接天上的水,还在古家场头打了一口深井,”铁脑壳说,“遇到天旱,生产生活用水都成问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 “原来是准备从长江引水进来的。三号楼公路边那堆大钢管,就是准备干这事儿的。”老耗子说,“后来一测量,距长江近距离十多公里,弯弯曲曲,上上下下,起码要建十多个提水的泵站。区里和公社又要求在半路上开几个放水口给农民放水,开支太大,管理难度也大,水都搞成油的价了。后来,才决定修建的水库。” “啷个不在长江边建厂呢?就连古人都晓得要栖息在依山傍水的地方呢。”吴阳有些不解。 “建了,陵山机械厂和九二一库就在长江边上。”刘志安说,“九二一库有专用的货运码头,我厂有一个中转大仓库在里面。前几天我跟车到九二一库去运你们的造型砂,那儿建得真不错。九二一库是专门负责这个片区军工厂的物资供应的。” “山光光,年年荒,连动物都难得见到。”宋文兴拿着铝锅盖扇风,一边感慨说,“难怪这山沟里那么穷,这儿的农民可怜罗。” 一只大老鹰在天上转了个大弯,折回来从他们的眼前缓缓飞过,又惊起了那只黄狗“汪!汪!”的叫声…… “廖土匪”带着一帮子全副武装的人隆重赶到了。他肩上挎一只半导体扩声器,另一只手上拿着军用望远镜。后头拖了一大串举靶扛旗的男男女女,还有一些农村娃儿跟来看热闹…… “廖土匪”就是东山厂的武装部长廖永楷。东山厂的民兵编制是“**民兵营”,万山县武装部授的牌,挂在厂大门口的,廖永楷兼任**民兵营的营长。本来武装部要汪成当营长,汪成不当,他说东山厂是县团级单位,他不能受委屈。万山县人武部也只是个县团级,它就只能授予东山厂“**民兵营”的牌牌…… 每个单位的党支部书记按要求都到了,他们大多是转业军人,对于组织实弹射击,自然驾轻就熟,安全是有保障的。 卢小兰果然来了,她还邀了闻阿娇和吴君妹作伴儿。吴君妹是杨瑜英的徒弟,学描图的。她们都穿着深蓝色工装,把自己当民兵,要试一试打枪的感觉。 射击工事过去就垒好了的,对面报靶人的掩体洞子也是现成的。他们只需要在水库大坝上拉一条安全线,杜绝有人跑到靶标那边去就行了。 耿露霞是宁莉和闻阿娇的师父,吴阳过去对她没有更多的在意。她今天穿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腰围系着草绿色子弹带,背一枝半自动步枪,飒爽英姿、春色洋溢。耿露霞,被公认为第一代“厂花”,为了要调回上海,年届三十了还没有嫁。 汪向东屁颠颠地跟在耿露霞后头献殷勤,知情人都以为他在枉费殷勤,他自己其实也明白。没得办法,他不这么做就心慌意乱的,也没事可干,他习惯了一厢情愿地活着。汪向东原本在上海江东造船厂是有女朋友的,跟父亲汪成来支内以后就吹了。在东山厂,汪向东就喜欢耿露霞,以至于刻骨铭心,固执着非她不娶的坚决;而耿露霞则坚决要嫁回上海,两人就戗起了。于是,汪向东也混到了三十多岁,仍然单身一人。 据说,暗恋耿露霞的小伙子很多,汪向东只是公开的一个。 拦水坝上,经廖土匪整队,一共来了六十多人,大多是年轻人。 廖土匪训话:“今天是纪念**民兵工作组织落实、政治落实、军事落实的指示表十六周年的庆祝活动。我们组织了部分基干民兵进行实弹射击,大家一定要严肃对待,真刀真枪的干,开不得玩笑。安全第一位,其次才是打得准……我们只带了五枝半自动步枪,一次就只能上五个人。半自动步枪不需要像老式步枪那样打一枪拉一次枪栓,但扣动一次扳机只能射一子弹。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的自动方式采用导气式,闭锁方式为枪机偏移式,实施单射击,用十固定弹仓供弹。每人打五子弹,那么每一组就是两个人轮流上,可以自由组合……第二轮是成绩前十名的每人再打五……第三轮是成绩前三名的进行表演射击,每人十。前三名的还要奖状。转二哥可以参加,但转二哥的射击成绩不参加比赛……最后再强调一次,安全第一,大家一定要听从指挥。搞不清楚的事情马上就停下来,马上就问,不要自作主张,或不懂装懂。听好口令,服从调度和指挥,大家一定记好啦。” 耿露霞站在头排第一位,椭圆的脸盘儿饱满,皮肤粉红鲜女敕,气质高雅。式自然和顺,刘海齐眉,左右飘像抚面的佛手。白色的确良衬衣,外套严肃的子弹带,束腰挺胸,肩挎钢枪,显出红妆武扮、刚柔相济的豪放。一阵山风吹过,飘跟着拂动起来,她的脸庞就显得更加生动灵秀。在太阳光从旁逆照下,她的轮廓仿佛镀了一层金。 吴阳与刘长林在大坝上插旗和拉设安全绳。 “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吴阳仿佛记得,**这一著名诗句,就是在看望上海女民兵的时候题写的。上海女人柔美又阳刚,好看。吴阳有些禁不住,他就假装神态自若地偷偷多看了耿露霞几眼。“吴娃与越艳,窈窕夸铅红。”佳人美女,各有各的体面和特色;耿露霞像牡丹,卢小兰像兰花,神似!吴阳心头感慨…… 射击的第一轮,就要求吴阳和卢小兰这一组先上;左边是刘长林和他徒弟王美亚一组,右边是汪向东和耿露霞一组……上海男人在女人面前很谦恭,吴阳的大男子气也就跟着收敛了,他们都让女的先打。 卢小兰听廖土匪讲完要领以后,心头还是战战兢兢的。她的肩膀实在是单薄了些,担心驾驭不了那枝沉重的钢枪。吴阳就再次提醒她,右肩与枪托一定要靠紧,靠紧…… 五杆枪,每杆枪的掩体旁边都蹲了一个转二哥,以确保枪口的安全朝向。 随着指挥员旗语手势的舞动和哨声响过,耿露霞、王美亚她们的枪声马上就爆响了:“啪!——啪!啪!——啪!——”夹在中间的卢小兰,惊吓得立即弹起身来就往后头跑。 吴阳急得捶胸顿足,一脸的不满和责备,他挥挥手,又把卢小兰朝前推。 在“啪!——啪!啪!——啪!啪!”的枪声和腾腾硝烟中,卢小兰无助又惭愧,急得泪花花在眼眶里打转。怕受到吴阳的鄙视,她一咬牙又转身扑了下去,再次搂着枪杆子。 其他四个人的五子弹都打完了,他们仍然匍匐在掩体里等口令,大家都看着卢小兰。 “啪!——”她的枪声终于响了,但她的尖叫声也同时响起。 吴阳拖过廖土匪手上的军用望远镜,看了看卢小兰的靶牌。 受到吴阳和廖土匪的鼓励,卢小兰“啪!——啪!——啪!——”又抠动了扳机。 沉默了一会儿,大家看见卢小兰在抹眼泪,谁也不说话了。她回头看一眼吴阳,豁出去了。她又把枪托往右肩压了压,“啪!——啪!——啪!——”又响了三枪。 立即有人提醒她:“打多了、打多了!五、够了!” 这时候,她尖叫一声,继续扣动了扳机——“啪!——啪!——啪!——” 没有立马起身,她把额头压在枪杆儿上啜泣,双肩微微耸动着。一会儿就清醒了,她毅然弹起身来,憋屈、自豪、又略带哭相地冲吴阳傻笑,脸上被泪水和尘埃染花了。 有人鼓掌,还有人“哦!哦!”地吼叫…… 硝烟散尽,人气散尽,水库恢复了平静。 吴阳们在沙滩边垒石架锅,几个姑娘就四处捡柴火,铁脑壳和老耗子则梭到水坝那边钓鱼去了。 射击比赛铁脑壳进了前十,而毛天宁获得了第三名。 吴阳对毛天宁的第三名不屑一顾,他夸口说:“要不是小兰把我的子弹打光了,我无论如何也能得个第二。” 宋文兴认为:“转二哥的成绩不参加比赛,你也许要算好的。” “不以成败论英雄嘛,”刘志安说,“小兰毕竟把那十子弹打出去了,破天荒的事儿,实际上比十个十环还要重要。” 卢小兰的十子弹只有一上了靶,一度成为人们的笑料。 闻阿娇调谑道:“没准儿我师父靶子上的那个九环,还是小兰打上去的呢。” 大家“哄”地笑起来。卢小兰开心,跟着笑,傻傻的,还有点儿羞涩。 看着那两把面条,吴君妹担心地问:“要是老耗子他们钓不到鱼,那就只能吃面条呀?嗨,没劲,老远爬上来吃面条,时间不早了哦。” 吴阳说:“莫担心,我这张王牌还没有出马呢,一定钓得到鱼。” “吃晚点嘛,”刘志安说,“把肚儿饿瘪了吃得多些。” 毛天宁已经准备好了船模,他要试航。大家这才兴奋起来,纷纷聚拢到水边。 毛天宁业余爱好不多,就爱制作和摆弄船模。最开始他做了一只小帆船,动力就是利用橡皮筋拧出的弹力,跑不远,有一次在农民的小堰塘里跑,到了堰塘中间就停住了。而现在这艘护卫舰船模就比较成熟了,吴阳到他寝室去看过他的制作过程,其实也不复杂。就三层板,两节小电池,一只铁皮螺旋浆,细电线,泡沫塑料块,双面胶,细铁丝,自行车气门芯等材料。工具主要就是锥子和剪刀。宋文兴是木模工,自然也是一把好手。乳白胶、清漆之类,木模厂房里多的是。船模等于就是一只玩具,高级一点的玩具,自己做的,有乐趣和成就感。 毛天宁把船放在水面上,打开装在电池盒后面的开关,螺旋浆立即就快转动起来,产生的反作用力使船徐徐前行了。船由慢而快,再形成匀,驶向对岸…… 闻阿娇说:“阿毛应该到玩具厂去工作,专门为儿童做玩具。” “等我有了儿子,你这只船模就送给我儿子吧。”吴阳说。 “行啊,”毛天宁说,“今后你们都有了儿子,船模我包了。” 卢小兰冒冒失失说一句:“我也要一只哟。” 毛天宁盯她一眼,说:“吴阳要了,你就不必要了嘛。” 沉默片刻,大家听懂了,就“哄”地一笑。卢小兰也想明白了,她羞红着脸从水里抠一砣泥巴,朝毛天宁投过去…… 太阳大,感觉越来越热。见铁脑壳他们还没得动静,吴阳也着急了。受到过枪声的惊吓,水库里的鱼可能惊魂未定,还没得觅食的心情呢——他这么想道。 “都莫耍了、莫耍了。”吴阳开始派工,“大家要做点儿事嘛,准备吃的。”他缠绕了一大捆红苕藤,使劲扔到水中以后,对他们说,“走,扯野菜,我教你们扯野菜。野餐就要吃野味儿嘛。” 水库进水口这一带的野菜很丰富,吴阳很快就扯了一些标本,有荠菜、马兰、苦苣菜,还有蒲公英。当过知青的人都认得一些野菜,刘志安他们已经朝山坡和岩根走去了。 “这些东西能不能吃哦?”闻阿娇有些怀疑。 “好吃、好吃,只要舍得放油。大家分头去找嘛。”吴阳说完,把标本分给她们。 卢小兰想起了啥,她说:“古菜花教过我的,好像这些是猪草。” “对嘛、对嘛,”吴阳说,“猪能吃人就能吃。你们看,猪吃了这些东西长得多好。野菜嘛,放了油盐就是人吃的菜,只用水煮就是猪吃的草。”接着他又叮嘱一句,“如果野菜不够,掐一些红苕叶尖儿也行。” 大家散开以后,这儿安静了。吴阳突然现,水里那一捆红苕藤被鱼咬得时沉时浮,把水面搅起了阵阵涟漪。他心头暗喜,赶忙跑到老耗子那儿拿来了一根五磅线的车盘竿。 五磅线,大鱼钩,很合适。吴阳在大鱼钩上缠了一朵南瓜花,使劲朝水里那捆红苕藤抛过去。浮漂与钓钩的那一段线较长,就碍着了鱼线的抛洒,南瓜花怎么也搭不上水中的红苕藤。吴阳着急,不能惊扰了鱼,他只能急在心头……再次收回鱼线,他急切地把鱼漂扯到了铅坠的位置,又抛出去,终于把钓线搭上了红苕藤。轻轻收线,把南瓜花扯到红苕藤的边缘,再稍稍绷紧了钓线,好了——守株待兔。 水坝那边,铁脑壳拉着一条鱼,正在水里悠着。车盘竿绷成了弯弓状,钓线也吃满了力,看样子那条鱼不会小。老耗子蹑手蹑脚又快步匆匆地跑过去帮忙,他手上操起手抄网,跃跃欲试地想要舀鱼…… 吴阳正在为铁脑壳他们捏一把汗的时候,自己的车盘哗地响了,鱼竿应声倒下。他抓住鱼竿和车盘猛一举,果然吃上力了,手头沉甸甸的直晃悠…… 两条大草鱼,还有老耗子钓的一些小鲫鱼和标子鱼,足够了。忘了带菜板,只有刀,铁脑壳就在石板上切鱼,刀切钝了就在石头上杠一下,最后刀口杠成了锯齿状…… 四处扯野菜的人,闻到了鱼香和油烟以后就赶回来了。鱼做了三个花头:煎煮鲫鱼,这是老一套。焖烧了一条糖醋鱼,把一条大草鱼切成三段以后烧的。油炸了一条大草鱼,把鱼切成小砣砣以后裹一层淀粉,再下油锅炸,炸得焦焦黄、喷喷香,吃的时候拌麻辣味水。 鱼是丰盛的,带来的碗装不下,铁锅铝锅都当碗钵用了。还有野菜,野菜炒了四大碗。菜油比鱼要珍贵,菜油是吴阳出的。刘志安出了一斤白酒…… 星期天的早餐吃得都简单,活动到下午了,人人馋得要命。 水边的野餐很浪漫。山风拂面,荷叶清香,水面薰腾出温馨气,还有稀稀拉拉的蛙鸣。沙滩当桌,大家席地而坐,沙滩很干净。 三个上海妹儿,第一次经历这样的野餐,显得很兴奋。受到鼓动,她们都愁眉苦脸地抿了几口白酒。 酒酣耳热之际,大家想起了周桐。 “嗨!那个工程物理专业,他现在才搞明白,是搞原子能研究的,”吴阳说,“他有些不满意这个专业呢。” 老耗子说:“要是真的搞原子弹,今后工作的地方更加荒凉,比我们这儿还要差哟。” “就是嘛,他想换专业,就在拼命学英语,”吴阳说,“他还鼓动我也学英语呢,要我用英语与他通信,说是能够相互促进。他给我的第四封信就是用英语写的,我哪儿看得懂嘛。” 大家最爱吃的,要数油炸鱼砣砣和炒野菜。糖醋焖烧鱼没有整好,弄得酸叽叽的,但还是吃完了。面条没有用,不需要了。 “当翻砂工,学英语有啥子用嘛?我们这儿,就连书记厂长都用不上英语。”铁脑壳说着,掏出一支有胶塞的细长玻璃瓶,取出里头那半支闷熄了火的香烟又点燃,然后惬意地吐出一团烟雾。 宋文兴好奇:“嘿!你这个办法好嘛,哪儿找的这种玻璃瓶儿?大小正好。” 老耗子说:“医务室有,一种装中药丸的小瓶,我也有一只呢。”说完,他也掏出自己的玻璃管,取出里头窒息的烟**…… “上海把捡烟**叫‘捉蟋蟀’,”吴君妹说,“我阿爷讲,还有人专门把烟**撕开,用烟**的烟丝裹成‘磕头牌’香烟来卖。这儿好像不兴做这个。” 铁脑壳说:“捡烟**自己抽的有,加工烟**来卖的好像没得。” 老耗子那一节烟**没抽几口就燃完了,他悻悻地说:“抽别个的烟**有啥子意思,要抽就只抽自己的嘛。” “你们那种办法不好,”吴阳说,“一支烟分作几次抽不过瘾,刚来劲儿又要熄火,不过瘾。” 铁脑壳说:“总比把烟掐灭要好,用瓶子把它闷熄,节约又好保存。” “叫花子拨算盘”,老耗子说,“穷打算。” “要抽就抽一支嘛,如果省钱,宁可抽更差的烟,也要抽一支整的。”吴阳说着,取出一支“大公鸡”牌的劣质烟来,接着又掏出一小包仁丹。他抠出一粒仁丹丸摁进烟丝里,点燃,一股清凉的薄荷香味儿弥漫开来,几个上海妹儿也说香。 “仁丹不花钱,医务室开的,味道又特别,提神的效果更好,一角的烟当三角的抽。”吴阳说完,把烟递给宋文兴品尝…… 吃饱了,精神也鼓胀胀的。她们一边溜达、采摘,一边唱起了《花儿与少年》——“年呀轻的个女儿们呀,采呀采青来呀,小呀哥哥……” “哇!吴阳!快点儿过来、快点儿过来!这个沟沟里头有乌龟哟!”卢小兰惊叫起来。 闻阿娇拿了根棍子,正在长满水葱、菖蒲和一些水生植物的水沟沟里头捣鼓,她不时地激灵着往后头退几步。 “还有鱼、还有鱼!”吴君妹也在小荷塘边上喊叫。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大家在水沟里抓到了十六只乌龟。 “还有鱼,”吴阳说,“荷塘里头好像还有鲤鱼哟。” 老耗子果然模起来一条半斤大小的鲤鱼,红尾巴直晃。 “这些鱼有些大,可能是那边那一户农民偷偷养的哟,”铁脑壳说,“他们晓得水库的水位永远到不了这个位置。” “管他哪个养的,抓!”吴阳说,“这是东山厂的水库。” 为了护着莲藕与荷叶,他们的操作小心翼翼、轻脚轻手。毛天宁和宋文兴模鱼不在行,他俩赤足捋臂,在荷叶中间折腾,架势不小,弄得满身的泥水和冒失的惊叫,就是抓不住鱼,手掌打滑…… “来嘛,二一添作五,大家平分。”面对半背篼战利品,老耗子说。 “我不要,”吴阳先声明。 “我晓得,”毛天宁说,“你那一份要给师妹儿。” “我也不要,”闻阿娇说,“我一个人难得弄,不晓得宁莉回来弄不弄。” 吴阳对闻阿娇说:“你不要鱼可以,乌龟得要。乌龟能够养几天,下周回平山厂就带回家嘛。半斤多一只的乌龟,不要可惜了。” “算了、算了,我和毛天宁也不要,”宋文兴说,“反正老耗子他们烧好了我们去吃现成的。” “那行,”吴阳说,“乌龟三个阿拉妹儿分,鱼就归两个老师父要。” 毛天宁拨了拨盆里的乌龟说:“十六只乌龟啷个分?” “我来分,”吴阳说着,给了闻阿娇和吴君妹每人六只,留给了卢小兰四只。 “你这个党员还算合格,”刘志安说,“晓得先人后己嘛。” 吴君妹趴在卢小兰肩头悄悄说:“你那个师兄真不错喂,我们上海的男人做不到这样子的。”卢小兰浅浅一笑,并推了她一把。 “要不得、要不得,小兰吃亏了嘛!”铁脑壳固执地拎出几条大鲤鱼,分给了卢小兰和吴君妹每人四条。 老耗子说:“这样要得,你两个家里都还有父母嘛。我们是钓鱼的人,还怕没得鱼吃啊?”…… ( 第十九章 古菜花拜师 晚上,大食堂里放内部电影《今日空军》和《前哨》。科教片子,并不好看,搞得那么神秘。吴阳只看了一小半就出来了。 金元庆缠着赖胜给他理,他们也出来了。 回到寝室,隔壁的老耗子大叫:“吴阳!菜花妹儿找你。” 古菜花坐在吴阳的藤椅上,显得心事重重又怯生生的。她个头适中,人显瘦弱,似乎营养不良。但气色纯正,精神饱满。刚刚平静下来,她感到不合适,马上起身把藤椅让给吴阳坐,自己背靠窗子坐在木凳上。 吴阳随和地说:“你很大方的嘛,啷个今天变得拘谨了?” 想了想,她说:“我是来给你找麻烦的,就怕你为难。” “没事儿、没事儿,”吴阳说,“你利利索索一个人,格外有多大的麻烦?说。” “我想考大学,找你当老师。” “哦,这事儿,拜师啊。”吴阳说,“你啷个想起来找我,你并不了解我嘛。” “我有几个东山厂的同学,已经在厂里上班了,他们都说找你合适。” “我只是一个工人,我们厂有那么多大学生呢。” “我那些同学说了。他们外地人地心思都不在这儿。又很高傲。不可能帮我。”停了一会儿。她又说。“前几天在食品站公路上。我遇到卢小兰。她也说只有你能帮忙。” “你想好了。相信我?” “相信。我感觉你很仗义。别人也说你行。” “古家中学你地那些老师,你啷个不去找?” “嗨。我就是他们教出来地嘛。不得行。去年地高考我参加了。差一百多分呢。” “哦。差一百多分。”吴阳想想。说。“你究竟有不有读书地天分我不晓得。需要试一段。关键要吃得苦哦。” 古菜花顿时来了精神:“我可能没得天分,但就是能吃苦,我也喜欢看书。”说话时,她的目光在吴阳的那只竹书架上瞟扫。 走廊上的灯光较弱,赖胜为金元庆理的地点就移到屋里来了。赖胜来自农村,听了古菜花的意思,他就有些感动。贫困中的村姑,想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的不多。赖胜怕吴阳谢绝,他就给吴阳戴高帽子:“菜花妹儿还算聪明嘛,你找吴阳帮你,算是找对人罗。” 古菜花一下子就活跃了,她高兴地问吴阳:“这么说你同意了?” “同意了,试试看嘛。没准儿我还会成为一个伯乐哟。”吴阳又说,“其实麻烦不了我多少,关键是你自己努力。我给你说要求,你不折不扣去做就行了。” 她觉得自己变得正宗了,就在房间里走动起来;或许是坐那儿憋屈,想活动活动。“我家里有一堆破书,我看不懂。下回我提起来给你看。”她心不在焉地嘀咕。 “你家哪儿来的书?” “我老头儿说,是破四旧的时候,在古家场查抄的。那时候,我老头儿是支部书记,他们就扔了一捆书到我屋头。我不晓得有不有用,反正我看不太明白。” “你翻过的,大概啥意思嘛?” “好像说的阴阳五行,什么经、什么卦、什么爻的,还有讲啥子术的。我老头儿没啥文化,他听说是一些算命的书。” “你说你喜欢看书,你过去都看过哪些书?” “《三国演义》、《水浒》、《红楼梦》这些书都看过。” “看懂没得?” “看懂了。反正我感觉看懂了。” “几部名著你喜欢哪一部?”吴阳问。 “我不喜欢《西游记》,”她说,“《西游记》是写给小孩儿看的。” 金元庆老老实实低着头,任由赖胜的打理。他不甘寂寞地问古菜花:“你对三国里面的哪些人物有好感?” 她想了一会儿,说:“庞统,我一直觉得庞统灵活应变的才能要比诸葛亮强。比如在入川以后,刘彰和刘备之间的微妙关系变化无常,庞统总能制定出最合适的应变策略。最终二刘在涪水反目,刘彰已经开始着手布置对付刘备了。这时候庞统制定了三个计策:上策轻骑直取成都,中策立马攻克涪关,下策回去。在危机时刻化解了刘备的困难,刘备从此更加倚重庞统了。可惜英才命短,庞统死了,死的时候才三十六岁。如果他活到诸葛亮那个年龄,一定能为蜀汉政权做更多的大事情呢,或许能改变蜀汉的命运也说不定。” 三个男人一时语塞口哑。 她读书很用心,吴阳虽然不动声色,心头却已经热乎起来。 “《红楼梦》里头有好些优秀的女人,”吴阳问,“你最喜欢哪一个?” 她毫不犹豫就说出了一个名字:“紫鹃。” “何以见得?”吴阳漫不经心。 “她不自卑,大气,高贵。紫鹃的精神很难得,她并不因为自己的低贱而失去尊严和志向。” “继续说,”吴阳鼓励她。 古菜花想了一会儿,又说:“紫鹃,是大观园里头精神最健康、思想最干净的女孩子了。她正直善良,细心体贴,处处为别人着想。所以,曹雪芹用了一个‘慧’字来评价她。林黛玉固然优秀,但她爱走极端,多愁善感,紫鹃比林黛玉就要豁达得多了。同时,紫鹃不自卑,处于奴隶地位而没有奴性,这一点尤其珍贵。晴雯多么精明好强的人呐,小姐的身子不甘于丫鬟的命运,但晴雯就不如紫鹃;晴雯只是处处在争一口气,努力要摆月兑奴隶的低贱身分,而紫鹃在思想深处就没有把自己当奴隶。她对林黛玉好,但她不是以奴隶思想去尊重林黛玉,而是把林黛玉当作自己的朋友去关心爱护的,她天然有一种平等的情怀。实质上啊,紫鹃的贵气和大气,决不逊于林黛玉……” 吴阳受到了刺激,他暗自承认,自己读《红楼梦》,没有古菜花那么用心。 金元庆和赖胜更是惊得说不出什么来,理结束了,他俩只是默默收拾自己的行头,时不时以惊赏的目光瞟视一眼古菜花。 “给你嫂子说,做豆腐花来卖。”金元庆还忘不了这个。 古菜花笑笑,没出声。 “贾宝玉可爱不可爱?”吴阳继续问。 她干脆说:“不可爱。贾宝玉就像你们厂里头有些上海男人,不可爱。” “啊!”金元庆一边用扇子拍打身上的头一边叫了一声,“你观察得那么细致?你接触上海人不多嘛。” 古菜花傻笑,她判断得出来,金元庆是上海人,赖胜是湖北人,但他不回避上海人。她说:“邻居嘛,这么多年的邻居了,我晓得上海人。”停了一会儿,她又说,“我说上海人像贾宝玉,并不是贬低他们,我只是觉得他们说话和行为风格像。说他们像贾宝玉其实是抬举,只是他们都有些琐碎、小气和矫情。” “男人应该阳刚一些,阴柔了不好,”吴阳说,“我也这么看。” 古菜花似乎受到了鼓励,她就由着兴致继续说:“你们看嘛,那些上海男人温情脉脉,柔情蜜意,娘娘腔调,就像贾宝玉嘛。据说,上海男人还擅长裁剪缝纫,编织毛衣,烧菜做家务,就像我们这儿的女人持家。持家女人也有大气的,而上海男人小气、琐细的多。他们买豆腐经常只买半块,甚至只买半块的一半,我看不惯。” 停了一会儿,大家无话,她又接着往下说:“贾宝玉,名字都是嗲声嗲气的,成天与女人搅在一起,有多大出息?宝玉葬花,更是女人味儿十足。他甚至用湘云洗过脸的水来洗自己的脸,这种对大男人的叛逆,我觉得没啥意思。男不男、女不女,乱了性,也会乱了套。鄙弃功名利禄,清高得月兑离了现实,走得太偏僻了嘛……” “不说这些了,”吴阳打断她的话,“你也得现实一些,不要沉浸在名著里头。把读小说的劲头用来学功课,准备高考吧。今年的高考你参加不参加?” 她的声音和表情顿时弱下来:“今年可能不得行,来不及了。去年失败以后,我已经灰了心的,功课就没有动,只是读了不少小说。” “那就准备明年吧,盯死一九七九年高考,我对你有信心,你自己要进入战争状态。” 沉默一阵,吴阳趴在三抽桌上,写下了一串书目,他交给古菜花说:“这是一个月的作业,先把这些书读完再往下说。每一周写一篇读书心得或作文,一千字以上,我要检查哟。” 想了想,他又说:“数学的复习,下次来我们专门谈。你得考文科。这些书,到下头俱乐部的图书室去借,用我的借书证。如果不够,我再给你搞几个借书证。” 金元庆接过话:“我这个借书证也拿去用嘛,反正我不爱看书。” 吴阳说:“借书证我多,车间里那些转二哥的借书证我搜来了十多个。” “不是本厂职工,就算有借书证也可能借不出来哟。”赖胜提醒道。 吴阳想了想,问古菜花:“张晶,刘惠珠,杨霞她们你认识不认识?是不是古家中学的同学?” “是的、是的。” “就是她们在管图书室,”吴阳说,“回头我给她们说说好话,把书借给你。有些书我这儿有,待会儿你带走。”…… 吴阳和金元庆躺在床上说“瞎话”——灯已经熄灭了,他俩热得睡不着。 “那个菜花妹儿是块上大学的料。”金元庆感慨道。 “上帝待她还算厚道,把她困在贫苦的农村,同时又赐予她智慧。”吴阳有感而。 “田墩狗,她家在农村算富实的,‘豆腐西施’嘛。” 谈到厂里这帮上海子女,一味抱怨命运不公,理不清的乡愁情绪,有条件却没有读书的**,他俩有一搭没一搭聊个没完…… 吴阳到底还是把凉板搭到双杠上来睡了。和尚庙外面的草坪,在大楼和篮球场的北头;草坪上有一副吊环架,一副高低杠,一副双杠,一架单杠。草坪上的草芥是蔓生的野草,露出一块块高低不平的黄土,像癞子头皮;脚步践踏少的边缘地带,野草就茂盛。 对炎热的反应人人都一样,大楼的一些窗户还亮着灯光。球场和草坪上光影斑驳,有几堆人还在聊天、喝茶。 三个上海师父距双杠很近,其中两人对坐在护栏矮墙上,一人站着。阵阵亲狎柔软的上海鸟语,叽叽咕咕的像鸽子在嚷嚷。吴阳听不太明白,好像在说吃亏、亏损什么的。他感觉他们可怜,确实是亏损了,亏损得就剩下了乡音,就余有那么一点点尊严。 双杠上虽然有凉风,吴阳仍然睡不着。因为悬空而不塌实,太高了没有安全感。他又翻身跳下来,一手提着枕头,一手拖着那块凉板,走过篮球场,把凉板摆到蓄水池上面的预制板上头,这才整落实了。蓄水池不算小,长方体形,专为和尚庙建的。一排大号水龙头的接口大多封堵上了,只有两只能用。吴阳哗哗地冲了个脚,又浇一把脸,又才躺回到凉板上。他跷脚搭掌,仰面望天。夜空深邃,繁星微弱,像是在神秘地隐显或闪烁…… ( 第二十章 诗趣心情 生产大楼上四楼会议室的吵闹声还没有止息,十二号厂房里的吵闹声又响了起来。汪成在四楼会议室开二车间的职工大会,二车间造型二组上个月每人的产奖达到十五元,惹得全车间的人罢工了……十二号厂房则是厂长李力康和党委副书记杨维根在做造型工的工作,要压缩工时定额,取消调休假给加班费…… 电炉子没有开,烘模房也没有开,厂房里还是很热,两架大鼓风机呼呼地吹着风。金元庆是造型一组的组长,以他为的一帮上海人和湖北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声武气在争辩:“八小时以内额完成的工时,是应该算加班嘛。” “算加班就得给调休假。” “我们不要加班费,本地人愿意要加班费那是他们的事,反正我们不要。” “能够产额,那是各人的本事,就得要体现多劳多得。” 李厂长耐心地说:“我也是上海人嘛,我也会探亲的,知道每年回一次上海不容易,多一点调休假集中使用方便。现在的问题是调休假太多了、失控了,工厂安排计划、组织生产都不利嘛。” 生产科赵科长说:“每年一季度的生产计划都完不成,春节以后迟迟开不了工,造型工都在上海、武汉耍,影响很大。造型工开不了工,其他更多的人也跟着闲下来了嘛。” “按理说,调休假就应该调配使用,均衡使用。”劳资科胡科长说,“而均衡调配的权力应该在厂里。如果调休假不与探亲假绑在一块儿用,而是分开来,在生产任务松的时候再用,这样最好。但增加了回上海的路费和路途时间,个人要受损失,这个问题如何解决嘛?这是个人利益与工厂利益的矛盾,往大处说,是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的矛盾,谁轻谁重嘛?” “你们自己看看,”李厂长指着墙上的宣传栏说,“那么多决心书呢。” “那是党员写的,那帮转二哥。”金元庆不屑。 “会写的不写,不会写的反而要写。” “我们不喜欢那一套。”林立伟犟着头说。“决心哪有技术顶用?”沉默一会儿。他继续说。“积调休假是要回去与家人团聚嘛。谁愿意在这个山沟里头休息?我们是愿意干活儿地。宁愿在这儿辛苦一些。也要呆在上海。” “为了节约路费。只能在春节使用调休假嘛。我们也想分开耍。多回去几趟好嘛。但路费吃得消哇?” 余林宝建议道:“调休假与探亲假分开用也行。那厂里每年就多报销一次路费。” “这哪儿行嘛?”李厂长立即就否定了。 杨副书记说:“国家有政策。哪能乱来呢?” 胡科长补充道:“按照政策规定。凡当年与家人团聚时间过两个星期以上地。本年度就不再享受探亲假。而你们地调休假都过了两个星期。那就应该取消探亲假了。这样对大家更为不利嘛。”…… 朱怀根反感厂里头的作派,他就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儿,乞丐一般点头哈腰,脸上堆起谄媚的笑,撅着**退进混砂机卸料口那狭小的空间里。他夸张的动作和惟妙惟肖的神态,刻画了苦大仇深又央求悯恤的可怜相。大家都被朱怀根的表演吸引了,有的指指点点,有的默然专注,似乎被他的肢体语言所打动。磨砂老师父张长贵悄悄从铁扶梯快步上去,蓦地打开卸料门,里面的砂料哗地涌了出来,朱怀根像在砂浴,也像被活埋。众人顿时被逗乐了,笑得前仰后合…… “都坐下来说,坐下来说,心平气和的嘛,”工会的张干事一边取小砂箱,一边招呼大家,“坐砂箱、坐砂箱,坐砂箱凉快。” 回过神来以后,金元庆他们仍然气昂昂的。 赖胜满不在乎地自言自语:“管你们啷个争,反正我每年只能回去一次。” “你们找万山市的老婆算是整对了,”叶国兴对另外两个武汉人说,“看来我也得像你们学哟,当上门女婿,再也拖不得了。” 湖北人的家乡观念没得上海人重,扑腾几年没用,一般就随遇而安了。 赵科长放松音调继续说:“大家想想嘛,八小时以内干得再多,得再多,算加班总是不妥当的,本来就是八小时工作制嘛。” 李厂长接着说:“这同时说明,工时定额定松了嘛,有水份,是应该收紧一些嘛。” 夹在中间很难受,车间主任张祖国,副主任王林江,还有技术副主任蒋新中,三个人都不说话。 “你们这么搞,那不是在鼓励我们磨洋工呀?”肖立刚不服气地说,“那行嘛,今后我们就慢慢腾腾地搞,效率高了反而吃亏嘛。” “同样的生活,你肖老师父干与吴阳干,工时就应该不一样嘛,”李厂长说,“因为你们的技术等级和工资报酬不同。” “那就对了嘛”金元庆立即接过话头,“如果吴阳与肖老师父完成的时间一样,吴阳就应该算额,还是由实际能力决定的嘛。” 朱怀根拿气管子把头吹得呼呼响,他清理着衣裤里的砂子,一边平静地说:“李厂长的意见不对哟,生活的工时定额对谁都应该一样,而造型工的能力和效率却不一样,要承认差别嘛,承认差别就得承认不同的待遇。”…… 顾筱乐结婚过后,就不像过去那么计较调休假了。犯不着得罪领导,他就不大作声。 “实在是不行,那就只好压缩工时定额,”胡科长说,“按照劳资管理原理,工时应该随着技术进步、工资增加和奖金的放而压缩,工时定额与技术和报酬是有关联的。” “压工时可以,那你们来干嘛!”金元庆指手划脚地叫喊,“按照干群关系的原理,干部应该比工人能干,干部应该是榜样,干部应该吃苦在前,你们就来做个样子嘛!” “你金元庆不理解厂里的意思就不对哟,”杨副书记说,“去年你不但评了技术标兵,还加了一级工资,算是拔尖的哟。” “技术标兵啷恁?”金元庆稍稍放低了声音,“技术标兵做生活就有效率,技术标兵就该额完成任务,这好理解嘛。” 车间技术员刘开福不满地帮腔:“反正我没得调休假,但我认为,上海和武汉这批造型工也不容易,搞三线建设不能光亏个人嘛,提出调休假的要求并不过分。” 二车间是在罢工,一车间并不是罢工。一车间是因为一批木模的尺寸出了问题,要返修,暂时停了工,李厂长就带了一帮人来做工作。 吴阳坐在行车的扶梯边上看热闹,机动科的技术员杨泽金来找他。 杨泽金是厂篮球队的教练,他神秘兮兮地把吴阳拉到安静的地方对他说:“厂工会重新组建了厂篮球队,确定你也进来。今下午开一个短会以后就练球,晚上长山厂的篮球队要来与我们进行一场友谊比赛。” 吴阳不安地说:“我得行哪?我的个子不算高,打打烂瘾儿球还能混一混。” “我看你还行,灵活,弹跳也可以。试一试打组织或锋线,先当替补。”杨泽金说完,拍了拍吴阳的肩头就走了。走出一段,他回头又叮嘱一句:“下午哦,子弟小学灯光球场。我已经跟你们车间张主任说过了。” 参加厂篮球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光那一套运动服和那一双球鞋就够吸引人的…… 唐萍在外跨间的行车驾驶室窗口伸出头来,她控制着声音喊吴阳,并挥挥手示意,显得很诡秘。 外跨间的行车是三吨单梁式的,驾驶室不大,但隐秘性好。下半身是铁皮封闭的,胸部以上三面都是玻璃窗。唐萍与卢小兰呆在里头还算宽松,又挤进去一个吴阳就显得拥挤了。 唐萍把凳子让给吴阳坐,自己就站着。她问吴阳“这个月拿了多少奖金?” 吴阳说“八块。” “你师父比二车间那些家伙精来兮,他没有完。”唐萍说,“他是想留一些钱今后大家会餐。一些、吃一些,这样不显眼,又实惠。” “造型工多拿奖金该拿,阿咪咪,”卢小兰说,“你请我们吃点儿糖就行了。” 下头“哄”地一声又闹腾开了,有的骂骂咧咧,有的张牙舞爪。 唐萍伸出头望了一眼:“调休假对单身上海职工很重要,我们就算有假回上海也得自己出路费,没啥意思。” 学徒工不享受调休假,吴阳和卢小兰就不关心这个事情。 谢林芳咚、咚、咚从扶梯蹬上来,她伸进头看一眼,回身又钻进里跨间的行车驾驶室去了。 “你们喊我上来就是问奖金哪?搞得鬼鬼祟祟的。”吴阳认为她们小题大做。 “嘘!”——唐萍神秘地掏出一张纸,然后压低声音说,“他们湖北佬这次带回来几美人小诗,说是武汉市私下里在流传,现在厂里头也在传抄。但他们说不明白,似懂非懂,有的人瞎解释,我和小兰也弄不太清楚。” 吴阳接过那张纸,横过来一看,是卢小兰的蝇头小字,抄写有四小诗文: 美人孕 自梦熊占俊,若得娇慵病久 个里自分明,羞向人前说有 整日贪眠作呕,荣饭都难适口 含笑问檀郎,梅子枝头黄否 美人乳 迟日昏昏如醉,斜倚桃笙慵睡 乍起领环松,露酥胸 小簇双峰瑩腻,玉手自家摩戏 欲扣不还停,尽憨生 美人嚏 浴罢兰汤夜,一阵凉风恁好 陡然娇嚏两三声,消息难分晓 莫是意中人,提着名儿叫 笑她鹦鹉却回头,错道侬家恼 美人怒 喜容原好,愁容也好 蓦地间怒容越好 一点娇嗔衬推倒 甚来由到底不晓 吴阳看了笑,也看得心里虚,他问她们:“你们想弄明白呀?朦胧一点儿更有意思嘛。”再看一会儿,他又说:“你们想弄懂,我还不好意思说哟。” “说!”唐萍手一挥:“这儿就我们三个人,说!” “真要说啊?”吴阳瞟一眼卢小兰,她感到有点儿异常,或有什么忌讳,她就绷着脸不作声了。 “嗨!这有啥说的?一看就明白嘛。”吴阳马上就显得满不在乎了,“孕,乳,嚏,怒,一看就明白嘛,美人怀孕,美人戏乳、戏乳就是耍**,美人打喷嚏,美人怒,就这些意思。” “说具体一点,快说,就说第一,”唐萍急切地催促,“你看嘛,啥子‘熊占俊’,‘个里’,‘羞向’,还有‘檀郎’,‘黄否’,这些、这些,我们啷个搞得懂嘛?” “那我就说第一,”吴阳定了定神,“只说第一哦。” 他像讲故事一样,漫不经心地解说道:“有一个美女,她梦见自己生了一个漂亮的男孩儿,醒来以后就显得娇羞又慵惰,像生了一场病似的。她心里很清楚,自己是真的怀孕了,但羞于向别人说。后来,这个美女整天就贪睡,想呕吐,再好的饭菜都不想吃。她笑着问自己的情郎,梅树上长的酸梅子成熟没有?她想吃酸果子……” “哦,这意思啊,狗东西,那个姜丰华而不实,还大学生呢。”唐萍说,“他给我解释‘自梦熊占俊’,意思是自己做个梦被狗熊**了,瞎讲。” “嘿!这个故事好听。”卢小兰笑道,“哦,檀郎就是情郎哟。我们还查了字典的,没搞明白。” 唐萍说:“字典上说,檀是一种植物,檀郎我们就搞不懂了。” “檀郎就是情郎或丈夫嘛,”吴阳解释道,“有个成语,叫檀郎谢女,就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的意思,指才貌双全的情侣或夫妻。” 谢林芳从行车门外挤进一颗头来,她若有心得地说:“是啊!我晓得啦,上海有句老俗话,女人找男人叫‘搭心子’,男人找女人叫‘搭壳子’;男才是内容,女貌是形式,檀郎谢女就是内容和形式的统一了,呱呱叫。” “伊拉两家头有了牵丝!”吴阳与卢小兰的情分,两个师姐心知肚明。 “嘿嘿,是的、是的,‘心子’与‘壳子’配齐了。”唐萍拍一把卢小兰的肩头,“你两个就是檀郎谢女嘛!”…… 熔炼班的陈万全在那边招呼行车,要搬运一大捆铝锭,何尧碧正在准备吊钩。卢小兰脸上的红晕泛起,她摁一声电铃,立即操纵着行车,轰轰隆隆地开了过去…… 后来,吴阳私下里对卢小兰说,那几美人小诗太资产阶级情调了,他就把一抄来的无产阶级情歌送给了卢小兰—— 战斗的爱歌 1 我献上一棒艳红的玫瑰 让它在姑娘的胸前开放 我把这喷香的葡萄酒 给年青的新郎斟上 乐队请停一下 孩子们不要嚷 把杯子举起来吧 可是别慌 先听我把歌儿唱 我不唱杯中的美酒 什么酒能有新人的心甜 我不唱胸前的鲜花 什么花能比上新娘的脸 我要唱一战斗的爱歌 献给今天和明天的新人 献给这新婚的夜晚 2 把花朵当杯斟上露水 望心坎浇上几杯哪个不会 爱情啊不是花啊不是酒 你是雪地露营中的野火 夜行军里天空的星 你是旭日旁的朝霞 河水中的浪花 谁要是在历史的巨页上 只留下斑斑泪痕 谁要是只盯着爱人的睫毛 象醉汉东倒西歪 他啊就唱错了爱情之曲 真正的爱情 不唱在北海的冰场西湖的水艇 战斗的爱歌 唱在那酷热的沙漠中 你如觉着 她的手臂从你的臂中滑下 倒在沙漠昏迷不醒 你就扶起她 用爱情的歌 润湿她的心 真正的爱情之歌 不唱在夏日林荫大道山村的小溪旁 战斗的爱歌 唱在那暴风雪掀举的海船上 要是他手上无力心里冷 你就用爱的火焰 把他的心重新烘暖 不只看见 他胸前挂着勋章 手里捧着奖状 你才在鲜花上再献朵鲜花 赞歌把爱情来唱 你要是看到他 在生活的道路上跌了跤 身上有泥脸上有血 不要走开 把手放在他的额头 让他镇静清醒 使他在你的身上 重新获得生命 3 爱情是什么 是考验是斗争 有多少涉过重洋的老水手 在这块礁石上遇了险 在爱情的歌谱面前 谁能一声不响 在爱情的镜子下面 谁能把自己的灵魂遮掩 你将在他的身上 看到真正的你 不管你愿还是不愿 你都要为了每个内疚 在良心上留下烙印 每当天阴下雨落雪起风 这烙印会裂开伤口沁出血珠 不要轻易地吐出这个字——爱 只有真正经历了人生 你才能说:“我懂爱情” 不要照别人的泪光 在自己的鬓角上插上鲜花 不要站在孩子的摇篮旁 对她说谎 美貌中还有美貌 青春里更有青春 荣誉上还有更大的荣誉 有谁能把这“幸福”的尺度固定 只有这双眼 才永远像夏天的太阳 透进了澄清的湖水 这样透视着你的心 只有这双手 才不管赴汤蹈火 雪山草地 永不把你的手儿放松 真正的爱情啊 皱纹白遮不住 时光日月磨不掉 惊涛骇浪推不动 4 爱情啊你是海洋 你能载着希望的帆船远航 可也会覆灭精巧的游艇 你有金色波涛里的日出 可也有击碎白云的巨浪 …… 多丰富啊多宽广 谁能敢说这短歌 就能把爱情完美歌唱 乐队奏起来吧 孩子们唱吧 让我们举起酒杯 为了真正的爱情 战斗的爱情 ——干杯 卢小兰回到家里反复琢磨这诗,一晚上迷迷糊糊的,第二天上班好久不说话。后来她问“战斗的爱歌是哪儿抄的?”吴阳说“诗刊”。 沉默了好久,她自言自语:“我要看诗刊。” 接着,她又对吴阳说:“你订的那些杂志我都要看。” ( 第二十五章 牙祭惹乡愁 晚上连续放两场电影,《邓小平副总理访问缅甸》和《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金元庆却组织造型一组在四十号厂房里头搞会餐。他把沈阿根和三个行车工也喊去打牙祭,“增客勿杀鸡,筷头浪拨拨稀”,有福同享嘛。 四十号厂房比十二号厂房高一层,是一座高大又坚固的防腐防震平顶厂房,旁边并列了一排配套的库房;厂房后头围墙外,是一脉近乎**的石质山冈,显得很威严。厂房像一座城堡,耸立在那一壁高大的护坡石墙上头。一架近十米的铁梯靠着石墙斜着搭上去,还有一条双轨绞车道和绞车,从大马路边直通上去。四十号厂房是镁合金铸造厂房,建成不久就报废了。产品试制是合格了的,但生产计划生了变化。平时上头很少有人去,显得伟岸又寂寞。厂房四周已经杂草丛生了,几口白瓷砖铺成的洗砂池里,间或困着一只野兔。 厂房里头的铸造设施是齐备的,通风光照条件都不错。因为存有不少木炭、焦炭和柴火,这儿就成了两个造型组的业余伙房,他们叫“牙祭俱乐部”。 奖金多了招惹是非,他们就吃,偷偷吃,公开也吃。上海人有省在肚里、花在身上的习惯;在上海人的餐桌上,常常是品种多而数量少。所以,大家对金元庆这种填鸭式的乡土化牙祭活动,就很踊跃——品种少而数量足,就是炖煮,一大锅鸡,一大锅猪肉砣砣,半箱啤酒,三瓶特曲酒;完全是四川山里人的海碗风格,海碗吃,海碗喝。 三个女工不喝酒,酿姆酿姆好吃,叽叽喳喳的比喝酒的男人还要活跃。有吃勿吃猪头三,吃胀了,她们就在厂房里头这儿敲敲、那儿跑跑,肚儿里有了松动再吃。匮乏的日子里,能够敞开肚儿吃的时候不多。 海吃,上海人还行,海喝,上海人就不行了。酒量不算大,一般只让自己喝个三四成,那种意境出来了就会打住:“咪咪小老酒”而已,不会夸张和呈英雄。但这次,周顺成却显得反常,他居然与吴阳搅上了,猛灌白酒。他并不是与吴阳较劲,而是闷着头独自海喝,脸红筋张的,话也不多。 班组里的人都晓得,周顺成离婚以后,还得负担上海两个女儿的生活费。每月十二块钱,那明明是没得回报的付出嘛。被上海亲人抛弃的滋味儿不好受,那干涸的心田用酒来浇灌当然合适啦。 “干!把那个小姑娘搞过来!”金元庆手撕一只鸡翅,一边鼓动周顺成,“年龄有差距怕啥啦?农村姑娘结婚都早。你反正回上海是回不去了。” “要得!老牛吃女敕草,也弥补弥补损失。” “是嘛,墙内损失墙外补嘛。” “老啥呀老?你也才四十岁嘛,男人四十一枝花,不老、不老。” 大家都鼓动。撺掇他再成个家。 所说地那个小姑娘。是刚刚高中毕业地一个村姑。因为经常往周顺成地房间里钻。就有点儿惹眼。周顺成地房间。在和尚庙底楼进门厅地右边第一间。窗外是进楼地必经之地。他爱养鸟驯鸟。屋里头零乱又有鸟粪味儿。别人不愿与他同住。正好就成全了他。 那个小姑娘也许是少见多怪。受到男人压迫时晕场。她兴奋了还要叫喊。 那天半夜里。和尚庙地灯光全熄了。九号厂房烧烘模炉地一个转二哥下班回来。听见周顺成窗子里头地响动有些大。好奇得很。四周又没得人。他就蹲在窗子下头听——里头可是真刀真枪在干罗!两个人由卿卿我我地逗哄。到急急切切地纠缠。气息跟着就昂扬起来。床架也嘎吱嘎吱地。小姑娘就是个学徒嘛。禁区刚刚才打开。直捣花心地坚强。杵得她呼哧呼哧地喘息和嗷嗷噢噢地惊叫! 一会儿。十二号厂房烧烘模炉地人也回来了。两个家伙心有灵犀。就蹲在一块儿听。两个老男人只体验过打眼睛牙祭地刺激。想不到耳朵地刺激也惊心动魄。窗子里头仍然兢兢业业地。春风一度。又像风雨交加……要紧地时候。激动得小姑娘一气地哭喊。那是在拼命啊!她就呜呜哇哇直飙。把几只八哥鸟也惊扰得瞎扑腾。一个是老师父。一个是学生妹儿。不需要啥子花招。来得直率又酣快…… 后来。两个打耳朵牙祭地家伙。为了炫耀自己地艳遇。或挑逗别人地好奇心。就把听来地风流到处唱。那两个转二哥没啥文化。心里干着急。讲不出心荡神怡地意思来。他俩只是说。里头完事以后风平浪静地。周顺成讨好地问小姑娘:“舒不舒服、舒不舒服?”小姑娘羞答答地说:“舒服、舒服!”仅此而已。这么稀松平常地转述。别人就并不好奇了。两个转二哥却受了大刺激。他俩就再也不相信“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那句俗话了;他俩认定。耳朵听到地也很实在。 从九天跌入九地,孤苦伶仃的寡人,道德负担却那么沉重;生活在乡愁和懊悔之中,通奸个女人还要偷偷模模、提心吊胆的。 吴阳也赞成周顺成正儿八经再找个老婆:“如果你喜欢那个小姑娘,就把她娶过来,正大光明的。” 吴阳酒意盎然,他讲了个苏武牧羊的故事。 苏武出使匈奴并沦为匈奴国的奴隶时,与你们差不多的年纪,四十左右……他在北海牧羊十九年,嚼雪吞毡,异常艰苦。匈奴王要求他,等到公羊产女乃的时候才能解月兑……而老家母死妻嫁,兄故弟亡,迭遭不幸,但他仍然不丧失气节……在艰苦生活中,他也与当地女人同居生子……男人与女人亲近和交媾,不是啥道德毛病,往小处说是人的本能,往大处说是人间大伦。在困难环境下,男人与女人亲近尤为必要……最后,苏武回家时,已经年过花甲、白苍苍。他终于把那根手握得光秃滑溜的“使节”,送到汉武帝的灵前,以高尚的节操和惊世之举,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大家听得郁闷,只有嚼肉、吞酒、咂嘴弄舌的声音。 谢林芳淡淡地自言自语:“吴阳是一块当书记的料。” 沉默了一会儿,金元庆满不在乎地说:“阿狗阿猫都与那个苏武一样啊?小八蜡子嘛,我们太普通了。” 焦炭火燃得硬朗,烤得大家热乎乎的。吃得也热火,男人们都月兑掉了外头的衣服,剩一件内衫和白色的节约领。 他们那捉襟见肘的窘相,既寒碜又滑稽——没有了外衣,颈项圈本来很庄重的节约领一下子就露了馅儿,变得狼狈和窘乏起来。在生活场面上,用最少的布料缀成点睛之笔,也维持了庄重和体面,而且换洗也方便,这就体现了上海人“做人家”的精明。节约领流行到四川以后叫“假领子”,啷个是“假领子”呢?吴阳心想,恰恰领子是真的。只需要几寸布票,有的领子还是挺括的硬扎,配再好的外衣也不会露拙。 王阿兴小时候患病抽过脊髓,就显得矮小驼背又木讷。吃得热气腾腾的,两行摇摇欲坠的清鼻涕晶亮。他的驼背上也套了一条假领子,就显得更加滑稽了。 “吃饭饭榔头,做生活女敕骨头。”沈阿根在他的驼背上轻轻拍打一下,清鼻涕终于掉落下来,王阿兴本能地用手拧一把鼻子眼儿,又羞怯地在裤脚上擦了擦。 同情老乡,金元庆把张富根也叫来了。受管制的人自卑,他闷声吃肉、喝汤,默默听大家说话,不喝酒。 “靠人侪是假,跌倒自家爬。”在众人关照下,他就轻轻说了这么一句话。 吴阳与沈阿根两个人喝了一瓶白酒,吴阳怕伤了老师父,就劝他莫喝酒了,多喝鸡汤。 听了吴阳“本能”、“大伦”的说法,沈阿根还在替刘长林惋惜:“哎!也算是一个骨干,敲锣打鼓进川来搞三线建设,落下这么一个结局,真***搞七搞八!” 吴阳好奇地问道:“你们支内进川,当时确定哪些人来,有不有啥子条件?” “啥子条件哪?‘好人好马上三线’。按要求哇,那得是优秀分子,又红又专的‘红五类’。”金元庆忿忿地说,“它妈的!实际上搞成了排斥异己,甩包袱。” “选红变成了选黑,抬举变成了打击。” 厂房墙壁的板报上,用红字写着大庆的“三老四严”: “对待革命事业,要当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对待工作,要有严格的要求,严密的组织,严肃的态度,严明的纪律。” 不知是谁,把一砣猪骨头砸上去,出“咚”的一声闷响。猪骨头掉落在墙根的废品堆上,叮叮当当又响了几下。 “喂!莫瞎讲,也不全是这样。”沈阿根说,“开始进来的两批人还是不错的哦。后来,老厂醒悟了,才搞得有些偏了。” “是嘛,好的是有嘛。比如头两批,就是汪成和您沈老师父这些人。年轻点儿的就是刘长林、汪向东他们。大学、中专直接分来的也不错。还有老厂代培的那批学徒工,就是谢林芳、林立伟和耿露霞他们这批人,算是货真价实。”朱怀根豪横地说,“其他的呀,我看都是一些刺头儿,有问题的人,甚至还有渣滓,垃圾。” 金元庆灌一大口啤酒,昂头犟嘴地说:“不管头头啷个叫喊,我的户口就是不转进来,赖就赖,那是我最后的退路啊!” 吴阳小心地问:“好像自愿进来的上海人还是不少嘛。” “是不少嘛,但一进来就后悔了。”金元庆抱怨道,“相当多的人是为了解决家庭困难,老厂就利用了这一点,乘人之危嘛。比如,为了解决夫妻分居、子女工作、家属的农村户口这些,你不进来就不解决,引诱你,或者卡你的脖子。” “包袱式的人物也多哟,还有的人问题一大堆。”老耗子插话说,“就说这批老革命嘛,可能只有你沈老师父和汪成是响当当的,其他人,据说历史上都不干净。” 沈阿根说:“正牌儿的老革命还有吴兴海,他是从‘红小鬼’开始的。其它的人是有些疙疙瘩瘩,总有那么一点儿毛病,基本上是解放战争时期投诚、自过来的。” 朱怀根打了个嗝儿,接着说:“后来进川的,基本上就是一些在老厂受排挤、遭打击报复的倒霉蛋,政治问题,作风问题,海外关系,家庭出身问题,或者是工作上的一些刺头儿,毛病多啦。‘好人好马上三线’,变成了处理垃圾。” “不讲人情,不计成本,给你来个捆绑夫妻、拉郎配。册呐!” “英雄无用武之地,大把大把的青春在这儿耗费了,冤呐!” “好雨落辣荒田里。” “我们也要等到公羊产女乃的时候,才能回去呀?” 金元庆不满地说:“就连胡云坤那种长相丑陋的人,也被老厂清除出来了。” “胡云坤可是一流的技术哦!”沈阿根顶他一句。 金元庆不服地说:“后来技术好的人老厂根本就不放了,就是嫌他丑嘛。技术好进来的,就是头两批人,像周顺成、朱怀根我们这批人。倒霉哟,好人好马无好鞍,三线简直就是伤心之地,额角头皮蛋色。” 周顺成又猛喝一口白酒。一向沉默寡言的他,深深叹息道:“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听组织的话,老老实实工作,会弄得妻离子散,沦落天涯。” 思想感情上燃起了共鸣,就又被乡愁和懊恼笼罩了,人人脸上绷着,心头却在流泪…… 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月,厂锣鼓队的表演自然就逊色了。先是中国与美国建交,万山市又要游行,锣鼓队硬是没能拖出去,谁来顶替刘长林嘛?跟着,又庆祝**十一届三中全会,国家的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好大的事儿呐,锣鼓队这回拉出去了,只是缺少了**和风采…… ( 第二十六章 单身汉做媒 昨天在江峰家,吴阳听他透露了中央十一号文件的内容,文件提前传达到了部局一级干部,关于中国与越南开战的动员。江峰是军人出身,对战争很敏感,他煞有介事地摊开地图,按照自己的理解,向吴阳和江霞分析了云南、广西前线可能生的情况。 今天早上,人们又从广播里听到了我国政府委托新华社表的声明,还有记者采写的来自中越边界的报告。上午在全厂职工大会上,传达了中央十一号文件。一时间,人心多了一份牵挂、紧张和激动,《参考消息》顿时走俏。 其它报纸也介绍中越战况,但总是慢了半拍,跟不上人们急切的心情。全厂的《参考消息》就三份,厂办一份,政治处一份,计达康私人有一份。厂办和政治处的两份《参考消息》,在科室干部中传阅都很吃紧,其他人就盯着计达康的那一份了,但很难如愿。计达康是北航的大学生,一个自我封闭的怪人,他不与人交往,他的东西就不与别人分享。 李乔亚也是北航的大学生,在二十九号厂房磨车叶。地下活动中,他是宁莉的狂热追求者之一。晚上,李乔亚来到吴阳房间,主动借给他当天的《参考消息》,并坐下来就不走了。吴阳心想,李乔亚传阅的《参考消息》就是计达康的那一份。他得到报纸就如饥似渴地读起来,把李乔亚晾在了一边。 和尚庙底楼的门厅较大,厂工会为了丰富单身汉的业余文化生活,就把门厅当成了电视播放间。电视机正好安放在楼梯底间的三角区,平时锁上门,有专人管。 电视正在播放中国女排与日本女排的比赛实况,不断有喝彩声和嘘闹声传上来,李乔亚这个体育迷居然没有去看。 “你不要那么急着看《参考消息》嘛,”李乔亚说,“报纸明早上还给我就行了。” 吴阳明白了,他是有事儿,就放下报纸与他吹牛皮。金元庆趁机抓过《参考消息》就看。 “与师妹儿的进展如何?”李乔亚问吴阳。 “啥子进展?”吴阳坦诚地说,“我们都是学徒工,敢搞进展哪?”停了一会儿,吴阳心照不宣地问,“你的进展如何?” “需要你帮帮忙,在老乡面前多美言几句喔。”李乔亚一脸的真诚。 “我帮得了啥子忙?你自己多努力嘛。”吴阳说。 “当然。主要是我自己努力。我是有信心地。” 金元庆抬起头来抢白道:“你不要那么急急暴暴追宁莉。别个还没转正。莫把她害了。” 李乔亚说:“我晓得。我只是在你们这儿才说真话嘛。” 沉默一阵。李乔亚又说:“等到转正。那不黄花菜都凉了?她活蹦乱跳一个人。就像打猎一样。总得有个提前量嘛。” 金元庆说:“那呀。想捕她地猎人就多哟。你可要多用功哦。” “有多大把握了?”吴阳问。 “百分之五十。”李乔亚说。 “嗬!你这个家伙,偷偷模模地干,战绩不错嘛。”金元庆有些羡慕。 “我同意了,她没有同意,所以只有百分之五十。”李乔亚显得有些无奈。 吴阳和金元庆哧的一笑,金元庆说:“你那个百分之五十等于零嘛,一厢情愿有啥子用?” “啷个等于零呢?如果四舍五入,还要算百分之百哟”李乔亚充满信心。 “那是的、那是的,”吴阳说,“星星之火都可以燎原,更何况,有了你这个重要的百分之五十呢。” 金元庆说:“嘿,大学生真会算账,大功告成嘛。” 吴阳对李乔亚说:“啷个要做加法呢?还四舍五入?恋爱该用乘法,零乘任何数都是零嘛。” 沉默一会儿,吴阳又说:“据我所知,宁莉也是想调走的,她并不安心在这个山沟沟扎根。她对你,等于零,你那个百分之五十就没得用。” “唉!都要走,”金元庆感慨道,“上海人要走,武汉人要走,本地人也要走。这儿真是个屙屎不长蛆的地方啊。” 宁莉的哥哥在省经委当处长。大凡沾得上关系的人都在活动调走,大家都明白。 李乔亚说:“我也想走啊,谈恋爱并不影响走嘛,去哪儿都得成家呀。”他又说:“用乘法也行,如果用乘法,她只需两三分的热情也就有了。” 星期六下班以后,在张光民的邀请下,吴阳来到了云山机械厂。 去云山厂可不利索,工厂距万山市有三十多公里的山路。汽车先要通过轮渡过长江,得排好久的队才轮得上。再钻进大山沟,那一片山沟险峻,比古家场恶劣多了。 敞篷车回到厂区天就黑了。大山里的军工厂,建筑物没有多大差别。吴阳印象特别的是,哗哗的流水声和令人产生压迫感的高大山影,还有清泠的山风。 吴阳与宁莉和毛天宁一道去的云山厂,他俩在厂区外四五公里的生活区先下车;光影暗淡又零乱的一个地方,像个小乡镇;毛天宁回父母家,宁莉去了姐姐家。宁莉约了吴阳,明天去她姐姐家吃午饭。 吴阳心想,张光民是要谈宁莉的事?半个月前,张光民专程到东山厂吴阳那儿住过一夜,刨根问底地了解过宁莉的情况。吴阳估模,张光民可能喜欢上宁莉了。 云山厂的单身宿舍没得东山厂那么集中,零散在生产区沟沟坎坎的树林之间,大多是平房或两层楼房。原先与张光民住一室的杨天民刚结婚,搬到家属区去了,张光民就一个人住一间。工厂的食堂也在厂区里头,晚饭早就打好了,只等吴阳来了热好就吃。 张光民开门见山就谈正事,果然,他说喜欢宁莉,要吴阳帮帮忙…… “那哪儿行呢?是你喜欢上别人,又不能说是你追她,叫我怎么个说法?”吴阳一听张光民那意思,就嚷嚷开了。 “你就说你认为我两个合适,你想撮合下来嘛。”张光民授意道。 吴阳心想:心高气傲面子薄。他说:“要不得、要不得,人家宁莉俏得很,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我认为你们合适?我算个啥?她一直把我当弟弟看,啷个会听我的?” “那你说啷个办才好?” “她也想离开山沟,她哥哥在设法把她调到成都去。” “有了男朋友她就不会走了,所以要抓紧。” “你就自己追嘛,直截了当追她,这才真诚,也容易成功。”想了一会儿,吴阳又说,“你自己给她姐姐说也行嘛,一道进厂的,你们那么熟悉。嗨,如果不行就算了嘛,你和宁莉又不经常见面。” 张光民真诚地说:“我很当真的哟,你要重视啊。” “那就不能说我认为你们合适,是你自己喜欢她,你要追她。” “你没有谈过恋爱嘛?蛮内行似的。” 吴阳说:“我是没恋过爱,但我晓得一定要真诚。光明正大的,怕个啥?姑娘被人追,沾沾自喜,那味道多好!”吴阳又说:“何必弄坏了人家的感觉嘛,叫一个外人来管闲事儿?” “我们不在一个厂,机会都没得,啷个追呢?” “写信也行嘛,你写封信,寄给她。平时多在她姐姐、姐夫面前卖乖。宁莉的父母没有了,大哥又远在成都,她就听信她姐姐的话。” “其实,我也是你那么想的,”张光民说着,拿出一个信封,“信我已经写好了。” “那也,你啷个要我去说?” “我是先探讨一下,哪种办法好一点儿。” “这就行了嘛,把信寄给她。” “那么简单?你想梭边边哪?”张光民说,“你要听我的安排,这封信不能寄,只能由你亲手交给她。”他又说,“不但要亲手把我的信交给她,你还要给她写一封信。” “我写信有用啊?说些啥嘛?” “她并不了解我嘛,我又不能自我吹嘘,你就不介绍介绍情况?”张光民又说,“旁边人吹嘘一下才可信。” 吴阳想回避这件事情,是因为心虚,甚至害怕。自己从来没有谈情说过爱,倒先帮上别人了,难为情啊。 早上起来晚了,还没有来得及吃早饭,厂里的交通车就已经开走了。 吴阳和张光民就只好步行去家属区。“走路要得,不到十里路,就当是踏青观景,”吴阳说。 “杨天民准备了,要我们去他家吃午饭。他的老婆也姓林,他那个‘林妹妹’菜烧得好呢。” “那啷个办?宁莉约了,要我去她姐姐家吃午饭。” “叫没叫我去?”张光民问。 “没有说,既没喊你去,也没说不喊你去。”吴阳想想,又说,“你当然应该去嘛,你得陪我。她们晓得我俩的关系,又都是天成老乡。正好嘛,给你提供一个接触宁莉的机会,你可要好生表现一番罗。” “家属区这么远,每天上下班得要车子接送嘛。” 张光民说:“专车接送,虽然进出不方便,但上班的时候想溜回家不得行,劳动纪律就好抓嘛。”他又说:“工矿商店和幼儿园办在家属区的,那儿是一个小场镇,公社所在地,读书的大娃儿上公社的学校。” “你们厂的子弟校也办不起来呀?” “都一样,建好了的,办不起来。就一千多职工,生源不够。” 云山机械厂风景幽邃,像夹在沟缝之间。心情好的时候叫山清水秀,心情坏的时候叫穷山恶水。而三线军工人,好心情似乎不多。两边的山势很险峻,几乎是七十度左右的陡坡,丛生着一人多高的灌木和荆棘,植被厚得难见泥土。周边没得农家和庄稼,有人要从山上下到厂里来十分困难。所以,这里面没有修封闭的围墙,只是围了一大圈很难看得见的铁丝网。厂区被一条大河沟劈为两半,河沟水四季长流,两边的石墙高大,天然阻隔着外人从河沟里爬进厂内。整个厂区有三座石桥,把两边连为一体。不缺水,这令吴阳很羡慕。但逢雨逢旱时,山上经常有石头或泥石流滚下来,威胁着建筑物和职工的安全。 走出厂大门向外,视线才渐渐开阔、农家也开始多了起来…… 从家属区到厂区这一段土石公路,是一条断头的专路,行驶的汽车就很少。草长莺飞的五月,到处春意盎然。想到要与宁莉见面,张光民情绪昂扬。他信手折了一枝野杜鹃花,一边走,一边哼唱一正悄悄流行的情歌: 献给你,花一束,献上真情的祝福 …… 离别愁绪一丝丝,挡也挡不住 但愿明年花开时,春光莫虚度 有情人终成眷属…… 越往东走,支流汇成的河道越宽,河水也越多。河道的落差较大,水流湍急,哗哗响…… 河对岸有一座小型水电站。电的引水渠平着向东延伸,与河道形成了一个夹角。水轮机房的上游是一根粗大的压力管道,流水从水轮机排水道出来,猛地跌进河道里,形成为一个小小的瀑布…… “那就是垭滩水电站。”张光民介绍道,“从公社向南的那条公路,就通向湖北的利川。向西南进去几里路,就是十三研究所,十三所也有一些天成县的人。” 大山沟,差的就是人气。穷在深山有人问,开心得很。 宁英楠大早就去场上买回了蔬菜,还割了一斤供应的猪肉。怕猪肉不够吃,宁莉的姐夫刘天华已经出门钓鱼去了。 “你们啷个现在才出来?没赶上车?”宁英楠问。 宁莉在择菜。 “我们就想走着出来,踏青嘛,”吴阳说,“你看,张光民给你们折了一大把杜鹃花呢。” “还有那份心情哪?”宁英楠搓搓手。 “毛天宁来过两次了,”宁莉对吴阳说,“他看我这儿在准备中午饭,就叫你去他家吃晚饭。” 农村包围工厂,农民包围工人,三线军工是工农结合最紧密的地方。 云山厂家属楼的风格与东山厂差不多,但建得更为分散;与农家的茅屋小院比邻错落着,散布在高高低低的农田和庄稼地中间。这儿的地势比厂区里头开阔得多。 宁英楠家住二楼,小两口儿,暂时没得娃儿,就只住了一间一厨,二十来平方米的面积。与东山厂的特色一样,窗口都架设了n形钢管晾衣架。每家每户都尽量往公共领域扩张,小厨房就作了它用。门外过道上放着煤炉子,还有一只小柴火灶;小柴火灶是用废脸盆敷泥巴做成的。煤球煤块和柴禾码堆以后,走廊就显得拥挤了,两人对过还得要侧身,或碰得锅灶瓢盆哗哗响。走廊护栏是灰砖砌的花墙,花墙的方洞里,放了一些生姜、大蒜、洋芋之类,还有装鱼饵的旧罐头盒。每家门外的花墙立柱边,都设置了一只水龙头和方形用水槽。还有天桥…… 紧邻着一个三合的农家小院,土墙茅草房。一个老大娘,颤巍巍地正把一只大簸箕,端上院坝外立着的一丫三分树叉上。簸箕里晾晒着摊开的腌菜,咸酿的陈年菜香隐隐可闻。末了,她又操起一根破响篙,把包谷苗圃里的鸡们吆赶出来。一只大公鸡受到惊吓后飞上了茅房顶,嚷闹得叽叽嘎嘎的,吵起一大群麻雀四处惊飞。 春阳灿烂,山风拂煦,四周一片虫鸣蛙声。一些农民已经在犁田耙地、或灌水整田了。卧室窗外一棵大桉树的树梢上,站着一只喳喳鸣叫的喜鹊,它昂挺胸,闹得起劲,尾巴一翘一翘的。一个老农肩扛犁头,**着泥腿子,吆了一头水牛,正从大桉树下的田埂上走过。 春夏之交,农事繁忙,乡间闲人少,农家显得很冷清。 山沟里的职工生活非常平淡,平淡得简直就是贫乏,云山厂、东山厂一个样,“小国寡民”而已。吴阳感觉很茫然,很寂寥,他想起了《老子》里头的句子:“小国寡民……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远处传来一只生蛋母鸡叫窝的“嘎嘎咕”。 张光民热情地给宁莉和宁英楠献殷勤,吴阳就觉得自己有些多余。“这儿没啥耍头,我得去找刘天华钓鱼。”吴阳说着,摆起要下楼的架势。 “你不晓得他在哪儿,”宁莉说,“要不我带你去找嘛。” 宁英楠提醒道:“他可能在傅家院子那口堰塘。” 刘天华和吴阳既兴奋又遗憾,没有钓到大鱼,只有几斤小鲫鱼和麻花鱼。在堰塘边耍的时候,宁莉已经把那些小鱼剖洗好,回来就可以下锅了。 宁英楠煮好了饭,该炒的菜也基本炒好了,就等着鱼。 “小鲫鱼我来烧。”吴阳自告奋勇。 毛天宁又来了,他赶紧申明:“我已经吃过饭了。” 见吴阳在柴火灶上做鱼,他就蹲子来续柴烧火。“嗨!又是铁脑壳和老耗子那一套嘛。”毛天宁满不在乎…… 周桐给吴阳写信,说得最多的就是宁莉。他拜托吴阳多多关心宁莉,尤其是她的恋爱婚姻问题。周桐说,毕业后分到天南海北都不晓得,自己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也不能误了别人,他就不敢奢望宁莉了。 吴阳明白,宁莉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给她写一封吹捧张光民的信,她不一定上钩。但朋友托付的事不能整水了,起码也得尽到责嘛。他又想,张光民也算是一个优秀男人,大学生,年龄合适,工作又好,家庭条件也不错……反正宁莉又不损失什么,被男人争抢,倒把身价抬高了。让她自己在张光民和李乔亚之间选择,或在更多的男人中间选择,这是她的权利。我只是多推荐一个候选人而已,我没有给她出难题吧? 吴阳取出一张三尺多长的稿纸来给宁莉写信。那种专用稿纸是吴阳自备的,后来他也推荐给古菜花使用。工人领不到办公用品,偶尔得到一本工厂通用的那种红头信笺,也只能撑撑面子。他就用车间里写大字报的那种大白纸,竖着裁成长条,写写画画或演算数学题,溜长的连贯,手也顺,用上去特痛快。吴阳这习惯也就影响了古菜花,她的学习演算纸全都是吴阳提供的。菜花妹儿就称它为“吴阳式专用长稿纸”。 张光民给宁莉的信写了三张信笺纸,吴阳写这封信,再多的话要说,那么长的一张纸也就差不多了。 受到过一次刺激,吴阳就再也不愿上尼姑庙了。当事人都大大咧咧的,他自己却难为情。 吴阳受到刺激是在去年夏天。一次赶场回来,在尼姑庙下头他与宁莉碰到一块儿了。没作多想,她邀请他上去坐一会儿;也没作多想,他就跟在她身后上四楼尼姑庙。 其实,尼姑庙就只是第四楼。那是一幢过道中分的筒子楼,尼姑庙就只是顶上那一层。四楼是个女儿国,楼梯口用木板封了一堵墙,只设一扇小门,平时比和尚庙还要封闭和神秘。 空敞的楼道里有穿堂风,大热天比房间里凉快,姑娘们就爱呆在楼道上耍。 鬼使神差,吴阳格外主动;进楼道小门时,他竟然走在了前头,一进去他就惊愕了,呆若木鸡!走廊上的姑娘们**着**,白花花的一片,多数人就连乳罩也没戴,只着三角小裤衩,女乃白玉润的肉身触目惊心! 他本能地转过头要回避,而通道的另一头也是一堆**在蠕动;luo色**、娇羞肉感扑面而来!冒冒失失撞进去一个男人,虽然谢林芳和耿露霞等几个大师姐倒显得从容不迫,而一些小姑娘则惊叫着赶紧往房间里钻。 一点儿精神准备都没得,或许是luo女的性感过于泛滥,他的神经和心地根本就承受不了。唐突又紧张,侵犯了人家的禁地,干干净净的肉感美色和丰盛的“眼睛牙祭”,不但没有激起吴阳愉悦兴奋的情绪,反而使他产生了卑鄙和犯罪的感觉。他拔脚就往楼下跑,脸红筋张又心惊胆战的,像过街的老鼠和公示的盗贼。 随后的一段日子里,吴阳看到她们就脸红心烧,额头冒汗。她们却并不介意,若无其事的样儿,显得一如既往。吴阳心想:女人沉着,比男人打得虚啊!想起尼姑庙就紧张,他就再也不想去那儿了,虽然过后慢慢品味那一场眼睛大餐,感觉很爽。 信件怎么交给宁莉呢?私下里给姑娘传递情书他心虚,犹豫了好几天,他想光明磊落一些,就决定去化验室大大方方把信交给她。第一次干这样的勾当,他有些紧张,头天晚上,设想了好多尴尬场面,他是认认真真备了课的。 第二天下午,化验室的人整整齐齐,又都闲着;宁莉,耿露霞,闻阿娇,露林娜,汤卫珠……分明又是阴盛阳衰的气势,吴阳乍一进去有点儿慌神,很快他就镇定下来了。她们都晓得,吴阳到化验室,一般看来就是找宁莉的,老乡嘛。 “要不要我们回避?”露林娜故意这么问。 “不要、不要,大家都在才好。”吴阳一边说,一边掏出那个信封交给宁莉,“这是你的信。” “哪个写的?我的信啷个在你手上?搞得这么慎重。”宁莉很随和。 “张光民的信,他向你求爱,叫我把信转交给你。”吴阳心慌意乱的,有点儿尴尬。虽然口齿清楚地背诵了准备好的话,但他觉得自己的心态和五官在变形,说完转身就要逃走。 吴阳的举动和神态很好玩儿,给化验室的气氛增添了调料。耿露霞和闻阿娇马上拉住他:“莫忙走、莫忙走,得等宁莉把信看完了才好走。” 宁莉的脸色有些不对了,但她还是从容地撕开信封,取出一封信来,又从容地抖开。没想到,那封信越抖越长,几乎从桌上拖到了地下。 她们都收到过男人写的情书,但谁也没有见识过这样的一页信,禁不住都笑了:“嗬!皇帝下的圣旨啊?” 吴阳打不得虚,心头咚咚跳:“背时鬼,她啷个先扯出了我的信?”脸红筋张的,他像小偷那样难堪,只能厚着脸皮待在那儿。“反正我没做亏心事儿。”他这么想。 宁莉自己也笑了,她用另一只手揽起一把信纸,先看信尾的签名:“是你呀?张光民给我写信,有你啥子事儿?” 闻阿娇好奇地把脑壳凑过去帮着看,吴阳那一手特形字怪怪的,像天书,她就专注地皱巴着眉头,嘴唇微微翕动。 “不是我有啥子事儿,”吴阳分辩道,“张光民的信还在信封里头,你先看他的信嘛。” 宁莉匆匆看过张光民的信,她沉着地对吴阳说:“你自己都还是个单身汉,居然帮别人传情说爱。你晓得我想调走嘛,消受不起这份感情。” 耿露霞开玩笑说:“把你自己的师妹儿唬弄好就不错了,莫分散精力哟。” “是的、是的,”闻阿娇挥了挥吴阳那一溜信纸,“你应该写给小兰嘛,给你师妹儿下圣旨。” 露林娜鼓励道:“男有心,女有心,铜墙铁壁钻得进。” “三两黄金买勿到,四两茶叶定终身。还得看缘分呐!”耿露霞若有所思地嘟噜。 ( 第二十七章 古家人的抱负 汪成即将调回上海工作,虽然是组织上的“正常调动”,在支内职工中还是引起了反响和震动,大家觉得受了欺骗。是受了汪成的欺骗还是受了组织的欺骗,没人说得明白。信誓旦旦的言犹在耳,领导干部却最先跑路,骂骂咧咧的声音就不断冒出来。 厂区内贴了许多大标语,“举国上下同心同德搞四化”之类。而三线军工最难的就是同心同德。人们来自五湖四海,就有五花八门的个人愿望。 因为生产任务锐减,加上汪成的离去,厂里就刮起了下马风,一时间谣言四起。上海人希望工厂下马,大家都好回上海,回不了上海回江苏也行哪,只要能往长江下游走…… 生活少了闲人就多,闲人多了劳动纪律就更差。从春节上班开始,厂党委就要求职工上班得翻牌牌;上班时,每个厂房门口立一面敞开门的扁木箱,里面挂上写有人名的牌牌,自己把自己的牌牌翻了扣过去就算上班。半小时过后就把木箱关了并锁上,再集中清点缺勤的人。 开始翻牌牌大家都还规矩,时间一长就搞水了,大家也就懒心无肠的,但厂党委要求必须坚持。东山厂抓劳动纪律的花招,没得坚持到一年的,一般半年就水了…… 吴阳和卢小兰就互相帮着翻,哪个先到就把两人的牌牌都翻了。其实,卢小兰偷不了懒,行车工要给很多人配合,随时都有人叫喊,处在众目睽睽之下。吴阳溜号的情况要多一些,他本来就反感翻牌牌,如果有生活做谁不争先恐后?拿奖金嘛。而没有活儿干的时候,把大家关在车间里仍然是耍嘛。 气候炎热,上班时间改为早上七点到中午十二点,下午休息。 一大早就闷热,吴阳到车间又晚了一点儿,翻牌木箱已经锁上了。他心定,就径直往厂里走。经过电焊班和大五金仓库,在办公大楼下,贴着一张对私烧电炉者的处罚通告,他驻足看了一会儿,最重的罚到了一百多元,在初犯的基础上翻了三倍。 生产大楼斜对面的仓库大楼下,二车间的材料员夏兰英扛一大箱肥皂回车间。吴阳要搭手帮她提,她却不干:“我行,不能乱了规矩,自己的事体自己做。”吴阳就跟在她后头继续往前走。上海女人干活儿豁得出去,她累得气吁吁的仍然精神抖擞,汗水滴滴答,脚步咚咚响;走过五号厂房、机动科,就到了二车间。 据说,上海女知青下放到生产建设兵团的时候,她们那种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精神和干劲,连北方大汉都刮目相看。可见上海女人并非真的那么娇滴滴,起雌威来,不会输给花木兰。“妇女能顶半边天”,就是**在评价上海女工时说的。 车库的宋三妹儿,驾一辆敞篷叉车,像骑着一头硕壮的铁牛,轰轰隆隆从三车间里头开了出来。 吴阳出二道门。朝宋三妹儿点点头。再左拐往山上爬;那是一条通往总降压站地小路。他不是去降压站。他是去古菜花家。 吴阳没有想到。古菜花一个弱小村姑。居然做得出惊世骇俗地决定。 高考结束以后。当她得到四川师范学院地录取通知书时。第一个就向吴阳报了喜。吴阳看得出来。她是真高兴。一家人都欢天喜地。视吴阳为恩人。 没过几天。菜花妹儿就变卦了。她懊悔没上到第一志愿复旦大学地档线。她决定不读四川师范学院。明年再冲复旦。一定要实现自己地理想。 直到这次古菜花参加高考。吴阳才搞明白。复旦大学是在上海。他心头就有了一丝隐衷。 尤其令他不安地是。菜花妹儿是晓得了当初自己考上复旦而没有去。才决定要为吴阳了心还愿地。虽然接触时间不长。吴阳对古菜花地影响却很大。她固执顽强。一定要冲击复旦大学。吴阳隐隐体会到。她对自己地一种崇拜和情愫。 古菜花的父亲和哥嫂都骂她犯傻,望了这山那山高,贪得无厌。昨晚上,古大山到和尚庙专门找过吴阳;他明白,只有吴阳能够说服她。 古大山的家是土墙瓦顶,屋基垒得高;虽然是平房,在古家这一带也算是高门大户。正门口的地下,有一块嵌入了好多年的踏脚石,石板上用錾子凿了个笔迹稚女敕的“私”字。那是当初“忠”字流行的遗物——“头顶公字,胸怀忠字,脚踏私字”。贴在门顶的“公”字,和门页中间的“忠”字是纸写的,早就没得了;而遭受脚踏泥辱的“私”字却成为了永恒。那一年翻修房子,将就老屋的土墙,掀了茅草顶盖瓦,门口的“私”字踏脚石仍然保留下来了。 降压站早就没人上班了,成为了一座仓库,只是晚上有人来睡值班觉。白天,树圩子中间的古家很安静。院坝外那棵杏子树上,遗有一些熟透了的残果,黄澄澄的,眼看就挂不住了。 菜花妹儿穿着无袖的蓝布短褂,梳一对粗粗的麻花辫,正坐在杏子树下穿针引线、抚红弄翠,身旁放一只装有布头线团的竹笸箩。早先,她热衷于女红针黹是受了嫂子的影响。后来,吴阳反对她在“心灵手巧”的传统女功上消磨时间。 她正用一大一小里外紧扣的两个竹圈,把一块白十字布撑紧、绷平,专心细致地在手绣。吴阳明白,她不是兴趣的倒退,她是在镇定心气、磨砺专注。 怕受到吴阳的批评,她心虚的努了一下舌头,赶紧把绣绷子和竹笸箩收了起来。 吴阳手上提着白衬衣,热得只穿了一件背心。古菜花赶紧递给他一把篾笆扇,要把他领进屋里去坐。 “就坐坝坝外头好,这周围树多,凉快。”吴阳一时不想坐下来,他站着把篾笆扇摇得嘎吱嘎吱响。坝子下头,小池塘里的青蛙呱呱叫。 房檐下挂了好多打豆腐的纱布和箱笼,洗得干干净净的,散出一股淡淡的豆汁清香味儿。古菜花的嫂子余长秀,做得一手好豆腐,在古家场有“豆腐西施”的美誉。她做的豆腐细女敕,水分适中,味道正,口感好,再加工余地大。制作过程的点脑、上箱、压实、切块等工序,都形成了独特的窍门。品种多,有豆腐、活块、活片三大类。活块就是将豆脑放在布包内,用木板压榨成各种厚薄不同的半成品;如豆干、辣块、方角等等。活片就是经过管道泼脑、渗汤、压榨而制成的片块。因为长期打下手,古菜花现在也能**进行豆腐制作了。 “前段时间准备高考,在屋子里闷出了一身的痱子,”她抱怨道,“现在都还没有消,经常痒抠。” “据说用鹰毛扇子好,就是那种用老鹰羽毛做的扇子,不但扇的风凉快,还不生痱子。”吴阳说,“鹰的浑身都是宝呢,鹰胆炖天麻专治顽固性头痛,鹰爪泡酒能治风湿关节病,诸葛亮的羽毛扇,象征着智慧……” 歇了一会儿,他又说:“下回赶场,我去买一只老鹰来吃,顺便做一把鹰毛扇子,送给你去上大学。” “嗨!莫费那个心思,我粗粗糙糙一个人,哪儿消受得起?你喜欢鹰毛扇子,我给你做吧。”停了一会儿,她又说,“再努力一年,我一定上复旦。到时候,该我给你留下一份纪念。” “你决定了,这次真的要放弃?” “真的要放弃。我的潜力没有用完,我能够做得更好,我有这个信心,我也不能辜负你。”说着,她踮脚伸手,拉下一枝杏树丫巴儿,小心地摘起杏子来。 一对交尾的瓢虫从树丫上掉下,落地弹起来又摔成了两瓣。它们的色彩很鲜艳,像一只小花球从中间剖开的。古菜花怜惜地把它们捉起来,小心放回到树枝上,再把它们拨弄到了一堆儿。 “信心是虚的,能力才靠得住啊。” “我有这个能力,你信不过我呀?” “跳出‘农门’不容易呢,你要珍惜这次机会哟。” 她不作声,小心捧着杏子。 “就像鲤鱼跳龙门,光凭能力也不得行,还要看运气哟。既然叫运气,那就不可多得嘛。”吴阳又说,“七七年恢复高考,主要是考胆子和底子,如果我现在再考,完全可能考不上复旦了。” 金黄的杏子已经熟透,只能用水冲不能搓洗,一搓就搓烂了。 菜花妹儿把水冲的杏果递给吴阳,他扔一只在嘴里,果肉鲜甜糯软,香气扑鼻。不用费力,糜软的果肉满口钻,清凉爽滑,口感柔润。 “古人对杏子和杏花的灵性有很多赞扬,”吴阳雅兴蓬,“‘杏’与‘幸’谐音,所以杏子又寓意‘幸运’。今年你是幸运的,而福无双至,明年是不是还幸运?难得说哟。” “你放心,我想好了,最大的失败就是考不上复旦大学,跳出‘农门’不成问题。最多就是耽搁一年时间嘛,我输得起。我一定考上复旦,为你也为我自己争一口气。”沉默一阵,她又轻轻说,“只是又得麻烦你一年,害得你劳神费力的,甚至担惊受怕。你放心,我不会令你失望的。” 不远处响起隆隆的闷雷声,还爆出劈里啪啦的闪电。一场大雷雨即将刮过来。 也许是现吴阳来了,古菜花的嫂子余长秀,早早就溜回来烧火煮饭了。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大家偷奸耍滑,能做到肥私不损公、利己不损人就已经不错了。 古菜花床头的扁桶上,叠放了一摞书籍。除了课本和复习资料外,还有《世界简史》、《从生活到艺术》、《波斯人信札》、《党的好女儿张志新》等等,都是从吴阳那儿拿来的,还有一叠吴阳式专用长稿纸。 有些书吴阳并不赞成古菜花看,如《**诗抄》和《陈毅诗词选》,太主义化。他认为还是读唐诗宋词好。 厨房里拉风箱的声音噗哧噗哧响,煤烟味儿顿时弥漫开来,烟味中混合着浓厚的泥腥味,乌云铺天盖地,风声呼啸,天色也暗淡下来了。 猪圈里传过来一阵一阵的猪嚎声,它们好像在打架。屋子里头,有一股农村特有的腥腐味儿和山骚气,吴阳也闻到了庄稼和粮食的清香。 古菜花的卧房是个杂屋,除了一张薰黄的蚊帐床铺外,还摆了四只扁桶、一堆农具,墙角里叠放了几大圈准备囤粮的竹围席、晒簟,还有一堆破鱼网。吴阳感到有点儿憋闷,暴雨之前的气压不正常。 不一会儿,男人们被大雨浇回来了…… 古大山不大健谈,除非他视你为知己。五十多岁的人了,他是古家大队的老支书。虽然他早就不当支书了,因为正宗大姓和德行,他在这一片算是说一不二的乡贤人物。 工厂的总降压站,与他家比邻而建。对于上海人到自己家乡来建工厂,他感到很兴奋。 在东山厂以前,他没有见到过真正的工厂。五八年大办钢铁,说是要建炼铁厂,他开始也高兴了一阵子。后来却是遍地开花,哪像个工厂呀?整得到处都是小高炉和土高炉,大的几米高,小的容量只有一立方米;像一个个宝塔状的砖瓦窑子,炉膛用土坯砌成,拱形门洞,泥封的顶上只留一口烟洞……山上的树木就是炼钢铁给砍光了的。最后,烧出来的铁疙瘩没得用处,至今古大山的院坝边上,还有几块锈死了的铁坨坨,像牛屎疙瘩。 当时全国蜂拥而上,几百万土高炉,一亿人炼钢……这些都是听说的。 而他亲身经历的就具体了。没得技术员怎么办?公社书记硬要把场上那个叫“水棉絮”的老中医拖来想法子。“水棉絮”果然了得,他按照中医的路子,大胆试验中药炼钢,在土炉子里加入龟甲、槐角和鸡内金等中药材,说是可以除氧、月兑硫,还能调解炭素……土高炉没得人抓安全、没得人真正懂技术,以为炼铁就跟煮猪食一样简单。因而事故频繁生,一些人不明不白就死掉了;被溅出的铁水烫死,被倒塌的高炉压死,被过度的疲劳累死。古家这一带大伐林木,树烧光了就扒民房;铁矿石不够就砸锅找铁,连老百姓家里的菜刀、剪子、铁门环、直至女人头上的铁夹也不放过。折腾得万户萧疏,鸡犬无声。最后还是失败了,没有见到真正的炼铁厂和合格的钢铁,只有比粮食还多的铁疙瘩、铁渣渣和铁锅巴,整得天怒人怨呐。 人民公社化,大刮“共产风”,自留地也全部没收了,断掉了农民最后的依靠。不仅是生产资料,连家具、被服等生活用品也充了公。当时的口号是:“一碗一筷归个人,一草一木归集体”,“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还说:“无产阶级就得一无所有”。一切都被剥夺,这就是生那场人间惨剧的根源。三年“大跃进”成了三年大灾难,饿死了好多人。他的小儿子就是那时死掉的。 后来,古大山得出了一条基本的经验教训——农民种粮食,工人做工,应该各守本份,这社会不能乱了套。个人好了集体才会好,集体好了国家才会好。为人和做事都要安分,自己不懂的事情千万不要去碰…… 而“大跃进”也给老百姓做了一件好事,那就是修成了从古家场通到万山县的这条二十公里长的土石公路。 这次国家搞的“三线建设”,古大山感觉,与当初的“大跃进”就不一样了。看这阵势,那是有板有眼;看这一帮上海人,那是知书识理,分明是内行人在干正经事。而且都是国家出钱,不占农民的好田好地,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建厂的同时,还给周围的农户接上电灯和自来水管,不收钱,只管用…… “三线建设”比“大跃进”好,这是古家这一带老百姓切身的感受。现在,古大山和家人站在家门口,就看得见东山机械厂的动静,那可是一天一个样啊。眼看着一座大工厂,就这么从山沟里冒出来,着实让山里人开了眼界,长了见识。 自从做了东山厂的邻居,古大山就再也不穿那种对襟式农民装了,而改为穿工人一样的旧劳保服。工人领取劳保服是以旧换新,厂里就经常处理破旧劳保服,一块钱要买好大一堆。 古大山是在“清理阶级队伍”的后期,辞掉支书职务的。谈到为什么要辞职,他摇摇头、还叹口气,讳莫如深。他只是说了一句:“他们把人往死里整,要不得嘛。” 对于东山厂的建设,古大山只有一点搞不明白。旁边的总降压站,据说花了二、三十万,啷个没投入使用就不要了?直到这时候,吴阳才告诉他,那是因为建成以后,国家电力网络不能按原计划通到这儿来,所以,就不能验收使用;而工厂的实际生产规模收缩,国家计划有变,也不需要它了,就只能报废处理…… 外头风雷喧天,雨雾腾腾。 洪水又漫过了学生上学的两座石桥。石桥没得护栏,每次下大雨山洪,学生家长都要去那座细长的石桥上拉**链,护送孩子们过桥。 在雷雨喧嚣、激流齐胯的桥面上,手挽手的人链被冲得偏偏倒倒、趔趔趄趄,大人的吼叫和孩子的喊叫声不绝于耳。 后来,厂工会的人用拔河的粗麻绳,固定在桥两头的固定物上,或两边用人力像拔河一样拉住绳索,这才稳住了人链的队列。厂里的孩子们开始战战兢兢地涉水过桥,一些农村孩子也混夹其间,一时间秩序乱糟糟的。 不经意间,一股浪头裹挟着一团树枝冲过来,两个大人稍有松懈,稳不住往后退,脚下顿时踩空沉水了,很快就被激流冲走,人链一下子就断开了,立即又有一个大人和两个小孩被冲走…… 疾风暴雨刮野扫地,东山厂更多的男人投入到寻救落水者的行列,消防车和救护车也呼啸着犁开水波向下游奔去。 古菜花放学回家的侄儿,全身被淋得精湿,他一进屋,就绘声绘色地描述东山人落水救人的场面。吴阳不能安心吃饭了,他放下碗就奔了出去。 工厂的马路上,还有倔强回家的人。暴雨迎风走,两人组合的多;一把伞遮挡下落的风雨,一把伞顶住横来的雨风…… 河沟从南边和西边过来,在古家场外汇合后拐两个大弯,又向东北方流去,把近万亩展阔的杜家坝劈分为二…… 消防车和救护车沿着新公路往东北向跑,更多的人则沿着河沟两边的田埂堰坎往下寻找。很快,两个孩子找到了,一个卡在了石缝中,一个拉住了水边的树枝。不久,两个大人也成功自救,他们是自己爬上来的。还有一个人没得下落,这么久了,一定凶多吉少。一些经常钓鱼和打猎的人心头明白,要是冲到更远的“三落凼”,那就没得救了。所以,车子拼命往“三落凼”方向跑,想在“三落凼”前头截获落水者。 吴阳跑到杜家坝的时候,风雨已经停息了,但到处泥泞不堪,一片狼藉。河沟里,泥黄的波浪摧枯拉朽、裹挟着残枝败叶汹涌奔流。杨泽金和赵家国他们奔前跑后,溅了一身的泥水。 汪成和李力康心急如焚,他们反复清问落水者的人头:“究竟是哪几个人,一定要搞清楚。” 当时场面混乱,好多人是后来才跑来救人的,能够说明白具体人头的亲历者并不多。熊中武和廖土匪、张金扬的主要精力,就用在了找亲历者落实人头上。最后终于搞清楚了,失踪者是三车间的汪亦根。 “汪亦根哪?”唐孟初吃惊地说,“汪亦根已经回家了嘛!” “是不是哦?”熊中武瞪大了眼睛。 “是的、是的,我看见的嘛,他一身的泥水,我还问过他,他说在河沟里摔了一跤,没事儿。” “那是的,”顾筱乐也说,“我出来时在工矿商店外头也看见他的。” “日他妈哟!”廖土匪气恼地骂一句,“***,爬起来了要说一声嘛。” …… ( 第二十八章 苍白现实之红色记忆 汪成调回老家南通,在个人来说是一件大喜事,但他很低调,甚至是灰不溜丢的。沈阿根同汪成一道离厂回上海,他是正式退休回去,告别三线。 人们看电影去了,放映《冰山上的来客》和《雾都孤儿》。晚上,单身区很安静。算是给汪成和沈阿根饯行,在沈阿根的房间里喝了一台酒;只有李力康、严新、金元庆、汪向东、吴阳等少数几个人参加。 “不要灰溜溜的,也算是工作需要嘛,光明磊落地回去,有啥啦?”李厂长宽慰汪成。 “我也算对得起东山厂,”汪成苦笑说,“按文人的说法,叫筚路蓝缕,艰苦创业。我的使命完成了。” “这么多人付出代价,这么大的国家投入,工厂建设起来了又挥不了作用,真是开历史的大玩笑嘛。” 上海男人都做得一手好菜,但下酒菜主要是在大食堂买的,金元庆在煤油炉子上烧了两钵汤。 “毛老头子说,没有钱,拿我的稿费去搞三线建设。”李力康沉痛又不满,“而他损失的是稿费,上百万人损失了青春和家庭啊。” “过了十三年吞土皮的日子,也差不多了。”沈阿根宽慰汪成说,“对得起**和毛老头子了。唉,回去过晚年吧,老太婆还躺在病床上呐!” “**永远睡着了,我们这么大一批人却睡不好觉。”金元庆牢骚。 “十三年,是啊。”汪成感慨道,“我真***十三点!” 沈阿根把三瓶酒摆上小方桌,有特曲酒、流杯酒、广柑酒。 “我真他妈地十三点!”汪成还在愤愤不平。“我完全可以带了儿子一道回去地。想想还是算了。这么大一批支内职工在这儿受苦。我得为自己说过地那些豪言壮语付出代价。”他嘬了一大口酒。继续说。“还是那句话。因为三线建设。我断送了一个女儿哪。就算是当人质。儿子、女儿地份量也够了嘛!但还是有那么多人不理解。” “你是支内职工最近地领导。他们不盯你盯谁嘛?三线建设这么大地事情。你汪成算老几呀?” “一切都被国家计划安排了。个人微不足道哦。” “理解。只是心理上有疙瘩。大家慢慢也会习惯地。” “唉。这吞土皮地日子也过惯了。” “土皮和鸦片只能暂时麻醉人。总会有清醒地时候嘛。清醒下来就难受了。” “想想进来的支内职工,伤的、病的、死的、坐监的、妻离子散的都有。大家背井离乡,弄得灰心丧气,过得灰头土脸。”汪成形容黯然,他哽咽着说,“想想十三年来,我只是对不起一个人,那就是王永基。王永基和夏薇老两口儿,我对不起他们,家破人亡啊!他们又那么无辜。” 又是“王永基”和“夏薇”,吴阳心动了一下,听他们回忆往事…… 军代表和军宣队进厂了。 东山机械厂是**的县团级单位,汪成也是**的县团级干部,但汪成已经靠边站了。 解放军**思想宣传队队长、东山机械厂革命委员会主任蔡子强,仅仅是个连级干部。对此,许多人心头犯嘀咕,汪成的思想上也纠了个疙瘩,但嘴巴啥也没说。 东山机械厂干部大会上,由万山地区军工组组长刘洋、副组长江峰,宣布了军代表及军宣队入驻、东山机械厂实行军事管制,以及革委会领导班子的任命等事项。 江峰耽心汪成的情绪,临走前特意在私秘处叮嘱了他几句:“记住自己的使命,你是来搞军工建设的,要顾全这个大局。军管,现在全国都是这个形势。我们这里是由地区军分区派军队干部到企业任一把手,看今后的形势怎么走。军工组组长刘洋,是万山地区军分区的第二政委。现在到处都要军管,哪来那么多的县团级军人?你们这里除了蔡子强是连级以外,另外两个军代表,王代表和吴代表也只是个排级。但你一定要与他们处好关系。搞军工你是内行,但不要瞧不起人家,他们搞政治工作还是有一套的。” 汪成也是军人出身,算是老革命了。听组织的话,服从组织安排,是他一贯的作风。他真诚地表示,一定配合好蔡主任的工作,请江峰放心。 因为靠边站,革委会副主任的衔头都没得,汪成只有一个尚未免职的基建指挥长职务。 生产大楼顶层的“四楼会议室”刚刚启用,里面只是临时摆了一些红漆木条桌和木条凳。正面雪白的墙壁上,张贴了一大幅红纸黄字的**语录—— 党在整个社会主义历史阶段的基本路线: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在这个历史阶段中,始终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两条路线的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存在着帝国主义和现代修正主义进行颠覆和侵略的威胁。 汪成和副指挥长许文根,领着三个军代表在厂区和基建工地转了一大圈,大家又气喘吁吁地回到会议室,准备已经通知的中层干部会议。李玉堂、孙春根、郭风、张万通、王有富以及各车间的主任、支部书记等等,都66续续进了会议室。 李玉堂主持会议。照例,先学习《**语录》中的“老三段”: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 “我们应该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 郭风介绍了工厂的基本情况以后继续说: “从六六年开始到现在,近三年的时间,工厂的主要任务是搞基建,建筑和安装。但去年的任务完成得最差。全国各地搞武斗,秩序都乱了,生产也不正常,造成了我们这里的半停工、半停建。去年的建筑安装计划,只完成了部里要求的百分之四十,其中设备到位及安装率只有百分之四。我们向设备配套协作厂订的设备,大部分没有如期交货,甚至安装人员现场都没来看一下……” 北边响起了雷声,山风飒飒,天色也暗了下来。 蔡子强听得有些皱眉头。他打断郭风的话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嘛,革命就得付出代价。所以,不能认为是文化大革命影响了我们的建设,要看无产阶级的根本利益和长远利益。当然,武斗要制止,正常秩序要恢复。军宣队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恢复和促进生产。抓革命,促生产。或者说,通过抓革命来促进生产。要分清主次和轻重。《马钢宪法》是苏联修正主义的企业路线,其要害就是‘技术挂帅、生产第一’,搞资本主义经营。而《鞍钢宪法》所确定的五项基本原则是:坚持政治挂帅,加强党的领导,大搞群众运动,实行两参一改三结合,大搞技术革命。这些是带根本性的问题,一定要注意方向嘛。” 见大家都不说话,蔡子强问:“上海来的职工心态怎么样?还有哪些问题?” 蒋心中接着说:“生产准备上的问题和基建上的情况前面已经说了。现在生活上的困难也不少。部份职工和家庭还挤住在公社的干打垒房子里面,单身汉可以坚持,一家两代三代人的就麻烦啦……工厂的食堂一直没有定下来,老是换地方,搞临时伙房,职工们感到很不方便……” 吴代表见大家老是谈论生产生活方面的困难,就不耐烦地插话:“**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艰苦哪安家嘛。再艰苦,也没得修‘红旗渠’艰苦吧。人家林县人民披荆斩棘,截河流、劈太行,修成了七百多公里的总干渠。我们这点困难算个啥呢?大寨经验不是说,‘先治坡后治窝、先生产后生活’吗?不要一事当前先考虑生活嘛。” “就是嘛,难道工人还不如农民?”王代表补充道。 张万通忍不住想泄,但还是憋住了,忿忿然。 孙春根不服气地说:“我们不是来学大寨的,我们是在搞工业,搞国防工业。搞工业就要讲‘工业学大庆’,大庆经验不是说,‘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吗?创造条件,是上的基础嘛。” 大家一时说不到一块儿,蔡子强想一锤定音:“公家的事、政治上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个人的事、生活上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嘛。看来,我们这儿的政治思想工作基础差哟,政治挂不了帅,这大概是三线企业普遍存在的问题……必须要跟上全国的形势,按上头的部署来干。” 汪成小心地插话:“我们只有部里下达的基建计划、建筑安装计划、和生产协作计划,其它的好像没什么部署。” “山沟里头闭塞,分明是掉队了嘛,革委会也成立晚了一些,政治上的工作就慢了几步。三线企业,不光是部里头在领导,g机部是管业务方面的工作,政治上还要接受地方上的领导嘛。我们实行军事管制,是形势的需要,当前的要任务,是要政治挂帅,把革命切实抓起来,通过抓革命来促进生产。”蔡子强的眼光扫视了一下会场,有些怯场,他结结巴巴地继续说,“必须跟上全国文化大革命的形势,立即着手‘清理阶级队伍’,要求行动战斗化,思想革命化,组织军事化,领导一元化。” 那天下午突然下雷阵雨,铺天盖地的风雨挟着雷电在山沟里扫荡。大家心理僵持的时候,一团淡红色火球从北边的窗子飘进会议室,静静的又触目惊心,迸闪着黄色、绿色、紫色的火星。大家吓得不敢动弹,眼睁睁看着雷火球从会议桌底下钻过,冒起来又从南边窗子飘出。空气顿时显得格外清新,还有一丝异味儿……所有的人大开眼界,又目瞪口呆。 惊魂未定,汪成犯迷糊了。会后,他把蔡子强拉到自己的办公室,想把精神吃透,也想说明一些情况。“蔡主任,清理阶级队伍怎么弄?现在工厂主要三类人,一是老厂来的支内职工,老厂也搞‘清队’,好多人是过了筛子的。支内的政策是‘好人好马上三线’,坏人来不了。二是从学校分配来的大中专学生,历史清白、社会关系清楚、政治上要求进步,基本上是红卫兵或造反派出身。搞过政审,国家安排来的。三是从部队来的退伍军人,原来与你们的身份一样,能有啥问题?” “不要过早下结论罗,先要运动起来,才能现问题。**的哲学就是斗争哲学,中国七、八亿人,不斗行吗?清理阶级队伍要刮红色台风……通过宣布政策,先动群众检举揭。还要查职工个人档案,从档案材料中找问题。老汪,清理阶级队伍,是当前的中心工作,是大局,你不要犯糊涂哦。” 蔡子强说完,对汪成指了指墙壁上贴着的一排标语:“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念念不忘突出政治,念念不忘高举**思想伟大红旗。” 经过一段时间的模底,蔡子强自认为情况基本清楚了,有些问题出乎他的预料。于是,他又找汪成谈了一次心。 军代表们总感觉到,支内职工中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毛病,别别扭扭的;有家庭出身或成份问题,国民党时期的问题,海外关系问题,社会关系问题,还有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等等。而一些根正苗红的工人,也不利索,如生理缺陷。你看那个王阿兴,成天像挨批斗似的,矮小又驼背,据说是得什么病抽脊髓落下的后遗症,说话也讷讷不清,像个愚人。还有胡云坤,满脸的黑皮肉疙瘩,龇牙咧嘴,笑起来像一只猿……总之,眼不顺,心也不顺。这批人是不是老厂甩出来的包袱哦? 汪成一口否定,不但不是包袱,还是业务技术骨干,否则老厂不会送到三线重要岗位。下一步,生产运转起来,每个人的份量和作用就会体现出来,一切就清楚了。汪成还说,江东造船厂卧虎藏龙,沉淀了一大批能工巧匠。而这些人看上去多多少少又有一些刺头、棱角或缺陷,也就是不顺眼。人嘛,常常是好看的不好用,好用的又不好看。就说胡云坤嘛,那可是响当当的电工啊,工资九十几,因为技术好嘛。在老厂也是当王牌用的,可不要被他那一脸的黑皮肉疙瘩给麻痹了。还有那个王阿兴,也只是体力和动作协调性差一些,智力并不差;一手好字,批判文章写得不错呢。再说,三线建设是山沟里的事业,是里子工程,不是面子工程;要讲内容,讲实惠,讲质量嘛,所以,选人就立足于好用。这些意思,军代表们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还是半信半疑,总是不太放心…… 山沟里破天荒响起了军号,似乎一切都军事化了。起床号,上班号,下班号,集结号,煞是闹热。整条山沟里,从最里头的机加工车间,到最外面的家属区,马路拐弯的水泥电杆上,都安置了号筒式大喇叭,共有九只。军号声、歌声、朗读声、电台声,波及十数里,在大片沟谷间回荡。 老百姓也感到新奇,军工厂开始吹军号了!从此,他们也有了时间概念。一些生产队长,就利用工厂的军号声,来安排社员的作息。 生产车间改为了连队,原一二三车间改为生产一连二连三连,正在筹办的制氧站编为生产四连。车间主任叫连长,支部书记叫指导员。地方人武部在工厂组建了“**民兵营”,基干民兵经常参加军训,早晨还要出操跑步…… “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的牌子挂出来了,地点就在生产大楼的四楼会议室。因为紧挨着汪成的办公室,心头堵又添乱,他干脆不怎么进办公室了,成天泡在工地或车间。 为了审查老干部,军宣队成立了一个专案组。 先,汪成就有假党员嫌疑……郝长贵,三清团员,平津战役时投诚过来的。打不赢了,不投诚不得行嘛……杨维根,跟国民党去过台湾,作为**机要通讯员又派回大6搞情报。他一回大6,马上跑到福建军管会投降了。明明就是投机革命嘛……裘家兴,原国民党敌报队队员,虽然后来投诚了,破坏过党组织的嫌疑还在……而正宗纯洁的老革命只有吴兴海,他是从‘红小鬼’开始的…… 经过宣传动,检举揭,档案审查,共有二十多人被挖出来进了学习班。其中支内职工果然占了大多数。 王有富变成大红人,头高了,眉翘了。 办事组的副组长严新和露冰灵夫妻俩,最开始是被六号楼的邻居揭的。因为他俩在家里经常用俄语对话,叽里咕噜的令人犯疑。后来军代表调阅他们的档案,果然疑窦丛生:严新,露冰灵,五十年代初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江东造船厂技术科工作。五五年共赴苏联威顿造船厂进修一年。五六年回江东造船厂以后,任苏联专家的翻译,严新还是苏联专家组的副组长。苏联已经变成了修正主义,与中国人民为敌,甚至兵戎相见,你们是不是苏修的特务?如果不是,为什么现在还用俄语说话?念念不忘苏修主子,什么居心? 工人,本来并不是文革和“清队”的目标,但是有一句“文革是国共两党斗争的继续”的最高指示,于是,国民党时期的老工人也成了嫌疑或斗争对象。江东造船厂早年是英国人创办的,遗留到建国后的老工人不少。后来,作为技术骨干支内的也大有人在。其中,解放前的老工人肖立刚和王永基的问题更加突出。他们本人不但领取百多元的保留工资,而且肖立刚的老婆杨秀兰、王永基的老婆夏薇,居然还是旧上海的妓女。即便不是“国民党反动派的残渣余孽”,也算“资产阶级残渣余孽”。然而,工人是受压迫的阶级,又能怎么样呢?稍后,他们身上的焦点不再是国民党问题,而是妓女问题了。在那个道貌岸然的年代里,黄色故事能够激动人们潜藏的性心理。 肖立刚和王永基,因为技术方面的权威,在支内职工中是有影响的。他们家庭里的一些往事和逸闻,个人档案里并没有记载,但军宣队也了解到了,显然是支内职工中出了“叛徒”。大家嘴巴上不说,心头都想到了王有富:“伊个烂污泥底牌”…… 对此,汪成也愤愤不平。这不是把痊愈的旧伤**活撕开,再往上面洒盐吗! 汪成耽心蔡子强和军宣队的人资历浅,不了解党的历史和建国前后上海的实际情况,就耐心介绍当初**在上海的政策,和上海市人民政府对收容妓女的教育改造方针。诸如“政治思想教育和劳动生产相结合”,“改造和安置工作相结合”之类,采取了“治病救人”且“负责到底”的原则。旧上海的妓女也是受苦人,是阶级姐妹,帮助她们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是一件光荣的事情……她们已经成为工人阶级的成员,不能另眼相看。 汪成还给军代表们讲了一个史实:五十年代初,政府给旧上海遗留下来的最后一批七千多妓女治性病,必须使用的有效药物盘尼西林国内没有能力生产,全靠进口,价格十分昂贵,而朝鲜战场上的自愿军伤病员也急需。陈毅市长了解到这一情况后立即批示:“先给教养所,自愿军战士另想办法。”并态度坚决地说:“不管花多少钱,要治好她们的病,别的地方可以省,这笔钱不能省。”我们党一直是把妓女当成受苦受难的阶级姐妹来帮助教育和挽救的。 这个史实讲了比不讲还糟。军宣队的人听了拍案而起:陈毅,资产阶级大军阀,**资产阶级司令部里的黑干将。居然不顾自愿军的死活,去关心妓女,这笔账早就该算了…… 考虑到汪成的身份和工作关系,蔡子强把他拉到自己的办公室,给他看了一份上面印到全国的“清队”运动学习文件,北京二七机车车辆厂军宣队总结的经验:《认真落实**的对敌斗争政策,清理和改造阶级敌人》的报告;推广“群众办案”、“群众专政”经验,全厂审查了九百多名老工人,其中二百多得到定案处理……汪成知道,北京二七机车车辆厂是“最高统帅”搞的样板。**,在汪成心头重如泰山,他顿时噎得说不出话来,一时间真的以为是自己糊涂了。 “是的,她们原来是旧上海的妓女,”肖立刚和王永基在学习班里向军代表解释,“我们是响应党组织的号召去认领和接纳她们的,甚至还是党组织派人去上海妇女劳动教养所把她们接出来的。我们听党的话,相信党,投身到政府的改造运动,现在**不能翻云覆雨啊。” 杨秀兰和夏薇的哭声更是撕心裂肺,令人唏嘘:“天哪!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你们又要把我们变回去当鬼呀!”…… 当时,有个“最高指示”,叫“专政是群众的专政”。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为了跟上形势,古家场就冒出来一个“群众专政指挥部”。按照最高统帅的说法:“清理阶级队伍要搞叛徒、特务、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反革命分子、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但是,穷山沟里的古家场,说不上啥子政治种群,又有几个够格的专政对象呢?最多就是一些孱弱的教师和已经沦为赤贫的地主富农及其子女。就用“现行反革命”这只筐来装,各种嫌疑人和异己者都可以装进去,穷人整穷人,穷凶演极恶。“文化大革命”,在这儿却没得文化含量。 穷乡僻壤里整起人来,往往比大城市还要野蛮。相比之下,东山机械厂的搞法,就要宽容、文明一些。运动才开始,基本上是“文斗”,没有“武斗”。然而,对于知识分子和大城市来的人,这种“文斗”也够武火的了。 这天正好逢场,“群众专政指挥部”组织公审大会,赶集的人们大都被吸引了。戏楼台子上坐着公审大会的组织者,两根立柱上各挂了一只高音喇叭。台下,十多个“反”字号人物面对观众一字排开,每人脖子上挂了一只用细铁丝栓着的大粪桶,粪桶里盛满了粪水,他们只是陪绑而已。在他们前排,四个被五花大绑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跪在碎瓦片和瓷碗渣上,每人颈插斩标;他们的脖子圈和脸庞被绳索捆勒成紫茄子色,暴凸的眼球布满了血丝,眼光含冤含恨,还有垂死的怯懦…… 曾经感叹这里民风淳朴的上海人,这回是目呆口咂、摇头晃脑了。 为了让东山厂“清队学习班”的学员受到教育和触动,军宣队组织他们到了公审大会现场来观摩。王有富领了一伙人,右臂上戴着红袖套,颐指气使,又趾高气扬,他们像赶牛羊似的在人群里吆喝。由于杨秀兰和夏薇是证据确凿的旧妓女,所以二人被剃了“阴阳头”,脑袋上露了半边因根而青又泛白的头皮。 学员们面对着“现行反革命”分子,低着头大气也不出,还被责令要抬起头来,更多的却是侧目而视。 高音喇叭里播放着嘶声刺耳的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歌声像是在喊口号,把戏楼坝子上人声鼎沸的气氛,渲染得更加燥辣。 公审大会先宣读了**八届十二中全会公告中的一段话:“必须继续在工厂、人民公社、机关、学校、一切企业事业单位、街道等各个方面,认真做好清理阶级队伍的工作,把躲在广大人民群众中的一小撮反革命分子挖出来。” 也算师出有名…… 在一阵阵呼应起伏、喊打喊杀的口号声中,四个跪在地上瑟瑟抖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被四个“贫农”用铁锤同时砸开了脑袋,一个个闷声倒地,白的脑浆、红的热血向四处溅落…… 刽子手心虚又迷信,他们把死者的破鞋扯下来甩得远远的,怕那些冤魂跑回来索命。 四颗鲜活的头颅,在自己眼前瞬间被砸碎,后排的十多个陪绑者,早已腿脚软、精神崩溃了。狂燥的革命群众呼叫着,一边往他们脖子上悬挂着的粪桶里扔石块,粪汁溅得满身满脸。有的实在是挂不住了,撑不起也站不稳了,不由自主就跪了下去。已经麻痹得近于死亡的脑袋,软弱地搭在粪桶的边沿上,又被无情地按进了粪汁里…… 当夜,这一片山沟恢复了平静。王永基和夏薇夫妻俩服安眠药自杀了,他俩因大剂量安眠药造成中枢神经麻痹而致死。直到第二天中午人们才现,他俩安静地躺在自家的床上。 王永基和夏薇的死,最开始并没有在东山厂职工中产生太大的震动。夏薇当过妓女是事实,只怨她自己运气不好,倒霉在自己的历史问题上。谁也不敢多说个啥,独特的心理活动也是大逆不道的,恻隐的情思也只能萌动于被政治空气熏得麻木的心底。 然而,王永基和夏薇的死,却激怒了一个人,那就是沈阿根。建国以后,王永基一直同他一道工作,他了解王永基和夏薇的历史,老两口没有任何过错,竟然不明不白地亡命异乡。 他先是劈头盖脸把汪成骂了一顿,骂他这个领头人当得窝囊,没有照顾好上海来的这帮兄弟姐妹。**领导下的朗朗晴天,竟有屈死的冤鬼。 汪成没有辩解,忙不迭地认错,自己确实没有尽到保护之责。不但一批人受到冲击,还死了人。大家背井离乡,老里老远来到这山沟里参加军工建设,事业刚刚开始,就伤了锐气。 沈阿根旋又风风火火冲进军宣队的办公室,气冲牛斗,大义凛然。许文根和李玉堂也只有好言安抚,不敢怠慢。军代表们晓得这个沈师父大有来头,他的档案还在江东造船厂,虽不详知底细,他们也不便正面冲撞。 “反革命?哪有那么多反革命。真正的反革命你们认得出来吗?老厂好不容易动员这批骨干进川,这是**的战略部署嘛,谁愿意到这么贫困的山沟里来受你们的折磨?审查,只有你们会审查?不相信我们老厂吗?江东厂也有军管会,也有军宣队,那都是**的师团职干部。你们才当了几天的军人?就这么耀武扬威……你们见过上海吗?你们了不了解这批人的革命精神和牺牲精神?据说还有‘苏修特务’?你们见到过苏联人没有?凭空瞎嚷嚷。江东造船厂苏联专家是不少,与苏联专家接触的中国人那么多,**和党中央安排的嘛,为了我们的海军事业。难道**也是苏修特务?不要认为苏联变修了,过去的一切都错了,不是。**讲过:‘要坚决相信苏联国家是好的国家,苏联人民是好的人民。’**还讲过:‘不要把修正主义与苏联人民混为一谈’。” 听到这儿,吴代表默默地翻找红皮《**语录》,想证实沈阿根的真伪。 “你不要翻书,那上面没有。你回去找你们的司令员和政委,查看六二年一月中央扩大会议上**的讲话,那上面说的比我记得的还多。” 军人重视级别和资历,蔡子强见沈阿根这架势,晓得遇到了老革命。他殷勤地给他的杯子里参了些开水,和善地说:“您老讲的情况,我们会给司令员和政委汇报,也会给地区军工组汇报。不过,王永基和夏薇的死,不是我们造成的。我们没有动手打过人,我厂的‘清队’才刚刚开始。” 沈阿根眼珠子一瞪:“胡扯!给一个女人剃阴阳头,比打人还狠毒。” 然而,沈阿根很清楚,现在哪儿不是这样呢?老厂其实也一样。连共和国的主席都打倒了,他的老领导粟裕和陈毅不是也受到冲击吗?下面这些小喽罗算个啥嘛。所以,在这个问题上,他并没有多少底气,不过是一个弱者的外强中干,凭一腔热血和一张老脸,义愤罢了。说到兴头上,顿然无话可说了,他喉头哽,摆摆手,又摇摇头,颓然离开了办公室…… 地方军分区的军代表只干了一年多就撤了,又由海军派来的军代表接任。革委会主任后来由李力康担任。海军军代表就要开明多了,他们虽然也是来搞军管的,但他们重视生产和业务,在督促“39”舰艇车叶生产的同时,还大力保护老干部。军代表授意一批正直的工人成立了专政大军,与王有富的造反派顶牛。后来,汪成就解放出来了。军事管制,到一九七二年才结束,造成破坏性的主要是头一年…… “‘吞土皮’啥意思?”吴阳小心翼翼地问。 沉默一会儿,李力康呷一口广柑酒,慢慢悠悠地说:“从过好日子降为过清贫的生活,旧上海就叫‘吞土皮’。” “土皮就是旧上海烟土的外壳,像锅粑一样的东西,本来是无用的弃物,小烟店就将土皮收起来,包装以后卖给瘪三老烟枪吃,一样抵瘾。”沈阿根说,“吞土皮是不得已而为之,有鸦片抽的人,谁也不会去吞土皮。” “弄得山穷水尽,到了落难的时候,无可奈何,只好过吞土皮的日子呦!”严新黯然地叹息道…… ( 第三十三章 准备过年啰 与父亲在厂里当权的时候比较,汪向东现在受到的善待似乎更多一些,但他却越来越自我封闭,只是与吴阳之间的走动多了些。他喜欢找吴阳借文学杂志和旧书,也喜欢找吴阳吹牛三。 古菜花拿来的那一大捆书,成为了吴阳的珍藏。那些书不光讲算命,还讲中国的传统文化,吴阳拎得清其中的价值,如《三命通会》、《周易》、《黄帝内经》、《山海经》、《四柱与八字》等古册图谶。读起来吃力,一般的人读不下去,如果有人也喜欢这些书,吴阳就会刮目相看并视为知音,比如汪向东。有了这些传统文化基础,再读《红楼梦》等古典名著,悟性就是不一样;甚至对中国和中国人的历史和现实,也会有新的领会和解读……对于吴阳的这些读书心得,汪向东深以为然。 吴越尚文,这是历史传统,也是现实性格。上海人有媚雅的癖好,最怕被讥议“没文化”。饭可以少吃,书是不能少的。书籍就像衣服一样重要,哪怕只是做做摆设。而汪向东爱看书确是真的。 汪向东生得白净俊逸,处事为人很有分寸,温文尔雅,是个标准的上海小男人。他住尼姑庙对面的二号单身楼的二楼,二号楼的二楼与对面四楼尼姑庙等高,汪向东的房门正对耿露霞的窗口。每天看到她晃动的身影,他感觉踏实。把住房从家属区换到二号楼的二楼,他费了好些周折。 汪向东晚上来吴阳这儿,不是要讨论阴阳五行,也不是来抒苦恋的苦恼的,而是约吴阳明天上午去农家买鸡,他要吴阳陪他。正好金元庆也要准备带回上海的过年货,于是三个人相约,利用明天上午赶场的时间,就去爬山,买鸡,买腊肉。上山需要一天的时间,他们都请了半天假。生产任务少,车间巴不得有人消耗调休假,欠私人的账,总得要还的。 每年年底,上海人热衷于腌制“风鸡”。“风鸡”,本地人也有叫“封洞鸡”的;“封洞”,就是封住鸡**儿的意思。早一点买鸡不但价格便宜,腌制风干以后又存放得久。立冬一过就开始做,回上海探亲的人就带回去,不回上海的人就自己吃。每年的元旦至春节期间,不论家属区或单身楼,好多窗口或钢管晾衣架上,都挂了好些毛蓬蓬的风鸡。一些农民以为挂的死鸡,不晓得那些上海人又在搞啥子鬼名堂。 做风鸡,是上海男人的特长。鸡杀死以后留着毛,从鸡**儿掏个洞,取出内脏,把一砣装有盐巴、姜丝、干辣子、花椒、茴香等配料并喷洒了黄酒的纱布包,从鸡**儿塞进去。再用针线把鸡**儿缝死,然后就挂在窗口让风吹,吹干。你喜欢啥子风味儿就放啥子配料,一般主流风格是麻辣味儿,上海人和本地人都喜欢,有些上海人爱加点儿冰糖。吃的时候才拔毛,清洗。红烧、干烧、脆炸、清蒸、煸炒、炖煮、冷盘,怎么做都行,“酿姆酿姆好吃”。存放也简便,把风鸡外面裹几层荷叶或稻草,然后装入纸箱纸盒,与腊肉混装也行。回上海探亲的人,带得最多的就要数风鸡和腊肉了。吴阳建过议,既然能够做封洞鸡,那为什么不能做“封洞鸭”呢?道理当然对,就是没人试过。 他们三个人起了个大早,到食堂买早点的时候还等了一会儿。上午回不来,他们把中午的馒头也买了带着。 吴阳纯粹是陪伴汪向东和金元庆,家里不需要他准备过年货。想到鸡呀肉的提在手上不利索,为了方便,吴阳就花两角钱雇请了一个农家小儿,让他背了一只竹背篼同行下力。 一路上很荒凉,冷飕飕的。山岚雾气静止着又像在微微蠕动,稀拉的农家茅屋奄奄一息,了无生气,就连炊烟都是懒洋洋的。 在小范围内收齐需要的东西很难。走了三个小时蜿蜒的山间陌路,就到了铁峰山下头,他们再也不往山上爬了。总共才买到三只鸡和六斤腊肉,金元庆和汪向东买东西的时候不分你我,回去了再分。 上海人买鸡。容易惹起思乡之情。上海地鸡贩子多。搞转手买卖。他们主要是从乡间养殖户或专门地鸡行去收购鸡。再贩运到上海来卖。大凡用竹编大鸡笼来装鸡地。就是鸡贩子。而精明地上海人更愿意购买农家自己散养地鸡;这些农家并不以贩鸡为职业。只是把自家散养地鸡拎到上海来换钱。三只。两只。有时一只。并不多。圈养地鸡没有散养地鸡肥女敕鲜香。散养地鸡大多是浦东三黄鸡。还有南通狼山鸡。它们在野外自己觅食。是虫子、草籽、野果喂养出来地。加上运动量大。肉质就具有活力。烹饪出来地鸡肉格外鲜美。浦东三黄鸡以嘴黄、爪黄和皮黄而闻名上海滩。 西部贫困。山区农村主要是自给自足地小农经济。古家这一带地鸡就没得圈养地。全部都是散养地土鸡。虽然不一定具有“三黄”地特征。但随便拎一只就与浦东三黄鸡是一样地品质。只要看上去顺眼。**儿一圈没有稀溏烂污就行…… “咯咯咯咯嘎——咯咯咯咯嘎——”山洼子那边。生蛋母鸡打鸣地声音。把他们吸引了过去。走近了。又闻到柏树丫子熏腊肉地烟味。他们顿时来了精神。那是一个竹林掩映地农家院落。 这片山区地农民经常赶古家场。他们对上海人就不陌生。今天。上海人走到自己家里来了。他们就更为热情了。一个老年人一吆喝。熙熙攘攘地很快就集中起来四只大公鸡一只老母鸡。农家地母鸡一般不卖。要养着生蛋。生蛋鸡母就像是一棵摇钱树。 “老规矩。每只鸡除掉半斤食。”金元庆把守着古家场地土规矩。 “那可不哦。”那个为地老年人说。“这儿地鸡根本就没有吃啥东西。”接着他提起一只鸡。捏一捏鸡腧包。“看嘛。瘪瘪地。没得食。” “那也得要有规矩哟,”汪向东说,“你们都是赶古家场的人,晓得规矩嘛。” 这儿的农民把上海人当成洋人,很是敬畏。而涉及到自己的利益时,还是清醒下来了。 一个农妇笑吟吟又不满地说:“其实,是你们上海人把规矩兴坏了,要除半斤食,整老实人。一些不懂得灌食的人也学会灌食了,不灌食吃亏嘛。但是,今天你们突然来,这些鸡都没有灌食。” “你们自己找上门的,我们又没得准备,哪儿有机会灌食嘛?” 另外几个妇女你一言我一语的,嚷嚷个没完;“要拿到场上去卖的鸡才得灌食,平时不灌。人都吃不饱,哪儿舍得给鸡灌?” “行啦、行啦,只除三两食。”金元庆接着说,“价格五角哟。” “五角啷个得行?古家场卖七角,你们走到家门口来买,怎么也得给六角嘛。” “六角贵了,”汪向东说,“你们晓得我们每天的工资是多少?我们专门来买鸡,花一天的时间值多少钱?” 金元庆接着说:“我们每天的工资三块钱,三个人加起来就是九块。六角钱一斤也行,那得在总数上除掉九块。” “九块钱,怎么也得买三四只鸡嘛。那就四只鸡不算钱,行不行嘛?”汪向东补充道。 汪向东的文艺腔,把几个农妇噎得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了,“咝”,他们想想,上海人说的也有一点儿道理。但是,平白无故的,我们反倒要赔上四只鸡,这账是怎么算的?滋味儿不对嘛。 还是那个老者想明白了,他小心翼翼又当仁不让地说:“是我们卖鸡你们买鸡,我们啷个要付你们的工资呢?要算也只能算我们的工分嘛。我们每天的工分只值一角多点儿钱,就把我们这些人全算进去,也值不到一块钱,半只鸡嘛,是你们应该付我们的。” 几个妇女一听就醒豁了,便来了精神:“那是嘛,今天是你们自己要来买鸡,又不是我们喊你们来的,啷个要算你们的工资呢?” “你们工资高,买鸡的价格就该高一点儿嘛。”…… 金元庆害怕斤斤计较反而收不了场,就貌似权威的身份说:“算了,不争了,五角五一斤,每只鸡除三两食。” 几个农妇一听有门儿,心头就活泛起来了。 那个老者话了:“五角五一斤行,但不要除食了,本来就没有灌食嘛。” 吴阳同情农民的贫弱,他就自始至终不搭腔。 “不除食行,”汪向东说,“那就哼八啷当两块钱一只。” 农妇们听说又是估坨坨,一时间犹豫起来了。 那个老年人心头明白,秋后的鸡长肥了,估坨坨不合算。他就摇摇头说:“我们农民脑子笨,估坨坨总是吃亏,还是老老实实过秤吧。”他又补充道,“五角五一斤,不除食。” 吴阳用脚碰了碰金元庆的脚,示意他差不多了,不要再抠门儿了。 “行,成交,我们就吃一点儿亏嘛。”金元庆一锤定音。 他又对那个老年人说:“你还得管我们一顿中午饭啰,我们老里老远跑起来,不吃饭就走哇?” “好说、好说,是吃饭的时候了,入乡随俗,就应该吃饭嘛。”那个老人很仗义,他还说:“我叫老伴儿炒点儿腊肉给你们吃。” “对了,还有腊肉,我们还要买腊肉。”汪向东叫了一声。 “腊肉不讲价,八角钱一斤。”一个农妇说,“我屋头正在熏腊肉,干崩崩的,本来不想卖。” …… 那个老农把金元庆他们当成贵客了,上海人多金贵呀。中午熬的包谷糊糊,里头撒了一把白米,还炒了腊肉。吴阳他们带的馒头也切片煎了个二面黄…… 也许是饿的,大家吃得痛快。 那个雇来的农家小儿守本分,他决不动碗里的腊肉和菜,只是埋头喝了三大碗包谷糊糊。 上海人管包谷面叫“六谷粉”,金元庆和汪向东都觉得,这儿的包谷糊糊比上海的香。 那一碗腊肉丁炒红苕粉片好吃,里头加了一些蒜苗就更香了。上海人少于吃红苕粉,那绵软的口感,米灰的油色,腌腊的糯香,充满了乡土的温馨。汪向东饶有兴趣地了解了红苕粉的烹制方法以后,特意买了五斤红苕粉,价也不讲了。 金元庆又看中了老农家那只肥母鸡,他说:“鸡肥不下蛋,趁早卖了。” 都同桌吃饭了,那个老农抹不开面子,就爽快地说:“要得、要得,两块钱拿去嘛。” …… 五谷入库以后就冬闲下来,农家的日子不像青黄不接的时候那么紧张了,对粮食的消费也就要慷慨一点儿。有脑子活泛的人,便挑着米花机担子,走村串户爆米花,给孩子们营造了节日的气氛。冬季,本来就是一年中最快乐的季节。人们能够盘算继往开来的活计了,有一年的总结、尤其有“过年”的温馨。 东山厂的生活比较封闭,被农村农民包围着,职工们入乡而不随俗,执着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就像坚守着一座城堡。鸡犬之声相闻,却咫尺陌路人似的,而孩子们喜好爆米花却是共同的。爆米花不但可以直接吃,还可以做成米花糖,也能用糖水泡着吃…… 工矿商店处于家属区的中心,紧靠着一、二、三号楼和八号九号楼,公路那边就是四、五、六、七、八号楼;以公路为界,两边自成一体,工矿商店是一个交汇点。工矿商店面前有一块水泥大坝子,底下是那条大斜坡的公路,坝子边沿有高大的石头护坡墙和粗壮的石头护栏。坝子东头立了一只圆桶形大蓄水罐,西头入公路的路口长了一棵大梧桐树,从路口跨过公路是厂里的公共厕所。不赶场的时候,就会有一些零星的农妇或老人在坝子上卖菜。 孩子们爱在这块坝子上玩耍;滚铁环,弹珠球,抽贱骨头,踢毽子、跳绳都行。有些游戏是集体项目,比如丢沙包、掉杏仁、跳房子或是捉迷藏。 那个五十多岁的爆米花老头儿,带了个小儿子做帮手,上午在沟沟梁梁间走村串户,下午就把米花机架设在坝子边上、蓄水罐那个角落里,一下子就吸引了一大群女圭女圭儿。 爆米花居然还要排队。厂里的孩子用碗端着大米,农村的女圭女圭儿提上一些干苞谷粒,大家挨次候着。老头儿不紧不慢地支起炉灶和风箱,他一边吩咐儿子去捡柴草来烧火,一边接过头轮孩子的米,倒入铁罐子。 爆米花的机子是个熏得黑黢黢的、中间大两头小的鼓形铁罐,两端都有密封的盖,其中一端还有摇把和气压表。 捡来的柴火主要是湿树枝、秸秆和杂草,点上火以后再洒上一层灰煤,风箱一拉扯,火势就劈里啪啦起来。他关上铁罐连续摇动摇把,让铁罐在火焰上不断滚动,以便罐子里的大米均匀受热。一开始听得见米粒在罐子里滚动摩擦的声音,后来就渐渐息声了。风箱鼓动起来的炉火很旺,他一手拉扯风箱,一手摇动摇把,眼睛却盯着摇把上的气压表。 孩子们的心思,都专注在那只铁肚子里。当气压达到标准时,老头儿便拱起身子并叫一声“娃儿们闪开些、闪开些!”大家一边退一边捂住自己的两只耳朵,开始变得紧张起来。老头儿拖过一只灰不拉唧的大麻袋,拉开麻袋口,他摆开重心下移的身段,转动铁罐并把铁罐的一端装进麻袋里,用一只脚踩住麻袋口。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只见老头儿左手抓住铁罐摇把,右手高高举起一根木棒,对着插在盖子活塞处的铁拴子“呼”地敲下去——“嘭!”地一声巨响,一股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热气腾腾的米花冲进麻袋。白色烟雾穿过麻袋冒出来,袅袅升腾,把那香气呀,鼓荡得到处弥漫,惹得好多人的嘴巴里汪着一泡口水;吞口水的时候,喉结鼓鼓的直打滑…… 米花的小主人立马递上一只盒,老头儿便把白花花的米花倒出来。在米花还没倒完的时候,小主人的手就伸进盒里,迫不及待地抓一把塞进嘴里——那细软、香酥、甜净的味儿,立即就充溢了口腔,美得他的眼睛都眯眯起来了。 一些上海老师父、老师母也来围观,他们有的还抱着婴孩儿。在“嘭!”“嘭!”爆响之前,抱婴孩儿的老人一定就得赶紧跑开,引得其它小女圭女圭儿跟着疯跑。 这时候,一个玩弹皮弓的小孩儿,把弹丸打在了工矿商店的木门上,“啪!”的一声。一个老师父后怕地敲敲他的头:“嗄嘘,嗄嘘,野头野脑!呒没家教个。”。他一边驱赶几个顽皮的孩子,一边叫号着一家乡的儿歌:“小弟弟小妹妹跑开点,敲碎玻璃么老价钱,喊捺姆妈么赔两钿。” 好些孩子是轧闹猛,专门奔着那“嘭!”“嘭!”的爆炸而来的,光那爆响的声音和腾腾的烟雾就够刺激了。 农村女圭女圭儿爆的苞谷花,惹起厂里孩子的羡慕;膨化的苞谷花颗粒大,香味儿和口感都很特别,嚼在嘴巴里头“噗嚓、噗嚓”的满适意。厂里一些大方的孩子,就与他们搞起了互换,用米花换苞谷花。最开始,厂里的孩子要一粒换一粒,他们说大米比苞谷值钱,就该以小换大。换了几轮以后,农村的女圭女圭儿不干了,明显吃亏嘛。再交涉,又达成协议,用双手捧着来换,一捧换一捧,堆头儿差不多。 农家小儿背着鸡和腊肉,累得汗流浃背的,直喘气,背篼里的鸡间或还要扑腾几下。吴阳他们一行人满载而归正路过工矿商店。 与几个老师父打过招呼,汪向东对一个农妇提着的一袋核桃,产生了兴趣。他拎在手上掂掂斤两,农妇说“三角钱一斤。”汪向东安心要买,就一塌刮子一块钱成交了。 上海人管核桃叫胡桃。触物生情,一个上海老师父用手在核桃里插了几把,他扑朔着老花眼却童心不老,嘴巴里就念念有词起来:“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吃侬个肉,还侬的壳……” “嘭!”“嘭!”的爆响很突然,一些胆小的女孩儿就不在坝子上耍了。每栋楼下都有一条细长的小过道或扁窄的小坝子,玩儿的地方并不少。 晨雾霭气似乎还没有散去,这时候已经是炊烟落日的景观了,鸡鸣狗吠之声此伏彼起。金元庆他们经过工矿商店,下石梯就到了九号楼和二号楼底下。从一号楼旁边的石梯子梭下去,就要上公路了。他们耳边响起了女孩子们跳绳的上海儿歌——“跳呀跳呀跳过去,跳到一个好地方,东看看呀西看看,稻来米来稻——烧!” 乡音盈耳,乡情萌动,禁不住乡愁泛起;金元庆和汪向东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回望,他们心颤,想流泪。金元庆想起了上海的女儿,她也爱唱这儿歌…… ( 第三十四章 山中兰花草 春节过后,车间公布了“闲散劳动力”分配名单,吴阳和卢小兰都继续留在车间干活儿。 转正以后吴阳是二级工了,工资和补贴加起来有四十元左右,留在车间干活儿还有十来块钱的奖金,他每个月就有近六十元的收入。除掉二十块钱的生活费,就有了盈余,再也不要家里寄钱来了。他抽的香烟也就由大公鸡升格为“科技”或“金象”之类,香烟里再也不塞仁丹丸了,偶尔还会买一盒“飞马”或“大前门”来“打牙祭”。填《学徒工转正定级表》那天,吴阳就买了一盒五角五的重庆牌香烟,高兴了嘛。 社会上新鲜玩意儿多起来了。从去年夏天开始,西山公园里头就有了茶馆茶座,万山市的街上冰糕到处卖,还开起了喝冷饮的“冰馆”。冰糕和冷饮在上海很普通,东山厂夏天也有劳保冰水喝,但在地方上就时髦了。“杀馆子”、“改善伙食”也不稀罕了,那些都是有钱人的乐子。还有一种叫“小三洋”的单卡录音机开始走俏,邓丽君、刘文正、罗大佑这些青年偶像诞生了。邓丽君成为好多男人的梦中情人,她那情意缠绵、柔情万缕的歌声,让少男少女心动不已……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的校园歌曲,开始向这个山沟沟里渗透。这歌尤其令吴阳感动,好像是专门为他和卢小兰写的。他把这歌抄给卢小兰时,指望她惊喜一下,但她没有惊喜,脸上似乎掠过一丝哀愁。她明白,吴阳说过,她像一株兰花草…… 据说,尼姑庙也有人买了一只“小三洋”,惹得姑娘们嘻嘻哈哈打闹,常常要闹到很晚。大家晓得“电子音乐”和“小夜曲”这些有品味的东西了。那个刚刚分配来的女大学生唐钟惠,由于没得在行的舞伴儿,她居然抱一只木凳子来跳舞!令听闻者大惊小怪,脸板儿几乎变成猪肝色。 “这有啥子嘛?”经常出差的人说,“北京新机场大楼的壁画,《泼水节生命的赞歌》,还有**女人呢。” 年轻人的动向,愁得党委书记姜守业皱起了眉头,封资修回潮嘛。 晚上,和尚庙底楼放电视的门厅里,厂里的职工与拥进来看电视的农民打了一架,吵闹了很久,最后把农民全部赶走了才安静下来。 金元庆扛了一把藤椅要下去看电视,他嘴巴里咕叨着一句广告语:“可口可乐添欢乐!”他感慨道,“电视机就是可口可乐。” 打猎回来的王俊生和赖胜,身上穿着脏兮兮的劳保服,像风一样刮进了吴阳的房间。惊魂未定,赖胜就急切地描述起他俩的离奇经历。距和尚庙并不远,他俩经过一道大岩壁底下时,与一只大野兽突然遭遇了。只有近二十公尺远,野兽的毛色金黄,有两只黄亮亮的大眼睛。王俊生立即开枪,肯定打中了的,赖胜紧接着又补了一枪,那么近的距离,不可能打不到。只听见像牛叫一样“嗡”的一声,它不见了。地下也没有血迹,只留下两个巴掌大的梅花脚印。估计是豹子之类的东西,赖胜要去找,王俊生硬不让去,他说受过伤的豹子虎很凶,惹不得…… “这有啥子嘛,大惊小怪的。”吴阳对他们的现并不感兴趣,“山区嘛,有一些怪二古经的动物很正常。” “还有兰花草哦!”王俊生讨好吴阳说。“你不是喜欢兰花草吗。经常挂嘴巴上唱。我们还现了一大蓬兰花草呃。” “真地呀!在哪儿、在哪儿?”吴阳兴奋了。他托过一些农村职工帮忙找兰花草地。但都没得回音。 赖胜说:“有点儿远。一个大河沟边上。石壁中部有一个大平台。长了好多野生灌木和野草。那一蓬兰花草就长在靠石壁脚地位置。” “真地呀?”吴阳惊喜。“你们啷个晓得是兰草呢?” “是不大看得出来。那儿野草也多。”王俊生说。“但闻得到香味。那兰花草地香味儿很浓。” “走!”吴阳立马站起来。“马上去挖。” “马上就去呀?”赖胜不大情愿地说,“王老师父那大的年纪了,等几天再去嘛,莫着急、莫着急。” “王老师父不去,你带我去。”吴阳急切地推着赖胜就出门。 走得仓猝,他俩上路了才感觉没得电筒不方便。经过三道门时,找警卫室借了一只电筒,吴阳许诺买一对新电池还上。 其实,长有兰花草那个地方并不远,他们只走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那儿是一个峡谷地形。 他俩在那儿碰上了打猎回去的周永兴和6方秋。他们每人扛一支火药枪,只打到了一只野兔。6方秋的帽子上别了一个手电筒拆装的灯具;周永兴的行头就要先进一些,他腰上卡了两节大蓄电池,头顶一盏矿灯。两人都没开灯,赖胜说:“要碰到兔儿才开灯。” 没有多说话,吴阳给他俩递过香烟,就分开了。 要上到那个兰花草平台难度不小。那一坡大石壁有七八十度的斜度,吴阳和赖胜先从底下河沟里试着往平台上爬,右边有一个小瀑布,水雾较重,爬不上去。他俩又试着搭了个人梯,吴阳踩着赖胜的肩膀往上攀援,还是不得行,吴阳的手抓不到东西,那些灌木离得远。再绕一圈到了上头,想从上往下落。没有带一根绳子来,从上往下有两人多高,还是不方便。赖胜想退却了,他说莫去冒险,下回带一根绳子再来。吴阳不干,既然来了就不能空着手回去。 那兰花的香味儿清幽溢远,一股一股地飘上来,沁人心脾,确实很诱人。加上几只萤火虫在丛中飞舞,仙境一般令人迷幻…… 好在上头有一棵树,吴阳就叫赖胜拉住那棵树,他把他当成一根绳。他抓住赖胜的身子,一把一把往下梭。当吴阳握住他的脚腕子时,两个人的长度仍然不够那高度,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吊在石壁中间犯难了。赖胜怕吴阳冒险,不停地对他喊:“莫跳哦、莫跳哦!跳不得、跳不得!”这时候,吴阳情急之下,把赖胜的两只鞋扯月兑了,他自己就咚的一下掉了下去。 吴阳的额头在一砣石头上碰了个口子,血流不止,脸上也被荆棘划出了一些血痕…… 第二天早上一进厂房大门,赖胜就把昨晚上吴阳的英雄事迹告诉了卢小兰。他还说,是卢小兰害得吴阳受的伤,谁叫她长得像兰花草的样儿呢。 吴阳额头上塌了一小块白纱布,脸上的划痕也横三竖四的。卢小兰要揭开纱布看一看伤口,吴阳不让,他嘿嘿笑,心头甜丝丝的。她说:“赖胜说是我害的,那我今天就帮你做生活嘛。” 几个造型工主要是做电风扇铸件,都是小件,用不着行车。吴阳做后端盖的1型和2型,用小砂箱,只是费一些腰力,其实活儿比较简单,也比较轻松。 “我先翻一把钥匙,”卢小兰一边给那把铝钥匙涂抹滑石粉一边说,“这是帮吴君妹翻的。” “嫂子优先哪?”吴阳说,“吴家人与卢家人有缘,要得了一会儿,他又说,“你家要一视同仁啰,她姓吴,我也姓吴。” 卢小兰顿时脸色泛红,她羞涩地笑笑,低下头,没出声。 接着又说兰花草。 吴阳说起兰花草就兴奋,他又滔滔不绝起来:“兰花草碧叶修长,花姿婀娜,清香而无浊气。生于幽谷丛林,与平凡的野艾莠草同生共处,高贵而不显要,俊雅却又朴实。不与别人争芳斗艳,显得高风亮节,算是凡人丛中的仙子,历来被视为‘空谷佳人’”…… 卢小兰听得哧哧笑,她一边准备两只翻钥匙的浇口圈,一边应和着吴阳的情绪,她说:“本来很一般的东西,经你一说就成了宝贝。” “花儿草儿各有各的喜好,”吴阳递给她一块小平板,一边说,“但是,兰花草冰清玉洁的高贵,那是公认的哟。” “我看兰花草长得瘦精精的,弱不禁风的样子。” “不能叫瘦精精,那叫修长丽影,叫风姿绰约。兰花草恰恰经得住风雨。” 吴阳摆好两只木模和横浇道、并竖起直浇棒以后,卢小兰撮的砂子跟着就倒进了砂箱。他用手按了按砂子来固定木模和浇道的位置,接着又在两只木模上竖了两只细长的冒口,卢小兰撮的砂子跟着又倒了进去…… 吴阳一边捣着砂舂,一边说:“兰花草与梅、竹、菊并称为‘四君子’,还与菊、水仙、菖蒲并称为‘花中四雅’,历来为文人雅士所称道。” “你把兰花草说得那么好,又说我像兰花草,‘空谷佳人’,吓死我哟,你不是在出我的洋相啊?明明是在损我嘛!” “你就是‘空谷佳人’嘛,我说你像兰花草这才开始,后头关键的话还没有说哟!” “你想说啥子?”卢小兰立即警觉起来。 “我想说我两个的私事儿,我额头的伤就是你害的嘛!” 卢小兰立即打断他的话:“你莫说了、莫说了。” 眼神顾盼轻扬,她压低了声音说:“现在转正定级了,你的胆子就大了,我晓得。但后头的话不准你说,只能由我来说。”沉默一会儿,她又说,“我晓得你要说啥,如果你真的想说你就莫说,等我来说,时候到了我来说。” 感觉很美妙,吴阳心头乐滋滋的,他意味深长地盯她一眼,不知说啥好了。 卢小兰的操作已经分箱了,她把上圈揭开以后,下圈分型面上那把钥匙躺着乖乖的。她拿一只小铁钉轻柔地顶着钥匙,上下左右微微松动了一下,接着就把下圈翻过来在空中摇一摇,那把钥匙立即掉到铝质平板上“叮当”的一声。 吴阳想把话再说明白一些,他也压低了声音说:“我只是技术上转正定级了,在你心头还没有转正定级哟。” 她憋得眼圈有点儿红,脸盘儿泛出晕光,像剔透的翡翠。 他似乎不敢正眼看她了,他一边埋头舂砂一边喃喃自语:“还是师兄师妹儿啊?多没劲啰。” 卢小兰嗔怪地盯他一眼:“你要逼我哇?” 安静了一会儿,她拿着造型工具靠过来帮吴阳修补盖箱,她轻声又慎重地说:“我不晓得谈恋爱应该啷个谈,也不晓得三年的学徒期我们是不是在谈恋爱,我只是感觉我得听你的,要不我就会迷失方向。但你想说的那些话,必须由我来说,你得听我一回。过去你占强的多,你得听我一回,想好了我会说的。” “嗨!你的两只圈圈没有画线嘛。”吴阳叫了一声,“啷个合箱呢?” 卢小兰看一看,难为情地娇笑起来:“重来、重来,敲掉重来。”说着,她就把圈圈里的砂型啪啪地敲掉了…… 这天晚上,吴阳格外高兴。他跷着二郎腿坐在藤椅上,悠然又写意,端一杯白酒打着白口儿。一边唱《兰花草》,一边欣赏那一盆兰花草的气色神韵。 兰花草真好,兰既是花,兰也是草。她的香,浓郁又清净,一点儿也不嚣张。她的色,花是淡绿淡绿的,修长的碧叶油润而有光泽,不妖艳,风格朴素。她的姿,全株匀净和谐,花叶相称又协调,不卑怯也不夸张。她的肩,两副翼瓣微微翘起,横平开展宛若飞肩,却并不张扬。她的芯,棒核光洁,肉质厚实凹成兜状,决无造作之感。她的舌,唇瓣圆短而又端正,苔色洁白。她的花瓣形似梅瓣,鼻小而神采,娇柔又娇羞。她的苞叶紫赤,质地细腻,既薄且硬。她的青色长梗与花叶相称、细而突出,但并不乖张……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 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 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 …… 金元庆在下头看完电视回来,吴阳还在喝酒,他手上拿一砣酸萝卜,一边看兰花草,一边唱《兰花草》。 “啷个回事儿啰?”金元庆问,“搞定了哇?” “与李乔亚一样,百分之五十。” “那也,你个小赤佬,啷个恁么高兴?”扔给吴阳一支香烟,金元庆又说,“这儿的婚姻粗制滥造的多,你要加工精品就得多费劲。” 吴阳站起身来,伸一伸懒腰,兴奋地说:“我们说了很多话,但关键那一句话她不让我说,她要我等她来说。” “那当然啰,废话都让你说了,关键那一句话还得等她说嘛。” 停了一会儿,金元庆叹道:“唉!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层纸。就是这意思。” …… 兰花草没有新鲜几天就打蔫儿了,花也萎谢了,叶也凋敝了。晚上,金元庆又躲着打麻将去了,汪向东来耍,他也跟着惋惜起来。没过多久,卢晓剑也来了,他又给吴阳提了一只剖洗干净的野兔。 卢晓剑满脸喜色,坐定以后,他从怀里取出一包东西:“你们猜是啥?” 汪向东一看那个牛皮纸的防潮包装袋就说:“五香豆!城隍庙的五香豆。从上海带回来的?” “今年春节我没有回上海,我小妹妹小玲,就托小兰带给我一包五香豆。”卢晓剑接着说,“来、来、来,喝酒,今晚上有下酒菜了。” “你的小妹妹很懂事嘛。”吴阳说着,拿出酒瓶和盅子。 话题仍然是兰花草,为什么长不好呢? 汪向东说:“对人诚服,或是被迫屈服,上海话就叫做‘服盆’。这一盆兰花草显然就是‘勿领盆’,‘勿领盆’就是不服盆。” 卢晓剑说:“异地野生的花草,是很难服盆的。” 城隍庙五香豆是上海的名特产品,皮薄肉松,盐霜均匀,咀嚼柔糯,香甜可口。吴阳第一次吃这东西,津津有味,嚼得噗嚓噗嚓响,酒兴也大增。 汪向东说:“还有那些养蟋蟀的人,新蟋蟀养在盆里,总会乱蹿乱蹦的,见了光就会跳出来。日子久了,加上驯养方法得当,才会驯服在盆中,这也叫服盆。” 吴阳感觉,他们的说法很有意思。 汪向东继续说:“上海话称‘佩服’为‘领教’,‘领教’与‘服盆’合在一起,就是‘领盆’。就连野生花草都不愿服盆,要叫一个人领盆就更加困难了。” 吴阳听出了他的寓意,他站起身来笑一笑,对汪向东说:“嗨!又在念你那一本经。” 卢晓剑也说:“其实,不服盆、勿领盆,要么水土不服,要么受了憋屈。看这一钵兰花草嘛,原本在野外活得好好的,你偏要把她移植到这么小一只花盆里来,她不得干嘛。” “那是的,”汪向东说,“阳光雨露哪儿都一样,但水土地气千差万别。‘风土人情’的‘风土’,就是指水土地气。风土不对,人情就虚弱了。” “不吃了、不吃了,”汪向东拍拍手,“这五香豆留给吴阳多吃点儿,我们不吃了。” “行,我们不吃了,只喝酒。”卢晓剑也拍拍手。 “哦,对了,你一定没有用她原来的泥巴,”卢晓剑对吴阳说,“你该把她原生的土壤一道移过来。” “有‘宿土’这个词,就是指植物原来生长地点的土壤。”汪向东对吴阳建议道,“倒掉重来,再去挖,连兰花草和泥土一道移过来,试一试嘛。” “也难,”吴阳说,“地气啷个移得了?失去地气的水土也会变味儿的。” 卢晓剑无奈地说:“那就只好不停地换兰花草,只要不怕麻烦就换,十天一换,总能够保鲜。” 汪向东有些伤感:“唉!兰花草可以换,人怎么换得了呢?”…… ( 第三十五章 偏方正用 卫生所不见得就卫生,作为小道消息传播源,有时候那儿放个屁,全厂都臭烘烘的。 宁莉患上空洞性肺结核的消息,就是卫生所“布”出来的。更为缺德的是,“权威人士”说了,患上空洞性肺结核的女人生不出孩子,那些追宁莉的家伙该清醒了嘛…… 肺结核与生孩子也有关系?吴阳就悄悄请教了卫生所最年长的任典章,任医生就说了,结核病是一种消耗性、传染性疾病,患空洞型肺结核的女人一般都营养不良,对胎儿的育有影响,还可能通过血循环感染胎儿,所以就不宜生育。空洞性肺结核还会造成性功能紊乱,月经也就要断掉,没有月经哪能生育呢……吴阳心想,月经与生孩子也有关系吗?女人的学问吴阳不懂,他再也不好意思深入问下去了。反正他晓得了,空洞性肺结核是一种严重的疾病。 肖立刚的老婆杨秀兰,珍藏有一种专治空洞性肺结核的偏方。这个秘密是卢小兰悄悄告诉吴阳的,她晓得他们几个天成老乡关系很好。 晚上,卢晓剑来到吴阳房间的时候,吴阳就要他陪伴自己去一趟肖立刚家。卢晓剑却说,这事儿只能偷偷进行,要是有另一个人陪着去,杨秀兰的偏方就有可能不会给。因为那方子是从旧上海的妓院里**来的,不会轻易示人,杨秀兰有一个面子问题。卢晓剑还说了,那方子确实很灵验,据说肺结核是妓女的职业病,那方子治好过不少人,光我们厂里的就治好了三个。 肖立刚家住三号楼,卢晓剑指了路就回去了。 吴阳进了肖立刚的家门,“老师父”、“老师母”喊得甜腻腻的。 老两口儿住大小两室的套间,厨房另有一小间,这是三口之家的住房标准。女儿结婚另外安家以后,厂里没有按规定把住房面积给调小,以体现对支内老师傅的照顾。他们把外间的单人床撤了,当**的饭厅,老两口儿的套间就显得阔气了。 春节贴的上海剪纸——松鹤长春和凤凰牡丹窗花,还很鲜活。肖立刚是有保留工资的老师父,家庭生活很富裕,从屋里拥挤得近乎膨胀的家什就看得出来;土的有装杂物的大纸箱,洋的有珐琅鸳鸯盒等小摆件……电视机自然也有。 老两口儿舍得吃,是出了名的。每赶一次场就得买一只鸡,都吃出了大月复便便的富态相。那年月吃鸡,可是一件隆重的大事啊!肖立刚的保留工资有一百三十多,他在东山厂升了两次级,但每次都是升级不长工资,要冲抵保留工资。由于只升级不加钱,就不占工资指标,所以,工厂每次加工资他都升级,他现在是七级半的技工了。一直要等到技术级别与实际工资拉齐了,再才有加钱的份儿。按他的年龄,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但肖立刚很知足,他知足是因为他知趣。 古家场好些人都认得东山厂工资上百的老师父和老干部,自然也都认得肖立刚,还晓得他南瓜”的绰号。肖立刚的形象,为古家场的人所熟悉,时间长了,就成为富人的形象标志;就是他一手提只篮,一手拎只鸡,腆着个大肚皮鸭步鹅行的样儿,像歪**儿南瓜不假。 肖立刚这样的有钱人居然珍惜自己的荣誉,这令吴阳有些意外。卧室的墙上,至今还挂着一排已经黄的旧奖状,镶嵌在玻璃木框子里面的,很珍藏。奖状都是上海江东造船厂的,有节约奖、革新奖、技术能手奖,还有厂劳动模范奖状等等。在东山厂肖立刚也得过奖,但东山厂的奖状他没有挂出来。 吴阳与杨秀兰并无交往,几乎没有正经说过话。但吴阳熟悉她的形象,每天上班都要经过十二号厂房面前的大马路,她生得粗短,圆脸白皙又松弛,身上宽绰的蓝色劳保服洗得白了。虽然长得胖笃笃的,动起来却不臃肿。不晓得与经历有不有关系,她走路的样儿很特别——她几乎不与无关的人说话,走路决不左右盼顾,总是目空一切、满不在乎的神态;小碎步一跳一跳的,踩着蹀躞的脚步疾行。 老两口儿生活圈子小,杨秀兰更是从不串门,富有却寂寞。连根拔起来,又被扔到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失去了宿生的水土地气,再也扎不下根来。只有骨子里垫底的那点儿基因撑着,在阳光雨露下活得麻木又盲目,最是相依为命哪。 杨秀兰居然很热情,话也多,与在公共场合判若两人。没等吴阳说到正题,她就主动问:“你是给宁莉治病来的?” 肖立刚喏喏的声音像是从鼻孔里冒出来的,他站在杨秀兰身后,诚恳又笑吟吟地打着手势,那意思分明是在说:没问题、没问题。 初夏本来很凉快,杨秀兰却穿着宽松的古香缎素花外衣,手执一把小团扇,间或在身上拍打两下。那是她的老习惯,大凡来客人,她手上就会有应酬的道具。那把小团扇是她自己糊的,用细钢丝做骨架,以细竹筒为扇柄,再糊上一张龙华塔图案的乳白色绢丝顾绣手帕。竹柄夹住的圆形扇面被一分为二,显得古朴又文雅。小团扇配上她臃胖的富态,老上海的华贵气质就出来了。 老两口儿活得本分,胖勃愣登,活月兑儿一对大阿福。 “我说,你找张纸记下来。”很干脆,她继续说,“一百斤黄豆,榨取十斤黄豆油。每天早上空月复,吃二两五钱豆油煎成的两个鸡蛋,每次把鸡蛋连油吃完。油完病好。还有,禁止性生活三年。” 吴阳高兴极了,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告辞的时候,杨秀兰对他说:“不要有事了才想起阿拉,三日两横头来坐坐”…… 古菜花家里常年都有黄豆,怕影响“豆腐西施”的经营,吴阳就不愿去找麻烦。为了凑齐一百斤黄豆,吴阳费了些周折。 那一年每个职工只有五斤黄豆的供应票,他把贴心朋友的供应票收来了,还要了卢小兰家的四张票,也只有八十斤。后来,卢晓剑和金元庆陪伴他,挨家挨户到农村去收购了四十斤黄豆。吴阳怕一百斤黄豆榨不出十斤黄豆油,就多买了二十斤黄豆。 榨油坊古家场上就有,他们主要榨菜籽油、棉籽油和芝麻油,但给足加工费,黄豆油他们也榨。 古家场那个榨油坊,就只是一些残旧的梁架支撑的瓦屋顶,左右两面借用了别人家的墙壁;靠里的一面是临街的板壁和活动木门;靠外一面是敞开的,透风,外头是污水沟和庄稼地。榨油坊是集体办的,但承担了政府的计划任务;每年政府要划拨定量的芝麻和油菜籽,他们上交相应的芝麻油和菜油。 晚上,吴阳和刘志安提了只小铁桶去取黄豆油。走出厂大门,遇到程祖康又进厂去电,他与吴阳互递了一支香烟,意会无言。厂区又是一片漆黑。 榨油坊里靠左边的地方,横列着两台螺杆压榨机,和一台磅秤。墙角处摞了好些油luoluo的铁皮油桶。两面墙壁脚摆了一排木扁桶,扁桶上有一些东倒西歪的竹箩筐,和两把开铁油桶小盖的铁扳手,铁扳手锈luoluo的;其中一个筐里插了一只杆秤,秤砣却掉在了地下。里头灯光暗淡,泥巴地面鼓鼓包包的污,到处油腻腻的,嗅觉涩拉拉,视觉感受也不好。 见有人进来,那个叫刘会计的中年人,立即扯燃了一只电灯。 榨斗里的黄豆渣压得十分紧实,似乎油已经榨干了。底座的榨床里面,深黄色的油液在缓缓流动。榨盘中还残存着一些豆油,一个工人拿一只木瓢,在里面刮得哗哗响。果然,一百二十斤黄豆,只榨取了十斤多一点儿的黄豆油。 两台螺杆压榨机是新机器,刚刚安装使用不久。榨油坊里,主要是用三架老式的大石磨子,来磨制食油,每一座大石磨子驾一头黄牛来推磨。 榨油坊中部,一头老黄牛被黑布蒙上眼睛,正驾着大石磨子围着磨盘转圈,它负重喘息又兢兢业业,不晓得哪儿才是尽头。 两个工人正在磨制芝麻油。磨制芝麻油与磨制别的油方法不同,先得把芝麻籽炒熟,再用石磨子推出“麻汁”。所以,整个榨油坊里香气弥漫,芝麻油也叫“香油油”。但是在这儿,芝麻油的香气里,好像混杂了一股潮土和牛屎的腥臭味儿…… 推油磨不比推水磨,磨豆腐因为经常要加水,推起来就比较轻。而油磨的黏性很重,如果不用黄牛,那就需要三四个人下狠力,才推得转石磨子。 三个小娃儿围着一台压榨机嬉闹,他们一边跑一边唱: 芝麻籽,芝麻花 我为人家磨芝麻 家家都有籽,有籽过家家 芝麻磨了油,不开芝麻花 …… 吴阳和刘志安不慌不忙,吴阳还点燃一支香烟。他们悠闲地这儿模模,那儿瞧瞧,还在琢磨榨油机关的工作原理。 上海人老早就有食用芝麻油的习惯了,芝麻油是城市里很难买到的好东西,时下的上海得凭票供应,这儿的产出也不多。 金元庆教过吴阳识别真假麻油的方法,一是颜色要枣红;二是嗅觉清香纯正;三是舌头品尝没有麻涩杂感。麻油造假,主要是兑入棉籽油,棉籽油贱。 刘志安听了吴阳的介绍,就在油桶里点了一指麻油,放舌头上试了试。他抿嘴皱眉体会着,却说不出啥子感受。 上海人喜好麻油,多用于凉拌菜;小葱拌豆腐、拌黄瓜、拌海蜇头、冲紫菜虾皮汤,等等,浇上几滴麻油,其香无比。卢晓剑爱做素烧面炒黄鳝或泥鳅丝,出锅以后,也要浇上麻油才端上桌。 两个工人把推磨出来的“麻汁”,装进一口大盆子里,再冲入适量的滚开水,随即用木棒搅动,黄晶晶的油液就一层一层浮上来了。工人慢慢摇晃大盆,让渣与油分开,然后用舀子舀出第一批麻油来。第一批麻油清亮纯洁,算是麻油的精华。后续的动作,就是用一只镶柄的大葫芦瓢,在麻汁里轻轻杵动,一边杵动一边舀出第二批麻油。第二批麻油的色泽和纯度就不如前头的了。 榨油坊很少榨黄豆油,吴阳按照榨棉籽油的价,交了一角三分钱的加工费。 所有前期工作做完了,吴阳才安安心心去川东医院看望宁莉。 他对她的关心有些常,是这个特殊生活环境养成的。 每次到川东医院,吴阳都要先去江霞那儿报个到。江霞穿着白大褂,胸面前挂了一只听诊器,听诊器的探头塞进胸兜里的,她正伏在桌子上写病历。 “你来看宁莉呀?”江霞似乎晓得吴阳的来意,不等他答话,她接着又说,“宁莉的空洞性肺结核,可能影响到生育。既然是老乡,你就多关心她,她也真是倒霉。”江霞叹一口气,开玩笑说,“关心归关心,不要动真情啰。患肺结核的女孩子看上去很生动呢,姿色反常地好,像罂粟花。”…… 这才四月末,太阳却火热起来。川东医院冷冷清清的,不像是医院,到像个疗养院。 宁莉住的病房只有两个病员,另一个据说是武山机械厂的。宁莉一见到吴阳,立即就戴上一只大白口罩。 吴阳不信那个邪,不怕传染,国防身体,棒得很。”说着他就主动给宁莉解下口罩,“戴只口罩太见外嘛,还影响说话。” 武山厂那个女病员,见吴阳的举动有点儿亲昵,以为他是宁莉的男朋友,就主动外出散步去了。 宁莉还是坐得远远的,他俩中间隔了两张床,吊扇在上头旋转,搅起阵阵微风。 “据说林黛玉也是你这种病,是贵人病。” “你不要尽往好处说,我晓得空洞性肺结核很严重,看运气吧。”她叹一口气,“再说了,林黛玉不是悲剧吗?啥子贵人病啰?” “都用了些啥子药?” “异烟肼,链霉素这些,还有对氨水杨酸。” “感觉好些没得?都有哪些症状?” “盗汗,疲倦,心里烦躁,晚上睡不着觉……” “川东医院条件好嘛,有不有好一点儿的药?” “据说利福平是好药,杀菌力强,疗效也高,但价格很贵,现在还没有用。” “要求医生用嘛,反正是公费医疗。回头我去找医生说一说。” “莫去、莫去,你莫去说,现在没有用不是因为价格问题,主要是容易产生耐药性和不好的副作用,医生还在考虑,就听医生的,你不要去说啥子。” 她的话说急了一些,就忍不住咳起嗽来,咳着咳着似乎止不住了,还咯痰。吴阳赶过去倒了一杯水,并给她拍拍背。 她一边用手帕掩住自己的口鼻,一边着急地推了吴阳一把,要他隔远一些。吴阳怕她憋着,就退回到了原处。 “都有哪些人来看你了?” “我师父,还有闻阿娇她们……李乔亚也来了的。” 他俩走出了病房,在花园里散步。宁莉不愿与吴阳靠得太近,一前一后的拉了一段距离。吴阳感到这样说话很别扭,就建议坐下来。两人中间隔了个圆形的花坛,面对面坐着。 “那就不错嘛,李乔亚这个人不错,这时候没有躲开,还能来看你。”吴阳歇了一会儿又说,“要不要叫张光民也来看看?他不晓得你病了。” “不要、不要,这时候来看的人多了,我反而自卑。” “张光民这个人也不错,”吴阳说,“虽然你拒绝了他,但如果他知道你生病住院,一定会来看你的。” “李乔亚我也是拒绝了的。现在看来,我拒绝他们是对的,比现在才拒绝要主动,也正常。” “你不要一概拒绝,慎重选择一个嘛,他们都不错的,都是大学生呢。” “你不要宽慰我了,”说到这儿,宁莉神色黯然,“你不要回避我的缺陷,我已经没有爱别人的权利了。” 吴阳一时语塞。 “正因为他们都不错,”她又说,“我就不能去害别人。” 吴阳知道她指的是影响生育的问题,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我就连做女人的权利也没有了。”她双手抱着低垂的头,隐隐抽噎起来。 吴阳赶紧跑过去,却不知道把她怎么办。他轻摇她的肩头,左顾右盼地劝说道:“没得那么严重,我也问过医生了,只是可能影响生育,并不确定。还得看治疗效果,你要有信心。” 她埋头啜泣,不说话。 “现在比林黛玉那个时候,医疗技术好多了嘛,你不要悲观。” 她蓦然抬起头,一边推着吴阳回到原来的位置,一边梦呓般地说:“我一身都是病菌,孩子也不会生,不是一个健全女人,没得哪个男人会要我了。” “莫瞎讲,你的病一定能够治好。”吴阳说得信心十足,“一定治得好,你知道前几天我没来,都干啥去了?”他自问自答,“我给你找了一个治疗这病的特效偏方,那个偏方已经治好过不少人了。需要的材料我也准备好了,你出院以后就开始实施……” 宁莉信得过吴阳,见他这么认真,感觉一下子就好了许多。 吴阳没有说那个偏方是哪儿来的,他怕她反感。他也没有说禁止性生活的要求,明明就是多余的话嘛,他也说不出口哦。 她破涕为笑,故作轻松地说:“听说你在哪儿搞了一大堆封建迷信的巫书,你莫是在搞巫术哦?”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感谢你啊!”宁莉很诚恳。 “都是我应该做的,同时,我也是为了周桐。”吴阳轻轻说,“周桐还不晓得你得了病。” “不说周桐了,不说他。”宁莉说,“东山厂只是一个过路的地方,大家都是过路客,人们来了又走了,都有不同的归宿。”想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我很坦然,没得啥疙瘩,谢谢你。” “想通了就好,好生养病,好好生活。”吴阳劝道,“活着就是福气,就有希望,就应该珍惜。”他站起身来,用手抚了抚一丫树枝,轻轻说,“当你抱怨没得鞋子穿的时候,你会现有人却没得脚。”…… ( 第三十六章 浪漫青年节 五四青年节正好是星期天,厂里的年青人分成了两拨搞活动。一拨人是有组织的,厂团委组织去中平县,参观少年英雄何运刚的故乡;一拨人是自的,由吴阳承头,在杜家坝的河滩上整鱼吃,每人要交两角钱。 何运刚是为了扑灭山火而牺牲的,被共青团中央授予“少年英雄”称号。吴阳却觉得滋味不大对头,大人们都干啥去了?让一个少儿去扑火?后来,跟着团委走的闻阿娇和魏莉华他们后悔极了,都觉得何运刚的故乡没得一点儿意思;坐了大半天的敞蓬车,风尘仆仆的,就看了几间农村的破房子和一座新坟。晦气五月”的兴致都败坏了。 杜家坝中间那一条乱石河滩,是一条大河沟长年冲刷出来的,宽的地方有四五十米,两边是人工垒砌的堰坎或埽堤。堤堰上断断续续生长着慈竹、芦苇和桐子树。水流长年不断,由众多的小沟洫汇积而成。本来是一条无精打采的小河沟和乱石滩,因了年轻人的朝气而鲜活起来。河道两边是近万亩油菜田,淡绿色的长角果荚已经饱满了,绿色或紫色的分枝圆茎密密匝匝,地下铺了一层花瓣残黄;令人联想到上个月这儿菜花盛开的景色,那个春华蓬勃的四月天,那个黄灿灿的壮阔震撼场面。 铁脑壳和老耗子都来给吴阳捧场,还有两个上海老师父肖立刚和王俊生也来了。肖立刚是金元庆鼓动来的。王俊生和汪向东按吴阳的要求,每人带了一台摇把电话机。金元庆第一次参加吴阳组织的野餐活动,感到蛮新鲜。谢林芳邀约耿露霞和何尧碧也来了。太阳灿烂,白云详瑞,春色浓浓的。老师父、大师父、师姐师哥级别的都来了不少,更多的还是年青人,嘻嘻哈哈的打闹声洒满了河滩。 河沟上游的“板板桥”地段,星罗有上百只蜂箱,和一顶篾笆竹席搭成的窝棚,放蜂人是一对夫妻档。本来听不见,大家仍然感觉到“嗡嗡”的蜂鸣声。草长莺飞的季节,人心本来就充满“嗡嗡”的生机。 单卡录音机开到了最大的音量,《太阳上》的歌声,描绘了夏天的假日里,置身于碧天秀水的轻快和美感;节奏舒展自如,曲调柔美动听,表达了年轻人兴奋喜悦的心情和青春的活力。 第一个节目是分流捞鱼,在四个河段上分成四组人进行。 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只黄狗,始终围着吴阳不肯离去。 卢小兰月兑掉工装,穿一件米色的确良衬衣,捋起袖子,裤腿挽得高高的,脚蹬一双塑料凉鞋。活动活动感觉还不痛快,她又把头捋到脑后绾了个结。 这是一片开阔的卵石滩。流水在这里沿两岸分流成了左右两股水,把一大片滩涂夹在了中间。两股水在砂石滩尾部汇合以后又往下流去。开阔的峡谷风光,令人清新而又放松。河道两岸灌木芊绵,芦苇蓬生,灰白色的芦花在春风中涌动,像飘一样如雾如烟。 “我们先堵左边这一股水,让水流往右边,”吴阳开始教授,“捞了左边沟里的鱼以后,又堵右边这一股水,让水流往左边,再捞右边沟里的鱼。” 一口水凼边的矶石上,有一只色彩斑斓的蓝翠鸟,正专注地盯着水面,想捕食小鱼。直到耿露霞她们走近了,它才悄然无声地扇动翅膀飞走。 在吴阳和金元庆的指挥下,他们先在卵石滩左边水流的尾部,用芦竹竿插了一排苇簖子来阻拦大一点儿的鱼。 见这阵势,耿露霞若有所思地说:“上海的那个据说原来就是古人捕鱼的一种方法。上海的先民用绳编的竹竿联成排,插在滩涂上,潮来时竹排淹没于水中,潮退后,水去鱼留。因为这种捞鱼的方法在上海地区普遍采用,渐就成为了上海的简称。” 谢林芳说:“上海人与水与鱼有天然的缘分,有亲近感。” “干活儿、干活儿,”吴阳大声招呼,“男人们垒石块儿,师姐师妹儿都去扯草,干枯草、树叶树枝都行。” “要草和树枝干啥?” “用树枝草茎填塞石缝,再敷上泥巴,堵水才堵得严实。” 懂了。”除了打靶,耿露霞几乎没有参加过野外活动。打靶是为了刺激麻木的心,不晓得吴阳的花头是不是花架子。 她们抱了大捆的草茎树叶回来时,吴阳和汪向东们已经垒砌了一排大卵石,堵住了两米多宽的水道口子,但水流仍从大卵石的隙缝间流过。 她们学着吴阳和刘志安的样子,把草茎树叶塞进石缝里,并压上一些石块,下流的水渐渐减少了,但仍然没有断水,看不出下面有鱼的迹象。 何尧碧来自农村,她干的活儿就要像模像样一些。 “泥巴,敷泥巴。”吴阳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他干脆月兑了背心,**着上身。 “泥巴最好是带草根的泥块,好用。”何尧碧建议道。 谢林芳她们从水边消落带的断口处,掰下大砣大砣的草根泥块,向吴阳他们传递着。 泥块填敷上去以后,水流很快就断开了。虽然仍有一些水在渗漏,但并不妨碍大局。他们像是筑了一道水坝,使水流向了右边的水道,而左边的水道则断水干涸了,水底的大小卵石渐渐显露出来。一些小鱼开始在浅水地段露出了青黑色的脊背,并艰难地犁地晃动,或翻腾、跳跃起来。 那只黄狗也盯着挣扎翻腾的鱼儿好奇、愣、打惊,间或打个喷嚏汪”两声。 “真有鱼也!”耿露霞她们禁不住激动起来。吴阳和汪向东们仍在兢兢业业敷泥填缝,她们却蹦蹦跳跳地去下游查看鱼情,有些迫不及待。大黄狗也摇头摆尾跟在她们身后。 “你们不要着急嘛,这条沟沟有两百来米,鱼儿够你们抓的。”刘志安流露出得意之情。 鱼!有条大鱼!”卢小兰惊叫起来。 “抓嘛!抓嘛!用撮箕捞!”吴阳提醒道。 卢小兰来不及反应,那条大鱼就翻滚到那口水潭里了…… 谢林芳感到有些无奈:“这个水潭里有大鱼也,怎么弄?” “没关系、没关系,最后来弄这个水凼。”吴阳草草察看了一下沟里的鱼情,只见这段河沟里,除了有三口石嵌大水凼外,都成了浅浅的静水沟。鱼儿失水,开始蹦蹦跳跳起来,或平躺着露出了肚白…… 谢林芳说:“这叫竭泽而渔。分流捞鱼就像是竭泽而渔”。 “真是好白相!” “动手嘛,还愣着干啥?”汪向东手一挥,信心十足。 “用撮箕捞?” “你们用撮箕,我们用手。”吴阳挥挥手,“有些地方撮箕不好使,你们可以先把水戽干,再用手捉。你们手生,一只手不得行,就用双手去捧。” 下段的金元庆与唐钟惠那一伙人,也开始叫喊起来,喧哗声哇啦不休…… 么多鱼,光吃鱼就够了嘛。”卢小兰身上溅了水渍,一脸的兴奋。 多数人没见过这么酣快的捞鱼方法,她们得意忘形,围着欢跳的鱼儿不住地欢叫。战利品都摆那儿的,后头的动作,其实不教都会。他们先堵住三口水凼的进口,从那儿搜索着往上捞鱼。 阳,你来教我用手模鱼嘛。用撮箕捞鱼好象有些笨,缺少刺激。”卢小兰想来点儿有技术含量的活儿。 “用手模鱼一下子学不会,主要靠手的感觉。把手指自然分开,两手同时从两边往中间模着移动,一接触到鱼马上要有反应,力大了小了都不行。”吴阳表达起来费劲,就应付道,“我说不明白,模鱼这活儿你的手生,一下子干不了,做久了自然会。你还是先用撮箕吧。” 刘志安奔前跑后,蹦蹦跳跳,不经意间踩滑了,跌一个大马趴…… 何尧碧与那个瘦黑的放蜂女人聊上了,两人的话语充满异乡的侉音。听得出来,她们都是河南人。何尧碧站在河沟下头,那个女人待在田埂上,显得很疲惫,一会儿站着一会儿蹲下,两手还比划。她那褪了色的圆领衫已经在腋下、背部凝积了一圈一圈的白色汗碱,眼白上布满了血丝。 “晓剑经常抓鱼啵?”吴阳问卢小兰。 “过去经常抓。还有黄鳝、蚌壳、青蛙这些东西,小时候我家里吃了不少。后来,晓剑长大了,就爱打野兔来吃。” “他又约会去了?” “住得这么近,只能偷偷模模跑到万山市去约会。”卢小兰说,“还是学徒工,仍然要谈,像是搞地下活动,他们去了西山公园。”不经意间,双手捧着的一条鱼挣月兑了手,她赶紧蹲下去,再次摁住了那条鱼。 “不该谈的谈了,该谈的却不谈。”吴阳惋惜道,“青春放一天老一天,荒废哟。” “你又来了!”她脸上沾了几滴水珠,大眼睛水汪汪的,傻乎乎的样儿。 “有缘千里来相会,”吴阳嬉皮笑脸地说,“你大老远从上海到这个古家场,岂止千里?” “是啊,世界这么大,”她俏皮地说,“偏偏在幺二角落碰上你,真是,眼眼调碰得着。” 苏娅兴冲冲跑过来要与卢小兰套近,她看见她与吴阳这么亲热,就知趣地跑开了。 鱼儿在撮箕里挣扎着蹦跳,水珠溅得她们满脸满胸。的确良衬衣打湿了,几乎透视出胸围的乳罩,像一圈白色的子弹带。她们并不自觉,仍然兢兢业业,神情专注,陶醉在丰收的喜悦里。 铁脑壳和老耗子负责剖鱼,剖洗后把干净的鱼集中起来备用。 “这叫啥子鱼?它的身材真好,像窈窕淑女。”谢林芳举起一条三四寸长的细瘦尖嘴的白鳞小鱼。 是标子鱼,可能是水库里跑出来的。” “标子鱼好吃,把它煎透炕干以后,骨刺又香又脆。可以和着骨刺一起吞,不需要吐刺,也不会卡喉咙。” “没准儿还能补钙。”耿露霞补充道。 河沟浅水里的鱼捞得差不多了,还剩下三口水潭。吴阳做了分工,另外两口水凼由老耗子和何尧碧带人收拾。 两棵根系达又**的年轻的黄葛树,从大石缝里成功地生长出来;树根缠裹着潭水边的碥石,树冠荫蔽着水潭及周边的河道。流水里游动着成串的黑色蝌蚪。卢小兰和谢林芳坐在水凼边的斜面大石板上,双脚浸在水里贪凉。耿露霞一个人在远处拈掇花草。飒飒山风吹拂,无名花香隐然可闻。蛙叫虫鸣声时密时疏,时远时近,响彻整片沟坝。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夏天已然到来…… 铁脑壳扛了一只手抄网,王俊生抱着手摇电话机上来了。两人走在高高低低的石滩上,像鸭步一样哩溜歪斜。 电话机的正负极早就接好了,王俊生把电线抛进水凼里,开始手摇电话机的摇把,卢小兰她们立即把脚收了上来。不一会儿,一些鱼儿翻着肚白开始往上窜,它们并不死去,只是一个劲儿地乱窜,被铁脑壳用手抄网一一囊括。 “那条大鱼呢?”谢林芳说,“里头还有一条大鱼。” 卢小兰说:“大鱼耐得住电。” 王俊生手摇累了,刚刚过来的宋文兴接着摇。他一边摇一边不解地说:“没得干电池,啷个摇得出来电?手摇电话机的原理,好像是把电池的电放大嘛。” “搞木模你行,这你就不懂了嘛。”王俊生说,“手摇电话机就像是一个电机,一个转子一个定子,摇得出来一百二十伏电压呢。” 正说着,那条大草鱼突然从水里跃然蹦出,落到了斜面大石板上。卢小兰和谢林芳惊叫一声,赶紧倒子压住大鱼。衣服蹭脏了鱼腥,还浞了一裤腿湿,两个人却高兴得不得了…… 上游的堰埂边,耿露霞一个人孤独地盯着一株白兰树愣。白兰树上开放了几朵乳白色玉兰花,散出馥郁的幽香。 “又想起啥啦?”汪向东殷勤地挨靠过去。 用手指了指,她轻轻说:“侬看,白玉兰。” “侬又想起上海啦!”汪向东小心翼翼,声音轻轻的。 每年夏秋季节,上海的街头或弄堂口,就有身穿蓝布素衣的小姑娘,袅袅婷婷,挎着小竹篮子,嘴巴轻轻吆喝“白兰花呢!”或叫卖“啊要玉兰花!” “啊要玉兰花!”耿露霞温馨地回味,也轻轻学了一句。她神色痴迷,身心沉浸。 “逢人渐觉乡音异,却恨莺声似故山。”汪向东也感动了。 “啊要玉兰花!”喊得耿露霞眼泪盈珠…… ( 第四十一章 终结天地守望 吴阳担心宁莉是一张乌鸦嘴,自己真的是在“捏鼻头做梦开始心慌意乱甚至焦躁不安起来。 那一天,车间凑了一炉生活,还要补两个急件,吴阳和卢小兰临时回来干一天正经事儿。 老检验工董阿良不苟言笑,做事情克丁克卯,他正对吴阳的生活进行中间检验。左手举着罩灯,右手拿着检测工具,他正在检验已经做成的箱圈内尺寸。 卢小兰的行车吊着一只方形大泥芯,供吴阳在修理。三只紧线扣连着的钢丝绳绷得紧紧的,紧线扣的钩子挂着泥芯骨的三只拉环。吴阳一边盯着泥芯的平面,一边举着右手、拇指与食指轻轻叩击;卢小兰意会,提升绞车跟着就咔”地微微往上提。泥芯没调整平衡,吴阳的右手又轻轻往下点了点,提升绞车跟着又咔”地微微往下落。吴阳反复调整紧线扣,校正着泥芯的平衡。 吴阳和董阿良共同扶住大泥芯,每人盯着箱圈和泥芯的两道边壁,以确保不擦碰。行车吊着的泥芯一点一点下降,咔”准确地落入箱圈。泥芯入位了,紧线扣和钢丝绳依旧绷得紧紧的,行车仍然全神贯注配合着。董阿良手持卡棒开始检验和调整壁厚,吴阳从旁给他照着罩灯。三面都调整好了,另一面老是不对,尺寸小了。 “不得行、不得行,还要提出来修。”董阿良吩咐一声,显得很不耐烦。 泥芯盒的时候多敲一锤子就好了。”吴阳遗憾地自言自语。 两人又护住泥芯,行车咔一声,把泥芯又提了出来。 “刮掉一毫米。”在董阿良的要求下,吴阳用一只不锈钢小尺,小心翼翼地刮削着泥芯的一个侧面…… 泥芯终于放准确了,董阿良用吸砂风管,最后绕着壁厚空间底下的冷铁吸了几圈……吴阳用潮模砂把泥芯的三只拉环洞补平,再用石棉绳在泥芯上头的压实面上围了一圈。接下来,又在行车的配合下把盖箱合上了。 吴阳闲下来的时候,宁莉谶语般的预言又在他耳边萦绕,整得他心烦意乱的。他抬头看了一眼坐在行车里读杂志的卢小兰,她是那么安详和素净,他不禁想起《女神》里头的一诗来—— 我已成疯狂的海洋,她却是冷静的月光 她明明在我心中,却高高挂在天上 我不息地伸手抓拿,却只有悲哀的空响 这“天地守望”,最终还得落实到地下呀,哪儿才是个头呢…… 吃过午饭,哗哗啦啦下起雨来了。十二号厂房的一些人又聚集在大门口,观望经过大马路进去上班的人流。 吴阳从马路边的“一步楼”出来,遇见劳资科的钟佳萍准备也要进厕所。她一扬头,叫吴阳等一会儿,她有话要说。 “一步楼”是上海人对厕所的雅称。一般上海男厕所的小便池为槽形,便槽外设一条凸起的踏步,小便的时候就要踏上一步。厕所里没得冲洗设施,为了保持清洁,墙上往往贴有“小便请上一步”的提示。于是约定俗成,便池就被戏称为“一步楼山厂的厕所,几乎都是上海“一步楼”的结构和风格,厕所门外是大半人高的直角墙围,里头小便的男人踮起脚就看得见外头。 钟佳萍出来以后,神秘地把吴阳拉到一棵大树底下。她打了一把伞,把吴阳也罩着。 “听说你和小兰好得不得了,啷个小兰还是想走?”她关切地问。 “啷个回事儿嘛?”吴阳顿时紧张起来。 “她给劳资科写了一份调回老家的申请书?” 吴阳的脑子里一下,虽然宁莉的预言在思想上打过底,他还是有塌陷的感觉。装得很镇定,他问:“她说调哪儿?” “她倒不是要回上海市,而是要回老家常熟。”她宽慰道,“不过申请归申请,要办成非常困难。写了申请的上海妹儿多,而真正办成的却没得几个。”见吴阳很失落,她善意地拍他一把,“你自己要努力哟,阿拉妹儿调回老家,等于就是要嫁回去。你晓得,嫁才能调。” 吴阳脚步沉重地走回十二号厂房,任由雨淋。 在厂房门口,唐萍问他:“你脸色青,生病了?” 吴阳讷讷道:“你去行车上把小兰换下来,我有事找她。”说完他又回到雨中,拐进砂箱坝子,钻入那只高压釜。 浪漫季节过去了。“钢包相会”在寒冷的风雨中,第一次显得那么沉重和憋闷。卢小兰担心被人现,她就把雨伞放进了“钢包”里头。 “你说过,那一句话等你来说,”吴阳直截了当,“我老老实实在等,你最后说出来的竟然是一份调离申请?” 卢小兰顿时失措,她呆呆地盯住吴阳,沉默。 “你说过,你得听我的。那么重大的问题,即便是遇到大麻烦,你也得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嘛。”停了一会儿,吴阳又说,“我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有困难我们共同来克服。只要你幸福,我就安心。就算你不爱我,老实说出来,我也不怪你,我接受现实。” 吴阳的语气平和,卢小兰听来却很沉重。 她一扬头,理了理挂在脸上的丝一句话,我现在明确说出来。”她表情忧惶,但坦诚:“我爱你,不只是喜欢,是爱。”她又补充道:“我爱,但我很困惑。” 沉默一阵,吴阳轻轻说:“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要写那个东西?” “厂里的上海妹儿谁没写那个东西呀?又有几个办成了的?虽然爱你,我也得对父母做个交待嘛。” 两人的思想都很费劲,一时哑巴了。 “我太难了!”她显得沉重又无辜,“我要应付你,又要应付父母,还要应付舆论的压力。都认为我两个在谈恋爱,而我又单纯不起来,真不知该怎么办?” 他俩错面对坐在小砂箱上,小砂箱与钢轨和弧壁相压迫,出咔咔的着力声。 “爱和嫁不是一回事儿,你可要想好啊,我要你嫁给我。”吴阳很干脆。 “这正是我困惑的地方,”卢小兰说,“我嫁给你,我爸爸妈妈怎么办?”她哽咽着说,“我爸爸妈妈在这儿根本就待不下去,过晚年一定是要回老家的。” “爱不能嫁,是不是?” “是的,我不晓得怎么做才好。” 她说“是的”,吴阳心如刀绞。 “今年春节,你回老家的时候相亲了?” “是的。”说完她又急了,立即补充道,“但我一个也没同意。”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两人的心情像高压釜一样沉闷和沉重。他俩感觉到,自己的命运,被冰凉又坚强的高压釜笼罩着,人力是冲不破的。 想到卢小兰与别人相亲,吴阳的胸口就隐隐痛。外强中干,他心虚地问:“马上又要过春节了,你还要回常熟?” “不想回去了,我心头容不下别人。” “会容得下的,生活比爱情重要。” “你理解了?甘心我嫁给别人啊?”卢小兰瞪大眼睛、出重重的呼吸声。 “你真要嫁给不爱的人?你要学耿露霞?”吴阳像是吼叫,感到一阵眩晕。 不要学耿露霞。” 她晶晶的眼珠泡在清亮的泪水里,深情又可怜。 “我们之间的感情和想法,你爸爸妈妈晓不晓得?” “晓得,成天都为这事儿犯愁。他们都喜欢你,真的,都喜欢你。” 她又恳切地说:“你不要怪罪我爸爸妈妈,他们的生活要求很低,无非是想回老家呀。” “春节又快到了,相亲还得要去,只有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死了心,才能安心。”吴阳头疼脑热,胸口痉挛,却装得很大度,他又说,“如果真能遇到比我强的,你就去嫁。” “你把我的胸口装满了,谁还挤得进来哟?”她的眼睛盯着外头,喃喃低语。 沉默一会儿,卢小兰轻轻凑过身子,小心地模模吴阳的手背你强的男人少,比我强的姑娘多。你是在找理由,想与我分手哇?” 手的话我不会说,只能由你来说。” 卢小兰揩湿了手绢,她生自己的闷气,一扬手把手绢扔了出去。 吴阳第一次看见她流泪,她微微抽噎,赌气地抓过那一把湿漉漉的雨伞,又往眼睛上擦。他把自己的手绢递给她,她不接。 转正,麻烦就出来了。”卢小兰脸上挂着泪珠,唉声噎气,“当一辈子学徒工多好啊!”她像在说梦话。 “现实选择,就是权衡得失,想回避矛盾不得行。你好自为之吧。” “你看不起我了?”她微弱的声音有些哽,“不要鄙视我啊,我真的很爱你。” 心头涌起一股热望,她真挚地说:“你抱我一下嘛,我想你抱我一下。”她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小砂箱倒下去“当啷”的一声。 吴阳腾的一下站起来,却没有去抱她。他毅然转身冲出高压釜,脚踏蓬松透湿的节节草,冒着大雨走了。在进入棚房小门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眼,卢小兰没有出来…… 吴阳心头歇斯底里般狂躁,表面上却故作端庄。他梦游一般在厂房里晃了一转,径直就去了保卫科。保卫科在政工大楼的二楼上。 吴阳进门,熊科长急切地说:“我正要找你呢,想好没得,还是舍不得你那个师妹儿哪?” “哪儿啰,师妹儿只是师妹儿。人家上海妹儿哪儿看得起本地人?”接着,吴阳开门见山地说:“我想好了,愿意到保卫科来。” “对了哦,别人想来还不得行呢。”熊科长炫弄地说,“为了调你来当保卫干事,党委张大国副书记差点与李厂长吵起来了。那帮上海领导坚持不能抽造型工,只能抽其它工种,太死板嘛。” “还有哪些手续要办?怎么弄?” “你愿意来,政治处就让组织科下动态通知单。你看车间里有不有什么交接的?如果利索,明天就上来。”熊中武手头翻阅着一本卷宗,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正准备去车间找你呢。是这样的,万山县公安局有一个大案子缺人手,向我们厂借一个人,他们不晓得张金扬已经调回老家去了。正好你去县局顶一顶,当保卫干事之前见习见习案子,熟悉一下业务,也好与公安的人接触接触。” “多长时间?” “最起码一个月,看办案的进度。后天就去县公安局二股报到,他们催得紧。”熊科长说着,一边从立柜上那只铁皮保险箱里,取出一只黄皮套的手枪,“五一式手枪打过的嘛?” “打过的,用得来,只是分解组合有点儿慢。” “分解组合嘛,一熟悉就快了。你这么聪明的人,一模就会一数。”熊科长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牛皮纸大信封,“这儿是八十子弹。”他又说,“这些子弹是今后用的,这次少带。帮公安办案子,你就找他们要子弹。” 有,”熊科长说,“这是公用持枪证。”他递给吴阳一个小红本。 “你这么相信我啊?”吴阳吃惊地说,“一开始就让我干这些事儿?” 治处考察你两三个月了,档案也翻过好多遍,你的情况有数。保卫干事,先要政治上可靠,再就是能文能武能吃苦。尤其是要写得起材料,这一点好多人不得行,但你行。” “哪儿啰,”吴阳调谑道,“我只会写情书。” 党委书记姜守业和武装部长廖永楷先后进来,姜书记高兴地说:“小吴报到来了?” 吴阳点头笑笑,熊科长说:“一上来就是一砣硬骨头,上山去办大案。” “办大案好哇,”廖土匪说,“办大案比在公安学校镀金要强哦。” 吴阳说:“张金扬到泸州公安校去培训过的,我赶他有差距哟。” “那都是纸上谈兵,”姜书记说,“重要的是实践,实践出真知嘛。” “八一建军节的射击考核,你的成绩很优秀嘛。”廖土匪想起来了。 吴阳说:是六三式自动步枪,我适应那种,就得了个第一名,四个九环。” “三十五环就是优秀。” “不过,我投弹不得行,只有三十多米。”吴阳有些遗憾。 保卫干事主要是能文,又不天天打架,更不需要打仗。”熊科长向吴阳和廖土匪递过香烟,又说,“从档案上看,张金扬的文化水平不如你,你的关键是要多实践。” 几个案子就成熟了,尤其是公安局的案子。”廖土匪开始吞云吐雾。 “你们吹、你们吹。”姜书记很谦恭,他拍一拍吴阳的肩头就出去了。 把吴阳的事儿整落实了,熊中武显得很高兴。接着,他性急地说:“快点儿回车间去收拾东西,后天就要走了,看有不有啥交接的。” “工人有啥好交接的?”吴阳不屑地说,“就是一些工具,破劳保服,一扇大木柜、一只小木箱。” 廖土匪建议道:“那些东西你可以保留着,星期六干部参加劳动,你还用得到。” “干部!我现在是干部了?”吴阳心想,“当干部这么简单哪?” …… ( 第四十二章 深山避情难 晚上,万山县公安局的小会议室灯火通明,杨局长正在介绍案情案人员围坐在中间拼合的大桌子周围,靠墙壁的木板凳上也坐了一些人,大家都认真地在作记录。吴阳与云山厂保卫科长詹华培坐在一块儿。 “这是一件性质严重的政治案件,我们暗中调查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月,基本情况初步有所了解。距春节还有三个月,现在全面动手,争取在春节前结束……反革命组织的名称叫民主自由党川东军,司令员叫黄登举,复退军人,三十八岁,住岩洞公社黄坪大队九队……按照我们部队的编制,他们正在组织排以拥护邓小平当党的主席为借口,准备要闹事。扬言如果十一届六中全会上,邓小平当不上主席就造反。邓小平明明不会当主席嘛,黄登举他们也晓得他不会当主席,就是要找个闹事的借口和理由嘛,他们并不是真心拥护邓小平。据了解,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半年以后就要召开了……” 下头有人在嘀咕:“听说华国锋要下台,胡耀邦当主席。” “明天晚上采取统一行动,万山、天成、高阳三个县同时进行。我们的行动组,集中在山硐煤矿吃晚饭,然后往黄坪上头爬,大概要爬四五个小时。先,分两个大组,分别同时抓捕黄登举和他的助手、联络员魏家扬,由县中队的战士押解回来。然后,分成六个小组铺开排查。究竟有好大的人员范围,铺了有好宽,现在还不晓得,挖到哪儿算哪儿。再根据办案进展情况,调整或采取对应措施……很艰苦,也有危险性。三县交界地带,深山老林,自古就号称“四十八槽,七十二沟”,历代都是土匪窝子,又是川东游击队活跃过的革命摇篮。虽然没有现他们有枪炮,但火药枪等原始凶器他们是有的……还有,他们造反怎么个造法,有不有纲领、行动方案,最终目的是啥?组织水平和规模等等,现在也不晓得,需要我们去搞清楚。总之,一定要在十一届六中全会召开以前,把这一摊子全部按平,不留火种……下面,由一股的毛股长安排分组和具体行动细节。”…… 一辆大客车,把专案组二十多个人拖到山硐煤矿时,天已经黑了。除了县中队四个战士穿着草绿色军装,公安人员全部着便衣。山硐煤矿是公路的尽头。 煤矿领导不晓得公安一帮人执行什么任务,吃晚饭的时候上了一瓶白酒。白酒谁也没喝,大家把饭菜填了满满当当一肚子。据说,明天什么时候能够吃上饭还不晓得。 “山硐煤矿的地势,与你们云山厂差不多。”吴阳对詹科长感慨。 吃饱了,待命,他们在煤矿篮球场上散步。 高大的山影,寒冷的山风,哗哗的流水声,狭窄的天影。说实在的,吴阳有点儿紧张,哪儿这么真刀真枪干过?一夜之间,就搭上了这么火暴的差事儿,也算是戏剧性。 不可能不想到卢小兰,还有“钢包相会”、“天地守望”的温馨。这一赌气,居然真的就分开了,分得开吗?相互有爱,祸根已经扎下了,往后怎么办呢?想到这儿,吴阳感觉眼睛潮热,喉结打哽。这两个月折腾下来,如果还不能冲淡她的魅力,那可就惨啰…… “你是第一次参加办案?”周可强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的,”吴阳说,“你可要多关照哦。” “没问题,”周可强说,“你动笔,我动手;你来文的,我来武的。” “关键时刻,都要舍得拼命。”龚股长补充道。 周可强是县公安局一股的干警,吴阳分到跟他一组,要与他朝夕相处好一段日子。周可强比吴阳大不了多少,长得蛮悍,皮肤黝黑,礅礅实实的,但言谈举止还算文雅。 詹科长说:“部队上搞政治挂帅的时候,也是两人搭伙,叫什么‘一帮一’,‘一对红’。不准谈恋爱,成天两个大男人搅在一起。” “有个新鲜词儿,”吴阳说:“叫同性恋。” “这两个月,咱们就同性恋上啦,”周可强说,“一锅饭,一盏灯,一张床,形影不离,相依为命。没准儿,还得要洒热血哟。” 周可强和吴阳都是轻便的行装,一只黄挎包,一把手枪。对吴阳穿的那一双白色球鞋不大满意,周可强说:“太耀眼了不好,你是没得经验。” 县中队那个小刘,羡慕干警们的手枪。军装不是很合身,一看他就是刚入伍的新兵,还没模过真枪呢。龚股长就把自己的手枪下了弹匣子给他玩儿,他爱不释手,举起手枪对着山头地喊叫,就像“小兵张嘎”那样兴奋和天真。 晚上十点钟准时出。一行人穿过篮球场,跨过几道停着矿车的铁轨,就看见了主井楼和副井楼,副井楼比主井楼要高大一些。两楼的中部连着一条封闭的通道,他们从通道下头过去,右边是一间鼓风机房。路灯出淡淡的黄光,脚下间或响起绊着残钢破铁的声音。下到河沟,再上,就开始登山了;灌木丛生的羊肠小道,六十度以上的陡坡…… 爬了五个小时的山路。除了两个股长年纪大一点儿,基本上都是年轻人,大家没有失态,虽然累得够戗。 吴阳和周可强参加抓捕黄登举这一大组。那是一座凹形院落,住了三家人,就是黄家三兄弟。院落和四周道路的草图,事先大家都熟悉了。按照计划,在距黄家院落近一公里的外围,十多个人就分成了四组,从四条小路堵过去。吴阳与詹科长的任务是堵侧后门,就是猪圈棚子那个后门,位置他们是熟悉的。 人还没走拢,狗叫声就“汪汪”起来,事先有预料,不影响执行任务。吴阳与詹科长的路近,他们最先进入位置。两人蹲在侧后门外的红苕地里,煞有介事地举着手枪,守株待兔。吴阳并不紧张,虽说是抓一个司令员。这么多人荷枪实弹抓一个,有啥好紧张的? 几乎没有吵闹,更没有搏斗,黄登举轻易的就被抓住了。吴阳和詹科长绕到院落正面的坝子上时,黄登举已经戴着手铐被绑在一根木柱子上。吴阳特意凑过去看了几眼,黄登举哪有司令员的味道嘛,虽然穿着草绿色的破军装,也只是傻农民一个…… 天还没亮,石头磨子上放了一只煤油灯,公安人员的电筒光到处晃。屋里头有女人和小孩儿的哭声,外头的狗叫声此伏彼起,一大片山峦提早苏醒了。 抓捕魏家扬的那一组人马过来会合时,天就亮了。人人冻得搓手顿脚的,哈出一团一团的雾气……对黄登举和魏家扬验明正身以后,就由四个战士和两名公安干警押解回县城,还在山硐煤矿上车。捆得很牢实,两个人的双手铐在背后的,再横着围了好多圈棕绳。毛股长和龚股长不放心,又反复检查过。 在社员大会的会场上,吴阳的心灵受到了震撼。那些人哪儿是劳动者啊?分明就是一大帮丐众,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东倒西歪、塌塌撒撒在土坝子上;人人气咽声丝,黄皮寡瘦,穿巾巾挂绺绺;即便是有穿鞋子的,也只是鞋帮残破的布筋,拉扯着变形的鞋底;鞋底是竹皮、笋壳叠成的。孩子们衣不蔽体,形销骨立,鼻涕像冰串子;一个个凸起营养不良的“锣锅肚”,几乎看得穿肚皮,看得见肠子里的草草茎茎…… 开过黄坪的社员大会,办案人员就按两人一组分头行动了;这一分开,就会有好多天碰不到面了。四十八槽绵延近百公里,山体被沟谷横切,把坡脊沟背割成梳状地貌。这儿曾经是为川东游击队提供给养的重要基地。而今天的山民已经气息奄奄,看不到剽悍的民风…… 二十多个人散布在绵亘的大山中,就像是一滴墨水被海水消化。周可强叮嘱吴阳:“如果有危险,那可能就暗藏在后头的平静当中,一定要胆大心细。” 黄坪大队就留下了吴阳和周可强这一组,配合他们的,是黄坪的老支书何家贵。周可强叮嘱吴阳:“办这样的案子,对任何人都不绝对信任。这儿只有你和我。”中午,他们在老何家吃了第一顿饭。虽然午饭很简单,只是稀饭和咸菜,有两碗青菜一碗洋芋片,周可强却对吴阳说:“这可能要算四十八槽最客气的一顿饭了。” 在黄坪大队,老何家算是殷实户,五间土墙大瓦房,人丁也兴旺。虽然是平房,但屋基垒得高,要登六步石梯才上得檐廊和正门,就显得高大气派了。檐廊比较宽,在里头可以干一些简单的手工活儿。堂屋里正墙脚下是一排原木扁桶,中间摆了一张八仙桌。靠左墙根有一只铸铁的火盆燃着柴火,火盆上有一只火搭杆挂着的铁鼎罐;火搭杆和铁鼎罐都裹了厚厚的一层油黑的烟焦垢,黢黑……厨房和猪圈是巴后墙的一溜偏棚,堂屋里熏得黑不溜秋的。 对涉案人的讯问地点,就设在老何家的檐廊里,外头光线好。老何的两个儿子专门去大队的小学里,搬来了两张最好的课桌,课桌底下的搁板是完整的。周可强把两张课桌顺着直角的墙脚也摆了个直角,这样万一冲突起来就方便一些。周可强作讯问,吴阳作笔录。吴阳学着周可强的样子,把打开保险的手枪摆在课桌的搁板上,好临机反应。被讯问人站在距课桌两米远的位置。 第一个受讯人叫唐天土,据说他是一营副营长,一上来周可强就把他一顿。 “年纪老大不小了,跟着别人瞎起哄。看你那样子站不像个人、坐不像条狗,还想造反?真***老糊涂嘛。”周可强把摆在课桌上的两张介绍信,拿过去给唐天土晃了晃:“看好啦,我们是万山县公安局的干警,依法讯问你,乖乖配合好,老老实实说。” 唐天土点头哈腰,诚惶诚恐。他四十多岁了,看上去却像六十多岁的人。弯背脊,紫黄脸,眍兜眼。穿着枵薄的衣裤,上身套一件破棉袄;为了保暖,在腰上系了一根草绳;脚蹬一双没有后帮的破胶鞋。 “你是啷个认识黄登举的?你那个一队距九队这么远。” “过去都认识,但不熟悉,没有往来过。” “没有往来过,那你是怎么参加他的组织的?” “过去没往来过。两个月前才往来了。” 么交往起来的。” “那次,我在天台垭炸了一头野猪,我就扛在肩膀上往回走。后来饿得走不动了,全身冒冷汗,就躺在路上歇气。遇到了黄登举,他就来帮我。”停了一会儿,他偷偷瞟一眼周可强,鼓起胆气,轻声说,“他就叫我参加他的组织。” “他说是什么组织?” “他没说是什么组织。他只是说这个大队、生产队的组织要不得,穷得饭都没得吃的,要另外成立组织。” “继续说。” “他说,他在部队当兵的时候,是分的班就有饱饭吃。他说,我们今后也搞班就也能吃饱饭了,我们组织一个军。”歇了会儿,唐天土又说,“他没说是什么组织,只是说要搞民主自由,反正我不晓得叫啥子组织。” “你是一营的副营长?” “我不晓得,黄登举叫我再去多拉一些人参加,拉的人多了,我就当官。” “你拉了哪些人?” “九队的福娃儿,桃坪的苟伢子……” “他的组织有没有章程、纲领之类的东西?” “啥子叫章程和纲领?” “有不有文字的东西?写在纸上的东西?” “没得,不晓得,我没有看到。” 土坝子边的石碾盘上有一只大石磙,碾盘和石磙上坐着偷**视的娃儿越来越多,有的甚至叽叽喳喳、推推搡搡起来。老何与他老婆就蹑手蹑脚跑过去,把他们吆散了。 “啷个说起要造反的?”周可强继续提问。 “是他说的要造反,他说**骗人,欺负穷人,欺负农民,弄得我们饭都没得吃的。” “有不有造反的计划?” “啥子计划?我不晓得。他只是叫我等到起,通知我干啥就干啥。” “你同意了他的要求?” “我只是说,只要有人供饭吃就行。我说,你当兵那个班就有人供饭吃,如果我们也搞成那样,就要得。” “你参加他的组织,办没办啥子手续?” “办啥子手续?啷个办手续?” “比如说填个什么表没得?给你什么东西没得?” 唐天土摇摇头:“没得,都只是嘴巴上在说。” “是啷个说起邓小平的?” “黄登举说,外头都在分田分地了,我们这儿还没得动静。听说分田分地是邓小平在搞,就有人又要打倒他。” “继续说,往下说。” “黄登举说,我们要选邓小平当主席,要不我们就造反。” “说没说好久造反?” “黄登举说中央在准备开会,要选主席,如果邓小平选不上,我们就造反。” “做了哪些造反的准备?比如说准没准备武器什么的?” “没得,都是嘴巴上在说。” “你们有没有武器?” “就只是一些打猎的火药枪,没得啥子武器。” “黄登举有不有武器?” “我去过他屋头两回,他只有一支火药枪,但没得火药了,铁砂子也没得了。”想了一会儿,他又说,“他在山上整野兽,是挖的陷阱,他说没得火药了。” 周可强并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而是在课桌前面不停地走动,一边走一边问。他给吴阳递了一支香烟,犹豫了一会儿,他又给唐天土递了一支。唐天土受宠若惊地双手接着,感激涕零…… “黄登举当兵是好久回来的?” “回来一年多了。” “他当兵学到啥子本事没得?你觉得他能干不能干?” “我看没学到啥子本事,他当兵只是喂了几年猪,天天喂猪。他说他回来之前,他的排长看他当几年兵枪都没模过,就带他去打靶场打了几枪。他说,部队的枪没得火药枪打得准。” “他还有什么特别的事儿?” “他回来以后还喂猪,家里喂了两头猪。他说,部队上的猪,比我们这儿的人都吃得好。” “参加他的组织的,还有哪些人?” “人可能有一些,我记不全。” “慢慢想,慢慢说。” …… 签个字。先看一遍对不对。”吴阳把唐天土叫了过来。 “我不认得字,也写不起字。”唐天土忸怩着说。 “那我就念给你听,如果有不对的你就指出来,再改过来……” 吴阳例行公事,一丝不苟,他不厌其烦地念读并核对。末了,他问一句:“对不对?与你说的合不合得上?” “我看是那样子。”唐天土认可。 “那我就帮你写上‘以上记录看过,与我说的一样。’……你过来摁手印,右手拇指头。” 当天晚上,何支书把周可强和吴阳安排在一个山窝子里的单家独户睡觉。老何说:“那房子是一个五保户,孤老人。死了,房子就充了公。” 那是个简陋的茅草房,可怜巴巴的,吴阳钻进去心都凉了。厨房卧房就那一间,还有一个偏棚是猪圈。房间里的主要家当,一张粗麻线蚊帐的床,一口篾条箍成的原木扁桶,一只乌黑的小木方桌,几砣圆树墩算是凳子;灶坑上,一只火搭杆挂着一口铁鼎罐。一人多高的版筑土墙,土墙裂缝里塞满了枯草,墙体已剥蚀得凸凹不平了,残留下好些隆起的硬块和植物荆条。霉臭,到处都是熏烟凝积的油黑灰垢,一绺一绺的蜘蛛网垂下来,像浊秽的破絮。地下,污黑的熟土坑坑洼洼的,零乱着草草茎茎,还有脏水的痕迹……一节灯芯草泡在小碗的桐油里,燃起一点豆火。 “还好,有门。”周可强的要求不高。“不讲卫生讲安全。”他自言自语,伸手就模到了撑住两面山墙的那一根木檩子。 一块篾笆板,靠在门边那一洞木柱小窗上。周可强把篾笆板移过来,用草绳子系挂在那根木檩子上,正好遮挡在那张床与窗洞的中间。 “啥子意思啊?”吴阳问。 “挡火药枪,万一有人开黑枪啷个办?”周可强一边说一边左看右看,他抓起一块草苫子,又堵住了那个小窗洞。 吴阳也警觉起来,他检查了木门的门闩,上头吊了一节保险的楗子,他就小心地把楗子竖插进门闩的定位孔里。 还不放心,周可强顺手从墙角抓一根木棍来抵门闩。感觉一头沉,仔细一看,是一支锈luoluo的梭镖。 “其实,我不担心人,我怕这张床,你看,好肮脏啊!”吴阳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床底下塞了一只方形圆坑的石火盆,石火盆露了一角出来,绊了吴阳冻得僵冷的脚尖,他咝的一声,痛得龇牙咧嘴的,把脚跺了两下才缓解了疼痛。 “肮脏是肮脏,又不长住,怕啥子?主要是防备人害。”周可强一边咕哝一边左顾右盼。 看那些人,饭都没得吃的,有气无力,风一吹就倒,穷得自身都难保,还能把我们怎么样?” “穷凶才极恶嘛,要有警惕。”周可强说着,不知又从哪儿找来一根绳子悬挂在屋中间。“把衣服裤儿月兑光,吊在中间。” “啥子意思哦?”吴阳不解。 “你听我的安排嘛,不会错。” 吴阳学着周可强的样子,把月兑下的衣物吊在了空中。 两人赤身**,冷咝咝地钻进那一床膻味儿熏腾的脏被子里。他俩一人睡一头,床铺“嘎吱、嘎吱”直晃,吴阳模了模放在头边的手枪。周可强伸出一只手把灯火掐灭了。 怕衣物上沾虼蚤和臭虫。”吴阳明白了。“要是半夜三更打起架来,我们赤身*要脸也不要命啦。” “命都不要了,还要个啥子脸啰?”周可强蹬吴阳一脚,“我先睡一会儿,下半夜你睡。两人必须醒着一个。” “这么小心哪?” “你看这茅草屋,就像一个窝棚,要是有人悄悄点一把火,我两个都惨啰。” “那你就安心睡,反正我睡不着。” 吴阳毫无睡意。被子脏兮兮、冷冰冰的,汗膻臭味儿熏人;底下垫着竹篾笆、枯草和破草席,硌得全身难受,哪儿有睡觉的感觉哟?破棉絮死板板的,厚薄不均匀,湿冷。被面是染蓝的粗布,已经污浊得失去了本色。裹紧了嫌脏,不裹紧又冷,主要靠两人的体温相互暖和着。对吴阳来说,肮脏比寒冷更加难耐。 卢小兰的动向,随时都在扯动吴阳的神经,那是入骨入髓的牵掣。自从喜欢上她,吴阳就落下了失眠的病根。 周可强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了:“这就是本事!”吴阳心头感慨起来。 好像全身都有虫子在爬,抓也抓不完…潮加上瘙痒。睡着了也许就一了百了,吴阳羡慕起周可强来。但吴阳想睡也睡不着,虽然劳累了一天,却没得睡意,活生生地忍受折磨,麻木又迷糊。只是想到卢小兰的时候,他的意识才清醒起来,心头悸痛,感觉到了自己活生生的存在。 其实,卢小兰的处境比自己要艰难,小女子遇上大困难啰。吴阳禁不住怜悯起她来,不但不再责怪,反而产生了深切的同情,他在心头唉声叹气。 luo身被扎痛了,是虫子在咬。抓是抓不完的,吴阳就用手掌去摩挲或摩擦。思绪老是扭着卢小兰的问题纠缠,她那么弱小单薄一个人,竟要用理性来扼杀感情,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呐。大上海的血统,却是小山沟的教育,她哪来那么深厚的意志力…… 上山的头一天很疲劳,也很紧张。吴阳的脑子时而迷糊时而清醒,他感觉天快亮了似的。不远处传来一阵狗叫声,周可强警觉地醒来了,他蹬吴阳一脚:“我醒了,你睡,抓紧时间睡。” “我哪儿有你那本事,说睡就睡,要醒就醒。” “那就吹吹牛,反正我不睡了。”周可强翻了个身,又问,“你谈女朋友没得?” “失恋了,赌气,这次就是出来避难的。”吴阳坦白道。 “躲是躲不掉的,不得行再找一个嘛。万山市的鸡公涨价,怕啥子?”周可强坐起身来,冷咝咝地把光身子摩擦了几把又躺下。“谈朋友千万不能固执,以为就只是那一个好,太主观嘛。” “你结婚了?” “儿子都一岁多了。”周可强又坐起身子要把油灯点燃。 点灯,脏兮兮的,眼不见心不烦。” …… 两人又迷糊了一会儿,天就亮了。 吴阳最先爬起来,他用双手拍打摩挲了全身,又用手指揪住头使劲梳理,想把虼蚤、虱子之类的小虫子整掉。然后取下吊在空中的衣物,使劲抖几下,再嘘着冷意赶紧穿上。 周可强也起来了。他赤光光的,先跺跺脚跳几下,一边拍打身子一边拍打头。现吴阳正在梳头,他一把夺过小梳子:“蛮书生气嘛,还带了小梳子。”说着,他用小梳子梳理自己肚脐眼下头的**:“乖乖!这里头才容易藏那些小东西。”…… 吴阳说走就走了,走得那么决绝,走得那么神秘。 卢小兰本来就已经丢了魂儿,那个不明就里的唐孟初,又冒冒失失地盯着她问:“吴阳啷个回事儿?开始叫他去当保卫干事,他坚决不去,后来啷个说走就走了呢?”他又补充道,“据说他上山剿匪去了,多危险呐!” 卢小兰听得泪盈盈的,她一转身就咚咚咚跑上了行车。 赖胜手执一只喷灯修补着碰坏的油砂泥芯,金元庆正做一只箱体的外模。 木模有些大,要用行车才提得出来。金元庆挥挥手,卢小兰居然没得反应。 兰,啷个回事儿啰?还需要喊哪?” 她从愣怔状态中惊觉一下,摇摇晃晃地开着行车就过来了,吊钩停在木模上头候着。 “过来帮帮忙。”金元庆招呼赖胜。 “还得要敲,”赖胜说着,拿一把木榔头,对着木模中点的凹坑,前后左右地敲。 “不行,力太小了。”金元庆用一根圆木棒斜杵着凹坑,让赖胜操一只大锤来敲。接着又调换角度,再敲,木模与箱圈的砂型有了明显的间隙。 “够了、够了,拉得出来了。”金元庆把两根一头有拉环的木螺丝杆,均匀地扭进木模里,再把一根钢条横串进螺丝杆的两只拉环里。他又朝行车挥挥手,卢小兰仍然没得反应。 兰,”赖胜不耐烦地说,“今天是啷个回事儿?” “脑壳里头短路了哇?” 吊钩“咔吧、咔吧”地往下落,直到金元庆他们挂上提木模的钢丝绳。 他俩小心翼翼地双手护着木模,金元庆一边举着右手、拇指与食指轻轻叩击,提升绞车跟着就咔”地微微往上提。 “慢点儿!停下来!”赖胜大叫一声,“重心歪了!” 她又松了一点儿拉力,“轰隆、轰隆嗒、咔嗒”地调整大车和小车的位置。她的动作粗糙,大失水准,把木模和砂型晃得微微错动。 下来!”赖胜不满地朝上头望了望。 金元庆晓得她的心病,他仰面问道:“是不是头疼脑热哟?神智不清?要不要去卫生所?” 她又从愣怔状态中惊觉一下:事儿,再来、再来。” 起重钢绳又开始上提,拉着木模“咔吧,咔吧起来了。在木模与砂型分离的瞬间,小车又失控地晃动了一下,把箱圈的两道边缘给扯烂了,他俩都遗憾地一声…… 修补了好大一阵,才把扯坏的箱圈修好。赖胜几乎对卢小兰今天的能力信不过了,他建议“要不要换唐萍来下泥芯?” “唐萍和谢林芳都在三车间里头捡木材,远水不解近渴。”金元庆无奈地说。 兰,”赖胜朝上头挥挥手,“下泥芯要小心啰!” 金元庆补充道:“这是烘模泥芯,整坏了不好补哦!” 卢小兰愧疚,她扯一张洗脸帕跑下来,到水槽那儿先浇了一脸的凉水,际也打湿了,再洗了几把脸…… ( 第四十三章 大山深处的奇遇 吴阳对周可强那双脚和头的印象深刻了可强总是走在前头,吴阳随后。爬上坡的时候,他那一双浅帮的军用黄胶鞋,就总是在吴阳的眼前晃动;走下坡的时候,吴阳就俯视着他的头,他的头硬跷跷、乱蓬蓬的,像烂鸡窝…… 走山路、爬坡下坎的工夫比坐下来问材料的工夫多。一个月的时日,他俩把四十八槽的七十二沟走了将近一半。山势高耸,山路陡峻,就连野山羊都有跌岩摔死的。空谷足音,有时候走了半天的山路都见不到一个人。办案组之间传递信息靠雇人跑路。与另外几组人相约,今天中午在王二峁的高家院子会合,毛股长和龚股长已经去了。周可强和吴阳沿着蜿蜒升降的乱石小路逶迤而行。 周可强指了指远处突兀的山峰儿就是大包寺和白杨湾,川东游击队主要的活动地域。据说,当年川东游击队司令赵唯,带领百来个游击队员与五百多敌军在铁锁关鏖战,居然得胜……” 土地硗瘠,稼穑艰难,生活困苦;一个月里,吴阳见识到了什么叫赤贫。他不相信这儿的人会造反,与政治无关,与革命传统无关,他们没得这个心力。 “你可不要心软,”周可强说,“国民党的时候,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人。我们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阶级斗争的弦是不是绷得太紧了?” “职业习惯嘛,长期处在阶级斗争第一线,要有敌情观念呐!”叹一口气,周可强又无奈地说,“否则,无产阶级专政啷个巩固?” 渐渐地,哗哗的流水声越来越响。转入一条大沟,雾气和水气浓郁、树林和草木也浓荫起来。一团一团的红果酸枣树,从深绿背景中突出来,十分醒目。有树有雾有水,有绿又有红,山就有了灵气,人心也得到慰藉。 拐两道大弯,眼前出现一笼笮桥,像是一条巨龙的骨架。那是一座用竹篾条拧成绳索编结的呈管状的悬空索桥,路面是篾条和藤条编排的。笮桥高出沟水近十米,有近百米长。他俩对视一眼,没有犹豫,就一前一后钻进了竹笼般、直径仅一米多的笮桥。桥体由粗篾绳和长藤拉成,底部有五根、两旁各有三根;长篾绳固定在两岸的树桩上,算是“经线”;用粗篾条或藤条作桥体的“纬线”,每间隔一米结扎在每根“经线成固定“经线”的圆圈。他们的双手攀住两旁顶端的“经线”,脚踩上去直晃悠,两人本能地尽量踏住底部的“经线”部位,笮桥出吃力的“嘎吱”声。 他俩小心翼翼,走到中部,周可强觉悟似的说:两个该轮流过桥嘛,堆在一起反而不安全。”后头的吴阳说,“现在退回去一个也没得意义了,走。”…… 河谷幽深,雾气缭绕,林木荫翳,天光一线,吴阳感受到了四十八槽和七十二沟的浪漫气息。别有洞天,贫困之地不乏富裕的风景。 “听说野山羊都有摔死的,啷个我们就捡不到一只。”吴阳有些遗憾。 “想吃肉了?”周可强说,“看今天中午毛股长他们准备了啥子好吃的。” “上山来这么久了,没吃过一回肉。”说到这儿,吴阳就犯馋。“我在厂里,每周至少吃三回肉。这儿是有钱没法用。” 走近一个山窝子,一棵大槐树的梢顶上,立着一只不知名的大鸟,凤尾长嘴,大月复便便,头顶一撮白毛十分醒目,出“嘎咕”的叫声。 周可强立即取出手枪,轻轻拉弹上膛。大山里的鸟儿不怕人,他走到树底下了,它仍然目空一切、我行我素。右手举枪瞄了瞄,感觉没把握,他又用左手握住右手的腕子,双手绷成三角架来稳定那只手枪,把大鸟胸月复间蓝黑相间的戎毛当作靶心。 枪响鸟飞,吴阳和周可强都遗憾地一声。 “你的枪法不行嘛。” “枪法不是最好,主要还是这支手枪太老了。”周可强干脆坐下来,掏出了香烟。 周可强的手枪是美国的可尔特,看上去比吴阳那只五一式的体积还要大一点儿。 “这还是解放战争遗留下来的手枪,可尔特与汤姆冲锋枪的子弹通用。”他把手枪塞进枪套里,扔给吴阳一支香烟。他还在不服气地说,“得想法打一只狗。”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算数了?”吴阳调侃道,“这山上哪儿有野狗?”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又不是法律。”周可强说,“主要是没得时间,要是专门花上半天,钻进老林子去打猎,肯定有收获。这手枪打鸟儿不得行。” “你那么大一只手枪,笨拙拙的,又是汤姆子弹,要是真打中了那只鸟,肉也给爆飞了。” 吴阳歇下来,身上又开始痒,他明显感觉有一只虫子在肚皮上爬。他把手捅进去轻轻捉出来,是一只臭虫,再放手掌上认真观察。臭虫的头小肚子大,六条长腿儿,头上两只触须像天线…… 吴阳和周可强一到高家院子就激动了,毛股长他们为了犒劳大家伙儿,正在准备中午吃水饺。灶屋堂屋就是那一大间,蒸气与烟气混杂,营造出乡土的生气。 好久不闻肉滋味儿,一进屋,大铁锅里煮沸的腊肉香气就扑面而来。周可强揭开竹锅盖一看,一根光光的腊猪骨头在里头熬着。“只有香味儿,没得实质内容啊。”他有些遗憾。 “你们在哪儿搞到面粉的?”吴阳很激动。 “不是面粉,是粗麦子面。”张长有说,“我们自己磨的。”张长有是古家区的公安特派员。 詹华培面对面瞅了吴阳一眼:“瘦了一圈儿啰,出来吃忆苦饭啦。” “不叫忆苦饭啰,”张长有说,“红苕洋芋,包谷糁儿,麦肤子皮,就是吃苦嘛,哪儿是忆苦呢?” “对头,不是忆苦,思甜的感觉倒是有的。”周可强说。 “那是的,我当知青都没得这么苦。”吴阳说,“最苦的还不是吃,而是睡。” “饿了先吃红苕,”毛股长对先后过来会合的人都这么提示,“大铁锅里烀着小半锅子红苕。” 吴阳和周可强都饿了,两人抓一只红苕就吃,烫得咝咝的。 “烫个脚、烫个脚。”周可强左顾右盼地说,“都一周没洗脚了。” 黄大娘拖出一只黑的大木盆,再从瓮罐里舀了半盆热水。吴阳与周可强把脚月兑出来,臭气熏天的。彼此彼此,一屋的人谁也不嫌。 吴阳那双白球鞋,脏得失去了本色,就再也不耀眼了。 “可惜个老子没得肉,”龚股长遗憾地说,“只有它妈的几块肉皮。” “有肉皮呀?”周可强一边搓脚一边兴奋地说,“肉皮也好嘛!” “不是你想的那种肉皮,是找农民买的几块腊肉皮,硬得切都切不动,煮了还是梆硬。” 吴阳听说是腊肉皮,情绪就有些蔫巴巴的。 四十八槽的农家,把腊肉皮当炒菜的油来使。一般杀了年猪,除了卖钱,剩下的肥肉就做成腌腊肉,然后切成小砣小砣的,要管一年。炒菜的时候,在热锅里先蹭一层油;哧哧响几下,腾起一股油烟,留下几道油迹。一小块腊肉皮要在锅里蹭它好多回,腊肉皮结实,有筋力,经得住磨,经得住化,就剩在了最后。在这一年的尾子上,年猪还没有杀,有腊肉皮的农家已经不多了。 饺子的馅儿,主要是腌咸菜末,里头和了一些洋芋、青菜和蒜苗,再就是小量的腊肉皮碎末。吴阳用筷子在一大钵饺子馅里搅了搅,感觉香味儿很浓。主要是腊肉皮和蒜苗的香味儿,对上了馋出来的敏感嗅觉。 一大锅水饺煮好了,龚股长抄起一只柳条编织的笊篱,先给吴阳捞了一大碗,“你是小弟娃儿,应该受到照顾。” “这儿有酒哦。”毛股长把一瓶白酒倒在三只土碗里,“要喝就自己来端。” “白酒有限,但水饺管够,”龚股长鼓动大家说,“尽管敞开肚儿吃。” 一大口白酒含蓄下肚,全身疲劳的细胞顿时激活,身心一下子就通透地松驰了,好惬意呀——吴阳先把自己灌晕乎了,有了那种意境,就专心致志地吃水饺;他端着大碗,坐在院坝边上一只残缺的石碓窝上,嘴巴烫得咝咝哈气。 王二峁的高家院子有六七户人家,好不容易才给他们这么大一帮子人凑拢了碗筷。土坝子边上有一间公家的场屋,一根粗木棒斜撑着倾斜的山墙。场屋的地势矮,低洼地带就积满了牛粪冲洗过的黄色草末,没有大臭,却隐隐有一股草酸味儿。秋收的时候,晒坝不够用,好多土坝子面上就涂上一层浓厚的牛粪汤。据说牛粪层有隔土防潮的作用,牛粪层干以后有强度,像铺了一层席子,就在上面晒粮。秋收结束以后,牛粪层被雨水冲洗掉,来年再如法炮制。 吃了两大碗饺子,吴阳才填了个半饱。有了多余的心思,他这才注意到端在手上的大土碗。土碗像是非瓷非陶的土坯烧成的,好像没有上釉,碗体已经被脏手把握得黑了,沿圈有几处破损的缺口。除了经常与嘴唇摩擦的碗沿有一点儿亮色,土碗的污垢洗也洗不掉。 上山有一个月了,见惯了四十八槽的生活方式,再也没啥值得大惊小怪的。但吴阳思想上打起了退堂鼓,早就想回去了。“还得要回去面对现实啊!”他心头这么叹了一声。 专案组聚拢了十来个人,他们蹲在院坝边上吃饺子,饿痨失相,吃得贪婪,却并不难看;咂嘴弄舌的声音竟有些温馨。饺子里的腊肉皮碎片咬不烂,因为嚼着香,谁也舍不得吐掉;嚼不烂也吞进了肚儿里,算是吃了肉啊。 “该到青杠坡去化点缘嘛。”周可强对毛股长抱怨道。 “青杠坡是啥地方?”吴阳问。 “四十八槽林场的场部。” 阳,给你留了一口酒,来喝了。”张长有大声招呼道,他把那只酒碗搁在了房檐下的石头磨子上。 “不喝了,再吃一碗饺子。”吴阳正回应着,眼前突然一亮,“那不是王美亚吗?”撞到鬼哟!“那真是王美亚呢。” 那个像王美亚的村姑,正从土坝子上经过,听到吴阳惊觉的自言自语,她立即停住了脚步。“你也认识王美亚?”她扑闪一下吃惊的大眼睛,“你跟我走一趟吧,”她很大方,“走嘛,我领你去认一个人。” “刘长林长林!”当吴阳一见到他那颗光的头,就奔了过去…… 刘长林在劳教的时候,结识了难友王立壮,两人住同一监舍,白天劳动也形影不离。王立壮四十多岁,生得武大山粗,土生土长的四十八槽王二峁人。为人仗义又有霸气,当过大队支书,因为打架致人残废而劳教的。 那个“王美亚”就是王立壮的女儿,她现在已经改名叫王美亚了。 王立壮的劳教时间是两年,刘长林是一年半,王立壮先进去半年。因为表现好,两人都提前半年释放,就同时出来了。 劳教对象先是参加劳动,强制劳动,替国家做工,自食其力。他俩的劳动是在砖瓦厂砸砖坯,晚上就回到铁窗铁门里睡通铺,二十多人睡一间屋。 王立壮最欣赏刘长林的,是他身为一个上海人,却没得娇气,放得架;受到冤屈和挫折仍然兢兢业业做事。再就是重情义,有责任心。王立壮不了解其它上海人,反正他觉得刘长林这个人靠得住。他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出嫁,他就有心招一个赘婿。但一想到刘长林是上海人,他又表示过今后要回上海去混,加上贫困山区的家庭环境,王立壮就说不出口了,把心思压了下去。殊不知,他俩走出劳教所的那一天,情况生了戏剧性变化。 那天,王立壮的女儿王贵香来接父亲回家。与王立壮一道出来的刘长林一见到王贵香,就惊愕得目睁口呆,他嘴巴不由自主就叫了一声“王美亚!” 王立壮晓得是误会,就立即解释道:“她是我的女儿王贵香,不是你那个王美亚。” 刘长林知道王贵香不是王美亚,但她的出现还是把他弄得神魂颠倒,神情恍惚,一下子就产生了亲近感。在王贵香招呼他们坐在一家饭馆里吃面条的时候,他一直盯得她手足无措。王贵香本来是个大方的姑娘,这时候也禁不住面颊泛出了红晕,竟有些语无伦次了。 王立壮心头暗喜,但他得给双方留下一段回旋的余地,他就对刘长林建议道:“如果你要把王贵香当做你那个王美亚,你就到我家去住一段日子,双方了解了解。要是你两个都认为合适,我就认你这个女婿。” 刘长林立即就表示:“要得、要得,我到你家去。” 王贵香也爽快地点头默认。 按照四十八槽的规矩,赘婿得改为女家姓。弄到后来,刘长林没有更名改姓,王贵香却改成了王美亚,大家都乐意。 订婚,刘长林给王贵香送了一盒百雀羚,一种马口铁盒子装的面油。过去,王贵香只用过蚌壳油。虽然一盒蚌壳油要用好些年,但已经够奢侈的了…… 这是一桩奇缘!吴阳心头受到了感动。而私下里,吴阳慎重地提醒刘长林:“是不是感情用事,头脑热哟?你愿意在这么穷困的山上过一辈子?”吴阳还说:“你一个上海人,这下子就算彻底落草了哦!” 刘长林思前想后、似乎把一切都悟透了。“我已经游离于社会生活之外,没有了安身立命的单位,我的路走窄了、走偏了,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去选择。如果不彻底换一种活法,还走旧的轨道,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想了想,他眉头一扬,又说:“你认为这四十八槽和七十二沟太贫穷是不是?你却不晓得这上头有上百里的原始森林,还有像湖泊一样的高山大水库,幽深神秘的峡谷风光,哪有养不住人的?” “只要你喜欢这儿就行,一切是你自己来承担。” “关键是人可靠。我那个岳父,有点儿侠肝义胆的豪气。在任何境遇中,都能找到最佳的生存方式。这个家庭,在艰难困苦中,有一种越的本领。”他喉头梗涩一下,又说,“这个王美亚,能够给我安慰,好像续上了我的感情生活。我几乎是走投无路了,还能怎么办呢?回上海去混,没了单位,瘪三一个。” 他唉声叹气地说:“我现在不晓得如何去孝敬上海的父母,还有死去的王美亚的父母。”沉默一会儿,他像是愿:“我相信,生活会好起来的,瓦爿也有翻身日;我相信,会有出头的时候。” 吴阳这时候才注意到王家的院落。他俩坐在一个长条形的狭小天井里,这是一座古旧的小天井院,土改时王家上辈人分的地主的房产。望着狭小的井天,像是井底之蛙,产生不安分、想往天上飞的冲动。吴阳感慨:“天井”的称谓,是那么微妙。 小院有厢房和正屋,砖木结构;破败的木格窗棂里面,封了一层塑料薄膜。残旧的瓦垄沟里堆了厚厚的一层苔藓和**的泥淖。封火墙的翼角已经塌缺,翘略显活泼,却像在呼饥号寒。房檐的墙脚,放了一堆錾子、手锤和钢钎。从破落而又古老、残旧而又利索的风格看,这个家庭确实有些与众不同,算是凋敝民生中的殷实人家。 王美亚的母亲,坐在一把小木椅上,手执帮底在绱鞋。她旁边的板壁上,贴了几张破布和叠纸裱糊的袼褙。陈旧的房门上,附着残破又锈迹斑斑的角叶、铁花片和门钉。 “在这儿,在这儿,吴同志在这儿!”门外,高家院子的黄老娘带人来找吴阳。 周可强风风火火跑进来:“你在这儿啊,莫整丢了哦!” 这儿遇到一个师兄,你说稀奇不稀奇?”吴阳招呼他坐。 刘长林对周可强说:“今晚上他就睡这儿,没事儿。” 王立壮看见吴阳的同事来了,热情地从里屋奔出来,并慷慨地对王美亚说:“去把那一腿野山羊肉解下来。” “这是真正的野山羊肉哦,还用柏树丫子熏了的。”王立壮有些炫耀。 “这可不能白拿,”周可强说,“算我买下来吧。”说着,他就要从衣口袋里掏钱。 别,我这儿的东西只送朋友,并不出卖。”王立壮痛快地说,“你要给钱那就拉倒。” “要得、要得,拿去嘛,”吴阳也痛快,“就算在我的账上。” 周可强高兴极了,他殷勤地给王立壮、刘长林和吴阳递上香烟。 黄老娘谦恭地说:“吴同志,那你在这儿耍,我要回去给他们烧火了。” 周可强提着那一腿野山羊肉,踌躇满志地走了。 晚上喝酒的时候,吴阳棋逢对手,王立壮也能喝。 王立壮率真,又梗直,“你们真是抬举黄登举哟,这么兴师动众的。他哪儿搞得了民主自由党嘛?还司令员呢,吹牛。” “好像是动真格的也,他在搞部队那一套嘛。”吴阳坚持道。 得走投无路了,牢骚嘛。他只晓得部队上那些套套,饿昏了头,就玩儿一下过家家。他自己都没当真,你们居然当真。” “老汉儿,你莫乱说!”王美亚禁不住要制止他。 “是嘛,黄登举懂个啥嘛?这四十八槽,不论当英雄当狗熊,都轮不上他嘛。” 王立壮的话,吴阳听了暗自泄气。 刘长林说:“黄登举把我的朋友引上了山嘛,还多亏他瞎掰。”他往吴阳的碗里夹两砣獐子肉,“你能喝酒,就与我岳父多喝几杯。” “不说他了、不说他了,没有他我们就喝不上今天这杯酒。”王立壮收了口,与吴阳碰碰杯,“这是炖的野鸡肉哦,莫小看了。” “你和小兰的事儿哪样了?”刘长林还惦着这事儿。 言难尽。有情无缘,我就是为了这事儿才去保卫科的。拉开距离,看能不能淡化。” “小兰得听她父母的,搓搓圆,捏捏扁。”刘长林被思绪笼罩着,“六九年初,我们同一条船进川来的,想来真像是一场梦。” 吴阳不想说这事儿,就不搭腔。 “三线建设,把个人感情搞乱了,在制造悲剧。”安静一会儿,刘长林又说,“当时,老厂的头头动员我们进川,说领导阶级就应该吃苦在前,要求政治挂帅、思想领先,以严明的纪律、简陋的装备,到艰苦环境去立新功。册呐!他们自己却不来。” 大家无话,噎住了。 “小兰介好,很纯洁,我几乎是看着她长起来的。可惜呀,有情人成不了眷属。”刘长林轻轻叹息一声,又说,“上海人考虑问题,总带有交易的算计,总想在交易中得到最大的利益。”他拍一拍吴阳的肩膀,宽慰道,“也难为小兰一家人了,沦落在山沟里头,不交易怎么活呢?小兰是唯一的本钱。国家现在才提倡商品交换,其实啊,上海人从来就是商品化思维。” 吴阳喝两口汤,抹抹嘴皮子说:“不说她了、不说她了。”他换一个话题:“你不晓得,那个耿露霞最后嫁给谁了?好多男人为她的结局鸣不平,酗酒,砸杯子,窝火,骂娘……” 王立壮听得要明白不明白的,“你们厂里的事儿真怪,喜欢一个人弄得那么复杂。” 刘长林喝得沉闷,话也动情:“有两件事情,我只能托付给你了。”他把酒杯跟吴阳撞一下。 “第一件,我的户口,得帮我转到这儿来。你看到了,正门正路阿拉走不通了,就死心塌地跟王美亚在这儿过一辈子。”刘长林的酒量不大,这吴阳晓得,他就劝他少喝一点儿,慢慢说。 “那是的,”王立壮说,“我们这儿马上就要分田分地了,也搞包干到户。多一个人头,就多分一份土地。土地是生活的根,我不相信我们四十八槽就没得希望。一定有希望,在刘长林和王美亚这一辈人就能够翻身。” “这件事儿我来办,你这是大迁小、非转农,应该没得问题。”吴阳一口应承下来。 “不过,你也莫太为难,实在不行也就算了,”王美亚慷慨地说,“我们这儿地广人稀,也不差他一个人的田地。” “要办过来,”刘长林说,“一定得办过来。谁晓得今后的形势怎么变化,名正言顺嘛。户口不来,也是对王美亚、对我的岳父岳母不尊重。” 听到这儿,王家人很感动。王美亚的妈在一旁用围腰布搓着手,一边抹眼泪。 “第二件事情?”吴阳问。 刘长林猛灌一杯酒,哀戚地说:“死去的王美亚,他父母我是有责任的。”说到这儿,他抽噎起来,弄得大家跟着难受。“但是,两个老人并不原谅我,我去过两次,都被赶出来了。” 立壮叹一口气,“两个老人也太老实了,认不清这里头的道理,哪儿怪得了你嘛?”沉默一会儿,他又说,“反正谁也怪不上,怪天,怪你们工厂的规矩不好,还能怪谁?” 明白你的意思,帮你多关照两位老人。他们在万山市的家我晓得。”吴阳有些感动,“难得你有这一份心情和责任。” 因为爱而落难,看到刘长林的处境,吴阳心头憋着难言之隐。“我敬你一杯!”吴阳主动参了酒,与刘长林的杯子碰一下,两人一饮而尽。 当晚,三个男人都喝得烂醉如泥…… 吴阳与刘长林在王二峁喝酒的那个晚上,东山厂放的电影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这天吃过晚饭,大家到电影场格外早,人们静悄悄的踊跃,道貌而又心动。“爱情”,是个热望却又不齿的话题。 电影开始以后,场子上出奇地安静。当故事的男主角豹子,在谷仓里第一次看见存妮优美的身体曲线以后,他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性冲动,存妮的耳光也不能令他清醒。两个被情爱狂澜鼓舞的青年人,很快演变成了秘密的恋爱。后来,封建意识浓厚的村干部和乡亲,抓了他们月光下谈恋爱的存妮背着“不要脸”的臭名而自杀,豹子则以“**至死”罪被关进了大牢…… 东山厂的人心潮难抑,那不是刘长林与王美亚的故事吗?大家想起了刘长林豪迈的鼓姿和鼓点、王美亚青春的朴质和美丽,心里流淌出憬悟而又迟到的情思。还听得见抽噎声,看得见场子中间泪光闪闪…… 东山厂演出过好多男欢女爱的故事。同样的爱,迥异的结局,迥然的情理。 银幕上,当存妮的妹妹荒寻,从此心境荒凉、闻爱色变、见了男人总是畏而远拒时,人们的心窍堵得难受,心气憋得跟窒息一般…… 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爱情已将它久久遗忘。 当年她曾在村边徘徊,徘徊,为什么从此音容渺茫? 嗯… 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春天也将它久久遗忘。 当年她曾在山头停留,停留,到何时她再愿来此探望? 嗯… 哽噎,呜咽,悲悲切切,全场动容又动心、动情又动泪!他们仿佛在给刘长林和王美亚的爱情开追悼会…… ( 第四十四章 与师姐钢包相会 一大早,吴阳就与张长有一道踏上了归途然到山硐煤矿就有公路,但没得交通车,他们从四十八槽走回古家场只能靠脚力。张长有说,一天走得回去,他走过的,从山硐煤矿到古家场基本上就是平路了,抄小路比走公路近。 昨天下午,高阳县公安局的人,与万山县公安局的人交流了情况、交换了材料,整个反革命组织的人员分布线索,基本上就搞清楚了。还有一些扫尾工作,需要的人手不多了,吴阳就积极要求早点儿月兑身。军工借调人员都安排回去,詹华培与高阳县公安局那一帮人,往高阳县城的方向走,从那边回云山厂近。 贫瘠的高寒山地,残冬败相,一路上很萧条。一簇一簇艳红的酸枣树,点缀在贫乏的大山间,给人心燃起希望。 “劳教是啷个回事儿?”吴阳请教张长有,“为啥不判刑,来一个劳教?” “顾名思义,劳教就是指劳动、教育和培养嘛。”张长有说,“劳教是我国独有的制度,好像从五七年镇反就开始了。审批权由公安机关一家掌握,劳教的严厉程度高于管制、拘役、缓刑等刑罚措施。” “不通过法院、不审判就可以关人?” 张长有语塞。 “一般劳教多长时间?” “一年至三年,最长可达到四年。” “我那个师兄很冤,谈恋爱谈出那么大一场祸事儿。” “你们厂里那个上海人刘长林哪?他那个案子我参与了的,关键是死了人不好交待。那个女的不该自杀嘛。” 籍也整月兑了。” “对刘长林的处理还算轻的,厂长书记都来说情,要保他。死了人,就不好说话了。劳教一年半,算是处理得轻的。” “谈恋爱都得要小心翼翼的,这么活着,手脚都放不开嘛。”吴阳递给张长有一支香烟,时候还要看人的运气;上天堂还是下地狱,还要看人的运气,与人本身是好人坏人无关。” “那没得办法嘛,你抱不平也没得用。”张长有吐出一串烟雾,“劳教制度,就是适用于不够逮捕判刑,而政治上又不适合继续留用的人,放到社会上又增加闲散人员。” “想来他的落差太大了嘛,”吴阳愤愤不平,“在大上海生活得好好的,进川来支内,还是骨干。最后,整到那么个老山上去当农民。从天堂掉进地狱嘛!” “你的同情心太强了,心慈就会手软。搞保卫工作,会把心磨硬的,慢慢磨吧。” 到了白杨湾,山腰上生有一棵盘根错节的古柏树。古柏树主干有一丈多高,胸径二尺许,树冠如云,在岩石上悬立着。古柏四周插有稀疏零落的断香残烛,还有几绺脏兮兮的红布条…… 吴阳归心似箭。分开这一个多月,没有淡化对卢小兰的爱恋,竟生出一日三秋之感。回去以后,又能怎么办呢?再也不回十二号厂房上班了,他不免惆怅起来。爱不能嫁,这就折磨人嘛;折磨人,还叫爱吗?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她的心头装不下别人,他的心头也装不下别人呐。让时间来裁决?我等得起吗?时间会向着我吗?其实,怨不得谁,吴阳心想,谁让自己爱上她呢?这下子扯得痛,痛也扯不月兑了。啷个办?生拉活扯,撕得鲜血淋漓,今后像个残疾人活一辈子…… 看,”张长有兴奋地指了指左边,“好大一片红叶!” 吴阳惊觉一下望过去,雾霭中有一簇一簇的红叶连成了片。他心动一下去摘红叶。” 张长有坐在路边抽烟,他没得那个雅兴? 红叶像人心,像爱心;形状像,颜色也像。凑巧了,摘几片红叶送给卢小兰,就算不枉此行,也寄托一下苦心。吴阳这么想着,一边跨几个大步,几乎是跳着过去的。 红叶多是深红色的,像猪肝和猪心的颜色,吴阳心头犯忌。他踮起脚尖,拉下一株高枝,从枝梢上采摘了几片晶女敕艳色的红叶,那才像人心和人心的颜色。现还不对,他再次钻入灌木丛中,摘取了几组两叶并蒂的红叶,这才叫恋爱心嘛。 只能送给她一对并蒂红叶,才有寓意,多了就滥了。吴阳这么想着,就把挎包里的材料纸取出来,夹上那些单片零散的红叶,放进包里,打算今后当书签用。而送给卢小兰的那一对并蒂红叶,他要拿在手上,拿着走回去,来表达自己的执着。据说心诚则灵,他要试一试,看灵不灵…… 再次上路,吴阳问:“这些红叶树叫啥子树?叶片能够变红的树,好像不止一种嘛。” 张长有想一会儿还不晓得叫啥子树,都在叫红叶。好像听说是眷子树,可能就是眷子树。” “眷子树那就对了,眷子树是‘眷恋’的意思。红叶像红心,红心就要‘眷恋’嘛。” 它叫啥子树,只要是红叶就行了嘛。” 张长有有口无心,吴阳觉得,他说的话却像哲理。是啊,对嘛,只要是红叶,管它叫啥子树呢?吴阳仿佛有些开窍。 …… 吴阳回到和尚庙的时候,赵大汉和李乔亚他们正在打篮球,旁边有好大一群人在围观。 周顺成孤独地坐在草坪上望远,他的肩上站着一只八哥鸟,还有两只八哥鸟在他的身旁翩飞;一会儿飞到他的头顶或肩膀上站着,一会儿落到地下觅食,显得和谐又恬然。 进入门厅,晚上的电视新闻已经开始了,正在播放审判****反革命集团十名主犯的新闻,这令吴阳恍如隔世。 吴阳没有进房门,怕虼蚤、臭虫带进屋。他站在门口,让金元庆给了他一块肥皂,和换洗的衣物,并叫他放好了红叶,然后就下去洗澡。公共澡堂正在开放,他怕手枪搞丢,还要处理脏衣物,他就转到旁边的锅炉房去洗。锅炉房里有一口小浴池。 吴阳一身都是虼蚤和虫子,还有被叮咬的斑斑点点。锅炉工况福贵提一只铁桶,把他的脏衣物塞进去以后,冲一桶滚开水就泡。汪向东看见吴阳回来了,也进到小浴池的房间,陪吴阳吹了一会儿牛才走。 况师父给吴阳把池水放得较烫,吴阳美美地泡在里头,像是在洗老腊肉。一个多月积下的污垢膨胀搓擦出来,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白垢。 来给你擦一下背。”况师父说着就手裹一节丝瓜纤维布,在吴阳的背脊上搓擦。小浴池的宽沿有点儿厚,况师父半蹲状,佝偻着腰,显得很吃力,吴阳就不要他擦了。 他站起来摇一摇腰,又说:“那我去给桶里再换一桶开水,把那些小东西烫个透熟。” 洗过澡,吴阳感觉透身的清爽。 玩儿篮球的那一伙人正在打牛鬼,天色已经黑尽,从二楼的一个窗口扯出来一只大灯泡。赵大汉一伙的三个人赢了球,就惩罚输球的李乔亚三个人,打牛鬼。赵大汉先点站位,他分别把篮球撞篮板弹落到地下,三个落点上就分别站上三个背对篮板的受罚者。赢球的三个人分别持球撞篮板弹击受罚者;如果篮球敲到头上就继续撞击,直到篮球落空为止。赵大汉第一个打牛鬼,他的控球能力和撞球点都很好,每次都能打在受罚者的头上,几乎不放空,想打谁的头就打谁的头,一直打得李乔亚他们龇牙咧嘴。愿赌服输,活该。看热闹的人幸灾乐祸,叫喊声一阵一阵迸。三个受罚者双手捂住头,笑咧咧的,叫苦不迭…… 吴阳看得尽兴,他作一个深呼吸,又回到了熟悉的生活。 等着吴阳的有三封信,一封是周桐的,一封是古阳的,一封是宁莉的。周桐主要讲他在准备考研,春节不回天成县了。古阳的信虽是寄给吴阳的,而信却是写给吴阳与卢小兰两个人的,她已经把他俩视为一个人了。古阳主要谈自己的学习情况,为了省钱,她不打算回古家过春节。 吴阳上山的头一天草草给宁莉回了一页信,她就晓得吴阳与卢小兰果然生了分歧,这一封信她就写得有点儿多。她说东山厂是一个特定的空间,有一些特定的是非观念和价值标准,不能够以普遍规律来应对,需要把握特性或特殊性。吴阳第一次感觉,宁莉怎么像个哲学家呀。她并开导吴阳,不要被那些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误导了,不要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不要把直观的感受搞深沉了。爱情本来就很简单,男人找女人,只是在追求纯洁和漂亮。男人总是先喜欢或爱上漂亮的女人,后来才找理由并赋予精神上的意义。所以,女人的价值又是由男人的才气来决定的。吴阳感觉,宁莉又像是一个老师。她最后劝吴阳按本能办事,既然是以貌取人,爱不成卢小兰就换一个。她仍然认为,卢小兰只是纯洁漂亮而已,熟悉了就舍不得,其实并没有深刻的意义。美貌的女子多嘛,尽到自己的责任就够了,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别的女人照样可爱,她劝吴阳试一试。这世上没得唯一的东西,爱情也一样。只要自己心中有爱,这世上到处都有爱人。吴阳觉得,宁莉仿佛又是观世音。 早晨上班的时候,天上下起小雨来。吴阳没有带伞,他手拿那一对并蒂红叶,从食堂外的大石梯下到马路上。蓦然感觉到,有人从后头给他遮上了雨伞,他扭头一看,是卢小兰。 那是一个没有香水的年代,在上海女人身上,花露水就成了香水的前替代品。但卢小兰从不着花露水,她不是故意要保持本色,她没有想,自然而然,那就是她的魅力。靠近了,两颗头颅就像那一对并蒂的红叶。无香识爱人,吴阳几乎闻到了她的体味,本真又素淡的体味,清醇得醉人;素味无香,宛若天香。他心头顿时涌起一股暖流,那么鲜活一个姣人,有爱却不能嫁,生活的逻辑怎么会这样? 心炽如火,吴阳却假装冷静。他转身退一步,把红叶递给她,淡淡地说:“山上没得啥子,只有红叶。” 小心翼翼地接过红叶,她盯着吴阳没有吱声。 走到十二号厂房大门口的时候,吴阳不再往左转了,而是光着头继续朝前走。卢小兰这时才意识到,他俩不会再在一起上班了。 “你把雨伞拿去嘛。”卢小兰说。 “不要。”吴阳挥挥手就走了。 她呆呆的站在马路上,感觉到高大的十二号厂房很寞落,也很压抑。 g机部转国家机械委员会的文件,同意五八六厂以第二厂名“东山机械厂”对外开放。上午吴阳一上班,只简要汇报了一下上山办案的情况,熊科长就要他准备拟写工厂对外开放以后,保密保卫工作的意见稿,地区公安处和万山县公安局都在催要。脑子是冷的、空的,他得先看一大堆材料。 办公室里闹哄哄的,两个农民一直在与熊科长争辩——二十九号厂房围墙外的鱼塘,原先每年要产几百斤鱼。后来因为噪声太大,每年能够存活下来的鱼儿只有十来斤,纤小又瘦弱。年年放鱼苗却没得收成,要求工厂赔偿。熊科长就劝他们改作水田种粮食…… 接到电话,吴阳下午花了一个多小时,来与谢林芳“钢包相会”。下午雨停了,地下湿渌渌,空中湿蒙蒙,他俩就坐进了高压釜里头。 大食堂里头,全厂党团员在开“五讲四美”动员大会。姜守业细弱斯文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来,仍然显得有些轻飘。 地磅间停着一辆货车,也许在等人来验重。 “说走就走了?”谢林芳问一声,又自言自语,“反正你在十二号厂房是呆不长的。” “明明晓得我为什么要走,偏偏还问。” “我是晓得,生小兰的气嘛,赌气呀?”谢林芳想了一会儿又说,“你说过哈哈镜,是的,打上了上海底色的心灵,确实像是哈哈镜。” “生活在畸形当中,假的嘛。” “你出去办案,一个多月,瘦了好大一圈。” “相思病,在山上办案,体力上劳累,思想上也劳累。” “小兰也瘦了,成天魂不守舍的样儿,蛮可怜的。她本来就瘦,再瘦就没得了。” 听到这儿,吴阳心痛,他喃喃道:“失恋的人,没得几个身体健康的。” 他又说:“也许我的性子急了一些,我含藏不住。” 谢林芳说:“不要急于求成嘛,上海姑娘其实很保守,裤腰带扎得紧,就要惹得急性子男人冒火。” 她又补充道:“小兰真的很喜欢你,这你知道。” 吴阳纠正道:“不只是喜欢,是爱,这是她说的。” “是的、是的,是爱,那就要珍惜嘛。离开车间可以,但不要赌气,小兰怕伤到你的心。” “我是很珍惜嘛,”吴阳说,“一想到她回老家去相亲,我就心痛,像是在剐我的肝肺。那不是割爱吗?我甚至想到了耿露霞的悲剧。” “耿露霞的悲剧也只是旁边人的看法,是不是悲剧说不清楚的。” 吴阳语钝。 “丈夫的人选多,故乡却只有一个啊,你得理解。”沉默一阵,她又说,“当然得承认,丈夫的人选多但爱人可能只有一个,而上海女人并没有那么高尚。一般上海女人的婚姻,只是在找配偶而不是在找爱人,这你应该清醒。当然,小兰是属于割舍不下爱人的那种,但她又不是一个单纯的个人。” “你的意思,我应该继续在小兰身上留连?” “是啊,要吸取我的教训,”她说,“你不要轻易就放弃了,你俩多可惜呀!她跟我的情况并不一样,她是一家人在这儿,而我是一个人。” “那我啷个办?等她走投无路再说?” “她心头有你,很矛盾,你得要有耐性。” “我俩不在一起上班了,看感情上会不会起一些变化。” 谢林芳说:“上海人可怜啰!小兰其实比你痛苦。”接着,她大感慨:“上海人没有谁把这儿真当成家,从进川那天起,就一直在寻找回家的路。入乡不随俗,随遇而不安,上海人很顽强,顽强地与命运顽抗。” 吴阳平静地说:“上海人很现实,我没话好说。我所追求的,也许是过于奢侈的东西,像在追求彩虹。” 吴阳没有对谢林芳说刘长林,他不让吴阳说,他要过隐姓埋名的生活。 沉默一阵,她黯然地说:“你在山上的日子里,小兰像疯了一样,再也不到人多的地方去,一个人呆在砂箱坝子上,或者就躲在行车里头,痴痴呆呆的样儿,时不时地哼哼唧唧,‘心上人啊快给我力量’,还有‘心中的玫瑰’,哼得我们都想哭!” 是啊,社会在疗伤,人更是多愁善感了。 吴阳仿佛听见了卢小兰的哀叹:“心上人啊快给我力量”,“心中的玫瑰”,凄凄切切的。那两歌是他俩头挨头学会的。想到这儿,吴阳的鼻子眼儿堵,他抽搭了一下,泪水忍不住冒了出来。 “小兰多纯洁的人呐!”谢林芳感慨道,“‘横竖横’、‘良心搬场’的事体她做勿出来,她不会那么自私,她更不会自私到坚决。” “那还有我的什么戏?”吴阳不满地说,“既然不是找爱人,我就贬值了嘛。能够当配偶的男人太多了。” “江南水气重,阴柔,美女多,缺的就是阳刚的爱情。”谢林芳说,伯虎点秋香’、‘私订终身后花园’之类,也是阴柔,阴柔故事只能生在江南。” “这儿不是江南。” “这儿不是江南,但这儿是一群江南人,江南的女人。” “那阿庆嫂呢?”吴阳与她抬杠。 谢林芳一时语塞。 她轻声嘀咕:“阿庆嫂?阿庆嫂好像是寡妇嘛,革命的寡妇,才舍得一身剐。” “等我把江南文化研究好了,黄花菜都凉了。”吴阳的声音弱下来,悻悻地说。 “但是,江南有一句老俗话:仙人本是凡人做,只要功夫道行深。你应该表现得像个男人。” “那我就等?等她成为别人的配偶了再回头?” “怪得了谁呀?”谢林芳责怪道,“自己心爱的人都把持不住,只能算是你自己无能。” 吴阳无奈地说:“我试一试吧,看能不能改变她。”不过,他隐约感觉到,本性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的,比如,在母月复中形成的与生俱来的胎记。 海女人看上去高贵,其实她们就是庸俗女子,做不了精神贵族。”谢林芳把师姐的姿态摆出来,又说,“你多与小兰交流嘛,就算是爱不成,也要相互理解,不要思想感情上闹地震。” “我性急,磨不起。不过,我会努力的,我爱她。” “那就得磨哟,好事多磨嘛。上海人的婚姻,都是磨出来的。尤其在这么个鬼地方,更得要磨。磨到最后,把事情都磨得变形了,还得要磨。”谢林芳叹一口气,继续说,“你知道顾筱乐的英雄事迹嘛,他追王阿珍,那是何等的功夫哇!未必你还不如顾筱乐?” 吴阳鄙视死缠烂打的婚姻:“那不是爱情,也谈不上高尚,只是动物性的张扬。” 他就不屑于谢林芳的比较:“顾筱乐与我没得可比性,他算个啥嘛?” 沉默一阵,吴阳又说:“不流血的伤口,才是毒伤口;不见伤口的疼痛,才是大疼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