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者阿加沙》 序章 蛇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章 使命 灵者,万物之本也。 天地始灵乃生,故天地安也。 灵既生则天地行,故万物宁也。 此安宁之道也。 ——拜龙教圣典:《安宁经》 于坚永远也忘不了三年前,也就是翔龙纪元年第九百九十六年的那个秋天。 那是个丰饶的秋天。翔龙王国九个省份的烽火台全部燃起绿火,庆祝全境大丰收,从龙墙到泽地,从坚韧堡到千湖城,所有拳民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王都的男女老少们欢聚在神沐广场的圣王雕像下,感谢龙神的庇佑,称颂龙君的贤明。 那也是个幸福的秋天。龙君在举国欢庆的海洋之中,推波助澜,将长公主龙黛岚嫁到金驹省的秦家。于坚在金堡参加了盛况空前的豪华婚礼,目睹了长公主和她的夫君秦鸣在金刚寺大长老面前立誓的神圣仪式。那场婚礼是轰动全国的喜上加喜之大事,然而举国欢庆的浪潮中,他却游离在外。 还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默默爱恋的女人嫁给别人更痛苦的事?而且正是他把心爱的女人一路护送到金堡,送达她的夫君怀内。幸福属于别人,独与自己无关。 没有人知道,从王都巨龙城到金堡的那一路上,他经历了多少煎熬。 但他只能忍受。身为龙君首席护卫,他的职责就是保护龙君和王室。这是从他在龙神和龙君面前立下血誓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的事情。 所以这三年来每个辗转难眠的夜里,他只能手抚《安宁经》,向龙神祷告,祈祷安宁终有一天能进驻他的心里,他终有一天不会再饱受思念的折磨。世上本来就有很多烦扰,但他内心里还有安宁之道,安宁将教会他如何遗忘。 然而龙君一次意外的宣召,又将他从行将解脱的岸边拖回了痛苦的泥潭。 九月十五日,下午剑时,于坚在西宫的护卫所休息,接到宦官带来的龙君口令,要他立即前往龙君寝殿。他的值勤要到灶时才开始,在这之前是由次席护卫严吉负责龙君陛下的安全。这口令让于坚心里感到不安。 过去两年来,翔龙之王龙行天龙体欠安。病症起初看似简单,但久治不愈,后来愈发严重。首席御医两年里换了六人,个个都束手无策,就连铁拳寺的大长老也无可奈何。如今龙行天每日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卧床静养,两个月前已经不再朝政了,国家大事都交由内阁们处理,每隔几天从内阁之首国相大人那里听取汇报。剑时的忽然征召,意味着发生了一些特别的事情。 于坚抵达时,首席御医安庆正好从寝殿里出来,手里照例端着盛药的黄瓷龙纹碗。安庆正要关上房门,看到于坚,点头微笑示意,把房门虚掩上,说:“陛下正等着大人呢,快快进去吧。” 安庆身材矮瘦,生得其貌不扬,今年四十八岁,三年前才进宫当上御医,半年前被升为首席后,一直守在龙君身边,日夜辛苦,两鬓已经有了银丝。 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于坚一向都对安庆尊敬有加,立刻躬身回礼:“陛下畏光,喝了药可有好转?” 安庆摇了摇头,神色凝重,只是说:“大人快进去吧,陛下看来有很重要的事情,别让他等急了。” 于坚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推门进了寝殿。 龙君宽敞的居室洒满了温暖的金色和黄色,地上铺着厚厚的白色羊毛地毯,墙壁上有四面带金黄纱帘的镂花格扇窗,窗户之间安置了雕琢精美的水晶灯,没有燃亮。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味,御医们用此驱逐秋日的蚊虫。房内光线有些偏暗,有三扇窗帘被拉上,仅在最靠近大门的一扇留了一小半缝隙,让下午的阳光漏了一些进来。翔龙王国的统治者正躺在被轻薄近似透明的金色绸幔围绕的龙床上,严吉站立在床前。 殿门被推开时,龙君坐了起来,憔悴的脸上勉强露出一抹喜色。他的一张脸上几乎只剩下了骨头,高耸的颧骨下是两个深陷的洞,瘦得让人担心,须发都不见光泽。 于坚双膝着地:“参见陛下。” 严吉给龙君垫起一片金丝枕,让龙君靠在床头。 “平身。宣你来,是有件事情要你去办。”龙君说话有气无力,自从前天起他忽然开始畏光,病情又更重了。 龙君似乎有些犹豫:“此事非同小可,也十分不易,恐怕只有你们两人才能完成。严吉新近做了父亲,不宜远行。” 于坚立刻说:“陛下尽管吩咐,臣下自当尽心尽力,为陛下排忧解难。” “昨天,百花省的袁大为来看我,他说可能有一种植物经过提炼成药,能治愈我这身病。这几年来什么药都吃过了,也不见好转,既然是有这么一种灵丹妙药,不妨试试看。” 于坚听出来了,龙君这样犹豫,看来要拿到这种植物是非常凶险,非一般人不能成功。龙君向来关爱他,几乎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来看待,凶险困难之事,一时间也难说出口。 他心内感动,再次跪下:“陛下视臣下如子,纵然刀山火海,臣下万死不辞!” 龙君点了点头,似对他的话感到满意:“袁大为说,此物名唤冰菇。有一个卡蒙人得过和我一样的怪病,正是吃了冰菇炼制的药剂,身体就痊愈了。我问过安庆,确有此物,但是我国好像还没人能得到过,所以实际的药效怎样,不得而知。其他地方出产的东西,要弄到手并非难事,但这冰菇生偏偏长在风暴山顶。要找个能跑一趟的人,非你莫属。” 风暴山地处大荒原上,那里是蛮人的地盘。蛮人和拳民是宿敌,彼此斗争了一千年,要登风暴山,等于是深入敌军老巢,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守护陛下安康,正是臣生命意义所在。臣下一身微薄技艺,现在有了用武之地。臣下随时都可启程。” 龙君一脸倦容:“我很久没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了,这几天说话都觉得累。你需要什么人手,只管说。” “陛下,以臣之见,知道这事的人越少越好。要是传到蛮人耳朵里,冰菇只怕就拿不到了。因此,臣下一人就行,多了反而不便。” 虽然整个瑞风大陆都知道拳民之王染病在身,但真实病情王廷并没有对外公布过,王国的普通民众都不知晓,更别说远在龙墙之外的蛮人了。 “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值勤,严吉已经安排好了轮岗。出发时间你自己定。记住,你要先到金堡,秦威会给你准备必要的物质,而且他应该对冰菇有一定了解。要是到不了风暴山,你就回来,不要白白送命。出去吧。”龙君摆摆手,宣告会见结束。严吉小心地扶着龙君躺下来,两人一齐退出了寝殿。 寝殿两旁各有一间侧殿,左侧是安庆居住,便于照顾龙君,右侧是龙君护卫守夜用。两人出来,严吉拍了拍于坚的肩,就往右殿而去,于坚会意跟上。殿外的阳光照在他们的银色滚金鳞甲上,闪闪发光。龙君护卫都是清一色的银鳞甲,次席护卫甲上滚了一圈金边,首席护卫则滚了两圈。 到了右殿,严吉关上殿门,才开口说:“今天没有第四人在场,你知道,这是高度机密的任务。” 于坚点了点头,说:“这是自然。袁大为和安庆会猜得出来,不过也不妨事。老哥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两人虽然官职有别,严吉是于坚的副手,但私底下以兄弟相称,三十四岁的严吉要年长七岁。 “从王都去风暴山,你最后一站是龙墙上的四叶草岗哨,我老兄弟容立峰在那里,他的本事你知道的。你到了四叶草,别忘了跟他好好了解下蛮人的情况。我离开龙墙九年,以前四叶草往北那一带,是狂风营和饮血营驻扎之处,现在应该没有变。”严吉下巴光光的宽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丝忧色。 平日里严吉总是面无表情,不苟言笑,看上去就和他站立的姿势一样,给人千年不变的感觉,因此也得了个石狮子的称号。但说起狂风营和饮血营,就连石狮子也感到凶险。 四叶草岗哨不但是龙墙的最北端,也是整个王国的最北端。从四叶草向北,是狂风营和饮血营的习惯活动区域。蛮人用营来划分不同的部落,狂风营实力最为雄厚,而饮血营则有一个令人谈之色变的营主,号称荒原第一人的阿加沙。 王国的史官们通过研究得出的结论,说阿加沙是天空之主邪神苍鹰的后裔。然而大多数拳民倾向于认为阿加沙是来自于无边渊界的恶魔,生着血红色的头发,身高一丈,拥有不朽之躯。 如果饮血营仍在风暴山活动,那么只怕登山拿冰菇就不可避免要碰到阿加沙。 “老哥你不要忘了,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这正是再好也没有了。”于坚反而笑了,“从小时候练拳开始,我就想着有一天能击败他。” 严吉冷冷地看着他:“这是任务,和梦想无关。你要活着回来,你是拳民第一武士,一生所学,都是为了陛下。” “我明白。”于坚收起笑脸,从腰间解下了佩剑,递给严吉,“我离开王都,龙痕就交给你来保管。我要回来,你再还给我,我要回不来,陛下就会交给你,到时候你就要替我用它来保护陛下了。” 严吉没有接剑。“你疯了。” “老哥,你必须把它收下来。” “不,你必须带着它上路。” 于坚忽然厉声说:“严吉,我命令你,收下它。” 严吉手抬起,颤抖了一下,但仍然没有接剑。 “身为护卫团的一员,你敢抗命?” “我是护卫团的人,不是傻子。只有傻子才会把它留下来。” 于坚伸手解下严吉腰间的佩剑,然后把龙痕挂了上去。严吉拒不接剑,但却不敢反抗于坚的动作。这一反抗,等同于动手。护卫团里的铁规矩,向长官动手无异于反叛,是重罪。 “你要明白,你是去完成任务的,不是去送死的!”严吉瞪着于坚,眼里似要冒出火来。 于坚避开严吉的视线,转过头去:“龙痕是陛下亲令打造,历时三年,乃我国神兵。陛下将龙痕赐给我,是对我莫大信任,但它并非属于我所有,它属于陛下,象征的是陛下的威严和我们的天赋职责。我个人事小,龙痕事大,它要是落在蛮人手里,成为他们炫耀的战利品,那可不光是我的耻辱,更是王国和陛下的耻辱。如果我在荒原上被蛮人击败,那也绝不是因为手中剑不够锋利的缘故。你可明白?” 严吉欲言又止,于坚继续说:“老哥,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你也清楚,我们立下血誓那一天起,这条命就是陛下的,我这一去,不论生死,都是我的荣耀。”他拍了拍挂在严吉腰间的龙痕,又恢复了笑容,“我和你一样,都是狮子,死有何惧。” “别让我们龙君护卫丢脸。”严吉的声音听来冷冰冰的,但他知道这块石头也是有感情的,只是不轻易流露出来罢了。 他轻笑着大步跨出殿门。 他当然不会畏惧死亡。比起死亡而言,更可怕的是心底里那若隐若现的痛苦施加的折磨。龙君陛下赐予他的这一使命,又唤醒了他心底伊人的影子。 这一去四叶草岗哨,必然要经过金堡,他将不可避免再见到长公主。 以及她的丈夫。 他这时候才能确信,即使是他信奉的龙神,即使是他苦苦追寻的安宁之道,此时此刻也无法替他减轻内心的痛苦。遗忘固然是治疗痛苦的良方,但谁又能真正忘得了? 这样的痛苦一旦生成,就将伴他一生。他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护卫而已,是永远也不能和省督长子、豪门望族的继承人相提并论的。堂堂王国的长公主,本来就不可能属于他这样的小人物。 能作为公主和太子的武艺老师,指导他们那么多年,已是龙神眷顾,他实在不能指望更多,哪怕仅仅只是想一想。 重任在身,他也没有什么要特别准备的事情,决定明早就出发,临行前,他想再去看看他的学生们。 位于内宫正中的龙君寝殿,两侧是东宫和西宫,东宫的第一间大殿就是太子的英武殿。太子龙紫星是龙君的幼子,也是独子,今天夏天刚满十三岁,和长公主是同母所生,两人长得很像,都是一般的清秀,面容恬静,眉毛细长,眼神清澈,纯净如山泉。自龙君陛下缠绵病榻,王廷私下里都认为太子殿下会更早登基,接过王位。龙君陛下眼看自己身体每况愈下,也确有此意。过了年底的拜龙日,紧跟着就是翔龙建国一千年的盛典,龙君将迎来龙颜之日,接受龙神的恩宠,于坚相信在那一天,龙君将会在龙神面前将他的龙头金杖传给太子。 龙君早早就做了准备,在太子九岁时,就带着他出巡全国,足迹遍布南北九省。太子聪慧过人,回来后能把各地的风土人情说得大致不差,令龙君很是高兴。 于坚是太子的武术老师,深得龙君和太子的喜爱,进英武殿并不需要通告,他到了露天的庭院,见太子龙紫星正在练习剑法,便示意太子的侍从不要惊动主人,他站到屋檐下静静观看,免得阳光在他的鳞甲上形成反射,打搅了太子。 这是于坚根据拳民的古老拳术演化成的一套独创剑法,太子将之命名为“御灵剑法”。拳术的基本功是御气,安宁之道强调的是“灵”,所谓灵,即天地一切有灵性之物。太子正是取二者之意得此名。 太子练得浑然忘我,没有注意到老师已经进来,他急速旋转身体,将剑舞成无数剑花,等到剑花环绕周身时,剑忽然脱手,激射而出,撞在庭院中一块四尺高的石碑上,掉落在地。 剑一落地,太子就停了下来,像是筋疲力尽,坐在地上。 “紫星,你还是太急了。” 太子这才知道老师来了,连忙起身站定,然后躬身行礼:“学生不知老师来了,未能迎接,请老师恕罪。” “何谓拳术之根本?”于坚看着那块石碑,上面剑痕累累。 “拳术之本,御也。” “所御者何?” “所御者气也。” 于坚语气严厉:“你既然知道是气,首先要练的就是集气。这套剑法的根本是御气于剑,而不是剑法招数。你要想打碎这石碑,只能靠气。我们拳民用剑的目的,是要将剑作拳的延伸,这一点你时刻不能忘记。” “学生知错了。”龙紫星双膝跪下,额头贴着地面。 于坚快步上前托起他的手肘,语气变得温和:“紫星,在我面前不要讲究这些礼节。我今天过来,是想要看看你,明天我就要离开王都了。” “老师要去哪里?”龙紫星站起来,握住于坚的双手。 “陛下交给了我一个机密任务。” 听到“机密”二字,龙紫星也不再问,说:“那老师什么时候能回来?” “说不准,也许不用太久。”于坚摸了摸龙紫星的头,这孩子过去一年里又长高了不少,快八尺了吧。“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勤奋,但是练武这件事,是急不来的。” “老师教诲,学生牢记在心。” “别的事也是这样。凡事都是循序渐进,心里谦和安宁,才能事有所成。” 龙紫星轻轻叹了口气:“顾升老师也是这样和学生讲的,治国之道,驭民之术,邦交之法,都不能急于求成,是学生太愚钝,白费了老师们的一番苦心。” “紫星,这是你孝顺。陛下龙体欠安,你才这样发奋苦练,想要让陛下快乐安心。我走了后,你练武要安下心,慢慢来,你顾升老师学识渊博,听从他的教导,你以后一定会成为和你父王一样英明的龙君。”他一边说,一边替龙紫星拍掉衣服上的灰尘,“你姐姐们都在么?” 龙紫星回答:“碧月姐姐又出去骑马了,没到天黑我看是不会回来。青莲姐姐应该在七香殿,我都有好几天没看见她了,真希望她能多出来走动走动……其实我应该多去陪陪她才是。” “那我们一起去看看你青莲姐姐吧。”龙紫星高兴得连连点头。 东宫的倒数第二间就是三公主龙青莲的七香殿。虽然身为太子殿下和公主老师,两人还是让侍女兰懿去通报,等到三公主同意再进去。 穿着一身淡紫色长裙的龙青莲坐在庭院里的秋千上,双手抓着长绳,却没有摇晃,只是看着庭院里的椿树,静静地坐着。 她是瑾瑜王妃所生,母亲是王国闻名的美人,但她不是。 她面貌丑陋,眼睛细小,呈倒三角形,鼻梁塌陷,脖子粗短,肤色苍白——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病态的那种苍白色,而且她的身体完全不成比例,上身就像正常人一样,但双腿太短,以至于一双手垂下来能够到膝盖,就像个长臂猿猴。而且她有六根指头。 六根指头意味着灾厄,没有哪个拳民会喜欢六指。 尽管她是龙君的第三个女儿,但仍然是不吉祥的怪物,会带来灾祸的侏儒。 她的大姐龙黛岚嫁到金驹省的秦家;二姐龙素云是个残废,但残废也比侏儒好,半年前嫁到了南水省的门家;四妹龙碧月已经和西泽省省督之子订了亲事,再过一或两年就会成婚。只有她,没有任何一个贵族来提亲,看起来要孤独终老。 甚至有传言说,正是因为她的六指,才让二公主龙素云九岁时在奔马上跌下摔断双膝造成终生残疾,才让她的父王染上莫名其妙的怪病。 王宫内当然没有人敢当面指指点点,但龙青莲大概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是个不受欢迎的怪物。就连于坚都见过很多次,那些迷信的老宫女们会用惊恐的眼光偷偷地打量她,宦官们会转过头去窃窃私语。 别人不把她当成一个正常人,她也不和别人来往。自她知道自己的不吉开始,就习惯窝在七香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陪着她的就只有兰懿,甚至连贴身小宦她都不要。 见到弟弟和老师来了,她脸上也没有露出喜悦之情,甚至连站起来表示欢迎的礼节都没有。 对此于坚早已习惯,反正他本来也不喜欢繁文缛节。龙紫星进来就径直向六指公主跑去,把手里的一样东西塞到她的掌中。 那是一个做工精致的灰色小雕像,一只展翅的雄鹰。 三公主龙青莲看到这个小玩意,三角眼里露出了光彩,从袖子里摸出另一个小雕像来,摊在掌心。 一只金色的龙。 “它是早就做好了对么?”六指公主平举两手,掌心里各摆着一个小雕像,丑陋的脸上出现了难得的笑容。 “是呀,三姐姐。”龙紫星开心地回答。 “那天你给我灵龙的时候,为什么不把苍鹰一起拿来呢?” “因为你会多开心一次。”龙紫星凝视着他的姐姐,露出纯真的笑容。 六指公主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低下了头,手也垂了下来,将雕像紧紧握在她的小手掌里。龙紫星的表情变得紧张起来。 “谢谢你,紫星。”她低低地说了一句。龙紫星和于坚松了口气。 “龙神在那次游牧潮中,战胜了苍鹰,化身山脉和龙墙。”龙紫星轻声说。 “这个故事老师说过很多次了,我都倒背如流啦。”六指公主情绪低迷。 “老师还说过,孙诚战胜了胡拉罕。”于坚走到秋千前,蹲下身来,看着六指公主的眼睛,“胡拉罕看不起孙诚,认为手下败将孙诚不配和他交手,但他看不出来的是,孙诚不仅仅有武艺,还有勇气和智慧。” 独臂孙诚是龙墙上的一名指挥官,四百年前,在和武勇闻名的蛮人胡拉罕一对一决斗,曾经被胡拉罕砍掉过一只手臂的孙诚利用对手对他的轻视,故意频频露出破绽,诱使胡拉罕鲁莽出击,最后险中求胜。这场胜利让胡拉罕颜面扫地,他和他的黑风营之后整整三十年没有染指过龙墙。 “智慧来自于学习,勇气来自于信心。智勇兼备,就是强者。因此一只手的孙诚比两只手的胡拉罕强。”于坚轻轻荡起了秋千,“老师明天要离宫一段时间,你要听顾老师的话,多看书,古人有很多智慧,你足够聪明,一定会有很多收获的。” 于坚回到护卫所的时候,已经快灶时了。刚进门,他的侍从小志,一个十四岁的壮实男孩,立即上前替他解除银鳞甲。和于坚一样,这是个出身农家的孩子,十分健壮,个子长得很快,已经和于坚差不多高了。 龙君首席护卫的侍从,这个位置虽然算不上显赫,但仍受贵族们的觊觎,很多人都希望能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于坚这里来接受锻炼,不但能练就一身好本领,还有机会接近龙君陛下和其他要人。但于坚选择的却是毫无背景的小志。 在小志的服侍下,于坚洗了个澡,擦完背之后,小志就退了下去。于坚将浴巾盖在头上,深深地陷入浴桶之中,手指用力地在皮肤上搓揉。热腾腾的的蒸汽冒出来,逐渐塞满了整个房间。 每次见到太子,他总是忍不住想起长公主。平日里他自觉已经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但现在心里翻腾,无法平静。明天他就将启程前往金驹省。十三个月前,龙黛岚回都来看望父王,那一次她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他想看看她,但又不敢多看。 几天后他们将会再次相见,她会像迎接一个朋友一样来迎接他,她一直都是他的朋友。如果她知道他是要翻越龙墙前往风暴山,她也会为他担心。 再见就如痛风病人饮下一杯樱桃蜜酒,纵然甜蜜,但更痛苦。那一瞬间的甘甜换来的是长久的折磨。 他最终可能还会见到那个传说中的荒原恶魔,那样的对决,是他期待已久的。龙神将会为他安排怎样的命运?甜蜜而又痛苦的再会之后就是终结他所有悲剧的死亡么? 愿龙神佑我完成使命,并赐我安宁。 第二章 窃案 九月十六日上午龙时,王宫的议政大殿里,龙紫星坐在国相夏阳边上,目睹身着蓝、绿、紫色官袍的廷臣们站在下面窃窃私语。[燃^文^书库][].[774][buy].](燃文书库(7764))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廷议,还是夏老给父王提议的。龙君不上朝已有多时,一直都是由夏老代为主持廷议,所以王座一直空着。夏老坐在王座右侧,此刻执起桌案上的龙胆一拍,大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国相夏阳人称“夏老”,龙紫星和姐姐们称之为“夏爷”。这是一个年逾七十的清瘦老人,头顶紫纱帽,身穿紫金袍,腰悬标识内阁身份的紫金符,佝偻着背坐在柚木高背貂皮椅上,即使他站着,也显得比实际身高要矮得多。刀刻般的皱纹烙在他脸上,下巴上留着花白但整齐的山羊胡子,一双时常眯起的三角眼内,眸子深如江海。他历经三任龙君,在龙紫星爷爷龙劭德执政时就已是国相,是翔龙王国德高望重的元老人物,龙行天对他非常尊敬,常说很难找到夏老的继任者,因此夏老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拖延自己的退休时间。如今龙君无法朝政,作为内阁首席,夏老只能在廷议上勉力主持,忙得喘不过气来,更显老态。 “九转镇魂塔失窃,是近年来少见的大案。刑阁已于昨夜紧急行动,请典正大人说明案情。”夏老说得很吃力,额头闷出了一层油汗。大殿开阔,要让廷臣们都听到他的声音,非得用力不可。 廷臣们在殿内分列两侧站立,靠近王座的都是身穿紫金袍的内阁大员,一共五人,其后是穿着墨绿袍的次级官员,天蓝袍的下级官员人数最多,居于最后。左侧一位紫金袍内阁右掌按在左胸上,向夏老微微弯腰施礼,开始陈述案情。 “今日梦时,众龙殿的值夜守卫发现九转镇魂塔被盗,而昨日末时未尽之前,九转镇魂塔还在,由此可知,此宝是在末时丢失。末时城门紧闭,等闲人士出不了城。刑阁的猎手们全力出动,配合军阁,如今已封锁了王都每一道城门,那窃贼只要还在城内,必然插翅难飞。诸位大人们,可要看个仔细了,谁要是能让此物失而复得,那可是大功一件哪!” 说话的这位内阁正是刑阁的典正郑宽。五十五岁的郑宽是内阁中唯一一个谢了顶的,仅有一圈稀疏的头发贴在后脑上,带着紫纱帽倒是很好地掩饰了这一点。他胡须倒不稀缺,像扇子一样张开在下巴上,说话声音宏亮,颇具气势,很有刑阁主管的派头。一双小眼睛里常藏着和善的笑意,却精通数百种令人痛不欲生的刑罚。龙紫星听说过王都有这么一种说法:再顽固的石头碰到郑宽都会化成一滩泥水,在刑阁里,没有撬不开的嘴巴和挖不出的秘密。因此这位典正总让他觉得有些可怕。 失窃的那件宝物,九转镇魂塔,是众龙殿的镇殿之宝,一座由纯金刚石制成的九层宝塔。作为太子,龙紫星对它并不陌生。宝物制作得精致异常,寻常工匠很难对金刚石进行这种程度的加工,拳民们都相信此宝乃大地之神灵龙的神力所制,用来看护龙君们的遗体,引领其灵魂,通过九转镇魂塔而升入上层地界。 那众龙殿是历代龙君安葬之地,地处王都西侧的寺庙区,自然是守卫森严,从来就没有发生过窃盗事件。本来窃案交由刑阁处理即可,不需要在廷议上专门提出,但失窃宝物关系到龙君陛下和历代先王,令此案变得极其敏感,因此这破天荒头一遭的偷盗案立刻震动朝野。龙紫星第一次上朝居然就撞上了这种事,心里暗想,来得真是时候。 典正郑宽说完,一双微微眯起的眼睛就扫到了墨绿袍的行列里,群臣们也跟着看了过来,一位身材高瘦,留着长须的官员迈出一步,走出队列,面朝夏老,双膝跪下,拜伏在地,口中说道:“下臣身为王都武卫团长官,巡防不力,致使宝物失窃,身犯重罪,请国相赐罪!” 一见这人,龙紫星几乎要脱口而出呼喊他的名讳。这是他的生母、已故王后的弟弟席渊。席渊舅舅生性诙谐,平日里最能逗他和姐姐们开心,和他感情极好。 部分廷臣们又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九转镇魂塔失窃,负责王都巡防治安的王都武卫团过失最大,席渊是难辞其咎,但他的身份敏感,现在太子外甥坐在王座边上…… 有些人在等着看好戏,看夏爷怎么处理,龙紫星心里不禁有些恼火起来。 夏老扫视全场,再度拍响了龙胆,“王都武卫团长官席渊认罪,我将上报陛下,聆听王意,再作惩处。” 右侧行列里的一位紫金袍官员接口说:“今天正好到了给陛下汇报的日子,席渊大人多年来勤勉有加,陛下或会额外开恩也不一定。”廷臣们闻言都把目光投向了他。龙君的公正严明举国皆知,他居然当廷说出这种话来,言语虽然不妥,却又没有人敢说他不对。 这人身形十分魁梧,一脸乌黑的浓须,紫纱帽下两鬓各留着一绺长发,直垂至肩。紫金袍右肩部别着的刀剑交叉徽章,象征着他的地位。他的神情颇为威严,黑得发亮的一双豹眼里隐隐带着一股傲慢之意,这正是军阁的大将军、龙君陛下的二弟、龙紫星的二叔龙承天。 在父王四个弟弟里,这位二叔是惟一一个入阁的亲王。二叔屡建征伐之功,上任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威名播于四方,早就拥有很高的声望。二叔在廷上说的话有多少分量,龙紫星不难想象得到。然而接下来二叔说的更让人吃惊。 “军阁昨夜收到消息,西泽省发生了沼民叛乱,叛党人数超过五万,而且还在不断增加,已经逼近都邑绿沼城。照这么看,西泽只怕要吃一场败仗。” 夏老忧心忡忡,“都快到绿沼了,怎么这时候才见消息传来?” “这就得去问卞力了。作为省督,他任期内沼民已经三次闹事,这次搞得这么厉害,还不是他统管有方?听说现在泽地已经实行宵禁了,看看他是有多么束手无策和恐慌。”二叔对卞力显然十分不满,但让龙紫星感到意外的是,是二叔在廷上提及卞力的措辞。“九转镇魂塔被盗,可不仅仅是简单的窃案,这被盗的乃是吾教瑰宝,折损的是吾教声誉。近年来,信仰动摇的拳民不在少数,有些人甚至当起了异教徒,卞力辖区之内,新近冒出了一个三臂魔教,已经有一些拳民更换门庭追随邪魔去了。这都是卞力管辖不力的结果,他理应为此付出代价。” “泽地向来不太安份,绿皮肤的蜥蜴人不敬吾神,喜欢妖言惑众,这次得让他们尝尝我国的厉害。”夏老说,“大将军可派镇南将军严崇虎前往,平定祸乱。” 大将军龙承天傲然说,“卞力必须先自行解决。”这言下之意就是军阁暂不采取直接的军事行动了。父王久不临朝,二叔越发骄横。 站在龙承天身边的另一位内阁提醒说:“大将军,四公主不久后就将嫁给卞力的长子,这可是陛下亲口许诺答应的婚事啊。”这位是礼阁太宰卓轩,说话慢条斯理,举手投足间温文尔雅,一副书生模样,别看他满头银发,长须飘飘,今年才五十四岁。 龙承天扬了扬眉毛,厉声说:“陛下赐婚给他,那是对沼民的恩德。但卞力到底是个省督,要是解决不了内部的麻烦,陛下又要他何用?” 太宰卓轩听了不住地点头:“大将军这么一说,也不无道理。” “沼民叛乱,不宜惊动陛下。万一卞力摆不平领地内的纷争,大将军打算怎么做?”夏老灰白的眉毛打起了结,皱纹爬满了他的额头。 龙承天冷哼了一声:“卞力要是这么不中用,军阁自然会出兵西泽。” 夏老眉头略微舒展,露出满意的神情。“大将军有这样的准备,那自然是不用多虑了。” 接下来廷议再无大事,都是一些诸如下水道破裂、马厩场年久失修、码头区商会纷争亟待处理的提议。龙紫星虽然贵为太子,但父王没有令他代理朝政,在廷上也只有旁听的份,事情不论大小,他也没法拍板,反正有夏爷处理,他早已打定了主意,闭口不言。 等到廷议结束,已经日时过半,龙紫星和夏老从议政大殿出来,钻进等候已久的八人金顶大轿,夏老则上了紫顶大轿,宦官们抬着他们就往内宫去。 内阁每隔两到五天,要向龙君汇报朝中大事。最近这段时间大概也没什么要紧事,所以夏老已经有四天没有上报了,今天廷议出了大事,刚好也到了汇报的日子。 外宫的议政殿距离内宫有将近三箭的距离,抬轿的宦官们脚程很快,并没有花多少时间,轿子就到了龙君的寝殿之前。 等待批准之后,龙紫星和夏老一前一后上了寝殿前的旋廊。这条旋廊弯弯绕绕,长约两箭,对夏老这样年纪的人来说,走起来也比较辛苦,但沐浴在脚下清莲池的荷花清香中,多少还是能让人觉得愉快一些,心中的烦闷和身上的疲倦似乎也轻了一点。 今日是严吉守在寝殿外。“父王可在安睡?” 石狮子行礼,“下臣见过殿下、夏老。先前陛下还未入睡。”于是两人入内。只见龙床上金帐垂下,龙君正背靠在床头,闭着双眼,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父王。”龙紫星轻声呼唤。 龙行天睁开了双眼,一张脸难掩疲倦,他胃口不好,吃得不多,日夜昏睡,还是精神不济的样子。“紫星,下了廷啦?” “嗯。廷议刚刚结束。” “好、很好。”龙行天勉强笑了笑。“夏老,紫星表现得怎么样?” “老臣参见陛下。”夏老赶忙上前,弯腰躬身行礼。龙君念他年事已高,特许他不行跪礼。“太子殿下初登廷上,有如多年老臣一般镇定自若,着实令人欣喜。” 龙君表示满意:“那是你和顾升指导有方。夏老,你几天没来了?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回陛下,有四天了,这几天朝中安定,不过今天有件事要禀告陛下。” “坐吧。”龙行天身体动了动,龙紫星立刻上前,将一个金丝枕垫在父王身后,然后立于床侧。夏老坐在床边的镶金软皮木椅上,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汇报:“陛下,今廷议得报,昨日半夜,众龙殿的九转镇魂塔失窃。” 龙紫星知道父王听取汇报最讨厌长篇大论,不能言简意赅说出要旨被视为无能。夏爷自然也深知这一点,因此能少用一字,就不多用一字。 夏老说完垂着头,龙紫星瞧见老国相的余光在探知父王的反应。通常来说,父王是个安静沉着的人,并不轻易动怒,但或许是因为久病烦躁,或许是药物之故,如今父王偶尔会也会情绪反常,无端地发起脾气。但现在父王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反应却比有反应更令夏爷紧张了,夏爷是看着父王长大的,比自己更了解父王,他一定很不愿意当面说出这件事来的。 房间里陷入一阵沉默,夏老额头上浸出了汗珠,九月里天气正热,在龙君陛下面前说出这些话来,老国相就更热了。 龙紫星也不敢出声,瞧着夏老额头上一颗豆大的汗珠划过他银白的眉毛,直到流进下巴上的山羊胡子里时,父王终于开口。“这件事为什么要报给我知道,内阁就不能自己处理了?” 夏老掏出手帕来擦了擦汗:“内阁诸位大人的意见是希望陛下亲自定夺。”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何况是席渊?法典上写得明明白白。这种事都要上报,郑宽是站在廷上凑数的?”父王明显有了怒意。 “典正大人说席渊负有重大责任,但不敢擅自决定。” “哼!都是一些畏首畏尾的饭桶!太平悠闲的生活过得久了,胆量和魄力都去哪啦?”龙行天一掌击在床沿上,拍得龙紫星心口一震。“父王……” “陛下息怒,臣下办事不力,尽可责罚,但陛下龙体要紧哪!” 龙行天眉头深锁,长叹了一口气:“席渊革职,永不再用。” 龙紫星闻言大惊,不禁喊道:“父王!” 龙行天别过头来,严厉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龙紫星看到夏爷不住地对他眨眼睛,话到嘴里,又咽了下去。他只听夏爷说:“老臣明白,立即办理。” “没事了就下去吧。以后这样的事,不要来问我了,廷议解决不了,龙廷会议解决。” 夏老起身,走到门口,龙君又说:“紫星你也下去。” 龙紫星点了点头,跟在夏老后面出了寝殿,然后关上殿门。他一脸不快被严吉看在了眼里,石狮子语带关切:“殿下,陛下有时候心情烦躁,您不要往心里去,多多体谅哪。” “我明白的。”龙紫星越过严吉,踏上旋廊。清莲池里荷花正开得婀娜,粉若胭脂,白如美玉,一片片翠绿的荷叶浮在池面上,被夏日的暖阳晒得慵懒。龙紫星忽然回头,“父王这几天有出来赏花么?” 严吉回答:“有的,上午陛下就出来赏花了。还说今日是太子殿下第一次廷议,他心里很高兴。” 父王是望我成才,早日担当责任了。龙紫星这么一想,心里不禁黯然。他早晚是要临朝的,但父王年仅四十三岁,正是壮年大有可为之时,怎奈身遭不幸,被这怪病纠缠。 夏老并没有走远,停在他前面数步,听得他和严吉对话,就回过身来,“殿下,凡事有龙神在看着,不要想太多了。陛下今日是欢欢喜喜的,就算出了这桩窃案,一时不快,但看到你终于临朝,他可是松了一口气哪。” 夏老往回走了两步,“你舅舅是时运不好,他这武卫团长官做了好多年,没出过什么差错,忽然就摊上了这么件倒霉事。唉,时运不好、时运不好啊!” 严吉不再说话,眼睛盯着池中。龙紫星摇了摇头,想把满脑子的烦恼甩掉,“舅舅是永不录用,而非降职,他从此就……” 夏老语气忽然严厉起来,“殿下,这是依循法典行事。须知陛下已赐恩德,这件事要重判,谁也无话可说。”他抚着龙紫星的肩:“陛下念着王后的旧情,还是网开了一面,殿下你不可生陛下的气。” 龙紫星低声说:“夏爷,我明白,这是舅舅失职之罪,九转镇魂塔这样珍贵之物在他眼皮下丢了,确实是逃不了干系。母后即使在世,父王也不会不施惩罚的。” “殿下深明事理,罚不避亲,老头子深感欣慰啊。席大人这件事,殿下和老头子一起向龙神祈祷吧,希望那恶贼早日归案。” “但愿如此吧。郑大人说那窃贼应该还在王都,此刻想必在哪儿藏着,他带着这宝物,能上哪儿去呢。”龙紫星喃喃自语,“寻常人等,又有谁敢去众龙殿,偷九转镇魂塔,就不怕神谴么?” “这怕是异教徒所为。想我拳民,谁敢有这样的胆子,不会有的、不会有的。”龙紫星有意放慢了脚步,让夏老跟得上。 夏爷说的很有道理,他反复咀嚼着“异教徒”这三个字。是啊,哪有拳民要和龙君作对的,去偷窃这宝物,历代龙君均是大地之神在凡界的代言人,替他统领翔龙王国,触怒龙君的英灵,便和冒犯龙神没什么两样。不过要说胆子大的,他今天可是见着了。在廷上威风八面的人,除了父王之外,可是还有他人呢。 他忽然想到,舅舅掌管这王都武卫团,手下有五千名武卫,除了军阁的士兵外,这五千人就是王都最大一股军队了。可如今一遭革职,这五千人就要换个长官,到时候这么一股兵力要落到谁身上去呢? 龙紫星心里隐隐然冒出一个怪异的念头来,这次窃案的确不仅仅只是一桩窃案,它的发生匪夷所思,直接导致舅舅革职,王都武卫团易主,只怕是有点蹊跷。 ... 第三章 偶遇 和夏老别过后,郁郁寡欢的龙紫星回到英武殿,下了轿子,看到另一顶八人金顶大轿抬了过来,知道是他的姐姐来了。[燃^文^书库][].[774][buy].](燃文书库(7764)) 轿子的小窗拉开,里面探出半个头来,果然是四公主龙碧月,向他使劲招手。龙紫星就小步跑了过去。 “弟弟,上我的轿子来吧。” 龙君的五个子女里,就数龙碧月长得最像父王,有着一张长而且瘦削的脸,微凸的颧骨下有一个坚毅的下巴,她的眉目都不如姐弟们那么清秀动人,但仅仅十六岁就长得和大姐一样高。 “姐姐,你去哪啊?”龙紫星有些犹疑,没有响应四公主的召唤。 “我带你骑马去。昨天到了两匹盆地马,真是千中选一的呢,个头不大,刚好适合我们乘坐,不要错过这样的机会呀。”龙碧月个性和姐姐们截然相反,好动,像个男孩子,经常离宫到王都郊外去骑马奔驰。 “我怕父王知道了要骂我的。”龙紫星嘟起嘴,一副想去又不敢的样子。 “你看父王因为骑马的事骂过我么?我们不骑太久就是啦,灶时之前就回来。” “可是午餐时间也快了啊。”骑马这活动,男孩子都喜欢,龙紫星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他到底是个守规矩的孩子,心里还是有些怕。 “野餐!我都准备好了!”龙碧月掀开轿帘,不由分说把弟弟拉了进去,八人轿内部宽敞,多坐几个人也不拥挤。她又对太子的侍从说:“丁明,你慢点再来,别跟我们一起。” 那丁明是个十八岁的高大男孩,冷泉省一位封侯的长子,送到宫里来做太子的侍从。他闻言答应了一声,等四公主的轿子走远了,才动身跟过去。 轿子很快出了王宫,直奔马厩场。龙碧月拉着龙紫星的手,转而坐上了宾客用的蓝篷马车,而没有用王室的专用马车。王室的专用马车,车厢是黄色的磷布,顶篷上有一个青色的龙头,龙眼用明珠所制,即使在夜里奔驰,车厢和龙眼也很醒目,外出时各地岗哨和城墙上的卫兵们一看便知,但在城里跑起来就太招摇了点。 马车驶上巨龙大道,直奔城西而去。出了西门,是一片很大的原野,有大面积的麦田和草地,小片的树林错落其间,长枪河从绿原屯而来,在原野上流过。龙碧月往常骑马都是在这里。 父王并非不允许小姐姐出宫骑马,但规定了她一周只能出来两次,每次出来都由数十名龙君护卫贴身保护。但这又怎能令小姐姐满足呢,于是她总是找机会偷偷地出来,虽然被逮过几次,遭到父王批评,但仗着宠爱,依然故我。 龙紫星知道小姐姐的小秘密。她在城西郊外造了个小马厩,里头常年有马夫守着她最爱的几匹骏马。这样做是以免去马厩场骑马穿过半个王城的麻烦。小姐姐自以为她安排得很隐秘,但龙紫星怀疑,父王其实早都知道了,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小姐姐所言果然不差,那盆地马并不高大,非常适合他们乘骑,而且看起来相当温驯。姐弟俩并驾齐驱,开心地在原野上奔驰着,把身后跟着的护卫们甩出了老远。 “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么?”龙碧月像一个男孩子一样手舞足蹈,一点也没有淑女的样子。 “骑马呗。”龙紫星紧紧抓住缰绳,风驰电掣带来的快感让他把先前的烦心事暂时忘记了。 “不是!是风,风吹过发梢的感觉!”龙碧月激动地大喊。“就是这种速度!快和更快的速度!感觉就像飞一样,我有一双翅膀,能飞起来哩!” 她夹紧马腹,甩了一鞭子,让马肆无忌惮地狂奔。龙紫星不想落后,尽全力跟了上去。 原野上视野开阔,蓝天白云,空气清新,远处草木的芬芳随风而来。举目所见,大片金灿灿的麦田上,沉甸甸的麦穗随风摇摆,富农的种植园里满载着各色花草,开得正艳,秋风推着磨坊的风轮悠悠地转动,好一副恬静优美的景色。 龙碧月骑的那马儿奔得兴起,便在原野上乱跑起来,马头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她也不约束,任由着去。跑着跑着接近了一个风车磨坊,磨坊边上是一片小葡萄园和几块麦田,那盆地马不顾一切往里奔去,乱冲乱突。 跟在后面的龙紫星一看,暗叫不好,一边加快速度赶上来,一边喊:“小姐姐快让它停下来!” 龙碧月也知道惹了麻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这兴奋的畜牲安静下来。但园子里的一些葡萄树被撞得东倒西歪,主人要见到定会气晕。 看着一片狼藉的景象,龙碧月不禁呆了。“弟弟,这可出了乱子啦。我们不如赶紧跑吧,趁着没人看见。” “不能跑呀,踏坏了农家的东西是要赔的。”龙紫星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的小姐姐,“你有带着钱么?” 两人忽然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说:“你们干了坏事还想跑么?”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浅绿色连衣裙的小女孩从葡萄树丛里走出来。这女孩看来也就十一二岁,肤色略深,一头乌黑的长发披在脑后,头上扎了两个发髻,生得柳眉杏眼,皓齿红唇,模样十分秀丽。一身麻布长裙显出她并非出身富贵之家,但看来神态庄严,气质不凡,又不像是普通粗俗的农家女孩。 “还请妹妹原谅,我小姐姐并非故意。踏坏了你家葡萄园,我们会赔的。”龙紫星怕龙碧月说错什么,赶忙抢先开口。 “看你们模样是有钱接受良好教育的富家子弟,这附近都是庄稼地,你们策马驱驰,得去其他地方,怎么也不该到这里来。”小女孩说话的声音十分好听,虽然在发脾气,但听来却又不觉得。 龙碧月皱眉说:“我弟弟都说赔你了,你话倒是挺多,得理不饶人啊!” “你们老师不曾教过‘民有其屋,不可坏其瓦;民有其田,不可踏其阡’么?”那小女孩微微一笑,倒是不气不恼。 龙紫星跳下马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接着说:“我们老师还教过‘民喜在言,国所以宁也;民乐于行,国所以兴也。国宁则民安,国兴****强,此安宁之道也。’” “谁是你妹妹了?”那小女孩说,嘴角却不禁露出一丝微笑,“看你还是读过一些书的。我爹爹说,肯读书的人,都坏不到哪里去。你既然明白事理,答应赔偿,就给五个金圜吧。我不能多要你的,你也不能欺我。” 龙紫星向龙碧月说:“我身上没钱,小姐姐你身上有带着钱么?” 龙碧月一脸不高兴地说:“我出来从不带钱的。” 那小女孩淡淡地说:“原来你是说得漂亮。口袋里一个铜子都没有也敢说赔偿。” 龙碧月听出话里嘲弄之意,怒说:“我弟弟是什么人,怎会骗你。我们确实没有带钱出来,但既然说好了要赔你,就一定会赔你。” “没有钱,那是怎么一个赔法?”小女孩的声调依然平平淡淡地。 龙紫星从手腕上取下一个镯子,走到小女孩面前,递给她:“这镯子是上等的宝玉制成,价值远超五个金圜,我先放你这里,我们回家拿了钱,再过来和你换这个镯子,你看好不好?” 小女孩悠悠地说:“我不认得宝玉。” 龙碧月一听又怒:“我弟弟对你这样客气,你却当我们存心欺骗,真是不知好歹!” 龙紫星忙说:“小姐姐,别说啦,是我们不对在先。妹妹你要信得过我,就拿了这玉镯子,我回头一定将五个金圜送到,你要信不过我,那就让你爹爹来看看,这镯子是真还是假。这样好不好?” 小女孩说:“我也不是故意要刁难你们。这庄稼不是我家的,是我家的倒也好说话,但爹爹和我只是帮工,出了麻烦我们得受责罚。而且爹爹现在忙农活去啦,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那你到底要怎样?”龙碧月狠狠地瞪着她说,看起来随时都准备跳下马来教训一下这不知好歹的农家女孩。 “她真是你的姐姐么,看来一点也不像。”小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好吧,我信你。镯子我拿了,你什么时候把金圜送来?” “今天。”龙紫星把镯子递过去,碰到她的小手,不由脸红了。 “你要我接下来都在这里等你,一直等到天黑么?”小女孩故意睁大眼睛瞪着他。 龙紫星和她对视,目不转睛。“晚上灶时之后,月时之前,你会在这里么?” “可以啊。陌上一碗煮荞面,田间两句饭后词。” “请教妹妹,这是谁的诗,我没读过。” “你没听过的太多啦。这是我随口胡诌的。灶时之后,我会来这里,那时候再见吧。”小女孩把镯子笼在袖子里,冲他一笑,转身离去了。 龙紫星呆呆地看着她淡绿色的纤柔背影,直到在葡萄园的树丛里消失不见,还舍不得离去。 只听龙碧月笑着说:“弟弟,我看你是被她迷住啦。原来我家紫星是喜欢会吟诗作赋,能背书诵经的女孩儿,这下我知道了,等会给父王说去。不然他要给你找个埃塔的公主呢,可是又有哪个埃塔的女孩儿能念出那个什么‘一碗煮荞面’的诗呀。” 龙紫星回过神来,红着脸说:“没有的事。小姐姐你又取笑紫星啦。” 等护卫们赶了上来,护着二人骑马掉头,龙紫星不愿意吃野餐了,急着回宫去,也不和护卫提赔偿的事情,要他们拿出五个金圜简单得很。龙碧月也不说,只是笑着。直到二人上了马车,她一路上都笑个不停,仿佛这是她长这么大遇到过最有趣最好笑的事情。 龙紫星忘了午餐吃的是什么了,不管是什么吃到嘴里都没有味道。通常他要么和父王一起用餐,要么和小姐姐龙碧月,要么和老师们一边聊一边吃。但是他今天却呆在英武殿,一个人闷闷地用完餐,还不准丁明来打搅他。 他从未觉得一个下午竟然是这样漫长。他也从未有过这样一种感觉:满脑子都是一个人的身影,时时刻刻都会冒出来,挥之不去。 王宫里女人到处都是,但是那些乏味的宫女们关心的是怎样打扮得更漂亮,主子们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谁谁谁又有什么秘密之类的无聊琐事。他的大姐二姐都不在宫里了,六指姐姐不喜欢读书,也不爱出门,小姐姐对读书的兴趣远远不如骑马射箭,舞剑弄棒。 而那些王公大臣们的女儿在他看来都一个样,都是想着怎么花枝招展,怎么讨好他,没有任何一个像葡萄园里那个小女孩那样纯净质朴,聪明而又……美丽。 不需要涂脂抹粉,不需要华服锦带,她天生就是那样子的,让他看了就怦然心动。 剑时过半,他觉得自己再多等片刻都会发疯,于是叫来丁明,去提前准备晚餐,他要求丁明多准备点心,他要带着出宫。他不准备在宫里吃了,光是想着那个小女孩,他就觉得肚子被塞得满满的,再也装不下其他东西了。 还没到灶时,丁明端来了一个大锦盒子,里面装了上十种精致点心,像蓝莓甜塔、蜂蜜凉糕、椒盐麦酥、核桃素饼等等,都是小姐姐爱吃的,宫女们也都很喜欢,他猜想女孩子口味应该差不多。临行前,他想着还要带点什么其他礼物去,但又怕时间不够,就让丁明备轿出发了。 丁明从护卫所给他拉了两个护卫,他其实一个都不想要,人越多他越觉得慌。之后照着上午的办法,从马厩场乘车出西门而去。他从未这样私自离宫过,父王要是知道了,准会发脾气。 秋天的黄昏之前,天色还是和下午一样明亮,懒洋洋的暖阳看不出要下山的迹象,微风拂动白云花草,吹得他心潮澎湃。他牢牢地记着那个风车磨坊,在低矮的平原上,这也不难找到。 远远看到那一片葡萄园时,他让丁明和护卫们都停在原地,不要跟着他。他只身匹马,慢慢地朝葡萄园而去。现在还没到灶时,她可能还没来呢。 在葡萄树下的等待,和下午在王宫里的那令人发疯的等待是完全不一样的。葡萄树下的等待要甜蜜得多了,还夹着一丝心跳不止的慌乱。 当龙紫星看到那个淡绿色的身影出现在葡萄树丛里时,感到一颗心剧烈地颤动,快要跳出胸腔。 “你果然是个守信的人。”小女孩弯弯的柳叶眉下露出快活的笑意,“还很守时,现在不迟不早,正好是灶时。” 龙紫星脸上带着微笑。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保持呼吸平和,手脚稳定。他把锦盒轻轻放在地上,双手收到背后,擦了擦手掌里被汗打湿的五个金圜。 两人慢慢地朝对方走过去,到得面前时,他伸开手掌:“妹妹,这是五个金圜,我答应了你的。” 小女孩拿出那个镯子,两人做了交换。 “妹妹,希望你的主人没有因为我们的鲁莽而责怪你。”龙紫星带着歉意说:“如果是那样,我愿意当面和他道歉。” “五个金圜足够弥补损失啦。”小女孩说,“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比你小,是因为你比我高么?也许你应该叫我姐姐呢。” “我满十三岁啦。” “我也快满了,我后天十三岁。”小女孩立即发现说漏了嘴,但话出口,来不及了。 “那我叫你妹妹是没错了,妹妹,我能问你的名字么?” “一个淑女不会随便把名字告诉别人的。” 听到这话,龙紫星脸上带着明显的遗憾。小女孩笑道:“但我不是淑女,我只是一个农家女孩,我叫做荷叶,爹爹喜欢叫我小叶子。” 龙紫星说:“我觉得你像荷花。我家里有一个池子,里面种满了荷花,很远就能闻到那股清香,美极了。” 荷叶听了脸微微发红:“我不是荷花,你也不要叫我荷花。” 龙紫星痴痴地看着她说:“满池碧波千顷水,映出盈盈翠影来。” 荷叶低下头去,也曼声轻吟:“西风吹落愁人雨,野鹤游于闲云外。” “妹妹,为什么是‘愁人雨’呢” 荷叶不答,反问:“你们富贵人家就是喜欢占我们农家便宜么?” 见龙紫星茫然不解,她用细如蚊吟的声音说:“你知道了我的名字,却不说你的。” 龙紫星恍然大悟:“妹妹可以叫我阿星。” “你是富贵人家的子弟,难道和我们农家子弟一样没有姓么?还是不想告诉我。” “我姓尤。”说着龙紫星忽然想起什么来,回头去拿放在地上的锦盒,“妹妹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爹爹等着我回家给他做呢。” 龙紫星心里觉得有些失望,和荷叶待一起的时间不会太长了,但又堆起笑脸说:“这里是我带给你的一些点心,妹妹拿去和你爹爹一起吃了吧。我们不小心冲撞了这葡萄园,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你要是收下了,我也就心安了。” 荷叶垂着双眼看着那个华丽的锦盒,半天也没有动作,龙紫星又向前递了递,“妹妹,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为白天的事情道歉,请收下吧。” 荷叶终于接过了锦盒,龙紫星说:“你爹爹怕是肚子饿了,妹妹,你早点回去吧。我们……明天还能再见么?” 荷叶把锦盒抱在胸前,转身就走。只听她低低地说:“爹爹说,不可受人恩惠,不可约见生人。我两条规矩都犯啦,不能再见你了。” 听到这话,龙紫星觉得整个人都跌在了一池冷水里,冰冰凉凉的,满心的快活和期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 第四章 易主 易非看着摆在桌上的协议书,不动声色。“丰饶商会可不认为红酒磨坊只值这么点钱。” 丰饶商会的光头狐狸有一张干干净净的脸,就像一枚剥了壳的鸡蛋。虽然已到中年,但皮肤光滑有如少女。看到他优雅的姿态,合身的蓝丝长衫,无疑会同意这是一个很有格调也很会享受的人。 卫斯毫不怀疑这一点。 他亲自来拜访这个不好打交道的对手,已经是一种接近于恩宠的友好。作为民阁的司户,他很少亲自出马来和商会首脑谈判,通常这种事都是下属去办理,哪里用得着他来出面。 但这一次有些特别,需要他特别对待。 他知道这出收购请求对易非来说,来得很突然。城西郊外的那个红酒磨坊并不是能带来丰厚利润的产业,在丰饶商会庞大的资产中可称毫不起眼。易非当然想不明白他为何想要收购这个普普通通的磨坊,那片葡萄园面积不大,几块农田里都是寻常作物,价值更小。 但生意就是生意。既然是他司户想要,这光头狐狸就打定主意要看到一个丰厚的报价。他提出五千金圜,这个价码并不差,红酒磨坊加上那片地,价值最多也就是四千金圜左右,狐狸还赚了一点,但狡猾的狐狸知道,堂堂的卫大人不能和廉价划上等号,那有失高贵。 “我们知道它的价值。我提出的报价已经很合理了,绝不会让你们吃亏。”卫斯大鼻子生得十分挺直,表情捉摸不定。他不可轻易让人看透。 “大人,你知道我们在城西郊拥有的土地少得就像冬天的茉莉,如果我放弃红酒磨坊,那么我将再不能随意采摘到甜美的果肉,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在我家门口贩卖他们的漂亮水果。因此对于我而言,红酒磨坊具有特别的意义。大人何等聪明,是一定能理解的。”易非叼起了他钟爱的银制水烟嘴,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房间里弥漫一种淡淡的果汁甜香味。 “易老板品味高雅,烟叶里加入水果芬芳,香味沁人心脾。”卫斯带着欣赏的眼光打量着那个银白色的大理石制水烟壶。 “大人好眼光,这香味时常令我想起源自红酒磨坊的葡萄美酒,要是不能一年四季都喝到这种美酒,我该会有多么伤心难过。”易非确实是一个格调高雅的人,须眉精致,身上装饰就和房中的饰物一样,不一定华贵但都与众不同,每一件看来都和他这个人非常搭调,毫无不谐之感。 卫斯触摸着桌上一个锡制器物,那是一名古代将军骑在战马上的雕像,不足二尺高,但雕工极为细腻,毛发和盔甲上的锁眼都十分清晰,人物神态*真,栩栩如生。 “这是一件杰作。”他赞叹,“虽然用料并不华贵,但手艺可称顶级。想必这锡是来自高丘镇,易老板,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易非微微颔首,吞云吐雾,摇晃着他的光头,露出微醺的舒坦表情。丰饶商会在高丘镇拥有九个采掘点,这个锡器的原料来自其中之一。 “近来民阁获悉,金针会想要在高丘镇分一杯羹,他们获得了某位内阁的支持,不久之后,就要在龙廷会议上讨论这件事了。” 易非闻言眯起了眼,他整张脸都处在烟雾缭绕之中。 卫斯继续说:“不过并不是所有内阁成员都喜欢金针会,他们的势力扩张得有点太快了。什么事情都应该是慢慢来的才好。近年来金针会把手伸进贸易圈,成立了和风商会,打算和各大商会争利,可要不加以控制……嘿嘿,易老板可要防着哪。” “听起来司户大人另有所爱。”易非似乎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翘起二郎腿,摆出一副很随意的样子。 卫斯不答,却说:“易老板知道的,太宰大人以好酒闻名,他的酒库虽然所藏甚多,但毕竟没有一个葡萄园,不然的话,又能调配出上等的果酒。” “没想到这小小的园子有这么多大人关注,我真是倍感荣幸。” “太宰大人和我交情不错,我也想帮到老朋友。”卫斯微笑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的来访已经是一种接近恩宠的友谊,光头狐狸不好对付,但从来不是个傻子。 易非口中呼出甜香:“能为两位内阁大人效劳,就足使我感到快乐了。为了感激大人们的垂青,我可以忍痛割爱,六千金圜,红酒磨坊就能改名换姓。” 卫斯皱了皱眉,易非补充:“我再附送两名佣工,是一对游民父女,勤劳听话,男人已经在那里干了一年多。太宰大人要是得到了这园子,也不须多费神。” 好价码。卫斯故意叹息了一声,作无可奈何状:“两个佣工,聊胜于无。既然易老板如此有诚意,那我也不好再讨价还价了。” 卫斯拿到红酒磨坊地契回到外宫的行政大殿,已是下午剑时。他为这片小园子花费了整整四个时辰,比预想之中要久。易非那个老狐狸,一向就不好打交道,这次抓住来之不易的机会,在他手里多赚了一千金圜。一千金圜是个小数目,但从他手里赚到,所获得的满足感那是非比寻常的。 严格来说,这一千金圜不是他手里赚取的,是他管理了五年的国库里。这件事情是为了王国未来的龙君做的,本来区区几千金圜只是小钱,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但‘花钱有度’这条戒律他还是记在了心里。龙行天对查对国库账目向来抱有很大兴趣,而且,他也不能给未来的龙君一个乱花钱的印象。 他并不是世袭的贵族,只是一个木匠的儿子。他那大得出奇的鼻子和粗糙黝黑的肌肤无一不再向旁人宣告他贫寒的家世。小时候在烈日下跟着父亲屁股后面去离家五箭远的林子里砍伐树木,那时候的快乐时光如今成了他心里隐秘的羞耻。他爬到今天的地位,花了二十四年,通过了全国考试和层层选拔,忍受过无数的蔑视和奚落。他五十一岁那年,终于成为了民阁的司户,帮助龙君打理财政,面对国库里堆积如山的金圜银铢和珠宝钻石时,那种羞耻感才终于消失。 果断行动,谨慎观察。要在官场里混得如鱼得水,两者缺一不可。 太子殿下并没有要求他拿下这块地,但敏锐如他,一眼就看得出太子殿下要的是什么。他想要那个可人的女孩儿。 那女孩儿的爹他调查过了,是一个没有土地的游民,叫做阿信。一年多以前到红酒磨坊当佣工,和丰饶商会签下的是长期契约。在此之前,他在百花省的一个小贵族的农田里卖了几年力气。更早之前的资料他没查到,但没有必要。那就是一个平凡的农民,只不过是幸运地生了个被太子看上的女儿罢了。 丰饶商会只要同意卖地,这对父女就一定会被搭售出来,老狐狸易非哪里知道,司户大人要买的是人,而不是地。太子殿下想要的也一样。 太子殿下已经满了十三岁,萌发了春情也是正常的。很多贵族家的公子哥儿在这个年龄早就睡遍了家中稍有姿色的侍女,有些还会嫖妓。男人嘛,总是要走过这一关的。 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件小事情,唯一的小麻烦就是金针会。不过明天的的龙廷会议上,这个麻烦就会被解决。 九月十八日上午,七子厅。 这座古老的建筑位于议政大殿的左侧,入内是一间长达一箭、宽有半箭、也就是五十丈的方形会议厅,正面墙上雕刻着一条盘旋飞舞的巨龙,厅中央是一张椭圆形的黑色柚木桌,和配套的柚木椅一样都镶着金边,包着犀牛皮,整间大厅由八根被金色巨龙环绕的*石柱支撑,显得富丽堂皇,气派非常。 这是王国最高决策会议——龙廷会议的举办地点,已有八百多年历史。由于龙廷会议通常与会者有七个人,故得其名。龙廷会议又称七子会议,仅有龙君和内阁可以参加——除非龙君特别邀请,通常是七天举行一次,有别于廷议的是,龙廷会议只讨论国家最高机密。 这天的龙廷会议照例在树时过半时开始,龙君缺席已久,因此会议只有内阁六名大员参加。与会六人在例行的龙神祈祷仪式结束后,开始了正题。 国相夏阳念完开场白后,提出了这次的主要议题:新的王都武卫团团长人选。有两位候选人,一位是典正郑宽推荐的寇海,另一位是国匠邱德推荐的罗忠。寇海现任武卫团副团长;罗忠是北漠首邑清水城的武卫团团长,通过人才引荐制被推举到王都。 所谓人才引荐制,是各省省督在王都职位出现空缺时,方可启动的制度,推荐合适的人选上报,再由内阁遴选。因此职位交替有时候很费时日。 大将军龙承天首先表态:“武卫团团长一职非比其他,必须要熟悉王都的一草一木,寇海符合这一要求。就像寇海去清水任职不合适一样,罗忠到王都来就职也不合适,我不同意罗忠。” 典正郑宽立刻表示同意:“确实如此。罗忠在北漠素有名气,擅长和蛮人作战,但要是来王都任职,便无用武之地了,岂不浪费了一身本领。我支持寇海。” 其他内阁没有出声,都看着国匠邱德。邱德长着一对厚唇,上有微髭,才四十八岁的年纪,已经满头银发,脸上皱纹极深。 邱德用他那惯有的缓慢强调说:“我支持罗忠。寇海跟随席渊多年,如果席渊不胜任辞职,我看寇海也无力改变现状。王都职务多年来都少有边疆省份的人顶替,如果这次罗忠能到王都就职,势必能做出榜样,吸引更多人才为王廷服务。” 两人都不能得罪。一个是陛下的弟弟,握有兵权,一个是陛下宠信的重臣,彼此角力,旁观是最好的选择。卫斯暗想。 夏老看了看他和太宰卓轩,“两位大人的意见呢?” “两位候选人都合适,任选一人我都同意。”年逾五十的卓轩瘦削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倾向,保持了中立。卫斯的意见自然和他一样。 两人中立,支持寇海的多一人,夏老的意见成了决定性的:“老夫很欣赏罗忠,但大将军说得在理,不熟悉王都的情势是很难胜任此职的。不能拿王都人民的安危来冒险,老夫支持寇海。” 大将军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邱德神态自若。 一次小小的交锋。卓轩偷偷朝卫斯瞟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色。 第二个议题是有关高丘镇的矿藏开采权,新近崛起的和风商会希望从民阁手中得到至少五个采掘点。 “丰饶商会和我们合作了多年,一直没有发生过问题。易非在高丘镇控制得很好,如果横插一个商会进去,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纠纷。金针会什么都想要插一脚的做法,我很不喜欢。”大将军投出了反对票。 邱德不紧不慢地发表他的看法:“矿工死伤事件每年都有发生,一些矿工们抱怨工资太低。易非考虑的是他的利益,如果我们让高丘镇多一个竞争商会,对矿工们的安全和待遇而言,利大于弊。” 两位内阁大臣的意见再次相左。 开采权到名义上还是民阁来分配,卫斯打了个圆场:“两位大人都有道理。我提议各让一步,和风商会可以进入高丘镇,但只有一个采掘点,不能更多了。” 卓轩立即同意:“如此甚好。易非多了个竞争对手,对矿工有利,丰饶商会也没有什么损失。” 郑宽也同意卫斯的意见,他的刑阁有好几桩麻烦的案子都是通过金针会协助才得以解决的。金针会是王都最大的帮派组织,近年来和王廷有了协作后,开始涉足其他领域以粉饰本来面目,王廷在某些地方需要它,但又要限制它。因此和风商会得到一个采掘点的提案,就获得了通过。 大将军在所有能打压邱德的地方都会不遗余力。这是很明显的。近来传出了一则恶毒的流言说,令人尊敬的国匠大人邱德是金针会背后的重要资助人。不过这一说法并无实据,就是大将军本人都同意纯属污蔑。 明枪暗箭。这不过是暗箭罢了。 最后一个议题是龙君亲自要求的,获得了全员通过:太子龙紫星将在传统的拜龙日那天代替父王登上圣山祭祀。 龙君缺席之后的龙廷会议,内阁们的分歧也日益明显。大将军和国匠之间的分歧并非唯一。王国有一句谚语是:站得稳,才能行得久。 卫斯对此十分认同。要想位置站得稳,还要眼睛看得准,要能在正确的时机下做出正确的判断。 天上的云和地上的泥,各走各路,差距是那么大,但选择成为泥还是成为云,常常也就在一念之间。这一念间往往就决定了生死成败。 因此他对红酒磨坊易主这件事,感到满意极了。不管同僚们怎么争斗,攀附太子,总是无比正确的。 那对在红酒磨坊帮工的父女并不知道,磨坊一夜之间就换了主人。 不管主人是谁,他们大概也不会在乎这些,日子还是那样,每天辛勤劳作,有多少付出,才有多少收获。 卫斯留心观察这个幸运的农夫和他幸运的女儿,他要看看他们有何特别之处,能吸引太子殿下的注意。他保留了红酒磨坊原有的管理人陈达,那是个长得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中年男人,但看来精明乖巧,而且足够了解这对父女,可以近距离给他反馈很多有价值的消息。 阿信的女儿荷叶照常起得早,她是个勤快而懂事的孩子,要给农夫爹爹做早饭。收割时节到了,阿信从早忙到晚,缺少睡眠,荷叶不舍得让爹爹再来*心厨房里的事,而且还要争取做更多活。修剪冗枝、松土添肥这些说起来很简单的活儿往往要消耗大半天的时间。她还想去磨坊里帮忙,但阿信不准,说她还太小。 荷叶近来怀有心事,只有在做活儿忙碌不休的时候才得以安定,她将园子里被踏坏的葡萄树一一修补。然而一旦闲下来就时常发呆,大概总是想起前天才认识的那个富家子弟来。太子不会泄漏自己的身份,但他和她见过的别的公子哥儿肯定不一样,太子殿下出了名的温文尔雅,知书达礼,学识和修养从小高标准要求,不是一般的贵族子弟可比。 女孩儿大概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一定很迷惘。阿信教她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收受陌生人的恩惠,但她居然都忘了。她提着那锦盒回来的时候,里头都是精美的点心,很多她看都没看到过叫不出名字的点心,她大概以为爹爹会很开心,结果阿信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后,大发雷霆。 “我说的话你都当耳边风了?枉我养你教你,你这样不守规矩,私下和有钱人家的少爷来往!那些纨绔子弟最善于花言巧语,欺骗你这样单纯的农家女孩!”愤怒让阿信脸上那块因烧伤留下的疤痕显得十分可怖。 荷叶还不能理解爹爹为什么这样愤怒,更不理解爹爹为什么要打她一巴掌。据陈达的了解,阿信此前从来没有打过女儿。 那天晚上阿信气得没有吃饭,荷叶给他下了荞麦面,阿信也不吃。但阿信半夜里把那盒点心连同锦盒一起都摆在了女儿床头的木桌上,包得严严实实地就像从未打开过。 荷叶醒来后,发现锦盒,流着泪吃了一点。这女孩儿毕竟未经人事,年纪太小,又怎能像她爹爹一样有足够的人生阅历,能识破富家子弟那文雅的诡计和精美的骗局?她应该从没吃过这样好的食物,吃了一点,但舍不得多吃,又照样包好。 这女孩儿一定会认识到:有些事情本不该发生的,有些人也本不该见的。她毕竟太年轻了。太子殿下又何尝不是如此。 中午时分,荷叶坐在葡萄树下休息,嘴里念念有词:“爹爹今天肯定做了一桌子好吃的,还会有一本书,或者一件新衣裳。往常爹爹总是要我在书和衣裳里选一样,好几年了我都是选的书,但昨天爹爹没有要我选,只怕这次会给一件衣裳呢。” 就在她准备起身的时候,风中传来了马蹄声。她走出来一看,就看到不远处一匹小马在朝她的方向跑来,马上是一个紫杉少年。 她本该赶紧回房去的,听爹爹的话,不可再见这些纨绔子弟。但她就是移不动脚步,呆呆地站在原地。 人和马都近了,紫杉少年跳下马来,满脸笑容地看着她,手里提着个精美的锦盒。 “妹妹,你果然在这里!”太子殿下发出让她迷惑的微笑,她一定觉得,这富家子弟又要用假装的友善和精致点心来欺骗她了。 “妹妹,今天你和我一样啦,都十三岁了。”太子殿下根本就忘记了女孩儿说过的话,她说了不想要再见的。“上次那些点心味道怎样?这次我又带了一些,正好赶上午餐,我生怕来得太迟了呢。” 她似乎打定主意要让他知道,他在这里不欢迎。“我不是说过了么,我们不要再见了。我这就要回房去,你拿着你的点心走吧,不要再来了。”说着她转身就走,没有接他递过来的锦盒,也没有再看他一眼。 “妹妹!”太子殿下还不死心地在身后叫着,希望她回头。 但她没有回头。 “荷叶,荷叶!”阿信的声音忽然从园子那头传来。她在外面呆的太久了,忘了早点回去,农夫等得不耐烦了。 “我爹爹来了,你快走吧!”她撒腿跑了起来。她肯定不想要爹爹看到这个纨绔子弟,免得爹爹又生气,说不定还会打她一巴掌。 阿信确实准备了丰盛的午餐,油焖茄子、葱煎豆腐、荞麦饼、玉米红枣粥、蒜末空心菜、炒莴笋、香菇蔬菜汤,还有一盆清蒸草鱼。他们往常只有过新年才能吃到这样丰盛的一餐。 “谢谢爹爹!就是有点太多啦,吃不完怕浪费。” 阿信是个中等身材的庄稼汉子,一身皮肤早就晒得粗糙黝黑,早几年在百花省给某位工匠帮工时不慎烧伤了脸部,整个左脸,从眉毛到嘴角,都是结痂脱落后留下暗红色伤疤,眼睛倒是很有精神。 “中午吃不完还有晚上,晚上吃不完明早还能吃呢。” 两人闲话了一会,阿信问荷叶:“那小子这两天没来了吧?” “没来。我和他说过了的,不会再见他了。” 阿信重重叹了口气:“今天陈达和我说,磨坊换主人了。” 荷叶怔了怔,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本来我们是给丰饶商会帮工,现在不再是了,我们现在是给王廷的大人们帮工了。磨坊属于司户大人所有。” “是谁也没有什么分别吧,爹爹和我不还是每天做着一样的事情么?” 阿信面色沉重,似有满腹心事,又像有很多话要说,张着嘴看着女儿,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难道他们不要我们帮工了么?”荷叶忽然想起,慌乱地问。 “那倒不是,我们还在这里。” 荷叶松了口气:“爹爹,那些老爷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不理他们就是啦。” 阿信慢慢点了点头:“我只担心那小子不死心,还会再来。你再看到他可不能跟他客气,你那和和气气的样子,他是不怕的。爹爹后悔阿黄死了后,没有再养一条狗,有条狗还是有用啊。” 荷叶拍手笑道:“爹爹再养条狗吧,还叫做阿黄。” “行,反正也吃不了多少。” 午餐吃完,阿信拿出件鹅黄色的丝绸长裙来,在她面前比着:“来,荷叶,试试看,你穿上这件一定漂亮极了。” 她看来吃了一惊,这做工考究的丝绸长裙对她这样身份的人而言是奢侈的礼物。“爹爹,您这花了不少钱吧。” “你妈妈是个美人,所幸你遗传了她的样子,而不像爹爹生得粗鲁。你从来也没有一件像样点的衣裳,本来就应该穿上这样的……这是你妈妈最喜欢的颜色。”荷叶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乖乖地进房换上了长裙,在爹爹面前转了几个圈。 “看上去她确实美丽得像一个公主。”陈达不得不同意这一点,“不施脂粉,确有一种清雅素丽之美。”卫斯点了点头,表示完全相信。 “不错,不错。我家荷叶就是这样美丽……”阿信赞叹,“下午你休息休息吧,在园子里走走看看就行,不要干什么活了,穿上这件衣裳,让你妈妈在天界也看得到。”荷叶穿着新衣裳,心情愉快,转着圈,跳着舞,从房里跳到外面去。 “这女孩儿虽然一向很喜欢看书,但是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有这么一件漂亮的衣裳,她确实很开心。”卫斯再次同意陈达的看法。 葡萄园里一排排树之间的间隙,刚好容她轻轻旋转而过,她沉浸在喜悦之中,浑然没有注意到园子外面,低低的嵩草丛中坐着的那个人。 太子殿下看着荷叶翩翩起舞的身影,那是看得痴了,连眼睛都没有眨呢。 “翩若流云,吟胜琴音,秋燕何把凰鸾妒?”她一边念一边跳,没发现嵩草丛中的少年忍不住站了起来。 “树荫半掩,茶花初开,痴看黄腰舞。原上风软,莺燕声甜,忍将佳人误。”太子殿下向葡萄园走过去,一边走,还一边念。 荷叶的舞蹈骤然停了下来,轻快的声音也随之消失,鹅黄色的长袖软软地垂着。“你……还在?” “妹妹,我一直在这里。” “你为什么不走?为什么又来骗我?”她的声音在发颤。 “我不走,因为我想看看你。我没骗过你,为什么要骗你呢。” “那你看到了,可以走啦。” “原来妹妹是这样讨厌我么?”太子殿下看起来很痛苦,又很迷惑。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在初恋面前总是这样子的。 “我只是一个农家的女儿,你是权贵人家的少爷。我们本来就不该有什么关系的。”她侧着身子,没有转头。不看他一眼。“我爹爹不想我和你见面。谢谢你的点心。” 说着她转身朝屋里走去。“妹妹……”太子殿下追在后面,不甘心地呼唤。 “孤雁千舞浮云路,寒梅百态冷泥殊。”她轻轻念着,似乎哭了。 “但也说不定,那时候正好下雨了,大人,就是这么巧。”陈达说完,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这真是感人的好故事。“你很会说故事,我听来就像亲身经历一样。”卫斯对陈达满意极了。叙事流利,思路清晰,没有错过重要的细节,记忆力也很不错,少男少女的即兴诗句都记得一清二楚,这不是一个没读过书的人可以做得到的。不是每个人都能说好一个故事,一个会说故事的人,总是有本事的人。 “大人,这不是故事,是真事,从头到尾没有半点虚假。”陈达平和的口气就和他这个人一样。 此前卫斯对陈达已有过了解,此人在丰饶商会服役最早时是在码头仓库当搬运工,四个月后成为该仓库主管,八个月后被调到红酒磨坊,而这座规模不大的磨坊出产的作物卖得很好,和邻近其他的大种植园相比,收入并不落下风。仓库和磨坊是两个不同的行当,说故事又是一个行当,更重要的是此人的冷静,态度不卑不亢。他决定把赏赐从五个金圜提升到十个。看来王都果然是神眷之地,灵气聚集,城郊野外都藏龙卧虎,这样的人才易非居然未予更大重视。 “你为什么失去了祖上的土地呢?”陈达有姓,就不是游民。 “因为瘟疫。小人祖上是金驹省的,三十六年前那里爆发了一场黑火病,小人一家老小都死了,就剩下了小人一人逃离了瘟疫区,等瘟疫过后,小人回家,发现老屋已经被人拆了,新建了大宅子。小人那时候年纪不大,又没有什么本事,不懂得怎样争取回来,因此丢掉了祖上的土地。小人无能得很,对祖上先辈,时常愧疚于心。”陈达单眼皮,小眼睛,一身粗布衣裤,衣着打扮就和外貌一样朴实,正如一个游民。但这样最合适不过。比起那种特别引人注目的,卫斯更喜欢陈达这样的。 “从明天起,你不用在红酒磨坊做事了。” “大人,是不是小人做错了什么?”虽然感到意外,但陈达保持了足够的镇定,并不显得慌乱。 “就是因为你什么也没有做错,所以从明天起,你是我民阁的一员,相关手续很快就会完成。”卫斯微笑着解释。 第五章 重逢 一 金驹省是翔龙王国面积第二大的省份,仅次于北漠省,被尊为北方五省之首。其境内有金色大平原,畜产丰饶,粮食富足。据史料记载,拳民的祖先就是在金色大平原以南的地带开始发展起来的,后来迁移到金色大平原这片宝地上。 发源于旋龙山脉的恕河流经金驹省中部,形成了这片冲积平原,原来住在稍南方一带的拳民祖先迁移到此,开垦良田,蓄养牲畜,经过多年发展,形成了不少颇具规模的城镇。这块宝地令大荒原的蛮人垂涎三尺,于是金驹省饱受侵扰,更是历次游牧潮的主要目标。幸亏有龙墙的保护,都邑金堡在历次侵略中从未失守,虽然边疆城市偶尔会失陷,但金驹省兵强马壮,往往很快就能夺回。 于坚抵达金堡后,已经是九月二十日的下午。从王都巨龙到金堡,路程漫长。以首任龙君尤古制定的距离标准来计算,这段路长达三千六百箭,按照大地之神灵龙的行进速度,只消迈出三百六十龙步。饶是于坚沿途每个驿站都换马,也花了五天的时间。 上一次他护送长公主龙黛岚到金堡完婚,花的时间更多,足足用了十七天。那一次有规模的车队,在贤王之路上绵延两箭之长,一路上还有民众为长公主赐福,行进速度大打折扣。 但那确实是热闹非凡的一趟远行。 从贤王之路转入金宁大道,远远地就能看到黄色的花岗岩城墙上高耸的两座主岗楼,以及其上高高飘扬的纹着麦穗和骏马的金色旗帜,还有城墙上驻扎的卫兵。在下午的阳光照射下,墙体被染成一片亮眼的金黄,让这座城市看来就像是黄金之城,这便是“金堡”名称的由来。 在金堡东部城墙外,恕河形成了一个湖泊,一直延伸到金宁大道过半处,因其狭长,被称为颈湖。在明媚的阳光下,湖面上形成星星点点的金光,有如夜空上的闪亮繁星。 沿着颈湖继续前行,出示龙君所赐的金龙令符后,他保留了骑在马上的权利。外城门守卫谨慎地观察着每一个出入者,平民是不能骑马进城的。这趟出行于坚当然不能穿着标志着身份的银鳞甲,将他北上的消息传播到整个大陆,一路上在各个驿站换马投宿靠的就是金龙令符。 越过灰色的外城城门,里面就是熙熙攘攘、人潮不息的外城区。 如果你是第一次来到金堡,而且还是从王都巨龙风尘仆仆长途跋涉而来,多半会觉得这座城市远不如传闻中那么富有。金堡的外城区店铺林立,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但这里的街道多数是用大小不一的石头铺成,远不如王都那么平整;建筑物也不追求精美的装饰,大部分采用拳民先祖的古朴风格,外形方正硬朗、简单朴实,内部采用方正的梁柱结构,少数采用南北方混杂的风格,使用了飞檐翘角、层叠复杂的歇山式屋顶——那都是外来人所建,但无法见到王都里随处可见的朱楼翠阁、雕梁画栋的奢华气派。金堡人会对外来人说,他们保留了多数古老传统,并以此为荣。 但所有来访者都不会怀疑,金堡是北方的中心。 这里不像王都那样,很难见到从骄阳之地而来的皮肤乌如焦炭的黑族,也不常见越过蔚蓝海峡而来的金发碧眼或银须紫瞳的埃塔人,但这里随地可见跨过无暇之海而来的辉煌群岛的各国人种。岛民热衷于和金驹省开展贸易,他们停靠在光明港的船只并不比驶进王都龙咬湾的少多少,新鲜的海产、冷冽的泉酒和甘甜的异国果蔬被泡在冰块里乘着货船抵达,奢华奇异的岛民工艺品、极窄极长但又锋锐异常的狭刀、坚固轻便的金藤甲在这里销路都不错。 你可能会认为金堡对辉煌群岛大开方便之门,但秦家有一个原则从未改变:岛民和所有其他异族人可以在这里租住房屋、设立店铺、开展贸易路线,但不能收购哪怕一寸地产。而且秦家严格执行了金刚寺宣扬的教义:禁止拳民和异族人结婚。那些违反教义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混血私生子,不会得到任何拳民的店铺工坊的雇佣,也不会被允许拥有任何房产。 保持血脉的纯正也许并不是每一个拳民的义务,但一定是教徒们绝不能违背的教条。 这也是南方和北方的主要区别之一。北方人认为南方人轻易丢掉和改变了传统,不能恪守古道,而后者则嘲笑前者不知变通,死守陈规。 这种分歧也让于坚感到困惑。他自问是虔诚的拜龙教教徒,是龙神的臣仆,但他并不认为排斥那些可怜的混血孩子就是多么正确的行为。纯种有纯种的荣耀,杂种也有杂种的权利,杂种孩子的肤色和血统并不是他们自己选择的。 因此当他看到外城区里那座被漆成白色的“神恩园”时,颇感奇怪。 这座约有十丈高的建筑物占地颇广,和大部分花岗岩建筑物一样显得坚固结实,白色的外墙上凿有数十面石窗,金色的木门上阳刻着两个手拉手的男孩,一个是服装精美的贵族孩子,另一个是衣裳褴褛的穷人孩子。门前是一个种植着数十种不同植物的花坛,色彩鲜艳,芬芳扑鼻。醒目的三个遒劲有力的字高悬在门上的牌匾上——神恩园。 于坚清楚地记得他上次来金堡时,并没有这座建筑物。 这时,“噹、噹、噹”的报时钟声响彻上空,于坚仔细聆听,果如他所料,到了剑时。他骑着马奔驰在方石道路上,马蹄声踏出清脆的响声,越过这座神恩园后,离内城区就不远了,仅有一条街道之隔,报时塔就在那条街的街口。 就在他即将把这座白色的建筑物抛到身后时,那扇金色的木门忽然从里面被推开了,一群孩子从里面跑出来,一窝蜂地冲到花坛里的草丛上,翻滚嬉戏。他不由侧目看了看,这群孩子有男有女,年龄不一,大的应和龙紫星差不多,有十二三岁了,小的怕才五六岁,他们大多都面黄肌瘦,显得营养不良。男孩子穿着统一的白色麻布长杉,女孩子则是白色麻布长裙,每个孩子的左胸上都别着一个徽章,上面好像写着字,隔远了看不清楚。 他不由对这群孩子和这座神恩园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打量四周,看到不远处一家炒货店边坐着个一身破破烂烂的中年男子,身前摆着个破碗,是个乞丐,便驾着马靠过去,到了面前他跳下马,丢了个铜子到破碗里,然后问:“这神恩园是个怎样的地方?” 那乞丐一头油腻满是污垢的头发,也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洗过了,听到破碗里叮当的响声,脸上立刻浮起笑容:“大人,我不晓得您来没来过金堡,但敢肯定您过去两年里没到过这里了。” 不是两年,是三年。 “这神恩园是少夫人两年前建的,专门收养孤儿和弃儿,反正没人要的孩子,都可以住到里面去,省督大人出钱养着哩!我要是年轻三十岁就好啦!就是现在里头的孩子太多了,一座不够住,听说还要再建。嗨!说起少夫人啊,那真是我们穷人的恩人,没得她,我这样的贱骨头,哪能在离内城区这么近的地方乞讨。” “你说的少夫人就是长公主么?” “还能有谁呢,就是龙君陛下的长公主,咱们金堡未来的女主人。”乞丐露出一嘴残缺的黄牙,嘻嘻笑着。 于坚又摸出一个银铢,丢到那个破碗里,也不理那个乞丐忙不迭地磕头感谢,上马继续前行。 没错,她就是这样子的人。她总是说她父王常说的那一句话:“民不果腹,岂有荣焉”。即使在王都当公主时,她就喜欢去城南的贫民区看望那些吃不饱饭、穿不暖衣、肮脏粗鲁的人,给他们送药物衣服和食品,每年都去几次。 他记得有一年王都发生了疫病,虽然不太严重,但毕竟是疫病。那一年她去贫民区送了三次药物,最后一次回来时,被感染了,一身发热,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好。这件事发生后即使是夏老都反复劝她不可再拿千金之躯冒险了。 但显然她并没有将她最敬爱的夏老的忠告放在心上。 他所爱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生来并非贵族,只是一个农家孩子,在泥地里和哥哥打滚嬉闹的邋里邋遢的穷小鬼,和贫民区那些人一样,温饱就是最大的梦想。但是他很幸运,生在一个仁德盛世,得遇明君,得遇伊人。 对伊人的思念在内心里激荡,他加快了步伐,很快就经过了报时塔,抵达了内城区的城门前。 北方很多大城市将城区划分为内外两块,世袭的贵族们通常居住在能俯瞰全城及郊外的高塔里,并修筑高而厚的围墙和外城区隔离开来,那些没有姓的游民和潦倒没落的家族被拒绝随意进入城市的最中心。 内城的城墙比外城区更高,其上的守卫们因此有较好的视野观看到外城区的情况,天气晴朗时更能看到远在城外的景象。城墙岗楼哨塔林立,强弓硬弩隐于其中。 于坚向拦住他的哨卫出示了龙君的徽记。哨卫不敢怠慢,通过两层通报后,于坚乘马进入了内城。 金堡的内城区远不及外城区热闹,没有摩肩接踵的人流和喧闹不休的氛围。这里都是有身份的贵族,知晓礼仪,谈吐轻柔而文雅,即使是在“灵龙之傲”酒馆里,也听不到粗鲁的猜拳行令和拍桌打椅的吵闹声。 于坚沿着干净整洁的大理石道路绕行,两侧种植了青松翠柏,靠外的建筑物一圈圈地将高塔要塞围起来,更好的手工作坊、铁匠铺、洗染店、药店都在这里。上次来的时候,内城区人流如织,到处都装饰着彩条花环,贴上了金箔银纸,现在回归平静如初,他反而觉得有些陌生了。 秦家居住的高塔在内城区的正中心。说是高塔,其实是一座相对小型的城堡,城堡带有一个绞盘拉动的厚重石门,周围的塔楼墙垛绕成四方形,围住了一个硕大的露天广场,广场边上是四方形的花岗岩楼层,一层一层叠加而上,最高处离地五十丈,麦穗和骏马的金色大旗飘于顶端的塔楼上。 由于事先有通报,在高塔外,秦家的管家秦友带着仆人出来迎接。 这位肥胖得一身肉打颤的管家一眼就认出了于坚,远远地就躬身行礼,口称:“恭迎大人!大人驾临金堡,令我等喜不自胜。” 于坚下马回礼,由秦友领着进了高塔。塔内护卫森严,隔几步就有全副武装的卫兵倚墙而立。到了一楼的大会客厅,只见一张空荡荡的长桌,秦友解释:“主人在书房等待,请大人随我来。” 会客厅两侧都有旋梯直通楼上,这旋梯能容两人并肩行走但弯度很大,上得二楼后是一条宽不足两丈的长廊,长廊的外墙上设有石窗,可见内城区的景象。于坚跟着秦友,一直走到长廊的一端尽头,一张乌黑发亮的木门外站立着两名持戟卫兵,见到来客,立即退避一旁。 “主人,贵客到了。”秦友贴着门,高声通报。 “进来。” 秦友推开门,于坚就看到了一排排堆满书籍的深红色书架,金堡的主人秦威正站在书架前,背对大门,手里捧着一卷书籍。 “三年不见,亲王果然风采依旧,令人心生欢喜。”于坚满面微笑。 “请坐。”秦威转过身来,伸手指着房内深红色的高背梨木椅,将手中的书放在桌上。这位北方诸省里第一的实权人物穿着一件蓝色的薄绢衣,下身一条棕色的绸裤,今年已五十三岁,但看起来和三年前并没有什么两样,高大健硕的身躯依然是站立得如标枪般挺直,满脸短髭,刀刻般的纹路依然显露出肃穆庄严。 第五章 重逢 二 于坚落座,仆人已将茶水点心奉上,听到身后木门被关上的声音时,秦威严肃的表情这才得以放松,露出了浅浅的笑容:“金龙令符到了,必有贵人驾临,但没想到来的是于大人。三年前,于大人护亲至此,金堡没有忘记。” “亲王言重了,在下谨遵王命,恪守职责而已。” “大人携令符而来,又无事先通知,如果我猜得没错,此行和陛下有关。” “亲王洞察秋毫,在下此行确实是受陛下所托。” “所以我没有在会客厅和大人相见,而是在这里,大人见谅了。”秦威眼中露出关切之色,“陛下龙体怎样?” “陛下在七天前开始畏光,是越来越严重了。” “这病绵延如此之久,竟无丝毫好转迹象。”从秦威的声音里,于坚感到一股初雪压上枝头般的寒意。“大人所负使命必然事关重大,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在下就直言相告了,此番北上是要去风暴之顶,寻找冰菇。亲王对这冰菇,可有了解?” 秦威闻言,面色凝重,没有立即回答,走到书架面前,抽出了一本黄皮厚书,把书翻开,然后递到于坚面前,说:“冰菇的资料,就在这里。” 于坚双手接过那书,觉得颇有份量,书页泛黄,边角部分偶见残缺,看来很有些年头。翻开的这一页正是讲的冰菇,还画了一副冰菇图。 那冰菇照图来看,和普通的蘑菇截然不同,更像是一朵寻常花卉,也不知为什么被称为冰菇。配图文字寥寥,只说这冰菇长在冰山之顶,难以获取,至于有什么功效,一字未提。 秦威说:“这冰菇在蛮人眼中是一件宝物,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外人能得到,也谈不上有什么了解。不知道陛下是如何得知此物能够治病的?” 于坚就把袁大为推荐的事情说了一遍。 秦威听后眉头深锁,说:“这件事稍后再提。于大人远道而来,我这礼数必须周全,请大人移步到大厅,我秦家人也好再睹拳民第一武士的风采。” 跟随秦威下到一楼来,进入会客厅,于坚就见到那长桌边上已经坐了十多人。 首座三个位置右边的是秦威的夫人木蓉,另两个位置空着,长桌右侧坐着的人他认识几个,秦威的次子秦立、三子秦硕,护卫队长杨冲和管家秦友,长桌左侧的人他这个方向只能看到背面,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得出来,左侧首席那个身影和站在其后的侍女。 首席坐着的正是让他魂牵梦绕的长公主龙黛岚,身后站着的是她的贴身侍女英姝。之后是其他女眷。 于坚走到桌前,满桌的人都起立躬身,个个满面微笑地看着他。 他一一回礼,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他没见到秦威的长子秦鸣。他有意跳过了长公主,朝着左侧次席坐着的秦威独女秦昱微笑,生怕自己有其他的表情露出来。 “今日有幸宴请王国第一武士,金堡上下都倍感光彩。大人再临金堡,令我有如再见陛下。我们秦家上下,每天都在向龙神祈祷,愿陛下早日恢复健康!”说话的是金堡的女主人木蓉。 木蓉是东湖省临水城一位贵族的女儿,年近五十,一身淡蓝色长裙及地,举手投足间仍保有年轻时候的美丽风姿,跟随秦威多年,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英武之气。据说性格也和丈夫一样,颇为刚毅果决。 “陛下如果听到夫人吉言,必然大感宽慰。夫人贤良淑德,王都人人尽知,陛下也常有提起。这次在下身负王命北上,路过金堡,特意来拜访亲王和夫人,以及诸位忠勇的大人,王国边疆有秦家捍卫,实在是翔龙之幸。” 位于长桌右侧次席的秦家三子秦硕接过话:“我等为陛下为王国抗御蛮人,正是莫大的荣耀。我知道于大人的酒量和武勇一样,难有匹敌,三年前没有机会,这次要不自量力和于大人比一比酒量,咱们一醉方休!” 秦硕继承了母亲漂亮的容貌和父亲高大的体型,三年前就已经是秦家第一的巨人,现在长得更高了,看起来已逾一丈,于坚脑子里搜了个遍,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比他更高的人,就是王都的沙地巨人辛刚,只怕也没有这么高。 他二哥秦立却说:“我也想和于大人痛饮一番,不过我看于大人怕是有要事在身,不知能不能如我兄弟所愿?” 秦立今年二十三岁,生着一张方脸,眉骨突出,眼窝深陷,留着浅浅的胡须,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要成熟得多,显得十分老成。兄弟俩都穿着墨绿色的丝绸上衣和丝绸长裤,胸前用金线绣着麦穗和骏马的图案。 秦威看着秦立,目光中露出赞赏之色,“大家都坐下吧。现在还没到灶时,不过贵客远道而来,人困马乏,今天晚餐时间就提前一点。晚上我和于大人还有要事相商,这酒,不能不喝,你们给于大人的礼数到了就好。” 于坚接道:“承大家盛情,在下改日定陪两位公子喝个痛快。” “老师,再见到您真是让我欣喜。”这声音有如莺啼,令他心醉神迷。他不能不去看她。 两人目光相对,相互示意。那双柳叶眉下乌黑的瞳孔里一如既往地清澈纯净,就如同她的面容一样,总让他有圣洁之感。 “父王有起色了么?” 他如实相告。长公主的欢欣脸庞上瞬间布满忧愁,但那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可惜我夫君和他叔叔一起出了远门,今天不能相陪。听说西北边棕林城那里,蛮人有可能发动突袭,他们要明或后天才能回来。老师在金堡住几天么?” “只有今晚,明天就要上路了。蛮人打算进攻么?”知道秦鸣不在,于坚心里忽然觉得轻松了不少。 “野牛营在龙墙外徘徊,他们人数不多。目前还不知道是不是有其他蛮子营一起行动,棕林城那边一报来讯息,秦鸣就过去了。蛮人时不时来骚扰,这在边疆是常事,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只是虚张声势。”木蓉进一步解释。 于坚点头表示明白:“有驸马亲往,蛮人不足为惧。”秦鸣作为家族继承人,需要积累对抗蛮人的经验。近年来蛮人发动的进攻次数不多,规模也很小,大多数时候都是试探性质。 木蓉又说:“秦鸣这孩子,别的方面是不用我们*心,就是这结婚三年了,还没能让黛岚怀上,我们深感有负陛下恩宠啊。” “驸马身体健康,时机一到,总是会怀上的。”于坚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只好含糊作答。 龙黛岚嫁到金堡三年没有身孕,是一件很让人头疼的事情。巨龙金堡两边都感到了压力,但两边各自寻求教寺和医生的诊断,得到的结果是男女双方的身体都没有问题。木蓉这话说得很客气,但言下之意还是对这件事有些不满。 “于大人面前,就不要再啰嗦那种事情了。”秦威言语中颇有责怪之意,“该来的总会来,你急也没用。” 木蓉笑着说:“夫君教训的是。于大人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于是一桌人闲话一些边疆和家常琐事,互诉别后的趣事,直到菜肴上桌,酒杯斟满,才开始晚宴。 金驹畜产丰饶,和岛民往来频繁,秦家的餐桌上自然少不了山珍海味。金色大平原特有的斑羊和四角牛、恕河中下游湖泊里的银头鲑鱼,以及岛民运来的各式各样的海鱼海兽,都成了餐桌上的佳肴。 席间秦硕话特别多,猛夸嫂子是多么地平易近人,深受民众爱戴,“陛下仁德宽厚,我嫂子是全都给继承下来啦。于大人你有看到外城区那座白色的神恩园么?那是顺应嫂子的要求建立的,金堡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们,都住在里面。我敢说外城区的每一户穷人家,嫂子都造访过,吃的穿的,也不知道送了多少啦。现在外城区很多人,都把嫂子说成是第二个圣奶奶呢。”秦硕一席话说得龙黛岚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龙黛岚嗔怪地看着秦硕:“小巨人你可别忘了父亲大人。我这都是借水推船,神恩园也好,那些衣服食物也好,花的还不都是父亲的钱,父亲大人才是真的爱民如子。” “三公子,你说的这圣奶奶……”于坚和厨房总管碰了碰杯后,转向秦硕问道。 龙黛岚替秦硕回答:“就是我的姑祖母。” 于坚这才明白。这位姑祖母是龙君陛下的姑姑龙念恩,在翔龙纪元九百四十八年的时候,以长公主的身份嫁到了秦家,为秦家生了一对子女,也是因为关爱民众,在金驹省获得了巨大的声望。 不过她命运多舛。翔龙纪元九百六十二年时爆发了游牧潮,她的儿子惨死在蛮人的铁蹄下;一年之后,金堡流行黑火病,她的女儿也不幸病死。遭受这样的打击后,她就离开了高塔,住进了金刚寺,成为了一名僧侣,再不问世事。 “硕儿,你胡说些什么!”秦威忽然怒目而视,“说话不是靠嘴,更要靠脑。” 木蓉接口说:“于大人,请不要见怪。我这小儿子,就是说话口没遮拦。”她又对秦硕说,“圣奶奶命运凄苦,怎能把她和你嫂子相提并论!” 秦硕脸红了,低下了头,嗫嚅着说:“嫂子知道的,我没那意思……”龙黛岚也忙说:“我知道小巨人没有别的意思。” 秦威斥道:“上了饭桌你就只带嘴巴,不带脑子么?” 于坚笑笑说:“三公子本是一番好意,一时嘴快,既然长公主不介意,亲王不要再怪他了。” 余光中龙黛岚似乎向他看了一眼,但他不敢去确认。 秦威忽然侧过身子对于坚说:“于大人,今天这酒菜可还满意?” 于坚会意:“亲王,在下已经酒足饭饱了。” “于大人和我还有要事相商,就先退席了,你们继续吧。” 两人回到秦威的书房,秦友跟了过来,端杯倒水后,点燃两根婴孩手臂粗的蜡烛,关上了门。秦威拨了拨桌上油灯的灯芯,让房间更亮一些,灯光照在他线条刚硬的脸上,令他的表情除了严厉外还有些怪异。 “于大人,有些事,在饭桌上不好说。饭桌上的人不但带着嘴,还带着耳朵,耳听四面八方,即使是在我的城堡里恐怕也一样。”秦威走到石窗前,天色有些昏暗,但还没有全黑,城墙外的颈湖依稀可见。 “大人请说,在下洗耳恭听。” “无根无据的话,我不能乱讲,只能说我知道的事情。”秦威回头看了于坚一眼,目光凌厉。“传说埃塔有会魔法的精灵,他们的力量或许强大到足以深入荒原。但我在金堡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外人能爬上风暴山,更没有听说过有谁用冰菇来治病。” 于坚听明白了,不由心里一惊。 “当然,蛮人既然将冰菇当成宝物,那肯定是有原因的。也许真能治愈陛下也不一定。” 他坐在于坚的身边,端起茶杯,又说:“自从陛下卧床之后,金堡时常听到一些有关王都的传闻,大多都不值一提,也有一些引起了讨论和关注,比如说丰饶商会的迅速扩大,有谣言说和王廷重臣有关;廷上有人野心勃勃。总而言之,人心难测。不过金堡和王都相隔三百六十龙步,距离遥远,风中传来的消息也很容易走样。” 他像是和于坚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各种传闻都是有的。”于坚谨慎地回应了一句。 “陛下将于大人视如义子,大人自然事事都是为陛下考虑,我是从来也不怀疑这一点的。”秦威缓缓地说,“我刚才的话,大人听听就好。” 于坚说:“亲王对陛下忠心耿耿,您的一番心意,陛下一定知道的。” “这样就好。”秦威沉默了片刻,又说:“荒原地广人稀,比起几十年前,蛮人的人口有日渐减少的迹象。那风暴山未必就不可接近,只是一直没有人去尝试罢了。眼见陛下病情严重,你我做臣子的,也只能是竭尽所能,不能放过任何一线机会。” 于坚点了点头:“这是龙君护卫天赋职责,我一心向北,心无所惧。” “王廷里像大人这样的只怕没有几个了。我回头会给大人准备一些必要的物件,到时候多少能派得上用场。你这一去,要经过四叶草岗哨,那里的指挥官容立峰会告诉你更多,他怕是龙墙上最了解蛮人的人了。” 这一点于坚早就知道。 秦威忽然想起了什么,自嘲地笑了笑:“我忘了另一位龙君护卫大人严吉,就是从龙墙上出去的。于大人,从现在开始,你要养精蓄锐。” 确实如此。还没有外人能登上过风暴山,这一去必然是凶多吉少。 但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必须竭尽全力。 这天夜里,龙黛岚的名字没有在他脑海里盘旋太久,阿加沙也是。秦威的话让他感到很不安。 金驹之王对龙君陛下的忠诚是不容置疑的,他的这些话像是预警,于坚忽然想到一些可怕的事情来。没错,风里传播的消息很容易走样,是这样。就连金驹之王都说了,他都不知道冰菇的秘密,那么远在百花省的袁大为又怎么知道的呢? 事情只怕不像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真相究竟如何,等他登上风暴之顶,也许就能揭开秘密的帷幕。 第六章 幼龙 一 “老师,父王常说,要有容过之心,恕罪之怀,他还说,先王们就是这样做的。那沼民归顺了我国,父王也对他们很好,为何他们还要造反呢?”龙紫星练完了书法,将一块巨型蜥蜴骨雕成的镇纸压在密纸上。 少宰顾升检阅了学生的字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专注于每一笔,每一划,持之以恒,殿下做得很好。” 身为负责殿下们的文职教师,顾升年纪并不大,要到明年才满四十岁。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一些,皮肤白净,模样俊美,身材纤瘦,有如女子,因此他在下巴上留起了飘飘长须。他出身于东湖省书香门第顾家,是王国内赫赫有名的博学之士,年少时就被称为神童,能背诵数十部古人经典,面临大人们的刁难提问应对如流。五年前他被王室聘来担任少宰,龙紫星和两位姐姐在他的教育下都成了知书达礼的人,就连孤僻怪异的龙青莲也很喜欢他,独有顽性难改的龙碧月是他最头疼的学生。但他的谦和和耐心已深得龙紫星的喜爱和龙君的赞许。 “殿下,沼民并非我族之人,而是泽地的蜥蜴人强行和我族妇女繁衍的后代,骨子里留着蜥蜴人野蛮粗俗的血。虽然先王们仁慈,将他们纳入王国版图,但他们毕竟没有承受过龙神的恩惠,也无法真正理解安宁之道。因此难免有叛乱之举。”尽管天气比较热,顾升仍穿着少宰蓝色纹龙丝制长袍,这袍子不够薄,透气性一般,他额头上已经闷出了汗珠。 “丁明,再拿点冰镇瓜果来。”龙紫星身后有两名小宦给他扇风,他吩咐一人专给顾升扇,怕顾升谦辞,又说:“吾师即吾父,老师千万不要推辞。”顾升连忙道谢。 “我听司户大人说,这次是因为卞力加了税,沼民才顺势而反。老师,卞力为什么要这么做,税抽得很重么?” “殿下,就我所知,近年来深泽之地的一些沼民往西泽省境内搬迁,导致沼民居住区人满为患,他们自行扩建房屋住所,并没有得到卞大人的同意,卞大人就征了土地税,但由于新旧住民混杂一起,难免出现差错,结果导致了祸乱。”顾升解释说。不过这事老师怕是没说得太严重。 王廷内私下流传,龙紫星曾有听闻,卞力在西泽省暗中设立了不少名目收取苛捐杂税,卞力全盘否认,民阁好像也没查出有什么问题。不过民阁是真没查出来,还是另有隐情,外人就不得而知了。沼民安定了很多年,这次突然起事,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不过这都是无凭无据的猜测,也不好随意下断论。 “我小姐姐就快要嫁给卞力的少爷了,她近来摔了手臂,我才想起了西泽省的事情,总是觉得担心。”龙紫星触摸着那块蜥蜴骨镇纸,手感粗糙坚硬,泽地的刁民大概就是这样子吧。 “殿下已渐渐能为陛下分忧了,陛下若知,一定高兴得很。这桩婚约,陛下考虑周全,眼下形势不好,更需要一位公主把龙神的福泽带到泽地。” “老师,我要是参加龙廷会议,您说好不好?” 顾升对这个问题有些意外,“陛下要是开了口,自然没有问题。殿下为什么突然这么想呢?” 自古很少有太子参与龙廷会议的先例,只有在龙君不久于人世,太子行将即位时,才会这样。因此如果龙君不作这样的提议,内阁们也万万不敢提起,否则就有诅咒龙君之嫌。 “老呆在英武殿里,我总觉得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 “殿下这样说,必事出有因。”顾升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西泽的沼民很多年来一直都和我们相处和睦,我不相信只是为了加点税就会发动叛乱,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要么,以前的和睦相处,只是一个假象,说不定他们早就想要闹事啦。”丁明端来了盘切成了片的冰镇瓜果,龙紫星拿起一片鲜红的西瓜,“就像我父王的病。”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嘴里慢慢地咀嚼着瓜肉,思考措辞。顾升也不言语,静静等着他继续。 “父王的身体一直都很好的,突然得了这种怪病,王国最好的医生都来看过啦,却连病因都说不对。如果只是普通的寒症或者过劳,为什么两年了还没好呢,而且越来越严重。我觉得这和沼民的叛乱一样,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 顾升微微点头,“殿下有心要一探究竟,这是好事。” “那我现在便去求见父王。老师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吧,我怕迟了父王又睡了。”他这种要求,顾升是无法拒绝的,便说:“殿下关心国事,陛下所愿。日后进了七子厅,还请殿下凡事审慎,多听少言。” 龙紫星答应说:“谨遵老师教诲。” 他坐着轿子到了龙君寝殿外,护卫告诉他龙君正在接见国匠邱德,他便在外面等。没过多久,一身紫袍的邱德出来,看到龙紫星,连忙行礼:“臣下参见太子殿下!陛下刚说起殿下呢,每每提到太子殿下,陛下心情都很好。” 龙紫星说:“邱大人怕是又给父王带了什么新奇的礼物。” “太子殿下料事如神。这两天有外国使者来访,送了一些很有趣的礼物,臣下就带了几件献给陛下。”邱德微笑。 “那我要看看是什么宝物。”龙紫星等到接见允许后,便和邱德别过,直往居室而去。 居室的窗帘拉开了一半,阳光洒在了龙床上,被褥上的丝线散发着金光。父王靠着床背,身边摆着个点缀着多种颜色的华贵箱子,手里正把玩着一样东西,不时凑到眼睛上,见到他进来,便笑逐颜开。 “免礼,过来。” “父王,您又能见光啦?”龙紫星直觉满心欢喜。 “没有,是这个东西。”龙行天看着手里那个筒状物,说:“邱德今天带来了几样新玩意,都是从海外来的,这东西叫做‘千里眼’,来自骄阳之地。”说着他将那筒状物递给龙紫星,“你看看吧。” 龙紫星接过来一看,是一个铜制的筒子,长约两寸左右,铜筒两端都是玻璃。龙行天说:“你把这一头放到眼睛上,看着我。” 龙紫星依言做了,吓了一跳,忙把千里眼拿下来,又带回去,如此反复几次,“父王,您……我一看这千里眼,您就在我眼前,不看,您还是在那里坐着。” 父王笑道:“其实我一直坐在这里,并没有到你面前去。这千里眼可以看清楚远处,不管是人还是物,我觉得对你会很有用,就送给你吧。” 龙紫星闻言十分高兴:“儿臣多谢父王。” “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你两个姐姐都有份。紫星,帮父王拉起来吧。”龙行天看了看窗帘,“龙翔于天,大地千里,尽收于眼。父王希望你也有千里眼,能明辨事物,看清你身边每一个人。你总有天会像龙一样飞翔的。” “嗯,儿臣一定谋而后动,多加观察,三思而行。”龙紫星说,“儿臣今天来,是想向父王讨要一样东西。” “有了千里眼,你还想要什么呢?”龙行天微笑,但显得很疲倦。 “父王,儿臣斗胆请求参与龙廷会议。”龙紫星垂着头说。 龙行天仰头靠在床背上,陷入沉默之中。 “父王如果觉得不妥,儿臣不参加就是了。” 良久,龙行天叹了口气,缓缓说:“也是你参政的时候了,父王已经不行啦。” 龙紫星慌忙说:“父王正当壮年,待养好了病……” 父王打断了他,声音却有气无力:“我已经决定,拜龙日由你上圣山,代为跪拜。父王乃一国之君,却有两个多月没去七子厅了,是该由你替我了。你现在参与廷议,早早了解你的臣子们,正有利于在七子厅作出决定。” 父王伸出手来,抚摸着他的头,“如果不是你才十三岁,父王会让你立刻接过王位,能亲眼看着你成为龙君,我就安下了心,龙神随时都可征召我了。” 他捧着父王的手:“父王,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顾老师说了,历史上比您更好的君王没有几个。龙神会赐福你、庇佑您。” “父王哪能和历代贤王相比,只是牢记圣王教诲,重任在肩,不敢有忘罢了。你顾老师博学多才而又深藏若虚,是你学习的榜样。你夏爷忠心为国,邱德直言敢谏,都是可以倚重的。有些人就未必如此。”说着他不停地喘息,“我会和夏阳说,你去吧,父王累了。让侍监宣你两个姐姐来。” 小姐姐骑马受伤一事看来还没传到龙君耳朵里,但她这一次要休养两个月,迟早是瞒不过的了,于是龙紫星转而跪在地上,说:“父王,小姐姐她……” “她怎么了?” “小姐姐不慎摔了手臂,御医说没什么大事,休养两个月就能恢复。”他惴惴不安地说,也不知父王会不会因此动怒而伤了身体。 那天离开葡萄园后,他回到英武殿,把自己关在了房里。下午雨渐渐停了,小姐姐照例来喊他去骑马,说雨后的郊外特别美,空气也特别好,他推脱不去。结果后来就听到小姐姐摔断手臂的消息,这事儿还是夏老告诉他的,并把他领到小姐姐那里,御医给她正骨上药,打上石膏板,得等两个月才能痊愈。 他还记得当时夏老严厉的语气:“殿下你不改改这爱闹爱玩的习惯,陛下龙体怎么好得了!” 他也跟着夏老训斥姐姐说:“你是我的小姐姐,我敬你爱你,但我也是太子,你是公主,我们言行举止,宫里头都看着呢,不为宫里作表率,那就是真正对不起父王了。”这番话还把小姐姐给说哭了。 可是夏老也没有忘了教训他,他出宫的事情都给夏老知道了。 “老头子也年轻过,喜欢往外面跑,少年人天性就是这样子的。但殿下生在王室,比起别人来就不同了,不能不从严要求。顾升和老头子说,你今天没有去上课,这是第一次,我希望也是最后一次。现在陛下病情严重,四公主殿下这事情我们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两个月,陛下知道了一定会生气。殿下更要时时刻刻记着自己是太子身份,这一点不能忘哪。” 这些事他不敢和父王说,离宫的事情要给父王知道了,父王肯定会气得不轻。不过让他庆幸的是,父王似乎没有对小姐姐的事情太生气,只是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希望她吸取教训吧。那就不要宣碧月了,宣青莲就好。” 第六章 幼龙 二 龙紫星领命出来后,想着父王病体依然,不由心中愁闷烦躁,就朝安庆所在那间侧殿走去。推开门,只见安庆正埋头在桌前调配药剂,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药物,还有一些颜色各异的药粉。 安庆听得推门声,抬头一看,连忙放下手中活计,上前行礼问安。 “安庆,我要你跟我说实话。”龙紫星看了看桌上那些药物,神情严峻。 安庆立即跪在地上,说:“殿下只管问,臣下知无不言。” 龙紫星抓起桌上的药嗅了嗅,“我看你每天都在这里配药,父王服用了后为什么不见起色?” “殿下,目前配方主要是暂缓陛下一身酸痛,调理气息,以助安睡。” “也就是说,你根本就没有办法治好父王的病。”龙紫星冷冷地看着安庆,“两年啦,你是第六位首席御医,你们这么多人来来去去,却连父王的病因都说不明白,有的说是风寒所致,有的说是骨头里长了坏东西,有的根本就什么也说不出来,要你们有什么用?” 安庆伏首在地:“是臣下无能!但请殿下责罚!” “我知道你是被引荐进宫当上御医的,引荐你的是谁?” “是百花省省督袁大人。” 龙紫星想起袁大为早些日子到了王都,专程来看望父王,沉吟半响,也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侧殿。他没有向宦官们传达父王的命令,他打算亲自去一趟七香殿召龙青莲来。 他的三姐姐照例窝在寝殿里,少见地坐在庭院的石桌前看书,侍监小松再给她摇着扇子,兰懿站在桌边给她剥葡萄。 “三姐姐好兴致呀,希望我没有打搅到你。”他堆着一副笑脸在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下来。 龙青莲抬起头,还了他一个微笑。 龙紫星看到她的脸,却发出了一声惊呼,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怪物,“三姐姐……你……”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恶作剧地捧着肚子,做出夸张的姿态,结果这让她笑得根本停不下来,要不是侍监丢了扇子扶着她,差点就要跌到地上去。 龙紫星记忆里从没见过三姐姐笑成这样,这是三姐姐的声音不错,但这张脸却不是她的脸。 这张脸和兰懿一模一样,要不是龙青莲穿着那件他熟悉的绣着紫线的粉色绸衣,他就把她当成第二个兰懿了。 侍监小松倒是忍住了笑,但兰懿看到主人的样子,也禁不住笑了起来,她立刻又察觉了自己的无礼,只好强忍笑容。 “好弟弟,你看我是不是变成了另一个人?”千真万确是龙青莲的声音,但却从兰懿的嘴里吐出。 “三姐姐,这声音就是你,但……”龙紫星仍然一头雾水,他想起了以前奶妈和他说过的变脸妖怪的故事。据传在泽地深处有这样一种怪物能偷别人的脸,换到自己脸上,然后借以诱骗那人的亲人,将他们用残忍至极的手段一一害死。当然这种恐怖故事父王是不允许奶妈们说的,但奶妈又哪能熬得过太子殿下追求新鲜刺激的一再要求呢。小时候听到的这些故事在他心里根深蒂固地存在着,虽然年岁渐大,知道故事未必就真实,但他从来也没怀疑过变脸怪物的传说。 龙青莲转过头去,黑色的长发像缎子一样发亮,她背对着他,伸手在脸上鼓捣了一阵,他正惊疑她做了什么,她又转回来,“现在呢?” 现在她又是龙青莲了,那张丑陋但亲切的脸取代了兰懿漂亮的脸。 龙紫星满脸狐疑:“三姐姐,这就是传说中的易容术吧?” 三姐姐一脸骄傲:“你说对啦!这是我外公的手艺,他传给了我舅舅,也传给了我妈妈,然后妈妈传给了我。”说到“妈妈”的时候,她表情又晴转阴,但只是一瞬间,“她以前一直不肯教我,半个月前才答应让我学,这些天我就在家里琢磨呢,昨天才完成我第一个作品,当然是拿兰懿来小试牛刀啦,我也没想到,能做得这么像哩。” “老国匠大人真的好厉害啊!还会这个!”龙紫星赞叹不已。瑾瑜王妃的父亲裴开是前任国匠,如今已告老还乡,在老家巨锤省的都邑远靖安享清福,他手艺高超是全国有名的,但龙紫星从不知道他还会易容术,这种古老的技巧被很多人认为早已失传了。瑾瑜王妃肯教三姐姐这种秘术,也让他感到开心。王妃和女儿之间相处得并不太和睦,三姐姐怪异的脾性让她无可奈何,成日里没少生气,这在后宫里是众所周知的事了。 “嘿嘿,要不要我也做一张你的脸,我带上和你一起去见父王,一定把父王惊得目瞪口呆!”三姐姐得意地说。她浑然忘了父王现在身体虚弱,受不起惊吓刺激。难得看到她开心的样子,他责怪的话也出不了口,只是说:“还是不要吧,看到另一个自己怪吓人的。” “原来你也这么胆小呀!”三姐姐咯咯笑道。 “三姐姐,其实我来这里是传话的,父王要见你。我想看看你嘛,就没要侍监来,自己来了。” 龙青莲拍手说:“那我还是扮成兰懿的样子去,你说好不好?” 他只好装出严厉的样子,“不好,父王还病着呢,你会吓着他的。三姐姐,父王好像有礼物要送你,你快去吧,我回英武殿啦。” 他出来上了轿子,拉开小窗和丁明说:“你去护卫所,宣万诚来见我,如果万诚不在,程丰也可以,要他们尽快。” 丁明脚程快,办事利索,龙紫星回到英武殿后不久,丁明就领了程丰来见。 龙君护卫团共有四百人,设首席护卫一人,次席护卫一人,这两职即正副团长,其下还有六名佩剑长官,这八人统称为佩剑八卫。每名佩剑护卫统领五十名龙君护卫,轮班在内宫值勤,除了龙君外,他们保护的对象还包括王后嫔妃以及公主太子。 除了于坚和严吉,另外六名佩剑者分别是万诚、程丰、田攀、郭玄、戚少瑜和段震岳。六人中万诚年纪最大,已有五十七岁,五十四岁的程丰次之,除了于坚外,龙紫星最为信任的就是这两人。 程丰虽年过五旬,但仍是一名令人可敬的战士。他的银鳞甲总是擦得铮亮整洁,就像他的人一样。抹了刨花水的黑头发往后梳得整整齐齐,一张严肃的脸上除了粗黑的眉毛和上唇下巴上的短须外干干净净的,再也没有一根毛发。龙紫星曾经好奇地问他为什么每次都打扮得一丝不苟,听到的回答是:仪表整洁首先是一种礼仪,只有最高贵的礼仪才配得上为王室服役。 万诚心细,程丰严谨。这两名护卫随着年岁的增加,也变得更加可靠,父王常说,交给他俩去办的事情,很少有让人失望的。所以龙紫星决定,这件事也要交给他们中的一个人去办。 他坐在大厅里,见到一身闪亮的程丰进来,摇手示意免了礼节,程丰虽然不行跪礼但仍然深深鞠了一躬。 “蒙殿下召见,臣下程丰已到。” 龙紫星赐座,等侍监上了冰镇果汁后,将包括丁明在内的一干人等全部屏退,才说:“我宣您来,是有一件很机密的事情要让您去做。”他向来尊敬程丰和万诚,以敬语称呼。 “臣下听令。”程丰最让人欣赏的一点不说多余的话,更不做多余的事。 “您须以龙神之名,在此立誓,今天所听到的一切不可向他人泄漏只言片语。” 程丰下跪起誓:“龙神在上,仆从程丰于此立誓:听令于太子殿下,今日殿下所言,臣下绝不外泄。” “很好,您可以坐着了。”龙紫星将一杯冰镇西瓜汁推到程丰面前,“请您将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臣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您可记得,我父王刚刚染病时的那位首席御医?” “臣下记得,东湖省白水港的万俟南。”程丰立刻回答。 “他之后的那一位御医呢?”龙紫星又问。 “白水港的陈劲苍。” “再后面一位?” “赤山省大坪堡的高友昭。” “再往后是谁?” “金驹省长篱城的关士宗。”程丰对答如流。 程丰就是程丰。龙紫星连连点头。“您记性真好。我记得在安庆之前的那一位是百花密城的张大元。您是否还记得,他们都是何人推荐进宫的?” 程丰略加思索,“臣下不能完全确定,但按照惯例,御医是由内阁和各省的省督大人们,以人才引荐制选拔出来的。” 人才引荐制,这是一条地方人才入王都的捷径,但北漠的罗忠就没有得到这个机会,他被二叔否决了。“两年时间,六位首席御医,这么频繁地换人,我觉得很不寻常。万俟南在父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已经统领御医房了,他的医术号称天下无双。而且白水港是医术之都,万俟南之后,陈劲苍也没有能治好父王的病。父王开始时看起来患的不过是寻常小病,稍加调理休养,就可以痊愈。但在连续六位首席御医都对此病束手无策,难道这病真是奇特到了连王国所有名医都诊断不了的地步么?我不这么想。他们当时下的诊断书,都在御医房存着,我都看过了,那都不是我要的。我要您做的是,去找这五位前首席御医问清楚,当时他们诊断的结果究竟是什么,是谁推荐他们进宫,又是谁告诉他们应该离开。” 他喝了口果汁,润润嘴唇,继续说:“您一定要从他们嘴里得到实话,不管用什么方法。要详细,要快。严吉那里,我会替你说明的。” “臣下得令,明晨出发。” 程丰脸上看不到其他表情,除了严肃还是严肃。不管听到什么,程丰都是这个样子,像是从来也不会惊讶。实在很像是严吉,但严吉总给他一种冷冰冰的感觉,程丰多少还是有一些亲切之处。 “您需要多久才能办完这件事?一个月够不够?” “这一点臣下不能笃定。不过他们都是名医,应该不难找到。” “那我静候您的消息。”龙紫星见程丰面前那杯西瓜汁还没有动过,“喝了它。” 程丰端起玻璃杯,一饮而尽。 “很甜的,对么?”龙紫星笑道。你该多品尝一点甜味,苦涩就会少一些。 “是甜。”程丰点了点头。 “您应该多喝一些的,酒就少喝一点。”在他看来,程丰唯一称不上优点的地方,就是好酒,虽然他仍很有节制。“至少未来一个月里,要少喝一点。” “臣下得令。”程丰躬身行礼,龙紫星可以从他身上的银鳞甲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影子朦朦胧胧的,因为鳞甲上绘着一头藏在云雾中的龙,他的影子和那条龙奇妙地交错在一起。 云雾中的影子,就和那葡萄园里黄色的倩影一样,隐隐约约,映在眼中,挥之不去。 他禁止自己想起那些。 藏在云雾中的不止是龙而已,还有一些别的东西,那也像他的影子一样,模模糊糊的,看得不太清楚。但他还是很确定那些影子的存在。 影子一直都在,自从那天开始。隐隐约约,映在心里,挥之不去。 他会忘记那些的。他可以。 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须去做。从他在安庆那里看到的颜色各异的粉末开始,他脑中忽然蹦出了一个大胆而可怕的念头。有些药粉可以救人,是不是还能害人?为什么调配过很多次的药方始终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 有些他还不知道的东西躲藏在这云雾之中,现在是时候拨开云雾了。他要掘出真相。 他是龙之子。 第七章 荒原 一 深沉的夜空像一张巨大的漆黑毛毯,紧紧裹住了四叶草岗哨。巨喙渡鸦三三两两地从青色的砖墙上空低低地掠过,发出不讨人喜欢的尖利鸣叫,在凄冷的半月下,它们铺开的黑色羽翼泛着诡异的光芒——这正是它们数量日渐稀少的最大原因。龙鳞之墙的哨卫们*弄弓弩的技巧借此得到了进一步提升。 四叶草是龙墙上最北端的一座岗哨,号称龙墙之盾,驻扎着编制三千五百人的防卫力量,以抵御蛮人随时可能发动的侵袭。现在虽是早秋时节,但这里的气候已经转凉,尤其是入夜之后,龙墙能挡住蛮人的进攻,但挡不住呼啸而来的寒风。蛮人习惯趁着北风悄然而至,在这个九月下旬的傍晚,四叶草岗哨充满了兴奋的气氛,却不是因为蛮人,而是因为于坚。 龙君首席护卫的突然来访必然会让四叶草的哨卫们兴奋不已,龙墙之盾的汉子们绝大多数都是北方人,一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老兵油子,不少人对拳术的研习不像那些南方人一样浅尝辄止,各种武器大多使用得十分娴熟,他们一向自认恪守古道,遵从龙神的教诲,是最正统的拳民。 高墙下的练兵场早已搭起了一圈圈深蓝色帐篷,巨大的篝火堆燃烧在场子中央,数百名哨卫统一身着深蓝色羊毛斗篷、同样颜色的鳞甲和长皮靴,整齐笔挺地站成队列,刀枪铮亮,锋刃上倒映着着红色的光芒,在等待长官的检阅和发言。 “快箭”容立峰站在指挥官营帐和篝火之间,他是个年逾五十的典型北方男子汉,一头半白的短发,下巴上蓄着浓密的胡须,身高七丈半,深蓝色斗篷下可见其腰粗膀圆,说起话来嗓门洪亮,很有气势。他和蛮人战斗了三十多年,被公认为王国前线经验最丰富的指挥官之一。他在四叶草待了二十一年时间,从最初的小分队队长晋升为岗哨指挥官,一步步走得扎扎实实,令人信服。 “兄弟们!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龙君陛下的首席护卫于坚大人光临咱们四叶草岗哨,这是我们的荣幸!我们聚集在此是为于大人接风洗尘,今天我破例让大家喝个痛快!” 于坚刚从一场好觉中醒来,正在一边整理衣装,一边从帐篷的小窗往外看。场子里很多北方兄弟都想和他过过招,试试他的深浅。 “于大人都还没出来,这接风洗尘,我们给谁接,给谁洗啊?”一个满头长发的汉子语带嘲讽地响应,一大堆人附和了他。 北方的汉子们凡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于坚虽然号称王国第一武士,但年纪轻轻,还未建功立业,真实本领究竟如何,这里的人可没有见识过。眼见现在已经到了黄昏的灶时,第一武士还没醒来,只怕是给他们一种有意怠慢的感觉。 衣装整理完毕,他掀开了帐篷的厚重门帘,走了出去。“于某人愿罚三大杯,以表歉意。” 场子里每个人都看到了,第一武士穿着身白色的软鳞甲挑帘而立,面带微笑。 话说完,于坚便右手横置胸前,微微向前欠身,行了个道歉礼。“在下出来得迟,失礼了,但绝没有瞧不起大家的意思。在下向来都尊敬坚贞的猛士,借此机会,正好给大家敬酒!” 金堡离四叶草岗哨六十龙步,这两天有些反常,风势极猛,过了长寿岗后,再无村镇。而且地势渐渐升高,到了旋龙山脉,山路崎岖,逆风行进十分耗费体力。夜里如果不找块大石,就得吹上一整晚的北风。满腹的纷乱和北风的劲烈,让他昨晚难以入睡,到了岗哨后,容立峰和他打了个照面,寒暄了两句就忙着日常训练和其他事务去了,留他一人在营帐里,没想到居然睡了一觉。秦威说得没错,他最需要的就是养精蓄锐。 他接过指挥官侍从及时递来的一大杯酒,仰头一倒,一口气吞进了喉咙,一连豪饮了三大杯烧酒,仍然面带微笑,不改颜色。 这一番谦逊,赢得场子里零星的掌声。在北方人眼里,不能喝酒的男人不是真男人,不过光会喝酒那自然是不够的。 于坚大步走到篝火前,站在容立峰身边,让大家看清楚他生得什么模样。他知道自己看来不会让所有人感到满意,而且可能很多人都会感到失望。他们会觉得,他和“传说中”一样年轻,他二十七岁,看起来也不到三十。一头初生毛驴罢了,只不过是养在了王廷里,空有一具好身板。场子里的北方人身经百战,更讲究实际经历,他们打过蛮人,射过秃鹰,在龙墙上吹了很多年的冷冽寒风,是实打实的真汉子。要让这些人心服,得使出真本事。 “于大人瞧得起兄弟们,自罚三杯,兄弟们还不快快敬酒!”容立峰大笑着一把搂过他的肩,“大家念在于大人一路辛苦,另外身有要务,这次就不一一作陪,只此一杯,以谢兄弟们!”场子里闻言热闹起来,汉子们纷纷从场边端杯倒酒,等着指挥官侍从给贵客送上酒杯来。 指挥官侍从赶忙奉上一个硕大的铜杯,足有三个普通的酒杯那么大。容立峰接过杯子,等侍从往里倒满了酒,递到于坚面前:“于大人,这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不痛快喝了这一杯,兄弟们只怕不依!” 于坚接过酒杯二话不说,仰头就喝,硕大一杯酒,不一会儿就落了肚,之后酒杯朝下,以示一滴不剩,大声说:“最能喝的那位兄弟,请上前一步!” “大人,齐彪在此!”一位身材瘦削但看来十分精悍的汉子应声走出。于坚微笑,一扬手,酒杯脱手而出。只见那酒杯缓缓朝前飞行,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托着,平平稳稳地递到齐彪面前。齐彪满脸惊讶地接过杯子,立刻屈膝行礼:“谢于大人!于大人果然名不虚传,小人拜服!” 有那么一刹那场子里一片安静,但顷刻间就掌声雷动,喝彩声不绝于耳。于坚露的这一手,正是拳术里上乘的功夫,拳术讲究“气”,这种以气御物的手法,一千个拳民里也不见得有一个人能学得会,更别说练到这种程度了。 容立峰向场子里摆手,示意安静:“于大人本来希望和诸位痛饮一场,但明早他还有要务。因此不能作陪诸位,还请原谅!兄弟们!这四叶草狂欢之夜,须开怀畅饮,不可虚度!” 场子里大呼叫好,碰杯声此起彼伏,有人划拳行令,有人唱起了家乡的歌谣,有人押注开赌摔跤角斗,好不热闹。在荒原边上生活,枯燥和寂寞如影随形地贴着他们,龙墙上及时行乐的机会总是不可错过的。 容立峰和于坚回到指挥官营帐,地面上铺着草垫和兽皮,权当座椅,一张乱七八糟堆放着文件的矮几,一张宽大得足以睡下五个人的床。 “我兄弟严吉,九年前离开龙墙,如今他贵为陛下身边重臣,大人同僚,我很为他高兴。”侍从上来为两人解甲,以便席地而坐。 “严吉也常常提起大人……” 容立峰猛地摆手:“我没有授爵封地,又不在王廷任职,不要叫我大人。这里都叫我老容。”他拉起一块草垫,往背后一靠,“我们龙墙上的汉子,不是那么讲究规矩,如果大人有什么地方不太习惯,还请包涵。” 于坚笑着说:“我也不喜欢规矩太多,在王廷里是没有办法,出来倒还自由些。” 容立峰抚掌大笑:“那我叫你于老弟?” “我私下里称呼严吉也是‘老哥’,你又是严吉的老哥,叫我老弟合情合理。” 容立峰再次大笑,“于老弟,你这次使命可说是无比艰难,但我看你悠然自得,毫无顾虑,你这样的汉子,真是叫老哥我钦佩不已!” 于坚说:“打从立誓成为龙君护卫之后,心中顾虑,就不能再有。我们所想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 “好汉子!真勇士!”容立峰一拍大腿,竖起了大拇指,“其实,龙墙之外虽说是凶险无比,但也并不是全无机会。蛮人每逢秋季到来,都会打周边诸国的主意,他们要过冬嘛。四叶草向北,是狂风营的地盘。他们虽然凶残,但一直拿我们没有办法,所以这么些年来,他们很少在四叶草以北出没,往东去是橡木岗哨,往西去是夜枭岗哨,他们就算要进攻龙墙,也是打那两个地方。” “我从金堡来时,听说驸马已经去了棕林城,野牛营在那边徘徊。” “橡木就在棕林城上面。不过驸马亲自过去,说明问题不简单哪。野牛营只是一个小部落,百来人而已,战斗力并不强。他们要想打橡木的主意,那是以卵击石。我看,吾主已经想到了,野牛营只是前锋部队。” “也就是说,他们只是来试探的。” “我们出去巡逻的部队整个秋天都没有发现狂风营的影子,我怀疑他们可能就是野牛营的后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对老弟来说倒是一桩好事。” 于坚同意:“这样北去就安全多了。” “其他部落没有得到狂风营的允许,是不敢踏足其领地的。狂风营占有的地盘很大,一直到风暴山边缘。风暴山那一带属于饮血营所有。如果狂风营真如我所料,打算进攻橡木,那么老弟你一直到风暴山那里,可能都不会遇到什么大的麻烦。就算有留下来的巡逻队,凭你老弟的身手,解决他们不会有什么问题。”容立峰从一旁的矮几上,翻开堆着的文件书籍,抽出一张羊皮地图来,摆在地上。 “你看,风暴山大概在这个位置,离四叶草约有两百龙步。今年秋天,我们巡逻队到过的最远地方在这里,大概五十龙步。平常我们不能这样冒险深入,但这次我们到了这里,还没有看到狂风营的影子。我可以说,他们九成已经离开老窝了。而老弟你要通过这片地区,只要没有大队蛮人,并不是太难。这里,还有这里,都有草甸,挖开泥地,深则数尺,浅则一尺左右,可以找到水源。有草,就有驼鹿,有驼鹿,就有狼。运气不是太差的话,水和食物,都没有太大问题。” 这张图勾划潦草,但是大体还是看得明白。“要不是有老哥指点,我还真是毫无头绪,进了荒原就好比一个瞎子。” 第七章 荒原 二 “这只是一个大致地图,越远的地方,越不准确,毕竟我们没有人到过更深的地方。就算你躲过了狂风营的主力部队,风暴山那里还有饮血营,那里有最难对付的对手,饮者阿加沙。”说起这个名字时,即使是容立峰,也不免声音发颤,“如果那恶魔这时节在风暴山,老弟你可真是危险得很哪!或许单打独斗你不怕他,但他有那么多凶残至极的手下。传说那饮血营的一个蛮子,顶得上其他部落的两三个。” 那就是为什么陛下派我来。“老哥不用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龙神在上,他将看顾我的路。” 容立峰叹息:“老弟,我和你是相见恨晚啊,若不是你任务要紧,老哥真要和你彻夜把酒聊天,说个三天三晚!” 于坚笑道:“这样的机会一定会有的。” “老哥带你去岗楼,顺便给你准备一些用得着的东西。你早点休息吧,要知道,荒原上最缺的就是体力。”两人起身离开营帐。 帐外,场子里的篝火盛会将冰凉的夜晚变得热乎起来,天幕上那弯半月,不知什么时候藏到了漆黑的云层里,明天显然不会是一个好天气。两只渡鸦依偎在一起,越过岗哨上镶着黄金巨龙的旗帜,朝着大荒原的方向飞去,一声声的鸣叫被掩埋在人群的喧闹之中。 第二天,于坚早早醒来,发现地上摆着一大片散开的蓝色帆布,上面摆着他北上要用到的物质。 秦威给他准备了那身柔软轻便的白鳞甲,替换了他从巨龙出发穿着的精致但略笨重的厚鳞甲,还给他准备了厚羊毛斗篷、羊毛皮护膝、护手和羊毛长靴。据说风暴山山顶覆盖着千年的厚冰,而且那一带接近冰原,温度很低,这套行头是必不可少的。 容立峰则给他添加了一顶用油浸泡过的桦木盔,一把鹰钩镐,一双铁爪靴,一张羊皮纸地图,还有两个不知装着什么东西的银瓶。水囊装满,干粮也裹了一大包。 他原本带着的很多东西都被拿掉了,只剩下了一个指南针,两个火折子。他将帆布包重新包好,在房门口的木桶里舀水洗漱。早上的风冷冽,已经有冬天的味道了。 他背着帆布包下了岗楼,就看到容立峰往他这里走过来,北风将他的斗篷吹得猎猎作响。 “老弟,刚巧你醒了,咱们去挑点称手的武器吧。”于是他跟着容立峰进了器械库。 他挑了一把短弩,一个装满的矢囊,一把锋利的精钢短剑,一袋子石丸。不但要称手,还要简单轻便。 “这个你会用得上的。”容立峰挑了把松木雪铲给他,“今天天气不好,这风一刮起来就很难停。晚走不如早走,老弟咱们吃过早饭,你就可以出发了。” 他们的早餐是烤绵羊和火龙果酒,这些都从长寿岗运来,每三天一次。容立峰颇为不舍,一再向于坚敬酒,只说这一去也不知以后能不能再见。 “老弟,你没到过大荒原,老哥送你一程,还能和你多聊几句。”容立峰沧桑的脸上略显伤感。 要从龙墙进入大荒原,只能用绞盘拉动墙上的巨大吊篮,再放到墙外。龙墙是龙神肉身化成,墙体非岩石所制,材质十分特殊,并没有门洞。于坚穿上全套羊毛行头,坐在一匹容立峰精挑细选的黄鬃马上,通过木条和铁片编成的吊篮出了龙墙,容立峰带着二十名骑兵跟着他一起下来。 由于处在旋龙山脉上,龙墙地势较高,从四叶草下来,离荒原上的硬泥地面还有两箭左右的高度,龙墙哨卫们长期的巡逻在山脊上踏出了一条足以供马奔驰的小路,二十二匹骏马沿路冲下来,没多久就落到了一片枯黄的大荒原上。 “下山容易上山难,我们这马都是经过特别训练的良种,换了别的马,还真上不去。”容立峰大声说道。风势很大,隔远了就很难对话了。 一路上容立峰和于坚说着荒原上要注意的事项,特别是生火取暖和晚上过夜。这时节,荒原的夜晚比龙墙上冷得多了,一望无际的原野,大风不受拦阻,一路劲吹,刮起的灰尘令视线受阻,远处看去一片朦胧。 相送千里,终有一别。大约跑了半个时辰之后,容立峰和于坚在马上来了个拥抱,骑兵们则和于坚一一击掌道别。 “四叶草将日日远望,盼你早日归来。” 按照地图所示,只需朝正北方向直行,数个时辰内就能看到第一处草甸,在那里可以进行第一次休息。风暴山的方向在四叶草的正北稍微偏西一些,如果一切比较顺利,容立峰预计四到五天就能到达。 对于老练的龙墙骑兵来说,大荒原上最大的困难不光是食物和水源的缺乏,还有取暖和休息。大荒原接近极北的冰原,越往北,气温越低,水在秋天就可能结冰,到了晚上气温过低,而且生火非常困难。低温和大风会极大加剧体力的消耗。 在指南针的帮助下,第一个草甸在数小时之后被找到了。这指南针靠涂过蜡的磁针以及蚕丝来辨明方向,使用的时候颇为麻烦,还得套上防风罩。这是一片黑麦草地,这一带的泥土比较松软,于坚用松木雪铲挖掘出一个小坑,窝在里面吃干粮来补充体力。水囊里的水须要额外节约使用,不过容立峰也给他准备了一个里面装了烧酒的小皮囊,这可不是为了解决酒瘾,而是为了防寒。 荒原上的第一个晚上于坚是这样度过的:在有石块的泥地附近掘坑,然后将泥石堆起来,形成一个挡风墙,他就靠在挡风墙后的坑里打开小型营帐和生火。寻常人做这项工作非常艰难,但对他来说,硬泥地还算不上什么麻烦。 生火的燃料是那两个银瓶,里面装的是绿酸。这绿酸传说是苍鹰秘传,由荒原特产的绿铁熔炼而成,是一种上佳的燃料,燃烧时产生绿色的火焰,耐风持久,同时它也是一种神奇的溶化剂,蛮人依靠它溶开龙墙,突破到拳民的领地里。 要弄到绿酸很不容易,四叶草仅有十瓶库存,一下就给了他两瓶。依照容立峰的吩咐,所用的绿酸量支撑燃烧大约三个时辰,这够他恢复体力了。 一路上果然和容立峰预测的一样,别说蛮人营帐,就连巡逻的队伍的蜘丝马迹都看不到。看来狂风营果然是去了别处,这给他提供了意外的便利。在相当长的距离里,他需要对付的只有荒原狼。 接下来他很幸运。他的干粮消耗得很快,水囊也快空了,但他遇到了一匹狼,并且在狼出没的不远处找到了驼鹿和草甸,掘坑取水,水里有泥沙,他有个铁丝网,滤掉了大颗粒的砂石,沉积一段时间就当成饮用水,荒原上可顾不得那么多。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那匹黄鬃马已经口吐白沫,奄奄一息,他缺乏在荒原里照料它的经验,让它透支了体力。还没熬到晚上,它就停止了呼吸。 夜晚越来越冷,风越来越大,绿酸能撑的时间越来越短,因此消耗得更快,第一个银瓶在第二天晚上和他的酒囊一起告罄。为了烤马肉,他用掉了不少绿酸,于是他开始喝马血,至少这是温热的。 第三天,他除了切下来的一条马腿,再也没有其他食物。他既不能停留在原地靠马尸果腹,又不能将死马扛在背上带走。第二瓶绿酸只剩下了一小半,不到晚上他不想点燃它。指南针在晚上掘坑时不小心弄坏了,他失去了方向。这天晚上他用光了绿酸,依靠最后的马肉填了肚子。 糟糕的天气即使是白天也是昏暗的,夜晚没有星星,这导致他第四天醒来后,只能凭着自己的直觉来判断方向。 他每个夜晚都向龙神祝祷,虔诚似乎获得了回报。风大扬沙,能见度很低,第五天时,他终于看到了一座峰顶被染成一片雪白的山。风暴山,那只能是风暴山,大荒原上唯一的一座高山。 他饥寒交迫,疲倦不堪,背上的帆布背包有如千斤重担,嘴里干得失去了味觉,呼喊出来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见:“龙君万岁!龙神万岁!” 狂风营离开了他们的老家,风暴山这一带是饮血营的地盘。虽然风暴山已经出现在视野里,但实际距离它仍然还有很长一段路。使命感支撑着他继续前进,他几乎已经快要失去知觉了,在即将倒下去的时候,看到了一片绿色。 “风暴山顶上常年冰雪覆盖,山下应该有湖泊,那一带的土质可能会比较松软。”容立峰的判断再次被验证了是正确的。 有草的地方,就会有驼鹿。他用短弩射杀了一只鹿,饥渴地喝着它的血,他没有力气也没有耐心去寻找材料生火了,就算找到了也不可能在大风下燃成火堆来烤肉,于是他用短剑切下带血的肉,放到嘴里生吃。 有驼鹿的地方,就可能有狼。他还没填饱肚子,就看到了第二匹荒原狼。那匹狼显然和他一样饥饿。 这狡猾的荒原猎手趴在草丛里注视了他很长时间,发现对方一直在吃肉,也没有别的动作,最终决定发动了进攻。 这时候于坚对容立峰的那句话“荒原上最缺的就是体力”有了深刻的体会。他从未觉得一匹狼是如此难以对付,饥饿令这野兽变得更加凶猛,生存欲望激发了它的潜能,它迅猛地出击,锋利的前爪和利齿狂野地瞄准目标的咽喉。在狼进攻时他扳动了短弩的机括,但失去了准头,两次命中了一次,还没有打中要害,负伤的狼以疯狂的速度接近他,并将他扑倒在地。 秦威给他的那件轻便鳞甲救了他的命。这件鳞甲虽然比不上龙君护卫的银鳞甲,但护喉部分没有任何偷工减料,狼的攻击在其上滑过。他击败过很多更加强大的对手,但这只饿狼差点要了他的命。要不是他比它先发现这只驼鹿,要不是这匹狼也饿得发昏,最终死的可能是自己。在狼牙锲而不舍地攻击他的鳞甲时,他的短剑割开了狼的喉咙。他仅仅是比它锋利一些,也幸运一些。 如果这时候再撞上一匹狼,或者一个饮血营的蛮人,他将必死无疑。 死亡的阴影就像一张巨大的网子笼罩着他,他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死亡就近在眼前。 第八章 风暴之顶 一 凛冽的北风席卷了大荒原,行进到风暴山时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气流,夹杂着无数冰渣子,一直盘旋上升到风暴之顶,千年来冰雪覆盖于此,形成了厚厚的巨大冰层。[燃^文^书库][].[774][buy].](燃文书库(7764))风暴山高达三箭有余,是荒原上的一把利剑,直刺苍穹。 围绕着风暴山的大部分土地都是荒芜的硬泥地,山上冰层融化后流下来的水在山下形成了三个小小的湖泊。这些湖泊滋养了野草,而得以存活的驼鹿和羚羊吸引着狼在此徘徊。然而狼群并不是唯一的狩猎者,和它们同样古老的猎手们已经在荒原上扎根上千年了,他们在某处虎视眈眈,伺机给来犯者致命一击。 充满生机的风暴山下,此刻在于坚看来有如天堂。但他知道死亡仍是一把悬在头顶上的利剑,但这把利剑降低了他对睡眠的渴望,驱使着他努力缩短和风暴山的距离。 一个时辰后,他有惊无险地到达了第一个湖泊边上。黑麦草和高羊茅在这里滋长,羚羊和驼鹿也出现在他的视线内。这一带有不少坠落下来的山石,在地上砸出低洼的软泥地,他靠在其中一块上休息,近距离地打量着风暴山。 天色暗得就像灰熊的毛皮,太阳在朦朦之中无精打采地下垂着,四下里一片寂静,风中没有蛮人的气息,他也没有看到任何蛮人留下来的蜘丝马迹。风暴山的山脚下乱石堆叠,石头和石头的缝隙中不知名的草疯长,半山腰再往上,快接近峰顶的时候,山壁从青黑色逐渐转成冰雪之白。 湖水灌满了他的水囊,他开始寻找登山之路。没有狼,也没有蛮人,他没有遇到任何障碍。在太阳消失之前,他在一片乱石中找到了一条似有似无的路。这条路穿过凸起的尖石,消失在陡峭山壁的尽头。 狭窄的山路难以通行,崎岖不平,盘旋往上,颇费力气。他的判断是对的,这条路在绕到山的另一边后,渐渐平直起来,有了人工开凿的痕迹。 山间空气不错,视野宽广,可以看到山下那三个连在一起的湖泊,向北延伸出一条支流,像根细长的蓝色缎带,蜿蜒而去。在广袤的大荒原上这条河流显得单调而孤独。 在拐过了又一个陡峭的弯道后,他发现了一个山洞,摸着石壁潜了进去,一连拐了好几个弯后,光亮完全消失,漆黑之中他闻到了绿酸的味道。 他一路运气感知,确定附近并无他人,从包裹里摸出竹筒,取出火折子一甩。地上有一圈石头,围着堆还在冒烟的绿黑色的粘稠状物体。 不久之前蛮人在这里待过。 不过他们既然选择了在这个时间离开,短时间内返回的可能性就应该不大。现在天色已经黑了,他的体力和意志又都快到极限,困倦像蟒蛇一样紧紧箍住了他,他决定冒险在这里休息。 一觉醒来后,走出山洞,天色黑如浓墨,气温很低,寒风呼啸而过。黑幕上繁星密布,没有看到月亮,但有一颗特别闪亮的星星,那是天火星。蛮人们称之为鹰眼星,他们信仰天空之主苍鹰,天火星被他们认为是鹰之眼,监视着荒原上的不速之客。 有天火星的夜晚预示着会有一个晴朗的明天,这是个好兆头。 不知道到了梦时还是星时,于坚裹紧斗篷继续前行,他攀上了一块横亘在路上的大石,意外地看到山体上有一个豁口。 这个豁口足有一人多高,宽度能容纳两人并肩通行,看起来是有人挖开了山体,制造了一条通往风暴山内部的通道。他感知到附近的薄弱气场,把耳朵贴在通道口的山壁上,听到了一阵阵有节奏的敲打声。有人在里面挖掘着什么。 饮血营在采掘绿铁矿。这解释了为什么他一路上都没有遇到这些凶残的对手。秦威和容立峰的预感都是准确的,蛮人们在计划一次大行动。要冲破龙墙他们不但要集结各部人马,更需要大量的绿酸。 可能将发生一次游牧潮。 大荒原严苛的环境迫使蛮人们过着游牧生活,他们对翔龙王国和周边其他国家发动的大规模的掠夺式侵略被称为游牧潮。游牧潮意味着旷日持久的战争,以及灾厄。上一次发生在三十七年前,圣奶奶的儿子就是在那次战祸中死去的。接下来的一年王国各地爆发了灾荒和疫病,金驹的黑火病夺取了很多人的生命,北漠爆发了长达两年的旱灾,温河和赤水则发生决堤,吞没了数个城镇。 那时候于坚还没有出生,龙君陛下还在当太子。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发现,如果他能活着回去,王国就能做好相应的准备以防万一。 之后的登山过程出乎他的意料十分顺利,在黎明到来时他接近了风暴之顶。这一带的山体已经逐渐转为坚冰,风中夹杂着冰渣子,打得他的脸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容立峰为他特别准备的器具此时派上了用场。那顶用油浸泡过的桦木盔是防风的宝物,比铁盔要轻便得多,但同样坚固。他将短弩、矢筒卸了下来,打开帆布包,换上铁爪鞋,手握鹰钩镐,羊毛斗篷也被他扔到了一边,这件防寒的好伴侣会让他在攀爬时更难保持平衡。在倾斜的陡峭的冰山他稳步向上。铁爪鞋和鹰钩镐深深地嵌入山壁上的冰层里,一镐一镐地攀爬,最终有惊无险地攀上了顶峰。 风暴之顶是大荒原最高之处。据称冬春两季,此处会形成夹杂着巨大闪电的狂风,急速旋转,在山顶盘旋,势头猛烈,而闪电会将天空震成白色。一些四叶草的哨卫们甚至声称看到过这种闪电风暴。蛮人们把风暴视为苍鹰显示神威,用来震慑周边国家那些异教徒。 这时候天色已朦朦亮,巨大的白色坚冰层铺满在地,乱石嶙峋,山石都披上了坚固的冰衣,冰面上到处都是坑洞,大概是多年来闪电造成的痕迹。风势凶猛,行走颇为艰难。 一路上他留意过,除了山路上偶尔有些杂草,并没有看到其他植物,攀爬时冰壁上也没有见到冰菇。看来它只能是生长在这山顶上,这令他感到非常迷惑,这种冰雪和风暴聚集之地能生长植物?简直不可思议。 他小心地在乱石中穿行,查看所经过的每一寸冰面和每一块冰石,用鹰钩镐敲开了冰层,但什么也没有发现。越往北面,冰层变得越坚硬,铁爪鞋和鹰钩镐已不起作用。脚底下湿滑无比,站立不稳。 如果冰菇是生长在风暴之顶的北侧…… 无可奈何的挫折感袭击了他。就在这时,他听到前方的雪地上传来一种叽叽喳喳的声音。这是铁鞋踏破了冰层,他躲藏到一块冰石的后面,右手从腰间抓出了一把石丸,左手短剑反扣。 铁鞋破冰的声音越来越响,很快,在他前方一块巨大的锥形冰石后,出现了三个人影。 两男一女,腰间都悬挂着蛮人惯用的带鞘弯刀。 他们站定,不再前进。 这三人相当平静,即使距离相隔这么近,他也感应不到对方气场散发出来的能量。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男蛮人十分高大壮硕,通常来说,蛮人比起拳民要高大一些,于坚目测他身高达到了一丈左右,和小巨人秦硕几无二致。让他震惊的是,这个蛮人的发色和发式。 和另外两个带着皮头盔的蛮人不同,这个蛮人的头部没有任何防护,他看起来最多四十来岁,生着血红的长发,从额头开始往后梳,扎了无数细长的辫子,洒在脑后和两侧,辫子中间用银色丝带缠紧,末端的发丝随风飘舞。他的脸部肌肤粗糙,线条刚硬,轮廓分明,嘴唇边和下巴上生着一圈浅浅的红色胡渣子,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一双亮黑色的眸子里带有嘲弄之色。他披着一件白色的羊毛背心,穿着条黑色皮裤,裤脚上露出里面一丛丛的羊毛,脚上是一双铁鞋,靴尖血红,黄色的肌肤裸露在外,双手叉在胸前,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站着。 蛮人中只有一个人因为这样的发色和发式出名,他的名号在翔龙王国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股熟悉的热流从于坚小腹中升腾而起,那是燃烧的战意,夙愿将毕的喜悦。 从王都到风暴山的这条漫长的路上,这个人的名字在他耳内、脑中不停盘旋,龙黛岚的名字都没有这么顽固。在四叶草度过的那个晚上,他念着这个名字很久才进入梦乡。他小时候就憧憬着,有一天会和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人来一次对决。 纵然此刻他的身体状态远不在最佳,但身为龙君首席护卫,他从未在任何对决中有过怯懦和退缩,他从来都是勇往直前,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站在后面的那个男蛮人比血发蛮人矮一些,一头浓密的黑发,一脸浓密的黑胡子,身上穿着件敞胸的羊毛背心,胸毛浓密,相当健壮。他对着于坚的藏身处大声喊道:“我们知道你在找什么,你找不到它的。” 他使用的是熟练的翔龙通用语,于坚对此并不意外,甚至对他所说的也不感到意外。 于坚仍然靠在冰石后:“红头发的蛮人,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需要亲耳听到这个人说出他的名字。 ... 第八章 风暴之顶 二 那一男一女两个蛮人一同大笑起来。女蛮人身材和于坚差不多高,一声火红色的装扮,耳垂上悬着火红色的发光吊坠,反射着冰雪,显出变幻的色彩,一张脸本来还算清秀,但在荒原上长年累月被北风吹得粗糙的皮肤,令她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凶悍。她的翔龙通用语说得也很不错:“虚弱的南方佬,你卑贱的耳朵没资格听如此高贵的名字。” 黑须的蛮人说:“胆小鬼,你真的那么喜欢躲在石头后面么?你自以为很谨慎,你在山脚下时,就被我们就发现了。你应该庆幸我们无意攻击,否则你早就躺在狼肚子里了。” 于坚从冰石后走出来,凝视着那个血发蛮人,他的眼中只有那一个:“来自冷泉的拳民,于坚。你的名字。” 女蛮人眼睛眯了起来,露出了怀疑的神情。黑须蛮人则扬了扬他的粗黑眉毛,显得有些意外。血发蛮人回应了他:“荒原人阿加沙。” 果然是他。 大荒原的传奇勇士,饮血营领袖,饮者、血发、不朽者、渊界恶魔、苍鹰之子、阿加沙。他有很多称呼。 这个名字过去近百年来令无数拳民闻之色变,酒馆里的吟游诗人传唱着说,阿加沙是来自无边渊界的恶魔,王国的史官们认为他是苍鹰的后裔。关于他的传说各式各样,于坚听说了无数次,但每一个传说都有着一个共同点:阿加沙是不老之躯。眼前这个蛮人看起来不过就四十来岁,他的故事却已流传了至少九十年。 “在风暴之顶与你相遇,这是命运的安排。龙神眷顾!”于坚举起了他的短剑,伸平手臂,先将短剑横置,然后竖立起来。这是拳民中用武器决斗的起手礼,表示对对手的尊重。“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女蛮人冷笑:“你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在我们眼中,你们这些南方佬并没有太大不同,不朽者一定要接受你的挑战?而且还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南方佬都像你这样骄傲么?” “和你一样骄傲。”于坚冷冷的反击:“我是向饮者阿加沙提问和挑战,而不是向你。” 黑须蛮人说:“南方佬,你需要明白的是,你面对的是饮血营的发言人辛娜。她可以代替不朽者回答问题。” 阿加沙摆了摆手,两人就不再说话。“问吧。” “你们是怎么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这本就是一次高度保密的行动,知道这件事的人寥寥可数。 血色发辫在风中飞舞,挂着讥笑的唇里吐出来的声音慵懒而又沧桑:“这不是很明显么?你翻遍了山顶。阿奇告诉你了,那样东西你找不到的。从荒原到深泽之地,从巨锤盆地到至高山,瑞风大陆上每个人都知道你们那位龙君有多么虚弱。而你们不知道,拳民是不可能拿到它的。” “为什么?” 辛娜讥讽地回应:“你刚刚才说,只有一个问题。” 阿奇哈哈大笑。 “仅仅是出于对你这趟旅程的尊重。”阿加沙用拇指和食指捋着下巴上血红的短髭,“冰菇是风暴山的圣物,鹰神的馈赠。它或许能治愈你们的龙君,但不会生长在拳民能踏足的地方。它在那边的山壁之下,从山脚盘旋上来的气流之中。天空之神只会把它赠予给苍鹰之子。”阿加沙指着风暴之顶的北侧,“你走不过去,也爬不上来,除非你能像鹰一样飞翔,但你不能。所以你永远也得不到它。” “你们能采到?”如果这些话是真的,那么除非有人帮他。 “不会为你而采。”辛娜尖锐地回答。 于坚忽然想起百花省省督袁大为和龙君说的那些话来,“有人采到冰菇并卖给了埃塔人,那么,它是有价格的。” “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辛娜断然否认,“我们不会让你们的钱币来玷污冰菇的圣洁。” 这可能只是女蛮人一个自我标榜的说辞。但如果不是的话……那么所谓冰菇治好埃塔人的事情,就只是一个故事。别有用心的故事……但他必须试试。 “如果我能胜过你的弯刀呢?”于坚盯着阿加沙的眼睛。 “你没有资格和不朽者谈条件。他说过了,你永远也得不到。而且你连我的弯刀都战胜不了。”辛娜轻笑。 “击败你没有荣誉可言。” “哟,看不出你还有种肤浅得可笑的荣誉感。”辛娜握刀在手,红色的斗篷被风吹成了一片云。“你的小命能在我的死亡之舞中终结,才是你一生中最大的荣誉。” 说着她向前跨了一步,双臂交叉在胸前,倒握刀柄,悠闲自得的藐视着她的对手:“我是你通向不朽者的必经之路,满怀喜悦地向你的神感恩吧。” 话音一落,她的人如同秋风中打旋的落叶一样飘起来,旋转得极快,刀刃在她周身舞动,正如风车的风轮。她整个人成了一个火红的陀螺。 于坚像是没有反应过来,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火红的刃舞*近他的那一瞬间,他忽然直直地倒了下去,就像被斧头劈断的干柴一样。然后他开始向后滑行,滑行得比火红的陀螺移动的速度更快,眨眼间两人就拉开了十多尺的距离。 他右手手腕一抖,手掌张开,密集的石丸像雨点一样激射而出。 辛娜发出一声冷笑,石雨撞到刀刃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叮叮”声。一旁的阿奇面带微笑地看着,在他看来辛娜无疑稳*胜券。但在下一个瞬间,他的笑容忽然冻结。 辛娜的旋转之舞停了下来,石雨和刀刃撞击的最后一声异乎寻常的响,那是弯刀坠地,金属落在冰块上发出的声音。阿奇甚至都没有看清楚,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 落在地上的弯刀边上,还有一把精钢短剑。 辛娜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瞪视着离她两丈开外的那名虚弱的南方佬。 虚弱的南方佬一脸遗憾地摇了摇头,用和她之前同样的语气说:“我说过,击败女人没有荣誉可言。” 阿奇没有看清楚,但辛娜知道刚才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射过去的石雨是用气*纵的,打向指定的位置,她只能舞动刀刃去挡。她当然可以阻止这片石雨,但那也是正是他所希望的。她的手腕因此出现了破绽,随后而来的那柄短剑准确地击中她的手腕。 他击落了她的武器。他知道对于荒原上的勇士而言,武器意味着什么。在决斗中失去武器等于失败。他击中她手腕的是剑柄,而非剑尖。他本可以令她受伤,但他没有,这让她感到加倍的耻辱。 “你丢了武器,输了。”阿加沙仍然叉着手臂,抚摸着下巴。这一切他看在了眼里,却似毫不在乎。 辛娜一脸羞愧。阿加沙的声音不带任何情感:“你面对的是拳民第一武士。骄傲是你最大的弱点。” “谨遵不朽者教诲。”辛娜垂下了头,捡起地上的弯刀,退到阿加沙的后面。 “我的人知道武器有多么重要,那是身体的一部分。他们纵然失败,也不会丢掉武器。”阿加沙看着地上那把精钢短剑,“而你现在除了扔石子,还有什么?” “你忘了我是个拳民。” 阿加沙嘲弄的笑意又回到嘴角,“你弱得只剩下了拳头。” 于坚握紧双手,“我本来就只有拳头。” 阿加沙抚摸下巴的手垂了下来,收到另一只手的臂弯里,与此同时,地上那把精钢短剑忽然腾空而起,像是被人托着一样,向于坚射过去。 剑柄在前,剑刃在后。这和于坚扔过来时完全一样。 于坚握住了短剑的剑柄,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手御气传物的功夫,是高深的拳术,这远在荒原的蛮子,何时学会了龙神的龙拳之术?以他现在的身体状态,根本不可能战胜这样的对手。 “你只要拳头,连你的誓言都不要了。而你还以为这是荣耀。”阿加沙轻笑,“生病的人不止是你们的龙君,还有你们那虚弱的国家。你发过的血誓难道不曾提醒你,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真是慈悲。”不朽者能轻而易举地戏弄他,但他必须保持冷静,他历经千辛万苦抵达风暴之顶,并不是来斗气的。“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关心拳民了?吾王和拳民的命运,自然有龙神庇佑。” “你可以理解成慈悲。”阿加沙抬起头,仰望苍穹,“杀你对我而言,毫无意义。从冰原到骄阳之地,从白银山谷到无暇之海,将有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灵龙保护不了你的王。” “杀死敌人,不需要有意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为此而活。阿奇,给他。” 说完,阿加沙转身就走,丝毫也不担心来自身后的袭击。他满头的血红发辫在风中飞舞,就像跳跃的火焰。辛娜紧紧跟上他。阿奇从腰畔解下一个牛皮袋子,向于坚扔过去。 于坚接住了袋子。 “南方佬,不朽者不需要你的性命,也不需要你心怀感激,但你应记住他的话。他从未对一个异族人如此耐心,如此宽容。” 于坚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三人消失在巨大的冰石群后面。他捏了捏牛皮袋子,表情立刻变了。 牛皮袋子打开来,里面是两瓶绿酸,一个制作得更精巧的指南针。 这是为什么? 他完全不能理解这一切。他二十七年的生命中做过无数梦,所有那些荒唐的、怪诞的、奇异的梦中,没有一个比眼前这一切更加荒唐、更加怪诞、更加奇异。 嗜杀成性的恶魔没有取一个拳民的性命,他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不但如此,居然放敌人回家,还提供了这样的帮助! 这种事有谁信?谁敢信? 从王都出发时开始,他已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心理准备,然而死亡的阴影并没有将他吞噬。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他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本应该时时刻刻记住他的身份和职责的。 少年时代就寄居在他头脑里的渴望左右了他的意志。他的任务是来寻找冰菇,而不是和蛮人决斗,哪怕那是饮者阿加沙。无论这项任务是否完成,他都必须回到龙君的身边,汇报这趟旅程的结果。他没有资格轻视自己的生命,随意地把它浪费在决斗之中。他是一名龙君护卫,他在龙神和龙君面前下跪,立下了血誓,将以一切来捍卫龙君陛下的安全。 他触摸着左手掌上的疤痕,那是他誓言的印记。龙君护卫荣耀的勋章。他望向南方龙墙的方向,必须尽快回到龙君身边。阿加沙真的有必要对他危言耸听?也许真的有一场风暴,其中夹杂着动听谎言和别有用心的诡计。 现在是他恪守誓言的时候了。他不能成为一名背誓者。 第九章 拉拢 一 翔龙纪元年第九百九十九年的九月二十七日,龙紫星和六位内阁重臣一起走进了七子厅。 近千年来,历代龙君在个方形大厅里讨论了无数国家大计,圣王尤古的国教纲要、贤王龙辉征服苏达拉的作战方针、英王龙宓在龙颜之灾后的兴国十策都在此诞生。尤古的那句著名的王室格言“每次踏入七子厅,都深感我辈重任在肩”也是在此所发。 格言是口号。但当龙紫星迈过七子厅的门槛,看到雕刻着盘旋飞舞巨龙的大墙,以及八根金龙环绕的石柱时,他心里是不是也觉得重任在肩?他的父王在此出入多次,令国家延续了太平盛世,但对他来说,这还是第一次。 卫斯带着关照的表情屡屡回头看着身后的太子殿下,心里不禁这么想。 六位内阁都穿着标志内阁身份的紫金袍,国相夏阳走在最前,身后依次是太宰卓轩、大将军龙承天、司户卫斯、典正郑宽、国匠邱德,龙紫星排在最后,七人走到圆桌前各就其位。 龙君不在,首席由国相夏阳接替。面容沉如岩石的夏老环视全桌,用那日渐苍老的声音启动了龙廷会议:“颂吾灵龙,无上之神,七子于此,聆其导言,循其章法,以商国计。”其余六子齐声复念。 “诸位大人,今天是太子殿下首度列席,我等明确,这是陛下旨意,从今往后,太子殿下将代陛下列席。”夏老深陷在柚木椅柔软的犀牛皮里,三角眼外纹路密布,眼内却有如深潭。 位于末座的龙紫星顺口说:“国家大事,还需要诸位大人多多指教。” 夏老慢条斯理地说:“不久之前,老朽收到金堡的捎来的重大消息:橡木岗哨外蛮人在大批集结,这次行动可能由伊勒德领导,是不是游牧潮还不得而知。上一次游牧潮是在三十七年前,这么长时间,也足够蛮人卷土重来了。不过麻烦还不止于此,泽地沼民的叛乱行为,得到了深泽之地的支持,沼民之王灰鳞亲率大军,向我国发动了进攻。”这段话说完,夏老有些气喘。卫斯不由猜想老国相的身体还能主持多久的朝政,一旦夏老顶不住,朝政就会落到年幼的太子手里,还有摄政大臣,邱德很可能是其中一位,但是大将军…… “灰鳞好大的胆子!”太宰卓轩闻言面有怒色,“他去年才和我国签订互不侵犯协议,这么快就背信弃义。” “这不是他第一次食言,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国匠邱德淡淡地说:“和蜥蜴人、半蜥蜴人谈判,能期待他们有多诚实?我们让灰鳞付出的代价太小了,所以他很快就忘记协议上写了什么内容。” “去年灰鳞签订协议时,交还了西泽省四座城镇,奉上了五十车药材,五十车矿石,五十车毛皮和五十车兵器,还有一些零碎的赔礼,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了。”卫斯在脑海里搜索出一份清单,这清单上的全部赔礼都还躺在国库里。赔礼冰凉,战火却是炽热的。 邱德撇了撇他的厚嘴唇,“是这样不错。但是大人,事实证明这仍然是不够的,我们要让灰鳞真正吸取教训,就得让他付出更大的代价。” 卫斯饶有兴致地看着国匠大人交叉在桌前的双手,那短且粗的手指下遮掩了满掌的老茧。这也是一个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乡下人,他们差不多出身。在有些时候他觉得他们颇有些共通之处,但不是现在。 现在是个敏感时刻,不能在七子厅随意表现出认同或者承认什么分歧。 “邱大人,你认为怎样才能让灰鳞牢牢记住背叛的代价?”夏老抚着他的白山羊胡,似对这个话题也颇有兴致。 “让他送一个儿子过来,这样足以确保他在头脑发热时不会失去理智。”邱德的提议不错。 夏老的目光落到了大将军龙承天身上,“看来三亲王这一次有新的任务了。” 三亲王龙应天是龙君陛下的三弟,在军阁担任审书,作为二哥龙承天的副手,也具有独自领兵作战的能力,上次灰鳞起兵作乱,就是他担任先锋*迫深泽之地和西泽省签下互不侵犯协议的。 太宰卓轩两条过长的眉毛几乎连接在一起,也看着龙承天,“灰鳞这次忽然背盟,依我看,恐怕是有原因的。” 大将军在柚木椅上调整了一下坐姿,紫金袍下的软鳞甲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七子厅只有他一个人穿着护甲。“蛮人和沼民又不是没有联手过,敌人就是敌人,他们永远也不会变成你的朋友。我不关心敌人想要什么,他们会记住我军刀剑的滋味。” “目前蛮人按兵不动,确认其动向的是秦威的长子秦鸣,他去过橡木岗哨把消息带回了金堡。秦家知道怎么对付蛮人。倒是灰鳞这边,他这次起兵,我看有多方面的原因。”夏老歇了口气,继续说,“一来,是响应泽地沼民的叛乱,打算乱中谋利。二来,也有可能是和蛮人勾结。三来,蛇神之城卡拉兹新近冒出了一个三臂神教,宣扬要把拳民和沼民从错误的信仰中解救出来。灰鳞就趁机打起清剿异教徒的旗号。这三臂神教是什么来头,追求的是何种信仰,我们还不太清楚,所以刑阁的猎手们要立即调查个明白。” 典正郑宽眨着他的小眼睛:“我的猎手们很快就会奔赴卡拉兹。我国有两位能征善战的亲王,是国家之幸,拳民之福。灰鳞已经是三亲王手下败将,再去讨伐他一次,必然凯旋而归。” “夏老,是时候给西泽省找一个新省督了。”龙承天神情冷峻,“我可以肯定卞力搞不定灰鳞。” 夏老眯起眼看着龙承天,“大将军有合适的人选?” “平西将军孟云鹤,是不二人选。” 寇海是大将军的人,西泽省看来也要步王都武卫团的后尘了。卫斯在桌子下面拨弄着紫金袍的下摆,天平开始倾斜。 国匠邱德的厚唇上扬起一抹微笑:“孟云鹤跟随大将军多年,是大将军深为信赖的心腹干将,想必是没有问题的了。” 龙承天凝视着邱德,目光有如鹰隼,“邱大人没有不同意见就好。” “只要陛下没有不同意见,自然就会签发委任状。这件事可以等战争结束后再说。”邱德淡淡地说。“蛮人要是发动游牧潮,北漠和金驹一样,都会陷入战事。金驹兵强马壮,粮食富足,但北漠的情况就不同了。夏老,我提议应该支援罗循省督,给他输送足够的军备物质,以防万一。” 北漠省是王国九省中面积最大也是最贫瘠的省份,约有三分之一的面积都是荒凉的沙漠,号称“无尽之沙”的瑞风大陆上最大沙漠,就位于北漠的中央地带。北漠地质不利耕种,因此罕有丰收,虽然占地广大,人口还是很少,很多土生土长的当地人,都搬到了金色大平原附近。 “邱大人关心家乡,也是人之常情。”龙承天眼角瞄着邱德,缓缓地说。 郑宽笑道:“罗大人和邱大人是老朋友了,一向彼此关心,深情厚谊令人羡慕。” 夏老清了清嗓子,插话说:“太子殿下对邱大人这提议怎么看?” 卫斯瞧着龙紫星,太子一直在末座静观静听,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但夏老的这句话让他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一个参与者。“北漠不比别的地方,面临的困难要大,我赞同邱大人的提议,卫大人可从国库拨出物质,予以支援。” 未来的龙君开了口,圆桌边上也就没有人反对了。 接下来,内阁们将战事准备细细筹划一番,明确了各自的负责事项。战争本来是军阁主持的事务,但这次牵涉到调动国库物资、新建工事、委派新的人员等一系列繁杂事宜,却又不是军阁可以独自解决得了的,尤其是龙君陛下缺席,这些事情就只能放到七子厅来详细讨论。 凡事审慎,多听少言。这是很多人恪守的教条,卫斯也时刻不忘提醒自己这句话。七子厅上有七张面孔,一些有差别明显,另一些看来并无二致。有人威严而又自信,有人一直在强调自己的立场,有人说话直率,有人尽量不偏不倚。只有多观察,多思考,才可能看清楚每一张面具下的真实表情。 会议结束后,卫斯跟在太子身后,拉住了他的袖子。“太子殿下,臣下有事禀报。” “卫大人,您说吧,我听着呢。” 两人落在后面,其他内阁一个个都离开了。“殿下和姐姐们不是都喜欢喝葡萄酒嘛,臣下早些日子就为御厨收了一个葡萄园,花了点小钱,但事先没有征得陛下和殿下的同意。希望殿下不要怪罪。” 龙紫星笑道:“大人多虑了,这是好事。为御厨准备食材原料并不需要请示呀。” “那座园子在城西郊外,周围风景不错,蓝天碧野,花香草软,殿下要不要亲自去看看?”七子厅也像是有香风拂过,卫斯的大鼻子一向都很灵敏。 “大人,我替姐姐们感谢您的关爱。”龙紫星礼貌地点了点头,还以微笑,“如果哪天我想要去的话,我也许会叫上您一起。” “臣下随时应召。”等到龙紫星的轿子离开后,卫斯才慢腾腾地走向他的轿子。他刚要上轿,看到一个侍监站在轿边上向他行礼。 不是他的人,是典正大人的侍监,这人悄声细语:“大人,我家主子请您灶时移驾棉衣巷,于红月一聚。” “我会准时赴会,多谢你家主人。”卫斯掀开了轿帘。 红月酒馆是棉衣巷最主要的建筑物,也是最热闹的,但在码头区仍是一个相对冷僻的处所。这条巷子和扫夜街及龙齿路都只有一街之隔,人们来到棉衣巷,通常都是不得不从这里经过。 灶时的约会,意味着一次宴请。卫斯换上一件棕色粗葛布长衫,戴着一顶棕草帽,轻车简从,只带了一名精通拳术的侍监,在约定时刻,乘坐一辆老旧的灰篷车碾过了龙齿路,驶进棉衣巷。 酒馆侍女将他带到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他的侍监则被领到另外一间房就餐。 这个隐秘的房间颇具异国情调,地上铺满褐色的方形竹席和五彩软垫,四面墙壁被粉刷成蓝白色调的图案,海浪滔天,渔船撒网,那些漏网之鱼高高跃起,被巧妙地设计成水晶灯。天花板上也是蓝天白云,不见艳阳,四个角落里各放着一块玻璃水缸,里面堆满了冰块,用来消暑。房间整体虽然实而不华,但是干净整洁,布局也算雅致。竹席上并无座椅,摆着一张齐膝高的矩形矮几,几上摆着一套一眼就看得出价值不菲的银制酒具,穿着交领天蓝色短衫的典正郑宽盘腿坐在竹席上,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小眼睛正笑眯眯地欢迎客人。 第九章 拉拢 二 “卫大人想必是初次到红月来,怎么样,这里还不错吧?”郑宽端起酒壶开始倒酒,清澈的酒柱从壶嘴里倾出,芬芳四溢,直到斟满银杯,一滴不漏。 “确实没有来过,这地方刚好适合晚餐。”卫斯耸动他的大鼻子,赞叹说:“好酒。虽然我品酒比不过卓大人,但我应该没有猜错,这是摩罗国的清泉酒。” 郑宽小眼睛笑成了一条线,“完全正确。下次把卓大人也叫过来,三人一起喝喝酒,谈谈天,岂不快哉!”说着他向外喊了一声,吩咐上菜。 “喝酒谈天,确实是一大乐事,看来郑大人今天兴致不错嘛。”卫斯盘膝坐了下来,“吃饭这么坐着,是摩罗人的吃法。” “这间房的布置也是参照摩罗人的习惯,我没有去过摩罗国。但大将军和三亲王都很喜欢摩罗国的饮食和海景,五年前去过一次后念念不忘哪,我时常听他们说起,也颇为向往。所以我买下了红月,红月也有了这么一间房。”郑宽指着壁画上的海浪说,“海神索梅洛,常掀起惊天巨浪,打击他的敌人,但巨浪之下也会翻上来很多海鱼,这是给子民们的奖励。” “原来红月的主人是郑大人,这当真是好得很。”卫斯举杯,“诸神有眼。” “卫大人,确实是这样,诸神有眼,只要我们诚心诚意,就错不了啦。”两人银杯相碰,郑宽说,“不瞒大人说,我和三亲王经常在这间房里喝酒谈天。我们都深信,不论是虔诚还是敷衍,所做的必有回应。在辉煌群岛,行船就和我们骑马一样寻常,忤逆和欺骗索梅洛的人,最终都会葬身大海之中。而虔信者则一帆风顺,风浪和暗礁都不会拦阻于他,每一网撒下去,都必有收获。这就是回应。出海的渔民,也遵循索梅洛的教诲,他们各行其道,不争不抢,不踏入别人的区域,因此相安无事。那些破坏规矩的人,总难免要遇到麻烦的。海神虽说无情,但其实还是取决于人哪。可就是有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为了他自己,非得坏了大家的事。这种人,迟早是要遭到报应的。大人,您说是不是这样呢?” 这时候房门被敲响,正好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侍女将晚餐送了进来。 “卫大人,今天都是摩罗国的口味,地道的摩罗厨师做的,风味纯正。您要是吃过,就重温一遍美味,不然尝尝鲜吧。”郑宽指着一盘盘的菜肴,介绍说:“摩罗人对配料十分讲究,您看,这是杂味卷饭,紫菜里面门道可多着呢,腌萝卜、鹌鹑蛋、海虾,一共是八种配料。这是鲑鱼锅,绝对新鲜的大头鲑鱼,刚从海里捞起来就下了锅,里头配料超过十五种。还有这黄金鱼,更是绝味佳肴,大人一试便知。”他把所有菜式都介绍了一遍,卫斯听得频频点头,叹服不已。 “郑大人真是好口福啊。这八个菜,都是寻常之物,初看并不稀奇,但做得这样精致,配料如此繁多,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郑宽夹了块鲑鱼片送到卫斯的碗里,“大人,你我同朝为官,同舟共济,自然是有福同享嘛。如今陛下龙体欠安,国家大事更需要我们多多分担,圣王说重任在肩,你我何曾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呀!自然是虔心相对,这不但于你我是好事,更是惠及国家朝政。卫信大人上次的事情,我是深感同情,只恨无能为力,想来心中也觉得惭愧。” 宴是好宴,话无好话。这绝佳口味中还藏着别的东西,要是稍有不慎,就错了味。“唉,那是舍弟自己犯了错,咎由自取。不过还是要感谢郑大人关爱。”卫斯轻轻叹了口气,“不过好在问题不太严重,现在这事已经过去了。” “卫信大人虽然是有过失,但不至于要打入天牢,毕竟那楼虽然垮了,但没有伤亡。还好大将军也看出来这判罚不妥,去向陛下求情,卫信大人才能安然无事啊。”郑宽说,“大将军跟我说,这是举手之劳,不值一提,因此我也一直没有和大人您说起这事。不过龙神教诲我们,得人一杯,报之以池,我们总要明白是谁对我们坏,谁对我们好。” “哦!原来舍弟那次是因为大将军出面才获救。要不是大人提起,我真是受人恩惠还不自知!”这是拉我入伙了。“改天我一定要当面感谢大将军才行。” “呵呵,大将军只是看不惯有些人的行径,所为并不是要贪图回报,卫大人知道有这么件事就行了,不要记挂在心上,我们互相支援帮助,那也是应有之举。”郑宽眯着眼看过来,“您是个聪明人,知道谁是朋友,谁不是。有些人,是不会变成朋友的,对此我是感同身受哪。当年大将军和我力保一人进了内阁,看看现在,他是怎么做的?” 是怎么做的?卫斯暗想。 匠阁大兴土木工程,所需费用都由民阁审核拨出。既然同朝为官,理当同舟共济,他可是从来没有为难过邱德。他的弟弟卫信在匠阁任职,在绵城沿海附近的软泥地上修一座望海楼,结果在即将竣工时倒塌。绵城是四亲王龙顺天的封地,在那软泥地上建望海楼也是四亲王的要求。卫家兄弟可是没敢有丝毫怠慢,但,邱大人是怎么做的?邱大人可没有放过下属,宣称这次事故由卫信负责。 如今他俩仍然同朝为官,但卫信却进了天牢。要不是有大将军出手…… 卫斯从水果餐盘里摸起一颗葡萄,两根指头夹着挤到嘴里,丰满果肉溅出的汁液喷到了嘴角。他想起了一件事。“城西郊外,金针会收购了除了红酒磨坊外的所有种植园,一共七座。” 郑宽轻轻“哦”了一声,将两人银杯斟满,又夹起一块煎得金黄香嫩的带鱼送到卫斯的碗里,“卫大人,这种带鱼乃是深海所产,肉极鲜美,售价高昂,摩罗国的渔民们冒着不小的风险,出船到很远的海上打捞,我们才能吃得到呢。风险愈高,回报愈大,有时候不冒一点点险,那就很难如愿。大人,来让我们尝尝这让渔民们甘冒风险的美味。” 带鱼本是寻常菜肴,但这煎鱼一送到嘴里,确实是无可挑剔的美味。“郑大人,这味道确实不错。有深海带鱼,也得要红月这样好的厨子才行,缺一不可。” “您说得对极了。”郑宽砸着嘴巴,光头在柔和的灯光下摇晃着,“金针会日益壮大,嘿嘿,当然,他们有的是钱,但也要有人支撑着,钱和背后的人,少了一样都不能成事。带鱼本性凶残,就连同类也不放过,摩罗国的渔民们捕鱼时,一条带鱼咬着另一条的尾巴,那可是常见的事哩!不过它们不也成了我们桌上美食了么。所以,带鱼再凶残也不足为惧,要对付它们又有何难?” “言之有理,大人必有良策。”卫斯放下筷子,拿起高脚银杯,细细欣赏,似已被那制作工艺所倾倒。 “带鱼吃小鱼,大鱼吃带鱼。金针会这条带鱼急速扩张,同行里谁最不满,卫大人一定很清楚的。这条大鱼,正在等待一个机会,来狠狠咬一口金针会,让他们知道要在深海中生存是有多么不易。”郑宽眼中露出狡黠的笑意,“这事正好需要大人的帮助,不需要大动干戈,只需要让陈达露个面,剩下来的事情都是我刑阁来安排,大人坐等佳讯即可。” 卫斯举起的杯子往前一送,两人再度碰杯。“郑大人说的大鱼是那光头狐狸?” “正是他。您看,城西郊外现在属于金针会,但高丘镇和长秋镇那狐狸还是占有很大优势,他要是能在码头区称雄,金针会的疤面人就会明白,背后支持他们的力量,已经日渐薄弱。疤面人是个精明人,这炎炎夏日他要乘凉,谁才是真正的大树呢?” “大人给了疤面人一个机会。” 几杯酒下肚,郑宽的额头微微发红,红得发亮,脸庞上也透出红光来。“龙神是公平的。每个人总会遇到选择的机会,如果龙神祝福了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就会把握住机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所以我们要时常保持虔诚呀,大人。” 虽然不是每一天,但我时常祈祷。当我祈祷时,我是心诚的。“我们都在寻求安宁之道。” “所以,龙神赐福您,您今天掌管着整个王国的国库财政,领导国家走向辉煌之路,真是光耀非常哪。那些整天在风里走,又分不清风向的人,他就难免陷入歧途。”郑宽豪饮了一大杯,酒水顺着嘴角流到下巴上的浓须上,有如沾着晨露的杂草,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邱德不是分不清风向,他在尝试掌握风向。“邱大人今天有提到罗循。当年他就是罗循的手下,通过人才引荐制当上了廷臣。众所周知,罗循和秦威的交情很深,因此,邱德有可能会得到整个北方的支持。” “北方联盟?呵呵,那确实是不可忽视的存在。”郑宽擦去下巴上的酒,咧嘴轻笑,“邱德在朝中谁也不惧,一来得到了陛下的信任,二来,就是背后有北方联盟。但秦威领导的北方人并非无懈可击,提防他们,小心他们的动作,我们可以找到他们的破绽。大人,他们并不可怕。因为他们的力量仅限于在北方而已。” 而这里是王都,巨龙不会受制于他人。郑宽表现得更放松,“大人,我说一句实话,可能有些不敬,但我们都心知肚明:陛下的健康状况一直在恶化,太子殿下已经做好接班的准备了。”他有意压下声音,其实这间房隔音效果相当好,外面的嘈杂透进来细如低语,“一旦太子殿下成为新的龙君,大将军将是摄政王。大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时势将会因此而变。” 卫斯面无表情,此时此刻,他需要小心翼翼。“太子殿下已经开始参政了。” “但他仍只有十三岁,这是一个萌发春情的年纪,我见过太多的贵族子弟在这个年龄时,忙着睡一个又一个的侍女,或者是沉迷在弓马狩猎这些‘男子汉’的活动里。距离成熟到足以掌控整个国家,太子殿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大将军是他的叔父,叔父将会照看小侄子,直到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卫斯所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郑宽挪动着屁股,换成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我们将从码头区开始,目睹那看不清风向的人,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深坑的。大人,我保证,您会从这过程里体会到很多乐趣。” “但愿如此。”卫斯露出了淡淡的微笑。这种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总是特别有趣一点。 “卓大人和您私交甚笃,如果他也和大人一样的想法,那么一切将会变得更容易些。大人,我们的心属于龙神,人属于陛下,必然要团结一致,共同进退,这样才能履行我们的承诺,让国家拥有更美好的未来呀!” “卓轩是个虔信者,日夜向龙神祝祷,想必龙神已经听到了他的祷词,会给他最好的指示。”卫斯又夹了一块美味的黄金煎鱼送到嘴里,有意表现得心满意足。“带鱼的味道确实不错,郑大人,我必须得赞美您的厨师,这味道无可挑剔。” 郑宽听了后露出十分感动的表情:“能让大人欢喜,是我的荣幸。大人说得对极了,这种味道,大家都喜欢。” 第十章 交易 一 易非靠在七星塔顶层的窗台上,居高临下,看向灯火通明码头区方向。[燃^文^书库][].[774][buy].]【燃文书库(7764)】王都码头区的夜晚多姿多彩,远远望去像是一片聚集了所有颜色的彩霞,在洁白的月光中显得美轮美奂。这些美丽和精彩,都该归他所有。他大概永远都不可能统治这座城市,但可以统治码头区。 巨龙是无暇之海海岸线上的最大港口,号称“巨龙之嘴”的码头区从早到晚都是熙熙攘攘,忙碌不休。黄昏后,街道上亮起水晶灯和气死风灯,装卸区里仍然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商会和货栈派出的代表们和满载货船的船长仍在讨论着白天遗留下来的分歧,接到装卸通知的被晒得黝黑的搬运工们不知疲倦地扛起了一个又一个的箱包,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们对着经过她们身边的男人们不住地抛媚眼,做着暧昧的手势,披着蓝斗篷的卫兵们一边和女孩们调笑,一边观察着人群里可能出现的不法之徒大部分时候他们对本职工作似乎并不是那么认真。 无暇之海的海面上一片漆黑,陆地和大海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巧妙的地势,无暇之海像一把巨大的利箭,把大陆割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形成了一处海湾,被海水隔开的两片狭长的陆地,恰好像是龙的嘴巴,这是“巨龙之嘴”称号的由来,这处海湾也被称作“龙咬湾”。 此刻星星点点的白光和黄光遍布在龙咬湾中,那是港口里密密麻麻的大小船只上亮起的锚泊灯,大部分都是等着装卸或明天出航的货船,巨龙的皇家舰队则停泊在北侧的海区,入夜了后已经看不到那些高高飘扬的金色旗帜了。从四面八方驶入龙咬湾的货船要白天时才会离开,客船一般在灶时就驶离港口了,得到明早才有新的客船进港,要是有谁想晚上出海,那可十分困难。 九月三十日的傍晚,阳光早早地就吝啬地收起了它的余晖,兴味索然地藏进厚厚的云层,消失在西边的海平线下。夜晚比之前来得更早。海上讨生活的水手们鱼贯而入码头区的酒馆和妓院里,寻找他们陆地上最大的乐趣。这里有来自各沿海省份和各个国家的人,南方行省的水手自是不必说,人数是最多的,除了来自东方的辉煌群岛和埃塔各港口的商旅水手外,还有被称为“黑族”的黑皮肤,他们来自南方大陆,和瑞风大陆之间隔着飓风洋,那里被称作骄阳之地,一年到头都非常炎热。骄阳之地盛产黄金和珠宝,连接自它的航线非常之多,航线上的货船大都包裹铁甲,配有拍竿或撞犁,全副武装,以应付贪婪嗜杀的海盗。港口里吃水最深的大型船只一半以上都往来在飓风洋上。 龙齿酒馆坐落在码头区东边最外沿的龙齿路上,这里的建筑群面朝装卸站,形成了一个弯度很大的弧形,整个弧形部分都属于龙齿酒馆。这可能是无暇之海沿岸最大也最负盛名的一间娱乐场所,是水手们的最爱。码头区仅有和风商会的谜锁酒馆能和龙齿相提并论,但营业额却比龙齿少将近一半。和风商会背后是金针会,码头区的酒馆行业,丰饶商会很长时间都没有什么好机会插足。 龙齿酒馆从建筑风格上来说,保持着部分传统,但又吸收了南方人的特点,内部的空间划分齐整,各有四根方柱支撑,方柱之间有粗梁连接,结构简单明晰。歇山式屋顶的屋脊上铺着碧月瓦,都是飞檐翘角。大门处的斜檐下悬着水晶灯,灯旁是一面巨大的长方形的铁制招牌,上面画着它主人的家徽一个露着利齿的龙头,经过长年累月的海风吹拂,已经有斑斑锈迹,弧形的酒馆大门上也绘着利齿的图画,这恰到好处地诠释了龙齿酒馆它总是能吞噬掉码头区的人流,并且咬破他们的口袋,卷走里面的金圜、银铢和铜子。这里处在巨龙之嘴的外围,称为龙齿确实很贴切。 这座四层高的建筑物整体上呈三角塔形状。一楼拥有非常大的空间,每上一层楼面积就更小一点。越往上的楼层也越少有酒客光顾,它们对普通人来说并不是开放的。绝大部分的酒客在只在一楼消费,贵客能在二楼找到他们的需求,三楼是住宿用,但只为某些特别人物准备,四楼最为神秘,酒馆老板牛天赐就住在这一层。 牛家是王都的名门望族,有八百多年的历史,最鼎盛的时候拥有过封地,比易家的资历要深厚得多。据称牛家的祖先是渔民,拥有海边一大片土地,那时候码头区和繁华热闹还沾不上边。牛家的祖先在当时的龙君大兴土木打造无暇之海沿岸最大港城时,敏锐地捕捉住了发家致富的机会,将海边所有的土地换取了今天这一块地皮,然后在其上建造了一家酒馆,命名为“龙齿”。几百年的经营,牛家成为了一方富豪,家族里曾有不少人入朝为官,其生意也逐渐扩展到其他领域。不过创业容易守业艰难,牛家后人出了几个败家子,把庞大的家产挥霍泰半,到了牛天赐父亲这一代,就只剩下了龙齿。但龙齿毕竟是龙齿,依然能够维持牛家的风光。 这种风光恐怕只是暂时的。牛家拥有豪门望族所固有的骄傲,牛天赐更是一个眼高于顶的倔老头,但每个人都有其缺点。只要你善于挖掘,就能找到并利用。 牛天赐的缺点就是他的幼子。 这名七十六岁的倔老头在六十一岁那年得了他最后一个儿子,之后他骑了很多个女人,每个女人都骑了很多次,却再也没弄大过她们的肚子。 牛厚德如今已长成八尺半的小男子汉,对于一个十五岁的男孩来说,他身材足够魁伟。这个夏天他常上穿一件天蓝色极薄丝衣,下穿一条粉红色的绣花短裤,或者与此相似的打扮,出没在码头区的烟花巷里,流连忘返。牛天赐老来得子,对幼子是极尽宠爱,娇惯非常,牛厚德更是肆无忌惮,不仅装扮招摇出格,行事也不循常理,家人称他为“活祖宗”,别人叫他“小霸王”。牛厚德对此毫不在乎,反洋洋自得,行为更加变本加厉。 要知道这位小霸王喜欢骑哪一个妓女实在是太容易了。近来扫夜街的如春园引进了一名波茨岛的女奴,叫做伊玛,牛厚德已经连续六天点名包夜,弄得其他对伊玛有意的恩客只能退避三舍。波茨岛的女奴以房中术高超而闻名诸国,牛厚德这样****勃发的青春少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并不奇怪。好色贪淫是他的弱点,而他则是牛天赐的弱点。 既然有了弱点,对易非而言,要对付这么一个人实在是简单不过的事。 昨晚月时过后,牛厚德带着他的侍从牛奇从龙齿的四楼下来,穿过棉衣巷和鲤鱼巷,进入扫夜街,直奔如春园。如春园是码头区最大和最好的妓院,拥有从世界各地来的妙龄女子,肤色各异,但个个风情万种,吸引着来自诸国各地的恩客们。牛厚德打算连续第七晚包下伊玛,但老鸨却告知他有人捷足先登,小霸王当场就抽了那不识好歹的老婆子一个大耳刮子,打得她嘴角流血,眼冒金星。 当时小霸王说的话,易非可以倒背如流。“这几天本少爷哪天不来光顾你这破窑子?哪天不是点名伊玛?你明明知道,还敢让她去陪别人?” 甚至小霸王那狗仗人势的随侍牛奇说的话,易非也清清楚楚。“快叫那个混蛋滚出去,让伊玛出来陪我家少爷,他出多少,我们少爷出双倍!” 老鸨哪儿敢和码头区一霸作对,只能服服帖帖连滚带爬地上了二楼。包下伊玛的那位恩客当然也不是什么善茬,三言两语可打发不了,小霸王自然气鼓鼓地上去准备教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当小霸王冲进伊玛房间,看到的是心爱的女人赤身**地躺在床上,双腿大开,一个肤色黝黑的男人卖力地摆动他的臀部,那粉红的小腿勾在黑色的脊背上。还有两个一丝不挂的男子津津有味地在边上看,而老鸨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于是一些有趣的事情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小霸王是什么人物,当下就用拳头说话,一击就将那恩客打翻在地。但毕竟双拳难敌六手,对方三个成年男子,牛奇又瘦如猴子,只会溜须拍马,手无缚鸡之力。没几个回合,形势就发生了逆转。小霸王被两名男子牢牢制住后被麻绳捆住,那被打的恩客当着他的面,在他的骂声中操完了伊玛,然后以血还血,以拳还拳。 小霸王吃瘪并不是昨晚故事的最终结局。后来的一幕峰回路转,小霸王趁人不备,摸出暗藏的短匕,将敢在霸王头上动土的那混蛋刺了个透心凉。小霸王虽然凶悍,却也并不想闹出人命,但奈何一时冲动。那恩客躺在血泊里被抬到平安街找留平去了,小霸王则被王都武卫们抓住,送进了大牢。这事人证物证俱在,谁也抵赖不了,小霸王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据说牛天赐闻讯后急得要命,几欲昏厥,连夜跑到平昌宫拜访王都武卫团的长官寇海。寇海索要了一笔钱后,给心急如焚的牛老爷子指点了一条明路。 如今易非靠在窗台,就等着牛老爷子亲自登门,爬上他的七星塔。 ... 第十章 交易 二 没过多久,一顶红色八人大轿进入了百花街,一晃一晃来到七星塔下。[燃^文^书库][].[774][buy].](燃文书库(7764))这里是丰饶商会的总部,百花街和达官权贵云集的庙堂街相邻,正处王都的核心区域之一。牛老爷子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没有选择,昨天从平昌宫出来后就立即遣人约见易非,这次只能硬着头皮来求人了。 七星塔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老建筑,一共七层,青砖碧瓦,雕梁画栋。每一层壁上都贴着丰饶商会麦穗和金圜的徽记,飞檐翘角上悬着飞鹰、雄狮、花斑豹、犀牛、白鹤等各式各样的飞禽走兽。光是爬楼层倒是难不倒牛家的当家人,不过塔里的石阶设计得又窄又高,而且弧度很大,和龙齿平缓的阶梯比起来,走起来累人得多。 等牛老爷子爬到顶楼,只怕会觉得自己又老了几岁,离进棺材恐也不太远。安排在此见面,易非自然是要给这眼高于顶的倔老头一个下马威。牛老爷子需要明白:你不过继承祖业,一路坦途,而我是白手起家的,经历过无数坎坷与挫折。 当他看到七十六岁头发花白的牛老爷子喘着粗气爬到他视线里时,不禁觉得有些同情。“我就知道,老爷子身子骨果然硬朗得很呀,爬爬这七星塔可以活络筋骨,对您健康是大有裨益。”窗外淡淡的的月光透进来,混合着壁上的水晶灯,把牛老爷子的憔悴照得通明透亮。而我欢迎老朋友的笑容就像是夏天阳光一样温暖。 牛天赐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难怪易老板身体这样健壮,看来我那龙齿还得增修几层才对。” 增修不顶用,一直以来,你走的路都太宽敞太平坦了。 易非穿着一身浅灰色的细葛布长衫,配一条宽大的白纱裤,脚下拖着一双多孔凉鞋,洋洋自得地坐在藤椅上,左右各一个侍女,给他摇扇子,剥葡萄。 这房间由于是顶层,空间较为狭小,四面都是开窗,夏夜的风把房内吹得很热,易非向来讲究,在房里洒了香水,热空气里带着一阵淡淡的甜香味。牛天赐出了一身汗,找了处阴影坐下来,不住地喘气,他这次来带着六弟和七弟。易非对这两人很了解,一个六十三岁,一个五十八岁,比牛天赐是年轻得多了,爬上来不像他这样老态毕现。 上了茶水点心后,易非屏退下人,脸上摆出一抹显而易见的哀伤,轻言细语地说:“牛老爷子,易某人老家是个大家族,我曾祖父有兄弟十一人,他排行第六,排第七的那个弟弟,生了八个儿子和四个女儿,最小的儿子叫做易大有,也就是我的叔公,最得宠爱。然而我这位叔公到五十多岁,才生下第一个孩子,这孩子当真是好生令人疼爱哪,叔公给他取名叫易长生,当然是希望他活得健健康康的,长命百岁。唉,谁能想到,我的长生小叔叔会在如春园里遭遇飞来横祸!”他的表情变得悲愤起来,“常言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对易某人小叔叔是这样,对令郎而言,怕也是这样哪!” 牛天赐满头热汗刚刚擦拭干净,这话又令他大汗直冒,他掏出手帕不停擦着满是老人斑的额头和脸颊,“易老板,我家厚德是莽撞了点,可我保证,他没有故意杀人之心,都是少年人的一时冲动。他千不该,万不该,去喜欢那个婊子,看到那种场面,情绪失控,做出了愚蠢至极的事情。这都怪我老头子平时疏忽管教,所以我今天是特地来向易老板赔罪的。” 牛老六和牛老七异口同声地说:“是我牛家的不是,牛家对不起易老板!人死不能复生,请易老板节哀!”两人一边说,一边一揖到地,礼毕,各从腰畔解下一个黄绸褡裢,牛老六说:“易老板,这是牛家珍藏陶氏十八珠。”牛老七说:“这是翔龙九挂。”两人又一齐说:“以此作赔罪之礼,聊表诚意。” 牛天赐补充说:“牛家是诚心诚意来赔罪道歉的,这区区赔礼在易老板眼中,自然是算不得什么,但总算是我们赔罪礼的一部分,我老头子这一来,也带不了更多的东西,易老板你看看……” 陶氏十八珠和翔龙九挂都是数百年前的奇珍美玉,易非久闻其名,知道这是世所罕有,价值非凡之物,是牛家珍藏多年的瑰宝,王都不少富豪曾希望牛家割爱转手,但都未能如愿。这老头出手就送上这样大礼,爱子心切可见一斑。 “易某人倒是希望我的叔公能将这两样石头当成他的儿子,也不知道他肯不肯!”悲痛之情越发溢于言表。他看也不看两样宝物,好像它们都是一文不值的平常器物。 “唉,老头子岂能不知丧子之痛!我这辈子生了十多个女儿,儿子只有三个,老大老二都已离我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老头子是痛彻心扉哪!如今就这么一个儿子了,龙神在上,这人世最大的痛苦,要让我老头子尝第三次么!”牛天赐老泪纵横,说得肝肠寸断。 牛老六说:“易老板,我牛家出了这种事是家门不幸,我知道再多的珍宝也不能让逝者复生,我那侄儿要被处以极刑,也改变不了什么,只会令更多生者悲伤。既然亲人亡故是这样令人悲痛,我们何不寻求一个能稍稍减轻悲痛的办法呢。” 易非神色黯然,“易某人并非要把事情做绝了,只是我那小叔叔在我叔公眼中珍贵之极,牛老爷子,您让我叔公丢失了最珍贵之物,他岂能轻易罢休!” 牛天赐双眼紧闭,半晌不语。他两个弟弟也垂头深思,似在盘算如何开口。这片死一般的寂静令房中温度变得更加炙热,牛天赐的薄丝衣渗出一块又一块汗渍,牛老六和牛老七的额头上也闷出一层细汗。 一声长长的叹息后,牛天赐打破了沉默:“易老板,我牛天赐最珍贵之物来换取你叔公最珍贵之物,这样你看如何?” 他两个弟弟闻言对视了一眼,都露出惊讶之色。 “牛老爷子最珍贵之物便是令郎。一命换一命,顺应法典,我叔公当然也无话可说。”易非不动声色,淡淡地回应。 “我活了七十六年,大半辈子视为最珍贵之物并不是我的儿子。现在我老啦,还有多少年可活?老了,知道身边的人是多么可贵,龙神征召我了,总要有个儿子来给我送终,我牛天赐总不能断后。为了儿子,我这老头子又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呢!” “老爷子护子之心,真是让易某人深深感动哪!”易非拿着白色手帕在光头上轻点,“只要有可能,我也不愿意看到老爷子断子绝孙,那是多么残忍的事哟,真叫我于心不忍。” “易老板你开个价吧。”牛天赐这话一出口,两个弟弟神情大变。 “我给什么东西开价啊?”易非摆出一脸茫然。 “易老板,除了厚德,我牛天赐还有什么东西是无价之宝?龙齿我可以转让,但也要有一份相称的报价。”牛天赐脸部抽搐,话音颤抖。无论谁都可以看出来,这老骨头下了极大决心,不顾一切要换得牛家继承人的活路。 “大哥!那可是你一生经营,我们牛家的象征啊!”他两个弟弟再也忍耐不住,齐声劝说。牛天赐猛地一摆手,“只要厚德能活着,我宁可不要这产业!” 就算有这产业,你也无人继承,将来还是你弟弟的,与其这样,还不如换来爱子性命。易非心里冷笑。然而他嘴里却不能表露半分半毫。 “龙齿酒馆,龙嘴里的珍珠。确实是牛老爷子一生荣耀的象征。要不是发生了这件不幸的事,谁又忍心去拿老爷子珍爱?”易非同情地说,“但既然老爷子这样有诚意,易某人要辜负于你,只怕龙神也不容我。罢了罢了,易某人出十万金圜。希望时间的流逝能抚平我叔公的痛苦!” “才十万金圜?易老板你这说笑了吧!”牛老七愤愤不平地说:“有了龙齿,还会怕没有钱?” 易非微笑着看着他,目光有如针尖:“七哥,你觉得我易某人没有龙齿,就赚不到钱么?”他转眼看着牛天赐说:“老爷子,不用我说,您也知道这乃是违背法典之事。这十万金圜之外,我还要去刑阁和民阁上下打点,您是知道的,那些吸血鬼有多么贪婪!不然刑阁的大人们怎会为令郎网开一面呢!” 牛天赐面如冷灰,“怪不得别人,只怪厚德自己。可我偏偏有这么个儿子,能有什么选择?但我牛天赐有的不只是一个儿子,还有那么多女儿,那么多兄弟,龙齿能有今天,是我牛天赐一人之力么?易老板,这十万金圜就是我肯,他们也不肯哪。二十万金圜,易老板,龙齿日进斗金,你富可敌国,这个价码公平合理。” 你不过是继承祖业罢了。牛家多的是纨绔子弟,一辈子也没流血流汗拼搏过。然而他还是点了点头,“牛老爷子你们是大家族,有那么多人要养,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上,好吧,十五万金圜,一口价,您要能感受到易某人的真情实意,现在就可以签一份协议,完了后,易某人会去刑阁找陈达大人,接下来,您就等着令郎回家给你生个胖孙子吧。” 半个时辰之后,牛天赐带着两个弟弟离开了顶层。上楼难,下楼也不容易,你们须得好好体会,我每日在此上下的艰辛。 易非仍坐在藤椅里,他对面的阴影里,牛老爷子先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现在坐着一个身穿淡紫色绣金薄棉布衣的男人,这男人细细的眼睛微微眯着,正快活地微笑。 “文案大人,如你所愿。”易非也面带笑容,将签好的协议推到那男人面前。 新上任的民阁文案陈达嘿嘿笑道:“这笔交易岂非也是老板企盼已久的?老板刚才说的什么叔公小叔的故事,说起来我都感动得眼眶温热。” “牛天赐狮子开大口,我可花了不少钱。”易非淡淡地说,“而且还要花很多钱。你如今进了权贵阶层,知道廷上那些大人们会开多大的口。” 陈达摇了摇脑袋,“老板是个精明人,亏本生意是不会做的。无暇之海沿岸的明珠,只花十几二十万金圜,实在是太划算了。牛厚德那一刺,正好刺在金针会的身上。” “金针会在城西郊外收购了那么多的农田和种植园,也就是司户大人轻轻把头一点的事。说来可怜,我丰饶商会在城西又还有什么呢?就像我这头上光光的,一点都不剩了哟。”易非面带忧伤,往嘴里塞了颗葡萄,“上次高丘镇的一个矿洞也给了他们。文案大人,能为王廷效劳是我的荣幸,可如今我手脚无力,浑身酸软,葡萄都吃不出甜味,又怎能像以前那样为大人们出力呢?” “司户大人心里明白,这回把龙齿给了老板,就是回报。” “派你来也是回报?”易非眼光闪烁。 “老板,现在就我俩,没有外人,说实话,没有老板的栽培,我陈达也不会有今天。” “司户大人眼光犀利呀,一下就看准了你是块瑰宝。” “而我心里始终记得老板。”陈达谦卑地说,“老板对王廷忠心耿耿,大人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老板应该知道,金针会在内阁里是有人支持的,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司户大人说了算。内阁里有六位大人,有点分歧是很正常的。老板花了不少钱,总算也有一点收获。能在码头区给予金针会重重一击,也是内阁的大人们希望看到的。” 易非眼中光芒闪动:“春风吹绿了原野,花花草草都顺应风势,独有一株,眼看就要凋零,是这个意思么?” “我可没有这么说。”陈达笑道,“老板这样精明,还需要我开口,怎么做才是有赚无赔么?” 易非当然知道该怎么做。不然怎么人人都叫我光头狐狸。站对了位置,才能站得稳当。 易长生是真有其人,确实也是他的小叔叔,只不过这个小叔叔从来没有坐过刑阁的监,当然也没有死在如春园。那个挨刺的倒霉蛋是刑阁从地牢里抓出来的一个死囚,这人实在是太天真,以为完成了这个任务就能平安出狱,却不想这只是他被执行死刑的另一种方式罢了。留平医术高明是不假,可刑阁和民阁的大人们,怎么会让他活着呢? 刑阁和民阁都参与到了这件事里。内阁的大人们希望看到金针会遭受打击。内阁的大人们有点分歧。 金针会的疤面老大从来都不承认他背后的影子是邱德。但这有什么要紧呢?现在易非已经清楚,压制金针会,是内阁好几位大人们所希望看到的事情。 这是对他有利的事。而且众皆欢喜。 ... 第十一章 烽烟频起 一 于坚回到王都巨龙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九日的下午剑时。[燃^文^书库][].[774][buy].]【更多精彩小说请访问】去时他恨不能腋下生翼,回时归心似箭。然而和去时夹杂着一丝不安的期待之情相比,回来时则是心事重重,仿佛有颗千斤大石压在胸口上,把他闷得喘不过气来。 从抵达四叶草岗哨,翻到龙墙内那时起,他就再也没去考虑阿加沙放他生还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不论那是什么,都不比容立峰的那句话重要。 “我相信他的话,除非经过他们允许,外人是得不到冰菇的,那东西是蛮人心目中的圣物,天空之主苍鹰的馈赠呢。” 不光是容立峰这么看,当他途径金堡再见秦威的时候,也听到了相似的说法,只是金驹之王的话更犀利直接,令他禁不住感到颤抖。“大人,你要小心袁大为。他的目的恐怕不是想要陛下得到冰菇,而是想要你们某个龙君护卫的脑袋!” 他实在不能把袁大为和阴谋联系起来。那位百花省省督,始终是那样和善谦恭,由于百花和王都相隔很近,袁大为是省督中看望陛下次数最多的一个。他推荐了两位百花闻名的医生进宫当了御医,就连宫中的小宦都人尽皆知,袁省督为了陛下到处寻医访药,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人,怎么会包藏祸心,编造埃塔人用冰菇治病那种无耻的谎言? 惊疑不定的思绪折磨着于坚。他甚至都忘了,当他离开金堡时,龙黛岚有没有为他送行。他依稀记得好象有,但又不确定。这一路上他觉得自己脑子不清不楚,一片混乱。终于到了王宫,他还犹豫着,要不要把秦威的话转述给陛下知道。 回到护卫所后,小志再见主人十分兴奋,不停地问他旅途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见闻,这孩子最喜欢听一些奇闻轶事。 “我得先洗个澡,太累了,一身又酸又臭,要好好泡一泡,不然怕熏坏了陛下。” 小志听了呵呵直笑,很快就给他打了一大盆热水。“小志,给我说说,我离宫后,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小志一边给他搓背,一边说这些日子里的七七八八的事。当他听到龙碧月摔伤的事后,连连摇头叹息,听到龙紫星进入七子厅后就频频点头,像席渊被革职、泽地叛乱之事又令他眉头深结。 让他最焦心的还是龙君的病情日益严重,明亮的光线令龙君非常不适,现在白天都得把窗帘关得严严实实的。而且龙君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洗浴完毕后已到了灶时,在护卫所随便吃过晚餐,稍事休息就赶往龙君寝殿。 寝殿外值勤的是万诚。这位团里年龄最大的护卫,鬓角已有银丝,胡须也是黑中染银,是一个高大彪悍的北方汉子,和粗犷体貌不同的是,他心细如发,体贴和善,先王龙劭德在位时,他就是佩剑八卫之一,深得信任,龙行天当太子时,剑法是和他学的。万诚原本一脸严肃,看到于坚不由眼中露出笑意,不须多话,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虽然官阶有别,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他们就不讲究礼节。 “陛下正在用餐。看到你回来了,他一定很高兴。” 于坚点了点头,站在门外请示:“臣于坚求见。” “进来。” 于坚推门进房,里面一片昏暗,确如小志所言,窗帘都已拉起,原有的金黄色纱帘换成了深蓝色的加厚提花帘,壁上仅亮着一盏微灯。龙行天坐在金丝绒被里,正在侍监的服侍下用餐,饭菜都摆在一张金色的薄几上,薄几架在床上。于坚双膝跪地。 “你可算是回来了。赐座。”侍监搬来一张椅子,于坚站起身来,扫了眼菜式,不由皱起了眉头。“陛下……” “我现在不能吃太多荤腥,酒也不能喝,所以都是些素菜。”龙行天虚弱地笑了笑,颧骨下像是各被挖空了一块,瘦得令于坚心惊。小志所言不虚,陛下是越来越衰弱了。 “陛下,臣下无能,未能为陛下带回冰菇,恳请陛下严惩!”于坚感到鼻子发酸,还没落座又再度跪了下去。 “说什么话,能活着回来,我很高兴了。”龙行天挥了挥手,示意侍监退下。即使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看来也很费力。“你一离宫,我就后悔,不该派给你这样一个任务。我向龙神祝祷,你能平平安安的,吾神真是听到了啊。” 这哪里是一位君临天下的帝王,这是一个风烛残年的久病老弱,尽管他才四十三岁。可怕的疾病将他的霸气消磨光了。他亲自为一个臣子祝祷,如此在乎臣子的安危。 “陛下,是臣的罪过。臣登上了风暴山顶,却没有办法将冰菇带回来。”于坚额头碰地,眼眶湿润。 “哦,真的上去了?”龙君陛下毫无怪罪之意,“和我说说吧。” 于坚把登山过程简要说了一遍,荒原里的艰苦一字不提,遇到蛮人的事情他说得很详细,但略过了开采绿铁这个细节。 不能让龙君担心游牧潮。 “你见到了那蛮人,他居然没有攻击你,还帮助你通过荒原……”龙行天露出惊讶之色,“要不是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很难相信有这种事。但我知道你从不撒谎。” “阿加沙说将会有一场风暴,降临到整个瑞风大陆。”于坚把蛮人的预言牢牢记在了心里。阿加沙很可能并不是危言耸听,他没有必要那样做。 “该来的,总会来。”龙君正色道,“冰菇是苍鹰的礼物,我不要也罢。我乃大地之神所授命,凡界的施令者,怎能向苍鹰屈膝索求!”他情绪激昂,语气严厉,但这让他更难受,不得不手捂胸口,剧烈地喘息。 “陛下,您慢点说。”于坚赶忙上前扶着,“缓一缓,不要急。” 他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说,这下都卡在喉头,吐不出口了。万万没想到才一个月不到,龙君的病就恶化到了这种地步。 “想我坐拥九大行省,却为这怪病所困,日夜受尽折磨,生不如死啊。”龙君有气无力地长叹了一声。 陛下以前从来不是这样子的。他总是充满自信,两年来从未在病魔面前屈服过。这原本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效的冰菇,仿佛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在病痛的泥潭里挣扎得筋疲力尽,似乎已经不再怀抱希望。 “陛下,您是灵龙之子,龙神看顾您的健康。”于坚扶着陛下的肩,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我知道,早有一些传言。如果是这样,那就是我……应得的。”龙君艰难地呼吸着,枯槁的手紧紧抓住于坚,“我自小相信,事在人为,而不假神之手。我……并非一名虔信者,现在是吾神惩罚我的不敬。如果……吾神征召了我,你要像保护我一样,看顾……紫星啊。” “臣立誓,臣的拳和剑,为太子殿下而战,至死不渝。”于坚慨然说。 “好、好。紫星很想见你。你快去英武殿。扶我躺下,把这些收拾了。”龙君躺了下来,于坚在他耳边轻声说:“陛下,您多休息,少说话,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的身体,自己清楚。”龙行天闭上了眼,不再开口。 于坚黯然,把薄几从床上端下来,退出了房间。 冰菇的疑点,秦威的话,都不能说给龙君知道,陛下已经不能再经受刺激了。龙神知道,陛下会气成什么样。 龙君寝殿外,等着他的是万诚,他刚刚换岗下来,还有丁明,太子的侍从,以及两顶棕呢小轿子和四名小宦。他回来的消息看来已传遍了王宫。 他和万诚一起到了英武殿,让他稍感意外的是,太子殿下并没有像过去那样,蹦着跳着跑到他面前来。龙紫星坐在柚木桌边上,依旧清澈的眼睛看着他,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 太子在有意控制着自己,他仍是个孩子,但比起以往,更像是一位君王。 “老师,您会都告诉我么?”太子眼中有一丝隐隐约约的期待。 “殿下,您想知道什么?” “所有。如果您愿意说。”太子在等待着。 于坚考虑了一会,把这次使命的目的地和最后结果说了出来,包括遇到阿加沙的全部过程。他说的时候,龙紫星的表情从期待变成担忧,从担忧变成惊讶,又从惊讶变成担忧,最后垂下头,归于沉思。 直觉告诉他,太子也有事情要对他说,而且是很重要的事。 “绿铁,他们在采绿铁。”龙紫星喃喃地说,“游牧潮要来了?” “殿下,这还不能确定。但蛮人在龙墙外集结了。”于坚回到金堡时,带回了蛮人信息的秦鸣已经再度离开。 “老师,您认为阿加沙说的风暴究竟是什么?波及整个世界?” “不会是游牧潮。它会影响到我国,还有埃塔的卡蒙王国,但不会漂洋过海。他所说的,所做的,我都不能理解。如果他想,我已葬身荒原。”他心里隐隐有一丝淡淡的挫败感。 “不想这些了,我们迟早会知道的。倒是袁大为……又是袁大为。最近两名首席御医都是袁大为推荐进宫的。他为父王的康复做了很多,看起来是这样。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老师,您不觉得有一点奇怪么?” 不奇怪。秦威早就提醒过了。百花省的省督大人想要龙君护卫因此而死!每个人都知道深入荒原及攀登风暴山会有多大的风险,每个人都能想象得到,一旦龙君决定要派人北上,最可能的人选是谁。如果袁大为果真别有所图……事情的真相真的是这样么? “如果这里面有问题,袁大为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他像是问太子,又像是问自己。但两者都没有答案。 一直沉默着的万诚开口:“他要是这么做,谁能从中受益?” 袁大为不可能取代陛下,龙家的人每一百年都会受到龙神的祝福,拳民不会认可其他人。 “近来我心里总觉得有隐隐约约的影子,那些影子让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以前父王的身体一直很健康,生活很有规律,饮食也控制得很好。”太子皱着眉头。 像一个大人般思考。“殿下,您发现了什么?” 太子摇了摇头,“还没有。老师,其实程丰并不是真的家里有事,我派他出去调查前任御医的一些资料。您和安庆相处这么长时间,没觉得他有问题么?” “他一直勤勤恳恳,日夜调配药方,很少回家。”安庆确实一心扑在他的工作上,上任半年来,大部分时间都在侧殿里度过。但是,太子殿下显然并不这么想。 “我要拿到他的药材,然后找个行家,验一验呢。”太子说,“你们应该能从他的房间里弄到那些药材吧,这很容易。” 万诚说:“殿下,如果安庆真有问题,臣下认为,在侧殿里恐怕也找不到什么。侧殿里的药材,有很多人可以接触得到。” “嗯,你说的有理。那去他家里拿?” “安庆不常回家,他的夫人时不时捎东西过来,都装在竹篮里,里面有她做的饭菜,和一些生活常用品,也可能有别的东西。殿下想要查,就从那竹篮查起。至于他家里,也可以去看看。”万诚看了看于坚,“但这种事我们龙君护卫不方便做,只好找其他人。” “什么人合适呢?”万诚说时,太子频频点头。老护卫的建议,确实不能忽视。 “金针会。”万诚轻轻吐出这三个字。 ... 第十一章 烽烟频起 二 “老万和他们一直有联系,殿下,这件事可以交给他去办。”于坚说,“要悄悄地找什么东西,没有人比他们更合适了。” 太子面有疑虑,“金针会?恐怕靠不住吧?这件事要绝对保密。” “臣下不会亲自登门去下委托,我可以找个医生,让他去和金针会联系。同行偷个秘密药材配方之类的事情,并不少见。”万诚补充说,“这位医生,就是那个能检验药粉的人。他一定靠得住的。” 于坚问:“留平?” “是的。留平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嫉妒同行也好,阴险小人也罢。反正病人只认药是不是有效,所以他的客源一直很稳定。他拿到药材后,自己就能检验。殿下,臣下以为,留平是不错的人选。他是戚少瑜的表叔,但没几个人知道。” “那就有劳你去办啦。”紫星说着垂下了头,“袁大为和安庆,都是人所称道的忠臣,希望一切是我多心才好。” 万诚神情沉重,眉上三条皱纹深如沟渠。“宫中人多有一张面具,真颜藏于其后。大胆设想,小心查证,这是殿下的英明之举。” “在找到真相之前,我要你们做的一切都不可让我父王知道。如果我猜测的没错,等程丰回来后,差不多就可以下一个结论了。” 成年人的口吻。于坚心想。他离宫后的这段时间里,太子殿下变化不小,更成熟了。万诚心细如发,但太子何尝不是呢?龙君染病以来,于坚自问从未想过可能是御医或者药物环节上出了问题,以及这背后可能有什么阴谋。然而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殿下,有件事情应该让您知道,我赤山老家的一个亲戚,住在坚韧堡,昨天到了王都,据他说,苏达拉高原上的山民们又下山活动了。”万诚说。 “巨人们发动进攻了么?军阁还没得到报告呢。”紫星睁大双眼,孩子气忽然间又回到了他身上,“如果父王允许,我希望军阁带我去和巨人打仗。” “陛下大概不会允许的,大将军应该也不会。”万诚浅浅地笑了笑。 “为什么?我马术很不错了,而且一直也在练习射箭和剑术。”紫星期待地说,“当年圣王就是在红石城外击败了不可一世的巨人军团呢,他们好多年都没有出现啦!” “殿下,巨人只是下山活动,还没有进攻坚韧堡或者其他地方。”万诚很认真地看着太子,“就算赤山爆发了战争,您也应该留在王都,陛下总在昏睡之中,您将是王宫的主人。” “殿下,老万说得对。这是一个多事之秋,国家和王宫都需要您。” “多事之秋。”紫星若有所思地重复。 次日凌晨,于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惊觉睡衣已经汗湿。昨天很早就上了床,但很迟才睡着。有太多的困扰拦阻了他的睡意。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进入梦想,但他很清楚地记得那个噩梦。 在梦境里,他进了龙君陛下的卧房,陛下正在熟睡,床头站着一个漆黑的影子,他看不清那是谁,那个影子手里捏着一个瓶子,把里面的药粉倒在了一个盛满药汁的黄瓷龙纹碗里。他跑上去阻拦,却发觉自己的手仅仅像是一阵空气般地穿过那个影子的身体,也根本抓不住药碗。他难以置信地大叫了一声,然而似乎没有人听得见,那个影子依然站在床头,龙君依然睡着。他看了看自己,身体是透明的,手也是透明的,原来自己才是一个透明的影子…… 然后龙君醒来了,那个影子鬼魅般忽然消失,龙君坐了起来,端起了黄瓷龙纹碗,准备喝药。 “陛下,不能喝!不能喝!”他声嘶力竭地喊,但他的声音就连自己也听不见。龙君刚喝完药,一口鲜血就从嘴里喷涌出来,洒满了金丝绒被,他捂着咽喉,想要喊侍监和护卫,却喊不出话来……黄瓷龙纹碗掉在羊毛地毯上,发出不引人注意的闷声…… 这是梦。他揉了揉眼睛,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但另外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尖叫:“这不是梦!” 他烦躁地下了床,小志还没醒来。看看窗外,天色已经亮了,他以最快的速度漱洗完毕,经过小志的房间时,这孩子还在睡。他来到了庭院里,不想和平时一样晨练,只想飞起来。飞得高高的。 于是他就运气施展了纵云术,跃到了居室的屋顶上。护卫所是一座三层高的木制建筑,歇山式屋顶,飞檐翘角,岔脊上竖立着一排神态*真的狮子雕像。站在屋脊上可以眺望到王宫以外,如果天气不错,还可以看到依稀的圣山。 凌晨天气清朗,往西他看到了圣山,往北他看到了红色的烽火。红得像血。 在这个位置上是看不到烽火台的,但烽火台上燃烧的特制燃料会在空中飘起二十丈左右明亮的有色烟柱,这在晴朗无雾的时候,很难被错过。 红色的烽火意味着流血和战争。那是正北方的烽火台,朝着金驹省。蛮人进攻了。 已经三十七年了,蛮人都只是小打小闹。但这次不止于此,小打小闹用不着燃起红火。上次游牧潮爆发的时候,他还没有出生,龙君也才六岁而已。狂暴的游牧潮对他和很多年轻一代的人来说,就是书籍里记载的历史事件,或者仅仅是一个故事,离他们遥远而又遥远。 那些遥远的史料如此记载着:翔龙纪元年第九百六十二年,游牧潮爆发。蛮人集结了一百一十三个营,约十八万兵马,于四月一十六日凌晨星时,在黑狼、弯刀、三叉戟、烈日、九道沟、夜枭六处岗哨外同时发动了攻击。蛮人用绿酸溶化龙鳞之墙,他们在黑狼、弯刀和三叉戟这三处获得了成功,仅这一天内就约有十万蛮人通过了龙墙,进入了王国的领地。在接下来的两个月时间里,蛮人占领了包括太安城、冷风堡、羊角镇在内的九座城镇,屠杀了二十余万拳民。蛮人坚守太安城长达两年时间,才被由秦震领导的北方联军击败,最终在翔龙纪元年第九百六十四年五月,完全撤离王国辖区,退至荒原。 秦震在获胜后的第二年,由于战争中受到的箭伤发作,医治无效身故,其长子秦威继承了省督称号。当年和秦震并肩作战的北方省督们如今只有北漠的罗循还活着,赤山的尤金、冷泉的甘振都在战场上遭受重伤,后来不治身亡。游牧潮对北方省份的打击是巨大的,不仅仅是失去了优秀的省督,北方的拳民更遭受了难以想象的苦难。蛮人烧杀劫掠的本性从未改变,他们奸杀妇女,煮食婴儿,将俘获的翔龙士兵活剖成碎片,挂在城墙的矛尖上展示。很多家庭在浩劫中支离破碎甚至不复存在,幸存者的家族历史上也留下了永恒的伤痕,战争留下的回忆将伴随他们一生。但这正是北方人更加坚韧不屈、英勇顽强的缘故,他们比南方人更懂得国恨家仇,更懂得荣誉和耻辱。 于坚向龙神祷告,这不是一次游牧潮,她和她的夫家人都平安无恙,北方的拳民不会再遭灾厄。 “大人,您在屋顶上?”庭院里传来小志惊讶的声音。于坚知道红时到了,这孩子的作息一直很有规律,起来得很准时。 “正北有红火,蛮人入侵了。”他告诉小志。这孩子也算是北方人,出生于百花省三清河边上的小村落里,他懂得什么是贫穷,但还不懂得战争。龙君陛下在位这些年来,王国在边境上发生过不少纠纷,也爆发过小规模战事,但军阁出兵无往而不胜,王国没有丢失过一寸土地。对于年轻人和孩子们来说,战争不代表灾难,而是一种荣耀,灾难是相当遥远的事情。 “要打仗了么?”小志的反应和太子殿下差不多,显得十分兴奋,“大人,如果我能上前线就好了,一定要让那些野蛮人知道我们拳民的厉害!” “战争不是武艺训练,更不是游戏。”于坚站在屋脊上朝下看,“是死亡和毁灭。” “大人,我知道,会死很多人。上一次和蛮人的大战中,他们死了八万多人呢。”小志还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们死了三十万人。”于坚跳了下来,天蓝色长衫的下摆像纸伞一样撑开,又收拢。这孩子和他差不多高了,很壮实,而且一直在模仿着主人。小志很崇拜他,他必须成为一个正确的榜样。 小志双眼瞬间塞满了惊讶,“三十万……大人,这……是真的么?老师说只有十万人……”内宫里的仆人们有礼阁专人授课教导一些历史和礼仪知识,以帮助他们更好地为主人服务。 “就算是十万人,还不够多?你的老师会告诉你,我们胜利了。对,是这样没错,我们击败了蛮人,把他们赶回了荒凉的家园。但他们在我们的土地上待了两年时间,抢走了我们的粮食、牛羊、鸡鸭和驴马,还有很多的财物。有很多、很多的拳民,被他们杀死。有三座城镇成了废墟,除了尸骨和瓦砾,什么也没剩下来,另外六座好一点,但只是一点——它们留下了一些孤儿、失去另一半的可怜人,还有忙着为子女送葬的老人。”于坚用力拍了拍小志的肩,“小志,这就是战争。是啊,战争中是有英雄,但还有灾厄、死亡、毁灭和绝望。我向龙神祈祷过很多次,它永不要再发生。但即使是神,也阻止不了它再次到来的脚步。” 这一次蛮人的入侵将会让小志这一代人铭记住战争带来的一切。包括我们这一代人。于坚静静地想。 有一句谚语是这样说的:好消息从路上走过来,坏消息从风里飘过来。这个清朗的上午没有烈日,风一阵接一阵,坏消息就像在风里赛跑般接踵而来。 就在巨龙沉浸在金驹红火的警示中时,城西南的烽火台也燃起了冲天焰柱。依然是红火。西南方向是西泽省和巨锤省,泽地的战火终于猛烈地燃烧起来了。两道烽火相隔不过两个时辰。 于是在这天上午的廷议中,战争成了几乎是唯一的话题,其他议题都被搁置在一旁。太子殿下作为一个旁观者目睹了群臣们的讨论,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作为太子的护卫,于坚持剑于侧,身前这个十三岁男孩,已经学会了在沉默中观察。 廷议的结果是大将军龙承天亲自领兵,远征泽地。 金驹省的红火一旦燃起,意味着游牧潮极可能发生,是提醒王都做好相应准备。和金驹的情况不同,西泽省省督卞力只有在抵抗不住沼民和蜥蜴人军队的进攻时,才会燃起红火。大将军要求获得将卞力就地解职的委任书,但夏老委婉地表示等战争结束后再议。 “殿下,灰鳞以为他是国王,而臣此行定能让他学习如何做好一名臣子。请殿下亲自为我军送行!”龙承天屈下左膝,但抬着头,豹眼里精光直射,腮边和下巴上的胡须就像他徽章上的刀剑一样锋利。 他整个人就像是一把利剑。他担任大将军以来,军阁出征一十三次,他亲自出征过六次,无一败绩。大将军在军事上是如此锋利和果断,在王位归属上是不是也一样? “好!我将会我国英勇的战士们践行!”于坚看到太子殿下站起身来,面对巨大的议事厅和等着他表态的群臣,用几乎咆哮的声音答道。 第十二章 庆典 一 骄阳在数天前就藏到了厚厚的云层中不再出现,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刮来的是偏北风,风中带来了阵阵凉意。北方的秋天是干燥而又凉爽的,就像北方人直爽的性格一样,不像南方那样湿气重重,还残留有盛夏的闷热,以及甜腻的气息。 秋风不徐不疾,拂过平静的颈湖,掀起一圈圈的涟漪波纹。颈湖的汛期在春季,旋龙山脉上的融雪冲进恕河,顺流到了这里,翻腾的墨绿色湖面会掀起数丈高的浪潮,凶狠地拍打沿岸的石块和堤坝。就像有一只手在翻云覆雨,*纵着自然的奇观。那真是令人难忘的景象。 龙黛岚喜欢颈湖,这细长的湖泊围绕着金堡的外城墙,一直延伸到金宁大道。她记得三年前那个秋天,于坚护送她从王都巨龙抵达金堡时,她第一次走上金宁大道时的情景。 宽阔平直的大道,铺着鹅卵石,大道边上是高高的堤坝,足足有三十丈,让她感到十分震撼,修建这么高的堤坝一定花费了很大的人力物力和很长的时间。跑到贤王之路上来接她的小巨人秦硕告诉她,那堤坝之后就是颈湖。“别看它平时安安静静地,像是不存在,您会觉得这堤坝可多余了。涨潮时候就吓人啦,要不是有这堤坝,城墙可拦不住它的浪潮,咱们金堡就要变成水堡啦!” 这是著名秦家笑话“水堡”的由来。实际上就算没有这堤坝,金堡也不会变成水堡。就不说高塔的围墙了,光是外城区的城墙在高度上就超过了堤坝。这并不是因为城墙更高,而是因为金堡地势的缘故。 总之从第一天起,龙黛岚就对颈湖充满了一种奇特的感情。有点亲近,因为它让她想起熟悉的长枪河,又有一点畏惧,因为它的潮讯,甚至还有一种古怪的依赖感,这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省份,颈湖是她所见到的第一个“朋友”。虽然她很喜欢小巨人,喜欢聪明伶俐的小妹妹秦昱,喜欢风趣幽默的护卫队长杨冲,喜欢肥胖的老管家秦友,喜欢马厩总管秦实,但他们都不是“第一个”。 然而最重要的原因,还是颈湖自身。它平静,而又愤怒。平静的颈湖蕴藏着惊人的能量,当它愤怒时它便会向世人展现。这和父王、顾升老师教给她的道理颇有相同之处。他们常说平民,即使是游民,也有着不可忽视的力量,那种力量掩藏在他们毫不起眼的外表里、破破烂烂的衣裳里,掩藏在他们贫穷困苦的窘境深处。“如果你想要得到他们的支持和信任,最好不要让他们愤怒,那会适得其反。”父王就是这样和他说的。 她深以为然。 因此在金堡的这三年来,她和在巨龙时保持一致:拉近和平民特别是游民之间的距离,为他们解决实际的困难。“让他们看到你,感觉到你的存在。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会站在他们面前,帮助他们,而不是躲在高塔深闺里神秘不可知的女王,对他们不闻不问。”顾升老师就是这样和她说的。 做这样的事情不让她觉得难堪,她只感到了快乐。她喜欢听民众们发自内心的欢呼,喜欢看到他们脏兮兮和疲倦的笑脸,那都是因为她。他们爱戴她,尊敬她,因为她亦如此。 她不想也不会成为他们的王。但她丈夫会,还有她的儿子。 上个月于坚从金堡去四叶草岗哨的那一天,秦鸣从橡木岗哨回来了,带来了蛮人的最新动向,也带来了他们的孩子。 终于,他们有孩子了。 那个激情的晚上,和过去三年里的其他夜晚没有什么两样。当秦鸣不久之后再度启程前往前线后不久,她忽然出现了有孕的迹象,她的婆婆木蓉急不可耐地招来了医生,确认了她已怀孕。之后木蓉又从金刚寺请来了能甄别胎儿性别的僧侣,确认了她肚子里是一个男孩。 她们激动地抱在一起,幸福地大哭。三年了,不容易啊。 连一向严肃的公公秦威都乐不可支,笑口常开,他率军前往棕林城时,都是面带微笑而去的。如果她的父王能知道这个消息,也一样会很开心,心情一旦变好,身体也康复得更快。因此她在得知怀孕的第一时间里,就派出了一名携带着喜讯的信使,骑上最快的马,奔赴王都而去。 接下来的一周里,金堡是相当忙碌的。秦鸣在棕林城点燃了绿火,秦威率军奔赴前线。但庆祝的准备却没有被丝毫延缓。 “要更加!即使游牧潮爆发,我们也要大肆庆祝!给陛下冲冲喜!”秦威临行时对木蓉说,“要让全国都知道金堡得到龙脉是有多么高兴,这可是我们秦家的骄傲,夫人,我在战场上让你荣耀,你可不能在家里让我丢脸!” 于是管家和仆人们忙着采购筹备食物、酒水,聘请吟游诗人、杂技团、魔术师、古剧歌手、烟花人。快马陆续从马厩场出发,赶赴各个城镇,通知秦家的封臣们赶来金堡欢庆这天大的喜事,尽管不少一家之主随秦威上了前线。飞往其他省份的信鸽也悉数放出,南方的省督们刚过来会要一段时间,不过他们多半也不会亲自驾临,派个使者了事。 整个金堡都兴奋异常,秦家终于又再有了龙脉。上一位嫁到金堡来的公主龙念恩虽然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但不幸因为游牧潮和黑火病相继离世。然而龙神眷顾金堡,虔诚终有了回报。 龙黛岚对过于繁华和热闹的场面感到有些惴惴不安,也对已经爆发的战争感到恐惧,但喜悦依然压倒了一切。她不停地想象着她的孩子出生后的模样,想象着她教育他的情景,想象着他长大成人后,成为金驹之王、统管臣民、率领军队击败蛮人的场面。 他身体里也留着圣王的血,一定是一个贤明的省督。他必然拥有光明而伟大的未来。 数天前一则急报从前线发了过来,蛮人攻克了棕林城,守城的秦鸣带领百姓和残军退到了凜风谷,秦威的大军在那里接应了他。丈夫无恙,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自父王执政以来,这是王国首度丢失领地。然而凜风谷不须过多担忧。那是一座防御坚固的城市,而且有金堡的主力大军驻守。龙黛岚嫁到金堡以来,亲眼目睹了金驹的士兵们是怎样的纪律严明和英勇无畏,他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经历过上一次游牧潮的秦威从未有过片刻松懈。“金驹的粮食储备足够我们打上五年的仗,而蛮人撑不了半年。”秦威吸取了上一次游牧潮的惨痛教训,前线城镇只储存定额余粮,不兴农耕,最多只种植少数经济价值较高的作物,这样即使失守,蛮人也不能获得持续性作战的支援。他建立了数条运粮通道,由收成丰盛的后防城市来为前线城镇提供支援,同时加强了斥候网络,确保能及时获取和传递蛮人的动向消息。 所以木蓉是这样对她说的:“孩子,不需要担心战争。红火燃起,只是通报消息,金驹有足够的能力应付蛮人的进攻。我们继续筹备金堡的庆典,战争时期,这样做能极大地增强民众对我们的信心,鼓舞大家的士气。” 筹备过程中,前线传来的消息很鼓舞人。凜风谷的军队击退了蛮人的三次进攻,并发动了有力反击,将蛮人打退到棕林城里,秦威布置了夹防,切断了蛮人的出路。这次蛮人的军队规模没有超过上一次游牧潮,约十万人左右,而秦威在前线布防的总兵力达到了十二万。后方还能随时调动起五万大军呢,如果给予充足的时间准备,这一数字还能再翻一倍。 金驹做好了准备,足以应付,即使是游牧潮。龙黛岚只有祷告:保佑她的家人和金驹的勇士们大获全胜,人民更少伤亡和损失。 十月二十三日,当来自巨锤的代表抵达金堡时,庆祝长公主殿下喜获身孕的盛典到了即将开幕的时候了。金驹受邀的的客人们在一周内就全部赶到,外省的使者们来得稍迟一些,北漠省省督罗循派来了他的次子罗广,赤山省省督尤昊和冷泉省省督甘长胜亲自驾临,百花省的袁大为派出了他的女儿袁芳芳作为代表,南水省省督薛运的使者是他的弟弟薛楠,随同薛楠一起来的还有龙黛岚的妹妹龙素云夫妇,东湖省省督西城望则挑选了他的长子西城康,巨锤省省督陈明远在南方诸省中显得最有诚意,携夫人即龙君的五妹龙沐霞,并带着两个小女儿前来。前往西泽省的信鸽虽然发出,但得到大将军南征的消息后,金堡决定放弃对他们的等待,这节骨眼上,卞力和他的儿子们也不可能远赴金堡,随后金堡又发了一只信鸽,预祝南方战争顺遂,将在合适的时间设法欢聚。 王都巨龙来的代表们则是最多的,各大内阁都派出了子女或下属出席,其他朝廷重臣有亲自赴会的,也有委托夫人前来的。五姑龙沐霞外,其他的叔叔和姑姑们也悉数到位:二叔龙承天和三叔龙应天因为出兵西泽派出了子女,四叔“绵城王”龙顺天、六姑龙逸雨、七叔“密城王”龙启天、八姑龙奉珠均亲自莅临。一时间金堡云集了翔龙王国几乎所有权贵和权贵们的家眷,好不热闹。拳民本有“冲喜”一说,龙君病重,正需要这种的庆典来驱逐厄运,送来吉祥。 第十二章 庆典 二 庆典在十月二十四日的上午风时过半开始,天空碧蓝如洗,秋风送爽,是一个明媚的好天气,这是星相师们挑的好日子。[燃^文^书库][].[774][buy].]【更多精彩小说请访问】在高塔下的露天广场里,三百多贵宾按照尊卑顺序坐在早就铺好的三层阶梯形木台上,他们面前是堆满丰盛茶水、啤酒、果酒和各种水果的长桌,长桌一层一层绕成方形,隔出了最下方那块巨大的空地,地面上铺着一层柔软的细沙。 作为这次庆典的主要人物,龙黛岚和她的婆婆木蓉并肩坐在最高的那一层木台上,她左边依次坐着她的叔叔姑姑们以及他们的家眷,接下来是内阁大臣的子女们,右手边则是金刚寺的大长老铁焕及其他高僧、秦威的弟妹和子女们,接下来是陈明远及其夫人龙沐霞一家人以及龙素云夫妇,还有各省省督的代表。下面的两层木台坐着其他朝廷重臣的代表、金驹省的封臣及其家眷、各大行会的首领、金堡的名流和秦家的家臣们。 作为金堡的女主人,木蓉向四方宾客致辞,她盘着贵妇人的高高发髻,一身亮丽的白色中袖长裙,裙摆是反复层叠的款式,绣成百合花的图案,尽管人已中年,仍风韵十足。“我代表我的夫君以及家人,还有金堡,首先感谢大地之神对秦家的眷顾和恩宠,以使我的儿媳、王国的长公主殿下获得了秦家未来的继承人,颂吾灵龙,无上之神!千秋万代,永载其恩!”广场里的贵宾们跟着呐喊说:“颂吾灵龙,无上之神!千秋万代,永载其恩!” “愿吾神保佑吾王,早日康复!愿吾神庇护吾国,繁盛昌隆!愿吾神看顾吾民,不受侵害,收成加倍!”贵宾们又跟着呐喊了一次。 木蓉亲自倒了一杯酒,高高举起,“众皆已知,游牧潮在三十七年后再度爆发。野蛮人卷土重来,他们集结十万大军越过了龙墙,侵占了我们的土地。我们的人民在战争中流血、死去,但我们将为他们复仇!我的夫君,金驹之王,以及我的长子,他们现在统帅十二万英勇的战士在前线抵抗蛮人的侵袭,我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早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一群乌合之众不可能折断我们手中的长剑,摧毁我们的双拳。同样,在南方的边境,绿皮肤的异族也在骚扰我们的领土,龙神在上,我们必将击退游牧潮和蜥蜴人,夺回失地!而我们今天将在此地为前线加油助威,向蛮人显示我们必胜的信心!大人们,朋友们,来让我们干了这一杯!” 之后是冗长的感谢辞,木蓉代表金堡念出每一位贵宾的姓名及其代表的家族表达谢意,其间她不得不两次用樱桃果酒润润喉。这些繁文缛节让龙黛岚觉得寡然无味,但她又不得不在婆婆念到每一位显赫姓氏时向其人微笑致意。 这一漫长的折磨在念到金驹省大元城的戴家时终于结束,那名六十多岁的戴家老封臣在被念到名字时已经睡着,还是其旁麻堡马家的人叫醒了他,这引得在场的贵宾们一阵哄笑。 轮到龙黛岚了,她一脸幸福地站了起来,手持一个高脚银杯。她头上亮的长发织成很多细长的辫子,身上穿着一件鹅黄色的拖地蚕丝长礼服,用金线滚边,袖口是粉红的菊花样式,裙摆则是从黄转绿,及地处转成极淡的粉红色,绣着无数的麦穗和金兰花图案。她细长的眉毛和清澈的双眼荡漾着甜美动人的微笑,说的话也如鸟音般清丽悦耳。 “尊敬的大人们,虔信者必有回报。感激龙神的赐福,让南方的贵宾跨过温河,北方的高朋穿过北方人之路,来到这里和我们欢聚一堂。然而我们都应知道,今天的庆典,不仅仅是为了我和我的孩子,更应是为了我们的龙君,为了我们的王国。就在此时此刻,我的公公和夫君率领着十二万英勇的战士,在前方抵抗游牧潮,而大将军则在率军南征途中,让我们为了他们的胜利,为了龙神的荣耀,为了所有拳民的福祉,饮尽此杯!”在一片绵延不绝的掌声中,此起彼伏的“翔龙万岁!龙神万岁!”的叫喊声中,她一仰头喝下杯中酒,然后将银杯高高举起,向全场致意。 之后到了丰富多彩的娱乐节目时间,有来自海上岛民的祝海舞和波茨岛女奴的燃情舞,金刚寺拳僧们的御气表演,百花省特别聘请来的花神杂技团的杂技表演,千湖城的幻术师表演的水魔术,来自骄阳之地的韵律奇特的黑族歌谣等等,让席间宾朋喜笑颜开,欢呼雀跃。 最吸引人的是在无尽之沙周边流行的一种叫做“阵术”的竞技格斗,这个节目据称源自埃塔小国博德里,是一种角斗性质的血腥战斗,对阵双方各出五个人,排成各异的阵型,开始厮杀。当然,阵术被被北漠人引进后,就转化成了一个极具表演性质的娱乐节目,鲜血和胜负被番茄汁以及诈死代替。很多南方贵族都是第一次见到阵术,虽是表演,但格斗的双方对阵型的排练十分到位,深得对战精髓,令人拍桌叫好。 龙时和日时很快就过去了,到了午宴时刻,说笑和嬉闹了一上午的宾客们正觉腹内空空,欲大饱口福,而金堡的午餐没有让任何人失望。首先端上来的菜是加了橘皮末、丁香、肉桂、大蒜的红烧狼肉,以及驼鹿制成的香肠,木蓉特别介绍说这两样都是取自荒原,立刻就引发了满座食客的食欲,很快就被席卷一空。接下来仍是来自荒原的炖渡鸦和秃鹫肉排,以及北漠特产沙虫肉泥、鳄梨蟹**,泽地名吃烤蛇蜥和清蒸火蛇,等等来自各地的知名菜式,岛民的海味也十分丰富。侍女们端着蛮族带有酸辣味道的奶酒、盆地产的甘甜米酒、沼民最爱的微苦麦酒、岛民的泉酒、王都最流行的烧酒、埃塔传过来的被称为“瓦瑞德”的谷酒送到宾客们的桌上。席间大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天南海北地聊着战争、贸易、土地、信仰、女人等各种话题。 木蓉作为金堡的女主人,忙碌穿行于各席之间。龙黛岚虽然是秦家的媳妇,但贵为王国的长公主,地位尊崇,不须她离席,不断有人过来敬酒贺词。龙素云夫妇是最早上来敬酒的,他们离得近,其他龙家人也不会去抢龙素云的先。龙素云是喜王妃所生,吸取了父母的优点,身材高挑丰韵,面容精致秀美,若非她坐在轮椅上才能行动,就是庆典上最受欢迎的女性之一了。她的丈夫是南水门家的次子门柯,公公门良治获封亲王,由于身体不佳这次没有前来。两姐妹惋惜四妹碧月因伤错过庆典,三妹青莲向来厌恶人多热闹,小弟紫星虽然也缺席,但她俩都为他参与廷议和龙廷会议感到高兴。 坐在龙黛岚右边的金刚寺大长老铁焕深得她的尊敬,两人交谈甚多。这位年方四十三岁的僧侣身着交领窄袖粗亚麻黄袍,有着北方汉子的魁梧身材,和南方的僧侣们一样剃光了头发,头顶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从左前额一直延伸到左耳后,脸上无须,面貌甚为亲切和蔼。但如果凝视他的双眼,可以看到教寺固有的威严,还有多年苦修历练出来的执着。不过这位大长老似乎不太喜欢这样盛大的场面,在迎接各地诸侯和重臣的致意后,就谢过离去。 铁焕一走,小巨人秦硕就溜了过来,挨着龙黛岚坐着,替她配贵宾们喝了不少酒。小巨人对北方贵族十分了解,话也很多,龙黛岚虽然嫁过来三年,但对于诸侯之间的事情一知半解,就乐得听小巨人替他悄声讲解。 “嫂子,你注意到了么,你右手第三层,有一个穿着披着火红坎肩的女孩。”小巨人在她耳边低语,龙黛岚望过去,果然有个这样的女人,隔得远了些,看得不甚清楚,但依稀是个美丽的年轻女孩。 “那女孩是光明港的次女,赵璃,今年十九岁啦,还没结婚呢。”小巨人两根指头捏着一串泽蜥肉,“你可知道原因么?” 小巨人素来不拘礼节,这点和龙黛岚性格相投,两人之间的谈话也不用敬称。“她挺漂亮的,在等着你么?”龙黛岚打趣道。她知道小叔子虽然大大咧咧,但一说到这档子事就会不好意思。 果然小巨人连忙大啖蜥肉来掩饰窘迫,然后发出抗议说:“嫂子你又寻我开心啦!” “我看你无缘无故说起她,一定是想要我给你说媒,这你放心,光明港的赵连城我认识,回头就写封信,派个人给你送去。”说着,龙黛岚也忍不住掩嘴发笑。 小巨人一脸通红,压低声音说:“咱不开玩笑。说真的哩,她一直暗恋我大哥来着,赵连城以前也来说过婚事,要不是陛下和我爹爹有约在先,我看啊,她弄不好就是我嫂子了!” “我怎么看着你好像很遗憾的样子?”龙黛岚故意板着脸说。 “哪里有!我给你说啊,我老不喜欢她了!别瞧她长得俊,可生着一个小心眼。我刚才就注意到了,她时不时看着嫂子你,那眼神别提多嫉妒了,我看你要是餐桌上一块点心,她都能一口把你吃啦!” 龙黛岚皱了皱眉,“小巨人,我可给你说了,别怪嫂子多嘴,背后嚼人舌头可不好。” 小巨人嘿嘿一笑,“嫂子,你看我是那种人嘛。我想说的是,不是所有人都是真心来祝贺你的,北方的大人们哪,想法可复杂得很呢。” ... 第十二章 庆典 三 龙黛岚不明白小巨人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些来,但她眼下却又不便发问,因为她看到四叔和五姑走了过来,一起来的还有五姑的丈夫巨锤省省督陈明远和他的两个女儿。[燃^文^书库][].[774][buy].]【更多精彩小说请访问】秦硕站起来打了个招呼,就知趣地退回原位找人喝酒去了。 “我最最亲爱的黛岚侄女,真是要恭喜你咯!”身体已经发福的龙顺天眉开眼笑地上前祝贺。绵城王身穿宽大的烫金丝袍,眉毛稀疏,上唇修了一条笔直的胡须,鬓角已经有了银丝,其实他才三十八岁。 号称“不怒雅士”的陈明远一身笔挺的提花绸衣,虽已年近五旬,但眉清目秀,可是一点也不出老,他脸上挂着招牌笑容,“长公主殿下,沐霞知道你有了身孕,真是比她自己当年怀孕还激动,恨不能插上翅膀飞来看你,这不,我可是给我们的马车特别定制了一对鹰翼哪,不然咱们怕是还要过两天才能到。” 龙沐霞长得很像大哥,颧骨偏高,脸略长,算不得美女,但出身王室,举手投足间气质不凡,她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你也知道黛岚是长公主殿下,说话还这么不正经。”她一手牵着一名女儿,将他们拉过来。龙黛岚几乎都不认识这两个小妹妹了,上次见到她俩还是在她的婚礼上,当时她俩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一岁,三年过去,两个小姑娘个子高了不少,幸运的是,她们继承了父亲而不是母亲的长相,如今都是迷人可爱的美少女了。 “谢谢四叔、五姑父和五姑姑。我的妹妹们真是好可爱,就快要嫁人了吧。四叔和五姑父可要帮她们找个好人家咯。”龙黛岚握着妹妹们的手,甜甜地笑着。和亲人们在一起,最是令她开心。 “这个难题不该出给我,你这不是摆明了嘲笑四叔嘛,四叔都没人嫁,哪有本事找佳婿哟,就不耽误我的侄女们啦!”龙顺天爽朗地大笑。他确实一直保持单身,拒绝了无数贵族的亲事。龙黛岚听过一个隐秘的传闻说四叔不喜欢女人,只喜欢男人。在另一则她同样无法证实的消息里,四叔和国匠邱德关系颇为亲密,邱德恰好也是一个单身汉。 “淑兰倒是有个封臣上来提过亲,我也答应了他。淑菊呢,还没有。”微笑的陈明远扫了眼秦硕的方向,低声说,“我看秦家的三公子挺不错哟,当真是我族中的巨人,英武逼人,气宇不凡。年纪是差了六岁,但也算不得什么,要不,殿下帮忙做个媒?” 门当户对,算得上一桩好事。不过小巨人或许有了一桩婚约,对象是金驹重臣,长篱城莫丰之女,只是还没正式公布。“五姑父,如果都没婚约的话这倒是没问题,我可以问问看,要是有了那就没法了。不过您别看他人高马大的,一说起婚姻之事,他就跑得比老鼠还快。” 龙沐霞掩嘴笑道:“这可看不出来,不过这样我更喜欢了!黛岚你一定要好好和他说!” 龙顺天插嘴说:“这年头这样淳朴的年轻人可不常见,五妹你是捡到宝贝了,看把你急的。” “你也老不正经的,是我的女儿要嫁人,又不是我。”说罢大家哄笑一片。淑菊羞红了脸,藏在龙黛岚怀里。 着龙黛岚的七叔龙启天、六姑龙逸雨和八姑龙奉珠也走了过来,一家人免不了又寒暄一番。好不容易等他们散去,秦硕又溜了过来。 龙黛岚说:“陈明远打算让你做他的女婿。” 小巨人瞪大了双眼:“那可不行,嫂子,你得替我婉言谢绝。就说我……” “就说你已经有了意中人是吧?” “哪里的事!我暂时还不想结婚,我二哥还没成家呢……哪有我先的道理。”小巨人支支吾吾,只是推脱。 龙黛岚想起先前的对话,也不取笑他了,“你刚才的话好像还没说完。” “可不是嘛,嫂子,眼下游牧潮起来了,泽地也闹事,其实王国到处都不安宁。你不但是我嫂子,也是陛下的长女,有些事,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平常没见到这么多人来,我这脑子啊,还不一定想得到,可见到了,我觉得就该告诉你,毕竟你以后也是我的女主人嘛,是要统率咱秦家的哟。”不谈婚姻之事,秦硕显得精神多了,从侍女递过来的盘子中随手拿了一杯玫瑰花露酒,“我知道嫂子最好人啦,说这些,你不会见怪,也不会像某些大人们那样小人之心。其实咱们秦家,要不是有陛下恩宠,我爹爹又那么有本事,还真不一定能让这些大人们心悦诚服。我们三兄弟,我是最差的啦,我大哥自然是最厉害的,但就算未来我大哥接替了省督席位,也不见得能让大人们都服从他哩!” “要没凭没据的话,可不能乱说。”龙黛岚忽然觉得有一点莫名的紧张。“他们都是忠于王国的臣子。” 小巨人灌了一大口酒,嘴里有些含糊地低声说:“表面的啦。陛下重病在床,很多人都在打小算盘的。就像光明港的这位赵大人,偷偷瞒下税收也不是一两次了,他用这些钱啊,多养了不少兵,我爹爹清楚得很呢,但是眼下要从摩罗国低价展开贸易,还少不了他从中搭桥,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不是太出格,爹爹就不会动他。可是赵大人想要怎么干,咱们谁又说的准呢,他暗中扩大自己的势力,难道只是为了保护光明港而已嘛?咱们金驹兵强马壮,才不需要他的私兵。” “嘘,你小声点。”龙黛岚顾盼左右,还好没人注意他们说些什么。其实小巨人一直压低着声音,但怕就怕听者有心。 三年来龙黛岚从来没往这些方面想过,因为没有想要去更多地了解地方上这些贵族封臣们。她怎么就不这么做呢?她未来可是要辅佐夫君统管金驹的,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坐在清风殿里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翔龙九大省份,省督们由龙君直接任命,但各省地方上的职务,却是由省督们来负责的,通常情况下龙君都不会插手其中。这是沿袭古制。一千年前的城邦时代,翔龙王国的前身,是由各个大城邦组建的联盟,为了对抗外敌才团结在一起。各大家族的影响力极大,各有各的领地,在当地根深蒂固,首位龙君圣王尤古建国后,靠的是拳民对龙神的信仰来建立权威的。翔龙纪元年元年的一月一日那天,大地之神灵龙在圣山顶上向信徒们展露了真颜,赐予尤古的家族“龙”姓,之后每隔一百年一次的龙颜之日,龙神都会在圣山顶上接受龙君和信徒们的跪拜,赐福翔龙王国。因此各地的豪门望族才甘愿跪拜在龙君的膝下,接受他的领导。 各省省督对封臣们管制得都很严格,秦家也是如此,像封臣属下的士兵数量,便有明确的人数控制。光明港这样的港口城市,对外开放,经济上比较富裕,属于王国前线,许可拥有最多两万名士兵,不得超过。按照小巨人这么说,赵连城怕是偷养了超额的人数。这确实是值得关注的事情,这件事秦威知道,秦硕知道,秦鸣肯定也知道,但她还不知道。她觉得羞愧起来。 忽然之间,她觉得这庆典变得有些变味了,原本充盈在她心中的喜悦忽然间不翼而飞。她坐在高高的木台上,扫视着她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来宾们,不禁问自己,那些看着熟悉的人,她真的都认识么?她有多了解他们?不说各地诸侯,就是朝中重臣们、内阁大员们,她真的了解每一个人么? 就在她心神恍惚时,木蓉回来了,小巨人又换回了原位。“孩子,我来为你介绍一下这位贵宾。” 龙黛岚这才发现婆婆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男子。这男子仅仅比她高一点点,长得倒是颇为英俊,头顶盘着一个小髻,用银针穿着,脑后一束长发扎了个辫子,肤色白皙,上唇无须,下唇却留着一绺小胡子。他穿着上黄下绿的交领束腰薄丝长袍,脚上一**白色的木鞋颇为引人注目,这不像个拳民,是海外岛民的装扮。 “这是摩罗国的三王子札义摩,代表他的父王坦攸柯国王和国家特地来道喜的。他可是第一次来到金堡哟。”木蓉介绍说。 龙黛岚有些意外,连忙微笑致意,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摩罗国的王子。她早该想到,摩罗国可能会派出使者来的。 那英俊的王子却在她面前屈下左膝,用熟练的翔龙通用语说:“海神祝福您,殿下。您的美丽令人赞叹,在我的国家,从未得见。” 王子下跪,这在拳民中是难以想象的。但龙黛岚听顾升说过,摩罗国的男子见到喜欢的女子,便用此举示爱。想到这里,她脸红了,连忙去扶札义摩,那王子顺势站了起来,却握住她的手,说:“我的父王听说您的喜事,命我前来祝贺。您是海神祝福过的仙女,很遗憾我没有早些遇到您。” 龙黛岚抽回了双手,札义摩还颇有些不舍,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木蓉听出这话有些不妥,忙说:“札义摩王子,那边是我的儿子和女儿,我来为您引见。” 札义摩礼貌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有劳夫人。”他嘴里这么说,眼睛还是盯着龙黛岚看,直到走出好几步后才收回了那令龙黛岚脸红的炽热目光。 真是无礼,还好没有早些被他遇到。龙黛岚暗暗松了口气。 ... 第十三章 佩剑者 一 “早安,大人。”当于坚通过外宫的大门时,王宫守卫向他问好。 这名胖大的守卫看着于坚时,眼神有些畏缩,这让于坚感到奇怪。“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一切安好。大人。”守卫僵硬地笑了笑。 “你的眼睛藏不住秘密,发生了什么,告诉我会更好一点。”于坚很了解这个胖子,他心直口快,注意力集中,是个很好的卫兵,但撒谎非他所擅长。 “大人。”守卫有点犹豫,“昨天有个很个邋里邋遢的外地佬想要进宫,被我拦下了。” “他多半是喝醉了。”于坚笑道。 “他没有,大人。他说想要见佩剑八卫。”守卫将手中的长戟换了个手握持,“但他出言不逊,而且看上去他也不像是您的朋友,因此我没有给他通报。” 我以前的朋友,没有一个不是邋里邋遢的。“他的特征?” “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也许更老一些。比我要矮一个头,一脸胡渣子,我看他有很长时间没洗澡了,一身粗布衣服,脏兮兮的,闻上去很臭。他嚷嚷说和佩剑八卫是朋友,如果不赶快通报就要我好看。” 于坚在脑中搜寻,想不起认识一个这样的人。“你动手了?” “没有,大人。”守卫慌忙否认。 “那你做得很好。但咱们的王宫守卫也不是给无礼之人跑腿的。”于坚拍了拍他的肩,“如果他今天再来,你可以通知严吉,严大人会让他知道在王宫外也有必须遵守的礼节。” 说着他就朝马厩场走去。天气转凉了,他起来时就刮起了微风,轻柔得有如杨柳拂面,最炎热的时节已经过去,由于临海的缘故,王都比相邻的百花省要更早地告别暖季。 天空的西头飘着一弯淡月,而阳光很弱,这可能是个好兆头。拳民相信早上的月亮预示一个吉祥的日子。于坚很希望如此。近来北方的蛮人发动了游牧潮,南方的蜥蜴人和沼民造反,而高山巨人也跑下了苏达拉高原,虽然他们还没有攻击拳民的村镇,但看起来实在是不怀好意。 不过早些时候,结婚三年的长公主龙黛岚喜怀身孕倒真是一桩好消息,在这有些灰暗的年月里总算还有件让人感到振奋的事。龙君陛下对此特别兴奋,这可是他的第一个外孙。这当然是龙神赐福,为此龙君决定请铁拳寺的高僧们来给太子授课,此前《安宁经》一直是顾升讲解的。 陛下一直对铁拳寺无甚好感,其原因众所周知。距今三百五十七年前,铁拳寺白衣院的一位长老参与了一场宫廷政变,他和觊觎王位的三亲王、四亲王一起率兵攻入龙君寝殿,杀死了当时的龙君“虔王”龙裕民。讽刺的是,龙裕民是最有名的虔信者。当时的内阁里有国师一职,由铁拳寺的大长老担任,此事之后,国师一职被取消,后继的龙君和铁拳寺之间也多了一层隔阂。虽然事情过了三百多年,陛下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执政以来就没有给过僧侣们任何参与政治的机会,而且对武拳院的人数也做了严格的限制。 于坚不愿意相信民间的那些传闻,把龙君的健康和失宠于龙神联系到一起,但不管怎么说,龙君的转变应该是一件好事。这半个月来,龙君的病情少见地有了好转,慢慢可以吃一些鱼肉了,脸色也稍稍有了些红润之色,而且能在侍监的服侍下离床走上几步。于坚忐忑地想着这好转的原因,不确定究竟为何。 青龙黄篷的马车从马厩场出发,沿着巨龙大道朝西而去。铁拳寺位于城西寺庙区,圣山之下,绿荫蔽日的浮云森林环绕之中,大概两千五六百名僧侣在那里静修。僧侣都是虔信者,他们创立和发展了拜龙教,将龙神的教义传播到温河以南,他们恪守古道,大多数人都保持了寡欲、素食、简朴的苦修式生活。和北方金刚寺不同的是,铁拳寺硬性规定所有僧众都不得留发,死后须火葬,骨灰存于骨塔内。 礼阁曾做过调查,在整个巨龙城他们拥有三十万左右的信徒,王廷上,王宫里也不乏铁拳寺的另册弟子,像国匠邱德,刑阁审书、夏老的长子夏全,天牢狱长郭泰,少宰顾升,还有内宫里多位王妃,佩剑六位中也有三位亦是。于坚虽然不是,但他仍是每天向神祝祷、手抚《安宁经》入睡的信徒。他只是不想让陛下不快罢了。 接近浮云森林的外围,巨龙大道两旁摊贩多了起来,菜农和手艺匠人在这里组成了一个颇为热闹的小市场,早上起来买菜的女人们和出门吃早餐的人活跃其中。再往里就到了铁拳寺的地头上了,到了这里早市的喧嚣已经渐渐远去,是一片闲适安静的处所,南面的长枪河穿过园林育龙圃,其间清脆的鸟鸣声漫过奔涌的湖面传来。浮云森林里面倒是寂静得很,满是高大的金丝楠、香樟树、仙人栎、武人榆和柳杉,一条花岗岩铺成的宽阔道路穿行其中,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到铁拳寺的大门前。 铁拳寺保留了一千年前的建筑风格,简朴素雅,低矮平顶,绝无花俏与繁复,方形的院落大开大合。由砖石混合制成的外廓上,两根硕大的石柱拱卫着宽约三丈的大门,石柱前各竖一雕像,乃教史上威名赫赫的一对护寺神僧,左边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苦头陀娄无病,右边是灰发金面面目狰狞的除妖僧燕行。整座寺庙处于森林环绕之中,倍显清幽。 卫僧远远见到王廷的马车来了,洞开寺门,使之通过。铁拳寺一共六套大院落,分为六院所有,龙行天邀请授课的高僧便是布道院的长老万友。 万友年逾六旬,身高不足八尺,一身飘逸的白色僧袍,两袖宽大,长须垂于胸前,不见银白,动作矫健,步履轻盈。听得车轮碾地的咕噜声,他已经出来等着,这是他第二次被征召进王宫了。除了大长老荀舟外,各院长老都极少被龙君征召,万友连续进宫,算得上是铁拳寺的一桩大事。 马车并不多作停留,迎得高僧上车就立刻掉头回宫。万友进了车厢,于坚说道:“太子前天有幸得长老指教,自觉所获良多,与长老相识恨晚。” 万友轻抚其须,微笑说:“太子殿下天资聪颖,对经文理解得很快,这样下去,不出半年,识见必然超过常人。更重要的是,他谦逊好学,甚是难得啊。” “那是高僧教导有方。” “是陛下英明。”万友说话慢条斯理,但中气十足。“我听闻顾少宰学识渊博,于大人更是我国第一武士,若太子再能在安宁之道上学有所成,必是一代明君。” “说到武艺,谁也不能和教寺的长老们比拳术。也不知元法长老肯不肯向我指点一二,好让我更进一步。”于坚笑道。元法是武拳院长老,闻名全国的拳术大师。 “龙拳之术乃吾神所授,大人如果肯在我院入册,成为带发修行的另册弟子,想来是有机会的。”万友一双眸子里精光十足。 龙拳之术拥有龙潜、龙破、和龙御三大精华,一千年前由龙神传授给三大教寺的首席僧侣。金刚寺的成帆得到了龙潜之术,铁拳寺的航如幻得到了龙御之术,觉醒寺的封澜得到了龙破之术。三人后将龙拳之术传给僧众,僧众将入门拳艺授予普通民众,从此龙神的信徒们就自称为拳民。 于坚笑笑,没有回答。这事可不是他想做就能做的。 万友又说:“不知九转镇魂塔窃案可有进展?” “好像还没有什么线索。莫非长老有?” “大长老昨天以无息功连通清明神界,聆听神音,得到了。大长老以为,此事应让大人知道,好通报给刑阁的郑大人,早日索回宝物。” 于坚没想到有这意外之喜,忙道谢说:“十分感谢,若此案得破,贵寺居功至伟,陛下龙颜大悦,必有重赏。” 万友面露一丝不悦之色,“大人莫非以为敝寺是图赏赐?” 于坚笑道:“育龙圃一分为二,贵寺有其北,却无其南,九转镇魂塔回归之日,我看也是贵寺育龙圃圆满之时。” “呵呵,大人真会说话。”万友抚须而笑。育龙圃在长枪河北面的部分是先王划分给铁拳寺的,但南面的部分,龙君却没有赐出去。“要取回宝物,须往西南而去。那蛇神之城,有灵光闪动。吾神授言,便是如此了。” “多谢长老和大长老。”于坚连忙施礼。西南蛇神之城,指的是西泽省的卡拉兹,那是一座沼民之城。他可以转达给刑阁审书夏全,这件案子主要就是由夏全负责的。 于坚将万友送到了外宫的勤思殿,太子在这里师从僧侣学习《安宁经》。龙君作出了很大的改变,但仍然不希望僧侣踏入内宫。于坚寻思着万友透露的神示,就转向刑阁办公大殿而去,六阁的办公地都在外宫的西南侧,距离勤思殿不远。 夏全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今天也不例外。 “铁判官”夏全年近五十,身材不高,浓眉细眼,鼻梁有点塌,尖下巴上蓄着一圈短短的整齐浓密的黑须,长相并不比他父亲更逗人喜欢,但说话的语调铿锵有力,安定的神情中又透着一股严酷。他迄今未婚,不近女色、不恋财富,是铁拳寺最有名的另册弟子之一,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很难被诱惑的男人。当然也有一些嚼舌头的人在背后对他议论纷纷,认为他不近女色的真正原因并非是出于信仰,而是因为某个部位无能。 看到于坚来访,夏全有些意外,他合起正在浏览的卷宗,站起身来迎接,墨绿色的薄丝长袍上滚着两圈金边,宽大的银色腰带上凸刻着一个铁锤徽记,显示出他刑阁审书的身份。 “真是稀客,于大人今天忽然有空来看在下,真是令在下受宠若惊啊。”面对同僚,铁判官的威严表情就藏了起来,也没有任何架子。 平时两人往来不多,于坚省去了客套,一坐下来,就开门见山地说:“我新近获悉一件事情,觉得有必要让大人知晓。是关于九转镇魂塔的。” “哦,于大人想必是有了什么线索,在下洗耳恭听。” 于坚就把万友说的神示复述了一遍。夏全面露喜色,“于大人,这可真是帮了大忙。近来我公务繁忙没有去看望大长老,看来平时还是要多抽点时间去一下,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聆听神音啊。” “我也有这样的感悟。” “呵呵,希望陛下亦如此。”夏全笑道,“陛下允许万长老进到外宫,令人欣喜。我们做臣子的,总是希望陛下更靠近龙神,将来太子必因此受益。” “比起以前,陛下近年来对铁拳寺的态度大有好转,浮云森林全部都划给了僧侣们。而且太子似乎很喜欢听万长老讲授,这样的话,我看铁拳寺很快会得到更多的恩赏。” 夏全点了点头,忽又叹息,“唉,可惜,如果陛下早几年亲近铁拳寺就好了。” 于坚听出了这话的弦外之音,“夏大人知道,在下不治学问,向来鲁钝,对于学问渊博之士,一直是非常敬重的。” “所以我才在大人面前这么说,要换了别人,呵呵,那我可要因为这大舌头出事咯。” “高文墨那件事确实是一个遗憾。”于坚回忆起七年前的那件事来。七年前,王后雍雅患病,铁拳寺的僧侣和御医都给出了治疗方案,雍雅是一个虔诚的信徒,执意要采用铁拳寺的方案,结果不治病逝。龙君迁怒,从此对铁拳寺更加冷落。博学多闻、敢于谏言的相阁文案高文墨认为龙君应该更重视虔信者,并提议在内阁中恢复国师一职,引发龙君勃然大怒,当廷将其革职,不予再用。 第十三章 佩剑者 二 “夏大人如今可有高文墨的消息?” “当年他妻子也身染重病,听到丈夫被革职,没两天就病死了。之后高文墨就像在凡界消失了一样,再也找他不到。”夏全眉头悲伤地打成了结,扁鼻梁挤皱一团,泫然欲泣。 “我知道大人和高文墨乃是从小到大的好友,感情极深。龙神对我等是公平的,高文墨才智过人,满腹经纶,却有着一身傲气,即使在陛下面前也不愿低头。此谓有得有失。但也因此,他不是一个轻生的人,此刻怕是遁世隐居了。” “他有个女儿,他很爱她,会为她活着。”夏全怀念之情溢于言表,“算来那孩子今年应该是十三岁了,和太子差不多大,也该是聪慧伶俐的女孩儿。我时常祷告,愿吾神助我找到他们。” 于坚也垂下了头,说:“对不起,没想到让夏大人徒增悲伤。” “大人,我们都是凡人。”夏全苦笑道。 于坚同意:“因此我们寻找安宁之道。” 从刑阁大殿出来后,于坚赶回了护卫所。上午有意外的收获,不过想起高文墨,他也觉得心里有些难过。七年前他还不是首席,只是护卫中的一员,陪伴公主和太子学习武艺。高文墨的学识可比顾升,不过顾升为人谦逊,绝不会在龙君陛下面前锋芒毕露。夏全说得对,我们确是凡人。 看到万诚在等他,他想,另一桩收获来了。 万诚给他带来等待已久的消息。“金针会在安庆家中找到了上百种药材,他们一样弄了一点点,还有十几个新近写下的方子。留平全部都看过了,他说这些方子都没有问题。” “药材呢?” “药材这就没法说了,一百多种药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要合成毒药或者救命的药,都可以。” “他老婆送的篮子里呢?” “这段时间送了三次,我每次都有检查,都是一些吃的穿的,没有可疑的东西。”万诚说,“我还给留平看过了安庆倒掉的药渣,一样,没有问题。” “也就是说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现。”于坚感到有些失望。 “也许这样更好。”万诚胡子长得很快,今天把下巴上修理得异常齐整,就像他一丝不苟的头发一样。“我希望事情本来就是这样,没有什么毒药和阴谋。” “我也希望。不过太子殿下看来认准了这里面是有问题。” “如果有问题,也是个很大的问题。”万诚看着他,“大到我们都搞不定,而且会危及自身。” 于坚凝视着万诚的双眼,“这不像是你,老万。” “我的意思是,如果太子殿下找到了什么,恐怕他自己也有危险。” 于坚伸出了他的左手,面朝上摊开,一道伤疤横穿手掌,“这是我们的徽记。” 龙君护卫的血誓徽章,象征着忠诚与荣耀。他轻声念道:“吾以吾父之名,于吾神与吾王之前,立此誓言:吾将从今日起,尽心尽力为吾王效忠,服从吾王号令,看顾吾王周全,辅佐吾王统领王国之一切事宜,直至吾生命之终结。” 万诚接完:“今日立誓,一生遵从,如有违反,吾将堕入下界,永世不眠!” “所以,如果真有什么,我们都会站在太子殿下身前。他终将会是我们的王。老万,你资历够老了,都明白的。” “你是我们的头。这和年龄无关。我会站在你身边,和你并肩作战,任何时候。” 我的兄弟。于坚笑了笑。 “你有发现么,老万,近来陛下龙体渐渐好转了。”他说,“和过去好几个月里相反。” 他想了想,“应该说,是过去一年里,陛下的病情是越来越重,从没有这样好过。而最近几个月特别糟糕。” 万诚说:“安庆是今年三月就任首席御医的。” “所以我们不能松懈。老万,你要继续盯着安庆。等到老程回来。” “程丰一旦有收获,就会报回来。他离宫一个多月了,现在差不多也该回来了。”万诚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自从程丰离宫后,陛下的病情就在好转。” “这是巧合?” “但愿是。”但听起来万诚并不这么想。“希望老程平安回来。”万诚的这句话里让于坚感到一股寒意。 烧酒能驱寒。 王都的烧酒特别有名,大多数龙君护卫换岗后都很喜欢喝点烧刀子酒,于坚和万诚也不例外。有时候他们会在护卫所自己的房间里,让小宦弄一点来慢慢品尝,聊聊天,消磨时间。但有时候他们则会离开王宫去神沐广场对面的烧锅小屋喝上几杯。烧锅小屋离王宫近,也不知有什么秘方,烧出来的酒味道特别醇香,回味无穷,犹胜宫内,所以护卫团和武卫团的汉子们都是这里的常客。 两人离宫横穿巨龙大道,到了烧锅小屋,还在门外,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酒香。“老万,我这肚子里的酒虫,到了这里就开始上窜下跳了。” “我的酒虫不会跳,它们只会咬我,到了这里,就不咬了。” “你告诉它们了?” “没有,它们一碰这里的酒就都喝醉了。” 两人老样子,一人要了两瓶酒,点了四个冷碟,就往楼上去。像他们这种有身份的人,只坐楼上的雅座,这倒不是为了排场,而是避免打搅。 今天烧锅小屋的客人不多,几个武卫团的兄弟在一楼碰杯,看到他们,彼此打了个招呼,都是老熟客了。于坚说笑归说笑,心情还是免不了沉重,上楼时习惯性地扫视了下一楼,看到楼梯口的一张桌子边坐着个脏兮兮的男子,像是个乞丐。一般乞丐不会坐到这里面来,烧锅小屋的酒钱可不便宜,他不由多看了几眼。 那男子约莫五十多岁,带着顶已经漂白的蓝色布帽,身上一件打满了补丁的粗布衣服也差不多洗成了白色,脸上胡渣子也不知道多久没清理过了,正提着个酒瓶往嘴里倒,那瓶子已经空了,他还在倒。乞丐有两个钱,也算不得太稀奇之处。但这人的帽子上画着一样东西,万诚眼尖,显然也看到了,提醒说:“看那乞丐。”他俩都看出来了,帽子上画着的是一把剑,斜插在剑鞘里,一半已经出了鞘。 于坚经过乞丐身边径直上楼,这种事老万知道怎么处理。身后的万诚有意慢下了脚步,经过这男子桌边时,故意碰了一下他的手,那男子抬起头来看,万诚左手伸出一个食指,勾了勾,然后就跟着于坚上楼。 乞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扶着楼梯的把手,拖着脚步也朝上走去。小屋的侍者看了他一眼,露出嫌恶的表情,但又没说什么。能在这里喝酒的客人,都是付得起钱的。 于坚和万诚走到二楼第三间,他们的老地方,推开了门。这二楼走廊里只有送菜送酒的侍者,没有闲杂人等,那乞丐跟了上来,靠在楼梯口上,嘴里也不知嘟哝着什么,给第三间送酒菜的侍者很快上来了,经过他身边,呵斥说:“你要喝醉了,就去一楼躺着,不要躺在这里。”。 乞丐不屑地瞪了一眼:“我又不是没给钱,要你管?还不快把吃的喝的送去,小心大人们抽你。” 这就是那个跑到王宫门口的乞丐。于坚想起来,和万诚对视了一眼。 只听侍者冷哼了一声,也没再说话。两人落座,酒菜顷刻送到。于坚正拿起筷子准备夹菜,房门忽被推开,那乞丐闯了进来,反手关上了门,大大咧咧在他们桌前坐下。于坚闻到一股臭味,万诚不禁皱了皱鼻子。 “这位大人,你是这么好心,知道我没钱了,特意请我喝酒么?”乞丐咧开嘴露满口黄牙,胡子也一块黄一块黑。 “朋友你的帽子很特别。”万诚推给他一个空碗,往里倒酒。 “这帽子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画了一把佩剑而已。我看你也配了剑,你们都是佩剑的人,要不这样吧,这帽子卖你们,我换点酒钱。”乞丐不客气地端起碗就吞了一大口。 “佩剑的人才认得这帽子。朋友你帽子怎么来的?” “我认得一个佩剑的人,他欠了我的钱,就把这帽子送我了,说拿到这里来喝酒,不用给酒钱。”一说起酒,乞丐眼睛就发出了光。 于坚看了看万诚,老护卫眼中有一丝异样。 “是能换酒钱,我们要知道这送帽子给你的人和你说了什么。你告诉我们,才有钱给你。”万诚不理乞丐的臭味,靠着桌子,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 “剑乃凶器。”乞丐说。 “世间凶险,故佩此剑。我等皆为佩剑者。”万诚一字字地接着说。 乞丐忽然之间变得一本正经,像是换了个人,不再吊儿郎当,而是正襟危坐,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卷来,放在桌子上,推给万诚。 万诚推给于坚,于坚打开了纸卷,上面画着一把滴血的剑,还有五个没有头的人。他眉头直跳,又交给万诚看。万诚看了后,脸色大变,问乞丐:“我那兄弟……” “我不知道。他把这东西交给了我,说他很危险,多半是回不来了。要我尽快把这东西送给你们,如果找不到你们就在这酒屋等。” “老程危矣!”于坚一拍桌子,震翻了酒瓶,烧酒倾倒出来,流得满桌都是。 “我那兄弟还说了什么?”万诚又问。 “没了。他也是我的朋友,但他说这东西比他的命更重要,必须要送到你们手里,这顶帽子是他给的,我在这酒屋等了好些天,你们总算来了。” 他还去了王宫门口留了口信。“你做得很好,你是老程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他能把这件事托付给你,你就是我们的兄弟。”于坚说,“你快回去吧,此地不宜久留。保护好你自己,小心。”说着他从腰畔解下一个牛皮袋子,“这里有点金圜,不要误会,兄弟。你必须马上买一套新衣服,把自己洗干净,然后离开王都。你这身装束,早就引起了注意。” 万诚补充说:“尽快离开这里。对了,我是万诚,这位是我们佩剑者的老大,于坚。兄弟你的名字?” 乞丐瞪着一双昏黑的眼睛盯着于坚看了半晌,“使命达成,还看到了翔龙第一武士……在下茅源,不虚此行。”他站起来掌按胸前,行礼。“在下住在密城的瓦片巷,大人们,有需要我的地方,请随时传唤。”说罢就拿过牛皮袋子,转身离去。 目送他离开,万诚的表情有些狰狞,“果然如太子所料。没想到他们连佩剑八卫都敢动!” 于坚从未感觉自己的的声音是如此冰冷,“我们立刻回宫。从今开始,要时刻小心,不能再离开陛下和太子身边半步了。我们该有所行动,不能坐以待毙。老程不能白死。” “佩剑者从不会让愤怒之火蒙蔽双眼,冷若霜钢,静似地海,安如大地,定胜磐石。我们仍然没有任何证据,五位前御医大人,全部都被龙神征召,这不足以说明谁做了什么。”万诚提醒他,“在安庆身上我们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他们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知道我们在调查。” 于坚握紧龙痕,“他说得对,风暴终将降临,不可避免。” 万诚不明白,“谁?” “饮者阿加沙。” 第十四章 谋划 一 “你们的老大知人善任,值得嘉许。”郑宽眯起他的笑眼打量着花蛇。 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碎花薄衫,袖子部分薄如蝉翼,可以隐约看得到莲藕般的手臂。用一根紫色丝带系着的粉红色薄绸裤长过膝盖,露出雪白的小腿肚子,脚上一双碎花布鞋,走起路来体态轻盈,腰肢扭动得就像蛇。一条娇媚的花蛇。 就算是郑宽这样久经沙场的老手,也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来。那娇艳欲滴的面貌和嗓音告诉每一个人,她只有二十岁不到,但郑宽知道她七八年前就是这副模样了。 这女人仿佛不会被岁月侵蚀,时间只会令她越来越诱人,有如熟透的蜜桃,滴得出水,教人欲火难耐,从里到外每一寸肌体都被焚烧。 郑宽伸出他多毛的粗壮手臂,两根指头夹住那根紫色的丝带,轻轻一拉。那条粉红色的绸裤听话地滑下来,像一堆羽毛般轻轻落在地上。 “大人,我感受到了您的滚烫。”花蛇微微嘟起鲜红的嘴唇,吐气如兰。 “哪儿滚烫?”郑宽*笑着把手伸到她两腿之间湿滑的地带,“是不是这儿?它在奔涌着,呼唤我。” 这是典正大人府邸里的一个私密房间。墙上裹着淡黄色薄绒的水晶灯散发出暖黄色的灯光,洒在整张五色的天鹅绒地毯上。这张用蚕丝和棉纱织成的彩色地毯拥有很高的制作工艺,触感非常柔软,质地又坚固耐磨,还有不错的弹力,很受典正的喜爱。在这上面和他的女人们寻找爱的抚慰,一直是他平生一大乐事。 “疤面人享用你多少年了,一直让我心里充满了嫉妒。这嫉妒就像一条蛇,紧紧地捆住我,让我每个夜里都呼吸困难。”郑宽解除了她上身的防卫,贪婪地伏在她丰饶的胸前。“我是多么愿意在这里暂停呼吸啊。” “大人您真的那么渴望我么?我不信。”花蛇咯咯地笑,蛇一样的腰因为郑宽手上的动作一直在不停地扭动。 “男人给你多大力度,就说明他有多么渴望你。”郑宽野蛮地分开她的双腿,挺身而入,花蛇随即发出一阵令他骨头酥软的呻吟。 “老大让我来和大人谈判,并没有要我和大人……”花蛇柔软的语言被郑宽的舌头堵住。缠绵许久之后,郑宽喘息着说,“因此疤面人是个聪明人。他深知女人谈判的筹码不是语言,而是身体和行动。在这方面你无可挑剔,我会让他知道的。” 狂风暴雨的海洋上浪涛肆虐,浪涛席卷的人发出遇难者才有的呜呜咽咽的声音。风平浪静之后,郑宽满足地长叹,“尤物!我应该和疤面人说,你得更换门庭了,从此以后为国家的法典服务。” “大人,您说笑了,我们老大从来不翻看法典的。”花蛇轻笑,捏着郑宽已经疲软的部分。“我听说法典捍卫者都是强而有力的呀,大人。” “本来就是。”郑宽自信地哼了一声。花蛇故作惊讶地娇喘道,“果然如此呢。” “一边工作,一边休息。一边休息,还得一边工作。我得让这个国家的法典保持效力嘛!”郑宽再度辛勤地耕耘着,“你们老大的表现,赢得了我的回报,法典许可挂着刀疤面具的船只在龙咬湾自由进出,没有人会去盘查。” “多谢大人!” “他须要万分小心,不要给我惹什么麻烦。海能栽船,也能翻船。” “大人,我们老大对您的忠诚是不言而喻的。上次宰杀那个佩剑的老骨头,可是他亲自动的手。他可不常这样哟,还不是为了向大人证明他别无二心。” 郑宽干笑了一声,“他和邱德合作那么多年,忠诚也是不言而喻的。说得再好也不顶用,我只看实际的结果。”他大力搓揉着她胸前那双欢蹦乱跳的鸽子,“就象这样,看得见,抓得着,我就安心,法典也安心。” “那老骨头的死可是千真万确的呀,大人。”花蛇配合着身上男人的动作。“不少人说,典正大人的长枪有如佩剑者的利刃,今天我才知道半点不假。” “利刃需要磨砺,长枪也一样,因此我们要时常打磨打磨。”郑宽得意地猛烈摆动臀部,“程丰这件事他干得不错,我看在眼里了。我还有一件事需要他来做,这件事办好了,我会考虑帮他弄个封号,有封地的那种。” 花蛇高声喘息着说:“哦!哦!大人!我会帮您转达给他!” “不!他要亲自来见我。这是个高度机密的任务,宝贝,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明天晚上灶时之后,我会在红月等他。” 花蛇令他深感满足。别的事情也一样。近来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在他们的计划之中,有些东西尝试偏离轨道,但都被他及时地阻止了。 不能有任何意外。一点点微小的瑕疵就可能毁掉一切。 丰饶商会、金针会,都需要在掌控之中,要做到这点并不容易。因为这两家一直在暗地里角力。但在权力的天枰上,一切都是可能的。他恰到好处地拿捏住分寸,两个麻烦都被摆平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些事情不能企望一蹴而就。 太子殿下是一个真正的麻烦。他的聪慧有些出人意料,行动让人猝不及防。他偷偷在调查御医的问题,甚至可能想要替换掉安庆。但这是不可能的,龙君近来病情转好,是铁一般的事实,令他一时间难以动手。 太子已经日渐成长,但究竟他还是只羽翼未丰的雏龙,而他们的耳目无处不在,就连金针会也成为了他们庞大势力的一部分。 现在他们的计划还剩下最后一个步骤,这也是他们整个庞大计划中最重要的一步,绝对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一子走错,满盘皆输。他不想,也不能成为输家,因为输家只有死。 翌日,郑宽的行程表依旧是排得满满的。上午的廷议之后,他中午得见见易非。关于金针会的事情,易非那个老狐狸肯定有很多话要说,民阁的解释不能满足他,需要刑阁典正亲自出马,在法典上让他宽心。 晚上是重头戏,他得会会疤面人,安排计划里的最后一个步骤。当然,之后他还要打磨打磨他的长枪,免得它生锈了。 廷议依旧是讨论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就像以前的大部分时候一样。大将军在西泽的初次大捷令人鼓舞,但对他来说那算不得什么新闻。灰鳞不可能是大将军的对手,这次大获全胜是可以轻松预见的事。夏全在卡拉兹的调查也有了一些进展,几天前夏全抓到了一个在酒馆里公开讨论失窃珍宝的半蜥蜴人,放了信鸽过来。现在想必已经令那个绿皮肤的异种吐出实言了。 太子殿下依然让他感到有点局促,十三岁的小男孩镇定得有些令人捉摸不定。在很多时候,幼龙比老国相更可怕。夏老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时间一到,就会被龙神征召到上界去。而幼龙是生有双翼的。 中午郑宽回到了自己位于庙堂街的府邸,树时,易非准点到来。 丰饶商会的当家人看来依旧高雅不凡,手里擎着白色的象牙水烟壶,一件裁减得极为合身的紧身棕色棉制短衫勾勒出他健美的身形,袖口部分是别出心裁的银色流苏式样,拂在那少女般的肌肤之上。翠绿色的腰带下是一条亮银色的紧身长裤和一双高跟的黑色木屐,走起路来踢踏踢踏地响。那裤子郑宽看不出是什么质地,感觉不像是拳民的织品,也不知是这光头狐狸从哪弄来的玩意。 易非出人意料地没带随从,往日他出去谈判什么的都是带着一大帮子手下。仆人招呼他落了座,他才挑起精致的剑眉,眯起眼睛向郑宽问好:“郑大人,俗话说,好天气有个好心情。今天天气不错,我这心情却是不太好哟,还得大人帮我排排忧,解解难哪。” 他一开口就呼出一股水果芳香,清淡而不腻人,这也正是郑宽欣赏他的地方之一。很多故作高雅的人常把握不住应有的分寸,弄得男不男女不女像个太监一样。 “风和日丽的,易老板能有什么不快,不妨说来听听,我也有忧同当嘛。”郑宽和他是光头对光头,“我们都是相似之人,必然心有灵犀。” “就是这风和日丽的,龙咬湾上微风轻拂,浪花温柔,扬起来的旗帜上都别着一枚金针,上面的货大多来自大洋那一头,形形色色,品种丰富,可都不进我的货栈。我的雇工现在都闲得太阳底下都打瞌睡了,大人您看,这可真是愁人。” 郑宽微微一笑,“这些船很快就会开走的,走了后工人们就要忙个不休了,易老板无需多虑。” “我看它们是源源不绝,越来越多。现在码头上都说,巨龙之嘴不长牙齿啦,满口都是金针,果然是比以前要锋利得多,难怪叫龙咬湾。”易非抽了口水烟,缓缓呼出,水果芳香满屋四溢。 “内阁希望看到王都和平相处,不要有太多的纷争,这才符合安宁之道嘛。我们就应该朝这个目标而努力,大家携手共进才是。” “大人,夜里海风太大,丰饶商会在海边已经站立不稳,摇摇欲坠,而我们还在给王国忠勇的士兵们日夜打造盔甲兵器,渐渐力不从心了。” 郑宽用手指肚刮摩着下巴上的短髭,那种锋利的感觉令他心情愉快。“丰饶商会一直做的很好,大将军南征的军备物资你们出了很大的力,内阁都记在了心里。当下形势清晰,疤面人也看明白了,金针会在别的方面,帮了我们不少忙。因此我们不会厚此薄彼,一视同仁。” “所以我的工人们闲得无聊,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利润,我还要给他们发足工资。大人,讨海人都说,勤撒网,渔获多,可我们的网子里可是空空如也,一无所有呀!”易非哀怨地吐了一口烟雾,闭上了眼睛。 光头狐狸一向很会提要求,今天也不例外。“船只金针会比以前多了点,货栈基本都还是你的。我会要疤面人来你这里卸货再送出去,这样大家都有鱼吃。木材矿石,是你们的大头。” “但疤面人就像蜘蛛,想这里摆条腿,那里也插一脚。” “他和我保证过,他无意染指更多。你看,你们两家都是内阁的朋友,也应该彼此交好,和和睦睦,陆地海上,大家一起赚钱,共同发展嘛。” “也就是说,大人们的意见都统一了咯?”易非吧嗒吧嗒抽着烟,眼睛微睁。 “易老板,你只需要知道一点:内阁只发出一个声音,而非两个,也不允许有两个。我们的目的有三:稳定、稳定,和稳定。拜龙日即将到来,不消多久,就是龙颜之日了,我们即将赶上这百年盛典,目睹神迹,可绝不能让龙神看到一幕令他失望的景象,你说是吧?” “我只是添砖加瓦的小人物,大人们的事情高深莫测,我哪里懂哟。” “可到时候要降下龙颜之灾,咱们可成了千古罪人。” 第十四章 谋划 二 “大人,其实我是个很简单纯粹的人,做的也是简单纯粹的生意。丰饶商会不会在黑灯瞎火的巷子里谋划什么黑暗的勾当,不会在汹涌人潮中拿着尖刀去划开他人的口袋盗取里面的金圜、银铢或铜子,不会在月黑风高的晚上翻过富贵人家府邸的高墙绑架他们的漂亮女儿然后索取赎金,您知道,我们从来也不干这些事。我们不这样做,同样也不希望别人对我们做这些事。我只是想要赚一些来路正当的钱而已,您看,我是多么简单而又纯粹的人哪!”易非左手抓住水烟壶,右手摊开,一脸哀伤和无奈。 简单纯粹?渊界的恶魔都不信。然而郑宽依然笑眼常在,“这正是我们欣赏你的地方。我们都喜欢诚实、踏实做事的人,而你一直没有令我们失望。” “我只是汪洋中的一艘小船,一边找准方向,一边勉力平衡。若是风浪太大,也会倾覆的。” “你的远见尤其令我喜欢。你知道,未来谁会成为摄政王,绝不会是邱德。疤面人不如你聪明,但也不算太迟钝,正是因为洞悉到了这一点,他才走回了正确的道路。” “我们都为龙君效忠,竭心尽力。大人,丰饶商会的忠诚和夜晚的天火星一样不可置疑。” 郑宽往后靠了靠,以坐得更舒服一点,“我们都为龙君办事,做错了要被惩罚,做对了就要给予奖励。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公平,但我们可以创建相对公平的规则,这就是我说的一视同仁。我知道你的船队远航到飓风洋,从骄阳之地带来很多珠宝黄金,这是一条利润很大的航线。从下个月开始,你们从那儿过来的船可以减免两成入港税。这是内阁对丰饶商会服务的特别嘉奖,我可是提前通知你了,回头司户大人的正式文书会交到你手里。”不管是给予惩罚还是施加奖励,*办者是内阁,而不是龙君。 易非脸上的哀伤稍稍平复,“令人振奋的消息,大人。我们每一次撒下去的渔网里都有大人们的恩德,丰饶商会将记住这样的慷慨。” 没人真正在意狐狸的慷慨,正如没人喜欢狐狸在背后玩诡计和耍花招。“大将军不久后将从泽地凯旋而归,这毫无疑问。但这不表示战事就宣告结束,游牧潮还在向南奔流呢,骑士们破旧的马鞍得换成新的,长矛手们需要更锋利的武器,射击队总不嫌箭矢多。” “说起游牧潮,可真是让人害怕。这是怎样的暴行啊!上一次爆发的时候,我才学会走路不久,对它的记忆虽然模模糊糊,但我仍保有悲天悯人的情怀。这就是时代的印记,大人。”易非脸上也是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 “所以我们多做祈祷吧。祈祷金驹的军队早日把蛮人打回龙墙之外,祈祷我们的百姓少受灾厄。”郑宽说,“有件事你要记住,你所有的作坊都要保持过去两月来的效率。如果这方面让未来的摄政王不满意,我可不能保证他除了砍掉铁匠们的胳膊外还会砍下什么别的东西。” 大将军对无法按时提供军需品的处罚历来十分严酷,既然胳膊挥舞起来也完不成任务,那这胳膊留着也没什么用。无能之人和无用之物是没有价值的。和他相处的每一个人,都会很快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每一样事情都要做到尽善尽好,特别在龙颜之日即将到来之际。 和易非的会面只是开胃菜,大餐在晚间月时之后才开始。刑阁和金针会的联系,实际上比和丰饶商会更早。但后者容易应付,前者是真正的麻烦。就如易非说的那样,他们不乏午夜行动的绑匪、藏在人群里的扒手、潜伏在小巷子里的抢劫者,和这些人打交道要涉及很多事关法典的问题。 但是金针会在情报网络上的成就不容置疑。某些夏全和刑阁猎手们解决不了的案子,交给金针会,他们会展示他们的解决之道。他们甚至比王都武卫团更熟悉巨龙城及周边六镇的一草一木,一街一巷。对于他们而言,情报就是立足之本。 易非关注的是每一条贸易线路上支付的代价和应得的收入,以及能有多少条赚钱的线路,而疤面人关注的则是农夫粗汉、长舌妇人、达官贵人、旅客商贾的每一句咬耳私语,每一道随风而来又随风而逝的消息。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但都有很大的利用价值。对于那个隐秘计划的最后环节而言,疤面人是更关键的棋子,他的作用是易非所不能替代的。 要做好那件事,整个王都恐怕也只有疤面人才能胜任。要说服他并不容易,但郑宽已经胸有成竹。如今疤面人已经连花蛇都舍得交出来,想必他本人已经做好了准备付出更多。 龙神在上,那尤物完全就是专为床笫之事而生的!一想起她,他的某个部位就硬得难受。他恨不能跳过和疤面人的会面,直奔甜蜜的夜晚而去。 入夜之后的码头区才真正进入了属于它的时刻。龙齿路比过去更加热闹了,易非这条老狐狸收购龙齿酒馆后,将它经营得比牛天赐时代更出色。他从蔚蓝海峡对面的波茨岛、飓风洋那头的骄阳之地引入了颇具异族情调的节目,像舞蹈、魔术,当然,声名远扬的波茨岛性(和)奴(谐)是最吸引人的新卖点。龙君陛下禁止奴隶交易,所以在这个新卖点上少不了郑宽的援助。当然那些好的性(和)奴(谐)郑宽都品尝过了,和花蛇一比都显得十分平庸,不过据说最好的性(和)奴(谐)十分难得,这些还只是次品而已。 易非进驻龙齿路后,谜锁的压力又大了一点,扫夜街的风采比之过去略微有些黯淡。但金针会在别处也得到了一些补偿。两条繁华街巷中夹杂的棉衣巷,也沾染了一些财气。不过棉衣巷主要是卖春为主,红月酒馆本身也是如此。衣着暴露的妙龄女郎穿梭其中,姿态撩人,动作挑逗。 二楼走廊尽头的那间岛民风格的房间里,郑宽站在圆形的玻璃窗前,看着棉衣巷里来来去去的人,他们像是忙着搬家的蚂蚁,在夜晚的街道上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其中只有一只是无声的。有如幻影,难窥其形,有如微风,难辨其声。 郑宽没有看到那只蚂蚁。那只蚂蚁有一种特殊的本领让自己和暗影融为一体。 疤面人和易非不一样,不是个太准时的人,和他约会需要更大的耐心。而就当你以为他终于失约时,他悄然而至。 当他终于推门进来——他有意将声音弄得足够让房里的人听到,郑宽回头,才发现那只蚂蚁已经到了他眼前。 这只统管金针会的蚂蚁穿着一套黑得发亮的烫金皮衣,衣领、袖口、腰边上都滚着金边,皮衣皮裤皮靴虽然都是黑色质地,但上面画着相当复杂的图案,如果仔细辨认,就会发现那是各种武器交叉在一起的怪异图画。在那顶黑皮兜帽下的皮肤是灰白色的,让人想起即将入殓的死尸。脸上那条标志性的疤痕,从左眼一直划到下巴上——下巴上还留了一层浅浅的粉色胡渣子。刀疤穿过了他的唇,这让他的脸孔看起来有种奇特的邪恶感。 他拥有降低气温的本领。每次看到他忽然出现,郑宽都感到一种寒冷的颤栗扫过全身,就像秋风拂过平静的湖面荡开一圈圈涟漪。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比易非要危险得多。狐狸玩弄文雅的诡计,把人骗得团团转,而黑暗中不可捉摸的魅影则暗藏利刃,掩其锋芒,随时准备给人致命一击。 郑宽一直很庆幸,他们并非对头。 “你来了,坐。”郑宽盘膝坐在竹席的软垫上,侍女随后送来了茶水,疤面人很少喝酒。那文静的小姑娘看着疤面人时,藏不住眼中的恐惧。退出这间房一定让她有如刑满释放般轻松快活。 疤面人坐了下来,无声无息。动作轻如羽毛,带着一种邪恶的优雅。他灰色的瞳孔里没有表情,静静地注视着郑宽,等待即将开始的对话,像是神殿里的泥石雕像。 “我们的计划还剩下最后一步,庞大拼图再填一小块碎片就宣告完成。”郑宽观察着疤面人的反应。但什么也没有。“这一步将由你来完成。” 疤面人静静地听着,如龙咬湾边一块岩石,无视拍案惊涛,总是岿然不动。 和他一同用餐非常无趣。所以郑宽没有选择在灶时会面,往常这种重大事情他都会在餐桌上解决。人一吃饭就得打开嘴巴,撑大肚子,如果有酒湿润喉咙,那么一切将会更容易。眼前这个人总给他油盐不进的感觉,但这正是他的优点之一。他足够冷酷。 大将军也是冷酷的人,这两种冷酷是截然不同的。大将军军令严苛,一旦有人触犯决不留情,不管是贴身侍卫还是立下功勋的将领。但大将军同时也赏罚分明,和他的龙君哥哥一样,他和下属之间开得了玩笑,摆得出笑脸。虽然翻脸和翻书一样容易一样快。 但眼前这个疤面人,更像一块岩石而不是一个人。无暇之海冲刷了千万年之久的岩石,不在乎停留在其上的是海鸥还是渡鸦,亦不在乎浪潮何时到来,何时退却。对他人冷酷,对自己亦如此。你看不到他起伏的情绪,喜怒哀乐的变化,春去秋来他都是一个样。夏日之海不会令他变得更温暖,冬季冷潮也没让他结冰。 所以大将军认为,只有这种人才适合做这件事。即使山崩地裂,他依然不为所动。不为所动,足够冷酷,才可能成功。对于这一看法,郑宽完全同意。 “形势有变化,我们的计划也在调整,但目的不会改变。下个月九日,是传统的拜龙日。那个节日不会是所有人的,但一定是我们的。这一切取决于你。”郑宽在某种程度上欣赏这个人的特质,但说实话他很不喜欢这个人本身。“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你从现在开始,要做的事情就是:做好所有准备。” “我时刻都准备好了。”疤面人的声音沉稳而冰冷。 郑宽不禁开始想象这个怪人和花蛇在床上的情形。他也会炽热如火么?被那个天生的尤物撩拨得狂野激荡?或者他就是静静地躺着,把主动权都交给女人?即使在这种场合下,郑宽发现,这种想象又让他硬如钢铁。 他必须尽快完成这次会面。于是他用最简练的语言向疤面人交待每一个细节,对所有可能出现的麻烦他都考虑到了应对之策,这一次计划就如大将军所说,是万无一失的。因为他们为拼图挑选的最后一块图片从不犯错,冷如坚冰,沉若岩石,无声无息,绝对致命。 即使是石头,也是有欲望的。他也需要女人。他也有他的要求和条件,所有一切都是建立在满足他的要求和条件之上的。石头并不是真正的石头,他依然是一个人。 欲望燃烧典正大人的身体时,他脑中还萦绕着这么一个念头。只要是人就可能出错,即使是疤面人,暗影之刃,他也有可能在阳光下暴露踪迹,出现差错。 而任何差错都将是致命的,会将他们所有人送入绝境。从来没有怀疑过大将军判断的典正大人,在这个情欲喷发的晚上,把脸贴在身下尤物的饱满的乳峰上时,脑海中忽然反复涌现一句话来。 败则死。 第十五章 拜龙日 一 这个令人烦恼的秋天终于过去了。[燃^文^书库][].[774][buy].]【燃文书库(7764)】 龙紫星无法记得他所经过的所有秋季,他能记起最早的是他四岁时的秋天,那个秋天他第一次亲睹以气御物的神奇技巧。此前他只是听说罢了。听姐姐们说,听父王说,听老师说,听王廷里这位那位大人们说。但只有亲眼所见,才真正难忘。 他九岁时的那个秋天,父王开始带他出巡全国,他们的足迹走遍温河以北五个省份和以南的四个省份,尽管他不能把所到的每一个地方都记下来,但千湖百帆争行的盛景、盆地高高低低壮观的梯田、争奇斗艳的百花坛、红如火焰的烈岩山、街道上挤满了绿皮肤异族人的绿沼、绵延无尽岗哨林立的龙鳞之墙、高不可攀的殷奇拉摩山脉和亮如蓝宝石般的蔚蓝海峡,他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而今年的秋天,他第一次品尝到思念的味道。甜蜜而又痛苦,有时候令他彻夜难眠,有时候让他偷偷垂泪,有时候让他咬牙切齿,有时候让他坐立不安,只恨没有生就一双翅膀,能像自由的鸟儿般越过高墙,越过郊外的原野,飞到那片葡萄园。 然而每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就会在翌日感到后悔。虽然还差三年才成年,但他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在父王久病,两个姐姐嫁到远方时,他理应成为家中的主人,他理应抛下那些自私的念头,把心力集中到家事和国事上来。只有在把这一切做好了之后,他才能去考虑其他的事情。 如今形势微妙,父王和国家被某个巨大的阴谋包围着,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程丰的死说明了一切。王宫里有耳目在盯着他们。谁是幕后的策划者?谁在阻止他对真相进行调查?谁要想篡夺王位?他能想起的名字令他不寒而栗。此事本该告知父王,然而他又怕父王稍有起色的健康受到影响。这一个月来他事事小心翼翼,在廷议和龙廷会议上观颜察色,搜集他所需要的蛛丝马迹。等待拜龙日那天,他将在祭坛上向龙神和盘托出此事,聆听神的旨意。神必会惩罚那些叛逆者,铁拳寺的万友长老给了他充足的信心。 正是出于对他的殷切期望和莫大信任,父王任命他为拜龙日那天的祭拜者,这可是只有龙君本人才有的荣耀。他明白当父王进行这一任命时,实际上也宣告了他在不久后将继承王位。父王已经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成年人来看待了。 他又怎能让父王失望呢? 他告诉自己:在拜龙日后,我将成为父王所希望成为的那个儿子,在那之前,将和过去作一次告别。我不欺骗自己,也不欺骗他人,我会敞开胸扉。我是龙之子,龙神会帮助我。 上次父王送给他的千里眼,他后来托国匠邱德仿制了一个,邱德懂得它的原理,进行了改良,新的比旧的更好。他将两个千里眼都带在身上,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在于坚、戚少瑜、段震岳三名佩剑者和二十名龙君护卫的保护下,他乘坐带着王廷标志的马车奔赴城西郊外。 对护卫们而言,这只是太子殿下对新的食材供应地进行一次视察,龙君近来身体有所好转,又开始喝他爱喝的葡萄酒了。于情于理,龙君护卫都得来这里看看。 冬天已经到来,远望原野,翠绿的外衣已经被剥去,染成了一片枯黄,地势如微微起伏的波浪,不断向前涌动,最终形成一片片整齐的麦田。灰褐色的雁群排成整齐的一条线,由北往南,划过一朵朵游云点缀的天幕,发出的鸣叫令人倍觉凄凉,也令原野更显萧索孤寂。 磨坊依然在缓慢地运作,风轮像操劳过度且上了年纪的老人,葡萄树一排排孤独地站立着,等待着主人为它们修剪枝叶。那个想象中的倩影并没有出现在眼前。马车在葡萄园前面不远停下来,龙紫星和三名贴身佩剑者下了车,朝磨坊走去,其他护卫们勒住缰绳,在马上等候。 这是龙紫星第一次穿过葡萄园,褐色木屋的老旧外墙和木篱笆在树丛的缝隙中显现,一条黄色的小狗发现了他们,从篱笆里冲了出来,远远地站定朝他们吠叫,叫声将主人引了过来。那是个个子不高的庄稼汉子,看来有四十多岁,一身灰色的粗葛布短衫加一条洗得发白的蓝布裤,打着赤脚,那条小黄狗跟在他的脚边,警惕地瞪视着来人。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脸,看来被烧伤过,皮肤和烂肉结成了可怖的疤痕,让龙紫星想起了小时候做的被一脚不慎踩坏的泥人脸。这就是荷叶的爹爹么? 今天出行,龙紫星特别吩咐护卫们不要穿着标志身份的银鳞甲,但白色的鳞甲和腰间的佩剑依然令这庄稼汉子吃了一惊,他迎上前来,用谨慎的声音问:“诸位大人,来红酒磨坊有何贵干?” 于坚手握龙痕,走到最前,“这位农家,我们是奉磨坊主人,也就是龙君陛下之令,前来视察。” 庄稼汉子看了看于坚,又着了龙紫星几眼,才说:“那大人们请随便看吧。这葡萄园后面就是磨坊,还有几块田地,这里就我一人,我先给各位大人去倒碗水喝。” “就你一人?”龙紫星几乎是脱口而出,但他马上就发现失态,立刻又说:“你没有老婆孩子么?” 庄稼汉子木然说:“我老婆好几年前被龙神征召,我的孩子今天上长秋镇修农具去了。” 龙紫星顿觉失望,这一趟是白来了,但又不能让人看出来。“不用倒水了,你去忙你的吧。陛下有令,我们也是看看就走。” 庄稼汉子没说什么,回头就消失在一排葡萄树后,小黄狗跟着他一块跑,转弯时还朝他们看了一眼。 这只是例行公事般地视察,戚少瑜颇通农事,熟悉五谷杂粮,作物的种养和护理,主要也是他在忙。这位佩剑者是留平的远房亲戚,是百花省密城一个有地贵族的第三子,长着一张马脸,上唇留着一抹浅须,鼻梁和嘴角各有一粒痣。他是二十八岁时立下的血誓,迄今已有五年。 龙紫星意兴阑珊,由着戚少瑜带人去磨坊和田里查看,还好戚少瑜也没让他等太久,从磨坊里出来朝他点点头,表示一切无虞。于坚去和那庄稼汉子致意后,一行人就上车离开了。 回来的路上龙紫星兴致不高,聊天时也是强颜欢笑,和来时判若两人。他瞅见护卫里有人露出奇怪的神色,却又不敢发问。 回到英武殿后,龙紫星将千里眼握在手心里,一只手一只,默然不语坐在庭院里,仰着头看着如水洗葛布般的蓝白的天,一直坐到晚上,丁明问他去哪里吃饭时,他才开口说话:“送过来吧,今天不出去了。” 他这时候才觉得自己仍是个不够坚强的孩子,而不是成年人。真正的大人意志坚定,才不会像他这样容易心慌意乱,没有主意。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去红酒磨坊了,他做得很好,也一直以为能很好地掌控自己的情绪,不会轻易被左右,他有太多的事情要操心,要去思考,相较来说,荷叶应该是其中最不重要的。 然而他现在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今天他想要做的事情没有做成,留下了令人讨厌的尾巴,拜龙日没有几天了,他得将这截尾巴收拾掉。但他决心不能亲自再去,于是到卧房里,从一个小抽屉里拿出一个绣袋,把里面的金制荷花拿出来,将邱德做的那个新的千里眼装进去,顺手写了一句话在纸上,等到墨干了,折好一并放到绣袋里。 这绣袋是大姐姐黛岚在他七岁生日时送给她的礼物之一,当时里面装着的就是这朵小小的金制荷花,绣袋是黛岚亲手绣的,上面是纹着金线的盛开的荷花。在父王寝殿里的旋廊下,清莲池里总是开满了荷花,父王特别喜爱这种植物。受到影响,他和姐姐们也很喜欢。 弄好这些后,他觉得心情平复了不少。明天他就将解决这件麻烦事,他将要和这个秋天做一次真正的告别,诚实地去迎接他的成人礼。他须时刻记得,圣王说,我们重任在肩。任何一个龙家的人都应该把这句话刻在自己的心里,成为自己灵魂的一部分,就像鱼儿不会忘记游泳,鸟儿不会忘记飞翔,马儿不会忘记奔跑。 翌日是于坚值勤,龙紫星刻意在灶时换岗的时候赶往父王的寝殿,他穿过清莲池上的弯曲旋廊,脚底下平时欢快游动的美人鲫此刻难觅其影,蜷曲的荷叶在一池清水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衰败。于坚正朝他走过来。 “殿下,这时候是来陪陛下一起用餐的吧?侍监总管没说你今天要来晚餐啊,我和他说去。” “不用,我吩咐丁明去安排了。老师,我来是有件事要托付您,希望您能帮我完成。”他拉着于坚纹着金色繁复图案的银护腕,声音压得很低。 于坚笑道:“臣下深感荣幸。” 龙紫星把手里的绣袋交出来,放到于坚手心里,“这样东西,要请您帮我带到红酒磨坊去,把它交给那个农夫的女儿,她叫做荷叶,年龄和我一样大。一定要交到她本人手里。” 于坚怔了怔,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但很快就露出非常理解的表情,“殿下交待的事情,臣下一定很好地完成。” 龙紫星感到脸上有点发烫:“请您在拜龙日之前帮我做好吧。” “明天就去。她要是再去修农具,我就等到她回来。” “此事只有您知,我知,神知。” “明天过后,此事我亦不知,我会忘记。”于坚说这话的样子真讨人欢喜。他在于坚金色的护心镜上看到了自己的微笑。他希望这微笑能延续过拜龙日,延续过龙颜之日,一直延续到他坐上王位,平定隐患之后。到了那一天,他将开始面对自己的内心,做他该做的事。 约一千年前的新年新日,圣王尤古在圣山顶上得见龙神展露真颜,此后,新年新日这一天被命名为龙诞日,每隔一百年,龙诞日被称为龙颜之日。尤古声称,在每一年的末尾时分,应有一天用来向大地之神祭拜,感谢过去一年来他对拳民的恩宠赐福,并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宇宙分为九界,因此圣王选择了“九”这个意义重大的数字,于是十二月九日,就被命名为拜龙日。 按照传统,拜龙日这一天,在龙时开始时,龙君将统帅群臣,在护卫们的保护之下,沿着巨龙大道赶往城西的寺庙区,进入浮云森林,攀登圣山。 龙君已经授权由太子代替他,统帅群臣,于是龙紫星身穿绣有九条龙的金袍,头戴龙展双翼的金色翔空冠,踏着刻有九界图案的踏云金靴这套服饰是特意为他赶制的,坐上了金篷龙顶的御用龙车,由被打扮成龙的八匹骏马拉动,作为浩荡队列的领头者,往圣山而去。 庞大的王廷车队在巨龙大道上缓慢前进,王都的民众都纷涌而出,儿女搀扶老迈的父母,孩童跨坐在父亲的脖子和肩膀上,女人们不顾衣裳被挤皱一团肌体裸露在外,都挤到巨龙大道的两旁,争相目睹这一年一度的节日盛景,跟着车队向西徐徐移动。来自浅滩堡的一万名军阁部队筑成了巨龙大道两侧的防护墙,更有五千名王都武卫和四百名龙君护卫作为长长车队的双翼。 这一天万里晴空,暖阳普照,阳光如金线般洒下来,落在铮亮的刀枪盔甲上,随着它们的移动而散发出夺目耀眼的光芒。银甲的龙君护卫,白甲的王都武卫和灰甲的王**队,汇出成千上万个光点璀璨的人流,正如夕阳下星星点点波光粼粼的长枪河,河水流淌,变幻成七彩光芒的绚丽景色。 队伍行进到浮云森林外时,铁拳寺的僧众们已经列队而出,在寺外迎接,当先那位是铁拳寺的大长老,年逾七十的高僧荀舟。这位第十八代大长老穿一身长大白袍,上以金银线绣出无数斜纹,银须及胸,高瘦但精神矍铄,行动起来飘逸轻盈,毫无老态,当真是器宇不凡。 依据惯例,荀舟作为仪式引路人将长长的队伍带上圣山。起步登山的时刻定为龙时结束,日时开始时,也不能迟。离日时还差一点,队伍就在圣山之下暂停休息,龙紫星看到万友十分高兴,便和这位新老师交流课间心得。到得日时,铁拳寺内的报时塔轰然敲响,铛铛声响彻四方,登山仪式正式开始。 ... 第十五章 拜龙日 二 圣山高达三箭,为巨龙城及周边六镇地势最高之处。灰色的山岩从绿色的树海中高耸而出,壁如刀削,形势险峻,有如一位立于森林间的石巨人。点点苍绿与银白,缀于岩缝和凸石之上,都是一些仙女木、火绒草之类的岩生植物。正午的冬日覆盖一半岩壁之上,把另一半染成阴影,盘旋往复的登山道路穿行在光照与阴影中,若隐若现,登山队伍行走其上,金属与锋刃的光芒时时闪烁,犹如一条缠着山体的夜光丝带。山路抬升到半山腰以上,到接近峰顶之处,就藏入茫茫雾霭中,几无可见,偶尔能看到飞鸟在山雾中穿梭,矫健的羽翼一展开,又消失在朦脓之中。 巍峨雄伟、金碧辉煌的翔龙殿傲然伫立在圣山之顶,令其下仰望的人不由生出崇敬之心。这座花岗岩建筑物已有近千年的悠久历史,由圣王尤古所建,历时数年,完工之后,铁拳寺的僧侣们被任命为圣山和翔龙殿永世守护者。近千年来,这座圣殿被翻修多次,建筑材料从最早的木头换成了后来的花岗岩,以防被风雨侵蚀,圣殿规模越来越大,建造也越来越华丽。后人在殿门外又增建一座巨大的腾飞姿态的龙形石雕,后来这座金色的雕塑也成为翔龙王国的象征之一。不过圣殿并不对外开放,平民没有进殿的资格,即使是贵族们要想进入其间,也要经过内阁的批准。一些来自其他国度的君王或者特使可能会被龙君邀请到圣山顶上瞻仰圣殿的威仪,这被视为极大的诚意和友谊。 翔龙殿下的一段山路,是花岗岩铺就的九百九十九层阶梯,登山者须拾级而上,一级一级,慢慢行来。所谓欲速则不达,一跨数级便是心不诚,任何祷告与祈求必不获回应。 等队伍终于登上山顶,日时将尽,树时将始。这正好是午餐时间,上至君王,下至臣民,无一不是饿着肚子来到此处,如此方能昭示挚诚之心。 礼阁的太宰卓轩和铁拳寺的大长老荀舟主持了简单但必要的仪式,先是向大地之神祷告,齐声诵念《安宁经》中部分篇章,然后由龙紫星率领朝廷重臣们入殿,面向殿内主厅的大地之神神像长跪,龙神将审阅祭拜者的内心,伪装之虔信将导致灾厄。历史上已有多次此类例证,异教徒在此下跪乃是自寻灭亡。 殿内西北角出去,是观天台,上设祭坛一处,祭拜之礼置于其上。拜龙仪式的最后还有一个程序,是由龙君本人跪于祭坛之前,敬请龙神审视自身,这一年治国之成绩是否能令龙神满意,拳民的信仰是否得到巩固维持或是日渐衰微,龙神将会作出裁决,其结果来年必显。也有犯下过失的龙君,但在这一天敬献祭礼,诚心忏悔,或能得到龙神原谅,不予惩罚。那些在拜龙日无法令龙神满意的龙君,哪怕正值壮年,也往往在一或数年后退位让贤,王位交与兄弟子嗣,这是保护龙氏家族权威的必然措施,龙君世代累受神恩,但若失去龙神眷顾,那结果可想而知。僧侣们常说,大地之神,宽厚为怀,心诚之至,自当免厄消灾。龙家的人对此是感受最深的。 观天台呈半圆形,圆弧处设有护栏,其下是陡峭的山崖和壮观的浮云森林,台上铺满厚厚的细砂。居中的祭坛高有五尺,宽达一丈,长则两丈,亦是由花岗岩制成,礼阁的官员们将祭礼一一送来,置于其上。这一年的祭礼和往常相同,分为三类,一类是猪牛羊马,各取其头,摆在方形的大浅碟子上;二类是麦子、大豆、玉米、稻谷和薯,各有一份,用深口金花碗装着;三类是包括萝卜、芹菜、黄瓜、茄子、大蒜、莴笋在内的蔬菜,盛在一个大圆盘里。拳民以双手为傲,耕作为荣,创世者造双手与人,便是鼓励劳作。双手在田,是为犁,双手在战,是为拳。大地之神祝福的是大地上的一切生灵,田里产的作物,长势越好,越是能证明神恩浩荡,君王贤明。 卓轩在观天台上念起《颂吾灵龙》,“颂吾灵龙,无上之神。赐吾以拳,辟地开天。颂吾灵龙,大地真主。赐吾以田,哺民以耕。颂吾灵龙,福泽之源。赐吾安宁,极乐乃存。”经文很长,称颂安宁之道的终极目标,乃是构建一个没有争斗、没有病痛的极乐世界,只要人人恪守教诲,研习安宁之道,就总有一天可以抵达光荣的彼岸。 除了铁拳寺的长老级别的僧侣以及礼阁的官员,其余人等都在观天台外观看祭拜仪式。拜龙日是属于龙神和龙君的,在祭坛前的一切行为和群臣无关。不过这一次的拜龙日和以往不同,龙君本人抱病,无法完成徒步登山,太子作为未来龙君参与,但王国在过往一年的好与坏,荣与衰,毕竟和太子没有什么关系。龙神会作何评判,降下何种祝福? 想到这里,龙紫星跪在祭坛之前,心内有些惶恐。从来都是跟在父王的后面登上圣山,在殿内等待父王完成祭拜出来,而如今他将独自一人,将这祭拜之献礼,呈献给他的神。 祭典最后一个步骤是龙君在观天台长跪,其他人都必须退出去,并关上殿门,此地只需龙君一人面对龙神,内心默诵安宁,等待检阅。 龙神会现出真颜么?龙神会当我面前降下神迹么?龙神会开口询问我么?我开口会得到回应么? 不管龙神有何表示,这都是属于龙君和龙神之间的秘密,父王从来也不向他提起相关细节。将来他也不能将这些细节告知他的儿子。 他长跪于此,闭上双眼,低头念诵:“灵者,万物之本也。天地始灵乃生,故天地安也。灵既生则天地行,故万物宁也。此安宁之道也。道之所至,皆为极乐。极乐之境,天地泰然,国之所求,君之所欲。固本安邦,所以为也……” 这是他自小就被教导的经文,这是神赐的智慧结晶,这是他将踏上之“道”。治国安邦之道,天地安宁之道,吾心所求所欲之一切,皆在于此。念诵间,他感到四周变得一片空灵。这本是圣山之巅,在这样的好天气,居于此地可俯瞰王都大半景致,可远望无暇之海,龙咬湾在此地仅有巴掌大小。广袤深远,这是龙君所有的国度。广袤深远,这是龙君应有的视野。广袤深远,这是龙君该有的胸怀。广袤深远,这是我所追求的极致。 他可以感到山风在周身流动,围绕着祭坛,围绕着观天台,围绕着整个圣山,那股空灵的风无所不在。他可以听到百丈之下浮云森林发出的巨响微声。枯叶坠地的声音,松鼠在枝桠上挠动的声音,凤头鹰掠过森林上方拍动翅膀的声音。林间溪流潺潺如乐声动听,山壁虎趴在山岩上静静等待猎物靠近,蜜蜂飞离蜂巢奔向附近的花朵,蚂蚁排成长长的队列搬运新发现的丰餐,数十种能歌善舞的鸟儿因自由而喜悦,花斑泥蛇潜伏在落叶和雨水形成的小沼泽里…… 而这只是一片森林罢了。在他的世界之外,还有诸多鲜活的世界,他竟然从来也没有触及如此之深。他不禁赞美,创世者是何等神奇。他感谢能身为其中一员,触碰这万物生灵,体会这奥妙无穷。 他长久地跪拜着,思想脱离口中的经文,在圣山上下,森林内外,王都周围神游,所到之处,处处精彩。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飞鸟,风在耳边和双翼急速流过,他时而穿入云端,时而贴近原野,时而掠过海浪,时而稍息岩壁。这是他从未曾有过的新奇的体验。 他甚至听到云端中传来醇厚优美的声音:遵从吾神,顺从吾心,随之所至,便见安宁。 经文念诵完毕,他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仍跪在观天台的祭坛之前,案上礼品俱在,膝下细砂依然。吾神可对我满意? 遵从吾神,此即旨意。 他站起来,抖落九龙金袍上沾染的砂粒,通往殿内的大门紧闭,非他出声,不得而开。山云灰白,宛若近在眼前。他辨识方向,走向观天台的西侧,这里被一圈圆形的护栏所围住,森林里的松柏常青,冠盖如云,绵延山侧,有如一片绿海。眺望远处,越过城墙后是一片黄绿相间的原野,原野上小屋升起午餐的烟柱,好似灰白的手指,直指顶上蓝天。渡鸟从身边的云雾中穿出,箭矢般朝原野而去。 他的心也朝原野而去。顺从吾心,此即旨意。 他从腰间的锦囊里拿出千里眼,罩在右眼上,远处不甚清楚的景观立刻被放大到眼前,触手可及。他看到了叶子仍未凋零的橡树,正在修剪枝叶的农夫,溪边垂钓的老翁,农舍外追逐玩耍的孩童,还有一处磨坊。 就是那一处,风轮缓缓转动,葡萄树外黄裳飘舞。顺从吾心。 他满心欢喜。山风拂过他的脸,像是她温柔的触摸,他犹记得手指相碰间的那种触感。如此甜美的记忆。 她拿着一把剪子,在替葡萄树修剪多余的枝叶,他知道,那些多余的枝条会夺取太多的养份。她回了头,似乎望了望他的方向,他不能确定。 我送给她的那一个,比这一个更好,如果她拿起来罩在眼上仰望圣山之顶,她就能看到我。顺从吾心。 她这么做了。她放下了剪子,从腰间解下绣袋,摸出里面的千里眼,罩在眼上,看向圣山,他所在的方向。 他笑了。这是真正幸福的笑容。她能看到他在笑,正如他也能看到她的微笑。 我们纵然相隔如此之远,但仍有办法做到彼此对望。仍有办法做到心灵相通。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我从来不愿意欺骗,痛恨欺骗,我所做的,我所想的,都是心之所至。顺从吾心。 如此,我心才得以安宁。龙神教我,老师教我,父王教我,是安宁之道。心不自安,何以安天下?如今我心安宁,我遵从吾神,顺从吾心。 他朝她挥手,我看到你了。然后她也开始挥手,挥舞得似乎很急切,脸上的表情也不再欢快,似乎变成焦急。他有些奇怪。纵然可以两两相望,但还是无法用言语沟通。 这真是一个遗憾。但不用多久,我就会弥补它。等到我登上王位,我就会带着我的龙君护卫,带着我的翔空冠,穿着我的踏云靴,再次前往红酒磨坊。然后我们将梦想成真。可惜她不能阅读到他心内所想,她仍在朝他摆动手臂,嘴里在说着什么。 她想说什么?可惜我听不到那如黄莺悦耳般的声音。 但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一种从背后袭来的风,春风般轻柔,北风般寒冷。九龙金袍下的肌肤起了一阵颤栗。 不及回头,他就听到了一个陌生声音。“太子殿下,我不想如此。很是遗憾。”这声音低沉而又沙哑。他回头。 一个全身裹在暗影中的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这只是一个人的影子,围绕他四周的空气不真实地流动,让他看来朦朦胧胧的,脸部藏在阴影之中。模糊,而且冰冷。他散发的寒意几乎是可见的。不用肌肤去感知,光用眼睛,就能看得到种死一般的冰冷。 “你是谁?” “我奉龙神之命,前来征召您,尊敬的太子殿下。”暗影出手如风,拍向他的双肩,他手中的千里眼掉落在地,脚步被*得连连后退,双臂的力气有如被抽空一般,动弹不得。 他几乎来不及思考,就被这股风*退到悬崖边上,他感到护栏挡在他的背部,相撞的力道令他疼痛不已。但这股风没有就此停止,暗影加大了力道,捉住了他九龙金袍的下摆,将他提了起来。挣扎中,他的踏云靴踢到了千里眼,那个海外来的、父王赠予他的礼物滚下了山崖。 他感到自己飞了起来,但不是刚才想象中的鸟儿那样飞翔。他感到自己腾空,离开了地面,越过了护栏,但不是刚才想象中那样自由自在。他感到巨大的推力,他根本无法阻挡的风。暗影,风。顺从吾心。 他看到天空、护栏、山岩、云雾,急速地下坠。那个暗影在看着他坠落,瞬间离他变得十分遥远。她看到了这一切,他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她在提醒他,她是那样为他焦急担心。 已经晚了。但即使他当时就明白,他也抵挡不住这股暗影和风的巨大力量。 龙神征召我了。他绝望地意识到这一点。整个世界在他眼前急速地下坠,然后,消失。 第十六章 回归 一 “少夫人,札义摩王子还没有离去呢。[燃^文^书库][].[774][buy].]【燃文书库(7764)】”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英姝说,“我看啊,他是彻底被您给迷住啦,庆典结束半个多月,都不想回摩罗国了。他别的都好,就是有点死皮赖脸的……” “你就不能说说别的么?今天可是拜龙日。”龙黛岚拿指头轻轻戳了英姝的额头一下。 “那说说王国第一武士……”英姝快活的表情忽然停滞,消失。少夫人眼中的严厉神色她太熟悉了。“少夫人,我错啦,不要生气嘛……唉,要是有个王子起着骏马来找我,那是多么开心啊!” 她尝试扭转局面,成功了。“你呀,就是话多还舌头大,说真的英姝,你得改一改。”说着,龙黛岚叹了口气,“其实我也都习惯了,不怪你。反正你也没有机会去侍奉别的主子,我可不会让你去祸害别人,改不改都无所谓了。” “那我就说拜龙日呗。今天啊,我看王子殿下一定是英姿飒爽,玉树临风,可是穿着龙袍呢,是不是历史上最年轻的祭拜者呀?” 龙黛岚仔细想了想,好像还真没听说过有哪位龙君十三岁就登上了观天台。“大概是吧。我倒是想回家去,看看父王和弟妹们。” “夫人现在可注意了,自从您有了身孕,她是生怕您多走一步路,你要是现在提出回王都,她决计不肯。”英姝嘟起了嘴,“其实,我也想看看兰懿和敏贞她们,好几年没见过她们了,倒是景在庆典上见了一面,说了好阵子的话。 “慢慢等吧,等我孩子出世,或者……”龙黛岚止住了口,下面那句话她不该说,那种事也不该想的。恐怕只有两种情况,木蓉才会允许她离开金堡,一种是她孩子已经出世,另一种是父王驾崩,紫星即位。 金堡上下如今对待她都额外小心仔细,生怕胎儿生长不好,吃的喝的用的,样样都是尽善尽美,且不能由着她性子喜好来了,不像以前不想吃的可以不吃。虽说游牧潮三十七年后再度爆发,但金堡并没有如临大敌的气氛。这些年来秦威对蛮人防范得很严密,准备工作做得很细致,金驹省早就做好了迎敌的准备,就是棕林城失守后,金堡都没有感觉到恐慌,而是充满自信。他们一定会拿回来的,蛮人最终会被驱逐到龙墙之外。 北风寒冷,晚上最能感觉到冬天的气息。源于荒原的尽头的寒风,飞跃龙墙,刮过颈湖而来,龙黛岚喜欢坐在高塔的石窗前,远眺下方墨绿色的湖面。如今丈夫在前线抵抗游牧潮,弟弟开始参与朝政,她怀有身孕,担忧和喜悦交织在一起,让她心绪难平,即使念诵《安宁经》也没有什么作用。 仅仅如此也就罢了,令她头疼的是那位摩罗国的王子。自从庆典结束之后,他就逗留在金堡至今。由于他是身份尊崇的贵客,被木蓉邀请住在高塔的客房里,这可如了他的愿,三天两头地来敲她的门,根本就不避讳嫌疑,弄得她见又不是,赶又不是。 木蓉察觉札义摩的动机后,也无可奈何,近年来摩罗国和金驹省的贸易往来发展迅猛,关系也日渐升温,虽说札义摩有些无赖,但毕竟没做出什么逾矩之事,总不能把他赶回去吧。于是木蓉只好给龙黛岚的卧房外添加了几名卫兵,以清静养胎为由,全天候地轮班守护,禁止探访。札义摩王子依然跑过来,吃了几次闭门羹,悻悻而归。但他不死心,仍没有打算回国去。 秦家的人碍于礼节和颜面,不好说什么。但小巨人是个例外。他一见着札义摩就说:“我说尊贵的王子殿下,您就不想念父王和家乡么?”或者说:“金堡的庆典早就结束啦,王子殿下的却还在持续哪!”或者说:“我嫂子对大哥那是日思夜想,还得替陛下的龙体担心,这时候最要紧的就是安心养胎,可哪知道就是有人不给她片刻安宁,简直是烦不胜烦哪,王子殿下你说是吧?” 秦硕向来不喜欢躲躲藏藏,心直口快,尽管秦立反复告诫,龙黛岚也多次提醒,但还是拦不住小巨人的本性,木蓉明里生气说他没规矩,暗里对他的做法怕还是有几分赞同。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那札义摩王子真乃油盐不进的奇人,任小巨人怎么冷嘲热讽,旁敲侧击,他就是岿然不动,真把高塔当成自家了,每日优哉游哉地,能在饭桌上一堵芳容,一闻妙音,就喜不自胜。 眼见事已至此,龙黛岚决定把这位痴情的王子先摆在一旁,懒得理会了。上回庆典上小巨人对她附耳说的悄悄话,让她特别花了不少心思,打着闲着无事聊聊天的旗号,从护卫队长杨冲和老管家秦友那里了解了不少金驹诸侯的事情,对整个金驹有了全新的认识。 除了金堡外,金驹最重要的几个城市是长篱城、落日堡、光明港和石门堡,俱是富有的军事重镇,各自拥有兵力在二到四万之间。这次游牧潮发动后,光明港由于是海防重镇,特许不出一兵一卒,其他三座城市仅有长篱城的莫丰出动了全部兵力参战,石门堡的刘锦派出其长子刘得胜带领三分之一的兵力奔赴前线,落日堡的段开诚以圣城需要保护为由只调遣了五千士兵,不过是由他亲自领军。秦威的一些封臣们在大难来临时更重视他们自己的利益,上一次游牧潮,石门堡几乎化为一片焦土,刘家直系继承人仅余一名五岁的孩童,如今这位继承人已经四十二岁,对他而言,家业胜过一切。 龙黛岚意识到,秦威对封臣们的控制已经不如上一代人了,尽管他是一位非常强势的领主。经过数十年的发展,那些金驹重镇都拥有很强大的力量,辖兵人数限制对他们而言,只是名义上有效,像光明港许可拥有两万士兵,但依据杨冲的推测,其实际兵力恐怕已经超过四万。 “还有很多小封臣,各有各的盘算,他们有些事情更愿意跟在这些大诸侯的屁股后面,而不是听从吾主的意见。”一身肥肉的老管家秦友说起这种事就无限感慨。 这恐怕并非虚言。光明港周边的其他港口城镇,都以赵连城马首是瞻,因为赵连城能从辉煌群岛给他们带来大量的生意,这可是秦威做不到的。强如秦威尚且如此,个性温和的秦鸣将来继承省督之后,能维持现状就很不错了,就怕连这样都不太容易。 我们重任在肩。龙黛岚不止一次地告诫自己。从今往后,我必须用金堡女主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而不仅仅是秦鸣的妻子,秦家的媳妇。 拜龙日的翌日,龙黛岚做完晨祷之后,由英姝陪同着在高塔的顶楼上呼吸早晨的新鲜空气,享受晨风的触摸。金堡的内外两圈城墙,以及高塔的外墙,看起来就像是靶场上的箭靶,高塔是红心,之外围着三圈青线。颈湖看上去更加细小,如一根明亮的丝带,翠绿的猎林好似一个小草垫,摆放在颈湖边上,狭长的跑马场则横卧在两者之间。一条灰白的线从金堡正门的双塔间延伸出去,和颈湖同一走向,连接到远处的另一根白线,这是金宁大道和贤王之路,每次眺望这个方向,回家看望父王和弟妹的**就涌上心头。西面和南面是广阔的平原,一片片绿色的森林间点缀着大片大片的农田和草地,远方可见一群群的牛羊,悠闲地在散步,它们是平和的生物,丝毫也嗅不到战争的味道。迎着风往北看去,是长寿岗的方向,依稀可见早饭的炊烟正在升起。越过那片炊烟再往北,就是号称“龙墙之盾”的四叶草岗哨,此次游牧潮尚未侵袭之地,它捍卫着金堡的安全。 在塔顶上待了半个时辰后,龙黛岚和英姝走下石梯,回到自己的房间,为避开札义摩王子,没有去餐厅用饭。享用过管家差人送来的早餐后,照例由龙黛岚阅读历史故事,边读边念出声,说给英姝听。别人家都是侍女服侍主子,在龙黛岚这里却是反过来的。英姝不爱看书,但是爱听故事,特别是那些骑在白马上的英雄们的故事。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绿袍客和善使红缨长枪的独行侠花笑是英姝最喜欢的传奇英雄。 龙黛岚坐在柚木椅上念道:“那黄沙城的城主是个贪婪而又凶残的人,城里的百姓们生活困苦,他毫不在乎,反而变本加厉地施行苛刻的税收政策,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我们的独行侠花笑哪能容忍这样的坏官啊,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 忽然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她的诵读,英姝嘟起嘴露出不快的神情。“少夫人!少夫人!”外面是秦友的声音,相当急切。 “快去开门。”英姝三步并两步跑过去打开房门,只见老管家一脸慌乱惊恐的表情,似有一只猛兽在身后追赶。 “肥叔,什么事啊,看把你急的,小心别摔着啊。”英姝打趣地说。 秦友踏着小碎步跑进来,下巴上的赘肉直晃,他的声音也是。“少夫人,南边的烽火台起了紫火啦!夫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要我来问问您,她说您肯定知道。” 父王!“紫火?” “就是,少夫人,那……”秦友一看反应,知道事情不妙。 绿火寓意丰收,红火代表战争的号角吹响,灰火说明省督或者亲王去世,白火则是龙君驾崩,而紫火……没有几个人知道紫火的真正含意。但每个人都猜得出,这不会是什么好兆头。历代龙君都会用自定一些颜色来向指定人物发出机密通告,法典上没说明的颜色通常都意味着变故发生。 父王用紫色的焰火来召唤他在外的女儿们,速回王都。这是十万火急的紧急通告。还有什么事情这样紧急?“父王……”龙黛岚声音发颤,“这是父王在呼唤我了……肥叔,赶紧为我准备收拾,我要即刻启程回巨龙去。” ... 第十六章 回归 二 “啊……少夫人,您要回去么,这……这是有多严重哪!……我得赶紧和夫人说说。”秦友笨拙地转身就跑,差点摔了一跤。 “我和你一起去吧,肥叔。”龙黛岚把书合上,递给英姝,“快点收拾,我们马上就离开金堡。” 木蓉和子女们仍在餐厅用饭,她早已经吃完,秦硕还在和杨冲喝酒,兴高采烈地聊着什么事,札义摩王子穿着一身白袍,坐在两人的对面,无精打采地听着。 “母亲。”龙黛岚走向木蓉,说:“请您原谅,黛岚得回到巨龙去了。”秦友扶着她落座。 “孩子,到底是什么事?”木蓉面容凝重,似有心理准备。秦硕和杨冲停住了话头,一齐望着她。 “这是父王发给我和素云的召唤,命令我们立即回去。”龙黛岚咬着嘴唇,“我怕是父王……” 木蓉“啊”一声站了起来,拉起她的手,“龙神在上,保护吾王平安!既然这样,那事不宜迟,秦友你快去准备车马用具。秦硕秦昱,你们陪嫂子南下。” 两人一起答应。“不用劳烦妹妹和小巨人,眼下游牧潮还在进行呢,他们在金堡都有事情要做。母亲,差几名护卫就行了。” “他们俩没有任何比照顾你更重要的事情了。”木蓉的口气不容置疑,“秦立要协助我处理金堡的事务。如果不是如此,我会让他也陪你一起去。孩子,不用多说了,既然是陛下紧急召唤,必然是……非常重要。” “夫人,我随身有十名武艺高强的护卫,我本身也颇有武艺,恳请夫人允许我担任少夫人的随从,确保她一路平安抵达巨龙城。”一身白袍的札义摩离开坐席,热情且满怀期待。 木蓉婉拒:“多谢王子殿下的一番好意。但这件事哪能劳动王子殿下,这是我们金堡的义务和责任。我将会派出五十名护卫,立儿,你速去安排此事。” 札义摩不肯放弃:“夫人,加上我这十一人,少夫人的安全更有保障。少夫人有孕之身,长途跋涉,在下要坐视不管,真是寝食难安。” 秦硕颇有些不快,“王子殿下,你是说我们金堡的人不如你的护卫么?还是说我秦硕没什么本事呢?” “三公子误会了,我绝无此意,实乃诚心诚意要保护少夫人安全。”札义摩连忙解释说。 木蓉打了圆场:“王子殿下,我儿说话莽撞,您不要放在心上。只是这种事情我们断然不能麻烦您。如今我国国内太平,贤王之路虽然漫长,但一路上平安无忧。您的心意,我替黛岚心领了。就这样吧,硕儿,你也去帮你哥哥。” “多谢王子好意。”龙黛岚对着札义摩躬身施礼,微微一笑,弄得那王子神魂颠倒。“母亲,我这就去准备了。” “孩子,安心。一切自有龙神看顾。我去换换衣服,等会来送你。” 半个时辰后,高塔的马厩里一切都准备妥当,龙黛岚、英姝、秦硕和秦昱四人坐在白篷黄顶的马车里,杨冲挑选的五十名护卫在其副手、年逾六十的老家臣董乐的率领下组建了一支车队,食物、酒水和草料等必备物资装满了另外两辆马车。十名骑兵开道先行出了城,车队随后跟上。 木蓉、秦立、秦友、札义摩等人一路相送至金宁大道和贤王之路的交叉路口上,木蓉拉着龙黛岚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又交待秦硕说:“硕儿,你嫂子和妹妹的安全可要看紧了,要回头她俩告诉我你哪儿没做好,我罚你两年不许喝酒。” “妈,那哪能呢,我做事您还不放心么?我不会给咱秦家丢脸的。”秦硕拍拍胸脯,得意洋洋地说:“我这样的伟男子,到了巨龙,必定是人人称颂。我代表的可不光是咱们秦家,还有整个北方,咱们北方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威武雄壮的人啦!” “你吹牛的本事我是放心得很。”木蓉瞪了他一眼,又对董乐说:“老董,你不要对硕儿客气,他要犯了错,我授权你责罚他。” 董乐是个乐观开朗的人,和少爷们关系很好。“夫人您就放心吧。我会好好注意。不过三少爷这两年可是成熟很多,是一个真正的北方汉子了。您也甭太担心,男儿出门走走,也是好事哩!” 留着披肩长发的秦昱接口说:“不喝酒的时候,三哥哥确实是个聪明的北方汉子,只要喝多了,就有些分不清楚东南西北啦。” 秦硕看着妹妹,假装生气说:“没大没小的,我看你是想嫁人了吧?妈,等咱们回来,就把这小妮子嫁到铁壁城去,一物降一物,给高进的儿子来收拾她,他可是等得不耐烦了。” 秦昱脸微微发红,反击说:“我嫁给谁要你管!就算我嫁人,也要等你娶了莫丰叔叔的女儿再说。嫂子,你看他只知道欺负我这种弱女子,好一个北方最威武雄壮的男人!” 龙黛岚看着他俩斗嘴,心里却觉得很温暖。这就是家的感觉。她明白两人是想要冲淡她心里的不安,让她心情快乐起来,毕竟这一回去所面对的绝无好事,她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父王龙体无虞。 车队终于远离了金堡,驶上贤王之路。这条连接巨龙城和金驹省的大道是王国最重要的贸易通道之一,北方的作物、木材、毛皮和腌制的肉类通过它运抵南方,南方省份的酒类、手工艺品、奢侈品和金属制品则经之销往北方。这三百六十龙步的距离,董乐说至少要耗费八天时间,现在是冬天了,马儿护养要更小心,说不定还得加两天。 当他们行进了一个多时辰后,车外的护卫们大声喊叫:“老董,有人跟着,一支马队!” 秦硕打开车窗探头回望,却啐了一口,“真是阴魂不散哪!” 紧接着董乐出现在窗口,对龙黛岚说:“少夫人,是札义摩王子,带着他的护卫追来了。”果然,不久之后,一群穿着乳白色片甲的骑兵出现在窗边,领头的正是那位札义摩王子。董乐敲了敲车篷,下令全队停步。 小巨人闷闷不乐地说:“如果龙墙有他的脸皮这么坚固,蛮人都打不进来啦!” 秦昱掩嘴笑了,龙黛岚斥责说:“一名真正的武士不单以勇气为剑,还以礼貌为甲。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摩罗国的王子,小巨人你得记住,无礼的言辞比锋利的长剑更伤人。” 小巨人嘴里嘟哝:“我又不会当他的面这么说。” “好武士只有在睡觉时才把护甲脱下来挂在架子上。” 札义摩王子的脸很快就出现在车窗,挂着甜蜜的微笑。他本就生得英俊,是那种很能讨女孩欢心的男子。只可惜他要追求的不是女孩,而是已婚的公主。 “少夫人,请原谅我未经您允许就跟了过来,只是安全护卫而已,我们所有人都希望翔龙王国的长公主殿下能够一路上平安无恙。” “感谢您,札义摩王子。既然您已经来了,那就一起随行吧。”龙黛岚保持着足够的礼貌,但她并不打算邀请他进到车厢里来,“董乐是很风趣的人,希望他不会令您一路上感到乏味。” 英俊的王子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他掩饰得很好。“能骑行在少夫人周围,就不会乏味。” 等他的脸孔消失,秦昱发表了评论:“我可怜的王子,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是多想进来和我们坐在一块。” 秦硕冷冷说:“他就想和嫂子坐一块。难不成还想和你坐一块啊。” 兄妹俩又开始打嘴仗,龙黛岚没有参与他们,而是看着窗外。他们快接近麻石镇了,道路两旁是成片的青灰色石岭,高低起伏,绵延很远。这是金驹少有的采矿为主业的城市,面积不大,人口也不多,住在这里的基本都是矿工,十一年前,杨冲离开了这里成为秦家的一员。这个地方如今支持谁呢?龙黛岚不禁想到,像光明港的赵连城这样的人,金驹究竟有多少。 她心里胡思乱想着,一天又一天。董乐安排一切,晚上他们在城镇里歇脚,白天用过早餐后就继续赶路。这回家之路,三年来她走得并不多,这才是第三次。他们一共在贤王之路上跑了八天,才终于看到浅滩堡的石门。 浅滩堡是王都六镇之一,位于巨龙和金驹接壤处。很多年来这里都是防御北方敌军的桥头堡。浅滩堡属于军阁驻地,定远将军李越统管这里的三万军队,没有随大将军南征。 记忆里,李越是个相当谨慎的人,说话惜字如金,就如他脑袋上稀疏的头发。车队通过石门后不久,他就从要塞里赶出来,迎接她的回归。 李越施礼毕,将车厢里的贵客们带往岗楼的会客室。“李将军,很久不见,见到你风采依旧,很让人高兴。”龙黛岚直奔主题,“我父王究竟怎么样了?” 李越踌躇的表情令她十分不安,他犹豫了一阵才说:“长公主殿下,您要有思想准备。很遗憾是由我把这样悲伤的消息带给您。” 龙黛岚颤抖了一下,英姝扶着她的胳膊。秦昱和秦硕则面面相觑,札义摩王子也皱起了眉头。 如果龙君驾崩,亮起来的可不是紫火,而是白火。还有什么事情会如此糟糕呢?“我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阴霾掩盖了李越的脸庞,他脸色铁青,让人觉得有些可怕。“太子殿下在拜龙日那天,从圣山上失足摔落,蒙获龙神征召。” 这句话震慑了在场所有人。龙黛岚脑袋里轰然一响,如遭雷劈。这怎么可能!可爱的紫星啊!这不是真的!紫星和她是同母所生,两人不但相貌颇为相似,也最为相爱。紫星是龙家的瑰宝,最不可替代之人。他迟早会成为历史上令人称颂的明君,怎会发生这种事! “这不可能……”泪水奔涌出来,她站立不稳,摇摇欲倒。秦硕和英姝赶忙搀住。“紫星乃龙之子,吾神何以如此残忍,在他年方十三岁时就召唤了他?” “殿下,请节哀。”李越垂着头说,“神意难测。” 札义摩王子说:“殿下,我代表摩罗国向太子致意最深切的哀悼,望您节哀顺变。发生如此不幸之事,我们事不宜迟,尽早进宫探望龙君陛下吧。” 龙黛岚默然不语,一时间竟没有回复。好在英姝乖巧,替主子答道:“感谢王子,太子殿下乃我家主人同胞所生,实在是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札义摩点点头表示理解。 董乐说:“少夫人,您这样子……要不先休息下?” “不。我们立刻上路。”龙黛岚凄声说:“父王此刻一定在等着我。” 不止如此,整个巨龙城都在等着她的回归。紫星之后,王位继承人的第一顺位不是别人,正是她。 第十七章 风暴突降 一 年逾五十但已白了半个头的太宰大人卓轩,一脸悲痛地站在铺着貂皮软垫的红木长椅边上,王国新近遭受的磨难,在他的满额皱纹和灰白夹杂的短髭上纤毫毕现。 龙黛岚明白,作为内阁一员,卓轩这些天来承受了多大压力。太子殿下在圣山顶上的观天台出了意外,作为拜龙仪式的主持人和当日活动的总负责人,他难辞其咎。虽然身为内阁首席的国相大人没有责难他,龙君又昏睡不醒,但当她回归后,宫中很快就会开始风传于他不利的流言。 作为龙君未来的继承人,她虽然还欠缺治理国家的经验,但并不缺乏决心。她亲自驾临了位于外宫的礼阁大殿,而非征召卓轩入内宫,此举显然令卓轩十分意外。 所以他的悲痛就显得愈发深重了。 “这都是臣下的罪过,臣下没有看护好太子殿下的安全,罪该万死!”卓轩屈下双膝,诚惶诚恐,追悔莫及。 龙黛岚一身素色的襦裙,高高盘起的发髻上插着象征着有家人过世的染白金针,不用她多作表达,这幅装扮就足以让卓轩感到芒刺在背。 “太宰大人,你先起来吧,坐下来,把当时的情况详详细细地和我说一次。”她尽量让自己声音平和,没有必要又悲又怒。 卓轩坐上红木长椅,慢慢地说:“禀长公主殿下,当日事情是这样子的,臣下等宣读完祭词,就悉数退出,关上殿门,太子独自一人在观天台。这都是按照规矩来的。陛下和列位先王在观天台的祭拜时间,通常都在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臣等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见太子殿下出来,于大人就呼唤殿下,然而却没听到回应。于是臣等合议,决定开门看看,结果打开殿门,只看到祭坛上献礼仍在,太子殿下却踪影不见……臣等惶恐,于大人当即派人搜山,护卫和武卫们花了四个时辰,在圣山半山腰的一块大石上发现了……太子殿下……殿下从山顶坠落,落到大石上……不幸……”说到这里,卓轩的声音哽咽起来,泫然欲泣。 那圣山高达三箭,从山顶到半山腰有一箭余,这样的距离,紫星落下来,必然是摔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当场毙命,当时那种惨状,谁都不难想像得到。 想到这里,龙黛岚不禁以手掩面,泪水从她纤细手指的指缝中滑落,打湿了手背。“紫星只是完成祭拜仪式而已……他为什么会走到悬崖边上?” 在观天台往下看,可以看到浮云森林围绕在圣山的西南面。那些高大树木组成的庞大森林确实很壮观,但这是不用走到悬崖边上就能看得到的。 卓轩眼角也滴出了热泪:“臣以为,仪式完成后,太子殿下多半是忧虑陛下的病情,愁绪难解,才想要在观天台上散散心……陛下当时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昏睡不醒,听到噩耗之后,就陷入了昏迷之中。这几天来,陛下醒了一次,喊了一声太子殿下的名字,就又昏过去了。御医房也没有什么办法,这件事对陛下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龙黛岚回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父王,情况没有更差,但也没有更好,父王静躺在龙床之上,昏睡不醒。脸颊深陷,形销骨立。御医说他本有好转的迹象,但突如其来的噩耗掐灭了复苏之火。 一直站在她身后的英姝递上一块手帕,她接过来拭去眼泪,失神地看着铺着腾龙九格砖的地面。四下空气似乎凝固起来,卓轩也不敢继续说话,生怕打破这突如其来的沉寂。王廷所有人都清楚,对于龙君陛下来说,太子殿下意味着什么,那是他视为龙神赐予的最珍贵礼物,是王国的未来希望所在。这希望被无情地粉碎后,虚弱的父王能否撑下来,只怕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你们没有发现其他可疑之处么?” “当日大礼之前,护卫队已经仔细搜山。行礼之时,圣山上上下下都在王都武卫团监管之中。武卫团的寇海大人和臣下担保,翔龙殿连一只苍蝇都飞不上去,如果有不轨之徒企图潜入,除非他会隐身。说起来这事要怪臣下疏忽大意,没有时刻贴身看顾太子殿下,还请长公主殿下责罚!” 她长叹:“太宰大人,看顾太子殿下的责任不该你来承担,你只要安排无虞,便是恪尽职守了。紫星发生此等灾厄,或许纯属意外,那只怪他命里福薄,怎么也不能怪罪到你的头上。” “长公主殿下明鉴,罪臣感激涕零!”卓轩闻言慌忙从椅上跌下来,再次跪拜在地。 龙黛岚托着他的手,扶将起来,说:“大人礼重了。此事大体我已明白,你不要太过忧心。王室感激你的忠诚。紫星……他进了众龙殿么?” 卓轩有如老翁一般颤颤巍巍,“殿下已经进了骨塔。本来我希望此事缓一缓,毕竟陛下没有醒来,您当时也没回来。但毕竟是接近龙颜之日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准备,如果我们把太子的葬礼拖到那时候……只怕……” 她点了点头,这话说得合情合理,龙颜之日乃百年盛典,是举国欢庆的最大节日,按照拳民传统,家属须为死者跪灵五天,越是延后,这下葬之日就越是会冲突到王国的喜庆。“英姝,我们回宫吧。大人不必相送,公事要紧。” 说罢她向卓轩点头示意,就和英姝转身离去。身后响起太宰大人“恭送长公主殿下”那谦卑的话语声。 出了太宰殿,龙黛岚就上了轿,四名宦官抬着快步离开这片行政区。外宫这一带都是内阁的办公场所,自龙君陛下卧床之后,内阁大臣们待在这里的时间更长了。 十三个月前,龙黛岚曾回宫探病,知道父王曾有调整内阁人员的计划,然而如今内阁名单和上次回来时保持一致。在龙君重病期间,那一计划也搁浅了。内阁一共有六位大臣,相阁的国相夏阳主管内政各项要务,军阁的大将军龙承天主管军事征伐,礼阁的太宰卓轩主管教育礼法,民阁的司户卫斯主管人口财政和赋税,刑阁的典正郑宽主管法律刑罚,匠阁的国匠邱德主管土木营造。她并不确切知道父王想要更换哪些人,不过即使远在金堡,内阁大员中有人贪腐的事情也时有听闻,特别是父王卧床之后。 这些国家的肱股之臣里有某些人并不像她曾经以为的那么可靠。圣王尤古的那句名言,同时也是她的家训,在她心中响起:“我辈重任在肩”。确然如此,如今她不再是一个受父王庇护的公主殿下了,她即将承担更为重大的责任。 宦官的脚程很快,按照她的吩咐,在树时未尽之前抵达了护卫所,龙君忠心耿耿的护卫们便居住于此。 长公主的到来让护卫所十分振奋,龙君久病时期,这些汉子们大约都感未尽责任,心气低迷。这一日于坚要到黄昏灶时之后才能换岗回来,率众迎接长公主的是次席护卫严吉。 她没多作停留,只说了寥寥数语,就征了严吉一人随行出宫。她用意明显,不消说护卫们也猜得到。不久之后,她换乘了王廷的马车,黄色车厢,厢顶竖着一只青色的龙头,马车载着她和英姝以及严吉,出宫朝城西而去。 他们穿过巨龙大道,一路疾驰,很快就抵达了王都的寺庙区,越过育龙圃的外围,直奔浮云森林。 龙黛岚已经有三年没有登过圣山了,曾经和弟弟妹妹们跟在父王身后一步一步踏过石阶,迈上山顶的记忆还历历在目,然而此时此刻,她身边再也不可能有弟弟的陪伴。 念及于此,她悲从中来,登山途中再度垂泪。 严吉虽然不苟言笑,但龙黛岚知道他并非愚笨之人,常年伴在君侧,很能揣摩上意,虽然她一路上只是和他闲话一些家常,但他不会不知道她此行所图何事。太子殿下坠崖那天,佩剑八卫就守在殿内。她对内阁作出的“意外坠亡”这一结论有所疑虑,定要亲自来查看一番,方能心安。 从高大雄伟的翔龙殿西北角出去,便是观天台。历代龙君都在此处亲自下跪,为大地之神灵龙献礼,祷告王国太平,拳民安康。 三人上得观天台后,严吉立刻疾行到靠西南侧的边缘,向龙黛岚施礼后说:“禀长公主殿下,当日太子便是从此处坠崖。” 龙黛岚闻言快步走过去,英姝紧紧扶着她的手肘,生怕她不慎摔倒。到了山崖边缘,目能所及之处,都是浮云森林的高大树木,绿色渐褪的枝条彼此缠绕,有如垂死老妪的纠缠发丝,它们无所约束地在那隐秘的森林里滋长蔓延,也不知掩盖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腐朽和衰败。树冠层层叠叠,颇为壮观,间或有几只黑色的飞鸟在其间呱噪地出没,也不知是不是寻找腐肉的乌鸦。 她低头往山崖下看去,严吉连忙上前扶着她的胳膊说:“殿下千万小心!” 只见那山崖上乱草丛生,下面山雾弥漫,视线受阻,不能看到什么凸出的大石。她幽幽叹息:“亲爱的紫星就是从这里跌落山崖,我实在是不能相信。” 等她站稳身形,严吉连忙撤手,刚才他伸手去扶,虽然是出于一番好意,但她忽然想到,如果自己要刁难,也可以判他僭越之罪,从法典上来说,她即将成为王国最具权势之人。这一念头却令她内心发颤。 “太子就是在这往下的半山腰一块大石上找到的,是从此处坠崖,应该没有疑义。”严吉双臂垂在身侧,双眼也垂下,不敢多看她一眼。 “我不明白,紫星为什么要走到这个地方来。”龙黛岚扫视观天台,眉头深锁。“这里所见只有那些大树,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就算是心情不好要看看景色散心,也不用走到这里来的。”她说着往西侧走去,一边走一边问:“拜龙日那天,天气怎样?” 严吉回答:“那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正是祭祀的好日子。” “这就是了。今天天气不算好。天气晴朗时,往这边来,可以看到城外的风景,远处的原野农田,磨坊牧马,一一在目。往南边去,可以看到育龙圃和长枪河。不管怎么说,坠崖那个地方都是没什么好看的。” 严吉默不作声,似在细细思考着她的话。 “是谁在半山腰那块大石上发现太子殿下的?”她问。 “是臣下。臣下遍寻不着,心内恐慌,只怕太子殿下出事,就去了半山腰搜寻,因为那里有好几块大石伸出崖壁,不想,太子殿下真发生了意外。” “你做得很好。太子殿下不在这里,那只能是掉了下去,还有什么可能呢?”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长长叹了口气,“如果不是你那么快找到紫星,恐怕大家都认为他掉到了森林里。” 如果去森林里搜寻,那就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而且也无法定论紫星是生是死。 “殿下,我们也检查过这个祭坛,没有发现什么秘密通道之类。于坚想要挖开它,但是内阁们都反对,夏老说,这是圣王亲令制作,一直被视为他的遗物,而且龙颜之日即将到来,这时候掘开祭坛恐触怒龙神。”她闻言点了点头。离龙颜之日只有半个月时间了,这种做法确实不合时宜。 第十七章 风暴突降 二 在观天台徘徊数圈后,龙黛岚决定离开。回宫一路上她保持沉默不再说话。回到了清风殿后,她爬上高高的覆顶天台,扶着白龙石雕栏,扫视着庞大的王宫。此起彼落的歇山式屋顶在她眼前有如颈湖秋潮时掀起的浪涛,变幻翻腾。湖水的动荡自有其背后的力量驱使,王廷的动荡岂非也一样? 和她上次回家时相比,巨龙城的一切似乎都改变了。所有的不幸变得更不幸,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她心烦意乱,满腹的纷繁思绪难以排解,便叫来英姝,交代了一番。 她本该尽快和妹妹们见面,目前素云还没有回到王都,但青莲和碧月肯定等她等得心焦了。她和妹妹们不是同母所生,但感情一直都很好。不过她想再见见一个人,白天相见时,他们还来不及好好说话。 英姝离开后,她静静地坐在雕着龙形的紫檀椅上。殿外天幕低沉,几近墨绿色的云快速流动,就像颈湖潮汛后飘着的被浸泡过度的杂物残堆,一小朵一小朵的集结起来,很快就化成一大片乌云,然后又从灰色变成墨黑色。 暴雨将至。剑时将尽。 黄昏到来,正是灶时,天色大变,瓢泼大雨从天突降,伴随着阵阵令人心悸的电闪雷鸣。雷雨和狂风的暴烈程度多年未见,冲击了整个王都,瞬间就将街道上涌动的人潮驱逐得干干净净。雨大且密,赶不上排进下水道就积满了宽宽的街道。一些来不及撤走的挂着手工艺品和食物的摊担、货车被大风扫翻在地,挂饰、布帽、煎饼和各种能想象得出来的东西漂浮在雨水积成的小河上,打着旋,跟着水流各奔东西,就像洪水卷走的无助的不幸者。大雨激荡起一层层高高的水雾,令庞大的巨龙城看起来宛如裹在巫师的水晶球里的扭曲景象,霎时显得渺小起来。坚固的城墙似也变得脆弱,就像蒸熟了的糯米上的果肉一般松软,随时都可能被狂风撕碎。 这正如灵龙向世人展示龙威。 暴雨中她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在殿墙外一路小跑,暴雨激荡起来的水雾让视线受到影响,但还是可以分辨得出来那人是谁,他刚刚换岗下来,准备回护卫所。英姝在下面等着他,她需要和他谈谈。雷电、狂风和暴雨发出的巨大声响几乎淹没了其他细微的声音,但她仍听到旋梯上的脚步声,他来了。她转过头来,脸上带着疲倦而哀伤的神情。 “一场不合时宜的暴风雨。” “黛岚,紫星的事情……真的对不起。”她的老师于坚换了一件白绸布衣,上身系着多根带子,一头湿发还没有来得及烘干。 “下去吧,这里的雷雨声太大了。”她走向了石阶,示意他跟过来。“紫火是谁下令点燃的,碧月还是你?” 他跟在身后,拾级而下。“是小公主。” 他们通过旋梯来到了下面一层,穿过一条嵌着镂花窗的短廊,进入了一间宽敞雅致的房间,虽然经久未用,但紫火燃起后,宦官们就把这些房间好好打理了一遍,铺上柔软的埃塔地毯,撒上芬芳的玫瑰花香水。雷雨声小多了,谈话要方便一些。房内光线很暗,两人在梨木方桌旁落座,英姝点亮水晶壁灯,倒好茶,就退了出去。 她看着他漆黑的眼睛,想要看穿他的心事。“我很长时间都没有机会和你好好说话了,一年前我回来的时候很匆忙,而你去金堡时亦是如此。” “这十三个月和过去两年一样发生了很多事,远超我们所能想象。” 她并不为他的话感到惊讶,她心里已经做好准备,聆听各种糟糕的消息。还有什么事情能比紫星坠崖要更糟的?“能不能告诉我,你北上是为了什么?” 他没有隐瞒。“袁大为向陛下提供建议,说一个埃塔人曾经患过类似的疾病,服用风暴山顶上的冰菇后就获痊愈。因此陛下命我北上,获取冰菇。” 她震惊不已地看着他,“父王命你独自一人穿越大荒原?” 于坚轻松地回答,“没你想象中那么难,你看,我不是好好地坐在你面前么。” “这不寻常。这不像是父王的行事风格,他是那么关爱你。” “这是我们每个佩剑者的天赋职责。我们是为此而生。” “这不是职责的问题,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讨论职责。”有些时候,他骨子里拥有的顽固和他古铜色的皮肤一样,难以改变。 “我要强调的就是职责。我是佩剑者,我们佩剑八卫肩负同样的使命。只有死亡才能卸下我们生命中的约束。”他提到了死亡。 “谁死了?”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执拗腔调里掩藏着的深沉悲伤。 “程丰。”他轻轻吐出同伴的名字。 “为什么?”这不寻常。一切都太不寻常了。 他语气和面容一样平静如水,像是在陈述一件陈年往事。“太子命他去调查前五位首席御医,我们等到了他的调查结果,但同时也等到了他的死。” 如今的首席御医叫做安庆,她不认识,但她去探望父王时,随侍在侧的那一位御医她却是认得的,并非安庆。她以为这只是一次简单的轮岗,然而现在看来似乎不是。“紫星发现了什么,为什么要去调查前御医?” “太子认为,陛下的病很蹊跷。他没有对我们说明,就像是忽然之间,他找到了什么蛛丝马迹。”于坚说,“程丰托人给我们带回来一张图画,上面画着五个人被斩下头颅的场景。我们之后落实过,五位前御医全部死了,一个死于坠马,一个在饭桌上被噎死,一个死于抢劫,一个被通奸的老婆所毒杀,还有一个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太子原来还想从他们口中得到更多,但是明显有人不希望如此。” “这么巧……安庆呢?他是活着的首席御医。” 于坚拉了拉领口的带子,似乎对这身衣服不太习惯。“我向夏老过,他职务已暂停。现在他名义上仍是首席御医,但不得再进入陛下的寝殿,也不能参与药物的炼制。” “他人在哪?” “他是自由的,在我们的监管之下,我们不能将他关押。但我们从他嘴里什么也没问出来,没有动用私刑,田攀主张如此,但戚少瑜和万诚都反对,我也不太赞成。”他双臂交叠,放在桌上,“所以我们仍没有任何证据。夏老虽然采纳了我们的意见,但不同意做出进一步行动。现在刑阁没有参与其中的调查,一切行动都是我们佩剑八卫——现在该叫七卫了,在暗中进行。这样也好,我不希望刑阁或其他人加入。” “一个谋朝篡位的阴谋。”龙黛岚平复呼吸,这一连串的信息让她猝不及防,但却很容易指向一个结果。“先是父王,然后是紫星。你们控制了安庆,却什么也没做。” “黛岚,我只望他从实招来。无论如何他在我们眼皮底下。” “你寄望于他坦诚这样滔天的罪行?然后被打入死牢?”她忽然觉得愤怒,她从来没有在老师面前这样过。“你认为父王还能撑多久?紫星的事情会加速他被龙神征召的过程!” “但是你将回归。你是第一顺位的继承人,妄图叛逆的人没有机会。我们可以等待龙颜之日,龙神露出真颜,他会做出审判,恶人自有恶报,善人终得善果。” 这样太慢了,父王根本等不起。但她又很难去反驳他。“我去过观天台了。观天台上有护栏,紫星才十三岁,他并不是很高,他那样的身材要不慎从护栏上摔下去,只有一种可能:他曾经攀爬。可是他要看什么东西,一定要爬上护栏去看呢?”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但是内阁不批准我掘开祭坛的提议。如果太子是被人谋害,那个人只可能从祭坛里蹦出来。” “从石头里蹦出一个杀人凶手?然后又消失在石头里?”老师,你要做的就是从安庆嘴里挖掘真相,而不是等待!“严吉说,那个祭坛没有秘密通道。” “也许。真相往往出人意料。黛岚,从金堡回到宫里,你没有好好休息过。你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考虑这些问题吧。” 你叫我怎么睡得着?“我一闭上眼,紫星的脸……就会出现在我面前……那么可爱和聪明的紫星,他竟然已经永远地离我而去了!”愤怒也难抑悲伤,她终于无法控制自己,趴在梨木方桌上哭泣。一直等在外面的英姝跑了进来,跪在她身边,抚着她的背,轻声地安慰她。但说着说着,英姝自己也哭了起来。 “陛下还在昏迷之中,太子已经不在了,黛岚,国家现在需要你。节哀,坚强起来,圣王教导‘我们重任在肩’,我知道你从来也没有忘记。” 窗外的电闪雷鸣似乎微弱了些,但大雨仍然浇灌般地泼下来,雨水肆意击打着屋顶,发出令人烦躁的声音。房内保持了很长时间的沉默,谁也没有说话。 她停止了哭泣,抹去泪痕,打破了那尴尬的沉默。她自言自语般低声说起话来,暂停了那些令人悲痛的话题。“颈湖很美,我常在金堡自己的房间里,看着窗外涌动的潮水,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秦鸣很多时候并不在我身边,日子过得有些平淡,但我也很平静。如果就这样过完一生,那也能让我心满意足。你知道我有孩子了,也有了更多期待。但这样小小的愿望,如今竟是一场奢望。我的孩子将带着痛苦来到这个世界上。” “那真不容易。希望他出生后,我能再次有幸得到陪练的机会,他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你知道是个男孩?” “我希望是。这比教女孩要容易得多。”他向她眨了眨眼。 “我真的有那么笨么?”他在努力地让她高兴起来,远离悲伤的桎梏,她也很希望冲淡眼前这凝重的悲伤。 “假的。” “真的,我是说,我肚子里的真的是个男孩,金刚寺给我看过,你知道他们那些奇妙的能力。”她抚摸着平坦的腹部,有一天会传来跃动。“我会在这里待到游牧潮结束,龙神会保佑父王平安无恙。” 她对自己最后那句话并没有什么信心,于坚应该听得出来。 她渐渐平静下来,喝了一口茶,茶叶苦涩,有如她的心情。“多坐一会吧,我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她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她确实很久没仔细看过这张脸了,也只有在清风殿,她们之间才没有那么长的距离,可以抛下所有繁文缛节。 清风殿外,雷电透过厚厚的云层,撕扯着被染成深绿甚至乌黑的天空,耀眼的白光把灰暗的天幕无情地打得四分五裂,就像一个充满妒意的丈夫在酒后狂暴地撕扯一张可怜的床单。 雷暴的天气真是糟透了,但这显然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事情还没有到来。 她有一种感觉,它马上就会到来。 第十八章 龙陨 一 彼此连接的帐篷在林地里铺开来,填补了原本满载树林的潮湿空地。仅一个上午的时间,这片似乎看不到头的桦木林就被推得一干二净,空地上堆满数之不尽的褐色树桩,远远望去像是被挖开的蜂巢。 桦木林被推倒后,树干堆积在一起,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士兵和工匠们将其捆扎、切割、削皮、烧焦、干燥,各司其职。一座座营帐就地而起,削成长短不一的桦木树干长的排列在营地的最外圈,短的靠内,之间架设木板,修建成墙。桦木虽然质地偏软,但经干燥后就变得十分坚固,工匠们将树干削平,用绳索和铁钉编成一块块的木排,铺在最泥泞的地块上。泽地满是暗藏的陷阱,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泥浆的漩涡给吞噬。而桦树皮亦有足够的功用,它们薄但不透水,可以铺在营帐顶上,盖在辎重车上。 这都是镇南将军严崇虎的计划。“要在湿地和密林中击败沼民,我们需要大量的工匠和他们的工具。”诚如斯言,伐木工、木匠、铁匠、皮匠,各种匠人都能极大地简化他们的工作,虽然有些事情士兵们也能代劳,但效果远逊于匠人。大军依法征服了一座又一座湿地树林,虽有些缓慢,但确实在一步一步地向前推进。绿皮肤的敌人不敢和他们正面交锋,那些依靠坚硬表皮替代护甲的蜥蜴人和仅仅包裹着藤皮护具的沼民,挥舞着木制的长矛,高举着淬毒的弓箭,在他们睡着的时候前来偷袭,在他们扎营时于外骚扰,在他们休整时赶来窥探,然而他们不敢面对面决战,他们玩游击战,然后逐渐朝泽地深处退却。 大军南征,抵达西泽边陲城市瓦片镇时,叛军就闻风而退。翔龙王国的军队能征善战,大将军龙承天的威名即使是躲藏在深泽之地的绿皮肤民族也有听闻。瓦片镇、炊烟镇、绿树镇失而复得,重回王国怀抱,这是西泽省省督卞力很长时间都没能做得到的功绩。 但要这些狡猾、顽固的敌人屈服,靠吓唬是不够的,必须让他们饱尝血与火的深刻教训,下次越雷池一步之前,这一次的教训将让他们好好掂量其后果。因此龙承天接受了严崇虎的进军计划,越过国境,向深泽之地挺进。但泽地行军作战难度极大,补给非常困难,这次他带领十万大军南征,其中八万都留在西泽,仅领军两万深入。 西泽尚有明媚的春光、暖和的秋天和银装素裹的冬季,然而深泽之地却是酷夏的腐败味道。这里满是泥浆湿地,腐朽的落叶、树枝、雨水和动物的尸体铺成厚厚的泥浆,沼泽鹄和苍鹭于其中振翅腾空,再一跃而下冲向水面掠食,水田鼠和四翼虻的幼虫潜伏在茫茫的雾气里。植物在这里不少都将根茎部分裸露在外,地表腐朽的物质堆积反成了它们的养料,衰败的灰色和阴郁的绿色遮天蔽日,阻挡了大部分阳光射进密林。而在那看似水草丰美、经过长时间阳光滋养的的湖泊边上,则有五彩的毒蛇和硕大的蟾蜍虎视眈眈,更有人眼难以分辨的危险的泥潭深坑。但沼泽也不是一无是处,越橘的浆果能酿成美酒,杜香能提炼香油,黑三棱、半边莲、槐叶萍等数不尽的草药则能提供多种药效,在这里土生土长的种族知道它的危险,也知道它的好处。 不过对于拳民而言,要在这么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摧毁敌人老巢殊为不易,军阁里具备深入深泽之地经验的人半个也没有,然而严崇虎依然请求龙承天至少能拿下大藩篱。大藩篱远离边境,但仍是离边境最近的一处沼民村庄,以围着一圈竹篱笆而闻名。沼民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要塞或者城镇,他们在湿地上四处窜行,在水上建立了一处又一处的木屋聚落,或在林中搭建树屋,给村庄围上一道厚篱笆或者削尖的木栅栏,就算是拥有了基本的防护。他们更多地依靠迂回游击、各种机关陷阱和被驯服的泽地猛兽来与敌人对抗周旋。 历来翔龙的军队不愿意深入此地,糟糕的气候、陌生的地域和可怖的瘴气远比原住民更可怕。也从来没有哪位翔龙王国的将军领兵打仗会带着数量众多的匠人,他们看来简直就是来砍伐木材、制作器具的,大军所至之处,首先是清理密林,搭建营地,铺上木排,就地取材制作防水器具,更有熟识泽地植物的医生和药师,随军提供防御瘴气、湿气、毒液的良药。稳步前进,支付的代价是更长的时间。 龙承天不得不承认,严崇虎的计划确实很有效。这名跟随了他将近十年的秃顶将军从未令他失望过,一直是最值得信赖的左臂右膀。大军步步推进了五天后,按照当地土著的说法,他们离大藩篱已经非常近了,仅有两三个时辰的路程。 再等不到半天,他就将拿下一个沼民聚落,如果不出意外,灰鳞或者其一个儿子会固守在作战前线,以确保守军斗志。他可以将之俘虏,然后迫使蜥蜴人王国签订城下之盟。接下来,他就可以凯旋班师,得胜回朝了。 他坐在自己的牛皮大帐中,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兽皮帆布,休整的命令已经发出,现在只须等待斥候的消息。沼泽里湿气很厉害,闷热无比,但作为大军统帅,他仍穿着厚厚的金属护甲,至少在大战即将打响前,他必须如此。黄金般的鳞甲外到处都沾上了水珠,鳞甲内早已湿透,就连浓密的胡须都能拧出水来。 大帐中环坐着他的手下大将,除了定远将军李越驻守在浅滩堡、荡北将军方觉领着八万大军留在瓦片镇外,镇南将军严崇虎、平西将军孟云鹤都随军出征,其余人还有他的弟弟军阁审书龙应天、大将军亲卫队队长袁一平及副队长郑方、随军参谋肖必为和郑大华、后勤主管叶宣和随军医师邓博丰。 “我军深入不毛,所历艰险,非往日能比。士兵们饱受瘴气折磨,随军药物已经供不应求,如果继续拖延下去,必将士气消沉,因此,我军必须速战速决,拿下大藩篱。”龙震天环顾营帐,最后目光落在随军医师邓博丰身上,“我军即使大获全胜,即刻退兵,也须有充足药物,你可有解决之道?” 邓博丰是一个身材瘦小,面貌平庸的男子,他虽是军阁一员,但严格来说并不是军人,所以在场诸人中,就数他最为轻松——穿着件薄薄的灰色麻布长衫,透出几处湿渍,但总比盔甲舒服多了。长官发问,他立刻回答:“禀大人,这桦木皮可以干馏制油,对毒气和外伤颇有疗效。斥候在附近发现仁榔,其果实正是驱虫消瘴的良药,我军可大肆摘取,以备回程之用。如此,药物的短缺情况,能得到一定缓解。” “此事你去办理,需要什么只管和审书提。”龙承天拢了拢湿漉漉的胡须,甩掉一些汗水,目光又漂移到后勤长官的身上,“叶宣,你的东西都备齐了么?” “大人,在今夜发动进攻之前,一切都能准备就绪。”和邓博丰截然相反,叶宣虽身材高大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胖子。军阁中曾有人嘲弄说掌管后勤的人这么胖,怕是因为油水捞多了。而不管有怎样的传闻,龙承天都没有动过他,过去十三年里,这个超级大胖子始终是后勤主管。龙承天曾在会议上公开说:“中饱私囊,可耻又无能,而浪费、没有章法和不能物尽其用,比中饱私囊更加可耻和无能。军阁需要的是能发挥才能和知晓分寸的人。” 无能之辈当然无资格继任,而不知分寸好歹的人同样如此。这个大胖子有能力,也知道进退,行事有度,没有做出过分之事,这便够了。龙承天点点头,表示对他工作认可。 接下来是将军们和他汇报进攻计划的安排情况,正在此时,大帐外传来了斥候拉长的声音:“报~~~~~~!” “进来!”营帐里有些嘈杂,龙应天不得不大喝一声。这位三亲王容貌和龙承天很相似,只是下巴上光溜溜的没有蓄须。 身着软皮甲的斥候进账,立刻单膝跪地,汇报其发现:“禀大将军,在大藩篱四周发现有多处陷阱,包括毒气、毒针、泥潭和蛇窟,我方斥候兄弟损失了五人。已探明该处有三千以上守军,并有数百巨蜥和巨蛇。附近并未发现有其他支援。” “谁在那里负责?灰鳞?” “是灰鳞本人,带着他两个儿子守在那里。” “退下。”龙承天闻言露出奇怪的表情,他们深入不毛已有八天时间了,灰鳞的人足以知道来犯军队的规模和行进路线,为何仅仅带着三千人迎敌?而且还亲自率军,带着两个儿子?“参谋们,怎么看此事?” 随军两大参谋肖必为和郑大华都是年逾六十的军阁老人,随同征战多年,履历丰富。肖必为说:“灰鳞对我军适应沼泽的能力估计不足,没想到我们进军速度如此之快,而且损失很小。沼民和蜥蜴人是乌合之众,彼此之间并不甚团结,闻得十万大军来攻,泰半已经逃至泽地深处了。以下官看来,灰鳞也只是摆出防御的架势而已,稍作抵抗就会撤退。” 郑大华补充说:“下官以为,灰鳞也认定了我军的实际困难不小,我军拿下大藩篱之后,也不宜在此持久作战。故灰鳞并没打算死守,他会诱我军深入,要么坐等我军退兵。” 退兵是迟早的事,灰鳞一样能看得出来。从来没有外族的军队能在深泽之地长久逗留,因此不管是泽地北面的翔龙龙君还是蔚蓝海峡那头的波茨岛大公,都无法征服此地。 “我要的是确实可行的建议和对策。”龙承天看着两位老臣,湿热的天气让他显得十分狂躁。 郑大华说:“我军依照原定计划进军,在今夜拿下大藩篱,显我军威,明日即可退兵。回到西泽之后,可令一位将军领军两万留守,等到返朝,大人可提议拿下卞力,就以我军阁将军接任省督一职,为大人拱卫边疆。” 龙承天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即如此,按照原计划行动,你们各就各位,速去准备,今夜务必拿下大藩篱。” 第十八章 龙陨 二 帐中诸将陆续退出,只有镇南将军严崇虎仍然坐在虎皮椅上,动也未动。 “崇虎,刚才你一言不发,必有话要说。”龙承天从身旁的冰桶中摸出一瓶冰镇啤酒,打开了塞子,“你说吧。” 严崇虎离开椅子,单膝跪下,“下臣冒昧建言,大人可放弃原计划,另行安排。” 龙承天刚咬住酒瓶还没开喝,一听这话就停住动作,“原计划是你定的,大军可是按照你的计划走到了今天。” “如今情况有变,我们时间紧迫,须随机而变。”严崇虎头垂得更低。他个头不高,尖刺铁盔下是个秃顶,一张方脸上长着稀稀拉拉的几根胡子,年轻的时候得了病,头发掉光了,身上毛发稀疏,看起来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别本事,但军中大计却大多出自他手。 龙承天一仰头,大口大口地吞下啤酒。严崇虎说:“起初下臣对进军时间过于乐观,没想到打到大藩篱面前花了整整八天时间。据斥候消息来看,灰鳞的目的是和我们打持久战,大藩篱仅有三千守备,他不会准备和我们决一死战,带上两个儿子现身,就是想诱使我军深入。我军或许能拿下大藩篱,但必然无望生擒灰鳞及其儿子。因此此战徒有虚名,却无实效。” “虚名。当初岂非也是你要的?” “大人,虚名可要,但我们时间已经不多。”严崇虎汗如雨下,只好不停用手擦拭,“现在按照我们原定计划,大人须尽快回到王都主持局面。我军行进到此花费五天时间,但退兵到瓦片镇,急行军的话大概只要两天左右。及早退兵,大人就有望在龙颜之日之前得到足够的时间。我们越是深入,余下时间就越少。” “你要我军一无所获就此撤退?” “不,下臣请求大人许可,下臣将作为我军使者前往大藩篱,和灰鳞展开谈判,等达成协议,我军便不会一无所获,相反,收获会比强攻更多。” 龙承天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心腹爱将,他疯了。独往敌军营帐,与那反复无常的绿皮肤谈判,不亚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你怎么和他谈?他为什么要和你达成协议?” “大人所求,乃沼民之王的臣服,而沼民之王所求,名义上是铲除混淆视听、破坏蛇神传教的三臂魔教,实际上他希望的远非如此。沼民远比蛮人要温和多了,也睿智得多。如果灰鳞希望的是战争和土地,很多年前西泽省边陲防御薄弱的时候,他早已动手。他对自身的力量了解得很透彻,他知道即使拿下了我们的城镇,也不可能坚守得住。他需要得到的,是王廷的认可,甚至可能想要一官半职,从而离开这不毛之地,前往更加富饶的地区发展。这两者,大人都可以满足他。” “你是在冒险。流血和死亡永远比虚虚实实的谈判更有说服力。” “是下臣计划了作战方案,如今它正在给大人造成障碍,所以这险也是下臣该冒的。流血和死亡固然能让人屈从,利益却能让人心甘情愿地服从。大人提供利益,灰鳞选择服从。”严崇虎头部下面的兽皮已经湿了一大块,汗水落下,渗透其中,寂静无声。 “你要不能成功?” “大人可继续执行原计划。” “那你可能死在灰鳞手里,或者成为他的人质。” “那是下臣罪有应得。如果下臣被俘,当以死奉节,必不给我军招致半点麻烦。” 龙承天把空酒瓶扔到兽皮上,摔成了数个碎片,“我要的属下不是死人,你要死了,就是我们的麻烦!” “大人要的是敢于谏言、善于谏言的属下,大人也须从谏如流,而不是听从那些毫无价值的建议。如此大人才能真正君临天下,而要君临天下,深泽之地的胜仗比起另一处来就显得无足轻重。”严崇虎的语气里毫无畏惧。他满头汗水并不是因为畏惧。 龙承天凝视着他的镇南将军,一双眼中有火焰闪耀。军阁从没有人敢这样顶撞他,即使王兄在他面前,也足够客气。他松开护喉,解开肩甲的扣带,最终只说出了三个字:“你去吧。” 两个时辰之后,他仍然一动未动坐在营帐里,听到帐外响起喧哗之声。有士兵们的怒斥声、刀剑相撞声、马蹄、皮靴和铁靴踩在木排上的踢踏声,和一阵清脆的摇铃叮当声。牛皮帐门被掀开来,率先进来的人是严崇虎,身后跟着一个仅用兽皮和树叶遮蔽要害部位的年轻男子,他一身棕色的皮肤,脸部、肩部、肘部和胸部涂着各式各样的色彩和图案,有着宽大的脸和微微前凸的宽大嘴部,眉骨高高耸起,鼻孔穿了一对红色小圆环,脸上无须,看起来就像某类混种人。那清脆的摇铃声正是从他身上发出,他满头的棕色头发往后梳成长辫,系满铃铛,耳垂上也悬着系有铃铛的硕大圆环,每走一步就摇晃出声。 “大人,下臣不辱使命,将灰鳞之子、沼民王子盖泽带来。”严崇虎单膝跪下,并示意盖泽也效仿。 那沼民王子却没有如此,他微微躬身表示行礼,一头棕发垂于双肩,叮当声不绝于耳。 “盖泽乃沼民之王、蜥蜴人之主、深泽之地掌权者、巨蜥驯化者灰鳞之子,奉吾父之命,前来与拳民之大将军谈判,以期达成令双方都满意之协议。”他翔龙通用语说得很流利,吐词清楚而且正确,所用词句符合拳民上流阶层的习惯,文雅不粗鲁。仅从发音上很难分辨出他是一个沼民,大部分沼民掌握的通用语词汇都相当少,而且带有十分明显的口音。如果没有经过专门的训练,一个沼民是达不到这种水准的。 龙承天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了会,才伸手示意:“请坐。” 盖泽并没有坐下,依然站着。“真正的沼民不喜欢坐在软绵绵的椅子上,我们生来有强健的双足,是为了能站得足够久。” 你们都是四足怪物,只不过有两只看起来像手。龙承天冷冷地瞪着他,沼民王子打着赤脚,脚型宽而扁,五根脚指头之间生有连蹼,膝盖微微弯曲,似乎不能完全直立,但腿上肌肉隆起,看起来确实很有力量。 “大人,条件已经开出,灰鳞基本答应。但有些细节问题下臣不能定夺,灰鳞让他的儿子来详谈。” 盖泽接口说:“吾父同意成为翔龙王国的从属,但必须得到龙君颁发的封号,深泽之地成为新的省份,吾父将为其省督。吾父每年将进贡木材、药材和兽皮,或有其他物质,数量不一,并无固定。但不接受金钱征收,不同意拳民的兵役,不接纳拳民的神,接纳但并不推行拳民的其他风俗,以保持沼民和蜥蜴人的原本信仰和传统。若大将军能确保以上达成,且日后并不践踏协议,吾父将面向蛇神立誓,愿意臣属贵国,永不侵犯拳民疆土,拳民之王若遇战争,吾父亦可提供协助。” 这就是细节问题。要求真多,给的太少。绿皮肤的种族就是这样狡猾而诡诈。白得一个封号,当一个大领主,然后几乎什么代价也不用支付。 “我已听明你父王的要求,但有些事情需要龙君陛下才能裁定,我只是军阁的大将军,不能代替作答。盖泽王子,你可随我军北上还朝,届时觐见陛下,再提出你的种种要求。” “盖泽可前往巨龙城,拳民之都,但若无任何和协议有关的承诺保障,盖泽便不欲前往。”沼民王子深陷的眼窝里是绿色的眸子,灰色的眼白,狡黠地转动着。 虽然此人言语透出固有的执拗,但灰鳞居然做好了送上质子的准备,这是龙承天所没有想到的。看来沼民之王谋求和平的意愿比他想象中要更加迫切。既然如此…… “我可肯定,你父王将会获得陛下亲自颁发的封号,深泽之地也不会被要求缴纳金圜、银铢和铜子,你们可以保留你们的习俗。但仅此而已,其他事情依然需要你自己去向龙君陛下提出要求。” “如此便已足够。盖泽将带着对大将军承诺的信心,随军北上。”盖泽咧开大嘴,露出灰色的牙齿,还以一个微笑,笑得就像一只蟾蜍。 就这样,还没等到晚上,深泽之地的作战使命就宣告达成。大将军带着亲信,偕同盖泽王子及其满推车的礼物,以及百名护卫率先离开,走之前龙承天暗中找来当地土著,核对王子身份,确无虚假。 平西将军孟云鹤被留下,统率两万大军,他们将原地休息,于明晨拔营退兵。 来时困难,走时容易。回去的路上不用砍伐树木清理道路查探虚实,在土著向导的带领下,他们晓行夜宿,两天时间就走出了这片柔软腐败、深不可测的沼泽,回到了瓦片镇。那沼民王子并无疑虑,好似完全信任龙承天,一路上虽然不甚言语,但也并无不快,每每听到拳民将士们们聊天打趣,他也微微颔首,像是乐在其中。 在瓦片镇整军,休息一夜,翌日凌晨,龙承天就率领大军班师。他们距出兵日已有一个月余,屈指算来,等他回到王都,离龙颜之日也剩不了几天。他心中焦急,便下令冒雨行军。 这次他亲领大军出征,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他必须将这十万大军、军阁里所有将军都带在自己身边,只是灰鳞的叛乱迟不迟早不早,赶在年末这个时候,他追赶的就是时间。西泽省进入巨锤省,转入颂威大道,沿路经过百花省,就抵达了巨龙六镇之一的跃马镇。这段距离约有七百龙步之遥,如果拖着大军全速进发,将耗费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于是在行进到巨锤省的叠阳山时,他将骑兵悉数点出,先行一步,余下部队由方觉带领,慢慢进发。如此以来,行军速度快了很多。当他们进入到百花省后,恰是拜龙日,所经城镇到处一片欢腾喜庆。到达木兰镇,突遇暴风雨,雷电交加,声势*人,不得不停下来躲避。 等到大将军凯旋回到王都时,已经是暴雨后的第三天上午龙时。 暴雨后迎来了冬季罕见的烈日,当头暴晒,把钢盔铁甲烧得滚烫。龙承天带着他的骑兵经过了跃马镇,巨龙的城墙已经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了。 但他没有看到热烈的欢迎仪式。 往昔他在外征战回来时,他的哥哥龙行天会亲自在巨龙城外,摆下数百人的阵仗来迎接。当然现在龙行天已经不可能这样做,但他平乱凯旋归来,巨龙城外不该如此寂静。军队离巨龙城仅有数箭之遥,透过扬起的风沙,他只看到城门外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影,一顶华盖,两面旗帜。 他在泽地那潮湿炎热的鬼天气里和皮肤坚硬粗糙的蜥蜴人战斗的时候,王国的人们享受着他带来的和平宁静的生活。他在疲倦的回城路上支起营寨休息时,被暴雨打湿了全身,他的先发骑兵在这场灾难里失去了三十七匹马和一十八名士兵。那些士兵都是伤员,他们在龙威下度过了生命里最后的时光。他们都是他的人。他力量的一部分。他征战生涯的荣耀的一部分。 但现在他为之战斗的城市是这样迎接英雄回归。 当他的马走到更近些时,他看得更清楚,白色的华盖替老人遮住暴雨天过后的第一次烈日,纹着金龙的旗帜高高飘扬。所有的人都披着白麻布。 白色的华盖。白色的麻布。 夏老看上去比他见过的任何一次都更苍老十倍,腰杆已经直不起来的老国相似乎随时都会在烈日下被烘成人干。他那张满布纹路的脸就像一块风干的橘子皮,标志性的山羊胡子看起来也像一把枯败的杂草。 “大将军!”夏老那似乎要断气的咽喉里蹦出一声哀嚎,他踉踉跄跄站立不稳,如果不是卓轩和于坚赶忙扶住,他就已倒了下去。 有那么片刻时间,他脑子里一阵空白,是梦想成真的狂喜,还是若有所失的遗憾?他没有让马停下来,左手抓住缰绳,右手举起了令旗,号手立刻吹起了止步的号声。 “应天,崇虎,跟我来。”他身旁的两人立刻驱马跟上。军队停在了离城门两箭之遥的地方。他带着两位心腹骑着马朝城门而去。从来没有谁能阻挡住大将军前进的脚步,或许他的龙君哥哥可以,但那是今天以前。 龙神用烈日炙烤着大地生灵,就如同它用雷电狂风和暴雨浇灌大地一样。无常,多变,但都同样残酷。 龙君驾崩了。 这是发生在翔龙纪元第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日的事。 第十九章 跪灵 一 龙行天是在十二月二十日清晨的星时,在睡梦中离开人世的。正午过后,烽火台上的的白火就传遍了翔龙王国的所有行省。龙行天二十三年的执政时间结束了。唯一的王子比龙君死得更早,按照法典规定,第一顺位的继承人轮到了长公主龙黛岚,但她已远嫁金堡,在朝中也无深厚根基。 龙黛岚在父王去世后,立即召集了妹妹们和内阁成员安排了父王的后事,首当其冲就是跪灵日的安排。 拳民的传统里,亡人的子女用跪拜的方式为亡人祭灵,持续五天,如果没有子女,就由其他直系亲属代为跪拜。龙行天刚好五个子女,去掉一个死去的王子,完成跪灵任务的就落在了四个女儿身上,二公主龙素云虽然已经残疾,但她的丈夫身体健康。小公主龙碧月坚持要第一个跪灵,龙黛岚知道她的性格,何况跪灵的传统里对长幼的顺序并没有强制规定,也就没有拦阻。随后的跪灵顺序是龙黛岚、龙素云的丈夫门柯、龙青莲。在第五天的安排上,原本龙黛岚是计划自己再跪一天,但大将军白天凯旋回归,主动提出为龙紫星代跪,没有人可以拒绝,他是先王亲弟弟。 灵殿位于王宫内宫的东南角,分为一个主殿和两个侧殿。整个外墙都是白色和金色相间的条纹样式,紧闭的白色木门上包着厚厚的镶金铁皮,一对巨大的金色圆形门环悬于其上,门环的圆弧表面上各有一条盘旋躯体的龙形。大门外立着一排龙君护卫,于坚和严吉带着护卫们轮岗值勤,远远地望去就像是一排站立了千百年的雕像,任凭风吹雨打也纹丝不动。 殿内,白色绸幔在灵柩前垂下,写有悼词的白色长幅挂在四壁,身着白麻衣的铁拳寺僧侣们念诵经文祝祷,请求龙神赐福王国,庇佑先王的子孙后代。白天是铁拳寺的大长老荀舟亲自主持,入夜了只留下了一位长老。水晶灯罩里透露出温和的黄光,洒在僧侣们铮亮的头顶上。没有风,香烛燃烧的烟雾直直上升之后四散开来,弥漫到了整个大殿里。烟雾也是微微的黄色,透过这层薄雾,僧侣们的白麻衣看上去就像被染成了黄色,他们的脑袋都成了一个个黄色光斑,这变幻交替的黄白色令灵殿充满了一种压抑的氛围。 龙黛岚从金驹省回来的那个雷暴天气的晚上,和妹妹们见过一次面。当时父王还没有驾崩,她特别嘱咐龙碧月万事都要小心,少见人,特别是不能外出。小公主确有这样的习惯,她喜欢驯服烈马,然后去郊外尽情奔驰,她很享受那种被风抚摸的感觉,喜欢快、更快的速度。 深夜末时,龙黛岚穿上纯白的白亚麻长裙,肩部和腰部用金色的丝线相连,垂过膝盖的袖子长大而轻盈。整个裙子用了很厚的毛衬底,以提供必要的御寒能力。白色的丝绸坎肩上绣着素雅繁复的百合和菊花,秀发盘成高高的发髻,插着染白金针,戴上白珍珠发网,再罩上白亚麻兜帽,双脚笼进白袜,穿上白色的亚麻布鞋,鞋上阴刻了龙腾云的图案。双手互握,笼在大袖之中。这是宫内裁缝特别为她打造的跪灵装束,跪灵之余另有一套类似的孝服。 她领着英姝进入灵殿,远远看到小公主披着白麻衣,跪在绒布蒲团上的瘦小背影。她已经听说,妹妹跪了整个白天和晚上,粒米未食、滴水未进,不论贴身侍女敏贞和其他人怎么劝说,就是不肯让姐姐们接替然后去进食和休息。 龙黛岚步履轻盈,走到妹妹身后,敏贞看到她,慌忙起来行礼。 “小妹,看你这样子,父王在上界也会难受的。”龙黛岚蹲下来,抚着小公主的肩,贴身侍女英姝站在侧旁。“我留在这里陪着父王,你去睡会儿吧。要知道明天、后天,还会有很多事情。” 龙碧月轻轻摇了摇头。 龙黛岚拨开垂在妹妹眼前薄薄的白纱,轻轻抚着她的脸,替她擦去两道已经干涸的泪痕,用很低但足够她听到的声音说:“听姐姐的话,这段时间姐姐会需要小妹,是健健康康的,而不是病倒在床上的。” 龙碧月抬起头看了看她,点了点头。灵殿还有很多人在,有很多人进进出出。很多耳朵和眼睛。整个王廷到处都有耳朵和眼睛。姐妹之间不需要更多言语就能沟通。她似乎终于感应到睡意袭来,张开双臂拥抱了姐姐,然后站起来,和敏贞一起离开。 龙黛岚开始接着跪灵。她视如姐妹的英姝也坚持陪着她一起跪着。自从龙君驾崩后,英姝总是哭个不停,比龙黛岚哭得都多,这会儿她双膝一落到蒲团上,眼泪又流了出来。 龙黛岚多希望此刻夫君能陪在她的身边,但就算她的夫家看到白火后立刻骑着最快的马启程,那也要差不多五天后才能到。她无论如何也不希望丈夫停下正在做的事,保护王国的边疆,让拳民不受侵扰,那比眼前的事情更加重要。 这些天她必须自己挨过去。她有英姝和妹妹们,不过她们只能给予她精神上的慰藉。她离开三年,在王廷里能依靠的力量,除了佩剑者外,已经屈指可数。 漫长的夜晚将是她独自一人的。就连英姝也不能分享她此刻的心情。不久前,她还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和对未来的热切期盼之中,她是王国的长公主,金驹未来的女主人,备受呵护,万千宠爱,就连摩罗国的王子都成了她的追求者,而忽然之间,她成了这个庞大王国未来的继承人。 在紫星还未出世前,父王曾让她背诵各级官衔、各省都邑和主要城市的名称,熟记地图上江河山脉的分布,主要干道的起止地点,异族人出没的区域和居住的方位,父王甚至要求她观看各种武器的制作,描摹它们的形状大小,并为她制作了小型仿真品。那时候她才六岁。现在她明白,父王怕得不到一个男孩。和爷爷相比,父王在生育方面不甚强健,不算可能的私生子,爷爷有五个儿子和三个女儿,而父王仅有一个儿子。而且在三十岁之后就再也没有让王后和王妃们怀过身孕了。 她回忆起六岁那年,父王和她这样说过:“黛岚,如果父王不能给你带来一位弟弟,那么你就将成为国家未来的主人,你知道么?你会和父王一样,当上龙君,天下所有事情都归你来管。这不是一个女孩儿应该做的事情,本该是交给一位男孩子去做,父王当然是希望你娘能再生一个弟弟啦。但你是父王的女儿,你是龙之血脉,如果轮到你来做龙君,你就要勇敢地接过龙头金杖,像一个男孩子一样,像父王这样勇敢,你会么?” 当她年龄尚幼,并不懂得这件事的严重性,笑嘻嘻地答应,就像她答应父王别的很多很多事情一样,她一向都是个乖公主,从未令父王额外*心。幸运的是,母后终于给她添了一个弟弟,她永远也忘不了父王抱起弟弟时泪流满面的样子,以及母后躺在床上凝视他们父子时幸福的模样。她后来明白,那幸福里包含了如释重负、终有所获的轻松。 等她来了初潮,知晓男女之事,渐渐明白,紫星将是父王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远远胜过他另外四个孩子。父王并非厚此薄彼之人,亦无重男嫌女的想法,但他必须有所分别。虽然女儿亦能继承王位,但历史上毕竟并没有真正诞生过一位女性龙君,大地之神在地面的代言人一直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女人,究竟并不太适合这样的位置,她是同意这一点的。紫星将是家族的继承人,国家未来的主君,而她们这些当姐姐的,注定了未来将成为一方诸侯或一位望族继承人的妻子。 这样就很好。她没有不满,从未曾觊觎过什么。那是不轨之心,断不可存。 但这王廷之内,竟然另有人怀持了那不轨之心。他对王座对国家大权的欲望是如此惊人,他如此胆大妄为。但她再怎样也想不到,他冷酷无情,就连自己的至亲也没有放过。 他下得了手。她不敢相信,不愿相信。然而除了这样的解释外,又还有何种可能呢? 他就是这么样一个人。她所有的叔叔中,数他最难接近,最不易相处,也数他权势最大,声望最隆。他掌握了军阁的力量,父王已死,兵权全在他手中,八万大军驻扎在城外,营帐相连,堆放到很远很远。 如今连王都武卫团她恐怕都控制不了,席渊舅舅已被免职,接任的寇海是谁提名的,她很清楚。她根本就是身单力薄,陷入罗网之中。如今她成为了他最大的障碍。法典禁止残疾和畸形坐上王座,在她之后,下一个合法的继承人是小公主龙碧月。她们将成为他下一个对付的目标。 想到此处,笼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此刻佩剑者就在殿外,五百龙君护卫个个武艺高强,他们是她在这王宫中最坚贞、最值得信赖,也是唯一的屏障。但在跪灵日结束之前,她还不是龙君,他们还没有对她宣誓,不是她的誓言护卫。 由于并非太子,她的即位必须通过龙廷会议,由内阁宣读法典,对她的品质进行表决,若无人能证明她犯有重大过失,她就将在父王进入众龙殿后择日进行登基大典。这几天将决定一切。 一夜繁绪,满腹悲伤,不及合眼。等到晨光从窗外透入,她才惊觉跪灵的第二日已经过去了。 殿里的僧侣们似乎不知疲倦,依然在念诵着经文,看起来他们就像不需要睡觉一样。不过她知道半夜里换过一批僧侣。浓郁的焚香味道让她感觉睡意来袭,转头一看,英姝已经靠在身后的柱子上睡着了。她不打算叫醒这小妮子,就让她多睡睡吧,白天还有一整天要跪。 她强打精神,整理发髻,理顺衣裙,调整了一下跪姿,跪这么长时间,还真是辛苦,膝盖完全麻木了。想到自己居然在这里跪了一夜,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若是寻常人家,恐怕都是做做样子,随便跪跪,入夜了就爬到床上去休息了,但在这王宫大殿里,她要做的是表率。看看天光,过不了多久,廷臣们就该来觐见他们的先王了。外省的省督们在接到太子坠亡消息后不少已经赶到了王都,未到的这两天也会抵达,除了西泽省的卞力。未来几天里,会陆陆续续地有外国的使节挤进巨龙城,到时候整个王都将人满为患。 会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也许还有很多人都在等着看这出挂上伤悲帷幕的大戏。 接下来的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安静中度过——除了僧侣们那令人眼皮打架的低吟外。上午首先进殿的是王妃们,然后是内阁们统领群臣,之后是她的叔叔和姑姑们,以及已经抵达王都的省督和他们的家眷。她不知道于坚是不是还在殿外,有没有看到袁大为。 过了中午,她实在熬不住了,英姝替了她,让她去侧殿休息,那里面有间安静素雅的卧室。外国的贵客目前只有札义摩王子,其他需要她亲自出见的人还来不及赶到。 她在下午剑时左右醒来,重新回到主殿,头脑里仍然昏昏沉沉地。英姝告诉她:下午小巨人和秦昱来看她了,四亲王龙顺天也派人捎了话过来。但等到晚间的鬼时,门柯推着龙素云的轮椅进了殿,她才真正等到替跪人,结束了这疲倦至极的一天。 第十九章 跪灵 二 翌日上午,秦硕、秦昱和董乐来到了清风殿。他们抵达王都后,在群英宫住下,从外省来的重要访客们都住于此地。外国来宾和使节则居住在群英宫对面的万国宫,札义摩王子便在那里。佩剑八卫如今也常驻在她的殿外,轮班执勤,龙君护卫们将清风殿保护得严严实实。 她的夫家人都穿着白色的加厚亚麻襦裙或长裙,以示挂孝,就连小巨人都时刻保持一副严肃的表情。 “紫星的葬礼没有等到各地的大人们到齐就办理了,紫星也进了众龙殿。这次龙颜之日近在眼前,父王的葬礼不会等太久,也许都等不到各国使者到位就会进行。”龙黛岚向夫家人说。 秦昱今天未施粉黛,她不如龙黛岚这样美貌,但仍不失清秀。“我们还在来王都的路上时,太子殿下葬礼的通知信就发往金堡去了。现在母亲应该已经知道这个消息,她会在路上看到白火,再过三天应该就到了。” “小姐,恐怕没那么快。”董乐说,“夫人会召集各路诸侯,没上前线的会响应,上了前线的,家眷响应。这需要一点时间,她会指定集结地点,我看多半是高进大人的铁壁城。我们可能还要等上五天。” “龙颜之日之前到了就好。即使内阁不愿意等待,你们足够作为秦家的代表,而且我也是秦家的媳妇呢。”龙黛岚阴郁地想,婆婆连续接到噩耗,她会知道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她不光是召集金驹的封臣,恐怕还会带来军队,而浅滩堡毫无疑问会拦下任何企图通过的军队。她最担心的就是引发一场来自拳民内部的战争。“希望母亲不要太过于紧张,简装出行即可。” “少夫人,以夫人的性格……”董乐显然很快就领会了她的担忧,“我看过来的队伍规模不会太小,但最终会发生什么,不取决于她。她总是把争斗放在最后位考虑的。” “她确实是。”龙黛岚同意。“你们在群英宫,看到各省的省督们了吧,他们都带了多少人来?” 小巨人抢着回答说:“袁大为带了大部队,大概有万人以上,他的人都在说是来保护王室的。鬼才相信他!其他人也都带了士兵,但没有袁大为这么大张旗鼓,搞得像来打仗一样。” 秦昱补充说:“异邦中,波茨岛大公的使节也到了,来的是大公的弟弟凯威尔,札义摩王子会说波茨岛的语言,这几天和他混在一块。” “凯威尔公爵速度这么快?他需要跨越蔚蓝海峡、通过巨锤盆地,难不成是飞过来的?”龙黛岚略感诧异。 “是呀,我本来也很奇怪,不过札义摩王子说,公爵大人原本在巨锤盆地游玩呢,闻讯就立即过来王都了。” “哼。札义摩那小子今天还想跟我们一起来呢。他也不想想看,内宫岂是让人随便出入的地方。”小巨人仍然对那摩罗人耿耿于怀。 龙黛岚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她忽然有些羡慕凯威尔公爵和札义摩王子这些异邦贵宾,他们毫无压力,来表达哀悼也是“顺便”而已。她和她的夫家人有这么轻松就好了。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事态的严重性,王都所有脑筋清楚的拳民都知道一场暴风雨将要降临。 她将夫家人留下来吃过中饭,之后她按照昨日的安排,在英姝的陪伴下,前往宝英殿而去。四亲王龙顺天被封到绵城,但宝英殿仍是他在宫内的寝殿。 龙顺天是出了名的围棋迷,在宝英殿设有专门的棋房,他不追求功名,被封到绵城前,就喜欢和几个朋友一起饮酒聊天下棋。这天也不例外。仆人领着龙黛岚和英姝进来的时候,龙顺天正在棋盘边上埋头苦思,尽管仆人事先有通报,他看起来压根就没有做好要迎接侄女的准备。 龙黛岚对此并无不满,她一向很了解这位四叔。在她出嫁之前,常常到这里来陪四叔聊天。龙顺天除了下棋喝酒外,还喜欢看书,对瑞风大陆的历史地理,风俗人情,各种奇闻异事,有相当的了解,他肚子里总是有说不完的故事,一向都很受侄女们喜欢。 龙顺天下棋的对手,是国匠邱德,王廷里出了名的围棋高手。邱德看到她来,起身行礼,她示意棋局继续,他便又坐了回去。龙黛岚带着微笑也坐了下来,龙顺天仍在沉思之中。 翠绿色的玉石棋盘边上,摆着一个紫铜炉子,上面燃着一柱新香,炉子里密密麻麻插着烧尽的竹杆,房内烟雾缭绕。两壶白瓷茶壶放在楠木方桌的两侧,一壶上面画着一朵云,另一壶上描的是一只画眉。四叔龙顺天身穿宽大的烫金紫龙袍,稀疏的眉毛锁成了结。他刚刚围剿了邱德的一条大龙,但仍不敢说稳*胜券,接下来只要稍有失误,就可能胜果不保。邱德的棋力闻名瑞风,就算他摆出让子局,四叔大概也很难赢到一盘。 香燃掉三分之一时,四叔做了决定,将猫眼石制成的黑子轻轻置入棋盘中,脸上浮起一股放松的微笑。他这时候才抬起头来,看着邱德哈哈大笑,对这一步棋十分得意。他同时看到了大侄女坐在一旁,立刻起身,张开双臂,和龙黛岚来了一个拥抱。他不喜欢王宫里那些复杂的规矩和麻烦的礼节,经常做出一些让人吃惊的事来。这也正是龙黛岚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四叔,请继续。” 龙顺天得意洋洋地落座,看着邱德,总算能赢国匠大人一把了,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邱德这回也考虑了很久,一柱香烧尽的时候,才祭出应对。四叔看着棋盘,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表情变得呆滞,额头上开始冒汗,他懊恼地长叹一声,双手一摊:“又输了,你这家伙,怎么这样难以击败啊。” “那是你放弃太早,继续下去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虽然还可再下五六子,但那都是困兽犹斗,你胜局已定,绝不会再给我任何机会,刚才能吞掉你那条大龙,我看也是让我的。既然如此,早早认输,我也不再挣扎了。” “你啊,就是这样的人,早作判断,早下决定,从不拖泥带水,但也从不兵行险招,逆境求存,人和棋都这样。”两人说话都省了敬语,口吻中更无尊卑之别。传闻中这两人关系非同一般,看来也并非捕风捉影。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子,到了今天,也没有改变的必要了。”四叔用指头捻着唇上修得很整齐的短须,看着她大笑,“我不喜欢清理长胡子,因为我的侄女们小时候喜欢抓扯他们,痛得我要命,所以把它剪短了,你看,现在这样正合适,我不会再让它留长,不再给这些小鬼们半点机会。所以凡事都要早早决断,这样的话,又哪来的逆境呢。” “说得有理。但世界上的事情,就像这盘棋,你我都深陷当中。如果有一颗子走错,往往就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 “既然没有机会,那就早早撒手吧。”亲王站了起来,在房中慢慢地踱步,宽大的袍子令他微凸的肚子看起来不那么明显。“我的一位王兄此刻躺在棺材里,另一位准备给他跪灵,而我却在开心下棋。王兄驾崩,我甚至都没有流一滴眼泪。我冷漠无情,庸碌无能。大侄女,你看,这样的四叔是不是应该被脱下金袍啊?” 龙黛岚站起来,握着四叔的手,轻声说:“就侄女所知道的,四叔是最关爱父王、疼爱侄女的人了。您的天性就是这样,这不是冷漠无情。要说冷漠无情的人,这王宫里多的是。四叔博学多闻,才能比王廷里那些站着的,看起来有本事的人,要强得多了,只是您不愿意和他们争名夺利罢了。金袍总要脱下来的,四叔每天睡觉难道还穿着它么?您永远都是亲王。这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事情。” “长公主殿下才是真正了解亲王的人哪!”邱德赞叹。 “黛岚你这次是回到了一大堆麻烦之中啊。我在绵城时,总觉得心神不宁,整日都能看到一大群蜻蜓,没头没脑地在我屋檐下飞。唉,果然是灾厄连连。今天我特地约了邱大人,把你叫来,你应该也清楚,是为何事。” 龙黛岚点了点头:“四叔总是最明白我的。我离宫三年,往常偶尔回来,还没觉得,这次是真正感到一切都太陌生了,什么都变了。四叔和邱大人若有什么建言,那一定非常宝贵,我洗耳恭听。” “现在的形势,你也都看到了。王都被至少十万大军包围着。这只是袁大为和你二叔的兵马,不包括其他人。而在内阁里头,夏老虽然还没退休,你二叔却是实际上的首席。你父王不在了,邱大人也失去了唯一的支持。”龙顺天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望着湛蓝的天空,“你父王这辈子一心想要做一个好龙君,又一心想要做一个好哥哥和好父亲。他什么事都想要做到最好,和你爷爷对他要求的一样。可他不明白,火与棉纱是无法安然共处的,强行将它们放到一起,那就只能得到一片灰烬。他要想做一个好君王,就做不成一个好哥哥!” “四叔……我不是很明白……”她睁大双眼看着他,脑子里想起一些风言风语来,但她一直以为那不是真的。 “你爷爷当初为了你爹挑选了一位王后,但他只爱你母后,首先娶的也是你母后,于是我父王挑选的那一位贵族小姐,就只能成为王妃。”他说的是裴瑾瑜,青莲的母亲。他手扶窗棂,思绪似已飘到天外,“但既然是龙君之命,也无人敢反对,那位贵族小姐和你父王的结合可说是郎无情,妾无意,但又都无可奈何。你父王纳其为妃,她也生了一个女儿,本来这件事也算是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可是你父王忽然发现,这位王妃,是他一个弟弟一生最爱的女人,远在我父王订亲之前,两人就有了很深的感情!于是你父王心生懊悔,觉得对不起这位弟弟,可是木已成舟,他什么也改变不了,毕竟这是王室,不是寻常百姓家,休了妻妾让她再嫁,在王室是行不通的。” 她眼睛越睁越大,原来那一切都是真的。 “于是你父王只好在别的地方去弥补伤心的弟弟,让他位居高位,掌握兵权,让他领军南征北战,名震瑞风,出尽了风头。除了把妻子还给他,把王位送给他外,你父王能做的,我看都做了。他什么都想要做到尽善尽美,才铸成今天这样的局面哪!”四叔声音颤抖,“王兄、我的王兄哪!今天这一切,可是你想要的?你知不知道,你的仁慈,你的退让,将你的儿女,*到了绝境啊!” “四亲王!”邱德长身而起,“冷静。” “难道我有说错?”龙顺天霍然转身,一脸怒容,“我什么也不争,绵城也可以不要,但是有人什么都要争,全天下都想要!” “四叔……”龙黛岚站起来,冲到他面前,紧紧抱住他,“不要再说了,我都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我的好侄女,我和你说一件四叔小时候的事吧。说起来,一转眼过去二十多年了。有一次父王带我们出去打猎,让五位王子比试射术,我们都还小,你的父王才十四岁。大家都刚刚学习射箭不久,力气不大,技巧掌握得也不太纯熟,很难射中目标。当然,我们用的弓都是特制的,不然也拉不动。五个王子中有三个放弃了,包括我在内,我们向父王保证会勤加练习,下次狩猎中一定能命中。只有你父王和你二叔两人坚持了下来。父王要我们射的是草丛中奔跑的野兔,你父王在第二十八箭时命中,而你二叔一直没有射中。最后天色已晚,父王夸奖你二叔有恒心,劝他放弃,下次再射,准备回宫。你二叔坚决不肯,他一定要留下来,射中野兔再走。父王拗不过他,便将他留了下来。结果,你二叔在第二天凌晨才回宫,因为他直到那时才射中野兔。我还记得,他的随身护卫被父王重赏,因为他们陪着你二叔一夜没有睡觉。你二叔就是这样子的人。一旦他决定了的事情,就再无更改,不达到目的,他绝不会罢休。他不喜欢在前进的道路上被拦着,任何挡在他前面的障碍,都会被他扫除。” “四叔说的,我明白。二叔就是这样子的一个人。” “当紫星出事的时候,我知道这件事绝不是那么简单。我太了解你的父王和二叔。我甚至不希望你回来。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你怎么会不回来呢!怪只怪你的父王,实在是太善良了。他太相信兄弟间的亲情,无保留地信任你的二叔。”四叔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充满了无可奈何,他扶着她的肩膀,神情变得沉痛起来:“其实我今天还和邱德说,等新王登基仪式之后,我请求封到北漠去。邱德就算不退休,他这国匠,也是当不成了,只能回北漠去养老了。我亲爱的黛岚,四叔对你不起,也不打算得到你的原谅,只希望你不要强来硬撑,该退缩时就退缩,该离开王都时,就安安全全地离开王都,回到金堡去。在那里,你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在这里……这里是泥潭和深渊哪!” 邱德忽然跪在了她面前,前额贴地,“长公主殿下,先王对臣下,恩重如山,臣下不敢有忘。先王和太子遇到这样的变故,那是臣下从来都不敢想的。臣下只望殿下一生平安,免受灾厄!” 龙黛岚一脸惊愕。她万万没想到,四叔叫她来,是要说这样一桩事。她如今才觉得,在这王宫之中,她确实是太孤单了。她浑身发颤,“邱大人,你忘了你的誓言么?” “殿下,臣下永世不忘!”邱德以头抢地,砸得嘭嘭直响。 “很好。我会记得,你是我父王的肱股之臣。”这里即将不再是她父王的王宫。几天前那场罕见的风暴,已经向她预示了事态的走向。“四叔,谢谢你的建议。我会牢记在心。你永远是我敬爱的四叔,但,我是龙行天的女儿,这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不能屈服。因为她是龙之女! 第二十章 抉择 一 昏暗的油灯歪斜地挂在湿漉漉的石墙上,玻璃罩里那团橘黄在其周围形成一个黄色的光圈,细长的多足虫子从蜡烛下穿过,在光圈里投下巨大的跳动的阴影,然后没入石块和石块之间不平整的缝隙里。这是一个昆虫和老鼠的世界。 刑阁黑暗的地牢也许是整个王都最糟糕和最可怕的地方,他不像王都武卫团长官一样,认识巨龙城每一块砖墙和每一片砖墙下的阴影,但他足够熟悉和了解这里,熟悉这里的规矩,熟悉那些有上百年历史的稀奇古怪的刑具,熟悉弥漫在刑房里的潮湿、厚重、刺鼻、甜腻得腐烂、腐烂得腥臭的死亡气息。 王国传说:典正大人有办法让石头开口。其实这不是真的,石头没有嘴巴,说不了话。但是他知道怎样让石头人生出一张嘴巴并且开口说出话来。 审书忙碌,典正盖章。审书行刑要答案,典正睡醒拿结果。“铁判官”这个称号并不能恰如其分地说明他的能力和他做的事,但是这样也好,别人就不知道他干的事究竟有多么可怕。即使连他父亲也不知道。 当然对于地牢里折磨人和审讯人的千百种法子,夏老都是有所耳闻的。王都有一句谚语如此说:站在适当的地方,才能站得稳。权势阶层的成员对此都深信不疑,*弄权势有如在剃刀边缘行走,刀刃锋利无比,危机重重,步步艰难,一不小心就可能坠入毁灭的深渊。大部分人都认为夏老是最精通此道的人之一,三十多年的国相生涯是他们观点的强有力佐证,他这样的人,又有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 “陛下治理国家,我们为陛下服务。这些事情虽然不漂亮,不值得称颂,但却不能不做。主持正义和公道,遵循法典的指引,我们通常不得不做出一些严酷的事,不信神的堕落者,其顽固堡垒需要用这些严酷的举措来攻克。”这是他进入刑阁首次行刑后,父亲在他耳边留下的忠告。他一直记在了心里。 他随后变成了一个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残忍无情的行刑者和审判者。我做的事情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如果父亲知道我变成了这样,还会不会告诉我这就是必须的举措? 他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想知道另外一个的。那蛮子昨天被送入地牢,狱卒没能撬开他的口。内阁的大人们需要立刻得到有价值的口供,所以还得他铁判官亲自出马,时间太紧,他必须采用一些让犯人终生难忘的“必须的举措”,来攻克异教徒的顽固堡垒。 刑阁的猎手们在卡拉兹收获颇丰。没有人会想到,他们在那里居然抓到了一个蛮人。蛮人躲藏在一间阴暗的小酒馆里,和前来同他接头的异教徒一起被抓获。那黑皮肤的异教徒来自骄阳之地,据称是三臂魔教的教徒。这三臂魔乃是西泽数月前突然出现的一位邪神,但不信其的沼民及拳民认为那是可怖的恶魔,不管到底是什么东西,反正这种异教徒他一贯深恶痛绝。蛮人为什么要和三臂恶魔勾结,九转镇魂塔被他们藏在了哪里,是他急需得到的答案。 “异教徒,睁大你的双眼看着我。在你面前的,乃是‘铁判官’夏全,刑阁的审书,地牢的执法者。没有秘密能在我眼前被守住。我希望你会牢牢地记住这一点。”他面带和善的微笑,微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那些小坑小洞和扁平的鼻梁上,他知道那有如还未完工的道路。那会是所有囚徒的崎岖之旅。 狱卒将他的话翻译给了蛮人。这只是打一个招呼。接下来的过程会令异教徒大呼享受,他会知道何谓黑罐子三部曲。 拔掉指甲是稀松平常的惩罚,铁判官的行刑者有很多法子将它变得复杂而又有趣。他们用利刃划开蛮人的指甲盖,分成四片,一片一片地用四种不同的刑具拔出来,然后将烧滚的油注入失去指甲的红肉中,稍候片刻,再放进黑罐子里。那黑罐子是封了口的陶罐,里面养着一种比苍蝇还小的油虫。此虫生有利齿,善于啃噬,最喜油腥味,犯人的指甲浇了油后,油虫便会大啃特啃,连指甲带指头一起吞噬。当犯人在为之尖声哀嚎时,会发现这种惩罚只是开胃菜,接下来,行刑者会剥掉犯人的裤子,将滚油涂在他们的*上,然后迫使犯人蹲坐在黑罐子里,*堵住封口。没有犯人在到了这一步时仍不招供的,若是真有,铁判官的黑罐子三部曲的最后一道程序是将涂了油的舌头插进黑罐子的封口。反正这舌头不接受屈从,留之亦无用。 这蛮子毕竟不是铁做的,在行刑者脱下他裤子,给他*涂满滚油时,他已经知道将要面临何种惩罚了。在命根子遭受被吃掉的威胁时,他疯狂地扯开喉咙大声嘶叫,懂蛮语的狱卒将他的话翻译出来。 “大人,他说他愿意开口。” “我问问题,你给答案。”夏全微眯着眼,指头在桌上轻轻敲打,等着狱卒翻译过去。 “他说他全部都说!” “你到卡拉兹,所为何事?” 那蛮人被悬空捆缚在木架上,垂下头,似因招供而感到无颜以对,他的声音痛苦而又嘶哑。 “他说他奉命前来调查三臂魔教。” “奉谁的命?” “他是饮血营的人,奉其营主阿加沙之命,伪装成三臂魔教的新教徒,和他们接触。”狱卒声音轻柔,咬字清楚,说得不疾不徐。 阿加沙这名字令夏全微微一惊。“阿加沙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蛮人看来十分痛苦,吞吞吐吐,黑罐子还放在他*,时刻提醒着他。“他说他是下级小人物,并不清楚阿加沙的目的。他说……阿加沙对三臂魔非常关注,而且饮血营有不少人南下,已经进入我国境内。他说……也许阿加沙想要对付三臂魔,或者与其联合,他无法确定。” “和那些异教徒接触,他得到了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他说宝物现在落在了三臂魔教的手中,三臂魔教想要改变沼民的信仰,和蛇神对抗,还有龙神。” “呸。”夏全恼怒地吐了一口唾沫,“迟早我要让那三臂骗子坐在黑罐子上。” “他说……那三臂魔有很强大的力量,不可小觑。他要把这消息反馈给阿加沙,但没来得及离开。” “他不会说我们的通用语,却会沼民的语言?” “是的大人,他会泽地语,饮血营一共有四个人会,他是说的最好的那个。” “告诉他,仅仅这样的消息是保不住命根子的。” 狱卒把这些话转述给蛮人,那蛮人惊恐万分地叫起来,先前下身传来的剧痛被终止了,但那恐惧感无疑深深铭在了他脑子里。蛮人叽哩哇啦地说了一大堆话,不时地喘息着,胸膛剧烈地起伏,声音微弱而又绝望。 “大人,他说在九月底的时候,他们曾经抓到过一位拳民武士……是我们的首席……龙君护卫,阿加沙没有取他的性命,而是将他放走了。” “抓到?在哪抓到?”这消息让他大感意外,也喜出望外。 “在风暴山顶。他说他没有在现场,发生了什么他并不知晓,但是他们的副营主阿奇亲口确认了这件事。” “这是个很有价值的消息。”夏全的手指以更快的频率敲打着桌面,发出急促而不耐烦的响声。“告诉他,命根子暂时保住了。我对他的配合很满意,下一次询问很快会到来,要他继续做好准备。” 他站起身,“今天的口供,你们全没有听到。不要让我在任何地方听到有人谈起哪怕半个字。把黑罐子放在他看得到的地方。”说着他转身朝石头阶梯走去。 这地下黑牢有一个盘旋的石头阶梯从上降下,漆黑的石壁潮湿散发着霉气,青苔满布其上,石头阶梯窄而且陡,郑宽很少愿意下来了,如今都是他在一步一步上下穿行。将恐怖降下来,再把消息带上去。 今天有意外的收获。他明白蛮人最后招供的那一部分会有多么重要,就如他明白如今微妙的形势将会朝何方而去。他父亲一辈子都在政治的泥坑里打滚,紫色的华服早就沾满了泥浆和污秽,洗之不尽,逐之不去。这是一个大酱缸,这里面没有人是干净的。当他满怀理想投身其中时,没花多少时间就明白了这一点。他总是想起高文墨,孩童时代的玩伴,和他一样地对未来充满希望和期待,然而一样地在这崎岖难行的道路上跌跌撞撞。所不同的是,他跌了个明白,而高文墨像是永不知回头的长枪河一样,一心只朝无暇之海冲去。想要无暇无染,那又怎么可能? 政治不是可以随意把玩的小游戏。一只看不见的手将王侯将相轻易颠覆,高墙会化为齑粉,钢铁亦会成为烂泥。如今王都之外至少有十四万大军驻扎,来自于各路诸侯,但其中有至少十万只听命于一个人。这就是力量,绝对的力量。力量有时候来自于法典,有时候来自于血脉,有时候来自于手腕,但甚少来自于公义。 他的顶头上司郑宽和他说得明白:“当我们都持有同一个立场时,我们就都保证了安全。即使大浪袭来,我们也安然无恙。那些不和我们站在这处安全地带的人,他们就会被奔涌的浪潮迅速冲刷到深渊里,再也挣扎不上来。我们时常要做出选择,但只有聪明人才能做出唯一正确的选择,因此才能活下来。执拗和愚勇者总是不乏其人,然而他们都死了。” 郑宽甚至还问他,夏家在王都一共有多少人,在老家又有多少人。他实言相告,王都一共有三十九人,老家有二百七十八人,还有难以准确计数的数十人分部在各省,有的在外地做官,有的在做生意,还有的,离群索居。 他很清楚,顶头上司是要他做一个聪明人,做出那个唯一而正确的选择。毕竟夏家是一个大家族,声望隆隆。 夏家声望隆隆,然而在这股铺天盖地的令人震颤不已的大浪潮袭来时,依然需要万分谨慎,洞悉力量的真谛。毕竟,那甚少来自于公义。 夏家的府邸在长枪河的北面,育龙圃园林边上的护林街里。他的父亲,国相大人不喜欢繁华热闹的百花街,和所有达官显贵都保持了不错的关系,以及一定的距离。恰到好处的距离。 护林街有护林街的好处,这里更靠近安静的育龙圃、神圣的铁拳寺和雄伟的圣山。比起庙堂街更像是静心清修之地。离开黑暗的地牢后,夏全就呆在光亮的家中。回忆和思考。 在王都,他的家族是极少数有着强大影响力的大家族。夏老是三朝元老,没有任何人敢轻视他的意见,尽管他从不强调这一点。眼前奔涌的这股激流,足以改朝换代,父亲不会觉察不到,他的经验和睿智将确保他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来保持住夏家的根脉。 每个人都有两面。夏全在地牢之外和地牢之内就是两个人。他不想把地下的那一副面具带到地上来。他廷上,他是忠臣,在寺内,他是虔信者,在家中,他是孝子。只有在地牢,他才是铁判官。如果不能理解其中的差别,掌控其中的分寸,那么他就将走向高文墨的覆辙。 这么些年来他一直很遗憾高文墨选择了错误的道路,被革职之后,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即使是他,高文墨曾经最亲密的伙伴,也一筹莫展。他为此付出了很多毫无结果的努力。 直到这天下午。 管家夏川是个五十五岁的敦厚男人,矮胖壮实,聪明机灵,他父亲是夏家的管家,爷爷也是,他们和夏老是远房亲戚,在夏家服役了很多年。每当他拧着眉时,夏全就知道他有重大消息要汇报了。这天下午夏川穿过厅堂,和里间的花园,进入夏全的书房时,他就是拧着眉的,轻声细语:“少爷,有位故人来访了。” “故人?”夏全穿着亮黑色的天鹅绒裘衣,仰头靠在椅背上,手里捧着一卷书,他并没有真正在看,但把书捧在手里令他感觉很好。 “少爷,这位故人请求我不要通报他的姓名,他希望让少爷您来辨认一番。”夏川露出神秘的表情。 房内温暖如春天,壁炉里火焰烧得正旺,管家的话和表情让夏全心里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热乎乎的。“那你带他进来。老爷呢?” “老爷在床上休息,应该还没醒来。” “嗯。”夏全把视线拉回到书卷上,夏川软皮棉靴挤压地面的微声渐渐远去。 他不想费心去猜测是哪位故人,反正稍候便知。他和过去的老朋友有些偶有来往,但大部分都不怎么联系了,来托他办事的每年都有那么几个。 夏川领进来的人却是个陌生人。他不记得有哪位故人生得如此可怖,棕色的布帽下,整张左脸都被烧伤,光滑的皮肉变成暗红色的伤疤,别处的皮肤黝黑,打扮朴素,一身的灰色粗葛布长袍打着补丁,外面套着的棉衣也是破旧不堪。独有那双精光直射的眼睛,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第二十章 抉择 二 一个娇小的身影从来人身后闪出,原来是一个穿着白色碎花棉袄的十来岁的小女孩,看起来倒是水灵灵的,但他并不认识。 “大人。”来人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似在等待主人的批准,“您还是这副样子,和当年一样。” 这打招呼的方式老掉牙了。夏川消失在他身后,夏川不会这么疏忽大意,随便容陌生人出入。 “你是?”夏全狐疑地看着来人和那个女孩,他还没打算让他们进来。 “弱柳薰风如相问,一池皱颜淡于花。”来人说话也是轻声细语,脸上不带任何表情。 他站了起来,书卷跌在地上,裘衣也从肩上滑落,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里,是掩藏不住的惊讶和欢喜。 “文墨?” “是我。大人。” “龙神在上!”夏全绕过书桌,三步两步冲到了门口,一把扶住了来人的肩,他仔细地看着这张毁了容的脸,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真的是你,文墨!真的是你!龙神开眼哪!开眼了哪!”他大笑起来,“快快进来,快快进来!” 夏川把茶水点心端进来后,又掩上门出去。 “这一定就是舞翠,七年啦,舞翠,可还记得叔叔?”那小女孩身高到他胸部的位置,“算起来,是十三岁了。” 来人说:“她现在不叫舞翠,叫荷叶,我也不叫高文墨,叫阿信。” “你……你都丢掉了姓,彻彻底底地成了一个游民?”除了姓氏外,你还放弃了什么?“好吧,阿信,你告诉我,这七年你怎么过的,你怎么会成这副样子?” “大人,现在不忙叙旧。我是来向您呈报一件事情的,但我须确定,您是否还是当年那位大人。”阿信淡淡地看着他,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激动,而这模样分明多了一种陌生。 “你跟我这么见外了?七年时间把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么?”夏全大声说,“不要叫我大人,我是夏全,跟你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一起读书,一起调皮捣蛋的夏全!” 阿信点了点头,“好,如你所愿。今日你身居高位,能看到常人所不能见,你以为,王国现在到了何种地步?” 七年了,他一定经历了很多的苦难与折磨。但纵然他容颜大变,这说话的风格,依然未变。他这个人依然还是那样子。 “你是来和我谈国家大事的,不是来叙旧的。” “这七年来发生了很多事,即使我们要叙旧,谈的哪一件又不是国家大事?从前我们谈的就是国家大事。你忘了么?”阿信握起荷叶的手,荷叶也紧紧握了握爹爹的手。夏全注意到,荷叶的腰畔有一个十分精致的绣袋,上面用金线纹着盛开的荷花。 “阿信”是来考验故人的,他想说的事情一定非常重要。他躲藏了七年,忽然之间出现,绝不会没有原因。于是夏全回答:“大浪滔天,到了非常关键的时候。” “你有没有看到其中的危险?” 当然有,覆亡之险。“大浪高涌,底下漩涡层层。” “所以你害怕,害怕掉进漩涡里?”阿信的语气中忽然多了一种嘲弄,就像他年轻时那样。骄傲而执拗。 “我不能犯错。” “什么是错?”他的语气咄咄*人。 夏全有些恼了,多年来他渴望重逢,但从未想过重逢会是这样子。“犯错会遭惩戒。” “没错,但并不是犯了错才会遭到惩戒。”阿信嘴角上扬,“七年前,我被认为犯了错。所以先王惩戒了我。” 但你并不认为你犯了错。“你为这件事后悔过么?” “后悔,后悔我躲藏了七年。直到先王故去,我才有勇气站出来。”阿信目中露出悲愤之色,“我愧为人臣。” “先王革了你的职,你何愧之有?” “先王一时情绪而已。但我曾立下誓言。我在龙神和先王面前下跪,发誓此生忠于先王,为他统管王国而竭心尽力地服务。然而我遭遇小小挫折后,就失去了履行诺言的勇气和决心。到先王离我而去,为时已晚,我醒悟太迟!我愧对先王,愧对国家。我乃罪人。本是带罪之身,如今罪加一等。” “文墨,这不是你的错。你无需自责。”故人需要安抚。七年前正值王后雍雅病逝,先王于悲痛之中,情绪暴躁。龙君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会迁怒于人,文墨只是撞在了一个糟糕的时间里罢了。 “所以你如今心中已无罪责之心?”阿信厉声说,“你不觉得今时今日,你需要做些什么?” 故人,此生最好的朋友,重逢不该是这样子的。“不,我为国家到了今时今日而感到难过,我们本该改变这一切。但那大浪滔天,漩涡层层,却不是我所能控制得了的。你明白的,文墨,我只是一个刑阁审书,改变不了朝中大势。” 阿信冷冷的眼光离开了他,转到了别处。“但你父亲是当朝国相,他有能力改变朝中大势。只要你心一如既往,明白你责任何在,那便不要紧。” “你有何良策?”夏全露出期待的神色,“我知道你一向都有办法,你肯来找我,一定是有很好的建言,而我,始终都是那个夏全,我的心,一如既往,我明确我们重任在肩,从未敢忘。文墨,能得你提醒,固我所愿。” 阿信看着他的眼睛,凝视半晌。“有人觊觎王座,不择手段。” 此事廷上人尽皆知。但他依然表现出了足够的惊讶和震撼,“这是严重的指控,没有证据便不能追究罪责!” “你相不相信有人真想要这么做?” 他穷追不舍,*着我要一个答案。“如果有证据的话。我不能光凭猜疑就作出结论。法典是公义的。”然而力量往往不源自公义。“公义给我力量,一切定罪,须从法典出发。” “果然是刑阁审书。”阿信双手将女儿的小手包起,握在手心里。 他很爱女儿,失去妻子之后,他所有的爱都寄托在她身上了。“你能帮我找到证据?” “我有证据。”阿信说,“我的女儿,就是证据。” 这就像一个猜谜游戏般费解。夏全疑惑地盯着他,等着他继续。 “荷叶目睹了一起谋杀。在圣山之顶,观天台上。”阿信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面容凝重,语气不容置疑。他将挚爱的女儿放在一个危险的境地,为了他的心中的公义。 果然。所有可怕的事情你之所以觉得可怕,是因为你知道它背后还有更多你不知道的可怕真相。他们果然做出了这样的事。“龙神在上!你说什么?” “我亲眼所见,拜龙日那天,观天台上,一个黑色的影子把太子提起来,摔下了悬崖。”荷叶稚嫩的声音说,她清澈的眸子里混杂着悲哀,还有愤怒。 “你怎么看得到的?你在观天台上?”这简直不可思议。没有人会相信这样的话。 “我有这个,太子殿下称之为‘千里眼’。”荷叶把双手轻轻挣脱出来,打开腰间的绣袋,拿出一个细细的筒状物,“这是太子殿下送我的,他要我在拜龙日那天,祭礼进行时,用它观看圣山之顶的方向。” “荷叶,你和太子殿下私下见过面?” “是的,见过好几次了。他起初并没有透露身份,后来他托人把这个绣袋送给了我,连同千里眼和一封短信。当我看到观天台上的太子时,我才真正相信……他不是尤星,而是龙紫星,当今的太子殿下。”荷叶说完语音哽咽,眼眶湿润。 “短信还在?” “我要把一切都交给夏老。”阿信将千里眼放回绣袋,“我知道夏老现在身体不好,直接拜访他不太方便,所以,夏全,你来带我们去吧。” “好!”夏全爽快地应允。他看到阿信脸上终于露出了难得的微笑。这是足以改变一切的证据。有太子殿下的亲笔书信,这绣袋和千里眼也是如山铁证,足以证明这小姑娘和太子殿下生前有着密切的关系,她的证言将会有很重的份量。当然,这一切必须通过父亲来安排,才真正有意义。 父亲被叫醒来时,依然迷迷糊糊的,太子和龙君先后过世,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打击。夏全知道父亲对龙行天的感情有多深,那远远超过了君臣之情。 早在先王还在做太子的时候,父亲曾经犯下了严重的过失,若不是当时先王在龙君面前力保,父亲不但要丢掉国相之位,全家人都可能受到波及,遭受重罪。先王对夏家的大恩大德,用父亲的话来说就是:“绝不可忘,谁忘了,谁就是我夏家的罪人!” 当听说眼前这个人是高文墨和高舞翠时,老国相立刻来了精神,不停地问长问短,阿信也一改此前在书房里的态度,变得恭敬又温顺,就如他七年前那样。 荷叶再一次述说拜龙日所见后,父亲的眉头堆成了小山丘,他枯瘦的脸庞有如死灰般难看,干枯的胡须和手指一样,难以自控地发颤。 “这是滔天大罪、滔天大罪啊!龙神在上,拯救吾国吾民吧!”阿信赶忙扶着,生怕他因受到过度刺激而摔倒。“如果龙承天要用刀剑,用军队来抗衡法典,龙廷会议都没有用!陛下!老臣明天只怕要撞死在七子厅上了!” 夏全听得汗如雨下,“父亲,不可如此……如今新王未立,朝政还须您主持,保重身体要紧哪!” “正统都保不住了,还保什么身体?”夏阳厉声喝道,声音听来十分可怖,“如果这一切属实,王都外面的军队,那是来夺权的!只要军令一下,就没有人可以阻止得了!” “夏老,此事可尽快通知其他省督,让各路诸侯都知道篡位者的野心,如此他多少有所忌惮。他要敢冒着天下反对的风险,就是强行登上王位,也不会获得各省支持!”阿信说。 “来不及了,十多万军队包围了王都,其他省督大人们带来的军队加起来才一万多人,最忠于先王陛下的北方联盟,主力军在秦威的带领下抗击游牧潮,就算今天得胜,大军赶过来也要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那时候,篡位者早就带上王冠,拿起金杖啦!要说这些省督们,我老头子还不了解他们?除了秦威和罗循外,其他人都是墙头草,陈明远或许会有那么一点点勇气,可他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再说龙承天敢把事情做到这种地步,那是一切都准备好啦!” 阿信听了,也面如冷灰。 如果父亲都没有办法,还有谁能改变这一切?没有人。没有人能改变这一切。这所有的事情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谋划妥当,而且执行得很成功。他们没有出现差错。这滔天巨浪已经掀起,法典和公义的堤坝太过脆弱,根本拦阻不住。他们不会直接用武力夺取一切,在此之前,他们必然安排了更多的诡计。 那些不和我们持有同一立场的,将会被打入无尽深渊,再也不能翻身。聪明人会做出唯一正确的选择。 但他的父亲夏阳不会如此。他太了解父亲了。铮铮铁骨,宁死不屈。他没有夸张,如果龙廷会议明天举行,父亲就会在会议上以身殉国。然后……夏家将被视为持有不同立场的愚蠢家族。 王都的三十九人,老家的二百七十八人,还有在别省的夏家子孙,都会因此遭到严惩。等待他们的,将是无尽深渊。 是时候做出抉择了。人来到这世上时,就须做出各种抉择。有些时候选择错一步,还有挽回余地,而有时候走错一步,将万劫不复。他是夏家的继承人,夏家未来的一切都系于他作何抉择,他不能让夏家断绝在自己手中。 聪明人将做出唯一正确的选择。 第二十一章 僭越 一 这条路漆黑而漫长。 湿滑的走道里布满积水,大约八尺高的弧形拱顶上有很多可供抓握的铁扶手,带着腥臭味的水滴流过扶手生锈的表面和冰凉的石壁不断滴下,落在积水里发出时而清脆,时而沉闷的响声。 在这单调、阴暗甚至有些可怖的地下世界里,这种声响反而给她带来一种别样的慰藉。如果这种声响停止了,或者在这节奏里忽然夹杂着别的怪声,那才会让她受到惊吓。 这不是不可能的。有时候会有老鼠窸窸窣窣爬过的声音,她怀疑自己还能听到蜘蛛、鼻涕虫和多足长虫在石壁上摸索和蠕动的摩擦声。她曾经恨这些虫豸,她不会去触碰头顶上那些铁扶手——除非跳起来否则也不容易抓得到,那滑腻的触感令她恶心,而且还有可能抓到那些更加恶心的虫豸。 但这些不适感并没有阻止她进入到这个地下世界来,相比在地表世界上,那从日落到日出,无止无休的孤独和苦痛,下水道里给她带来的困扰和不适实在是算不得什么。至少这些虫豸们不会嘲笑她有六根指头,不会因为她的畸形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在这里她是真正的女王,她在烈日下出巡,她在狂风中出巡,她在暴雨里出巡,她不用担心任何不怀好意的目光,以一个女王般的姿态,出巡。盲蛛和鼻涕虫都看不见她,黑老鼠为她让道,她若习惯了这实际上并不会对她造成任何伤害的轻微恐怖感后,满可以从容经此而过。在这里她可以无声地统治一切,无人会反对她,无人会告诉她这件事不能做,那件事应该怎么做,在这里她是真正的女王,而不是披着公主外衣的怪胎。 况且这是外公修建的下水道呢。在外公还没被龙神征召时,曾经告诉她这惊人的秘密,外公和她保证,这些秘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就连她的母亲也不知晓。 她问外公,为什么要修建这样的下水道?外公回答说,这是龙君陛下的要求。那位龙君不是她的父王龙行天,而是她的爷爷龙劭德。爷爷在位时间不算长,但有点……怎么说呢,疑神疑鬼的,他总是怀疑内宫里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不信任他她的奶奶,也不信任其他的王妃、侍监、宫女,甚至包括龙君护卫。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啦,反正外公是这么同她说的。 这项工程在大和殿开始挖掘,当初以扩建下水道和修葺大和殿为名。大和殿是一座被闲置多年的寝殿,位于内宫正北,贤王龙辉曾于此诞生,并于此驾崩。为了纪念这位先祖,后任龙君将此殿封锁起来,不许人居住,也不许人出入。总而言之大和殿是内宫的禁区之一。她并不太相信传统的说法,一座好好的宫殿为什么要这样浪费空置,她总觉得是有原因的,只是龙君们不愿意说出来罢了。这不,她的爷爷就有其小秘密。 爷爷让外公在这里开挖一条秘密的地下通道。掘地很深,和原有的小小下水道连接起来,并将之拓宽拓深。这项秘密工程历时五年,完工后外公得了重病,在他最后的时光里,他把她拉到身边,和她讲述了这一秘密。那时候她才七岁,没有人比外公更疼爱她。父王看她的眼光怜悯更多于慈爱,母亲敏感而又易怒,姐姐们对她倒是还不错,但她们不懂得她的内心世界,她们越是欢快,越是美丽,她越是痛苦。她们一个一个地远嫁到豪门望族,而她来了月事后,依然无人问津。没人会喜欢一个畸形怪胎的啦,所以她早就不做什么王子和公主的美梦了。也许小弟弟真正懂得她想要什么,他总是善解人意,会给她带来各种各样新奇有趣的小玩意,他知道她是多么喜欢神之战争,他知道她是多么喜欢听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他充满耐心地和她讲,一次又一次,甚至比老师们更加温柔。 然而,该死的龙神,你就是这样把他从我身边夺走啦!你赐给我这丑陋的模样,从不怜悯我,还把紫星征召了去!该死的龙神,我又要你何用! 她不下一千次地在心里咒骂。她把紫星送的那精美的灵龙雕像砸了个粉碎。事后她又后悔,那毕竟是紫星送的啊……然而泪水从满是坑洞的崎岖脸上滑落时,她只感到了更多的愤怒和痛恨。 神不爱我,也不要我,但我仍是这地下世界里的女王和公主。独臂孙诚都不怕胡拉罕,老鼠和虫豸又有什么好怕的!它们都是我的臣民哩! 这条路漆黑而又漫长。但她生有一双夜眼,能在漆黑之中辨识方向。 她的牛皮软靴踏过布满积水的走道,具有某种奇特韵律的滴水声伴随着她的每一步前行。她每一步前行都在这个地下世界里发出时而清脆,时而沉闷的轰响。 她盘算着时间差不多够了,转过了几条弯道,从一个挂满铁扶手的石壁处向上攀爬。她的小手虽然有六根指头,但和五指人同样灵敏,她不费力气地爬到顶部,触碰到封闭此处出口的石板。只需要将它的一处暗扣拨开,然后往边上一推即可,她就回到了地表世界。上去后,将石板退回去,暗扣又自动扣上。这处地方只能出,不能进。要重新下去得往别处。 这里是御花园的边缘,外面的世界已经很晚了,天火星挂在天幕的东南角上,比一弯橙月更明亮,但那只显得天幕的其他部分更加黑暗。大概到了鬼时后了,她得赶紧回灵殿去,等会她的二叔就要来接班了,要她届时不在,还是有些麻烦的,二叔可是个严厉得很的人,她不喜欢他,有点怕他。而且宫里私下里流传着可怖的谣言说,二叔想要当龙君。去他的龙君,去他的龙神,反正紫星已经死啦,谁爱给那个该死的神当代言人都不关她事。反正大姐也不想要当什么龙君,她知道的。她喜欢大姐,知道大姐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呢,随他去吧。 今天是她的跪灵日,月时之后,她将贴身侍女兰懿留在了灵殿,自个儿悄悄从侧殿溜了出来。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王宫里谁也不会多管她的闲事,反正大家都知道她是一个怪胎,都对她敬而远之哩! 她平平安安地从侧殿溜回了灵殿,绕过后殿的层层白幡、黑色幕布和从拱顶悬挂下来的血红色灯笼,经过父王的棺椁时,她停了下来。那镀金的梓木外椁里是金雕玉刻的华丽内棺,有很多种香料洒在其中,防止父王龙体发出腐败的气味。她犹记得最后一次看到父王龙颜时,那干瘪的双唇,枯瘦的眼窝和深陷的脸颊,他觉得父王的嘴唇还在动,像是有什么话要和她说。她爱父王,但她却没像其他人哭得那么悲痛欲绝。从病痛的折磨中解脱出来,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她的白亚麻孝服上有多处湿渍,好几处被弄成一滩漆黑,这有些不敬。当走出层层帷幕时,她这么想,原谅我,父王,如果您想说什么,我在听。 兰懿依然跪在蒲团上,她比她漂亮多了。细长的眉毛,和同样细长的眼睛,鼻子和眼窝都会发笑,她们外表上天差地别,但却是好朋友。那些光头的僧侣们还在装模作样地闭上眼诵念经文。声音细如蚊虫,谁知道他们念的是什么,说不定他们在诅咒着谁哩。他们一定也是希望这五天快点过去,好让他们膝盖不再受长跪之苦,拿钱走人。 兰懿看到她从后殿出来,一身脏兮兮的,忙站起身跑过来,“主人,要不要换一换?” “不了,麻烦得很。”她径直走到蒲团上,跪了下去。“我刚才听到父王和我说话了。” 兰懿刚跟着她跪下,闻言差点跳了起来,“主人……先王他……不是……” “父王和我说,他还不想死呢。”她皱着眉头,好似对兰懿的反应十分不满,“你怕什么啊?” “先王真的……说话了?”兰懿惊恐不已。 “我觉得他有说话。我想让他坐起来,看看他到底要说什么,你去叫小松来帮我,我一个人怕打不开棺盖。”说着她站起来,竟朝后殿走去。兰懿连忙跟上,轻轻拉住她的袖子,“主人,这样不好的……我们不能这样……” “什么不能啊,我只是要看看他,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快去叫小松啊!”她不快地甩开兰懿,继续往后殿走去。 兰懿不知如何是好,是要跑到前殿去叫小宦,还是继续尝试阻止主人的疯狂行径。正在这时候,一个白衣的小个子年轻侍监快步赶了过来,他叫住了六指公主。“主子,大将军来了!” “我正要叫你呢,来,来帮我抬起棺盖。” 小松也吓了一跳,忙说:“主子,您这是……还是先去殿外看看吧。大将军他……” “你们今儿都怎么了?我说的话你们一个一个都不听?”龙青莲恼怒地瞪视着她的侍女和侍监。“大将军,你管他呢,他是时候来接跪了,正好也让他听听,我父王要说些什么。” “主子,您不知道,大将军带兵进宫了!”小松一脸恐怖的神色。原来他不是因为要开棺盖而感到害怕…… “带兵进宫?”即使是她这样从不关心政事的人也知道,这是叛乱之举,僭越之罪。未经龙君允许,任何人都不得将士兵带进王宫内,就是掌管军阁的大将军也不行。 她停了下来,细细思考了会,“我们去殿外看看吧。” 第二十一章 僭越 二 殿外,满天繁星伴着一轮明月,月光和星光洒在干净空旷的内宫道路上,高墙和屋檐在地上投下了昏暗模糊的阴影。两百名龙君护卫静立于阴影之中,将灵殿层层围了起来。今天守在殿外的是万诚和郭玄。此刻他们也紧张地注视着内宫大道上鹰扬虎视、阔步前进的那群人。 她远远就能看见二叔。大将军前呼后拥,走在内宫大道上气势十足,没人会认不出他来。他身后的士兵们约有百来人,身穿白色的铁护甲,刀枪铮亮,闪着寒光,一股紧张的氛围弥漫在四周的空气里。 万诚注意到了她,“三公主,您请回避。一切有我们在。郭玄,上去拦住他们,问他们意欲何为。” 郭玄是个面孔黝黑的精瘦汉子,四十一岁,一脸凶悍之色,闻言便朝来人迎了上去。 来人趋近,她看到不光有二叔,三叔也在其中,还有一个身材高大、面目英俊的男子,大概和于坚老师差不多年纪,其余人里她还认得有个叫做严崇虎的,是个将军。 一身银甲的郭玄在月光和星光下显得威风凛凛,他手扶腰间长剑,挡在了那一百多人身前。 率先发难的却是她的三叔,军阁审书龙应天。“你这是什么意思?拦着大将军不准他进灵殿么?” 郭玄毫不退让,他的声音和外表一样凶悍:“任何人敢带兵进宫,都是违反法典的,乃僭越之举!我为何不能拦着?” 龙承天身后那英俊男子闻言,走上前来,大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在大将军面前大呼小叫?” 郭玄冷笑:“你声音比我还大,这话该我来问你。你想用大嗓门唤醒先王?” 那男子“唰”的一声拔出腰畔长剑,剑身隐隐是红色的,露出淡淡血光,在橙月照射下,显得分外可怖。 万诚大吼一声:“在灵殿前,佩剑者面前拔剑,你真是胆大妄为!”他大手一挥,两百龙君护卫就齐声踏步,随着他一起前去,迎向大将军和他的士兵。 “主子……,这……不得了啦,怎么办呀?”小松吓得浑身抖得像个筛子。 要出大事了。这些人弄不好会要干上一仗,到时候怕要死人流血……“小松你去通知我大姐,让她快来。”小松闻言答应了一声,立刻跑开。 “顺便通知于坚和严吉。”她补充说。 万诚拔剑在手,两百龙君护卫都齐刷刷亮出了佩剑。这位五十七岁的佩剑者是资格最老的龙君护卫,侍奉了两任龙君,在很多龙君护卫的心目中,他的威望甚至不亚于于坚。 “大将军,您是来跪灵的,还是来打仗的?” 她的二叔没有搭理,三叔说:“万诚,记住你的身份和职位。莫要做出忤逆之举。” “三亲王,你们带兵进宫,难道就不是忤逆之举?” “你莫要血口喷人。这些人不是军阁的士兵,只是大将军的随身侍卫罢了,大将军千金之躯,为吾王兄跪灵,随身携带贴身护卫保护安全,这能叫做忤逆?你对着大将军拔剑,才是忤逆!” 郭玄怒道:“我等乃龙君护卫,先王授命的佩剑者,拔剑不需要经过你的同意,莫非你是龙君?还是说这里有谁要当龙君?” 这郭玄说的真好!她差点要鼓起掌来。她三叔闻言脸色大变,大喝道:“好大的胆子,护卫!给我拿下这忤逆之徒,谁敢反抗,视为同罪,军阁将绳之以法,绝不容情!” 那一百来名白甲护卫立刻涌上前来,将郭玄围住,当先走出四人,试图卸下郭玄手中长剑,将他捆缚。 “住手!”万诚身形一晃,长剑一摆,挡在白甲护卫之前,“我等佩剑者,肩负王命,誓守宫内安全。今夜大将军跪灵,大将军及三亲王、随身侍从侍监,皆可进殿,其他闲杂人等若不速速退出王宫,休怪我等以剑执法,不留情面!” “我倒要看看,在王兄灵前,谁敢向我动手?”她二叔那穿着白亚麻孝服的高大身躯,气势*人,声若洪钟,一时间竟把龙君护卫都压住了,不敢动弹。 “我也想看看,佩剑者的剑是怎样执法的!”二叔身边的英俊男子冷笑一声,手中红剑迅速刺出,直指万诚。郭玄眼疾手快,摆剑迎上,两百龙君护卫自动围成圆形,将大将军一百来人围在中间。 眼看大战一触即发,兰懿急得拉住六指公主的袖子,“主子,您做点什么啊,让他们不要打……这可是在先王灵前啊!” 她觉得有些恍惚,就在恍惚之间,那英俊男子和郭玄以剑相接,只见白色和红色的光影挥舞,将两人笼罩在其中,她看不清他们的动作。但她知道,佩剑八卫都是剑法极其厉害的人,若是有人能和他们打得难分难解,那也必是剑道高手了。 然而没过多久,光影消停,两人停了下来,郭玄的长剑已经落在地上,那英俊男子手中长剑仍在,他脸上带着骄傲和嘲弄的神色,语气充满不屑:“这就是佩剑者?你们这种水准,怎能保护先王和大将军?” 郭玄出乎她意料地没有反击。她蓦然想起,佩剑者以所佩长剑为荣,手中剑被人击落,乃是奇耻大辱,郭玄遭此一败,定觉颜面无存了,就连话都说不出。这英俊男子好生厉害,竟然打赢了佩剑者! 她正想要说点什么,忽然听到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有很多人正朝这里过来。她循声望去,灵殿西侧过道里拐进来银闪闪一群人,个个一身明亮的银甲,为首的正是她的剑术老师于坚。 王国第一武士高举手中宝剑,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龙痕在此,见此剑如见先王!吾持此剑,可先斩后奏。若有人再轻举妄动,莫怪我剑下无眼!” 两百龙君护卫闻言,纷纷后退数步,郭玄无言捡起长剑,跟在万诚身后,也退了开来。于坚一路小跑,冲到场中,龙痕剑亮在所有人眼前。剑护手有双龙抱柱,剑颚是金面龙首,剑刃上有龙腾升天的印痕,此剑是父王亲令打造,历时三年,赐予王国第一武士,龙军首席护卫所有。 龙应天眼角一瞟,接口说:“于坚,大将军跪灵日到了,天下皆知,独有你的属下不知,这么多人拔剑挡在大将军面前,我倒是要问问,你们意欲何为?” 于坚抱剑施礼,“大将军,三亲王,不可带兵擅入内宫,亦是天下皆知之事,两位贵为亲王,先王胞弟,却何以不知?” “这不是军阁士兵,乃是大将军贴身护卫,由大将军贴身护卫长官袁一平所统辖。你什么时候听说过,袁一平在军阁挂了职?”龙应天喷出一声鼻息,瞧也不瞧于坚一眼。 原来这英俊男子是袁一平。这就是了,六指公主暗想,她可是听说过他的大名,百花省省督袁大为的长子,号称长宁城第一美男,百花剑术大师,据称剑术罕逢敌手,与人比剑,从未败过。难怪此人骄傲得不得了,在佩剑者面前也那么狂妄。但他狂妄确有资本,郭玄那么厉害的人都输给了他,不知老师于坚和他比剑的话,结果怎样? “他们,一个个身挂铠甲,手持利剑。”于坚指着百来白甲护卫说,“三亲王却说这不是士兵,那请教三亲王,要怎样的人才能算是士兵?三亲王明知,王室成员在灵殿内,外有我龙君护卫守护安全,根本不需要任何其他多余保护。一连四天,四位公主都在灵殿安全度过,难道第五天就不安全了?还是三亲王觉得,两百护卫不够多?那我现在将护卫全体集中于此,够不够?” 他口口声声说的是“三亲王”,其实问的却是她二叔。这话也只能他二叔来回应。“你是想告诉我,两百龙君护卫拔剑还不够威胁我,要用五百个?”龙承天一甩长袖,白布飘扬,“你要是再不让你的人收起剑,给我让开,我保证后天龙廷会议结束之后,这龙君首席护卫的位置上,会另有其人。” 二叔声音洪亮,这安静的夜里能传出很远,他看来也不在乎谁能听到,或许他本来就希望所有人都知道。 “二叔,你的贴身护卫必须全部退出内宫,一个都不能留下,否则我要宣布这是僭越之罪。”清脆的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但足以让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楚。 大姐来了!她兴奋地从往西侧过道里看去,果然,她的大姐领着侍女侍监,正大踏步走来,金顶轿子还停在过道上。 龙黛岚一身素色长裙,外套灰色的貂毛裘衣,高高的发髻上插着染白金针,往常笑容常见的面上如今是冷若寒霜。和那些剑光一样冷,甚至更冷,她想。 “吾以先王长女,翔龙王国长公主,龙君第一继承人的身份,命令大将军护卫长官袁一平,即刻带领属下护卫,速速退出内宫。大将军安全由龙君护卫负责。”有理不在声高,发令无须大嗓门。大姐是未来的龙君,她确实也像个龙君的样子,说话都有几分父王的气势呢。 大姐的话让人无从辩驳,没有人能否认她的地位,她的二叔让步了。“既然我大侄女发话了,一平,你就领命,带人离开。大侄女,我只望你莫要忘记,龙君护卫可是在我面前,拔出了两百多把长剑。这件事我不会忘记。” 大姐淡淡地回应:“我也希望二叔你的下属不要忘记,他们在我父王灵前拔剑动武。这件事我也很难忘记。”说着大姐眼光瞟到了她这里,脸上寒霜消失,春天出现,是她熟悉不过的温暖笑容:“青莲,到姐姐这里来,这么多人无礼之极,有没有惊吓到你?” 当然没有。他们吓不到我,我是父王的女儿,大姐的妹妹。我是龙君之女,又是龙君之妹,我是地下的女王和公主哩! 地上的世界太混乱了。正如地上的人。他们穿着铠甲或华服,配着长剑,血红色的,就像随时都沾染了鲜血,也准备痛饮鲜血。一个个心里也不知想些什么,明知道不可带兵入宫的,要不是她让小松叫来了姐姐,这晚上在父王的灵前,肯定会血流成河。 父王还有很多话要和她说呢。父王要是看到这样的事情,他会说什么?他一定会非常生气的,他一定会把这些人都革掉职。父王很少砍人的头,他总是提醒她们,要有仁爱之心,国与民,须以仁德治之,而非酷刑。或许史官们等父王进了众龙殿后,会称他为“仁王”吧。顾升老师常说,圣王尤古,贤王龙辉,英王龙宓,都是伟大的龙君,父王或许还不能和圣王比的啦,但和贤王、英王一样伟大。 而我是仁王之女呢。她打定主意,明天继续去地下世界里出巡查访她的王国。 第二十二章 决斗 龙齿酒馆的这个夜晚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是热火朝天的喧嚣,虽然龙君驾崩给王国带来了一层悲伤的情绪,但毕竟百年一遇的大喜日子——龙颜之日即将到来,这让大部分人的坏心情得到好转。龙齿著名的“酒环”里里外外都坐满了客人,推杯换盏,划拳行令,好不热闹。自从换了老板后,这里的生意变得更好了。虽然大部分人都不在乎甚至根本不知道这里的老板不再姓牛,因为牛家兄弟仍然在前台为大家服务,但这里的节目质量比过去更高,酒的味道似乎也更好了些。 确实是好了一点。戈里尼回忆起几年前,他曾来过巨龙一次,那时候龙齿还是属于牛家所有,他还记得老板叫做牛天赐。不过那到底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八年,或者是七年?他不能确定。 他回头看着“酒环”。那是一个巨大的大理石酒台,呈圆环形,这在楼上向下看时非常明显。正对酒馆大门处有一个出入口,酒客们可围绕着内圈和外圈而坐,圈内是一个表演用的平台,大部分时候都是表演歌舞,也也会有杂技和魔术表演。酒环再往里面走还有个表演场,里面铺满了细沙,被铁栏围着,这里只有一种表演:赤手空拳的决斗。 参加决斗的武士一般来自巨龙和其他城市的武场,通常都是两个武场之间的对决,酒客可对决斗结果下注,酒馆坐庄,最小注码是十个银铢,最大不限。决斗允许任何人发起挑战,但要先向酒馆递交,拿到酒馆和相关武场的许可,通常情况下有实力的挑战者是不会被拒绝的,任何一个武馆都不愿意示弱。以前进行决斗的双方要签生死状,伤亡自负,不过上一位龙君龙行天下达过生死决斗的禁令,因此决斗一度变得不那么吸引人。 “这让我想起博德里的‘阵术’。”他的一名同伴坐在决斗场观众席上评论说。马尔科生着一对浅灰色的眸子,同样颜色的卷发垂至肩部,一道看来有些凶狠的刀疤从颧骨拖到嘴角。 “马尔科,这里的决斗比阵术要温柔一些。博德里的那些玩意太残忍了。”他接口说,“不精明就赚不到钱,龙君的规定难不倒他们。这些酒馆和武场的东家们一合议,给决斗增加了彩头——就是挂彩,决斗双方让对方受伤但不致死,做得越出色的武士拿到的酬劳也越高。所以双方都卖力行事,血腥味又足了,这里才又能坐上这么多人。” “听阿昌说,这里最大的武场是霸主武场,不过新近多了个竞争对手,叫做青龙武场,两家争得可热闹哇。”身边一个皮肤白净的英俊小伙子说道,这是此行他最年轻的同伴法诺,生着一头可爱的微卷棕发。他们交谈时都用的埃塔语,反正每个人都看得出他们来自异邦。 其他人会注意到他们身上的锦衣华服,上流社会的时髦装扮,看上去像是来拳民王都做生意的商贾。除了里斯。里斯一身棕色的亚麻布长袍,头上裹着兜帽,没有露出面目,只见兜帽里垂下两绺乌黑的头发,他有如岩石般静默地坐着,没有参与讨论。 今晚在酒环,燕舞楼的舞女们上演着辞旧迎新的时令节目,决斗场的好戏是一名来自骄阳之地的黑族挑战霸主武场的常胜武士辛刚,后者显然吸引了更多的人关注,导致酒环上的客人相对稀少很多。只因这辛刚的名头极大,街头巷尾、南北各省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远在殷奇拉摩山脉那头的卡蒙王国,也听说过这位巨人的战绩:辛刚参加决斗共五十六场,打赢了五十三场,一场罕见的平局,仅输了两场——那还是他刚出道的时候,后来胜者都被他踩在了脚下。 “好好看看这名挑战者,他可能就是我们的目标。”戈里尼提醒同伴说。 挑战者叫做纳库,是一名黑族,毫不出名。照常来说,常胜武士并不是谁想挑战就可以挑战的,不过纳库生得彪悍异常,身材高大,筋肉十分惊人,酒馆和武场的东家们对他进行了一番调查后,发现这名黑族离家已久,在西泽省生活过一段时间,并且成为了觉醒寺的另册弟子。纳库的身份没有问题,加上考虑到这应是场卖座的较量,于是他的挑战要求被接受,这场决斗提前四天就被大肆宣传。辛刚的名头令消息传播很快,很多海上讨生活的人都闻风而来,甚至还有外省的拳民特意赶来观看,酒客投入注码当然也十分丰厚。 这场决斗即将开始,围坐的酒客们早已翘首难耐,辛刚和纳库从后台走出来的时候立刻引爆全场,引发了震耳欲聋的嘶喊声。 常胜将军辛刚确实生得威风无敌,光头铮亮如镜,脸上无须,身高一丈,赤(和谐)裸着上身,露出他令人艳羡的强健躯体,鼓鼓的肌肉上青筋隆起,如同蠕动的蛇,上臂有常人大腿粗细,一对海碗大的拳头上缠着黑布。他站得如同标枪般挺直,闭着双眼,看也不看身边的纳库一眼。那纳库比辛刚稍矮一些,头上扎着短辫,体型略小一圈,遵照决斗的要求也没穿上衣,一身黑如煤炭的肌肉让他看起来分外扎眼,整体上两人看来十分接近,都是人高马大的精壮汉子,一挥手就能撂倒一堆普通人的狠角色。 矮墩墩的决斗场主管从观战席上立起身来,尽管如此,也比坐着的人高不了太多。他用木槌敲打着身边的一口铜钟,巨大的轰鸣声响彻全场,很快观众席就安静下来。他的嗓门很大,声音颇为威严,听起来倒像是个巨人。“安静!安静!各位!这里是牛九,牛家第九个男子汉,你们最爱的巨人!” 一片掌声和笑声飘起来。这小矮子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伙计们!热爱流血肉搏的闲汉们!睡在酒里不想醒来的智者们!情欲勃发浑身发烫的女人们!你们等待已久的时刻来临了!这真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夜晚,生于骄阳之地、来自西泽的觉醒寺信徒,黑族纳库,即将向巨龙的决斗之王发起强而有力的挑战!” 牛九显然对掌声和呐喊声此起彼伏的现状感到十分满意,他指着决斗场的入口:“看!那就是黑猛士——纳库!他进场了!他拥有令最骄傲的男子汉都垂涎不已的肉体!他将用这极具吸引力的肉体和你们的决斗之王来一场*裸的碰撞!谁能在肉与肉、拳与拳的较量中赢得你们的欢呼?是黑猛士纳库么?” 观战席上一个尖利的女人声音疯狂地呐喊:“纳库!纳库!”紧跟着一群女人也很有节奏地喊了起来,她们的默契程度像是经过了训练一样。戈里尼听说过,武场会在观众席上安排一些助威者,毕竟这名挑战者的决斗对手实在太过于强大,一些鼓励可能有助于增加挑战者的信心和斗志。 “安静!你们这些饥渴的女人!在你们对着黑色肉体流光口水之前,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王都的常胜巨人、无敌强拳,霸主武场的王牌狠角,辛——刚——进——场!女人们,用最热烈的姿态迎接他!” 闭着眼睛的辛刚在足以掀掉屋顶的叫喊声、欢呼声和巴掌声进入了决斗场。他像传说的一样极其冷静,似乎丝毫也不会被观战席上的情况所影响。 “还需要介绍么?你们真的想听我一万三千五百六十九个字的介绍么?不,你们不会想!你们只想看到决斗之王的拳头插进黑族的*里!或者看到黑族的大鸟抽翻你们的偶像!你们就是这样想的!那么,觉醒寺的黑族纳库,和霸主武场的拳民辛刚之间的决斗,在我数完一二三之后就正式开始了!场边的穷鬼们,快摸摸你们口袋里发烫的金圜和银铢,因为那可能是你们最后一次碰它们的机会了!一!二!三!开始!” 场边自动安静下来,两名决斗者面对面站着,握紧右拳,放到胸前,彼此行了一个标准的武士礼。纳库右拳内缩胸口,伸出左拳,摆出了进攻的姿态,面对强敌,一点儿也没有怯场的神色,他是一个老练的武士,已经为此战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辛刚微睁双目,瞟了他的对手一眼,然后垂下目光,站定了身体,纹丝不动,似在等待对方首先攻过来。据说他的风格是后发制人,这种面临挑战时的从容不迫,甚至可以说是傲慢,这无形中会给对手施加巨大的压力,或者动力,也会令他的支持者们疯狂不已。他出手之前,就能点燃观战席。 纳库的移动步伐十分怪异,像是某种骄阳之地的舞蹈,但非常迅捷,他好像在原地跳舞一般,瞬间就移动到了辛刚的眼前。拳出如风,他的动作非常快,大部分观众还没看清楚他的动作,就听到了一声闷响。 黑族的左拳打在辛刚的右臂上。 这一拳很明显是对着决斗之王的颈部挥出的,但辛刚似乎早有预料,一抬手臂就挡住了这迅猛的一击。纳库的右拳跟着击出,但被辛刚的左掌候个正着,黑色的拳头被黄色的手掌仅仅抓住。与此同时辛刚的膝盖顶上了纳库的腹部。所有人都看见黑族被踢到了,巨痛让他弓起了身子。辛刚顺势一抖左手,抓住了纳库的右手手腕,将他摔在了沙地上。 这一切都是一瞬间完成的。黑族漂亮而鲁莽的出击只是证明了决斗之王的强悍。观众发出了巨大的嘘声。这种进攻太草率而且技巧太拙劣,纳库的招数是左拳后接右拳,之后还有双膝的踢击。 “妈的这太差劲了!任何一个练过拳的拳民都可以看出来,这是龙破之术的入门招数,连小孩都会!”戈里尼身边一个拳民尖声抱怨着,这人大概押注纳库赢,想搏一搏冷门发一笔横财。 戈里尼没学过龙拳之术,但他知道拳术的核心技巧之一是感知并捕捉身边的气源,将气源散发出来的气凝聚起来形成气场,并转化为自身所用。这是一种高明的借用,拳术师并不能直接吸收这些气。要想自身具备强大的气场,需要长时间的努力修炼。除了少数天赋异禀的人,这种修炼需要在教寺中接受僧侣的指导才能有所成。 对于一个高明的拳术师而言,身边每一个生命都是一个气源,对外散发着或大或小的气,可以借用过来聚集成气场并转换到动作当中去。跳动的火焰、强劲的狂风、飞行的箭矢,这些活动的存在同样向四周散发着气。 纳库出拳迅捷,他自身就成为了一个明显的气源,他的速度和力量、他的所有动作,都在周围产生了气,这股气有可能被辛刚聚集起来,转化到攻击当中去,再加上辛刚长期修行生成的气场,每一次攻击就都具备了相当大的威力。 因此光出手迅捷,是远远不够的,强大的拳术师不但要聚集身边的气,还必须学会控制自身散发的气,避免被对方利用,这是更为高深的技巧,常人很难掌握。而这名黑族显然只是一个肤浅的门外汉。 两人看起来完全不在一个级别,差距实在太大了。赛前华丽响亮的宣传看起来是又一场骗局,不过他和他的同伴们都没有参加押注赌博,这只是一场热闹的好戏罢了。 决斗之王的赤脚踏在挑战者的胸口上,把他的身体踩进了沙子里,然后用巨大的手掌开始拧对方的右臂,他只消稍微用力,这支手臂就会脱臼。 辛刚这么做了。然后一脚将战败者踢飞。 纳库巨大的身体蜷缩在一起,他在忍受着手臂脱臼和腹部受创的巨痛。仅仅一个回合他就被完美的击倒,决斗刚刚开始就已结束。刺耳的辱骂声潮水般向他袭来,一只麻鞋从观战席上扔下来,砸在他的身上,很快就落下来更多东西。 令愤怒的观众有些迷惑,以及更加愤怒的是,牛九居然表现得十分镇定,看他的表情好像双方正厮杀得难解难分。他的胖身子深陷在椅子里,似乎就没打算站起来。 “撕掉他的手臂!” “打断他的腿骨!”观众发出激动的嘶喊。 辛刚慢慢地朝着纳库走过去,很慢很慢。他胸有成竹,接下来只是表演了。他要让每一个花了金圜和银铢的人感到前来看这场表演是物有所值的。 他的口碑一向非常好。 就在他接近纳库的时候,虚弱无力的黑族忽然翻起身来,那奇异的动作十分罕见,他双手撑地,两腿朝着辛刚的面门蹬出,一系列动作快得惊人。“喀拉”一声,他脱臼的手臂已经接好了,而且瞬间就变得重新有力。 但辛刚胸有成竹,观战席的惊呼声还没结束,他巨大的双手就抓住了踢来的双腿,身子借力一旋,将纳库又摔了出去。这次纳库被摔出更远,撞在了铁护栏上,然后重重落了下来。 黑族的身子又蜷缩在一起,辛刚再次朝他走去。步子依然很慢,但决斗之王已睁大双眼,似乎他面对的这个人并不是一个软脚虾,而是一名劲敌。 纳库缩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辛刚一脚踩在他的胸前,他依然毫无反应。辛刚一躬身,握住他的右臂,再次把它拧起来,手臂发出清脆的声音,又脱臼了。决斗之王狠狠地一脚踢在了纳库的腹部上,一口鲜血从黑族嘴里喷涌出来,溅在决斗之王的腿上。 “很精彩。”法诺快活地评论说。血腥场面对他们来说不足为奇,他们已经见识过太多。 而参加了赌博的人则有不少怒火攻心,高声叫骂。 “把这该死的的黑族大卸八块!” “让黑鬼见识拳民的力量!” “他妈的废物黑鬼!快起来打啊!” 挑战者脱臼了的手臂被紧紧握住,胸口遭受重创,显然他已经无法战斗了。尽管他刚才令人难以置信的发动了迅速的反击,但他在巨龙决斗场的霸主面前还是显得太脆弱,不堪一击。 辛刚将黑色的手臂拧到了一个不可能的角度,看起来它断了。但如此巨痛都未能令纳库发出一声哀嚎。决斗之王皱起眉头,这可不是观众喜欢看到的场面,也不是决斗者喜欢看到的。他把纳库翻了个边,面朝下踩住,抓起纳库头上的短辫,提起他的脑袋,然后将那那条黑臂扳到了纳库的背上。黑族终于痛得叫出了声来,那是一种变了调的、接近于哭泣的呜咽声。 这种残忍的手法引爆了全场的欢呼——里面还夹杂着清晰可闻的咒骂声。刚才那些为黑族助威的女人们已经悄无声息了。 决斗之王的眉头满意地舒展开来,这就是决斗者要的效果。每一个胜者都会很享受这样的场面。 “决斗之王!不可战胜!决斗之王!沙地无双!”一个响亮的男子声音带领了观众席,为胜利者呐喊助威。 戈里尼此前保持沉默,他一直在冷静观察,忽然评论说:“辛刚输了。”他的声音在疯狂的呐喊声中几不可闻,但足够他的同伴们听得到。 “看来这个纳库,就是我们的目标。戈里尼,你判断准确。”马尔科脸上露出一抹奇特的笑容,那条刀疤让他看来有些狰狞。 就在这时候,决斗场里已经被牢牢控制的、战败哭泣的、绝不可能翻身的黑族忽然动了起来——只有极少数人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他的身体不可思议的扭动,他本是被决斗之王踩在了脚下,而且是面部朝下,但忽然之间他就变成了面朝上,在快得常人看不见的动作之中,他的脚踢到了毫无准备的决斗之王的*,每个看到了这一幕的人都可以想像得到那一脚的惊人力量。 然后所有人都震惊不已地看到了一脸难以置信神情的无敌强拳轰然倒地的场面。除了戈里尼和他的同伴们。 这一踢之后,难以击败的决斗之王恐怕和王宫里的太监无异,辛刚巨大的身躯缩成了一个虾米。戈里尼几乎可以想象那种从*冲击到全身的剧痛,确实是非常非常痛。 这场瞠目结舌的战斗令人惊讶地开始,又令人惊讶地结束。整个过程同样短得令人惊讶。获胜的黑族并不热衷于让战败者流血,他像刚从床上爬起来去洗脸一样,懒洋洋地迈着怪异的步伐走出了决斗场,弃晕头转向的观战者们于不顾。 直到他消失在沙地的出口处,场外才反应迟钝地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和癫狂的呐喊声。 “热情喷发的壮男们!欲火焚身的女人们!还有那些口袋里马上就要叮当响的穷鬼们!记住这个令人激动的夜晚,记住这场难忘的决斗!这里是牛九!来!举起你们填不满的杯子,跟牛氏家族第九个巨人碰杯,畅享这个夜晚吧!” 对于第一次光临龙齿酒馆的戈里尼的同伴们来说,这位决斗场主管的大嗓门实在是令他们难忘极了。 第二十三章 背叛 一 王宫的夜晚似乎总是来得早一些,这里没有巨龙大道那么繁花似锦,人流如织,只有安静和孤寂。橙黄的月亮在爬上阴暗的城墙后,升到了群星密布的天幕上,慵懒地散发出淡淡的光。明天又是好天气。跪灵日的天气都非常好。那风暴雷电肆虐的灰暗日子,已经过去了。 只有地下世界永恒灰暗。月时之后,龙青莲就从七香殿溜了出来,每次她这么做时,都会事先知会兰懿不要来打搅她。也许兰懿是知道的吧,但无所谓了,她们是非常好的姐妹。兰懿从来不嫌弃她的丑陋和畸形,正如她不嫌弃兰懿的低贱身份。兰懿就是知道什么也不会说出去,她依然是地下世界的女王兼公主。 虽然她并不希望,但有时候也觉得地下应该也安排卫士巡逻,就像他们在王宫大道里那样,手执长矛和火把,穿着钢铁靴子,踢踏踢踏地到处走,老远就在提醒:我来了,我来巡逻了。 当然,要是在这里巡逻,得派个矮的家伙来,高个子在地下得弯腰。就算是个矮的也不愿意来的,他们会觉得这下面太脏了,腥臭不符合王宫卫兵的美好形象。 其实在这下面不是所有地方都那么脏,王宫虽然没有安排卫兵巡逻,但是定期会有人下来清理。大概每个月两次吧,但她怀疑他们连一月一次都没做到。他们要做的工作也不多,这么大的下水道,大概一个月甚至两个月来清洗一次也不容易被堵塞。那些清洁工人可不知道她外公安排的密道,这是秘密,以前他外公带着爷爷下来,后来带着她下来,就连她母亲恐怕也没来过。就连最高贵的龙君也没嫌这里脏污呢,所以她从来也不觉得在这阴暗的世界里穿行有什么不合适。 她在庞大的下水道里东绕西绕,打算去灵殿瞧瞧。昨天二叔搞出了大动静,她也实在疲倦不堪,回七香殿睡了沉沉的一觉,今晚是时候去听听父王要说些什么了。父王凄凉地躺在那冰冷的棺椁中,该是多么寂寞啊。而一个寂寞的人,总是有很多话要和别人说的,要是没有聆听者,就只好自言自语。她就经常说给自己听。 而我今晚要当父王的聆听者,为他排解寂寞。 她在黑暗中辨认路径,找到了通往灵殿的方向。靠北的甬道都不算脏,除了内宫入口左侧那边,那里有个粪池。最脏的是厨房那头的,那儿的老鼠也最多,她从来不去那边,谁知道那地方除了老鼠外是不是还有些什么别的东西。王国这么大,女王也有管不到的角落。 地下世界通往灵殿的出口在左边的侧殿里,那是一个露天庭院,正中间栽着一颗巨大的桂树,四周围着假山,她只消抓着扶手向上爬到石壁的尽头,就会在假山中出现。这个出口的设计令她很满意,王宫大多数的下水道口子都设在隐秘的地方,否则被认为有碍观瞻。 她拨开入口石板时发出了一点声音,不是很响,但在这安静的夜里恐怕很容易被人听到。她有些惴惴不安地把头探出来,东张西望。侧殿的庭院里没有人,护卫们都在殿外。橙黄的月光洒在铺着细细的鹅卵石地面上,映照出其上五颜六色的繁复图案,都是一些星座,她不认得它们,它们大概也不认得她。黄色的桂花将清淡的气息充盈四周,庭院靠里是一道悬空的回廊,红色木栏的镂空处雕成飞龙和猛虎的式样,龙眼和虎眼是紫色的宝石,散发出淡淡微光,凝视着它们,让龙青莲觉得宛若活物。这道回廊分岔,一边通往正殿,另一边通往侧殿的里屋,那是供跪灵者休息的地方。 反正时间还早,有整个晚上可供挥霍,她想先去里屋瞧瞧,看看二叔是不是在那休息。如果是就太好了,她可以安心从后面进入正殿,藏到帷幕之中,再敲敲棺椁,把耳朵贴在上面,这样也许可以和父王交谈。只要父王还没进入众龙殿化成骨灰,他的灵魂就在棺椁里,必然会响应女儿的呼唤。 回廊通往一个有着三张门的房间,每张门外都垂着一副白色的珍珠帘,但只有中间那张是真正的门,其余两张都是摆设。里屋没有看到灯光,也许没有人,也许睡着了。她今天特地穿着脚底加厚的软皮靴,走起路来就像猫,不会发出声音。从下水道里爬出来,地面上留下了猫爪印,但不久后它们就会消失。她把耳朵贴上中门,没有任何动静,当她伸出生着六指的怪手准备推开门时,突然听到里面响起一阵轻微的声音,像是衣料摩擦,某人坐在一张藤椅上挪动了屁股所致。 看来二叔在里面。她轻手轻脚准备退回去,咦,不对啊,里屋进去是一个有着两张门的小房间,这个小房间只是一张桌子,几把椅子,除了一些装饰外别无他物,那两张门一个通往寝室,一个通往书房,没有灯光,二叔显然不是在看书,那就是在休息,可休息肯定是去寝室,而寝室里的声音她在门口是听不到的。 二叔坐在这不开灯黑乎乎的小房间里干什么?难不成还有别的人在里面? 好奇心被撩拨起来了,她跳下回廊,绕到里屋的后面去,那儿有寝室的窗子,她可以在那里窥看一下。她摆动着小短腿,悄无声息地贴近寝室的外墙,外墙的墙基上有处可供踏脚的小阶,正好方便她这样矮小的偷窥者。她的怪手很有力气,踩在小阶上刚好可以抓住窗台,她也很小心地贴着外墙,里面一片漆黑,但她再次听到了声音。 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东西在相撞,“啪啪”直响,而且有水声,那怪异的声音让她想起炎夏,在内宫东头的微风湖游泳时,兰懿爬到假山上向下一跳,那种扑通的入水声。这声音反复响起,像是不断有人在跳入水里。 她静静听了会,寝室里有人说话了。是个女子的声音,低低的,但她听得很清楚。 “这样真是刺激。”女人发出一阵悠长的叹息声,“一位龙君躺在隔壁,另一位则躺在我身下。隔壁的那一位听到我们灵魂交接的音乐么?他会因此坐起来么?” “你疯了。”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说,“不过我就是喜欢你这股疯狂的劲头,令人着迷。但我要纠正你的是,这里只有一位龙君。我的王兄躺在棺材里。” 若是此刻有人在窗外看到龙青莲,一定会发现她脸色已经变得惨白。这说话的声音她再也熟悉不过了,女人是她的母亲,瑾瑜王妃,而这男声,则是她的二叔,大将军龙承天。 她就算再傻,现在也已明白,房里那撞击的水声是怎么发出来的了。她母亲说得很清楚了,她坐在他身上。 龙青莲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愤怒,她猛然探出头,朝房里看去。黄色的月光从镂空的纱窗中洒进去,斑斑点点落在女人*的背上,一头绸缎般的黑发洒下来,披在她的手臂上,而她的双手撑住身下男人的胸部,指甲上多彩的玫瑰花图案在月光下变成一片橙黄,臀部在快速地起起落落。男人在配合她的动作,不停地向上挺动。 这令人脸红心跳的一幕是龙青莲第一次见到,但兰懿和她说过关于这种事的悄悄话,据说宫里那些被阉割的太监们也忍耐不住想要找女人,和某些宫女偷偷地做着这种事。每次兰懿说起这种事,她都会轻轻打一下她的手,然后听她说完。这是夫妻之间的事,只有夫妻才好去做。但这张床上的不是真正的夫妻,准确的是,他们是一对奸夫*妇。 她的母亲是……*妇。丈夫的尸体躺在隔壁的棺椁里,而她在这里和别的男人幽会。 二叔*的身体显得强壮有力,他翻过身来,将母亲压在身下,母亲的双腿勾住他的腰,两人一起有节奏地摇动身体,发出让人羞耻的喘息声。 “另一位就算现在还不是……很快也是了。你的王兄再也没有机会挡在你面前,这世界上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你成为新的龙君。整个王国都是你的,就像我……整个都是你的。你是最强大的胜利者。”她吃惊地听到母亲说出这种话来。 “我为国家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一场又一场的危机都在我手中迅速消弭。没有我,王国哪来这么长久的和平?我的王兄哪能坐稳王座?他欠我太多,王位和你,本来都是我的,是他把这一切都夺了过去。现在他只是在病得撑不住之后再还给我罢了。谁也不能把这一切从我手中再次夺走,我再也不会失去任何本该就属于我的东西。”而二叔说的这些更令她吃惊,为什么母亲本来是二叔的?父亲夺了过去?这真是荒谬,母亲是父王的女人,而不是他的! 疯狂渐趋平静,床上的乐章再次消失之后。母亲趴了下来,伏在二叔的身上。“我不管你要怎么处理他其余的女儿,但你要记住,你不能动青莲。你要确保任何时候她都是平平安安的,等你登基后,你最好能给她找个丈夫,她不能独身到老。” 这个不知羞耻的*妇提到了女儿!她做出了这种事,竟然还有脸提起女儿! “要给她找个合适的丈夫……说实话,很难。我会让她远离巨龙,最好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 “不,你不能这样!” “我不会在身边留一个危险人物。” “危险?你把我的女儿,一个畸形的孩子当成一个危险?”母亲的声音居然在发颤。 “她只要知道她父王是怎么死的,就一定会报复。别以为我不了解她。她和你一样疯狂,一样执着。你是希望看到她向我举起刀,一刀插在我胸口上,还是希望看到我夺下刀刺进她的肚子?”她二叔的声音开始变冷,就像她一直以为的那么冷。 母亲沉默下来。燥热的空气变得安静,她只听到他们的呼吸,和自己狂乱的心跳,她低下头来,避免被他们发现。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她才听到母亲的叹息:“她是我的女儿,也是你的。” 什么?! “什么?!”她的二叔的声音几乎和她脑中的轰响同时发出。 “我是怀着你的孩子后才成为龙行天的女人。从现在开始,你要知道她身上流着你的血,你不能让她远离巨龙,她必须留在我们的身边,只有她的父母,才会爱她,保护她。其他人只会嫌弃她,伤害她!”母亲幽幽地说:“你可知道,在我成为王妃之后,我的生命变得多么黯淡,我以为再也不能和你在一起,我要一辈子呆在这个寂寞孤独的后宫之中,被摧残成一个又老又丑、令人生厌的女人!龙行天根本就不喜欢我,他娶我只是依循他父王的遗命而已,他只爱他的王后。青莲是我活着的动力。我看着她一点点地长大,看着她受尽无声的嘲弄和攻击,看着她变成一个孤僻冷漠的孩子,连她的母亲都不爱搭理,你可知道这种痛苦?她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生命的一部分,不管她是不是怪物,不管她有多么不吉利,她都是我的女儿,也是你的女儿,龙君的女儿!” 两人一直在压低声音说话,但母亲最后这几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二叔一把捂住她的嘴,“你真的疯了!外面都是龙君护卫!” “他们听不到的,能听到的最多只有小菊,她守在外间,谁也进不来。”原来外间那个声音是小菊发出来的。 但能听到的另有其人。龙青莲觉得浑身瘫软,她再也扶不住窗台,从上面滑落下来,她依然轻得像只猫,但却是一只几乎要发疯嘶叫的猫。她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否则她一定会忍不住尖声咆哮。她不想被他们发现。 那个谋害了她父亲的人一旦知道她在外面,说不定会把她一起杀了。她才不信那些编造的假话,她是龙行天的女儿,而非别人的! 她几乎就要跑起来了,泪水从三角眼飞洒出去,她爬上回廊,回到假山的下水道口子,推开石板,重新进入了她的世界。 第二十三章 背叛 二 只有这里才是她的世界,其他哪儿都不是。上面的世界比这黑暗肮脏的下水道更加黑暗、更加肮脏!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这一切灾难是因为什么。她野心勃勃的二叔不但夺走了她父王的妃子、她的母亲,还要夺取她父王的王座!他是一个贼!一个杀手!杀害了至亲!龙神在上,把二叔打进下界吧!不,最好把他打进无边渊界,他活该和那些恶魔们一起呆着,他应该被那些残暴的怪物们撕成碎片! 她恨死他了! 她飞快地爬下石壁,软皮靴重新落到了地面。她觉得心在流血,说不出的痛,愤怒和痛苦快把她烧着了,她漫无目的地在地下的甬道里横冲直撞,像无头苍蝇般寻找她永远也找不到的出口。 她在黑暗中奔跑,跑过了一片又一片积水,转过一个又一个岔口,皮靴带起的污水溅湿了她的裙子,甚至还有些沾到她的头发上和脸上,这些都不如她听到的那些事情恶心。 一定是她母亲的过错,因此龙神给了她这样一具畸形的躯体表示惩罚,但也赐给了她看穿黑暗的能力。她不需要火把就能窥见下水道的黑暗,她亦能窥破地表世界的黑暗,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那些罪大恶极的阴谋。 一直跑到小短腿生疼,她才停下来,跑到了哪儿了?她不清楚。我现在一定是一脸脏兮兮的,一身脏兮兮的,我是又丑、又脏、没人要的小怪胎。失去了父亲,也没有母亲,也不会有哪一位公子哥儿打算娶我,我未来也不会有孩子了。去他的公子哥儿,才不稀罕地面上那些丑陋恶心的家伙们,一个个道貌岸然,其实都是一般的人模鬼样。就一个人过,也没什么不好。 她忽然想起,忘了听父王要说什么了。她可是专程跑过去听的。可是她居然把这忘了!她现在可不只是要听,她还得把这一切都告诉父王,不然他会死不瞑目的! 可是现在她到哪儿了?她在黑暗中跑了太久太远,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四下打量,发现不远处有一道向上的石壁,不知道那是通往哪儿,但可以去看看,确定一下现在的方位。 她用裙子擦干双手,重新爬上扶手,一级一级,快到顶了,她看到了石板,现在只要推开它就行了。 脚步声。她听到了脚步声。就在这石板的附近。外面有人,现在不是出去的时候。 “这么晚,少瑜,有什么事么?”又是一个她熟悉的声音。她知道这是哪儿了,这是护卫所。这处出口藏在护卫所宽大庭院角落里,外面是几棵石榴树。 这是万诚的声音。佩剑八卫里年纪最大的那一个。他称少瑜,那么另外一个人应该是戚少瑜。 另一个声音说:“老万,有点东西要给你看看。”没错,这是戚少瑜的声音,他的声音很好听,带有迷人的磁性。 “什么东西啊,在房里不能看,要到这里来呢。” “因为这样东西只能给你看,我不能给其他人看,现在非常时刻,我得多个心眼。”戚少瑜的声音听起来很神秘。 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她知道佩剑八卫彼此之间都是亲密无间的。 “少瑜,房里都是自己兄弟,别无他人哪。你的意思是……”万诚似乎相当惊讶,“我们当中有内鬼?” “老万,你早该发现的。老程为什么会出事?他的行程和使命都是机密之事,如果不是有人泄漏出去了,他怎么会死?”戚少瑜说,“只有我们八个人和太子知道这事,肯定不是太子,只能说我们当中有一个人……” “拿来我看看,是什么东西。” 之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戚少瑜手中的那样东西看来交给了万诚。“这是什么?少瑜……啊……少瑜……你……你……” 万诚的声音似乎相当惊恐,还夹带着一丝愤怒,然而他究竟也没说下去,然后她听到一声沉闷的扑通声,像是填满了的麻袋被扔在地上的声音。“你先走一步,他们会跟着来的。”戚少瑜的声音低沉而冷酷。 之后四周就归于一片寂静,再也没有声响,也听不到戚少瑜离去的脚步声。 她在石板下大气也不敢出,惊惧地想,老护卫是不是出事了?难道戚少瑜……杀了万诚?想到这里,她发现自己的长裙的内衬已经湿透了。她这才想起,这里是龙君护卫聚集之地,他们都是剑术大师,但也有人精通拳术,并且练到了很高深的地步,比如她的老师于坚。她暗自庆幸,这戚少瑜在拳术上大概修为不深,不然像她刚才这么紧张害怕,是个明显的气源,他应该会察觉得到。那她就完了。如果万诚被杀,戚少瑜一定不会放过她的,会要杀了她灭口! 龙神啊,这都是些什么事!为什么这王宫里没有一处是干净的、安全的,到处都充满了丑陋的真相、到处都是层层杀机? 龙青莲第一次感觉到,她并不是什么地下世界里的女王或者公主,她只是个弱小可怜的怪物,躲藏在下水道里,寻求着安全,寻求着阴影的庇护,就像那些窸窸窣窣躲躲藏藏的老鼠一样。 她心怀恐惧,又等了不知道多久,确信外边没有人之后,才往下爬去。她不能从这里出去,整个内宫都很危险,说不定下一个出口处,戚少瑜就拿着剑在那里等着。如果他看到我从地下爬出来,一定知道我有偷听,不会放过我的。 于是她往外宫的方向走去。护卫所在内宫和外宫交界处,严格来说是属于外宫的地盘。这里差不多就在王宫大道的下面,继续往南走,再往东南一点,就是六阁办公的地方,她不喜欢那一带,但应该安全些,戚少瑜至少不会跑到那里去。 地下世界里每一处拐角、每一条甬道看来都差不多,只有向她这样熟悉的人才不会迷路。有些岔口的地面上有裂纹;有些拐角的壁上绘有某种图案,她不知道其中含义是什么,或许是当初建造下水道的工人们随手涂鸦;有些火把插得特别歪;有些甬道则堆积着石块;还有不少地方被下来清理打扫的宦官们作了标记,大部分都是指示方向的箭头。往外宫东南这一带,她只能靠着指示的箭头来认路。 她估摸着应该走到地头上了,这里上面如果不是天牢,那就是地牢。这两处牢狱相隔不远。早段时间席渊被关押在天牢里,现在应该已经放出去了吧,她记得二姐说过席渊不会有什么事,但她并没有太在意。那是大姐和紫星的舅舅,但不是她的。她的舅舅裴永也是廷臣的一员,在邱德那里担任审书呢,也许等邱德退休后,他会接过邱德的职位。有些宫女们私底下是这么说的。 她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从甬道的另一头传过来,而且似乎是朝她奔来的,她屏住呼吸,身体紧张地靠在冰凉的石壁上。 这下水道还有什么东西会发出这种声音来?只有老鼠,而且那是一群老鼠在甬道里奔跑发出来的声音。她从腰畔摸出了一个火折子,平时她很少用,但火能吓唬这些小怪物们,但偏偏这附近都没有火把!她有些慌乱地在石壁上摸着,老鼠渐渐接近了,它们或许会从身边跑过,或许会停下来把她当成食物。 她的手触碰到一块微微凸起的砖块,情急之下一顿乱摸,忽然身体靠着的这面墙向旁边滑开,露出一个豁口来,她重心不稳向里跌去,摔在地上,接着她听到生涩的摩擦声,石头摩擦着石头。身后那面墙又回归原位,她进入了一个秘密的地方。 这里头和外面不一样,地面是满是坑洞的硬泥而非方形砖块铺成,四周石壁也没粉刷,凹凹凸凸很不平整,她意识到这可能是个没完工的地方,而且气味很不好闻。空气中有一股潮湿的霉味,还有一股腐败的臭味,这道石壁要不是她偶然推开撞进来,说不定还没人打开过。 地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地方?此地看来并不宽阔,一条弯曲得不太厉害的甬道向里延伸,走了一段,地势渐渐升高。她的夜视能力看不到太远,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不是连通到地面上去,但无疑这是一条上坡路。 她忽然想到这可能是当年那些工人们挖掘而成的,历史书上写过,顾老师也说过,古代城邦之王修建陵墓,完工后会将挖掘的工人们埋在里面,以免他们泄露墓室的秘密。而那些工人们往往也留有秘密通道以作逃生之用,只不过他们大多还是难逃一死,城邦之王们早已派兵将之团团围住,那些可怜的劳工们最后不得不成为陵墓的尘土。 地势越来越高,她几乎可以断定,这里继续走,会通往地面。她越到高处,那腐臭之味和霉味也渐渐淡薄,壁上抹去竟然微微有些热度。 她明白了。这里是天牢的下面,上面是天牢某处的大壁炉,要么是审讯室,要么是犯人区,现在上面的人正在燃火取暖,因此地下不远处的壁面都带着温热。 不知道席渊大人是不是还在这里,这个出口又在哪儿,一般来说,出口会比较隐秘,换句话说,会是很少被人关注的地方。好奇心取代了先前的恐慌,她想要上去看一看。 如果我是这里的女王和公主,那么我必须了解我的领地的每一片区域。如果我是这里到处乱窜的小老鼠,那么我得知道每一个秘密入口和出口。总而言之这是我的世界,我得充分了解它。 如果你不去了解,你甚至都不知道下水道也藏有这么多秘密,这么多背叛。 第二十四章 葬礼 翔龙纪元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也就是跪灵日结束的早上,一条新的噩耗传遍了王宫,很快也传遍了巨龙城。被太子、龙君先后过世连续打击的国相大人,最终还是没有等来他的第三位龙君。跪灵日的最后一晚,在家中的柚木躺椅上,德高望重的夏老没有战胜衰老和死亡,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的长子夏全泣不成声地向内阁通报了这一噩耗。王都再度被悲伤笼罩。 龙行天的葬礼在风时如期进行,虽然没有了九转镇魂塔,但僧侣们准备了其他的宝物对龙君的灵魂进行了超渡,僧侣们吟唱起拳民的古老悼词:“颂吾灵龙,无上之神。 北兮荒原,邪魅腾空。 南兮深泽,污秽其中。 幸我灵龙,山峙渊渟。 诲其以言,涤其以行。 颂吾灵龙,无上之神。 赐我以拳,辟地开天。 赐我以田,哺民以耕。 颂吾君王,龙脉延伸。 土国城池,枪河之东。 四战以兵,平蛮以锋。 颂吾君王,众龙所存。 颂吾君王,九界无终。” 在僧侣们的祝祷之下,先王龙行天的龙体被送入众龙殿长眠。他静躺在外层镀金的梓木棺椁里,棺盖上阳刻了一头在云雾中穿行的龙,红色的龙颜,金色的鳞片,张扬的龙爪,栩栩如生,用足了金子和宝石。内棺里的父王的样子,龙黛岚永远也不会忘记:穿着全套龙袍,嘴里含着定魂珠,右手边放着一柄仿制的龙头金杖,左手边则是一本纯金打造的《安宁经》,上面每个字都是金子做的。 多年来龙君们都按照铁拳寺的丧葬要求,采用火化的方式来净化灵魂,史上大部分的龙君的最终归宿都是熊熊烈焰。拳民负罪出生,僧侣们认为只有灵龙的圣火,才能真正涤荡肉体和肉心,去除罪孽,干干净净地响应龙神的征召。 龙黛岚在金堡住过三年,知道金刚寺并不用火葬,他们认为尘土即是最好的归宿,大地尘土,一切起源于斯,也归于斯。在这点上,两大教寺长期以来有着分歧,不可调和。她熟悉火葬,但更希望父王是被土葬,毕竟棺椁都在,遗体进行防腐处理后,还能保持很多年。然而大火之中,一切皆为灰烬,不复再见。 众龙殿的火化场中,搭起了用以焚烧棺椁的榆木圣坛,木材来自浮云森林,僧侣们给圣坛浇上了油,一枝燃烧的火把插在边上的铁架上。 父王的直系亲属们,包括她和妹妹们,她的姑姑叔叔及其儿女们,都在圣坛前并排跪下,之后是内阁和廷臣、各省省督及其封臣,清一色的白亚麻长袍和长裙。在他们之后是已经赶到巨龙的诸国使节,其中包括摩罗国的三王子札义摩、波茨岛大公的弟弟凯威尔、深泽之地的沼民王子盖泽,以及辉煌群岛中离得较近的岛国使节,众皆哀戚,悲痛万分。内阁决定称先王为“仁王”,卓轩宣布:仁王是继圣王、贤王、英王后最伟大的一位龙君,必将名垂青史,震铄万年。 在龙黛岚心中,什么称号都没有意义,仁王又怎样,那都是对死者的称谓。她只要活着的父王,如果父王尚在,她又何须面临如今的困扰? 她魂游天外,没有听僧侣们和卓轩说了些什么,只到僧侣们的镇魂歌结束之后,卓轩走到她面前问话,才回到葬礼现场:“长公主殿下,请点火。”卓轩把燃烧得正旺的火把递了过来,提示她:“殿下扔到圣坛上即可。” 这是我职责的一部分。她悲哀地想,我得带着腹中来不及看到外公的孩子,送父王最后一程。她站起来,腿脚发软,接过火把,朝圣坛走了几步。 “龙神在上,庇佑吾等。请送您至虔之仆人前往上界,让他离开凡界后依然侍奉于您。”她麻木地说出祷词,然后将火把投到圣坛上。洒满了油的榆木焚烧起来,顷刻间圣坛成了一个大火堆,金子在火光中看上去或许更显圣洁,然而仁王将成灰烬。火浪滔天,她离得太近,有些灼人,不由退了两步,火焰中棺木劈啪作响,她凝视着那即将化作尘灰的一切,渴望看到父王最后的容颜。但这只是妄想罢了。父王已经永远离开了她。燃尽后的灰烬将被收拢起来装入骨球,然后置入众龙殿的某一处空格里,外面会树起灵位,书写名讳,焚起香烛,四季不断。父王的灵魂将跟随列位先王一起进入上层地界,对他的子孙后代施加恩泽,确保龙脉绵延无尽。 自太子的讣闻发出后,各地的诸侯和权贵们纷纷赶往巨龙,不少人赶不及参加太子的葬礼,但他们也没有白跑一趟,不会在更重要的葬礼中缺席。九个行省的省督中有八位聚集王都,除了金驹——游牧潮的战事吃紧,秦威无法抽身,但其妻木蓉、其弟秦渤携其次子秦立及一批封臣家眷赶到了巨龙。新近臣服的深泽之地的沼民之王灰鳞也有代表,他的儿子盖泽早已随大将军抵达——有关是否在深泽之地再建立一个行省的问题还有待龙廷会议作出决断,传言灰鳞本人拒绝深泽之地被并入西泽省。 此外翔龙王国周边国家的使者也基本到达,除了殷奇拉摩山脉那头的,即使他们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也需要跨越长长的海岸线,穿过蔚蓝海峡才能赶过来,所花的时间会比较长。 葬礼在无限悲伤中结束,很多巨龙的平民们和龙君的公主们一样,都哭成了泪人。这是唯一能令龙黛岚感到欣慰之事。父王执政期间,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耀眼的丰功伟业,但国富民安,王国各处都欣欣向荣,很多行省连续多年都燃起了宣告丰收的绿火,王都巨龙的码头从日到夜忙碌不休,来自世界各地的大型商船成群结队地跨越了无暇之海抵达了王国的各个港口城市开展贸易,西方和王国的往来也更密切。司户确认大概四百年来王国都不曾有过如此之高的贸易收入和税收。没有灾难,人民富足,这岂非就是了不起的丰功伟业! 在僧侣们确信并宣告先王的龙体已经抵达上层地界后,满城飘起的白幡让王都成为了一片白色的海洋。龙行天的时代正式结束了,新的时代即将开启,王国不但需要新的龙君,也需要新的国相,承担起选举重任的龙廷会议自然是整个王国的焦点话题。 龙黛岚明白,在王国的权势阶层里,夏老的突然逝世将引发何种动荡。人们将重新判断局势,最高权力机构的内阁会迎来更迭,不仅仅是国相的位置,国匠的席位也被很多人觊觎,邱德在宫廷中处于某种孤立的态势并不是一个秘密。但微妙之处也就在这里,现在没有龙君和国相,看起来人事任命缺乏一个决定者,虽然在人们眼中大将军被视为一个重要的王权竞争者,但法典上写得很明确,长公主才是第一顺位的继承人。 国家不能没有龙君。等不及夏老跪灵日完成葬礼开始,在仁王葬礼结束后的翌日,龙廷会议就将召开。 葬礼结束的当天灶时,天气阴沉,雨天似又将回归。龙黛岚和她来自金驹的夫家人,在大半天的忙碌后,终于有了安静相处的时间。 在群英宫的金驹殿里,她和夫家人围着一张很大的紫楠木圆桌而坐,其中包括她的婆婆木蓉、两个弟弟秦立和秦硕、妹妹秦昱,以及秦威的弟弟秦渤,还有金刚寺的大长老铁焕。 铁焕的到来让她略微感到意外。拜龙教的寺庙并不过多涉足政治,此番铁焕亲自来到巨龙,恐怕不是为了参加葬礼而已,教寺的大长老向龙神宣誓效忠而非龙君,他们没有这样的义务。金刚寺宣扬禁欲和苦修——即不追求物质享受,过朴素的生活,锤炼个人强大的精神力。金刚寺认为,龙神赐予拳民双拳以养活自己,开创世界,但如果没有强大的精神力量是不足以和外界的诸多威胁相对抗的,必须要通过克制各种欲望,才能修炼出真正的内在能量,成为“金刚”。这种内在能量即“气场”。强大的“气场”可以离着半箭的距离隔空打碎一块一人高的石头,据称铁焕还可以在遭受刀枪利箭攻击时毫发无伤,这被称作“金刚之体”。强大的内在能量是金刚寺苛刻的教义赢得信徒的根本,部分人认为金刚寺更接近拳民的古道。龙黛岚相信铁焕此行除了表示对龙君的尊重和缅怀外,还会去铁拳寺进行教义上的交流,这让她对铁焕更加尊敬,因为历史上教寺的大长老之间是很少互访的,彼此相距遥远并不算真正的隔阂,是骄傲产生了这不该有的距离。 木蓉满面悲伤地描述着当初来巨龙接亲时见到龙行天的场景,她的话让龙黛岚流泪。龙黛岚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父王将她送上北去的马车时,对她说的话:“我的女儿,你要成为秦家的一员,金色平原的一员,忘记你现在的身份。你会是北方团结在一起的关键原因。这是为了我们的国家,身为王室一员的责任。父王没有让你过上你想过的生活,让你选择想去的地方,请原谅父王。”那天她哭成了泪人。 木蓉握住龙黛岚的手,充满柔情地说:“先王的宽厚和仁慈被金驹每一个拳民所敬仰,他从不倡导武力征服,而是用真正的仁德来影响我们的世界。这些年王国内部没有爆发过大规模战事,外民们也沐浴在先王的仁政之下,这是先王对万民的恩赐。而我的好女儿,你是先王完美的继承人,你具有先王种种高尚的品德,尽快从悲伤中走出来,你能带领我们的国家,在龙颜之日向无上之神奉上完美的献礼。” 龙黛岚笑了一下,礼貌的苦笑。“母亲,我并没有得到太宰大人的邀请,获得参加龙廷会议的资格。” “怎么会?身为太宰,卓轩无视法典么?”木蓉难以置信的看着她,摇了摇头。 “嫂子,您才是第一继承人,不需要等待什么邀请,尽可以宣布自己亲自主持龙廷会议。”小巨人秦硕的话得到了秦昱的赞同。 龙黛岚环顾了她的亲人们一眼,平静地说:“不,我毕竟不是父王钦定的太子。如果紫星还在,他是可以这么做。按照法典,龙君不在,是由内阁成员——首先是国相大人,其次是太宰大人来主持龙廷会议,除了龙君和内阁成员外,除非龙君或者会议主持人特别邀请,其他人都不能列席。而且我在内阁中并没有任何职务,因此没有启动龙廷会议的资格。” “我听说连龙君护卫和御医也获得了列席资格,我的好女儿,你确定是这样么?““是的,于坚和安庆获得了邀请。内阁需要有人陈述父王的病情,形式上的需要。” “同时他们禁止第一继承人列席!”木蓉不满地说:“任何一个内阁都很清楚先王的病情,为什么还要御医在场?龙君护卫列席就更加荒谬了,他们应该邀请御厨和太监,或许还有僧侣,庞大的阵容会让会议看起来显得更为重要——但除了第一继承人。只有第一继承人是多余的。” 是这样。她说的没有错。龙黛岚想起当于坚告诉她这件事时,于坚是有多么惊讶他竟然能获得邀请。这件事是夏爷过来通知的。那时候父王还没有驾崩,第一继承人确实没有必要列席,因为会议可以先不讨论继承人话题,因此当时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那之后风云突变。如今夏爷都已不在了…… “你可以用第一继承人的身份要求列席,我的女儿。”木蓉抚摸着龙黛岚的手,“法典没有规定你不具有这样的权利,除非你放弃了继承权,也许你觉得你的妹妹比你更胜任?小公主确实是一个很出色的孩子。” 她确实是这么想的,她从来也没想过要成为龙君。她一直以来梦想着的是能赢得金驹的尊重,而不是整个王国。她没有做好这样的思想准备,紫星出事之后,她常常怀疑自己是否有这样的能力。碧月呢?她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在内心的隐秘角落里,她不得不承认,她的二叔,大将军龙承天才是担任新龙君的最佳人选,至少比她俩更适合。 “不,母亲,我没有放弃。”她并不打算把真实想法说出来。“如果内阁会议进入选举新王的程序时,我会自动获得列席资格。”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你不能太消极了。”木蓉露出宽慰的笑容,抬起一只手抚摸着龙黛岚的长发,“没有让你一开始就列席会议,内阁的意图已经明显不过了,不是么?现在很多人都相信,你的大将军王叔最终将会得到原本属于你的权力。他本不应该拥有这样的机会,但最终他赢得了希望。好女儿,我们拳民有一句古老的谚语:机会来自双拳。我们应该都清楚,你二叔拥有这样的机会并非偶然。” 是的,这不会是偶然。这样的机会不是,父王和紫星的死也不是,恐怕夏爷的死也不会是!迟不迟,早不早,就在父王驾崩后首次龙廷会议举行的前夕,朝政主持者突然辞世……如果他们连夏爷都敢动手,又还有什么事不敢做? 敌人显然无所不知,洞察秋毫,掌握了她的一举一动。 此刻她无限渴望丈夫能够在她身边,替她分担这一切。她渴望那有力的拥抱,与温热强健的躯体紧贴的感觉,那能让她安定下来。她现在乱得就像是秋风中的枯草。 “孩子,有一点我希望你不会忘记:自先王即位来,你的叔叔和姨妈们无时无刻不沐浴在兄长的关爱之下,但他们现在一个一个保持着沉默。” 婆婆说的是事实,这也是她避免去想的问题。她不会忘记,他们都是她的亲人。“他们也没有伤害我。” “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如果他们真的在乎亲情,法典和公义早就得以彰显。有时候袖手旁观和装聋作哑不亚于持刀行凶。支持你比远离你的风险要大很多很多,而且对他们而言,哪个王兄做龙君恐怕没多大区别。但还有一点你永不要忘记:我们站在你身后,你的父亲,丈夫,金驹所有的军队都站在你身后。我们还有来自北漠、赤山、冷泉三个行省的支持,他们都是你坚定的后盾,王国里支持传统、捍卫法典的,也大有人在。如果有人想要剥夺你的继承权,不会那么容易。只要你坚持下去,机会来自双拳。” 机会来自双拳。她非常同意这一点。龙廷会议即将启动,时间不多,她能做的也太少。即使有北方站在她背后,但远水救不了近火。公公的强大军队在抵抗游牧潮,无暇他顾,金驹余下的兵力可能控制在那些别有用心的封臣手中,未必会接受这样冒险的调动,即使他们肯,即使北方其他省份也来支援,但没有人能忽视巨龙城外,隶属于她二叔的大军。 纵然她难以相信她的二叔会直接用军队夺取王位,但王都的所有人都在这股兵力的控制和监督之下,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他会傻到*裸地挑衅全国所有诸侯,做出亵渎神灵的举动?但他志在必得,这样的良机他苦心制造出来,又岂容错过? 第二十五章 审判 一 仁王葬礼后的翌日,十二月二十六日,龙廷会议召开的当天,是持续的阴天,寒雪还未降临,但王都的空气已经让人觉得有如冰冷。主管礼法的太宰大人卓轩将代替已故国相夏老主持会议,依照惯例,会议于风时正式开始,地点仍在传统的七子厅。 七子厅坐落于议政大殿的左侧,长达三箭、宽有两箭,作为王国最高决策会议的举办地点已有八百多年历史。进门后可见一条盘旋飞舞的巨龙浮雕刻在正面墙上,八根被金色巨龙环绕的*石柱支撑着整间大厅,厅正中央是一张椭圆形的黑色柚木桌,和包着犀牛皮的柚木椅。这是整个王国最肃穆庄严的地方,在这里诞生了绵延王国千年之久的方针大计。同时这里也是最神秘的的地方之一,能走进这间大厅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于坚从未想过,作为龙君护卫的一员,有一天会受邀进入此神圣之厅。先王葬礼前夕,夏老在世的最后一天,老国相给他发布了内阁的指令,他将以龙君首席护卫的身份列席下一次龙廷会议。他不能拒绝内阁首席,尽管满腹迷惑。眼下距离龙颜之日只有区区数天了,这个节骨眼上,所有不合常理的安排背后只怕都有不可告人之秘。之后他又听说,首席御医安庆也获得了七子厅的邀请。 安庆已经被“停职”一段时间了,但夏老来不及做出最后决定。安庆的出席让于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安。无论是福是祸,他都只能硬着头皮面对,他手中有先王御赐的龙痕,见此剑者,如见先王,即使在神圣的七子厅,也一样有效。 他跟在五位内阁身后,甚至走在安庆之后,于队列的末端,审视着前方。七子厅外有近百名卫兵,但无一是他护卫团的人,自从大将军回宫之后,护卫团就忽然自动失去了很多职能,由寇海的武卫们接管,而且从昨天起除了严吉外,他没见到其他的佩剑者兄弟,也不知他们都在忙些什么。与会者在庄严的柚木桌旁一一入座,首座是太宰卓轩,接下来依次是大将军龙承天、司户卫斯、典正郑宽、国匠邱德、首席御医安庆,他于末座。 在对灵龙的祷告仪式、及对先王的默哀之后,列席者也对夏老进行了默哀,追忆了亡者的生平和感谢他们的功绩,这花费了几乎一个时辰。太宰大人是首次主持龙廷会议,严格依照法典行事,每个程序务求尽善尽美,以至于将近日时,会议还没有真正步入正题。不过列席者们都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决定在日时进行午餐后稍作休息,会议将在剑时之前继续。 在大将军的建议下,午餐也在七子厅进行,以便节约时间。宫女们直接在柚木桌上铺上桌布,御厨们奉上了七道大餐——跪灵日已经结束,内阁成员们不用在餐桌上继续苛待自己的肠胃了——第一道菜是切成薄片的嫩牛肉,辅以西红柿、黄瓜、萝卜等九种菜蔬调料,具有上佳的开胃效果,是先王的至爱;第二道是淋上蜜酒、葱花及其他十八种调料的炖秃鹰肉,这道菜是所有龙廷会议休会午餐的菜单必备;第三道菜是混入多种鱼块的羊髓汤,鱼都是绝对新鲜的,以保证汤汁味道的鲜美;第四道菜是用去壳的铁甲虫及鹿舌和土豆混成的土豆鹿肉泥,铁甲虫坚硬的外壳内,肉质非常美味;第五道菜是号称无暇之海味道最佳的鱼,霸王鲑鱼;第六道菜是混合了野猪、蝎尾狮、泽蜥、雄鹿四种动物肉的超大肉饼,这道菜的食材比较难收集,凶猛的蝎尾狮只有在泽地和殷奇拉摩山脉的另一头才能捕猎到;第七道菜是用飞蛇肉炖成的龙尾汤,飞蛇和泽蜥一样,主要生活在深泽之地。正餐所用酒是太宰特别推荐的苦藤,据介绍,此酒由灰鳞之子盖泽所酿造,入口微苦,但随后甘甜醇厚,回味无穷。苦藤立刻获得了会议列席者们的喜爱,大将军更是赞不绝口。 于坚食不甘味,七款菜式只是礼节式地略作品尝,换做平时,苦藤会让他很有兴趣,但此刻他唯一期待的就是会议立即进入正题。诸位大臣席间谈兴颇浓,一会哀叹先王过早辞世,一会聊起夏老昔日轶事,一会又讨论即将到来的龙颜之日,但没有人讨论正在进行的游牧潮。于坚注意到,国匠邱德和他差不多,对席间的闲聊兴趣不大,胃口也不太好。王廷暗传先王曾打算立两位摄政大臣共同辅佐太子殿下登基,其中一位是大将军,另一位是邱德。这是真的,先王曾亲口和他说过此事。然而现在邱德处在卸职的漩涡之中,整个王都都这么想。 丰盛鲜美的午餐进行了一个多时辰,足够所有列席者酒足饭饱。在树时到来之前午餐结束,宫女们用最快的速度撤去了桌布,换上了茶水和果蔬。典正郑宽提出建议,取消休会时间,会议立即继续,会议越早结束,国家就能越早从无主的混乱之中走出来。这一提议获得了全票通过。于是在太宰卓轩的主持下,下午的会议提前开始了。 “大人们,国家现在需要选出新的龙君,但在此之前,依照夏老生前的安排,我们要请首席御医大人就先王病情的诊治和用药做一个简单的说明。”卓轩面带微笑,向安庆点头示意。 于坚在心中冷笑。这名御医只是一个傀儡。或许他医术真的很高明,但从他进王宫那一天起,就没有为缓解先王的病情起过什么作用,只见病情日渐加重。直到太子开始调查他,先王的病情才得到暂时的控制。今天这场会议,恐怕只是一场傀儡戏。 安庆惴惴不安地从包着犀牛皮的宽大舒适的柚木椅上站起来,垂首行礼,开始了他的发言。“承蒙夏老和大人们的抬举与信赖,下臣才获得这样的荣耀,列席最高会议并获得发言的资格。下臣未能让先王恢复健康,远离病魔,深感有罪,请典正大人秉公查办,下臣愿接受处罚。” 郑宽摆了摆手,他特别洪亮的嗓门只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叹息:“先王得了那种怪病,在你之前,已有不少御医束手无策。大家都很清楚,如果不是你尽心救治,先王恐怕……唉,你何罪之有?先王一向称赞你的忠诚勤劳,不必自责。你继续说吧。” 安庆再次行礼,说:“下臣痛恨自己学识浅薄,查不出先王的病因。依据前任诸位御医大人的诊疗记录来看,先王脉息很平稳,并没有大病的先兆。其实到下臣接管御医房以来,先王的病情看起来都不算太严重,至少怎么也不是不治之症,但用尽各种药物,就是无法痊愈。十三个月前,那是长公主上次回王都探望先王时,当时正好各地燃起绿火,很多行省农田丰收,是国家的大喜事,先王还称赞长公主给龙神的子民们带来了福音,因此下臣记得很清楚。就从那时起,先王病情恶化的速度越来越快。于是下臣日夜研究配方,但无奈所用药物只对症状的恶化略微起了点延缓作用。”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来,似在斟酌词句。“下臣在最后两副配方中,发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诸位大人,下臣治疗所用药物庞杂,分量控制是非常严格的,多一点少一点都不行,不但不利于治疗,反而可能会加重病情。所以下臣用量也极其谨慎,所有药剂都是亲手配制,下臣可以用性命担保,药剂份量都得到了很好的控制。然而下臣最终制成的药物,却有几次发生了不该发生的问题,下臣实在不能明白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不能保护先王龙体,下臣心中日夜不安,深感罪孽深重……典正大人,请惩办下臣失职之罪,下臣并无怨言!” 果然是傀儡戏。如果药物发生问题,早就该提交内阁知晓了,又怎会到今天才开口? 有那么好一会儿,七子厅无人开口,只听得到紧张的呼吸声,似乎都在消化安庆的话外之音。 卓轩一只手紧紧地握住茶杯,食指轻敲桌面,语调缓慢而沉重:“御医大人的意思是,你所配制的药剂,被人动了手脚?” “下臣惶恐!下臣并没有任何实据。” 邱德忽然一拍圆桌,发出一声怒喝:“安庆,你好大胆!竟敢将先王之病和长公主联系起来,你想暗示什么?” 安庆大惊失色,从柚木椅上跌下来,跪在地上,四肢伏地,尖利的声音充满恐惧和惊怖:“龙神在上!先王在上!诸位大人,下臣……下臣一时失言,长公主忠君爱父,下臣并无他意!” 卓轩忙打圆场:“邱大人多虑了,安庆只是一时言语有欠考虑,他的忠心我们都知道的。长公主深爱先王,又怎么会……这事绝无可能。安庆大人起来吧,坐下、坐下。” 邱德继续追问:“为什么药剂这件事,你不早向夏老禀报?” “大人,下臣并无任何实据……因此……” “你现在也没有实据,为什么在七子厅就能禀报?药剂发生了意外,也很有可能是你配制的过程中出现了失误。” “大人,下臣确有失职之罪。但下臣用性命担保,配置的过程中没有差错……” “所以出了差错,你就要交出性命。”邱德的声音冰冷。 安庆闻言汗如雨下,卓轩向他扬手,示意他保持沉默。“邱大人,安庆是我国医术最精湛者之一,您应该是没有异议的吧?” “医术精湛不等于不犯错,更不等于不包藏祸心。”邱德眼神凌厉,瞪视着安庆。 “安庆服侍先王期间,极少回家,就连和家人吃一餐饭的机会,都屈指可数,这是整个巨龙都清楚的事情。他的忠诚和医术,都是毫无疑问的。这件事郑大人回头会仔细审查,真相总是会水落石出的。”七子厅又归入一片寂静,卓轩环顾四周,勉强笑了笑,说:“夏老去世后,主持龙廷会议的责任,就落在了我身上。因此,昨天郑大人向我表示,会议上将有重要事宜通报各位大人,现在就请郑大人开始吧。” 卓轩看着郑宽,郑宽点了点头,喝了一大口茶,吞入喉头,一旁的宫女立即上前斟满,然后又退下。 “诸位大人,自从九转镇魂塔失窃,我尽心尽力追查线索,蒙龙神庇佑,已经抓获一名嫌犯。从此人身上,我顺藤摸瓜,发现了一件离奇的事情。”他的眼光扫遍全桌,最后落在末座的于坚身上。“于大人,我想知道,三个月前你是不是登上了风暴之顶?” 于坚撞上典正的目光,点头承认。他踏入大荒原本就是袁大为计划之内的事,内阁相关人员自然也都知道了。这件事忽然被提起,必然还有文章。 “那么于大人,是否可以向在座诸位大人解释下,你为什么会进入蛮人的领地?” 这样的对话根本就是精心策划。他站起来,向内阁成员们行礼。“诸位大人,三个多月前,先王派我到风暴之顶采集一种当地独有的冰菇。” “这种冰菇有什么用?” 他们都在演戏,装作不知道。“先王得到百花省省督袁大为建言,据称冰菇对他的病情会很有作用。” “既然牵涉到袁大为,我们回头可以落实。”郑宽转头看着安庆:“御医大人,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安庆摇了摇头说:“下臣知道护卫大人奉命离开巨龙,但并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 “以你之见,冰菇对先王的怪病是否有效?” “这冰菇是传说中的存在,有关它的神奇药效下臣只是耳闻,并不能判断真实效果到底如何。” “首席御医都不知道采集冰菇的事情,护卫大人,先王要谁来炼制新药呢?”郑宽眯起了眼,眼缝里光芒闪动。 “下臣的职责是采集冰菇而不是寻求解释。”这是巧妙的安排,文雅的诡计。 “那么你在风暴之顶采集到了冰菇没有?” “没有。” “所以,你最后空着手回到了巨龙?” “是。” “你在风暴之顶,除了寻找冰菇,还做了什么?” “我的任务是寻找冰菇。” 郑宽裂开嘴笑了起来,大胡子像一把张开的刷子,就像刚刚听到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他忽然提高了声调:“诸位大人,刚才我说过,我们抓到了一位嫌犯,于大人寻找冰菇时,这名嫌犯刚好也在风暴之顶,巧合的是,这名嫌犯是一个来自大荒原的野蛮人。更巧合的是,他还是大荒原第一勇士阿加沙的仆从。”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于坚,嘴却还在笑。“最巧合的事情是,这名嫌犯声称他亲眼看到于大人和阿加沙见面,嫌犯还说当时阿加沙屏退了所有仆从,所以他并不知道具体细节。因此我想请教一下于大人,这名嫌犯说的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阿加沙和你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了什么要见面?” 于坚瞳孔收缩。典正的话半真半假,阿加沙并没有屏退谁,但他和阿加沙见了面这却是事实,这一秘密仅有先王和他的佩剑者兄弟知道。 “宫廷里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想起了他的老师说的一句话来。没错,确实是这样。 第二十五章 审判 二 “那只是一次巧遇。我事先并不知道阿加沙和他的饮血营会在风暴之顶出现。”那确实是一次巧遇。但对七子厅而言,实在是太巧了点。有谁会相信这句话?“他告诉我:只有天空之子才能采到冰菇。冰菇生长在我不能涉足的地方。”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荒原第一勇士,也是第一次知道饮者也会说通用语。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野蛮人就是野蛮人,他们不懂得文明社会的语言,就像他们不会懂得文明社会本身一样。野蛮、粗暴、原始,而又堕落。 郑宽脸上的微笑仍未消失,但显得更残酷。“然后蛮人的第一勇士,让龙君首席护卫从风暴之顶上活着走了下来?或者我应该说,翔龙第一武士,在阿加沙和他的仆从们还活着时,就离开了风暴之顶?” “是。”于坚点头,他不想多解释,在这里解释再多也没有用。 “诸位大人,作为先王最信任的贴身侍卫,作为王国武艺最好的战士,遇到我们最强大的敌人,我们的首席护卫大人,却什么也没有做。这就是向灵龙、向先王庄严宣誓过忠诚之后的应有之举么?” 和阿加沙的对话没有必要在七子厅被陈述出来,但于坚明白,他需要在七子厅给出一个交代。这里是神圣的决策之地,历代先王和国家的政治巨头们在这里为王国的发展做出了许许多多的重要决定。 也有荒谬的决断。就像现在这样。 但他仍然需要给出一个交代。 “我不会拒绝把我的剑插入阿加沙的心脏。但我尊重一个足够强大的对手,他告诉我,我们对决的时候还没有到来。” “我毫不怀疑大人你拥有与阿加沙对决的勇气和武艺。但我质疑你对誓言的忠诚。无上龙神与邪神苍鹰势不两立,正如拳民和蛮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握手言和。那是背叛!”郑宽声色俱厉,他说得非常正确。千年前蛮人就和拳民展开了无休止的战争,他们觊觎金色大平原的富饶,无数次对拳民的村庄城镇发动劫掠和攻击。死在蛮人屠刀下的拳民尸骨累计如山,难以计数,数不清的拳民在战争中失去了父母、配偶和孩子。这是血海深仇,没有妥协,不可原谅,岂能退让! “作为先王的仆从,你不但违背了誓言,更对高贵的王室存有亵渎之心!”郑宽转向龙承天,微微点头,说:“先王已去上界,大将军作为亲王,公主们的叔父,郑宽深感有责任告知大将军,以使王室尊严得到维护——这名背誓者在经过金堡时私下‘拜访’了您的侄女,他对您侄女的不轨之心,在王宫内只怕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他有意将“拜访”两个字说得特别响亮。于坚感到浑身冰凉,他设想过他会陷入各式各样的阴谋,但从未想到过是这样。 我实在太愚笨,早该知道,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我,而是黛岚。他们会想方设法打击黛岚,将她拖入一个阴险的陷阱之中。而我,就是这个陷阱的一部分,从袁大为开始,他们就在铺设这个陷阱,而我已经将一只脚踏进来了。不,不止一只脚,整个人都跌进来了,还顺带抓住了黛岚的脚,将她也往下拖。 大将军闻言霍然站起,厉声说:“于坚,有这回事?” 在王宫内和长公主见面是正常的事情,没有人不知道他们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但如果是在千里之外的外省,那就是私会。 “你们控制了安庆,却什么也没做。”龙黛岚这尖锐的质问在于坚耳道内如雷鸣般回响。他们调查安庆,监视并保护他,以免他遭灭口,然而他否决了田攀的建议,没有向安庆动用私刑,*迫其开口。他们天真地寄望于等到龙颜之日,等待龙神亲自来审判。然而这一天还没到来,一切就都无法收拾了。太子不在了,王座第一继承人轮到了黛岚。他现在心如明镜,黛岚轮到的不仅仅是继承权,还有紫星那样的灾难,他们想要毁灭她。这不像阿加沙似的敌人,看得见,摸得着,而是凭他的剑、他的拳头、他一身技艺所无法阻止的。他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现在这可怕的事情正在到来,像一座冰山一样从天而降,紧紧压迫住他。 “没有。” 他听不到自己的回答。他知道自己已经说出口了。这是真相,这简单的回答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但他明白,七子厅要的并不是这样的真相。 我正在成为一粒棋子。一粒用来将新龙君登基之路扫荡干净、消除所有障碍的棋子。七人会议并不需要他的参加,也不需要任何下级官员的参加。但是他们要。他们需要发掘并在最高会议陈述出特别的“真相”。他们需要能证明真相确实存在的棋子。 郑宽站起身来,双手撑住桌面,一双鹰隼般的眸子紧紧盯着他,表情充满了遗憾,语气却带着嘲弄,就像一个严厉的父亲抓住了孩子的偷食现场。“我的护卫大人,你应该明白,在我面前,越早说出真相,承认事实,越少麻烦,罪孽越轻。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典正扬起双手,拍了三下,大厅里立刻响起铁靴的踢踏声,两名卫兵带着一名宫女走了进来。这名宫女显然受到了惊吓,垂着头,眼睛都不敢抬起。 但柚木桌边上坐着的、站着的所有人都认识她。于坚当然也熟悉不过。 英姝。 “英姝,你陪伴长公主多久了?”典正和颜悦色地提问,像是一位慈祥的父亲关爱他心爱的孩子。 “回大人的话,有十……十年了。”英姝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但在这安静得可怕的大厅里,所有人都听得很清楚。 “啊,十年了,你和长公主的感情一定好极了。长公主一定非常疼爱你,她出嫁到金驹的时候把你也带了过去。” “是的,大人。长公主待我亲如姐妹。”英姝的声音发颤,始终不敢抬起眼睛来,这里每一个人都位高权重,而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女。 “于坚是先王的首席护卫,你一定认得的,对不对?” “认得。” “三个多月前,于坚是不是到了金驹省,和你的主人私下见了面?”郑宽看起来和蔼极了,话语温柔有如春风。 “是的,大人。” “英姝,这不是说笑,你的回答决定了很多事情。你一定要说实话,你确定,三个多月前,于坚在金驹和你的主人私下见了面?” “是的,大人,我……我确定。”英姝显得非常害怕,每个人都明显地看得到,她在颤抖。 所有人都知道,龙黛岚嫁到金驹后,在长达两年多的时间里都未能怀上秦鸣的孩子。 三个多月前,于坚去风暴之顶时,经过金堡时,留了一宿。然后长公主忽然有了身孕。 于坚觉得自己落入万丈深渊。他想起了从风暴之顶下来时,朝下看的那种感觉,一脚踏空就将死无葬身之地。七子厅压抑的空气像风暴之顶那刺骨的寒风一样紧紧包裹住他,尖利的冰屑刺破了他的锁甲和肌肤,直至血肉。 黛岚怀孕并非事先设计,但不管龙她有没有怀孕,“通奸”这一罪名都有英姝作证。而这恰到好处的怀孕时间,让这阴谋变得无比*真。他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这个看起来很像英姝的侍女,并不是真的英姝。虽然她的身高体型和外表看上去都像极了英姝。但她的声音却不是英姝的声音。 他完全确定,绝对不是。 郑宽带着胜利的表情审视着于坚,就像猎人检查他的狩猎战果。猎人怎可能放过手里的猎物?提问在继续:“长公主回到王都之后,那一天暴雨倾盆,王宫大道上积满了水,到处都激起水雾,雨雾模糊了我们的视线,让我们所见有限,但幸好我双眼依然明亮。那场雨如果继续下去,王宫将成一片汪洋大海。就在那场雨中,你进入了清风殿,在里面呆了很长时间才出来。告诉我,你在长公主的寝殿里干了些什么?” 真是精美的设计,温柔的圈套,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简直无懈可击。 “你希望我做了什么,我就做了什么,英姝岂非都会告诉你的?”他听到自己在冷笑。 郑宽咄咄*人地问:“于坚,不要以为你不承认,就可以像没事人一样。你究竟藏着多少秘密?你究竟做了多少背叛王室的恶行?” 忽然之间,一连串失控的笑声从于坚的喉咙里爆发出来,就像一个痴迷小丑表演的孩子,猛然间看到他最喜欢的角色表演的疯狂搞笑的节目一样。 七子厅静静地听着他的狂笑,似乎在等这个疯子笑完。 “她不是英姝!”他指着那个很像英姝的侍女,厉声说:“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我教导英姝练习拳术有好几年时间,她的声音我绝对不会听错!” 英姝瑟瑟发抖,看起来像风中摇摆的枯枝一样可怜,她显然已经被这忽如其来的爆发吓懵了。 “这里每个人都看得出来她是英姝!你这撒谎的叛国者,不要妄图转移话题。你以为这里坐的都是傻子?每个人都能看出来你是一个无耻的罪人!”郑宽声色俱厉,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他必定证据在握。 于坚再次大笑,他感到身体里有热血在升腾,愤怒的火苗从心底里喷涌而出,瞬间将他整个人点燃。如果这里不是神圣的七子厅,没有人可以阻挡他拔剑。 没有人! “叛国者,你精心设计的把戏确实高明。听到冰菇之事,你自告奋勇前往风暴之顶,目的无非是去寻求和长公主的幽会良机。长公主嫁到金堡三年,你难耐相思之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串通蛮人,上演了一出勇闯大荒原的忠贞好戏,你蒙骗了重病的先王,骗取他的信任,但龙神有眼!他能看穿你阴暗的一面!你自以为卖国通敌的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无人发现——就像你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长公主的闺房一样,就像你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改动了御医的配方一样!可是龙神有眼!” 于坚的手按住剑柄。 他的剑是龙君御赐,斩金截玉,锋利之极。护手有双龙抱柱,剑颚是金面龙首,剑刃上有龙腾升天的印痕,先王命能工巧匠花费三年功夫才打造出这把剑,赐名“龙痕”。见此剑,如见龙君。握此剑者,可先斩后奏。王宫内除了龙君和他自己,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拿下这把剑,因此当他佩戴龙痕进入七子厅时,也没有人敢令他将之取下。 先王对他的信任,犹如对自己唯一的儿子。 他感到自己处在无比通透的阳光之下,一瞬间头脑变得无比清醒。这不是七人会议、八人会议或者什么最高会议。这是一次精心安排的审判。从头开始这就是一个阴谋,一个骗局。这里也不是神圣的七子厅,这里是审判庭。这里没有国相,也没有什么龙君首席护卫,没有什么长公主,这里只有罪人。 一种是被审判成“有罪”的罪人。一种是坐在审判者席位上的罪人,真正的罪人。 他们审判了他,他成为了罪人。 但他心里也有一场审判。审判的结果毫无疑问,他们背叛了先王,背叛了王国,背叛了灵龙。他们像撕裂一张薄纸一样轻松撕毁了神圣的誓言。他们的所言所行,肮脏、无耻、卑鄙。他们是在最黑暗最潮湿的深渊里滋生的蛆虫,他们必将遭到王国民众的唾骂,他们必然会被大地之神无情抛弃。 他们罪该万死。 于是他拔剑。龙痕出鞘,锋芒*人,见此剑者,如见先王。他可以先斩后奏。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第二十六章 诱捕 一 龙承天端坐在镶着金边的黑柚木椅上,他的目光从眼前这张椭圆形桌子边上的每一个人身上扫过去。太宰卓轩眉头舒展,典正郑宽神态悠闲,司户卫斯侧着头似乎在看某根梁柱上的雕龙,国匠邱德闭着眼晴养神,首席御医安庆则坐立不安,独有大墙上那巨龙,雄姿勃发,面目狰狞。 七子厅内,七种神态。当中有一个和他心思不同。 太宰卓轩和司户卫斯是一对密友,也是摇摆不定的墙头草。所以他们都不难对付,当大风来时,知道要往哪边倒。现在他们都倒向了他这边,审时度势,理应如此。但另一个人却没有这么明智。 “对于此等叛国、玷污王室荣誉和弑君的滔天罪行,应该施与最严厉的惩罚。”于坚落入了他们的手中,但怎么处理,得由郑宽来宣布,郑宽当然明白他的心思。“我认为,于坚应为其罪行遭受车裂之刑。” 龙承天不禁在心里发笑。车裂?真是恰如其分。 这种酷刑被视为瑞风大陆刑罚中最为恐怖的一种,罪犯会被吊在刑架上,行刑者将活剖其腹部,取其内脏并切除其*,之后将仍然活着的罪犯从刑架上取下,将其四肢和头部悬于五匹奔马上,待监斩官一声令下,五马齐奔,罪犯将被肢解成五个部分,这五个部分将被放到王国各处进行展示,以警示所有图谋不轨之徒。 但这种极端残酷的处刑历史上并不常见,王国行刑大多是公开进行,车裂过于血腥残忍,历任龙君都尽量避免使用,谁也不想被后人戴上冷血暴君的帽子。但摊上此等罪大恶极,绝不可赦的恶劣罪名,那么罪犯就应该遭受最严厉的刑罚。通敌和弑君当然是所有罪过中最应被车裂的那一种,龙君乃是灵龙亲自授予的名号,谋害龙君无异于反抗灵龙,这不仅仅是叛国之罪了,已经触动了拳民的立身之本。 七子厅一片轻微的赞同声,除了一个例外。 “嫌犯于坚,和长公主通奸、通敌卖国两项罪名虽已有人证,但仍须继续审理调查,不可仓促结案。另外,关于他毒杀先王一事,并无确切证据,不可只因推测和猜疑就宣布其有罪。”整个七子厅只有这个人——国匠邱德提出了不同意见。 “邱大人,刑阁自然会继续调查,仔细审问。法典有公正之眼,绝不冤枉无辜之人,也断不会放过一名有罪之人。”郑宽是如此回应。 “郑大人,在彻底调查清楚之前,讨论对嫌犯施行何种刑罚并不妥当。”邱德不依不饶,坚持他的反对立场。 龙承天冷冷注视着这位在被解职之前,仍然打算和他抗争的国匠。他不得不承认,他曾经犯下一个错误,当年瑾瑜王妃的父亲,前任国匠裴开任命邱德为匠阁审书时,他就应该极力反对。这个厚唇的顽固男人敢于直言犯上,缺乏对王室应有的敬畏。然而他的王兄甚为看重此人,在裴开病逝后,将此人提拔为国匠。若非王兄之故,他早就将之驱逐出内阁了。 现在已经没有人能保护你了,和男人睡觉的变态。 龙承天忽然好奇起来,邱德和他的四弟龙顺天的关系有些暧昧不明,不知道他俩在床上时,是谁捅谁的*?他努力地想象那种场景,几乎忍不住要爆发出一阵大笑。 本来这种事本来可以多加利用,但涉及到顺天和王室的名誉,他只能作罢。 原本七子厅内还有一个人会反对他,敢于和他抗争。若说满朝文武,还有谁能让他头疼,就是此人了。但龙神适时将其征召,免去了他的烦恼。这是他意想不到的完美结果,夏老的死给他带来的喜悦和震惊一样多。 在议政大殿参与过周旋游戏的人,到了关键时候,大都会审时度势,做出明智选择。理应如此。刑阁审书夏全证明了他是一个明智的人,明智到令他大吃一惊。 直到现在为止,每一件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每一步都走对了。 他在数年前就开始谋划,百年盛典的那一天,站在圣山顶上的不能是别人,必须是他自己。这是无可比拟的荣耀,近千年来只有十位龙君有幸经历龙颜之日,而他要成为第十一位。理应属于他的一切,最终都会属于他。 要完成这一切,做到如今这一步,并不容易。但他有忠心耿耿且智计百出的严崇虎,有多年好友且愿为他甘冒奇险的袁大为。光是让王兄送命是远远不够的,如何处理排在他之前的继承人和佩剑八卫才是整个计划里的关键。 整个计划几近完美,除了一点:于坚没有死在荒原上。没有人明白为什么这名二十七岁的护卫能从风暴之顶上平安走下来,这完全不符合常理。但这并没有打乱他的计划,死人自然再无威胁,但活人也并不可怕,他有别的处理方式。 只消一场适时的审判,就可裁决出罪人为谁。如今罪人已经下狱。每个人都会去该去的地方,都会得到应有的归属。于坚属于地牢,等着他的是死亡,而他,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则属于王座,等着他的是整个王国和无上荣耀。 七子厅安静极了,除了轻微的呼吸声。有些人会很紧张,但他不会。控制了一切的人当然不会。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当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父王带他们五兄弟出去打猎,那时候六弟龙启天还是个婴儿,被奶妈抱着,而他也不过才十一岁。父王要求王子们射中野兔,他花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成功,但他的长兄成功了。那一次他强迫自己不惜代价,必须完成父王交给他的任务,他不能让父王失望,他可以输给长兄,但绝不能示弱,他必须要证明自己的顽强和能力。在漆黑的夜里用耳朵捕捉着草丛里的声音时,他的心紧张得扑通直跳,一度觉得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黎明到来时都无法完成。 草丛远远看过去会觉得是一个安静的世界,但蹲在里面就可能听到很多声音,纺织娘有节奏的鸣叫声,蟋蟀响亮的警示声,金龟子求爱的情歌声,当然,还有蛰伏良久后受惊奔逃的野兔掠过草叶的极细微的声音——他等待着这样的声音,等待一个机会。最后在黎明来临时,他终于成功了。他的利箭准确地穿透了那只狡猾兔子的身体。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得到了解脱。 但在此之前,那漫长的等待过程中,他是多么紧张,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因此花费了一整晚的时间来捕捉一个机会,而他的长兄只需要一小会儿就完成了任务。他害怕失控,对失控的恐慌让他觉得呼吸急促,汗如雨下。但那之后,他找到了控制自己的方式,虽然还不熟练,但摸到了门道。 就像他第一次杀人,那是一个*农妇的士兵,他的利刃切过那个士兵的咽喉时,并不觉得恐惧,没有颤抖,而是感到一种令人愉悦的解脱。那是他的任务,而他完成了,他知道自己一定能很好地完成,就像总有一次能射中那只兔子一样。他再也不需要那么长的调整时间就能完成任务,获得解脱。而解脱多么令人愉悦。 要控制别人,首先要控制住自己。要控制住自己,首先要了解自己。他每天晚上都会审视自己一天以来的一言一行,他的记忆力和十八岁时一样好,铭记了自己行动的每一个细节。在绝大部分情况下,思想、情绪、行为,他在每一点上都能控制得很不错。了解自己和他人,是一种无穷的乐趣,因此他品味并享受到了控制的乐趣。他成为了控制一支庞大军队的统帅,并成为了眼前这一切、以及七子厅的主导者。 他现在只需要静静等待那只受惊的、惶恐不安的野兔——了解它的动作,控制它的情绪——掠过他眼前的草丛,然后射出致命的一箭。然后,他就能完成又一个任务。 耐心的人会得到应有的嘉奖。 龙廷会议本来早该结束,但未经他许可,卓轩不会宣布散会。今天这场好戏不应就此结束,相反,它最精彩的*部分还未到来。卓轩不久前派出了传令官,以内阁的名义邀请长公主龙黛岚出席因故延长的重要会议。 只有在涉及到新龙君的议题时,她才会自动获得列席的资格,因为法典需要她在内阁面前表达继承王位的意愿。因此这一邀请她几乎不可能拒绝。 我的好侄女,最漂亮的侄女,她一定在为贴身侍女的离奇失踪感到不安。她理应对我感到畏惧,她清楚地知道,我比她和她的小妹妹更适合统治这个庞大的国家,区区女流之辈何能胜任?历史上从未有过一位女性龙君,女性龙君注定是失败者。而且把王座交给一名孱弱的妇人,是对王国不负责任的行为。一名强大的君王不能仅仅靠因袭血统,还应该具备足够的能力。 但她不会这么想,她认为她能坐上王位,能够阻挠我。所以她今晚会来的。她的婆婆木蓉,那只母狐狸或许会尝试阻止她,但那没有意义。金驹省的军队不是那母狐狸发髻上的金针,可以随身带着,无论她们如何准备防范,都躲不了他的致命一击。今晚不来,明天还得来,最多只是让他的行动再延缓一天罢了。 她们也别想秋后算账。北方联盟看似强大,但他们会被游牧潮拖住很久,而且北方无人能像严崇虎那样明辨秋毫,谋虑深远,如何应付那个外强中干的联盟,他自有办法。现在回想起来,严崇虎在大藩篱一战前作的决定是多么重要,假若他在深泽之地再多浪费一天,只怕接下来时间会不够用。 终于,他听到了极细微的脚步声,正从远处传来。来了,那只受惊的野兔来了。 不是一只,是两只。是木蓉陪着她来了么?难道那只母狐狸竟然以为她能进入神圣的七子厅? 第二十六章 诱捕 二 七子厅沉重的大门被推开,来人走了进来。两人一起。传令官高亢的声音报道:“长公主殿下、四公主殿下驾临!”最后那个“临”字被拉成了长音。 两人都来了,排在他之前的两名王位继承人。他笑了,但没有表现在脸上。 我的好侄女,最漂亮的侄女,她天真地以为带了个帮手,在这场危险的游戏中,她太稚嫩了。 诚然,内阁更妥当的做法应该是将两位继承人一起请来,但他并不打算当场就将龙碧月处理掉,她是另一个麻烦,有另外的计划。逐个击破是最佳方式。然而龙黛岚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那么这样也好,让我一劳永逸地解决掉。他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位侄女,脑子里转得飞快。 太宰卓轩代表内阁向两位继承人表示了欢迎。“两位殿下,欢迎来到神圣之厅。先王故去,见到两位殿下,尤其让人心内酸涩,悲伤难抑。国不可无君,今日正是要讨论继承人事宜。请殿下原谅这无心之疏忽,我本该将两位殿下一起请来的,还是长公主英明,考虑周到。” 卓轩引领两位殿下入座——坐在安庆之后的末座,然而两人都不愿意坐在安庆身边,隔开了好几个席位。 “月时已到,龙廷会议拖到这么晚,令人感慨诸位大人的勤勉辛劳。”两位公主都穿着象征身份的金色襦裙,罩着垂着红色和绿色宝珠的金丝发网,发网之下,龙黛岚盘着象征已婚的高髻,龙碧月则任秀发披肩。长公主的发言清晰而镇定:“现在会议讨论的是何种议题,又有了何种结果,请太宰大人为我姐妹作一说明。” 问得很巧妙,她一定注意到了席间少了一人,她最重要的佩剑者。她心里慌乱,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好侄女,最漂亮的侄女。 卓轩坐着向两位公主点头行礼,他说得很慢,似乎说每一句话之前都要思考。“两位殿下,今天的会议讨论了诸多议题,也取得了非常重要的进展,这些结果有一部分可以与两位殿下分享。至于现在的议题,自然是涉及先王之法定继承人。” 龙承天十分满意,太宰的话缓慢而有力量,有分寸,最重要的是,说了一番废话。他的侄女们才不需要得到什么分享,她们只需要聆听最终审判。 “我们洗耳恭听。”龙黛岚银铃般的声音十分悦耳,她在尽力显得自己很放松。 “首席御医安庆在内阁面前对先王之病情做了申述,我们了解到,他给先王开出之配方,曾被人动过手脚,导致药物的剂量出现差池,因此药效未能达到预期,反而恶化了病情。” “这是谁的过错?”龙黛岚看着他的目光利如刀锋。 “能有机会接触到药剂的人,很明显,仅有区区数人,郑大人将对此进行彻查,不久后将会有明确结果。”卓轩的话得到了郑宽的响应。“我们还发现,龙君首席护卫于坚,曾在三月前通敌卖国,私会蛮人领袖之一阿加沙,于坚对此供认不讳,已经依法下狱了。” 两位好侄女的表情转为阴天,小侄女的情绪波动尤其明显。但大侄女控制得还不错。龙承天闭上了眼睛,两只野兔都在慌乱之中,他等待的那个机会就要来了。 “那是彻头彻尾的污蔑!老师怎么可能通敌卖国?大人们你们一定是弄错了!”小公主龙碧月怒不可遏。 “四公主殿下,您忘了臣下说过什么,他本人对此供认不讳。”卓轩保持了他缓慢平静的语调。 “是你忘了,太宰大人。”龙黛岚接口说,“于坚‘认罪’时我们不在此间。”她把“认罪”两字说得特别响亮。 “臣下没记错的话,只有选举继承人议题时,殿下才会自动获得列席龙廷会议的权利。”卓轩冷静地回应。 “没错,你精通法典上的每一个字,你很清楚,我马上就是你们的龙君。”龙黛岚目光灼灼,直视卓轩。“你认为龙君没有资格了解她的护卫被控犯罪的全部细节么?” 不知深浅的女孩。龙承天睁开了眼睛,双肘靠在椅子的扶手上,十指交叉,姿态随意,语调轻松:“你还不是龙君,我的好侄女。” “我姐姐很快就是。”龙碧月迅速反击。 “但现在还不是。”他慢慢地站了起来,双手撑在绘有暗红和暗金色底纹的柚木桌面上,用他鹰隼般的目光,看着两位侄女。“而且,以后也不会是。” 七子厅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龙碧月被这句话惊呆了,龙黛岚的目光里有怒火闪动。两只野兔彻底被激怒了。激怒了就容易失控,失控就容易露出破绽,破绽一旦出现,就是他射出致命一箭之时。 “大胆!你这是谋叛!”龙碧月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指着她的二叔。她很高,上次摔断手臂后躺在病床上有两个月吧,长得更高了。 现在是他的表演时间了。老练的猎人面对已经落入陷阱中的猎物,游刃有余,可以肆意玩弄戏谑。这只是一个轻松的游戏。胜利在望,享受愉悦。 他没有流露任何表情,既无愤怒,也无不安,因为他心里没有这些。他离开席位,背负双手,一步一步,缓缓走向他的侄女们。他同样缓慢地说出每一个字:“好侄女,你的大姐永远也不可能成为龙君。” 他走到她们面前,猎人审视他的猎物。神态悠闲,享受愉悦。 龙碧月愤怒地扬起左手,朝他脸上打去。但没有成功。 猎人的粗壮有力的大手迅速地擒住了猎物瘦小无力的手腕。轻而易举,享受愉悦。 “放开她!”龙黛岚厉声说。她和他的眼光相碰,没有退让。 勇敢但无谋略,稚嫩的雏龙,这样的舞台并不适合你。“啊,恕我冒犯,殿下。但小公主不该对她的叔叔如此无礼,我记得先王兄长一向很重视礼仪教育。我明白,小公主只是一时冲动,一定是我们少宰大人的疏忽,回头我该好好问问顾升。”他轻轻地哼了一声,松开了手。“这里每一个人都已经知道,大侄女,你那些不太光彩的事。每一个人都清楚,你已经不再拥有继承权了。圣王告诉我们,责任在肩,我已深深感到,肩上沉重的责任,我有义务来履行我的责任。” 猎物站在猎人面前,一个矮小瘦弱的孩子站在一个身高力壮的大人面前,看起来是多么娇弱,多么地不堪一击。 “我的好侄女,现在你应该考虑的问题是,你的罪行有多大,要受到怎样的处罚,怎能还妄想龙君的宝座呢?”他轻轻笑了起来,充满嘲弄的看着他的侄女。“一个罪人居然梦想成为龙君?” 她依然保持了语调的平稳,她不管内心如何慌乱与惊恐,至少没有表现出来,这一点做得还不错,值得夸奖。“郑大人,法典写得明确清楚:非经龙君本人允许,任何人不得带兵进入王宫,你是不是还记得?” “臣下记得,法典确实有此规定。”典正回答。 “在跪灵日第四天,大将军带兵进入内宫,内阁是否就此进行了定罪?” 她尝试抓住破绽进行反击,就像即将淹没的人在寻求一根浮木。那都是徒劳的,我的好侄女。 “殿下,当日进入内宫的是袁一平带领的大将军贴身护卫,他们不属于军阁编制,因此不能算是触犯法典。”郑宽语气平缓,小眼睛里有些微得意。 “贴身护卫?允许在王宫内全副武装的只有三种情况,一是龙君护卫,二是王都武卫,三是龙君特许武装进宫的指定人员。难道我父王躺在棺椁里发出了特许令?”大侄女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 龙承天轻笑:“大侄女,我的王兄也没有发出让你和他的贴身护卫通奸的特许令。” 猎物的脸色变了。她终于不能再控制自己的表情,震惊和恼怒分明贴满了她的脸庞。那种被猎人玩弄而产生的愤怒是多么无奈。然而她还打算勉力支撑。我的王兄确实把她教育得很好。 “污蔑!彻头彻尾的污蔑!为了达成目的,你什么不要脸的话都敢说!”小公主怒极,嘶声大吼。她的双拳紧握,整个人都像绷紧的弓弦。 那张长脸多像我的王兄啊。 “罪人确实存在于这间大厅里。你可以在这里大谈特谈我所谓的罪行,我会聆听你每一句诬陷的陈词。”龙黛岚不再看着他,不管她心里有多少火焰在燃烧,她表情上有多少愤怒在宣泄,但她在言语上始终保持着冷静。“对王室成员的恶意中伤足以令你进入天牢。在这神圣之厅,法典无声,但龙神有眼。” 龙承天转过身,背负双手,背对着他的侄女们。“大侄女,你以为你得到北方人的支持,就可以在这里肆无忌惮?如你所言,这里是七子厅,不是你的清风殿,更不是金堡。你可以在那些地方任意撒泼,行为不检,像个粗鄙的乡下农妇,没有人在乎,但你不能在七子厅这样做。你不属于这里,也不能冒犯这里。” 他露出一点点同情,继续嘲弄着他的侄女。“你和于坚通奸的丑事会像早晨的阳光一样,迅速传遍整个王国,王都的百姓会立即看到证据。你会被所有拳民唾弃。你这伤风败俗的龙种,背叛了夫君和神圣的婚姻誓约,玷污了圣王和仁王的荣耀,我为我的王兄感到悲哀。” 话音刚落,龙碧月突然冲过来,甩手再次向他打过去,但他背后也长有眼睛,反应极快,巨掌一伸,再次抓住了龙碧月的手腕。 “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对龙君之位垂涎欲滴,策划了谋害至亲的阴谋,犯下了人神共愤的罪行!就算我姐姐做不了龙君,我也不会让你得逞!为什么不让你的十万大军进宫来,反正你都已经带兵冲到了灵殿门口,把我们捆起来,然后再心安理得地坐上王座?” 龙黛岚冷冷地看着他:“如我妹妹所言,罪人。你替我捏造了多大的罪名,就犯下多大的罪行。你的污蔑足够证明你的谋逆之心。但除非我死了,你不会坐上王座。” “内阁会讨论你和龙君护卫私通怀孕该怎么判决!”龙承天仰头大笑。“来人!拿下长公主!” 四名卫兵立刻进入到大厅内,将龙黛岚双臂反绑起来。龙黛岚一动不动,她没有反击,甚至没有抗议。猎物非常清楚那毫无意义。 她冰冷的目光扫过会议桌边每一个人:“你们这些国家的罪人,一定会为今天的谋叛付出代价!”龙碧月没有她的大姐这样冷静,她疯狂地挣扎,捶打着龙承天。 “将长公主押入天牢。小公主已经情绪失控,带她去好好静养恢复。”龙承天伸开五指,让卫兵带走龙碧月,然后说道:“今天的会议结束了,明天继续。” 七子厅忽然响起一声嘶吼,响若雷鸣。“大胆!龙承天,你竟敢犯上!对龙君继承人图谋不轨,你这叛国者,就不怕神谴么?”国匠邱德站起来,他指着在座的所有人,喝斥说:“你们的权力,都是先王恩赐,如今你们背弃对国家对先王效忠的誓言,一个一个站到了叛国者的身边!龙神在上!请将这罪行通告天下,令他们永受……” 坐在他身边的郑宽忽然站起来,从腰间摸出匕首,捅进了邱德的腰部,动作迅速,准确有效。鲜血瞬间喷涌出来,溅满了邱德身后的柚木椅和郑宽的内阁紫金袍,国匠大张的嘴再也说不完那句话,瞪着双眼,倒了下去。 “这是首席龙君护卫的又一罪行,我们都亲眼目睹。”猎人平静地宣判。 大功告成,享受愉悦。 第二十七章 宣罪 一 阴天又至,气温开始降低,跪灵日期间的好天气即将从北方呼啸而至的寒意中溜走,新的一年又将来临。 瑞风大陆一年中的大部分时候,气温比较适宜,雨水也很充沛,很少有旱灾,利于耕种,只要按时浇灌,悉心培育,农作物长势都很好,大丰收对于勤劳的拳民来说,已经习以为常。 烽火台最常见的火焰是绿火。王国境内农产颇丰,一大半省份的粮仓都储满了粮食,富裕的粮食就卖到了其他国家。很多农民的粮仓满了后,开始种植更赚钱的作物,他们从其他国家引进各种奇异的果蔬,生产出味道新鲜奇特的调料,卖给喜欢尝鲜的贵族们。一座又一座种植园被建立,交易市场总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港口城市里的码头区总是特别繁忙,内阁忙着开辟更多的航线,设立规模更大的海上护卫队。 越来越多的异族人进入到王国境内居住,像是无暇之海上的岛民、深泽之地的沼民、高山地区的山民混种后裔,甚至西边殷奇拉摩山脉那头的埃塔人也会穿过蔚蓝海峡登陆翔龙王国,他们有些人和拳民通婚、学习拳民的习俗,已经成为了拳民的一部分。但铁拳寺的僧侣们并不喜欢这种变化,他们公开反对太多的同化,他们认为拳民在这种融合的大趋势下会逐渐丢失自己的传统,长此以往,拳民纯粹的特质恐将不复存在。 对此,铁焕深表认同。听说这种看法在内阁中也存在,已故的国相夏阳就是内阁里最认同僧侣们观点的一位。正是夏阳建议,龙劭德才同意将浮云森林全部交还给铁拳寺管理——浮云森林在很多年前就是铁拳寺所有。 如果教寺能得到更多开明内阁的支持和帮助,拜龙教不会像现在这样处于一种动荡不安之中:异教涌现,一些拳民开始有了别的信仰。这将削弱龙神及其教义的力量。无论龙神向僧侣们传达何种教条,都得建立在纯洁的信仰之上。 尽管王国没有在法典里明确规定僧侣们禁止参政,但最近三百多年来,历任龙君都没有为僧侣们在朝廷安排一官半职。历史上王廷曾经设立过“国师”一职,用以引导王室后代的成长,稳固王室的信仰。历史上的某些阶段,国师的权限达到了极致,他们被视为内阁成员,可以进入七子厅参与王国最高决策层的机密讨论。在三百多年前那次宫廷内变后,龙君废弃了国师这一职务,并处死了涉事的僧侣,但铁拳寺并未受到更进一步的惩罚。之后很多年里,僧侣们都小心翼翼,尽量避免被牵涉到政治斗争里去。铁拳寺更是明令禁止其成员参政、议政,尽管他们认为拳民的传统正在缓慢地消亡并对此忧心忡忡。 金刚寺抱持同样的焦虑。 金刚寺的大长老漫步在巨龙大道,自从抵达王都后,他把很多时间都消耗在街头漫游上。金刚寺的僧侣们很少拜访巨龙,这座王国的政治中心对他们而言,陌生,而又遥远。他脱下僧袍,穿着朴素的长衫,穿过繁华喧闹的百花街,在古老安静的育龙圃打坐,雇上一叶扁舟在长枪河上目睹两岸风物,在海边的高地上眺望无暇之海与天际交接的极限之处。他甚至出没在码头区的酒馆中,观看艺伎的舞蹈,聆听吟游诗人的弹唱,为杂技和魔术师们的精彩表演鼓掌,和衣衫褴褛的乞丐和身着片缕的妓女擦肩而过——他们的共同点都是穿得很少。动作隐蔽的扒手无法在他身上得逞,而他也不为之恼怒,只是报以微笑。他目睹了太多带罪之人,他们并不知晓,或者知晓但不在乎他们生来就已是带罪之身,他们忘记了先祖的训诫,他们在歧路上大踏步前进。 和他想象中一样,南方沉沦很久了。再往南去,巨锤和东湖,又是什么样子呢?铁拳寺的信徒看似很多,但又似乎很难引导如此庞大的子民。在巨锤省的都邑,远靖城里,通明大长老有让觉醒寺做得更好一些么?他所听闻的却并非如此。 他带着迷惘穿梭在人潮之中。人流如织,而他却踽踽独行。他独自一人来到这里,没有带任何弟子,正如三大教祖千年之前所做的那样。传教本身就是孤独的事,秉持信仰亦然。而在浑浊的世道中,维持信仰的纯洁和教义的正统,更是非常人所能为。但这就是他存在的意义,也是他南行的目的。 吾神目睹了世人的罪孽,而在龙颜之日,他将对此做出宣判。没有人可以逃得过神之眼。 就在这一天的风时,金刚寺的大长老和熙熙攘攘的王都人流一起目睹了另一次宣罪:王都武卫们将内阁签发的通告贴在城门口、神沐广场、码头区、商业区、寺庙区和贫民区的显著位置。令人震惊的内容瞬间传遍了整个巨龙城。 这次通告的内容不亚于一次地震——长公主龙黛岚被指控犯有通奸罪行,与龙君首席护卫于坚私通并怀孕,此举严重损害了王室成员的形象和声誉,也对金驹省和秦氏家族造成了严重的伤害。根据法典规定,严重损害王室和王国利益的王室成员,将被剥夺其血脉赋予的地位资质和一切权限,贬为平民,内阁将视其罪行给予其余惩罚。 而先王的首席护卫于坚,则犯有万死莫赎的叛国罪,私通蛮人饮血营领袖阿加沙,除了私通长公主外,他还涉嫌毒杀先王,并在神圣的七子厅当场拔剑行凶,杀害了国匠大人邱德。 长公主的具体惩罚还没有立刻决定,于坚则被判处死刑,将于通告下发的一天之后,也就是十二月二十八日,在行刑广场施以车裂之刑,以儆效尤。 通告末尾还提到:内阁在不久之后将宣布新任龙君的人选,以及登基大殿的日期。 毫无疑问,长公主在这场权力之争中是失败者。铁焕本已灰暗的心情再蒙上一层阴翳。他并不了解那位龙君首席护卫,但他了解龙黛岚。 在嫁到金堡之后,这位王国长女表现了她的父王和国家要求她具备的一切良好素质。她经常出没于贫民区,并且从不避开那些因为流行疫病导致高死亡率的城镇,她言行得体,平易近人,毫无高贵架势,为挣扎在死亡边缘的拳民们嘘寒问暖,赠送医药、食品和服饰。由于一度生养困难,她在贫民窟领养了一名孤儿,甚至推动建立了神恩园,专门用来收养和照顾孤儿和弃儿。金驹省省督秦威慷慨批准了相关预算,并对此举大加赞赏。 三年来她在金堡赢得了崇高的声望,北方平民将之和上一位王国公主龙念恩相提并论,称颂着龙家的恩德。这样一位拳民的典范,又怎么会犯下通告里所描述的那种下贱罪行? 他深深感到,这是不详的预兆。怪象频出,乃国之乱。先哲早已明示。 而车裂更是不详之至。当然如果通告所言罪行属实,执行这一酷刑也有足够的理由。 信仰是王国存在的基础。没有灵龙,就没有翔龙王国存在的可能,拳民不可能在金色大平原上生根发芽,散播四方。灵龙扶持凡界的统治者,拳民对龙神的信仰是王国长治久安的根本原因。拳民不反对灵龙,也就不会造反作乱。因此弑君之罪在王国千年历史上,从未曾有。 弑君固然可怕,然而更让人忧虑的是,王国乱世可能即将降临。 龙黛岚不仅仅是王国的长公主,也是秦家的媳妇,她的公公秦威是先王坚定的支持者,北方联盟的领袖。一旦金堡质疑这次通告,那么一场尖锐的对抗将不可避免地开始。而内阁在签发这次通告之前,并没有通知金堡,木蓉和秦渤可都身在王都。 这种不够得体的行为必将刺激到秦家和金堡,骄傲的秦威不会无动于衷。而这则通报的背后,每个人都看得出来,王室内部有关继承人的斗争非常激烈。 这些天所见所闻让他体会到,不光是在金堡,在王都的民众中,龙黛岚也享有很高的声望,而于坚一向被视为先王最为亲近的臣子,内阁通告的严重指控必然令整座巨龙城成为煮沸的汤锅。 通告发布后不久,在短短一个多时辰内,铁焕就目睹了难以计数的民众在巨龙大道聚集,他们自发组建了游行队伍,围堵在王宫外的神沐广场,公开要求能见到长公主,以亲耳听到长公主的认罪陈词。 长公主该为此感到骄傲。仁王的子民们是如此信任和爱戴她。他不敢想象,一旦内阁证明一切属实后,这些民众会多么失望和难过。 内阁很快作出了回应,典正郑宽亲自在神沐广场进行了答复。由于长公主为带罪之身不宜公开露面,其贴身侍女英姝,也是其罪行的直接证人,面对民众陈述了长公主的恶劣罪行。长公主三年不孕是铁一般的事实、三个多月前的忽然怀孕和于坚抵达金堡的时间完全吻合,又有贴身侍女作证其私会,这一切确实令人无可辩驳。 第二十七章 宣罪 二 英姝作证之后,典正大人亲自发表了慷慨激昂的陈词,指控长公主和于坚早就情愫暗生,长公主在嫁至金驹前就已失去处子之身。这些指控都被英姝一一证实。这样的答复似乎加深了部分民众的疑虑,但也解释了很多人心中的谜团。典正大人的陈词听起来有理有据,合符情理。到日时,巨龙大道的民众逐渐散去,庞大的游行队伍不复存在。 但铁焕清楚,内阁的陈词有不实之处。三年前长公主嫁至金堡,按照惯例要验明其处子之身,整个过程他和木蓉都在场。至少长公主在婚前和于坚私通一说是不存在的,那名侍女英姝在这件事上是不诚实的。 这种不名誉之事发布公开通告,不仅仅是在民众中给龙君第一顺位的继承人抹黑,也会在整个瑞风大陆掀起广泛的议论。由于百年一度的龙颜之日将近,王都巨龙此刻聚集了相当多的异邦来客,他们从凡界各地赶到瑞风大陆的中心地带,渴望一睹神迹,但在此之前,他们却听闻了强大邻国的尴尬丑闻。 凡界不会有任何国家容忍婚后通奸的行为,这种令人不齿的罪行将会遭到整个大陆的批判。 等他回到群英宫后,发现一场家族会议正在召开。他是北方教寺的大长老,他要是打算旁听这种会议,通常也不会遭到拦阻。 群英宫金驹殿的大厅里,齐刷刷站着数十个人,秦家在巨龙的所有人都到了这里,包括一些未随秦威出征的封臣,更多的是家眷——除了长公主和她的侍女。那些封臣多是南部的,北部的城主们忙着抵抗游牧潮,但南部的不少人仍驻防在领地内,不过这次白火燃起后,他们大多都赶过来了。少数人发现了铁焕的到来,但铁焕示意保持安静,等待金堡女主人的发言。 内阁的通告无疑像尖刀一样刺中了金驹省的这些古老家族,每个人脸上都结了寒霜。大厅中摆上了一张大圆桌,椅子都被撤去,人们围成一圈站立着,静听他们女主人的陈词。 木蓉穿着黄色的天鹅绒长衣,披着金色的绒毛坎肩,坎肩带有白色的流苏,表情庄严肃穆,神态和她丈夫一样,别无二致。铁焕进来时,正好听到她令人吃惊的命令。 “大人们,你们中的大部分人,将在树时启程,离开巨龙,回金驹去。我这里列了一份名单,等一下秦渤将会宣读,点到名字的人,都要回去,其余的人留下来,等着参加新王的登基大典和龙颜之日。”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骚动。长篱城城主莫丰之子莫旭,一名矮胖男子,立刻表达了不满:“夫人,我们在这里受尽了羞辱!难道要带着这些耻辱回家?” 莫旭和他老爹一样拥有着粗嗓门和暴烈的性格,两人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的发言立即获得了人群里半数以上的应和。 内阁做出这种通告完全绕过了他们,难怪他们如此愤怒。 “不管长公主是不是真的犯下通告上写的那些罪行,她都是金驹的人,是秦家的人,内阁对她进行审判之前或者之后,以及把她打入大牢,有向我们进行过任何解释、说明或者通知么?那些狗日的南方佬,根本就不把我们北方人放在眼里!”左边眉毛上有一道黑色刀疤的麻堡城主马桐显得非常愤怒,说完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我们还在和那些蛮子们打仗,他们有来表示过什么么?” “安静!”秦渤伸出左手示意,严峻地看着两位城主,“夫人已经下令,所有人都必须遵从。” 马桐欲言又止,莫旭声调降了下来,嘟哝说:“夫人,我和家父一样尊敬您,唯您马首是瞻,我们只是不想吃个哑巴亏,就这样灰溜溜地离开巨龙。” 木蓉朝他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的心情,然后高声说:“这几天在巨龙遭遇的一切,秦家都牢记在心,不会遗忘。此前我已经派人向内阁提出要求,要见我的儿媳,但被拒绝了。” 这句话再次引发了人群里的交头接耳。木蓉停了下来,扫视着人群,窃窃私语声很快又消失,她继续说:“大人们,内阁的意图我一直很清楚。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有十多万大军就在城外不远之处驻扎,而我们离金堡有三百六十龙步之遥,大半的兵力还在和蛮子作战。内阁的判决有极具说服力的人证,他们的指控在时间上看起来非常吻合,很能迷惑旁人。但我可以向在座各位证明,我的儿媳在嫁入秦家时仍是完璧之身。而且我儿媳的寝室附近,日夜有护卫看守。针对她的指控是彻头彻尾的谎言,英姝说了谎!” 说到这里,人群里又是一片议论声。夫人没把话说透,为了防止札义摩近似无赖的纠缠才在闺房外设置了两名护卫日夜看守,她委婉地说成寝室附近。 “但是,这仍不足以让我们发动任何形式的反攻。我们无法给出比内阁更合理的三年不孕之后突然怀上龙脉的理由。何况,就算我们有异议,你们认为,那些七子厅里的大人们,他们又有多在乎?形势很清楚,他们要争分夺秒,尽快选出新王。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在他们的陈词中,我们秦家是受害的一方,和巨龙一样都受到了我儿媳的欺骗和背叛。如果在这时候我们发难,就会落下觊觎王座的口实。” 在一口气的长篇解释后,她略作停顿,最后给出了结论:“至少是在目前,金堡不需要表达强硬的态度,我们现在首要目的,是先让金堡的少夫人无罪出狱,当面指责内阁或者其他激烈的举措都会适得其反。我们以受害者的身份,作出友好的表态是不得已的。因此,各位大人,等一会你们被点到名字的人,只有尽快启程,回家,等我丈夫的战事结束,再作定论。” “夫人,我们现在要不采取行动,等到战争结束,新王早已就位,我们还能做些什么?”马桐仍在抗议,不过声音小了很多。 “大人,那么你现在告诉我,你能做些什么?你能抵抗那十多万大军么?”这番话问得马桐哑口无言。 铁焕了解木蓉的想法。北方联盟不会认可篡位者,在合适的时机,他们会考虑发动清算战争。但那些话木蓉不会在这种会议上公然说出口。 其实普遍而言,金驹南部的封臣们实力不亚于北部,这次来到王都的不少封臣,其下属军队规模都在一万人以上,像马桐手下就有一万五千士兵。这样的人云集于此,给内阁权臣们造成的压力是不言自明的。 “那么,长公主呢?夫人有什么办法让她无罪获释?内阁那些人既然要这样定罪,是不会让她回金堡去的。我们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长公主被判处极刑,带着秦家的血肉?我们莫家绝不相信少夫人犯下了那些罪行!”莫旭的话引发了一些人的附和。 但还有些人没有,铁焕看得到那些面孔。英姝亲口作证,这难免让有些人心里起疑,对龙黛岚的纯洁品性也变得不那么确定了。 “大人们,我们都很清楚长公主现在不可能跟你们一起回家。眼下游牧潮在进行,你们的城镇不能长时间地失去主人的看护,大人们能安全返回也保存了我们的实力。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你们做好准备吧。” “夫人,您说的是‘你们’?”莫旭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 “是的,秦渤将会和被点名的大人们一起回金驹去。我会留下来。” “他们抓了您的儿媳妇,而您还要留在巨龙?”人群中爆发出强烈的反对声。 木蓉的声音平静如水。“是的,我的儿媳妇在大牢里,我相信她肚子里的是我秦家的骨肉,我不能弃之而去,那样对不起我的丈夫和我的长子。我将再找机会和黛岚见面。我留下来,也是履行我们秦家对王国的义务——不管新王是谁,登基大典都召开在即,如果让秦渤留下来作为金驹省的代表,是不会让内阁满意的。我两个儿子会在我身边,还会有数量足够的护卫们留下保护我。” 接下来,秦渤拿出一张羊皮纸,宣读了将和他一起回金驹的封臣名单。 宣读完毕,莫旭吼了起来,粗短的脖子上隆起一条条扭动的青筋,像纠缠在一起的蛇。“嗨嗨!我听到了,我莫旭有被念到!诸位大人,以及我的兄弟们!既然夫人不跟我们一起回去,那么,我莫旭也不会回去!我要留在夫人身边!你们谁愿意和我一起留下来保护夫人的,就站出来!” 说完他迈开短腿跨了几大步,站到了一边,人群中陆陆续续有一些人朝他走了过去。 “放肆!”秦渤挥手拔出腰间的长刀,厉声说:“在这里,夫人即金驹之王,她已经下令,莫旭你是要抗命么?” “大人!当年若非夫人亲自领军前来救援,长篱城就在蛮子的大火中化成了焦土,我父亲也难逃一死,夫人的恩情,莫家永记在心!我莫家没人会做临阵退缩的懦夫!” 木蓉走向秦渤,从他手里夺过长刀,挥手一刀将圆桌劈开了一个大口子。她杏眼圆睁,瞪着莫旭,一字字说:“你的勇气就是用来抗命?莫丰之子,莫旭大人,这桌子有如你的人头,我命令你,以及被点到名字的所有人,树时,跟秦渤大人一起离开巨龙,回金驹去!如果有人再敢多言,我就代夫行刑!” 现场一片死寂。铁焕从头到尾一言未发,转身退出大厅。 第二十八章 探监 一 王宫分为内宫和外宫,王室成员的寝殿都在内宫,外宫则是王廷大臣们办公的场所。内宫分为东宫和西宫,西宫又被称为后宫,是王室的女眷们的寝殿,包括公主和王妃们,太子成年以前也有可能在后宫居住。 抱月殿位于后宫东侧,是后宫的第一间。殿外环绕着翠柏、水杉、红松组成的小树林和各种奇花异草,远远就能闻到沁人肺腑的千里香味道。龙行天二十多岁的时候最喜欢到抱月殿来,他喜欢这里的青葱苍翠,花香人更香。青莲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瑾瑜在后宫中待了十六年。她的父亲裴开在龙劭德时代担任国匠,很受器重。她的哥哥裴永,现在国匠大人邱德那里担任审书,被广泛视为下一任国匠的潜在人选。她生来带有奇异的体香,孩童时代就是出了名的美女,八岁的时候被龙劭德认作未来的儿媳妇,十六岁时嫁入王室,成为了龙行天的第四位妻子。最初的几年龙行天频繁出入抱月殿,她的体香令他感到十分惊异。那段时间也是她在后宫中最荣耀的时光。在青莲出生后不久,龙行天就逐渐冷淡了抱月殿的主人,也很少临幸此处。她一度认为是因为她生的是一个女儿,而且是一个先天不吉利的六指畸形。尽管龙行天从来没有就她的生育进行过评论,但她很难不这么想。 然而好几年后,她才知道事情的真相:龙行天得知她是二弟龙承天心爱的女人后,就不再临幸她了。她认为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处在某种愧疚之中。他一直很爱护自己的弟妹们。 但其实她并不在乎这一点。龙行天远离抱月殿对她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她有了很多机会和她真正心爱的男人私会。在出嫁之前,尽管她知道自己的命运,仍将处子之身交给了龙承天。之后在龙承天的一位朋友——一名来自埃塔联邦的牧师帮助她平安度过了和龙行天的初夜,没有露出马脚。没有特别准许,龙承天不能进入后宫,但这对她来说也不算太难。她在父亲身上学了一些特别的技艺,其中的一项是易容术,这也是她家族的独门技艺,从不外传。她利用易容,冒险了很多年。 令她深感愉快的是,这样的冒险很快就要结束了,龙承天不久后就会登基成为后宫的新主人,她当然会继续留在抱月殿,名正言顺的成为龙承天的妻子。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她期待了很久,也准备了很久,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制定了一个完美的计划。 她在抱月殿的寂寞岁月并没有虚度,制作了许多的面具以备不时之需,其中就包括了英姝的。本来遵照家族传统,她要将这一技艺传给青莲。但她疑心女儿畸形的手指无法很好掌握,便一直拖延未教,直到女儿和她大吵大闹后,才勉强答应。她很快发现,女儿并不是她想象中那样残废无能——手指比别人多了两根而非相反,她感到吃惊的是,畸形的女儿在学习制作面具时没有任何障碍。青莲不但对此兴致勃勃,而且学习得很快。 此刻她站在殿外的庭院里,欣赏着一株株的奇花异草。很难养育的穿心莲已经结出了红色和绿色的果实,和白色的曼陀罗花相邻,但这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大老远就能嗅的到芬芳的千里香,盛开的倒披着的白色花瓣里点缀着黄绿色的花蕊,一直是她的最爱,她的发髻样式就是由此而来。 看到那千里香柔弱的花蕊,她想起了畸形的女儿,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愉快的心情也随着终止。她转身朝殿内走去,进入了抱月殿的侧殿,远远站在一旁侍候的小菊跟上了她。 侧殿下面有一间地下室,原本是用来作储藏之用,入口被厚实的木板封了起来。守卫见她来了,连忙打开入口,一道有拐角的石梯露了出来,拐角处是一扇铁门,瑾瑜急匆匆地走进去,小菊站在了铁门口。 地下室既没有被用作酒窖,也没有储藏其他食物,而是被改作了一处秘密居室。这里原本有各种特殊用途的器具,以用来调制药剂、制作人脸阴模等裴家秘术之用,不过现在都已经被撤走。四壁都贴上了厚厚的软皮,地上也铺着软毛毯,除了一张包着软皮的梨木小圆桌和几把同样的椅子,还有一张同样被软皮包裹起来的紫檀木床,设计成了能卧能坐的样式,青莲和她的侍女兰懿并肩坐在木床上。看到她进来,兰懿慌忙站了起来,屈膝行礼,然后退到床边。 畸形的女儿从来都忘记在贴身下人面前讲什么礼节和排场。 “这是一间牢房,令人尊敬的王妃屈尊来这里做什么呢,不怕弄脏了漂亮裘衣和襦裙?”青莲眼角带着明显的嘲弄。 “女儿,妈妈只是想你了,来看看你。”她慢慢地移动脚步,小心地靠近。 “这就是你今天的谎言么?”青莲盯着软皮墙壁,似乎那比美丽的母亲更吸引人。 “这是不得已的,就这么几天,过去了就没事了。”她停下了脚步。 “你把一个公主关在了牢房里,然后告诉她要微笑,因为一切都很美好?我会照办的。”青莲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刺耳而且难听。“公主亲爱的父王死了,亲爱的弟弟也死了,她自己被坏人们抓起来,关在了地下牢房里,顺便憧憬着未来美好的日子。而一位高贵的王妃屈尊来看她。这是多么感人的场面啊。” 女儿对她的侍女说:“高贵的王妃那天是怎样和你说的?” 兰懿看着她的主人,声音发颤:“王妃让奴婢去采龙沙。” “你一个人去的?” “主人,不是,奴婢还叫了英姝。” “谁要你叫上英姝的?”青莲用眼角扫了她一眼,柔声说:“兰懿你只管说,不要怕,高贵的王妃不会对你怎样的。” “主人,是王妃让奴婢叫上英姝的。”兰懿说着膝盖一弯,向着瑾瑜跪了下来。 “然后高贵的王妃在你们各自回宫的时候叫住了英姝,说有事忘了和她说,是不是?” “是的,主人……”兰懿的声音明显在发颤。 女儿丑陋的脸上露出怪异的笑容。“兰懿,我们来做一个猜谜游戏,挺好玩的哟。听着,高贵的王妃把一个笨笨的侍女骗出来,然后把一个笨笨的公主抓起来,另一个笨笨的公主在哪里呢?” 兰懿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你猜不出来么?我也猜不出来。我们高贵的王妃一定知道答案。她会告诉这两个笨蛋么?谁知道哟。” “在你从这里出去的那一刻,我会告诉你。”她继续向女儿走过去。 “你不要过来!”龙青莲忽然变脸,声音尖利而又愤怒。“我现在就要你告诉我!” “我会告诉你的,女儿,但不是现在。”她再次停下来。 “不,你会告诉我的,马上就会。”青莲的双手本来一直放在膝盖上,忽然翻起一只手,寒光一闪,一把尖利的小匕首出现在她的六指手掌里。 该死的小菊!她惊恐地问:“女儿,你这是要干什么?” “等你告诉我,英姝在哪里,另一个笨笨的公主在哪里。”女儿冷冷地看着她,把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胸口。“我现在就要知道。” 她猛地回头,对着站在门口的小菊吼:“匕首哪来的?” 小菊立刻跪下:“主人,小主人进来的时候奴婢确实仔细检查过了的……” 青莲打断她的话:“你不要怪小菊。匕首是我藏起来了,她不可能找得到,别忘了我身上流着裴家的血。” “你……你为什么要带着匕首?” 女儿那双不对称的眼睛冷冷地瞪着她:“因为这里没有一处是安全的,我带着它,就是不想死在别的东西手上。” “女儿,你说什么傻话,妈妈怎么会让你死!”她上前一步,想要去夺匕首。这疯孩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别过来!”匕尖似乎就要刺入胸口了。 “不,不要!我的孩子!”她带着哭腔哀求。 “笨笨的公主还在等着她期待很久的答案。高贵的王妃会不会说呢?谁知道啊。”匕尖横着划破了胸前的衣服,一丝鲜血顺着刃口流出来。 “主人,不要这样子!”兰懿禁不住大声哭喊起来,但她也不敢上前去夺下匕首,六指公主的执拗劲儿,下人们再也清楚不过。 “住手!我的好女儿!我告诉你,她被关起来了,英姝也是。”瑾瑜流着泪,无可奈何。 匕首停了下来,六指公主嘲弄地笑:“为什么被关起来呀,长公主可是龙君继承人,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呢。” “因为她和于坚私通怀孕。” “撒谎!”青莲大叫起来,“大姐和老师是怎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了,他们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你别忘记你大姐嫁过去之后三年都没有怀孕,可于坚去金驹看过她一次后,她就怀上了孩子。要说他们没有私通,就算我相信,内阁也不会相信。”确实,很多人都觉得难以置信。但是她的女儿不这么想。 青莲小小的眼睛眯了起来。“所以,你把英姝骗了过去,强迫她作证!你帮助内阁那些坏人,坑害好人,然后连我也不放过,是不是呀,我高贵的王妃!” 畸形一直掩盖了她的聪明。她和正常的孩子一样聪明,也许更甚。“我的好女儿,你想多了,妈妈绝不会让人伤害你的,更不会让自己做出伤害你的事。快放下匕首!” 女儿冷笑:“你不会?你害了我的姐姐,害了我的老师,把兰懿和我一起秘密地关在这里,然后你告诉我你绝不会害我。这是我生下来那天到现在为止听过的最差劲的笑话。” “这都是为了你好,我的女儿,妈妈这样子做,就是怕你做出傻事来,你要出了事,教妈妈怎么活。”她一边说一边向女儿靠过去。 “别过来!”青莲识破了她的意图,嘶声叫喊,“没有我,你不是还有个男人么?” 青莲把“有个男人”这几个字说得很重。女儿是怎么知道的?这是她的秘密,世上知道这件事的应该只有五个人。她万万没想到,这一秘密被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性格孤僻的女儿给发现了。她试图平稳下内心的波涛,然后说:“女儿,我只爱过一个男人,那就是你父亲,没有别人。” 这话没有错,女儿,我没有撒谎,我只爱过一个男人。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情,好像它多么秘密一样!”六指公主继续嘲弄着她。 “不管怎样,我的好女儿,你对妈妈有多么重要,你不会不知道。把匕首给妈妈。”她伸出了手去。匕首划的口子看起来还不深,流的血不多,但她很清楚女儿,只要刺激她,随时都会做出疯狂的事情来。 “我只知道,如果大姐因为背叛她的丈夫而被关进大牢,那么你也应该遭到这样的下场!”女儿没有理会,她的眼神和语气中都充满了怨恨。“我还知道,内阁那些坏人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帮他们!你口口声声说我对你那么重要,为什么要帮别人来害我?你又知不知道,你现在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在伤害我!” 她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语气:“女儿,只要过了这几天,妈妈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到时候你会理解妈妈的苦心。” “现在就说!我不要等几天!我最亲的人一个一个都离开了,现在轮到了大姐和老师,如果我眼睁睁看着他们都死了,我活着又和一具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那我情愿死!”女儿忽然又笑起来,奇特的笑容看来竟然十分狰狞,她手中的匕首继续横着划过胸前。 瑾瑜绝望地呻吟起来,美丽的脸庞因为惊恐而扭曲。“我向你保证,你大姐不会死!女儿你要相信妈妈,如果你死了,妈妈也不能独活!” 第二十八章 探监 二 女儿的手停了下来,但血流得更多了。“高贵的王妃哟,你能代替那些坏人做决定?难道你是七子厅的一员?还是说,当龙君的会是么?” 她跪了下来,泪水花了她的妆容。“女儿,我的女儿,你把匕首给妈妈,妈妈现在就带你去看黛岚,我保证她不会有危险。” “你凭什么让我信你?”冰冷的疑问。言语的锋锐胜过刀刃。 她没有回答,转身对早已吓得浑身发抖的小菊说:“叫裴力准备,要兰花去叫御医过来,安排下,我们等会去天牢。”说完她站了起来,扶起兰懿,对她使了个眼色,便走向了石梯。 兰懿赶紧扶住了龙青莲,将自己的襦裙裙带扯下,缠住龙青莲的身体,将伤口包起来。青莲倒是没有抗拒,只是紧紧地握住匕首,不让兰懿顺走,等包扎完毕后,就跟了上去。 到了抱月殿正殿门口,身材高大的裴力就赶紧迎上来,这名宦官生得一张英俊的面孔,对青莲一直都非常友善——不是因为身份尊卑的谦恭和善,而是发自内心的友善。青莲对他向来也不反感。 “小主人,您这是何苦呢,让小人来给您上点药。”裴力看着青莲胸前那块已经被血染红的布带,显得十分心疼。他平日里学了点简单的医术,备了一些常用的药物在一只小木箱子里,接到主人的指示后,已经把箱子拿了出来。通知御医来去颇为费时,让他先做些处理,避免伤势恶化。 青莲的伤口在左侧胸部偏下处,她从小发育不良,到这个年纪了胸部仍很平坦,基本和男孩无异。不过裴力还是把兰懿叫到身边,叮嘱她怎么上药和包扎。瑾瑜想要亲自去做,但她担心这只会引发女儿的更大不满。 “不会有什么事,主人尽可放心。”裴力低头对她说,然后又对龙青莲说:“小主人,容小人多句嘴,主人每日里都念叨着您呢,您这样她是最伤心难过了。”然后他就退了下去。 “赶紧带我去大姐那里吧。”女儿面无表情,也没像平日里对别人那样出言刻薄,她对待眼前这个宦官一直还不错。也许是因为某种程度上,两人都是畸形的缘故。 这话对着裴力,但瑾瑜知道是说给她听的。她站在一边不出声,也不敢太靠近,好不容易女儿能平稳下来,她生怕自己言行不当,又将之激怒。总算等到兰懿上药包扎完毕,她便说:“女儿,跟妈妈来吧。这就去看你大姐。” 殿外裴力已经备好两座轿子,四名宦官在候着,两位主人上了轿,他们抬起来就走,裴力走在前头,小菊和兰懿跟在两侧。 天牢在王宫外宫的东南角,离后宫颇有些距离,宦官们脚程很快,也花费了不少时间。一路上母女两人都无话。到了天牢,远远见到裴力,典狱长也不二话,直接放行。这地方寻常人等是禁止出入的,但她是个例外。 一条长长的甬道穿过一间审讯室,拐了个弯后继续向里面延伸。甬道顶很高,但两侧较窄,每隔十米壁上就有一侧镶着火把,大部分都亮着。天牢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人出入,这些火把也很少点燃,最近新进了犯人,又有高官出入,火把就被燃起来了。 这天牢虽是监狱,但内部建造十分精巧复杂,布局对应星象。普通罪人只能去地牢,这里关押的都是贵族,因此布置装潢都很考究,有些地方看起来不像是牢狱反而是一座显贵的府邸。 牢房空间宽敞,镶着壁灯,地上一张毛毯,有铺着软垫的木床、铜制的夜壶,有些房间甚至还有书案,案上摆着书籍和黄色的牛油蜡烛。王国的长公主昨天刚刚被关进这间房子里,访客过来的时候她坐在毛毯上看书,那是一本有关拳民信仰的古老典籍。 脚步声踏在空旷的牢房里,长公主一定老远就能听到,但她依然把注意力保持在书籍上,牢门打开时,她仍在埋头看书。直到女儿呼唤了一声,才抬起头来,看到青莲绑着纱布,龙黛岚显得又喜又惊。 见到大姐,青莲立刻跑上前去,一头栽进龙黛岚的怀里,一边流着泪一边说:“大姐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只是把我关在这里,三妹放心,还没有什么事。”龙黛岚抚摸着妹妹的一头黑发,瞧着她,“倒是你叫姐姐担心呐,这伤口是怎么回事?” 女儿没有说出实情,准是怕她大姐难过。“是我自己不小心,没什么要紧,过两天便好了,你看我走着跑着也不碍事。”她像个孩子一样依偎在龙黛岚身边,双臂把龙黛岚抱得紧紧的。“我就在这里了,哪也不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上一次女儿是这样依偎在我身边,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瑾瑜心痛地想。 “不可以这样,三妹,你要回去好好休息,把身子养好了才行。”龙黛岚看了眼站在门口的人,然后说:“你和姐姐说说贴心话,然后就和王妃一起回去,这你可不能犟,得听姐姐的。” 瑾瑜听了便说:“你们两姐妹聊着吧。兰懿你陪着小主人。”于是她关上牢门,示意裴力和小菊走远些,她则留在门外,从窗眼里往里看。她不能远离女儿,而且两姐妹要说些什么她也不能错过。 兰懿进了牢房后跪在了毛毯上,她和龙青莲的姐姐们都十分熟稔,尽管青莲不爱出门,但姐妹毕竟情深,平日里有些什么事,兰懿没有少跑腿充当联络人。瑾瑜知道,长公主私下里并不在乎王廷里那一套礼仪规矩,亲近的侍女们在她身边都很放得开,说说笑笑就像姐妹一般。 只听得龙黛岚低声说:“三妹,四妹也被他们软禁了,不过照我看来,他们不会对她怎样。他们要的是王座,因此肯定会拿我的性命去要挟四妹,要求她放弃继承资格,你知道四妹一定也会同意。因此,我们不会有事,你不用太担心。” 她话锋一转,说:“你是相信姐姐的,对么?” 瑾瑜看到女儿用力地点头:“他们说的那些话我一句都不信,我只相信你。”她感到又一阵刺痛。 “姐姐没有什么危险,最多以后被剥夺王室身份,那也没什么。三妹,你能进到这里,一定是得到了许可的,是因为瑾瑜王妃,对不对?” “是她带我来的,她还说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女儿黯然,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她和内阁那些人是一起的。” “三妹,王宫里头很多事情,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你不需要替姐姐担心了,答应姐姐,等会和王妃一起离开。” 女儿固执地摇摇头:“不好,我要在这里陪着你,直到你平安出去。这伤真的没什么问题,我都已经不觉得疼了,睡一觉起来就全好了。” 龙黛岚笑着说:“傻妹妹,其实姐姐有个任务要交给你,这宫廷里头怕是只有你才能做得到。” “那你说,我一定去做。” “但你不能留在这里,你要在这里又怎么完成任务呢?姐姐这个任务可不是要你陪着坐牢。” “大姐你就说吧。” “三妹你听好了,现在真正危险的……”随后的话瑾瑜听不清楚了,龙黛岚的声音压得很低,附耳和青莲说。 她只听到女儿问:“大姐,那我……我能做些什么?”随后的回答她依然听不清楚之后,龙黛岚握住青莲的手,捧在手心里亲吻着她畸形的手指。“答应大姐,马上离开这里。如果他能够活着,如果我们能让他活着,我们什么都应该去做。” 青莲丑陋的脸庞上露出沉思之色,似乎在考量着这番话,然后她缓缓说:“是这样,大姐,我们什么都应该去做。我会去做的。” 她们姐妹俩有个计划。瑾瑜暗想,女儿参与了其中。如果现在去询问,她一定什么也不会说,而且会认为我想要阻止,会更加恨我。 她甩了甩头,把那些繁杂的头绪都甩到一边去。让她们去吧,让女儿去折腾吧。或许以后不要再管她那么多,顺着她的意才是对的。 第二十九章 码头区凶案 一 灶时即将过去,巨龙之嘴仍然处在一派繁忙喧嚣的景象中。今天泊在龙咬湾的船只比昨天多了好几圈,塞满了整个海湾。巨龙决斗之王辛刚新败的消息,即使在海上也传得很快。按照惯例来说,崭露头角富有潜质的决斗新人,会被大武场说服签下一份不错的合约,霸主武场刚刚损失了他们的王牌战将,他们一定会和其他蠢蠢欲动的武场争夺那位一夜成名的黑族武士。 但这并不是吸引人们朝巨龙聚集的最根本原因。今天下午树时,内阁宣布了三条重要消息:第一条是新的龙君人选,先王龙行天的弟弟大将军龙承天将成为王国下一任统治者,登基典礼将在两天后也就是二十九日举行;第二条是国相夏阳的葬礼将在明天上午举行;第三条是前龙君首席护卫于坚的车裂之刑定于明天下午进行。这三条消息在短时间内迅速传播开来,王都大大小小的旅店瞬间宣告客满,没有订到房间的人只能去睡马厩和地窖,这还算幸运的,更多的人只能夜宿街头,或者找个酒馆妓院之类的地方暂时熬上几晚。原本打算离港的船只纷纷取消既定行程,附近省份旅游的异邦客人听闻消息也必然会在这两天云集王都。届时,整个巨龙将人满为患,只怕巨龙大道两侧都会睡满流浪汉和找不到床位的有身份的看客。 札义摩坐在酒环的外围,浅浅抿了口酒,这种烧刀子酒味道还不错,不同于岛国的甘甜的泉酒,后劲很足,如今正是他之所欲。他恨不能日日醉倒酒乡,以免清醒时想到那近在眼前而又远在天边的丽人。 现在他的心上人被关押在天牢里,据说还和一名龙君护卫通奸,肚子里的孩子怕也不是秦家少主人的。人不可貌相啊。那么清纯矜持的公主,也会干出这种事?他心里并不太愿意相信,但他不能否认自己疯狂嫉妒那名号称翔龙第一武士的家伙。 那于坚是何其幸运!在龙黛岚出嫁之前担任她的武术老师,能以教授和护卫为名,轻易与她相见、交谈!若是单论武艺,他相信自己也足可成为翔龙公主们的老师,虽然不懂拳术,但岛民有岛民的本领。作为摩罗国的三王子,他自幼师从火龙泉的遁术宗师尤西扎,精通暗器、短剑、飞刀、弓弩和棍术,对于乔装改扮、飞檐走壁、暗影遁形之类技巧也有涉猎。一对一他可能不是于坚的对手,但他要是存心躲藏逃遁,于坚绝不能找到他,之后他便可以伺机伏击偷袭,未必没有胜算。 当然,公然这么说的话,拳民会嗤之以鼻,他的公主多半会看不起他。但岛民没有这么死脑筋,打不过就跑并不是懦夫行为,这是保存实力以图再战的明智之举。若是打不过就引颈就戮,当场毙命,岂非令敌人大呼快哉?只要能设法干掉敌人,就是有本领。这世界不管走到哪里,要么敌死我活,要么敌生我亡。只有笨蛋才会为了所谓荣誉选择后者,死人要荣誉何用?难道荣誉能令死者的家属将悲啼转化成欢笑? 早些天秦家人离开群英宫,去王宫清风殿拜访龙黛岚,但他们不愿带他一起,说什么他们获得了特许权,而他并非其中之一。他知道自己不受公主口中的那“小巨人”的喜欢,从金堡一路到巨龙,小巨人可没有给过他好脸色看。因此自从来到巨龙之后,他几乎没有机会见到他朝思暮想的公主,仅仅在仁王的葬礼上远远得见,还无法多作交谈。如今就更难了。 不过也不一定。如果他以摩罗国王子的身份向内阁提出要求,内阁未必会予以拒绝。五年前,摩罗国发生内乱,父王曾请求强大的邻国出兵相助,正是大将军龙承天亲率舰队过海,助父王平定叛军。仁王的两个弟弟,他都是认得的,想来这点情面还是有。 龙齿酒馆的决斗场今晚没有安排比赛,酒环重新成为人群聚集的中心,酒客们讨论得最多的就是新王的事。一名埃塔来的吟游诗人在表演台上拨弄鲁特琴,用通用语吟唱着一首哀伤的歌曲。 “波光闪闪的蓝色塔尼河从西流来,向东而去。 我美丽的家乡就在河畔,美丽的塔尼镇啊! 她和平安祥,如同蓝色的塔尼河;她温馨亮丽,如同蓝色的塔尼河。 波光闪闪的蓝色塔尼河从西流来,向东而去。 我永远的爱人在河畔为我动情歌唱。 他坚毅镇定,如同蓝色的塔尼河;他忠诚执著,如同蓝色的塔尼河。” 诗人的嗓音有些嘶哑,充满沧桑感,曲调带有明显的异域风味,唱的是一个女子怀念她家乡的爱人。这样的曲子正符合他的心境,令他不知不觉沉浸其中,眼前出现一个坐在河边哀伤歌唱、悼念亡人的美丽女子。 其实在龙齿酒馆这类伤感的旋律还颇有些市场,南来北往的商旅,特别是漂泊不定的讨海人,很乐意听听这样的歌曲。他们大都是常年远离着家乡,很多上了年纪的人一年到头也没有多少时间陪伴自己的妻儿,不少讨海人甚至连家庭都没有。可是谁又没有过一两个刻骨铭心的爱人,在那些偶尔停留的港口、难得一登的孤岛? 这首歌唱罢,赢得了一片喝彩声。百无聊赖之中,札义摩看到一位坐在酒环内圈的金发男子站了起来,高举着酒杯朝着诗人喊话,用埃塔语说:“来自塔尼镇的戈里尼敬你一杯,我的好诗人。”诗人向他微笑致意,并走到其面前对饮一杯。 常跑翔龙王国的埃塔人大多会说一点翔龙的通用语,反过来拳民就很少有会说埃塔语的了。因此这金发男子说的话,拳民基本听不懂。但札义摩能听懂埃塔语,他打小在学习语言上就显露了惊人的天赋,翔龙的通用语、埃塔诸国中有三大王国的语言他都说得纯熟,就连遥远的骄阳之地的土语他也略知一二。这金发男子说的是卡蒙语,来自卡蒙王国无疑。 他仔细看了看那埃塔人,四十岁出头,一对蓝色的眸子很漂亮,像大海般深邃,一脸金色的大胡子,衣着华丽,右手边还坐着几位不停推杯换盏的埃塔人,看起来是结伴的商旅。他们身边另有一群拳民,穿着水手常见的双色相间的粗布衣裳,袖口着有绒毛,外套敞胸的短袄,常年和海风做伴,他们裸露在外的肌肤都十分粗糙,统一的古铜肤色,不消说这都是某艘船上的水手。 札义摩瞄到水手中有一个腰大膀圆的汉子,腮帮上留着一圈大胡子,一头原本乌黑的头发差不多剃了个精光,脑袋顶上的残发纹出一把拉满了的弓的图案,后脑留了一束长长的发辫,辫子上系了根红带子,这在翔龙王国是十分奇特的发式,让人远远就能认出他来。 满弓图案是强弓号的徽记。那是一艘两百浆的货船,船身贴有钢片,船头带有沉重的撞犁。札义摩无聊行走在装卸区时看到过那桅杆上高高飘扬的满弓旗帜。 这大汉多半就是强弓号的船长,铁弓老三。只见那大汉对着金发男子笑着说:“原来你的老家是塔尼镇的,在巨龙听到家乡的歌一定感慨万千。” 强弓号到处跑,穿过蔚蓝海峡去埃塔,或者行驶到无暇之海上的辉煌群岛,想来埃塔和岛上的语言这大汉都能听懂。 金发男子戈里尼用翔龙王国的通用语回答:“铁弓船长,这是我们塔尼镇一首很有名的歌,人人都会唱,词曲都是镇上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写的,啊,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听了这首歌,我就想起了那个女孩和她感人的故事。” 铁弓老三举杯和他干了一口,说:“那一定是一个很值得回味的故事。”不过他对这故事似乎没什么兴趣,转而又说:“我看霸主武场肯定能签下那个黑鬼,我的好商人,我们要不要赌一把?” 戈里尼笑了:“你还真是时刻都想着赌一把啊,那也不错,我和你赌,反正你在船上已经赢了我二十个金圜了,我也不怕多输点。一百个金圜,怎么样?” 铁弓老三的眼睛眯了起来。一百个金圜,这可是个不小的数目。札义摩知道巨龙的行情,一个最好的码头搬运工一天收入是五个银铢,连续干上两个月也才三个金圜,对于一般的劳工来说,一百个金圜比他们十年收入的总和还要多点。强弓号载这些埃塔人能赚多少船费,看那华贵的服饰像是商人,多半带了不少货物,但就算狮子开大口,顶多也三四十个金圜,这一下一百金圜的赌注,看来这些埃塔商人是要把往返的船资都省了。 “行,就这么定!”铁弓老三的脑门子上闷出了一层油光,对一百个金圜的渴望令他兴奋不已。 第二十九章 码头区凶案 二 戈里尼站了起来,和身边的几个埃塔人低低说了几句话,被酒馆的嘈杂声淹没,札义摩没听清。然后戈里尼和铁弓老三打了个招呼,一行四人就离开了酒环。札义摩注意到走在最后那人服饰别有不同,看似寒酸,不和同伴相类,一身灰棕色的长袍,蒙着同样颜色的兜帽,遮住了面容,但走路的姿态甚为轻盈潇洒。 铁弓老三转头和水手们交谈,他嗓门大,也不避讳别人听到。“这些奸猾鬼去丰饶商会了。他们倒是机灵,会打算盘,上船时带了那么多药材、珠宝和矿石,把老子的船压得那么沉,还跟老子讨价还价。现在那些货都躺在丰饶商会的仓库里咯,丰饶商会的铁公鸡们可不好打交道,一个一个贼精得很,这*猾鬼正好吃点苦头!” 一个水手笑道:“让奸商们使劲去折腾吧。我现在只想喝够烧酒,晚些时候再找个大胸脯妞睡上一觉。”龙齿酒馆的烧酒确实是很多讨海人的最爱之一,足以让他们醉上一宿。 酒环表演台上的歌唱节目结束了,接下来是杂技表演。札义摩没有什么兴趣,无所事事,就留心着强弓号的水手们。 那铁弓老三一边把烧酒一杯杯往肚子里灌着,一边嘴里咒骂着什么。札义摩瞅到个小个子朝他靠近,穿着一身邋里邋遢的破旧棉袄,那棉袄原本大概是蓝色的,但如今泰半变成了白色。那小个子步履轻快,一瞬间就接近了铁弓老三,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个水手立刻站了起来,扬起拳头要揍人,对着那小个子嚷:“你小子喝多了么?也不长眼睛,敢对咱们老大动手动脚!” 铁弓老三冷哼了一声,看也没看身后那人,继续喝他的酒。酒馆里喝醉了就胡冲乱撞惹是生非的蠢货一向不少,更有那些打算浑水摸鱼的扒手,这小个子也不知是哪一种。不管哪一种,船长看来都不在乎,自有他的兄弟们去处理。 只听小个子转头对水手笑着说:“我找的就是铁弓,打算和铁弓船长喝一杯,这总没有必要动粗吧。”札义摩这才看清楚,这小个子大概三十多岁的年纪,生得獐头鼠目,瘦小猥琐,肤色蜡黄,一看就是街头人群里偷财窃物的老油条。 铁弓老三回头看了一眼,就又掉过头去,懒得理会。 “铁弓船长,这里有一桩生意可做,不想赚点金圜么?这可和你的名声不太相符哟。”那小个子话里或多或少有些嘲弄之意,于是一个碗大的拳头立刻朝他脸上挥了过来。但小个子和老鼠一样灵活,一猫腰就躲过了这一拳,像是早就准备。 挥拳的是强弓号的一个胖大水手,一击不中,他骂骂咧咧地第二拳又跟了上去。 “拒绝金针会并没有什么好处哟,动手动脚那就更糟糕了。”那小个子十分敏捷,飞快地退出了几步外。 这话一出口,挥拳打人的水手动作停了下来,铁弓老三转头看了过来。札义摩饶有兴趣地摸了摸下巴,金针会名头很大,即使在岛上也有听闻。 铁弓老三眼中带有明显的不信任:“你是金针会的?” “我只是为你带来一个消息,看来你对它并不感兴趣,它确实无甚价值,不过给你的荷包增加一点金圜罢了。”那小个子很惋惜地摇了摇头,相对被人袭击而言,被人拒绝似乎更令他感到沮丧。 铁弓老三眯起了眼。“你应该坐下来,先喝一杯酒,然后咱们再好好谈一谈。” 那邋里邋遢的人从怀里掏出个扎紧了口的布袋子,放在手里抛了两下,扫了四周几眼,说:“铁弓船长,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谈的好。” 刚才强弓号的水手动手打人,酒客们都看在了眼里。虽然说酒馆里这种事司空见惯,通常不会有人多管闲事,但他们已经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铁弓老三撇着嘴,一脸怀疑的神色,眼前的人看上去古里古怪的,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用意。 小个子嘲弄说:“看不出铁弓船长还这么胆小,想赚点小钱的话,就跟我来吧。”说着转身就朝大门口走去。这话说的声音很大,像是故意让别人都听见,铁弓老三有点坐不住了,于是站起来把手一挥,一群兄弟们就跟着他追了上去。 札义摩一把拉住身边经过的一名侍者,把一枚金圜按在酒环的吧台上,也不等找零,径直就跟了出去。他日常出门不着华服,而是穿的一身茶色紧身服饰,脚穿一双厚底牛皮软靴,外罩一件及地的深灰色长斗篷,他拉起脑后的兜帽,压在额前。 强弓号那些人出了门口朝右转,拐进了一条小巷子,一边大声喝问,但没听到回音。一群人只管往巷子里走,即将出巷口时,札义摩将斗篷裹紧身体,瞧到身后无人,往墙上一帖,手里洒出一样事物,砸到地上,腾起一股烟柱,瞬间弥漫他全身,将他藏在烟雾之中,那股烟雾消散得极快,然而散尽之后,他的人已经消失不见。 这是遁术中的一种,烟遁之术。深灰色的长斗篷是特殊材料所制,这烟雾喷洒其上后,内中人物便藏于无形之中,凡人难见其影。不过斗篷和烟雾造价都极其昂贵,寻常岛民也没有能力练习,因此即使在辉煌群岛,懂得遁术的人为数很少。有钱的人不一定有这天赋,要得到大宗师垂青,还要能受得了练习的种种辛苦。出得巷口又拐进另一条巷子,铁弓老三那群人停了下来,团团围在一个角落里。 札义摩跃到墙上,轻手轻脚接近他们,站在墙头高处,伏下身体。 “兄弟们跟你跑了这么远,你最好有个能让大伙感兴趣的话题,不然你麻烦可就大了。”铁弓老三的人把那小个子包围起来,一个一个摩拳擦掌的,只等一声令下,就准备动手。 小个子全无惧色,双手抱在胸前,瞪着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然后把手里的布袋子朝铁弓老三扔了过去,铁弓老三接住后抓了抓,然后又掂了掂,露出满意的笑容:“你小子倒是干脆。说吧,你想要换什么?” 小个子裂开嘴,露出了满口的金牙:“我的规矩一向是一个问题,两个金圜。袋子里有十个金圜,那么铁弓船长你要回答我五个问题。” 铁弓老三大笑:“原来你是金老鼠。久闻大名,但没想到你还真是个老鼠样啊,哈哈。老子既然已经收了你的钱,那你就只管问。” 这其貌不扬的人猥琐得难以形容,居然是金针会颇为有名的人物。说他是“老鼠”倒很贴切,但寻常人知道他模样的并不多,只因这老鼠总在暗处窸窸窣窣地活动,不为人见。但老鼠问了问题,便付金币,这个规矩却是不少人都知道。 “第一个问题。刚才和你坐在一起的那些埃塔人是在哪儿登船的?”金老鼠竖起了一根食指。 “青岩港。” 青岩港是巨锤省的最大港口,正临蔚蓝海峡,其对面就是波茨岛。札义摩曾经穿越过那条海峡,但没有上岸进港。 “第二个问题,你们什么时候到的巨龙?我要具体时间。”金老鼠竖起了一根食指和中指。 “二十三日那天的剑时,就是辛刚被击倒的那天。” “第三个问题,你对他们知道多少?都告诉我。”三根指头。 “他们一共是四个人,都是商人,戈里尼是他们的发言人,另外三个人叫做法诺、马尔科和里斯,他们没有自报全名,我也没问。上船时候他们就带了不少货,药材、珠宝和矿石,都用木条箱装着,可能还有些别的东西,但不确定,总不能把每个箱子都翻个底朝天。那些箱子把老子的货仓占了一大半,他们今晚去和丰饶商会谈生意,完事之后我看他们还会在巨龙待一阵子,新王登基大典之后的欢庆节目和龙颜之日,他们会想要看看。当然,明天第一武士被车裂的场面,他们也不想要错过。另外他们回程也坐老子的船。”铁弓老三撇撇嘴,表示回答完毕。 伏在墙头偷听的札义摩嘴角泛起微笑。有意思,这些埃塔的商人看来不是那么简单,居然引起金针会的关注。 “第四个问题,你有没有听到他们提起什么人?随便什么人,就我所知,他们在找某样东西,或者某个人。”四根指头。 “他们一路上聊得最多的就是青岩港那个波茨岛来的绿头发婊子的大(和)奶(谐)子,还有她湿淋淋的蜜桃,戈里尼那混蛋说一晚上和她做了四次。”铁弓老三猥亵地笑着,左手圈成圆形,右手的食指在圆形里*着,“戈里尼是个饥渴得不得了的混蛋,其他人也一样。”他的水手们也哈哈大笑起来。 金老鼠面无表情,张开了巴掌,继续了他最后一个问题:“第五个问题,他们到了巨龙之后,干了些什么,有和其他人联系过么?” 铁弓老三不假思索的回答:“有。他们四个人昨天都出去了,在城里逛了大半天,两个往城西,两个在商业区和码头区这带闲逛,我的兄弟没管城西的那两个。戈里尼在码头区这里问了几个百事通不少问题,他和法诺下午带了一个妓(和谐)女和一个很帅的小伙子,在软语旅馆开了个房间,爽了两个时辰。老子看出来了,法诺那小变态喜欢捅男人的屁(和谐)眼,哈哈。对了,他们住在蓝色灯塔。”铁弓老三这才把钱袋子系到了腰间,他和金老鼠的交易已经完成了。 “很好。我再出两个金圜,加一个问题。”金老鼠空空的手里变戏法般的出现了两个金圜,扔向了铁弓老三,“妓(和谐)女和帅小伙在哪?让你盯梢的兄弟带我去找他们,找到了我再给你三个金圜。” 铁弓老三一伸手准确地接住金圜,说:“五个。” “五个。只要你找得到。”金老鼠嘲弄地看着铁弓老三。“现在就带我去。” 墙下的交易结束了,两个水手领着金老鼠离去,其他人随着铁弓老三一路嬉笑吵闹地走了。 第二十九章 码头区凶案 三 等人散尽,札义摩从墙头跃下,今晚的乐趣差不多结束了。很遗憾。那些埃塔人很有趣,但他们去了丰饶商会,那地方在商业区,离这儿不远。不过他不打算跟过去,反正他已经知道,他们住在蓝色灯塔。等去过天牢后,再来考虑是不是要瞧瞧这些埃塔人吧。 但他不打算就回万国宫去,反正那地方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进去,卫兵也不会对异邦贵宾问东问西。于是他沿着这条巷子胡乱走着,可能会迷路,不过要找到路也容易,他可以重新翻上墙头。 码头区的街巷错综复杂,纵横交错,札义摩绕来绕去,走上了一条贯穿了三条街道的路,到了它的尽头再往左拐,就到了一条昏暗的街道。这条街道没有路灯,只有月光指明方向,街边上有一排昏暗、潮湿而且肮脏的小巷子,他忽然想起这里大概是洗衣街。这些巷子里头的房间对外出租,租客多是码头上的劳工和一些做小本生意的商人。街道有一条向下的石阶小道通往长枪河的最左的那个入海口,白天这一带平民家的妇人们会提着一大篮子的衣服,成群结伴到长枪河边上去洗,所以得了“洗衣街”这个名字。晚上这里僻静多了,没有龙齿酒馆那一带的喧闹,看不到什么人,只有几个酒气冲天的醉鬼踉踉跄跄地返回住处。巷子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一些晚归的租客在黑咕隆咚的巷子里摔个鼻青脸肿只怕也是常见的事。 札义摩潜行在街道的墙角下,这里安静的氛围令他颇觉享受,练习遁术时,时常要在黑暗无声的环境里呆上很长时间。能忍耐寂寞才能学成遁术。时间怕是过了梦时,月亮被关在厚厚的云层里,洗衣街幽暗难辨光影,他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止步静等。 只见街口洒出一片灯光,之后两个身穿黑衣的人提着马灯拐了进来,提灯的那人戴着黑色的软皮手套。灯光映照那两人的脸上,令他又惊又喜,正是先前在龙齿看到的埃塔人,那个金发蓝眼的男子,还有一个是棕色短发的年轻人。这两人换了一套夜行服,也不知来这里干什么。札义摩兴趣浓浓,远远地尾随。 灯光洒在了起伏不平的青石板地面上,形成错乱的影子,两个埃塔人转进了一条潮湿、崎岖不平的巷子,马灯照出了地上的层层积水,软皮靴踏在积水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微黄的灯光随着脚步的移动摇摇晃晃。札义摩窜上墙头,怕踩到积水惊动二人。 两人到了一间毫不起眼的房子门口停了下来,金发的戈里尼说:“法诺,你确定就是这里?”身后的年轻人回答:“确定,就在这里。” 戈里尼把油灯交给了法诺,然后弯腰凑到门口的锁眼前,手指尖夹着一根金色的细针,细针插进锁眼,一眨眼的功夫,门锁就被打开了。整个过程迅速而且安静,金针在门锁里搅动时发出的声音对于熟睡的人而言,压根就是不存在的。 札义摩不禁暗笑,这算哪门子商人,开锁技艺娴熟,根本就是惯盗。 法诺低低地吹了声口哨。“你从哪儿弄来的金针?” “昨天在蓝色灯塔对面一个小子身上摸的。”能开锁,会扒口袋,果然没猜错。 “那可是金针会的人,你倒是挺无聊的。” 这怕是金针会调查他们的原因吧,这些埃塔人偷东西居然偷到金针会口袋里去了,金针会岂有不追查的道理。 戈里尼推开房门,法诺跟着他走了进去。札义摩轻轻跳下,落地无声,他窥见到房间里面,那是最普通最廉价的租房,里面住着的都是穷人。札义摩靠近蒙着白纸的窗口,找到一处破裂,往里面窥视。 油灯已足够照亮房内,地上平铺着一层碎草,墙角也铺着厚厚的一堆。门对面摆着一张铺着草垫的旧木床,床头一个破破烂烂的矮木柜,壁上钉着一块木板,上面放着几个瓶子,里面装的不知是水还是酒。一块暗色的抹布挂在了木板边上。除此之外,这房内再也没有什么起眼的东西。 “他不在。”戈里尼说。 “我拿到的消息是他就住在这里,他这两天换了三个住所。” “看来他已经去找第四个了。”戈里尼叹息。 法诺走进房里踢开地上的碎草,到处敲敲打打,然后在墙壁上也搜索了一番,看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然后他又走到墙角,掀开了草堆。草堆里露出一双穿着黑牛皮靴的脚来。札义摩隔窗看了个真切,吃了一惊。 一个年轻的死人,脸上很明显地露出死前的痛苦神情。他身上裹着一件带着黑色兜帽的红色斗篷,斗篷上一大块暗色的血斑,法诺掀开斗篷,似在打量伤口。 “不是利器的切口。像是某种钝器,直接捅入腹部,内脏都被挤破了。”法诺检查了下,得出结论。 戈里尼提出了不同看法:“我看这不是钝器,这么大的力度,如果是钝器,内脏就给撞成一滩血泥了。” “那是什么?” “也许,是他的拳头。”戈里尼的声音听来有些古怪。然后他弯下腰,捡起斗篷,指着斗篷上的纽扣说:“你看,青色的龙头,这是青龙武场的人。” “青龙武场的人来拉拢他,然后被他干掉了。他倒是不怕树敌,到处惹事,简直就是个找麻烦大师。”法诺把草堆重新盖在了尸体上,说:“这家伙真可怜。” 戈里尼检查了矮木柜的抽屉,然后又挪开了床,没什么发现。“我们走吧。很不幸,又得重新开始了。” 法诺说:“戈里尼,我们会抓到他的。” “如果我们每天都这样在城里晃荡,很快就会吸引一大堆注意。我想我们已经引起一些人的注意了。”两人出了房间,札义摩退到阴影里,他仍处在烟遁的保护下,但还是远离这些埃塔人比较好,天知道他们是不是能看破他的行迹。 戈里尼把门虚掩上,法诺说:“那你还去掏金针会的口袋?” “我哪知道他是金针会的人,我只是刚好看到他摸了别人的荷包,就拿了回来还给了原主人,恰好这枚金针落到了我手里。”戈里尼皱了皱眉,一脸很无辜的表情。“如果知道那小子是金针会的,我一定绕着他走。” “我就知道,你惹的麻烦不会比那黑鬼少。我猜金针会已经开始调查我们了。” “你猜对了,他们瞄上我们了。” “那怎么办?” “不管他们,他们想怎样就怎样吧。我们得尽快找到那个黑族,不能让他制造更多麻烦了。” “惹了麻烦还不当回事,你还真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啊。跟你搭档真是倒霉极了。”法诺哀怨的语气。 两人朝来路而去,札义摩远远地跟着。离那间租房很远了,他突然听到一阵极轻微的声响,像是开门的声音,不禁停下来,循声望去,只见另一间租房的门从里面被打开来,走出了一个黑塔般的人。他裸露着上身,黑色的肌肤上的汗珠闪闪发亮。 黑族武士纳库。札义摩屏住了呼吸,这就是那两个埃塔人找的人。那小白脸法诺的消息还是很靠谱。 一个又高又瘦衣着得体的男人跟在纳库后面,手里也提着一盏马灯,“奇怪的埃塔人,他们说的什么我完全听不懂。他们怎么会找上你呢?我没听说哪个武场聘用了埃塔人。” 纳库打开自己那间租房的门,用生硬的翔龙通用语回答道:“你问得太多了。” “请原谅我的我一时好奇,朋友,我们还是来继续谈谈合作吧。” “我为什么要和你们合作?”这黑鬼的声音很难听,像是不惯开口,忘了怎么动舌头。 “伙计,你知道的,你有非凡的技巧和罕见的天赋,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我们从来没见过比你更具有潜力的人才。我想你应该考虑一下,我们可以开出非常丰厚的合约。”男人讨好地说。 纳库厌烦地挥了挥手,似乎有只嫌恶的苍蝇围着他转。“你是第二个向我开合约的人,有人比你快。” 他们进了房,关上了门,札义摩又凑到窗口往里看。 只听那男人说:“是青龙武场么?他们一直和我们对着干。伙计,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们霸主武场才是最好的,考虑下我的话吧。也许你准备好了听听我们开的条件?” 纳库走到木床边上,坐了下去,木床在他庞大沉重的身体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他双手一摊,摆出一副妥协的姿态:“好吧,你坐过来,让我听听你的条件。” 男人靠近那不太坚实的木床,小心地坐了下来,一脸得意之色。 纳库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说:“上一个确实是青龙武场的人,你放心,我并没有答应他们。他们也是这样说,‘啊,我们为你准备了相当好的合约’。你想知道我是怎么答复他们的么?” 男人看来对这亲近的举动十分高兴,他期待地看着纳库,等着他说完。 “就是这样子的,和现在一样。”纳库拍了拍他的肩,咧开了嘴,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男人忽然瞪大双眼,张口想要说什么,嘴里却只涌出了一口鲜血。札义摩看得清楚,纳库一拳击在男人的腹部位置,他震惊地看着那只黑色的手臂捅进了肚子里面。 纳库凑近他的耳朵,毫无感情的声调:“就是这样子的,一模一样。”黑族揽住这倒霉男人的头,巨大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嘴,拳头在他腹腔里捅了两下,直到这倒霉的人再也无法挣扎。 “拜龙教的蠢货。”纳库*着腔调怪异的通用语咒骂了一声,把尸体扔到地上,从墙上取下块暗褐色的抹布,擦拭双手,然后走了出来。札义摩沿着墙角飞快地滑开,这黑鬼具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和技巧,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拳头。 纳库没有发现他,往通向河边的那条石阶小道上走下去。黑族在长枪河边上清洗身上的血迹。弄好这一切之后,他重新走回了洗衣街,一头扎进条通往西边的巷子里。 第三十章 死又何惧 就像风暴山半山腰的那个山洞一样黑暗。[燃^文^书库][].[774][buy].]【更多精彩小说请访问】区别在于那时候手里还有个火折子,而这里没有任何光亮。没有白天和黑夜。这里只有一片漆黑。和死亡一个颜色。 他睁开了眼睛,但和闭上时一样毫无区别。没有光亮,没有时间,没有方向。但他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是以趴着的姿势躺在地上,脑袋稍微动一下,就感觉到脸部正摩擦着发臭的泥土,脖子非常酸痛。好在听觉还在而且依旧敏锐,能听到这漆黑的某处的声音。像是老鼠。 事实上就是老鼠。他已经感觉到那体型硕大的东西从他身上爬来爬去,翻过几次了,有那么一两次还打算尝试他的味道如何。他想这可能是自己还保持着清醒的唯一原因。他之前幻想过自己以后可能有很多种死法,但从未想过可能死在老鼠的利齿下。 这简直是一个笑话。他真想放声大笑。但他很快发现连那么做的力气都不够了。他不知道他在这里躺了多久,还没有成为老鼠的大餐。他困难地尝试着挪动下身体,用手臂支撑起来。双手带着镣铐,当然,他知道自己在哪里,当然会有镣铐,脚腕也有。即使他被打成这样,被关在这黑咕隆咚的地方,那些人也要用沉重的锁链把他捆起来。他忍着双臂的酸痛和手腕的酸麻,总算坐了起来,背靠在湿滑的墙壁上。 他想起来那种奇特的苦藤酒的味道。苦涩而又甜蜜,他想自己是喝了那种酒才变成这样子的。问题应该不在酒里,而是在酒杯里。每个人都喝了苦藤。他们一开始就准备好了。他们精心谋划了每一个环节,然后只等着他上套。这些人等了很久很久,足够耐心。 此前他们看起来都是国家的支柱。其实那是他们的面具。他们每个人都带着一副精致的面具,把真正的模样、真实的意图都掩藏在面具下面。 你不能信任任何人。 他早就知道。但他从来没有认真去思考过这句话他一度以为他认真地思考过,但最后他不得不沮丧地承认:他还是没有。 龙君死了。太子死了。 下面轮到我了。 黛岚呢?是不是也要轮到她了?他恐惧地想象着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惧令他绝望。绝望令他愤怒。这些糟糕透顶的情绪充满了四周每一丝空气里,通过呼吸塞满了他的胸腔,窒息得让他感到整个人都要爆炸。他想大叫大嚷来宣泄,然而他的声音是那么微弱。他浑身都带着疼痛,以前那用不完的力气已经从他的躯体里飞快地流失了。现在就连抬一抬手臂都感到困难。这种巨大的挫折感让他转而陷入松懈的疲倦之中。 他任由自己的思绪胡乱游走,他觉得事实上控制不住它。他想象着紫星站在观天台上的样子,然后他被某个人推了下去。黛岚说得有理,要失足跌过那护栏,除非爬上去,说成是有人推下去的,更符合情理一些。 不,这样也有疑问,谁会藏在那里?观天台上没有藏身之处,他一直非常留心,退出来时仅有太子一人在台上,绝对没有另一个人。那么是谁推了太子? 传说在殷奇拉摩山脉那头,埃塔联邦的卡蒙王国境内,有一处神秘的迷踪林,那里面生活着最古老的种族精灵族,他们掌握着上古流传下来的魔法之奥秘。那些神秘的魔法里说不定就包括了隐身术。 越过无暇之海抵达辉煌群岛,那些海中世界的某些神秘处所里,生活着掌握了神秘技巧的遁术师,传闻他们也会隐身的技巧。 东湖省的亡灵深渊和赤山省的呓语森林,也传闻是极其凶险之地,里头居住着恐怖的怪物,拥有一些奇特的能力,其中一项也许就是隐身术。 七子厅里的那些重臣们,多半是聘请了会隐身术的人来执行这起邪恶的谋杀。那个杀手无声无息静等在阴影之中,等待他们一一退出,只留下太子独自一人时……抓住时机,痛下杀手。 但这样仍有疑问。如果当时观天台有隐藏的强大力量,他能感知得到。不管是埃塔人还是岛民,他们都不会隐藏自己的气,他们不识得这种技巧,这是龙拳之术里独有的法门。 好吧,或许是他对魔法的了解太肤浅了,迷踪林存在着一种能完全隐藏自我的高深法术。 思考这些问题让他感到脑袋里一阵裂开般的疼痛。 不重要了。 真相是怎样都不重要了。这就像到底安庆的配方是不是被人改过了一样,就像他是不是说了谎一样,都不重要了。 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他可以轻易地想象到,内阁将以败坏王室荣誉的罪名取消黛岚的继承权,然后,他们会怎么做?他们会将黛岚下狱,以她来要挟小公主碧月。碧月深爱她的姐姐们,她会为了姐姐们付出一切,包括放弃继承权。 大将军将如愿登上王位。他扫除了所有拦在身前的障碍。很清楚,龙颜之日即将到来,他追求的就是这么一天,在此之前,他会完成登基仪式,成为新的龙君。而我,将死去。 在上一次被带出去折磨前,狱卒告诉过他,他的下场将是车裂之刑。他闻言大笑,疯狂地大笑。我一生忠于誓言,忠于龙君陛下,忠于龙神。我诵读《安宁经》日夜祝祷,我护送心爱之人直到贤王之路的尽头完婚,我冒着生命危险穿越大荒原登上风暴之顶,我甚至和传奇的不朽者面对面,而最后等着我的是车裂。车裂啊!阉刑、五马分尸、尸块展览。那就是我的归宿。 狱卒以疯狂的耳光来回应他疯狂的笑声。他们卖力地掌掴他,手打累了,就用粗木棍猛敲他的脸颊,用铁皮靴踩他的胸口之所以不用铁皮靴踢他的脑袋,是不想让他在行刑之前就死掉,如果他提前死了,那些狱卒们统统会被处死。 这还算轻松的。狱卒把他带到黑牢里,狱官给他用刑时,那才叫作真正的痛快。他此前听闻过地牢种种黑暗的传闻,铁判官和他的狱官们掌握了数不清的折磨招数,能让每一个被绑在黑牢刑架上的犯人痛苦到后悔降临这个世界。 他们用夹子夹他的手指,他们用烧红的铁片按在他的胸口,然后命令狱卒隔段时间照着烙印踩上几脚,他们把盐涂抹在他的伤口上,然后淋上烧酒,他们用钢针刺他的脚心,他们把他放在熊熊燃烧的炭炉边上,然后数个时辰不让他沾到水…… 这真是痛快。幸好他们不敢让他提前死掉。其实这些刑罚只能算小儿科,和他听闻的那些恐怖路数无法相提并论,或许是铁判官对他心存怜悯手下留情吧,毕竟他是夏老的儿子。又或许只是因为要满足车裂的处刑要求:不能提前阉割,不能提前废掉关节,不能毁容。毕竟他还要在行刑广场让民众目睹的,黑牢里的恐怖传闻怎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让民众大肆讨论呢? 他昏睡过去后又醒来,狱卒推开沉重的铁门,把饭递进来。发臭的饭团,没有任何菜肴,盛在破碗里的污水,喝下去有下水道的味道。他想喝酒,他怀念烧锅小屋里烧酒的味道。 想起烧锅小屋,他又想起老程的那个乞丐朋友茅源。老程死了但依然通过茅源向他们发出了讯息。其实老程的死讯就是一个强烈的提醒,然而他是这样愚昧,竟然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来临。他以为可以等到龙颜之日,龙神将审判罪人。他太天真了。 他只是一个武士而已,待在王宫内这么多年,也旁听过很多廷议,但他仍然只是一个武士,而不是一个政客。他不懂玩弄那些权计,设计那些阴谋。 他甚至没去多想,老程的行程是怎么被泄漏的?他原以为是宫中的耳目,毕竟那些国家栋梁们手眼通天,到处都是他们的人。老程离宫被他们发现,然后被盯梢,也是很正常的事。 然而他忽略了一点,老程当龙君护卫的时间比他这个首席护卫的年龄都要长,二十八年了,老程整整做了二十八年的龙君护卫,见识阅历何其丰富,普通的耳目尾盯,如何能置他于死地?在路上他就能将那些人甩掉。 他之所以一直被盯着,最后死在密城,恐怕只有一种可能。 老程的行程是既定的,先去哪儿后去哪儿,佩剑者兄弟们都知道,老程看来是没有改变他的行程计划。他最后一站是密城,有人事先得知,在那里安排了伏击。 这恐怕是佩剑者兄弟内有人出卖了老程。他们八人当中至少有一个内鬼。严吉、万诚、田攀、郭玄、戚少瑜、段震岳,叛徒是谁? 严吉不苟言笑,刚做上父亲。万诚是资历最老的护卫,历任两位龙君,忠义之名人尽皆知。田攀极重荣誉,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词汇都极其谨慎,任何时候都绝不妥协松懈。郭玄性格刚烈,嫉恶如仇。戚少瑜温文尔雅,是前任太宰的第四子,非常讲究礼仪,是佩剑者当中最守规矩的人。段震岳是习武狂人,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用来练习拳术和剑术。 这六个人都是他的兄弟,没有一个是贪财好色之徒,他无比信任他们。怀疑任何一个人都让他感到疼痛,就如同那些刑罚加诸身体般。或许更甚。 他爬到铁门前,颤颤巍巍地端起了破碗,还没送到嘴边,水就溢了一半。这些污水有种怪味,有腥臊之气,但只要是水,就能让他品出甘甜来,他很久没喝水了。他们渴他,嘲笑他要水的样子,把这当成愉悦之法。 窗眼里飘进一阵得意的笑声:“第一武士,我的尿味道如何?” 他闻言立即呕吐,肠胃几近空虚,他干呕不止,刚喝下去的又吐了出来,比尿更难受的是羞耻。他是龙痕持有人,拥有先斩后奏的特殊权力,他是王国第一武士,这些人平日看着他都是羡慕而又敬畏的神情。如今他却在喝他们的尿。 我的尊严可以践踏,我只是一介凡人,出生于农家,虽然继承了一个历史悠久的姓,但多少代人来,于家的辉煌早已成尘土,不复再见。 我的身份可以被羞辱。但先王的不可以。我在龙神之前立下血誓,徽记在我掌心,我必将以一切来捍卫龙君之安危与荣耀。龙痕为先王亲令打造,那不是我的荣耀和权力,代表的是先王。如今龙痕被叛贼捏在手里,肆意把玩,篡位者即将握着那把神兵,抬起肮脏的双脚,踏上御阶,将那满是污秽的屁股,落于在先王的位置上。 这才是令我不堪羞辱之事。 死亡迫近。这不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滋味,早在童年时代,死亡就寄生在回忆之中了。 曾有一个哥哥。遥远而朦胧的回忆。哥哥比他大九岁。那是一个罕见的饥荒之年,母亲因为生他而死,三年后父亲带病操劳也被龙神征召,他俩变成孤儿,是哥哥将他拉扯长大。当他饿到快昏过去时,别无他法的哥哥在泥地里寻找滑腻的蚯蚓。之后又教他挖开树木下面的泥地挖掘它们的树根,用石头敲打,脱去无法食用的部分。就连吃树皮哥哥都有窍门,不能把树干随便挖开就吃光了,得留着树皮下面的那部分,否则这树来年可能枯死,下次就再也吃不到了。 饥饿是最早的死亡导师。但真正让他直面死亡的还是哥哥。 哥哥在十五岁带着他离开家乡,搬到了邻近的镇子里,哥哥给一个小贵族务工,负责给一片麦田浇粪施肥。由于哥哥生得高大,孔武有力,一次偶然的机会,被小贵族相中,提拔为配备木棒的家丁。 哥哥十六岁那年,小贵族家里的九岁小少爷出去玩被匪人绑架,索要赎金。匪人指明只能派一个人前去赎人,见两人即撕票。哥哥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任务,他带着赎金按照匪人要求赶到地头,结果匪人拿了赎金后,拒绝释放小少爷。哥哥不依,要求对方履行先前的承诺,匪人打他,要他滚,但哥哥始终坚持要按照承诺带回小少爷,不愿离去,最后哥哥被匪人乱棍打死。 死亡令他真正成了孤儿,无依无靠。死亡也令他哭干了眼泪,发誓学会坚强。因为他幼小的心中也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为哥哥复仇。 后来匪人被抓,其中一人供认:哥哥死前一直念叨一句话“你们为什么不信守承诺”。 那家小贵族感念哥哥所为,将年仅七岁的他供养到十二岁,直到一位一身银甲的中年男人前来将他领走,送到金碧辉煌的房屋里住下,给一群身着银甲的武士们当小侍。后来他才知道,他到了王宫,来接他的中年男人叫做陈敬贤。当时龙行天刚刚即位不久,听闻了他哥哥的事迹,大为感动,便将少年英雄的弟弟接到宫中,当成未来的龙君护卫加以培养。那家小贵族因为供养了他,因此受到龙君赏赐。而他从此就在宫中住了下来,成为龙君首席护卫陈敬贤的亲传弟子…… 从此我这条命便是属于龙君所有。而我必将遵循哥哥走过的路。于家家训是“一诺至坚”,没有任何事情比恪守承诺更加重要,于家的先祖如此教育后人。 死,又有何惧? 他誓言守护的龙君已死,继承人太子也已死,第二个继承人被关押天牢,他则即将接受车裂酷刑。他的誓言在朔风里化为尘土,不复有效。生已无趣。 太子令他心疼。紫星一定是很喜欢那个女孩儿,才会命他送去那个绣袋。太子纵然年幼,却已知思念的滋味,他可以和他的心上人两两相望。 而我是多么羡慕这种小小的幸福。这种幸福也许我永远也不会有。这一认识让他心生刺痛。但也许还不算太坏,至少在死之前,总是认清楚了自己最秘密的痛苦为何物。 他沉浸在自己悲凉的小小世界之中,丝毫没有注意到门外甬道里的脚步声,就算听到了也不会去留意他们有几个人,是来干什么。还能干什么呢?不过又一次受刑罢了,车裂之前他们还会想要在来折磨这死囚一次。 当听到那暗无天日的地牢牢门被打开时,发出刺耳的生锈金属的摩擦声,他笑了。 你们来吧。我本是一个凄惨的孤儿,能够有朝一日练成高明的武艺,成为龙君的护卫,已是莫大的荣幸。吾愿已足。 来吧。我没有什么好失去的。生既无欢,死又何惧! ... 第三十一章 车裂 巨龙的行刑广场又被称为不眠广场。[燃^文^书库][].[774][buy].]【燃文书库(7764)】这座巨大的露天花岗岩地位于商业区以西、寺庙区以南的贫民区,王都最嘈杂的地块上。“不眠”这个称呼来自拜龙教。拜龙教认为,凡是因为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而被处死的人,都会成为不眠者。不眠者的灵魂得不到龙神的宽恕,因此不能进入上层地界,只能在下层地界永远地游荡。 前龙君首席护卫的行刑日这天,十二月二十八日,是个云层密布的阴天。上午夏老的葬礼结束,下午就是罕见的车裂之刑。 一年即将过去,按照往常这时候,气温已经降低,但最近天气居然有回暖之势,让人感觉不到寒冬已经降临,倒像夏末秋初的时节。特别是今天,略有些闷热,似乎一场大雨将要来临。 行刑时要用的木架已经立好,五百名全副武装的王都武卫包围住了广场,为了今天的行刑,内阁特别加派了人手。武卫们指挥人群站到指定的区域里,留下了五条足够两辆马车并肩奔驰的通道。广场边的人群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很多人都挤得汗流浃背,但没人想错过这场酷刑的盛况。车裂无疑是最严重的刑罚之一,过去并不常见,只有罪大恶极死多少次都不够的人,才会品尝到这种罕见的酷刑。 戈里尼和伙伴们披着棕灰色的斗篷,套上棕灰色的兜帽,挤在人群中,等待着酷刑的开始。 “这是一场表演。”马尔科嘴角上扬,那里的伤疤即使拉下兜帽也遮掩不住。 “给所有反对者看。”戈里尼同意,“效果显著。不会有比首席龙君护卫这样更坚定和更有代表性的反对者了。” 最矮的法诺说:“强大邻国果然是精彩纷呈啊,即使在行刑这种事上也能让世人震惊。” 戈里尼把手按在法诺的肩膀上,“当你闭嘴时,你会发现世界更精彩。” 马尔科兜帽的阴影下发出一阵大笑:“我有同感。” 即使马尔科笑得更大声,戈里尼也不担心会引人注目。人群里叽叽喳喳高谈阔论的人多了去了。他们的闲聊声早被无数嘈杂声给淹没,何况还是很多人都听不懂的卡蒙语呢,异邦来客遍布人堆之中,谁会留意他们四人? 不过或许会有。铁弓老三和他的水手们几乎和他们同时离开蓝色灯塔,此刻离他们四人不远。眼神闪烁的强弓号船长时不时朝他们这里瞅过来,当和他目光相交时,大汉会朝他诡异地一笑。如果他们四人被水手们盯着,那他也不奇怪。金针会耳目众多,消息灵通,而且无孔不入。 身边的人们谈论得最多的是首席护卫的的罪行,特别是他与长公主通奸的部分,这大概是拳民们最感兴趣的。戈里尼也听到了一些人在惋惜,说如此强大的武士竟然落得了这样凄惨的下场。很多人兴致勃勃地讨论长公主肚子里那个孩子的生父到底是谁,以及金堡方面将对此作出怎样的反应。一些激进的人认为这可能将导致一场战争,但更多人认为不可能,理由是罪证确凿,长公主侍女的作证大家是都看到了的。不过大部分人还是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长公主本人在这次风波中将不会被处死,毕竟她现在是金堡的人了。新的龙君是不会在冒着激怒金堡的风险中登基的。 喧闹嘈杂的人群在剑时之前安静了下来,大胡子的刑阁典正郑宽和下巴上蓄着短须的审书夏全带着犯人进了广场。人群中让开了一条通道,郑宽和夏全以及刑阁的官员们都骑着马,身后是今天动刀行刑的刽子手,一名赤(和谐)裸上身胸毛浓密的精壮大汉。之后是一群卫兵护着的囚车,即将受刑的犯人披头散发被锁在车里,身上穿着干净的黑衫,但头低垂着,没有抬眼看任何人。囚车之后是五匹遍体漆黑、油光水滑的高头大马,黑色象征着下层地界,罪大恶极的犯人死后都是去那里。这是用来行刑的马,受过了特别的训练,由专业的驯马师带领。 进入广场之后,犯人被两名护卫带到了行刑场上,前任首席护卫身上再也难觅昔日风采,手脚都被粗大的铁链固定在木架上。这次行刑长官由夏全担任,他向郑宽请示到行刑指令后,拿着罪行通告书走到了犯人身前,对着整个广场的观众宣读:“无上吾神,审此恶行,赐吾此令,以告吾民。受刑犯人于坚,曾在先王膝前郑重立下誓言,忠君爱国,永志不忘。其人任先王首席护卫,统领护卫所,在职期间,犯下众多罪行,现予通告。罪行第一条,偷改先王用药配方,导致先王病情恶化;罪行第二条,诱骗勾引长公主,导致长公主怀下身孕并触犯王家典律;罪行第三条,私通蛮人阿加沙,出卖国家机密,便宜蛮人进攻金驹省,金驹拳民饱受灾祸;罪行第四条,在神圣之厅攻击并杀害国家重臣,导致前国匠邱德死亡;罪行第五条,贪污公饷,挥霍无度,导致护卫所**风气盛行;罪行第六条,背弃誓言,践踏承诺,欺骗陛下,导致吾神忠君守信的教义被践踏。以上六条,是犯人累累罪行的最主要部分,其余罪行在此不一一通告。无上吾神已经昭示内阁,对犯人于坚施加刑罚车裂,以警示王宫内外,及天下万民。此谕经内阁认可批示,廷议通过。颂吾灵龙,无上之神,愿我翔龙,国运昌隆!” 通告完毕,人们为这样的罪行宣告激动不已,吵闹得有如大食堂里等着派饭的贫民群。这些罪名够他们茶余饭后讨论个十天半月的,戈里尼心想。 场中,赤(和谐)裸上身的刽子手已经就位,行刑副官开始验明犯人正身。只等行刑号令一下,犯人就会被开肠破肚。车裂这极刑的第一步是用尖刀割开犯人的腹部,割下一段肠子,第二步是切掉犯人的下体,最后一步才是绑在马匹上分尸。行刑过程对刽子手的要求很高,犯人分尸前是不能死去的,否则行刑失败,刽子手本人就会遭到严厉的惩罚。因此今天担任这一职务的刽子手是马净。人群议论说,这是刑阁里手法最好、经验也最丰富的刽子手,是最合适的人选。其实就连戈里尼都知道,马净从来没接受过车裂的任务。不过很多人评论,马净切人肢体十分老道,可以切到上百刀还保证犯人不死。 行刑仪式到了这时候才进入了**部分。宣读罪行只不过是例行公事,围观的人们最关注的并不在此,都巴望赶紧开启下一幕。要说这车裂的现场,王都最老的拳民也未曾亲眼目睹过。只因它过于残酷,历任龙君都不愿轻易动用。谁又能想到,身为先王最信任的人,会让极刑再现呢。 例行公事的最后一个阶段是要求犯人认罪。然而犯人从进场开始一直低头不语,夏全问他是否愿意认罪,他依然一言不发,看上去他早已对生命毫无留恋,只求赶快行刑,继续活着也是行尸走肉而已。 “这是多么可怜又多么冷静的人呀!”法诺从来都管不住嘴巴,“如果我有那本事,倒想将他搭救出去。” “或许他只是绝望了而已。”戈里尼轻松地评论:“你确实有本事,最大的本事就是话太多。” “犯人于坚,死到临头,依然拒绝认罪。愿他的灵魂在下层地界永远承受煎熬,为他伤害过的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该有的代价!行刑!”只听刑阁审书、铁判官夏全大吼一声,发出了行刑号令。 马净握刀上前,他脚下放着两个木盆,一个盛满了水,一个空着。他左手握刀,右手捏成拳头,放在胸前,对犯人施礼,说:“犯人于坚,你是犯下重罪,才被判车裂之刑。今天由我马净对你用刑,我乃刑阁指派,和你并没有个人过节,这刀下去,都是因你以前所作所为,并非我要杀你,你明白了么?” 刽子手这些话是规矩,行刑动刀时不得不说。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规矩,刽子手刀下死人天经地义,但他们需要犯人知道,刽子手只是法典的工具,犯人之所以受刑而死,不是因为刽子手,而是因为犯人自己触犯了法典。 这话说完,马净把一个牙套塞在犯人的嘴里,就开始动刀了。他手里这把刀是特制的牛角尖刀,轻巧锋利,切割肢体轻而易举。他一刀划开犯人衣服,扯下来,露出了腹部,刀尖从左至右一划,速度飞快,一条血缝就出现在犯人的腹部上,犯人咬住了牙套,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但并没有发出声音来。 马净手法十分熟练,很快就从犯人腹腔里切下一段肠子来,扔到有水的木盆里。犯人直到这时候仍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围观的人群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马净刀不停,他必须要快,时间拖长了犯人就熬不住,会失血过多。他刀锋一转,就剥下了犯人的裤子,开始了车裂程序的第二步。围观的人群离他有不短的距离,尖刀开肠破肚还不少人能看得仔细,这一刀可就没有几个人能看明白了。由于嘴里咬着牙套,只听到犯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声,马净就完成了第二步,随手一扔,犯人那玩意给扔到了空盆里。到这一步,马净的任务就完成了。犯人血流不止,但仍然活着。这一次出刀,马净做得干净漂亮。这过程看来简单,但真要做到这样的程度,也殊非易事。 接下来,行刑副官们将腹部和下体血流如注、奄奄一息的犯人从木架上放下来,把他的四肢和头部用绳套系牢,再套在五匹黑马身上,只等号令一下,驯马师就会下令马匹往五个方向奔跑,犯人将在瞬间被分裂成五个部分,场面将十分血腥。 五匹黑马身上各有一个提着马鞭的驯马师,夏全发出号令,驯马师用鞭子抽上马臀,五马吃痛,立刻撒开蹄子朝着划出的通道狂奔起来。这马身高体重,奔跑起来产生的巨大力道瞬间就拉直了长长的绳套,犯人的四肢和头部被绑定,被拉到空中。几乎就在悬空的一瞬间,犯人整个躯体被分离成五个部分,肢体从关节部分脱离,血肉飞溅,哀嚎都来不及发出人就死了。 目睹翔龙第一武士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人群开始躁动起来。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车裂这种酷刑,站在最前排的有些人已经开始呕吐,另外一些人在咒骂,更多人在激动的彼此讨论。夏全又念了一段祷词,宣布行刑结束。这段时间里驯马师和副官们已经将犯人的肢体收拾好,匆匆清理了现场,之后五百名卫兵就护送着官员们离开了。而人群仍旧聚集在不眠广场,长时间地为这场令人难忘的处刑喷洒着唾沫星子。 “这是可怖的刑罚,薇妮安在上!愿此情此景,凡界不复再有!”马尔科长叹一声,高大的他低垂着头,显得十分难过。 “是这样,马尔科。这是不该存在的处决,过于残酷。”戈里尼回应说,表示认同,但也提出了他的看法:“但这样残忍的处刑,安德雷王国也有,我亲眼见过,和这不相上下。祈祷是无用的,此情此景不是第一出,也不会是最后一出。” 他那一直沉默着的同伴将手笼进袖子里,评论的声音悦耳动听:“人类总是在血腥之事上动脑筋,折磨同类是其一贯风格。除非太阳不沉,月圆不缺,江河倒流,海洋干涸,否则杀戮永不停止。” 戈里尼说:“里斯,我无法反驳你的说法。我们的国家正在承受杀戮,联邦的敌国在蹂躏我们的土地和人民,愿我们同享悲哀和难过,共振斗志与希望。” “世人不能预知危机的到来,这才是最悲哀之事。”里斯的语气不含情感,他一贯如此。 “这正是我们来到此地的原因。”戈里尼伸出双手打了个手势,同伴们都跟上他准备离去。“拳民的处刑和我们无关,不管他们的内阁要处决哪一个人,要怎么处决,那都是他们的事情,我们不可因此分心。” 戈里尼展开双臂,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身后三人鱼贯跟紧,四个棕灰色的人影像是一条小蛇在五颜六色的花丛中滑动前行。 “但这可能会造成混乱。你不觉得么,戈里尼?有可能影响到我们的目标。”马尔科紧跟在戈里尼身后,也分开双手帮忙疏通道路。 “我要强调的是,伙计们,集中注意力,来关心下我们眼前的事情。残忍的处刑已经过去了,拳民的宫廷斗争仍在继续,但这些都不重要。也许他们会发生内战,也许不会,那都是以后的事情。我们现在需要确保的是,目标在我们的控制之中。” 他的这些话显然取得了大家的认可,无人反对。四人艰难地在人潮中往外挤,一个披着红色裘衣的男人肩上骑着儿子,小男孩的脚踢到了走在最后的法诺的头,让他发出了一声抗议。戈里尼回头瞟了一眼,那父亲看着法诺,似十分不满,并无道歉之语。 “好像我应该被踢上一脚,他们真是无礼!”法诺抱怨道,但没理会那个男人挑衅的目光。 紧跟着法诺又喝斥了一声,“滚开!”戈里尼回头瞟了第二眼,一个穿着深蓝色薄袄的年轻男子被法诺推开,那男子脸上张着一颗很大的痣,像是胎记,他发现了他的注视,眨了眨眼睛,转头朝他们相反的方向而去。 “什么事这么张扬?”戈里尼有些不满地问。 “他扒我的口袋。不然你以为是什么事呢。”法诺哼了一声。 “你也能扒他的。我看他干不过你。”戈里尼不以为然地说:“还有好几个扒手在盯我们的梢,我们的好船长就在后面不远,跟得可紧呢。” “多半是金针会的人。”马尔科说道。 “我看我们的好船长多半也在帮金针会。”戈里尼引领队伍快挤出人堆了,“扒手公会想要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要是不把这些查个明白,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随他们的便吧。我们干我们的,他们查他们的。我们才不要和他们扯上什么关系。”法诺最后一个挤出人群,四人走到了广场的东侧,从这里可以拐进纺纱巷,这条巷子是通往商业区的第一个连接点。 “不,我亲爱的法诺,我们总会和他们扯上关系的。”戈里尼站定,等法诺跟上来,搭上他的肩,耳语般的声音说:“在巨龙城里想要干点什么,总是没法摆脱金针会。别回头,我们的好船长站在巷子口,有个人跟过来了,我看就是他的一个水手。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吧,这才是在巨龙的生存之道,有助于我们接近目标呢。” ... 第三十二章 长老会 一 这是铁焕第一次来到圣山之下。这处龙神展颜的圣地,盘驻在巨龙城的正西侧,高达三箭,山壁陡峭,雄伟巍峨。传说第一个龙颜之日时,灵龙正是在圣山之顶的浮云中向他的子民们展露真颜,整个巨龙城都能目睹到空中那震撼人心的神迹。此后每隔一百年,灵龙都在此地再现,从无缺席。 这座巍峨陡峭的山峰令他敬畏。他深知几百年来从未有过一位北方僧侣攀登其顶,山峰神圣而又陌生,这更激发了他的动力。 灵龙的肉身为保卫子民们在北疆化为旋龙山脉,因此多年来此地的拳民保持着登山祭拜祝祷的传统,感激无上龙神做出的巨大牺牲和布施的无量恩德。于是王国的龙君们修建了盘山道路,从浮云森林的外沿开始上山,长长的登山路绕着圣山,到了接近山顶的地方,山路改成一级一级的花岗石阶,一共九百九十九级。由于圣山山势险峻,开辟不易,工程进行得十分艰难,花费五年时间才得以完工。这些在《圣山纪要》一书中有着极为详细的记载,因此虽然他从未来过此地,却还是有相当的了解。 《圣山纪要》描述中,对徒步登山最执着的就是铁拳寺的僧侣们。寺中所有身体健康的僧侣,不分职位尊卑,如无特殊原因,每天都会徒步登顶一次,以示其坚贞信仰。如果有人无法坚持,累计多次,便会遭到被教寺除名的惩罚。 长期坚持如此,可不是容易的事。铁焕仰视圣山,不由对铁拳寺多了一份敬意。适当的敬意能让接下来的一切更为顺利。 铁拳寺坐落在圣山脚下,在围绕着圣山的浮云森林外沿,千年来寺庙经过多次翻修,其规模相当之大,拥有六套大院落,分别是布道院、祝祷院、武拳院、藏经院、永寿院和白衣院,每院各有一名长老主管。 在金刚寺的藏卷中,对这座巨龙的教寺有着详尽的描述,因此铁焕对其早有了解。铁拳寺六大院中,仅有布道院和祝祷院对外开放。这两院每天都有布道僧宣讲执勤,来此听讲和祷告的人络绎不绝。成为教寺正册弟子的书,就是在祝祷院递交的。 武拳院是寺内僧侣们习武练拳的场所,严禁外人进入。铁拳寺南部不远处有一片跨越了长枪河的园林育龙圃,里面保存着拳民祖先的遗迹。王廷特许铁拳寺设育龙团看护。育龙团团长通常也由武拳院的长老兼任。这一代的团长叫做元法,来自冷泉省,四十五岁,身材矮小,其貌不扬,放在人群里毫不出众,但他的名头即使在金堡也广为人知。 藏经院收藏着历代大长老书写的教义和拜龙教的秘传技艺,以及各种历史文献,所录珍稀,据称胜于王室。因此这处院落外人极难进入。即使是王室成员包括龙君本人,或者内阁成员,想要进入藏经院,也要通过大长老的批准。当然从三百多年前开始,这应该只是一个形式上的规定,毕竟铁拳寺的地位已经远不如前了。 永寿院是教寺正册弟子的埋骨之地。正册弟子死后,肉身在烈火中化为飞灰,储藏在骨球之中,骨球存放在骨塔之内,灵魂就能通过骨塔升入上层地界。所谓骨球,就是一个底部平实的球形铁盒。所谓骨塔,是石砌的九层塔,每层都一样大小,放有九九八十一个骨球,排列成圆形。因此永寿院内都是一座座的石塔。 寺僧们的饮食起居都在白衣院。一般的寺僧有统一的着装,为白色的交领束腰长袍,袖口收紧,下摆宽松,脚穿镶着一圈黄丝的千层底麻鞋。育龙团的武僧们有些不同,是上衣下裳,上衣也是交领束腰,下裳则是绑腿长裤,绑腿绑上九圈,还是统一的白色。这便是白衣院名称的由来。寺僧们的作息很有规律,每日月时之后上床歇息,翌日红时起来。大钟塔一天十二个时辰准时鸣钟。 由于正在圣山之下,常年来寺中听讲的拳民们人数很多,这些年来另册弟子的数量得到了很大的增长,巨龙城号称拥有八十二万人口,有大概三分之一左右的人都可算是铁拳寺的另册弟子。王国的版图上,温河横贯其中,将王国分为南北两个部分,温河北部四个行省,南部五个行省,铁拳寺在整个北方都有着很大的影响力,其影响力也扩张到了南方行省——那里觉醒寺的影响力大过它。 在北方,尽管金刚寺更加古老,但其苛刻的教义限制了它的发展,规模就比铁拳寺要小得多。长期以来,两座寺庙有着一种竞争关系,彼此都不愿意公开承认这一点,而是宣称拳民僧侣都是一家,信仰同一位神,但实际上过去历任大长老之间,彼此都认为本寺的教义才更加尊重传统。两寺之间来往很少,大长老更极少互访。 因此铁焕很清楚,当他的拜帖通过职事僧之手转交荀舟大长老后,这座千年古寺将迎来怎样的轰动。 此乃四百年来,金刚寺大长老首次造访铁拳寺。 那封拜帖写在密纸上,卷成轴,打了火漆,装在一个檀木圆筒里,圆筒封口涂了蜡。拜帖称呼“铁拳寺至高圣僧”,正文写道:“世道昌盛,大义遗旁,下僧获悉重大之事,踌躇难断,寄于明日单独一会圣僧,聆听教诲,望不吝一见。”落款为“下僧金刚寺铁焕”。词句文雅而谦卑,谨从古道,予以对方足够的尊敬,也让人难以拒绝。 当身着交领窄袖亚麻黄袍的铁焕跟着职事僧进了白衣院,该院长老滕晖带着一干弟子列队相迎,众僧有礼,面相庄严。 “下僧白衣院腾晖,在此迎接铁大长老。铁大长老大驾光临,令圣山上下蓬荜生辉。满院僧众都盼能有幸聆听铁大长老教诲。下僧若有什么地方招待不周,还请铁大长老见谅。”腾晖看上去五十岁左右,身材不高,比铁焕矮了半个头,肤色蜡黄,面孔瘦削,显得营养不良,但说话中气十足。 铁焕右掌按在胸前,回了个礼说:“腾长老客气了。贵寺礼数周全,令贫僧就像还在金刚寺一样,当真是愉快得很。贫僧学识浅薄,岂敢在长老面前妄称教诲,这一回前来正是要听取贵寺高论,以求斩获,还望长老们不吝赐教。” 这番话他说得文绉绉的,谦卑有礼,没有半点架子,只见众僧一脸钦佩赞赏之色。一番客套话后,腾晖便领着铁焕进了会客厅。 会客厅呈圆形,地上和四壁铺着白色的腾龙九格砖,四根约一人怀抱粗细的石柱立在厅内四方。厅内空间高阔,大理石的拱顶呈圆形,连接两边的雕花廊柱,上设蓝、白、银、绿色的众多玻璃小窗,黄昏黯淡的光线透过菱形的彩窗洒进来,落于地面呈现出一派斑驳迷离的色彩,四壁长明灯和牛油蜡烛齐点,整间大厅显得通明光亮。 这会客厅说来也颇有一番历史,铁焕在《铁拳寺建筑史》一书中读过。当年铁拳寺在圣山下建寺时,会客厅是最早落成的建筑物之一,其建筑风格和传统很是不同。拳民先祖习惯清一色的平整屋顶,庭院开阔,布局方正规则,而且好用木制,这间会客厅却是以砖石为主的建筑,外观带有很浓厚的落日堡风格,采用了高耸的球形屋顶,不设翼角,对高处采光十分讲究。不过后来随着寺庙扩建,其他院落就开始吸取众家之长,坡度陡峭的屋脊,飞檐翘角,均四处可见。 大厅进门的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水墨画,画的是铁拳寺第一任大长老航如幻,教内都称之为“航祖”。画风不拘一格,飘逸洒脱,画像边上有浓墨挥就的几句经文:“灵者,万物之本也。天地始灵乃生,故天地安也。灵既生则天地行,故万物宁也。此安宁之道也。”这正是大地之神亲授拜龙教经书《安宁经》的开篇文字。 水墨画前面是一张方形的羊毛毯,毯上摆着一张楠木矮几,几上一个褐色的茶壶正热气腾腾,仅凭嗅觉,铁焕就知道这是闻名瑞风的育龙绿汤。名目上说是汤,其实是育龙圃特产的一种绿茶,香味馥郁,远近可闻,是茶中的上品。 铁焕走到巨幅画像前,弯腰行礼,口中念“下僧铁焕拜见圣祖”,一脸虔诚谦恭,有如航祖正端坐于此。 “铁大长老,尊驾光临,老僧荀舟有失远迎,铁大长老切莫怪罪。”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内堂飘过来,铁焕一抬头就看到了银须飘飘的老僧侣,身后跟着三人,都是光头白袍。那位老僧侣看来七十有余,须眉银白,面孔瘦削而显得颧骨突出,但精神饱满,白袍交领上用金线和银线绣着整齐的斜纹,正是铁拳寺的大长老荀舟。其他三位一高一矮,另一位体型胖大,白袍的交领和袖口上镶着黄边,显得在寺中地位不低。 这是两寺的大长老初次见面,互相施礼,荀舟握住铁焕的手,好不热情,就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从他的模样丝毫看不出来两寺长老级别的对话已经中断了四百年。 腾晖忙着给铁焕介绍另外三位僧侣,高的那位是永寿院的长老龚铭,矮而精悍的那位是武拳院的元法,腾晖强调同时也是育龙团的领袖,胖大的那位是藏经院的侯先志。三位长老年纪都不算太大,其中元法、龚铭和铁焕相当。几人又各自行礼示好。 “听说铁大长老是跟随金驹省省督夫人一起过来的,怎么不见贵寺其他僧侣?”荀舟招呼铁焕盘膝坐在羊毛毯上,腾晖拿出杯子来,给大家沏茶,其余三位长老站在荀舟身后。 铁焕面带微笑,回答说:“敝寺这次来王都就下僧一人,其余僧众都还在金堡。” “原来如此。不过铁大长老无须如此谦逊,在老僧面前称‘下僧’,那是老僧万万受不起的。” 铁焕保持语调谦恭:“不管论辈分,还是学识,圣僧都远在小僧之上。小僧这次是特地来请教,事情重大,小僧不能独自裁决,要听圣僧教诲,圣僧当然是受得起的。”说话间,他把“下僧”两字换掉。 听了这话,那胖大的藏经院长老侯先志笑了一声,说:“铁大长老既然如此明达,贵寺不行火葬与削发之风,是何故也?” 这话说得文雅,秉承拳民祖先恭敬以待贵客之道,但听来却大有问罪之意。铁焕知道到铁拳寺必有一番纠缠,早有准备,微笑说:“成祖有云:梅开百数,各有其态,清香傲骨,朵朵如是。小僧正承其意,未敢有忘。” 侯先志冷笑:“吾神守护大地,许以安宁。彼舍肉身,我弃须发。吾辈生来便带罪之身,正应焚以烈焰,以净身赎罪,铁大长老何反其道而行?” 这话却又说得义正辞严。大地之神灵龙将肉身化作旋龙山脉,龙鳞化为龙墙,才保下拳民祖先的安宁,因此拜龙教内,人人都自称生来即负罪之人,须以一生虔诚向灵龙偿还那无尽恩德。铁拳寺和金刚寺之间分歧不小,是否强制削发和火葬是双方在教义上的主要分歧。虽然铁焕本人削了头发,但并没要求金刚寺内僧众都这么做,也有不少人是带发为僧的。 铁焕不紧不慢地回应:“我教之兴,始于圣王。圣王有云:生不毁其宅,死不夺其地,生死有命,来去自如。有削发赎罪者,有带发修行者,有以火净身者,有入土为安者,若其心坚贞,又何须以刀迫之,以火强之?” 第三十二章 长老会 二 这番话说得侯先志哑口无言,一时间无法应对,白衣院长老腾晖连忙打了个手势,环立四周的铁拳寺僧侣们都退了出去。腾晖向两位教寺大长老行礼,对铁焕说:“下僧料想铁大长老大驾光临,定有极其重要的机密大事,我等不敢妨碍,晚些时候再请求您的教诲。”说完他便和其他三位长老一起退了出去,并将大门掩上,片刻之间,会客厅就只剩下荀舟和铁焕二人。 “老僧很遗憾,四百年来,金刚寺和铁拳寺极少往来。时间造成误解,距离导致生疏,一家人若变成两家人,那便可悲可叹。”荀舟没有略过刚才的争论,但也没有为侯先志长老的咄咄*人而致歉,“铁大长老亲临敝寺,令圣山欢腾,浮云森林里百鸟齐声鸣唱,我寺弟子亦为获得学习良机而雀跃,此情此景,我心甚慰。现在就你我二人,铁大长老有何见教,不妨说来听听。” “这里有圣僧、小僧和航祖三人。”铁焕点头回应,微笑。 荀舟捻着银须,说:“说得好,铁大长老必有要事,有航祖指示更利于裁决。” “其实此事和航祖也有不小的关系。”铁焕端起茶来,抿嘴尝了一口,果然不负盛名,满口都是馥郁清香,呼出的气息里都带着芬芳。“昔日航祖和封祖南下,航祖在巨龙建寺,封祖在远靖建寺,将吾神之道传播到南方,功德无量。三祖原本一脉相承,故心意相通,目的相同,所求俱为安宁之道。想当年落日堡三祖齐聚的盛景,令人向往啊。” “那番盛景若保留至今,我教就不会在温河南北都开花结果了。”荀舟缓缓地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吾神子民今日有幸沐浴在圣光之下,三位教祖功不可没。” 温河在这老僧侣嘴里安静地奔腾。“就小僧所见所闻,岛民越过无暇之海而来,在光明港和巨龙登岸,将海神的信仰传播到拳民之中。蛇神的威能在泽地蔓延,已有拳民手持蛇像,头戴蛇环,为异神而祝祷。飓风洋上漂浮的船舰,亦将骄阳之地的众神送抵瑞风大陆的各大港口,随着黄金珠宝、奇花异草、绫罗绸缎一同卸在我国境内。此类传闻在巨龙之嘴众所纷纭,圣僧可有听闻?” “龙咬湾沿岸,酒馆妓院,各色人等,言论难免浮躁,更有那异邦来的传唱者和诗人歌手,夸夸其谈,谣言惑众,数百年来莫不如此。但这就是我们虔信者存在至今的原因。虔信者自不为异神所动,此正是安宁之道,道之所存,在乎本心。” 老僧侣筑起了一座堤坝,十分谨慎。但两寺之间本来就是深沟高垒,尝试跨越,是他要走的下一步。 “异神有其异能。海神能让波浪滔天,海怪高高跃出海面,吞噬体型庞大的舰船,我国子民航行海中,多有敬畏,由敬畏而祈求,从祈求开始转变信仰。就小僧所知,光明港往东北而去,农夫码头、黑岩镇、长尾礁、白雾村,沿海一带,就有不少这样的渔民。他们有些人全心供奉海神,有些人将龙神和海神并排摆在一起,日祝夜祷。他们所求为何?无非是家人和自身的安宁。而那些地域,却偏偏远离了安宁之道,背向而驰。”实情比这更严重,但他没必要说出来,他只需要让眼前这位老僧侣明白分裂已经导致了怎样的后果。 “光明港东北,那还是金驹省的领地。贵寺的布道者不曾抵达那里么?”铁拳寺的大长老平静如初,看来还没有被他的话所打动。 “小僧这些天来在王都四处走动,巨龙之嘴有日神和月神的使者在宣讲,金沙海滩上有拳民聚集,向海神跪拜,还有一些从泽地过来的行商在酒馆和商会赞颂三臂神的威能。这和小僧在金驹的海边城镇里所见,别无二致。吾神之信仰,在金驹、在巨龙都一样遭遇腐蚀。布道者对此无能为力,这不是他们的错,我无法去责备他们。”铁焕肃穆庄重地转向壁画上的航祖,语气极其虔敬。如果要达成目标,就不能互相责备,而实话实说总是胜过拐弯抹角。“再往南去,圣僧有何听闻?” “温河以南受到异教的影响恐怕更大一些。我听说有异邦的信徒加入了觉醒寺,甚至有的觉醒寺弟子和异邦女子通婚,生下血脉不再纯净的后代。”灰白的眉毛垂在老僧侣的眼皮上,形成一道阴影,这让他看来多少有些阴郁,而他的话也让铁焕的心情变得阴郁。“觉醒寺和我寺长老级别的往来,过去三十六年里有过两次,像你我这样的会面和交流,三百七十多年不曾有过了。” 多么明显,这就是症结所在。“搭桥者从落日堡出发,走向三个不同的山头,在金堡、巨龙和远靖建立教寺。很多年前,三座山头之间有桥梁相通,彼此相辅相成,共为一体。如今这两座桥梁都已经被岁月的阴风所腐朽,小僧以为,该是将之重建的时候了。” 荀舟扬起眉毛,那片阴影短暂地消失,但瞬间又覆盖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铁大长老想要重现齐聚盛景,难怪亲自南下。” “这只是原因之一。”铁焕谦卑地点了点头,“吾神有云,天地行万物宁,若三大教寺彼此不能统一思想,安宁又何以存焉?吾神传达之教义不能统一,思想必将分裂。思想一旦分裂,信仰不再坚强。故天下乱象频生,众神降临,我民渐失古道,每每念及此事,小僧茶饭不香,夜不能寐。” 荀舟抬起枯树枝般的手指,理顺长眉,“铁大长老能有这样的想法,令老僧钦敬。三大教寺的大长老上一次聚首,铁大长老可还记得是哪一年?” “翔龙纪元第二百五十七年,距今已有七百四十二年了。”这件事每一个大长老都不该忘记,不但不能忘记,还应当时时想起。 “是啊,七百四十二年了,多么漫长,岁月如梭催人老。历史上不乏想要结束这种情形的先哲,但没有一位成功过。今日老僧愿意配合铁大长老,但还须通明大长老点头才行。” “圣僧英明。岁月催老了一代又一代先哲,也巩固了他们骄傲之堡垒。先哲们在神音中辨析吾神意图,发出了不同宣讲,都以为自己领会的是吾神真意。如此年复一年,骄傲而又顽固的堡垒拥有越来越高、越来越厚的城墙,将彼此隔开,不再往来。他们又将这传给了下一代,代代枯守堡垒,冰冷的堡垒渐成荒芜的囚牢,将他们自身和教寺幽禁在内。而今天,先哲们和铁拳寺应为您感到骄傲。”铁焕发觉自己有些激昂,就停了下来。金刚寺在修为上超过他的不乏其人,但只有他最能理解归心大长老,因此是他而非别人接过了归心的衣钵,在年仅三十九岁这个年龄段成为了教寺的领袖,执掌了金刚寺四年之久后,他终于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忧虑让人白发渐生,忧思让人心如明镜。”荀舟缓缓举杯,品了一口绿汤,缓缓回应,言语中伴有茉莉花、桂花和柠檬混合在一起形成的芳香,“先哲们没有机会听到铁大长老的铮铮谏言,老僧为他们感到遗憾。老僧更加遗憾的是,像你这样具有远见卓识的人未能早生数百年。” 铁焕咀嚼着这句话,不知道老僧侣是出自真心,或是讽刺。年过七十的铁拳寺领袖任期内从未向金刚寺发出过友好的暗示,据他刚才所言,对觉醒寺亦如此。但这位年龄足以做他父亲的老僧侣没有摆什么架子,迄今为止,一切都还顺利。“圣僧谬赞了,您的见识修为都远在小僧之上,一直是小僧学习的榜样。” “归心教出令人羡慕的弟子,谦逊是你又一项美德。”荀舟微微一笑,转移了话题,“你到过巨龙之嘴,可曾听说过龙齿酒馆的那场决斗?” 那涉及觉醒寺的另册弟子。“黑族纳库击败决斗之王辛刚的那一场?那场决斗轰动了龙咬湾,码头区到处都有人在谈论。” “铁大长老应该也听说了那黑族的身份。” “很多人都说他是觉醒寺的另册弟子。” “但很多人都不知道,辛刚还有另一个身份。”荀舟望向航祖的画像,指着上面的经文,“辛刚曾在这里下跪,念诵经文,包括这段文字。” 铁焕心里吃了一惊,但没有在脸上流露出来。“辛刚是贵寺的弟子?” “他是武拳院长老元法的亲传弟子,在敝寺修行了六年。他有个弟弟,是一名斗士,在一次强弱悬殊的决斗中被对方打断了肋骨和鼻梁,身受重伤,当天晚上就被龙神征召。”荀舟叹息了一声,“第二天,元法长老就带着辛刚来到这里,辛刚在航祖面前下跪,说出了他的愿望。他要带着六年来所学的武艺,去为弟弟复仇。但他懂得,铁拳寺禁止仇杀,于是他随后就向祝祷院除名。生存和名利会驱使男人走进决斗场,复仇的执念让僧侣成为斗士,抛弃了信仰。” 所以这是前觉醒寺另册弟子挑战前铁拳寺正册弟子。“复仇和决斗一样,往往酿造出悲剧。”铁焕可以轻易地想像得到,常胜将军辛刚一定复仇成功了,他击败了仇人的同时,也击败了他自己。 “那天他离开这房间的时候,我问他:信仰对你来说,是什么?他回答我说:我是一个孤儿,弟弟是我在世上最后的亲人,如果不能为他复仇,我永远也无法安心追寻信仰。现在,他早已复仇,却把信仰抛到了九霄云外。” “当他做出决定的时候,想必已经明了,他并不想要真正成为一名僧侣。他至今也不到安宁,因为他远离了安宁之道。”铁焕说,“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更让我悲伤的是,如今像辛刚这样的人比比皆是。” “他沉醉于击倒对方,在血腥之中寻求快慰,而非安宁。如今人们不再追求安宁,仁王创造了二十多年平安宁静的盛世,却忘了抚平世人心中的躁动。我等拳民,生来便携负罪之躯,异族人则不然,他们没有生来就赎罪的觉悟,而觉醒寺却允许他们参与赎罪的修行。”老僧侣语言轻柔,却在批判,他不满仁王,更不满通明,“铁大长老的提议适逢其时。如今不纯正的血统导致不纯正的信仰,古道在年轻一代拳民中日渐淡薄,是时候有所行动了。” 南方的种群复杂,各族人混居在一起,通婚生子,混血的后代正日渐增多。这或许确实是一桩错误。“圣僧明鉴,诚如斯言。小僧这次南下,下一站便是到远靖拜访通明大长老。” “龙颜之日在即,铁大长老不会想要错过吧?那就在敝寺逗留几日,让敝寺僧众和你亲近亲近,好观摩学习。”荀舟的年纪已能做他父亲,笑容更是分外慈祥,“四百年来,你我两寺之间,相隔三百余龙步,但今日你我之间,不过隔了一张桌子。” “过去四百年来,三大教寺之间相隔太远,往来极少,希望修复连接彼此的桥梁,不要花这么久时间。”铁焕也以微笑回应。 “巨龙大道,内接王都东西两大区,外接贤王之路,直通金堡。道路畅通无阻。”荀舟端起白色的茶壶,慢慢地说:“这育龙绿汤是敝寺特产,乃茶中上品,铁大长老回去时,一定要带多一点,与贵寺教友分享这馥郁清香,茶香满院,白衣院之门总是为清香之人而开。” “圣僧盛情,却之不恭,那小僧就恭敬不如从命。”铁焕微微低头。 他也的确没打算这么快就离开巨龙。龙颜之日前,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第三十三章 突袭 育龙圃的空气非常清新,长枪河穿过这一大片园林,在月时,坐在河边的草地上,聆听河水流动的那种细微的奔腾声,能荡涤心中杂念,让人感到心旷神怡。除非是雨雪天气,元法会在晚餐之后来到河边,静坐默思,很少有例外。 这天的夜晚有着微微的风,天上一弯半月,繁星密布,天火星额外明亮,明天毫无疑问是一个非常晴朗的天气。明天也是大将军龙承天登基加冕的大日子,王都四下传闻,龙承天以阴谋篡夺王位,然而现在天火通明,神明岂非正在赞许他? 对于铁拳寺来说,龙君由谁来当,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元法从腾晖那里听到了内部消息,内阁将在新任龙君登基大典结束之后的翌日进行重组,大长老荀舟将入阁成为国师,即过去三百五十七年来,翔龙王国的第一位国师。这本该是一件令铁拳寺振奋的大喜事,不过元法却没有什么喜悦之情。 僧侣入阁,这在龙行天执政的日子里,是不可想象的,龙行天对铁拳寺敬而远之的态度维持了过去三百五十七年来的历任龙君执政传统,甚至比起大部分龙君来都犹有过之。即使是到现在,元法也不能完全确定三百五十七年前,那位白衣院的长老为什么要策划宫廷政变。当时铁拳寺大长老的国师地位非常稳固,并不需要这样激烈的举动加以巩固,而作为一位虔信者,更不该如此之深地涉及政事。 对于那位长老的动机,后来有很多不同版本的说法,其中最流行的版本是:这位长老心仪的女人被龙君看上,并纳为王妃,这位长老纯粹就是为了复仇,而利用了王廷内部的反叛力量。 元法并不相信这个版本的说法。根据藏经阁典籍的记载,那位白衣院的长老是个非常虔诚的信徒,写过四本书来阐释他对教义的理解,这四本书元法全部读过,并且深为赞同和敬服,他无法相信达到这样高度的一个拜龙教僧侣,会因为一个女人作出严重伤害拜龙教的事情来。这件事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内幕。但这也仅仅只是他坐在河边时脑子里冒出来的个人想法罢了。他不能证实什么,也不能将这些想法和寺内其他人交流。 但在育龙圃园林之中,他可以把这些想法和一切非人存在交流。他可以把心中的所有想法都告诉不多嘴的长枪河,永不泄密的灌木丛,和深谙沉默之道的各种阔叶树,还有身边这些只听不说的花草,甚至树枝高处落脚的那些飞鸟。他本来就是一个沉默寡言并且甘于寂寞的人,没有也不需要太多的朋友。拳民都是带罪之身来到这个世界,因此这个世界充满了各种罪孽,而不知悔改,在错误道路上越走越远的人实在太多了。 总之那场政变失败了,白衣院的长老在自己房间内自刎而死,其他涉案僧侣被处死,铁拳寺从王廷的权力机构中被清洗,王廷和龙君从此对铁拳寺变得冷淡起来。从那时候起,拳民的信仰似乎就不再像以前那么稳固了,灵龙制定的传统古道越来越多地受到了影响,越来越多的拳民离开了耕田,王国里发生了越来越多的犯罪事件,拳民们不再将龙拳之术当成必修的功课,他们甚至开始和异族通婚……看看现在的西泽省吧,已有拳民转信蛇神,甚至还有人在宣传新近冒出来的三臂神教! 他不知道什么是三臂神,拜龙教的典籍他浏览过不少,即使是博览群书的藏经院长老侯先志,对三臂神也是闻所未闻。他不能亲自前往西泽,但想方设法搜集一切和三臂神有关的消息,这些日子来,颇有收获,对那陌生的神祇逐渐有了一些了解。 那三臂神被信仰蛇神的沼民称为三臂魔,一些人认为那不是神明而是恶魔,而另外一些人则称三臂神能化解泽地巫医和拳民僧侣都无法治愈的病痛,有人宣扬自身原本残疾,是三臂神令他变得和正常人一般无二。而另外一些没有病痛的三臂神信徒则说,如今他们能抵御肉体的痛苦,而他们信仰坚强,已经不会受到伤害和被动摇,让他们像过去那样迷惘而不知所错。 这些传言稀奇古怪,令人难以置信。但三臂神似乎将蛇神之城卡拉兹当作了自己的圣城,要在那里和蛇神一较高低。 表面上来看,这只是卡拉兹的烦恼。三臂神是蛇神和沼民的麻烦,拜龙教和拳民不应过于担忧。然而若是传闻为真,三臂神具有那般立竿见影的神力,就会很容易在拳民中产生动摇。 龙神布施了千年恩泽,保证农田丰收,气候温顺,传授了健身强民的龙拳之术。然而人们受此恩惠太久了,渐渐忘记,正是因为虔诚的信仰才能换取这些恩惠。一旦信仰动摇,恩惠减少或不再,他们将忘却虔诚的意义与价值。 施舍了千年的龙神,如今每一次恩赐都被视为义务和必然,而从未宠爱过他们的异神,偶尔一次恩宠就会令他们感恩戴德。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这个世界需要更加强大的信仰来拯救,因此需要更加强大的信徒。 是信徒,而不是政客。 育龙团历史上曾深涉政治,龙君调动过育龙团参与王廷对外的征伐。但在那次政变之后,国师职务被取消,育龙团也被严禁在其辖区外使用武力。后来龙君还规定育龙团的人数不能超过在册寺僧人数的五分之一。到了元法这一代,铁拳寺的在册僧侣有两千六百人左右,育龙团人数接近规模上限,达到五百人。这五百人能有多少人和他抱有同样的立场,他并不确定。 他一直认为,禁止铁拳寺参与政治非常正确。信仰就是信仰,和权力无关。一旦被权力侵入,信仰就不会再是单纯的信仰,而变成一种可供利用的工具。 他确信荀舟大长老——过几天就要叫他国师大人了——是肯定不喜欢他这种想法的。不过这不重要。对他来说,能待在这片园林,继续他的默思,领悟出更多关于信仰的真理以及龙神教义的奥秘,才是最重要的事。 一直以来他都在这片园林里安静的坐着,思考着,他是育龙团的领袖,这片区域他一直能确保处在绝对安全之中。但是今天他在清新的空气里闻到了一丝反常的味道。 血的味道。微风将这股气息送到了他这里。 实际上,育龙圃并不是一个总处于安全状态下的区域,但这仅仅针对于这片区域里的小动物而言。园林里生活着一种凤头鹰,数量并不多,这种鸟会捕猎园林里的小动物,以及草丛里的爬虫。它们只有少数在园林里筑巢,更多的在浮云森林生活,偶尔会有一些从浮云森林飞过来的凤头鹰把育龙圃当成狩猎场。凤头鹰极少袭击人,除非它们或者它们的巢受到了攻击。育龙团的所有成员们都很清楚怎样避免骚扰到这种鸟类,他们和凤头鹰一直处于一种人不犯鸟,鸟不犯人的默契关系中。 但现在并不是凤头鹰狩猎的时间,通常它们不会在晚上出来觅食。元法警觉地站了起来,他用嗅觉、听觉和拳民独特的感知力搜寻着园林里一切不寻常的迹象。他处在育龙圃的内围,这一带晚上有五名团员值勤,在外围则有更多,今晚是二十名,平常并没有这么多。明天是新任龙君登基大典,没有人希望育龙圃在登基前夕发生任何事故。 他很快找到了血腥气味的来源,在他的左前方,也就是靠近外围的那一带。他对园林的熟悉程度不亚于丈夫对妻子的身体,他闭着眼睛仅仅凭借嗅觉和听觉都可以在园林里来去自如。他穿过一片阔叶树林和其间四处伸展的枝桠,进入一片灌木丛中,血腥气味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他在一片黄雀花丛里找到了一名育龙团员,杜诚。这是个非常年轻的男孩,要再过三个月才满二十岁,他的身体条件非常出色,是一块练武的好材料,在育龙团被视为极具潜力的一员。这个不幸的男孩现在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他死得非常凄惨,腹部似乎被某种东西打开了一个洞,鲜血正从伤口汩汩流出。 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 育龙圃里没有任何动物能制造这种伤口。杀人者刚刚行凶,肯定离现场不远。这无疑是一名非常老到、冷血无情的对手。元法检查灌木丛,发现有明显的被踩踏的痕迹,但这痕迹到了边上的阔叶树林时就消失了。 杀人者不但经验丰富,而且还很了解育龙团在园林的巡逻路线。杜诚死的这一带正好是内围和外围交界的地方,也是育龙团的布防中最脆弱的一环。 元法从腰间拿出了鸟哨,吹响,鸟哨快速地发出三次短促尖利的声音,稍隔片刻,又再反复。这是育龙团的示警信号,三次短促的示警声表示发生突发事件,要求附近的人朝声音来源集合。通常情况下,他的团员很快就会赶到,但这次他等了足够久,只有一个团员赶了过来。来的这人叫做罗彬,背着一把长弓,是北漠省省督罗循的一个远房侄子,生得精瘦彪悍,和他的北方远亲大不一样。罗彬在育龙团服役了八年,今年已经三十九岁,非常善于追踪和隐蔽,是潜行的一把好手。 元法感到被一阵眩晕袭击。内围和外围的交界处至少应该有五个人能听到他的哨声。除了死去的杜诚,还有四个人,这些人的听力和执行力一样,一向都没有问题,听到鸟哨吹响就会立即集合——换句话说,现在这五个人很可能已经死了四个。 “老大,罗彬就位。我在来的路上发现花丛被踩踏过,还有两株红栎的树苗被折断。”罗彬的光头在星月下看来像是一个葫芦,他鼻子嗅了嗅,但还没发现花雀花丛里同伴的尸体。“这气味……老大,这是……” 他很快发现了死去的杜诚,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发生不幸的恐怕不只是杜诚。”元法把鸟哨放回腰间的皮囊里,他现在要去证实自己的判断。 “老大,要不要我去寺内通知?”罗彬的速度非常快,育龙团很难找到一个和他一样移动又快又隐秘的人了。 “不,你和我一起。对手不是一般人,他非常熟悉我们的布防。跟我来!”罗彬一旦落单,只怕会遇到危险。元法招了招手,沿着巡逻路线奔了过去。 他对自己的判断结果不敢抱任何侥幸希望,他的团员不会抗拒鸟哨的召唤。他很难理解,对方袭击育龙圃的目的何在,他想不起自己有任何仇家。这只是一片围绕着拳民遗址建立起来的园林,苍翠的树木,安静的长枪河,古代的遗址。那些破败的古老建筑里没有宝藏,没有值得对方冒险的东西。事实上这里除了古迹本身之外,这里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特别之物,而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这简直就是一个疯子干的事情,莫名其妙。他忽然又想起三百多年前那位白衣院长老来,那位长老做的事情,他一样不能理解。 这两件事情似乎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它们制造的结果。 三百五十七年前和三百五十七年后,它们造成的结果几乎是一样的:铁拳寺受到损害。一旦眼前这件凶案被公开后,受损失的不会只有铁拳寺,还会有拜龙教。也许会有更多的人相信,龙神已经远离拳民的可怕谣言,继龙君之后,铁拳寺也失去了大地之神的庇护。 元法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恐怕才是对方的目的。真正的麻烦来了。 他们沿着巡逻线路迅速行进,在越过一片枫树林后,进入了外围,然后就看到了阿方。这名来自南水省白城的二十五岁游民孤儿,脖子被一根麻绳悬吊在树枝上,和杜诚一样,腹部被破开一个血流不止的洞,鲜血还在往外涌,浸湿了他的裤子,地上铺满了枫树叶,鲜血落在其上反而不甚明显。 罗彬愤怒地嘶吼了一声。在育龙圃,元法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寺内的史料也未记载过类似的事情。这样嚣张的攻击说明对方完全没有把育龙团和铁拳寺放在眼里。 罗彬走过去将绳子割断,元法接住了尸体,轻轻放在堆满落叶的地上。就在两人检查阿方尸体的时候,元法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气场出现在附近。他竖起耳朵,仔细感应,搜寻气场的具体方位。 在极短的时间内,他感应到那股气场来自于他们的正后方,而且也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站起来,猛一回头,看到了一个腿脚极长的身影枫树林里向他们疾驰过来。 罗彬移动到一旁,和元法自动形成夹攻之势,他持弓在手,拉满了弦,箭在弦上。元法没有别的武器,他的武器就是一双拳头。 一个高大的铁塔般的人影从枫树林里钻出来,目测有一丈的身高,在这冬天里依然裸露上身,血红色的腰带系在灰白色的宽松长裤上,脚穿一双灰色的软皮靴。 这名巨人皮肤黑如焦炭,一张黑脸,眼白分外明显,他咧开了嘴,雪白的牙齿,生硬的发音。 “这些无能的废物只是开胃菜,育龙团的团长,武拳院的长老,才是我的正餐。小矮子,希望你会比我想象中要有用一点。” 元法拳头握紧,他知道这是谁。他一手传授武艺的弟子辛刚,数天前正是倒在这黑族的攻击之下,据说两腿间遭遇致命一击,已经成了废人。 对于一个男人而言,被打断手脚都没有这样痛苦。回想几个团员死得凄惨,这黑人真是心狠手辣。 罗彬的利箭和愤怒同时发射。他虽然远比这黑巨人瘦小,但手上的力道很足,这黑族体型巨大,刚好是一个容易命中的目标。 一箭果然命中。那黑族反应不够快,想要闪避,但距离很近,他没来得及,这箭射中了他的右胸。但令人吃惊的是黑族肌肉坚实,力量惊人,箭矢仅有小半插入其身体内,大半还留在外头。 罗彬那手上的力道不小,而他更是以此为豪。 更惊人的事情在下一个心跳间发生了,这黑族纳库将箭矢拔出,往罗彬投掷过来,动作急如闪电。“小心!”元法已经来不及阻挡,只得大喝一声,并击出一拳,试图令这一箭转向。 然而一切实在是太快了,罗彬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自己的箭矢射中。这一箭命中的也是胸口,不同的是,刺入的是左胸,而且箭矢深深没入身体,仅留箭尾在外。 “罗彬!”元法惊呼,抢到罗彬身前,扶住了他正倒下去的身体。罗彬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表情看着自己的伤口,又看了看纳库,一句话也没说出,死了。 纳库那难听的声音再度响起:“小矮子,你想要活下去么?” 元法一语不发地站起身来,怒视对手。他双拳蓄力,需要一点时间。这黑族非等闲之辈,寻常的拳法只怕奈何不了。 但纳库没有给他太多时间,黑族话音一落就闪电般朝他疾冲过来,右手拳头随肘部向后摆,似乎要在冲刺的过程中完成蓄力。 元法陡然想起,这是一个觉醒寺的另册弟子,也学习了龙拳之术。他来不及蓄积更多气力了,双拳迎上,左拳乃是引导之术,能将对手的气通过引导转向,右拳则是巧搭桥,承接左拳引导转来的气,反冲对手。 这一左一右两拳正是铁拳寺拳术大师的精华,招式普通并不深奥,但运用起来娴熟之极,借力打力,巧妙非常。 纳库的右手伸得笔直,眼看蓄力已完成,拳头来势极猛,结结实实地撞在元法的左拳之上。拳对拳,两股气相撞,发出一声沉闷的轰响,有如铁锤击打在皮鼓上。 皮鼓破裂,没有撑得住铁锤的猛击。 元法震惊地发现,纳库这一拳具有雷霆之力,他准备不及迎上的引导拳术根本无法承受,承受不了又何谈转移?他的左拳指骨被纳库打的粉碎,跟着手腕脱臼,巨大的力道通过手臂传来,他矮小的身体像是中箭的凤头鹰下坠一般,急速地往后跌去。 这是什么拳术?剧痛之中他感到意识都变得模糊,这是闻所未闻的强大拳术,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击,苦练了三十七年拳术的他根本承受不了。他的技艺、骄傲和信心都像是寒风中的枯叶一样,被轻易地卷走。 “太令人失望了。”纳库嘲弄的声音和他的第二拳一起跟了上来。元法知道,他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了,即使他能反应过来,他的左手也已废掉,光靠右手根本没法阻挡这次追击。 他睁大眼睛承受了纳库给他的最后一击。 第三十四章 新王 一 这一天终于到来。 根据太宰卓轩从星象上预知,他登基的这一天,十二月二十九日,会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再过一天后就是百年一遇的龙颜之日,旧年即将结束,一个新时代也将伴随新年开始。他已不能再等,他必须要以龙君的身份来见证龙颜之日的到来。 这一天的凌晨,天色还是一片昏暗,由严吉带领的两百名龙君护卫开始最后一次清山,以确保没有闲杂人员。圣山在过去几天已被封锁,除非得到特别许可,否则就连铁拳寺的僧侣都被禁止登山。他的登基仪式,将在风时正式开始。 龙君护卫自于坚被卸职后,佩剑八卫被解体,其中万诚和郭玄的尸体在护卫所的某个房间内被发现,通过御医检查,他们是互相攻击导致同时死亡,戚少瑜证明了他们此前曾有过激烈争吵并长期不睦。段震岳和田攀则是于坚贪腐的共犯,双双被内阁关押进天牢。严吉被留任,但失去了次席的职位,这一职位被转移到了戚少瑜身上。新任龙君首席护卫是大将军亲卫队队长袁一平。大将军亲卫队一共有八百人,在跪灵日第四天有一百人跟随龙承天进宫,内阁将整个亲卫队都整编到龙君护卫里,加上此前惩戒贪腐被革职的部分护卫,龙君护卫的规模最终保持在一千人,比起过去增加了一倍。 二十五岁的袁一平是龙承天最信任的贴身护卫,来自百花省都邑长宁城,是省督袁大为的第二个儿子,也是百花省出名的美男子。在成为亲卫队队长之前,袁一平已经是闻名百花的拳术大师,如今被认为是于坚之后王国最强大的武士。这次他将带领原亲卫队的全部八百名精英卫兵保护新王登山。而严吉带领清山的那两百人,都是原龙君护卫的成员。 一个组织,两个团体,这就是护卫队的现状。这个状况不会维持太久。龙承天愉快地想,等我登基之后,那两百人会慢慢清理出去,或许编入王都武卫,或许进入军阁编制,到时候再说。 红时到来时,太宰大人的预知得到了证实,一轮红日从无暇之海的那一头升起,散发出温暖的光芒,一路爬升到天幕上,年末的重头戏马上就将开始。龙承天的马车全身金制,镀金顶篷和金龙头在初日光辉之下闪亮夺目,成为所有马车中最惹眼的一辆。从王宫出发后,花了半个时辰,穿过巨龙大道驶入寺庙区,随同新王马车一起抵达的是王都武卫团。数量庞大的来宾们把车停在浮云森林的外围,各个行省的省督们,包括内阁在内的王宫大臣们,以及来自周边诸国的使节们——他们在参加仁王的葬礼后就没有回去,在武卫团的保护下,由严吉和他的护卫们带到登山口,然后礼阁的官员们负责布置迎接队列。 翔龙王国在仁王的统治下,和世界诸国建立了良好的外交关系,而且最近几任龙君都非常推崇礼仪邦交的处世之道,过去一百多年来,除了不停骚扰的荒原蛮族和偶尔折腾的深泽沼民、高山巨人外,翔龙王国没有被卷入其他战事中。这对龙承天而言,是一个非常好的即位铺垫。 当龙神审阅这一百年时,他会露出微笑,而我将得到嘉奖。 翔龙王国上层阶级的成员们在登山口分列两旁,按照官阶序列排列,绣着金龙的旗帜被仪仗队伍握在手中,仪仗队伍从登山口开始绵延了数箭的距离。风时到来时,袁一平统帅的护卫队开道,引领新王的车队开始了登基仪式的第一步——登山礼即将开始。 按照法典的规定,新任龙君在跪灵日后定下登基日,要于登基日的前一天去众龙殿对诸位先王进行祭拜和追思。他昨天已经去过众龙殿,这是他两天内第二次进入寺庙区,过去他很少这样频繁地造访这个地方,这一点和他的哥哥龙行天一样,不过近来内阁已放出风声说未来龙君将更多地和圣山、拜龙教及龙神联系在一起,以改变过去二十多年来,甚至更长时间以来,圣山和铁拳寺被冷落的情况。 王兄获得“仁王”称号,这是一个非常高的评价,而他必须要和仁王彰显不同。 他现在即将和圣山紧密结合。登山礼是对圣山表示尊敬的仪式,也是登基大典正式开始后的第一步。他穿着紫色的龙服,龙服上绣着七条颜色各异的龙,头上戴着紫金盘龙帽,脚穿紫金飞龙靴,走在最前,太宰卓轩将手捧一套金色的龙服,跟在他身后,之后是六阁其他大员和各级大臣,铁拳寺大长老荀舟也在其中,虽然还没有经过正式任命为国师,再后是各省省督和外国使节。 登山过程中,他和所有拳民一起,虔诚地念诵《龙赐恩典》,一直到山顶。这是一段包含着忏悔的感恩两大主题的经文,灵龙为保护自己的子民而牺牲了肉身化成旋龙山脉,拳民之所以能够存活至今,完全是龙神自我牺牲的缘故,每一个拳民生来就是负罪之身,他应忏悔自己的罪孽,感戴龙神的恩典,终其一生一世。 山路的两侧每隔十来米的距离就有一名龙君护卫站岗,武卫团的士兵们则跟在登山队伍的最后。他的弟弟龙应天作为这次登基大典的安全总负责人,在寺庙区一共布置了六道防线,除了龙君护卫和王都武卫外,还动用了一万名士兵。 刚刚抵达圣山时,他听到铁拳寺武拳院长老元法忽然去世的噩耗,这令他十分恼怒,但不能当众发作,只能把着怒火强压心底。他即将让铁拳寺蒙受恩宠,然而这些不争气的僧侣们马上就给他如此回报。回头他将召开龙廷会议,荀舟必须好好和他解释这件事。 由于登山人数实在太多,队伍移动比较缓慢,直到将近龙时,整个队伍才到达圣山顶。登山队伍在翔龙殿外全体停步,龙承天走出人群,背对大殿和龙形石雕,向对文武百官和省督们、使节们发表感恩词。这是历任龙君即位前的必经程序之一,和《龙赐恩典》的经文内容不同的是,感恩词是缅怀第一代龙君尤古的丰功伟业,追思当年翔龙联盟的勇武团结,以及他们对灵龙誓死追随之心。 圣王名言是“我辈责任在肩”,这句话后来成为了他的家族格言。作为尤古的后人,龙君都自认为是龙神的后裔,与生俱来就负有极其重大的责任,不但要管理好国家,还要传承和发展拜龙教,以彰显灵龙无上之神的崇高地位。 感恩词结束之后,就轮到内阁之首来宣读《告万民书》,歌颂先王和新任龙君的种种美德和对龙神的绝对赤诚,以及对国家的高度责任感,在龙神和全体拳民的热切期望下,新任龙君才登上王座,而他将带领翔龙王国开创更美好的未来。由于国相夏阳病逝,宣读的任务就落在了太宰卓轩的身上。所谓《告万民书》是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实际上并没有任何平民能有幸在现场聆听它的内容,它也不会在以后的任何时候向平民公布。 接下来就是授袍礼。由礼阁之首卓轩将象征着龙君的金色龙服和龙头金杖亲手传递给新任龙君。新任龙君通常是先王指定的继承人,太宰在这一环节中代表的是先王,将国家的统治权传递下来。 新王在此。并非继承谁,只是将本应属于自己的一切拿回来而已。龙承天发现自己想起王兄时,那感觉变得非常陌生,他从无愧疚,也不惋惜。我只是迟到了二十三年。我本该早就坐在王位上,而我会做得一样好。不,会更好。 他面对圣殿和龙形石雕进行双膝跪拜,卓轩高举盛放着龙服和龙头金杖的金盘,面对人群高声念诵《神赐吾王》。 “先王之袍,今赐彼身。 先王之柄,今与彼存。 浩浩威仪,始从吾神。 圣殿之门,以为腾升。 神赐我身,献之与国。 神赐我心,怀有民臣。 神赐吾王,百世传承。 千秋万代,永载其恩。” 他接过金盘,朝卓轩叩头三次,以表示感戴先王传承龙服和龙杖的恩典。之后,礼阁的官员们上前来为他除下象征亲王身份的紫龙袍、盘龙帽和飞龙靴,为他换上全套只有龙君才能穿上的龙服,包括一顶龙展双翼的翔空冠、一件绣着九种颜色的九龙金袍、一双雕有九层天图案的踏云靴。全套龙服穿在身上后,龙承天从金盘上拿下最后一件物品,龙头金杖,左手按在胸前,右手高高举起,面对人群大声说道:“吾龙承天,龙劭德之次子,自翔龙王国第二十八任龙君,仁王龙行天之英魂手中接过龙服金杖,就任第二十九任龙君。从今日起,国家兴盛、拳民安康,为吾一生中最大使命。此吾神所赐无上荣耀。从今日起,吾必不辜负吾神期望,必不辜负圣王教导,深知重任在肩,将竭尽所能,恪尽职守,光耀翔龙,直到生命之终结。” 说完他转身跪拜在巨龙雕像前,额头帖在地上,所有人都跟着跪了下来,随他一起念诵:“颂吾灵龙,无上之神。千秋万代,永载其恩。”卓轩第一个站起身来,龙承天一直密切地关注着他的表现,他必须要稳健,不能有任何差错,不然内阁很快就会多一次更迭。 太宰耳边的银发随着他说话时脸部肌肉的动作而轻微地颤抖。“从此时此刻始,王国诞生第二十九任龙君,他将领导拳民前进,国家将进入一个新时代。一个时辰之内,金色的火焰将遍布全国,在龙颜之日前,整个国家都将充满吉祥和喜庆,我们将以最好的姿态来迎接灵龙的检阅!” 干得不错。整个仪式典礼上都没有让他失望。卓轩是一个在海上航行多年的老舵手,善于辨识风向和海潮的方向,手也很稳。我需要不出差错的人,从登基大典到龙颜之日,一切顺利的话,他的位置将会很稳固。 这繁琐的仪式终于结束了。王宫有了新的主人,从圣山之顶迈出的只是统治之路的第一步,他很快还会回到这里来,接受龙神的审阅,聆听龙神的指示。 庞大的队伍像倾泻的山洪一样迅速离开了圣山。时间很紧,一场颇为耗时的庆典,包括诸多庆祝节目和一顿浩大的午宴在等着他们。忙完这一切后,还要举行一次龙廷会议,有些命令需要在龙颜之日前就予以下达,不可拖延。 这将是极为忙碌的一天。但也将是极为满足的一天。 庆典整个过程被特别设立在神沐广场进行,这和过去有所不同,以往龙君登基后,神沐广场会有很多节目,但午宴会在外宫举办,但这次新王已经做出决定,午宴也在神沐广场,王都民众能目睹整个盛况,不会错过任何精彩环节。因为龙颜之日即将到来,王都理应沉浸在极大的喜悦与满足之中,所有人都应以最好的面貌来迎接龙神的检阅。 来自全国和世界各地的各种节目纷纷在神沐广场上演,其中包括岛民降服岛上怪兽的“月兽之舞”、埃塔安小国博德里以血腥闻名的竞技项目“阵术”、波茨岛对“海怪之战”的精彩演绎、东湖省传统的压轴节目“千桥相会”、泽地沼民的“蝎尾狮大战飞蛇”的杂技表演、赤山省特别奉献的“征服苏达拉”巨人之战和红灰走廊被火山喷发后覆盖的两出*真的模拟表演,等等等等,令围堵得水泄不通的神沐广场周围爆发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礼阁组织燃放了象征欢乐的烟火,在蓝色的天幕上演绎出各式各样的精美图案,甚至还包括龙神击败苍鹰的场面。随后是以各种语言吟唱的歌曲盛会,尽管大部分的歌词人们都听不懂,但歌手们或如泣如诉、或穿云裂石的歌声打动了在场的大部分人,赢得了持久不息的掌声。 第三十四章 新王 二 接下来的午宴则令忙碌了一上午、腹中空虚的的群臣和使节们大快朵颐,各式菜肴共计三十六道,包括拳民、沼民、岛民、黑族、埃塔人各式各样的传统美食,更有来自于大荒原和深海的珍贵食材所制的罕见美味。 席间龙承天吃得很少,满足感已经填饱了他的肠胃,更何况他要不停地应酬各省各国的贵宾们,说得口干舌燥,只能不停地往肚子里灌苦藤,这种由沼民王子盖泽酿造的酒成了他极喜爱的饮料。辉煌群岛诸国国君悉数赶来,包括摩罗国国王坦攸柯、日出之地国王大利司、尊神岛岛王西犬、万神之地的大祭司“银眼”巴摩、三面城主人“三面海王”基斯力,波茨岛大公奥特利.波茨曼则派遣了弟弟凯威尔?波茨曼公爵作为代表,埃塔联邦中,卡蒙王国派了达洛斯?马龙公爵为使者,西利维亚王国国王希尔维斯特八世和安德雷王国国王拜里尼?坎德雷安亲自驾临,瑞恩王国则派出了大王子钱尼?瑞恩。骄阳之地国家众多,其中一半左右都派来了使者。 这一切令龙承天十分满意,外宾出席的规模比他的王兄即位时更大,那一次辉煌群岛的诸国并不是所有国王都来了,而且西利维亚只派出了一位王子,骄阳之地前来道贺的国家也没有今天这么多。他们来赏脸或许是因为龙颜之日即将到来,盼望目睹神迹,但不论如何,国王就是国王,他们总是来了。 他向国王与公爵们发出郑重邀请,晚间将有属于最重要贵宾的活动,而在此之前,他请求他们原谅,下午他得和内阁们在七子厅进行一次重要会议,无法相陪,不过礼阁安排了很多节目供贵宾们消磨下午的时间。 重新进入七子厅,已是下午剑时,所有人都来不及喘口气。荀舟依然精神很足,而太宰卓轩却疲态尽显。卓轩年纪比卫斯和郑宽要小一点,但身体差一些,他对酒太过痴迷,可能是一个迟早会带来麻烦的缺点,尽管他在大部分时间里都表现得不错。这两天也许是他们一生中最忙碌的两天。他们都是国王的仆从,马不停蹄地地替国王服务是他们应尽的义务。 与会者少了邱德,多了荀舟、夏全和龙应天。夏全是新任典正,原典正郑宽则成为了新任国相,龙应天则接过了大将军之位。国匠位置目前空缺,还没有来得及指定新的人选。这是下午需要解决的问题,但不是最重要的问题。在圣山和神沐广场,新王不能表露的过多的不快,但在七子厅,他不需要掩饰任何不满。 龙承天背负双手,一言不发地面对墙上气势恢宏的巨龙浮雕。七子厅一片死寂,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他将沉默展示给他的仆从们,他们则要报以答案。从今天开始,他是他们的主宰。 七子厅的沉默是一条无形的河流,他们听得见它的无声喧嚣,但看不到它的走向。当他转过身来,水晶灯在他的龙袍背后发出威严的光芒,他尖利的胡须藏在一片暗影之中,他们也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所含何意。 龙承天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人,像是第一天才认识他们一样。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国师荀舟身上。 灯光洒在铁拳寺大长老光秃的脑袋上,让龙承天想起浮在水面的葫芦。荀舟眼睛微闭,神情镇定而又安详,银白的胡须没有丝毫颤动,似乎他并不是在七子厅讨论国家大事,而是在他的卧房里闭目养神。他仍穿着白色的僧袍,不过这是经过允许的,法典上也并没有规定国师必须要穿着内阁的紫金袍。 龙承天走向圆桌,沿着弧形的桌面,经过每一张椅子,最后停在荀舟身后。七十一岁的老僧侣打破了沉默:“陛下,昨夜育龙圃,元法长老和其他五位育龙团僧侣死于一场突袭。” 河流冲刷着每一座堤坝,它们都很惊讶,这浪涛如此迅猛,但它们都岿然不动。 荀舟继续说:“元法长老临死前用指头在地上留下了‘纳库’两字。这是一个黑族的名字,是觉醒寺的另册弟子。” 寂静真是惊人的轰鸣,远比呼啸更令人震撼。武拳院和育龙团的领袖竟然死在他人之手,一个觉醒寺的另册弟子,名不见经传。 “元法在铁拳寺,能排上第几?”龙承天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晰。 “禀陛下,能排前三。单论拳术的话,是第二。”荀舟声音苍老但雄浑,就和他的人一样。 “觉醒寺的另册弟子,闯入经过加固的防线,杀死了六个育龙团的精英,其中包括铁拳寺前五名的强人。这个另册弟子到底是什么人?”他绕着圆桌慢慢踱步,经过一个又一个内阁大臣的身边。 “禀陛下,纳库在西泽住过一段时间,在觉醒寺修行过三或四个月,他来自骄阳之地,大约一周之前到的王都。六天前在码头区的龙齿酒馆决斗场里击败了辛刚,随后就隐匿了行迹。”国相郑宽回答。在纳库击败辛刚时他还是典正,对于那场有名的决斗做了必要的调查。 但这些还不够。“就这些?” “陛下,是的。” 龙承天继续绕场踱步,冷冷地瞧着他的仆从们。“刑阁必须马上得到这名黑族的更多信息,将他捕拿归案。他杀死了元法,除了国师,你们谁是元法的对手?黑族的下一个袭击目标是谁?你们在床上,能不能睡得安稳?你们告诉我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陛下,觉醒寺的通明大长老应该对这件事作出解释。”说话的人是夏全,刚刚就职的刑阁典正。不久之前他万分悲痛地报告了其父的死讯,因为这一原因他才能被提拔而非被放逐。此刻新典正的的塌鼻梁特征在灯光下看来特别明显,像是被什么东西砸扁过。 但他说的毫无意义。“你指望他给出什么样的解释?他会告诉你这是他指使的,他策划了一起阴谋?”龙承天经过夏全身边时,停了下来,手按在新晋典正的椅背上,“他会告诉你,他什么都不知道,和你们一样。” “你们要明白的是,这个黑族在王都所做的一切会影响到什么。”龙承天走到正墙前,伸出他粗长的手指头,触摸着浮雕巨龙的金色鳞片,“明天就是龙颜之日。疯狂的行为不会没有原因。” 他提高声调:“他想要破坏这百年一见的大日子,他想要让我蒙羞。育龙圃的凶案会让龙神满意?我的大将军,就是现在,通知寇海,今天末时之前,要拿不到那黑族的脑袋,就送上他自己的。”他看着弟弟大将军龙应天,发出了今天龙廷会议的第一道命令。 “陛下,臣下马上去办。”龙应天站起来领受王命,立刻转身。大厅里响起了他远去的脚步声。 河流依然无声地流动。每一个人都应该明白,王廷不需要无用之人,内阁里也是。 “在今天上午的廷议中,秦威的夫人木蓉,向我提交了她的议案。她只有一个请求,希望见到龙黛岚。你们怎么看?”龙承天走到会议桌的首席位置,双手撑在桌上,附身观察着他的内阁大臣们。 那女人是个聪明人。议案都是写在纸上的,但提交方式有两种,一种公开宣读,一种不宣读直接交给龙君。木蓉并没有公开宣读她的议案,声明她的请求,而是以私下的方式。这让他和她都避免了尴尬,显然,她并不对她的请求抱有很大期望。 “臣下认为,陛下可以批准木蓉这个请求,以免北方人找到新的借口,说陛下不近人情。如此正好让她明白:她除了看一看,别的什么也做不了。”郑宽首先表示了看法。作为国相,在七子厅里龙君提出的大部分问题,他都是那个需要首先开口的人。 “臣下认为国相大人的建议不错。”典正夏全立即表示了赞同。其他内阁大臣也对郑宽的意见表示同意。 “那么这件事就交给我的国相大人去办了。下一个议题,是深泽之地的归属。我在泽地时,灰鳞接受了我军的臣服要求,将深泽之地并入王国的版图,但条件是他要成为一位省督。现在他的儿子盖泽,再次提出了这一请求。我的大人们,你们认为我应该满足沼民之王么?” 这是真正令他头疼的问题,当初兵临大藩篱之下,严崇虎提出这一计划是为了节约时间,让他赶回来控制王宫的局势,况且那时候他还不是龙君,有些事也无法当即答复。拳民和沼民的关系一直很紧张,现在如果拒绝灰鳞,很有可能会导致新的摩擦冲突,西泽很难避免再次进入战争的漩涡之中。目前北方游牧潮仍在进行当中,赤山西部的苏达拉高原上也传出了山民下山骚扰的消息,他的王国有可能会陷入多线作战的处境。 吸纳深泽之地进入王国的版图,在政治上可能有一些好处,但很难为拳民接受。很多年前,泽地的拳民在被迫的情况下和蜥蜴人通婚,繁衍了混血的后代,形成了沼民族群,这些信仰蛇神的混种人血统中拳民的那一半,从来都没有被拳民接受和承认过,沼民在除了西泽之外的省份,都是不受欢迎的种族。如果允许一个完全不信仰龙神的省份存在……龙颜之日在即,他不想冒险。 “陛下,除非灰鳞愿意放弃他错误的信仰,追随吾神,不然我们不能答应他这一要求,否则只恐吾神震怒。”国相那张宽脸上充满了忧虑,他的话立即获得其他内阁大臣们附和。 除了国师。老僧侣不紧不慢地发表了他的意见:“臣下倒是觉得,陛下可以向灰鳞提出条件,如果他同意在深泽之地建立我教的寺庙,允许我教的僧侣们在深泽之地传教,不妨允许新省份的存在,当年圣王对西泽省也采取了类似的方式,相信龙神会感到满意的。” 圣王尤古接纳西泽时,毕竟拳民居多,而深泽之地……沼民很难接受这样的条件。国师的建议并不能算好办法,但可以拖一拖。给灰鳞一个新的选择,让他去头疼。“国相大人,会议结束后,你就这么告诉我们的沼民王子吧。” “遵命,陛下。” 这时候,传来大门被推开的吱呀声,钢靴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如鼓点般有节奏的闷响。大将军龙应天回来了。他立刻给弟弟下达了指令:“应天,龙颜之日后,往浅滩堡加派一万士兵,加固防守、增设营地和相关设施所需费用,找我们的司户大人。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调动浅滩堡的一兵一卒。” “遵命,陛下。” 他得提醒他的内阁们,现在离真正的太平还远着呢。那座要塞位于巨龙和金驹的交界处,连接金堡和巨龙的贤王之路从其城墙外通过,如果忠于他王兄的北方省份有什么异常举动,浅滩堡将成为巨龙的屏障。巨龙需要做好开战的准备。 车裂于坚,只是一次警告。在不眠广场公开的酷刑后,所有欲行不轨的罪人们都应该已经非常清楚,成为新王的敌人将会得到怎样可怕的下场。 第三十五章 农夫和誓言 一 月时已经过去一半,离龙颜之日只剩下不到两个时辰。这百年一次的节日无论用什么样的辞藻来称颂其重要性都不过分,能活着经历龙颜之日是一种荣耀,没人会想错过。那些错过了这次盛会的人,可能就要听爷爷或者爷爷的爷爷来讲述龙颜之日是如何伟大了。 夏全现在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心情。他即将以内阁一员的身份见证光耀的节日,心里却无法平静。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焦虑,以及一些别的情绪。 他依然住在护林街,并没有搬到高官云集的庙堂街去,曾经的顶头上司郑宽曾和他提起过搬家的事,卫斯也和他保证新造一座配得上他职位的府邸在财政上不会有任何问题,但他婉言谢绝。对他来说,更靠近圣山,也就更靠近龙神,他的祈祷更容易被感知,他也更容易获得心灵上的平静。 他渴望平静。平静下来。这比什么都重要,甚至比龙颜之日还要重要。 眼下摆在他眼前的麻烦有两个。第一个,来自他刚刚收到的消息。 刑阁的猎手们去了一趟百花省的三清村,反馈回来的消息是:这座三清河边上的小村庄并没有任何关于那个男孩的消息,没有任何人看到那个男孩回到了家乡。 这让夏全感到很糟。 其实这件事和他没有太大的关系。前任龙君首席护卫的侍从不是在他任期内失踪的,那是他前任郑宽的事情。 那个叫做小志的农家男孩,在他的主人被下狱后,就处于失踪状态。按照规矩,侍从在主人们出了那么严重的事情后,也逃不掉惩罚,会被一同下狱,就算有证据证明他们没有牵涉在那些麻烦中,除非有某位权贵愿意成为他们的新主人,否则他们也将自动停职,得去国相大人的文案那里注销王廷的身份,然后才能离宫。 但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国相的文案那里没有小志的注销记录,说明这个男孩没有以合法途径离宫,事实上他也不可能得到注销许可,因为他本应该和他的主人一起下狱。然而王宫没有人声称知道他在哪儿,或者去了哪儿。 也许有人知道但不会说出来。也许就是她们把他藏起来了。她们想保护她们老师的侍从。 不止是他这么想,郑宽也这么想,但当时并没有在清风殿和平安殿发现任何与小志有关的蛛丝马迹。其他公主的寝殿刑阁还不敢公然去搜查,因此他们只能想别的办法。 派出去调查的猎手回来时,刑阁已经换了主人,追查这个男孩下落的事情不可避免的落到了夏全的头上。当然,就算这件事最后查无结果,龙君也不会革掉他的职,毕竟这个男孩的生死下落并不影响任何事情,龙承天已经如愿登基,于坚则被五马分尸,倒霉的长公主还被关在天牢里,四公主交出了继承权以换得姐姐的一条命,目前处在软禁之中。总之,所有的事情都在龙承天的控制之下。 但是一个大活人是不可能在王宫内凭空消失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件事如果无法得到妥善解决,始终会成为他官帽上的一道污迹。就像他的塌鼻梁一样,会在背地里被人议论纷纷。 既然这个男孩没有回到他的家乡,那么这件事注定了短期内没有好的解决办法,只能暂时搁置。他只好打算在龙颜之日之后找个合适的时间,和陛下汇报,看看反应再说。 比起第二个麻烦来,小志的事情只能说是微不足道了。第一个麻烦最多让他在龙君面前挨骂受责,第二个麻烦则可能让他人头落地。 “灵龙教会了我们一件事:牺牲。个人的生死并不总是最关键的事情,还有些事情比这更重要。” 他的父亲这样教育他,对此他也一直很认同。个人的生死并不是第一位的,整个夏氏家族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事。 他需要亲自去一趟,面对面地,才可能下定决心要如何来解决这件事。这几天事务繁忙,他一直没有充裕的时间,就算有,也无法否认内心里的胆怯。他想要解决,但又怕面对。 不能再逃避了,逃避之路幽暗深长,看不到任何希望。他这么想着,迈出了朝向夏家地窖的第一步。 官宦府邸,都设有地窖。通常来说,官阶的高低和地窖的规模是成正比的。夏阳贵为两朝元老,位极人臣,德高望重,地窖的规模自然也是相当庞大的。大部分的地窖都被用作贮存,食物、酒水、奇珍异宝充斥在官员们的地窖里,还有部分地窖用作别的用途,比如说,囚禁。 夏家的地窖在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也是作为贮存点使用,里面堆放着所受的奖赏,仁王一直很倚重父亲,赏赐丰厚,地窖里堆满了绫罗绸缎、黄金珠玉和来自异邦的罕见珍宝,这些东西占了很大一部分空间。在父亲过世后,剩下的一部分空间,就被改造成了地牢。因为他过世的那一天,夏家迎来了两位特别的客人。 这两个人,当然就是夏全的童年玩伴高文墨和他的女儿。 高文墨的父亲高翰当年和夏阳是同僚,都在国相大人的帐下担任文案,两人性格相近,感情很好。夏全听父亲提起过,当年两家曾经立下誓言,如果未来各生有子女,就结为夫妻,两家成为亲家。这算是订下了娃娃亲。不过两家后来生的都是儿子,这门亲事也就没有成真。但自然也没有影响两家的关系,高文墨和夏全从小就是非常亲密的朋友,两人一起长大,一起参加了太宰监考的全国考试,成为了龙君廷臣的一员。若干年后,高文墨成为了礼阁的文案,而他官阶更高一级,是刑阁的审书。 高文墨从小就志向远大,而且性格骄傲。在先王龙行天面前敢于谏言。但他最终也因此获罪。他对拳民信仰逐渐衰弱深感不满,听到了民间有关龙君的流言,于是就向先王龙行天提交了增设国师的议案。但谁也没想到,这条谏言引发了龙行天的勃然大怒,龙行天不接受夏老的苦劝,当廷宣布将高文墨革职,贬为庶民,并永不录用。从此高文墨就从巨龙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也没有和任何同僚保持联系,包括夏家的人。夏老和夏全多次寻找他的下落,也没有什么结果。 但高文墨居然还留在了王都,隐姓埋名,在红酒磨坊当上了农夫。夏全不能理解这件事,就和他不能理解高文墨为什么当年要冒险谏言一样。那时候王后雍雅刚刚去世,先王心情十分糟糕,高文墨偏偏要提出那种谏言……麻烦都是自找的。 夏家的地牢由于是临时改建的,因此比起大部分的地牢来说,都要干净整洁得多,在管家的精心护理下,地窖里确保没有老鼠和臭虫,绫罗绸缎都护养得很好,没有丝毫破损,这也是父亲绝不容许发生的事。 整个地窖呈正方形布局,分隔成大小不一的多个贮藏间,一条十字形的灰岩岔路连接了所有房间,地窖西南角的最里面一间被临时改成了一间牢房,用铁栅格围住,门口和外面的墙上插着四根火把,以确保被关押的人能在里面看书,随身携带书籍一直是高文墨的习惯。 夏全不得不承认,这是他羡慕却已遗失的好习惯。很多年了,他不再安心沉浸在书卷里。以前他们经常彼此交流书中所得,那是一段多么快乐的时光。他不能忘记在第一次读到《铁树城之血》时和高文墨激烈争执的情形,这一争论持续了很长的时间,直到他们成年,踏上仕途,高文墨结婚生子。 铁树城的故事发生在城邦时代,当时大坪堡的王,一生都不曾践踏过诺言的于晟立下血誓,不与相邻的冰泉城为敌。当冰泉城的军队攻破于晟妻弟的铁树城时,七十二岁的于晟恪守了诺言,没有出兵,眼睁睁看着妻弟城破家亡。事后,他的妻子怒其按兵不动,自绝在他面前,但于晟仍然没有选择复仇,而是爬到铁树城的城楼废墟上自刎,为妻弟一家人谢罪。这件事在后世历史上引起了极大的争议。于晟所做是对还是错,翔龙王国历代都进行过激烈的讨论。大地之神宠爱信守承诺之人,但大地之神同样强调家庭的完满,守护妻儿父母是一个男人应尽的责任。即使是教寺的大长老们也没有对于晟的所为给出定论,历代龙君有称赞于晟的,但也委婉对他目睹发妻死于眼前的错误提出了批评,有指责于晟过于迂腐的,但也不得不同意信守承诺乃是可贵的美德。 想必文墨如今还是支持于晟的吧,他一贯就是那种固执得有些古板的人。而自己却不认同于晟的做法,如果我是大坪堡的王,就不会看着妻子死在眼前,而会复仇,即使不得不践踏承诺。这或许就是我们两人之间根本的区别所在。 第三十五章 农夫和誓言 二 夏全的步伐沉重,双腿像灌满了铅,他第一次觉得自家地窖的甬道有这么难走。当他终于看到牢房的铁栅格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舞翠。不,她现在叫做荷叶。穿着件碎花旧棉袄的十三岁小女孩听到了脚步声,站在铁栅格前,双手紧紧握住铁栏杆,睁着一双冷冰冰的大眼睛看着不速之客。这个长相清秀的小女孩长得像她的妈妈,紧闭着嘴唇,看来不打算搭理他。他脑中回想着七年前她的样子,那时候她才六岁,会坐到夏叔叔的膝盖上,听夏叔叔讲故事,会用手指头刮他的鼻子,然后歪着头看着他嘻嘻的笑。那是多么令人怀念的画面啊,然而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他的挚友,高文墨,一身灰色的粗葛布厚长袍上打满补丁,外面套着破旧的棉衣,袖口露出内衬上的已经发黑的羊毛,靠在门这边的墙上,正借着火把的光在看书,似乎浑然不觉有人到来。夏全阴郁地想,就算高文墨察觉了他的到来,恐怕也没打算理会。 火光照亮了挚友手中书卷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也清晰地展示了他眼角的皱纹,鬓角已经染上了银白,由于缺少营养导致脸色蜡黄,颧骨高高凸出,他知道另外一边的脸已经被烧得无法辨认。那露在粗葛布袍子外的手,皮肤因为长期的劳作变得黝黑而又粗糙。昔日那个身材挺拔气度不凡的男人已经完全消失了,从外表上看来,眼前这个人已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粗鄙农夫。如果不那么仔细,他几乎已经无法分辨出来这是他从小就熟悉不过的那张脸。 岁月像是未经许可就爬上了他卧床的老巫婆,不请自来,浑身散发出霉变的难闻气味,丑陋得令人厌恶,粗野地折腾他,直到青春的活力离他而去,只剩下一具破旧衰败的残壳。 这就是命运烙印在他身上的痕迹,真真切切。夏全不由感到一股酸苦的滋味爬上了他的舌头。这是他曾经的最好的朋友,从他有记忆开始,这个人和他相处了三十多年的时光。他们总是在一起谈论人生中的各种梦想,这个国家的未来。 “你太聪明而且又勤奋,所以灵龙惩罚你,不让那些比你蠢得多的人长得比你更难看。”这是高文墨关于他的塌鼻梁的评价,这个评价曾经让他俩大笑不止。 现在那些欢快的岁月都已经过去了。他骄傲的朋友已经光芒不再,成为了他的阶下囚。这些天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有选择么? 这是新的时代了。旧王已去,新王已立。这是龙承天的时代。这是一个和龙行天完全不同的男人,他冷酷无情,毫不怜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要的是绝对的控制权,所有不安分的因素都会被他严厉无情地消除掉。 因此在高文墨带着女儿来访后,他就为家族——他的家族——定下了未来之路。他知道父亲一定会站出来对抗新王,夏老宁可家族覆亡也不会屈从于谋逆行为。然而那样做导致的结果是他永远也不想看到的。夏家是古老的家族,远在城邦时代就已经存在,圣王尤古建国时,夏家就是坚定的支持者。他绝不能容许家族的命运在自己手中被终结,那样他就是罪人。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设法保全他的家人和家族,这个高贵的姓氏怎能就此成为历史? 他真的还有别的选择么?不,没有。 “文墨。”夏全低低地呼唤挚友的名字,像个做了错事的人,准备和朋友道歉。 高文墨继续看他的书,没有理他。 他又继续呼唤了几声,一声比一声大,但高文墨仍然没有理他,就像铁栅格外并没有人存在。 “我爹爹说了,他不认得你,也不想再看见你。”荷叶那充满稚气的声音回应了他。她力图表现出冷酷来,声音里努力增加了一点冰。 夏全看着她,脸上带着勉强的微笑,手穿过了栅格伸了进去,试图触摸她的手。荷叶敏捷地向后避开了。 “不要碰我!” “文墨,你应该理解我的,我以为你会的。”他缩回了手,笼到袖子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面对着拇指粗的铁栏蹲了下来。“你看看我的处境,能怎么做?夏家在巨龙有三十九人,赤山老家的亲戚旁支,一共有二百七十八人,还有分居在各省的远亲,难以计数。你都知道的,我只能选择保全这个家族,不能让它在我手中消失。如果你觉得我做错了,你说我应该怎么做?” 高文墨翻过了一页,继续看他的书,这本书还剩下大概十来页就会被看完。夏全的视线扫到了那本书的破旧封面上,书名很模糊,但还是能看得出来是《旋龙山之战》,一本拜龙教的史书,一共有三卷,高文墨手里这本看不出是第几卷,那几个字已经褪掉了。这书讲述的是当年灵龙在大荒原的边境上独身对抗苍鹰和游牧潮的事迹,最后灵龙作出了牺牲,将自己在大地上的肉身化为旋龙山脉,龙鳞化为高墙,把蛮族关在了大荒原里。 这本书高文墨早就看过了,但他似乎还没看够。这书里他熟知的那些章节段落,看来远远比眼前不受欢迎的来访者要有趣得多。 “吾神最后选择了保全。”夏全看着高文墨低垂的眼睛,希望它们能离开书页,朝他看过来。但是等待他的是一阵无边无际的沉默。荷叶也不再看他一眼了,这个小女孩乖巧地坐在父亲的身边,把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 可怕的寂静。时间像是凝固的焦油,堵住了呼吸。直到这本书翻过了最后一页,被合在高文墨的手心里时,农夫才开口说话:“吾神最后选择了牺牲。” 荷叶重复着说:“牺牲,是的。灵龙牺牲了自己的肉身。” 夏全看到了和昔日挚友交谈的希望,伸手抓住铁栏,大声说:“牺牲是为了保全!保全他一直在保护、他一直爱惜的人!” 农夫伸开手臂绕过女儿,把书放到一张叠着很多本书的木几上,然后抽出了另一本,重新靠回墙壁。“所以有人牺牲了自己的父亲,去保全他自己的性命。他畏惧死亡,他不明白自己生来就是有罪的,他是罪上加罪。”声音冷淡而低沉。 夏全激动地喊道:“我不畏惧死亡!你穿着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了我!我是怎样的人,你会不知道?我保护的是我的家族,而不是我一个人!” “事实是你活下来了,还升为高官,成为国家权势最大的人物之一,你的仆人都告诉我了。而你的父亲,成为你爬上高楼后被扔掉的楼梯。他永远也想不到,他没有被龙神征召,而是死在自己儿子手中。” “我不想的,我不想这样的,文墨!”夏全抓住栅格的手颤抖起来,他整个人都在发抖。“我从来不想这样做的!” “不要叫我文墨。高文墨已经死了,你面前的人叫阿信。”农夫终于抬起了头,他半边脸疲倦而苍老,另外半边脸阴暗而恐怖,但眼神依然锐利,像是一把锋利的锥子,还带着年轻时那种骄傲的神色。“但你这样做了,你杀了你父亲!” “我没有选择,我不能让夏家那么多人就这样死掉!那我会成为家族永远的罪人!” “所以你选择成为所有拳民永远的罪人。你不但杀了你的父亲,也背弃了你当初成为龙君廷臣时立下的忠诚誓言,你背叛了先王!背誓者都该下地界!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相应的后果,你我都不能例外,我因此变成了这副模样,你呢?”即使他被贬为平民,即使他不被先王宠爱,他仍是先王的臣子。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忍受着痛苦,他始终牢记着他的誓言,还想尽为臣之道。 “吾神早已远离了先王!” “你立下了誓言!” “我遵从吾神的教诲。” “这种谎言骗得了别人,也许还能骗你自己,但骗不了我。拜龙日那天上午,我女儿亲眼看到太子殿下在观天台上被人推了下去。你作为人臣,怎能假装自己对这一切都不知道?你怎能心安理得地坐在高位上接受叛徒的统治?篡位者迟早会因为此付出代价,你也一样!” “如果我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我会把你藏在这里?你知不知道卫斯现在到处找你?他知道舞翠和太子的事情。”卫斯得知红酒磨坊的雇工失踪后,心急如焚,别人不明就里,但他知道司户大人忧虑的是什么事情。但卫斯又不敢声张,高舞翠和太子的事情目前仍是个秘密,只有少数人知道,那些侍女和侍从们口风很紧,龙君护卫们就更不用说了。 农夫眼中闪过了一丝痛苦,就那么一瞬间。“这是我还愿意和你说话的唯一原因。我本应该为了我的女儿,去做我不愿意的事,但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成为拳民和国家的罪人,我不会放弃当日对先王许下的忠诚誓言!即使是为了她!”他紧紧抱住自己的女儿,亲吻着她的面颊。荷叶回抱了父亲,哭了起来。 “我没有想过要伤害你们!”夏全感到泪水打湿了他的眼,流过了他的脸。那是冷得像冰的感觉。 “就像你刚才说过的那样,你没有想过要杀掉你的父亲。怎么处理我们,是你的事。但愿我这一生从未和你认识过。”农夫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夏全站了起来,任凭泪水一直流淌。他知道,这一辈子永远也不会得到平静了,就像他再也不会得到一生挚友的原谅一样。所有美好的过去就像一面打碎了的玻璃镜子,再也不可能复原重现。那些破碎的片段只是骑在马上疾驰时掠过耳畔的风,它来过,然后离去,远远地落在了身后,他再也不能触及的地方。 这是新王的时代,冷酷无情才是这个时代不能缺少的素质。他只能选择带上这张冷酷无情的面具。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就再也不能回头。 第三十六章 龙颜之日 很久以前,瑞风大陆处在漫长而混乱的城邦时代,没有形成一个统一的王国,直到一千年前,城邦乱世才被圣王尤古终结。 发源于殷奇拉摩山脉的温河流经今天的赤山、冷泉、百花和东湖省,注入无暇之海,大大小小的城邦王国在温河两岸建立起来,有史料可证的最早的城邦国家是在金色大平原以南,温河以北的地方出现的,拳民的祖先们统治着这些国家,为了争夺领土资源在漫长的时间里彼此征战。 后来,今天赤山境内生活的高山巨人开始向东发动侵略,他们沿着温河推进。拳民祖先的城邦一个接一个被征服,或者被摧毁,与此同时,他们还要应付北方的野蛮人和南方的蜥蜴人,于是他们停止了内战,并尝试统一信仰,追随大地之神灵龙。大地之神响应了信徒的虔诚,在天空之神亲自发动游牧潮时,牺牲肉身化解了这一危机,帮他的信徒们解决了最大的敌人。之后拳民的团结有效地挡住了来自西方和南方的侵略,但直到一千年前一个伟大人物的出现,拳民的祖先才真正改变了大陆的格局。 这位伟大人物就是红石城的尤古。 红石城千年前只是一个小城市,如今已经是赤山省的都邑。这座城市建立在红石山下,凭借大山的天然保护建立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防护屏障,高山巨人们发动的多次进攻都被勇猛的红石城守军抵挡住了。但只靠防守是不可能消灭敌人的。城邦纪元年第六百八十八年,勇猛无畏的尤古联合二十位城邦统治者,组建了翔龙联盟,在短短两年内以摧枯拉朽之势将高山巨人打退到他们的老家,夺回了失地,所有城邦国家一致同意由尤古来领导,于是翔龙王国成立,城邦时代正式结束。王国内大大小小的城邦最终被划分为九个省份,以温河为界,北五南四。 尤古的功勋远不仅仅只是这样,他成为翔龙王国的国王后,号召所有人坚定自己的信仰,并鼓动最虔诚的灵龙信徒们建立寺庙。金色大平原上落日堡的虔诚信徒们,在旋龙山脉和龙鳞之墙出现后,建立了拜龙教,拜龙教的领袖们通过某种神秘的仪式和大地之神建立了一种特殊的连结,自称是大地之神在地面上的代言人。三位主要领袖积极响应了尤古的号召,成帆抵达金堡,建立了金刚寺,航如幻南下巨龙,开创了铁拳寺,封澜则跋涉了最远的距离,在远靖缔造了觉醒寺,三人都声称,这一切都是神的授意。三大教寺从无到有只耗费了两年时间,这三人就被后人称为三教祖。 大地之神灵龙追求建造一个安宁和谐的世界,他把自己的思想传授给三教祖,然后又通过尤古和三大教寺的努力,传播到了王国各地,影响力越来越大。信徒们的行动最终也得到了他的奖励,他将龙拳之术传授给了三位教寺的领袖。龙拳之术是一套运用万物之气息以驾驭万物的拳术,拥有龙潜、龙破、和龙御三大精华,金刚寺的成帆得到了龙潜之术,铁拳寺的航如幻得到了龙御之术,觉醒寺的封澜得到了龙破之术。三大教寺又将龙拳之术传授给了信徒们,从此信徒们自称为拳民。 而对于尤古,大地之神的恩赐则是王国的长久安宁及家族的长久统治权。 灵龙的形体在城邦纪元的六百九十二年的那一天清晨,出现在巨龙城西部的圣山上,在长达五个时辰的时间里,供信徒们祈祷和膜拜,尤古在圣山顶上面对面和灵龙进行了交谈,他向灵龙承诺,他将率领臣民们永远感激灵龙的牺牲和庇佑,翔龙王国所有子民都将成为拳民,拜龙教被定为拳民的唯一宗教,任何信仰其他宗教的都会被视为异教徒,将从拳民中被驱逐。灵龙认可尤古为第一位龙君,并赐他家族新的姓氏,即“龙”姓,只要尤古及其后人恪守承诺,他们就将蒙受灵龙的祝福和庇佑,并答应每隔一百年,将在圣山顶上展露真颜,布施恩泽。这天之后,全国各地进入冰冻期的田地忽然开始萌发新芽,并在当季获得了大丰收,这是无可置疑的神迹。 这一天被称为龙颜之日,也叫龙诞日。龙诞日后,翔龙王国的史官们把第一次龙颜之日之前的历史统称为城邦时代,用城邦纪元来计算,城邦纪元第六百九十二年是城邦时代的最后一年,这一年也是第一次龙颜之日开始的新年,被称作翔龙纪元第一年。从此王国的历史进入翔龙纪元。 从第一个龙颜之日开始,所有拳民都获悉龙氏家族得到了灵龙的庇佑,原翔龙联盟的城邦主以及新封的九省省督,都在巨龙王廷下跪,于龙君面前立下郑重的誓言,将永世忠诚于龙氏家族。 毫无疑问,能亲自见证龙颜之日神迹的拳民,拥有无上幸福和荣光,能亲自面对灵龙的龙君,除了必将名垂史册外,还将获得难以估量的荣耀,以及来自各省份的尊重和支持。 这正是龙承天一直梦寐以求的。 灵龙第一次出现在圣山顶上时是清晨的红时,一直到那天的树时才消失。第二次以及之后都是在龙时前后,大部分时候在日时消失,偶尔会到树时。说起来除了第一次外,每隔一百年,灵龙露出真颜的时间只有一到两个时辰。这短短的一到两个时辰,对龙君而言,是一次审阅,执政以来拜龙教的发展和国家的经营情况怎样,灵龙看在眼里,然后给出他的回应。 在王廷史官的记载中,这种回应绝大部分都是伴随着风调雨顺,持续好几年的大丰收,天灾也不会发生,确保龙君辖境内的平安。因为每一位龙氏家族的继承人估算自己统治期将迎来龙颜之日的话,都会殚精竭虑做到一个国王所能做到的最好。灵龙的这种回应也从根本上稳固了龙氏家族的统治,让任何人觊觎王位的野心家都只能选择退避三舍。 但历史上还是有一次例外的特殊情况。也是唯一的一次。 距今三百五十七年的那次宫廷反叛事件发生之后,在那一个百年终结时的龙颜之日,龙神没有赐福,而是带来了惩罚。那一次在圣山顶上的龙君得到的回应是暴风雨。持续两周的暴风雨摧毁了翔龙国土内相当一部分田地,那一年和接下来的四年里的收获季节,烽火台都没有燃起绿火,各省迎来了歉收而不是丰收。疾病在三个省份肆虐了半年。温河和赤水都发生了决堤,沿岸的部分城市出现了洪灾。 王国的史官们把这一次龙颜之日称为龙颜之灾。僧侣们和龙君没有达成应有的默契,因此造成了国家的混乱,就会引发龙神的震怒。这是历史告诉后人们的宝贵经验教训。 但是龙行天显然没有重视这一教训。在他之前的漫长时期,情况似乎并没有恶化,他的统治期间,拳民的信仰发生了更多的变化,觉醒寺开始接纳异族教徒,越来越多的异族人和拳民通婚,王国部分省份的拳民甚至开始信仰其他宗教,就龙承天所知的来看,蛇神、高山之神、海神、黑族信仰的诸神以及新冒出来的三臂神,都赢得了拳民信徒。 这对拜龙教来说,绝对是奇耻大辱。这完完全全是龙行天的责任。而新的龙君必须尽力纠正这一错误。他已经任命了铁拳寺的大长老为国师,禁止异族婚姻的律法即将公布,加强对追随异教的惩罚一事也在讨论之中。他对觉醒寺的一些违背传统的做法也开始了调查,一系列的措施都会跟上。 龙颜之日赐予的,应该是奖赏,而不是惩罚。换句话说,他龙承天等到的只能是龙颜之日,而不能是龙颜之灾。 绝不能。 但是灵龙会对这一百年,对眼下的统治给予怎样的评价呢? 这种不确定的担忧带来的焦虑感,几天来一直在折磨着他。这一天夜色还没褪尽时,他就从龙床上醒来,感到喘不过气来的压抑,甚至还有一种恐惧。随着天幕的颜色慢慢变淡,这种恐惧变得越发明显。他昨晚是独自一人入睡的,没有临幸任何一名王妃。他觉得自己很难放松下来去享受男女之事,他现在的状态也无法从那种事上感受到任何愉悦。他满心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曾经无限期盼的时刻到来。 他忽然觉得,站在圣山顶上等待龙神,就像是等待审判。 离龙时还有一段时间,翔龙殿外已经站满了王公大臣和获邀的异邦贵宾,还包括铁拳寺的几位长老和金刚寺的大长老铁焕,翔龙王国最有权势的人基本上都已汇聚一堂。大臣和省督们穿着节日专用的锦衣华服,士兵们盔明甲亮,圣山脚下,巨龙城中,凡是能看到山顶的地方都挤满了人。所有人看上去都精神饱满,兴致高昂,就算昨天晚上有人因为太过激动而没睡好,这时睡意也被驱逐得无影无踪了。还有些昏暗的天空中挂着稀稀落落的星星,天气看来也像人们的好心情一样,会很晴朗。 百年一遇的盛事即将来临,人们期望以最好的面貌来迎接它的到来。没有人会愿意看到龙神的失望,所有人都在充满敬意地期待神的恩泽。即使是最低贱的贫民,都指望能亲身经历这一荣耀的时刻,以便将来能向跪在膝前的孙子们讲述。 史书上描述的龙颜之日这一天是不会下雨的——除了龙颜之灾那一次。几乎所有描述都提到了接近龙时时分,天空中的云会聚拢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云层。云层的边缘镀着一圈耀眼的金色,灵龙会将他的面目和一部分身体从云层中展现出来,那一瞬间,云层将会散开,整个天空都将充盈着温暖的金光,就像太阳出现一样,但没有那么刺眼,人眼可以直视。 翔龙殿外摆放着一座水钟,用来通报时间,这个纯金打造的复杂装置上有一个木制箭头,随着水的流动指向十二个时刻。箭头已经非常靠近标识“龙时”的刻度上了,天空中一片一片的云朵还没有集结起来,四散分布着,像贸易淡季里龙咬湾上飘散着的船只。 龙承天站在观天台上,这里只有他一人,他的内阁大臣们都没有获准进入这个神圣的地方,只能站在殿内远远地看着。他一直抬着头,观察天空中云朵的变化。 一切都和史料典籍上的记载不一样。 他在好几年前就开始盼望这一天的到来,他能以龙君的身份站在这里,接受龙神的祝福。他为这一天筹划了很久很久,付出了很多很多。他需要云层聚集起来,然后散发金光,无上之神紧接着出现。过去九百九十九年里,这种场景一共出现了十次。龙氏家族从尤古开始蒙受龙神的保护,这份恩泽当然也应该延续到他龙承天的身上。他是尤古的后人,他身体里流着那位伟大先辈的血液。 他是拳民之王,龙神在尘世中的代言人。 水钟上的木制箭头准确地指向了龙时的刻度。这座装置带有一个报时部件,一个金制的小锤在时辰一到,就会敲打在一个铜钹上,发出清脆悠长的声音。龙时的报时声音响起来了。 天空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也看不到即将发生变化的先兆,没有聚集的云,没有金光。 还需要耐心等待。 也许龙神正在考验他子民们的耐心。特别是在这样一个百年一次的节日里,他的子民们等待得太久了,龙神或许也认同,的好戏需要慢慢的酝酿。 耐心。龙承天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他从来都不缺乏耐心,这本就是他众多优秀品质之一。 他的余光看得到,站在翔龙殿外的大臣和省督们,有的已经开始擦汗。虽然这是新年的第一天,冬季的寒气早已降临,但挤在焦躁不安的情绪逐渐蔓延开来的人群里,一些人似乎和他一样,感到一种莫名的燥热和惊恐。部分人甚至不再看着天空,而是望着那面水钟上的木箭头,他们恐怕也和他有一样的疑问:这个装置是不是也有出错的时候?也许现在的时辰并不正确。 但是水钟还在运行,时间以极其缓慢而又令人心悸的步伐从所有人的心头上踩过去。 龙时过半了。 一切还是没有任何变化。就像往常的普通日子一样,云朵不会突然聚集,天空上也不会突然冒出金光。这只是普通的一天。 龙承天感到龙服里面已经被汗水打湿。过去一个时辰里,他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看着天空,等待神迹。他忽视了脖子的酸痛,他必须以最佳的状态来迎接龙颜出现。 他再一次感到,这种等待,就像是在等待审判。 神宣布他的审判结果了么? 时间在不停地流逝,圣山上的所有人和他一样饱受煎熬。先前的期待、信心和荣耀感,从他心中飞速地逃离,变成了对这令人无法接受的事情的恐惧、绝望和慌乱。 龙时过去了。水钟的木箭头指向了日时,清脆的报时声音变得异常刺耳。这应该是龙颜出现然后消失的时刻。但龙颜今天根本就没有出现过。龙神从第二个龙颜之日开始,就没有再改变过他出现的时间。他隐隐感觉到:龙颜之日不会降临了,降临的恐怕将是龙颜之灾。 他向天空跪了下来,张开双臂,仍然抬着头仰望天空。站在翔龙殿通向观天台出口处的大臣们,包括内阁成员以及袁一平和几名贴身护卫,都会看到他们的龙君做出了怎样的动作。他们都知道他是个有多么不屈的男人,他有多么震惊和不甘。他们也同样如此。他们已经迈入大陆上最有权力的阶层,很难有能让他们产生这种感受的事情发生了。 龙颜之日会是什么样子的?史料上有很多让人身临其境的详细描述,每个看过史料记载的人,对那一过程的所有细节都已烂熟于胸。因此他们充满期待,有各种各样美好的梦想。谁又能想到,在这个神圣的日子里,所有那些梦想都像摆放在会客厅里的玻璃花瓶一样,美丽而又易碎? 翔龙王国的最高统治者清楚而又痛苦地意识到,他开启了翔龙时代历史里耻辱的一页。在诸国使节的注视之下,他度过了一个尴尬无比的上午,这个上午也注定会让翔龙王国成为全世界议论纷纷的焦点话题。未来除了需要在尽短的时间内修补国家形象外,还需要考虑一个更严重、更麻烦的问题,那就是如何保持国内人心的稳定。 毫无疑问,他们的后代在阅读到这一页时大概会想:那些无能的蠢货们到底都干了些什么触犯了我们的神,导致了第二次龙颜之灾? 在场的每个人都会知道,他们这辈子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亲眼目睹龙颜之日了。 第十一个龙颜之日最终没有降临。在上一次意外中,龙神虽然降下了灾祸,但至少还露了脸,这次从头到尾就没有出现。就像龙神根本忘记了这件事一样。 这是龙诞日,一月一日,翔龙纪元一千年的第一天。 第三十七章 三日之约 一 蓝色灯塔是码头区一个相当高档的旅店,坐落在海边的一处高崖上,从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龙咬湾里密密麻麻的船只。旅店从大门到外墙都用金色装潢,店内所有的器具用料都非常考究,浮云森林里精挑细选的上等木材、赤山特产的最优质花岗石、金驹奢华的地毯和挂毯、从埃塔高价引进的各种款式的水晶灯,你所能想象到的各种高档旅店该有的东西,这里都有。但住进来的客人很难找到蓝色为主题的装饰,熟悉王都典故的人知道,这座华丽的旅店前身是一座蓝色的灯塔,在六十多年前,当时的国匠在另外一处位置更好的地点建造了一座灯塔,这座蓝色的灯塔就被一个皮料商人花高价买了下来,然后将它拆除,在原址上新建了一座豪华旅店,命名为“蓝色灯塔”。 戈里尼站在蓝色灯塔二楼的阳台上,金色的头发随风飘动,漂亮的蓝色眸子里装满了忧郁。这里的视野很开阔,形形色色的来自世界各地的船只停靠在湛蓝的海面上,时不时有满载着货物或者旅客的船只进港或者离港,远处的海平线上是一片灰蒙蒙的天幕,一群群的海鸥滑翔而过。这实在是一个非常好的天气,对于新年来说,是十分难得的。巨龙是个号称拥有八十多万人口的超级大城市,实际人口恐怕更多,眼下到处都充满了喜庆的气氛,从寺庙区到商业区,从贫民区到码头区,巨龙大道和长枪河两岸都充满了走上街头欢庆的人群,新王登基,龙颜之日,让这个国家成了欢乐的海洋,沉浸在莫大的喜悦之中。 这是个伟大的国家,对于埃塔人来说,拳民也是值得学习的民族。千年以来,拳民以勤劳闻名,他们最大限度地利用自己的双手来改变生存的环境。大地之神确实给了他们很大帮助,龙鳞之墙有效地阻挡了大荒原的游牧人南侵,但拳民在南有蜥蜴人、西有高山巨人的情况下,仍在瑞风大陆上赢得了最大的疆土,建立了最富裕和强大的国家,这也是不可争的事实。他们即使在荒凉的地区也能制造耕地来保证生存,戈里尼一直认为把他们放到大荒原,良田也会在那里出现。 他们追求安宁之道,即天地万物最和谐的存在方式。天地安宁则万物兴,生生不息。戈里尼不得不承认这种思想的确很有道理,人民安居乐业、大地风调雨顺,也是他所期望的美好场景,这样的场景正是他的国家所渴望的。 拳民还掌握了神奇的运用气的技巧。拳术的核心部分一直是埃塔人难以理解的,更别说熟练掌握了。而且拳民就和秘法森林里的精灵一样,不喜欢将他们的秘密传给外人,要在埃塔联邦找到一个会拳术的非拳民居民,难度有比大海捞针。 但拳民缺乏足够的警惕性。他们不能预知即将到来的危险,就像他们长期以来都不具备研习魔法的天赋一样。同时他们已经强大了太长时间,未遭到有力的挑战,从而逐渐放松了对外界异常状况的感知。而现在危机正在蔓延。 “你不打算去看看热闹么?不然铁弓老三一定对我们今天的表现感到十分奇怪。”马尔科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握着个瓷制酒壶。 “那就让他去奇怪好了。”戈里尼趴在阳台的护栏上,眉头凝成了一个结。“他关心的是能不能从我们口袋里掏出更多的钱。” 马尔科仰头吞了一口酒,刀疤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微笑。“他还关心些别的东西,他和金针会的人走到了一起。那些小贼正在密切地关注我们,他们想知道我们为何而来,对他们会不会造成威胁。” “他们也在调查和追踪纳库。” “也许他们取得直接联系是一个好办法?现在我们失去了纳库的踪迹,他们则是这个城市里最好的追踪者。”马尔科把酒壶递了过来。 戈里尼接住,喝了一口。“他们应该已经找到了阿昌。上次我和法诺与阿昌碰面的事情被他们发现了。他们现在确定了我们并不是来做生意的商人。昨天他们已经接触了法诺。” “那小子可没对我说!”马尔科有些不满地说。他是法诺的导师,将法诺引进了他们的组织。两人之间时常会拌嘴,但戈里尼知道他们关系非常密切,法诺有多敬爱他的导师。 “他太累了。现在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我们有个计划,回头你就知道了。”戈里尼神秘地微笑。 “昨天丰饶商会的一个联系人突然死亡,多半和纳库有关。他下一个目标会不会是王宫内的某个人?”马尔科不是个急性子,也不追问,拿回了酒壶,一只胳膊撑在了护栏上,迎着海风吐了一口气。 “很难预知他的行动,他就像是个隐形人,速度奇快,不可捉摸,像极了那些渊界生物。最糟糕的地方也在这,他并不来自无边渊界,里斯无法追踪他。” “他的强大超出我们的想象。元法是相当出色的拳术大师,可也死在了他手上。” “你看那些海鸥。”戈里尼指着远方,“你了解它们,知道它们会飞向何处,成群结队地停下来又是在预示着什么。但对于元法和绝大部分拳民来说,纳库就并非如此,而是一个未知因素。他们不了解他的能力,不知道如何防范他。就像辛刚在决斗场被轻易击败一样,他没想到纳库会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发动反击。” 马尔科点头表示同意。 戈里尼退到阳台上的一把大藤椅边,躺了下来,把双腿搁在一张玉石茶几上,“我思考了整个上午,来理清头绪。我们掌握了很多线索和情况,但就像一大堆散碎的珠子,还缺少了一根线去把它们串起来。现在我大概已经找到这根线了。” 马尔科也坐到了茶几边上,浅灰色的眸子里带着期待。戈里尼知道自己在同伴们眼里是怎样的人——他有时候看起来有些过分热情,但冷静才是他的特质,他尤其擅长分析和思考,所以才成为了他们这次行动的领袖。 “纳库一系列的行动看起来没有什么规律,很像是渊界生物随心所欲的风格。先是在最热闹的酒馆搞出大动静,让这座城市都知道了他。然后他开始玩失踪,制造了多次袭击事件,这里面包括本地的两大武场,知名商会,以及铁拳寺。表面上看起来,龙齿酒馆、霸主武场、青龙武场、丰饶商会、铁拳寺,这些组织没有什么明显的联系,这些行动看起来很莫名其妙。他为什么要到处树敌,制造混乱?我们知道,他并不是一个渊界生物,他的不同之处只是来自骄阳之地,但他始终还是一个人类。” “也许这就是渊界生物的授意,谁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呢,也许他们什么都不想要,只是想单纯地制造麻烦。” “这样说并不是没有道理。可能事情正是这样。但我们应该要想到,巨龙现在处于一个非常微妙的时刻。国王更替,先王的后人和亲信被惩处,宫廷动荡不安,整个国家也危机四伏。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忽然来了一个黑族,制造了那么多的混乱。他想干什么?我认为他想让一切都变得更加混乱和难以收拾,从而向拳民散发出一个暗示。” “暗示?” “我们不能忘记今天是龙颜之日。” “你是说,这一切和龙颜之日有关?”马尔科脸上的刀疤扭动,浮现出惊疑之色。 “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拳民之中一直存在着一种谣言,认为先王龙行天失去了大地之神的宠信,因此他的家庭灾难频发,自己最终也在一场怪病中死去。僧侣们认为,很多拳民抛弃了传统,不再遵守古训,拜龙教正在衰弱之中。现在的情况,很容易让人相信谣言并不是谣言,而是事实。大地之神对现状会有怎样的反应?是震怒,还是微笑?这是一百年一次的大事,大地之神的反应或许将会决定未来一百年拳民的兴衰。因此,龙颜之日,就是把散碎珠子串起来的那根线。” “就算引发大地之神震怒,三臂魔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呢?” 戈里尼朝同伴竖起了大拇指,“这是个好问题。我为这个问题考虑了很久,最后我的结论是,大地之神如果不满拳民的所作所为,它将会惩罚它的信徒们,然后,拜龙教会继续衰弱,信仰的衰亡将会加速。三臂魔在深泽之地建立了它的教派,纳库只是他越来越多的信徒之一。它会仅仅满足于挑战沼泽之神么?不,它会想要更多,就像无数贪得无厌的渊界生物那样。” 戈里尼站了起来,朝他的同伴摊开双手,“你看,纳库在觉醒寺修行了一阵子,他现在打的旗号是觉醒寺,而不是三臂神教。除了我们,这里只怕没有人知道他是一个异教徒,很多人都会认为这是拜龙教的内讧,辛刚和元法都是铁拳寺的人,两个武场的人是主动去找纳库的,丰饶商会是浮云森林最大的客户。这一切变成了觉醒寺攻击铁拳寺,附带和王都的其他势力为敌,真是大胆而高明的计划啊。” 马尔科佩服地点了点头,“拜龙教内讧……这确实是一个狠毒的计划,有着显著的渊界生物的风格。” 戈里尼再次吞了口酒,结束了黎明时的谈话。他得去叫醒法诺。法诺昨天在王都各处跑了一天,颇有收获,入夜了才回来,疲倦不堪,一挨床就睡着了。但他知道法诺不想错过龙颜之日。他们四个人谁也不想。 半个时辰后,戈里尼和同伴们出现在在圣山脚下。他们选择远离浮云森林的外围,反正高达三箭的圣山顶出现神迹的话,远一点也能看得到。 大地之神不是他们的信仰,他们信仰的是森林之神薇妮安。不过目睹神迹总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情。但他们等待了整整两个时辰,结果令他们瞠目结舌。 随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和少数外来者一起被拳民的人海包围,不少女人和上了年纪的老人开始哭泣,哀叹龙神不再眷顾他们。 一个口音很重的男人用翔龙通用语大喊:“灵龙已经抛弃他的子民而去了,海洋之神将保护你们!” “辉煌群岛来的人,跑来拳民中给索梅洛招信徒了,有意思。”马尔科看了看那一边,那个棕色皮肤的海神之子正在发表他的演说,吸引了一些拳民围拢过去。 “这是糟糕至极的事情,很难找到比这更糟糕的了,即使对我们来说也是。”戈里尼评论。 戈里尼的同伴们完全认同他的看法。这非常糟糕。 “如果大地之神出了什么问题,那对整个瑞风大陆都是巨大的灾难。哭泣的恐怕不会只有拳民,说不定还会轮到我们呢。”法诺十分担心地说。 “平衡被打破了。”皮肤白皙的里斯有着一双漂亮的绿色瞳孔,他戴着一顶棕灰色亚麻布兜帽,如果不注意到他的面容,黑色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拳民。但不管以埃塔人还是拳民的标准来衡量,他的俊美都非同一般,说话的声音也十分悦耳动听。“一位神不会无缘无故抛弃他的子民们,在这样重要的事件中,他一定会想方设法现身的。的确,我们基本上可以这样认为,清明神界里出现了非常严重的麻烦。” “这超出我们所有人能力之外。”马尔科耸了耸肩,表示无可奈何。 “德兰诺斯会知道该怎么做,他很快就会知道今天的事情,让他去*心吧。我们既定的任务不应该被这件事所影响。”戈里尼的话获得了同伴们的一致同意。 “金针会的事,里斯和我来搞定。法诺和马尔科,你们俩回到码头区。我想纳库今天不会在寺庙区这边了,他在这里的任务也许已经完成,目的已经达到,甚至远超他的预期。我担心他可能会离开巨龙,我们需要做一些准备。” “你认为他会走海路离开这里么?”马尔科带着不确定的表情看着戈里尼。 “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比较大。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已经让翔龙王廷开始了全城戒备,虽然他们可能并不知道这一切事情到底是谁干的,但纳库却是一个出尽了风头的人,他的突然出现和消失肯定会引起刑阁猎手们的注意。现在从城门进出盘查得很紧,一切可疑人物都被禁止离开。我认为纳库要离开的话,可能会选择走海路,那相对来说更加容易一些。当然,纳库也可能继续留在巨龙。你们的任务就是:要特别留意这几天离港的船只。这或许是不必要的担心,但我们仍然要防范这种可能性。有问题么?” “当然没有。我们会立刻和码头上的官员们取得联系,只要满足他们的胃口,他们会很乐意提供周到的服务,对此我非常了解。”法诺吃吃地笑着。戈里尼了解他的同伴们,处理这种事法诺确实颇有经验,尽管他还非常年轻。翔龙王国对进出港的管理非常严格,离港的船只都需要在码头管理处办理相关手续,只要拿到离港船只的名单,事情就好办多了。这个任务的麻烦之处就是时间可能很吃紧。不过,如果龙颜之灾是三臂魔所期待的,那么纳库现在一定在某个地方享受这件事制造的甜蜜果实,法诺和马尔科也许就还有较为充裕的时间。 “昨天法诺不是没有收获,金针会的人主动接触了他,咱们和他们有个约定。和金针会的合作是必要的,只要能找到纳库。但千万要记住,我们可以花钱,也可以透露一些不太重要的信息,但不能向任何人泄露我们的真实身份和目的。”戈里尼表情严肃地看着同伴们。 第三十七章 三日之约 二 一个多时辰后的树时,按照昨天的约定,戈里尼带着里斯出现在码头区距离龙齿酒馆仅一街之隔的谜锁酒馆里,他们选定了进门后左边的第五张酒桌落座,那里果然是空的,要了两瓶“烈火”后,就开始漫无目的地用他们的语言闲聊起来。 法诺之前在巨龙大道上晃悠了很长时间,而金针会这些天一直在盯着神秘的埃塔商人,因此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好办多了。法诺简单清楚地表明了目的:愿意付出一定代价,来获得金针会的帮助。然后金针会就指定了谜锁酒馆作为双方的碰头地点。 谜锁酒馆是巨龙的第二大酒馆,但不管从外观还是内部装饰都不能和龙齿酒馆相提并论,它的规模也相对小一些,因此客流量逊于龙齿酒馆。不过它的主人并不是很在意这一点。戈里尼进来后就已经明白,金针会并不需要靠这家酒馆赚大钱,它更像是一个具有特殊用处的场所,出售烧酒茶水和点心来盈利只是它的附加功能。 谜锁和龙齿最大的不同之处是没有开放性的酒台,更没有酒环那种供很多人扎堆取乐的布置,这里是一张张独立的酒桌,酒桌和酒桌之间用绘着各式图案的榆木板隔开,形成一个又一个的小隔间,给顾客提供了一定的私密氛围,更适合秘密谈判和交易。当然如果有需要,谜锁也准备了私密的房间让顾客们做更私密的事情。 酒馆分为地上和地下两部分,地下是决斗场,但近来少有节目,龙颜之日的前后几天,内阁宣布暂时禁止血腥游戏。地上一共有三层,每一层都有环形走廊可以向下俯视,在第三层的走廊朝下看,可以看到第一层的酒桌连在了一起,巧妙地拼成了一个酷似锁的图形。但这并不是谜锁酒馆命名的全部由来。每个榆木板形成的隔间里,或者在榆木板上,或者在酒桌上,都可以看到有一把构造精致的铜锁,酒桌侧面有一个抽屉,里面有一些常用的开锁工具,据说如果顾客们可以利用这些工具打开铜锁,并且不造成任何破坏的话,那么他们就能享受很大的优惠,甚至获得免费服(和谐)务。码头区一个人尽皆知的传言就是谜锁酒馆为金针会招募了很多人才,打开谜锁仅仅只是众多测试当中的一种。金针会并不是一个小偷公会,他们需要各种人才。谜锁酒馆为想要引起金针会注意或者加盟金针会的那些特别的人才提供了机会。戈里尼相信金针会还会在地下决斗场寻找所需人才。 戈里尼和里斯所在的这张隔间的铜锁就嵌在酒桌上,对戈里尼来说打开这把锁是很简单的事情,不过他不需要在这里展示什么技巧,上次他闲着无聊在别人口袋里顺到金针已经给自己和伙伴带来麻烦了。他和里斯用埃塔语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说的只是一些生意上的琐事,在这地方要是有人能听懂埃塔语是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没让他们等太久,一个身材矮小、形貌猥琐的男人走到了他俩身边,打了个响指,笑嘻嘻地说:“两位朋友果然很准时,这是非常好的习惯。” 这小个子的着装又破又脏,一点儿也不像是巨龙势力最大黑帮派出来的代表。戈里尼注意到这个男人是从三楼下来的,基本是金针会的没错了。他站起来用翔龙语微笑着回应:“戈里尼向您问好,这位是里斯,我生意上的好伙伴。”里斯点头示意,不过没有站起来。 “真高兴见到你们,我对很多人来说是一个陌生人,但我的名字却广为人知。你们可以叫我金老鼠。偶尔我会在谜锁会见一些重要的客人,商讨一些有趣的事情,比如和两位即将谈到的协议。” 看起来确实很像。戈里尼见过很多奇特的生物,其中有一种是鼠人,这位金老鼠如果脸上也生着那种又硬又粗的毛,简直就是一个鼠人的翻版。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身上并没有鼠人那种难闻的臭气。 戈里尼指了指对面的座位,金老鼠坐了下来,然后他给金老鼠倒了一杯“烈火”。这种烧酒在王都很出名,不过这里的和龙齿酒馆的还是有一些不同,味道更烈,戈里尼不太喜欢。 “啊,世道多么艰难,相信两位都知道了,龙颜之灾不幸地降临了,这太可怕了,不知道我们这些可怜人还有多久好活。所以我们应该珍惜时间,尽快地明确彼此都需要些什么。”金老鼠说是这么说,戈里尼在他脸上却一点难过的样子都看不出来,但戈里尼很喜欢这种开场白,直奔主题的交谈总是更加容易一些。 “真是令人震惊啊,原本我们对这一的节日充满期待。”戈里尼遗憾地看着金老鼠。 “谁不是呢,我看到这些天有数不清的外邦贵客来到巨龙,把我们所有的房间都订满了。不过神的意思我们凡人是很难领会的。我听我的朋友们说,两位的商队需要我们提供一点服(和谐)务,并且愿意为此付出相应的酬劳。我们金针会很欢迎需要提供服(和谐)务的外邦朋友,不用多说,两位都是生意上的大行家,那么我想听听,两位希望我们怎样来完成这一笔好生意。”说完他举起了酒杯,和他的客户们轻轻相碰。 “我们对一个人很感兴趣,但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他。我们听说了贵会的强大能力,因此希望得到贵会的帮助。” “帮助,呵呵,也许我们应该叫‘生意’。当然,我们很喜欢互相帮助。” “这个人是最近很出名的一位,一个黑族武士,纳库,不久前在龙齿酒馆的决斗场中击败了决斗之王辛刚。” “纳库,我们知道他。他有着很强的格斗技巧和令人惊讶的特殊能力。”金老鼠看着戈里尼,小眼睛里的神情令人捉摸不定,就和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样,那歪斜的嘴角看上去总带着一种嘲弄之意。 “正是如此。他很强大,我们商队需要聘用一个如此强大的人。”戈里尼不知道这样说是否令人信服,又解释说:“朋友,你知道做生意的时候,偶尔是会碰到一些讨厌的人,给我们制造麻烦,我们不得不考虑用一些特别的方式来解决掉它们。以前我们也有请过一些看起来很强大的人,不过没有任何一位能与这个黑族相比,他能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动作。和辛刚的决斗,我们正好在现场,那真是让我们大开眼界。简而言之,我们的要求就是:贵会为我们找到他,然后我们会聘请他。当然我们会开出一个合理的价格来回报贵会的服(和谐)务。” 金老鼠裂开嘴笑了,“非常巧,我们正在找他。他好像在有意躲避着什么。我们也感到很奇怪,像他那么强大的武士,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戈里尼和里斯对望了一眼。 “难道是霸主武场的人打算要替他们的王牌武士复仇?传言说好几个武场正在争取和纳库签一份合约。”戈里尼让迷惑从他漂亮的的蓝眼睛里满溢出来。 “是有这样的说法。得到纳库的武场有相当的机会挑战霸主武场的地位。” “因此那些武场也委托了你们来寻找纳库,我猜就是这样,对吧?”戈里尼忧愁地叹息,“看来我们是遇到了竞争对手了。” “就像这样。”金老鼠摆弄着桌上的铜锁,一根金针忽然出现在他手里,然后一眨眼间,那把锁就被打开了。“我喜欢的风格是简单直接,其实我相当欣赏这个黑族武士的办事情干净利索的风格。像他这样的人如果绕着弯子在躲避着什么,那一定是有原因的。” 戈里尼露出更迷惑的样子,里斯则面无表情。这番话显得有些突兀。 “通常来说,我们会接受你们这样的委托。但金针会并不是普通的事务委托所,不是随便花一点儿钱,就能在这里愉快地签下一份协议。我们是有条件的。”金老鼠锐利的目光盯着他的两位客户。“两位朋友,我希望我们能在一个非常坦诚的气氛中来达成一致,我相信两位也这样想。因此我需要知道你们寻找他的真正原因。” 戈里尼蓝色的眸子深深陷入眼窝中,无奈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显然,贵会并不相信我们,而我们则对贵会满怀期待,这太遗憾了。” “我们在整个巨龙城搜集信息,甚至会花钱购买,如果它值那个价,我们就会出那个价。”金老鼠扬了扬手,那根金针忽然又消失了,就像它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有时候,信息比金钱更重要。我们并不是对两位朋友一无所知,我们掌握了一些信息,因此我愿意和两位,以及你们的商队达成一个协议,我们可以少收甚至不收取委托费用,那取决于你们提供的信息有多重要,如果你们愿意,那么我们也许很快就能在一份委托协议上签字了。” “我们的商队需要的一个有能力的人,这就是我们寻找纳库的真正原因。如果我们请不到纳库,就会考虑其他人选。”戈里尼撇了撇嘴,站起了身,摆出一副谈不拢就走的样子。 “看来两位朋友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具有诚意。”金老鼠也站了起来,他的身高只到戈里尼的下巴,但从表情上看来他才是更高的那个。“我相信两位也很清楚,在巨龙你找不到更庞大更有效的信息网络了。如果两位打算继续合作的话,我们还是可以再坐下来谈一谈的。” 这并不是自吹自擂。他说的是实话。如果要在巨龙找人或者什么东西,的确再也没有比金针会更好的选择了。 戈里尼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金老鼠饶有兴趣地拨弄着那把铜锁,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反应。 “如果贵会能够承诺在三天之内找到纳库,那么我们就愿意和贵会签下一份协议,我们见到纳库的时候,你们也就会得到那些信息。” 金老鼠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这是一个令他捧腹的笑话。“我必须承认两位非常有意思,但我也要提醒两位,这是在谜锁酒馆,金针会的地盘。” 戈里尼可以感到周围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空气中有一种看不见的压迫感。尽管他什么异常也看不到,但这种感觉非常明显。他的伙伴是更加敏锐的人,他已经感觉到里斯的紧张,里斯绷紧了身体,每当他遭遇危险时就会这么做。 戈里尼扬起手,打了个响指,然后周围就响起了一串细微的“咔嚓”声,某种金属搭扣之类的东西扣上了,或者被打开了。一切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但金老鼠的眼睛眯了起来,他全身也进入高度戒备的状态。 金老鼠当然熟悉那种“咔嚓”声,这里的秘密难不倒戈里尼,谜锁的机关被解开了。 戈里尼一接触铜锁,就知道这里一楼每张隔间里的锁,都和别处的机关连在一起,这里锁上的机关一旦被触动,别处多半会收到信号以预警提示。这是一个极其精巧复杂的布置,只有非常优秀的开锁专家,才能在破解隔间谜锁的同时,去除掉这个机关。 这些看起来有些多余的设置,自然是金针会有意布下的,这能测试最顶尖的机关大师。是时候显示一些能力了,这样能避免更大的麻烦。金针会现在知道他是真正的专家,他的技巧和他们一样优秀。 “就是这样,我们说得很清楚了,如果贵会能够接受这样的条件,我们现在可以签下协议。”戈里尼笑了笑,缓和下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 金老鼠绷紧的身体似乎也放松了下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戈里尼的手,“你们找纳库的真正原因,以及你们的真实身份,我们要求得到这些信息。这样委托协议就可以立刻签署。” 戈里尼轻笑起来,“那没有问题,只要我们能看到纳库,当然,必须是活着的。三天之内,我相信你们可以办到。” 第三十八章 雷贯拳 龙承天的六名内阁大臣,国相郑宽、大将军龙应天、太宰卓轩、司户卫斯、典正夏全,以及国匠裴永——刚刚以国匠审书的身份顶替了邱德,此刻都一脸默然地坐在议政大殿侧殿门外的走廊里。这条宽阔的通道地面上铺着腾龙九格砖,涂成金色的墙两边放置着一长列垫着貂皮软垫的白柚木椅子,平时廷议休息时,廷臣们就坐在这里。 龙君坐在最靠近大门的一张椅子上,双臂搭在扶手上,闭目沉思。他和六名内阁大臣并坐一排,没有强调礼仪,现在也不是强调这些的时候。 大门前两旁各有一个镀了金的铁制支架,上面各托着一个鎏金铜香炉,炉里燃烧着百花省特产的焚香,这种焚香散发出来的气息能令人心情舒缓。呈南北向的走廊两头都放置了炭炉,把整条走廊烤得暖烘烘的。 龙承天暂停了今天的廷议,只征召了内阁大臣们进殿,这其实相当于一次龙廷会议,但他不希望直接进入七子厅议事,太过频繁的龙廷会议会制造王廷高度紧张的气氛,他希望一切都更轻松一点,尤其是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尽管事实上一切都糟透了。 侧殿的走廊保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安静,龙君不开口,也没有人敢出声,所有人都保持着匀速的呼吸,没有表露出任何焦躁的情绪来。也许这些焚香确实能起到安抚情绪的作用,但内阁大臣们知道龙君现在需要的是什么。 宁静。在宁静中等待。 随着侧殿大门从里面被打开,长久的宁静也宣告结束。国师荀舟颤颤巍巍地从里面走出来,光光的脑袋顶上闷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整张脸显得枯黄衰败,皮肤湿漉漉的,银白的胡须笔直地贴在尖瘦的下巴上,一身原本洁白的僧袍被汗水染出了一块一块的图案,看上去里面的内衣已经湿透了。 坐着的六位内阁大臣连忙起身,裴永和夏全赶上去扶住站立不稳的老僧侣,慢慢走到椅子上坐下,夏全掏出丝巾帮他擦汗。尽管年近七十,平时荀舟总是精神抖擞,很少有人会看到他疲倦不堪的样子。 “国师辛苦了。”龙承天睁开了眼睛,荀舟这副样子让他有一点点感动。“我知道这是国师一个月里第二次使用无息功,如果不是情况紧急,也不希望国师这样劳累。” 从走出侧殿开始,荀舟就急促地呼吸着,直到这时候才略微平稳下来,走廊比房间内要温暖多了,他的感觉似乎也好了很多。“多谢陛下关爱。这是臣下职责所在,理所应当。”他坐着行了僧人之礼,这是龙君特许的。 “和上一次相比,国师今天有什么发现?” “臣下的请求没有得到吾神的反应,清明神界里完全感受不到吾神的存在,这和上一次的情况一模一样。”国师的话引发了内阁们的震动,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惊恐不已。 历代铁拳寺的大长老都会修习无息功,这是他们的必备能力。这项技艺也只有大长老才可以修习,掌握者可以连接到清明神界的安宁境,和龙神取得联系,龙神的旨意就是通过这类似的方式传递到凡界。龙承天不满十岁时就听说过无息功的存在,但到现在也不知道这门功夫具体是怎样运作的。这是铁拳寺的绝密,即使他是龙君也必须克制好奇心。荀舟上一次使用无息功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但老僧侣当时也没有把结果和龙颜之日联系起来,毕竟千年来龙神都没有缺席过。 在接近事情的真相后,龙承天倒是觉得松了口气。龙神并不是要审判他,就算他有过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过错,这一百年来的龙君们都要为这一次龙颜之日的悲剧负责。如果龙神不在安宁境内,那他的篡位就不是一个“错误”。“篡位”这个词,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他拒绝这样的说法,但这个词时不时会在他脑海里蹦出来。他有时候会想,躺在众龙殿骨球里的哥哥会不会还留恋这个凡界,带着复仇的恨意?这让他感觉到……恐惧,他们当年曾在父王面前许下过承诺。而他彻底违背了。 他脑海里旋起了风暴,但面上仍保持着平静。有那么一阵子,走廊里静如空无一人,龙君不说话,也没有表情,国家重臣们大气都不敢出。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国相郑宽。“在国师看来,这意味着什么?” “吾神不响应信徒的请求,我看,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吾神不在安宁境。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今天真颜没有展现在圣山顶。” 龙承天接着问道:“离开清明神界,吾神就不能将真颜展现在我们的世界了?” “陛下,正是这样。” “为什么吾神会离开清明神界?” 这个问题让荀舟沉默了下来,他嘴唇颤动着,像是要说,但又不敢说。内阁大臣们仍处在极度的震撼中,失去龙神庇佑的事实令他们难以置信。大地之神眷顾着他的信徒子民们,已经一千年了,他或许并不总是待在清明神界,但今天是龙颜之日,为什么在这么多年后的今天,这样重大的日子里,他抛弃了信徒子民们? “国师,说出你所知道的一切。让我们看看,到底有多糟糕。” “臣下认为,这可能和我教教义以及传统的混乱有很大的关系。” “详细解释。” “陛下,各位大人,自从航祖在圣山下建立铁拳寺以来,铁拳寺就成为了我教的中心,我国历史上所有的国师都出自于铁拳寺。我教发展至今,也只有我们铁拳寺始终牢记着吾神的教诲,坚守吾神的信条,捍卫我教的传统。南方的觉醒寺,在数年以前,就开始接纳异族人为信徒,他们甚至允许教寺的僧侣和异族人通婚生子,这是严重违背我教传统的做法。因此我教在南方的影响力长时间以来都无法和在北方相比,南方异教众多,已经有一些拳民开始信仰像沼泽蛇魔和三臂魔这样的邪教,他们已将吾神的恩典和教义都抛弃掉了,这是觉醒寺的失职。很遗憾先王也没有致力于改变这一局面。” 荀舟说得很慢,短时间内再次使用无息功,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让他非常疲倦。他稍作停顿,休息了下,温暖的炭炉令他的皮肤渐渐红润起来。 “金堡的金刚寺在过去几百年里,固守在金色大平原,不和铁拳寺以及觉醒寺来往,造成我教事实上的分裂,这种情形自然不会让吾神感到欣慰。不过好在金刚寺大长老铁焕对我教的现存问题有比较清楚的认识,他这次南下,曾经向臣下提出三大教寺结为一体的建议,最近这段时间臣下事务太多,还没有来得及和铁焕详细讨论,不过这对我教的重振无疑是有好处的。” “过去几十年来,我父王和兄长从来没有尝试过改善三大教寺之间的关系。王廷在法典上也缺少足够强制性的条款,来防止违背教义的行为不断发生。我们制定了一些,但还远远不够。”龙承天点了点头,对荀舟的分析表示认可。 荀舟再次停下来的时候,夏全从炭炉上端来了一碗参汤,荀舟接过喝下,然后继续说:“陛下,正是因为我教长期以来处在分崩离析的状态中,才会日渐衰弱,影响力大不如前。我教的现状,和吾神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我教兴盛,吾神力量就处在巅峰,一旦衰微,吾神力量也会跟着削弱。吾神今天没有出现在安宁境,很可能是他不得不离开。” “吾神在龙颜之日离开,到底是为什么?” “臣下无法揣摩吾神的用意。臣下始终认为,只要吾神今天在安宁境,他就会向我们展示真颜。” “你在清明神界感知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诸神在清明神界中都有固定的领域,臣下只能连接吾神所在的安宁境,即使在安宁境中能感知到的也非常有限。如果吾神还在那里,臣下就可以感应得到。” “也许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吾神把露面推迟了?”司户卫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眼中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期待。 荀舟摇了摇头,说:“大人,别忘了今天是龙颜之日,也是吾神和拳民约定的神圣日,他怎么会错过。” 龙承天赞同:“吾神今天不在安宁境,这是没有疑问的了。”也并不完全是这样,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可能,虽然这种可能性看起来毫无道理。那就是灵龙“忘记”了龙颜之日,放弃了他的子民。这个念头让龙承天感到浑身不自在,而他现在不得不否决这种可能性。 荀舟继续说:“臣下认为,统一拜龙教的教义,已经势在必行。只有我们三大教寺合为一体,才能巩固我教的根基,恢复昔日的声望。一千年前在落日堡,三位教祖同宗同源,在三个地方建寺,目的是为了响应吾神的要求,将他的教义传播到更广更远的地方。历经这么多年,我教教众早已遍布温河南北,但三大教寺却各成一体,这样的局面,与三位教祖建寺的初衷是不相符的。陛下,臣下因此提议,征召觉醒寺的通明大长老北上王都。” 龙承天环视内阁,荀舟一脸疲倦,郑宽垂着头看着地板,卫斯的额头还在不停地冒汗,卓轩苦着脸将他内心的不安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龙应天用拇指和食指挂着他的光下巴,夏全似乎正盯着自己的脚尖,裴永不停地挪动着屁股,显得坐立不安。“你们谁能想起来,上一次三大教寺的大长老齐聚一堂,是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荀舟无疑是最清楚的,但却没有出声,他眼角扫了太宰卓轩一眼。龙承天看在了眼里,老僧侣要把这次回答的机会让给了卓轩。其他内阁瞬间明白了国师的意思,没有抢先作答。卓轩微微点头,对这一谦让表示了感谢,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回答说:“禀陛下,是在七百四十三年前,贤王龙辉执政的时候。” “也就是说,时隔七百多年,三位大长老才有一次面对面坐着讨论我教教义的机会。”龙承天站起来,朝着走廊的北端慢慢踱步,走了几十步后,又再踱回来。他们都已经清楚他这个习惯,当他这么做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尽量保持沉默,他们只需要等待他的决定出台。 “我可以批准你的提议,国师。”龙承天停下了脚步,面对着他的内阁大臣们,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看着走廊南端的炭炉,那炉体正往外喷出大量的热气,燃烧的火焰映在了他的眸子里。“不过,历史上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三大教寺统一教义这种事情,如果这一次你们三人不能达成一致,国师,你希望王廷怎么办?” 荀舟眉头凝成了结。老僧侣之前并没有王廷任职的经验,但他阅历足够丰富,会明白这是个很锐利的问题,甚至带有一点危险性。王廷干涉教寺,这是非常敏感的事。龙家受龙君庇佑才能在过去一千年里延续他们的统治,龙君们是龙神在这个世界上的代言人,但那仅仅只是政治上的,三大长老实际上也是龙君的代言人,他们才是龙神的喉舌,龙神的教义和期望,大部分是通过和教寺的连接才发布到凡界来。但三大教寺对龙神意图的解读,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产生了差异,每一位大长老都坚持他们的理解才是最正确的。历任龙君大都采取放任的政策,不过多干涉教寺的事务。 在走廊两头的炭炉烘烤下,荀舟身上的衣物从内到外基本都烘干了,温暖回到了这位年近七十的老人身上,参汤也让他的休息恢复了更多的精力,他的身体不再颤抖,动作也不再迟缓。他离开了椅子,双膝跪倒在龙君的面前。这个动作让龙承天吃了一惊,他早已允许老僧侣不进行跪拜礼节了。 更让人吃惊的是荀舟说的话。“如果通明大长老不肯承认他的错误,执意在歧路上走下去,那么臣下恳请陛下,将他送入天牢。” 龙承天凝视着他的新晋国师,眸子里燃烧的火焰在闪耀。这是异常大胆的恳求,考虑到王廷和教寺之间的关系,这不亚于一次冒犯。即使是三百多年前那次铁拳寺长老策划的阴谋叛乱发生后,龙君也未曾将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涉案的大长老打入天牢,只是处罚了当事人——那位白衣院长老及其余党而已。他没有回应,没有让这个大胆的国师站起来,回到他的座位上,他等着进一步的解释。 “陛下,臣下深深明白,这么做会带来何种影响,但臣下同样清楚的是,觉醒寺的种种做法早已背叛了吾神,迈出了难以原谅的错误一步。但三大教寺同宗同源,臣下认为,通明大长老如果能迷途知返,那还不算太迟,吾神会宽恕他的罪孽。臣下身为国师,也理应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这段话说出来,在座的每个人都会和他一样,能猜到铁拳寺的大长老掌握了一些非常惊人的消息,这些消息肯定能证明通明的那些罪孽,否则被打入天牢的就不是通明,而是他自己了。 没有任何人发出任何声音,除了炭炉里火焰时不时发出的“噼啪”声,每个人都在等着荀舟说下去。 “陛下,各位大人,王都新近发生的一系列袭击事件,现在已经完全确定,都是那黑族纳库所为。这里面被袭击的人包括丰饶商会、霸主武场、青龙武场、金针会,以及鄙寺,或许还有其他,所有被袭击致死者,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的伤口。那些伤口都是由一种很特别的拳术造成的。”他稍微停顿了下,然后又继续说:“这种拳术是由觉醒寺教祖封澜传授,名为‘雷贯拳’。雷贯拳是觉醒寺不可外传的独门秘笈,和本寺的无息功一样,教寺规定只有大长老才有资格研习。那黑族纳库,只不过是觉醒寺的一个另册弟子,如果不是通明亲自传授,他怎么能够学到这门拳术?就算通明没有亲自传授给他,封祖传下来的秘笈还是在他手上被泄露,并且传到了一个凶残无比的异族人身上,这是极大的失职。” 这番话不亚于一声炸雷。龙承天童年时期和拳术导师学习时,就听到过“雷贯拳”,据称是龙拳之术中无坚不摧的一种攻击拳术,甚至能够破坏由魔法制造的保护屏障。但他的导师也说过,他和他所知的任何人,都不会这种拳术。龙承天抬手示意荀舟站起来,坐回去。“国师,你确定这种拳术是觉醒寺所独有的秘笈?” “关于这种拳术的资料,在本寺藏经院的卷宗中有比较多的记载,这些卷宗保密性很高,只有本寺长老以上的人才能阅览,普通的弟子是不知道具体细节的。臣下这次带了白衣院长老腾晖进宫,他就在外边等着,臣下可让他立刻回寺,将相关的卷宗带过来,给陛下过目。” 龙承天点了点头,“回头可以去办,现在不急。那些伤口国师应该都看过了。” “对我寺弟子的伤口,臣下已根据卷宗的描述进行了比较,完全符合雷贯拳的特点。两大武场和丰饶商会的死者尸体,由于涉案重大,还没有下葬,陈列在刑阁,典正大人昨晚请臣下过去看过了,臣下可以确定,所有死者都是死于雷贯拳。腹部是很柔软的部位,遭受通常的武器和拳术攻击的话,都不可能形成那种伤口。这就像用凿子去凿一块厚木板,打开的口子都有很明显的凿痕,我们一看,就知道这是用凿子造成的,而非用锤子砸开或者斧头劈开。如果使用雷贯拳来打这块厚木板,就像发出一支速度极快、力量无穷的利箭,射穿了木板,留下的是非常整齐的箭孔,这支箭破坏的只是箭孔那么小的一个点,并不会破坏木板其他的部分。本寺被袭击致死的所有人,伤口都是个这样子,腹部被贯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但除了那个洞外,其他的器脏却很少受损。就臣下所知道的来看,除了雷贯拳,再也没有其他拳术或者武器能够做到这样。” “那就让通明到王都来,我会召见他,他自然对这一切都要有一个说法。”龙承天又开始来回地踱步。“他会不会遭到惩罚,要遭到什么样的惩罚,到时候就知道了。寇海不会是唯一一个因为这些袭击案遭受惩罚的人,他只是第一个。” 第三十九章 裂痕 一 巨龙王宫外,穿过巨大的神沐广场的东边,有一条铺满五彩斑斓碎石的通道,通往群英宫。群英宫专供各国使节和重要访客,以及各省省督及封臣居住。这座宫殿和王宫一样,是一座以砖石为阶基的砖木混合建筑,规模要小很多,高高的外墙统一刷成金色,在阳光普照之下,一片金碧辉煌,华丽夺目,和王宫一大一小,交映生辉。这里平时相对比较冷清,但近来龙承天的登基大典和龙颜之日接踵而来,呈现出一派热闹的景象。 铁焕入住铁拳寺之前,就和金驹秦家的人一起,住在群英宫的金驹殿。 群英宫宫内布局清楚,是传统的院落式宫殿,按各省划分区域,每个区域一座大殿,以各省名字命名,各区之间用回廊或者甬道连接。省督们在上午的龙颜之日活动结束之后,就回归到了各自的居所休息,这次百年一遇的节日落得一个意外的结局,令所有人都感到震动,私底下议论纷纷。 各省之间向来是南北分明,南方省份和北方省份的关系并不太融洽,不过彼此之间表面上还能保持起码的尊敬。在午餐之后,省督和他们的封臣们各自聚集在一起,开始讨论今后的形势。北方省份里,金驹、北漠、赤山、冷泉这四个省份都是仁王龙行天的坚定支持者,以实力最强的金驹省为首,形成了一个实际上的同盟。 龙颜之日当天的下午树时过半,北方省督们,分别是北漠省的罗循、赤山省的尤昊、冷泉省的甘长胜,以及他们留在王都的封臣,一共二十多人,在金驹殿聚集,他们和铁焕一样,都受到了木蓉的邀请。虽然秦威不在,但木蓉拥有足够的声望来召开一次联盟会议。 二十多人围坐在金驹殿的大厅里,厅里有一张椭圆形的花梨木餐桌,北方人喜欢围在一张桌子边上讨论事情,于是大家略微挤一挤,刚好坐满。 木蓉褪去了重大节日才穿的那套黄白色交织的华贵裘衣,穿回了象征金驹省的米黄色交领束腰襦裙,头戴省督夫人专用的百鸟金丝冠,一脸庄严地坐在首座。铁焕和三位省督坐在她的两侧,秦家的儿女们和其他封臣们各就其位。 金驹省的其他人着装也都换回了非常正式的当地传统服装,这让在座的省督和封臣们立刻明白了这次会议的重要性,绝不是普通的议事那么简单。其他省份的人们,不少穿着上午的那套节日用裘衣,他们接到金驹省的邀请时,大概并没有意识到木蓉可能要做出多么重大的决定。但铁焕心里明白,秦家的女主人有怎样的盘算,他太了解她了。 木蓉双手置于膝上,腰杆挺得笔直,这是往常她陪同丈夫参加重大决议时的标准坐姿,她搜寻式的目光扫视了全桌一遍,然后才开口说:“甘大人,橡木城的厉锋这次没有到王都来么?” 冷泉省的甘长胜是一个矮小的胖子,皮肤白净,脸上没有蓄须,一副文文静静的样子。今年二十五岁,还没有娶妻,作为省督来说,看上去让人觉得还不够老成,他是甘家的长子,三年前接替因病去世的父亲成为冷泉省的执政官。老省督甘振是一个豪爽的北方男人,铁焕还没有当上大长老时,曾和他秉烛夜谈《安宁经》。 “夫人,厉锋的小儿子病得非常严重,橡木城的僧侣说可能没几天好活了,因此我这次没有征召他一起来。”甘长胜回答,之后又补充了一句:“他的小女儿上个月死于同样的病。” 木蓉严厉的表情略有缓和。“这真是厉家的不幸。橡木城爆发了疫病?” “听僧侣们说,好像是一种家族遗传病。” “我希望厉锋能尽快从这悲伤中恢复过来,因为他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可能会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我知道甘大人一定会帮他渡过难关的。” 木蓉的话让甘长胜怔了怔,桌旁的封臣们开始小声地交头接耳。铁焕静静地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橡木城的位置正处在和百花省交界的地方,冷泉和百花两省中最重要的交通道路上,那是一个很关键的战略位置。众所周知,百花省省督袁大为是龙承天的密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会支持龙承天,而不会和其他北方省份站在一起。 木蓉恢复了严峻的神情,语气凝重地说:“诸位大人,这一次龙颜之日的结果大家都看到了,尽管龙神还没有给王国降下灾难,但他没有出现,这就是我们拳民最大的灾难!在王国的千年历史里,第一次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即使是那一次龙颜之灾,龙神也是现了真颜的。我想这说明了什么问题,诸位大人们已经心中有数。请铁大长老为我们解说下吾神缺席的原因。” 铁焕被邀请时,木蓉的信使和他打过招呼,这是他已知的程序,也为此做好了准备。北方诸省时常邀请他参与一些会议,他并不是很感兴趣,不过很少予以拒绝,大家都知道他乐于做一名旁观者,而不喜欢在会议上开口。 “诸位大人都已经知道了,敝寺的龙语者曾有过警示,他的呼唤没有得到吾神的回应。本来这也不算太奇怪,因为此前的呼唤也不是每一次都会得到回应,但如今看来,在龙颜之日即将到来之际发生这种事,并非吉兆。现在也已证明,龙语者的担心并非多余。”对龙颜之日的结果,铁焕思考了很久,并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他也不能在诸侯面前妄下断论,虽然木蓉很希望他给出一些暗示。“龙语者对安宁境的情况有什么了解,要等回到金堡才能获悉。但吾神缺席龙颜之日,是我们拳民的灾难,千年来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诸位大人,请好好思量吧。” 他只能说到这里了,这番话他没有添加任何不实之词,但木蓉会满意的。晚些时候他应该去和荀舟交流,新任国师近来非常忙碌,很难和他相见。 桌旁的议论声不绝于耳,木蓉没有强调纪律去打断他们,而是让他们各自讨论下去。坐在她左边的北漠省省督罗循靠过来,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点了点头,然后罗循握起了首座上的议会锤,敲了敲桌子。 这名翔龙王国最贫穷省份的执政官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六十九岁的他也是这个北方联盟中年纪最大的一位领袖。铁焕就是出生于北漠省的黄沙城,他刚成为僧侣时,罗循已经担任省督了。 北漠省督*的嗓门极具声势,就和他典型的北方人高大体型一样。“诸位大人,在我们爱戴的先王病逝之后,我们的国家,发生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首先是法典规定的继承人顺位被打破了,长公主蒙受了奇耻大辱被剥夺了继承权,而四公主迄今为止没有出来露面,她对继承权到底是什么态度,我们没有听到她的亲口陈述。她的人现在是不是还安全,我们也不得而知。其次,是国家的秩序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破坏,有人公然带着军队进入了内宫,而内阁对这一谋叛罪行却置若罔闻,我们拳民首先是要服从吾神的教义,然后是遵守国家的法典,两者皆违背,那是要遭神谴的。最后,新年之前,有太多的人死于非命,从我们的先王,到我们的太子,我们的国相,以及先王最信任的王国第一武士,还有最近发生的一系列袭击事件中不幸丧生的人,这里面包括我的侄子。他们的死亡,我认为,都不是偶然。而今天,无上吾神向所有拳民昭示,王国里的哪些人是不被庇佑和不可信任的!我们不能无视龙神的昭示,我们应该响应它,让王国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 这番慷慨激昂的话说得相当露骨,相当大胆,铁焕暗暗心惊。他没想到北方联盟这么快就做出了如此强烈的反应——不,不是整个北方联盟,目前看起来只是金驹和北漠两个省份。罗循的话引发了一些附和,但另外一部分保持沉默。罗循和木蓉交换了一个眼神,铁焕也发现了,赤山和冷泉的封臣们没有和他们站在一起。甘长胜肥胖的脸上露出不安的神情,赤山省的尤昊则不动声色,他的封臣们和他一样保持了安静。 木蓉的目光落到赤山和冷泉的人身上,她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最后看着尤昊,“尤大人,红石城对龙颜之日的结果怎么看?” 铁焕注意到,她没有直接问尤昊本人怎么看,而是问的红石城。红石城是第一任龙君尤古的出生地,也曾经是尤古的辖地,翔龙王国的雏形翔龙联盟,就是在这个城市诞生的,这座城市还曾经赢得了抗击高山巨人的伟大战争。在拳民的心目中,红石城是一座能和落日堡相提并论的圣地,这座城市代表的是顽强不屈、坚持到底和团结一致。 赤山省的最大家族尤家,自称是尤古的远亲,一千年前的那个尤氏家族的旁支。当年尤古被龙神赐姓“龙”之后,他自己并没有改名,依旧保持了家族的姓氏,并告诫后人要保持“尤古”这个称谓,“龙”姓是从他的儿子开始启用的。尤古并没有让他的旁支亲属也改姓“龙”,只有他的直系才启用“龙”姓,因此今天的尤家虽然和尤古有远古的血脉传承,但并不被承认为王室成员,历代尤氏家族的领袖从未获得过“亲王”称号。 尤家的领袖平静地回应了木蓉的问题。“就如铁大长老所言,早些时候,龙语者已经无法感应到吾神的存在。那时候,先王还在世,当今的龙君还是大将军。我认为,龙颜之日出现这样的结果,符合铁焕当时的说法,并不算是太意外。” 这是一番推脱搪塞之词。说了和没说一样,铁焕看着尤昊那张精悍的脸,隐隐然,这个联盟出现了一丝……裂痕。 和赤山省的原住民一样,尤昊生得异常强壮,身高接近一丈。脸上留着八字须,两鬓剃得精光露出了头皮,漆黑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一个长辫子。沉着冷静是他的特点,在公开场合他从未表现过一丝一毫的慌乱。 木蓉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尤大人是不是认为,红石城在这次龙颜之日后,依然会保持过去的立场?” “我们不认为龙颜之日的结果和龙君是谁有什么联系。我们都相信龙语者。”尤昊做了一个巧妙的回答。 罗循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尤大人在先王葬礼那天可不是现在这样子说的。” “我今天仍然是那样说,我们北方应该团结起来,步伐一致。我们现在应该冷静下来,帮助我们的国家保持稳定,而不是让它陷入灾难和动乱之中,这才是我们地方执政官应该做的事情,不是么?”尤金的继承人口才不错。他的话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 “尤大人,先王和太子之死,你难道认为那都是意外?”罗循严厉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怒意。 裂痕,在扩大。铁焕失望地想。 尤昊回答:“是的,事实已经证明,那的确是一桩阴谋,在背后玩弄阴谋的那个于坚,已因此受到了应有的惩罚,难道罗大人对这一切不是已经很清楚了么?” 罗循脸色涨红,从座位上长身而起,木蓉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也站了起来,保持着微笑,“诸位大人,今天请你们到金驹殿来,我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大家谈谈对龙颜之日不幸结果的看法。在我看来,龙神没有露面,是对我们每个人的惩罚,是对这个国家的惩罚,龙神对国家今天的方方面面,都是不满意的。因此,他在这个从未缺席的日子里,选择了回避。我们北方人的作风是,允许每个人自由表达自己的观点,并且保留它。这一点,在今天的讨论会也不会被改变。我希望北方联盟处于团结而不是分裂之中,我相信诸位大人是这么想的,先王在天界,一定也是这么希望的。” 她离开了座位,经过尤昊的身边,走到了甘长胜面前,用那双充满笑意的眼睛看着他,“我认为甘大人也是这么想。” 甘长胜挂着赘肉的下巴上挤出了一个笑脸:“夫人,确实是这样。我们应该像尤大人说的那样,让国家保持稳定,我们的臣民们才能过得安心愉快,我们做省督的,也就尽到了自己的那份责任啊。” 木蓉带着亲切的笑容,点了点头,“那么诸位大人,我想我们已经都很清楚彼此心中的想法了,今天的讨论会我们得到了一个很不错的结果。我代表我的丈夫和金堡,感谢诸位大人赏脸出席今天的讨论会,王廷安排了的晚宴,那么晚些时候我们再见吧。” 这次会议不欢而散。尽管没有人公开说出决裂的话,但尤昊和甘长胜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显了。诸侯们听得清楚,他们会估量自己的立场。这是又一场悲剧。 第三十九章 裂痕 二 铁焕回到铁拳寺后,向职事僧了一次和荀舟的会见。径直进入他在白衣院的卧房。这是一间贵宾房,但装点得干净朴素,宽敞明亮,外面还有一个不算小的院子,为他独用。 他静坐在简陋的木板床上。他身下只铺了一层灰棕床垫,单薄而且有些硬,睡在上面根本称不上舒适。这种床和床垫原本也不是他这种身份的人去睡的。但这是他的选择,他拒绝了更好的待遇。 对他来说,生命是一场修行。 活着的每时每刻,都是修行。带着罪孽来到这个世界,只能进行苦难的修行,才能激发精神上强大的力量。贪图享受和安逸的生活是不可能做得到的。 痛苦即磨练,磨练即享受。这是他的教条。 当他还是个在黄沙城流浪的孩子时,就这样看待龙神赐给他的一切了。母亲在生下他的弟弟后离开了人世,在他八岁时,整天在矿场里卖命工作的父亲也在一场突然爆发的瘟疫中死去,然后他带着四岁的弟弟开始了流浪乞讨的生活。北漠是一个极其贫困的省份,有大片大片的沙漠,除此之外到处都是荒凉的地块,适合耕种的土地十分稀缺,这个省份最重要的是粮食,而不是尊严。被人轻贱嫌恶、一口唾沫吐在脸上算得了什么,他为了乞讨不知道挨过多少次鞭打,伤痕累累的身体下燃烧着顽强的求生欲望,他要活下去,因为他不能让更加年幼的弟弟死于饥饿。 当他成为一名僧侣后,接受了大地之神的教诲,从此明白了苦难的意义。他不认为过去那段苦难的日子是不堪回首的,那并不丑陋,而是一种荣光,是他对与生俱来的罪孽进行弥补、完成自我救赎的必要过程。只有完成了这样的过程,个体内的潜在力量才能得到激发,精神被极大地充实,成为金刚之体,这就是龙潜之术。所谓金刚之体,并不是单指不受到外界施加的伤害,更重要的是内心意志的坚强,没有足够强大的意志力,就不可能抵御外来的伤害。 而强大的意志力来自于信仰,对大地之神虔诚的、不掺和任何杂质的纯粹的信仰。声称信仰大地之神的拳民很多很多,然而在经受了这样一个龙颜之日后,他们还是那样虔诚不变么? 这个失败的龙颜之日,是一个新的考验。一次对真正信仰的淬火。 龙语者早已有了暗示,但他坚信大地之神没有放弃他的子民,清明神界里一定是出了很严重的事故,到底严重到了什么程度,他只能等荀舟回来后请教。 他相信是拜龙教内部的问题,导致了信仰的动摇,僧侣们的意志力开始变弱。大地之神未出席龙颜之日的根本原因,也许就在这里。教内这些变故,很可能让大地之神的力量在消褪,清明神界从来不是一个祥和之地。 住在铁拳寺的这些日子,铁焕和众院长老们有了一些交流,不是太深入。武拳院第一人、元法长老的突然逝世让他感到很吃惊,但其他长老们并不太乐意和他谈这件事,他觉得那些长老们对他还有一些戒备,而且双方在某些地方存在一些明显的分歧。不过这也是正常的,毕竟有四百年双方没有进行过正式沟通了,对大地之神信息的解读产生了什么偏差的话,彼此也没有机会来修正。 现在荀舟出任国师,是一次良好的契机。这有利于进一步修复铁拳寺和金刚寺之间的关系,而且能修正过去那些错误的教条,恢复渐渐被遗忘的传统。他盼望着三教寺大长老相聚之日早日到来。 期待已久的敲门声终于响起来了。“铁大长老。”职事僧在外呼唤着。 “是不是圣僧回来了?” “正是,大长老刚刚回来,请您过去。” 铁焕跟在职事僧后面,穿过三道回廊,从客居间走到了长老的寝所前。职事僧通报之后,他走了进去。 荀舟盘膝端坐在铺着厚绒的宽大藤椅上,看上去有些疲倦,身前的褐色矮几上泡着一壶茶,铁焕嗅得出那是育龙绿汤特有的清香。 “圣僧,小僧一直等着您回来。” “铁大长老,坐。”荀舟说话也不如平时那么中气十足,这位老僧侣平日里精神矍铄,但毕竟已经年过七旬。“今天在王廷,陛下决定,征召通明大长老到王都来。我等三人会面之日,也即将到了。” “这是好消息,圣僧辛苦。”这一消息令铁焕感到喜悦,巨龙距离远靖不足三百龙步,现在雪季还未到来,来去大概要七八天时间。 “老僧和陛下提起了三寺统一的想法,陛下也认可,统一教义,是现在要尽快完成的大事。” 教内统一思想,这不是件容易事,事实上会非常非常难。“如果通明大长老不同意这样做的话,不知陛下将会怎样处理?” 教义的制定是由能解读神意的人来完成的,从来没有任何一个龙君可以联系清明神界,因此也从来没有任何一个龙君试图对教义动手术。教寺的大长老们在本寺教义的立场上都是非常执着的。 “那么通明大长老将会被关入天牢。” 这句话让铁焕大吃一惊,他克制住情绪,没有在脸上显露出来。“相信通明大长老对现在的形势会有一个正确的判断。” “希望能这样。过去几年,他已经犯下太多错误了。”荀舟疲态尽显,但语气中却有一股冰凉之意。 铁焕忽略掉了这一点,他还有更重要的问题。“龙颜之日,吾神缺席,堪称是我教历史上最大的灾难。圣僧如何看待此事?” “关于清明神界,贵寺的龙语者应该有所感知,并向铁大长老汇报。”荀舟发出悲哀的叹息,“但我恐怕他也和我一样,没有朝着最坏的方面想。此事前所未有,太过惊人,老僧无从辨识真相,唯有等待吾神指示。” 是了,看来无息功的感知和龙语者是同样的结果。在这一点上两寺雷同,恐怕觉醒寺那边也是如此。“吾神缺席,会造成很大的恐慌,安抚教众,乃我等目前头等大事,两寺之间如今同舟共济。通明到来之前,有请圣僧多多告诫了。” 金刚寺没有无息功,只有龙语者。千年来单传一人修习,铁焕自己无法联系安宁境,如今远离金堡,也只能听从于无息功所接受的指示了——如果有的话。 铁焕回客居间的路上,却确定了一件事情:拜龙教内部的问题,不仅仅和觉醒寺有关,也不仅仅是出在通明大长老身上。 对教寺大长老施加刑罚,历史上好像还没有过先例。如果觉醒寺表达出和王廷不一样的立场就会遭到严惩的话,那么金刚寺也可能遭受到同样下场。 他忽然想到,认为觉醒寺因为站在错误立场上就要遭受刑罚的,究竟是王廷呢,还是铁拳寺?换句话说,裁决者究竟是龙君呢,还是国师? 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裂痕不仅仅是出现在北方联盟身上,也在拜龙教教内。事实上拜龙教教内的裂痕存在了很多很多年,只不过如今看起来分外明显。 当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职事僧向他通报,有一个来访请求,拜访人是育龙团的副团长之一周钦。 这人他见过几次,但从没有过直接交谈。他想起了育龙团那位不幸死去的团长,于是就同意了这次拜访。 相貌平庸、无甚特点的周钦无疑是一个非常直爽的人,说话直来直去,简单的见礼之后,开门见山就说出了他的来意:“小僧自从第一次看到大长老,就知道,大长老是小僧足以深信的贤者。小僧心中一直以来有一个大困惑,自解不能,只能请求大长老指点。” 铁焕听出了这话里别有深意,铁拳寺有诸多高僧,为何周钦一定要向一个外人请教?“蒙高僧抬爱,贫僧洗耳恭听。” “小僧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如有冒昧之处,请大长老原谅。”周钦眉目间忧色深重,看来困扰他的那件事确实纠缠已久,令他苦不堪言。“小僧请教大长老:僧侣当从政,还是不当从政?” 铁焕这才明白这位副团长的心思,这问题相当敏感。他沉思片刻,才说:“若有利于安宁之道,从政亦无不可。但我辈不当以谋私利而行事,不然便是背弃了吾神教义,有叛教之祸。” 周钦闻言,满脸激动,本来是盘膝坐着,立刻并拢双膝,看架势是要向铁焕行跪拜之礼,铁焕大惊,慌忙去拦阻,他双手运气,将周钦稳稳地托住,没有拜下去。 “过去几天,小僧为此事所困,日不能静心,夜不能安枕,实在是煎熬啊!大长老果然也是这么想,和小僧心意相通。看来小僧的看法,并不能说是错误,小僧不得不谢大长老指点之恩!” 铁焕淡淡一笑:“这是哪里话。我等同为吾神仆从,自当竭心尽力效命于他,彼此友爱,互相沟通,是份内之事,指点之恩,这从何说起!” 周钦露出心悦诚服的神情,“敝寺和大长老同样想法的还是有的,只是少之又少。就小僧所知,已故敝团团长元法长老便是其中一位,只可惜元法长老遭遇变故,不能和大长老屈膝相谈,殊为憾事!” 铁焕点了点头说:“元法长老清心寡欲,修为极深,贫僧是早有耳闻,向来佩服。只是不知道元法长老到底是遭何变故?” 他这话属明知故问,却又十分巧妙,公开面上来说,元法是病故,本已不需要再问。 这话周钦很容易就听得出来,他的回答也让铁焕十分吃惊:“元法长老并非因病辞世,陛下登基前那晚上,育龙圃遭遇了意外袭击,是一个名叫‘纳库’的黑族所为。元法长老和敝团另外五位成员,惨遭杀害。” 铁焕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虽然对元法之死觉得有些奇怪,但万万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也难怪铁拳寺要将此事隐瞒,贵为武拳院第一人,被一个无名小辈杀死,这传出去,铁拳寺必将颜面扫地。 那纳库竟然强到这种程度,到底是什么身份?真的是觉醒寺的另册弟子?铁焕不由感到他正被困在一张蛛网里,越来越多难以明了的事情就像那层层蛛丝一样,渐渐让他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来。 第四十章 侍从的秘密 后宫的西宫,从抱月殿往里走,都是王后和王妃们寝殿,再之后就是太子和公主们的寝殿,第三座是长福殿,这是仁王的二公主龙素云的寝殿,她和丈夫门柯回到王都,和从南水带来的仆从们一起住在这里。[燃^文^书库][].[774][buy].](燃文书库(7764)) 龙素云是从紫火燃起的那天赶上回家之路的,她的第一个家。这是二十多天之前的事情了,如今想来,觉得有千百年之久。那时候她只知道父王的顽疾可能到了相当麻烦的地步,但并没有做好回家奔丧的准备,更没有想到会迎来两桩丧事。等她到了王都,紫火变成白火。她接连失去了最喜爱的弟弟和最尊敬的父亲,这让她跌入无边无际的泪海。 她犹记得小时候,父王的佩剑八卫之一史重带她去王宫北面的跑马场学习驯服奔马的事情。现在想来,那是她人生最快乐的时光,那位面目慈祥的老护卫当时已经六十三岁,即将卸甲退休,但正是因为她的要求,他延缓了退休的日期,成为了她姐妹们新的马术教练之前那一位被小妹妹碧月觉得“不够好”而换掉了。 史重教会她们认识了各式各样的马儿,光是瑞风大陆的马就有很多品种,盆地的马躯干粗壮,体型健壮,但四肢略短,金色大平原的马线条优美,鬃毛长且柔顺,四肢修长而有力,高原地区的马则体型较小,但拥有最大最结实的马蹄,能背负的重量也是最多的。她最喜欢的就是高原马,因为这种马容易爬上去,而且性格也很温顺,是史重极力推荐的坐骑。那些马儿其实都挺温顺,供公主们骑乘的马儿里面怎么会有烈马呢?她喜欢坐在马背上的感觉,奔驰在绿草如茵的大地上,享受风儿掠过发梢的痛快,那时候碧月才六岁,父王不准她那么早就爬上马背,碧月看着两个姐姐在和马儿玩耍,急得直哭呢。而她则得意地哈哈大笑,碧月因此哭得更厉害了,直喊她“坏公主”,或者“臭姐姐”。每次碧月哭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黛岚就上去安慰,说来也怪,碧月从小性格顽劣,老师们都拿她头疼得很,只有黛岚能让她乖乖听话。想起来,黛岚姐姐从小就让人感到很好相处呢,待人有礼,容易亲近,对谁都没有架子,甚至父王有时候都笑着说她不像个公主。 亲切的黛岚姐姐和调皮的碧月妹妹现在都被软禁起来了。她失去了父王和弟弟之后,恐怕还要失去两个姐妹,而这一切都是她的叔叔赐予的。二叔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无数次流着泪问自己,丈夫告诉她:这是父王太仁慈的结果,仁慈纵容了野心,对权力的**像草原上的野草一样不受限制地疯狂滋长,最终酿成了这一出悲剧。 她从未想过,世间会发生这样令人痛苦的事情。即使在她九岁那年从奔马上摔下造成终生残疾的痛苦,也不及如今的百分之一。小时候她虽然不如黛岚姐姐懂事,但相对而言还是温顺娴静的孩子,被父王称作“小淑女公主”,双腿的残疾并没有改变她的天性,她变得更安静了,但并没有更暴躁。她只想要这一生过得安安静静,平平淡淡,家人幸福安康,和美甜蜜。然而到如今,这一切都成了奢求。 从黛岚被关进天牢那天开始,她就很少离开长福殿,本来就需要轮椅才能出行,家中发生这样的变故后,她就更不愿意外出。倒是丈夫门柯这段时间十分忙碌,每天都有很多应酬,除了和王廷官员们打交道外,登基大典之后还要面对各省省督和他们的封臣,毕竟他是先王的驸马,被册封的亲王。 近几天门柯几乎每天都会离开王宫,带着他的侍从门越,到王都北面的长秋镇去,那个镇子是巨龙所属的六个城镇中最小的一个,镇上的主业是锻造加工业,丰饶商会从赤山和其他地方收购矿石、珠宝和金属,然后送到长秋镇去加工。龙素云听丈夫提起过,他有一个感情非常好的老朋友在镇子上做铁匠,两人有好几年没有见面,这回趁着近,就多跑动一下,一起回顾和重温当年的友情。这件事令龙素云冰凉的内心里泛起了一丝温馨,人世间重视情谊的人毕竟还是有的。她没有嫁错人。 近来的事情让她觉得痛苦和失望,就连龙颜之日的意外结果都没有对她造成太大的冲击。她心里有一个念头,想要尽快逃离王宫,远离巨龙,这儿对她来说不再是家。高墙里的宫殿是一个囚笼,她每天入睡见到的都是噩梦。但每每醒来,她又为自己逃避的念头感到自责。她的姐姐在天牢里,还不知道最后的判决是生是死,她的小妹妹也被软禁起来,没有得到二叔的允许,谁也不能和她相见。在亲人都处在险境中的时刻,她又怎能想到离开呢? 她还有其他的担心:夫家未来的命运。门家原本被视为没落的贵族,在政治舞台上消失了很长时间,如果不是她成了门柯的妻子,她的夫家是不可能再度活跃起来的。现在门柯虽然贵为亲王,但未来只要她的二叔一道命令,门家就随时都能再度陷入衰落之中。她的二叔是怎样对待她一家的,她都看得很清楚了。为夫家未来的担忧折磨着她,让她整日愁眉不展。 除此之外,她心里面还有一个不能泄露的秘密,那个秘密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迫着她的胸口,让她日夜都提心吊胆,惴惴不安。 支撑她没有倒下的是她的丈夫。她唯一能依赖的,也是她的丈夫。 门家当初提出这桩婚姻,也许是有很明确的目的,王国里很多人都会这么看。但嫁到门家之后,她感受到的是门柯真心实意的爱,丈夫对她非常温柔,呵护备至,他并不是她小时候梦想过的白马王子,但确实是无限宠爱她的男人。他精通厨艺,能歌善舞,更是一个绘画的天才。她时常很感激父王的眼光,为她选择了一个正确的归宿。然而每每想到这里,对父王的怀念就让她泪水决堤。她想,自己实在不是一个坚强的女人,比起黛岚姐姐来说,差得太远了。 这些日子来,只要丈夫不在身边,她从早到晚都沉浸在痛苦之中,尽管有景的陪伴,也不能让她感到宽慰。景经常和她说一些王廷大臣、各省大人们的轶事,来为她排解愁苦。西泽省省督大人卞力恐怕职位难保,据说平西将军孟云鹤会取代他,而且卞力的儿子和碧月妹妹的婚约会被取消;王都武卫团的长官寇海因为近来的凶杀案掉了脑袋,据说接任者是她二叔原来的亲卫队副队长、国相郑宽的弟弟郑方;而新任国匠裴永则是因为妹妹瑾瑜王妃的缘故才被晋升的;赤山省省督大人尤昊据说在王都期间一直在游说,希望获得“亲王”的称号,他自称是圣王尤古的旁支,身上也留着王家血脉…… 景给她带来了很多消息,但这小妮子说得最多的还是门越。龙素云想,大概是景有了暗恋的对象,但后来又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 门越原先并不是他丈夫的侍从,只是一个老管家的远房亲戚,两年前被引荐到门家来,门柯接纳了这个男孩,让他负责门家的马厩。现在这个男孩已经十七岁了,和景同年。这次到王都来,由于要照看马匹,门柯将门越也一起带上,不过景感到奇怪的是,门柯最近忽然将门越收为了侍从,出入王宫都带着门越,原来的侍从门喜反倒被晾在一边了。 这件事其实龙素云是知道的,不过是丈夫的事,而且只是有关下人的提升,她并没有在意。景提起后,她这才开始考虑里面的奇怪之处。 景说起,门喜被“冷落”之后,丝毫也不觉得难过,还和以前一样嘻嘻哈哈开开心心的,就像什么也没发生。景本打算去安慰他,却发现这是多余的。而门越每次跟门柯回来后,还是去照看马匹,门柯的生活起居还是门喜在照顾。 “夫人,您说,这门越现在是个马夫呢,还是个侍从?”景对这种事情总是特别感兴趣,聊起来问题一个接一个,永没个完。 “你啊,就喜欢操心这种事,不管是马夫还是侍从,这都是少爷的事情,我都不问的,你还是少关心啦。”如今除了丈夫外,也只有和景相处时,才能稍微让她放松一点。 “可是我真的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嘛,出了这道门就是侍从,进了这道门就是马夫,为什么少爷不带门喜出门,难道您真的不想知道么?亲爱的夫人,您就问问少爷吧。”景跪在轮椅边上,拉着龙素云的衣袖撒着娇。 “你要这么想知道,等少爷回来后,我就问问吧。”龙素云拗不过景,只好答应。景就拍着手笑起来。这孩子总是保持着乐观的情绪,即使龙颜之日后,她也相信龙神只是“忘记”露面了而已,以后肯定会补偿大家的,这不,龙颜之灾并没有发生呢,哪能算是惩罚嘛。 这天快到月时,门柯才带着门越回来。他们在王廷安排的宴会中匆匆吃过了难以下咽的一餐后,就回到了长福殿,简单收拾一下,还不到剑时,门柯就带着门越去了长秋镇。从王宫到长秋镇距离并不远,驾着马车的话,半个时辰都不要,今天他们在长秋镇待的时间特别地长一些。 陪着门柯进庭院的果然还是门喜,门越并没有跟进来,龙素云想那个男孩又呆在王宫外的马厩场了。她等丈夫换过居家穿的宽松衣服后,就说:“今天你在镇子上待得挺久的嘛。” 门柯个头不高,有着一张典型的南方人面孔,棕黄色的皮肤,鼻梁稍稍有些塌,鼻子下留着一抹浅浅的胡须,下巴总是剃得光光的,看到妻子总是浮起一脸笑容,令人感到温暖而又踏实。“嗯,因为有很重要的事。素云,回头和你说个好消息,你一定会开心的,不过我先要去洗个澡。” “嗯。”听到这话,她露出了笑容。丈夫总是有办法让她感到开心。 门柯一出房门,等在外面的景就溜了进来,“夫人,少爷有好消息哟,我们要不要猜猜看,是关于什么的?” “你呀,耳朵倒挺尖的,你说说,你平时都偷听些什么了?”她笑着敲了敲景的头。一听这句话,景的脸一下就红到了耳朵根上,不好意思地扯开话题说:“那趁着机会,我就打水来帮您洗脚吧。” 龙素云意识到了什么,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想到这种事上来,她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丈夫和门家。他们结婚也有一年了,但她一直都拒绝怀上孩子,此前是因为父王病重,她觉得怀上孩子后更不方便回王都探望,事实上她也很少回来。不过她夫家人也没有说什么,现在父王已经去世,她应该让门柯有后了。虽然她的双腿在膝盖以下已残废,但和丈夫的婚姻生活还是很美满的,想起来她心里涌起一阵甜蜜。这是丈夫给她在这样的苦痛的日子里带来的小小的宽慰。 她忽然发现,景那个孩子,倒是懂事了不少。这个年龄,如果不是作为侍女,也是该婚嫁的时候了。她打算等自己有了孩子后,就给景找个人家,让她也成为别人的妻子,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 景给她洗完脚后没过多久,门柯洗浴回来,他嘱咐景:“我今天要和夫人早点休息,你等会告诉门喜,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搅,不管是谁来了都告诉他,我今天太累了,早早睡了。你和门喜今天就守在院外,不要进来,入睡时间到了就去休息。晚上我和夫人都不会叫你们的。” 她感到身体里有一股异样的感觉在升腾。这几天她都没有兴趣去想这种事。门柯进房后,关上了门,也关掉了壁上的水晶灯,拧开了床头的罩着淡黄色玻璃的油灯,把她从轮椅上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解下了她的襦裙,这让她脸变得通红。丈夫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扶着她靠在床头坐稳,给她披上裘衣,盖好被子,然后在床边上坐了下来,握着她的手亲吻着,说:“素云,今天我要告诉你的好消息是,我没有辜负你的嘱托,把最困难的那件事办好了。你开心么?” 她忽然之间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联想都是错误的,她为这感到一点羞愧,不过很快这种羞愧感就消失了,巨大的喜悦充斥了她的胸腔,她有多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你说的……是真的么?”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门柯靠过来,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唇,她激动地回吻。他的舌头潮湿而温暖,甫一接触就撩拨起她心底的火焰,她感到自己已经湿了。她有点后悔之前应该洗个澡的。 “要办好这件事,实在是不容易,这要感谢一个人。”丈夫离开了她的唇,她有些不舍,追逐着,但他轻轻挣脱,抱着她的肩,也靠在了床头,“我们都要感谢门广。” “门广?”她不解地看着丈夫。门广是门家的老管家,为门家服役很多年了。 “是啊,要不是他在两年前把门越带过来,今天我们这件事就很难完成。” “我不明白……” 门柯轻声笑了,“你听我说完,就会明白的。你有没有发现,门越和他很像?” 龙素云抬起头想了一会儿,说:“看不出来啊。” “你光是看他的脸,从正面去看,那是看不出来的,你要看他的体型,看他的背影。” 龙素云摇了摇头,说:“我没留心过门越。” “我是那天到马厩牵马的时候,才发现这一点的,于是想出这个办法来。我的那个朋友张义,在长秋镇上做铁匠,这都是你知道的事情了,可惜你没见过他,见过他你就会明白。张义和门越的身高很接近,但比门越要壮实得多了,天天打铁的嘛,门越这孩子是不能比。我第一次去找张义的时候,本来是带门喜去的,就在马厩心里忽然有了个办法,临时把门喜换成了门越,当时还叫门喜回长福殿拿了套衣服,你还记得么?” “我记得。”她想起来了,那天是有这么一件事,她当时还觉得奇怪为什么要换衣服。 “那套衣服是拿给门越穿的,然后我就带着门越去了长秋镇。我的出行,一直是被监视的,所以我前面几次到了长秋镇,是真的每天都看着张义干活,一边看着一边和他聊天,后来盯梢的人放松警惕了,我就带着画笔过去,给张义画了张像。这就算给人知道,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大家都知道我喜欢画画。” 听丈夫说到这里,龙素云的眼睛亮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能猜到后面的事情了。 后面的事情果然也和她想的差不多。 “这张画像,我回宫后,就转交到了青莲妹妹的手里,就在那天我们叫青莲妹妹过来吃饭的时候。这些事情,我都没有告诉你,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有我和青莲两个人知道。要绝对保密嘛,我知道你不会怪我的。” “我当然不会。”她激动地握住了丈夫的手,刚刚平息的**又涌了上来,她感到浑身一阵颤栗。 “接下来的事情,你应该都能想到啦,我的夫人是个聪明人呐!”门柯得意地笑了,他笑起来,有一对很深的酒窝。 “我来接着说吧,然后青莲把这幅画像带回了七香殿,在她的秘密房间里完成了她的作品。这一定花费了好几天的时间,然后今天你把门越带过去……不对呀,你还得带门越回来的啊。”龙素云皱着眉,她发现自己对这件事还是有些不明白的地方。 门柯掩着嘴笑了,避免发出太大的声音。“是我说得太快了。其实是这样子的,我一共画了两幅画像,一幅是门越的,一幅是张义的。一幅怎么够呢,肯定不行的。所以青莲她也完成了两个作品,两个非常完美的作品。” 龙素云这才恍然大悟:“难道你把他留在了长秋镇?” 门柯小声地鼓起掌来,称赞说:“正是这样。好聪明的门夫人!” 龙素云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我一直在害怕在担心这件事,我真的不敢相信,吾爱,你把它完成了!龙神在上!这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迹啊!” ... 第四十一章 重生 翔龙纪元一千年的第二天,也就是龙颜之日后的第一天,一月二日,天空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宣告雪季开始,真正的冬天终于来临了。[燃^文^书库][].[774][buy].]【更多精彩小说请访问】就气候来说,这其实是不寻常的。尽管冬天理应是雪花纷飞的季节,但新年的第一天就是龙颜之日,以往每个龙颜之日后,气候都十分温暖,冬天变得不像冬天倒像是深秋时节,大地上的水稻和小麦都会以极快的速度生长,然后拳民们会迎来一次冬收。拳民每隔三到四代人,就能迎来一次不可思议的神迹。然而这个新年的百年节日后,拳民们知道,冬收是不可能发生了,他们是幸运的一代,能赶上这次百年节日,但他们又是历史上最不幸的一代,他们赶上了百年节日但却没能目睹神迹。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没有人能为他们解释。 也没有人能为我解释。门柯阴郁地想。 他驶出城门前,一大早就看到王廷派出的士兵们就在城内各处张贴龙君亲自写成、再由国相文案们抄写的通告,通告的内容大意是:这次龙颜之日,龙神由于不满过去数十年两任龙君统治期内,拜龙教日渐衰弱,致使拜龙教达到了从翔龙纪元第六百四十二年以来历史的最低谷,从而拒绝出席龙颜之日这一百年盛典,由此新任龙君将统一拜龙教教义,重振拜龙教的声势,以期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让龙神满意。关于这次不幸事件,内阁还准备了一次面对面的全民通告,将在当天的树时,于神沐广场进行。 在离巨龙大约三十龙步的长秋镇,王都的通告消息还没及时送达。作坊里的手工艺者们照例一大早就从被窝里爬了起来,开始了一天的忙碌。近来丰饶商会和其他商会的订单并不多,但来自王廷的订单暴增,多数都是武器装备的制作。从时限要求和数量上来看,让长秋镇的匠人们疑心一场战争即将来临。但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眼下的工作还是要赶出来,反正不管是谁出钱来做这些东西,这都是生意,匠人们需要这些生意。大作坊和商会以及王廷有直接的联系,小作坊则从大作坊那里接下零星的和一些不太重要的活计,实际上也是利润较小的部分。小作坊的匠人们习惯了这种模式,这是他们所不能改变的,抱怨也没有意义,他们还是能赚到钱,虽然比大作坊要少,但那已足够维持生活和作坊的运转,也是不错的了。 张义的作坊就是一个小作坊,在镇子的东边,这个作坊包括他在内,一共有五个匠人,主要是制作钢铁器具。昨天张义对他的四个匠人宣布停工,说身体染病,应付不了这次来自王廷的紧急订单,因此为了不耽误匠人们赚钱,各给了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去其他作坊碰碰运气,看有没有哪家急需人手。张义这几天来确实是身体不太“舒服”,四个匠人自然也都看在了眼里,他们一定很担心会错过这次王廷的大单,从而不能从大作坊嘴边挣一点残羹冷炙。不过他们的老板是个好人,干脆地让他们去别家谋生活。于是四人都挺感激,这年头,这样的好老板不容易找了,王廷的大单发过来,缺人手的作坊多着呢,他们不愁找到新东家。于是他们祝福了老东家,就各奔东西而去。 张义作坊停工,这不算什么大事。但在小镇上想必也是件新闻,昨天一晚足够传开,镇子里都知道张义身体不太舒服,得了病。正如他们也已知道,张义有个权贵朋友,这些天经常来看望。门柯很了解穷苦人的生活,门家潦倒了很长时间,虽然身为贵族,但他小时候过的日子却没有比穷苦人好多少。匠人们终生劳累,干的是体力活,身体熬不住也是常有的事,大家都见得多了,很多作坊就因为这个原因关掉,匠人给其他作坊招纳了过去,不过长秋镇是以锻造加工闻名的镇子,这里的作坊门面总是需要熟练的匠人。人们不会为张义感到惋惜,一方面这种事司空见惯,一方面他们知道门柯这位权贵朋友驾着豪华的马车,送来了不少礼物。停工就停工吧,能算什么事?就是停工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估计镇子里还会很羡慕张义呢。 想到这里,门柯觉得嘴里一阵苦涩。 他坐的豪华马车在长秋镇跑起来十分显眼,此刻正在镇子里的道路上踏踏地奔驰着,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透过窗棂往外观瞧。正是要他们都看到,这雪花落下的第一天,我就到这里来看望老朋友了,我们感情是这样好,即使老友干不成铁匠了,我也会照顾他,以后还要把他接回南水去。 其实这件事对张义有点不太公平。他不知道老友到底是怎么想的,反正他没给拒绝的丝毫余地。他从来没有这样不近人情地要求张义为他做什么,心里觉得歉疚,虽然张义没有要他解释。这朴实的铁匠生性顺从,也信赖朋友。既然朋友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他也不多问,当需要他知道时,他就会知道,如今朋友是权贵,他仍是一个低下的匠人。 我必须这样做。老友,你会理解的。 马车驶到张义的作坊前,停了下来。这是一所简陋的石头房子,由打磨得不太齐整的青石垒砌而成,斜坡屋顶上覆盖着层层褐色的砖瓦,一个红砖烟囱已经被熏成了黑色。由于长期的高温熏烤,外墙也被染成一片老旧的灰黑,灰黑石块中斜斜伸出另一个灰色的烟囱,由于停工,烟囱也没有任何动静。这处烟囱连接着里面一个已经熄灭的熔炉,它如今的主人只怕并不会锻造什么铁器。 门柯从车厢里下来,绕过一处乌黑的铁砧,和一个污迹斑斑的制皮架,来到破旧的木门前。门前堆着一个长方形的铁槽,里面满是暗褐色的铁片和一些被熏得焦黑的木柴,地上散落着几块废弃的马蹄铁,还有一把失去木柄缺了口的铁铲,周围都是染有油迹的黑泥地,坑坑洞洞,粘着斑斑点点的新雪,再过两天,这里也许就是一片雪白了。到时候很多东西都会被掩盖掉。 门柯敲门,先敲一下,然后快速敲三下,嘴里喊:“张义,开门呐。”一会儿,一个男人动作迟缓地打开了门。这人看来原本高大健壮,但因为患病而佝偻着身体,显得疲倦而虚弱。张义将他接进屋,侍从门越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跟了进去,留了车夫在外等着,那车夫把双手笼进棉衣的羊毛袖子里,缩到车厢里去了。 一进屋,门柯就把门关上,站在窗边往外张望了一阵。这窗户的玻璃上早几天贴了一层薄纸,在外面看不到里面,但里面却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外面的大致情况。 张义三十岁出头,粗眉大眼,一脸胡渣子乱七八糟的,看上去很长时间没有修理过,脸上又黑又脏,手上棕黄色的皮肤十分粗糙,肤色比起门柯来更深一点,透出一股红色,这是长期在火炉旁锤打所造成的。他穿着一件交领束腰的麻布棉衣,领口和袖口露出乱蓬蓬的毛,一副病得有气无力的样子。 “大人,昨晚睡得还好么?药都按时吃了吧?”门柯关切地问,声音压得很低。 “托亲王的福,一切还好。”张义说话时也显得中气不足,但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神情。 房间布置得十分简单,四壁粉刷成一片白,看那颜色是新近才刷过,几把新垫了厚绒毛皮的藤椅散乱地摆在褐色的硬泥地上,其中一把藤椅边上摆着个燃着的炭炉,里头正燃着红红的火焰,让这小房间里变得温暖。此外的摆设是一张破旧的木桌子,一高一矮两个柳木柜子,然后就是一张大床,床上铺着层新的天鹅绒垫子和一床折叠起来的绣花被,门边上一个木条箱子里堆着取暖用的木炭。原本作为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匠人,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工作上,呆在房间里基本就是睡觉,家里没有女人收拾的话,房间布置大都很随便,反正也没几个铁匠会追求干净整洁。 门柯和张义各坐上一把藤椅,门越把木桌抬到两人面前摆好,打开带来的包裹,提出两瓶烧酒、两个银杯,以及两对碗筷,放到桌子上,然后是几包温热的菜肴,都用油纸包着,之前藏在特制的保温箱里,放在桌子上摊开来,也不用碗碟去盛了。一会儿时间,木桌上就摆上了丰盛的大餐,菜式做得很精美,和这旧木桌倒是显得很不相称。 “大人,这泽蜥羊肉对您养伤是大有帮助,我特别从内宫大厨那里弄出来的,还有这松果鹿肉、黑椒扇贝,味道都十分鲜美,是我亲手做的,大人您一定要把它们都吃个精光呐。不然可是对不起我一大早的忙碌。”门柯看着一桌子的菜,露出几分期待,还有一丝骄傲。尝过他手艺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出色的厨师,他一向认为自己不比御厨差,甚至更好,内宫厨房里那些繁多的菜式,他大多都试过了,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他没有成为驸马,倒是可以申请来御厨房工作,想必先王也会对他感到满意。 张义笑了,虚弱的身体让他笑起来没发出声音,倒是眉头皱了起来,显得有些痛苦。“那得亲王和我一起,才能把这强大的对手消灭啊。我一个人可是不行。” “少说话、少说话,多吃菜。这酒呢,是正宗的‘烈火’,内宫御厨里拿出来的,比神沐广场烧锅小屋做的差了一点点,但也很不错了,知道您爱喝,这天气冷起来了,也能暖暖身体,但一下不能喝太多了。这些您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来,我们先干一杯!”门越趁门柯说话时候,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 张义举起银杯干了一杯,低声说:“二公主、三公主和亲王对我的照顾和帮助,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只好按亲王的意思,喝个痛快,吃个饱,让你们安心些了。”说完他又虚弱地笑了笑。 “两位公主蒙受您的教诲,时时刻刻都没有忘记,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门柯伸手轻轻拍了拍张义的肩,“您是真正的英雄,如果我的孩子是个男孩,我一定要让他成为您这样的人。” “看来二公主怀上孩子了啊,这可是大好事,恭喜亲王,早生贵子。”张义表情舒缓了很多,看来这让他心情变得很愉快。 门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倒是还没有。不过昨天晚上,我给素云说了您的事情后,素云终于答应怀个孩子了。难得她也有开心的时候,这都是因为大人您啊,要不是听到您的好消息,我这想当爹的,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如愿以偿呢。” “二公主开心就好,她是天底下最温顺的人,从小到现在,经受的苦难太多了。先王在世时,跟我说过好几次,总算为女儿找到了好丈夫,唯一担心的只有三公主一个了。” “父王……谬赞了。”门柯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悲戚之色。他这一生能让门家再度光耀,已经如愿以偿,除了感谢妻子外,更要感谢仁王。三公主龙青莲的婚姻大事一直都让仁王头疼,谁也不知道哪一天她才能出嫁为人妻。 “长公主现在怎样了?”张义关切地问。 “现在只有三公主才能去看望她,我们都是不被允许的,唉。”门柯叹道,“听说摩罗国那位三王子也申请了探视权,他在金堡住过一阵子,想来和长公主颇有些交情,我看他比我们更有希望进天牢里去。” “小公主呢?亲王有见到她么?” “小公主目前谁也没法得见,就是三公主也看不到她。自从在那七子厅里被……被抓之后,她就像消失了一样。我听说,她主动放弃了王位的继承权,可是没有人能亲耳听到她申明啊,我们现在特别担心,她到底怎么样了。”门柯尽量控制着情绪,但张义问起了这种事,他又不能不答。可这种事,又有什么好答案呢,都是一些令人心慌意乱的结果。 “我看小公主不会有什么危险,大概就是被软禁了。篡位者不会敢对她怎么样的,他所要的,无非就是继承权。他必然是用长公主的从轻判罚来换取小公主的放弃。”张义脸上的肌肉抽动,“亲王,我现在暂时住在这里养伤,身体上不用多久时间就可以恢复,但我心里的想法,您是知道的。困扰我的那个疑问,如今只有您才能帮我解答。” 门柯勉强笑了笑,“大人,先安心养好身体,恢复好了,您自然就知道了,现在我们不说那些事,多吃点肉,来!”说着便夹了一大块鹿肉放到张义的碗里。 张义将肉送到嘴里,默默地咬了几口,表情显得很痛苦。 “大人,您伤口还疼着么?门越,快拿药来。” 张义摇了摇手,“不,不用。亲王,伤口不疼。您一直不愿意告诉我,越是这样,我越以为猜到的就是真相。” 门柯垂下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张义想要答案,但妻子千叮咛万嘱咐,在张义伤势痊愈之前,不可提及这事。他每次来最怕就是张义问起来,前几次张义没有很明确地提出来,但总有一天,他会要提的。他已经含糊了几次,这次只怕是难以蒙混过去了。 “我知道公主们一定反复和亲王说,有些事情不能让我知道,怕影响我的伤势。但这些担心是不必要的,您知道我不是一个脆弱的人。我在地牢里承受了十多种刑罚,但那都没有让我低头。我没有违背我的誓言,我对得起我的身份,对得起先王赐予我的职位。”张义用手扶着藤椅的把手,慢慢站起来,他的动作迟缓,但有力量,“亲王,请原谅我的冒犯。我以先王首席护卫,王国第一武士的名号向您请求,把代我受刑的那个人,他的名字,告诉我。” 没有听到回答,亲王沉默。张义又一字一字地问:“他是不是小志?” 门柯没有抬头,他从未觉得脖子上这颗脑袋有如此之沉重。他不答,他却在等,他能拖到什么时候去?拖又有什么用呢?他都已经猜到了。 门柯轻轻点了点头。他亲眼目睹了那天的行刑,那种残酷的死亡方式让他这一辈子都会感到颤栗,吾神啊,怎么会有人设计出这样的刑罚来!他并不熟悉那个十四岁的农家孩子,但他知道,那个孩子对眼前这个人是多么地重要,他的死对于眼前这个人,会造成多么大的打击,和多么大的痛苦!这样的痛苦,是一生一世,都无法缓释的。因为他本不可能活着,他的重生,是用小志的死换来的! 那天晚上六指公主策划了这出好戏。小志一早就被她藏起来,她将他化妆成一名小宦,和她的侍女侍监一起,进入了地牢。青莲在宫里享有某些特权,篡位者尽量满足她的各种要求,他相信这是因为瑾瑜王妃的缘故,篡位者毫无疑问被天生丽质的王妃迷住了心窍,但这样也好,给他们开了方便之门。六指公主有着不可思议的易容技巧,她制作出了令人惊叹的面具,在地牢里将小志和眼前这位张义掉了包,然后谎称小宦被犯人打伤,抬将出去。那是行刑前夕,龙青莲还特意嘱咐地牢的狱卒们,不要让她的老师在凡界最后的时刻再遭受折磨了。她妆点了小志的伤口,但时间并不是很充裕,只是好在没有人敢忤逆她提出来的任何要求,所有的狱卒都被关在牢门外。所幸这一切最终没有被人看出来。又有谁会去仔细检查一个满身伤痕,一言不发的死囚呢? 他低着头,他想装作没有看到。眼泪,从这个被伪装成张义的人的双眼中汹涌奔出来,像决堤的潮水。坐在一旁的门越瞪大了眼,也长大了嘴,侍从知道这个人并不是真的张义,也知道有个人化妆成他自己,来到这间房里,然后又化妆成张义,在这里留下来,而真正的张义化妆成了门越离开了这里。但门越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他即使听到这个人说了出来,看起来还是感到难以置信。 于坚! 他是于坚! 翔龙王国第一武士,龙君首席护卫,那个传说中的人物,现在他以这样的方式从死亡中重生! 他仍然活着。而为了活着付出的代价,却是他永远也不愿意选择的。他一定宁愿受刑的那个人是他自己,而不是他的侍从,那个十四岁的农家男孩小志。 但他从来就没有选择的机会! 死岂有惧!生有何欢? ... 第四十二章 天牢的摇铃 一 透过布满水雾的玻璃,隐隐能看到窗外飘起了雪,睡了一夜醒来,窗棂上多了一层薄冰。她从被窝里钻出来,披上羊毛裘衣,走到窗前,擦拭窗户上的水汽,外面的世界果然是洁白一片,高高低低的歇山式宫殿屋顶上都堆着一层羊毛绒似的雪,像覆盖了厚厚的毛毯。这个情景让她打了一个冷战。 但实际上房里并不冷,不但不冷,还很暖和。这里的供暖设备运转正常,这片监牢区有一个巨大的壁炉,从日到夜都烧着木炭,令人舒适的温度透过石墙传递过来,另外还有炭炉燃着。不过狱卒们比较懒,不会保证炭炉整日整夜地燃着,他们只负责壁炉的供暖。 这里毕竟是天牢,关押的都不是普通的犯人,能进到这里都是曾经很有身份和地位的人,王国不会让他们受到低贱的对待,因为他们虽然有罪,但他们的身份始终是高贵的。 就算她将被判处死刑,也没有任何人能改变她的身份,以及她高贵的血脉。她是王国曾经的长公主,先王的女儿。她血管里流的是尤古的血。 在天牢里的这段时间,她的爱好和要求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尊重,典狱长给她带来了指定的书籍,一日三餐,都是内宫御厨亲手做的,厨子们没有忘记她喜欢吃什么,作为一个孕妇,她饮食所需要考虑到的细节,厨子们也都考虑到了。她房间里的所有设施,都是按照王室标准定制的。无论篡位者打算对她做什么,她都知道,如果她将死,他也会让她死得像一个公主,而非一个低贱的女仆。 近来她阅读了很多书,不少她以前就已经看过了,但多是走马观花式的阅读,比不上她现在潜下心来仔细阅读得到的收获和感悟多。对于历史典籍她翻阅得最多,这类书她以前并不太喜欢,现在却发现,王国建立以来一千年的历史,以及之前城邦时代那段混乱的历史,都是非常有益的知识。古老的历史沾满了鲜血,野心家挑起战争,屠戮无辜的民众,难以计数的士兵们死在了战场上,他们的血肉被食腐生物掏空,枯骨如上古的书卷一样被风化腐朽。即使在和平年代,野心家也从未停止过他们黑暗而可怕的谋划,就连白衣院的高僧也参与进来,计划推翻一位圣王的后人,更不消说各省的诸侯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关系了。而今在仁王创造的盛世里,野心家偃旗息鼓了么?没有,他们变本加厉地缔造了令神明都难以置信的阴谋,杀害自己的直亲,这是有违人伦的大逆不道之举。 篡位者如今头戴翔空冠,手持龙头金杖,得意洋洋地坐在王位上,那些毁诺践言的叛贼跟随他,在神圣的七子厅堂而皇之地列席。这是王国的耻辱,最黑暗的一页,历史应该记载下来。她不知道史官们会怎样写,那些文人遵照龙君的要求,只在长卷中添加写该书写的文字。但历史是公正的,即使篡位者的罪行暂时被掩盖,后人也会挖掘出来,把他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而我呢?我被称为一个不守妇道的*娃,身份高贵的妓女,和父王的护卫通奸并怀下身孕。这恶毒的污蔑中,有我贴身侍女的指证,我百口莫辩。或许我也将被后人描述成一个伤风败俗的龙种,就如篡位者宣布和希望的那样。 英姝是不会背叛她的,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相信英姝会做出那样的伪证。篡位者或许会用极度残酷的刑罚*迫英姝……但她清楚地记得那天的事。 那天青莲派她的侍女兰懿过来,邀请英姝去百花园采摘龙沙以编制成结,用来纪念先王,两人走时英姝说日时之前就会回来,然而日时之后又过去了三个时辰,她还没见到英姝的影子。午餐时她派人去百花园,但没有找到英姝和兰懿,在青莲的七香殿,也扑了个空,因为青莲也不在。到了树时,她在秦昱和秦硕的陪同下,亲自去寻找过,仍然一无所获。她的妹妹们和侍监总管都不知道龙青莲在哪。 她们似乎在王宫之中消失了。那是离奇的事情。王宫里所有离奇之事背后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英姝也许被屈打成招,说出了违心之语——但她依然无法相信,不管她是不是同意做伪证来陷害她的主人,他们都不会让她活着。英姝肯定被秘密地处死了。 而我却从此要背负莫须有的罪名。 五百多年前,有一位守寡多年的烈女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一头撞死在闹市中的石碑上。四百多年前,另一位僧侣为了证明自己未曾也永不会践踏诺言,当众为自己施加宫刑。两百多年前,远靖的一位贵族孕妇不堪忍受流言蜚语,带着未出生的孩子从五十丈高的山崖上跳下来,一尸两命,以宣告对夫家的坚贞。我是否也该如此?用死亡来证明我自己? 她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念头,是书籍暂时抚平了她内心里的波澜。历史上书写了这些贞烈者的事迹,但字里行间充满的是悲愤,是对不公命运的控诉。如果我死了,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只会让我的清白更难被猜疑者们相信,或许会有很多人认为我是畏罪自杀呢,篡位者也一定会这样宣传。如果不是到了绝望之际,又有谁甘心放弃自己的生命?如果放弃了生命,又怎能复仇? 事实上这不仅仅是复仇那么简单,这是一场昭示公义的战争。历史便是如此,无尽轮回:月亮驱逐太阳,黑夜替代白昼,但交替往复,清扫阴霾的曙光终将再次出现。 因此她决定要尽可能地保持平静,活下去,直到腹内婴孩的诞生。就算她是有罪的,她的孩子是无辜的。这是一个男孩,他还没有离开妈妈的腹腔,但她是如此地爱他,渴望他来到眼前,辨认他的模样。 想到男孩,她不止一次地想起了紫星。而每一次想到亲爱的紫星,她的心就碎成了一片一片。在孤寂的夜里常常为此哭泣,很多次醒来枕头都被泪水打湿,失去亲人是如此痛苦,世上怎会有人残忍到杀害直亲? 她前天听狱卒说,龙颜之日龙神竟然缺席了。她感到震惊,但又觉得这应该是情理之中的事。篡位者处心积虑要赶上这次百年盛典,为此她失去了最爱的亲人,背负了不存在的罪名而被关进天牢。但命运就是这样善于嘲弄,龙神以特殊的方式惩罚了他在地面世界的代言人。虚假的代言人。 现在能进到这里来看她的,只有三妹青莲,素云也得不到许可。但青莲不能常来,她明显被限制了,前后一共来了三次,后两次给她捎来了很多消息,让她在信息基本闭塞的天牢里能大概了解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狱卒虽然很尊敬她,但向她透露消息是有风险的,一旦谁被发现给她带了不合时宜的话,等着他们的就是脑袋搬家。 青莲带来的大部分都是坏消息。十余万大军包围了王都,没有哪位曾立誓效忠先王的诸侯出来主持公义;游牧潮远未结束,棕林城仍在蛮人手中;苏达拉高原上的巨人下山了;异教徒开始在巨龙城内各处涌现,甚至有人公开宣讲异神的教义,而蛇城卡拉兹的三臂魔教影响力越来越大;佩剑八卫几乎不复存在,万诚和郭玄已死,田攀和段震岳被打入大牢;一名黑族杀手在王都制造了一系列血案,受害者包括铁拳寺的高僧元法;小妹妹碧月迄今为止没有被允许探访,谁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怎样了……这是一个动荡的时代,王国千年历史上最混乱的时刻即将到来。或许已经到来。 但也有个好消息,令她感到惊喜的是,于坚还活着。青莲把这个惊天秘密写在了她的手心里。但她随后又知道,于坚的年轻侍从接受了车裂。这让她的心里觉得刺痛。她还知道,她的夫家人希望能见她一面,但婆婆的数次被拒绝了。这是自然的事,篡位者或许不会要她的命,但绝不会允许她活着离开天牢。 她想,也许不久之后会爆发一场战争,这并不是她想要看到的。战争永远都被她放在最后一位。灵龙没有在圣山顶出现会让龙君的统治受到动摇。她非常了解她的公公,秦威忠于她的父王,对龙承天夺取王位会非常愤怒,一旦和蛮人的战争结束,他就会考虑让军队掉头往巨龙而来的可能性。 还有她的丈夫,秦鸣。 她想起秦鸣从龙墙回来的那天晚上,他们在温暖的羽毛床上恩爱缠绵,正是那天晚上,他让她怀上身孕,成为一个母亲。是他的种子,而不是别人的。他爱我,而我是他的妻子,他的女人,我的双腿只为他打开。 秦鸣一定会为了他最爱的妻子想法设法赶到巨龙来的。她相信不远处那张大铁门在某一次打开后,丈夫会从那里向她飞奔过来,将她离苦海。她抚摸着渐渐隆起的腹部,他们的儿子在不久的未来就会降临到这个世界来,他母亲的孕期是在极大的苦难中度过的,他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坚强的男人,他会战胜一切的挫折和伤痛。 他会成为我的骄傲。我们的。 第四十二章 天牢的摇铃 二 就在她想象这一幕发生的时候,不远处那张大铁门发出了“吱呀”的声音,她又惊又喜,没想到美梦这么快就能成真,丈夫这么快就赶到了王都。 整齐划一的踏步声敲碎了她的幻觉,把她从虚拟的世界里拉扯出来。她拉紧了胸前的裘衣,轻轻抚摸着腹部,坐在了床边。那有节奏的脚步,是狱卒走路的特有声调。她看到牢门上的窗眼里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后面跟着狱卒,从脚步声判断,有四名。 夏爷的儿子,夏全。哦,现在她应该称呼他为典正大人了,青莲已经把新任内阁的人选都告诉了他,那份名单一点儿也不让她感到奇怪,都是意料之中的。 “长公主,能看到您精神饱满的样子,真的很让人开心。”笑容从他的塌鼻梁上弥漫到整张脸上,像一朵绽开的菊花。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新晋的典正,没有回应他虚假的礼貌。夏全在他父亲死后爬到了高位,而篡位者是不会允许一个局外人参与到他的权力机构中来的。夏老之子无疑也部分参与了阴谋的一部分。此前她认为他是一个高尚正直的人,他素有不近女色不恋财富的美名。如今典正的紫金冠对那些美名却是显著的讽刺。 很多人都戴着一张面具。他们以假面示人,把真面目很好地隐藏起来,他们不声不响地暗中行事,策划险诈的图谋。世人只能看到他们愿意展露的伪装,对私底下那些黑暗的内心和勾当无从知晓。这是历史未必能如实记载的部分。还有很多很多的东西不能通过历史一一体现。 眼前这个人的卑劣远远超过她的想象。但愤怒只在她心里,不会写在脸上。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是她在天牢里领悟到的新技能。 “仁王的长公主,我很荣幸从伟大的陛下那里,给您带来了一个消息。”她不再是王国的长公主了,如今世易时移政权交叠,她只是先王的长公主。夏全看着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似乎从中读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很不自然,然后他的语气也渐渐严厉起来。“您犯下的罪行被陛下和内阁一致认定,非常严重,给王国带来了很大的伤害,因此陛下和内阁一致同意了对您的定罪。” 他把脸孔凑近了些,以确保他的表情能被她真真切切地看到,窗眼在他脸上投下兴奋的阴影。“您将在这座天牢里,度过您的下半辈子,如果您肚子里的孩子能顺利出生,那么他将会成为长公主的养子,您应该感激陛下的恩典,那孩子虽然是个野种,是伤风败俗的证明,但毕竟也有王室血脉,正因为这样,陛下愿意宽恕他血统上的污点。”说完这句话,他脸上洋溢着报复性的快感,他的塌鼻梁看上去因为激动而裂成了两半。像一枚被切开的烂橘子。“我会经常来看望您的,希望您在这里能过得愉快。” 但他脸上马上又露出失望的表情,从失望变成恼怒。因为他一点儿也看不出这一判决给前长公主带来了什么影响。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安详的姿态和安定的表情,好像他说的事情和她毫无关系。 她表现的就像是坐牢的那个人是他,而不是她。 他们剥夺了她的王位,剥夺了她的自由,还打算剥夺她的儿子。对这样的判决龙黛岚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她想要得到自由,想要留住自己的孩子,恐怕只能等待她最不愿意看到的那场战争的爆发。 现今的长公主龙露,是篡位者和前任司户古征之女古芷兰的第一个孩子,今年十九岁,两年前嫁给了百花省省督袁大为的长子袁正康。篡位者所生全是女儿,没有一个儿子。龙黛岚和龙露私下里关系还不错,那是一个很温顺的女人,性格和素云很像,如果她的孩子未来不得不交到龙露的手上,也许并不是最坏的结果。 对她的判决并不需要典正大人亲自来宣读,刑阁随便委派一个官员就可以了。典正大人亲自出马,多半是希望看到她受到挫折,从中品味别样的快感。但她决心不令他如愿以偿。 于是典正大人看到这位刚被宣判了永久监禁的前长公主,居然从床边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坐在那里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她故意举起那本书的封面,好让他看到。上面写着书名:《拳民加强个人修养的要法》。 她宣布了这桩短暂会面的终结,她没有更多话要和他说。他在这里不受她欢迎。他是天牢的主人,但至少在这间牢房里,她才是主人。典正大人没有再作停留,他开裂的脸从窗眼消失了,沉重的脚步声快速地响起,金属敲打石块,踏踏踏,他步履匆忙。他没有如愿以偿,来时有如得胜将军般骄傲,离去时像战败者般逃亡。对他而言,她也如一块石头,坚硬难啃。 脚步声彻底消失后,天牢又回归寂静。待遇虽然不错,但毕竟是牢房,一天之中伴随着她最多的就是这死一般的寂静。鲜有访客,除了送餐的狱卒就是添炭的狱卒,她还能摇响门后的一个铃铛,呼唤随时待命的狱卒,来给她提供有限的服务。如果换成是三妹或者四妹,说不定会整天摇动铃铛,制造不间断的噪音,把狱卒*疯,直到摇铃被撤除为止。她不禁怀疑四妹如果也被关押在某间牢房里,看守们会不会也安排一个摇铃? 她也确有过这样的冲动。忍受孤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想到这是将耗尽余生的孤寂。手中若非捧有书籍,便会握住摇铃。 窗外的雪下得越来越大了,漫天的鹅毛大雪飘飘扬扬,王宫即将变成冰雕的宫殿,数尺长的冰柱会从飞檐垂下,清莲池和微风湖会结起厚厚的冰块,清风殿、长福殿、七香殿、平安殿和英武殿的庭院里,都会银装素裹,积上厚厚的雪泥。雪季带来严冬,大雪将笼罩全城和全国大部分地方,白昼短暂,黑夜漫长,整个国家都已处于严冬和黑暗之中。她忽然意识到,今年没有冬收,没有神迹。城中的老百姓们会哀叹他们失去了神灵的庇佑么?他们会的,而且他们还会寻求这种灾难出现的原因究竟为何。于是她烦恼地想起父王还在世时就已流传的那些谣言:龙君失去了神宠。现在看起来正是这样。篡位者虽然残酷,也足够聪明,他也会想到利用这一点,把这一切灾祸推到她父王头上。看吧,一个女儿残疾,一个女儿畸形,一个儿子意外摔死,一个女儿婚后通奸,而他自己还死于怪病。这简直就是遭神冷遇的铁证。 如此说来,即使龙神缺席了龙颜之日,又和篡位者有什么关系呢?都是前任的罪孽。 忧虑瞬间就如新雪一般覆盖了她,让她觉得浑身冰凉。她在漫长无聊的时间里变得更冷,直到吃掉狱卒送来的午餐,才感觉到温暖了些。但接下来又是无边无际的寂静,寂如幽暗,静如死亡。只剩下她困扰的忧心,如江海般沸腾。此刻即使是书籍也无法令她平静下来。 于是她扔掉书卷,把手伸向摇铃。 踏踏踏,一阵金属敲打石头的声音由远至近,一个掉了一边眉毛的脑袋出现在窗眼,询问的眼神打量着她,等待她的“指示”。但她没有什么指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呼唤他来。她只是想要摇动那个铃铛,制造一些声音罢了。 “仁王的长公主,您有什么要求?”他看上去有些不安,他们都不想犯错,更不想承担出了什么差错后的结果。 “我想要一碗热姜汤。”她随便提了个要求。 “如您所愿。”金属敲击石头的声音,由近至远,直到不复听见。 她忽然觉得,等待一些什么也是件好事。是啊,人生总是应该怀有期待。小时候她期待长大,成为一名知识渊博的大学士。年龄稍长点,她期待未来能嫁给一名英俊而有才华的丈夫,因为父王如此交待了她的命运,而她并无异议。已婚后,她无限期待早日怀上孩子,她想成为一名母亲而不仅仅只是一位妻子。知道自己怀上孩子后,她又期待他早日出世。父王病期,她期待他早日康复,重新统领他的人民和王国。而现在,她期待的……只有摇铃。 摇铃发出来的声响,以及伴随而来的等待。这让她觉得自己还是活者的,而不是一具即将腐烂在这天牢里的行尸走肉。她满可以在夏全面前装得若无其事,不为所动,她早已猜测到自己的命运会有多么艰难,然而当审判结果宣布后,她发现自己是如此脆弱,并不像她曾以为的、以及别人也以为的那么坚强。 金属敲击石头,踏踏踏。来了。他回来了,带着她的热姜汤和她的希望。金属敲击石头,踏踏踏,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以免她又去摇响铃铛。 寄托了她已幻灭希望的摇铃。 那张脸再次窗眼上出现,她的余光感觉到了,但她明白自己想要的并不是热姜汤。因此她没有去理会狱卒,在心里思考着下一个“指示”应该是什么。这很困难,要什么呢?一杯葡萄酒,还是一本《骄阳诸神传》? “少夫人。”狱卒轻言细语地呼唤她,这声音…… 不对,她抬起头,朝窗眼看去。阴影下是一张带着惊喜与渴望之色的面孔,年轻而英俊,她的呼吸几乎停止了,这哪是什么狱卒?她从未想过会在这里看到他,摩罗国国王坦攸柯的第三个儿子、她的追求者——从金堡的高塔一直追逐到巨龙的地牢,札义摩王子。 第四十三章 失败的委托 一月三日的末时就要过去了,王都的码头区仍是一派热闹景象,水晶灯和气死风灯在街巷里亮着,雪地上反射着光,把码头区一条条的繁忙通道染得和白天一样通明,习惯过夜生活的本地人和靠岸休息的水手们,以及外地的游客在其中穿梭。这两天从各地赶来希冀一睹神迹的人们正打算离开王都,回到各自的家乡去,龙咬湾离港的船只比进港的还要多,其中大部分都是客船,码头管理处忙得不可开交。离港的人里面有很多是从周边国家特意赶过来的外国人,来时满怀着期望,走时却带着失望。 不过这样的天气对于远航来说还是颇有风险,除了辉煌群岛的人外,不少外来者还是打算窝在巨龙等天气转晴再走。特别是那些腰包里还剩下几个钱的人,专程来巨龙一趟也不容易,他们打算继续逗留几天,就当是来旅游,看看异国的风土人情,反正翔龙王国这么大,到其他省份去看看也是不坏的选择,巨锤盆地、千湖之乡、百花盛景,都是很有名的景点,即使是雪季看起来也别有一番味道。 戈里尼和里斯从蓝色灯塔的高崖上下来,迎着风雪,穿过一条条灯火通明的街道,直往谜锁酒馆而去。只要过了末时,新年第一天他们和金针会约定的委托期限就到了。这几天法诺打通了码头管理处的关系,拿到了离港船只的名单,和马尔科在码头区轮流蹲点查询离港人士,累得筋疲力尽。戈里尼和里斯则从早到晚在王都的偏僻角落里出没,但两边都一无所获。那个黑皮肤的残忍杀手就像在王都蒸发了一样,他们的指望只能落在传闻中无所不能的金针会身上了。 “我很怀疑他们能不能找到纳库。”仍然戴着那顶棕灰色亚麻兜帽的里斯脸部遮得很严实,一路上他都在担忧,从一开始他就不怎么信任金针会。 戈里尼不喜欢戴帽子,即使是冬天。他睫毛和金色的胡须上沾满了雪花,过耳的金发被风吹得直往后窜,双手拢在暖和的袖子里,看着呼出来的白气,“其实这天气要找个人也不容易。谁都藏在厚厚的长袍短褂里,不是戴着兜帽就是披着全身的裘衣大氅,有的人还戴着口罩。就算一个老熟人从你身边经过,你也不一定能一眼就认出来。更别说跑到神不知鬼不觉的角落里藏起来的人了。” 里斯提醒他:“他那身高太明显,在街道上是藏不住的。” “巨龙之嘴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啊,身材高大的人也不算少见了,混在人堆里缩起身子来,是很有可能的。我很担心法诺和马尔科在码头白忙了一阵,还让他给溜了。” “我有个想法……”里斯有些迟疑地说:“难道纳库会隐身或者变形魔法?” “你想多了,伙计。你什么时候听说过瑞风大陆和骄阳之地有人研习魔法?那是精灵的领域。”戈里尼意味深长地看了里斯一眼,“他只是一个人类而已。魔法这种可能性我们要放到最后再考虑。” “那么说来还是得指望金针会了。”里斯不以为然地说。 戈里尼点了点头,“是啊,他们毕竟在这里势力大,眼线多,如果他们都不能找到纳库,我们就更难了。” “纳库不是曾经在金针会的地头上住过么?”里斯想起早些日子街头巷尾流传的洗衣街那件杀人案子来。 “那次我们握住了一条线索,可惜没找到他。那时候他对金针会来说,只是一个在决斗场打赢了的武士,并没有太高的价值。说起来除了我们这几个人,还有求才心切的那些武场,谁会盯着一个骄阳之地的黑族不放呢。现在他来巨龙的目的,很多人都想知道,结果都找不到他了。”他转头看了看里斯,“翔龙王廷现在说不定也在追踪他。” “为什么?” “我们大概都知道他来巨龙是为了什么,你相信铁拳寺的元法长老是突然病死的么?那可是武拳院的长老,也是育龙团的领袖,说别人暴病而死也就算了,要说他?嘿嘿,我是一百个不相信。” “所以你觉得,是纳库杀了他?” “很有这个可能。” “元法是一个很强大的对手。”里斯似乎并不同意,沉吟道,“纳库并不是来自渊界的生物。” “要是没点好处,你觉得会有人信仰三臂魔么?”戈里尼哈哈一笑。毫无疑问,纳库从三臂魔那里得到了某种力量。但不会是魔法,魔法修行需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所以除了长寿的精灵外,其他种族很难领悟其中奥妙。 他和里斯边走边聊,用的埃塔语,而且语速飞快,以防窃听。大街上的耳朵可是到处都有,路边的乞丐,藏在暗影里的穷汉,扭动着腰肢的妓(和谐)女,摆着摊担的小商人,甚至手持大戟长剑巡逻的士兵。总而言之,在这里得小心为上。谨慎未必会带来好运,但会避免厄运。 在接近谜锁酒馆所在的那条扫夜街时,他很默契地闭嘴了。谜锁酒馆这一带人流量比隔壁那条街略微要少一些。躲在墙体缝隙里和巷子转角处的披着毛皮大衣的妓(和谐)女对着过路的男人们抛着媚眼,说些挑逗的话。一身破烂年龄难辨的乞丐每隔几步就能看到。嘴里喷着酒气的酒客们三三两两地从酒馆里出来。一些喝醉了的人晃晃悠悠地和妓(和谐)女们搭讪着,有的朝拦路的乞丐踢上一脚。从码头装卸区那边过来的劳工们快步从他们身边经过。平时随处可见的王都武卫们倒是难觅踪迹。 戈里尼推开谜锁酒馆的大门,感到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差不多坐满了。酒馆侍女在桌子间来来去去,忙个不停,她们在这里穿得相对比较单薄,衣服都是收袖束腰的,细长或丰腴的胳膊裸露在外,身体玲珑的曲线也得以体现出来,喷着酒气的顾客那多毛的粗手臂一有机会就会摸到她们的臀部上捏几把,一边发出*荡的笑声。一些相熟的老顾客更加胆大,直接把侍女抱到膝盖上摸摸亲亲,手还伸到她们的衣服或裤子里。 里斯皱着眉头看着这一切,他不喜欢这里。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和我一样喜欢这种地方。一个侍女发现了他们,迎上前来,带着职业性的媚笑说:“两位大人,里面还有空位,跟我来吧。” 两人跟着侍女走过去,角落里一张桌子果然还空着,侍女招呼他俩坐下,并不问他们吃喝点什么,直接端上了两杯“烈火”。他也不感到奇怪,这里发生什么事似乎都是正常的。 这张桌子边上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一楼通往二楼一共有两处楼梯,这一处位置这么偏,在其他隔间的视线之外,也安静得多,看起来不是给客人专走的,戈里尼注意到从这里上下的只有侍女。 他很快就想到了,这个位置是专门给他俩留的。 他站起来走动着,观察着谜锁,看来都是寻常的客人,有不少和他们一样来自异邦,一排排的隔间里飘起各个地方的语言,一些人高声谈笑,一些人窃窃私语,一些人东张西望,一些人忙着和侍女*抚摸亲吻,还有一些人似乎在偷瞄着他。 谜锁没有让它的客人等太久,楼梯间响起了脚步声,轻柔得像猫。戈里尼转头看去,二楼下来一个面貌秀丽的女人,穿着短袖的淡黄色的碎花薄衫和一条绿绸裤,上下衣都绷得很紧,有意把她丰满的身材展示出来,胸前那对兔子随着她摇曳的身姿和诱惑的步伐翩翩起舞。通常公开场合这么穿着的是妓(和谐)女,修养好的贵族女性是不屑于这种穿着的,平民的女性也不会,然而这个女人却又没有像大部分妓(和谐)女那么浓妆艳抹,脸上干干净净,没有涂脂擦粉,虽然没有笑容,但戈里尼能感觉到这个女人在向他们微笑。 他是一个对付女人的老手,风月场里的专家。她有一双表情丰富的眼睛。 这个女人动作姿态十分优美,朝他们走过来。他回到了座位,女人停在了里斯的身边,顺势坐了下来。 她用那双似乎要滴出水来的眼睛看着里斯,声音非常温柔甜美,“两位大人,上次接待你们的人有事情忙去了,换了我来,希望两位不要介意。这里都叫我花蛇。” 戈里尼扬了扬眉毛,“我非常在意,为什么第一次不是你来接待,而是那个猥琐的老鼠呢?” “真是不好意思,那只老鼠抢在了我前面。”花蛇转过头来,用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回应了他,“您的通用语说得真好,我见过很多埃塔人,还没有一个比您说得更像个拳民的。” “我好的地方多着呢。”戈里尼眨了眨眼,目光好像已经离不开她了。 “和两位大人约定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最后一批消息也是。两位大人要求的委托,很快就会有结果。”花蛇忽略了他的“暗示”,继续盯着里斯,里斯俊美的脸庞对于大部分女人来说都像是一块磁石,显然对她更甚。 这话刚说完,就有一个穿着青色厚布棉衣的男子,快步朝他们走来,在女人耳边附耳说了几句,声音压得非常低,戈里尼听不清楚,但他相信里斯可以。 花蛇点了点头,那男子立刻快步上楼去了。女人的眼中流露出明显的遗憾,“三天的期限已经结束,现在已经是梦时,新的一天开始了,我们最后一批消息和前面都一样,没有那个黑族的任何消息。” “真是遗憾。”里斯的语气里却听不到遗憾的意味,他早就猜到了会这样。他甚至可能巴望就是这个结果。 “我们对此感到很抱歉,通常来说,我们都能得到委托人想要的结果。这是一起非常罕见的失败。”花蛇低语,但她美丽的脸上看不出有半点难堪,“我们当然不会向两位大人索取任何报酬。但我们希望两位知道的是,金针会在王都确实有很难触及的区域。严格来说,是两个地方,一个是铁拳寺,一个是王宫。我们很难在这两个地方打探到隐秘的消息。” 戈里尼皱了皱眉,“你是指纳库如果藏在这两个地方,你们就无能为力了?” 花蛇笑了,笑容让她看上去更加美丽。真是一个尤物。“大人,我没有暗示他藏在什么地方。我只是希望您知道,我们也有禁区。也许他藏在连我们也找不到的秘密地点,也许他已经离开了王都。” 里斯站了起来,看了戈里尼一眼,“既然委托已经结束,那么我们也该走了。” 花蛇坐着没起身,她正好挡住了里斯的出路,“大人您就不想要多坐一会么?除了找人这种委托外,我还可以在别的地方帮助大人呢。”说着她伸出露在外面半截光滑的手,在里斯的大腿上抚摸。 戈里尼故意装出羡慕的表情看着里斯,里斯面对这种事一向都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花蛇的手往上慢慢探索,快接近大腿根部时,被里斯一把捉住,他的声音冷得像冰,“我们要走了,请让让。” 花蛇笑了笑,站起身让出了路,“如果大人下次需要什么帮助,可以随时来找我,花蛇的大门随时为您而开。” 两腿之间的那张潮湿的门。想到这里,戈里尼觉得下面已经硬了,好在他穿着长大的棉袍,别人也看不出。他喜欢酒更喜欢女人,各种肤色的美女他都品尝过,但从未见过像花蛇这样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如此诱惑的女人。不过他对自己的控制力一向都感到骄傲,他有使命和任务,并且有能力敦促自己认真履行。 和里斯从温暖的谜锁酒馆出来后,他们又进入了寒风之中,温差瞬间的变化让戈里尼打了个寒颤,他把手拢回袖子,窃笑着说:“以后你出门见女人,一定得带个面罩,省好多麻烦。” “我们来见的是老鼠,怎么知道会见到女人。”里斯有些没好气的说。 “老鼠也有母的。”戈里尼故意作出垂涎欲滴的样子来,“说真的她挺好看的,身材也不错。” “你可以去试试。”里斯冷冷地反击。 “可惜她看不见我,眼里只有你。这就是你可爱的地方呀,里斯。如果我是个女人,说不定也会爱上你的。”戈里尼大笑。和里斯开玩笑得有个限度,随后他又转换了话题,“刚才这女人说了两个地方,你怎么想?” “我不认为他能藏到这两个地方。我倒是倾向于他已经离开了巨龙,就算他还没有,很快,他就会等到机会。” “机会?”戈里尼没听明白。 “翔龙王国的那些省督和封臣们,不是快要回家了么?他们各怀鬼胎,如果三臂魔和其中哪一位勾搭在一起,我不会感到奇怪。纳库不是从泽地来的么?他可能会坐上西泽或者巨锤的马车回去,泽地对大地之神的信仰有几分虔诚,你清楚。” 戈里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里斯是个聪明人,非常非常聪明,只是有时候过于严肃了,不过这对他来说是正常的。戈里尼拍拍胡须,不久前才清理干净,这会儿又沾上一堆雪花了。“你这想法很有意思。不过说起那些大人物们,我倒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有个百事通说,新龙君准备把女儿嫁给冷泉省的省督,叫什么来着,名字我忘了,反正是个胖子,会走路的板油。” “那又怎样?” “那个百事通还说了件事,赤山省省督,姓尤的那个,认为自己是圣王尤古的旁支亲属,希望获得亲王封号。” “你到底想说什么?这些事和我们有关系?”里斯有些不耐烦了。 “和北方联盟有关系。” “北方联盟?”里斯真是太不关心时事了,戈里尼心里叹了口气。不过这对他来说,仍是正常的,要是他像我一样留心每一件大事,他就不是里斯了。 “一些亲龙行天的省督们暗中结成的临时同盟。除了赤山和冷泉外,还有金驹和北漠。” “我对政治不感兴趣。”里斯显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北方联盟被瓦解,对我们来说,很有参考价值。”他耐心解释,和里斯交谈你必须如此。“这样翔龙王国的内战可能因此打不起来了。” 里斯淡淡地说:“那和我们有关系?” “有那么一点点。如果拳民内战,翔龙陷入混乱的话。当然我只是说如果。三臂魔会很享受这一切,它会更容易扩大势力和影响力,它的力量越强,对我们来说,就越麻烦。”戈里尼笑着说,“新王龙承天巧妙的分化手段,说不定无意中让三臂魔大感不快,我看啊,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第四十四章 瓦解 一 秦硕跟着哥哥秦立从金驹殿出来,走向在王宫和群英宫中间的马厩场。新近下了雪,一地的洁白,鹿皮靴踩在没过脚背的积雪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金堡的积雪现在想必是压过膝盖啦。”小巨人披着的白羊毛斗篷十分长大,上面绣着麦穗和骏马的图案,银色滚边外还包着一圈红色的绒毛,头上的兜帽显得略微有些大,遮过了他的眼睛。不过好在他本来就生得高大,看人也是垂着眼。 “真想回家了?”秦立拍了拍肩上的碎雪,他穿着和弟弟同款的斗篷,身高却矮了半个头。 “真的啊,难道你不想嘛?” “我还以为你想多待一阵子呢。” “其实啊,二哥,给你说实话,我是想回去,但更想留下来。就这样离开,我不甘心。”小巨人满心期待能接着嫂子一起回金堡去。他喜欢小孩子,渴望嫂子肚子里那个小侄子早点出世。 二哥秦立和他不一样,不轻易把心里的想法流露出来,有时候看不出二哥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父亲对二哥的这一点称赞有加。大哥秦鸣常年跟着父亲处理外务,金堡内的很多事情就落到了二哥身上,像诸侯之间、贵族和平民之间的一些小摩擦、城镇扩建引发的一系列问题,以及省内各区的税收调整,这些事务他处理起来已经驾轻就熟了。 “留在这里没有意义,还是早点回到金堡去吧。”听他闷闷不乐的语气,秦立开导说,“你不是想帮助父亲和大哥早点结束那场该死的战争啊?” “想,我早就想上战场砍掉那些蛮子的头了,就是因为我没去,这场战争才拖得特别久!”说到这里,小巨人的眼神变得兴奋起来。 二哥“嘿嘿”笑了一声,领着他走进了马厩场。 马厩场是一大片院落式的砖木建筑,占地广阔,用高高的灰色石墙围着,形成很多设有木门的隔间,地上铺着厚厚的草料,一排排的木柱子支撑着屋脊高耸的顶篷。马厩场分为内区和外区,每个区都有马房和车房。车房的面积相对小一些,存放和修理出行时的马车。马房占有马厩场大部分面积,又分为军马房和内马房,军马房蓄养着数千头战马,主要是供护卫队和王都武卫团使用,内马房则是平时王宫出乘时用的马匹。马厩场属国相直接管辖,设有御马司一职,负责管理马厩场,马房和车房又各设马头和车头各一名。内区供王宫使用,外区则是给其他省份和国家使用,也停歇着来宾们自带的马,秦家的马匹和马车就在外区。 外区的马房有御马司安排的专门马夫负责,但通常来说,外省的访客们更愿意用自己的马夫来照料马匹,不同地区的马有不同的食物喜好,马厩场虽然草料丰富,但并不一定能让所有人感到满意。 小巨人远远看到秦实,秦家的马厩总管,一个年过三十的精瘦男子,他也看见两位少爷,赶上来打了招呼:“两位少爷,我们的马这两天都喂得很足,带来的黄豆和麦麸给它们吃了一大半了,还留下一小部分,混在苜蓿草里,留给它们回程吃。” “苜蓿草里加了蜂蜜么?”秦立走过一个又一个隔间,检视着自家的马匹。 “回程的那批饲料里都加了,肠子绝对通畅,跑个上百龙步都不会拉不出货来,二少主放心。” “不要放玉米,另外再多加点燕麦。”秦立拿起一根木棍,翻开马槽里的饲料,然后又看了看马匹用的防寒毛毯和皮带,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我们要尽快赶路,马儿们得能撑住。” “两位少爷,按照计划,是今天动身么?” “是的,一个时辰之后。你要立刻做好准备。” “小人早就准备好了,一想到就要回金堡去,小人心里别提多高兴啦。”秦实憨憨地笑着,小声说:“说起来两位少爷别生气,这王都小人还真待不惯,就是人多点,可是人多有什么用,小人是个爱清静的人,不管从哪儿说都没我们金堡好啊。” 秦硕一听笑了起来,“和我想的一样。” 秦立也笑着说:“你们说话可要注意些,王都到处都是耳朵和眼睛,要是给什么人听到了,传到陛下那里,恐怕要引起麻烦。” “那是、那是,小人不多话,管好这嘴。”秦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回金堡再痛痛快快地说个够。”秦硕接口。 “夫人让我们来看看马匹的情况,准备得不错,我们就先回了。记住,一个时辰之后。”秦立说着转身就走,秦硕拍了拍秦实的肩,跟了上去。 回群英宫的路上,大概是二哥那句提醒的话奏效了,秦硕保持着沉默。纷纷扬扬的雪花下得越来越密,双眼看前方都有些模糊,路上寥落的人影来去匆匆,这种天气,没谁会出门闲逛。神沐广场上圣王雕像还是隐约可见,圣王手握长剑指向前方,积雪将剑包裹起来,还在剑刃部位结成了冰柱,这一幕让秦硕感到有些滑稽。他跟着二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披着的羊毛斗篷上已经覆上厚厚一层雪,不过都是白色,看着也不明显。 不知道现在嫂子怎么样了。他很想就这么直接冲进去把人给救出来,那些呆笨的狱卒没人能受得住他的重拳。要真能这样多好,他们可以把嫂子立为真正的龙君,去对抗那个大逆不道的伪王,想必全国诸侯也有很多人支持的吧。伪王目前有十余万军队是不假,可父亲也有这样的兵力,只不过……游牧潮还没结束,而伪王的军队却包围了他们。十余万大军,唉。 秦立回头看了看他,“看你这难受的样子,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说呗。” “没难受,就是风刮在脸上不舒服。” “嘿嘿,陛下上午在宴会上发布的通告,我不信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妈妈跟我说了,不要对这件事发表任何看法。”他嘀咕着说。“不然我早就开骂了。” “你心里骂了一百遍不止了吧。”二哥说。 “那是当然。”他朝雪地吐了一口唾沫,“我想起那些人就觉得恶心,他妈的一个个都不是东西!我恨不得把他们抓在手里像捏一只蚂蚁一样捏死!” 二哥默然,走了好几步,才说:“他们的确都不是东西。但我们在他们眼里,大概也差不多。昔日的盟友,已经快成为对头了。” 秦硕捏了捏腰畔长剑的剑柄,“我想把嫂子救出来。” 秦立停步不前,反手扯住他的袖子,“我说,你可别做傻事。” “想都不能想嘛?”他不满地抱怨。 “想都不能想。”二哥在训斥他,“我还不了解你么?脸上遮不住,嘴里藏不住,你脑子里这么想,给那些老狐狸瞧上几眼,指不定就瞧破了。” “你办法多,那你说,怎么办?” “等妈妈见到嫂子再说。现在我们要谨慎行事,什么也不要做是最好,做什么都是帮倒忙。”见他不吭声,二哥语气和缓了下来,“我发出去的信,希望足够幸运,能送到爹爹的手上。” “或许那鸟儿会被大雪冻死在路上。” “你又胡说,冻不死的,不过确有可能到不了凜风谷。风太大了,现在金驹的雪也很大了吧。我没办法,派信使花费时间太长,爹爹需要尽快知道这些情况。”二哥抬起头来叹了口气,雪花穿过白雾。“这一切可能会影响军心,爹爹要是不能比士兵和将领们更早知道,那就麻烦了。” “但凡我北方的好男儿,真汉子,又有谁会相信那种恶毒的谣言?”他又吐了口唾沫,骂道:“只有那些不要脸的龟孙子才会干出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咱们北方人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会怎么说。”二哥接道,语气中颇为无奈,“众口铄金,谣言一个人说是谣言,一千一万个人说,就成了事实。你知道,有些人会往里面添油加醋,唯恐还不够乱。” “那些天杀的混账,胳膊肘往外弯!愿他们都去下界!”他越想越窝火,之后他回归了沉默,二哥也不再出声,两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他们回到金驹殿时,发现罗循也在,正和木蓉聊着什么。北漠省省督大人是秦家的老朋友了,彼此间早已十分熟络。秦硕跟着哥哥行了礼节,准备退下,罗循却招呼说:“两位少爷,过来坐坐吧。” 他看了看妈妈,没见她有反对的样子,就和二哥凑了过去,四个人围坐在圆木桌旁,仆人端上泡着热茶的瓷杯。房里壁炉燃着火,驱散了两人身上的寒意。 “准备得怎么样了?”木蓉未施粉黛,皮肤保养得很不错,身穿银灰色的狐狸皮裘衣,里面是一件淡蓝色的束腰碎花棉裙,看来就和他小时候记忆里的一样美。 秦立回答:“一切妥当,我们可以按时出发。” “很好。我和罗爷刚刚聊起了你们,正好你们就回来了。”木蓉笑了笑,法令纹还是遮不住,妈妈不再年轻了。“你们的事,等会再说。老哥,我们继续。” 岁月在妈妈脸上留下了痕迹,这段日子里她会老得更快。秦硕第一次发现自己是这样多愁善感。不过他感到高兴的是,妈妈准许他们兄弟俩旁听——这无疑是一次很重要的讨论。 “妹子,少爷们,现在情况很糟糕了。”罗循那张严肃的脸孔上眉头深锁。来王都后,谁也没见他笑过一次。“龙承天比我们所想象的还要了解我们。他的策略很成功。我们到王都这才几天,他就成功地瓦解了北方联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 “只能说那两个混账东西太没有立场了。先王在世的时候,他们两家是怎么表忠心的,现在完全变了。”他捏着拳头,愤愤地说,“两根墙头草,谁强往谁倒!” 木蓉瞪了插嘴的他一眼,罗循却说:“三少爷这话没说错,是有些无礼,但和那些墙头草,妹子,你还讲究什么礼节?你拿他们当自己人,他们可不稀罕!” “老哥,我们自己也许也有问题。其实尤家很多年来都盼望着王室确认他们的血脉传承,这是我们都很清楚的。而对于甘家来说,我们恐怕还是停留在甘振的时代,我们对甘长胜的了解有多少?您和我夫君以前和甘振可以把酒对话,聊到半夜,现在和甘长胜呢?” 罗循闻言长叹了一声。 妈妈这番话似乎很有道理,他此前并没有从这样的角度去考虑过。小胖子甘长胜的父亲甘振,是父亲和罗爷的好朋友。父亲和他们兄弟说过,三人当年一起抗击过穿越龙墙的蛮子们,一起在寒冷的漫漫长夜里偎着炉火咬着羊肉喝个大醉,那是男子汉之间的友情,经历过血与火,寒风与冬雪,深厚绵长,没有半点虚假。而甘长胜呢?对父亲和罗爷来说,恐怕只是那个胖乎乎的小侄子,继承他老爹家族的无能小子吧。 问题也许就在这里。不管是父亲罗爷,还是他自己,或者大哥、二哥,谁也没有把甘长胜看成是能和甘振相提并论的人物。也许甘长胜确实是一个没有什么本事的后生小辈,但他也确实是冷泉省的省督,要说在王国的地位,甘长胜和父亲、罗爷都是相当的。小胖子也希望得到相当的名望和相应的尊重,谁又不希望呢?但他在北方联盟得到了么? 在上午开始的那场宴席中,篡位者说得很清楚:二公主龙馨将成为甘长胜的妻子,尤家的王家血脉也被正式承认,从尤昊开始,尤家的领袖将得到“亲王”称号。 秦硕暗想,即使笨得像我这样的人,也看得出来,北方联盟的四个省份,现在有两个都倒向了篡位者那一边。金驹虽然是北方最强大的省份,但一样需要盟友,这个世界里靠单打独斗可很难成事,父亲为此训诫过他无数次。但我们的盟友如今只剩下了北方最弱小的北漠。这样一股力量,能和篡位者抗衡么? 第四十四章 瓦解 二 “妹子你说得对,我这把老骨头,如今脑子也钝了,考虑问题没有你那么全面,看得没你那么远哪。看来我是得让罗浩接班了。” “老哥,其实我现在说这些,都是马后炮了。之前我也没有想这么多。”木蓉满面忧色,“我夫君那边的战争还没有结束,这么久了,棕林城也没能拿回来,游牧潮到底怎么样了,他也没有写信或者派人来告诉我,前方战况,我整个一头雾水。黛岚的事情要怎么处理……如此重大的事情,我不敢乱来,还得等他来定。” 这番话让他感到很大的触动。平常是看不到妈妈这样无助的,在诸侯和下人面前,妈妈总是那样坚强、从容和自信。可现在他知道,要当好一名领袖是多么不易。 “现在就是他回来了,还要一阵子来休整。王廷对长公主的处罚决定还没有发布出来,这也是奇怪得很。” “我看这就是故意的。拖着迟迟不定,我们只能干等着,这样王廷就有时间来分化我们,也让我们找不到什么借口。” “妹子,今天你没有问问龙承天么?” “问了,他说内阁还在考虑,说什么毕竟是王室成员,王兄爱女,他的亲侄女,他十分为难,要慎重再慎重。” “推三阻四!就不说怎么处罚了,你到王都这么久了,连见上一面自己的媳妇,都这么困难。”罗循粗嘎的声音里满是愤怒。 “所以啊,这一次,我还是要继续留下来,争取和黛岚见一面。篡位者中午和我暗示,以后会有机会的。不过要等多久,就难说了。”木蓉无奈地摇了摇头。 “妹子!现在这种情况,你还要继续留下么?” “老哥,她肚子里毕竟有我秦家的血脉啊,那是我的孙子。黛岚现在已经够苦了,如果我就这么走了,她会多难过?鸣儿怕也不会高兴。我不希望我的小孙子在妈妈肚子里就闷闷不乐的。”木蓉勉强笑了笑。 秦硕按捺不住再次插嘴:“妈妈,我留下吧,您和二哥回去,爹爹在前线说不定需要您的帮助呢。” “大人说话,乱插嘴。”妈妈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但他知道妈妈并没有真的生气,“我妇道人家,不懂军事,能帮你爹什么?他不缺参谋,有你三叔在,他缺的是巨龙送去的好消息。你呀,要留你一个人,我怕又多出乱子来。” “妹子,照我看,你是一定要离开王都的,接下来篡位者会玩什么把戏,很难预料,你在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木蓉的手越过桌子,握住罗循的手,“我很感谢您的关心。您对我和秦威来说,就像亲哥哥一样,请您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金驹都是和北漠站在一起的,现在我们要做的是保存实力,做好准备。我留在这里,也是给篡位者一个信号:我们的首要选择,还是和平,战争永远都是放在第二位去考虑的。我只希望带我的儿媳一起回家,我会发誓不会拥她为王。如果这个要求能被满足,我也不再奢望更多了。” 罗循叹息:“让长公主平安出狱,这是我们的共同期望。” 但秦硕知道,保持和平却不是。 “对了,还有件事,我应该说给你们知道。”木蓉忽然想起了什么来,“札义摩王子获准去探视过黛岚了。” 是无赖王子!小巨人气鼓鼓地说:“凭什么他能进天牢,妈妈你却不能去,真是岂有此理!” “他是摩罗国的贵客,而且他不是秦家人。篡位者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拒绝他。”妈妈看着他的眼光有些严厉,“你呀,对札义摩王子有很大的意见。固然,他是对你嫂子有些非分之想,但也没有做出格之事,妈妈也年轻过,二十几岁的男人的想法,我比你了解得多。” 妈妈现在仍是个美女,可以想象年轻时候的美貌,东湖临水城的木家,在当地也是赫赫有名的望族,想必有很多贵族子弟都追求过妈妈呢。说不定其中还有个把王子。 “妈妈,札义摩王子有说了什么么?”二哥一直冷静旁听,他懂得什么时候开口,什么时候闭嘴。 “他说黛岚情况还不错,要我宽心。” “就这样?”秦硕说,“那王子就是去见见嫂子,一解相思之渴。” “他还有说,他准备向龙君提供证据,证明长公主那晚是清白的。不过至于是什么证据,他不愿意跟我说,只是要我静待佳音。” 罗循眉头舒展,“他能证明长公主无罪?那可太好了。” “老哥,黛岚整晚都在房里没有出来,也没有人能进去。札义摩王子也就是安慰安慰我。”木蓉转向了秦硕,“说说等会启程的事吧。我太了解我的硕儿了,你是不会愿意离开我的。所以,我准你留下来待在我身边。立儿,你和昱儿一起回金堡去,很多事情都等着你去处理呢。所以,老哥,您就带着我的立儿一起回去吧。” 妹妹秦昱这两天受了风寒,一直在房间里休息,她早点回家去也好。 “我还是希望妹子你能改变决定。”罗循坚持。 木蓉拍了拍他的手,“老哥,您不要劝我了。我已经决定了。秦立这孩子,年纪还是太轻了点,带着那些脾气火爆的封臣,这回家的一路上就麻烦您多多费心啦。” 罗循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秦硕总觉得他还有什么话,但又不方便说出来。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巨龙的马厩场成为了新年冬天最热闹的地方。全国九个省份的省督大人和他们的封臣们,在先王龙行天驾崩后就闻讯赶到王都来,经过了跪灵日、新王登基大典和龙颜之日后,大部分人都打算在这一天启程离开王都,回到他们阔别了十多天的领地里去。 外国的访客中,来自辉煌群岛的使节们离开得更早,多数埃塔的使节也选择了这一天回国。大大小小的贵客们从马厩牵出自家的马匹来,套上一辆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仆从们将大箱小包的物品装上车去,有所不同的是,外国贵客们的马车不会驶上王国各条省际要道,而是进入巨龙大道直奔码头区,他们将从海路回国。马厩场一时间人来人往,忙碌非常,大雪纷飞的天气似也因此变得温暖起来。 秦硕看着人潮流动,各种肤色的人互相问好,互相道别,回味着此前的谈话,觉得脑子里清晰了很多。 不少北方和南方的省督大人以及封臣们,平时彼此之间的拜访并不多,甚至有些人也是因为先王葬礼而第一次相见,在王都的这些天来,他们居住在群英宫,有了很多联络的机会,关系亲近的在私底下交流对时局的看法以及今后的打算。每个人心里都有着自己的盘算,这是必然的。不管是支持新王,还是忠于先王,或者保持观望,在经过这样一个龙颜之日后,特别是在关于甘家和尤家的通告宣布后,对王国的未来以及龙家的统治,难免会产生一些新的想法。这些忙碌如蚁的权贵们,此刻想的就是怎样在难得的聚会时刻里交纳更多的朋友,扩张各自的关系网与人脉势力,这才是他们新年后他们所考虑的首要问题。 就他所见,百花省省督袁大为和甘长胜及尤昊成为了公开的好朋友,在践行宴会上和马厩场,他们三人都聚在一起,相谈甚欢。这和参加先王葬礼的那时候,北方联盟的四位领袖并肩扎堆的情形比,已经截然不同。我们金驹和北漠,是两个王国占地面积最大的两个省份,但现在多么孤单! 南方的情况,看起来和过去倒是没什么明显的不同。西泽省省督卞立依然是孤家寡人,就连王廷的大臣们都不爱搭理他,其他省份的人大多都对他不冷不热,不太愿意接近,据说他不久后就会被解职,被孟云鹤接替,不过目前还没有正式通告。虽然秦硕不爱读书,但也听二哥说过,卞家历史悠久,早在圣王时代就已存在,不过他们自古有沼民血统,又不排斥接纳沼民成为家族新成员,因此多数成员在形貌上还是有着明显的沼民特征。尽管圣王认可为他们为拳民的一员,但拳民历来强调血统纯正论,这种传统观念在大多数人心里扎了根。卞力下台,这里的大部分人都会拍手称好吧。 南水省省督薛运和东湖省省督西城望这对密友继续着他们长期以来的中立姿态,尽量避开各种纷争。这是秦硕第一次看到西城望本人,上次金堡庆祝龙黛岚怀孕的庆典上,西城望并没有亲自到场,派的是他儿子西城康。“不怒雅士”陈明远还是老样子,温文尔雅,彬彬有礼,龙沐霞陪在丈夫身边,神情黯然,她是先王的妹妹,家里出了这么严重的内耗,也开心不起来。 从群英宫出来后,他二哥和妹妹始终跟在妈妈左右,二哥还在反复地劝说她和他一起回去。在经历了嫂子在七子厅被抓入天牢一事后,再也不会有任何秦家人相信王廷的承诺和信誉了——也许除了他妈妈。 他听到妈妈的回答:“孩子,你不用再说什么。我留在这里的决定不会更改。我一定要见到你嫂子,我相信陛下会允许的。我们离开的这些日子里,金堡一定发生了很多需要立即解决的问题,虽然你叔叔早些时候回去了,但金堡需要合适的主人来打理它,只要你在金堡,我就觉得放心。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你立即启程吧。你罗爷在等着你。”木蓉抚摸着秦立在寒风中被吹得冰凉的脸庞,充满慈爱地说。 秦立没有办法,只好对秦硕说:“你小子要好好照顾妈妈,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秦硕爽朗地大笑:“这还用你说,有我在,你就放心地回家去吧。看到老爹和大哥回来,记得替我问声好,好多天没见了,我很想他们。” 二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会的。你小子千万管好自己,别给妈妈添麻烦了。” 木蓉笑着说:“别老拿你弟弟当小孩子,他可是二十岁的人了。” 秦昱看上去有些虚弱,但依然没忘记抓住机会挤兑小巨人:“二哥知道怎么约会女孩儿,三哥嘛,我看还是个小孩子,连女孩儿的手都没碰过呢。” “那你是个男孩子咯?”小巨人抓住她的漏洞反击。 二哥不理他们的玩笑,微笑着后退,深情地看着木蓉,“妈妈,一定平平安安地回来。”然后就转过了身,拉着秦昱的手,快步追赶秦家的车队去了。 第四十五章 凜风 一 宽阔的盘龙路穿越鸣钟森林,一路蜿蜒向北,绵延十数箭的队伍在灰色的雪地里缓慢地移动,与其做伴的是两侧密集的骑兵松,高耸的树冠呈尖塔形状,宛如骑兵冲刺用的长枪。即使雪季到来,此地依然是绿意不减,纵然枝头被强压,也不见一丝枯黄。连夜的大雪像一层柔软的被子覆盖在盘龙路上,积累了一两尺深,行进在队伍最前的是工兵队,他们负责削除积雪的厚度,以使得拖在后面的辎重部队能跟得上步伐。 秦鸣骑在一匹浑身亮黑但有着银色鬃毛的骏马上,跟在他爹爹身后,他们带领着骑兵走在工兵队后面。扑面而来的寒风夹带着雪花在他的尖刺钢盔上结成了一层薄冰,笔直的眉毛和刀削般的鼻梁露在盔外,隐藏着一点金光的黑色眸子被眼睫毛上的碎雪遮盖住,不久前才刮过的嘴唇和下巴上又生出了胡渣子,这让他有些女性化的嘴唇看来多了几份阳刚之气。他*的骏马是极其罕见的银鬃马,通体黑如油浸泡过的煤炭,没有一丝杂色,此马耐力极佳,体型俊美,跑动起来有如猎豹般迅捷优美,因此被他唤作“黑豹”。为了减轻黑豹的负担,他没有穿太厚重的铠甲,白色的貂皮大氅下是一件犀皮甲,内衬有加厚的羊毛御寒,但他的骑兵们就不得不穿上更厚重一点的护甲了。 此前斥候来报,棕林城南面仍有蛮人扎营,他们将营地排列在城墙外围,因为城里驻扎不了那么多的部队,从橡木岗哨往南一直到棕林城的北门那一带,四处散落着蛮人的营帐,在棕林城南边,营帐最为密集,一层一层将城市紧紧包裹在内,并设置了长达十丈左右的尖刺防线,尖刺之后是厚重的木制墙体,蛮人搭起了箭楼,有哨卫日夜值勤,以提防金驹的骑兵发动进攻。 棕林城的攻坚战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蛮人表现得异常顽强。早些时候根据斥候的情报,蛮人在此有至少八万军队,但近些日子来有所减少。黑狼岗哨几乎和橡木岗哨同时失守,但九道沟岗哨和其下的麻堡尚无危险,蛮人似乎没有分兵到更东边的领地去。实际上开战至今,蛮人基本就集中在棕林城到黑狼岗哨之间的区域,他们有相当多的兵力但并没有太过深入金驹腹地。 秦威本来担心蛮人重兵驻扎此地是为了拖住金驹的主力部队,他们应该别有图谋,会分兵攻打麻堡,或者掩兵偷袭四叶草,进军长寿岗,不然按照其贫弱的补给,根本支撑不了多久。秦威对蛮人的弱点了如指掌,前线的岗哨和城镇根本就没有给他们留下多少粮食储备。然而古怪之处就在于此,蛮人大军似乎只是坚守在棕林城外,既没有发动进攻,也没有打算撤退,这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一次游牧潮,一点也没有大浪来袭的架势。 在秦鸣看来,爹爹的布防是完美的:长篱城的莫丰领其本部驻守在长寿岗,策应四叶草岗哨的容立峰形成一道西侧防线;大元城的戴陵领其本部前往九道沟岗哨布置东侧防线,此刻戴家的军队驻扎在鸣钟森林和九道沟之间的丘陵地带,那里易守难攻。迄今为止这两地都没有警报传来,其他岗哨也一样。 “棕林城没有什么可掠夺的了,他们最多就是抢走我们的子民,烧毁我们的房屋,假如他们困守于此,别无其他动作,那么我们要做的就是攻坚。”因此秦威决定挥师北进,对棕林城发动第三次攻击。第一次是试探性质,主要目的是了解对方实力和布防情况,第二次是拉锯战和消耗战,虽然未能赢得突破,但向蛮人展示了金驹的力量和攻坚的决心。 盘龙路两侧无法驻扎部队,除非伐掉大片森林,但现在这是不可能的,秦威也不允许鸣钟森林受到严重损害。在鸣钟森林的尽头,距离棕林城不到五箭的区域是一片开阔地,鸣钟河流过那儿,蛮人就在河的北面,秦威将背靠森林,在南岸扎营。盘龙路将成为他安全的补给线。 西侧防线有三万余人,东侧防线也有两万余,秦威这次攻坚带上了四万人,包括两万骑兵、一万五千步兵和五千名弓弩手。其余的部队则驻扎在凜风谷。爹爹的主参谋是三弟秦源,经验丰富的老兵,还有冷风堡城主安泰、石门堡的继承人刘得胜等大诸侯作为副将,意在一举成功,夺回棕林城,将蛮人赶回橡木岗哨,而一旦蛮人失去了棕林城,他们也无法在橡木岗哨进行有效抵抗,撤回大荒原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假如他们绿酸够的话。 “他们号称天空之子,但却飞不过龙墙。没有绿酸他们什么也干不成。”父亲说得非常正确。 秦鸣要做的是留在凜风谷整顿军备,检查补给物资,负责支援。他沉默地接受了这一任务。他很想成为骑兵队的指挥官,但抗命愚不可及。不过爹爹还是接受了他的陪同请求,所以他才得以骑着黑豹随大军离开凜风谷。 秦威头戴尖刺钢盔,火红色的盔缨取自戴胜鸟的尾部,整个大军没有第二顶头盔是如此装扮,骑兵们顶着蓝色的盔缨,步兵们是浅绿色,弓弩兵则是棕色。火红色的麝鼠皮大氅披在金驹之王棕黄色的金丝环甲上,大氅的边缘点缀着黑色的丝线流苏,将这张珍贵的麝鼠皮的轮廓完美地勾勒出来。钢护手的每一根指节上都镶有短短的倒刺,极为锋利。他*的那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名唤“白龙”,和黑豹一样都是闻名天下的名驹。 “安心待在凜风谷,不要认为我交给你的是轻松的差事。”当秦鸣跟上秦威,和他肩并肩行驶时,爹爹这么说。 “孩儿知道的,爹爹。”负责补给线当然很重要,金驹的军队对抗游牧潮,最大的便利之处不是精良的装备或者占优的人数,而是源源不断提供军备物资、粮草辎重的补给线,蛮人最大的弱点也就在此。然而秦鸣渴望的并不是在后方统筹调度,而是在前线指挥千军万马。 “必须有一个绝对可靠的人留在凜风谷,而我需要你三叔胜过需要你。不然我会让你跟在身边。本来我打算带硕儿来的,但如果现在是硕儿在前冲锋,你在后方,我想你会更难受。而且你妈妈反对我带两个儿子上前线,妇人不懂得战争,我懒得和她多说。” 是您不愿意和妈妈争吵,您们一直相敬如宾。秦鸣都明白。而且三弟的性格不可能被委以后方调度的重任。 “男儿一生,要战胜的目标有很多,不仅仅是敌人。”秦威侧过头来看着儿子,钢盔里呼出白色的雾,“还有失去亲人的悲痛,以及流言。” 特别是流言,秦鸣默然。太子殿下的死讯和白火早就传遍全军,而中午飞来的一只信鸽带来了更加惊人的消息:龙颜之日龙神缺席,大将军龙承天已经完成登基仪式,秦家少夫人被判通奸,已被剥夺王室成员一切权限,打入天牢。 虽然奸夫已死,但是流言不会随之终结。目前这封信在军中仅有极少数人知道,但寒风下没有秘密,过不了多久,金堡少夫人的丑闻就将传遍全军。到时候上至地方诸侯,下至普通士兵,都会对此议论纷纷。 家丑外扬是其一,龙颜之日是其二,这两件事都会极大地打击军中士气。这也是为什么爹爹立即决定发动强攻的最大原因。如果大军继续滞留凜风谷等待机会,一切只会更糟。 “你可知你最重要的任务是什么?”白龙甩了甩头,纯白柔软的鬃毛舞动起来煞是好看。 “保证补给,稳定军心。”他有两个任务。 “不,不仅如此。”秦威的火缨钢盔覆盖住了鼻子以下的部位,这让他的声音在寒风中听来更加细微,“你不光是一个军人,更是我秦家的继承人,牢记这一点。我们封臣众多,不是每一个都表里如一。” “孩儿明白,谨遵教诲。”金驹之王分身乏术,顾得了前线,顾不了后方。如果妈妈或者秦渤叔叔在,会要好很多,但眼下前线只有他能分担父亲的重任了。 金驹是王国第二大省份,仅次于北漠,比东湖省和百花省加起来都要大,地广城多,封臣也多。那都是依托于金色大平原的丰饶以及落日堡荣耀的古老家族,其中有不少和秦家一样古老,少数更甚。 秦家在金驹崛起有其必然性,但更可能是因为时势造成的偶然,一千年前金色大平原的城邦主们宣誓效忠圣王尤古和翔龙联盟时,秦家还不是其中翘楚,光明港的赵家、石门堡的刘家、落日堡的段家、冷风堡的安家、长篱城的莫家、大元城的戴家,这些都是名震一方的大家族,每一家的实力都比秦家更强。但是秦家幸运地拥有秦琨,翔龙王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战士之一。这位广受尊敬和赞扬的秦家先祖文武双全,以其众所周知的武勇和智计百出的用兵,在不到一个月内,接连攻破八个反对翔龙联盟的城邦国,*迫他们加入联盟,从而一举奠定了在翔龙联盟与圣王尤古心目中的地位。此举在当时具有极大的风险,一旦失败,秦家就将灰飞烟灭,但秦琨幸运地赌博成功,为秦家捞取了重要的砝码。而在接下来和苏达拉高原巨人的总决战中,秦琨担任了冲锋部队的指挥官,旗开得胜,极大鼓舞了联盟军队,为最终获胜立下首功。这还没完,秦琨甚至参与了泽地的远征,他接受了尤古的委任,成为南征军的统帅,征服了拒绝投降的泽地沼民,将深泽之地西北的一片区域纳入了拳民王国的版图,也就是后来的西泽省。秦琨是翔龙开国时期最著名的人物之一,最终他也成为了尤古的姻亲,尤古任命他为金驹省省督,并将幼女嫁给了秦琨的儿子。 因此千年来,秦家后人的身体里也奔涌着一部分圣王的血,这是他们号令金驹的最大资本。但不会是我统领金驹的最大资本。 秦鸣仰慕先祖,渴望取得同样荣耀的成就,光凭祖上恩泽是不足以令诸侯们心甘情愿服从的。历史上秦家虽然贵为执政官家族,但并不总是拥有绝对的统治力,地方诸侯总有他们的小算盘。爹爹秦威靠的是赏罚分明公正无私、和蛮人征战中积累的名声,而他又有什么呢?如果这次游牧潮最终获胜——那是肯定的他毫不怀疑,首功还是父亲,他只是在后方统筹补给罢了。虽然这也算是不小的功劳,但他未来统领金驹还需要更多更大的资本。北方人崇尚武勇无畏,后勤官员和营帐里的参谋永远比不上冲锋在前的战士。 黛岚让情况变得更糟。她将他困在了凜风谷,无法跟在爹爹身边冲上前线。对于那恶毒的流言,他有足够的理由怀疑。结婚三年来,黛岚是无可指责的好妻子和好媳妇,她拥有他岳父的优良品德,平易近人、体恤民众,她和他爹爹一样公正无私但更谦逊,她熟知所有礼节并在需要时表现得无可挑剔,她博览群书精通女红和厨艺,即使在床笫之间,她也尽力让他满意,从不拒绝他提出的任何要求。不管从哪个角度上来看,她都是一个完美的伴侣。除了怀孕。 他不能忘记知道自己即将初为人父时的巨大喜悦,然而……如果流言是真的,那就是巨大的耻辱,足以抵消他先祖恩泽和爹爹威名的耻辱。他将带着一顶全国可见的绿帽子成为金驹的执政官,他将不得不面对数之不尽的羞辱和嘲笑。 耻辱。他愤怒地将这两个字甩出脑海。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都是流言,流言罢了。 “你有在听?”爹爹严厉的声音刺破了他心中的幻境,“我要你立刻掉头,走得足够远了。” “对不起,爹爹,我……”他想要解释,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管说什么,爹爹都会更加生气。 “罢了。”秦威只是轻声叹息,扬鞭而去。别过爹爹后,秦鸣鞭策黑豹,避开大军,在盘龙路和森林交接的雪地上奔驰,这里的积雪相对浅一些,但即使是黑豹也不能全速行进。 士兵们在看着我。往北飞的信鸽不会只有一只。不久后他们看着我时会用怎样的目光? 和父亲同行的这段路不算太长,离开漫长队伍的尾巴后,他放慢了速度。晚风从背后袭来,雪花乱舞,吹得他的貂皮大氅猎猎作响,寒冷像是无孔不入的蛀虫,绕到他的前面从领口、袖口钻了进去,又软又厚的毛根本拦阻不住。抬头,夜幕浓如墨汁,仿佛就在头顶不远处,触手可及,稀稀疏疏的星光显得额外孤独。两侧披着银妆的骑兵松肩并肩站成整齐的行列,森林自有其言语,但此刻沉默无声。 就连它们也在用异样的目光打量我。黑豹打着鼻息,喷出雾气,蹄子胡乱地踏着,显得焦躁不安,似能读懂主人的思想。它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秦鸣只觉脑中就如飘雪一般狂乱,无法梳理,此时,他看到了凜风谷和山脉连在一起的城墙。 第四十五章 凜风 二 这座要塞依山而建,山脉往北延伸成了较低的丘陵,北风拂过鸣钟森林,直奔城墙而来。城下开阔,雪季到来后风势极盛,加之两侧都有山脉或是丘陵,令这一带好似谷地——极难突破的谷地。城墙部分采用泥土夯实,部分辅以巨型的条石垒建,厚达四丈,离地十五丈,最高处则有二十五丈。宽阔的青灰色城墙上遍布雉堞与哨塔,隔一段插着一枝火把,士兵们在缝隙间和箭孔后往外张望,高举的长戟随着他们的移动宛如河道里穿行船只的桅杆,尖端上反射着火焰橙黄的光芒。城下则围绕着一圈宽大六七丈的护城沟,沟挖得很深,连续几天的大雪垫在底下,但离地面还远着。 黑豹的皮肤油光水滑,即使在夜间也能反射星光,他白色的大氅更是耀目,城上立刻放下了吊桥,让少主人通过。黑豹踏过槐木吊桥,蹄声沉闷,一如它主人的心情。 留在这座要塞里的除了守将林发外,大多都是一些兵力较少的小诸侯,还有棕林城最后的血脉盛襄。棕林城失守后,城主盛越一家被斩首,头颅挂在蛮人的长矛上,仅幼子盛襄尚存——他在凜风谷给林发当侍从,从而逃过一劫,为盛家留下了最后的血脉。留守诸侯中势力最大的一位是落日堡主人段开诚,这次他带了五千士兵响应号召奔赴前线。不过由于其本部人数太少,秦威将他留在了凜风谷,协助秦鸣做好补给工作。其余的大诸侯还有铁壁城的高进、太安城的吉朗、船城的丁俊。留下的这些诸侯里除了段开诚,看起来没有一个人会成为麻烦。高进更是爹爹的亲密伙伴,其实铁壁城远在金驹南部,高进本不需要应召前来。秦鸣不禁感激爹爹的良苦用心。 秦鸣穿过内墙、训练场,进入城堡的大厅。 大厅宽阔,既作议事用又作饭厅,其实很多时候两者都是同时进行的。一张长桌摆在正中间,两边密密麻麻都是高靠背木椅,用料做工都不甚精良,俱是就就近随便取来的木材,凜风谷本来就只是一座军事要塞,不是繁华热闹的市镇,向来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八根椭圆的*石柱分立大厅各个角落,原本呈乳白色的石面如今已经有多处斑驳脱落,露出青色和褐色的底面。武器和护甲架子、木炭、圆酒桶、叉着铁棍的大烤架、炭炉堆满了墙边,大厅里比外面暖和多了,酒气熏天,此前晚餐的肉香味还残留在空气中。 长桌边零零散散坐着一些小诸侯及其侍从,他们在低声说着什么,还有些人靠在墙脚,挤在炭炉边上取暖。看到少主人进来,他们有些站起身来行礼,有些坐在高背椅上示意。秦鸣向他们点了点头,径直走向靠近左边墙的楼梯。他的睡房在三楼,现在只想要好好睡一觉。 他登上三楼的弯曲的走廊后,发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石墙的孔洞前,往下探视。此人披着灰狐狸斗篷,身材健硕,一头夹杂着银丝的黑发极短,胡须亦如此,而一双漆黑的眸子亮如晨星。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 “高大人,还没休息呢?”高进是个年逾五旬的北方汉子,健硕的身材上套着一件浅灰色的鳞甲,护心铠上是一座城池的图案。初看他第一眼不觉得他和其他人有甚不同,但仔细一看,会发现他的特别之处。眼角皱纹极深,令他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老,但那双黑如墨夜的眸子却有如年轻人一样明亮快活。熟知他这一特点后,就会在一群人中轻易地找出他来。 “少主人,你回来得比我预计的要迟。”高进冲他咧嘴一笑。 他在等我。“上等麦酒,喝一杯?”秦鸣走向睡房,他的侍从听得旋廊里的脚步声打开了门,“少主人,高大人,小人去备酒菜。” 房里有个很小的壁炉,木炭烧得通红,看来已点燃多时了。是了,回来的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比预计的要迟。 高进跟着他进了房,他走到壁炉前,一屁股跌在垫着貂皮垫子的椅子里,脱下犀皮护手和里面的羊毛手套,“请坐。” 高进坐下。“高大人,外面太冷,您给赵遂留个话就行,何必站在寒风里呢。” “寒风让我保持清醒,知道自己等会该说什么。”高进除去手套,把它们搁在壁炉上。“你知道我不会说话,常辞不达意,而且又健忘,转头就容易把要说什么给忘了。” 你太谦虚了,秦鸣笑了笑。在铁壁城城主面前,他觉得心安。高进本不用大老远跑到凜风谷来,新王登基,铁壁城是最靠近巨龙的大城市,此刻正需要他的坐镇。这一定是爹爹有什么安排,包括现在这次会面。 赵遂敲响了房门,得到允许后将酒菜送了进来,他在壁炉前摊开一张折叠小方桌,将酒菜、碗筷放好后,就退了出去。 “这是赵连城的第四个孩子?还是第五个?”高进解开了瓶塞,斟满了酒杯。 “第五个。他十三岁了,很聪明乖巧,从不多话。” “也不偷听?”高进忽然用很低沉的声音问。 秦鸣接过高进递来的杯子,觉得有些奇怪,但又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不妥,又说:“高大人,此刻我很需要有价值的建言,我知道您到这里不是来打仗的,是我爹征召您北上的,对吧?”这次他有意压低了声音。 “确实如此。”高进和他捧杯,对饮,“巨龙来的那封信,你爹中午给我看过了,想必现在你都已经知道,这是男子汉必须经历的一关,你都明白的。所以我不打算再多说什么,你爹希望我告诉你的,是另外一件事。” “洗耳恭听。” “四叶草的容立峰,这几个月搜集到了一些很有用的信息,关于蛮人的。”高进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他,似在观察他的表情变化。“容立峰的信息告诉我们,蛮人根本没有做好发动一次游牧潮的全面准备,他们储备的绿酸不足。容立峰在荒原派出了斥候,发现了饮血营、利爪营、秃鹫营的痕迹,那些痕迹证明,这三个营的人马仍然都留在大荒原里。” 秦鸣吃惊地看着高进,不禁用手掌刮了刮下巴上刚硬的胡茬,这让他得到一种真实感。利爪营和秃鹫营是荒原上强大的部落,如果他们没有参加游牧潮的话…… “这说明伊勒德召集的人手远远不够,我们斥候发得到的情报很可能是错误的。蛮人不太可能有十万人,甚至八万人也没有,容立峰估计他们可能只有六万人,甚至更少。” 这就是他们固守棕林城、而九道沟和麻堡安然无恙的原因?“为什么我爹不把这些信息公开,而且他不直接告诉我?” “不公开是因为两点。第一,容立峰的推断和信息不一定正确。第二,你爹希望蛮人真的有十万人,甚至更多人来犯。”高进吞下一口麦酒,喉头滚动,“这样他就能发出全省招募令,要求各地封臣出兵。他让我来当传声筒,因为只有当他领兵强攻后,我才会来找你。如果蛮人真的有那么多人侵入了我们的领地,我们就不会有坐在这里说话的机会了。” 秦鸣把麦酒含在嘴里,没有吞下去,他要好好品尝这番话的意味。 “你爹根据蛮人近来的动向,已经做出了判断,蛮人补给不足,兵力不足,作战欲望不足,绿酸也不足。这是一次失败的游牧潮,他必将获得大胜。” 爹爹不光是会赢得战争,他通过这次招募,也理清了局面…… 高进继续说:“你爹在三个多月前,于坚独闯荒原那时候,就预言先王陷入了巨大的危机之中,只是游牧潮爆发,无暇他顾,但他给过于坚暗示。没想到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一切发生得太疯狂,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秦鸣静静地听着,忽然觉得眼前一片开朗,“因为一切要抢在龙颜之日之前。” “是的。所以短短几天里,发生了这么多事。”高进赞赏地看着他,表示同意,“只是你爹没有想得到,龙承天居然敢背负叛逆大罪登上观天台,接受龙神的审判。” 爹爹没有想到龙承天如此疯狂,更没有想到,龙神居然缺席了。 “你爹把你留在这里,是希望你看个明白仔细,将来你需要面对的,都是些什么人。金驹不像表面上看来那么平静,龙承天野心勃勃,不会不考虑对金驹采取某些动作。” 他站起身来,取回手套,“我来这里,已经很受人注目了,待得越久可能越麻烦。少主人,好好考虑我今天说的话。明天,有明天需要面对的事呢。” 说罢他咧嘴一笑,那亮如晨星的眸子里映照出火光里的温暖。 秦鸣给壁炉添了木炭,又坐了很长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睡意袭来,才躺到了床上去。 第二天醒来时,赵遂告诉他早餐时间已过,会额外为他备餐,然后服侍他洗漱完毕,随便吃了点食物,下得楼来,到了大厅。部分诸侯们还坐在那里饮酒闲谈,他看到段开诚、高进、吉朗、丁俊都在其中。这些人没有被分派作战任务,又对获胜深信不疑,留下来自是觉得安闲无事,免不了要与酒为伴,天南地北海扯。当秦鸣下来时,诸侯们多数浑然不觉,高进瞥见了他,和他对视了一眼,面带警示之色。 只听一个尖细的声音说:“少主人来了。”长桌边上交头接耳的诸侯们这才稍稍安静下来,大伙儿把目光齐刷刷地瞧过来,有的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有的面无表情,有的瞧了一眼后又去喝酒或者和身旁的人附耳说着什么。 “战争必然是我军获胜,这是不容置疑的。我看少主人情绪不佳,不会是因为别的事情吧?”刚才尖细的声音就是这人发出来的。落日堡的主人段开诚,年近六旬,瘦高精悍,已然谢顶,眼细唇薄,下巴上蓄着一绺染成了金色的长须,素来以言辞尖刻闻名。落日堡是拜龙教起源地,昔日三位教祖远行散布教义,正是从此地出发,故落日堡被拳民视为圣城,与红石城齐名。千年来段家也因此发展兴旺,颇有威望,全国诸侯没有谁愿意得罪落日堡主人。 这或许正是段开诚骄傲刻薄的原因之一,秦鸣心想。他不喜欢段开诚,段开诚也不喜欢他。大上午的话里有话,想暗示什么? 我的忧虑写满了脸孔。爹爹无数次告诉我喜怒不形于色,我居然忘了。 他注意到高进脸上露出不悦之色,而吉朗和丁俊则别过头去,眼睛看着别处。他不想理会,但不知段开诚又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段大人,游牧潮未退,国家祸乱未除,大家所忧之事,都一般无二。我军当然会获胜,我只是希望棕林城的损失能尽量小一些。” 段开诚薄薄的嘴唇拉长成一条弯曲的线,“少主人心系民众,令人敬佩,金驹未来能有少主人这样的才俊统领,我等并无忧虑,深感放心。只是不知道少夫人在王都,是不是也心无忧虑啊?” 段开诚已经知道了?看来从巨龙北飞的信鸽果然不是一只,如果段开诚知道了什么,那么厅堂里的人都会知道。方才下来时,高进给他的暗示只怕就是因此。“段大人,我的妻子因紫火回娘家,是带着满腹悲愁而去。” 秦鸣不想说太多,或许对方还不知道,总之他没有必要主动提起来。 “少夫人和那王国第一武士私会时,怕不是满腹悲愁吧?”段开诚呵呵一笑,一双眼睛眯起来,直直地看着他。 “段大人,此事尚未完全证实,不宜公开谈论。”高进抢在了秦鸣的前面。 “高大人,身正不怕影子斜,敢做还怕旁人说?就连贴身侍女英姝都站出来作证了,你觉得还要怎样才能算证实呢?” 高进正要开口,秦鸣打断了他:“午餐时候,我会对此事做一说明。高大人,请随我来。” 高进离开长桌,尾随他出了大厅,下到训练场里。诸侯的教官们正在场子里督导训练,兵器撞击声,狼牙棒敲击在木盾上的沉闷声音和士兵们的吆喝声不绝于耳。秦鸣和高进尽量沿着场子的边缘走,一直通过内墙,抵达外墙下,然后登上之字形阶梯,往城垛上去。 “快龙时了吧?”两人并肩走在城墙上,大风荡起长氅和头发,将雪花打在他们脸上。巡逻的护卫们挨个向他们行礼。 “快了。你爹现在应该已经发动总攻了,不出意外,我们下午就能收到好消息。” 秦鸣停下来,向北方远眺。鸣钟森林在远处依稀可见,但绿色的树冠已经看不到了,四下里都是雪茫茫一片。谷地的开阔地带也是一片雪白,在高处看来,积雪看上去没有实际上那么厚,像是一尘不染的奶油,但秦鸣知道它们至少已经齐膝高了,马匹很难行进,车辆就更困难。不过不消多久,它们就会被工兵们清除,以辟出道路来。 “但愿如此。”他心不在焉地应和,他的注意力被吸走了。漫天雪花中出现了一支白色的鸟儿,它扑腾着翅膀,吃力地往城墙这边飞过来。那是前线来的信鸽。寒风中的消息带着冰冻的味道,他心里有些不安。 “有消息来了。”高进也看到了,“少主人,我们去看看吧。” 秦鸣和高进快步通过城墙,进入西头的一间塔楼里,信鸽回到了鸽笼,养护鸽子的事务官正在解下绑在信鸽身上的信件。那是一张羊皮纸,小且薄,秦鸣从事务官手里接过来,只见上面写着两句话:“总攻胜利。吾主重伤,速来!” 第四十六章 婆媳相见 一 翔龙纪元一千年一月六日的上午,寒风收住了之前那猛烈的势头,雪依然在下着,木蓉终于迎来了秦家渴望已久的一份谕令。 从王宫来的一名宦官领着传令官在龙时抵达了金驹殿,宣读了龙君的手谕,批准了木蓉进入天牢看望龙黛岚的请求,在这天的灶时之前,她拥有一次独自进入天牢的机会。 木蓉喜出望外地表示了对龙君和传令宦官的感谢,等他们离开后,她就立即开始做准备,恨不能立刻飞到天牢里看到自己的儿媳。 侍女们忙着给木蓉装扮和准备给典狱长官和其他大人们的礼物,秦硕跟在她身后,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妈妈,这批准来得还真是时候,大人们昨天才从群英宫撤离呢。” 儿子用上“撤离”这个字眼,让她隐隐产生“这是一场战争”的感觉。 这确实是一场持久战,双方僵持了整整十天。十天虽然不算长,但这十天里发生的事情,让她感到像是度过了十年那么久,这十天里不断滋长的担忧和疑惧也让她感到自己老了好几岁。结婚这么多年来,她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总不能一直拖下去。”她不希望儿子想得太多,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一句。 “我看对嫂子的判决早就下来了,只是迟迟不公布而已。哼!他们就是故意的。” “今天我就会知道最后的判决到底是什么。” “所以啊,他们要趁着大人们都不在王都的时候再让您知道。而且他们不希望我陪着您进宫。” “毕竟是王宫嘛,而且手谕上也没说不准你进宫,我要去的地方是天牢,那种地方不让你进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妈妈让我陪着您吧,我就待在天牢外面等着。” “你呀,还和小时候一样爱黏着妈妈。”她故作轻松地取笑儿子。 “我是担心您嘛,哪个卫士能有我这样威猛强壮啊!” 她笑着说:“行了,妈妈就带着你进宫。我啊,今天总算能见到你嫂子了,你的小侄儿快四个月啦。” 小巨人也笑了起来,期待地说:“是啊,我多么希望他降临的那一天早点到来,他一定会长得像我这么壮实,像他爹爹一样英俊,像他二叔一样聪明。” “你倒是要多考虑考虑自己的事情,我看莫丰的女儿挺不错的,莫丰跟我暗示过,她对你也十分仰慕,回家之后,我就和你爹爹说。” 听了这话,秦硕脸上微微发红,“莫丰哪是什么暗示,他简直是唯恐别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再说了,妈,二哥还没娶妻呢。我急什么啊。” “他是他,你是你,你俩的事情都要办。你只说,莫丰的女儿你满不满意?” “哪个女儿啊……”秦硕装起了糊涂。 这孩子,每次说到婚嫁之事就装聋作哑或者装糊涂。虽然北方人和南方人相比,结婚年龄是往后推迟了点,但终生大事早作安排,她这做母亲的,也就放心了。 “还有哪个女儿啊,大的十六岁,小的十一岁,你难不成想要娶那个十一岁的?那太小了,别说我们想不想,莫丰还不肯呢!”她故意皱着眉头,“你不是想两个都娶吧?” 秦硕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大声抗议:“妈!哪有的事!不说这些了,太烦人,您还是赶紧进宫吧。” 半个时辰之后,木蓉准备妥当,她穿着及地的亮黄色丝绸襦裙,披着同样颜色的羊毛坎肩,梳着盘叠式的发髻,再笼上一顶羊毛纱帽,这样的着装略显单薄,不过马车里有炉火,需要顶着雪前进的路程并不长。木蓉领着秦硕和一名侍女、一名男仆离开了金驹殿,出了群英宫的大门,马车已经在等着了,四人带着准备好的礼物上了车,马夫就赶着车朝王宫的东门而去。 天牢离东门不太远,一路上木蓉出示了龙君的手谕,畅通无阻,直接到了王宫外宫的东南部,刑阁的行政大殿就在这里,天牢则在最里头的东南角。 按照官场上的惯例,她首先要拜访刑阁典正夏全。虽然手中的龙君手谕可以直接进入天牢,但毕竟天牢是在夏全管辖之下的,形式上还是要得到他的许可,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她让秦硕和随从都留在外面,独自一人进了刑阁的大殿。 夏全见到木蓉到来,并不意外,当然,篡位者早就通知他了。也如她意料之中的那样,他一口回绝了木蓉送来的“小礼物”,板起脸孔说:“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为陛下为国家服役,我不敢收受额外的财物,不然我的下属们有样学样,那刑阁就乱套了。刑阁一乱,法典混乱,国家大乱,只怕最后难以收拾。” 对于夏全不贪恋财富和女色的品质她早有耳闻,不过还是没想到典正大人的话说得这样严厉,送点小礼物就会导致国家大乱,说起来到时候追究罪魁祸首还得落到她的头上。这让人有点下不了台。不过官场上的事,她经历得多了,于是说:“我一直仰慕典正大人,果然是传说中的一样清正廉明,以后有大人来主持法典,王国上下一定是人人遵纪守法,不敢乱来。我儿媳的案子经过大人审理,一定也会有一个公正的结果。” 夏全眯起他的小眼睛,淡淡一笑,“仁王长公主的事情内阁早就有了定论,夫人是知道的了。” 她低头叹息,“其实这里面有很大的冤情,今天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正要汇报给大人听。” “哦,那就请夫人说吧。夫人坐啊,您这光站着,陛下回头要说我礼数不周。” 木蓉这才坐了下来,“我儿媳那个侍女英姝,我本来觉得是个很好的孩子,但她上次在神沐广场说的话,是作的伪证,这是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 夏全怀疑地看着她,“夫人说是伪证,那一定是有实证了。” “大人,我不明白英姝为什么要陷害她的主人。她说我儿媳早就和于坚有了奸情,我可以证明这是十足的谎言。”木蓉解释说:“您知道,我儿媳嫁到金堡,作为男方的家长,我们是要检查她的处子之身的,我可以确证,金刚寺大长老铁焕当时也在场,仁王长公主成为我儿媳的时候,是完璧之身。而且,我儿媳卧房之外,有两名护卫日夜看守,如果于坚要和我儿媳幽会,要不被发现,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再说,他是王国第一的武士,先王的亲信,何必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潜入金堡去做这种令人不齿之事呢?” 夏全一脸吃惊的样子,“夫人说的,倒真是我没有想到的事情。不过英姝又何必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去指证当时很有可能成为龙君的主人?” “那么大人也应该相信,我也没有必要专程从金堡跑到大人面前来说谎。” 夏全笑了笑。“我当然不会认为夫人说谎。这里面的详细情况,刑阁会谨慎调查,夫人可以放心。如果我们发现英姝作了伪证,一定会严惩不贷。” 木蓉表示了感谢。但她心里明白,在这里说的话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作用,只是一些形式上的申辩,但这些话她还是必须要说出来,因为这是金堡的立场。她必须要让篡位者知晓,金堡的决心和坚持。 “既然大人这样说,金堡当然放心了。大人,请看,这是陛下早些时候颁发的手谕,我希望现在就能见见我的儿媳。” 夏全接过去,但并没有看,而是铺在了桌子上,“夫人被批准看望仁王长公主,刑阁已经接到通知了。在今天灶时之前,夫人任何时间都可以进入天牢。不过要请夫人知道一点,您一旦从里面出来,就不能再进去了,毕竟那是天牢,不能随意进出。这次特别的批准是陛下对金堡的恩典,还请夫人谨记。” 这不是恩典,而是羞辱。“金堡对陛下和大人深怀感激。” 到达天牢门口的时候,典狱长不出意外也拒绝了木蓉的小礼物。新晋典正大人似乎有意要在她面前树立一个严厉的形象,这对她来说并不难理解。前任典正是一个以严酷知名的人,而现在他担任国相,接替者必须要保持相同的形象。而且现在新王刚刚登基,给外省留下一个这样的印象也是必要的。 只能她一人入内,典狱长亲自领着她进入一条长而狭窄的甬道。甬道两侧的火把照亮了高高的弧形拱顶,两璧上是浅灰色的细长砖块,从墙基开始交错堆叠一直到顶。这种高而窄的空间给每一个第一次到这里来的人都会造成明显的压抑感,提醒他们这里是庄严而神秘的天牢,王都的权贵违反法典都会到这里来安家,严守国法,是每一个贵族应尽的义务。 四名狱卒跟在她身后,一路上没有人说话,狱卒的铁皮靴踏在细长方砖铺成的地面上,发出有节奏的沉闷响声,回荡在这狭窄的空间里,让人感到气氛十分凝重。木蓉是第一次到王都的天牢来,也不知道这甬道有多长,给她一种走不到头的感觉。 她忽然觉得,这是通往某个终点的道路,到底是什么样的终点,她一时又说不出来。 第四十六章 婆媳相见 二 幸好再长的甬道也有走到头的时候。甬道的尽头是一所宽广明亮的大厅,带有窗眼铁门的房间似乎杂乱无章的排列在大厅里,仔细一看,木蓉又觉得这种排列似乎有某种规律。她屏住呼吸,日夜想念的儿媳的孙子就在这里的某一扇铁门后。大厅十分安静,黛岚听到了脚步声,会想到是谁来了么? 典狱长领着她往里面走着,她计算着步子,一步,两步,一共走了四十三步,停在了一张铁门前,边上的墙壁都被刷成金色,火光照在上面亮晶晶的,看来是镀了一层黄金。 到了。木蓉有些激动地往窗眼里瞧着,牢房里面是粉白色的墙,有装饰不错的拱顶,虽然看不到,但壁上显然安着明亮的水晶灯。看来札义摩王子所言非虚,这里环境还算不错。 “就是这里,夫人,您进去后,我们会锁上门。如果您想结束这一次探访,您可以呼唤狱卒,他们四个人会留在门外足够远的距离等待。”典狱长打开了锁,带着微笑向她躬身行了个礼。“请原谅我不能在这里为您效劳,我得回到前厅去。” “非常感谢大人。”木蓉回礼。 铁门被徐徐推开,木蓉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儿媳。 龙黛岚正坐在床边,手里捧着一本书,她满脸期待地抬起了头,听刚才外面的对话,她知道了访客是谁。当她看到进来的人时,似乎才确信了这是真的。书本从她手里掉落到地上。 “母亲!”龙黛岚站了起来,又惊又喜。木蓉一步上前,紧紧拥抱住她。她有些憔悴,受苦了。 铁门在背后被关上了,发出了落锁的清脆声音。 “母亲,能见到您真是太好了!”儿媳回抱了婆婆。龙黛岚始终没改变王室贵族的称谓习惯。她们通常不会称呼“妈妈”和“爹爹”。 “好女儿,我很高兴。陛下的批准手谕是不久前才到的,我立刻就赶过来了。我这心里啊,一直盼望着早点看到你呢。你在这里……他们对你怎么样?” “除了不能外出,一切都还好。”黛岚扶着她坐到床边,小心地避免踩到婆婆的长裙。“父亲有消息捎过来么?” “还没有。不过你放心,他们俩人是不会有事的,一定会夺回棕林城,凯旋而归。这对秦鸣来说,也是一次难得的磨练,和蛮人展开一场大规模的战事,还是他第一次呢。”木蓉笑了,媳妇的意思她一听就知道,黛岚最想问的是秦鸣,但又不好意思,一出口就变成了问秦威。 “那,大家都还在王都么?” “上次我让一部分封臣回去了,昨天立儿和昱儿也都走了,我和硕儿留了下来。” “这么说,他们走的时候,您还没有接到手谕呢。” “我一定要看到你的,孩子。我知道一定能的,这不,今天就来了。”木蓉抚摸着她的脸,笑了,然后又轻轻碰了碰她的腹部,“四个月了,他有不听话么?” “还没有呢,母亲。”提到孩子,黛岚显得很开心,“不过我想不用太久了,我就会感受到他的活力,一定和秦鸣一样是一个闲不住的孩子。” “有御医来看你么?为你准备了特别的食物没有?”这些事情可不能等闲视之。 “有的,母亲,您不用太担心了。他们没打算阻止我的孩子降临到世上来。” “因为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是谁的孩子!你怀着我们秦家的孩子,待在这种地方,唉,这真是……”她心中忽然涌出一股愤怒,“先王把你嫁到金堡,是要你过得好好的。金堡对不起你啊,我的好女儿!”说着,她忍不住轻轻啜泣起来。 这是儿媳第一次看到她流泪。 一时间黛岚有些不知所措,慌忙离开床沿,跪了下来,把头埋在婆婆的膝前,“是女儿对不起您,对不起父亲,对不起金堡。女儿背负了耻辱的罪名,让你们蒙羞了。” 我有这样的媳妇,怎能不满意,怎能不骄傲?“你肚子里有孩子呢,快起来!我知道,金堡都知道,你是无辜的。我们没有人会相信那种恶毒的谣言,你是秦家的媳妇,干干净净地嫁到秦家来,从来也没有做出过辱没秦家的事情。”她托起黛岚的双臂,把她拉回床沿坐着,靠近她的耳边,低声说,“我会想办法帮你洗刷那捏造的罪名,还你一个公道。” 那四名狱卒离这张门比较远,这么小的声音应该是听不到了。 “不,母亲。”黛岚低声地回应,“不要因为我去冒险。您知道,那不是我,也不是我父王希望看到的。” “坐牢是对你的羞辱,难道不也是对我们秦家和对你父王的羞辱么?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有罪的人他必偿还,必遭灵龙的审判。这一次龙颜之日,灵龙没有现身,你知道么?” “我听狱卒说了。太糟了。” “那是神的审判。对有罪的人的审判。” “我不希望……王国因我而陷入战争……”黛岚不由自主地紧紧握着她的手。“他们,本来都是我的人民。虽然我没有机会带领他们过上更幸福的生活,但我不能让他们的日子从此变得艰难和不幸,不能让他们因为我失去儿子、父亲和丈夫。” 她像先王一样,始终把别人放在第一位,始终记着她的人民。吾神在上,您有看到这一切么?您会关心这个可怜的人儿么? “傻孩子,并不一定需要发动战争,才能为你洗刷那不存在的罪名。战争也不是我期望的,那是我们最后的选择。我还可以尝试其他的办法。” “他不会让我离开这里的,我知道。他已经做了决定,一旦我的孩子出世,会成为长公主的养子。” “这是秦家的孩子,怎能落到他的手里!”再一次羞辱!她斩钉截铁地说,“他们想要等孩子出生?这么说,他们要把你再留上半年了。” “我的判决已经下来了,母亲。”黛岚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终身监禁。” 果然如此。这一切就如她所想的那样,篡位者和四公主达成了一个协议,他为他的罪行留了一点余地。黛岚可能不会死,但这辈子是别想自由了,篡位者害怕她一旦自由,会获得全国诸侯的支持,拿回继承权。“他们没有把我们秦家放在眼里。我会想办法的,女儿。你安心等着吧。秦渤早些时候已经回去了,我让他去请你姑奶奶,如果她肯出面,应该就能帮到你。” “啊?姑祖母……她不是……”龙黛岚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这位姑祖母是她父王龙行天的姑母,第二十七任龙君龙劭德的姐姐龙念恩。龙念恩是第二十六任龙君龙上清的长女,嫁到金堡成为秦家的媳妇,为秦家生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被尊称为“圣奶奶”。后来因为儿女相继辞世,进了金刚寺成为一名女僧侣,过着闭门不出、不理不问世事的生活。从那之后一直到现在,虽然秦家人每年都去看望她,但谁也不能改变她的心意,让她再回到金堡来。 木蓉听丈夫说过,圣奶奶出嫁之后也常回到巨龙来看望父王和兄弟姐妹们,以及他们的子女。作为家中地位很高的长女,圣奶奶对家族中的后代十分关心,先王那一代人小时候在她面前很受宠爱,因此大家都非常尊敬和喜爱她。当年龙念恩住进金刚寺后,先王曾两次带着弟弟妹妹们一起去看望过,劝说她改变主意,但没有成功。 黛岚嫁到金堡之后,也曾经去看过圣奶奶。如果说现在还有一位能让篡位者买账的人……就只剩下圣奶奶了。但是要把隐居多年的她请出来,木蓉也不得不承认,是非常不容易。 “你公公经常和我提起她以前的事情。你姑奶奶在上一次游牧潮之前,是一个关爱他人和王国命运的人,她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因为她那颗无比温柔的心,在秦家和整个金驹,她都很受尊敬,平民和贵族们一样喜欢她、怀念她。现在她的家族遭遇了严重的变故,她的后代蒙受了难以想象的羞辱,灵龙刚刚缺席了龙颜之日,没有再公开支持她的家族,所有的这些,我相信一定让她很难过,她身上流着圣王那刚毅不屈的血,她会忍心看着她的亲人这样下去么?我相信不会。” 黛岚点了点头,但看起来她对此并不抱什么希望。 木蓉又说:“这些天妹妹们有来看过你么?” “青莲来过三次,素云没得到批准。” 奇怪。“为什么会这样,素云就不被允许?” “我也不太明白。不过青莲第一次来,似乎是她母亲带来的。” “瑾瑜王妃?”她问。 “是的,我想如果没有瑾瑜王妃,青莲可能来不了这里。” “这大概能解释为什么素云进不来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邱大人死后,瑾瑜王妃的哥哥裴永,接替了国匠的职位。看来裴家在内阁当中人缘相当不错。” 黛岚说:“裴永是匠阁的审书,以前他担任下任国匠的呼声就很高。” “对了,我想起来,邱德之前的国匠是裴开。碧月呢?自从你被关到这里来后,我们都失去她的消息了。” “青莲上次来的时候跟我说过,她见不到四妹。四妹应该是被她们软禁了,找个罪名套到我的头上来,对他们来说并不困难,但是四妹是没有什么理由被剥夺继承权的,篡位者和她做了一个交易。” “篡位者用你的判决换取了她的放弃。”事情就是这样。 “应该是。四妹性格我太了解了,如果用我这条命去威胁她,她就会屈服。” “既然篡位者不打算放你离开,那么直到你孩子出生,我不会离开王都。他已经坐上了王座,想要杜绝意外发生。等你公公的战事结束,我们有机会和他做一个交易,如果你姑奶奶也能出来说几句话,那么你离开这里的机会还是有的。孩子,你要有信心,有希望,不能太消极。” “母亲,不要为了我让秦家的名誉继续受到损害了。” “你是圣王血脉。保护你,照顾你,让你生活得快乐和幸福,那才是证明我们荣誉的方式。那会是一个很公平的交易,我们本来就没有篡位者以为的那种野心和欲望,他会知道的。”她深深叹息,“我只想要家人平安,如果我有一天能带着我的儿子、儿媳妇,还有孙子,在丰收广场接受臣民的祝福,那就是我这一生最荣誉的事情。” 黛岚的泪水打湿了脸颊,她张开双臂,伏在婆婆的肩头。“自从我进来这里,一直生活在深渊里,每一天都在黑暗中度过。我只能靠那些书籍里传递的力量来获得暂时的平静,但直到今天,您的到来,才让我感到生活仍然还有希望。” “孩子,生命本来就是一颗饱受折磨之果实,只有带着信心和希望,才能品尝到它那特别的滋味。”她紧紧拥抱着儿媳,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第四十七章 棕林血债 鸣钟厅里成了地狱。[燃^文^书库][].[774][buy].]【燃文书库(7764)】褐色的血迹从门口开始,遍布整间大厅,地上铺着的深绿色羊毛地毯上本来织着繁花似锦的图案,如今已经面目全非,那一朵朵盛开的花不少被染成了红色。进门的左手边,一名被砍掉了胳膊的北方士兵被倒插在三根长矛的尖端,血从他背部的创口留下来,干涸在长矛的木柄上。右边的士兵死状更惨,他“跪”在了地上,带着棕缨铁盔的脑袋被自己捧在了手里,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的双膝已被齐齐砍断,支撑他残体的是一根从双腿间开始贯穿到颈部的长矛,在他颈脖的裂口处可以看到那根长矛的尾部。到处都是支离破碎的躯体,人头滚得到处都是,一些死去的士兵肚子被划开,肠子拖在外面。角落里还有一些**的女尸,她们的双(和谐)乳已被割去,胸前是两个血窟窿,下身一片血肉模糊。 秦鸣见过死人,很多很多死人,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血腥残忍的场面。早上随便塞进肚子的那些肉干和菜汤涌上了喉头,他强迫自己吞了回去。不能在这里呕吐。不能在诸侯和士兵们面前呕吐,特别是不能在刘得胜、安泰、丁俊和康贤这些人面前。 他们都在盯着我。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大侄子,就是这里。”他的三叔,爹爹帐中的主参谋秦源指着一堆叠起来的尸体,那看上去都是弩手,“伪装成尸体的蛮子藏在了这下面,当你爹进来时,他们扣下了机括,正中你爹的前胸。” “我爹没有穿上钢甲?”他记得确实没有,盘龙路上和爹爹并行的时候他还是穿着金丝环甲。那能有效阻挡长弓的箭矢,但这是劲道极大的强弩,而且距离甚近。 “钢甲也挡不住这么近距离的弩矢,大侄子,这是强臂连弩,一次发射两根弩矢,两根都淬毒。”秦源声音哽咽,垂下了头,“发作太快了,随军医师没有任何办法……” 秦鸣见过了那溃烂的创口,两支箭都射在了左胸外侧,离心脏很近,血都成了乌黑色。随军医师说秦威被袭击之后,仅过了半个时辰就毒发身亡,军中根本无能为力进行救治。 叔叔说的是对的,强弩发射时仅仅距离爹爹不到四丈,钢甲挡不住。秦源在三兄弟中显得最老,虽然他才四十六岁,看上去却已经有六十六岁了,黑发里混入了太多银丝,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他是爹爹的左臂右膀,营帐中最不可缺少的人物。 “这是致命的疏忽!谁担任先锋官?谁第一个进入这间大厅?”秦鸣愤怒地拔出了插在地上的一根长矛,狠狠扔到墙脚,朝着身边的人大吼,“为什么没有清理尸体,没有检查隐患?” “陈少勇负责这一片的侦查和清理,之后吾主是第一个进来的。”刘得胜回答了他。石门堡长子面貌酷似其父,方脸上眉毛间距很宽,鼻翼突兀地高高隆起。多毛是刘家的遗传体征,几乎所有男性都有从鬓角连到下巴的浓密须发、野兽般茂盛的胸毛,以及必须时常修剪的鼻毛。 “陈少勇!”秦鸣环视身边各人,却遍寻不见爹爹的军中护卫队长,“他人呢?他人在哪里!” 刘得胜说:“少主人,目睹吾主受伤之后,陈少勇抢出北门,去追杀殿后的蛮人,死在了乱箭之中。” 冷风堡城主安泰补充:“他临死前杀死了五个蛮人,打得英勇,死得壮烈,是真正的猛士,值得我们铭记。” 或许打得英勇,但他的死称不上壮烈。身为护卫队长没有尽保护责任是失职,爹爹信任他,才认为鸣钟厅是安全的。陈少勇是怀着有罪之身赴死。但这些话秦鸣只能说给自己听,而不能在这里说出来。就算他说出来,爹爹也不能死而复生。 “少主人,我保留了这里的原貌,没有让人清理,是想让你看看,吾主最后站着的地方。”安泰和秦威同年,壮年时身材健壮,如今已经满身赘肉,大腹便便,腰粗如水桶,体重惊人。他作战时不再穿着厚重的钢甲是因为马匹负荷不起。他在那张圆饼脸上刻意蓄着浓须,以遮住下巴上过多的肥肉,但效果不佳。“吾主有如我兄弟,他是我所见过最出色的统帅,最勇猛无畏的战士,最冷静沉着的智者。我们一起参加了上次游牧潮,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我还是冷风堡的继承人。时间过得真快,弹指之间就三十八年了,没想到今天在一场大胜之后,我不能和兄弟共饮庆功酒,反目睹他死在眼前!这真是命运弄人哪!” “我已经看过了,安大人,请派人把这里清理干净吧。”这是一道命令。爹爹任命安泰为副统帅,如今大军之中论职位是安泰最高,但我才是金驹省的继承人,这里最终还是我说了算。 “马上就办。”安泰垂下头接受了任务。他下巴上拥挤的肥肉让秦鸣想起冻在地窖里的板油。 高进跟秦鸣一起赶过来,此刻他提高了声调以吸引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吾主获龙神征召,他带着游牧潮的胜利而去。愿他在上界痛饮凯旋的美酒,沐浴龙神的圣光,蒙受龙神的恩宠。愿他赐福于他的继承人,延续先辈的荣耀。大人们,是时候召开大会了,我们该立即宣布新的金驹之王,提振士气,稳定军心。” “我同意。这是当务之急。少主人的继承权没有疑义,我们收拾残局后就该点燃灰火,向全国通告金驹之王已经更迭。”船城城主丁俊第一个附和,这是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他们家族并不是土生土长的金驹人,而是有南方人的血统,也有着大多数南方人的特征:不够挺直的鼻梁和不够高大的身躯。 “我同意。”咸水城的康贤第二个附和。老城主康盛三年前病逝,由其长子继承了家族的领地。作为城主康贤年纪不算大,不到四十岁。满头黑发往脑后梳成一个辫子,露出宽大的额头,嘴唇上留着一抹精心修剪的小胡子。贴身的白色锁甲衬托出他修长的身材,他是个很会保养的人,干净英俊,很容易讨女人喜欢。 但并不讨我爹喜欢。秦鸣知道爹爹是怎样评价康贤的。不过咸水城现在的表态很及时。他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他,还有一些人并不喜欢他爹爹。公正无私在另一个角度来说就是过于严苛和不通人情,生活无忧的金驹诸侯们不愿意被约束得太紧。越是富有,他们越是容易滋生一些爹爹不喜欢的想法。 在场的大小诸侯们都表示了同意。没有人反对。秦家不像王室,他的弟弟们和叔叔们没有人会和他争。 但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见。他的三叔秦源。“大侄子,诸位大人们,我认为目前不宜大张旗鼓。蛮人退回橡木,我们还有两个岗哨在他们手中。我们在场诸位,认可少主接任代指挥应是没有疑义的,但吾主身故的消息最好压一压,传出去涨了蛮人士气,灭自己威风,而且怕还有别的麻烦。等我们收回全部失地,就可以在班师途中发丧,宣布点燃灰火,同时修书给巨龙,等回到金堡,差不多就能等到内阁的正式公文了,这样可以避免节外生枝。” 别的麻烦,节外生枝。没有人会这么说,除了我的这个叔叔。这些话不好听,但很正确。他凝视着叔叔,那张脸虽然早衰,但眉目间神情和爹爹一样的刚毅硬朗。“三叔说得在理。不急。安大人、高大人、三叔,还有你,得胜,跟我来吧。其他大人请整顿本部,清点损失,尽快上报给安大人,安排后勤事宜。” 一行人从鸣钟厅出来,回到了满目苍夷的城市中心。蛮人占领这座城市将近两个月,泰半建筑物都遭到了损毁,烧焦的木梁和碎裂的石块到处都是,很多街巷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貌,随处可见仍在冒着黑烟的瓦砾废墟,一些幸存的市民或绝望地坐在废墟之上,或失魂落魄地嚎啕大哭。活人悲戚,死者可怖,惨相犹胜鸣钟厅之内,难以用言语描述,令人不敢多看。棕林城失守后,男人被用作奴工,女人被当成泄(和谐)欲对象,无用的老人惨遭杀害,令人发指的是,他们经过鸣钟广场喷泉已经不复存在看到用来煮食的大铁锅,下面的火焰早已被浇灭,锅里竟然漂浮着婴儿的尸体。 “操他奶奶的!这群禽兽不如的杂碎!”性格暴躁的刘得胜目睹此景忍不住破口大骂。“少主人,请一定要任命我为先锋官,吾主发动总攻之前,已经允诺我获此荣誉了。这些杂碎赐予我们的,我必将十倍偿还!” 一定?你是在和谁说话?“十倍?他们是野兽,没有人性,但你不是。”秦鸣拍了拍刘得胜的肩,“你的心情我理解,不过夺回岗哨的事情我另有安排。” 秦鸣忽略了刘得胜的表情,挑了座受损最小的塔楼,领着一行人走了进去。侍从赵遂摆上一张污迹斑斑的旧木桌子,房间里有几把椅子,五人将就坐下,等着侍从在壁炉前点燃木炭,端上酒水。 “简陋了些,请忍耐下,诸位大人。”悲伤的情绪要压下来,现在要表现出来的是战斗的**,这座城市的惨状可以用来激发士气。“我需要蛮人兵力准确的数字,以及他们紧急撤退的原因。” “少主人,恐怕你得理解,我们并不能得到蛮人兵力的准确情况。”安泰调整了下坐姿,椅子又窄又硬,似乎让他很不舒服。“但我们可以预估,他们并没有斥候最开始说的那么多。吾主在东西两侧布置的防线,他们根本没有余力去进攻,因为他们一旦分兵就会丢掉棕林城,他们这次游牧潮唯一值得一提的果实。” 事实上他们还是丢掉了。“你们攻破了城门,但仍不知道他们的真实兵力?” “少主人,开打后蛮人一直在撤退,甚至我怀疑在吾主发动总攻之前,他们已经开始撤退了。吾主当初两次进攻时,你也在的,都看到了,他们有能力防守我们。这次之所以能这么快拿下城市,是蛮人放弃了它。”说话的时候,冷风堡当家人脸上的肥肉直晃。 秦源支持了安泰:“大侄子,我们至少探明,蛮人不足以和我们抗衡了。不是因为兵力,而是因为补给。他们越过龙墙后,唯一的粮食来源就是棕林城的储备,两座岗哨都没有什么可供他们挥霍的。依照你爹的安排,棕林城只保留有半年的储粮,蛮人大军进城,消耗得更快,他们屠杀市民,抢劫他们吃的、穿的,这才熬到现在。我认为伊勒德并非没有能力攻打其他地方,而是他们的补给不支持继续深入。我们拿回城市后,才确信这一点,蛮人根本没有做好发动游牧潮的充分准备,和你爹预计的一样。” “但他们依然越过了龙墙。如果伊勒德在明知必败情况下,强行发动如此大规模的进攻,那是为了什么?”秦鸣只消一眼就看得出来,在桌的人除他之外都觉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狂风营实力最强,伊勒德是话事人,或者他以为自己是。但我们可以假设,还有其他野心勃勃的英主,有些人并不愿意跟随伊勒德的领导。”秦源手肘衬在桌上,把他的杯子移到桌子的一边,接着又把秦鸣和安泰的杯子移到另一边,“利爪营、秃鹫营、饮血营、黑风营、烈风营,等等等等,有很多部落的英主没有参与这次游牧潮。让我们想想,这是为什么?” “领导权。”秦鸣想起了昨天晚上高进和他说的那些话,那都来自容立峰的情报,但显然总攻部队证明了快箭是正确的。英主们举着徽记不同的旗帜,蛮人们以自己的部落为荣,很难想像他们会忘记举起本部徽记。 “是的。这些年来狂风营发展得最好,伊勒德野心膨胀,兵行险招,他要是赢了,就有了号令其他反对者的资本。他证明了自己的号召力,拉起了至少八万兵力突破龙墙。但缺少一些重要部落的支持,他的补给跟不上。显然那些小部落没有把全部粮食都带出来跟着他冲锋卖命,因此当形势不时,他们退得很快。”秦源说,“伊勒德是个疯狂的赌徒。” 秦鸣点头表示同意,一边将杯子都归还原位,“而且是个赌输了的赌徒。” “也不尽然。”高进看着他的眼睛,他有一双奇特的眼睛,黑色的眸子里带着一点金色。“伊勒德退出棕林城前仍有收获。” “他们让我们失去了金驹之王。”高进的声音里渗出苦涩。他的心中则有悲痛和愤怒同时翻涌,像风暴席卷时掀起的滔天大浪。 秦源叹道:“伊勒德可以否认自己的失败,即使他退回荒原,他也占领了棕林城一个多月,屠杀了很多拳民,掠夺了整个城市,并且杀了你爹。就算蛮人失败,我们也不能称此为辉煌的胜利,我们牺牲了很多人,付出的代价太大。” 我情愿我们总攻失败,而爹爹还活着。我情愿死的是别的诸侯。但他说出口的却是:“胜利就是胜利。历史会记得我们将蛮人赶出了龙墙,我们赢得了又一次游牧潮。我们必将发动迅速而凶猛的攻击彻底终结这次战争。” “我申请成为先锋官,我会为吾主赢得下一场胜利!”刘得胜握紧拳头,再一次提出了他的要求。他是一个勇猛的战士,但冲动多于思考。如果启用他,将是又一次冒险。而我不能再冒险了,必须确保一次成功,不容有失。 “得胜,你是我军中最为勇猛之人,对此我毫不怀疑。但我另有任务给你。”仅是拒绝并不妥当,石门堡的刘锦是个很难相处的人,恐怕也是不喜欢我的人之一,他的儿子需要战功,也需要被安抚。“你会带领你的本部出现在麻堡。” “麻堡?”刘得胜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我去那里干什么?” “我需要一位猛士,带领一支强有力的部队从麻堡抵达九道沟,然后从那里袭击黑狼岗哨,而我们的大军将从棕林城北上,直取橡木。”他鼓励地看着刘得胜,希望他说“谨遵命令”。 但他听到的却是抱怨。“这恐怕会让我远离荣耀!”刘得胜明显不喜欢这个命令,“少主人,你应该不会忘记,三十八年前那次游牧潮,石门堡被蛮人摧毁成一片焦土!我爹爹希望我为先人复仇,为我死去的子民们复仇!” “我非常理解你,我不会忘记石门堡受过的伤害。”你要你的荣耀,但我也是。你没有这份荣耀石门堡也不会反对你未来继承刘锦的位置,而我有可能在整个金驹饱受质疑。我才是那个必须胜利的人。“但是得胜,那是你的子民,也是我的。因此这一次先锋官我任命了我自己。” 他站起来,双手撑在旧木桌子上,“血债要用血来还!我将亲自带领先锋部队,拿下橡木岗哨,为我爹爹、为我军牺牲的勇敢将士、为盛家以及棕林的百姓、为这一次和上一次游牧潮我所有的子民们复仇!” ... 第四十八章 托付 一月七日这天的红时刚刚过去,天色正蒙蒙亮,大部分人还沉睡在梦乡里时,铁焕已经在客房的小院子里结束他简单的晨练了。[燃^文^书库][].[774][buy].]【燃文书库(7764)】 金刚寺的领袖在过去十多年里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生活规律,这正是安宁之道的要求。如果不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每天晚上鬼时之前他就会上床休息,在第二天的红时醒来。如果没有下雨,他会穿过寺外的桦木林,跑到黄岩丘陵上练习运气和拳术,一个时辰之后才回来吃早餐。他运动之后的胃口都很不错,早餐通常是一碗放了紫菜、葱花的鸡蛋豆腐汤,外加三个荞麦饼,每个都有汤碗大小。荞麦饼是在金刚寺僧侣中最受欢迎的早餐品种之一,厨师们在里面混合了萝卜丝、酱肉丝、韭菜、豆芽以及鲑鱼丝,辅以数种酱料,让这种简单的食物变得很美味。 这天早上他吃的不是荞麦饼,而是配了三个菜肴的米饭。 事实上他自从踏进巨龙城后,再也没有吃过荞麦饼,铁拳寺的菜谱和金刚寺有不小区别,这里有更多的禽肉类食品而不是更多的五谷杂粮。他早餐里那四个菜肴中,豆腐和青菜是来自铁拳寺自产,烧鹿肉则是来自外购。他在这里每天的早餐都是两盘素菜和一盘荤菜,晚上用餐也差不多,中午则加了一盘荤菜和一份鲜美的浓汤。 招待贵客准备得丰盛点是情理之中,但如果这位贵客是一位虔诚的拜龙教信徒,那么这种丰盛就显得过头了。这已经不是丰盛,而是浪费。这也不是修行,而是享受。 住进白衣院的头几天,铁焕在腾晖的引领下,在铁拳寺里溜达了一圈,简单地看了看,对这座王都的教寺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但后来他更多时间待在了自己房里,迎接那些陆续来拜访的长老和僧侣们,和他们讨论教义及修行生活的问题。在上次荀舟通知他不用专程去觉醒寺后,他开始频繁地走出自己的小院子,把寺内各个向他开放的角落都逛了一遍,他主动地和铁拳寺的弟子们交流,了解了更多的情况。 他发现这里和金刚寺的区别并不仅仅是在用餐这点上。 铁拳寺的生活水准要明显高于金刚寺。僧侣们在衣食住行都很讲究。大部分僧侣们的衣服用料都使用纯亚麻布和纯棉布,长老级别的僧侣的衣着更是十分考究。 每一座拜龙教的寺庙都会强调苦修,精神和**上的双层练习,作为三大教寺中规模最大、信徒最多、实力最为雄厚的铁拳寺自然也不例外。然而这些天来铁焕发现有些事情并不像表面上宣称的那样。 比如说每日登山。这是铁拳寺的一项传统,要求只要身体许可,所有在册僧侣都应该进行,就铁焕所知,长老们并没有都这样做。大长老荀舟虽然年近七十,但身体健康,精神矍铄,铁焕住下来后,发现这位大长老只登过两次圣山,一次是新王的登基大典,另一次是龙颜之日。如果说大长老年事已高,那么五十一岁的腾晖则没有任何理由缺席,就铁焕所知,这位白衣院长老至少有三天没有登山。其他的长老除了元法以外,仅有两位保持了全勤。至于在册僧侣到底有多少能做到全勤,就很难说了。 这或许都是偶然事件,而且就算铁拳寺更重视衣食住行,也并不能说明太多问题。真正引发铁焕不安的是三天前育龙团副团长周钦的来访。 这位副团长是他在铁拳寺里见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大长老荀舟出任国师发表反对意见的僧侣。当然这种反对是私底下的。 信仰相同的人并不需要多余的言语就能沟通,互相交流思想。真正虔诚的教徒会懂得如何表达自己的立场。他和周钦之间的对话很快就深入到了和其他长老都不曾达到的地步,两人只用了一杯茶的时间就明白了彼此。 现在铁焕已经很清楚,两大教寺的距离显然不只是隔了一张桌子。 他决定出去走走,交待了职事僧后就离开了铁拳寺。职事僧问他要不要准备车马,他拒绝了。 这时候还是风时,天色依然昏暗,他走出浮云森林,往巨龙大道的方向而去。冰冷的晨风迎面扑来,但光着脑袋,衣裳单薄的铁焕并不觉得寒冷。金堡的冬天比这里冷多了。 他一路沿着巨龙大道前往神沐广场。路上行人还不是很多,寺庙区外沿的道路两旁摊贩倒是很多,菜农和手艺匠人在这里组成了一个颇为热闹的小市场,早上起来买菜的女人们和出门吃早餐的人活跃其中。 穿过市场后就是官道。巨龙大道从寺庙区到神沐广场这一段被王都的人俗称为“官道”,王廷的官员们出来办事,一大半都要走这条路,官道更是出城的必经路线,常有疾驰的车马在官道上呼啸而过,因此巨龙大道虽然宽阔,但行人都走在路边的步行区里。 铁焕沿着官道边上的步行区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抵达神沐广场。他一路上走得并不太快,头脑里一直在思索。这时候天色渐渐亮了,路上行人也多了起来,沿路的店铺都打开了门,开始了一天的买卖。 神沐广场当中有一尊巨大的雕像,描绘的是圣王尤古在第一个龙颜之日时向灵龙下跪的模样,从那时候起,领导拳民的龙氏家族就沐浴在神圣的光辉之下,千年来享受着神的庇护和祝福。 铁焕经过雕像,绕到那条五彩斑斓的碎石路上,走向了群英宫。昨天他听僧侣们说起秦夫人终于被批准进了天牢,自己呆在铁拳寺又感到烦闷不安,就想着过来透透气。 群英宫的卫兵见到是个僧侣来拜访秦夫人,一下就猜了出来:“看来您就是金刚寺那位铁大长老?” “我是什么人,大人一眼就看了出来,这大门真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住在里面果然安全。”铁焕微笑。 “您可千万不要这样说,您是大长老,我哪里是什么‘大人’,就是一个无名小卒。这新年刚到,能见到大长老,也是我的福气呐。”卫兵虽然这么说,脸上还是有些得意,“秦夫人这时候应该已经起来了,这就替您去通报。” 木蓉一向早起,她的孩子也是这样。 等铁焕到金驹殿时,木蓉和秦硕已经等在门外了,两人看到铁焕都显得十分开心,连忙把他接进了房内。 秦硕说:“我刚还和妈妈说,我们昨天才得到进天牢的批准,今天一大早又见到了大长老,这也算是吾神赐予的新年礼物,吾神可是惦记着我们呢。” “大长老是神佑之人,当然会带来好运气了。”木蓉笑了。 “我昨天听职事僧说了夫人获批进天牢的事情,今天早上一醒来,就想过来看看,长公主为金堡的人民做了很多事情,金刚寺都看在了眼里。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心里很不安,每天都为她和夫人祈祷,你们都是至诚的信徒,吾神是知道的。”铁焕落了座,桌上泡着刚烧开的茶水,房内的壁炉正燃着,热气腾腾的,他一路走来,并不觉得冷,这下倒是觉得有些热起来了。 “大长老,一百年才一次的龙颜之日竟然就这样结束了,您说说这是什么原因啊?”秦硕双手手指交叉,捏成拳头,显得紧张又焦急。 “就像龙语者以前说的那样,吾神可能不在清明神界。” “吾神在什么情况下才会离开清明神界?”木蓉问。 “也许发生了前所未有的麻烦,也许只是一个意外。这个问题只有能进入清明神界的人才可能说得清楚。现在我们只能等待,看看龙语者接下来会感应到什么。” “我看这肯定是吾神对篡位者的惩罚。”秦硕小声嘀咕着。 木蓉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我跟你说的话,你全都当耳边风么?” 秦硕撇了撇嘴,没说话。 “吾神支持的是龙家,现在王位还是属于龙家所有,而且吾神并没有降下龙颜之灾,所以很可能并不是那样。王国千年历史上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接下来会怎样,很难预料。”铁焕忧虑地说,“我们只能日夜为吾神祈祷,但愿事情并没有那么可怕。” 接着他转换了话题,“长公主现在有四个月的身孕,这应该是最值得担心的事了。肚子里的可是个男孩,夫人有办法让她回金堡去么?” “黛岚的情况看起来还不错。但是要把她送回家,可能需要大长老帮忙。” “夫人请说。” “现在唯一能让黛岚回家的人,我想只有她的姑奶奶龙念恩了。您知道,我们以前去过很多次,都不能说服她,现在就算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未必肯出来,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 铁焕点了点头,“这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但现在我很难回金堡去,陛下已经派人去了远靖,征召通明大长老,明天应该就到了,到时候会讨论三大教寺教义统一的事宜。只能等这些结束之后我才能离开。等回到寺里,我会和她好好谈一谈。龙念恩一直是一个心系王国命运的人,即使她闭门不出,这一点我是很了解的。” “谢谢大长老,这是我来到王都后,听到的最好消息。” 铁焕的表情严肃起来,“吾神明示,勤者一金,惰者一银。每个人都该得到他应得的结果,长公主就和龙念恩当年一样,嫁到金堡后,体恤穷困,照顾弱小,她不应该遭受到这样的惩罚。我或许不能改变这个错误,但如果我看着这个错误在发生而不去尝试纠正它,那么我就犯下了另一个错误。” 勤者一金,惰者一银,这是拜龙教的一个典故。根据北方的古老传说,灵龙赐给他的子民一种很特别的花,花开时芬芳扑鼻,而且呈现出七种不同的颜色,艳丽异常,所以被称为“七色花”。这种花被视为能带来幸运和吉祥的宝物,市场上很受欢迎,但它生长的环境十分苛刻,对水分和气温都非常敏感,很不容易养育,要等到它的花期,就需要栽培人的精心护理。灵龙让两个贫穷的农夫种植七色花,勤劳多看护的那个农夫常常在夜里爬起来照顾他的花圃,最终栽培出来的花有很好的品相,放到市场上去,一盆花能卖到一个金圜,而比较懒惰的那一个农夫因为不愿意半夜爬起来,最后得到的品相很差,七色变成了四或五色,一盆花就不怎么值钱了,卖得很慢,最后一盆花给一对贫穷的夫妇买下,只花了一个银铢。于是勤劳的农夫因为他的勤奋工作赚了很多钱,后来开了商铺,变成了富翁,而那个懒惰的农夫没有改变他的懒惰,最后也一直过着贫穷的生活。灵龙用这件事告诫他的子民们,人会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得到应有的结果。 “黛岚确实是一个好女孩儿,和先王一样的仁慈,秦家能娶到这样的媳妇,是我们的幸运。”木蓉看着秦硕,“你应该每天都向吾神祈祷,以后也能为秦家带回来一个这样的好的妻子。” 听了这话,秦硕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于是他问:“大长老,三大教寺的大长老聚集一堂,有多少年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啦?” 铁焕说:“有七百四十三年。” 秦硕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铁焕又说:“这次相聚也是我一直期待的。我教内部的问题已经存在了很多年,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吾神只会越来越衰弱。是时候解决这一切了。” 木蓉起身到壁炉前,炉里的木材都烧成了红通通的炭,边上有一堆垒得整齐的香樟木,她拿了几块放到炉里,木头撞动炭火,发出噼啪的声音。她转身指了指椅子,秦硕搬了过来,她就坐在了炉前。 “妈妈忽然觉得很冷,孩子,去我房里拿我的裘衣来吧。” “别受凉了。”秦硕对铁焕做了个鬼脸,然后就推门出去了。 木蓉继续拨弄着炭火,让它烧得更旺一些。“我来王都也有一些日子了,金堡比这里要暖和得多。” 这话里有话,铁焕静静地听着。冬天的金堡,气温其实比巨龙要低。 “当初黛岚坚持要回王都,我就有不好的预感。果然没几天先王就驾崩了,王国一夜之间发生了很多变化,王都现在的气候,已经不是我们北方人所能适应的了。”她看着铁焕,脸上带着歉意,“我不想让您专程过来只是为了听我唠叨,但我这些话现在只能说给您听。” 铁焕点了点头,表示让她继续。 “我并不像很多人认为的那样,和我丈夫一样有着雄心壮志,希望成就一番大事业,我只希望我的家人、金驹的子民们能够幸福安定地生活。您知道,现在北方联盟已经名存实亡,等前线的战事结束,我会要求我的丈夫来王都,向陛下表示绝对的忠诚,我可以按照传统为我的儿子向陛下提出联姻,给金堡带回另一位公主,再过几年,三公主就到了婚嫁年龄,我的儿子可以等。如果我们这样做了,陛下没有理由拒绝释放黛岚和她的孩子。抱歉,我忘了告诉您,黛岚已经被判处终生监禁,她的孩子出生后会交给露公主抚养。” 他叹息了一声。 炉火烧得更旺了,她的语气变得很伤感,“对黛岚来说,陛下是她的敌人,而我却打算向她的敌人求和。我这样做会让她感到很受伤。但我没有选择,她是个好孩子,我相信她最后会理解和原谅我的。” “我丈夫会很难接受我的要求,他会生我的气,指责我。因此我需要您为我的家族,为整个北方,也为了整个王国,劝说我的丈夫,让他同意我的建议,他很尊敬您,会认真考虑您的看法。我不希望拳民爆发内战,不希望看到无辜的人民在这样一场毫无必要的战争中遭受苦难。”她转过脸来看着铁焕,语气里充满恳求。“我本来是打算让秦硕去请您过来的,您的到来让我意外而又惊喜。我是不是太过分了,向您提出太多的要求?如果是,希望您原谅。” “这是一次值得称赞的退让。夫人,您是一个睿智而且高尚的人,吾神真正的信徒。我同意您的想法。”他站起身来,满怀敬意地向木蓉鞠躬。“吾神绝不会为拳民之间的内讧感到喜悦,这有违安宁之道。眼下是一个困局,如果僵持的两方没有人愿意退让,那么两边都会受到伤害,最终受伤最深的,会是王国的人民。” 门外秦硕大踏步的声音传了过来,铁焕结束了这次短暂的交流:“我会在通明大长老到来之后,尽快启程回到金堡。希望所有的战事都能尽快结束,一切回归正常。” 从金堡来到王都之后,铁焕第一次感应到了自己真正的使命。 ... 第四十九章 跃马镇 巨龙和百花省接壤的地区是跃马镇,这个镇子以驯养军马为主业。[燃^文^书库][].[774][buy].](燃文书库(7764))镇子的占地面积在所有隶属于王都的六个小城镇里排在第三,但镇上住的人口却是最少的,按照先王龙行天统治时期的最后一次人口统计,只有四千四百三十八人。 镇上住的都是驯马人,他们在这里建立了二十个养马场,驯养来自世界各地的优秀马匹。所有马场能用来出售的马都由镇子的执政官统一起来进行销售,然后将收入分配给各大马场。在没有得到龙君特许之前,任何试图建立其他生意渠道的行为都是违法的。 王都和南部省份连接的主要交通路线颂威大道从跃马镇穿过,正好经过两个马场中间,奔驰在颂威大道上可以看到在道路两旁的草场上的各色马匹。不过现在是寒冷的冬季,草场上覆盖了一层白雪,加上很多母马都怀有身孕,需要精心护理,马儿们被放出来的次数也就大大减少,偶尔会被放在背风的低地,大多数时间还是待在温暖的马厩里,养肥增膘。 翔龙王国强大的军队所用的马匹,绝大部分都在这里喂养长大。那些给王室和王廷大臣们使用的马匹也是从这里送出来的,这种马匹由于服务对象都是王国统治者和权贵,因此养马场对它们的认路能力进行了特别训练,确保每一匹都知道如何神沐广场边上的马厩场出发,通过巨龙大道跑上颂威大道或者贤王之路。少数马匹能认识从百花省的长宁城到神沐广场的路,更有能在巨锤省的靖远城和王都之间往返的识途老马。 这样的马当然是非常珍贵的,数量很少,能完整在靖远和王都马厩场之间跑个往返的马目前只有八匹,分别配置在靖远和王都,各有四匹,每一匹阿标都认得。 阿标是跃马镇的巡路员,出生在百花省红云城一个非常贫困的家庭,小时候父母双亡,奶奶把他带到十二岁时也病死了,他一个人靠着乞讨过活。后来居然在跃马镇混到了一份工作,干起了巡路员,这一干就是三十一年,现在他已经四十七岁了,干这行的没有谁比他更老到,对经常来来往往的马儿,只要是出自跃马镇养马场的,也没有几个人比他更熟悉。一个养马场的场主和驯马员认识自家的马,但阿标认识各个养马场出来的马。 巡路员这种职务在王国最重要的交通干道上才有设置,他们骑着马,带着专用的号角,在干道上定点往返奔驰,工作任务就是保持道路畅通和安全,所以干这工作的不但要听觉敏锐、身手矫健,会修理马车,还要懂得养马护马的常识。巡路员对于王都巨龙而言特别重要,王廷出来办事的人员在路上要是被什么意外耽搁了时间,就可以吹响随车携带的号角,巡路员听到了就循着声音赶过来,如果遇到不能处理的麻烦问题,比如说拦路抢劫的盗匪,就要吹响号角发出警告。根据不同的事故号角有不同的吹法,一个号角的呼救声传送的距离是有限的,所以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个巡路员在往返巡视。 虽然巡路员每天都在来回奔跑,但真正被号角呼救的次数还是很少的,一来大部分的问题马车的车夫和随行卫兵都能解决,二来王国境内交通干道上拦路打劫的盗匪窝点很多年前就被清剿干净了。号角发出遇险呼救声这种事,一年也难得有一次。 阿标负责巡视的路线范围是颂威大道在跃马镇内的全程,过了巨龙和百花省的边界,就是卢家堡境内,那边发生的事情就跟他没有关系了。这天他骑着马刚刚从边界跑到镇子外围,就听到了号角声,是从边界那一带传过来的。 悠长的号角声通常是表示马车出了问题,或者是车上的要人们有特别的需求需要解决,但这次是短促的号角声。短促的号角声连续响了三次。 三声短促的鸣叫表示有马车遇到了危险。 上一次听到这种鸣叫还是两年前,当时一辆商会的货车被几个百花省的越狱逃犯抢劫,货丢了,马被牵走,商人也被杀了,脑袋被割了下来,血淋淋地摆在车厢顶上。那一次血案就发生在阿标巡视的这段路上,阿标目睹了现场,案发后历经半年才告破。此刻再次听到示警的哨声,阿标身上的汗毛一根根都竖起来了,他勒住了缰绳,掉转马头,拿出号角吹响,向镇内示警,然后双腿一夹马腹,胯下的红鬃马就朝边界的方向奔了过去。 从王都往外省去办公的马车,大多都能列出回归的时间,这些马车的归途时间会被统计成一张清单,发送到相关的巡路员手里。阿标清楚地记得,有一趟从靖远到王都的马车,车上载着龙君的特使,这辆马车是好几天前,也就是龙颜之日那天的剑时离开巨龙的,现在已经过了树时,一切顺利的话,这辆马车将在今天灶时之前回到王都。如果这辆马车上的人出了问题,他要想继续吃这碗已经吃了三十一年的饭只怕是要出问题。 责任感和对丢掉饭碗的恐惧感让他快马加鞭疾驰起来。冬天的颂威大道路面上有些打滑,有些地方还是松软的积雪,有些地方的积雪已经结成了冰,虽然换上加了一层胶质的马掌,但马儿如果跑上太快的速度,仍有可能摔跤。不过阿标已经顾不上了,他只想赶紧跑到出事的地点,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在颂威大道进入巨龙的境内发生暴力事件,不管是拦路抢劫,还是逞凶杀人,都是胆大包天的人干的。上一回那些凶徒是死囚逃狱,真真是亡命的人物。但这一回……如果是龙君特使的马车,肯定是配备了卫兵,等闲人是奈何不了的,这么看来,抢劫的凶徒应该不止一两个人,估计有一群。想到这里,阿标发现内衣已经汗湿了。如果特使的卫兵都解决不了,他跑过去又能做什么?大概只能送死。但如果真出了大事…… 他拉了拉缰绳,将速度慢了下来,脑海里在快速地思考各种可能性,最后还是决定用不那么快的速度赶向出事地点,这出事的不见得是龙君特使的马车,今天回归的还有商会的马车呢。商会如果死了人或者丢了货,也是很麻烦,但总比王廷特使出事要好。 天气清冷,雪在半夜就停了,颂威大道两旁都是空旷的原野,视野还算不错,远处是一片低矮的林子,密密的低矮的树木,道路就在树木的转弯处消失。阿标沿着路一直跑,他先得远远地观察一下,如果凶徒人数太多,就得停下来,等待收到他警示后镇上派出来的援军,至少会有二十多人赶过来,都是经过正规训练的士兵,对付一般的凶徒盗匪那是足够了。 他紧紧盯着道路的尽头,渐渐地一辆黄色的马车出现在视野里,马车朝着他的方向跑过来。 两匹马,驾座上没有车夫。 阿标瞳孔收缩。这辆马车去靖远的那天他正好轮班休息,但他认得这两匹识途马。今天回归巨龙的马车里,那辆从靖远到巨龙的马车用的就是两匹识途老马,它们不需要车夫的指引,也知道怎么跑回王都的马厩场。 马车离他越来越近了,他看得仔细,再也没有怀疑,这就是从靖远回来的那辆马车,黄色的车厢顶上有一条青色的龙,龙头高高耸立。龙君的特使就在这辆车上,就在那黄篷的车厢里。现在他是不是还在? 他拉住缰绳,跳下马来,站在了路边,等着马车靠近,马速并不快,这些识途老马都知道怎样分配体力,如果没有车夫不停敦促它们加速的话,它们可不会盲目疾驰。 马车接近了,他助跑几步,跳了起来,在空中撑住马背,然后一跨腿,稳稳地落在了座驾上,这套动作他练得十分娴熟,只要马速不快,他就有信心不会出差错。他拉住缰绳,迫使那两匹马停了下来,然后跳下车,拔出腰间的短剑,朝车厢门走去。 他停在了车厢门前喊:“大人,外面是跃马镇的巡路员,听到了您的号角声,您有什么指示么?” 没有人应答。他又喊了一遍,依然没有应答。他这才举起短剑,打开车门。 车厢里面空无一人,并没有搏斗的明显痕迹,也看不出到底是不是被抢走了什么财物。 阿标松了口气,他原本猜想可能会看到流血的尸体之类,没人虽然表示确切地发生了意外,但特使可能还活着。 只是可能,虽然有点渺茫,但总还有一线希望。确认这一线希望是否存在就是他的职责所在。 他爬上自己的马,拿出号角再次发出警告,然后朝前奔过去。如果他能率先发现龙君的特使,不管是死是活,都算是完成了任务。只要找到了特使,上面要追究下来,就不用负担那么大责任了。 跑上了一段距离后,前方的雪地上出现了一些黑点。他判断那是倒在地上的人,不明生死。他松了口气,加快了速度。 等看清楚地上的人是什么样子的时候,他大吃了一惊。 路中央一共有四个人,一个车夫,两个护卫,另外一个那就是特使了。四具尸体,他完全确定都是尸体。没有哪个人能在腹部被打开了那么大口子,流出那么多血,把身边雪泥都染成红色后还能活着的。 他跳下马,蹲下来来仔细检查伤口。 这真是恐怖的伤口,整个人的腹腔都被打穿了,像是有有人用一把巨大的锤子,把一根大口径的钉子敲进了腹部,然后拔出去,留下了整整齐齐的口子。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护卫身上的伤口直接穿过了铁甲,是什么拥有这么大的力量?他想到了猛兽,这周边有一些树林,树林里生活的黑熊确实具备这样的怪力,也确实会掏空人的腹腔,但是他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有哪种熊能造成这样的伤口。 阿标恐惧地站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另外一件奇怪的事这些尸体在雪地上有拖曳的痕迹,断断续续的血迹点缀在这些拖痕上。拖痕是从路边上的树林里延伸出来的,这些人好像是在树林里被杀死,然后被凶手一直拖到路中央来了。 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干?好象生怕别人找不到这四具尸体一样。而且这四个人为什么会跑到树林里去呢?是为了逃命么?他们为什么要逃那么远? 他们看到的东西竟然是那样可怕,让他们放弃了在这里战斗,跑到了树林里躲藏? 阿标很清楚地感觉得到,他的衣服已经湿透了。现在全身上下都在打颤,整个人就像是掉到了冰窟里。 他应该要去树林里仔细检查一下,那里才是杀人现场。但他觉得双腿发软,已经迈不开步子,就连保持站姿都越来越困难。终于他双腿一弯,跪在了雪地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伤口,那些暴露着内脏的伤口就像一块磁石,把他的目光和他的勇气一点一点都吸了过去,恐惧让他大叫起来,甚至都忘记继续吹响掉在地上的号角。 阿标瘫软在地,昏了过去。 ... 第五十章 大长老之死 一 夏全狠狠地把手中的瓷杯摔在了地上。 这个瓷杯是巨锤省的瓷器之城永康城为他特别定制的九件套茶具当中的一件,制作精良,其中两只杯身和一只壶身上刻有百年前的画圣张友泉的妙笔丹青,生动传神,是不可多得的茶具珍品,摔坏了这一个,这一套就不再完美,价值也必然大打折扣。 但对于夏全来说,现在就是张友泉本人复活,都不能平息他的怒气。十个张友泉,也不如一个纳库重要。 那个该死的黑族,神出鬼没,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从巨龙跑到跃马镇去的,刑阁和军阁联手撒下天罗地网,全城搜捕,每一个出入口都设了关卡,严密盘查,但就算这样,还是让纳库逃到了跃马镇,杀死了龙君派去接通明大长老的特使及其护卫。 这对于刑阁来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丑闻。 最要命的是通明大长老本人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龙君特别重视这一次三大长老相会,如果通明大长老在来王都的路上出了这样的问题,他这刚上任不久的典正,麻烦可就大了。 万一通明大长老都被纳库杀死,他以后只怕就别想睡个安稳觉。 “通知军阁了么?”夏全怒视着来传讯的刑阁猎手。 “禀大人,已经通知了。” “明天风时之前,一定要找到通明大长老,不管是死是活。今天是第八天了,你们连那黑鬼的一根毛都没见到,他又杀了人!杀的还是这么重要的人!你们他妈的都是废物!办不好这件事,你们就他妈的跟老子呆到地牢里去!快滚!” 夏全骂完了还不解恨,顺手一挥,把桌子上剩下的那八件珍品茶具全打翻在地,瓷器碎成了一片一片,跌得到处都是。一块壶身上的碎片滚了一圈溜到他脚下,碰到他的靴子,然后停了下来,圆弧形的瓷片在地上晃啊晃,正像一张裂开了的嘴对着他笑。夏全又骂了一句,一甩脚把它踢出了房门,滚得老远。 站在门口的女仆连忙跑过去拾起了那块碎瓷片,想进来收拾残局,脚还没迈过门槛,看到主人那张愤怒得扭曲的脸,又吓得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房门。 等到愤怒渐渐平息下来,夏全才坐下来,把整件事前前后后回顾了一遍。 从龙齿酒馆挑战辛刚开始,纳库似乎就没打算做一个无名之辈,随后他被武场的人找到,那也是自然的事情。但纳库根本就没有为武场卖命的意思,反过来,他还夺走了两个武场谈判者的性命。接下来他开始躲藏,然后袭击了丰饶商会和育龙圃,金针会也抱怨他们被攻击了。但杀死元法仍然不够,纳库需求得更多。 他到底想要什么?如果他只是想要躲起来杀人,那么为什么要惹人注意去挑战辛刚?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做的事情毫无道理,前后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关联。 但真的是这样么? 这一系列的事情里有几个难以解释的疑问,纳库到底藏在哪里?他是怎样逃出城的?他又是怎样知道龙君陛下派了特使去觉醒寺的,甚至还知道特使马车的大致归期? 金针会的人前天送了消息过来,搜索依然没有结果。作为刑阁典正,夏全不能仅仅依靠他的猎手们,过去他担任审书的时候,就帮郑宽和这些公会帮派牵线搭桥了。他了解金针会的能耐,以前有不少案子,他的猎手们无能为力,但委托金针会的话,就查了个水落石出。王都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很少有金针会的人不了解的。 除了两个地方。 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房外走廊传来了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还有他的管家急切的声音。 “主人,大将军府上来了人,请您到庙堂街去。” 他立刻站了起来:“准备马车。” 半个时辰后,典正的马车穿过了官道,加速奔驰越过了巨龙大道,从护林街驶到了庙堂街。时间已经接近灶时了,庙堂街的权贵府邸里,晚宴即将开始,老远就能看得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炊烟。 龙应天的大将军府是龙承天以前的那所大宅子,庙堂街夏全自然来得多了,但在成为典正之前,这大将军府他没有进去过一次。龙应天当上大将军,原本打算在龙颜之日后来个喜上加喜,宴请王廷大臣们,但现在这喜宴还没开办。龙神缺席,谁也不敢大张旗鼓搞什么庆祝。 夏全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进大将军府,竟然是因为一个黑族。这真是讽刺。 大将军府和他想象中一样气派,进了大门是一道影壁,上面从左到右刻着九层界域的图像,绕过影壁有两层大院落。第一层院子里摆着一尊真人大小的鎏金雕像,圣王尤古手握宝剑,身披铠甲,骑在一匹扬起前腿的骏马上,金色的斗篷迎风飘扬,十分威武,寓意战无不胜。 第二层院子种着一棵铁纹树,这种树质地非常坚硬,接近于钢铁,产于辉煌群岛,在瑞风大陆上相当罕见。铁纹树有个奇特的习性,别的地方的泥土养不活,非得要辉煌群岛上的,因此在岛外十分珍奇名贵,谁家府上种上一棵,就能令全城侧目。五年前龙承天带领舰队出海,帮助辉煌群岛的摩罗国击败国内贵族组建的叛军后,摩罗国国王连树种带泥土一起当成了谢礼的一部分,龙行天表示嘉奖赏赐给了龙承天,这铁纹树也就成为大将军府的象征。龙应天接手府邸之后,曾建议将树搬到王宫里去,龙承天十分喜爱这棵树,担心移植后不能存活,就拒绝了。 过了两层大院,才是会客厅。仆人将夏全带到厅门口就退下去了,进门一看,一桌丰盛的宴席已经摆好,一大盘烤得冒油的香味四溢的全羊,一碗配有香菇、木耳、竹笋、花椒的鲍鱼四宝羹,一碗鱼松高汤,一碗香菇龟汤,一碗配料繁多的罗宋汤,另有干煸鹿肉、葱烧兔肉等各种肉类,一共十来个盘子。席边已经有三个人在等着他,一个是大将军龙应天,一个是国相郑宽,还有一个是镇南将军严崇虎。 “典正大人你终于来了。你不来,我们还得继续饿着肚子呢。快来就坐。”龙应天向夏全招手示意。 严崇虎站起来朝夏全微微弯腰,郑宽则向他点了点头,都是一脸沉重的表情。 “三位大人,久等了。”夏全在郑宽身边坐了下来。 “不久前发生的那件事,三位大人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现在还没有呈报给陛下,等陛下知道,我们军阁和刑阁,恐怕都会受到处罚。请三位大人过来,就是想好好商量下,今晚我们应该做些什么。”龙应天说,“典正大人,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夏全想了一下,说:“首先还是要确定通明大长老是生是死。如果通明大长老还活着,那是最好的结果,就算他死在纳库手中,我们也要找到尸体。” “跃马镇所有兵力都已经出动,只要通明大长老人在跃马镇境内,不管最后是什么结果,快马都会在明天来临之前给我们送来消息。”龙应天看着夏全,说:“我们都很难相信纳库能杀了通明,而且如果通明真的教了他雷贯拳,那么他更没有理由要杀通明。因此,通明究竟是不是跟着特使到了跃马镇,我看还是要查实。特使和他的护卫是死在雷贯拳下,如果通明到了跃马镇,王都会使用雷贯拳的人就不再是纳库一个人。” 夏全皱起了眉头,思索着这句话的含义。 龙应天继续说:“军阁已经派快马去了靖远,最快,要后天晚上才能回来。而这件事明天在廷议上,就必须向陛下汇报。典正大人,我们得做一点什么才好啊。” 夏全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看了看郑宽,又看了看严崇虎,两人都没有什么反应。这节骨眼上说错什么话可是个麻烦,于是只好说:“我实在是没有办法,还得请大将军指示。” 龙应天没有回答,拿过酒杯举了起来,向三人敬酒:“来,三位大人,谈国家大事也不能饿着肚子,这满桌饭菜不是摆着给我们看的,还得吃到肚子里去。” 酒吞下喉咙,他就忙起来了,直奔饭桌上中间那份烤全羊,他撕下了一整只羊腿,再用刀划开腿肉,淋上酱汁,就大口咀嚼,一边吃一边说:“好肉,大人们不要客气。典正大人,来,这羊肉你要多吃点。” 夏全只好拿刀切了一小块,放到嘴里咀嚼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满桌山珍海味他也毫无食欲,他最近食欲一直很差,下属都说他瘦了些。 边上郑宽和严崇虎看起来倒是不拘谨,胃口居然还不错,吃得津津有味。郑宽嘴里含着一块肉,指着盘子,对夏全说:“吃不饱怎能办好事情呢,老弟,一人一条腿,那条是你的了。” 龙应天见夏全没来切羊腿,坐在那里也不怎么吃东西,就替他切了下来,划开口子,在香草鱼子酱、蒜蓉辣酱、香菇牛肉酱等五六种酱汁盆子里各翻滚几次,用刷子刷遍羊腿,递给夏全,说:“典正大人第一次来我家作客,满桌菜肴却没有什么食欲,如果不是嫌这菜味道太差,那就是嫌我这主人礼节上没做好了。” “没有、没有这回事,大将军,我一想起今天这事情,实在是没有胃口啊。”大将军亲自动刀切肉,那可不能拒绝,夏全无奈接过羊腿,羊肉烤得很不错,酱汁虽然是随便涂抹的,看着也确实诱人。 郑宽干掉手中一条羊腿后,拿起餐巾擦了擦手,嘴巴和胡子上还沾着肉酱,他倒也不在乎,舀了碗香菇龟汤品味起来。严崇虎吃相文雅,他把羊腿切成一条条的肉块,慢慢地吃。 一碗龟汤喝完了,郑宽看着夏全,开口说:“前天晚上,灰鳞的儿子盖泽拜访了我,又提起了深泽之地建立行省的事,我一跟他说深泽之地能建我教寺庙那就没有问题,他就转而要求联姻,希望娶一个公主回去。” 夏全不知道郑宽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件事情来,“他要求倒是不少。” 第五十章 大长老之死 二 “他那天留在我府上吃了顿夜宵才走,他胃口可比老弟你大多了!”老上司一边说一边笑,看来不但食欲好,心情也不错。 严崇虎笑着说:“一口就要吃一个公主,确实大得惊人。” 龙应天切了块鹿肉到嘴里,“我听说波茨岛上的女奴很有名,但可惜一直没有亲眼见到过,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实在是很遗憾啊。” 严崇虎说:“大将军,这方面的事,我们就要请教国相大人了。” 这些同僚不但吃得开心,居然还开始聊起女人了,似乎都忘了眼下遇到了极大的麻烦。这宴是好宴,但不知大将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郑宽笑了笑,也不回应他们俩人,继续对夏全说:“吃夜宵的时候,我就和他聊起了泽地的事情来。老弟你应该还记得,上次猎手们抓那个鹰奴,是在卡拉兹。” 夏全点了点头:“记得,是在那蛇城。” “对,沼泽之神,啊呸,邪神,总之在泽地出现过很多次,最早就是在卡拉兹显形的。盖泽告诉我,泽地新近兴起的三臂魔教,老巢就在卡拉兹。” 龙应天冷哼了一声:“什么沼泽之神,三臂神,这些都是异教徒不知好歹的妄称,全是邪魔外道。真神只有一个。” “大将军说得对。那三臂魔想要和蛇魔争抢信徒,居然在卡拉兹建教。盖泽说他父亲非常生气,但是卡拉兹属于西泽省,又不是在他们的地盘上,所以灰鳞才动起了攻打西泽的念头。” “这只是绿皮肤怪物的借口。”细嚼慢咽的严崇虎终于消灭了最后一块羊腿肉。 “是啊,这时候正好碰到荒原鹰奴送来密信,荒原、泽地、高山地,三地计划同时起兵,灰鳞才发动了战争。没有鹰奴这封信,借灰鳞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挑事起兵的。” 龙应天嘲笑说:“只不过灰鳞没想到,高山巨人把他们给卖了。陛下大军一到,他象征性地抵抗了几天,就决定投降。” 郑宽说:“那是当然,他们哪里是陛下的对手。投降是明智的,他们现在只能感谢陛下的恩典。” 一桌子人东扯西扯,越说越远,和今天的主题根本没有什么关系。 “偏僻之地的小小邪教,我本来也没有太留心。不过既然和盖泽聊起来,我就多问了几句,原来那卡拉兹城里,是有一帮黑族住着的。” 郑宽边说边吃,嘴里都是饭菜,说得很慢,还有些含糊不清,不过夏全已经渐渐明白,郑宽东扯西扯是要说些什么了。 “那些人全是来自骄阳之地,黑族也分不同的族群,卡拉兹的都是卡邦族。这卡邦族有与众不同的地方,他们生来就对肉体的痛苦有着特别强的抵抗力,平常的疼痛,根本就不当一回事。盖泽说他亲自鞭打过一个卡邦人,那黑鬼挨了一身鞭痕,连哼都没哼一声。鞭打这种程度的肉体伤害,对他们来说,并不能造成多大的痛苦。” 对大块的肉的进攻已经结束了,郑宽开始擦他的胡子。“我问了盖泽才知道,这些卡邦人,都是三臂魔的信徒。只是不知道三臂魔是怎么把这群黑鬼从骄阳之地弄到卡拉兹去的。昨天,我找了几个在陛下登基前一天晚上,在龙齿酒馆看过决斗的人,问了问当时的情况,这才确定,在王都搞出那么多动静的黑族纳库,就是一个卡邦人。” 他盯着夏全,说出了总结陈词的最后一句:“所以,这该死的黑鬼,是一个三臂魔的信徒。” 龙应天起身,亲自为三人倒满酒杯,然后举杯说:“刑阁和军阁虽然白忙了一场,却不是毫无收获。感谢我们的国相大人,他为陛下,为我们国家捕获了重要的信息。我们现在可知道敌人是谁了,三臂魔派出了一个强大的信徒,对我们拜龙教,对灵龙的信徒,发动了攻击。这恶魔的胃口不小,不光是要和沼泽蛇魔斗,还要挑衅我们的神。那黑族纳库,在王都一系列动作,就是为了扰乱民心,破坏我教的权威。” 他微笑着看了看夏全,“典正大人,这些信息明天我就汇报给陛下,想来陛下也不会太多责怪我们了。” 看到龙应天过来亲自倒酒,夏全这才发现,这次晚宴连一个侍候的仆人都没有。 因为这场晚宴感到宽慰的典正大人,同时也感到了他信仰的拜龙教进入了一个可能是空前危险的时期。他开始向灵龙祈祷,跃马镇的搜寻队今晚能找到些什么,如果通明大长老死在这样一场袭击中,拜龙教将会变得更加衰弱。 晚宴结束后,大将军府的等待还在继续。一直等到将近末时,来自跃马镇的消息才被快马送到大将军府上。龙应天、郑宽、夏全和严崇虎收到了搜索结果:通明大长老响应了龙君的征召,他随同马车在经过跃马镇时被袭击,死于雷贯拳,他的尸体被藏在树林里一处山丘下,纳库将他埋进了土里。 虽然搜寻队员们并不认识通明,但死者身上的僧袍证明了他的身份。 龙应天四人立刻启程赶往寺庙区,他们还需要最后的确证,末时之后,通明的尸体将会送到寺庙区来。 刑阁在寺庙区有一座宫殿,殿里燃着一种油灯,所用特殊的香油,一匙能烧很长时间,这油灯被称作长明灯,一年三百六十天长明不灭,因此这座宫殿被称作长明殿。长明殿主要是用来存放刑阁需要检验和解剖的尸体,猎手们有时候也会带犯人来这里审讯。 末时过了将近一半后,通明大长老的尸体随着一辆马车被运到了长明殿,跃马镇临时给他准备了一口棺材。打开棺材一看,夏全倒抽了一口凉气。 大殿里除了悬在半空的那盏长明灯保持照明外,四壁的水晶灯也被点亮了,光线充足,每个人都看得很清楚,棺材里的通明大长老死得极惨,腹部被开了个整整齐齐的大洞,脖子和四肢被折断,残肢间还能看到筋肉相连,整个人已被大卸八块。纳库似乎对他有极深的仇恨,杀死不够,还要分尸。 郑宽叹息:“老弟,你我在刑阁干了那么多年,死得这么惨的人,见过几个?” 夏全说:“比这还惨的只见过一个,六年前在高丘镇,有一个女人被矿锤砸成了肉饼。” “只有那一个。” “再也没有第二个。” 龙应天摇了摇头,说:“这真是不可思议。那个黑鬼杀死元法,已经让人很吃惊了,可没想到他竟然强到了这种地步,连通明都打不过他。这哪里是一个人,简直就是一个恶魔!” 严崇虎皱着眉,说:“大将军,事情恐怕不是这样简单。” 龙应天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怀疑这位搭档的高深智慧是不明智的。 严崇虎抚摸着没几根胡子的下巴,垂着双眼,思考了一段时间后,说:“三位大人,特使和护卫的那三具尸体为什么要从树林里被拖动到路中间呢?我想,纳库是希望我们知道,这件事是他干的,而且他已经成功逃过了城内层层关卡。这是对我们的蔑视和挑衅。但他完全可以不需要这么麻烦去移动尸体,在路上直接动手就行了,他却把车上的人引进了树林。我认为,这是他为了对付通明大长老准备的一个诡计。通明是陛下特地请来的贵客,假如回来的路上遇到劫匪,或者是马车出了什么事故,特使是不会惊动他下车的。因此,纳库多半在马车行驶到那段路上的时候,把两名护卫诱骗出来,然后再把特使也骗下了车,至于那名车夫,纳库要无声无息地解决掉他是轻而易举的事。最后,马车里就剩下通明一个人。” 郑宽说:“严将军的意思是,纳库制造了一个一对一的机会,有护卫在他未必赢得了。” “不,大人。我们不能忘记,纳库是觉醒寺的另册弟子。就算纳库的雷贯拳不是通明教的,通明认识纳库,是符合情理的。因此当他看到纳库在车外,可能并没有防备。纳库完全可以诱骗他下车,然后突然发动攻击。” 龙应天表示赞同:“崇虎说得很有道理。如果当着另外三个人的面,纳库就很难偷袭了,因此他首先想办法支开了其他人,为他的偷袭制造了机会。” 严崇虎说:“纳库没有在大道上直接动手杀掉全车人,也正好可以证明,不使用诡计,他不是通明的对手。他的诡计如果被通明识破,死的就是他了。不得不承认,他的胆子实在很大。” “确实。他敢一个人跑到巨龙来,做下这么多案子,这样嚣张大胆的杀人凶手,我从未见过。”夏全说,“纳库既然要杀教寺的大长老,铁焕现在也在王都,他和国师大人,恐怕也是纳库的目标。” 龙应天点头说:“王都的防备等级要提升到最高,这恶魔在王都一天,威胁警报就一天不能解除。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这个恶魔下一个目标。” 这是完全可能的,夏全感到一股寒意从脚下升腾上来。他心里还有一个疑问,严崇虎替他说了出来:“现在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弄不明白,纳库是怎么知道通明被陛下征召,并且还知道马车归期的?” 夏全低沉的声音回应严崇虎,“他一切都早有准备,甚至还想好了一个诡计来对付通明。” 大殿中燃着炭炉,温度保持得很合适,比起外面已经足够暖和。长明灯放在一个半透明的托盘里,火焰偶尔摇曳着,每摇动一下,就表示有风拂过。那来去无影的纳库就像是风,谁也看不到他,抓不住他,但都能感受得到他的存在。 他真的就像是一个恶魔,给人带来灾厄,还有恐惧。 恐惧岂非也像是风?它无处不在,弥漫在四周的空气里,即使火光也阻挡不住它。 夏全感到冬天最冷的时候忽然就来了。 第五十一章 伏击 一 一月八日的龙时,铁拳寺特别为铁焕准备的送别宴结束之后,金刚寺的大长老就准备踏上归程。这天没有雨雪,风也不大,是个出门的好日子。 去金堡的马车是礼阁专用,太宰大人卓轩特别准备,黄色的车厢,顶上是一头青色的龙,这是王廷马车的标记,所配马匹都是千中挑一的骏马。铁焕到王都的这些日子,除了荀舟外,其他内阁们并没有来拜访过他,王廷也没有征召他进宫。卓轩乘车过来后,对这多少有些怠慢的行为表示了歉意,除了专用乘车外,还在车上准备了充足的酒水食物和各种生活必需品,坐卧用具都是王国贵宾级别的配置,并特别从王都武卫团里挑选了两名护卫,一路护送铁焕回家。 在这种事情上拒绝王廷没有任何必要,虽然并不需要,铁焕还是照单全收,并代表金刚寺向龙君陛下和内阁大臣们表示感谢。 龙时过半的时候,礼阁的马车奔上了巨龙大道,经过官道,在寺庙区浮云森林的外围转入贤王之路。 在王都度过的十多天里发生的事情是铁焕来时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昨天下午他去了一趟群英宫,和木蓉及秦硕告别,离开巨龙本来能让他感到轻松愉快,但现在他身上带着秦家再三托付的使命,却又觉得心情有些沉重。 礼阁的这辆马车和普通的马车不同,是特别定制的。车厢里有三个隔间,第一个隔间给护卫专用。第二个隔间是最大的,给贵宾专用,特别准备了一张写字台,贤王之路修得很平整,马车的车轮也是特制的,确保一路都不会有多少颠簸,贵宾在车里不论是写字还是看书,都会感觉比较舒适。第三个隔间是一个小型的储物间,用来存放一些必需品。 铁焕把车窗开着一小半,看着外面的风景。 贤王之路在离开巨龙后就会转入金驹省境内,在这之前形成两条分支,其中一条向北,经过浅滩堡后直通金堡,另外一条穿过长秋镇后向南进入百花省。从浮云森林出来后,贤王之路两侧都是空旷的平原,从百花省流出来一条河,在平原上斜向穿过,流向浅滩堡,然后注入无暇之海。这条河不深,水质很好,站在圣山上看过去像一条闪闪发亮的缎带,被称为锦带河。锦带河入海前流过的区域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浅滩,建立在那一带的城镇因此得了“浅滩堡”这个名字。 由于锦带河的存在,浅滩堡这片区域修建了多座桥梁,不过由于河面并不宽,这些桥都不太长。铁焕记得来的时候,最后一座桥叫做垂钓桥,桥上并没有人垂钓,钓鱼的人都坐在桥两旁的河边上。他这次回程,垂钓桥成了经过的第一座桥。 他通过车窗远远看到了垂钓桥,河两边坐着十来个人悠闲地钓鱼,河面的一些地方已经结成了冰块。等到马车驶上桥时,他看到一个带着斗笠的高大汉子站了起来,似乎是朝着马车跑来,然后马车忽然减速,最后停了下来。 护卫的呵斥声传了过来。“你是什么人,拦车准备干什么?” 铁焕起身来,走到第一个隔间,看到了那汉子。那人的斗笠帽檐压得很低,头也是低着的,虽然他身材高大异常,但也只看得见下巴上杂草似的胡子,显然有阵子没有修剪,他身上穿的是贫民常见的麻布束腰衫,虽然并没有破烂,但很久没洗过了,到处都是污渍。这人在冷天里穿得算很少的了,看皮肤却很红润,似乎一点儿也不怕冷。 汉子站在马车前面,低沉着声音说:“请问大人,车里是不是金刚寺的大长老?” 护卫冷哼了一声:“车里是什么人和你有什么关系?快让开,别挡着道!” 汉子一点也没有要让道的样子,“大人,我只是想知道,车里是不是金刚寺的大长老。” 车夫不耐烦地骂起来:“你是什么东西,王廷的车你也敢拦着?大人叫你让你还不让!你这种贱骨头,不抽几鞭子就不知道厉害!”说着扬起马鞭就打了下去。 那汉子也不闪避,一伸手就抓住了马鞭,用力一拉,车夫险些被他带下驾座,鞭子脱手,车夫紧紧抓着缰绳才没有掉下去。 桥边上钓鱼的人看到这场面,不少人跑过来围观。 两名护卫大怒,跳下马车,从腰间抽出了长剑,一左一右把那汉子围了起来。 铁焕这才出声:“两位大人,先别动手,让我来问问。”他跳下马车,走向那汉子。 走到面前,铁焕发现那人比他还要高出大半个脑袋,精壮结实,就对他说:“我就是金刚寺的铁焕,你找我有什么事?” 那人忽然右膝跪了下来,行了个礼:“小人愿成为金刚寺的弟子,请大长老收留。” 护卫一听就骂:“你这是吃饱了撑着专程来找麻烦!”正要动手,铁焕连忙制止:“这里不远就是铁拳寺,你为什么不就近去那里,非要当金刚寺的弟子呢?” 那汉子仍然跪着,低着头说:“小人不敢在大长老面前说谎,小人以前就是铁拳寺的弟子,因为犯了寺规,被赶了出来。现在小人愿意跟随大长老,再次进寺修行!” 护卫大声说:“能犯一次,就能再犯!拿掉你的斗笠,让大长老看看你有多么见不得人!” 那汉子迟疑着,没有动,铁焕清楚地看到他的肩膀抖了一下。 护卫怒骂:“贱骨头,非要老子动手!”长剑一挥,就把斗笠挑落在地。 汉子头垂得更低,护卫伸出长剑,挑在他下巴上,说:“抬起头来!” 他终于抬起头,眼皮还是垂着,看着地面,车夫和护卫看了那张脸,都大吃一惊。 “你、你是……”一名护卫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汉子一摆手说:“大人,请不要提起那个名字!那个人已经死了,现在的我,是没有名字的人,如果大长老肯收我,就请大长老赐一个名。” 铁焕对护卫说:“你们认得他?” “认得,我们一眼就能认出来。”护卫迟疑了下,才凑近铁焕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我知道了。”铁焕点了点头,“你起来吧,上车,我带你去金堡。” 围观的人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那汉子背对他们,他们看不清楚他的脸,但又没人敢冲上去看个究竟。 汉子面露感激,双膝都跪了下来,向铁焕拜了三次,跟着上了马车。 “坐着说。”铁焕进了第二个隔间,把车窗关上。 汉子坐了下来,他即使坐着也是一个巨人。铁焕凝视着他,说:“我听过你的名字,虽然你现在不想再提起来,但那次决斗让我记住了你。” 汉子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铁焕说:“那并不丢人。名声都是虚幻的存在,你这样在乎名声,那就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僧侣。” 马车渐渐离垂钓桥远了,铁焕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挺起你的胸膛!” 汉子挺直脊背,抬起了头。 “睁大你的双眼,看着我。”铁焕说,“然后告诉我,你是谁,说出你的名字,告诉我,别人都是怎么称呼你的。” 汉子睁开双眼,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痛苦、羞愧和愤怒都在其中。 “我是辛刚,巨龙城的决斗之王!” 铁焕点头,表示满意:“你是,你仍然还是决斗之王。决斗场里没有不败的斗士,输和赢其实没有什么分别。你的肉体可以被打倒,你可以被人抛弃和嘲笑,这不可怕。重要的是,你的意志不能被击垮。你只要答应我向你提出的要求,就可以成为金刚寺的弟子。” “大长老请说!” “第一,把胜败和名声从你心里彻底抹掉。第二,任何时候都要做到控制你自己。第三,严守我寺的寺规。只要你做到这三点,回到金堡,就可以举行入寺仪式。” 自我控制,是一个拳民最重要的素质之一。处于失控状态下的拳民只会成为一个更容易被找到的气源。 “吾神在上,辛刚在此立下誓言,我将遵从大长老的教导,从此不再为胜败拼争,恪守我金刚寺的一切规矩章法,绝不触犯。如果违背誓言,我将成为不眠者,堕入下层地界!” “好,在吾神面前,我为你作证,聆听了你的誓言,也将监督你以后的行为。” 两人正说着,隔间的门被敲响了,护卫在外问:“大长老,听到了么?” 铁焕回应:“大人,请说。” “大长老,我们离开巨龙大道的时候,后面有一辆马车跟了过来,一路上一直和我们保持距离。刚才在垂钓桥停车的时候,那辆马车没跟上来,我们以为它改了道,但现在又看到它了。” “我们在垂钓桥停车的时候,看来它也停了。” “大长老,我们怀疑它在跟踪。” “大人,前面不远就是浅滩堡,到了我们就停下来,后面那辆车是不是跟踪我们,到时候就知道了。” “那我就这样和车夫说。” 一路上车来车往,礼阁的马车又驶过了两座桥,浅滩堡那蒙着白雪的城墙已然可见了,只听车夫喊了一声:“大人们,马上就到了。” 与其说浅滩堡是一座城镇,不如说它是一座要塞。北方的蛮人是一个恒久存在的威胁,尽管金驹省挡在了巨龙的前方,王国仍然需要一道屏障来保护王都的安全。五百多年前,这座要塞修建完工,一直矗立在贤王之路的咽喉上,任何从金驹过来的人都要先通过浅滩堡才能继续南下。 严格来说,贤王之路并不穿越浅滩堡,而是从它边上经过。浅滩堡城墙外面额外修建了一堵长长的石墙,石墙的尽头是一座高高的岗哨,常年都有哨兵执勤,岗哨再过去就是一片树林,以及一片绵延到绵城的丘陵。石墙上设计了厚重的铁门,在城墙这边有一个绞盘开关,控制铁门的升降。这是对于可能到来的危机的预备措施,平时铁门通常都是开着的,毕竟这是一条交通要道,来来往往的商旅不少。 这种设计主要是为了保护要塞的完整性。毕竟浅滩堡处在交通要道上,如果来来往往的车辆马匹都从浅滩堡城墙内通过,那么浅滩堡的防御意义就大打折扣了。 礼阁的马车并没有直接穿过石墙,而是转到了通往城墙大门的路上,浅滩堡的守卫看清楚这是来自王廷的马车,立刻就开了大门,让车驶了进去。 浅滩堡内部和通常的城镇截然不同,很少有纯木制建筑,大多都是石制,这是为了防止火灾。主通道从城门口开始一直延伸到一座高高的石塔下,两边都是一排排整齐低矮的平房,挂着招牌的马厩、酒馆、铁匠铺、裁缝铺、药铺集中在城门口的两侧,再往后的平房大多都是堡里佣工们的住房。这座要塞通常都驻扎着两万人左右的守军,近来又有增加,因此需要大量的佣工。 铁焕并不打算在这里停留多久,他打开车窗,观察着贤王之路上的动静。 跟在后面的那辆马车很快就进入了他的眼帘,蓝色的车厢,装饰普通,没有减速,直接从石墙的大门穿过去了。 第五十一章 伏击 二 “就是这一辆。”护卫接着让马匹在马厩的食槽里填了肚子,就回到车上示意出发,车夫一扬鞭,马车驶出了浅滩堡,继续往北前进。 马车过了浅滩堡,就算真正离开了巨龙,和浅滩堡接壤的是金驹省的延平镇。进入延平镇境内,蜿蜒前进的道路两旁都是密密的树林,这一片树林叫做延平森林。这时候从北往南的马车渐渐少了,礼阁的马车在贤王之路上已经跑了将近一个时辰,往南的车辆大多都会选择在延平镇吃一顿中饭而略作停留。 “过了这片林子,就到延平镇里了,大长老,您要是不急,在镇上我们休息下,就吃过饭再走吧。”护卫敲了敲隔间的门,在外面说着。 铁焕回答:“好,大人们和车夫也都辛苦了,休息下,我不急。” 他和辛刚在隔间里聊着那次决斗,铁焕对纳库了解得不多,从辛刚说的来看,那一次纳库显然隐藏了自己的实力。被金刚寺接受后,辛刚谈起纳库也变得自然起来。 两人正说着,马车忽然又停了下来。辛刚打开车窗,伸出头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前面好像出了点麻烦,大长老,我们下去看看。”外边的护卫说。 辛刚缩回头,证实了护卫的话:“前边有辆马车停了,马都瘫在地上,估计是脱力了。” 铁焕点了点头:“冬天里的马,没有得到足够的休息,是很容易这样的。” 两人很快又听到护卫的喊声:“大长老,这辆马车好像是遇到劫匪了。可能还有人活着,我们过去看看。” 过了一会儿,护卫还没反馈消息来,辛刚坐不住了。“大长老,我也去看看。”他猛地直起身来,一下没注意,脑袋撞到了厢顶,他揉了揉光头,走出了隔间。 铁焕没出声,他觉得这一幕似乎有些熟悉,仔细一想,通明好像也是在树林边上出了事。真凑巧。 他正准备下车去,就听到了前面发出了一声恐惧的惨叫,他立刻冲出了车厢。 车夫还在座驾上,声音有些发抖:“大长老,出事了……像是……护卫大人的……”他指了指前面,“大人们进到那里面去了。” 那辆出事的马车就在礼阁马车前面二三十丈的距离,辛刚正往森林里跑去,惨叫声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铁焕作了一次深呼吸,使用了龙潜之术的疾行术,飞奔过去。刚进入林子里,就赶上了辛刚,惨叫声已经停止,空气中有浓厚的血腥味,两人对视了一眼,一起往林子深处走去,没多远,就看到了林地上的血,鲜血浸透在白雪里,分外显眼。 很快他们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一个男人,这男人大约有五十多岁,看起来就是那辆马车的车夫,满身都是血,腹部被贯穿了一个大洞,身下的雪地成了一片血红。 “是纳库!”铁焕低声说。 辛刚双眼冒出怒火,大喊:“纳库?出来!” 两人继续往里走,看到了两名护卫的尸体,两人死得极其凄惨,身体被打得千疮百孔,部分躯体支离破碎,满地都是血肉和护甲的碎片,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如果不是那些护甲的碎片,根本无法想像得到,死的就是刚才还鲜活的两个人。这里完全就是一个屠宰场,某种狂暴的野兽将他们屠杀了。 这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是野兽,还是纳库? 辛刚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副惨相。血腥的事情他见得不会少,泡在决斗场里双手也沾满了血腥,但这样凄惨的死法,显然他还没有见过。 “看那边。”铁焕指着前面。 林子里多的是高大的橡树,两人前面的橡树倒了一片,都是从树腰处被折断,树身发黑,再往里看,倒在地上的树身冒出了黑烟,四周弥漫的血腥味里能闻到一股焦糊味。 铁焕的感知力没有搜索到任何强大的气场,他心中忽然感到紧张。这样巨大的破坏力刚刚还存在,怎么会感应不到? “退出去!”他低喝了一声,拉了拉发呆的辛刚的胳膊,就往林子外退。 “哈哈哈哈!”一阵疯狂的笑声从树林深处传出来,铁焕一回头,就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朝他们撞了过来。 纳库! 辛刚醒悟过来,正要冲上去,铁焕左手拉住他的胳膊,右手紧握成拳,“墙!” 飞撞过来的纳库冲到了铁焕面前,就忽然停了下来,空气中像是有堵看不见的墙,把他巨大的冲击力道硬生生挡住了。 纳库一脸狰狞的表情,*着上身,满头短辫飞扬,停下来的那一瞬间,他的左拳挥出,打向那堵看不见的墙上。 铁焕立刻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以极快的速度向他压迫过来,他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这股力量震得站立不稳,一连后退好几步,身边的辛刚承受不起,被这股力量震得飞了出去,跌在雪地上。 如果不是他的气场墙,辛刚只怕很难熬过那一拳。 纳库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舞蹈似的步伐飞快地朝他奔过来,击出了第二拳。 气场墙已经消失了,没有缓冲时间也无法再制造一个来。铁焕双拳护住身前,原地站定,大吼一声,纳库这一拳绕过他的双拳向下,朝腹部而去,铁焕摆动手肘,去阻挡那一拳。 威力惊人的那一拳被铁焕完全挡了下来。 纳库停止了进攻,喉咙里蹦出腔调怪异的翔龙通用语:“这就是金刚之体?” 铁焕没有回答,气场墙被破除后他瞬间明白了这个黑族所拥有的力量,因此当纳库击出第二拳时,他将全身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双臂上,才勉强化解那一拳。如果那一拳打在他的腹部,他确信即使是金刚之体也承受不住。 通过这一次化解,铁焕也明白纳库并不是资深的拳术师,对龙拳的了解不算太多。刚才那次手肘的格挡是龙拳中非常巧妙的千斤卸,将对方巨大的冲击力用自身的气撞开,从而避免被直接冲到,但这要求使用者自身有足够强大的气,否则会弄巧成拙。 除了大地之神,没有谁能掌握龙拳的全部。在龙拳之术里,他知道有一种拳术有可能打破金刚之体,这就是灵龙传给三大教寺的所有拳术中,破坏力最强大的雷贯拳。 雷贯拳是怎样的运作的他并不清楚,但是毫无疑问要在短时间里连续打出雷贯拳是极为困难的。必须在一瞬间聚拢四周气源所产生的气,更别提自身还得拥有强大的气场,才能发动这种程度的攻击,而连续的攻击需要使用者拥有超大的控制范围,捕捉到更多的气源。 拳术里最难以提升的部分有两个,一是提高对自身所产生的气的控制,这能将自身伪装成一个较为普通的气源,一个真正出色的拳术师能完全隐藏住自己的气,从而最大程度地避免了被对手所利用。 另外一个部分就是提高对其他气源的控制范围,以搜寻并聚集更多的气,扩大自己能转化的气场。这个部分最难修炼的,也最花时间。即使是教寺长老,通过数十年的练习,所能感知到的范围也非常有限,能有十多丈米就非常了不起了。 这两个部分都需要高明的指导和卓越的天赋才能有所成就。普通人几乎不可能同时在这两个方面获得成功。 纳库的第三拳没有立即到来。显然他还不能做到这种程度。 铁焕一边观察着纳库,防止他的下一个动作,一边继续感应周围的气源。刚才那声疯狂的笑声是从森林深处传出来的,而纳库在笑声发出的同时就冲到了他的面前。 这个黑族不应该有那么快的速度,这林子里极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强大的力量存在,也许就是他撕碎了护卫,然后藏到了森林深处。 黑族用轻蔑的眼光看着躺在地上的辛刚:“你是和我交手后唯一活下来的拳民,多么幸运,你没有这样的感觉么?” 辛刚挣扎着从泥地上爬起来,站立不稳,刚才那一拳显然他无法承受,即使有铁焕的防护,还是受到了重创。 纳库带着嘲弄的笑容,一步步向辛刚*近,似乎不把铁焕放在心上,他现在的目的就是要折磨曾经的手下败将。 如果他出拳,就来不及阻挡了,辛刚没有活下来的机会。铁焕腰部一沉,将聚集起来的气凝结在右拳上,朝纳库打了过去。 这是龙潜之术里威力强大的三连冲,这一拳所容纳的气会对目标形成三次连续的冲击,一次比一次大。但这样的攻击方式也会消耗掉使用者所聚集的大部分气。如果目标成功抵消三次冲击后能立即发动反击,攻击者很容易陷入不利的局面。 纳库不得不停下脚步,尝试集中力量来阻挡这一次攻击。龙拳之术的攻击是很难通过快速而灵活的躲闪来抵消的,饱含能量之气的拳头会一直跟着目标,直到攻击者气力消耗至不足以制造伤害为止。 纳库挡下了第一波冲击,但他对三连冲毫无了解,没有想到这只是第一波。第二波冲击打得准备不足的他连连后退,第三波冲击将他震得飞了起来,他那黑色的硕大身躯被撞到一棵橡树上,巨大的冲击力将橡树拦腰截断,一棵、二棵、三棵,纳库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一连撞断了五棵橡树。 如果不出意外,黑族的生命在这种攻击下将会结束。 但铁焕没有浪费半点时间,他没有去检查这一攻击最后造成的结果,而是立刻冲向辛刚,将他一丈长的身躯扛在肩上,将剩下的气用到了疾行术上,朝着延平森林的入口飞快地退出去。 打出三连冲时,他终于捕捉到了森林深处一股巨大能量的存在,那个生物的气太强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龙潜之术的最强大的技巧并不是金刚之体,金刚之体他可以瞬间释放,但那种技巧需要长时间的准备。他现在只祈祷延平镇有足够的防卫,能帮助他延缓住这个生物的攻击,让他赢得足够的时间。 第五十二章 延平之战 一 “也许我们应该回头了。” 戈里尼思考着法诺的建议,没有回答。 “我们回头会被他们发现,但如果我们继续在这里等的话,他们有可能遇到麻烦。”法诺见戈里尼不理会他,继续施加压力。“而且就算被发现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最多拳民的国王陛下开始找我们的麻烦,但我们有什么好怕的?” 依然带着棕灰色亚麻布兜帽的里斯表示赞同:“我同意法诺,我们不能冒险,现在已经不能再出现任何错误了。戈里尼,我知道你不想卷入太深,但万一他们出了事呢?别忘了我们今天出来的目的。” “掉头。”戈里尼终于表示了同意,“你们是对的。我们不能允许这种事再发生了。” 座驾上的马尔科听到了指令,立刻掉转车头,往延平镇驶了过去。 这辆蓝色车厢的马车以最快的速度在贤王之路奔跑起来。他们刚刚跑过了延平镇,停留在路边,里斯观察着南边的动静,但一直没看到礼阁那辆黄色马车的影子。 车厢里的法诺有些不安,“我有一个不太好的预感。要么有一个很严重的麻烦,要么严重到什么麻烦也没有。” 戈里尼笑了,“对你来说,无聊恐怕是最大的敌人。” “说的对极了。”法诺苦着脸承认。里斯继续沉默,他闭着眼睛,像是在养足精神。 “我们的猎人有所发现了么?”法诺用鹿皮靴的靴尖踢了踢不理他的里斯。 “别闹!”里斯拍了下法诺的膝盖,脸上的表情变得更严峻。 法诺看到这副表情,满是期待。“有发现,伙计。”他眉开眼笑地对戈里尼低声说。 马车驶过了延平镇,就快进入延平森林。 “有了!”里斯睁开双眼,以飞快的速度打开靠左的车窗,“准备停车,马尔科!听我倒数!” 戈里尼和法诺也变得紧张。“我的预感是很准的,伙计,我也感觉到了。”法诺对着戈里尼一声叹息,“这次有得玩了。” 戈里尼表情僵硬:“只怕是玩过头了。” “五、四、三、二、一!”里斯数到“三”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了下来,“一”字出口,四个人都下了车,里斯飞奔在最前,其他三人跟上,四人以飞快的速度朝延平森林里跑去。 四人刚进入森林没多远,就闻到了一股焦糊味,空气中还混合一种腥臭的气息。 “薇妮安在上!”马尔科惊呼:“这是……” 话没说完,四人就看到林子里一个黄色的影子飞快地冲了出来,那影子肩上还扛着一个人。 “铁大长老!”戈里尼立刻迎了上去,“是朋友,不是敌人。请跟我来。” 金刚寺的大长老狐疑地看着这四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但他还是点了点头,里斯立刻转身,朝路边一处空旷地奔去,其他人紧紧跟上。 来到贤王之路上,礼阁的马车还在,但是车夫不见了。铁焕看到了那辆蓝色的马车,露出惊疑之色奇怪,便停住了脚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森林里吹出一股强劲的腥风,卷着碎雪,戈里尼拂了拂额前的金发,说:“请相信我们,我们是和你站在一边的朋友。” “你们跟踪我?” 戈里尼指着森林,“我们是一番好意,准备和你一起对抗它。” “它?那是什么?”铁焕看着延平森林,他能感觉到那股巨大的气源在移动,并且和他们越来越近了。 “那是来自无边渊界的恶魔。”戈里尼采取了一个警戒的姿势,“伙计们,准备,它快出来了!” “我建议你把这个人放下来。”马尔科用嘴朝旁边的一块草地呶了呶。 铁焕刚走过去把辛刚放到了地上,一个巨大的影子已经从森林里面抢了出来。 这是一个体型很大的人形生物,它的身高看起来有辛刚的三倍左右,全身上下没有毛发,生着黑色的鳞片,头部的形状和蜥蜴人的差不多,细长的三角形的眼睛里是红色的瞳孔,嘴角两边各露出颗尖利的牙齿,身后还摇摆着一根*的裹着鳞片的尾巴。那种腥臭味就是从这个怪物身上发出来的。 拉车的马匹感到了恐慌,它们嘶鸣着撒开腿开始跑。两辆马车都朝着延平镇的方向跑过去了。 恶魔并不理会马车,它伸出右手——一个张着四根指头的巨大爪子,鹰嘴形的指甲长而且锋利,让人想起锋利的鹤嘴锄——指着站在最前面的戈里尼,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来。 “你们,就是追踪者?”它开口的时候嘴里冒出黑烟,这怪物居然能说翔龙的通用语,只是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主人要我小心追踪者,但我看那毫无必要!主人一定是得到了错误的讯息,我轻易就能把你们撕成碎片!” 法诺挑衅地喊叫:“你的主人显然要比你要明智得多了,你知道你有多难闻么?比地精的屎还要臭!” 那怪物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笑声:“我马上就会把你们像地精一样烤熟,你最好比地精要好吃一点!” 它高高举起双臂,示威般地吼了一声,然后张开大嘴,发出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法诺刚要说什么,里斯大叫:“让开!” 法诺反应敏捷,就地一滚,闪到一边,翻过身来后他咋舌不已,刚才他站的那一片雪地被烧成了一片焦黑,正冒着难闻的黑烟。 戈里尼吃惊地看着这个怪物。这即使是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震撼,尽管他们早已知晓渊界恶魔的诸多秘密。然而对拳民而言——甚至是绝大部分凡界的生物而言,这是只有在传闻中才存在的生物,每一个种族的史料上——如果有史官的话——不乏对无边渊界恶魔的记载,但从来没有哪一本典籍上有过它们在瑞风大陆上出现的记录。也许要除了大荒原的饮者阿加沙,不少人认为他是一个恶魔,但戈里尼并不这么想。 他们在受训时,德兰诺斯教授过他们如何对抗恶魔,并给了每一个组织成员一样特别之物:一把武器,或者是一项独特的技巧,或者是根据成员天赋特别开发的潜能。他们在某些场合下实践过,但从未对渊界恶魔使用。如今机会突如其来地出现在眼前,这是薇妮安赐予的考验。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他没有僧侣们的感知能力,但他的皮肤感受到了轻微的刺痛,这个恶魔散发出来的威慑力是显而易见的。金刚寺的大长老站在他的另一侧,他看到了那位强大僧侣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那是一个修为很深的高僧,他会知道如何处理眼前这一切的,他精通龙拳之术。戈里尼开始期盼,僧侣学习了一种特别针对恶魔的强大拳法。 那个怪物的注意力被法诺吸引住了,它一击不中,变得暴怒,开始追击法诺。法诺十分敏捷,他使用了类似于疾行术的某种技巧,加速朝南边奔去。那怪物对他穷追不舍。 戈里尼并不担心法诺,法诺的天赋就是灵敏和速度,面对如此笨重的怪物,自有其应对之道。里斯转身冲进了森林,马尔科跟上了他,戈里尼留在了原地。 “大长老,你在做什么准备么?”他回头看了看金刚寺的大长老。 铁焕没有理他,他似乎在进行蓄气之类的准备。戈里尼继续说:“这个恶魔能从无边渊界闯入到凡界里来,肯定有一个传送门之类的东西。我的伙计们去找那个门了。大长老,我们必须统一目标,如果不摧毁那个传送门,就会有更大的麻烦!” “这个怪物怎么办?不尽快消灭它,它会伤害很多无辜的人。这是一条交通要道。”铁焕说。 “法诺短时间里能控制它,他回来时就是我们消灭它的时候。相信我,我们会尽力做到。如果这条路上现在有谁正在它的奔跑路线上……我只能表示遗憾,那是我们无能为力的。”其实他自己并没有说的那么有信心,但他必须让僧侣明白他们的计划。 “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它到处游荡?”僧侣的话语中有火苗直窜。 他提高了声调:“你必须明白,大长老,它不是惟一一个能进入到凡界的恶魔!现在我们最主要的任务是找到那个传送门,然后关闭它!你想象下成百上千个、甚至更多的恶魔在凡界奔跑会是什么样子吧!” 铁焕眉头凝结,说不出话来了。 他没有面对恶魔的经验,戈里尼失望地想。大长老很可能不会任何特别针对恶魔的拳术。作为教寺的大长老,他已经是最为强大的存在之一,但他很可能对恶魔的了解还不如法诺那么多。拳民教寺的典籍上有记载消灭恶魔之法么? 但看起来铁焕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盘膝坐在了地上。或许多年来的修行能让他在短时间里摒弃杂念,他应该清楚,眼下要做的是什么。他必须拿出最强大的拳术来,马上。 无边渊界和凡界之间隔了两层界域,那些恶魔穿越到此并不会太容易,但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事实上眼前这个恶魔绝不是第一个了,三臂魔就是以相同的方式出现在凡界的。恶魔给凡界带来的只有毁灭,或者被毁灭。 他看到马尔科从森林里跑了出来,朝他大喊:“找到了!里斯正在控制它,但我们的力量不够,还不能摧毁它。” 没时间了。戈里尼对铁焕大吼:“大长老,等会把你所知道的最强拳术都用出来吧!如果你在做准备,我希望你尽快准备完毕。我们需要……” 一声尖锐的叫喊打断了他。 “它回来了!戈里尼,它比我想的要聪明一点!” 所有人都朝着南边看过去,法诺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看起来他已经支撑不了多久,那个黑色的恶魔正在他后面追赶着。 “它识破了我们的意图,来拦阻你们了!”法诺大喊。“掉头超过它太费力气,我快跑不动啦!” “麻烦来了。”马尔科指着南边说,“看那边。” 戈里尼望向南边道路的尽头,一辆马车正朝他们这边驶了过来,由于距离还比较远,马车看起来只是一个很小的黑点。 是两辆……后面还跟着一辆。 这本来就是个交通要道。这种悲剧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幸运的是,马车的车夫不是瞎子,他们显然远远地就看到前面这个巨大的怪物,车头掉转,他们往来路逃跑了。 很快两辆马车就消失在戈里尼的视线里。他松了口气。 恶魔根本懒得理后面逃命的马车,只管往前跑来。它追着的并不是法诺,看来准备冲到林子里去。 “干它娘的!里斯现在走不开!”马尔科骂骂咧咧地跑到了路中间,脸上那条刀疤让他显得极其狂野,“不能让它接近里斯!来吧,狗娘养的怪物,来尝尝德鲁伊的秘术!” 疯了!“停下来,马尔科!你不是它的对手!”戈里尼以最快的速度朝马尔科跑过去,必须拦住他! “我必须试一试!来不及了!”马尔科狂吼一声,瘦削的身体猛然间膨胀起来,四肢变得*,肌肉高高隆起,身上的衣服紧绷起来,裂成了一块一块的碎片。 马尔科变成了一头约两丈高的黑熊。 戈里尼痛苦地发现,他还不够快,差了一步。他抓住了黑熊的皮毛,但没有来得及阻止其动作,马尔科怒吼着朝恶魔冲过去。 “这是我的本原之火!死吧,恶魔!” “不要啊,马尔科!”法诺惊呼出声,但他赶不及拦阻,而且他也拦阻不住。 黑熊以极快的速度朝恶魔撞了过去。马尔科把自己变成了一枝离弦之箭。 戈里尼深深地明白本原之火意味着什么。德鲁伊忠于并守卫自然,避免它遭到破坏,他们能利用自然的力量转化成为动物的形态。本原之火就是德鲁伊在人和动物之间转化所需要耗费的能量,每一次转化都会消耗本原之火,之后德鲁伊必须继续修行才能恢复。 而马尔科显然将全部的本原之火都释放出来了,这种巨大的能量只有一个目的。 他要和这个恶魔同归于尽。 “嘭”! 黑熊在空中和恶魔撞到一起,发出沉闷的声音。像是一块石头砸到了坚韧的牛皮鼓上。 黑熊从半空中跌落下来,倒在了地上,恢复成了人形,延续他熊形态的本原之火消失了。 第五十二章 延平之战 二 恶魔看起来毫发无伤,它大张着冒出腥臭味的大嘴,满口利齿:“不自量力的蠢货们!他只是第一个,你们接下来一个都跑不掉,我要你们全部死!” 这个怪物巨大的四指脚掌踩着地面,贤王之路发出明显的震颤,它一脚踩过马尔科的一半身体,一步一步*了过来。 “马尔科!”法诺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他试图攻击恶魔的背后,但恶魔尾巴一甩,将他赶开了。 悲伤在戈里尼心里蔓延开来,痛苦伴随着恐惧令他浑身发抖。 马尔科! 他们一起行动过无数次,挫败过森林女巫的阴谋、撕裂过白银骑士团的防线、戏耍过无影者的迷局,他们曾在迷踪林和荒凉原野的边缘游弋巡防,他们曾在泽地、焦土和永冻谷搜寻,他们曾在无暇之海、飓风洋和沉月之海航行,他们一起上过同一个妓女睡过同一张床,他们共过同一个杯子喝同一种酒,他们并肩作战了二十年! 戈里尼张开手掌,掌心里有一根短棒状的物体,短棒的两头伸长,瞬间变成了一把闪闪发光的弓。他手中本来并没有箭,但弓弦拉起来后,一枝箭头冒着火焰的箭矢就出现了。 恶魔嚣张地吼着,继续*近。 火焰箭矢射出,准确地命中了恶魔的头部,然后……消失不见了。 恶魔轻蔑地看着戈里尼,“追踪者?哈哈哈哈,不堪一击的废物!” 戈里尼面孔变得灰白。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脚像生了根,站在原地。 “跑啊!戈里尼!”法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 我将死在此地,就在今日此时。戈里尼紧紧握住手中的火焰弓——这是我最强大的力量,然而对它毫无效果。 金刚寺的大长老在看着他,他目光坚毅,毫无惧色。他已经准备完成了么?这个恶魔太过强大,外皮似乎是坚不可摧的,无论是德鲁伊的撞击还是火焰箭矢,都不能对它造成伤害。龙拳之术是否能产生效果? 僧侣站了起来。他紧捏双拳,似乎已经做好了全力一击的准备。 戈里尼再度拉满了火焰弓。 如果面对死亡,如果死亡来临,那一定是从容不迫的。 马尔科! 第二箭射出!携带着愤怒与仇恨的火焰,薇妮安,助我燃烧它吧! 火焰在厚皮上弹开了。恶魔不慌不忙地步步*近,它似乎打算让它的猎物尝尽死亡的恐惧,恐惧会让它的猎物变得更加美味。 戈里尼绝望了,双手松弛下来,周身的力量都已松懈。“跑啊!戈里尼!”法诺在恶魔的背后一边躲避着尾巴的横扫,一边竭力大喊。 一只巨大的手掌抓住了僧侣的胳膊。戈里尼的余光才发现还有一个人存在,几乎都把他忘记了。 辛刚。 他见识过这个男人在决斗场上的表现,巨龙城的沙地之王有力量、够迅捷,但他所遇到的对手中从未有过恶魔。 他听到辛刚对铁焕说:“大长老,如果弟子能对这个世界做出什么贡献,就是现在了。弟子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知道您还有最后一个招数,龙潜之术的最高拳术。”辛刚咧嘴笑了,鲜血还挂在他的嘴边,“让弟子成为您的武器,弟子毕竟师从铁拳寺,懂得引导术。” 僧侣张开了左手的拳头。 “来,大长老,就是现在。”辛刚微笑。铁焕将左掌贴在了辛刚的背上。戈里尼能看到这一丈高的巨人整个人都在发颤。 勇于赴死之人在明显地颤抖。 在死亡面前,英雄也会颤抖。但颤抖不代表没有勇气。如果没有畏惧,又哪来的勇气? 恐惧,本来就是勇气之母! 铁焕眼眶内有光芒闪动。“快!”辛刚大声催促着。快没有时间了,恶魔已经离戈里尼只有不到二丈的距离。 僧侣没有犹豫,他似已将所有的气凝聚到左掌之上,然后输送到辛刚的体内。那被称为引导术的技巧会将这股能量传递过去。 戈里尼听到辛刚坚毅的声音如此说道:“谢您恩赐如此荣耀,请推弟子一程。” 然后两道人影同时起步,朝恶魔冲了过去。 “你这下贱的狗杂种,来尝一尝决斗之王的铁拳!金刚寺的最高技巧!看老子打掉你的狗牙!” 辛刚狂笑着跳起来,一脚踩在铁焕的肩上,然后高高跃起,将他最后的一拳击向恶魔。 他的目标是恶魔的头。 “湮灭震!”铁焕发出绝望的怒吼,以此为他的弟子送行。 恶魔哈哈大笑,转过头来看着不知死活的人类,一口咬在辛刚的身上。 戈里尼发现,这正是辛刚要的结果。巨龙城的沙地之王准确地把握住了这次机会,他将拳头伸入恶魔的口中,将体内的气全部释放了出来,递送到它的体内。 那都是湮灭震的精华。 在恶魔的利齿下,勇敢的巨人被咬成了两截,但恶魔来不及咀嚼口中的美味,它的体内就爆发出一连串的碎裂声。 近在它眼前的戈里尼听得清楚,那是骨骼的碎裂声。 恶魔嚎叫了一声,难以置信地看着跌落在地的辛刚的残体,红色的瞳孔中喷射出愤怒的火焰,它不能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这种攻击方式显然超过了它的认知,即使它是如此强大和见多识广的恶魔。 恶魔像一堆软泥一样瘫倒在地。它的内脏和骨头一起碎裂了。 戈里尼呆呆地站着,这种攻击方式也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在恶魔的利爪和利齿下活了下来。他本已必死无疑。 “噢,马尔科!”法诺的悲鸣传进了他的耳中。 “这是……最高的技巧……”戈里尼喃喃地说,他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了一些,辨认着地上的尸体,残肢、浆体、鲜血。马尔科,辛刚,还有那恶魔。他感激地回头看着铁焕,“我们牺牲了一个兄弟,但你挽救了我们所有人!” 铁焕的声音冷得像冰。“我牺牲了一个弟子。” 我真该死。戈里尼一脸歉意:“是的、是的。我有些糊涂了,不敢相信我还活着。抱歉我们曾低估了他。他是一个伟大的战士,英勇不亚于任何人,我们都欠他一条命。”我一定是糊涂了。“现在还不是悲伤的时候,大长老,我们要去里斯那边,尽快。” 他迈开沉重的双腿,尝试奔跑,还行,腿脚的力量还在。他拉起了伏在马尔科尸体上哭泣的法诺,“马尔科,我的兄弟,我们等会再来看你。” 法诺似乎这才想起事情还没有结束,跟着戈里尼一头扎进了延平森林之中。 有铁焕在,找到那扇门很容易,他们很快就看到了里斯和那扇传送门。 或者说,是某种类似于传送门的东西。 这个东西高约不到半丈,比这里最矮的法诺还矮一截,像是一个洞,里面黑乎乎的看上去深不见底,盯着它时间稍长,就觉得自己会被它吸进去。它出现在一块空地上,边上的树枝都消失无踪,地上也寸草不生,就像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 里斯站在这个洞的“前面”——实际上根本无法分辨哪是前面后面或者侧面,不管从哪个角度去看,这都是一个洞——平伸双臂,手掌张开,对着它。 他的双手和洞之间有一股强大的能量。就是这股能量产生的气引导了铁焕。 “要怎么做?”戈里尼说。 “你们什么也做不了。”里斯的声音听起来不带一丝感情,“待在一边就行,别让我被打搅。” “里斯……我只想问一个问题。”法诺有些胆怯地说,“你是在让它变小或者消失么?” “是的。让它消失需要很长的时间,我恐怕撑不了那么久。所以你不该再问我问题了。” “对不起,里斯。”法诺难过地退到了一边,眼泪和鼻涕都还挂在他脸上。他几乎还是个孩子。 “戈里尼,这一次的任务难度远远超出我的估计。我们可能都会死在这里,你要做好心理准备。”里斯的额头上出现汗珠,“现在这个规模,能穿越过来的恶魔是我们很难阻挡的。” 戈里尼没有说话,退到了一边,这时候不再打搅里斯,不让他分心是他唯一能做的。 僧侣一言不发,退了出去,他转身往森林的另一边走去,似乎在搜寻着什么东西。戈里尼遏制了叫住僧侣的欲望。让他去吧,他或许想寻找黑族纳库。 他们也一直在找纳库。但现在纳库变得无足轻重了。 他和法诺神情紧张地站在里斯后面,谁也不敢多盯着那个洞看,只好互相对视着,但又不敢说话,怕影响到里斯。戈里尼无法计算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里斯的汗珠变成了水帘,流满了他俊俏的脸,只怕他内衣都已经湿透了。 那个洞突然震动起来,像是有人抓着它使劲摇晃,发出沉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 戈里尼和法诺摆好了战斗姿态,铁焕也忽然回到了他们身边。 门前的里斯已经满头大汗,说话都有些力气不足:“一个……一个恶魔,想要出来。” “能把它打回去么?”铁焕已经聚集了足够的气。 “如果它没有……完全跨越界域,是可能的。”里斯非常艰难地回答了他。 “那我会试着让它回去。”铁焕握紧拳头,蓄势待发。 洞的震动越来越剧烈,戈里尼的弓已经拉开了,法诺手里握着他的碎骨者——一把会飞回手中的匕首,紧张地用余光盯着门。 洞发出“咔嚓”的声音,似乎有些什么东西断裂了,一阵腥臭的风从里面吹送出来,而且风势越来越猛,戈里尼的金发飘了起来,里斯的棕灰色亚麻兜帽也被吹起来了,落到了脑后。 里斯露出了他那双尖且长的耳朵。 僧侣似乎怔住了。外人不知里斯的身份是什么。僧侣很可能从未见过精灵。 “来了!”里斯大喊一声,收回双手,往后退去,一边退一边念诵一些戈里尼完全听不懂的句子。 “闪开!”铁焕大喝一声。靠近门口的法诺打了个滚后退,戈里尼离门有一定距离,他的火焰箭正在燃烧。 一个暗红色的爪子从一片漆黑的洞里伸出来了,四根指头,鹤嘴锄似的指甲。接着是另一个。 “攻击!”里斯手中射出了三个红色的光球,戈里尼的火焰箭离弦而去,法诺的碎骨者也往恶魔身上扔了过去。 铁焕的拳头击出。 恶魔的头部伸出来了。酷似人脸,红色的瞳孔,没有眉毛,暗红色的光滑皮肤,咧开的大嘴,长长的尖齿。 所有的攻击都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它的爪子和头上。 恶魔受到攻击的部位冒出了一团黑烟,但它的皮肤似乎没有受损,嚎叫了一声,没有退回去,而是继续往外挤。 这个洞对它来说好像太小了,它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钻出来。 铁焕的拳头打在了它的头上,它愤怒地嘶吼着,死死地盯着僧侣,张大了利嘴。它几乎快跨越传送门了,大部分的身体都露了出来,它的体型不如前面那个巨大,目测和马尔科的黑熊形态差不多,火焰箭和里斯的攻击魔法对它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紧接着它将愤怒宣泄了出来。 它从爪子中抛出某种东西,准确地砸中了铁焕的身体,金刚寺大长老的的防御被轻松穿透,他大叫一声,身体朝后仰跌倒在地。 绝望的感觉再度包围了戈里尼。里斯进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疯狂地念着咒语,进行徒劳的反抗。 这个来自秘法森林的骄傲精灵不甘心遭受这样的挫败。他们生来就是高贵和强大的生灵,里斯为了魔法贡献了绝大部分时间,他对魔法的力量深信不疑。 戈里尼忽然感到一阵猛烈的风袭来,从他们背后。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洞口的人都没有看清它的动作。因为它实在太突然也太快。 戈里尼只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冲了过来,然后一片金属的光芒闪过,同时那个恶魔发出动人心魄的狂嚎。 然后一切忽然消失。 恶魔和传送门无影无踪,就像它们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他甚至有了一种感觉: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是因为精神太疲惫所产生的错觉。 一个高大的男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个男人头上带着严严实实的白麻布兜帽,把大半个头部包裹了起来,看不清他的脸。下巴上生着一圈浅浅的红色胡渣子,线条刚硬,轮廓分明,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上身披着一件和兜帽连起来的白色斗篷,里面可见的是一件白色的羊毛背心,下身穿着一条长到膝盖的黑色皮裤,脚上是一双棕色的鹿皮靴,靴尖一抹鲜红,腰间挂着一把带鞘的弯刀,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站着。 这个男人的声音慵懒而又沧桑。“门被关闭,它过不来了。” 第五十三章 复仇 一 一月八日的下午树时,午餐时间刚过,龙君首席御医安庆乘着马车离开了庙堂街,驶进了巨龙大道,朝西而去。 和流言不相吻合的是,安庆在新王登基后,依然保留了他的职位,新王并不在意前任是死在了这个倒霉的御医任期内。陛下身体健康,安庆也终于从日夜不休的看护工作中暂时解脱了出来,有更多时间陪伴自己的家人。 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新王初步兑现了他的承诺,他期待还会有更多。 妻子最常抱怨的一句话就是:“儿子都快不认识你了!”所以当儿子提出要一把“真正的宝剑”来做生日礼物的时候,安庆立刻就同意了,并且承诺会亲自去实现这个要求。 要给马上十二岁的儿子弄一把称手的武器不容易,成年人常用的剑一般都是四至五尺,适合少年的剑就要短一些,而且装饰用途大过实战,加上小少爷又特别挑剔,安庆只好去找名匠专门打造一把。当然太犀利的剑也不能给儿子用,他心里想的就是:能不能造出最好的剑不重要,重要的是去找个名匠造。 王都最好的马来自跃马镇,最好的剑则是来自长秋镇。经军阁的大人们推荐,他知道最好的剑是来自如意坊。这家长秋镇规模最大的武器作坊的口号就是“我们做出来的最懂你”。广告是说得好听,不知道实际怎么样。 安庆听说如意坊有一位专门造剑的大师傅,五十多岁的年纪,干这一行已经有将近四十年,他本来的名字是什么,一般人都不知道,只知道镇上的人叫他“老叉子”。 他进了如意坊后,却很失望地听老板说,老叉子回老家跪灵去了。剑匠的老母亲得了病,医治无效而死,尽管他手里头还有一大堆订单,但孝敬父母是拳民的传统,父母登上天界,作为子女的不去跪灵,是要遭到神谴的。因此如意坊的老板也无可奈何,只能让老叉子回老家去,能转交给其他人做的就转交,顾客不同意转交的就只能将交货时间延后了。老板说,为了这事如意坊也不知道赔了多少礼,道了多少歉。 “这位老板,那老叉子什么时候能回?” “大人,小人的名字叫做马康。老叉子嘛,至少也要四五天后才可能赶回来。您看,是等几天呢,还是另外找人做?”由于客人是从王廷来的,老板态度十分恭敬。“如果另外找人做的话,小人倒是可以帮您推荐个人,做刀剑棍棒,长枪大斧,样样都很不错。” “你们如意坊就不能做?” “请大人原谅,这段时间军阁下了订单,我们这小作坊必须要按期交货,量很大,时间又紧,这老叉子早不走,迟不走,偏偏这个时候走,工匠们实在是忙不过来啊。不然我也不会把订单推到别人那里去了。”安庆身材矮小,马康比他高了大半个头,说话的时候弯着腰低着头,膝盖还微微曲着,似乎生怕眼前这位大人心里不舒服。 安庆摆出很为难的样子,犹豫了一阵,才说:“四五天实在太久了点,这是给我儿子的生日礼物,他再过五天就要十二岁了,等老叉子回来还要等几天,我实在是等不起。还是请别人做吧。” “大人,那位师傅不是我们如意坊的。但是请大人一定相信他的手艺。小人倒是一直很希望他到我们这里来,但他不愿意,小人也没办法。现在他和我们是合作关系,我们有合适的订单,就让他来做,做出来的成品,顾客一直都是很满意的。” “那就请带我去找他吧。” “这就带您去,在镇子的东边。” 马康领着安庆出了如意坊,一起上了安庆的马车,就直奔镇东去了。 长秋镇是个小镇子,没花多少时间,他们就抵达了目的地。安庆下了马车,看到一家外表有些破旧的石头作坊,门口堆了厚厚的积雪,看来主人没有清扫而且进进出出也少,雪白的屋檐下没有挂招牌,只有一个铁砧和制皮架标志这是个作坊,不禁皱了皱眉头,“就是这家?” “就是这家,大人您先稍等,小人去叫门。” 这作坊正门外面挂了一块雪覆盖了一半的木牌,上面写着“暂停营业”四个字,安庆不满地说:“老板这家不是不接生意了么?” 马康陪着笑说:“这师傅姓张,叫做张义,这几天得了病,因此在家里休息,停工几天。” “那你还推荐他?”这老板真是不知好歹,如果不能让他满意,他定要让马康知道厉害。 “大人,张义这病不太要紧,造把剑没问题。您是贵人,他会答应的。小人和他是好多年的交情了,您就放心吧,保证让您的小少爷按时拿到满意的好剑。” 马康这么一说,安庆笑了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等他去叫门。 马康一边拍门一边喊着张义的名字,喊了老半天,都没人开门,他急得额头都冒汗了,刚才还夸过了口。 他绕到作坊的另一边去,准备推开窗户看看,安庆跟着他走,心里焦急,结果那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看来张义确实是不在家。 “这该死的家伙,什么时候出门去的?也没过来和我打个招呼!”马康气恼地骂了两句,又陪着笑脸对安庆说:“大人,这会他人不在,可能出去买药了。您别急,反正您这剑就包在小人身上,四天后,保证您能拿到。” “你要确保是一把好剑,剑上要带你们如意坊的标记。”这是最关键的事情,如果这把剑是无名之辈所造,家里的小少爷定不会满意的。 “绝对没问题。” “那好,这就交给你了。四天后我儿子要是不满意,你恐怕就有麻烦了。”安庆哼了一声,转头就走。 马车重新回到如意坊,马康下了车,又再三和安庆道歉并且保证能按期交货,安庆付了五个金圜的订金,就上了车,马车重新驶回贤王之路,往巨龙大道而去。 这一段路将近十龙步,两侧有大面积的农田,被冬天披上了一层白棉袄,一些茎杆露在外面,小部分的田地里种植了预备给作物增肥的黄花草。农田的尽头是绿色的侧柏林,巨龙境内田多林多,种植园多,辛勤的农夫们靠田吃饭,蓄足了粮食,缴够了赋税,还能赚到一些钱。 农田让安庆想起自己的家乡来,还有安家曾经的家徽:一棵绿色的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在成为御医之前,他在百花省的小镇安园行医。安园镇姓安的很多,安家的祖先曾经是当地的封臣,有自己的领地,因此拥有展示并佩戴家徽的权利,也曾枝繁叶茂过。后来因为触犯法典,家徽和封地一起被剥夺,家族分裂,流落到各地去了,一夜之间偌大一个家族不复存在。安庆家这一支留在了故乡,好几代人都是给贵族的磨坊农田干活的农夫,到了他这一代,不肯安于现状,就学习了医术。所幸他学医有成,给好几位贵族小姐和夫人治好了病,逐渐成为当地有名的医师。现在他贵为龙君首席御医,终于让家族脱离了下等身份,成为了贵族阶层的一份子。 当然要做到这一步并不容易…… 安庆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马车忽然发生了震动,然后停了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大人,马车好像出了点问题,我去看看。”座驾上的车夫是安家的老仆安德,安庆今天出来就带了他一个随从。 “今天运气实在太糟了。”安庆自言自语地叹了口气。不久后马车又跑了起来,安德也没来汇报是什么毛病,安庆想大概就是不值一提的小故障,他继续靠在舒适的躺椅上,继续刚才的回忆。 在安园镇混出名头给他的发展打下了一个很好的基础。但要想发达,还需要贵人相助。他运气实在不错,遇到了命中的贵人。这是祖上赐福,龙神庇佑,他的祷告上达天听的缘故。 “大人,到了。”安德在外面喊着,声音有些嘶哑,把他从回忆里再度拉扯出来。“您请下车吧。” 安庆从躺椅上坐了起来,今天这马车跑得有点太快了,这才多久就回来了。他拨开窗帘看了看外面,看到的却是一片侧柏林。 “安德,这是在哪里?”他有些生气,这老仆昨天是不是喝多了,稀里糊涂的,连说话声音都变了。 “您请下车吧。”安德重复了一次。 安庆大怒,这老仆什么时候变成这样没规没矩了,于是打开了车厢门,准备下车教训下他。 他走到车厢前,发现座驾是空的,不由吃了一惊,这老家伙还躲躲藏藏的,真没规矩。一转头,正要教训安德,却发现身后站着的是个穿着粗布棉衣的陌生男人。这人三十多岁年纪,比安庆要高大壮实得多,粗眉大眼,一脸乱七八糟的胡子,一双漆黑的眼睛就像是夜空上的星星,正紧紧地盯着他。 第五十三章 复仇 二 “你是谁?安德!安德,你在哪里?”他有些慌乱起来,这里左边是黄花草,右边是侧柏林,这还是贤王之路的路边上,而且应该是农田和侧柏林之间的那片空地上。 “大人,安德不在这里。他在半路下了车,现在正在一堆枯草中睡觉。”陌生人的语调清晰而又有力,一点儿也不嘶哑。 “你是什么人?你把我家安德弄哪去了?”安庆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 “刚才驾车的就是我。大人,你仔细想想,就知道我是谁了。” 他的样子显得有些奇怪,脸上的皮肤似乎有些僵硬,绷得太紧。这张脸安庆庆可以肯定,从来也没有见过,但这个声音越听越熟悉。 陌生人的表情忽然变了,一副诚恐诚惶的样子,他的声音也变了,他竟然在模仿安庆的声音:“大人,下臣确有失职之罪。但下臣用性命担保,配制的过程中没有差错。” 安庆感到全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开始颤栗。他想转身就跑,但是脚却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一样,完全不听他的指挥。 陌生人说的是他在七子厅上参加唯一一次龙廷会议时说的话。他第一次进入神圣的七子厅,王国最有权势的人汇聚一堂,每个人都在聆听他的陈词。他自己说的每个字,他都不会忘记。 眼前这个人…… 陌生人的表情再次改变,这次是一副严肃而虔诚的样子,他朝着巨龙城的方向双膝跪了下来,额头贴在地上,语调变得坚定而诚恳,只听他说:“吾以吾父之名,于吾神与吾王之前,立此誓言:吾将从今日起,尽心尽力为吾王效忠,服从吾王号令,看顾吾王周全,辅佐吾王统领王国之一切事宜,直至吾生命之终结。今日立誓,一生遵从,如有违反,吾将堕入下界,永世不眠!” 陌生人抬起头,脸上却滑下两行泪水。 安庆被震慑了。 他想起了这个声音,他曾经非常熟悉的声音。这个声音的主人和他一起守在先王的寝殿前,度过了数十上百个日日夜夜。 这个声音的主人,是王国最坚贞的战士,在拳民里,他被称为第一武士。 他无限忠诚于他的誓言,并且为此而死。 是的,千真万确,安庆亲眼目睹了那场酷刑,那场他到现在一想起心里还发毛的车裂之刑。 但他死了!他不可能还活着! 然而这声音确确实实是他的声音,不可能有错。 “不可能,这没有可能,你已经死了!你是个鬼魂?”安庆的身体发软,瘫坐在雪地上。 陌生人把手伸向自己的下巴和脸侧,那张陌生的脸皮忽然松动,然后被扯了下来。粗鲁男人的面貌不见了,露出了前任龙君首席护卫大人的脸。 安庆再也熟悉不过的脸。 于坚的脸! 于坚又再次站在了他的面前! “直至吾生命之终结!”于坚盯着安庆,厉声说,“如有违反,永世不眠!” “龙君首席御医安庆,你受封当天,是不是在先王陛下面前立下了这一誓言?”于坚从腰畔摸出一把短剑,一甩手扔进了雪地里,只露出剑柄。 安庆浑身发抖,不敢回答。 “说!”于坚低吼了一声,一脚踢在他胸前,将他蹬翻在地,“你有胆立誓,没胆承认?” “是……我立下了誓言……”恐惧让他哭了起来,眼前这个男人想要做什么,他清楚不过。 “很好。”于坚弯下腰来,蹲在安庆面前,“龙神在上,背誓者安庆已经承认,他曾立下此誓言。接下来,请龙神见证,背誓者是怎样践踏誓言的!” 他揪着安庆的衣服,抓起来,另一只手把短剑从雪地里抽出握在手中,“现在我问一句,你回答一句。” “吾王怎么病的?是什么病?” “我……这不关我的事,大人,先王病了后,我才当上御医的。” “吾王是怎么病的!是什么病!”于坚根本就不理会他的话,将短剑贴在他的咽喉上,加重语气重复了一次。 “大人!这真的不是我做的!”安庆双腿一软要跪下来,但于坚抓着他,他跪都跪不下去。然后他被推到马车车厢边上。 “控制你的脚,像个男人一样给我站稳。”他只能努力站稳。 “大人,我是被迫的,如果我不那样做,我全家老小,都活不了啊!”他带着哭腔。你应该明白我的,我有苦衷的。 “谁强迫你,你又怎么做了?” “百花省省督袁大人向内阁推荐我,我在老家医术还……还有点名气,他就找上了我,问我……要不要去给先王……先王陛下做御医……”他感觉自己的舌头已经发麻,说话都没法利索了,结结巴巴地。 “慢慢说,说清楚,我不喜欢结巴。”于坚手上的短剑加了点力道。 “我只想要恢复我祖先的荣誉,我安家并不是生来就是农夫,我们也是有名有姓的贵族后裔啊,大人。所以我答应了袁大人,被安排进了宫,三个月后,被提升为首席御医。他们给了我一副药方,要我照上面写的配药,按时给先王陛下服用,我照做了。”这些秘密像绝了堤的洪流,倾泻而出。 “他们是谁?” “是郑宽大人,郑大人说这是陛下……是大将军的意思,他说先王陛下的继承人就是大将军,我只要按照指示去做,不管我想要什么,他都会答应我。”这些话说出来就等于死,但他要不说,恐怕马上就死! “你知道那药服用了会有什么后果,对不对?” “我……我……我知道。”他没有选择,他有选择么? “你明明知道那种药有问题,会害死吾王,你还是给吾王喝下了那种药,对不对?” “大人,我的儿子和老婆都被他们控制了,我不敢……”天可怜见,这是被迫的啊! “我只问你对不对!” “对……” “那种药,你的前任和那么多御医都看不出来有问题?” “大人,我被安排在陛下身边,你知道的,我就在那间房子里配药,其他御医都不能插手。那种药方,多一点,少一点,效果是完全不同的。” “吾王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一直查不出来?”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应该是从辉煌群岛弄来的一种很特殊的……慢性毒药,那种药物很难被检测出来,我们王国的人也不熟悉那种东西……所以……”第一次检测那种药时,他大吃一惊。那是剧毒,足以致人死命。但是如果修改一下份量,它就是一种完美的慢性毒药。那剂药方改变了他的人生,也决定了他的命运。 “不是都查不出来吧,不然首席御医怎么换得那么频繁?” “大人,不能遵照指示就会死的!我是没有选择啊!”死,或者照做。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你有选择,忠诚或者背叛,保全名节还是践踏誓言。你一直有选择。你可以选的,死得忠烈,被历史铭记,还是死得卑贱,毫无价值。”第一武士咬牙切齿,“那太子殿下呢?是谁动的手?” “太子殿下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果知道,一定会告诉你的!”虽然不知道到底具体细节,还是不难猜得到,太子一定是被人推下去的。但他永远也不想要知道这一真相。 于坚手中的短剑又加了劲,第一武士的愤怒清晰可见。剑刃刺破了他的皮肤,他感到血在流出。“你仔细想想,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是谁动的手……”咽喉的鲜血是甜的,甜而且痛。痛让他不得不哭喊:“我……我只知道,可能……可能是大将军安排的人……” 于坚手指巨龙城的方向,厉声说:“在吾王面前,你立下了誓言,但你却谋害了吾王,你背叛了誓言,欺骗了吾王和吾神,你必须要依照誓言上所说,永世不眠!” 他紧紧抓住于坚的手,哭着说:“于坚,于坚大人,看在我儿子份上,你知道,安星是很崇拜你的,你还教过他剑术……”儿子啊,救救你的父亲! 这冷酷的杀手却甩开了他的手,毫不留情,杀气腾腾,“你还有脸提起安星,你是怎样教他的?你是一个背誓者!谋杀了龙君的叛国贼!你要你的儿子也像你一样?跟着你这样的父亲,然后变成你这样的人?你必须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 他激动得大叫起来:“不是我一个人的生死问题!我的儿子和老婆都在他们手上,我不那么做,他们就死了!你要我看着他们死?” “你要我看着吾王死?”第一武士残酷地将短剑往前推送,喉头更加甜蜜,“我是吾王的仆人,我愿为他付出一切,只为他能继续统领我们的王国。你杀了他,你就是我的仇人,今天,在吾王天界之灵的面前,在龙神的面前,我让一个背誓者付出他应有的代价,他誓言里承诺的必须要付出的代价,那是我的职责!我作为龙君护卫所必须遵从的职责!” “到下界里去忏悔吧!”于坚大吼一声,将短剑猛地推进。 甜蜜,这就是甜蜜的死亡,剧痛,痛…… 第五十四章 蓝色灯塔 一 “那个人说了,大长老现在还没有生命危险,但是我们需要一个医生。平安街有个很出名的医生,叫做留平。法诺,我们回去后,你就去请他来,你会么?”戈里尼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铁焕,又看了看法诺,轻声问。 法诺仍然沉浸在失去马尔科的痛苦中。马尔科是他的导师,他能加入他们,就是马尔科引荐的。 他们乘坐的是载着铁焕的那辆礼阁的马车。恶魔出现的时候,两匹马被吓坏了,带着马车跑了老远,车夫躲在车厢里,估计安全了,就把马车往回赶,正好碰上他们从延平森林里出来。 之后他们将延平森林里的三具尸体装到了他们来时乘坐的那辆马车里,在车夫的帮助下,他们通过号角呼唤了贤王之路那一段的巡路员,请他通知延平镇上,将尸体妥善处理好。 那具恶魔的尸体则被里斯点燃焚烧。戈里尼本来希望留下它让其他人看看将有多么大的危机来临,但里斯坚持要烧掉那具“丑陋的存在”。 现在那位称职的车夫正带着他们赶回巨龙城。 马尔科的尸体躺在他们眼前,他的下半身被恶魔的大脚掌踩得不成人形。 三人坐在尸体边上,他们先前短暂地讨论过复活术。埃塔古老的魔法中,确实有一种复活术存在,但即使是里斯也不知道谁掌握了这种魔法,而且传闻这种魔法有明确的时间限制,就算他们马上赶回家去,有人能够施法,也了过时效。 马尔科,勇猛的德鲁伊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们,再也回不来。 “到这里来,你就是我们的头,如果你这么要求,我会。”跪在马尔科身边的法诺低着头说。 “马尔科是一个孤儿,自从荒凉原野出现动荡之后,他就拒绝结婚生子。他总是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庭会是牵绊,不能再全心全意为了我们的目标而战。现在他解脱了,自由了,他是迷踪林最优秀的孩子。”戈里尼看着死去的挚友,他脸上还保持着临死前那种愤怒的神情,眼眶不由湿润起来。“你是我们的好兄弟,我们会永远记得你的。你为我们的事业献身,你的灵魂必然会得到薇妮安的宠护。” 法诺把脸埋在双手中,双肩剧烈地颤抖。 “我们的任务阶段性地结束了。”戈里尼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后,拍了拍法诺的肩,金发垂在了他的额前,他也懒得去梳理,“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有两件事,第一件是让辛刚的遗体进入铁拳寺的骨塔,毕竟他曾经是铁拳寺的弟子。第二件事就是让铁焕大长老得到医治。这本来都不在我们的任务清单里,但我们必须要这样做,你们都理解的,对么?做完这些,我们就要带着马尔科回去。铁弓老三已经在催了。” “那是我们应该做的,辛刚为消灭那个恶魔付出了生命,他救了我们所有人。”法诺心有余悸地说,“如果那个恶魔活着,传送门就没办法关掉,想想这些真是太可怕了。” “人类的生命太短暂了,但是马尔科和辛刚让这短暂的生命变得很有价值。你们的勇猛是我的族人不能相比的,我的族人也会牺牲自己,但这不常见。”里斯依然藏在他的棕灰色亚麻兜帽里,脸上露出少见的疲倦,在关闭那个传送门时耗费了太多的力量,他现在很虚弱。 “你是我们的骄傲,里斯。如果不是你的及时控制,门那头的恶魔早就传过来了。”戈里尼很诚恳地说。 “通常来说,族长并不允许我们加入人类的组织。人类和我们有很多的不同,你们的勇气令我们惊讶。如果不是德兰诺斯让族长感受到了他的无畏,我不会得到和你们同行到这里的机会。” “里斯,你后悔过么?”戈里尼小心翼翼地说。 “后悔加入你们么?不,我为什么要后悔呢。相反,这是我的荣幸。如果我仍然和我的族人在一起生活,就算再过两百年,我也不会获得像今天这样宝贵的经验。刚才确实很危险,我差点就要死在远离家乡的异域,这是我出发时从来没有预料过的。德兰诺斯常说我们应该随时做好死亡的准备,但到今天,我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说真的,我有一点羡慕你们。” “有很多人羡慕你们的长寿和百病不侵,而你却说你羡慕我们。”戈里尼轻轻摇了摇头。神秘的精灵是很多人的羡慕对象,也曾经是他的。 “我的绝大部分族人活上几百年,也没有你们人类几十年的生命来得精彩,这是真的。”里斯摊开双手,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你们短暂的生命有着非凡的成就,就像拳术,那是很特别的技巧,和魔法有很大的差别,它不像魔法能创造和改变其他事物,但是它也能凝聚起巨大的、同样惊人的能量。” 戈里尼回顾铁焕和辛刚的那一次攻击,不得不同意:“那确实是惊人的一击。完完全全从身体内部毁灭了那个强大的恶魔。” “抱歉打断一下。”法诺怀疑地问,“我们能相信那个人说的话么?他说传送门短时间里不会再打开了,他好象知道很多事情。” “我相信。”里斯说。 “你都不知道他是谁,他是怎么冒出来的,又是怎么知道传送门被打开了。” “我是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他说的那些话。”里斯看着法诺,从他漂亮的绿色瞳孔里戈里尼能看到自己的身影。“他也许不是一个凡人。我无法想象,一个凡人能轻易地关闭那道门。即使是我族最好的法师,也需要花费不短的时间。” “我同意里斯。”戈里尼接口说:“我们应该相信那个人。他救了我们,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救了凡界。如果那道门没有关闭,会有更多的恶魔穿越过来,到时候凡界会变成什么样子,难以想象。它们会越过蔚蓝海峡,它们会翻过殷奇拉摩山脉,它们会通过龙鳞之墙,我们的世界将会被它们毁灭。凡界没有人能抗衡它们那样强大的力量。” “只是短时间而已……平安也就是短时间的。”法诺惋惜着说,“那么不久的将来,还是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啊。” “按照我所掌握的知识,要在凡界打开来自无边渊界的传送门,需要凡界有人提供帮助。”里斯皱起了眉头。 他并不经常会有这样的表情,即使他不开心的时候。事实上绝大部分精灵都不会和讨厌这样做,因为他们相信皱眉这种动作会损害他们的皮肤。不过和人类相处时间长了,里斯似乎也不知不觉被传染了这个动作。 “也就是说,在翔龙王国里,应该是有人给恶魔提供了帮助。”里斯补充说,“但是要提供这样的帮助,需要很强大的魔力,我不知道除了我们族人外,还有什么人会通晓魔法,并且达到了这样强的程度。” 戈里尼点了点头:“拳民的拳术做不到这一点。牧民、沼民和山民似乎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海上的那些种族,从来也没听说过有什么人具备这样的魔力。” “深泽之地的蜥蜴人懂得使用一些巫术。”里斯说,“不过,那和我们的魔法不一样,那种巫术通常都是很简单的技巧,不应该达到开启或者关闭界域传送门的程度。” 法诺评论说:“不能排除任何可能性。我们都见识到了,宇宙是多么复杂,什么样惊人的情况都是可能存在的。” “是的。”里斯承认。 戈里尼揉了揉蓬乱的头发:“不用想那么多了,总之我们知道还有一股力量,或者说至少还有一个生物在保护凡界,这让我感到安慰。我们只要做好该做的事情就行了。” “也许他是神的使者呢。”法诺拍了拍自己的脸,懊恼地说,“都怪我,说不定他还掌握了将马尔科复活的方法,我都忘记问他了。” “马尔科已经离开我们了……不要想太多,法诺。不过我倒希望他真的是大地之神的使者。”戈里尼靠近了法诺一点,搂着他的肩,“马尔科也救了我们。如果不是他那一次勇敢的进攻稍稍阻碍了那个恶魔,大长老可能来不及完成他的拳术准备,接下来你要哀悼的就是我了。” “戈里尼,我有点不太明白,为什么你不打算把铁大长老也交给铁拳寺,那不是更好么?一定要带回蓝色灯塔?” “法诺,你忘了那个人说的话么?” “他说……什么来着?” “他说:把他带到你们那里去,帮助他康复,保护好他。” “我没留意他这么说过。” “你当时在为马尔科哀悼。那个人为什么要说保护好大长老呢?我觉得,他有一些事情没告诉我们,我们还有一些未能掌握的情况。所以,按照他的安排去做,我想是最妥当的。” 里斯说:“他的话可能是一个暗示,某些地方不安全。” “某些地方……你是说铁拳寺?”法诺显得很惊讶,“他们可都是拜龙教的啊。” 小笨蛋。戈里尼拍了下法诺的头,“你要多读点外国的历史文献,法诺。你不知道铁拳寺和金刚寺已经有好几百年没有长老级别的往来了么?” 第五十四章 蓝色灯塔 二 法诺吐了口气,说:“看来拜龙教自身也挺麻烦的。” “当然挺麻烦。如果没有麻烦,他们怎么会在龙颜之日看不到大地之神呢?”戈里尼叹了口气,法诺竟然忽略了这么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真不应该。 他站起来走到床边,铁焕躺在那里,呼吸平稳。恶魔扔了一个攻击法术,打在了他的胸口上,烧穿了他的衣服,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一个乌黑的瘀痕,还好并不是心脏位置,就差一点点。 “大长老的防御拳术很有效,换成我们挨这么一下,就得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他看起来比我担心的要好不少,希望能尽快听到留平的诊断。” 他们花了将近一个时辰之后才回到巨龙城,车夫遵照戈里尼的要求,有意控制了车速,太快了怕路上颠簸影响到伤势,但又不能太慢,好在这是经过王廷训练的人。 当他们终于回到海边那座高崖上,戈里尼和里斯用一张床板抬着铁焕,法诺和车夫则扛着一个木柜子——他们拆掉了车厢内的一个长木柜当作马尔科的临时“棺材”——进了蓝色灯塔。 蓝色灯塔的侍者们对他们所看到的一切感到十分吃惊,四位埃塔的贵客出门,只回来了三位,衣服又脏又破,还多了一个僧侣装扮的伤者。 “出了点麻烦,不过不要紧,都过去了。”戈里尼这么解释,他不想在这些人身上浪费时间。 将铁焕和马尔科抬进房间后,法诺就和车夫离开了,去平安街请留平医师过来给铁焕诊疗。 半个时辰后,留平随着法诺和车夫来到了蓝色灯塔。这位医生有五十多岁,相貌普通,穿着普通,身材也普通,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在王都小有名气,是阿昌的朋友,曾见过法诺,因此当法诺请他出诊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留平检查过伤势后,问戈里尼:“是什么造成的?” 戈里尼犹豫了一下,斟酌措辞:“一次非常剧烈的攻击。” 留平的回答给戈里尼放下了心:“他的身体强壮得让我吃惊,造成这种瘀伤的力量不小,筋脉没有问题,心跳也很平稳,看起来还好。不过这种程度的撞击会不会对内脏有什么影响我还不能确定,我会开些药,先服用几天再看看情况吧。” 他将药方写好,交给法诺,交待了一些服药的注意事项,法诺给他诊金,他拒绝了。他对戈里尼说:“阿昌早段时间被金针会请过去了一次,那些人一直在盯着他,我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想告诉我,但我是他的朋友,希望他能平安。大人们,阿昌也是你们的朋友,你们希望他平安,对么?” 他显然认为阿昌出事和我们有关系。戈里尼很严肃地回答:“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的好医生,阿昌真的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很关心他,并且不会再给他带来任何麻烦了。” “我相信你。”留平认真地看着戈里尼,“如果他服药后有什么问题,你们可以把他送到平安街来。当然如果你们希望的话,我也可以在第一时间赶到这里。就这样吧,再会了。” “请等一等!”戈里尼打开了装着马尔科尸体的那个长木柜,“抱歉,我应该把一切都告诉你,医师。” 他看着留平迷惑的眼神,解释说:“再次请求您的原谅,法诺去请您过来的时候并没有提到事情的全部。我们在贤王之路上遇到了一个恶魔,我的朋友们因此遭遇到了不幸。” “恶魔?别开玩笑了,大人。”留平冷冷地说:“我不关心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我只希望你们能兑现刚才的承诺,以后不要给阿昌带来麻烦了。” “我说的是真的,一个渊界来的恶魔。”戈里尼同样认真地说,“我知道这很难让您相信,但您很快就会听到有关恶魔的消息,和所有巨龙的人一样。” 留平依然不相信:“好吧,大人,我不想谈论什么渊界恶魔。您就告诉我,想要我怎么做?” “这是我的朋友,马尔科,他被那个恶魔杀死了,遗体被严重破坏,我们要把他带回埃塔去,但也许还要过几天才动身。虽然现在是冬天,但我们想给他做一些防腐处理,我希望您能帮助我们。” 留平看了长木柜的尸体一眼,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上去检查。之后震惊的表现出现在他的脸上。 “渊界恶魔?” “是的,医师。” “难以置信。他的下半身被拥有巨大力量的东西给压成了这样……” “是那个恶魔的脚掌,它的身躯非常庞大,可能有三四丈高。” “龙神在上!”留平瞪着戈里尼,“希望您没有骗我,大人!这是会震动整个大陆的消息!” “我说过了,我说的是真的,医师。” “我能处理。但我要把它带回去才行。”留平指了指长木柜。 “没有问题,法诺将会和您一起。” 戈里尼叫上法诺,两人抬起长木柜,和留平与车夫一起离开了房间,走出旅店。 马车起步前,戈里尼对车夫说:“你是个非常尽职尽责的人,伙计。今天发生的事情,以及你所看到的一切,都应该汇报给你的上级,他们会想要知道全部经过的。我们今天有很多事情麻烦你,等会将医师送回平安街之后,再把辛刚的遗体送到铁拳寺,到那就好。法诺会跟着你一起去,他会处理的。” 他看了看法诺,然后握住车夫的手,将手里的东西放到车夫的手心,“这是你应得的,谢谢你,伙计。” “大人,我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的,能为您这样的人效劳是我的幸运。”车夫咧开嘴笑了,从身上摸出一个小袋子,将沉甸甸的一把金圜放进去。 “伙计,请记住辛刚。他为了我们所有人牺牲了生命。他是一个英雄。”戈里尼表情沉重地说。 “嗯,大人,我会记住他的,他是一个英雄,我知道。”车夫点了点头,跨上座驾,扬起了鞭子。 戈里尼目送着马车离去。 车夫看到了从林子里出来的恶魔,然后看到了受伤的铁焕。他们把这中间的大致经过告诉了车夫。可以想象得到很快就会有王廷的人踏过蓝色灯塔的门槛来找他们。这些事情是不可能瞒着的,恶魔的出现还有其他的人亲眼见到。而且隐瞒没有任何必要,人们需要知道真相,需要知道谁为了他们作出牺牲。 翔龙王国出现了恶魔,这件事很快会传遍整个瑞风大陆,而且还会漂洋过海,翻山越岭,传到其他地方去。戈里尼希望德兰诺斯能早一点听到,早一点做好准备。 整个凡界都应该对可能要发生的事情做好准备。灾难一旦发生,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戈里尼默默地向森林女神薇妮安祝祷,他相信女神不会对这样的事情坐视不管。法诺说的恐怕是对的,那个救了他们的神秘人,也许真的是神派来的使者,不然谁有那么大的能耐,能轻易关闭掉界域传送门呢? 灾难在滋长,蔓延得比较慢,但麻烦却来得很快,而且总是不请自来。 蓝色灯塔的下午并没有因为铁焕养伤而平静下来。 “我的回答是:不。”戈里尼站在门外,面带微笑地看着眼前一群王都武卫。他们来得和他预想的一样早。但不管来得多快,他都打定了主意,不让他们进到房间里去。 领头的那人和他差不多身高,满脸横肉,但宽肩厚腰,比他更壮实,嗓门也更大。“我已经和你说过我的名字和身份了,埃塔人。” “当然,我记住了,您是巨龙武卫团新任团长郑方大人。”戈里尼语气轻快地说:“我还知道您是尊敬的国相大人的弟弟。” “但你跟我说‘不’?” “是的,大人,您没有听错。” “埃塔人,我现在怀疑你绑架了铁焕大长老!你最好马上将他交给我!”郑方怒目圆睁,身后的武卫们纷纷把手按在了武器上。 戈里尼忧伤地叹息:“你们打算用武力闯进一个合法商人的住所?这种行为符合你们的法典么?” “因为你涉嫌绑架!铁焕是一个拳民,我们是来保护我们人民安全的!” “毫无证据的诬陷也符合你们的法典?”戈里尼嘲弄地看着郑方。 “你他妈算什么东西!跟我们团长装模作样?”郑方身后的武卫拔出了长剑,指着戈里尼。 郑方转头朝着走廊上越来越多的观众吼起来:“看什么热闹?回你们的房间去!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住客们立即散开了,纷纷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戈里尼却丝毫没有让郑方进门的意思,他叉着双手,靠在门框上,一双蓝眼睛左看看,右看看,依然是那副让郑方看得牙痒痒的悠闲自得的样子。 拔剑的那名武卫大怒,把剑指向了戈里尼的眼睛,“你再不让开,老子挖了你这对狗眼!” 第五十四章 蓝色灯塔 三 郑方没有制止,冷笑出声,等着看戈里尼的反应。 “大人们。”只听门里一个疲倦的声音说:“铁焕感激大人们的关心,这些埃塔人都是我的朋友,他们保护了我而非绑架我。” 戈里尼伸出指头拨开了指着他的剑,让出道来,深棕色的门打开了,法诺搀扶着铁焕走出来。 郑方上下打量僧侣,似乎并不认识他,但看看装束……他仍不甘心地问:“你就是铁焕大长老?” 这一问题引发了房间里一阵轻轻的笑声,但门只开了一半,看不到里面的人。 “我就是金刚寺的铁焕。郑大人,我在这里养伤,埃塔的朋友把我照顾得很好。您尽可放心。” 郑方用手去推门,说:“我要进去看看。” 这间金碧辉煌的房间和蓝色灯塔的其他房间相比,除了冒出一股药味外,并没有太大不同。门一打开就感受得到房内的暖和温度。天花板雕砌成八角覆斗的形状,绘出蓝天白云,四角墙壁漆成金白相见的斜式花纹,一面墙上悬着一张棕色的挂毯,上面画着瀑布从高山激流而下,颇为壮观,地上铺着金色的毛毯,绣着的是各种蝴蝶在花丛间飞来飞去。 两张垂着金幔的大床摆在宽大的房间的左侧,右侧还余出一大片区域,墙的尽头有一张门,里面还有一个房间。右侧区域腾放了一套蒙着牛皮的桌椅,桌子上摆着一堆药瓶、水杯之类的杂物。里斯带着棕灰色兜帽坐在背靠门的一张椅子上,刚才的笑声就是他发出来的。 郑方把房间的每隔角落都扫了一遍,找不到什么异样。 “大长老,大将军想要见见你,你最好现在就能和我一起去,不然明天大将军再派人来接你。”郑方口气稍微有些缓和下来,“今天发生的事情,大将军已经听说了,但有一些问题需要你来为他说明白。这是有关我们国家的大事,相信大长老不会想要大将军失望的。” 靠门这边有一张牛皮椅子,法诺扶着铁焕坐了下去,金刚寺的大长老看来伤势不轻,行动起来很不方便。 里斯忽然接口说:“没有大长老,我们现在都已经是死人,所以在大长老伤愈之前,我不会同意大长老远离我的视线。” “你听不懂?是大将军希望见到大长老。”郑方怒气又浮上了脸孔。 “如果大将军想要见到大长老,他为什么不自己来?”里斯头也不回。 “你他妈在说什么话?竟敢对大将军无礼?”郑方再也控制不住,“唰”的一声拔出了腰畔的长剑,他身后的武卫门纷纷往门里*进。 里斯冷笑:“这是教寺的大长老,大地之神的代言人和传令者,你在他面前动手拔剑,还口出威胁,到底想要干什么?你们的神在你眼里算不上什么,对吧?” 这一番话把郑方气得发抖,但又偏偏句句在理,提到龙神,郑方也不敢有不敬,他强压怒气,“哼”了一声,把长剑收回鞘里。“大长老,大将军的话我已经送达了,你是个明白人,知道怎么做。” 说着他挥了挥手,后面的人都退出门去,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这些埃塔人小心点,最好不要让我在别的地方逮到你们,不然我保证你们会后悔被生到凡界来!” 武卫团的人离开后,法诺立刻关上了门。“心虚的恫吓。麻烦终于走了。要不是大长老下床见他们,只怕要动手了。” “不,麻烦才刚刚开始。”戈里尼纠正说,“这些人报复心很重哟。” “那你还一直激怒他们?”法诺翻了个白眼。 “你是一个埃塔人,准确地说,是一个卡蒙人,你不会想要在回到卡蒙后被人笑话在一个虚张声势的拳民面前吓得屁滚尿流的。” “我哪里有屁滚尿流了?”法诺不服气地说。 “和这种人说好话是没用的,那只能说明你害怕他们。”里斯立刻站好了立场。 “你们竟然趁着马尔科不在了,联合起来欺负我。”法诺伤心地控诉。 说到马尔科,戈里尼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马尔科绝对不会喜欢看到你在那种人面前退缩的。” “我不是退缩,我也没有那么做。是没有必要。犯不着和那种人生气。” “你们不是拳民,不用在意他们怎么说。”铁焕出来打圆场说:“这件事我免不了是要给王廷一个交代的。其实也没什么,他们只是想要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大长老轻松地站起来,在原地走了几步,舒缓了下身体,满意地说:“留平的药真是不可思议。” 法诺瞪圆了眼睛:“大长老,我很佩服您,刚才装得可真像,原来早就没事了。” “还没完全恢复,但正常行动已经没有问题了。”铁焕对三人行了一个僧侣之礼。“如果不是三位的救助,我已随通明的脚步而去。” “您救了我们,我们才有命救您。”法诺说。 “得人一杯,报之以池。”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大地之神对我们说的一个故事。” “故事?”法诺的眼睛放光,“您说来听听吧。我最喜欢听异邦的故事传闻了。” “以前有个旅人,走了很长时间的路,水囊空了,非常口渴,路过一个农夫家里,好心的农夫给了他一杯水,旅人非常感激,说以后一定会以厚重的礼物报答。农夫看他穿得又脏又破,并不相信,只是说,这种事情不求回报。后来有一个非常炎热的夏天,很长时间没有下雨,农夫的田里干涸得厉害,池塘也见底了,他在田地里愁眉苦脸的时候,又看到了那个旅人,还是穿得又脏又破。旅人对农夫说,有水了。农夫不信,到水渠和池塘里一看,果然有了水。旅人说,您那天给了我一杯水,这就是我对您的报答。” 铁焕叹息:“现在吾神的教诲,被很多人抛在脑后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们应该怀有救援和感恩的心,今天如果不是你们三位,不但我活不了,那个传送门里的恶魔也早就过来了。救你们命的,不是我,而是你们那颗宽厚仁爱之心。” 戈里尼被这番话折服,不由赞叹说:“我们跟踪您,您不但不生气,也不追问原因,反而还来帮助我们。我们早就该对您坦诚相告——我们来自卡蒙王国,是密林协会的成员,迷踪林的守护者。对抗一切破坏自然的邪恶力量是我们的天赋使命。强大的三臂魔在两个月前来到凡界后,我们就在寻求消灭它的方式。我们的领袖德兰诺斯获悉三臂魔打算向你们拳民动手,从内部来瓦解大地之神的信仰,并委任了一个使者来进行破坏行动。因此我们四人来到了这里,希望阻止纳库。可惜没有成功。” “难怪那个恶魔称呼你们为追踪者。我很高兴能见到密林协会的成员,你们的行为值得尊敬。你刚才说‘内部瓦解’?” 戈里尼解释说:“界域之间的传送门是非常难以制成的,它的复杂程度不是我所能理解。如果没有来自凡界的协助,恶魔们根本不可能在无边渊界制造出传送门的入口。因此德兰诺斯认为,在瑞风有人帮助恶魔来完成传送。如果三臂魔穿越传送门后,抵达的是泽地,那么它有非常大的可能是因为有某个强大力量在泽地协助了他。” “你是说还存在其他可能?” “要从无边渊界进入凡界,必须先穿过混沌界,我们对混沌界知之甚少。但不能排除混沌界可能会起到某些作用。” “如果混沌界有一个足够的力量连接上无边渊界和凡界两头的施法者,传送门会更容易被制作出来。”里斯侧过身看着铁焕,进一步说明:“就我族人所知道的,任何生物进行界域传送都会受到限制,他们不能将本体完全穿越过来,而是会损失掉一些力量。像延平森林的那个恶魔,它的本体比我们所见到的要更加强大。” 铁焕忧虑地说:“传送门能打开两次,那就还会再次打开。” “是的,如果那个力量想要这么做的话。不过凡界的任何生物要想进行协助,都需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短时间里我认为根本不可能再度开启。事实也像我们所知道的那样,两个月里开启了两次。” 里斯的话似乎让僧侣稍微感到了一些安慰。接着里斯又说:“大长老,我认为你不应该按照你们王廷要求的去做。关闭传送门的那个人要求我们保护你,只有跟我们在一起,你才是安全的。” “龙君是拳民的王,如果他征召我,我不能拒绝。” “征召你的是拳民的大将军。” “大将军是龙君的弟弟,他只是按照龙君的指示来做。作为拳民我也有义务让王廷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必须要做好准备。我的伤势不碍事了,谢谢你们,你们应该去做自己的事。我可能会再去一趟铁拳寺,渊界恶魔和传送门,不是一个教寺就可以应付得了的。” “大长老,我们的事就是保护您,等您伤势恢复。我们不能拦着您去做您要做的事。”戈里尼说,“但我希望您能知道,救我们的那个人,他希望我们守在您身边,而不是让您回到铁拳寺。我们希望您能同意,我们守护您直到您完全康复为止,那时候我们将带着马尔科回去。” 僧侣点了点头:“我同意。” 第五十五章 血誓 熊熊燃烧的木炭让整个房间充满了温暖,龙素云用最舒适的姿势坐在轮椅上,脸上保持着安定祥和的神情,饱含着温柔的眼睛看着她的丈夫。[燃^文^书库][].[774][buy].]【更多精彩小说请访问】 她的丈夫在作画,方木桌上铺开了一大张百花密城特产的密纸,纸上画的是龙素云的坐像,栩栩如生,大体轮廓已经完工,还剩下细节部分需要补充。 “将来等孩子出生,可要给他好好看看,这是他母亲还没有生他时候的样子。”门柯眼角和嘴角都挂满了幸福的笑容。 龙素云脸上飘起一片红晕,笑着说:“你又不是没给我画过,画了也不知道多少张了。” 门柯装作正经的样子,“那可有很大不同呢,现在我们日夜努力,你就快怀上了,是快要做母亲的人咯。” “还没怀上呢。”龙素云羞得低下了头。 “素云,你真美。”门柯痴痴地看着妻子。 “好啦,做不做母亲,画出来有什么区别么?” “当然有啦,现在你做好了准备,神态表情里自然有一份满足和期待,我想要画的就是这个。”门柯得意地看了看自己的作品,“这一幅我非常满意,就快完工了,我相信这是到现在为止,我所有的爱妻图中最完美的一幅。” “真的?”龙素云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我好想看看呀。” “没完工还不能给你看,保持住那种期待的样子。”门柯继续在密纸上舞动画笔。 “少爷。”门外响起了景怯生生的声音。 “有什么事么?”被人打断让门柯感到不开心,但他没有流露出来。 “门喜说有一个重要的消息一定要马上汇报给您。” 他开了门,看到景站在外面,而门喜离她隔了十几步的距离,做出害怕挨骂的样子,笑着说:“你这小子也知道怕,拿景当挡箭牌啦!有什么事情会这么重要啊?” 门喜是个长得颇为俊俏的小伙子,瘦瘦高高的一脸机灵相,三步并两步地跑过来,压低着声音说:“少爷,是关于张义的。” 门柯招了招手:“进来。”景知趣地退出院子。 进了房,门喜把门关上,然后说:“少爷,夫人,是门越送来的消息,他说张义准备进城了。” 门柯吃了一惊,和妻子对视了一眼,“知不知道张义打算什么时候进城?” “明天,具体什么时候没有说。” 他眉头收紧,几乎要拧成一个结:“你去准备下,我马上去长秋镇。” 门喜离开后,他不住地摇头,连声叹息:“素云啊,他身体没好的时候我们是日夜盼望他早一点恢复,现在身体恢复了,又让我们又有了新的担忧。” 妻子安慰丈夫:“老师一直是很冷静的人,他进了城也不会乱来的。” “受了那么大的苦,那么大的冤屈,再怎么冷静的人,也不会就这么算了。何况是他这样强的武士。我怕他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什么,我们谁都阻止不了。” “他想办法把消息送给了门越,也就是想让我们知道,让我们做好准备吧。”素云推着轮椅往门口过来,“我也想和你一起去长秋镇。” 他连忙上去扶着轮椅的把手:“素云,你不能去。他现在的身份,你去只会让人怀疑。” “我知道你不想他进城,我是怕他不听你的话。如果我去了,也许还能说服他。” “他如果坚持要来,那就来吧。我等会就带张义回镇里去。” 素云握住他的手,说:“那你快去吧。替我告诉老师:我们都要他平平安安的。” 门家这次到王都来,带了十多位家仆,其中只有门喜和景被允许住在王宫内,其他人都住在群英宫的南水殿里,通过宦官们传递消息,像门家这种亲王级别的家仆,能和王宫的宦官和门卫们混得很熟,被允许进入外宫。张义和这十多位家仆住在一起,和门越同住一间房,这些天吃穿也在一起,加上两人保守着共同的秘密,关系自然会更加亲密。 门柯关照过张义,平时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里,不可离开群英宫。他差门喜去叫上张义,半个时辰后,他们在马厩场碰了头,张义已经换上了门越的面具,龙青莲的精致作品一直藏在他的睡房里,门越从青莲那里学会了化妆的技巧,张义则从门越那里学。张义扮成门越,门越就再也不能出门了,藏在睡房里。张义成了车夫,驾驶马车将门柯送往长秋镇。他们在灶时过后才到镇里,门柯在等张义化妆时,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一盘铺着莴苣片的煎鳟鱼、一盘马铃薯肉泥、一盘油炸过的竹笋猪舌以及一盘油焖虾子,装在特制的保温盒里带了过来。 到了张义作坊,下了车后,门柯注意到门口有新鲜的车辙印痕,他上前敲门,依然是先敲一下,然后连续敲三下,重复两次后,于坚开了门,脸上依然带着张义的面具。 于坚朝他们点了点头,让进屋里,然后关上了门。门柯关切地问:“大人,好几天没来,看您的气色好多了。” 于坚又点了点头,拉了两张藤椅摆到炭炉边上,“请坐”。炭炉边上是那张旧木桌子,上面放着一幅碗筷,一个酒瓶,一盘炒牛肉。 “我在等着亲王,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来。”于坚僵硬地笑了笑,“随便弄了点吃的,不过亲王一来,我肚子就不愁吃喝了。” 说着他拍了拍张义的肩:“好兄弟!我能活着,亲王花了好大力气,我的侍从替我受了极刑,但这还不够,没有你,我怕也到不了今天。我欠你的。” 张义笑着回应:“门柯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说能为大人效劳,我荣幸得很。” 三人正说着话,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张义下意识地起身去开门,于坚伸手拦住了他,张义意识到现在的身份,笑了笑又坐了回去。 于坚开了门,门柯瞅见是个年轻小伙子,看装束大概是哪家店里的小弟。那小弟朝于坚挤出勉强的笑容,说:“我说张大哥,总算是看到您了,我等您两个时辰啦,可苦着呢。” 于坚让他进了门,说:“我说小哥你在哪等我啊?” 那小弟一进来,看到有客人,吐了吐舌头,点头哈腰问了声好:“两位大人,几天没见了,还是这么精神哈。不知道您们在这里喝酒谈心,打搅了。小人找张大哥有点事,说一两句话就走。” 门柯笑了笑,没说话。张义看了眼,就把头侧了过去。 那小弟有点尴尬,对于坚说:“张大哥,还能是哪啊,就你这对面的小寡妇酒馆里闲坐,喝点小酒。和您说点事,我们马老板那里接了个活,要做把好剑,给个十二岁的小男孩用,下订单的是王廷里来的贵人,急着要呢,您看,三天时间够了吧?” 于坚咳了咳,露出为难的样子,说:“我说小哥你不是不知道,我这哪有力气干活啊,再说现在工人也都散了。” “嗨,现在我们那人手紧张您知道的,您这要不接,马老板那里不好交待啊。”小弟坚持说。 门柯正想说点什么,膝盖被轻轻碰了碰,转头看,张义对他使了个眼色,当下心领神会,开口说:“那位小哥,张义这作坊就要关门了,现在什么活儿都不方便接,他就要搬到外省去。今晚就要忙着收拾,可能明天,最迟后天就走。所以你还是另外找人帮忙吧。” 那小弟听得呆住,看着于坚,似要他亲口说才能安心,于坚连忙点头说:“是这么回事,我准备回老家去,养养身体,真是有点扛不住了,还想多活几年好日子呐。” 那小弟一脸不甘心,但王廷来的贵人都开口了,他又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笑了笑:“原来老哥是要回老家了,也不早点说一声,到时候马老板肯定要和你送行的嘛。” “不麻烦了,没帮上马老板,很抱歉。”于坚有气无力地扶着墙走了几步,坐回到椅子上。 “老哥您这病还没有好转啊,那是要多注意休息了。”小弟看着于坚这样子不禁摇了摇头,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说:“刚才在小寡妇那喝酒,听到个惊人的消息,小人愿意说出来给大人们助助酒兴,就不知大人们愿不愿意听。” 门柯觉得好奇:“小哥快说。” “是这么回事,今天镇上有个猎户,呃,我们这镇子啊,猎户还真是少,就那么两个人,他就是其中一个,他老哥给人打铁的,他就打猎。”小弟嘴巴是热闹,但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今天他赶着马车去延平镇,想去买点东西,结果在路上碰到了件吓死人的事,说起来,嗨,好多人都不信。那件吓死人的事啊,嘿嘿,大人们,我要不说,您们说不定真是想不到。” 小弟卖了个关子,有点得意,但在王廷来的贵人面前又不敢太放肆,于是又继续说:“他说快到镇上的时候,在延平森林那里,就大路上,看到一个一座山一样高的怪物!那怪物正在往前跑,张牙舞爪的,他吓得立刻掉头,没命地抽鞭子,逃回来了。” 门柯“哈哈”一笑:“果然是酒馆里的故事,很精彩。” “当时小人就说,这故事编得也太不聪明了。可是大人,您不知道,那猎户要和不信的人打赌,说要赌上二十个金圜,他要是撒了谎,就情愿输二十个金圜给我们,要真有这怪物,我们几个就要给输给他。” “那小哥和他赌了么?”门柯笑呵呵地说。那猎户只怕连十个金圜都没有。 “大人,小人那几个哪有那么多钱啊,看他压这么大的赌注,我们也怕了,嗨,就当他说的这事情是真的吧,现在大家都在议论呢。反正啊,这是真是假,很快就知道了。” “山一样高的怪物……确实是难以让人相信呐。”门柯摇了摇头,端着杯子喝起了酒。 “大人们,张大哥,小弟就走了,你们喝个痛快啊。”说着小弟就退了出去,顺手把门给关上了。于坚上去把门锁扣起来,说:“酒馆里的谈资,没几句真的,估计是看到了熊或者什么野兽。” “喝了点酒,吹吹牛皮嘛。不管它。”门柯看着墙脚堆放着的木炭,和上次送过来的比没少多少。“对了,我看到门口有马车来过,是今天来的?” 于坚注意到了,说:“这几天都没怎么烧炉子,今天其实也不觉得冷,但我猜想你们会过来。那马车是从城里来的,您大概想不到是什么人。” 张义的面具上的表情变得僵硬而又冷酷,门柯猜想着这面皮下真正表情是什么样子。“难道是三公主?” “不是您一下就能猜出来的人。” “是护卫队的人?那也不太可能啊。” “我和他们谁也没有联系。” “大人,您直说吧,我啊,最不擅长猜谜了,脑子笨。”门柯尴尬地笑了笑。 说话的时候,张义已经将四盘菜和一壶酒从保温盒里端了出来,摆在桌上,他又从柜子里拿了两个碗和三个杯子出来。这里的一切都和他住在这里时差不多,假扮他的这个人几乎什么也没有改动过除了壁上多了层隔板,放了几个酒瓶。 “是首席御医大人。”于坚轻轻地说出这句话,端起酒瓶喝了一大口。 “啊!”门柯十分吃惊,嘴巴张得很大。“他怎么知道……” “他什么也不知道,如意坊推荐他过来的。” “呼呼,原来是这样。吓我一跳。”门柯松了口气,忽然想到了什么,“我还以为……哎哟,这种事真是巧、太巧了。刚才那小哥说有个贵人来订做一把剑,莫非就是说的安庆?” “就是他。” 真是自找麻烦。“他儿子好像是有十一二岁了。一把剑那是生日礼物了,这剑哪儿不能做,偏偏跑到这里来做。” “这是龙神的意思。”于坚端起酒杯,淡淡地说,“所以我也没有辜负龙神的期望。” 门柯怔怔地看着于坚,一时间还不能理解。 “我不能瞒着亲王和恩人,和两位说实话,安庆已经去下界了。” “大人,您杀了他?”他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 “我藏在他马车底下跟了出去。今天在贤王之路上为先王陛下手刃一个仇人,痛快!”于坚说着,眼中露出一丝兴奋之情。 “大人,您……安庆一定说了些什么吧。” “他承认了所犯下的罪行,和长公主猜想的一样,先王陛下果然是被龙承天毒死的!”于坚手中忽然用力,酒瓶“啪”地一声碎裂了,溅出的酒落到炭炉里,发出“噼啪”的响声,弹出半人高的火苗。 门柯万万没想到今天能听闻仇人伏诛,立刻站了起来,走到房间中央,朝着巨龙城的方向,双手高举,四体投地,嘶哑着喉咙说:“今天终于能够确认父王的真正死因,是龙神开眼、龙神开眼呐!” “亲王,该跪拜的是我啊。”于坚走了过来,伸出双手托住他,也屈膝跪下,说:“先王陛下是您的岳父大人,您在我面前,等同于公主殿下。于坚被您所救,欠您的,只有用这条命来还。我在先王陛下面前立下誓言,必将遵从到死。因此,只有用这条命为先王陛下报仇,以报答先王陛下、公主殿下和您的恩情。” 他到底还是要动手了,不管他目标是谁,他根本就没想过要活。门柯反过来去扶,但于坚不肯起来,只见他手腕一翻,一把短剑出现在手心,他摊开左手手掌,露出手心的一道隐隐可见的伤疤,“有幸刻上这道誓言的印记,成为先王贴身护卫,我这一生,梦想早已实现。”说着他用短剑的刃尖沿着那道伤疤又划了一次,鲜血涌出。 “血誓,本来就要用血偿还,用命来偿还。今日我在亲王面前,有如在先王陛下和公主殿下面前,立下誓言:必为先王复仇!否则我必堕入下界,永世不眠!” 说完这话,他站起来,倒出一杯酒洒到炉子里,熊熊火苗蹿出到和他一样高,门柯听到他坚定而冰冷的声音说:“请吾神用这复仇之火,助我焚烧那叛国逆贼!” ... 第五十六章 信仰之朽 “真难相信,尊贵的典正大人会大驾莅临。[燃^文^书库][].[774][buy].]【更多精彩小说请访问】”法诺带着挖苦的语气说,“我原先以为他们会派孔武有力的卫兵们过来把大长老绑过去呢。” 戈里尼淡淡地说:“这一点也不奇怪。拳民的王廷没有任何理由强行带走他们的大长老。我们昨天的态度很明确,这位典正大人是个聪明人,他想要尽快解决问题,而不是制造更多麻烦。” 埃塔人在金刚寺的大长老面前体现了足够的尊重,他们所有的对话用的都是翔龙的通用语。铁焕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讨论,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的气色比昨天要好一些,每一天他都在康复得更多。 “是的是的,位高权重的典正比那些官没多大却自以为了不起的小角色要聪明得多了。”法诺显然对昨天那个傲慢的武卫团团长颇有看法,不屑地评论说:“有些人永远也不知道怎样用简单的方式去解决问题,粗暴生硬的手段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现在拳民王廷已经清楚事情的经过,我们尽量配合,回答了他的各种问题,这件事也算了结。接下来……我知道您想去铁拳寺,大长老,如果您决定了,我们陪着您去。”戈里尼看着铁焕,等待回答。 “那我们马上就动身吧,我希望铁拳寺做好准备,如果由我来说明,他们会接受这可怕传闻背后的真相。”铁焕知道这些埃塔人希望尽快离开巨龙,他们要带着同伴早日回到家乡去。 于是戈里尼和法诺陪同铁焕离开了蓝色灯塔,里斯留下来守护着马尔科的遗体。旅店的高崖下面有一间占地面积不小的马厩,长达两箭,宽约半箭,装饰十分考究,最令人赞赏的是环境干净整洁。这里为客人提供快马和马车,每辆马车都会配备一个车夫,戈里尼上次出行的马车就是在这里租用的,不过他挑的是最旧的一辆。 戈里尼走到所租的那辆马车前,拉开了车厢门,法诺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让铁焕先上车,然后跟着进了车厢。一上车,铁焕就看到角落里缩着一个陌生人。 那人身材矮小,身上的衣服又脏又旧,昏暗的车厢里,一双滴溜溜到处转的小眼睛倒是显得很精神。 铁焕不认识这个人,法诺看来也一样,不过戈里尼却是认得的:“你来干什么?” “能亲眼见到金刚寺的大长老,真是倍感荣幸。”那人笑嘻嘻地看着铁焕:“铁大长老,金针会向您问好,祝您身体早日康复。大长老若是肯称呼小人‘金老鼠’,定会令小人这名字倍添光彩。” “原来是金针会的金老鼠,久仰久仰。”铁焕暗暗奇怪,我什么时候和金针会这等组织扯上关系了? 戈里尼冷笑:“你们还真是无处不在。居然没有进错车厢,了不起。” 金老鼠不理会他的嘲弄,依然笑嘻嘻地说:“世道艰难,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理应互相帮助,共渡难关嘛。我今天特地过来看看我的朋友们需要一些什么,我又能为你们提供一些什么。” 法诺“哼”了一声,指着车厢门外说:“我非常讨厌不请自来的人,你需要为我们做的就是立刻离开,并且不要再出现在我们眼前。” 金老鼠却不理他,只是看着戈里尼,看来他知道戈里尼才是埃塔人的头。他充满期待地说:“戈里尼,您的伙计抱有这样的态度可是不太妥当哪。虽然,我承认,我在这里可能让你们有那么一丝丝不开心,但我保证带来的消息是你们十分感兴趣的。” “我们时间很紧,你长话短说。如果我对你说的不感兴趣,那就请你立刻下车吧。”戈里尼探出身去,拍了拍车厢,示意车夫准备启程。 金老鼠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弯弯的线。“大人,我想我大概知道,界域传送门是怎么被打开的。” 戈里尼对车夫说:“上路了。”他跳进车厢,关上了门。车轮很快就滚动起来。 “你的条件?”戈里尼直截了当地问。 “我就是喜欢您这种风格。”金老鼠打了个响指,说:“其实这不应该被看作一项交易,我们是彼此分享,因为我们都在同一个困难的处境之中。” 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们理应彼此分享,如果不这么做,那就是大错特错。我知道你们都目睹了一个界域传送门的出现,事实上,你们和我同样清楚,它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你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法诺不以为然地说:“但愿你真的知道一些什么。” “我的小朋友,我确实知道一些什么。我不打算先谈所谓条件,我先拿出一些消息来和你们分享,如此你们便知我的诚意。”金老鼠假装没看到被称作“小朋友”的法诺的恼怒表情,继续说:“我知道你们并非普通商人,你们无疑是很特别的人。但我们金针会也有一些能人异士,因此我知道那些危险的生物要进入凡界非常困难,仅仅依靠它们自己的力量是不够的,它们需要得到我们世界里提供的帮助才行。而凡界确实有人为它们大开方便之门,我们得到了这种情报。” 金老鼠停了下来,看了看车厢里另外三个人的表情,显得很满意。“众所周知,瑞风大陆发生的任何奇怪的事情,我们都会尽快了解,这是我们的生存之道,也是我们在这么多年之后依然还存在的最根本原因。在卡拉兹,我们的眼睛观察到了一些很容易被忽略的东西,说真的,如果不是发生了眼下这样令人感到不安之事,我还不知道我们在卡拉兹的收获是多么重要。好了,如您所愿,我现在就向您提出我的‘条件’我必须声明,我不喜欢‘条件’这个词金针会需要知道大人们的身份和来翔龙王国的目的,以及你们对传送门的控制能到怎样的地步。” “控制?”戈里尼皱了皱眉头。 “你们有能力阻止它扩大,或者能让它变小直到消失,我认为这是无疑的。让延平森林里那个恶魔通过的门已经不存在了,这当然是因为你们。” 他们知道不少,但并不知道全部。铁焕想,他们并不知道神秘人的存在。那天在恶魔即将挤出传送门时,他感应到了一股极强的气源朝他们飞速移动,他以为那是纳库,或者另一个恶魔,但是当时无暇他顾……没想到,森林里存在着一位神秘的救星。按照埃塔人的描述,那个人和辛刚差不多高,携带一把弯刀。拳民是不用弯刀的,辉煌群岛有些人用,但最喜欢用这武器的是蛮人。 见戈里尼还在考虑,金老鼠又说:“如果那些危险可怕的生物纷纷进入我们的世界,我们将面临怎样的危机,不言而喻。因此在保护凡界这一点上,我们是绝对的盟友。这一点大人应该也不会否认。” “确实如此。”戈里尼同意。 “那么我们就需要互相了解,我不能把如此重要的信息分享给我连身份都不知道的人。实话实说,我这次来见你们,是个人行为。”金老鼠喉头吞咽了一下,“我不想什么也不知道,然后稀里糊涂地死去。” 个人行为。铁焕思考着这个词的含义。金老鼠是金针会有名的百事通,神出鬼没,金针会有强大的情报网络,传说他贡献很多,甚至可能是其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然而个人行为……金针会是绝不允许有个人行为的。对他们这类组织来说,个人行为就是背叛。 戈里尼显然也有着相同的思考。“你的意思是,没有人派你来,分享信息是你自己的意愿。” “十分正确。”金老鼠说,“龙神缺席龙颜之日,紧跟着恶魔出现在凡界,事情有些不正常。”所以有了个人行为?大部分人都会这么想:人总得为自己考虑一些什么才对。 如果这么想的话,金老鼠说的倒还是有一些可信度。不过谁又能肯定呢,金针会总是不可信的。 戈里尼也做了决定。“我们是迷踪林的守护者,追踪出现在凡界的恶魔,才来到了你们国家。” “迷踪林?这么说,你们来自密林协会。难怪你们能控制传送门,因为你们有人会魔法。”金老鼠恍然大悟的样子,“那么你们是使用魔法来控制传送门?” “我们尝试缩小一个传送门,但我不确定能否做得到完全关闭。”戈里尼说。铁焕回想起里斯疲倦不堪的样子,精灵魔法师确实也没有把握,他们都差一点就死在了恶魔的利爪下。 金老鼠瞪大了他的三角眼:“这么说传送门不是你们关闭的咯?” “是一个神秘的人所为。我们并不知道他是谁。” “这可真有意思。就我所知,那是一个和辛刚差不多高的人对吧?他藏在兜帽和斗篷里,还带着一把弯刀。确实是一个非常神秘的人呐,嘿嘿。” 戈里尼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老鼠知道的比想象中更多。 “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我的朋友们,我们需要共同努力来防止一场危机的诞生。那么,回归正题,如果渊界要打开和凡界的传送,进入卡拉兹,就我们所知,那就需要卡拉兹有一个强有力的开启者存在。我们的眼睛在两个月前,三臂神教还没有兴起的时候,发现有一个人曾经到过卡拉兹。这个消息并没有被我重视。因为没有后来发生的这一切,这个消息就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你是说,这个人就是传送门的开启者?”铁焕忍不住问。 金老鼠没有直接回答。“当你们在延平森林那里和恶魔战斗的时候,我们的眼睛也在附近。事实上他们头一天的晚上就已经在那里了。我们是为了寻找纳库,和你们的目的一样。他们没有白白监守一个晚上,我前面说过的那个人,他极有可能再次出现在延平镇附近。” “有可能是什么意思?你们仍不能确定?”戈里尼疑惑地问。 “他出现在卡拉兹的时候,我们明确了他的身份。但那天晚上出现在延平镇的人,也是藏在兜帽和长袍里的,我们的眼睛根本没办法看清楚他的面孔。但现在我们基本能够得出结论了:他们应该是同一个人。” “他到底是谁?”法诺不耐烦地问。“你只需要说出他的名字就行了。” 金老鼠依然没有回答,而是把目光转到铁焕身上,意味深长地说:“铁大长老是不是已经有所察觉,您在巨龙这些天里,有些地方出了问题。” 铁焕说:“出问题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金老鼠的三角眼眯成了一条直线:“我说的是大长老您住的地方。” 铁焕心一沉,他忽然想到了一些很可怕的事。 “铁拳寺?”法诺有些吃惊,用探求的目光看着铁焕,期待他的答案。 铁焕闭上双眼,长长吐了一口气,慢慢地说:“是的。有些地方确实出了问题。” 金老鼠点了点头,说:“那么现在我可以告诉大人们,我认为那个开启者,就是铁拳寺的大长老,王廷的国师,荀舟。” 听到这句话,铁焕不敢睁开双眼。他生怕双眼喷发的怒火会焚烧掉所注视的目标。这如果不是恶毒之极的侮辱……铁拳寺的高僧,怎么可能是开启者,做出了这等背叛龙神之事? 他脑中一片轰鸣,隐约听到金老鼠补充说:“差不多四个月前,他去了一趟卡拉兹。当然,铁拳寺没有公开他的行踪,但瞒不过我们金针会的眼睛。在那之后,三臂魔教出现了,泽地有了一个新神。在恶魔出现在延平森林的前一天晚上,从铁拳寺驶出了一辆马车,开往延平镇。我们的眼睛看不到里面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但那之后,延平森林出现了界域传送门,恶魔从里面走了出来。不论是在卡拉兹还是在延平镇,我都想不出在那时那刻,还有哪一个力量比铁拳寺的大长老更为强大。” 铁焕绝望地听到戈里尼说:“三个月前我们也到过卡拉兹,就是为了追踪突然出现的所谓三臂神的踪迹。” “你们找到了什么?”金老鼠紧张的声音。 “死人和信徒。”戈里尼说,“有些人离奇地死亡,检查不出死因。我们在卡拉兹停留了十来天,后来看到一些黑族出现,他们都是狂热的三臂魔信徒,然而我们追踪不到三臂魔本身的气息。幸好我们从一个黑族嘴里知道,她的神派出了一个使者,去巨龙向拳民传教。于是我们往巨龙而来。” “这使者就是纳库吧?”金老鼠似乎笑了,“传教?那个黑族一定是在说笑。如果咱们同意杀人也算传教的话。” “那确实是传教。在卡拉兹被杀死的人,有一些会复活过来,都是些看不出死因的人。不是被开膛破肚的这种。”戈里尼的声音里有那么一点点发颤,或许是我的想象,铁焕想。“纳库没有这样的魔力。他能做到的,就是破坏和动摇你们拳民的信仰,在拳民的教寺之间制造矛盾。这也是传教的一种方式,削弱对方就是增强自己。” “你忘了说另外一个部分了。”法诺的声音,“我们本来是走陆路来巨龙的,那样的话我们早就到了。但在半路上,我们听说在巨锤省出现一个恶魔,就绕道去了青岩港。” 青岩港,在蔚蓝海峡边上,也是巨锤省最大的港口城市。之后法诺继续说道:“我们在青岩港打探消息,结果在接近深泽之地的一个小镇里找到了那个被称为恶魔的东西一个泽地女巫,不过我们也没有白跑一趟,那是个吃人心的坏女人,相当难缠,是里斯打败了她。之后我们回到青岩港,就坐上了强弓号,从海路来到了巨龙。” 原来如此,这些埃塔人在瑞风大陆上倒是做了不少好事。密林协会的人未必高贵,却很高尚。铁焕睁开了眼睛,燃烧的愤怒已经冷却。他听到自己像冰一样冷的声音说:“信仰从内部开始腐朽,我教历史上最黑暗的时刻已经来了。” “大长老,我要提醒您。”金老鼠从角落里走出来,一屁股坐在法诺的身边,这让年轻的埃塔人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但金老鼠并不在意。“您最好不要有什么冒冒失失的想法,恐怕铁拳寺现在对您来说,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地方。如果那里存在着一个开启者,就意味着他可能毁灭您。我特意来通知您这些,可是一番好心呐,三大教寺只剩下一位真正的大长老,要是咱们再失去您,拳民就没有信仰领袖了。” 只剩下一个?他不明白。“通明大长老也背叛了吾神?” “不。看来您还不知道。”金老鼠叹了口气,“通明大长老已经被龙神征召了。” ... 第五十七章 内耗 一 此处的龙鳞之墙离地两箭有余,即使站在这样的高度上远眺,也看不到蛮人军队的全貌,伊勒德领军穿过龙墙,往荒原撤退,视野所及之处,可见蛮人密密麻麻的帐篷隐藏在风雪之中,营地外还扎了一圈护栏。蛮人果然是早就开始计划撤退了,在棕林城留下少量兵力只是为了虚张声势。高墙朔风极劲,黄昏时的雪花更加遮蔽视野,打在脸上有如沙石般生疼。每隔几步就燃着一个铁制的火炬,摇曳的火焰被包裹在防风罩里,但仍将岗楼上的旌旗照成一片金黄,旗布被扯得猎猎作响,不禁令人担心那*的橡木旗杆是否能挺得住。 然而秦鸣知道,那根旗杆已经挺立三十八年之久了,它幸运地没有被蛮人砍断。他们最大的幸运则是拥有脚下的墙体。蛮人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千年来,龙墙依然傲立于此。蛮人可以用绿酸暂时性地溶开它,但不能摧毁它,它开了又会合上,依然是一道稳固的屏障。没有足够的绿酸蛮人不敢过来,但采掘大量的绿酸是很困难的事,这导致蛮人大规模侵袭的周期变得越来越长。 蛮人经受这次失败后,龙墙又将沉寂许久,或许未来十数年甚至数十年内,金驹省都不用再担心游牧潮。蛮人仍然会侵略,但目标不会再是龙墙,他们会往西进到埃塔联邦,去攻击更弱小一些的卡蒙王国。 他会拥有足够的时间来修复金驹和他子民们的创伤。有足够的时间来做好充分准备,以抵御下一波攻击的到来。 当蛮人撤离棕林城后,留下了相当的兵力殿后,防止秦威乘胜追击。而等秦鸣率大军从棕林城出发后,却一路顺畅,风雪是他们唯一的敌人。蛮人撤退之迅速、行动之隐秘出乎他的意料。大军轻松拿回了橡木岗哨,龙墙上被溶开的通道还在,蛮人已退得干干净净。想必黑狼岗哨那边也是如此,本来秦鸣打算安排一支部队前往查看究竟,但在秦源的建议下,他最终只派遣了数名斥候。刘得胜带着他的人心不甘情不愿地绕道麻堡前往黑狼,总不能让他白跑一趟。 寒风还没有把坏消息送到这么靠北的地方来,但段开诚会不会派人传过来?他拿不准。前线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极少数人,爹爹没有在作战会议上大张旗鼓,他猜测三叔可能知道,爹爹应该不会瞒他,但安泰则可能不知情。 然而现在战事几乎已经结束了——只等黑狼那边的消息回来,他就可以宣告大获全胜,班师回家。 金驹失去了它的王,迎来了另一位。拿回失地的总攻击轻而易举,没费什么功夫,但这其中的功劳不是属于新省督。军中记得是谁实行了坚壁清野的策略,他们也不会忘记他其实只是捡了一个大便宜,兵不血刃拿下橡木并不因他指挥有方或者勇猛无畏。 但胜利就是胜利。没有人可以质疑这是一次大胜,它将抚慰死于游牧潮的亡灵,以及他们的家属,它将向全国宣告秦家再一次取得了胜利。 战损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这次对橡木作战全军未损一兵一卒,只是在行军途中损失了六匹战马。对于一些诸侯来说,马比士卒更贵重,但对秦鸣来说,刚好相反。墙体情况也有了详细统计,蛮人一共溶开了十二处豁口。 “棕林城至此,一路顺利超乎想象,我军胜果可尽快向全军公布。”上来汇报的三叔缩在他厚重的裘衣里,背着朔风说,似乎在发抖。 三叔老了,比想象中更快。爹爹的死亡对他而言是个很难承受的打击。“大侄子,上面风太大,请移步到岗楼里,大人们在等着你呢。” 他们在等着他,他则在等刘得胜。而刘得胜的部队至少要再等一天才能到达。他如三叔所愿,一起下了龙墙。他们坐在铁制的笼子里,利用绞盘从高处徐徐滑下。向下的过程中,他把手伸出铁笼的缝隙,触摸着冰冷的龙墙,坚硬的触感令他感到心安。厚厚的坚冰下是更加坚固的墙体,典籍上说那是神力注入之物,非冰非木,非金非铁,质地极为坚固,寻常利刃不能动它分毫,唯有绿酸是其克星。 橡木岗哨最大的那座岗楼成为作战会议室,当士兵们推开大门时,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秦鸣看到壁炉烧得正旺,三叔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临时布置的会场自然少不了一张长桌,坐满了大大小小的诸侯和将领们,酒瓶陈列于桌,一只只铜杯倒扣,宛如远望所见之营帐。与会者泰半面带喜色,议论纷纷,看到他后,窃窃私语仍未停止。 秦鸣坐在首座,凌厉的目光扫视了全场,在那些仍在交头接耳的人身上稍作停留。如果是爹爹在,他们早已鸦雀无声。 “诸位大人,我刚才在龙墙上,看到蛮人大军仍在撤退。他们数量虽多,却是一群乌合之众,自知难敌我军英勇的反击。从棕林城攻到橡木岗哨,我军未损一兵一卒,是诸位勇士们立下首功。我爹爹在鸣钟厅遭遇蛮人暗算,但如今他立于吾神身侧,我等行军作战,他尽收眼底,必为今日的胜利感到喜悦,诸位的勇武和忠诚,他必看在眼里。身为其子,我深感悲痛,但亦感骄傲。爹爹常与我说,他是一个军人,此生以杀敌为荣,保家为任,死在暗箭之下,不会比晚年死于病床上更糟。来,为我金驹的勇士们,倒酒!”他掀起酒杯,高举酒瓶,任清澈的汁液落入杯中,满溢之后,递与下座之人。桌上杯多,酒瓶须得依次传递。眼见全体杯满后,秦鸣举起酒杯,倾斜,酒水洒在地上,大声说:“敬金驹之王!” 席间纷纷举杯,洒酒于地,齐声念道:“敬金驹之王!” 秦鸣喝光一杯,继续倒酒,等待片刻后,再次举杯,“敬吾金驹勇士!”然后一口吞尽。 “敬吾金驹勇士!” 第三杯,洒酒于地。“悼吾亡者,慰其家人!” “悼吾亡者,慰其家人!” 三杯毕,秦鸣说:“征战之刃,热血以砺,折于沙场,剿敌之愿,如火如荼,盈吾胸腔。”满上一杯酒,走到壁炉前,泼入火中,只见那火焰腾地窜起,其势剧烈,有如扑腾的猛兽。 “我们还须黑狼岗哨发回的信息,才能确认战争已经完全结束。今晚仍然不可大意,全军须做好迎战准备,蛮人在龙墙外扎了营。等到明日,龙墙豁口将恢复如初。蛮人今晚若不来攻,他们也只能拔营撤退了。”他转头吩咐后勤主管,“勇士们饿了,开饭吧。” 战时伙食,即使是最高级别的将领们,也不讲究排场,后勤辎重里没有山珍海味,这是秦威的风格。所以端上桌的都是寻常的各种烤肉和腌肉,以及土豆、莴笋、青菜和鸡蛋。这餐饭带有庆祝的气氛,但即使如此秦鸣吃得也不多,他往肚子里灌的是酒,嘴巴更多时候是用来和各路诸侯们聊天,扯扯家长里短增加对他们的了解,探探口风获悉他们的立场。尽管他是法定第一继承人,但是“获得大多数人的支持是非常必要的,有助于未来统治的稳定”,进军路上高进一直陪在他身边,和他这样说。 席间聊天的结果让他感到很欣慰,封臣们的表态让他吃下了定心丸。这场简单的宴席整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秦鸣不知道谁撑到了最后,但在安泰、康贤、丁俊等人相继离席后,他也宣告回营帐休息。 晚上的头半夜他交给了高进和秦源,后半夜属于他自己。龙墙上的巡防和侦测持续整夜,十二道豁口均有重兵驻守,这种地势易守难攻,数百人足以抵挡住数千人的进攻。蛮人既已撤出,要再想攻进来,殊非易事。不出意外,这就是游牧潮的最后一夜了。 这天夜里,他没有梦到爹爹,没有梦到伊勒德,没有梦到任何一个和这次游牧潮有关的人。他梦到他的妻子赤身裸体地躺在铺着羊毛褥子的床上,一个古铜色肌肤的男人掰开她的双腿,压在她身上。她娇喘着承受男人一次又一次有力的冲击,双腿像蛇一样缠在男人的背上。每次男人离开她,她都会用力将他勾回来,脸上始终是愉悦的满足神情。荡妇!荡妇说:“来填满我吧、充实我吧……” 他怒不可遏,想要制止这一对奸夫*妇,但他和他们之间像是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他只能任由愤怒之火燃烧着他的眸子、他的身心,让他变得焦燥疯狂,他使劲拍打,大声嘶吼,但他们全无反应。奸夫仍在卖力耕耘,荡妇仍在欢快呻吟。男人抬起头时,那张脸他看得清清楚楚。是于坚,没有错,原来传言都没有错,是他!他甚至听到于坚说:“既然你那无能的丈夫不能让你怀上孩子,那就让我来吧。” 那就让我来吧。让我来吧。我来让你怀上一个孩子。 他歇斯底里地大喊,然后从噩梦中醒来,却惊觉内衣已经汗湿,先前一切都是幻影。他仍躺在羊毛床垫上,这里是橡木岗哨的临时睡房,不是金堡的寝室。没有奸夫*妇,只有黑如死亡的夜。 第五十七章 内耗 二 还没到星时,不然赵遂已经来叫他了。或者赵遂来过,但他沉浸在噩梦中在吼叫,赵遂不敢打搅他?想起自己那场羞耻的梦可能被人察觉,他顿觉脸上发热,脊背发凉。 “赵遂!”他呼叫。 这孩子有项特殊本领,每当需要半夜叫醒主人时,他都在随时待命,而且早上还能保持精神抖擞。他是一个好侍从,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差错,他懂得各种护甲兵器,熟悉鞍具和马匹,能背诵《安宁经》和不少古籍名篇名句。他精通礼仪,会下围棋,略通音律,拳术使起来有板有眼,他甚至没有什么不良嗜好,足够安静,在不需要他的时候像一个隐身人,你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但每当你需要他时,他总是能很快出现,并且回应你的要求。 房门被推开,老式的木门发出令人烦躁的吱呀声,“吾主,小人在。” “什么时候了?” “梦时将尽,星时快到了。” “我不睡了,把我衣服拿来。我要穿钢甲。”醒来得正是时候,他从梦境里回到了现实中。他还要负责后半夜的巡防,肩负使命而特有的真实感让他觉得心安。 那一切不过是梦而已。我要做的是摆脱那些假象,坐铁笼升上墙头,和我的士兵们一起防守我的边疆。钢甲很好,此刻没有比呆在其内更让人踏实的感觉了。 一炷香的时间后,他从缓缓升起一直到顶的铁笼里走出来,踏上龙墙之顶的愉快感觉替代了先前的种种烦闷。这是一个无星之夜,色如浓墨,即使是四周遍洒的鹅毛雪花也冲不淡那凝固般的黑色分毫。能见度很低,他看不到蛮人营地,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趁夜撤退了,或者是正靠着夜色的掩护谋划着反攻。 城墙上火把通明,映衬士兵们盔明甲亮,他们如标枪般挺直,立于雉堞后。寒风吹动他们浅绿色或灰色的盔缨,以证明他们并非一尊尊雕像。 他身穿一套全钢护甲,尖顶头盔上是黑色的盔缨,半覆式面罩保证了他的视野。整套盔甲都上了一层月长石釉,浅蓝色的釉面在摇曳的火光下时而接近浅灰色,时而又似透明,接缝处染了红色,胸前金色的麦穗和纯黑骏马的图案象征着金堡和黑豹,标志出他的身份。一件天蓝色的丝绸斗篷钩在肩部的搭扣上,随着他的每一步而随风飘动。他经过一杆又一杆标枪的身边,士兵们向他致敬的的声音不绝于耳,远处有一个浅灰色的身影。他朝着他走去。 高进转过身,布满沧桑的脸上有年轻人般的微笑。“吾主,还没到时间呢。” “秃鹫早起,苍鹰不眠。”秦鸣回应说,“蛮人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是啊,天空之子可不能停下来。他们得使劲撤离,根本就不敢睡觉。”一抹微笑浮现在圆顶钢盔里,银色杂在黑色的短髭里,其上浮着一层碎雪。 “退了?” “都退了。和你三叔预计的一样。他本想要等到你来,但我让他去休息了。你三叔身体是越来越差了,你爹的死对他打击很大。”三叔的情况和他预想的一样,三叔没有儿女,妻子很早就死了但没有再娶,爹爹说他可能不育,大概因此就断了娶妻的念头。 “那么正午之后,我们就可以上路了。我计划到凜风谷后,再燃起灰火。”金堡需要尽快知道消息,好为丧事做准备。 “打算把谁留下来?这次要留的人可不少。”高进那双年轻人般的眼睛凝视着他,亮如星光。 他知道高进问的是什么。橡木和黑狼岗哨都失去了指挥官,盛襄年纪还轻,棕林城需要一位代理城主。眼下会有很多人觊觎这份代理职务。盛家遭此不幸,可偏偏还留下了一个孩子,他们全家死战到底没有退却,他不能剥夺盛家对棕林城的世袭权。 “我计划把棕林城暂时交给三叔来管理。”橡木岗哨属于棕林城管辖,新任指挥官的人选就由三叔去安排了,三叔会找到最好的选择,比他来选更可靠。 “你三叔在你身边会更好。你需要他。” “暂时的。等跪灵日之后再说。”秦鸣继续朝前缓步而行,“我也不想三叔离开身边,让莫丰来接管代理,合适么?安排谁家的人,都不太好。三叔反而是最好的选择了。我身边还有高大人您呢,您的建言对我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 “还好我上半夜和你三叔一起,向他讨教了不少。”高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这也是吾主的有意安排吧?” 秦鸣不答。“您去休息吧。我昨天睡得早,现在精力充足,这风猛烈,不过顺着风势就行,走起路来省事多了。” 等高进下了城墙,他沿着城墙来回逡巡,直到天亮。 早上回到临时的会议室后,秦鸣宣布了棕林城代理城主的任命人选,并任命丁俊率其本部暂驻橡木岗哨,直到秦源安排新的指挥官。黑狼的斥候已经回来,蛮人已经全部撤退,那座岗哨属于麻堡,他任命了一位小城的封臣去协助防守,新的指挥官人选他不想插手,等麻堡城主马桐自己决定。 绿酸溶开的龙墙豁口在日时之前已经全部恢复原状,他延长了早餐时间,两餐并作一起,提前开始撤军。橡木距离棕林城有五十龙步,棕林城到凜风谷很近,只有二十龙步左右,原本急行军的话大概要两天时间,但是风雪会把回程时间增加到至少三天,如果盘龙路积雪太厚,会需要四五天。从棕林城出发前,他已经安排人将爹爹的遗体护送回金堡,原本他不用和大军同时启程,可以先行一步,尽快回到金堡安排诸项事宜,但他还是选择了和大军同步前进。 两天后的中午,大军才回到了棕林城。他们将在这里歇息一晚,明晨继续赶路。这天夜里的星时,棕林城南面的烽火台被点燃了,深灰色的烟柱里夹杂着黑色,雪季不同往日,燃料也要做相对应的改动,不然灰色在大雪里难以分辨。按照正常速度,到天亮时分,金驹之王的死讯就将传到王都巨龙,很快全国都将知道金驹迎来了一次重大更迭。 这天夜里他再次做了噩梦。他又梦到那张铺着羊毛褥子的床上,那古铜色的男性裸体压在妻子的身上,他把头埋在她胸部,她的两腿之间。他吻过她身上每一寸肌肤,并得意洋洋,似乎是故意展现给他看。他炫耀似地耕耘了很长时间,直到妻子昏死过去。“让我来给你送一个孩子,你想要的孩子。” 你丈夫不行,那就让我来吧。让我来,我会让你怀上一个孩子。 梦中他又发出歇斯底里的狂嚎,然后又在汗淋淋的恐惧中醒来。那一切传闻是真的还是假的?很快他就将面对这样的质疑,面对深信这种传闻的人的嘲弄或者同情,全国都会知道他戴上了一顶鲜艳的绿帽子。爹爹的话在他耳边回响:“若你自己都愿意相信流言,又怎能打消别人的猜疑?” 然而就算这只是流言,那也没什么分别。流言才可怕,通常和真相一样可怕,或许更甚。这个故事会在无数酒馆里被添油加醋,歌手们会绘声绘色地进行二度演绎。这些故事和歌谣毫无疑问还会漂洋过海,会越过殷奇拉摩山脉和龙墙,传送到异邦人的耳朵里去。 我将成为无数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一夜又一夜,他又一次夜不能眠,早早醒来,但这次没有巡防任务,而且这些秘密的耻辱还不能找人分享。他只能坐在床头,睁着眼睛继续做那个噩梦,直到天亮。 早餐过后,他下达了全军前进的命令。大军在龙时之前整顿完毕出发,踏上了盘龙路。风雪猛然加大,积雪已经接近膝盖,这种情况马匹几乎无法前进,辎重车队根本动弹不得。他相信很多人都可以看出来他情绪不佳。他简直无法掩饰心里暗暗滋生的愤怒,为流言感到愤怒,但更为那秘密的羞耻。 上一次在这条路上时,爹爹还活得好好的。四个月前他奉爹爹之命去橡木岗哨考察蛮人情况时,一切还完美如初。没有流言,没有死亡。谁能想到今天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就是他返回来的前一天,于坚在金堡留宿。就是那个晚上,是不是就是那个晚上造成了他的耻辱? 黛岚,传言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告诉我,是不是!快告诉我! 他骑在黑豹上,脑子里却盘旋着这些让他疯狂的念头。他不时和左右交谈,但他自己都忘记自己说了些什么。盘龙路穿过鸣钟森林,两边都是单调重复的景色,这让他产生错觉,他们根本就没有前进,而是在原地踏步,似乎永远也走不完这条路,走不出这座森林。 我也在原地踏步。从前晚到昨晚,还将到明晚。除非看到真相,否则我走不出自己的噩梦。 大军在盘龙路上行进得很缓慢,不要说急行军了,正常的行军都变得不可能。骑兵队无法前进,辎重车队大部分返回了棕林城。秦鸣只能将一半以上军队留在棕林城,他和主要封臣们带着少量部队和工兵队轻装出发。到晚餐时候,他们就安置营帐。在这里扎营是非常困难的,他们不得不砍伐一些森林来赢得休息之地。晚上,噩梦再临。 第五十七章 内耗 三 再长的路毕竟是有尽头的。自一月八日从橡木出发,到了十二日晚上的鬼时,凜风谷的谷口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紧跟着是和山脉连在一起的青灰色高大城墙,以及城墙上的通明灯火,远远看去亮如白昼。 当他们进入谷里,抵达城墙下时,吊桥缓缓放下来,槐木桥梁落在雪泥里荡起一阵雪花,四溅开来。高高的城墙上人头攒动,城下也是,城门打开后,他看见林发、段开诚、吉朗等大大小小的封臣们从里面鱼贯而出,代表着他们身份的旗帜在后面被高高举起。 凜风谷城主林发骑在最前面,他胸前的图案是两旁棕色的树木吞没了一条白色的长路。他两边是段开诚和吉朗。段开诚正抚着他金色的胡须,脸上挂着一抹猜不透的笑意。 “凜风谷恭迎少主人率吾神勇将士及大军凯旋而归!”林发骑在花斑马上高声说。这是个脸上总是带着笑的中年男子,除了那对几乎要连成一条线的眉毛、长着一颗大痣的下巴外,看起来还算英俊。“蛮人又一次尝到了我们的厉害,想必要安静很多年了。” “有劳林大人和诸位大人坐镇后防,将士们才能在前线奋勇杀敌。”秦鸣淡淡一笑。你只是坐享其成罢了。自从爹爹率军进驻凜风谷后,战争一切事宜都和你无甚关系。 “捷报传来,我们在后方的人都喜不自胜。游牧潮这次结束得如此之快,出人意料。不管怎么说,胜利就是胜利,我们是胜利的那一方。”段开诚接过了话头,他随之话锋一转,“不过捷报之余,还有些别的消息传来,这些消息让我们在后方的人又变得很难高兴得起来。我军英勇的将士在前线无暇他顾,忙于杀敌,我们本也不好将这些消息送过去,但不管怎么说,噩耗就是噩耗,噩耗不止一条,我们损失了金驹之王,大家都知道了,但我们还损失了更多。不知道前线的诸位大人们,你们可知道我们的荣誉、尊严,都遭受了羞辱和玷污?” 秦鸣脸色变了。如果不是因为雪花粘在脸上,对面都将看出来他脸色一片苍白。但他的愤怒却是一片血红。 骑在他身边的封臣们面面相觑,不知段开诚说的是什么噩耗。安泰发言:“段大人不妨直说,这年头悲伤的消息已经够多了,我也不怕更多一个。” 前线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但是后方,至少在凜风谷这消息已经传遍了,对面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三个字:我知道。 “大人们!我方英勇的战士们!你们可知道,我们国家遭受了千年以来最大的灾难!游牧潮伤害我们的人民,破坏了我们的家园,千百年来,蛮人和我们之间一直有血海深仇。但是,我现在要告诉你们,和我要说出来的这些噩耗比,游牧潮甚至都不那么可怕!”秦鸣从未听过段开诚的声音有如此洪亮,说话如此有气势。 落日堡的城主拉着缰绳,他的棕色马在对面的人群前走来走去,他的声音在谷地里回响。 “王国一千年的龙颜之日,在圣山顶上,吾神未露真颜,他消失不见了!”段开诚稍稍停了下来,观看着人们的反应,无疑他很满意,他又接着说,“这是我国史上最大的灾难!这是一千年来最大也是最可怕的噩耗!” 毫无疑问是的,这句话不会有任何人反对。说这些无人反对的话也不是他的目的。 “这不是我要说的唯一的噩耗。我们的尊严和荣誉,因为一桩可耻的、人神共愤的罪行而蒙受玷污,秦家和各位大人的家族,都是金驹古老而高贵的家族,而如今有人羞辱了你们的高贵的血脉。”段开诚面容变得沉重,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即将说出一件令他羞耻的事情,果然,他的声音里也满怀羞愧。“吾主的儿媳,金堡唯一的少夫人,仁王的长公主,你们口中堪比圣奶奶、身上流着圣王之血的龙黛岚,她犯下和仁王首席护卫于坚通奸怀孕的丑陋罪行,被剥夺了一切王室权利,被关进了天牢!奸夫于坚已经被施以车裂之刑,而我们的少夫人,她是仁王之女,圣王之后,那残酷的刑罚不能施加于她,但我们将如何面对她?如何面对她带给金驹的羞辱?” 秦鸣清楚地听到了身边和身后如海潮般喧嚣的议论。七子厅在上个月月底作了宣判,并由内阁发布了通告,但凜风谷的信鸽和城门得到了严格控制,往来消息都被牢牢控制,不管是人还是鸟,出入都须经过监管。爹爹只有一个目的:军心稳定,尽快结束战争。而爹爹的计划被证明是正确的,他准确地判断了蛮人的问题所在,以最快最果断的方式结束了战争。 但他预计不到自己的死亡。正是他的死亡使眼前这一切失去控制。段开诚绝不敢在爹爹面前大发厥词。没有人敢。 “竟然有这种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安泰说话时,胖脸直抖。“段大人,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你能在吾神之前发誓你说的一切没有半点虚假?” “吾神在上,我段开诚今日所言,并无半分虚假,否则教我死后不得登入天界!”段开诚大声发誓,以确保更多人听到。 “那现在龙君是谁?是龙承天么?”咸水城的康贤问道。 段开诚回答:“正是他,龙颜之日前夕,他完成了登基仪式。” 又是一阵骚动。 段开诚继续说:“媳妇的这件丑闻,吾主是知道的,但为了稳定军心,秘而不宣。大人们可以理解吾主。但是在棕林城甚至橡木岗哨拿下来之后,少主人,至少指挥官营帐里坐着的大人们应该知道这一消息。那时候还有瞒着的必要?难道你还想袒护令你蒙羞的妻子么?” 让我来吧,我会让你怀上一个孩子。 “我不会袒护任何罪行。”秦鸣觉得嗓子里很干,他的声音也许听起来不够响亮,不如段开诚那样具有说服力。“在它被证实之后。” “少夫人的贴身侍女是铁一般的证据,她作为人证向内阁提交了证词。”段开诚步步紧*。 是啊,她是不会说谎的。英姝是一个非常淳朴的女孩,如果不是她出来作证,我又怎么会去怀疑自己的妻子? “我们都知道,龙承天想要什么。他又可能做出什么事情来。我妻子的侍女英姝,只是一个侍女而已。你们都知道刑阁的本事,要让这样一个弱女子开口说出任何话,都不会太难。”秦鸣环顾左右,寻找着高进的脸,寻找着任何可能认同他的脸,他此刻才觉得,把三叔留在棕林城也许并不是那么正确。“因此,关于我妻子的指控,只是一个流言。她嫁到金堡来时,其贞洁经过了金刚寺的检验,不可置疑。她在金堡三年,所做的一切让我没有理由去怀疑她。” 他看到一些人频频点头。黛岚在金堡三年确实是广受称赞。 “三年来她或许看起来品性高洁,但三年来她也也没给你带来一个子女。偏偏是于坚到了金堡后,她就怀上了身孕。处女是可以作假的,英姝已经证明,我们的少夫人从小就是个放荡之人,她很多年前就有过不洁行为,并且一直至今!少主人,面对现实吧。是她背叛了你,羞辱了金驹,玷污了她的血脉。没有人会说这是你的责任!”段开诚大声反驳。 秦鸣瞪视着他,如果眼睛可以杀人,段开诚早被他碎尸万段。“段大人,你想要我怎么做?” “少主人,你必须在你的封臣面前展现你的勇气!承认这件丑闻,面对它,该怎么做你比我清楚。诸位大人们,现在龙颜之日过去十二天了,马上就要十三天,吾神有任何神迹现世?吾神缺席龙颜之日,宣告了这是一个混乱的时代!仁王受我们尊敬和爱戴,但是为什么仁王死于一场怪病?让我们看看吧,他第二个孩子年幼就残疾,第三个孩子则是六指的畸形,第五个孩子不幸坠崖而死,现在最大的孩子又闹出了这样的丑闻,这是偶然么?仁王是一位贤君,他爱护子民们,但他对教寺敬而远之。吾神为什么不肯对我们展露真颜?那是因为他不宠爱他在凡界的代言人!仁王失去了庇护!” “诸位大人们,再想想吧,不久前高山巨人从苏达拉高原上下来了,他们有两百年没有这样做过了!泽地的沼民发动了叛乱,甚至深泽之地都出兵提供支持。游牧潮爆发,我国境内异教横行。你们难道不认为,这是一场可怕的灾难么?灾难是由不敬神之人所引发,从小就做出玷污之举的人正是厄兆之源!甚至吾主都死得不明不白!” 这真是胡说八道!秦鸣怒不可遏,再也按捺不住。他看到高进勒马上前,忽然听到一人大声说:“请注意你的言辞,段大人!” 秦鸣循声望去,只见一头棕色偏红的骏马从人群里奔出来,一个英俊男子乘坐其上,戴着一顶纯白的包头帽子,一件纯白的大氅披在身上,身无片甲,他眨着一双大眼向秦鸣示意,然后继续说,“吾主归天后,少主人即金驹之王。任何封臣都须言辞恭敬,不得有犯上之举!否则等同于反叛!” 秦鸣认得此人,但段开诚一时间却没看出来是谁,只听他大喝:“你是何人?胆敢说段某人反叛?” 那年轻人一只手扯着背后的大氅,骑着马兜了几圈,朗声回答:“光明港赵飞,向少主人及诸位大人致意!马上不便,礼数不周,请诸位见谅。吾父早知吾主辞世,我奉命先行一步来向吾主致哀。吾父不日将至。” 他白色大氅上绘着光明港的徽记:海边一座黑色的灯塔。 第五十八章 灰火 一 一月十日的凌晨,红时过后,天气清冷,这些天巨龙雪比较小,但今天少见地风势也不大。 习惯早起的木蓉这时候已经挣脱了令她深感不安的梦境。昨天晚上秦硕从街上给她带来一个令她吃惊的消息,延平森林出现了渊界恶魔。本来她觉得只是街头巷尾流传的无聊谣言,但当秦硕告诉她军阁已经紧急调遣军队开赴延平镇时,她才感到了惊惧。 她嫁到金堡已经二十六年,这二十六年来她认为最危险的敌人就是龙墙外的那些蛮人。大荒原的游牧民族对南方的邻居从来就没有怀抱过同情心,他们的相处方式就是劫掠,任何反抗的人都会被无情地屠杀。 她见过最可怕的敌人是伊勒德的狂风营。就蛮人标准而言,狂风营具有非常罕见的严明纪律,他们来去如风,侵略成性,是龙墙外最难缠的对手。 她亲眼看到被狂风营肆虐过的村庄。那些没有开化的野蛮民族连刚怀孕的妇女和刚生下来的婴儿都不放过,死去的女人的肚子被剖开,下身一片腥红,带血的婴儿被挑在长矛上,仍保持着惊恐表情的人头滚得到处都是,满地都是支离破碎的残肢断体。就和他们的称谓一样,他们扫荡过的地方有如狂风席卷,血流成河,寸草不生。 他们简直就是恶魔。在她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比这些恶魔更加可怕和危险。 但狂风营无论做过什么,他们至少还是人类,是可以抗衡甚至可以被击败的。狂风营虽然彪悍善战,但并不具备和金驹军队正面抗衡的能力,他们只能打游击和偷袭。 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恶魔,真正的恶魔离她的世界太遥远了。遥远得让她产生错觉——那只是童年时候听老师讲述过的传说故事,那些遥远的恐怖存在并不是真的。 它们只会出现在言谈中,典籍上,以及梦境里。就像那个不朽者阿加沙一样,又有谁真的见过他呢?她在金驹生活了二十六年,听说过无数次阿加沙的故事,但没有任何人真的看到过他。 那是多么虚无缥缈的存在啊。 但是现在它们已经从言谈中、典籍上、梦境里脱离出来了,跨越了界域,来到了她的世界里。一两个恶魔不足以对她的世界造成威胁,但成群结队的恶魔就可能毁灭她的世界,她的一切。 她带着这份恐惧入睡,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黛岚临盆生产,但生下的是一个恶魔婴儿,长着通红的覆盖着鳞片的身躯和四肢,头上有犄角,尖利的牙齿露在嘴唇外。这个梦让她惊出一身冷汗,比平常更早地醒过来。 推开门窗,外面只有微风,天空飘着零碎的雪花,天气还算不错,她决定到天台上坐一坐,并要侍女回头把早餐也送上来。 这时候秦硕还没有起床,她一个人坐在天台上,觉得有些孤单。冬季的天空此刻显得分外湛蓝,这种蓝色给人一种宁静的感觉,就像汛期外的颈湖。她仰起头看着湛蓝的天际,享受这片刻的宁静,这段时间以来有太多扰乱心绪的事情发生了,晚上睡得不好,她几乎都忘记了上一次睡个安稳觉是什么时候。 就在她看着天空的时候,一根深灰色的烟柱透过雪花出现在她的眼中,烟柱中夹带着黑色,还冒着火光。 烽火。这是王国炼金术师们的杰出作品。他们将各种动物的油脂,加上一些其他的特殊成分,通过混合提炼,生成了一种非常耐燃而且能产生显著色彩的烟火。一份燃料能燃烧大概半个时辰之久,如果需要延长时间,烽火台的卫兵们就会持续添加木柴和燃料,以确保能将讯息发送出去。 她熟悉那些燃料。烽火台的卫兵们在收到讯息时,会从地下仓库里将烽火的燃料搬到台上,浇到干柴和湿柴混堆的超大型柴堆上,点燃,火焰很快就升腾起来,冒出长达十多丈甚至二十丈的烟柱,没有风的时候,烟雾就会呈柱状直直地升到半空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中明亮的火焰。 她试着确定那不是传递悲伤讯息的焰火,她徒劳地尝试了三次,那是明白无误的灰火。 然后她绝望地发现灰火既不是来自南方,也不是来自西方,而是来自北方。王都的正北方只有一个省份,只有一位省督大人,那是她的家,她的丈夫。 灰火是秦威的死讯。 一种前所未有的悲痛瞬间塞满了她的胸腔,她感到身体的力量一下被抽光了。 她的天塌了。 她咽喉里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撕裂了这个清晨的宁静。 这是她从来没有预料到的结果。这原本只是一次稀松平常的骚扰,就像过去二十六年里在金驹的边界上发生过的无数次骚扰一样,蛮人并没有和他们正面对决的足够力量。要组织一次游牧潮蛮人需要准备很多很多物资,筹备很多很多年。上一次游牧潮发生在翔龙纪元九百六十二年,离现在已经三十八年了,那时候还是仁王的父王龙劭德执政。 秦威这次面对的是游牧潮。但即使是游牧潮,他也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她知道甚至参与了丈夫很多计划,清楚地明白丈夫是如何策划全局的。 一定是谁弄错了。某个因为熬夜赌钱而精神恍惚的烽火台卫兵拿错了燃料的颜色,然后把它错误地点燃了。就是这样。 肯定就是这样子的。 但她脑海里有一个极其冷静的声音冷冰冰地说:“你知道不是这样子的。他死了,你的丈夫死了。灰火就是他的死讯。” 她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里,绝望地抬着头看着顶上那眼小小的天空,再也出不去了。她永远地被禁锢了。 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呼唤:“夫人、夫人……” 耳边一片嘈杂,有人扶着她,把她塞到一张椅子里。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跌倒在地。她扫视了四周,看到了秦硕,还有家仆们那关切和焦急的脸。 秦硕的脸上带着的明显悲痛让她不得不相信那个脑海里的冷酷的声音说的都是真的。 “我的儿子啊……”她向前倒了下去。 秦硕流着泪水接住了母亲,强壮有力的大手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仆人们呜呜咽咽地啜泣着。 “妈妈,我得去看看。”强壮的儿子在她耳边轻声说,“很快就会回来,您等着我。” 她的儿子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要亲自去烽火北台问个清楚。 仆人们把她放在椅子上,抬着椅子下了天台,回到她的房里,侍女帮她躺回床上。早餐放在她的面前,但她拒绝进食。她没有胃口吃任何东西。 她呆呆地看着黄色的床幔,那上面绣着顽皮的孩子们在花丛中追逐嬉戏的场景,一个个脸上都挂着笑容。这是多么讽刺。 她的生活现在变成一种彻底的嘲弄。神抛弃了他们,儿媳妇被关在天牢里,还没有出世的孙子注定了不属于她,丈夫死在前线上。秦鸣呢?他怎么样了?棕林城夺回来了么?她的子民从残酷的战争中解放了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离家三百多龙步之远,只是为了在这个充满黑暗、悲伤的都城里等待至爱的灰火。 但是她足够虔诚。大地之神不该将如此残酷的命运赐给虔诚的信徒。灵龙怎能让它的国度里最忠贞的捍卫者战死在前线上? 她躺在床上,脑海里流转了一千个想法,一万个念头,但最终每一个想法和念头都化成了灰火,灼烧在她的意识里,让她变得麻木,她的眼皮渐渐困倦起来。 “妈妈,我们得尽快回家。”耳边传来了秦硕的模糊的声音,他在尽量温柔地和她说话,“我想我赶不上跪灵了,孩儿不孝。” “回家……”她意识混乱,喃喃地念着这个词。 回金堡去。 “是的,妈妈。我们必须回去,爹爹在等着我们。” 夫君啊,我要回金堡去。 “我应该要的,但我……”她忽然忘了该说什么了。她只记得她还有一件事没有做。 “我们带着嫂子一起回去。”儿子帮她想起来了。 都要回金堡去。是的,当然要回去。她的丈夫在入土前,等着见她最后一面。她当然应该带儿媳妇一起回去,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那是他们家族未来的继承人,那是秦家的孩子,怎能被交给随便篡位者的女儿当宠物一样地养着?他们秦家世世代代为了王国守卫边疆,付出了鲜血和死亡,秦威不是第一个死在家园保卫战中的秦家子弟,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是他们的家族继承人却要和母亲一起被关在天牢里,而且未来回家无望。 如果秦威在这里,会厉声告诉她说:“这是对我们家族的侮辱!” 是的,没错。这就是*裸的羞辱。担任龙君的那个人早已不是宽厚仁慈的龙行天了。那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暴君。 她应该带走她的孙子。回金堡去! 她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当着那个暴君的面提出这个要求。如果她让未来的家族继承人终生软禁在远离家乡的囚笼里,她怎能对得起她的丈夫? “我要进宫。”她向秦硕说,“我要将黛岚带回家。” 她还没等到秦硕的回应,就听到了侍女的呼唤声:“夫人,有贵客到。” “贵客?谁啊?”秦硕朝门外走去,侍女和他低语了一句,远远地听不清楚。 “那赶紧请进来。”秦硕吩咐了一句就回到母亲身边来,坐在床沿上,握着她的手,说:“妈妈,二公主、门柯亲王,还有三公主来看我们了。” “素云和青莲么……”她坐起身子,有点意外。她们也看到了灰火,这是来安慰她的。 “是的。她们应该带着嫂子的消息。” 很快侍女领着一男两女进了房,一位年轻貌美的侍女推着二公主龙素云的轮椅,走在最前。龙素云盘着高高的发髻,身上披着鹅黄色的大氅,脸上蒙着一层表示哀悼的透明黑纱,即使她坐在轮椅上,也难掩温柔恬静的气质。门柯一身淡紫色华丽裘衣,跟在妻子后面,神情庄重哀伤。他身后是个头矮小皮肤苍白的三公主龙青莲以及看上去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侍女。 第五十八章 灰火 二 上次金堡庆祝龙黛岚怀孕的庆典上,龙素云和丈夫都到场了。但木蓉平日里和这对夫妇接触得并不多,毕竟彼此相隔遥远。她知道门柯到了王都后,一直应酬很多,二公主龙素云就不常出门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长福殿。三公主龙青莲见得更少,她几乎不参加权贵之间的活动,黛岚说这个性格怪异的妹妹非常内向,没想到,今天六指公主居然造访了金驹殿。 “夫人,灰火令人悲伤,您此刻的心情我们感同身受。”门柯领着六指公主和侍女行礼,龙素云则在轮椅上微微点头。他们显然已经知道死讯传到了金驹殿。“希望您能节哀,秦大人在保家卫国的战争中牺牲的,他是我们的英雄,他的英勇将被人民世代牢记。” “谢谢两位公主,谢谢亲王。”木蓉想要下床来,但门柯上来拦住了她。亲王神色沉痛而严肃。 “我们也是失去了至亲的人,王国接连遭遇不幸,这是一个黑暗的时代。我和我的妻子日夜祈求吾神能降下恩宠,给他不幸的子民们,让我们在无助的漫长黑夜里能看到黎明的光亮。夫人,您要多多注意身体,现在您可是金堡的主人了。”秦硕搬来一张皮椅,放在了床边,门柯坐下来,侍女推着轮椅靠在他身边。龙素云笼罩在黑纱后面的悲哀清晰可见:“我一早起来就看到了灰火的讯息,然后托青莲妹妹告诉了大姐。大姐有话要带给您。” 门柯轻拍龙青莲的肩部,六指公主没有和她姐姐一样戴上黑纱,身上穿着孩童般的彩色绸面棉袄,迈开小短腿向她走过来。木蓉仔细端详着她,眼睛很小,而且呈难看的倒三角形,鼻梁塌陷,嘴唇微微有点歪斜,总之五官在她脸上长成了一场灾难。而且脖子粗短,双臂长得不成比例,几乎垂到了膝盖。发育不良的可怜孩子。 “黛岚……”儿媳的名字让她激动起来,她伸出手来,触碰龙青莲畸形的双手,六指公主有些畏缩,但最终还是没有拒绝她。木蓉捧起那双被视为不祥的手,用嘴唇轻吻,握在掌心里,“我无时无刻不想见到黛岚,我要带她回家。” 这个温柔的动作让六指公主受到了影响,龙青莲很明显地做了个深呼吸,脸上的表情变得轻松多了,似乎受到了鼓舞:“大姐告诉我,您是最可信任的人,什么话都可以和您讲的,因此我认为您是最值得信任的人,但下面这些话,我只希望说给您一个人听,希望您能允许。” 龙素云带着歉意看了看秦硕,给了他一个微笑。她和黛岚非同母所生,相貌差异甚大,但一样有着龙君女儿高贵脱俗的气质。 秦硕回应了一个微笑,看了母亲一眼,然后退了出去,拉上了房门。侍女也跟着他一起。 “夫人,我们出宫的一举一动都是受监视的,不便打搅您太长时间。青莲,和夫人长话短说。”龙素云说。 “我希望您原谅,大姐说这是个有些无礼的要求……”龙青莲稍微停顿了下,然后说:“大姐很想亲口和您说,但没有机会,于是要我到您这里走一趟。” “三公主,黛岚的要求我一定会尽量满足的。” “她恳求您在动身回金堡的时候,带一个人走。” “是谁呢?” 六指公主意外地沉默下来,转头看了看她的二姐。 “说出这个名字前,我再次请求您的原谅。”龙素云有些不安地握住了丈夫的手,门柯扶着她的肩,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 木蓉尝试给了她一个最开心的微笑——真艰难——表示鼓励。 “是于坚。”龙素云吐了口气。 “啊?”木蓉怀疑自己听错了。“请二公主再说一次,是谁?” “是我们的老师,我先父的首席护卫,于坚。”龙素云咬字清楚。她没有听错。 “他不是被……这是怎么一回事?” 龙素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在我们小时候,父王把龙神的教诲传给了我们:授受之事,恩情所系。他是我们的老师,父王的最忠诚的战士。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那样蒙受冤屈而死,因此我们想了一些办法,让他活了下来。” “授受之事,恩情所系……先王真是贤明。车裂那天死的人又是谁呢?” “是小志,于坚的侍从。”黑纱遮掩不住龙素云的痛苦,“小志坚持……我们或许太残忍了,同意了他的请求。我一心希望老师平安,让和这件事情毫无关系的小志承受了车裂,龙神会惩罚我的。” “是我最先同意的,如果龙神要降怒,也是加诸我身。”六指公主说,“我不想要小志这样,但不能看着老师死。” 木蓉陷入沉默中。这是一个侍从所能做出的最大牺牲,这要多么强烈的感情驱使着,才能让一个人做出这样的决定?而值得让一个人做出这种牺牲的人,又是怎样的人?会是一个道德败坏、背誓弑君的卑鄙小人? “夫人,您会答应这样的要求么?”龙素云满怀期待地看着她,“请相信我,相信我大姐,也相信于坚,他并没有做过任何破坏您家族声誉的事情,他是一个正人君子。” “我相信黛岚,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如果黛岚要求我们带于坚走,那么秦家就会像保护自家人一样保护他。” “谢谢您!我已经将他带来了,您要见一见他么?” “请他进来吧。”木蓉回忆着于坚的模样,她见过第一武士好几次了,然而此刻浮现在她脑海里的只是一个低调谦和男人的模糊印象。她发现无论怎样回想,也想不起于坚的那张脸了。 在她脑海中浮现的只有丈夫的脸。灰火,这个早晨的灰火深深地烙在了她的生命里。 龙素云的侍女离开了,然而她回来的时候却带了三个男人进来,秦鸣走在最后。房间里的三人都感到奇怪。这三人里没有于坚,木蓉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孔,穿着做工还过得去的粗布棉衣,就像个仆人,但另外一位锦衣华服,却是她认得的。 札义摩王子,不请自来的贵客。 秦鸣说:“二公主,亲王,这位是摩罗国的三王子札义摩。札义摩王子,这两位是仁王的二公主,和公主的丈夫门柯亲王。”他介绍札义摩王子的时候,脸上表情颇不自然。 “我们此前见过了,王子殿下也是来致哀的吧,我们听说您在金堡住过一段时间,想必和秦大人交情甚深。”门柯以手按胸,行了个礼。 “悲伤之日。摩罗国为秦大人的逝世哀伤,愿大地之神接纳他忠实的仆人,赞美他的高尚品德,赐福于他的家人,溶化其悲痛。”札义摩王子深深鞠躬,英俊的脸上笼罩着悲戚之色,“两位殿下,亲王,夫人,我父王听闻此事,本要亲自登门致哀……但夫人,您知道他身体不是太好,现下悲痛至极,只能由我代他前来了。” “国王和殿下一番深情厚谊,我代亡夫感谢你们。”坦攸柯国王曾两度渡海自光明港前来金堡作客,他患有关节炎,心脏也不太好。 另外那位陌生男子,想必就是于坚了。是了,他眼下必然乔装改扮成一名仆人,方能遮人耳目来到金驹殿。然而没想到札义摩王子恰好来访,却又不便和他相认。“王子殿下,我们不久将启程回金堡去了。恐怕没有时间去看望你父王陛下,请代我向他表示歉意。” “秦大人丧事要紧,我父王理解的。他还有些事情要滞留在巨龙,完事之后,会亲自前往金堡,送秦大人最后一程。”札义摩看了看门柯夫妇,说:“夫人,我这次来,还有一件要事,想和您商量。但眼下有贵客在,我暂且回避,回头再和您说。” 秦硕忙说:“王子殿下,有事就说吧,二公主和亲王,是我嫂子的妹妹和妹夫,我们都是一家人,又不是外人。”木蓉瞪了儿子一眼,这小子生怕札义摩去了又来,恨不得他赶紧说完,说完立刻消失才好。 “也好。这件事和少夫人有关,两位贵客都是少夫人的至亲,确实也没什么不妥。”札义摩倒是大方,不在意秦硕的唐突,他脸上的悲伤忽然消失,转换成一脸肃穆庄严,这让木蓉瞬时感到心头一紧,也不知道他要说出什么事来。 “少夫人将在天牢里度过余生,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了。但这不是公平的结果,即使是我摩罗国人,也有听闻少夫人在金堡的种种善举,我到金堡之前,对这样一位高尚的公主是满怀崇敬的。”等你到了之后,崇敬就变成了别的感情。“我渴望见到一位如此高贵之人,而见了少夫人之后,才知道世间一切华丽的词汇都无法形容她的高贵和美丽。这样一位绝代佳人,神明该恩宠有加才对。因此,我认为她的遭遇不公平,不合理,应该被改变。” 这简直是要大胆告白了。坦攸柯国王啊,您的儿子怎能这样无礼,在这样一个日子里,竟然要说出这样不敬的话语。然而她又不便发作,秦硕脸色变了,她还只能用眼色警示。门柯夫妇也是一脸不解,不知道札义摩究竟要说什么。既然话都说到了这里,就索性让他说下去,看看他到底要说出怎样一件事来。总不是光诉说爱意吧。 “因此,我想要为少夫人这样高贵的人做些什么。海洋之神告知我,若你心怀敬爱,便要敢于付出一切来证明它是真实存在。”札义摩眼中燃烧着某种东西。渴望?狂热?木蓉感到一种疯狂的情绪像火光一般闪耀。接下来他的话证明了她的感觉。 “我已经有了一个计划,不出意外的话,可以将少夫人从天牢里搭救出来。只是这会需要一点时间,恐怕没法让少夫人赶上夫人的行程了。”越狱?这真是疯狂之言,疯狂之举!但如果他真能做到……“也许你们不相信我,但我不是说笑,等一天,或者两天。我将做到这一点。” 率先作出反应的是秦硕,他实实在在地被惊到了:“札义摩王子,你打算怎么做到这样的事?你这么做,不怕触怒龙君么?” 札义摩一脸骄傲,“三少爷,我也师从高人,一身技艺乃其亲授。平时不便展现,当下正是用武之时!” 秦鸣还来不及说什么,木蓉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说:“王子殿下,若能救出长公主殿下,用得到小人之处,请随意差使,小人万死不辞!” 札义摩这才注意到身边那个仆人模样的男人,一脸奇怪,“夫人,这位是您家的仆人么?我好像没见过?” “小人乃先王龙君护卫。先王归天,长公主殿下即是吾王,小人当为吾王尽心尽力,看顾其周全,能为吾王所用,那是莫大荣耀!”那男子话说得慷慨激昂,但一张脸生硬得很,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龙君护卫?”札义摩微微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之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看来你也是乔装改扮的高手。我倒确实用得上你。很好,那我就只管差使,不客气了。请教你高姓大名,才好称呼。” 男子当即屈下左膝。“小人于坚,敬请殿下吩咐。” 札义摩脸上立刻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他上前扶起于坚,“不敢相信,拳民的第一武士还活着,而且正站在我面前。这是海神与大地之神对我青眼有加!有你相助,我们明天就能动手。” “你说的可是遁术?”六指公主忽然接过了话头,“我听外公说过,摩罗人尤西扎的神通。” 札义摩露出惊讶之色,“没想到殿下也知道我们小国的人物。” “不用等到明天。”六指公主的三角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来,“今天,就可以动手。” 第五十九章 越狱 一 他看着我的眼神有点奇怪。就和他在金驹殿说的那些话一样。 于坚不得不承认,札义摩王子没有王公贵族常见的的傲气和派头,是个很好相处的人。翔龙的通用语*练纯熟,和一个拳民无甚分别。札义摩自称这是第一次来到翔龙王国,有幸游览了金堡和巨龙两大城市,它们比起摩罗国的王城要繁华得多了。 于坚注意到每逢提到黛岚,王子眼中便闪烁着热切的光芒。他怀疑这位王子和他一样患上了无法治愈的病,注定了一辈子要忍受思念的煎熬。 王子看来并不相信针对黛岚通奸的指控,但那对他并非毫无影响。至少他怀疑我和黛岚之间可能有十分亲密的关系。而他有些嫉妒。 就和我嫉妒秦鸣一样。 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命运相似的人。虽然信仰着不同的神明,但命运仍将同一条冒险之路铺在我们之前。 这是孤注一掷的行动。失败就等于死。札义摩王子倒是显得毫无惧色,也不把失败可能引发的危险放在心上。“这是我个人行为,和我的父王、国家没有关系,整个摩罗国都知道,他们的三王子是个我行我素的人。” 恐怕别人不会这么想。“但你要有什么三长两短,国王陛下便会伤心难过。” “我只是父王第三个儿子。”札义摩笑笑。王子和大部分摩罗人一样身材不甚高,却是放人群中很惹眼的美男子。他和黛岚同样的年纪,还没有结过婚,却在异邦为了一个已婚的女人做好了掉脑袋的准备。 这一点上,我们是如此相似。 “看起来你还算不错。当佩剑者时你习惯了昂首阔步,作为我的仆从则不能抬起头,而且走路的时候要注意步伐不要太大。双手要保持在身体两侧,你偶尔会忘掉。”王子评点着于坚的表现,“当然天牢里那些人不会太关注你,但我们不能犯任何错误。” 王子替他解除了青莲的易容术,换上了另一种装扮。现在他是个摩罗王家侍从,拥有蜡黄色的肌肤,一脸络腮胡子,两道又长又弯的眉毛,还有一双浅灰色的眸子。他还换上了一套摩罗仆从的服装,袍子下摆和袖子的肘部都垂着白色的流苏,长皮靴上也有流苏挂饰。“我不会做面具,但我的化妆一样能把你变成另外一个人。你不用担心脸上会露出什么马脚,除非你把名字写在额头上。” 于坚在镜子前看过,确实变成了另一个人,大概没有谁会把镜子里这个人和一个被车裂的死人联系起来。 “说服少夫人并不容易,这是最难的一步。必要时你应该让她知道你的身份,也许她会听你的。”王子反复和他阐述了他们计划中最关键的部分,是的,他必须能,否则他们就将失败。 札义摩觉得一切准备妥当后,在剑时将至时出发,他此前已经和大将军龙应天联系过了,大将军将关照刑阁,许他再次进入天牢看望黛岚。“陛下和大将军以前去过摩罗国帮我父王打仗,你知道么?” 于坚知道。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吧,摩罗国之王坦攸柯向强大的邻国请求出兵平息国内叛乱。那时候这位札义摩王子才十六岁,黛岚还未婚,他还持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 时间让我们学会做人。做一个面对现实,丢掉幻想的人。 “那年大将军,也就是当今龙君陛下亲自领兵渡海而来,我和他一起上阵,他答应了,说我是个勇敢的人。可不是么,我跟在先锋部队里,和孟云鹤将军并肩骑马冲锋陷阵,我杀了八个敌人。”说起这些的时候,王子脸上带着明显的兴奋之情,于坚忽然觉得他有一股孩童的稚气。勇敢而又充满幻想。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真正的勇士,驰骋在沙场上取人首级,堂而皇之地进入异国最森严之处搭救一个重犯。一切或许正是来自于孩童般的狂热,如果这次行动最终成功,于坚决定重新思考一下什么才叫做勇气。 “你真勇敢。” 王子像个孩子般笑了笑,“你也是。当我听说你独自一人穿越大荒原的时候,真是被吓到了。辉煌群岛的孩童们都知道,饮血营有一位血发阿加沙,他是一个不朽的怪物。你真的不愿意谈谈风暴之顶的故事?” 那是出于使命,我的职责所在。于坚淡淡地说:“那不值一提,远远没有王子上阵杀敌那么精彩。我没有完成使命,辜负了先王的期望。” “你早已大名远播,我们摩罗人会因为你从风暴之顶平安返回而把你当成传奇人物。”王子说,“抛开别的不说,孟云鹤将军在战场上令人敬畏,他身先士卒所向披靡,令叛军闻风丧胆。我以曾和他并肩作战为荣,而今天我有幸和另一位大人物携手。我以前赢得过胜利,今天也会。” “我们会成功的。”于坚回应并如此期望。 王子乘坐在八人大轿里,于坚跟在边上,还有其他三名王子的贴身护卫,当他们抵达天牢时,已是灶时过后,在门口遇到了意外的麻烦。 监狱长曹辕是个疑心病很重的胖子,披着狐毛大氅让他更显臃肿和笨重,那张没有眉毛的脸看上去总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他不是第一次看到摩罗国的三王子了,但他谨慎的微笑背后藏着疑问:“王子殿下,天牢的规矩和您上次来一样……” 札义摩皱着眉头,“上次来这里,渊界恶魔还没进犯凡界呢。大人,你不怕那些东西么?” 曹辕咧开大嘴,嘴唇厚得像香肠:“渊界恶魔不会出现在天牢,我不怕。” “但是我怕。我需要有人在身边,才觉得安全。”札义摩冷冷地说。 “我的人会全程陪伴殿下的,敬请放心。” 札义摩指着他的四名护卫说:“大人认识他们么?” “今天有幸结识。” “但大人的人我不认识,我需要我的强大战士贴身保护。”札义摩强调,“而非陌生人。” “殿下,请您别忘记,这是天牢,天牢有天牢的规矩。闲杂人等是不得入内的,否则上面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啊。”曹辕谦卑地笑着,却没有退让。 “大人莫要忘记,是谁批准的我进天牢的。你百般刁难于我,我可是记着了。” 曹辕眨着眼,略微考虑了下,“那您就带一位进去吧,其他三位得留在外面。殿下,这是特别为您这样贵客破例的,不要让下官为难啦。” “哼!你就是这么对待贵客的?”札义摩说,“算啦,不和你计较。”他回头指着于坚说,“你跟我来。你们三个就呆在这里等我出来。” 曹辕带着两名狱卒亲自领路,带着两人通过长长甬道后的审讯室,接着是狱卒们的休息区。曹辕身体胖大,走起路来步子很沉,踏在空旷的甬道里发出很大的回音。他边走边闲聊:“殿下您这么关心仁王长公主,可真是有情有义啊。” 这是话里有话。札义摩说:“我是第一次来贵国,在金堡很受仁王长公主的照顾。你们拳民不是有句话说,得人一杯,报之以池么。不久后我就要回国去了,虽然她出了这种事,毕竟于我有恩惠,临别之际来看看吧。” “那是、那是,报之以池啊。殿下的宽厚胸怀,真是让人钦佩不已。” 到得牢狱区,曹辕停下了脚步,吩咐狱卒说:“去给殿下开门。然后就在这里等着,殿下探视之后出来了,你们再去把门锁上。”他转头又说,“下官就不打搅你们老友重聚了。殿下,您请。”他躬身做出了个手势,露出一脸谄媚的笑容。 札义摩领着于坚,跟着狱卒向里走。天牢里头于坚可说是熟门熟路了,对于佩剑八卫而言,这自然不算是陌生的地方。过去王室宗亲或朝廷重臣获罪进来这里,龙君陛下也有亲自来看望过他们,自是少不了佩剑八卫的陪同。 仁王辞世之前,曾对天牢里的犯人做过一次特赦,在黛岚进来之前上一位“贵客”是国舅席渊,不过席渊也没待多久就被放了出去。如今这里头空荡荡的,就只剩下黛岚一人了。札义摩上次来探视时,把这里情况摸得很清楚,正因如此,他才很有信心吧。 到得龙黛岚的房间门口,狱卒掏出一大串钥匙,翻出其中一把打开了门。沉重的铁门刮擦着地面,发出生涩难听的声音。于坚急切地往里看去,只见白色的墙壁干净整洁,水晶灯挂在其上散发出明亮但不刺眼的光芒,地上铺着做工精致的深红色、黑色和紫色染织的毛毯,靠壁有一张深褐色的木床,龙黛岚坐在床头,鹅黄色的暖被盖过了胸口,看着来人。她满脸的疲倦和哀伤,看来还没有从公公去世的噩耗里恢复过来。 “王子殿下,您来了。”她的声音绵软无力,有如大病未愈。 “看来不太方便,我们等你更衣。”札义摩往后退出房间,打算关上门。 “不用。”龙黛岚放下暖被,她穿着件很厚的深棕色裘衣,“我还没有打算入睡,只是有些累了。”她的眼神涣散,平日那种清澈脱俗的神韵已不复再见。 于坚注意到房门边的地上有一个餐盘,上面的饭菜看来原封未动。这是不久前送来的晚餐,而她显然没有胃口。 “少夫人,节哀。”札义摩王子非常轻柔地说。于坚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垂着头,双手放在身侧,尽量不去看床上的人。“听到灰火的消息,我父王和兄长都很难过。接连遭受到亲人去世的打击,我不能想象到你需要怎样的坚强才能支撑得住,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地方……” “殿下,这是龙神对我的考验。”龙黛岚坐到床沿,她下身穿着条浅绿色的棉裤,伸出双脚笼进摆在床边的棉鞋里。“谢谢您来看我,殿下。您见过我婆婆了么?” “夫人很悲痛,灰火给她打击很大。但她依然很挂念你。”札义摩向前走了几步,以便压低声音,“她希望能带你回金堡去。” “她总是为我着想,上次来时就和我说过。我是回不去的了。”龙黛岚脸上露出苦涩,“我不能参加公公的跪灵,希望他在上界会原谅我。” “少夫人,我正是来带你离开这里的。”札义摩声音低如耳语,他边说边脱下身上的貂皮大衣,露出里面一身茶色的紧身服装来,背上还有件深灰色的斗篷。那斗篷质地看上去很粗糙的,并非上等布料,并不符合一位王子的身份。 札义摩将肩部的搭扣解开,把斗篷脱下来,轻轻放在床上,对不明其意的龙黛岚说:“我们时间很紧,行动要快。接下来,我说什么,你做什么。” “殿下,您打算做什么?”龙黛岚狐疑地看着他,“不要为我冒险。这会给您父王和国家都带来很大的麻烦。” 札义摩不理睬她,继续说:“你要换上一件轻薄一些的衣服,然后披上这件斗篷。照我说的去做,马上。”他带着命令式的口吻,于坚从未觉得他像是一个王子。但现在他是了。 “您必须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龙黛岚拒绝听从他的安排。她拒绝别人为她身陷险境,于坚太了解她了,就算现在有离开的机会,如果有亲友因此坠入麻烦,她也不会接受。 “你放心,一切都会安全,谁也不会有事。你知道我的,我一向很爱惜自己的生命。”札义摩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青莲在等你,莫要她等得太久。” “青莲也……”她吃了一惊,“这可不行。她怎能做出这样疯狂的事情?殿下,我不能……” “你必须能。”札义摩依然在笑,但口气不容质疑,“我们已经开始了,不可能停下来。你现在就按我说的做,不会有事,但你拖得越久,青莲就越危险。你不会希望因为你的犹豫害了她的。” 他在吓唬她。青莲并没有什么危险,但如果不这么说,黛岚恐怕不会让步。 “您得告诉我,让我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黛岚伸出手,碰到了斗篷。 “我保证会的,你很快就会知道一切。”札义摩将貂皮大衣重新穿上,转而回头对于坚说,“让少夫人更衣。” 第五十九章 越狱 二 于是两人转过身去,走出了牢门。“你能感知到么?” 于坚从进天牢后一直在感知四周的气源,“那两个狱卒应该回到了休息室。这里只有一个出口,外边有重兵把守,他们很放心。” “你确定四周无人?”札义摩问。 “除非有人能藏住他的气。”尽管于坚相信正常说话也不会被狱卒听到,但依然压住了声音。 “很好,有你在我省了很多事。你留意他们。我去找找那个出口。” 这次越狱计划原本是札义摩王子独自制定的,但青莲对它做了很大修改,现在札义摩要冒的风险小一些,但于坚很怀疑最后环节他会怎么处理。如果按照他的原计划,他会将自己暴露在极其危险的境地里。 天牢囚犯失踪,最后总会被发现,或迟或早,但只要黛岚能及时踏上回归之路,那便算是大功告成。 札义摩在壁炉那一带搜寻。他的动作有如猫般轻灵,豹般迅速。于坚听恩师陈敬贤说过,辉煌群岛有一些不可思议的奇人异术,除非是暴露在强光下,尤西扎可以将自己隐形,如果这属实,确实非常惊人,那件不起眼的斗篷或许就具有这种神奇的力量。不过尤西扎和他的宗派十分低调,外界也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更不了解他的异术。当青莲在金驹殿提及遁术时,于坚还吃了一惊。恩师陈敬贤在摩罗国住过一阵子,和尤西扎相识,那老国匠裴开又是如何得知尤西扎及其能耐的呢?说不定裴开也去过摩罗国。 不过这里如果真的有一个连接到下水道的出入口,曹辕应该知道才对。而且下水道的出口不该出现在这里,天牢怎能有隐秘的通道?于坚并非不相信青莲说的话,但总觉得这有些奇怪。 他一边看着王子在这块地砖上敲敲,那面墙壁上拍拍,时而把耳朵贴上去倾听,一边留心着狱卒的动向。刚才他们进来时,他估算天牢里看防的有超过五十人,在仁王特赦之后,天牢一度处于荒废状态,曹辕无事可干,夏老还曾提议说要裁减天牢守卫的规模,但如今反倒增加人手了。数十人得日夜轮班看管犯人,限制她和外界的接触,所有想来探视犯人的必须征得内阁的同意。不过如今又有谁想和黛岚扯上关系呢?龙君更迭,廷臣们唯恐避之不及,就连仁王的弟妹们,也没有来过这里,离巨龙最近的绵城王龙顺天在龙颜之日后就回到了他的封地,再也不曾入城半步。 札义摩王子的敲敲打打似乎有了结果,他在壁炉和墙壁的夹角处发现了什么,把耳朵贴上去,再反复轻敲,一抹笑意在他脸上浮现。他停在那儿,视线转向于坚,“现在安全么?” 于坚点了点头。那曹辕闲惯了,根本就不会想到有人来打天牢的主意。再说来探视的又是和龙君陛下、大将军都有交情的异邦王子,恐怕半点防备之心也没有。 篡位者机关算尽,筹划有方,但在天牢监狱长一职上却用错了人。 札义摩把耳朵紧紧贴在夹角处,聆听了半响,然后又连续敲打数下,反复三次,似在传递信号。过了会,他站起身来,从怀里摸出三个小瓶子,一个紫色,一个绿色,一个黑色,他依次拔开瓶塞,先将紫色瓶子往夹角那处喷洒,里面倒出紫色的粉末,洒遍之后,换绿色的瓶子,瓶口贴在地上,似在涂抹,最后黑瓶里喷出来的是黑色的水雾。随后他收起瓶子,又摸出一件奇特的物事,看起来像是十字形,四端各异,似乎分别是某样工具。他用那物事在地上划来划去,这里刺一下,那儿扎一下,再用十字比较尖利的那一端在地上涂刻,大体上是刻了一个方形轮廓,然后换上像铲子的另一端,插入地里。很快,于坚就看到一块块泥土被翻起来,王子抬起头来招呼他:“这里该你出场了。” 于坚听到身后的轻微脚步声,黛岚更衣完毕,已经穿上那件斗篷了,他回头看了一眼。他的日思夜想在那深灰色的斗篷笼罩下,显得分外憔悴。她抚摸着腹部,四个月了,现在怀孕的体征还不十分明显,再过一阵子,腹部就会高高凸起。 他朝王子走去。“这里。”王子指着地板,他吃惊地看到了一团软泥,那里本来是一块腾龙砖,质地坚硬,不知道王子那些瓶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居然能把石头化成泥。“三公主就在这下面,这里的地砖下是一块石板,很厚,下面应该是有一个机关可以打开的,但是她不知道在哪。我已经把这一层给软化过了,运用你的气,冲击它。” 如果这时候有人进来的话……时间紧迫,他开始聚气。陈敬贤师从铁拳寺,也在金刚寺修行过,还在摩罗国待了三年时间,所学很杂,金刚寺的龙潜之术和铁拳寺的龙御之术被他糅合在一起,创造了一套新的拳路,但这些路数于坚并没有全部学到手。陈敬贤虽然很欣赏也很器重他,但他宁可将所学分成若干部分,教给不同的弟子,也不肯对其中一个倾囊相授。恩师没有做任何解释,他也不愿意去深想这是为了什么。总之他学成了一身惊人的功夫,而如今可以用来帮助他最爱的女人。 恩师有一种拳法是将龙御之术的“引导术”和龙潜之术的“冲手”结合而成,称为“蓄势术”。平时练习,他将气集中在拳头上,然后缓缓传入木板中,当木板承受不住时便会碎裂。足够强大的气甚至可以碎裂大石。直接用冲手也能做到这一点,那需要瞬间释放出强大的气。引导术的妙处则在于,气可以慢慢积累,到了一定程度才释放。这样即使是直接用冲手打不碎的石块,通过引导术改良拳路后,就可能被粉碎了。 石块能碎,泥块就更简单。这石板下的声音他刚才听不到,也感知不到地下的气,想来石板果然是非常之厚,须用蓄势术来破解。 他蓄势时,王子搬来了一个圆桶放在了泥地边。这大厅里摆着好些个圆桶,这些桶子个头不小,近六尺高,里头应该装着壁灯和火炬用的油,这里并不是所有的灯光都是水晶灯发出来的。也有一些桶子可能是空的。因为牢房基本都是空的,原有的储备足够用上很长时间了。 这倒是个办法,将圆桶盖在泥地上,狱卒们就看不出痕迹了。他们迟早会发现这里怎么多了个桶子,但恐怕没那么快。 蓄势完成,他将大量的气透入泥土之中,只见那泥土开始震动,其势初缓后急,越来越猛烈,随后那片泥块纷纷碎裂,直往下跌,地面开了一个洞,从泥块和石块跌下去的声音来判断,这下面并不深,但似乎有一个斜坡,石块滚动的声音持续了一会才消失。 于坚比较了下圆桶的大小,他控制得不错,圆桶足能遮盖住这里。龙黛岚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见到地面开裂,也凑近过来。 “少夫人,从这里下去,你就安全了。接下来的事情三公主会安排,你很快就能离开王宫。”札义摩王子站起来,愉快地微笑,脸上还沾有碎泥。说着他伸出手掌,一颗丸状物变戏法般地出现在手心上,“记住游戏规则,我说什么,你做什么。” “低着头。”王子替龙黛岚把背后的兜帽拉起,覆盖住她的头部,帽檐很长,差不多将整张脸都遮住了。然后他猛地将手中物掷在她的脚边,只见一阵灰色的烟雾腾空而起,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这能让你大概半个时辰里都处于接近隐形的状态,除非你搞出太大动静惹人注意。但这并不是真正的隐形,你得小心而又小心,不能被强光照到。” 灰色的烟雾很快消散,眼前的龙黛岚几乎完全消失了。但附近还有灯光火把,有足够的照明,能让人看出她模模糊糊的轮廓,像是一个透明的影子。 王子手一甩,一个火折子亮起来,躬身往洞里照去,然后把火折子递向那个影子,“拿着它,一条下坡路,我看到了你妹妹。赶紧下去吧。” “大姐!”青莲在下面呼喊,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但仍清晰可闻。 “妹妹,我在!”龙黛岚回应了一声。她有些迟疑地接过火折子,如果从远处看,这火折子不可思议地悬在了空中。“那你们呢?” “我们当然要原路返回啦,探视结束,我得准备回国了。”札义摩王子面对龙黛岚时,始终保持着微笑。 “我怎样解除隐形?脱下斗篷么?” “聪明。你会回到地面,我们无法预知到时候你会碰到什么,应该说,是什么人会看到你,所以你需要这件斗篷。好啦,我的任务完成了,我很想就这么和你待在一起,看着你,和你说话,但是,你还是快点下去吧,别让我们前功尽弃。” “他们会发现我离开了,而你是最后一个探视我的人。”她仍然在担心别人。 “不,他们短时间里不会发现你不在了,我有我的办法。”王子叹了口气,“至于以后……那时候我和父王已经回国了,他们会发现这个洞,然后会认为你挖洞越狱了。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们杀害了你父王和太子殿下,你不能再等着他们夺走你的儿子,然后你在这里日渐腐烂。” 忽然之间,他的语气变得冰冷,眼神变得严厉,但他脸上保持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你必须活着,活在别处,而不是这里。你的龙神会还你公义,你要证明公义在你的王国依然存在。” “大姐快下来啊!”青莲再次呼唤。 “你有什么办法让他们相信我还在牢房里?”她永远都是这样子。快走啊!于坚从未发现自己如此焦急过,他一直在分心留意狱卒们的动静,但谁也说不准,他们之中是不是有能隐藏自己气场的高人。每拖片刻,他们的危险就增大更多。 “我能让你消失,也能让你出现。这是魔法。”王子很不耐烦了,“快走,别浪费时间,你害死我没关系,别害死你的儿子和妹妹。” “谢谢你们。龙家永远欠你们的。”影子说。 “不,说起来我们必须感谢你们龙家。你不会想要我忘记,五年前你父王同意出兵援助我国的事吧?不是你父王,我们家族可能早被灭绝。”王子摆了摆手,“再见了,长公主。不要忘了我。” “我会永远记得。” 于坚目送着影子移动,当她下到洞里时,就完全消失不见了。自从他被打入地牢,就从未奢望过有一天能再见她。如今我心愿已足。 王子蹲下,用他古怪的工具将碎土刮起来,推回洞里,然后用圆桶遮盖,痕迹被处理得很好,除非搬开桶子,不然看不出什么问题。 “很好,一切都接近完美,只剩下最后一步了。”王子如释重负地看着他,“我们暂时还不能走。” 于坚吃了一惊,“等会有人来了怎么办?” 王子没理他,而是转身走进牢里,于坚只好跟着他进去。王子走近床头,将暖被铺开,塞了两个枕垫进去,这床上枕头和枕垫不少,正好被他利用,之后他卷好暖被,又变戏法般地摸出一卷又黑又亮的东西来。于坚仔细一看,那居然是假发。 王子将假发塞进被子里,露出一大部分在外面,再略作调整,看上去果然像是有个女人睡在被子里。 “这样就行了。你看,多简单,心情真是愉快啊。”王子坐在床沿,挤眉弄眼,做出一个孩童般的调皮表情,“为什么你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因为没有和她相认?” “她还没有离开王宫。”于坚摇了摇头。王宫是篡位者的地盘,即使离开王宫也远远不够,她得离开巨龙城,北上通过浅滩堡,进入金驹省的领地,他才会觉得稍微安心。 或许只有当她回到金堡,回到她丈夫身边,才是最安全的。秦威已死,除了秦鸣,谁也无法保护得她周全。 “我相信三公主,她说肯定有办法将少夫人带出宫的。接下来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对你来说,少夫人是什么人?” 王子想要什么答案?“她是我的龙君。”她确实是。她是仁王第一继承人,王国的合法龙君。 “很好,而你仍然是龙君护卫,大名鼎鼎的佩剑八卫之一。你该履行你的职责,首席护卫大人,你将护送你的龙君北上,让她安全回家。”札义摩此刻不再是一个调皮的孩童,他又变成一位严厉的王子,“若你无法完成这一任务,你将堕入下界,永世不眠!” “龙君护卫都发过血誓。”于坚摊开了他的手掌,掌心一道结痂的伤口,“我必将竭尽全力,看顾吾王周全!” “那么,首席护卫大人,我们走吧。”王子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以侍从的角度来看,他还真是一个很和气的主人。 第六十章 出逃 一 龙黛岚在宫里住了十八年,但从未进过下水道。这儿和她想象中一样黑暗、潮湿、肮脏,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腥臭味,走在甬道里可以听得到老鼠急速跑过的声音。如果不是手里有个火折子,她可能会忍不住尖叫。 “真是神奇啊,大姐。”三妹乐呵呵地“看着”她,“听到你说话,我才知道这是你。而且,一到下面来,就根本看不到你啦,影子都瞧不见,要不是有个火折子,哎呀,姐姐在哪里呢,我看呀看不见啦!” 龙黛岚忍不住拉住妹妹的手,紧紧将她拥在怀里。她不知道有多少话想和妹妹说,却又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才好。她在天牢里待了十多天,感觉像呆了好多年。从来没有人能这样对待她,她何尝受过这样的苦。 “姐姐我好想你啊!我无时无刻不再盼望着能再看到你,让你抱抱我!”六指妹妹紧紧地搂着她的腰。青莲有多么凄苦可怜,王宫里真正关心妹妹的人屈指可数,而偏偏青莲又性格孤僻怪异,不爱和人往来,孤独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世界是阴暗的,和这地下世界一样,她需要光明和快乐,而龙神带给她的是黑暗和孤独。 我也是。我竟然让我的妹妹为了我而身冒奇险,她这是拼着性命来救我啊。 黑暗中龙黛岚的眼泪难以自制地奔涌而出。 “你哭啦,姐姐。”青莲伸出手,触碰她的脸。她要很费力才能替姐姐擦拭眼泪。“不要哭,你一哭,我也想哭啦!” 龙黛岚想起,妹妹是有夜视的,脸离火折子很近,妹妹可以看得到她。而兜帽在下来后就被掀到脑后去了,这里让她觉得太闷。“姐姐只是太开心了,坐了那么多天牢后能够重获自由,能有妹妹陪在身边,怎能不开心呢。” 青莲搂着她腰的手松开了,“大姐,这壁上有火把,找一个点燃吧。火折子光亮太小了,你都看不见呢。” 龙黛岚举着火折子找了一圈,甬道的墙壁上有不少铁框架,不过大部分都空着,但总算找到了一支,还能用,一下就给点燃了。 她举着火把,获得了更大的视野,这下看得更清楚了,硕大的老鼠在远处一跑而过,湿滑的壁上满是发黑的青苔,上面还有些鼻涕虫之类的东西在蠕动着,令她空空的胃里涌上一股呕吐的冲动。青莲拉着她另一只手,“我们走吧,快一点,我要赶紧把姐姐送出宫去。” “对了,青莲,你要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知道你们有多危险,我不要你们因为我出什么事。” 等青莲一五一十地把事情都告诉她,她这才知道,札义摩王子竟然有如此之大的决心,原来这一切都是他策划的。为了她,王子豁出了性命。“如果他们发现我离开,王子怎么办?他有和你说么?” “我们上去后,坐我的轿子,小松会把我们带到宫外去。王子会在外边等我们,到时候他需要你身上这件斗篷,然后……”青莲忽然停住。 “然后怎么样?” “他没说,但我猜,他会穿着斗篷回天牢去。” 青莲的话让她吓了一跳,“他想做什么?” “代替你呗。他很善于化妆,躺在床上谁能看出来?那些狱卒除了定时送饭、每天晚上来例行巡视和早上更换夜壶,根本就懒得理你。谁也不愿意和你说上一两句话。” “他想……”她似乎明白了札义摩的计划。 “他就是想拖一点时间吧,好让你远离王都。要是晚上巡视有人发现你不在,你怕还走不远就会给抓回来。明天啊,我看他就会偷偷逃出来,和坦攸柯国王一起回国去。王子殿下似乎无所不能呢,他能化妆,会打洞,还能开锁,我看啊,天牢里的锁都难不倒他。” 看来青莲对这位王子殿下颇有好感,她对生人通常比较刻薄,很少如此夸赞。“他对姐姐你是一片痴心啊,连我都看得出来。”青莲吃吃地笑。“为了自己心爱的人,有些人就是不顾一切。爱情,真是危险的东西呀。” 希望有一天你也能品尝到爱情的滋味。这会是很残忍的事情。青莲可能会爱上某个男人,但又有哪个男人会爱上青莲呢?她本来想说“是啊,危险而又甜蜜”,出口的却是:“你为了我,也是不顾一切呀。” “如果值得,那就去做。”青莲拉着她的手,加快了步伐,“我相信王子也是这样想的。” 她不想再讨论札义摩王子的话题,她对他充满感激,也愿意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但仅此而已。“你是怎么发现这秘密通道的?” “托我外公的福咯。只是这天牢下面和别处不同,下水道的出口都是有一块石板的,天牢却没有,我在下面能听到上面的声音,感觉得到壁炉的温度,但却没办法钻出来,不然我早就把你救出来啦。” 她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没有石板倒救了青莲,如果有石板……天牢里可是层层守卫,到时候她只怕要多个狱友了。“有碧月的消息么?” “我想她一直在平安殿里,和大姐你一样吧,哪儿也去不了。没有特别许可的话,平安殿谁也进不去。不过,我会想办法的。” “下水道能通往平安殿么?” “我没发现。也许和天牢这里一样,有个什么密道也说不定。” 龙黛岚说:“天牢这里的密道,应该是当年建造的工人特别挖掘的。一百多年前曾经有一位国匠,犯了重罪被押入天牢,但十多天后,他忽然消失。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当时的监狱长官被龙君陛下赐死,但是他临刑前一直说国匠的失踪和他无关,他是被冤枉的。” “还有这样一件事啊,我平时不怎么看书,真的好多事情都不知道呢。”青莲说,“难道那国匠知道他有一天会进天牢,从而事先就挖好了逃跑的密道么?” “也许是这样吧。宫里的这些工程,都是国匠主管,悄悄为自己备好后路,陛下也不知道的。” “是啊,这王宫里头,好多事情都是这样子的。可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总有一天,都是会被人知道的。”青莲拉着她转进一个又一个岔道,她想不到下水道是这样庞大和复杂,简直就像一个迷宫,真不知青莲当时是怎么摸清方向的。青莲就是特别适应黑暗,她有罕见的夜视能力,又有神奇的方向感。这或许就是龙神给她的补偿吧,看起来很是得不偿失,但今天却派上了用场。 “姐姐,我可不是随口说说。有些人自以为事情做得十分隐秘,却不知道,龙神在看着他呢。”正听青莲说着,龙黛岚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脚踝上滑过去,她停下来,借着火把去瞧,发现居然是一条又细又长的蛇,这蛇通体乌黑,她刚才还没发现。那蛇大概是被她的脚步惊动了,猛地蜷住她的脚,这一下让她惊叫起来。 “姐姐别怕。”青莲也看到了蛇,只见她弓着腰,手里拿着一块黄色的东西,像是石头,往那蛇凑过去。 “妹妹小心!” “没事的,你看吧。”青莲竟然丝毫也不害怕,那黄色的石头凑到蛇头的位置,蛇头猛地一缩,飞快地滑动身体,逃也似地离开了龙黛岚的脚踝,一忽儿时间,就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这是驱虫蜡,专门对付虫豸的,对小蛇也有用,它不喜欢这种气味。我到下面来都随身带着的,不过一般用不上。这些虫豸啊,都吓不倒我。”青莲嘻嘻地笑,“大姐,我厉害不?” “厉害,姐姐好佩服你!”龙黛岚忽然觉得在这下面,她是小妹妹,青莲才是保护她的大姐姐。 青莲有点得意地说:“顾老师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神既让我们降临人世,就是因为我们有用处。你看,我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作用哩!” 然而这话却让龙黛岚觉得一阵心酸,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我们快走吧。” 两人又继续前进,脚下步伐更快了。但青莲谈兴正浓,先前的话她还没说完,“我前面说啊,有些人偷偷摸摸干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还以为别人不知道。可是他瞒不过这地下的虫豸、老鼠和蛇,它们都知道呢,只是它们不会说人话罢了。” 龙黛岚听得有些糊涂,不知道妹妹是要说什么,也就没有出声。“姐姐,有些人外表看来冠冕堂皇,其实卑鄙无耻,根本就不是个东西。我呆在下面知道了他的秘密。” “是谁啊?”王宫里几乎每个人都有秘密,有些秘密或许不会伤害人,但有些秘密却会置人于死地。 “戚少瑜。”青莲像是吐出一根鱼刺般念出这个名字。 龙黛岚吃了一惊,那是个彬彬有礼,极守规矩的佩剑者,行事说话一向都很有分寸,她对他一向印象不错。“他怎么了?” “他杀了万诚。可能还有郭玄。”青莲的话令人难以置信,“田攀和段震岳被打入地牢,程丰早就死啦,老师被判了车裂,除了严吉外,就戚少瑜现在还活着。我忘了和你说,佩剑八卫新换了六个人,可戚少瑜还是其中一员。” “妹妹,戚少瑜杀了万诚,是你亲眼看到的?”她还是感到无法相信。父王不知说过多少次,佩剑八卫是宫里最可靠的人,他们每一个人都得到了父王完全的信赖。 “我在护卫所的地下听到的,戚少瑜把万诚骗出来,然后杀了他。我看他就是佩剑者里面的叛徒。现在严吉也不和他说话啦,严吉整日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看他可能当不成龙君护卫了。” 如果龙承天还留着严吉的职位,想必是为了控制龙君护卫,等这些人逐渐被更替后,严吉也就没有价值了。她知道龙承天是一个心思慎密的人,但到现在才知道,他究竟布置了一个多大的局。如果龙君护卫内部也有他的人,那么他一早就打算好了,要把王都武卫和龙君护卫全部拿下来。席渊舅舅因窃案下狱被革职,继任者寇海也被砍了头,现在武卫团长官是郑方,是龙承天的老部下,比寇海要更可靠。再加上戚少瑜这个叛徒…… 她把前前后后所知道的这些事一件一件连起来,事情是越来越清楚了,但她脑海里却乱成一片,妹妹一路上和她说个不停,她也没怎么仔细听,敷衍了事地应和。青莲似乎感觉到她心事重重,后来也就不再开口了。两人沉默地在甬道里行进,拱顶壁上的滴水落在积水里清脆的声音以及老鼠胆大妄为的奔跑声伴随着她们,一直到她们回到地表。 第六十章 出逃 二 出口处是内宫北部的百花园。这是一个非常隐秘的出口,藏在一小片梅林之中,遮盖的石板上还铺着枯掉了的黑麦草。梅林芬芳的气息沁人心脾,和地下那潮湿心闷的感觉真是天壤之别。她自由了。和天牢里的待的那十多天相比,百花园的此刻是如此甜美。龙黛岚一瞬间觉得阴霾尽去,心情大好。 青莲把火把扔到下水道的墙根下,然后盖上石板,把掩饰用的黑麦草铺好。“姐姐跟着我,记得靠墙走。” 百花园在太和殿的南边一点,出得园门,就是王宫大道的一条岔路,沿着往东南方向走上不到四箭的路程,就能看到紫星的英武殿,太子公主们的寝殿都在那里。 晚间雪下得更密,龙黛岚不得不紧紧拉住斗篷以裹住身体,她穿得还是有些单薄,寒意像是一件湿透了的衣服覆在身上。一路上不时碰到巡逻的卫兵,见到青莲他们只是行礼,并不多话,青莲也不搭理他们。路过每一个卫兵时龙黛岚都心跳加速,生怕她的伪装忽然失效,被人发现。倒是青莲镇定自若,看来就像晚上刚从百花园里赏梅回殿。或许会有人会发现她没带着侍女和小宦,不过妹妹本来就被人认为性格古怪,行事难以揣摩,这也不足为奇。 经过清风殿时,龙黛岚心头一热。英姝啊,去哪儿了,现在是生是死?你可知道,我有多想念你?想起那天英姝说要去百花园采龙沙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然而那只恐是她们的永别,此生不复再见了。龙承天会让她活下来么? 她们有惊无险地回到了七香殿,龙青莲径直带着龙黛岚穿过庭院和前厅,院子里那几盆红装夫人开得正艳,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迎着飘雪,更显端庄素雅。 “这些茶花是大姐你送给我的,我有叫兰懿好好看护着哩,看现在长得多好。” “是啊,它们真美。”龙黛岚呼出一口白雾。她喜欢茶花和梅花,红装夫人是她最喜欢的品种之一,清风殿就种了不少,嫁到金堡后,仍有宫女看顾,但她下狱后,想必是没人护理了,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高贵的总有相似之处,都有风雪也遮掩不了的美丽。”青莲咯咯地笑着,“我近来也有听顾老师的话,看了一些书,虽然不是太多,但每次捧起书就会想起大姐看书的样子呢。” 看着安全了,龙黛岚除掉身上的斗篷,青莲拍手笑道:“大姐变魔术啦!”她牵着龙黛岚的手,“我带你去个地方,是你没见过的秘室!” 虽然向下的木楼梯曲折且狭窄,但七香殿的地下室是个很宽敞的地方,这个地方她确实没有来过。青莲用火折子点燃了和手臂差不多粗的白色蜡烛,将地下室大部分地方融入光亮之中。这里弥漫着一股浓厚的药剂味道,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按照高低顺序陈列在壁柜上,壁柜前有一个方形的工作台,上面散乱地摆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工具,一个水盆里浸泡着什么,龙黛岚凑近一看,是几张人皮面具,在水里看来有些变形的人脸显得颇为诡异。这就是把于坚带出地牢的手段么? 青莲拿起其中一张,晃了晃,抖掉水分,白烛的光透过薄薄的软皮上的眼鼻洞孔,投射在她露出满意神情的脸上。 “大姐,还有一点点小的瑕疵,我没有时间来修正了。但是没什么问题,它是可以派上用场的。我现在就帮你换上它,简单化点妆,你就变成另外一个人啦。” 龙黛岚有些不安地看着这张面具,它在妹妹手里变化形状,无法辨认到底是谁。如果要混出宫去,应该是某个宫女。她忽然想起进来时就没看到兰懿和小松。或许这是照着兰懿做的面具?但兰懿要比她矮一些。 青莲一边用棉布球小心地涂抹着面具,吸干上面剩余的水分,一边同她说:“姐姐,这是我又一项本领呢。我外公很厉害哇,这都是他传下来的。幸好我不算太笨,多少学会了一些,现在能派得上用场。这一个做得还算不错,我比较满意。” “妹妹,你说王子在等我们?”龙黛岚把壁柜上那些坛坛罐罐瞧了一遍,其上贴有标签,都是一些诸如芒硝、云砂、焦油、松香之类的东西。她不知道制作面具需要些什么材料,但这些只怕不都和易容术有关。老国匠裴开被视为无所不能的大工匠,源自埃塔的水晶灯经他改造后,用料成本低廉,即使是一般百姓也能用得起。他所涉及领域甚广,停泊在龙咬湾的战舰、紧扣天牢门的铜锁、她刚刚用来逃生的下水道、摆放在军阁军械库里可拆卸的攻城炮楼等等,无一不是出自他手。相比之下,易容术真是算不得什么高深的本领了。 “姐姐,你先坐下来吧,听我慢慢说。”青莲手中面具两面的水分都被吸过一次,又换了另一块棉布球重复着先前的工作,粗短的六根指头在做这些的时候,显得十分灵活。 龙黛岚依言坐到一张宽大的藤椅上,上面垫着柔软的枕头。 “我给你上好面具,化好妆,好了,很快你就不是公主啦,你是兰懿。等会兰懿会被我派到‘海之屋’去买海神索梅洛的桃木雕像,关节可以活动的那种,那是我喜欢的新奇玩具。兰懿需要一样买一款回来,因为我今天就要。” 面具上的水分被彻底清理掉了,青莲开始为面具的内层涂抹一种透明的,像是某种凝脂的东西。 “海之屋?”龙黛岚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地方。“那是新开的么?” “龙颜之日前两天开的,在神沐广场对面,离烧锅小屋不远,你能看得到烧锅小屋,就能看得到海之屋。那是一个摩罗人开的店子,就卖些他们的特产啦,有少部分质量不错,但大多是一些劣质品,骗图新鲜的拳民买呢。都是些黑心的家伙们!”促狭的笑容爬上青莲那歪斜的嘴唇,“总之王子会在那里面等兰懿。我的小兰懿,好兰懿,你到了那里就知道要干什么了,王子会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她涂完凝脂后,把面具内层朝外放平,说:“等一会就可以用了,第一次戴会有些不习惯,脸上可能有点点痒,我就是这样子呢。但没什么关系啦,不会伤害皮肤的。” “遵命,主人。”龙黛岚配合着妹妹,逗得她咯咯直笑。 “其实下午我就把兰懿叫出去了,她现在就呆在海之屋,你去把她换回来。有些心细的武卫可能会奇怪下午怎么没看到兰懿回宫,如果他们问起你,就说下午是去买新奇的玩具,晚上则是买更多,随便敷衍一下就行啦。反正他们都知道我很难伺候。” “现在城门都已经关了,寻常车辆可出不了城。”龙承天即位后就宣布月时之后关闭城门,禁止随意出入,现在已经是月时了。 “这些我们都想到了,秦硕给你做了安排。放心啦,姐姐,你会出城的。” “王子的人带我回金堡去么?”札义摩贴身的那些摩罗护卫她基本上都认识,倒是先前陪同的那个护卫看起来很陌生,想不起曾见过,或许是坦攸柯国王带来的人吧。反正护卫们大都能用翔龙通用语和她交流,如果一路上有他们陪伴,那也不错。只不过王子本人……他即将面临险境。 “不,另有其人。你到时候就知道啦。”青莲朝她神秘地眨眨眼。很多人觉得青莲的三角眼难看,但她从来不这么认为。“我保证,你会很安全的。” “妹妹,我希望你和札义摩王子都会安全。你们冒的风险太大了。” “顾老师给我们上过课,而小志用他的决心教会了我们,如果值得,那就去做。我知道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为了自己所爱着的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青莲露出少有的坚毅表情,盯着她的腹部,“不光是为了你,也为了我的小侄子呀!如果没有了你们,青莲宁愿一辈子住在下水道里。” 她很想哭。她一只手抚摸着青莲的脸,粗糙的肌肤,多么温热亲切的感觉,另一只手抚摸着腹部,充满爱怜地说:“我的孩子,你知道你有一个多么能干、多么勇敢的姨妈么?” 青莲笑嘻嘻地半蹲下来,把耳朵贴到她的肚子上,“我亲爱的小侄子,他有不听话乱动么?” 如今妹妹的表情瞬息万变,她像是藏着一个开关,能在欢乐和悲伤里随意切换,她变得更会隐藏和伪装了。“还没有,应该快了。” “姐姐,有给他想好名字么?” “想了一些,但还是让秦鸣去决定吧。毕竟是随父姓。”妹妹就在身边,陪着她和孩子,再想起丈夫,心里觉得十分温暖。 温暖而又安全。但她提醒自己,得到这些她可能要付出多少代价。温暖随时可能变成寒意,只消一个心跳的时间,安全也可能被危险包围。 她不能忘了,这是雪季,风雪越来越大,她的神还缺席。 第六十一章 败露 一 庙堂街清冷的街道上飘舞着雪花,寂寥无声。不远处的百花街热闹喧嚣的声音并没有传到这里来。这里就像有一堵无形的隔音墙,把它不想要听到的声音都阻隔在外。 冬天的月时已经过去,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快到要上床睡觉的时候,勤劳的平民夫妇们这时候所拥有的最大快乐就是在床上在彼此身上寻找爱的抚慰,这些快乐是贫穷所不能剥夺的。新晋国相大人的府邸也充满了这样的快乐。这座巨大的宅子就像他的主人一样,总是充满了精力。 在国相大人府邸里的一个秘密的房间里,壁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把整个房间烤得暖烘烘的,墙上裹着淡黄色薄绒的水晶灯散发出暖黄色的灯光,洒在整张五色的天鹅绒地毯上。这张用蚕丝和棉纱织成的彩色地毯拥有出色的制作工艺,触感非常柔软,质地又坚固耐磨,还有不错的弹力,深受国相大人的喜爱。在这上面和他的女人们寻找爱的抚慰,一直是他平生一大乐事。 三名从蔚蓝海峡对岸波茨岛来的女奴像蛇一样趴在郑宽*的身体上。这些女奴在房事上经过了特别的训练,善于取悦需要她们取悦的人——不论性别。她们是盖泽从南方带过来的,不久之前才送到国相大人的府邸,深泽之地允许养奴和奴隶交易,沼民抢夺其他种族的人口当做奴隶使唤,其中一些容貌姣好的女性被训练成性奴,卖给贵族使用。 国相大人对沼民王子的特别礼物感到十分满意。这些古铜肤色的妙龄女子刚刚成年,*匀称而挺拔,躯体就像蛇一样光滑和柔软,能做出令他感到意外惊喜的各种动作,她们的腿部温润而有力,紧紧地夹住他,让他感到说不出的舒畅。这些老手每一次都让他感到是在面对一个处子,从身体到心理都带给了他巨大的满足感。 国相大人的快乐活动通常是没有人敢打断的,不过这个晚上他的饱满兴致被突然暂停了。一名拥有自由进入这间房权力的侍女*着身体爬到了他的身边,在他耳边轻声通报:“主人,盖泽王子到了。” 国相大人露出非常不爽的表情,猛地掀开他身上的女奴们,把刚进来的这名女仆翻过来身来仰面压在地毯上,粗暴地分开她的双腿,压在身下。 “你怎敢打断我?贱人!这就是你必须要遭受的惩罚!快向我求饶!“他一边厉声斥责,一边扬起大手,重重的拍打在侍女的胸膛上。 “不,我绝不!我绝不求饶,我不怕你!“侍女在他迅猛有力的撞击和巴掌拍打下尖声叫喊,叫喊逐渐变成了低沉悦耳的呻吟。 “贱人!那你就要承受到最痛苦的惩罚!“郑宽的脸部因为兴奋而扭曲,他的手掌和臀部狂野地做着动作,大腿和臀部相撞的声音、巴掌拍在充满弹性的肉体上的声音就像密集的鼓点一样响个不停。三名女奴围了过来,俯下身体,伸出她们灵巧的舌头和指尖在激烈撞击的两具躯体上滑动着。侍女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被堵住了,变成了带着哭腔的呜咽声。郑宽则在一阵癫狂的冲击后发出了满足的吼叫。 当国相大人完成他的娱乐来到会客厅的时候,沼民王子单膝跪在地上表示迎接。他穿着单薄的六幅襦裙,和披着羊毛斗篷的国相比起来,让人产生现在还是秋天的错觉。深泽之地的居民的体质十分特殊,既不怕热,也不怕冷,即使天上飘着鹅毛大雪,他们一两件薄衣裳就能应付。 “尊敬的国相大人,自从上次宴后,盖泽十分渴望和大人再度相聚。请您不要介意这迟到的贺礼,自从您被陛下指派新职位后,一直非常繁忙,盖泽还没有机会到贵府正式拜访,希望没有打搅到您。”盖泽微微凸出的脸部带着讨好的微笑。 上任十来天,郑宽一直避免和这位沼民王子过多接触,除了上次宵夜套了不少话外。但盖泽显得很有耐心,他带着他的问题一直在等待,而郑宽不能无限期拖延下去。“快起来,盖泽王子太客气了。”郑宽托住沼民王子的手肘,将他拉了起来。 “大人,盖泽满怀敬意献上的那些小小礼物,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三名技巧高超的女奴和一箱贵重的珠宝,还有一箱深泽之地独有植物炼制的药剂,灶时就送到了国相府邸,盖泽颇为世故,没打算来叨扰一顿晚餐,并且给他留下了足够的时间去“享受”礼物。既然礼物如此令人愉快,要对送礼人说“不”就变得很难。“感谢王子的友善,我很满意。王子这么晚过来,一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我洗耳恭听。” 说着他坐到了椅子上,盖泽还是站着。这位沼民王子不太喜欢坐下来,除非有必要,否则他总是喜欢保持着站姿,因此郑宽也不多说什么。仆人泡好的热茶还在桌上,但郑宽知道这位王子只喝酒,不习惯也不喜欢茶,于是他吩咐仆人去准备宵夜。 “盖泽对龙颜之日发生的事情感到非常难过,这件事在城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就盖泽所知,一些省督和他们的封臣心怀不安,盖泽并不以为然,封臣就应该对赐封他们的人保持绝对的忠诚。盖泽并不是趁着他们离开了才在背后说三道四,而是希望国相大人能够知道,盖泽和他们是不同的,整个深泽之地都绝对支持陛下,在陛下需要的时候,,深泽之地的沼民会听从他的调遣。” 郑宽露出了宽慰和感谢的微笑。沼民王子到这里来的目的不言自明 。灰鳞之子还是老调重弹,希望得到王廷的赐封。早几天他已经派人把最近一次龙廷会议上龙君下达的指令通知了盖泽,沼民王子看起来并不买账。其实他也知道那是自然的事,要深泽之地接受拳民僧侣布教是不可能的。但是龙君的意思正是这样,想要他们知难而退,不再提起建立深泽之地行省的事情。 “上次陛下提出的那个要求,盖泽王子要是认为可以接受,深泽之地很快就会建立行省了。” 盖泽咧开嘴笑了,他的嘴巴很宽,笑起来嘴角拉到了脸颊,细小的红色瞳孔里也发出了亮光。“其实父王很理解陛下的苦处,如果陛下认为在深泽之地建立行省不是那么方便,他并不是不理解。沼民们也能从其他方面得到满足,从而确保对陛下的绝对忠诚。” 还有别的条件。郑宽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说:“既然沼民之王还有其他更好的建议,那我想陛下也愿意听一听。” “盖泽代表父王和深泽之地,向伟大的翔龙之王请求一桩王室婚姻,盖泽如果能娶得一名公主为妻,深泽之地和伟大的翔龙王国一定会建立起无懈可击的牢固纽带。”沼民王子那细长的眼睛闪着期待的光芒。 笑容凝固在郑宽的脸上。龙君不久前才说过要修正教义,拳民和异族人通婚被视为违背教义的行为,来自深泽之地的请求如果是在先王龙行天的执政时期,很可能会得到积极的响应,虽然深泽之地可能会拒绝六指公主。郑宽不禁开始想象丑陋的六指公主和一个半蜥蜴人会生下怎样古怪畸形的孩子。 用一桩婚姻来减少一个敌人,这对仁王来说是很自然的事。然而现在,这几乎是不可能被应承的。 但他直接拒绝的话也不妥当。“这桩婚姻如果成真,对拳民和沼民之间建立友谊确实有着很大的帮助。不过我想王子最好知道,现在陛下正在考虑拳民和异族通婚的问题,未来几天之内,陛下就会公布他的决定。我会向陛下提交王子的建议,但愿拳民和沼民之间达成永久的和平。” “那一切就拜托国相大人了。”盖泽淡淡地笑了笑,尽管他没有在脸上流露出什么不满,但郑宽凭直觉感到,沼民王子对他的回答并不太满意。盖泽那长而宽的嘴唇让郑宽再次联想起先王三公主的六根指头,让这两个怪物成为夫妻就是这件事情最好的解决办法。如果那些北方的蠢货们计划造反,为了他们心目中“真正的龙君”,那么赢得深泽之地友谊的重要性就更大了。 “大人,那箱药剂里,有我们沼民巫医特别炼制的药物,装在青色瓶子里的,对身体有大补的功效。红色瓶子里,都是助兴的好东西,大人事前稍稍服用一小口,保准能让那些女奴们在您的两腿间被干得昏厥过去,只要您休息好了,养足了体力,别说三个,十个也不成问题。” 郑宽听得两眼发光,笑容满面。“那我回头要试试王子的礼物有多么神奇。” “这一点请大人绝对放心,您不会失望的。” 宵夜准备好了,送了上来,仆人打开了“烈火”的酒塞,开始倒酒。 王子和公主的联姻,值得试一试,虽然很难。郑宽发现自己开始盼望那个怪胎出生的日子早点到来,这种突如其来的渴望十分强烈,就和他不久之前看到那三个女奴时一样。一想到那三具令人激动不已的肉体,他就迫不及待地想去证实下,那红色瓶子里的药剂究竟有没有沼民王子吹嘘的那么厉害。 就在他心不在焉巴望盖泽知趣早点走人时,一名侍女来报:“主人,典正大人请您前往天牢,说是有非常要紧的事情。” 他立刻意识到龙黛岚出了什么事,天牢现在就她一个犯人。这位仁王长公主不管出了什么事,都是麻烦事,还好他现在已经是国相了,再麻烦也是夏全去伤脑筋。 “去备车。”他吩咐,转向盖泽说:“真是不好意思,殿下,我得过去看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那盖泽就不打搅了,就此告辞。多谢大人招待,祝您天长夜暖,好事成双。”沼民王子谦卑地说。礼数上他已无懈可击,在巨龙生活了一段时间,他各方面都学得很快,表现得和真正的王都贵族一样好。 第六十一章 败露 二 一杯茶的时间后,郑宽坐进了奔向王宫的马车。刚刚还在小腹内焚烧的热意已经冷却下来,变成了一肚子的烦躁。龙黛岚干了什么?竟然这么晚了还需要他跑过去。 好在庙堂街驶入巨龙大道直奔神沐广场的这条路并不远,郑宽没在猜疑的煎熬中等待多久,就到了天牢。他一下车就看到了另外一辆蓝篷马车停在附近,昔日下属曹辕正候在门口,脸上的肥肉因为慌乱挤到了一起,眉骨也皱成了两个肉团,只是没有眉毛让他看起来显得很滑稽。 “大人,大事不好,大事不好。”曹辕大脸直颤,声音也是,“犯人……她……她跑啦!” 郑宽脑子里一阵轰鸣,有如百十个雷同时炸响。这胖子是不是喝醉了说胡话,怎么可能?王宫内防卫森严,天牢内有数十精锐把守,外面还有成群的王都武卫,如今是他弟弟郑方统管,只要有点风吹草动,瞬间就能集结数百人。 他顾不上多问,立刻大步流星往天牢里走去,曹辕慌忙跟上。“大人,典正大人在审讯室等您。小人刚才给吓得半死,做梦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哪!” 等陛下知道,你恐怕就不是半死了。他加快步伐,没有搭理曹辕。甬道两旁的火把全部都给点燃了,亮如白昼,跳动的火影从火把之前移到之后,沉闷的踏步声让气氛变得很不安。 他知道自己不是唯一被邀请的人,但审讯室里的人还是多得出乎他意料。典正夏全、大将军龙应天、龙君首席护卫袁一平、镇南将军严崇虎、荡北将军方觉都在,围坐在审讯台上,甚至还有一位王子——他仔细一看就认出来了,那是摩罗国的三王子札义摩。 这位异邦王子穿着并非寻常的锦衣华服,倒像是一个飞檐走壁的夜行客,一套紧身衣服,一双蓝黑色的皮靴子,此刻他正坐在房间正中的铁椅子上——那是被审问犯人的专座——要不是他生得英俊,令人过目难忘,郑宽差点没认出来。 这可真令人意外。郑宽早知道这位王子的某些传闻,但没想到他居然敢协助龙黛岚逃跑,更想不到他是怎么做到的。 不过最近的意外实在是太多了点,早两天礼阁的一个马夫报告了一件令人无法置信的事件,据称延平森林出现了渊界恶魔,这几天王都里到处都有人散播恐慌的情绪。那只是些别有用心的人造的谣罢了,把传说和故事里的玩意搬到了现实里。金驹省的地头上为什么会出现恶魔,要去问木蓉那母狐狸。 “老哥你终于到了。”夏全右侧的位置空着,显然是给他预备的。“大将军比你早到一步,都到齐了,就开审。” “盖泽正好在我那里,所以来得迟了点。这是怎么一回事?”郑宽向同僚们点头表示歉意,拉开椅子落了座。 “我的国相老哥啊,王子都爱看到你。一平,和国相大人说说吧。”龙应天披着件黄色的貂皮裘衣,柔顺的毛皮映衬着火把的光芒,亮似黄金。 袁一平是袁大为的长子,本来就生得仪表堂堂,气宇轩昂,一身龙君护卫的银鳞甲在身,即使坐着也显得英武*人。他站起来,以表示对国相的尊重,“下官灶时前约了夏大人,想来天牢看看犯人,了解一点于坚的事情。这是下官的私人念头,本来也不值一提。哪曾想到牢房里空无一人,只有一顶假发放在暖被外做掩饰。随后下官就发现监牢区还藏着一个人。这位摩罗国的三王子不知道什么原因,穿着这样一身打扮,潜行在暗影之中,若非我能辨气定位,还发现不了他。”袁一平转过头去冷冷地看着铁椅子上的王子,“札义摩王子不但武艺不错,装傻也很在行。到现在什么也不肯承认。” 龙应天叹道:“札义摩王子,我们认识多年了,你给我们制造这么大的麻烦,不怕拖累你父王么?” 那札义摩王子被捆缚在铁椅子上,手脚都无法行动自如,但面上却镇定自若:“我没什么好藏着捂着的,我心里爱慕仁王的长公主,就是想来看看她罢了,不然夜不能寐。” “你先前就来看过了,是我代王兄批准了你的。曹辕证明你带着一个贴身护卫进来,在月时之前已经结束探视,离开天牢。但你后来换了一套衣服又进来了。不得不说你潜行的本领确实厉害,但你却不是我们首席龙君护卫的对手。好吧,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在刑阁的地头上,诚实才是安全无虞的保障,撒谎又能骗得了谁呢?想着我的大侄女?我原谅你年少轻狂,告诉我她在哪里,只要把她抓回来了,你今晚所作的一切,我就当没发生过,你不想你父王难堪吧?”龙应天左手托着右手手肘,扶着光溜溜的下巴,和和气气地看着札义摩。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倒是想知道,为什么我冒着这么大风险潜进来,却扑了个空。”札义摩王子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只是想多和她相处一会儿,毕竟我即将回国,这一去恐怕此生再也不能和她相见。如果大将军,还有诸位大人,一定要认为我和仁王的长公主失踪有什么关系,我又能怎么样呢?” 郑宽用拇指肚刮着自己的大胡子,他享受这种轻微刺痛的硬朗感觉。这种感觉总是能够提醒他,国相这个位置并不太好坐。他如今不再是统管天牢、手执法典、审人判案的典正,龙君陛下需要他的建言,需要他在重大事件上做出正确的判断。札义摩王子说得合情合理,关于他暗恋龙黛岚的事情内阁每个人都知道,就连龙君陛下也有听闻。或许这位王子打算趁着龙黛岚入睡时图谋不轨——就算如此他也不奇怪,而且札义摩也不会因此获罪。 但是眼下的问题是:龙黛岚去哪儿了?这天牢的里里外外他都十分清楚,出路就一条,不管谁要出去,都逃不过狱卒的眼睛。 除非她能潜行。关键就在这里。 “札义摩王子,你既然进来可以做到让狱卒丝毫不觉,那么犯人出去也可以。”这种可能性是最大的,而且显而易见。“没有外人暗中协助,她牢门都打不开,那可是大工匠裴开设计的锁,出了名的坚固。如果能跑,她早就跑了。她逃之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就是你。你要我们怎么相信你是毫无关联呢?就算我们相信你,你觉得陛下会么?” “陛下总会相信我父王带我们来并不是为了帮助仁王长公主越狱的。”札义摩头往后一仰,靠在铁制的椅背上,“我们是来向恩人祝贺的,是来见证神迹的。陛下和大将军当年为我国打败了叛军,我们牢记这番恩德,大人们,你们认为我要以怨相报么?” 他当我们都是傻子,拒不承认。或许我该让他尝尝刑阁的手段。但这关系邦交大事,要让札义摩王子铭记那些令他毕生难忘的滋味,还得等陛下批准才行。 然而陛下会发怎样的雷霆之怒,他很容易想象得到。他瞄了瞄他昔日的审书夏全,新任典正大人穿着一身褐色裘衣正襟危坐,面无表情。也不知那是什么动物的皮毛,他居然一眼看不出来。身为天牢的现役总负责人,却还没有对此案发表他的观点。夏全只是强作镇定罢了,心里只怕早就乱成一团麻纱。这件事最迟明日,陛下就会知晓,夏全只怕今夜无法入眠。 郑宽暗暗庆幸,如今自己不再是典正。对这种局面下个决定总比明天直面陛下要容易得多了。“既然王子认为自己是无辜的,那么就请在这里休息一夜。明日陛下自有决断,祈祷海神赐你好运吧,如果他真那么灵的话。” 连接审讯室和出口的长甬道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大将军龙应天提示他:“孟云鹤回来了。” 生着一只鹰钩鼻的平西将军孟云鹤鹰视虎步,身披的那件漆黑斗篷在他身后飘动,就如他的影子,他身上是同样漆黑的铠甲,严峻的表情和沉重的脚步一如既往,但此刻却宣告着惊人的消息:“诸位大人们,有些眉目了。经过郑方大人的调查,在不久之前有一辆丰饶商会马车自北门出城,往贤王之路而去。郑方大人已经调兵追赶去了。” 龙应天唰地站起,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这车很可能有问题。一平,带着你的骑兵,立刻动身,一定要把它拦下来。” “遵命。”袁一平行动向来迅捷高效,即使是挑剔的龙君陛下也深感满意,一起身三步两步就在甬道里消失不见。袁大为生了一个好儿子,除了有些骄傲,袁一平几乎没有缺点,长相、武艺、执行力都足够出色。像这样出色的人,就算有些骄傲,那也不算罪过。 郑宽用眼角瞄了瞄铁椅子上的王子。他隐藏得足够好,但瞒不过我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有那么一瞬间的细微慌乱。你自以为高明的计划败露了。如果陛下准许,你漂亮的眸子迟早会涣散失神,迟早会流露出对生命的绝望。 胆敢骗我,拿我当一个白痴?我会让你后悔的,尊贵的王子,后悔到为什么要生到凡界来。 第六十二章 使命即信仰 一 铁焕想不起他上一次这么晚还没睡是什么时候。 保持作息规律,是一名僧侣的基本功。他的恩师,金刚寺上一任大长老归心认为,每个人的身体里面都有一座报时钟,如果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不但这报时钟不会生效,任何修行都会是一场虚幻。 确实是这样子的。经过这么多年的练习,大部分僧侣都能够控制自己在设定好的时辰醒过来,哪怕他们刚躺下半个时辰。他本来想要强迫自己小睡一会,但始终都合不上双眼。 现在的时间应该是将末时,这时候秦家的人或许已经到了铁壁城。秦家的人离开巨龙,他没有去送行,也没有把从金老鼠那里听来的秘密告诉他们,让他们有过多的担忧。木蓉承受的一切本来就已经太多了。他不希望让她再受刺激。 然而缺席秦威的葬礼仍是一件十分无礼之事,他为此感到非常歉疚。那位令人敬仰的金驹守护者是他最尊敬的人之一,虽然性格刚烈,但他仍是北方最出色的领袖人物。 信仰虔诚,忠君爱国,公正无私,言出必行,拳民、教徒、领袖应有的优良素质秦威一样也不缺。 秦威缺的是长寿。 他不知道秦威是因为什么而死,他本该亲自去检查尸体。但他最终选择留了下来。留在这个他无时无刻不想要离开的王都,留在这间位于洗衣街的租房里。他有他的使命需要完成。 金老鼠和他约定在末时左右在这里碰头,他在监视铁拳寺的出入情况,将带着珍贵的消息而来。 新交的埃塔朋友对他有着超出预计的友谊,他们决定守护他直到身体痊愈为止。巨龙名医留平不负盛名,他的伤恢复得很快,短短几天内身体就完好如初。当然这也有赖于龙神恩泽,多年来龙潜之术的修行让他有强大的抵抗力。现在他身体无虞,法诺和里斯已经带着马尔科的遗体搭上强弓号出海了,铁弓老三为死人多收了一倍的旅费,戈里尼则留了下来,他表示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得稍后再走。强弓号将顺风南下,沿着长长的海岸线驶入无暇之海和飓风洋交界的蔚蓝海峡,南方的气候更温暖,航道顺遂,若不出意外,他们将在十来天后抵达西利维亚王国的多玛港,迟则可能要一个月,如果碰上飓风洋逆潮的话,他们将不得不在巨锤省靠岸等待。埃塔人需要他们的领袖德兰诺斯的应对之策,他们需要将所遇到的一切反馈给德兰诺斯,但即使是最顺利的情况下,密林协会的狩魔行动也会在一个月以后,哪怕他们真有办法对付穿越界域的恶魔,未来一个月也是危机重重的。 不过埃塔人相信那个带着弯刀的神秘人所说,界域传送短期内应该不会再度发生,特别是那个精灵坚信如此。弯刀,巨人,埃塔朋友描述过那个神秘人的模样,铁焕觉得惊异不已。金驹省没有人不知道一个腰胯弯刀的巨人形象意味着什么。但这根本就不合常理,无法置信。拳民极少有人用那种弯刀的,那是蛮人的武器,但拿着弯刀的未必就是蛮人,就像会龙拳的人不见得就是拳民一样,如那黑族纳库。 他不应念出那个邪恶的名字。那个比纳库更邪恶的名字。那个荒原上的传奇。那很可能是苍鹰的后裔,是拳民永恒的敌人,他怎么可能会帮助拳民的教寺大长老?而且他怎么可能正好知道延平森林里有恶魔出现? 脑子里另一个铁焕的声音在说:“即使是蛮人也害怕渊界恶魔来到凡界的。蛮人也是凡界的生命。捍卫凡界就是保护自己,在这一原则上,拳民和蛮人没有分歧。” 这是事实。不止是拳民和蛮人,埃塔人岂非也是如此?勇敢的德鲁伊马尔科在强大的恶魔面前倒下的场面他永不会忘记。密林协会旨在保护自然的平衡,凡界一旦被恶魔侵袭,平衡就不复存在。马尔科愿意牺牲,是因为信仰。 辛刚亦是如此。 凡界有肤色种族各异的族群,信仰各式各样的神明,在彼此眼中他们或许都是异教徒,充满了难以理解之处,甚至被视为罪恶。然而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若有信仰,就具备了真正的勇气。虔诚的信仰会让他们知道自己应该因何而战,以及应该为何而死。 信仰让我们无惧牺牲。无信者是贫弱而可悲的。 或许精灵里斯的看法是对的。然而铁焕并不这么确定,他需要金老鼠继续提供确切信息。那奸猾诡诈的小个子男人或许仅仅只是为了他个人安危才向他们泄漏了荀舟的秘密,他明白覆巢之下无完卵,但他的消息确实非常重要,他也确实冒了极大的风险。他的泄密行为对凡界而言是正义的,对于金针会而言,则是一种背叛。 但铁焕迷惑不解的是,金针会既然知道了这些信息,为什么无动于衷呢?他们有能力对开启者采取行动,而且理应这么做。或许正是因此金老鼠才果断走上了背叛之路。他在组织里感觉不到安全,只能另谋出路。 铁焕不喜欢金老鼠,也许他永远也不会喜欢那种人。但在恶魔涌现之后,他们在某个角度上来看,确实存在一种盟友关系。因此当金老鼠建议他换上一套“看起来不那么像僧侣”的衣服时,他同意了。 于是他脱去了僧衣,也藏在了兜帽和斗篷里。 他们从前恐怕从来也没有过什么共同点和共同利益,但现在有了一个共同目标。不阻止界域传送门的开启者,他们就将被卷入一场浩劫之中。 洗衣街有很多条小巷子,每一条都被末时的寂静层层包裹在内,静得甚至能听得见长枪河流动的声音。平时偶尔还有晚归的酒徒,但在这样特别寒冷的冬夜,就连酒徒也会早早缩到炉子边上或者被窝里去。 金老鼠是个准时的人。铁焕站在窗前,凝视外面冷风呼啸的夜,听到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从远处快速接近。 他打开了租房的门。 清冷的月光倒映在结了冰的地上,映出一片脏兮兮的橙黄,像不小心倾倒在地的作画颜料。低矮的平房在地上投下了一片又一片的暗影,将这条巷子变得更加阴森。远处一只黑白相间的猫飞也似地从挂满冰刀的屋檐跳下,然后消失在阴影之中。一些无人租住的空屋门窗被风吹得哐当直响,令这夜晚更加可怖。穿巷风卷起一些碎纸片和其他垃圾从他眼前掠过,一切显得荒凉而又阴冷。 幽暗的巷子里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向他接近。金老鼠来了。 小个子男人很快就来到他面前,进到房里,把门掩上。“大长老,你忠实的崇拜者为你带来了消息:荀舟今晚有外出,目标是高丘镇。” “他一个人?”铁焕不怎么喜欢金老鼠这种装模作样的口气。 “除了车夫之外,我们没有看到第三个人。但我不能确定车厢里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你认为他去那里是为了什么?” “那很难说,去看看就知道了。让我庆幸的是,我们会长不是全无动作,尖刀组有人盯着荀舟。大长老你决定了么?”金老鼠的眼睛在幽暗的油灯下亮得像是一对明星。 或许尖刀组还盯着你。“我已经等了很久。” “巷口有一辆马车,深灰色的车厢,它会把你带到高丘镇去。大长老,我必须诚恳地提醒你,荀舟现在依然是国师,如果他没有危险的行为,比如说尝试打开界域传送门之类,那么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金老鼠打开了门,站定不动,他并不打算一起去。“我相信他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祝你好运!” 铁焕用一个微笑做了回应,然后开始疾行,朝巷口而去。 高丘镇在巨龙城的南面,跃马镇的东边,由一片被称作“高丘”的山区组成,和北方相比,高丘的地势并不算高,不过这里矿藏丰富,铜、铁和锡矿石都能有出产,因此这里的主业是采矿,商会的车队将矿石送到长秋镇和其他有需要的地方去,高丘镇的挖掘工具基本上都是长秋镇打造的。 多年来的开采,让这片山区的蕴藏逐渐减少,一些矿洞挖掘殆尽后就被废弃了。居民们的生活区建立在矿区边上,这里的商店和酒馆都是围绕矿工们服务的,矿区没有优美的风景,就算原来有也被后来的开采给破坏了,很少有外地人乐意跑到这里来,因此这一带人口的流动幅度很小。大部分的镇民都是矿工,每天就在错综复杂的矿洞网里活动,收工后回家睡觉,像忙碌不休的蚂蚁。 马车进镇后,铁焕才发现深灰色车厢的意义——在这里他所看到的马车全都是灰色的车厢。如果要想不引人注目,那就应该尽量低调一些。金老鼠为他考虑得很周到。 生活区是一片鳞次栉比的破旧木屋构成,斜坡式的屋顶,盖着防风板的窗户,很多木屋门口都搭着一个短棚,下面铺着草料。零星的灯光孤独地燃着,总的来说这里显得有些昏暗。车夫在生活区的一间招牌结了冰的的酒馆外停了车,就在铁焕下车时,酒馆里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大概四十多岁,穿着件勉强还是看得出原本是蓝色的脏兮兮的棉衣,手里捏着一顶破了皮的白色冬帽,肤色黝黑而粗糙,一看就是个矿工。 第六十二章 使命即信仰 二 这么晚了大部分矿工都已经上床睡觉了,这个人显然是个例外。他对着铁焕笑了笑,朝铁焕举起了手掌,铁焕看到他掌心里有把明晃晃的尖刀,然后中年男子将冬帽戴上,转身朝一条结了层碎冰的泥路上走去。 这个中年男子暗示了他的身份,尖刀组的成员。 铁焕没有说话,只是跟着他走。这个男人将带他去他该去的地方。 他穿着的是软皮靴,踏碎冰块也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这是金老鼠特意给他准备的,靴底是特制的刻着纹路的软皮,走起路来悄无声息,也不会因为湿滑而摔倒。 中年男人很快就拐到了一条灯光照射不到的岔路上,天上有一抹橙黄的半月,靠着它的指引,中年男人继续带领铁焕朝矿区里面走去。 这里的矿洞看起来都没有太大的区别,铁焕默默地记着路线,在拐了五六个岔口后,中年男子带着他走到一个被封堵了一大半的矿洞门口,这才开口和他说话,声音压得很低:“这里就是你要进去的地方,我只看到他一个人进去了。你想要和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你的事,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从未带你来过这里,我们今天也没有见过。” “多谢。”铁焕点了点头,转过来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山洞。 洞口被成堆的巨大石块挡住了一大半,这些石块并不像山体塌陷生成的,倒像是特意被搬到洞口,但所幸还余下了一个小口子,刚好能容一个人侧身钻进去。 但洞里一片漆黑,如果没有照明的话,进去后就无异于一个瞎子。就算拥有强大的感知力,但这个矿洞的内部构造他还是一无所知。 中年男人看出了他的疑虑,从腰畔的袋子里摸出一张纸,点燃了一个火折子。“这是这里面的大概情况,对你会有帮助。” 铁焕接过来,是一幅羊皮纸地图,上面用潦草的线条画出矿洞内部构造的情况,从洞口进去,走上一段是一个三岔路口,左右两边的路没延伸多长就画了一个“x”,中间那条路很长,顺着走下去的话,又是一个岔路口…… “带上这个火折子,这图只是我们以前了解的情况。”中年男人不住上下打量着他,目光意味深长,似乎这是两人最后的见面。“金针会有一句格言,你最好记得:没有意外,就是最大的意外。” 在说完这些之后,中年男人迅速后退。月光把他蓝黑色的身影拉得很长,他越走越远,最后只见到头上那顶白色的帽子在模糊的风雪里晃动。 铁焕来的路上并没有感知到其他人存在,尖刀组的成员们显然都十分擅长于控制自己的气,以免被察觉。 金针会的人反复提醒了他,这次行动非常危险。显然他们对荀舟的了解比他要多得多。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草率了一点。看来金针会并不像他最开始以为的那样袖手旁观,他们对危机有着足够的认识和充分的准备。在大部分情况下,金针会有足够的能力解决敌人,他们一直也是这样做的。他们跟踪荀舟,分析他,尽可能地掌握他的一切,但却没有动手,而是把消息通知别人去冒险。 他们真的是忌惮荀舟的国师或者教寺大长老的地位么?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目的只是要他的命? 铁焕看着像死亡一样漆黑的山洞,将地图捏在手里,另一只手拿着火折子,侧着身从小门钻了进去。如果荀舟打算在这里打开一扇界域传送门,那么即使里面是死亡之地,他也不能有丝毫犹豫,更不能退后半步。荀舟或许拥有出乎意料的力量,能在短期内再度打开一扇门,将污秽的邪恶和窒息的死亡从无边渊界带到凡界来,摧毁我们的世界,和我们的信仰……我会竭尽全力阻止他。 矿洞里充满了一种难闻的气味,某种类似于刺鼻的硫磺味、果蔬的腐败味、死掉的鱼散发出来的腥臭味夹杂在一起,让铁焕不禁捏住了鼻子。空气流通性很差,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让这种难闻的气味显得十分危险。 铁焕小心翼翼地行走,软皮靴不时踩过软泥坑,或者凸起的碎石,手拂过洞壁,还有种黏糊糊的感觉,他闻了闻,像是某种动物或植物留下的汁液。矿洞他不是没见过,但这里简直像是灾后现场,乱七八糟肮脏污秽。 他估算着距离,大概走了半箭之远,这矿洞或许有五六箭深,或者更多。这样的采掘工作是一项浩大的工程,高丘镇劳工来来去去十分频繁,也不知有多少穷苦的拳民在这里流汗流血,甚至会因为岩壁的崩塌丢掉性命。即使是仁王仁政,国泰民安欣欣向荣的景象里,底层百姓的日子依然是难以想象的清苦和艰难。 他时刻保持着高度注意力,感知这片未知的黑暗,同时还要注意隐藏自己的气场。荀舟拥有强大的感知力,他稍微不小心就可能暴露自己。忽然,他感知到附近有气源在移动。 那是从自己后方而来的,洞口的方向。还不止一个,是两个人。这两人移动的速度比他快多了。他回头望去,没有发现任何亮光。 他走得慢是因为没有点燃火折子,仅仅凭着感知和对地图的记忆,而这两个人就像在白昼下一样保持着快速前进。 他停了下来,暗中蓄气。对方没有刻意隐藏,或许是他们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但这不表示他们不够强大。 更近了。他们停了下来。铁焕蓄势待发。“大长老,是你么?”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精灵里斯。 “里斯,戈里尼,是你们?”精灵有优秀的夜视能力,难怪他们不需要照明。 “哈哈,大长老,我们又见面了。”戈里尼的声音此刻听来分外亲切。 “里斯你不是上了强弓号么,怎么又回来了?” “使命。”精灵保持着特有的冷静腔调,“法诺说,如果不是要送马尔科回家并通报消息,他也想留下来。明知敌人就在眼前,离开是临阵退缩,这不是密林协会的作风。所以我改变主意,留下来了。” “里斯本来是要去向精灵族大长老汇报情况,这样我们很可能会得到增援。”戈里尼解释说,“和我们人类相处久了,里斯爱上了冒险。你看,这就是我们人类的妙处,我们总是能把坏毛病传给别人。” 金发蓝眼的卡蒙人有着常人不及的乐观情绪,在如此危险的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铁焕忽然发现自己心里装满的是忧愁和悲苦,满脑子想的都是诸如死亡、浩劫这类沉重得喘不过气来的事情。恐惧能激发勇气,但乐观会带来更多。 “你们找上了金老鼠?” “不,是他找了我。”戈里尼的回答令他对金老鼠心生嫌恶,“他把你送走之后,就去了蓝色灯塔,告诉我你正准备拿生命去冒险。” “所以他让你们也来冒险。”这贪生怕死的滑头鬼,明知灾难降至,还是躲在背后,让别人冲锋陷阵,反正死在前面的不是他。 戈里尼轻笑,“大长老,畏惧死亡不算罪孽。金老鼠至少给我们提供了重要情报,他本可以不这么做的。他甚至准备脱离金针会。” 他只是不想死在恶魔爪下罢了。“那他迟早会离开巨龙。” “他对这场危机的了解比我们更多,但没有都告诉我们。看起来他对金针会毫无信心,反而心生恐惧。但他不能算是一个坏人,大长老。” 只是不算最坏罢了。有一点点良知,有一点点勇气。“很多人都不能算坏人,但他们于安宁之道毫无助益。危险来临之际,他们不会挺身而出,邪恶的力量因他们滋长得更快。” “金老鼠本来打算和法诺里斯一起离开的,他想寻求我们的庇佑,甚至打算成为密林协会的一员。但他还是留下来,把荀舟的消息传达给你,并带你来此。如果不是他,我们都找不到这个地方。”戈里尼的话让铁焕感到有些意外,“大长老,好与坏不是我们需要考虑的。薇妮安教我:捍卫平衡,保护弱小。我们所保护的不是那些强者和有能力的人,而是那些无能贫弱的人,他们才需要我们。” 他们需要的不是保护,而是引导,正确的引导。但他不想和戈里尼争论,现在也不是争论的时候。 “好了,不管金老鼠啦,我们进去吧。大长老。” 多了两个增援,不是坏事,但到了最后,也可能是多了两具尸体。“往前走,你们可能有去无回。” “那正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不往前走,我们所有人恐怕都有死无生。”戈里尼说,“里斯,这就是你爱的冒险,对么?我也是。我天生就是一个冒险家。我们都有使命,使命即信仰,薇妮安就是这么说的。我每时每刻都清楚,我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他大踏步向前,“走吧,伙计们,我们本是凡人,但现在是我们成为英雄的时刻!” 第六十三章 会合 一 马车里堆着花生秧、玉米、苜蓿、麸皮和燕麦。这是一辆货车,和此前那辆一样。不同之处是车夫,现在马车座驾上坐着的是秦实,秦家的马厩总管。 在海之屋和札义摩王子碰头后,她把那件神奇的斗篷还给了他,王子安排了一名贴身护卫保护她上了一辆装满木材、酒水、药粉和棉衣棉裤的大型货车。名叫哈扎瓦的护卫生性沉默,除非她问起,一言不发,而且话也不多,声音粗哑,不管她问什么,都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于是她一路也懒得再开口,坐在棉衣棉裤的包装袋上祈祷龙神保佑,札义摩王子能顺顺利利地度过今晚,明天安然踏上回国之路,而青莲则能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巨龙城在月时之后就会关闭城门,禁止出入,除非带着王室标志的马车,或者被持有特批许可证的车辆。她乘坐的这辆马车上有金圜和麦穗的徽记。丰饶商会拥有出入特权,他们的货日夜不停地从码头区的仓库里出发,运达各地,给王国带来丰厚的税收。当她和哈扎瓦上车的时候,丰饶商会的人并不多问什么,一切早已安排妥当了。 商会货车在出城门后,保持全速行驶,一路畅通,顺利通过了浅滩堡的石墙。如今天冷雪大,贤王之路上北风不断,浅滩堡的卫兵们能少一事又何必多一事,看到丰饶商会的徽记,连拦车盘查的程序都省去了。 浅滩堡过去是延平镇,丰饶商会的马车在镇外停了下来,龙黛岚跟着哈扎瓦下车后,被领向另一辆马车,当见到车夫是秦实时,她又惊又喜,激动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秦实朝他微笑,但并不说话,指着车厢,示意她赶紧上车。她这才想到,他们还在逃亡之中,容不得浪费时间。 哈扎瓦让她先上车,一车作物里还有齐膝高的椅子,垫着舒适的厚毛皮。她坐下来,秦实驱动了马车,她打量着还没落座的哈扎瓦。岛民泰半身材都不魁伟,但这哈扎瓦却是个例外,这个面孔蜡黄的岛民有一双灰色的眸子,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子,总是垂着头,不敢正眼看他。他太拘束了,札义摩王子的护卫她基本都认识,想不起在金堡见过这个人。或许是跟坦攸柯国王来的人。 等她落座安稳后,哈扎瓦却忽然做了一个她意想不到的动作:朝她单膝跪下,低头行礼。这多余的礼仪让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开口说话了。很明显他在压制,但她依然听出了他声音里些微的颤抖:“龙君护卫于坚,拜见陛下。” 她如遭雷击一般呆立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个人,好半天,嘴唇翕动着,想要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来。 “哈扎瓦”单膝下跪变成双膝,额头也贴到车厢的木地板上,语调里的激动倏然消失,变得坚定而诚恳,只听他说:“吾以吾父之名,于吾神与吾王之前,立此誓言:吾将从今日起,尽心尽力为吾王效忠,服从吾王号令,看顾吾王周全,辅佐吾王统领王国之一切事宜,直至吾生命之终结。今日立誓,一生遵从,如有违反,吾将堕入下界,永世不眠!” 这是她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她再无怀疑,心中原本有着一团萦绕不去的迷惑,被这亲切和想念的声音一扫而空,变得通明透亮。 “于坚,站起来。”她也站了起来。 “看着我。”于坚抬起头,看着她。他眼眶湿润。 她也一样,眼角像绝了堤的坝,两股热流无法控制地冲了出来。她扑进了他的怀里,搂住了他的脖子,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公主,她只是一个受伤的女人,一个曾经充满期待和自信又饱受挫折和伤害的女人。 “我以为你死了。青莲告诉我你没有,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开心。但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还能再见到你。这是命运的安排,是龙神的恩宠……” 于坚像一块岩石一样站立着,他的手垂着身侧,没有抬起来,没有回抱她。“我始终坚信,有一天能再见到陛下。一直期待这一天的到来,现在,它真的来了。” 他的语气让她感到脸红。他在提醒她,她是一个龙君。于是她离开了他,用手掌擦去泪水,失去控制的身体又恢复了理智和冷静。就像她一贯的那样。 “我要求你收回那个称谓,我不是龙君,不是你的王。” 他坚定地说:“陛下就是我的王,是我发誓要一生守护的王。从今日起,我为这个誓言而活。” “如果你当我是你的王,那么我命令你从现在起,收回我不喜欢的称谓,我们就像以前那样说话。我不是也不想要当一个龙君。” 于坚回答:“遵命。” “你坐下来,把我不知道的都告诉我。” 他坐在她对面,“我们现在是去金堡。秦夫人已经先走一步了,她会在三阳镇等我们。是札义摩王子提议把你救出来。原本,秦夫人打算再次求见篡位者,恳请他放行让你回金堡去参加跪灵和葬礼。” 婆婆打算提出令自己也感到屈辱的条件吧,但是……“龙承天不会让我离开天牢的。” “夫人有她的打算。不过札义摩王子的提议让她很动心,而且还有青莲的协助,让你悄然出狱变得切实可行。相比之下,札义摩王子的计划更有把握让你回到金堡,因此,夫人决定冒险。” 这不是冒险,这根本就是将局势引上不可化解的死胡同。一旦龙承天发现她越狱回到了金堡,一场战争将不可避免地爆发。自圣王建国以来,王国的历史上还从未有过内战。但因为她,历史将被开创先河。 “我们也许都小看了青莲,她比很多人想象的要聪明和勇敢得多。”于坚打开一半车窗,往后方看了看,“我原本没想过离开王都,但我没有选择。” 他摊开了自己的左手手掌,上面一道新近的伤疤横着拖过掌心。 “你……又立了血誓?” “我杀了安庆。他承认了毒杀先王的罪行,一切比我想象的要复杂,袁大为也牵涉在其中。我立誓要……”他情绪低落地盯着那道伤疤,“但是,现在情况变了。” 她偏过头去,看着先王之路两旁的风景在车窗外疾驰而过。“你还想留下来,要复仇。” “是的。那是我誓言的一部分,是我必须要去完成的使命。”于坚长叹,“只是要往后推一段时间了。” “我去海之屋前,希望青莲和我一起走,离开王都,到金堡去。但是她拒绝了。”她不想妹妹留下来,留在这个火坑里,战争一旦爆发,青莲又怎么可能平平安安呢? “青莲说,王宫是一个囚笼,而她是囚笼里的鸟儿,有哪一只鸟儿不希望自由自在地飞翔?但是她必须留下来。”于坚说,“她没有说原因。我想她对瑾瑜王妃的感情,并不是她所表现出来的那样。” “我们都是囚笼里的鸟儿,都被折断了翅膀。”她抚摸着自己的腹部,眼睛无神地看着一车作物,“我就算是有翅膀,现在也飞不动了。” “你已经在飞了,你离开了囚笼。” 她大声说:“可是青莲还没有!” “她知道如果计划败露,就会连累瑾瑜王妃,她希望陪生身母亲一起受罪。” “她为了救我,牺牲了这么多……”她握住于坚的手,“我们现在赶回去,把她带走,如果她舍不得和瑾瑜王妃,那就一起带出来!” “不可能的。我们无法回头了,只能向前。札义摩王子的布局随时都可能被发现,我们马车的速度稍微慢一点,就可能被追上。” “如果王子和青莲出事了怎么办?” “王子殿下吉人天相,应该不会有问题。谁又能证明青莲参与了此事呢?你不要再想那么多了,他们……” 她打断了他,“现在必须立刻掉头,我重新回到天牢,那样青莲和王子就肯定不会出事。” “不行!”他立即反驳,目光变得愤怒,“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不能辜负他们!” “我命令你!”她向他喊叫。 他张开口要说什么,脸上表情又变得十分痛苦,内心似在经历激烈的挣扎。“恕罪,我拒绝这个命令!”他屈膝跪了下来,“可以赐我死,但我不会让你再回去!” 她的身体瘫软下来,跌在毛皮椅子上,嘴里喃喃地说:“你要我看着他们……你好残忍……” “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回去受罪,那就不残忍么?”于坚的头低垂着,但他的音调提高了,“你会平安到达三阳镇,然后回到金堡。” “然后开始一场……战争?”她坐起来,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因为我一个人,发动一场战争?你怎么能够这样!” “不能再退让了!你是王国合法的继承人!战争如果爆发,它为什么会爆发,你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为什么你要让一个篡位者心安理得地坐上王座,而你情愿自己被关在天牢里直到白发苍苍?” 即使于坚装扮着哈扎瓦的外表,她也可以看出来,他的表情有多么冰冷,她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样子。 他从来就没有反对她过。但今天他却一再地站到她的对立面。 “他是你的仇人!是杀害了先王和紫星的仇人!你的顾虑太多了,我知道你是为了素云、为了青莲、为了碧月,但你不能因为这样而忘记仇恨!” “我从来没有忘记仇恨。”她微弱地争辩。 “臣死罪。陛下,臣不能这样说话。”他的声调降下来,语气充满歉疚,“秦夫人已经做好了准备,秦鸣不会让你受委屈。战争开始,是因为它应该开始,而不是因为你。弑君、叛国、篡位,这样的罪行,它们本来就该遭受到最严厉的处罚。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让犯下这种罪行的人逍遥法外。” 她紧紧闭上双眼,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只听到于坚继续说着:“我和你一样不希望战争爆发,一样希望王国永远和平安宁,所有拳民都过上幸福的生活。如果没有人弑君篡位,又怎么会有这样的结果呢?龙神要我们追寻安宁之道,但并不是要我们一味退缩。” “秦实的速度很快,就要到三阳镇了。我们接近铁壁城了,你快要回家了。”她沉默不语,而于坚继续说,就像是在自言自语:“回金堡去,一切都会变好。” 第六十三章 会合 二 铁壁城是金驹省南部的军事重镇。这座城市历史悠久,早在城邦时代就已存在,如同它的名字一样坚固。铁壁城修建在横亘在金驹南部的月牙山中间,城墙厚而高,城两侧都是山脉,从贤王之路过来的所有行人车辆都要通过它才能继续向北。 但由于铁壁城军事要塞的性质,并不鼓励商贸活动,南来北往的商旅就在它以南的城镇开展贸易,金驹省种植园和酿酒坊的各种作物和谷酒、牧场的牛羊猪马以及其毛料和相关织品,南方各省来的木材矿石和加工作品、各种手工艺品,以及各式各样的货物,都被运到这一带来,因此形成了数个商贸城镇。 三阳镇就是这些商贸城镇当中最大的一个,城镇和商贸集市的规模最大,贸易活动也最多,王国各大商会有不少都在这里建立了分会。像是巨龙城的丰饶商会,他们取得了浮云森林和延平森林的开采权,在北方是最大的木材供应商,上等木材被他们贩卖到金驹省各地,荒凉的北漠省也常有商队过来交易他们的货物。 金驹省的省会金堡,就是丰饶商会三阳分会最大和最重要的客户,秦家的人经常过来采购木材,和他们十分熟悉。丰饶商会在三阳镇拥有多项产业,其中包括一家旅店,秦家每次到三阳镇来,并不去当地别的旅店,就在丰饶的旅店住宿。这一次也不例外。 “夫人就在丰饶商会的旅店里,我们很快就能和她会合了。” 这一路上,龙黛岚情绪低迷,不肯开口说话,于坚一直自言自语般地和她说东道西。秦实驾驶的马车保持全速行驶,大约奔跑了一个多时辰,到达三阳镇时已经是鬼时之后了。 龙黛岚对三阳镇并不熟悉,秦实在这里再一次派上了用场,他多次驾驶马车到这里来陪管家采购,轻车熟路。下了车终于有机会和少夫人说话了,这位忠心耿耿的总管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为什么不进铁壁城呢?”三阳镇固然是金驹领地,但这里并没有什么防卫力量,如果有追兵过来,依然不安全。 “少夫人,您有所不知,礼阁给我们准备的马车啊,唉,甭提了。那马根本就不行,劣马!我一看就知道。得慢悠悠地走,走快了,马就脱力,去铁壁城要走月牙山呢,我看没到铁壁城那些马就会倒下。真是欺负我们秦家啊!”秦实愤愤不平地说,“所以夫人决定在三阳镇稍事休息,不过夜,等你们来了就走。按照摩罗国王子的计划,应该很快,您看我们这不是来了么。” 丰饶商会在三阳镇的旅店就在镇南不远的一个集市边上,这个集市以贩卖手工艺品为主,白天风时开始营业,到了晚间月时歇业,他们到时已是一片空棚。 这里的集市都是露天的,商贩们在各自固定的摊位上搭起棚子营业,大部分商贩都是直接用货车展示货物,到了收摊的时候将货物收拾好,推车走人,第二天再来贩卖。 “少夫人,夫人就在这里等我们呢。等会看到您呀,她可不知道有多高兴。”秦实指着眼前的丰饶旅店说。 这旅店的侍者认识秦实,一看他来了,就满面带笑地来迎接,秦实也不用说什么,侍者直接把他们带到三楼的贵宾房里。木蓉和秦硕就在最里面的一间等他们。 到房门口时,她紧张激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自从紫火燃起,她踏上回家之路后,这是第一次在金驹的领地上和夫家人相聚。那时候一切悲剧还没成为事实……想想有恍若隔世之感。 秦实敲门,开门的是秦硕。 秦硕一身白麻衣,头缠白纱,看到龙黛岚时不禁喜动颜色。这个秦家最壮实的男子和他的嫂子来了一个熊抱。在巨人般的秦硕面前,她就如同一个娇小的女孩。 北方人并不像南方人,对礼仪方面没有那么讲究。在南方叔嫂之间的拥抱是比较罕见的,但龙黛岚向来不喜欢繁文缛节,秦硕更是毫不在意这些事情。 “大嫂,这真是像做梦一样。终于能回家啦!爹爹一定很开心,咱们能带着他的孙子回家去。”说起父亲,这个大男孩的眼睛又变得红红的。 “我很想念你们,每时每刻。”龙黛岚走进房间,看到了一样戴着孝的木蓉。 “母亲!”她哭泣着投进了木蓉的怀里。“我回来了!” “好、好、好啊,回来了就好!”木蓉悲喜交集,抚摸着儿媳的长发,“见到你,我这心里啊,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我们马上就回家去。” 木蓉松开黛岚后,向于坚屈膝施了一个礼:“我代表秦家感谢大人!” 于坚慌忙上前托住木蓉的双臂:“夫人,万万不可如此,小人承受不起。作为龙君护卫,臣下为龙君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说得好!黛岚才是真正的翔龙之王。”木蓉仔细看了看于坚的脸,说:“札义摩王子真是厉害,我都认不出是你了。这一次黛岚能平安归来,完全是靠王子、三公主和大人你,秦家欠着你们的恩情。大人你今后就是我们秦家自己人,我们没有人会相信篡位者制造的那些谣言。” “夫人的贤明睿智,小人在先王那里就听说过很多次了。金驹能有您这样的主人,是王国的福气。” 秦硕在一边催促说:“好啦,我们该动身了,回到金堡后有的是时间叙旧,我这肚子里一堆说不完的话呢。” 龙黛岚想起自己还穿着一身侍女的服装,“我现在换了衣服吧,小巨人你给我准备好了吗?” “现在不用,来不及了,我们要赶时间,回家再换。”木蓉吩咐秦实,“赶快叫大家准备好,我们立刻启程。” 秦硕走在最前,领着大家下了楼,到了一楼,朝侍者喊:“马儿给我喂好了吗?” 侍者答应说:“如大人所愿,都吃饱喝足了。” 秦硕“嗯”了一声表示满意,转头和于坚说:“大人,王廷的给我们的这马可不怎么样,看看他们怎么对我们的。从巨龙出发时秦实就估计到了这里得歇脚,果然是这样,这马才跑多远,就经不起折腾了。不过再往北没多远就是铁壁城了,那里是高进驻守,他会给我们换上好点的马。” 那侍者面带不安的神色,追在秦硕的身边问:“大人,您真要半夜赶路去月牙山?” “当然,我们赶时间。”秦硕拍了拍侍者的肩。 一行人直接向马厩走去,秦家的其他仆人很快也都准备好了,一一跟了出来。他们原本从王宫出发时有五辆礼阁的马车,到了三阳镇后,仆人们到处买马准备更换,但无奈时间太晚,买不到几匹合适的,五辆马车只得缩减成三辆。仆人们尽可能地挤在一起,一些可有可无的载重都卸了下来,包括秦实的那辆马车原本是准备的回程饲料,只能寄放在马厩。 于坚、木蓉、秦硕、龙黛岚和两个秦家的仆妇坐在一辆马车上。这辆马车由秦实驾驶,跑在车队的最后。现在人多车少,马车负重高了,马儿跑得也就更慢。 “贤王之路到前面会转进月牙山,山路有些弯弯绕绕的,不是太好走。”秦硕对于坚说。他在车上话没停过,一停下来,似乎就觉得难受。“马上就末时了,月牙山一带,一般都没有人在这时间里赶路。” “这山中有什么特别吗?”于坚在车上换上了一套棕色棉衣,岛民的装束太惹眼了,还是穿上和秦家仆人差不多的衣服方便。 “月牙山不赶夜路,是这里的老传统了。其实是个传说。以前这里晚上闹过鬼,有死去的亡灵开着马车挡道,拦着不让旅人经过,凡是遇到亡灵马车的人,都凶多吉少,不是给害死啊,就是给吓疯了。” “真的有亡灵马车这种事?” “难说,金驹人都这么传,反正我们都没有在月牙山赶过夜路,平常不是在铁壁城,就是在三阳镇休息,等天明出发。再说也没有什么必要去熬夜跑路嘛,所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种事。今天倒是可以看看了。” “亡灵没什么好怕的。”木蓉淡淡地说,“你爹爹会庇佑我们。再说,还有翔龙第一武士在车上。” “只是可惜大长老不肯和我们一起走,他捎话来说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完了再回去。”秦硕说。 龙黛岚这才想起没见到铁焕,“大长老还留在王都吗?” “可不是嘛,愿龙神保佑他早日回来。”秦硕虔诚地闭上眼祝祷。 冬天的夜晚黑得早,鬼时之后月牙山的路已经很不好走了,好在他们在三阳镇临时凑数的这些马是跑过这条路的,慢是慢了点,驾车就省事得多。夜幕像一张厚实的皮毛毯子,沉沉地盖在月牙山上,笼罩着贤王之路,四下一片幽暗和寂静,只听得到车轮滚动和马蹄踏着地面的声音,山中偶尔传出几声夜鹰凄厉的叫声,听起来让人感到有些不安,让龙黛岚想起故事里亡灵拘魂时的嚎叫。也不知那亡灵鬼怪是不是趁着夜色从坟墓里爬出来了,准备挡在路上害人。 龙黛岚看着车上众人,心里渐渐安定下来,这都是她的亲人,不管在她多艰难的时刻,他们都没打算抛弃她。车上没人再说话了,连小巨人也闭上了嘴,婆婆靠在躺椅上休息,于坚的眼半开半合,显得很疲倦。 他忽然坐了起来,似在凝神倾听着什么。小巨人和婆婆都没注意到他,但龙黛岚知道,他的听力本来就异于常人,只怕他听到了什么情况。 于坚仔细聆听了一会,一脸确定无误的表情。“后面有马队跟过来了,跑得很急,只怕是追兵!” 第六十四章 牺牲 一 铁焕和他的埃塔同伴在矿洞里继续行进。路中间有一条轨道,是供矿车行驶的,轨道很长,仅从那张简要的地图上铁焕无法估算出有多长距离。除了两个同伴,他仍然感受不到任何的气,以及任何活着的生命。但他也不用刻意隐藏自己的气场了,两位埃塔同伴不懂得这样的技巧,他们是明显的活动气源,荀舟迟早会发现。 荀舟在这个矿洞里到底想干什么?为下一次开门做准备?这个矿洞倒确实是一个很好的穿越点,足够隐秘。 或者说,这里根本就没有荀舟,只有一个陷阱。 这也应该是一个陷阱。金针会仍然是一个与无数黑幕相关联的组织,尽管他们中的有些人看起来和他在同一条阵线上,但组织的本质依然不会改变。 可是陷害他,金针会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渊界恶魔不会区分谁是金针会的人,谁是金刚寺的人,它们一旦成群结队地越界过来,凡界所有的人都会被它们当成敌人,一一消灭。这个世界到那时候毫无疑问会被毁灭。 铁焕开始嘲笑自己的疑心病。这么一想,他感到了些微的放松。黑暗总是拥有左右人的神秘力量。 他手一甩,点亮了火折子。四周瞬间光亮起来,一时间他无法睁开眼,只能闭目感受这突如其来的刺激。 “噢,我多羡慕里斯。不管明暗怎么变化,他那双眼睛都能适应。”戈里尼穿着一件灰色亚麻长袍,兜帽盖在头上,正捂着双眼。“不过睁看眼看看是好事,抹黑这么久,我都以为自己瞎了。” “看不到黑暗里的东西对你而言会更好。”同样装扮的里斯冷冷地说。他似乎在吓唬戈里尼。 “确实,看不到你那张帅脸我会更好受些。”戈里尼叹道,“很多女孩都忽略了一个事实,密林协会和迷踪林最帅的人是我。” 过了好一会儿,铁焕感觉稍微适应些了,才慢慢睁开眼睛。他仍然只能眯着眼查看四周,光亮中能看到空气中满是灰尘,这矿洞久无人迹,这一天就进来了至少四个人。 四壁都是岩石,一条被碎石和泥块遮盖的轨道朝前方延伸而去,看不到路的尽头是什么,火折子能照亮的范围很有限。在光明的指点下,他们加快了前进的速度,大概又走了一箭多路程后,他看到了前方一面墙体挡住了道。 这应该就是地图上的岔路口了。这个岔口分成两条,左边那条被打了个“x”,右边那条路相对长点,延伸到底是一个比较大的空间。 看来他们要找的人就在那个空间里。他熄掉了火折子,跟着里斯的脚步,摸着右侧的岩壁,转进了靠右的岔路。如果那张潦草的地图可靠的话,这矿洞算是相当大的。丰饶商会当初挖掘这样一个矿洞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他们在高丘镇开掘了一个又一个矿洞,也不知倒在这里面的劳工究竟有多少人。 矿洞总是不缺少死亡。 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杂念,这是不正常的。是因为黑暗的缘故么?黑暗剥夺了他用来维持内心安宁的力量?还是因为对未知的恐惧?要接受一个教寺大长老转变成开启者的事实是相当困难的,他不能理解荀舟是因为什么而背叛了龙神,也无法想象荀舟究竟获得了怎样的力量。 一百尺,两百尺,他继续感受着四周,仍然没有任何发现。在走了不到两箭的距离后,里斯开始拐弯,岩壁也跟着转向。 到了,他想。 他在空气中闻到了一种特别的味道,很稀薄,并不明显,像是某种香料,那种味道是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这里除了石头就是泥灰。他也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石头能发出香味来。 仍然没有感知到任何气源的存在。但他相信这里就是他的目的地了。他今晚的行动在这里会得到一个结果。 荀舟在这样一片黑暗中能做什么。他真的在这里么? 里斯的突然开口解答了他的迷惑:“我们到了,开启者在这里。” 接着,铁焕感知到了轻微的气流。不是两个埃塔同伴的,源头在他前方数十尺的位置。 漆黑空间里的某一处忽然燃起了明亮的灯火,这瞬间的光明再次让铁焕陷入短暂的失明中。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流动。岩壁上的火炬一个接一个亮了起来,铁焕能感觉得到整个空间已经被火光照亮了。香味更浓烈了,他这才想到,那可能是某种引火的燃料。 荀舟当然早就发现了他们。但预想中的攻击并没有到来,荀舟似乎在等他们适应这里面的环境。他微微张开眼缝,光亮依然刺激得他什么也看不清。又过了一会儿,他再次睁开眼睛,这次他终于看清楚了。 穿着白亚麻交领僧衣的铁拳寺大长老正坐在前面不远处的地上,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荀舟身下垫着一张毛毯,身边放着一个奇怪的多面体,材质看上去像是水晶,晶莹剔透,美轮美奂。四周的光射到多面体上,散发出令人眩目的光芒,像是有无数的光源在里面跃动。 铁焕不想多看那多面体一眼,那东西似乎具有某种神奇的魔力,他看着它时,就感觉自己有什么东西被它一点点地吸进去。这种感觉实在是糟透了。他发现他的同伴都是如此,视线都避开了那个多面体。 荀舟苍老但充满力量的声音传了过来:“铁大长老,我等你很久了。这样的会面,来得正是时候。” 铁焕保持着全神贯注,他们正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金针会果然是将他们骗了过来,这是一个圈套。 “该死!”戈里尼咒骂了一声。他太轻信金老鼠了。但我也是。铁焕悲伤地想。 “看,你还带了帮手。或许你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将我击倒在此。”荀舟打量着他们,“一个精灵,一个卡蒙人。精灵,你也加入了密林协会么?” 金老鼠把一切都告诉他了。当那个阴险狡诈的小人出现在马车里时,我就该知道那是又一个诡计。荀舟敢面对他们三个人,他对自己所拥有的力量是多么自信。 “加没加入,都不会放过你。”里斯将兜帽推向脑后,他漆黑的长发无风自动。 “密林协会让你感到很困扰么?老和尚?”戈里尼上前一步,和里斯并肩站着。 荀舟冰冷的目光盯着他,就像刀锋般锐利,“多管闲事会让你们丢掉性命。你死后应该去问你的神,她为何没有教你怎样活到七十岁。” “是么?这种问题我早就有答案了,里斯已经八十六岁。”戈里尼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而且他还能再活好几个八十六岁。你今年七十二岁了吧,恐怕活不到那么久。” 荀舟哈哈大笑,像是听到了滑稽之极的笑话。“多管闲事的人总是自以为是,你们不了解什么是力量,以为魔法那种雕虫小技就能挽救你们。不,事实恰好相反。那些把戏会让你们死得更快,更痛苦。” “老和尚,你喜欢用嘴巴打败对方?”戈里尼浑然不惧,并大肆嘲弄,“可惜你就算用嘴巴服务我,我也不喜欢,你太老,而且太丑,最关键是,你是个男人。” 他应该知道开启者有怎样的力量,他在尝试激怒荀舟。他打算等到对方狂怒而出错。这样我们集三人之力或许有机会一战,铁焕想。“是什么让你背叛了吾神,背叛了你的信仰?” “背叛这个词并不正确,准确地说,是醒悟。我醒悟了过来。到了这种时候,我也不需要对你有什么隐藏了。我知道你有很多地方不明白。这也是正常的,像你这样还没有被启蒙的人,不可能明白宇宙的真谛。你肤浅地为了你那虚假的信仰而忙碌着,一生做的都是毫无意义的事情。这是何等空虚、无用的人生啊!”荀舟说这些话的时候,满脸的同情,像是一位全能的先知在开导无知的愚人。 铁焕什么也没说,等着荀舟继续下去。戈里尼居然也没插嘴。这狂妄的老僧侣自以为是地在扮演一个旁人完全无法理解的角色。 “铁焕,你诚实地告诉我,你以为的信仰究竟是什么?”荀舟的眼神像是一把锥子,要穿破他信仰坚壳的表面。 “信仰即生命。吾神指导着大地万物生灵,共守安宁之道。追随吾神的教义,实现他的期待,就是我生命的全部。”铁焕掀开了他的兜帽,和荀舟双眼对视。他在表达这些的时候,感到内心十分平静。这是由于多年来对信仰的绝对虔诚。 “我很多年前也是这么认为的。和你一样的愚昧无知,为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而计划终其一生地为拜龙教服务。”荀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当你看到恶魔的时候,你还是那样想?你认为你所谓的和平安宁是你和你的教寺可以保证得了?” “那个恶魔死在了拜龙教的拳术之下。”铁焕平静地陈述了这一事实。 “当然,从结果上来看是这样。你正是被这类错误的结果所引导着。然而你明白,你和渊界生物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当那些生物更多地出现在凡界的时候,你的信仰就是一张薄纸,脆弱不堪,正如你的性命。” “不久之前你还在高谈阔论怎样改变拜龙教,现在又来嘲弄我的信仰。” “因为计划改变了。原本我在等待拜龙教内部的混乱,但现在没有必要了。因为我现在有了更直接的方式来实现目标,而且拜龙教现在已经足够混乱,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没必要再等。”荀舟触摸着身边那个颜色不停变幻的多面体,露出满足的神情。 “你的语言和行为全都是背叛。吾神都看在了眼里。”他从未看明白过这个老僧侣,以前看到的一切都是虚妄的错觉。 “我丝毫也不在乎。”荀舟狂妄地笑了,他的笑声说明他有多么蔑视大地之神,这让铁焕感到难以置信。这老人已经彻彻底底地变成了另一个人。“我来告诉你,愚者。信仰是什么,你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荀舟左手将多面体抓在手中,右手触摸它的表面,像一个守财奴在抚摸他的珍宝。“愚者,信仰即是力量。活着,即是为了获取力量。你可知道你在我眼里多么地渺小和羸弱?我同情你,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过去的影子。我醒悟了过来,而你没有。” “你是个疯子。”戈里尼评论道。 “愚者啊,我说过了,你,以及你们,是不可能懂得宇宙真谛的。你看,即使我想要开导,你们也拒绝接受。你们只会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最终在无止尽的错误中变得一文不值,就像这矿洞里无处不在的尘埃。连杀死你们都显得毫无意义。”说到这里,荀舟发出一长串的笑声,他继续嘲弄地说:“但这不表示我不会杀死你们。你们需要明白:弱者不应该在凡界存在。他们日复一日地浪费凡界的资源,而当危机到来时,他们起不了任何作用。” “弱者需要被引导,而不是毁灭,人人都有生存的权利。危机?是你,你在帮助渊界恶魔来到凡界,你在制造危机!” “你以为渊界恶魔需要依靠我才能进入凡界?它们能加速凡界的改变,会清洗掉无用的凡界生物,会帮助新信仰的生成。它们会让凡界明白,只有强者才配生存、才能生存。”荀舟捋了捋银须,“我同情你们的愚昧无知。凡界要怎样才能变得更好?诸神骄傲自大,凡界总有一天会毁在他们乱七八糟的信仰上。我要做的,就是统一信仰,力量才是立足的根本。” “你只是一个追求力量而神志不清的可怜人,你才真的让人感到同情。”铁焕反击道。 “你弱到即使是语言也毫无力量。我见识过的、已经拥有的力量是你所不能想象的。你可知道翔龙王国走到今天是为了什么?在我杀死你之前,我会让你稍微明白一些事情。毕竟你多少有一点像以前的我,我希望你的死亡会让我感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价值。” 荀舟依然坐立不动,但他身上突然爆发出强大的气来,铁焕瞬间就感受到了这种压倒性的力量。这就像是在颈湖里游泳,潮讯来时人身不由己,那不可阻挡的能量迫使每一个人都只能逃避。荀舟的力量确实是他所不能相比、无法对抗的。 第六十四章 牺牲 二 “你现在明白了么?这就是力量。相比之下,你那可怜的所有,能算得了什么?王国需要新生。它在错误的道路上迷失了太多年。而我,就是那个指点它走上正轨的救世主。所有错误的存在,会被抹除掉。就像你看到的那样,该死的人,他们一定会死掉。只是一个迟或早的问题。” “先王是因你而死?”荀舟这番话让铁焕感到震惊。 “有人比我更希望他死。但他早就该死,不是么?他营造了弱者的温床,他让那些一无是处的废物感到自己应该心安理得地活着,他让这个国家的人以为凡界是和平安宁的。但他并不知道,宇宙中处处都是危机。他的统治越长久,我们的世界就会越虚弱。他的儿子将来也会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我早该想到,太子殿下的死和铁拳寺有关。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上到圣山之顶? “同样,有人比我更希望太子死于意外。在这些方面,他们和我是一致的。然而懂得如何引导这个国家的人是我,而不是他们。” “听起来你才是翔龙之王。”戈里尼嘲笑道。 “不,我不会成为灵龙的附庸,没有任何必要。我获得了新的力量,足够统领整个瑞风大陆。” “尤古没涉足深泽之地,盖博.瑞恩也没翻越殷奇拉摩山。”戈里尼说,“你想要领导瑞风大陆乃至整个凡界,野心倒是不小。” “不,你们真的无法理解,愚者。统治对于强者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并不是我追求力量的目的。我追求力量,只是因为我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因为强者才能在宇宙中更好地生存,强者也自然而然地会得到很多应有的回报,统治只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就像灵龙一样。” “你敢和吾神相提并论!”越听这个狂妄的疯僧说得越多,铁焕就越觉得怒意难以控制。这疯僧试图颠覆一切,连神都不放在眼中。 “愚者,我是什么,你无法定义和评论。当我制造了一个新的世界,臣服于我的子民们会知道我是什么,就像我的孩子,他是真正懂得我是什么的人。” “孩子?”铁焕从来没听说过荀舟还有个孩子。 “当然。正是他,引导你来到这里,感受死亡的畅快鲜美。你应该感谢他。”荀舟大笑。 “金老鼠?”铁焕再一次被震惊了。 “他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愚蠢之人,愚蠢到在剃刀边缘行走。愚者,你不需要知道我儿子是谁。你已经证明,‘知道’对你来说,本身就是多余。” 看来我们又错怪了金老鼠。“你如果像你说的这样,为什么还在当王廷的国师?为什么你没有取代龙承天掌管这个国家?” “必须承认,和你沟通真的非常困难。当我足够强大的时候,这个国家只是我的应得之物,所谓的称号和头衔,都毫无意义。权力的真相不是你拥有什么头衔,而是你能做到什么,你能改变什么。我不需要取代龙承天,因为那毫无必要。我可以在表面上接受他的统治和指挥,但我同时在指导他,走上我所期望的道路,这比取代他更有意义,他能让我的计划更快地被完成。我为什么要花费那么多的精力和时间去管理一个荒谬绝伦的国家?挂上一个国师的头衔没有坏处,何况我即将成为王国唯一的教寺大长老,我将指导信仰的方向,这才是我想要的。” “通明因你而死。”戈里尼说,“我明白了,金针会曾经说过,王都之内他们有两处不能涉足,铁拳寺就是其中之一。” “通明必须死,铁焕也一样。拜龙教到了尽头,新的教义和信仰将传播到整个王国。这是信仰的新生。你们推动了它,应该为此感到荣幸。” “难怪我们到处找都找不到纳库,原来他是你的人,你把他藏在铁拳寺里。”戈里尼摇了摇头,“里斯,你可判断错误了。” 荀舟冷冷地说:“那个卡邦人是三臂恶魔的人,负责破坏拜龙教的信仰,从而削弱灵龙的力量。我只不过利用了他而已。” “对,你利用了他。你还和恶魔订立盟约,来获得力量,开启界域传送门。但恶魔传过来后随时都会将你毁灭。恶魔正在利用你!”戈里尼开始围着荀舟坐的地方绕行,“可笑世上有你这样的蠢人,被恶魔卖了还帮他们数钱,居然还自以为自己是重要人物,能开创新世界。” 荀舟似乎并没有被激怒。他捧起那个多面体,赞美地看着它:“你说的有一部分是正确的,我开启了界域传送门,我让一些渊界生物跨越界域,来到凡界。但这是有选择性的,我放过来的恶魔,都在我的控制之内。你怎么会蠢到以为我会让它们威胁自己?” 他抚摸着多面体,眼神变得痴迷:“我的力量不来自于任何恶魔,而是来自于它。你不会明白它具有怎样的力量,它又给我带来了什么。你也不需要明白,愚者。因为你即将品尝死亡的鲜美。你感受到了恐惧么?” 戈里尼绕到了他的背后,“你不会让我感受到恐惧,你只让我感受到同情。一个真正走进歧途的迷失者。你只是一个失控的傀儡,可笑地丢掉了你的灵魂,臣服在邪恶的意念之中,还自以为感受到了宇宙的真谛。” “你们激怒不了我。因为我比你们加起来都强得多。我不会为即将死在我手中的人生气。”荀舟站起身来,抬起头,眼睛看着这山洞的顶壁,“铁焕,你现在可知,何为信仰之真谛?”他周身之气暴增,充盈了整个山洞,这股澎湃的力量让铁焕感到窒息。 但我不能畏惧!我为吾神而战,为安宁之道而战,为整个凡界而战。铁焕语调激昂,气流在周身游走:“我已说过,信仰即生命。我活着,就是为了协助吾神完成他的理想。这个世界不是由你或者其他邪恶的力量所支配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所有信仰和平安宁的子民共同创造的世界!你可以成为事实上的统治者,但你无法改变所有人内心的追求,就如你改变不了我!” 铁焕感受到了荀舟的愤怒。他并不像他说的那样能够自控,这疯狂的老僧侣终于因为我的坚持而失去耐心。他的愤怒和他强大的气场一样,是显而易见的。他开口试图宣判死亡。“愚者,杀死你不需要展示我全部的力量,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足够了。来吧,来品尝力量的滋味吧!” “安宁永在我心!”金刚寺的大长老毫无畏惧地看着他的对手。活着即修行,他早已领悟。他为信仰而战,也愿为信仰而死! 牺牲本就是信仰的一部分。人这一生,本来就要作出各种各样的牺牲。艰苦的修行,控制自我的欲望,乃至死亡,那都是修行的一部分。修行从出生开始,以死亡结束。 如果死亡将临,那一定是从容不迫的! 信仰在我心中。当辛刚将肉身送入恶魔之口,当马尔科将本原之火全部激发,信仰也在他们心中。因此他们不惧死亡,不惧一切! 戈里尼在荀舟的背后拉开了火焰弓,里斯的那股气也在刹那间猛涨。空气中瞬间满是硫磺的味道,里斯念出了一句铁焕无法听懂的咒语,一道巨大的火网凭空出现在荀舟的正前方和正上方,并当头扑下。 那火网有如人的手在*纵般,将荀舟团团包围起来。老僧侣看起来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即将身处一片火海。而戈里尼的火焰箭矢也已离弦而去。 铁焕蓄气已足,三连冲跟随火网击出。紧接着,他运用了加速集气的潜龙术,这能将他周身的力量瞬间集中于一点,面对强敌,他再无保留。里斯的火网是一堵墙,但也是一个导体,荀舟不管有怎样的力量,他首先要尝试抵御里斯的火网,而潜龙术聚集起来的气,可以附着在火网之上,通过火网传递到荀舟的防御体系上。普通的拳术诸如三连冲,会被抵消掉,三连冲本来就是加快消耗对方防御的手段。但这一击不会。 这是龙潜之术里的最高技巧,湮灭震。 湮灭震不能摧毁坚硬的防御体系,但它具有缓冲后再冲击的毁灭性力量,只要能渗透过外壳,就能破坏保护层里面柔软的内在。在火网被抵消的同时,湮灭震就能渗透进去,抵达荀舟柔软的躯壳内。像是普通的全钢铠甲,湮灭震不会让它出现裂痕,但它能渗透坚实厚重的铠甲,让里面躯体的五脏六肺,变成碎片。 对付延平森林的那只恶魔,就靠的这一击,它通过辛刚的肉身传送到恶魔的身体内部,破坏了它的内脏、血肉和骨架。不管多么强大的对手,他的内脏和血肉都是脆弱的。只要湮灭震渗进了他的身体,他就只有死亡。 一个心跳的时间后,湮灭震完成了蓄势,补在三连冲后击出。 强大的气场相撞之后发出沉闷的“嘭嘭”声,火网在接触到目标后急速收缩,开始包围荀舟的身体。戈里尼那一箭多半没起到什么效果,但里斯的魔法具有强大的能量,火焰的高温对荀舟的防御是很大的打击。 只见那火网越缩越小,像一层皮肤般包裹在荀舟身上,然后从他的身体表面一路游动,无数条火苗咝咝作响,最后归于一点,落在荀舟手中那个多面体上,然后悉数消失于那变幻莫测的迷乱色彩之中。 而荀舟除了衣服和胡须被烧焦了一部分外,看起来并无严重受伤,他周身冒烟,但抚须大笑,显得得意之极。 铁焕看到对面的戈里尼脸色铁青,而里斯的呼吸也变得粗重。 “你们就这点能耐?精灵,你族的大长老比你强多少?”荀舟手执白色的僧衣一抖,灰烬散落,他的僧袍被魔法的力量撕裂了,破开了很多洞,但他的气场很快就得到恢复,依旧惊人的力量再度充盈整个山洞。 他们失败了。三人连手发出的完美一击,居然仅仅只是伤到这老僧侣的汗毛。 “过来,戈里尼!”里斯嘶哑地吼道,戈里尼快步返回,荀舟并未动手拦阻。他们三人已是他刀下鱼肉,他并不急着结束。 “我族的大长老魔力惊人,不是你所能想象。”里斯语气中流露着骄傲,“我难及他百分之一,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法师而已。你自以为洞悉宇宙真谛,但魔法的力量不是你所能评论的。” “自欺欺人。”荀舟大笑,“从你刚才的攻击我就能知道,你们精灵的魔法能有多大威力。或许古精灵真的有难以想象的力量,然而流传到现在的魔法威能,等同于装腔作势,不足挂齿。” “现在,我就让你们尝尝,真正的力量。你们所不能了解的力量!”荀舟大喝一声,将周身的气喷发出来,地上的泥石飞溅起来,壁上的火把摇曳,一些已经熄灭,飞尘乱抖,砂石翻滚,整个山洞立时陷入了一种躁动不安,即将引爆的危险状态里。 里斯向前跨了一步,低声交待:“吾友,我施法之后,你们须不顾一切离开山洞,不得有片刻停留!” 铁焕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法术,却只听得戈里尼尖声抗议:“里斯,不要!” “走!”精灵狂野地大吼。 “羞辱魔法奥秘之人啊,吾将捍卫吾族之荣耀,以吾血吾身!吾将捍卫凡界之尊严,以吾血吾身!来尝尝魔法的力量吧!”骄傲的精灵腾空而起,他的手在空中急速摆动,像在*弄空中的飞砂走石。只见空气中忽然出现一块块矩形、三角形,及一些不规则的形状,像是一片片玻璃般反射着火把的光芒,那些灰尘砂石落在其上,纷纷坠地。 一连串的咒语不曾停歇,那些稀奇古怪的形状凝成了一团硕大的玻璃或者某种金属,看起来倒像是荀舟手里的那个多面体,但是更不规则,也没有那种吸人心魄的感觉。然后里斯消失在那团硕大的玻璃物体之中,荀舟似乎也被吸入,消失不见。 “里斯.塞辛尼尔!”戈里尼用极度痛苦的哀嚎呼叫着同伴的全名。 铁焕瞬间明白了,他感到眼眶温热,一如目睹辛刚慨然赴死的那一刻。 “你的疾行术!快走!不要让里斯白白牺牲!” 铁焕气场全开,他试图拉住戈里尼的手腕,来路他记得清清楚楚,黑暗不会给他造成麻烦。 然而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背后向他卷来,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捆住了他的腰将他向后拖去,他根本无法做出任何抵抗,他感到周身的气力迅速地沿着那根看不见的绳索被吸引到身后的某个点上。 是那个多面体。他确定无疑。 风砂抽打脸颊,掠过发际,精灵的咒语声在耳道内回响,那是里斯.塞辛尼尔生命之绝唱。 “快走!戈里尼!”铁焕不知道戈里尼是不是听到了,不知道戈里尼能否逃出去,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他最后的呼唤。 第六十五章 猩红月夜 一 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响,在这寂静的夜,于坚听来感觉有如雷鸣。 那不是一辆辆的马车,而是一匹匹的奔马。数十上百匹奔马正在高速接近他们。贤王之路上没有任何商旅会用这么多马来运载货物,也没有任何商会托运货物的马匹能跑得这么快。 这是军马。 秦硕打开了车厢门,他悬在门边上看着车后的情况,但就算月光再明亮,他的视野也很有限,而且这山路弯绕比较多,除了模糊的山体外,他什么也看不到。 “妈妈,把号角给我。” 木蓉拿出号角递了过去,秦硕吹响了它,发出高亢嘹亮的声音。 跑在他们前面的两辆马车停了下来,秦实也拉住了马头。 “妈妈,大嫂,你们去头车。”秦硕不由分说地拉起了木蓉和龙黛岚的手,要将她们带下车。“还有桂嫂、恩嫂,你们一起来。” 前边马车里下了几个男人来,跑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秦硕大声喊:“男子汉们,都给我到尾车来,所有女人去头车!秦实,你去头车,带女人们先走。” 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响,追兵的步伐清晰无误地传到了人们的耳朵里。男人们如临大敌,女人们脸色苍白。仆人们遵照少主人的指示,开始换车。 秦硕不住催促:“快!” 于坚从车上跳下来,第二车的一个年纪大的老女仆动作很慢,秦硕飞奔过去,双手一托将她抱了起来,快步送到了头车。完了一看,还有龙黛岚在后面,他又赶过去把嫂子抱起来,往头车送,木蓉在后面小跑跟着。 “你们想要怎么做?”秦硕把龙黛岚托到了头车的车厢,仆妇们将她接了进去,于坚听到龙黛岚焦急地问。 秦硕没理她,等着木蓉最后一个上了车,招呼说:“秦实快走!” “小巨人,你呢?”头车已经起跑,龙黛岚紧紧挡住车门不让关上。 “你们先走!来不及了!”马蹄声越来越近,于坚可以分明地感觉到他们已经追上来了。秦硕猛地推开龙黛岚的手,将车门关上,做完这个动作后他在地上打了个滚,才站稳身体。 秦家的仆从们自觉地排成了一道人墙,挡在贤王之路上,于坚走到他们前面,秦硕回到尾车。追兵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全副武装的骑兵。 月光照在他们的银色的头盔和铠甲上,随着他们身体的动作而闪着凌厉的光芒。每个人腰间都配着剑,手中握着短矛。领头的那匹马上的人大喊:“立即放下武器,向我投降!” 只听秦鸣大吼一声,声若雷霆,竟在这山路里发出回音,“这是金堡秦家的车队。我秦硕在此,你们竟敢动武?” “反抗者死!”那指挥官手中长剑一挥,骑兵队猛冲过来。面对人墙,骑兵队丝毫也没有要减速的意思,数十匹马保持了全速。 他们竟然打算格杀秦家的人! 于坚这时候已经移动到了路边上,他横向奔跑,从道路的一侧冲到另一侧,手不停地朝骑兵队挥动,然后斜向疾跑,一跃而起,直冲骑兵队的头马。 最前的一排奔马忽然发出了嘶鸣,有的直立身体,前腿扬起,有的则瘫倒在地,奔马的突然动作将马背上的骑士甩了下来。头马上的骑士也被高高跃起的于坚撞倒马下。 后面的骑士有些来不及收住坐骑,和前面的人和马撞在了一起。山间的道路本来就不像平地上那么宽阔,靠前的马群这一乱,整个骑兵队瞬间就陷入了混乱之中。 形势不出所料发生了变花,于坚在地上滚了两圈,翻身起来,继续攻击领头的骑士,同时听到秦硕兴奋地喊叫:“兄弟们,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家丁们从身上摸出各种武器,朝混乱的骑兵队冲过来。有长剑匕首、短棍硬棒,还有三把木弩。 于坚早看出来了,这些秦家的男人里,真正干杂活的家仆并没有几个,大部分都是护卫。就算是干杂活的秦家仆人,也没有哪个是不会一点拳术和武艺的。他们从金堡出发时,就携带了装备,这下终于派上了用场。 “阵型!” 头马上的那个骑士被于坚撞倒在地后,在地上翻了几圈,居然避开了于坚接下来的动作。他退到了骑兵群中,于坚不得不后撤出来。此人反应快且冷静,立刻就下达了指令。 骑兵们得令后立刻开始集结,落下马的朝后排没落马的聚集过去。除了瘫在地上受了伤的军马外,整个骑兵队几乎瞬间就得到了恢复。 指挥官一只手用短矛架住了于坚的短剑,另一只手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展开反攻。 他的头盔遮住了头顶和双颊,仅仅露出双眼、鼻子和嘴,看上去年纪不大。于坚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样的人,但秦硕认出了他。 “这不是新上任的龙君首席护卫嘛?屁股还没捂热呢,怎么一见面就滚到地上去了,是这位置不太好坐吧?”秦硕的大声嘲弄引起了秦家家丁们的哄笑。 原来此人是袁一平。于坚想起第一次看到他,还是在数年前陪同太子龙紫星出巡全国的时候。此后袁一平随父来到巨龙,又见过几次。此人比他还年轻两岁,在觉醒寺修行多年,也在铁拳寺待过。很多人认为这位后起之秀的拳术造诣并不亚于他,篡位者将之聘为大将军亲卫队队长,夺取王位后命之为首席龙君护卫,取代了他。篡位者的亲卫队有五百名训练有素的士兵,其中包括步兵二百五十名、骑兵一百五十名、弓弩兵各五十名,如今已经划归为龙君护卫之列,都是一身银色铠甲,所不同的是步兵的覆盖全身,更加厚重,骑兵和弓弩兵的主要保护关键部位,就要轻便得多。眼下的这支追兵队伍显然正是亲卫队的部分骑兵。 “两翼追击,中路合围!”袁一平发出指令的同时,动作没有片刻消停,他手中的两把武器运用得非常娴熟,右手短矛防守,左手长剑进攻,从一开始居于劣势变成了占据上风。 于坚认得袁一平手中的长剑。这把剑护手双龙抱柱,剑颚金面龙首,剑刃有龙升天,正是先王龙行天赐给他的龙痕剑。 龙痕剑和使剑者那个荣耀的头衔,原本都是属于他的。但这一切都被巧妙恶毒的阴谋窃取了。见龙痕如见先王,于坚心中怒意激增,但手中短剑只是凡物,一时间对此神兵无可奈何。 “秦家竟然有你这样的高手。”袁一平冷笑,挥剑更加迅疾,“能扔出这种弹丸的人,我只知道有陈敬贤,却不知原来另有高人。一柄短剑还能招架住我的攻击,真是难得。” 听恩师名字从他口中念出,于坚心里暗暗吃惊。他这一手掷弹丸的功夫确实是从陈敬贤那里学来的。恩师所学武艺很杂,博采众家之长,并不拘泥于龙拳之术。然而现在贴身近战,他知道只凭手中这把短剑,是支撑不了多久的。他瞥了眼周围的情况,秦家家丁和骑兵们已经厮杀在一起,不少骑兵下了马来和秦家人肉搏。 但双方数量悬殊,追兵多出有三四倍,秦硕被数名骑兵围攻,秦家的家丁们个个都是以一敌二或三,他们渐渐被压缩在一个小圈子里。那些仍在马上的骑兵冲过了道路两侧腾出的空隙,朝秦实驾驶的那辆马车追去。 于坚暗道不好,但袁一平龙痕*得他紧紧的,让他脱不开身。秦硕大概也发现了情况不妙,发出了声势惊人的连声怒吼,只听得他的吼声中夹杂着一连串哀嚎惨叫,显见得他手中那柄长剑准确地找到了铠甲的缝隙,接连砍翻了不少敌人。但包围他的只会更多。 小巨人处在危险之中。 于坚眼见一名骑兵手执短矛,正从地上爬起来,准备偷袭秦鸣的背部,当下毫不犹豫地接近身边一名骑兵,翻手夺其剑,并扔出了手中短剑,短剑带着雷霆之势准确命中偷袭者的后背,直没至柄。骑兵的铠甲并不是包裹全身的,背部有几处空隙,但就算是全覆式铠甲,也不可能阻挡得住他的这一击。 但是秦家只有十来人,包围他们的士兵则有四五十人,以少对多,且装备精良,已经有好几个家丁在肉搏中左支右拙,力不从心被砍翻在地。 秦硕身边的家丁越来越少,他被六名士兵包围,身上挂了好几处彩,厚实的皮裘衣有鲜血渗透出来,染红了他穿在外面的白麻孝服。他挥舞着手中的长剑,但挥舞的速度越来越慢。 于坚心急如焚,但袁一平战意愈盛,丝毫也不放松,像一只八爪鱼般将他缠得紧紧的,秦家的男人倒下得更多。很快,除了秦硕外,只剩下了三名老练的护卫还在徒劳的挣扎。于坚倒是只有袁一平一个对手,虽然其他骑兵将他团团围住,但并没有加入战斗。这袁一平骄傲至此,是要单打独斗制服他了。 于坚分心秦硕,难以全心应战,不住后退。秦硕那边,一名家丁被找到了破绽,短矛刺入其背部,矛尖透过其胸口,瞬时眼珠鼓出,口中涌出鲜血,但那家丁将手中的剑插在地上,坚持着不肯倒下,一个骑兵一脚踹在了他的背后,他终于脸部朝前栽倒了下去。 小巨人狂野地嘶喊着,怒吼着,他砍掉了一名骑兵的脑袋,一脸的鲜血,他疯狂的大笑在于坚耳内轰鸣。 “秦家的男儿,都是好样的!” 他气力已经消耗太多,说出这句话让他的动作变得更加迟缓。于坚想要帮助他,但是来不及了,一根短矛刺入了他的大腿,他右手的长剑挡住了另一根短矛的袭击,左手则抓住了一柄刺过来的长剑。 秦硕死死抓住长剑没有放松。他一旦松手,这把剑将穿破他的胸腹。 于坚将全身的气力喷发出来,不顾身后龙痕的追逐,朝秦硕冲刺过去。秦硕危在旦夕,他必须快!更快!秦硕你要挺住! 但敌人太多了。秦硕体力透支,再也无法阻止更多武器的攻击。于坚眼睁睁地看着一柄被鲜血染红的利剑刺入了秦硕的腰间,这一次攻击让秦硕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另一根短矛在秦硕头顶刺下,锋利的矛尖闪烁着死亡的寒光。 于坚手中剑掷出,堪堪打中那柄短矛,但矛尖急坠之势并未减缓,矛尖没入头盖。秦硕跪在地上哼也未哼,双臂垂落,鲜血随之奔流下来。 小巨人的生命之火永远地熄灭了。 第六十五章 猩红月夜 二 “啊啊啊啊啊啊!”于坚悲愤地怒吼,不顾一切向秦硕扑过去。他拳头击在执矛者的胸腹上,将其击飞,之后他身体腾空横扫四周,将小巨人身边的骑兵*退。但袁一平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龙痕剑贴着他的背后削过来。就在龙痕剑即将碰到他身体的那一瞬间,于坚忽然抱住秦硕向后跌倒,龙痕刺了个空,他则以躺在地上的姿势,像一枚离弦的箭矢,朝身后偷袭他的卫兵直射而出。 没有人会想象到有这样一个动作,身后卫兵的双脚被他的疾冲之势击中,站立不稳,摔倒在地,而于坚则抱着秦硕从人群的缝隙之中滑了过去,他滑行的速度极快,连续带倒了多名士兵,一眨眼的时间,就已经滑动到离袁一平五六丈米开外。 于坚反手将秦硕甩在背上,一手托住,施出疾行术,以他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朝追击的骑兵冲过去。 袁一平没有立即跟上来,于坚撞上了一名骑士,那个倒霉的士兵跌落马下,但是他的脚卡在了马镫里,被马拖在地上。于坚没有丝毫的犹豫,他在撞到士兵的同时也夺过了对方的佩剑,他空着的那只手手一挥,削断了马镫的皮带,奔马顿时轻快起来。 马上的于坚动作不停,他左砍右劈,砍翻了三四个骑兵。骑兵已经追上去了,他没有时间悲伤,甚至没有时间去看一眼秦硕。 *的奔马都是一流的骏马,远远不是拉着秦家马车的那些劣马可以比拟。他快但前面的追逐者也快,骑兵们从左右两路合围,向马秦家的马车靠拢,挥舞手中的短矛攻击最后的那辆。左侧的一名骑兵投掷出他的短矛,命中了拉车马匹中靠左的那一匹,那马吃痛,跑了几步然后跌翻在地,另外一匹马拉着马车还在没命地狂奔,但马车随之失去平衡,侧翻在地。 左侧的骑兵们马不停蹄,赶上了秦实的那辆马车,用同样的手法攻击了马匹,秦实及时拉住了车头,阻止了马车翻倒,但秦家的头车也停止了前进。 骑兵们将马车包围了。 对不起,秦硕,我没有选择。于坚心中默念,松开托住秦硕的那只手,任小巨人的尸体伏在马背上,他从马上一跃而起,踩过马头,身体在空中滑行,直奔秦家头车的车篷顶上。 他准确落在车篷顶上,然后翻身跃下,撞飞了三四名骑兵,往车门方向闯过去。 马车仍被团团包围住。车门从里面被打开,木蓉走下来,她挡着车门,脸色一片苍白。于坚靠在了她身边。 他们目睹了骑兵们的短矛长剑狂捅第二辆马车的血腥场景,秦家女仆们的哀嚎声不绝于耳。 驮着秦硕的那匹马没有止步,秦硕从马上坠了下来。每个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已经死了。 “硕儿!”木蓉发出悲鸣。乌鸦在空中盘旋,呱噪的声音附和着她,月牙山的血腥味在风中会飘出很远,吸引这些食腐的生物前来大快朵颐。 袁一平骑着马赶了过来,他举手示意骑兵们先不要进攻。 “你是袁大为的儿子!”木蓉眼内充血,瞪着袁一平,“我秦家人今日血溅月牙山,硕儿惨死在我面前,你有什么权力犯下这等罪孽!我秦家做错了什么!吾神哪!告诉我!为何要这般对我!” “打开车门,让你们的人都出来。”袁一平剑指车厢,“你做了什么,心里有数。不要以为这是金驹境内,你就能为所欲为,整个王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属于陛下所有!我乃龙君首席护卫,手握龙痕剑,有权替陛下斩杀奸邪恶人!” 龙痕不是这样用的。秦家没有奸邪恶人,这里所有的恶人都乘坐在马上,他们穿戴着神圣的龙君护卫护甲,他们手里握着龙君护卫的武器,他们挂着龙君护卫的标牌,干的都是邪恶之事。 他们辱没了龙君护卫的神圣责任。 “你若要的是我,尽可将我带走!为何要伤害我秦家的人!”车厢里传来了黛岚的声音,车门打开了,她仍穿着宫内侍女的装束,浅蓝色的束腰厚襦裙,盘着女仆的垂挂式发髻。如果不是那张脸,没有人会看出这是仁王的长公主。 “你们毒害了我的父王,谋杀了我的弟弟,软禁了我的妹妹,现在又杀了我的小叔子,还有我秦家这么多无辜的人!你们做的每一件事,都对吾神不敬!你们做的每一件事,迟早都要遭受神谴!” “你终于出来了。你只是一个犯人,一个*妇。”她的指控袁一平丝毫不以为意,把“*妇”两个字说得特别响亮,“当你让那奸夫趴在你双腿间播种的时候,你可想过神谴?你已经对吾神做过太多不敬之事,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呼小叫?” “污蔑!”木蓉愤怒得嘴唇发抖,“我秦家为龙家捍卫边疆整整一千年,在历次游牧潮中牺牲无数,包括我的夫君!而你的龙君是怎么做的?他对我们除了污蔑,就是羞辱!” 没有退路了,也几乎没有了希望。即使是木蓉也不再抱任何希望。因为篡位者没有打算给她任何希望!但是,还有一个办法。 吾神开开眼,让我来结束这样绝望的局面吧。 吾神若有眼,就让我来证明你恩德仍存吧。 于坚拉住了木蓉的手,示意她保持安静,他向前跨出一步,他必须阻止下一句来自黛岚或者木蓉的愤怒言辞。愤怒不解决任何问题。愤怒现在只会让形势变得无可挽回。 我必须冷静,我必须让心中的愤怒平复。即使血流于眼前,即使死亡爬上眉梢。 我必须做到! “我听说龙君首席护卫是王国第一武士,但我不信。” 袁一平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来了。“你是什么东西?” 我的继任充满了骄傲。他一直就是一个骄傲的人,他一直都在证明他是最强的。这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弱点。 我可以做到。 “我只是一个你无法战胜的人。” “哈哈哈哈!”袁一平爆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他的士兵们也跟着嘲笑。袁一平跳下马,一手持剑,一手握着马鞭,一步一步靠近向于坚走过来,“你可知道,在我面前妄自尊大有什么后果?” “第一武士把脑袋藏在头盔里,是不敢见人呢,还是怕脑袋被我致命一击?”于坚别过头,看都不看他一眼。 “而你却心安理得藏在化妆之下?”袁一平嘲笑说。 他看得出来。无论是谁都看得出来,我不像秦家的家丁。“你想知道我是谁?” “不管你是谁,我都会杀死你,撕开你丑陋的伪装!”袁一平的眼光炽热,骄傲就如他的外套,任谁也看得见,摸得着。 还不够。我可以做得更好。于坚伸出手,去撕脸上的胡子。络腮胡子胶得很紧,贴在脸上那么久了,忽然扯下来,他几乎有些不适应。他撕下了胡子,顺带撕下了几块贴在脸上的皮,“看看我是谁。” “你……”袁一平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一个绝无可能再看到的人。“怎么可能!你明明已经死了!” 这样的反应就是我要的。我的愤怒,我的痛苦,我的仇恨,都暂时避让,我不能让那些情绪左右我,控制我。我要击败他! “我的头,你随时可以来拿,如果你有这个本事。”于坚指着自己的脑袋,“但你最好明白,我随时都能割下你的头,如果你要想要它留在脖子上,不妨来和我打个赌。” 袁一平的瞳孔收缩,骄傲和嚣张是他的私有权,他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狂妄嚣张的人。“你想赌什么?” “我们公平的一对一战斗。如果你输了,就要放秦家的人走。” “都给我散开!”袁一平的脸孔因为兴奋而扭曲。他渴望这场战斗。他渴望证明自己很久了。他需要击败我来捍卫他的名号。“如果我杀死了你,秦家的人一个都活不下来!” “只要你能。”话音未落,于坚的身体就像炮弹一般向袁一平冲过去。在武器上他明显处于劣势,但速度上却不是这样。 他自己如果要脱身并不是没有机会,但现在秦家女人们的性命都握在了他的手里。他别无选择,只能一战。 袁一平将龙痕剑挥舞成一片剑网,他看得出来对手拥有强大的气,但他对自己的防守十分自信。他一贯如此。 于坚发射了一枚弹丸。石丸准确地掷入了剑网的中心——袁一平握剑的手。但袁一平反应很快,石丸打在了剑颚上。剑网消失。 就在消失那一瞬间,于坚的身体迅猛地撞了过来。他右手握着从骑兵那里夺过来的长剑,左手用拳术进攻。他太了解龙痕剑。龙痕剑身偏长,需要适当的距离才能发挥真正的威力,而他谋求的是贴身肉搏。 武器上他没优势,他可以比拳术和速度。陈敬贤的拳术并非单纯地源自龙潜之术或者龙御之术,他融合了两派之长,并且将异邦的武术也揉入其中。他握剑的右手用的龙御之术里的“点封”,目的不在于进攻,主要是为了封住对方的出拳,属于一种防御技巧。而长剑本身就具备威胁,可以寓攻于守。左手拳术的灵感则来自于引导术,但并不纯粹地将气力吸收后反弹,而是将气集中在拳头周围,通过不同的手指,将气力随需转换,类似于借力打力,以柔对刚。 第六十五章 猩红月夜 三 拳民用拳术对决,根本在于出拳。无论是哪一个教寺的拳术想要攻击对手,如果出不了拳,一切就无从谈起。龙御之术的主要特点是封住和破坏对方的拳路,制敌机先,判断力非常重要。龙潜之术强调的是攻守一体,随时转化。而龙破之术强调的是力量和速度,抢在对方计划和行动之前就出拳,就算对方动作更快,还可以凭借更加刚猛的力道来破坏其防御。因此铁拳寺的大长老们研究出了引导术,将对手进攻的气强行承接下来再弹送回去。 袁一平显然在引导术上下了很大的功夫。他无法辨别于坚的招数,就摆出了引导术以不变应万变。这种招数确实有机会击倒更强的对手。他手中的龙痕剑近身不利于施展剑术,但用来防守倒还不错。于是他就用龙痕剑来阻挡点封,硬接攻击的气,然后通过马鞭反击回去。 如果这样持续下去,我的气力消耗会比他更快,不过……于坚转换了方式,尝试夺剑,长剑围绕着袁一平握着龙痕的腕进攻,速度越来越快。袁一平很机灵,向后连退数步,以让于坚攻进去,右手的马鞭则开始蓄势。 于坚大胆踏步追上,袁一平马鞭脱手扔出。只见那马鞭旋成了一个个的圆圈,像是一条蛇,朝于坚发力的腿上缠绕过去。 于坚认出这是龙御之术里的“千旋”,用自身的气来引导马鞭,将马鞭变化成自己打出去的拳头。而这股气利用马鞭柔软而又韧劲十足的特点,将原本的气旋变成实物化的“鞭旋”。千旋对使用者的要求很高,旗鼓相当的对决中,使用者很难额外腾出气来释放千旋,所以就要通过引导术。 这一巧妙的招数令于坚拖在后面的右腿被马鞭缠住,顿时发力不足,步伐上略微一迟缓,整个动作就出现了破绽。 于坚的剑已经刺出,来势迅猛,蓄势的左拳本来是朝着袁一平的右手手臂打出,但脚下一乱,就偏移了原本的目标。这是袁一平等待已久的机会,他找到了龙痕剑出手的空间,迅速刺向对手的胸前。 他这一剑是志在必得,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落空的。 但是他刺空了。 于坚右腿被缠后,气旋的力道不但让他脚下一顿,他整个人也开始顺势转圈,很快就像陀螺一样转了起来。袁一平释放出的气旋反而被他借用,他以更快的速度*近了握住龙痕剑的那只手的手腕。 袁一平反应很快,但还是不够,于坚的剑还是刺在了龙痕的剑颚上。这一击比起前面那颗弹丸要沉重得多了,龙痕再也握不牢靠,被于坚夺了过来。 这是一瞬间的变化,这一变化已经注定了这场对决的结果。 龙痕在手,进攻忽然停止。这是我的剑。这是先王所赐,早已是我灵魂的一部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它。 于坚举起宝剑,像是变了一个人。他身上原本带着一点点慵懒和落魄,但忽然之间变得坚毅和庄严。他挥舞宝剑,动作潇洒而又娴熟。这把剑就是他手臂的延伸,他意志的实体化。 胜负已分。任何一个骄傲的剑士在手中宝剑被夺时,都会面对失败。赢家能拿你的剑,也能拿你的头,这其间并没有分别。 “到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让秦家的人走。”于坚一步一步退回到车厢边上。 秦家的妇人们先前都在车厢里,此刻一个一个都下车来,打算把她们的夫人和少夫人扶上车去,木蓉走在前面,龙黛岚跟在后面,准备上车。秦实则站在车门边,扶着她们。 骑兵们刚才让出了场地让两人决斗,现在却缩小了包围圈。袁一平脸上血色全无,他挥手。 “投掷!” 于坚脸色变了,他反应有如闪电,立刻转身一扑,将黛岚按倒在地。 亲卫队的每一个士兵都久经训练,对执行上级下达的命令绝无任何犹豫和迟疑,命令一出口,所有士兵就在瞬间做好了准备。他们举起手中的短矛,朝马车边上的人投了出去。 木蓉闻声回头,但她来不及做出其他动作了,亲卫队投掷出的短矛闻声而至,有三根命中了她的后背,其中一根贯穿了她的胸膛。 秦实尝试挡在夫人前面,立刻被四五根短矛刺穿了身体。 于坚凭借手中的龙痕剑,挡掉了投掷过来的短矛,但仍有一根划破了他的小腿。 所有的短矛都投了出来。 没有思考的余地。半个心跳的时间,于坚冲向了袁一平。 有士兵试图上来阻挡他,但没有任何人比他更快。即使是袁一平。 袁一平手无寸铁,侧身一个翻滚,尝试避开龙痕剑的刺击,但于坚扑住了他的双腿,他抬头想要爬起来,但龙痕剑已经顶了上去。 “母亲!”于坚身后传来了龙黛岚撕心裂肺的悲号。 “立刻下令撤兵!你的命换黛岚的命!”于坚愤怒的眼中布满血丝,他强行控制住将手中宝剑刺出去的冲动。 我应该立刻杀了这个人!但我不能这样做。黛岚还活着。我不能让她死。即使一切都毁灭了,我也不能让她死。 “你们谁也别想走!”袁一平挣扎着喊道。 “我不会再说第二次!”于坚手一挥,剑光一闪,袁一平的头盔被砍成两半,他的声音比冰更冷:“下一剑,就是你的头!” 所有士兵都停下了动作,没有人敢动,他们紧张地等待着长官的命令。 袁一平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困难地呼吸着,他脸颊被划破了,鲜血渗了出来,碎裂的头盔碎片就落在他的眼前,还在摇晃着,反射出猩红的月光。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这死亡般寂静的时刻,这阵马蹄声就是地界里催魂的号角,更多的追兵赶来了。这里离铁壁城不太远,应该是浅滩堡的军队赶了过来。 于坚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如果躺在他剑下的这个人不发出指令,那么这个月夜就是他和黛岚葬身之时。 “撤兵!”袁一平终于低吼下令。 亲卫队的士兵立刻开始动作,翻身上马,失去了马匹的则找人共乘。他们完成命令的效率很高,转眼时间,所有人都坐在了马上。 “叫他们马上撤退!还有后面的追兵!”于坚将剑刺破了袁一平后颈的皮肤。 “立刻撤退!”袁一平再次下令。 军马撒开了蹄子。 然而后面的追兵很快就进入视野了,领头的那匹马上的人,即使在昏暗的月光下,于坚也看得很清楚,正是定远将军李越。 “袁大人!”李越看到了躺在剑下的袁一平,露出了无法置信的表情。 这让袁一平感到羞愤难当,满脸通红。“全部撤!” “袁大人……这……”李越犹豫了下,但他再笨,也看出了哪儿不对,只好下令:“传令官,吹号撤兵!” 于坚看着浅滩堡的部队开始调头,慢慢离他越来越远。但李越还没有离开。 “我对无信者从来不会手下留情。但我不会堕落成像你那样,我会遵守我的诺言。”于坚收起了剑。 “杀了他!”他听到身后近似于癫狂的叫声。 他回头瞄了一眼。黛岚站了起来,满面满身血污,夫家人在她眼前遭遇了屠杀,这血淋淋的事实让她接近疯狂。 “快滚!”于坚踢了袁一平一脚。 “于坚!”龙黛岚在他身后凄厉地喊道,“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王,你发誓要守护的龙君,你给我立刻杀了他!杀了他!!!” “立身之本,诚信为先,一城可破,一诺至坚。”于坚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喃喃地念着这句话。 这是一个故事。一个悲伤而极具争议的故事。一城可破,一诺至坚,说的是城邦时代那次著名的历史事件。大坪堡的王于晟立下血誓,不与冰泉城交战,而冰泉城却屠杀了于晟妻弟的铁树城,于晟坚守诺言,没有出兵阻止。最终他选择了以死谢罪。 没有几个人知道,于坚为什么在孩童时代就能入宫接受最好的武艺训练,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深受先王的宠信,为什么先王会为他打造一把龙痕,让他拥有先斩后奏的特殊权力。 但是黛岚知道,知道他是于晟的后人。先王一生中最看重就是信诺。 立身之本,诚信为先,一城可破,一诺至坚。这本来就是于家的家训!他从来没有忘记!不敢忘记! 于坚将龙痕平端在胸前,厉声说:“你们是要死在我剑下么!” 袁一平脸上没有了骄傲,没有了羞愤,什么表情也没有,他默默地爬上了李越的马,李越打马飞奔而去。 他们远去之后,他转身,向他的龙君跪了下来,膝行到她身前:“罪臣于坚,今日不能守护陛下周全,万死莫赎。旧诺在耳,新诺在口。两难之地,臣不能两全。陛下回家在望,臣再无挂念。唯有以死明志,以证昭昭之心!”说完他举起龙痕,向黛岚投去最后一瞥。 我心爱的人,让我看你最后一眼。你可知这一眼饱含了我多少情感!多少思念!我这一生,只能如此! 这一瞥给了黛岚机会。她哀号一声,死死抱住他的手臂,大哭说:“我不准你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让你死!” 第六十六章 喜宴 青莲走进卧房,手里握着一个绯红色的小盒子。她步履少有的轻快,歪斜的三角眼里荡漾着罕有的笑意。她头盘垂云髻,上插碧玉簪,穿着一件绯红色的彩绣织锦襦袄,碎花裙摆几乎拖到了地上,显然在精心修饰上花了不少功夫。她很少这样。 瑾瑜吃力地抬起头来,给了女儿一个甜蜜的微笑。青莲回应了她。 “扶我起来。”王妃吩咐说。侍女小菊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背,让她顺利地坐起,拉来一个飞鸟描花枕垫在床背上,好让她躺得舒服。 瑾瑜将象牙色的妆花缎被拉起,盖在胸前,“女儿,给弟弟带来了什么礼物呢?” 青莲生硬的笑容消失,变成惊讶,“这么快就知道是男是女了?” “不,我只是做了一个梦。梦见是个男孩,我觉得你更想要一个弟弟。”龙紫星虽然死了,但他还会在青莲心中活上很久很久,一个新的弟弟会化解她的积郁。 “一个梦而已,不能当真。”女儿重复,惊讶换成了悲伤。她想到了曾经活着的弟弟。“不过有个妹妹也很好,反正我现在等于没有妹妹了。” 她倒是活着,只是你见不到罢了。不过就算她死了也没什么分别,反正都活在你心里。 “拿来给妈妈看看吧。”青莲依言上前,把小盒子递过去,小菊接过来,送到主子手里。 盒面上包着绯红色的天鹅绒,里面是一颗蓝色的宝石,色泽明艳,被勾勒出婴儿的形状,还描上了眉眼手足,活灵活现,且通体近透明,像是上了釉的瓷器般光彩照人。 “纯蓝的松石,没有半点杂色,真是罕见的珍品。”瑾瑜指肚触摸着宝石,那种感觉真好。女儿不仅仅在装扮上用了心,还别出心裁弄了这么一件颇有意义的贵重礼物。不管怎么说,女儿至少没有怀恨她,并且爱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你来看我,我好高兴。” “我是来看弟弟的。就当是个弟弟吧。”青莲的双手纠缠在一起,瘦小的身体不自然地扭动着。 她嘴硬,就和她的性子一样,并且很不习惯穿着这套服饰。瑾瑜理解这一切。 肚子里的孩子来得很是时候,不管是男是女,它都可以解决一大堆麻烦,它至少能把一家人聚拢在一起。青莲从小性格孤僻怪异,如果多了一个弟弟或者是妹妹,对她一定是大有好处的。毕竟龙紫星也好,仁王其他的女儿也好,他们都不是同胞所生。如果有必要,青莲会知道生父是谁,父女俩长期对垒隔阂已经成了她一块心病。如果是个男孩,那就会成为未来的太子。龙承天生的全是女儿,他正需要一个出色的继承人。是啊,他如愿以偿地当上了龙君,现在他最大的渴望无疑就是要一个健康的儿子。而我给他生下的是一个女儿,并且是一个六指的不祥畸形。在生产这方面,我还不如古芷兰。 “我邀请陛下来抱月殿午餐,你会出席的,对么?”她对女儿的回答没有信心。 一阵长久的沉默,就在她以为女儿要拒绝时,青莲说:“我会。但我不想和他说话。” 很好,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女儿,虽然你不知道他是你爹,但他知道你是他女儿。我应该趁此机会和陛下提出要求,他会准许的,而你们父女很快就会相认,我们一家人不久之后就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不是近在咫尺却相距万里。 小菊和兰懿关系很亲密,当然这是她授意的,她需要了解女儿的所有事情,包括秘密。兰懿是个口风很紧的孩子,但对小菊并不是每一件事都能守口如瓶。比如说小主人这两天常念叨着那位摩罗国的三王子。 那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年轻潇洒,而且门当户对。当然这是桩难度非常非常大的婚事,几乎不可能,毕竟青莲是个畸形……但我要让青莲知道,我为了她尝试过。 青莲依然不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她们之间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总是她在唱独角戏,久而久之,气氛就和过去一样变得尴尬,一如满桌隔夜的宴席。于是小菊拉着青莲去庭院里堆雪人,留下她一人在房里。 昨天中午在这间房里,新任首席御医张迈再三保证:不会再有畸形儿。这让她大为宽心。这位来自东湖省临水城的名医相貌堂堂,在当地拥有很高的声望。她对他的印象比安庆要好多了。 前任首席御医的尸体是三天前被巡路员发现的。大雪替凶手为他掩埋了尸体,但大雪只压到了车厢的一半,王廷因而得到了死讯。凶手留下了车,但骑走了马,但令人惊讶的是,安庆身上还有不少金圜和银铢,显然杀人者目的不是为了钱财。那天载安庆出门的老仆安德被人扔在一堆草料里,虽然被大雪冻伤,但性命无忧。这是一桩奇怪的谋杀案,凶杀明显是针对倒霉的安庆而来,刑阁目前还没有任何头绪。 近来刑阁束手无策的事情有些太多了点。黑族纳库在王都搞得人心惶惶,但刑阁的明察暗访,围追堵截毫无收效。早些时候九转镇魂塔窃案仍未了结,刑阁抓到的那些看来颇有价值的线索迄今仍只是线索,按说窃犯早该落网了,可是刑阁就像一点儿也不急似的。 总之自从龙颜之日后,就很少听到有什么好消息。昨天下午,哥哥裴永升任国匠后首次到抱月殿看她,当然是裴力多的嘴。但裴永也没有带来好消息,反而给她出了一个难题。 龙君陛下最近计划扩建海军舰队,要舰队就要多造船,这需要大量的橡木、樟木、杉木、松木、铆钉、焦油、沥青、矿石、棉麻等等材料,这些东西泰半在码头区仓库里就能找到,所以丰饶商会成了最主要的贡献者。然而司户卫斯去征收这些材料的时候并没有打算支付合理的价格,象征性地给了点报酬,光头狐狸易非就跑到裴永那里诉苦。两人私下交情不浅,裴永便来找她,希望给陛下吹点枕头风,缓解缓解易非的压力。 陛下突然扩建海军,自然是与战争有关。但她并不了解这方面的有关计划。她从来就不喜欢参与到军事讨论之中去,那是男人的事。陛下要做什么,就一定会全力以赴地去达到目标,哪怕为了造船掏空丰饶商会,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反正她本来就不喜欢易非,那男人经常奇装异服,说话装模作样,很难叫人猜得透他的心思。就让他去头疼吧,反正他有的是钱,为国家出点力又算得了什么呢。 整个上午她就胡乱地想着这些事,仆人们在外面忙来忙去,把抱月殿布置得喜气洋洋的,每个檐角上都悬着红色的大灯笼,梁柱之间挂着五颜六色的纸或布的彩条,水晶灯隐藏其中以作点缀。走廊下还装了风铃,象征着喜庆,这是岛民的风俗。女仆们走过时身上的佩饰叮当作响,和风铃清脆悦耳的声音互相呼应,令她觉得心情大好。 就连青莲也参与布置之中去了,她听到女儿在外头不时地指指点点,这块条幅应该挂在这里啦,那片挂毯应该摆在那里啦。青莲沉浸在某些事情里时就显得更快乐一些,如果总是关在七香殿里,会越来越阴郁孤僻。女儿需要的不仅仅是兰懿,而是一个男人,和一段婚姻。爱情令女人变得美丽,而婚姻才让她们更加成熟。 她起了床,在小菊的帮助下,盘起了百合髻,上好淡粉色和白色的妆,眉毛描得又细又长,穿上一套做工精致饰纹繁复的淡粉色细丝千褶裙,裙面上到处镶着柔软如丝的狐狸毛、兔毛和羊毛,既暖和又轻便。这是她再当母亲的时刻,她要把最美的一面呈现给她的爱人,让他牢牢记住自己现在的样子。再经生育,她又会衰老一些,憔悴一些。 不知不觉间,日时已过,但龙君陛下仍踪影不见。他答应了要来的,必不会食言,想来是上午廷议事情太多。直到树时过后,他才姗姗来迟。让她感到不安的是,他脸上看不出半点喜悦,和他往常和颜悦色抵达抱月殿的样子截然不同。 午宴筹备已久,都在温盘、温壶、温盅里盛着,这会儿陛下到了,便一盘盘一碟碟端将出来。瑾瑜安排了十二道菜肴。龙君陛下酷爱吃蜥肉,她吩咐厨子们准备了两道蜥肉大餐,一道是埃塔引进的龙蜥,这种蜥蜴个头较大,她吩咐做成了烤肉,有九种不同的酱料增味。一道是泽地的蛇蜥,这种蜥蜴个头比较小,她吩咐熬成汤,和甲鱼一起炖,辅以香菇、姜、葱和橄榄油,闻起来非常鲜美。其余的都是王廷常见的菜式,但其中有三款是她昨天亲自配的料,所以意义又有不同。另外龙君爱喝的苦藤,她也准备了不少。 龙君在午宴时,很少主动说话,瑾瑜不停地说,他也只是“嗯嗯”地回应,显得情绪不佳,也不知道上午议政大殿里出了什么事情。青莲更是沉默不语,非但不搭话,甚至看也不看她生父一眼。 精心准备这桌大餐花了不少工夫,装扮抱月殿更不必说,她动了不少脑筋。然而现在饭菜吃来乏味,气氛也很不对劲,龙君就连酒也没喝,这让瑾瑜感到更加担心。她直觉在饭后陛下会有什么话要说。不然他这样的心情来这里做什么呢? “你花了不少心思。”一桌饭菜撤下去后,龙承天端起一杯茶,不紧不慢地说。 她很高兴陛下留意到了这显而易见的事情,“因为今天是个好日子。” 但龙君看来并不这么想,他语调平稳,但神情并不和气,“在你看来,每天都是好日子,都值得高兴,搞得大张旗鼓,喜气洋洋。” “有陛下在身边,臣妾总是很开心的。”她伸出手,摸向桌子下龙承天的腿。她打算马上就告诉他,他即将拥有另一个孩子,然后再顺势提出女儿和札义摩的事情来。 “那你还不和我说说,到底是什么事这样开心?” 这话有点不对,她勉强挤出了笑容,说:“是一件喜事,但臣妾看陛下今天好像不太高兴,心里一直在琢磨,到底是什么事让陛下心情不悦,居然把喜事忘说了。” “哼。你也看出来了,我不高兴?”龙承天把茶杯重重搁在桌上,语调忽然变得严厉起来。 “臣妾一直希望和陛下共享不快,陛下也是这样想的么?”他这一下让她心惊肉跳。她忽然想起,他不再是她的亲密爱人了,他是一国之君。她时刻都该牢记这一点的。 龙承天的语气冰冷:“那要问问你的女儿做了什么!” 她倒吸一口冷气,果然和青莲有关系。最近女儿好像一直在忙,离开七香殿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和她以前闭门不出完全是两个样子。但女儿和她一向不爱被管束,小菊也没有汇报什么异常。 “青莲,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事情让陛下这么不开心?” “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六指的女儿说话从来就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龙承天以前也由她去,不和她计较。但是今天…… “大胆,在陛下面前,你怎么能这样说话!”瑾瑜紧张起来。她现在觉得越来越无法捉摸龙承天的脾气了,如果哪天发怒要降罪到青莲身上,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女儿索性闭上了嘴,不理她了。 龙承天冷冷地看了看龙青莲,然后说:“瑾瑜,后宫里会易容的还有谁?” 瑾瑜听到“易容”二字,连忙吩咐仆人们:“你们全都退下。”之后才说:“陛下,后宫里应该只有臣妾了吧。” “你竟敢骗我?”龙承天一声怒喝,让她心惊胆战。 女儿犯了什么错误,而且恐怕是非常严重的错误。“青莲也知道一点点,但是她那点功夫,算不得什么,因此称不上‘会’。” “那就是说,你私下做了几个面具,帮助牢里的犯人易容逃跑了?” 瑾瑜吃了一惊,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小菊赶忙扶着。她离座屈膝,跪在龙君面前说:“陛下,臣妾哪有这样的胆子!臣妾一心向着陛下,这种事是断然不会去做的!陛下难道这么多年了都不相信臣妾?” 龙承天语气略有缓和,说:“我不是不相信你。但是这易容术只怕是还有其他人会,做出来的面具,能以假乱真,让人分辨不出来。” 瑾瑜看着龙青莲,青莲脸上毫无表情,大人们说的事情,看来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瑾瑜说:“请陛下明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先起来吧。”龙承天冷冰冰的目光凝视着青莲,“龙黛岚昨天越狱成功,一平在牢里抓到了使用邪术潜行的札义摩王子。之后一平追上了龙黛岚,却发现她和于坚在一起!” “你把札义摩王子怎样了?”青莲闻言陡然变色,一脸紧张和忧愤。 疯了,她怎么敢这样和陛下说话!“女儿!你胡说些什么?礼数都去哪了?陛下,这种事是真的?龙黛岚跑了……死了的于坚还活着?” 龙承天不理她,怒视着青莲,猛地站了起来,一拍桌子,茶壶震翻,茶水流得到处都是,厉声说:“你想要我对札义摩怎么样?杀了他?我要知道这是谁干的!除了你们两个,这后宫里还有谁有本事干出这种事情来?难不成是裴永?” “裴永绝……绝不敢……女儿……你……”瑾瑜慌乱得说不出话来。 不管他们做了什么,但看来札义摩暂时还没有问题……女儿嘴角一扬,指着她说:“说得没错,那面具没有几个人能看得出来,这是我外公留下来的本事,我学会了也正常得很!不过这些都是我做的,和王妃没有关系!” 龙承天大怒,冲到青莲面前扬起了手,作势要打,“大胆!你这是谋反!不要以为我不会杀你!你做了这样的事情,我随时都可以判你极刑!” 青莲毫无惧色,大声反驳说:“谋反?你杀我父亲、害我弟弟和姐姐,那不叫做谋反?你以为我怕?我是龙行天的女儿,我不怕你也不怕死!” 反了,乱了……为什么好好的一局喜宴会变成这样子?瑾瑜冲过去一手抱住青莲,一手拉着龙承天的胳膊,尖声说:“女儿!你不能这样对陛下说话!妈妈求你了,你不能这样啊!” 龙承天抬手挣脱,打了青莲两个耳光:“既然你求死,那我就成全你!” 瑾瑜放开龙青莲,抱着龙承天的龙服,跪了下来,说:“陛下怎能说出这样的话!你就是再狠的心,也不能这样对你的女儿!” 龙青莲大叫道:“我不是他的女儿!” 瑾瑜死死抱着龙承天的双腿,大哭起来:“她有一千个一万个错,她也是你的女儿!你身上留着你的血!她的执拗、骄傲,和你都是一个模子刻里出来的,你看她哪一点像行天?你怎么能要自己女儿的命!” “我的女儿?你看看她做了什么事,哪一件不是背叛我?你听听她说了什么话,哪一句不是忤逆我?你是要告诉我,这样还算是我的女儿?!” “那是因为她什么也不知道!她从小到大,叫她女儿的男人不是你,你什么也不能怪她!” 龙承天抓着青莲的衣襟,把她提起来,就如提起一只空麻袋:“那我怪谁?怪你?我是不是要怪你?一切都是你的错,你看你养了一个什么样的女儿!胳膊肘往外弯,每件事情都在和我作对!” 一切都不能更糟了。“是!都是我的错,你要杀,就杀了我吧!错在我当年为什么选择你,错在我为什么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生下你的孩子,错在我为什么要为了你背叛一国之君!我什么都做错了,你都是对的,这么多年来你为了她做过什么?现在一出口就是要她的命!”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青莲忽然用力推着龙君,大声说:“你不能伤害她!你要杀,就杀我!你害了我那么多的亲人!我恨死了你!” 女儿啊……她涕泪横流,一张俊俏的脸被冲成了花脸:“不,陛下,赐我一死吧……承天,连同我肚子里的孩子一起,赐我们母子俩一死吧!” 龙承天猛然呆住,他一双眼睛有如锋利的尖刀,冷冷穿透了她。他咬牙切齿,脸部肌肉抽搐,好一阵子没有说话。他的怒火似乎被控制住了,一松手,让她跌坐在地,然后猛地一脚踢翻桌子,又转身踢开门,大步走出房去。几条挂饰扫过他的头,被他扯落在地,还连带着两个灯笼。一地的破碎,一地的冰凉。 这是一场喜宴,这本是一场喜宴啊,龙颜之日后最值得高兴的一天!她紧紧抱住女儿,心里有如千刀万剐,“我的女儿,妈妈今天终于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恨我!妈妈能听到你那样说,就是立刻死了也值得啊!” 女儿回抱住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她能感到怀中稚嫩的身体在颤抖。女儿,哭吧,你尽情地哭吧!这些日子,这些年来,你贮存了太多、太多、太多的泪水了! 第六十七章 归途 一 黛岚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 目睹那残酷的屠杀之后,她变得十分虚弱,抵达铁壁城的那晚就感染了风寒,额头、手背,他所能触碰到的所有地方都变得滚烫。在昏迷的噩梦里她尖叫、抽泣、喃喃自语一些他听不清的话。 “你所说的一切让人难以置信,我所看到的更是耸人听闻。”铁壁城城主高进已赴前线,留守者是他的儿子高杰。高杰的人花了一个时辰将秦家人的尸体运回了城,如今他们摆在临时布置的停尸房里。 “他是我所见过最魁伟的人,日后一定会成为最勇猛的战士。”无论生前多么富有活力,如今秦硕只是一具冰凉的躯壳,高杰显然和小巨人交情不浅,“竟然……竟然有这样的事发生,就在我眼皮底下,他死了。” 木蓉和儿子一样,临死前双眼圆睁,他们皆死不瞑目,而他们的伤口更加可怕。高杰为他们一一阖眼,用两面绣着乌黑色城墙的白布盖住尸身,那是高家的家徽。“吾主死在前线,但只要夫人在,金驹就不会乱。可是如今夫人也不在了,你知不知道,金驹会变成什么样?” 高杰情绪激昂地和他说了很多话,有些他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但他可以从高杰的话里听出来,金驹省内部并不是他想象中那么团结一致。铁壁城无疑是忠于秦威的,他们对形势的不利尤其担心,高杰甚至认为秦鸣可能有麻烦。 秦鸣的麻烦就是黛岚的麻烦。黛岚如今唯一的家就是金堡,唯一能依靠的亲人不是她的姑姑和叔叔们,而是她的夫君。她所有血亲都不会为她举旗开战,只有秦鸣。如果她失去了秦鸣,会怎样?他不敢再想。 带着一身的疲倦,伤口还痛得厉害,嘴里有吐不干净的血腥味,凌晨于坚上床很久后才入睡,并且做了个噩梦,梦见龙黛岚被一个人投掷出一根短矛,穿胸而死,他想要看到凶手的模样,但是朦朦胧胧的,看不太清楚,像是袁一平,又像是龙承天,再仔细一看,居然像是秦鸣。 这个噩梦把他惊醒,出了一身冷汗。醒来后他再也未能睡着。然后整个白天,黛岚依然被高烧和噩梦纠缠,医生和侍女一刻不离地陪伴着她。高杰只和他相处了短短片刻。铁壁城的临时指挥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就连午餐都没有陪他一起吃。就他所知,高杰写了封信,让抄写员抄了很多份,用信鸽和快马同时发送。木蓉和秦硕身份高贵,医生需要处理尸体的伤口,这花了很长时间,高杰也全程陪同。之后高杰似乎还有调动兵力,布置防御,似乎一场战争即将到来。 他听到的是游牧潮已经结束了,蛮人后继无力被迫退出了拳民的城市,重新被关在龙墙之外。这次游牧潮出人意料的短暂,但依然给他们留下了废墟和死亡。蛮人没有像三十八年前那样给金驹省造成显著的伤害,但是他们正逢其时的进攻给整个王国造成了意外的沉重打击,先王和秦威的先后离世,让法典上写的的公义变得和雪泥一样一文不值。 到了晚间,高杰才出现在他面前,他一脸庄严,带来的果然是糟糕的消息。“南边传来消息,说夫人策划了两起越狱事件,少夫人及你的。而在昨晚的追击中,你却恩将仇报,以夫人性命相要挟,来换取你的安全,最终袁一平的龙君护卫和李越的五百士兵不得不撤退,而你随后就杀害了夫人和秦硕。” “你信?”不管篡位者散播怎样的言论,给他施加怎样的罪名,他都不奇怪了。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高杰是个身高和他相当的男子,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举手投足间很有风度,对他也给予了足够的尊敬,就算高杰有所怀疑而刁难他,他也实在无话可说。 “我只是不相信你杀了夫人和三公子之后,还敢带着少夫人跑到铁壁城来。这是送死,你不会这么蠢。篡位者做了什么,会做什么,我们都有心理准备,因此你在这里是安全的。”高杰眼中充满伤感,“毫无疑问,夫人若是不相信你,便不会带你同行。只是她没想到篡位者会干出这样的事情,完全没有把秦家放在眼里。” “夫人不是相信我,而是相信你们的少夫人。”这是最关键的一点。我被视为一个罪人,罪无可恕——而我的确如此,无论谁不信任我都是正常的。 “或许是这样。可是也没有差别,对我而言。我不了解你,但我知道少夫人是一个怎样的人。我爹不在,我必须留在铁壁城,所以你要代替我,把夫人和三公子,还有其他人的遗体送去金堡。” “你不怕我趁机逃跑?” 高杰避而不答,“会有人护送你们。铁壁城往北,并不是绝对安全,但你是我们中最好的那一个,我的人会和你一起保护好少夫人、夫人和三公子,直到少主人见到所有。你必须去做,也做得到。” “等少夫人醒来,你会有话要问她的。” “我问过了。”她醒了,难怪高杰这样放心。“你早点休息吧,明天红时,你们就会出发。时间很紧迫,少夫人怕是赶不上吾主的跪灵了,但是夫人必须早日回家。另外,少夫人气色好多了,本来问题也不大,她只是悲伤过度,而且我这里的医生不比御医差,不过她依然需要安静的休息。” “谢谢你。”他知道高杰不会稀罕这句话,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还能说什么呢?高杰完全可以割下他的人头送给巨龙,这可是奇功一件。 “感谢龙神吧。祈祷他保佑,证明你无罪。如果你完成任务,少主人也会和你说这三个字的。” 第二天红时不到,他就已经醒来,女仆给他准备好热水,洗漱完毕后到了城堡大厅,他发现龙黛岚已经换上了一身雪白的云纹百褶裙,是临时准备的孝服,高高的朝云髻上披着白色的丝巾,插着染白金针,正在和高杰谈着什么。 高杰察觉他的到来,向他点头示意,给了一个询问的眼神,他点头回复。 “很好,一切都准备妥当,你们可以立刻启程。我希望你们尽快到达金堡。”高杰宣布,“少夫人,陪你们同行的都是铁壁城最好的卫士,虽然在王国第一武士面前显得有些多余,但毕竟是在下应尽的义务。” 我只是无用之人罢了,哪还能算是什么第一武士。在风暴山拿不到冰菇,守在君侧护不得陛下周全,让自己的侍从冤死,还让黛岚目睹夫家人惨死而束手无策。我立下了很多誓言,却大多数都无法兑现。 “感谢高大人的照顾,现在形势紧张,前方的一切,有劳你*心了。”她虽然说话间似还有些虚弱,但比起昨天已经好了很多。 “高家为吾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吾主登天之后,自然以少主人马首是瞻,看到少夫人,就像看到了少主人,为您效劳,那是在下的荣幸。” 离开大厅后,高杰陪他们来到*练场,果然有一队护卫在等着他们,大约有三十来人,还有两个侍女。领头的军士上前跪在黛岚之前,表示随时听候差遣。于坚注意到*练场的角落里焚烧着什么,黑烟阵阵,隐隐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高杰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说:“在烧的是王廷那些走狗的尸体。本来我想交给浅滩堡,让他们尸骨还乡,但今早少夫人说焚烧更好。一想也是,金驹接连遭遇厄运,正要用这些尸体转转运。” 于坚点头不言。北方人信这些,死人有煞气,是大凶,大凶大吉之事,都能抵消已经触发的厄运,但要是没事这样烧尸体,那就是自找麻烦了。 “一共两辆马车,夫人和三公子的遗体,装在第一辆上,少夫人要相陪,你们就坐第一辆。其他人的装在另一辆上。都做了必要的防腐处理,所以会有一些气味,不过不是很浓。”高杰指着那两个侍女对他说,“我安排她们一路照顾,你大可放心。” 那两个侍女一个是小丫头,一个约莫有五十多岁,不管是给黛岚做伴还是看顾,都够得上了。 到了马厩,于坚看到那两辆马车,第二辆果然和货车无异,车厢庞大,一共用了八个车轮,成双配置,要装那么多的遗体,得用四匹骏马来拉。龙黛岚和高杰别过,上了较小的那一辆马车,两个侍女紧跟着,最后才是于坚。车厢内摆着两口刷成了黄色的楠木棺材,做工极为考究细致,棺盖上画着金圜和麦穗的图案,黛岚一见便泣不成声,当即瘫软在地,侍女们赶忙搀扶。于坚默然,坐在了车厢的角落里。 从铁壁城到金堡,正常行驶也有两天多的路程,雪季只会耗时更长,带着这么多的遗体,一队护卫专程护送也是必要的。即使盖着棺木,棺材里藏有熏香之类去异味之物,尸体毕竟是尸体,而且遭受重创,车厢里依然隐约可以闻到那种气味。后面那辆大车就更不消说了。这里已经接近金驹省中部区域,气温比起巨龙要低得多,简单的防腐还是必须的。 第六十七章 归途 二 出了铁壁城,下一个大城市是长篱城,那是莫丰的领地。长篱城位于金色大平原的边缘,种植业十分繁荣,种植园遍地都是,一车车满载的农作物和酒类从这里出发,输送到王国各地,是金驹最富足的城市之一。 从铁壁城到长篱城之间,没有一个像样的城镇,因为金驹省中部区域是大片低矮的丘陵地带,不适合密集的人口居住,这里只散落着几个小型的村庄,人口也相对稀少。森林倒是不少,小而密,被丘陵地块分割开来。 贤王之路穿过这片丘陵地带,但由于铁壁城和长篱城之间相距较远,这段长路的维护就有些松懈,两个城市对养护距离自己太远的路段都不是太热心,因此某些路段变得很不畅通,相当难走,来往的马车都需要减缓速度,避免太多颠簸。近年来不少商旅对此颇有抱怨,甚至还有人说丘陵地区出现了成群结队的盗匪,但铁壁城宣布这是谣传。 护卫队的队长是一个个子不高但十分结实的中年人,有着一双隔得过远的双眼,让人看一次就印象深刻。他介绍说,这段路程是最花时间的,马儿累,驾驶的马夫容易疲倦,车辆的损耗也比较厉害,还要小心可能的盗匪出没,虽然他们曾经来此追查一无所获,但还得小心为上。他建议,为确保安全,晚上休息最好到村庄里去,路上小村子还是有几个,毕竟马车上运载的遗体出不得半点差错。 于坚同意了队长的休息计划,那些零零散散的村庄都远离贤王之路,于是他们又花费了一些时间来绕到村庄里,这一来二去,他们花了一天多的时间还没走出丘陵地区,比起一般商队都要慢得多,不过好在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传说中的盗匪,少了些麻烦。 于坚只在离开铁壁城的那个下午和黛岚同车,到了黄昏后他就换到了另外一辆马车上。这里都是高杰的人,他不想惹出什么嫌隙。在大车上,棺材不少,都是叠放在一起,再用绳索捆牢。他偶尔打开车窗和外面的护卫们聊天,护卫说,大车里的棺材都是两三个人合装在一口里,只能等到了金堡再去分开,因为尸体实在太多了。 丘陵地带的北风很强,鹅毛大雪下个不停,车夫和马匹都带上了特制的眼罩,不然根本睁不开眼。当他们早晨离开村庄时,视野触及之处都是一片雪白,广袤的大地上偶有些裸露在外的高耸的岩石,在积雪里展示它们青灰色的皮肤,提醒他们这里仍是丘陵地带。 比天气更让于坚不安的是黛岚。她很少和人说话,那个年轻的小丫头尝试为她排忧解难,她也只是敷衍了事。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沉默不语,即使她没有表露出来,每个人都能看得到她眼中的巨大悲痛和灰暗心情。 糟糕的天气让他们前进更慢,到了一月十五日的中午,他们不得不暂停前进。老天好象有意和他们作对一样,鹅毛大雪转成了暴风雪。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花和冰渣子,抽打在车篷上令马车发出痛苦的呻吟,马儿裹足不前,拒绝前进。随行的护卫们都变成了雪人,队长笑道:“要不是咱们穿了防水布料,就真要冻成冰人了。不过这还不是最糟的情况,我是赤山人,在烈岩山下行走那才真叫作难如登天。大人,您呢,是哪儿人啊?” “我是冷泉人。”说到冷泉,于坚不禁想起哥哥来,“但是离开家乡很多年了,想回去看看,一直没时间。” “人年纪大了,就会想家。年纪越大越想。我今年五十七啦,干不了几年了,卸任后我就回家去养老咯,死在老家,比死在别处好啊。想想咱们一路护送的这些死人,唉,真是可怜哪!”队长扯起嗓门和他说话,以防声音还没传到他耳朵里来就给风吹跑了。 他们如果都是金堡的,至少死后能回到家乡去。如果不是,秦家也会让他们尸骨还乡。但不知道我死后会不会有这样的待遇。吾神啊,请准我在死前那一天兑现我的血誓,让我手刃黛岚的仇人,除尽王廷里那些叛国逆贼。这样即便我尸陈异乡,也无遗憾了。 护卫队的队长将马车引到一个偏僻的村庄里躲避暴雪。这远近很大的范围里,也就这么一个村庄,再也看不到活物,除了雪地里出没的狼群。于坚这才明白,高杰派遣护卫的真正含义。这种天气如果没有向导,根本就是寸步难行,人马都会活活冻死在大雪里。 恶劣的天气大大延缓了他们的回家计划,他们只能在村庄的砖屋里,围在火炉边上取暖,等待天气略微好转。他们把尸体留在马车里,带进民舍那就太不吉利了,除了跪灵或者冲煞,北方人很忌讳家里有死人,哪怕是自己的亲人。 村庄小而且破,房屋都是以石块为主,木材混搭其中,充当拱顶、屋脊之用。村里人很少,和他们相当,大概也很少接待这么多访客,虽然意外但不失热情。人们在雪季里都希望热闹一点,吵闹的寒夜总胜过孤寂无声的寒夜。人多了,对木柴的需求也增加了,村庄的储备量有些不够,这是花钱也解决不了的事情。于是于坚只好带着几个护卫出去,顶着风雪在远离村庄的小林子里砍点枯树来生火做饭。 他们出发前,村民们一再要求不要砍太多树,因为枯树并不代表死树,来年春天还会长出新芽。于坚就带着护卫们尽可能地寻找那些死掉的树。回来的时候他们带来了四五头野狼,分了两头给村民们做过冬储备粮食,另外三头当场就喂了肚子。 十六日的下午,暴风雪似乎过去了,队长建议趁着天气好转立即启程。当天的晚上,他们终于抵达了长篱城。长篱城是莫家千年来的固有领地,家徽是一圈篱笆围着的城堡。 城主莫丰远在前线,守城的是他的长子莫旭。莫旭早就收到了高杰信鸽的讯息,这个容貌酷似其父的矮壮男人早有准备,头缠白纱,身披麻衣,满面悲伤地在大厅里迎接了少夫人一行,他的两个妹妹陪伴左右。 莫旭提出要看看木蓉和秦硕的遗容。当木蓉的棺材盖被移开时,这个北方汉子禁不住热泪盈眶,扶在棺材边上大哭起来。他十六岁的妹妹则伏在秦硕的棺材上,当场哭昏了过去。 于坚听说过这女孩子的事情,她渴望成为秦硕的新娘,两家应该也早有婚约,要不是发生了这么多事,这孩子可能已经嫁给了小巨人。然而现在她永不能如愿,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她将不得不学习如何去处理内心的伤痛。 “我该死、死的应该是我啊!当初我就不该让夫人留在那里,我就知道那些狗娘养的心怀鬼胎!谁能想到吾主一死,他们竟完全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向夫人痛下杀手!吾神开开眼哪,你为何这样残忍!你为何纵容这样的恶行!”莫旭捶着胸膛大声自责,涕泪横流。莫家兄妹哭得凄惨,令旁人不禁也暗自垂泪。 黛岚含泪说:“母亲是因我而死,如果我不答应逃出天牢,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少夫人,怪不得你!那些狗娘养的是早有杀心,我*他奶奶的!他们没种,不敢和咱们直接打起来,找了个由头动手罢了!杀这么多女人,算什么本事!再说,他们把你送进天牢,本来就是谋反!”莫旭情绪激动,嗓门愈发粗野,“我这可怜的妹妹,等着三公子,打算今年要和他完婚,谁想还没过门……秦家的血海深仇,也算我莫家一份!少夫人,现在金驹到了决一死战的时候了!我爹说了,前线仗打完了,蛮人已经滚出了龙墙,少主人正在赶回金堡的路上,这两天应该就到了。等跪完灵,我爹就会回来。他要知道夫人的事情,一定会请求发兵浅滩堡!不看着袁一平的人头落地,我莫旭哪能算个男人!” “莫旭,你要冷静。你现在是长篱城之主,其他诸侯都在看着你哪。请一定回信给莫丰大人,务必等待秦鸣做出决定再行事,万万不可莽撞。金驹不怕流血,但不能随意流血。等我回到金堡,知道秦鸣的打算,我会第一时间给你来信的。”黛岚劝道。 莫旭吩咐仆人们将两个妹妹带下去,护卫队的队长也很识趣,带着护卫和侍女们找了个理由离开了,不消片刻大厅里就剩下了龙黛岚、于坚和莫丰三人。 莫旭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递给龙黛岚:“少夫人,有些事情恐怕你想不到。这是我爹的来信,你看看吧。” 龙黛岚接过羊皮卷,阅读起来。于坚无从得知上面写的什么,只见她时而眉头深锁,时而叹息出声。 “没想到,竟然乱成了这样。”阅毕,黛岚满脸忧色地和莫旭说,“莫丰大人认为我的公公死得蹊跷,他已得到消息,军中恐有变故。篡位者在金驹的封臣之中下了不少功夫。” “我爹爹已经分兵出来,亲自率队,急行军和少主人会合。哼,我就知道落日堡那个老秃子总有一天要露出马脚来的,这么些年来他和那些狗娘养的走得很近,看来都不是流言。不过安泰大人和高进大人都在,少主人应该没有什么危险。” “安泰大人支持秦鸣的话,大军中就暂时不会有问题。麻烦的是回程路上,秦鸣只能带着公公的遗体先行一步,身边不会有多少人。倒是金堡目前在秦渤和秦立的手中,不用太过担心。”也不知她是在安慰莫旭,还是在安慰自己,于坚只觉得她语气里毫无信心。 “但愿如此。”莫旭转眼盯着于坚,表情凶狠,看了半晌,于坚以为他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却不想他说道:“王国现在奸佞当道,但我知道于大人就是忠君爱国的大忠臣!我一向对你钦佩得很,那些下流的谣言,我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你一个字都不信,但还是有人信的。于坚听出他话里有话,正要说些什么,黛岚却抢先了一步:“如果没有于坚的拼死保护,我是没有可能活着见到你的。那些风言风语,就由它去吧。” 莫旭面有迟疑之色,说:“少夫人,北方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相信你,相信于大人。” “谢谢你的信任。我不在乎他人怎么说,秦鸣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就够了。” “但愿少夫人一切平安如意。”莫旭将棺材板都盖了回去,说:“时候不早了,你们路上劳累,需要好好休息,仆人们会带你们去房间。” 这天晚上,于坚翻来覆去很久后才入睡。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在回金堡的路上,马车里的棺材突然多了一口,三口一模一样的棺材,摆在他面前,他只得依次打开一看,第一口里面是木蓉,第二口里面是秦硕,第三口躺着的居然是黛岚。 这个噩梦将他惊醒。难道这次重返金堡之途也遍布荆棘?他忽然觉得十分不安,不知前方有什么凶险的事情在等着,或许是莫丰写给莫旭的那封信导致的吧。 十七日的早上,雪仍然下得很大,但是风势小了很多。长篱城里的道路上,昨天才清扫过,一醒来发现积雪又已过膝。一大清早,莫家的士兵们就忙着铲除积雪。 北方有驻兵的城市里,都有人专门清扫积雪。越靠近龙鳞之墙,天气越是恶劣,一夜之间大雪埋掉半个城镇那并不罕见,长篱城的天气虽然还没有那么严酷,但驻守士兵们必须认真肩负起清扫的工作,不然别说交通陷入瘫痪,正常的户外行动都会困难重重。 这样的天气,城主本来是应该把客人留在城里,但木蓉和秦硕的遗体要早日回到金堡,才能勉强赶得上跪灵。跪灵期不宜晚太久,否则死者将难以升入天界。而且秦威的事也耽误不得,误了跪灵期,再错过下葬日,是不孝之至。于是莫旭也只能再安排一队护卫送龙黛岚上路。从铁壁城一路跟来的那一队人,任务也就完成了。 送别之际,莫丰的大女儿依然哭成泪人,她嚷着要陪秦硕一起回金堡,但莫旭不许,显然妹妹离了身边他怕干出傻事。这彪悍的北方汉子花了老大力气来安抚,在这方面,他只能自叹不如那些年老色衰手无缚鸡之力的仆妇。 坐进车厢里,于坚想着这几天做的梦,越发觉得心神不宁。想着自己心内怕是再也难以平静了,也不知离安宁之道又远了多少。吾神教我们平静,心内安宁,所见才得安宁,心内翻滚,所见就是惊涛骇浪。若人人心内都得安宁,世道自然安宁。 然而世界上总是有那么多人心中不肯安份,他们遗忘忽略了吾神的教义,他们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陷越深,将他人也卷入其中。 凡界充满伤害。凡界满是伤口。而他不想再添一个。 但愿这趟归途平安,他号称王国第一武士,若时时刻刻不离黛岚左右,总是能护得她周全的吧。 他这么想着。 第六十八章 金驹之王 一 一只铁背鹰在五星堡城墙上方划过,然后停靠在被染成红色的雪地里。血早已淡如旧日脂粉,但这食腐动物不停啄食的白色头部依然清晰可见,即使远在城墙上。不久之前,一只愚蠢的雪羊试图穿过这片雪地,两只饥饿的座狼迅猛地从避风林中冲出来袭击了它。死于狼齿并不是它最糟糕的结局,还会有更多的食腐生物来争食它残余的遗体。 有时候,死亡并不是一种解脱。既不能解放自己的灵魂,又桎梏着未亡人的灵魂,让他们深深受苦。 月牙山的死亡讯息像这时节的雪花一样纷纷扬扬,此刻飞鸟能至的每一处金驹的土地,都已知晓了吧。坏消息只有一条浮肿沉重的腿,但总是走得比好消息更快。至少军中的人都会知道,木蓉紧随丈夫的脚步,去了天界。还有小巨人。 我最爱的妈妈,我最健壮的男孩。龙神你怎能让我接连失去双亲? 悲痛不是雪季带来的唯一负面情绪,还有耻辱。金驹最古老、最强大和最有声望的家族在这个雪季忽然开始凋零。新的龙君毫无顾忌地将羞辱施加到他们身上,他公然派兵追杀秦家人,然后将这一切罪孽推到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身上。这种谎言只有傻子才会相信。 而他身边满是傻子。那些被冻坏了脑袋的家伙竟然相信他的妻子、他们的少夫人伙同一个死人一起背叛了他和他的家族。 “篡位者说谎,会面不改色地说一万个,但高杰不会,每吐出一个虚假的字他都会脸红。”高进如此评价自己的儿子。 高杰发来的消息明确无误地提到了前龙君首席护卫、王国第一武士于坚依然活着,并且强调了这一点。但更多人强调了另外一点:少夫人和于坚待在一起。还有些人在私底下绘声绘色地描述于坚乔装改扮,混入了秦家的车队里,想方设法和那*妇幽会,说得好像他们亲眼目睹一切般。 冷风将这冷言冷语一字不漏地吹至秦鸣耳边。耻辱就像锋利的匕首,深深刺入他的心脏。“一个男人不能容忍两件事:一是妻子不贞,二是临阵脱逃。这两件事都是不可原谅的耻辱。”这是爹爹和他说的。 无论他多么希望相信黛岚,流言蜚语都传遍了军中。段开诚大肆宣扬黛岚毁了金驹省以及秦家的论调,“*妇”这个称呼就是出自其口。 他无法小觑落日堡城主的影响力,正如他无法否认那个持续多个夜晚的噩梦。现在不仅仅是夜里出现,白天也会。每当他耳边嗡嗡嗡地响着那些令他羞耻的传言时,那些噩梦里才有的镜头就会在脑中重现。那被压在古铜色强健裸体下扭动呻吟的娇躯,那句响亮轰鸣的话,一次又一次出现,不分白天与黑夜。 既然你丈夫不行,那我来给你一个孩子,你想要的孩子。 有一刻他几乎快要承认,我相信这些“诽谤”和“中伤”,它们都是真的。我妻子背叛了我,她腹内的孩子非我所生,我家族的悲剧拜其所赐。然而爹爹的临别之言始终在他心里像一口大钟般回响,敲打他每一次犹疑不绝。“若你自己都愿意相信流言,又怎能打消别人的猜疑?” 他沿着城墙绕了一圈,打算走楼梯下去,侍从赵遂提醒他说:“主人,南面有人来了。” 他站定往南望去,透过随风乱舞的雪沫,发现宽阔雪原上出现了一些小黑点,再仔细一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正在朝五星堡的方向移动。赵遂眼力真好。但他瞬间明白了过来,来人是谁。 光明港往金堡去,必经白原和五星堡,此前赵飞正是从此而来。赵遂知道,来的是他爹。 看情形,光明港主人赵连城带着他的军队过来了。 他想起高进昨天和他说的话。“你爹爹之后,自然是轮到了你。但是有人不希望你成为新省督,他们觉得秦渤比你好。我得到消息但还不能完全证实,军中有人在和秦渤通信。” 二叔秦渤就像父亲的影子,如影相随,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一言一行,从不逾矩。二叔把半生献给了家族,甚至都没有婚育,他很难相信二叔会是争权夺利者的一员。但如今金堡实际上的主人是秦渤,这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如今妈妈死于非命,在整个金驹,秦家声望最大的不是他,而是二叔秦渤。 毫无疑问,段开诚是认为秦渤比他更好的人之一。石门堡的刘锦、咸水城的康贤、凜风谷的林发、船城的丁俊、太安城的吉朗,这些人就算不是,看起来也不像是站在他这边。站在他这边的是铁壁城的高进和长篱城的莫丰,他有信心得到麻堡马桐的支持,或许还有大元城的戴陵。冷风堡主人安泰服从爹爹,但是否也服从他,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 金驹领地辽阔,依托金色大平原发展起来的大城市不少,落日堡贵为圣城自然是不用说,石门堡、冷风堡、太安城、长篱城都拥有强大的兵力,再往下算,就是光明港了。 光明港从来不在任何场合下出风头,也不卷入各种争议,就如同赵连城本人一样低调。但它并不像表面上所表现出来的那样顺从,爹爹虽然没说出来,但他知道,爹爹认为光明港所拥有的军队早就超出许可上限了。由于和辉煌群岛的贸易往来,光明港成为了王国最富裕的城市之一,秦源相信其码头的吞吐量仅次于王都巨龙城。赵连城具有一切强大自己的条件,并且他没有理由不这么做。 赵连城不高声发言,但并不表示他不会高明行事。多年前他就希望秦鸣能娶他的女儿,被爹爹婉拒之后,又把幼子送来当侍从。他想要得到秦家的青睐,他想要提升光明港和赵家的地位。 现在呢?他想要怎么做? 秦鸣感到,赵连城将倾向于谁,只怕将是决定性的。“来的是你爹。你哥哥上次就说了。”他一手拽过身后的斗篷,抖去积雪,顿觉步伐轻盈不少,“你有几年没见到你爹了?” “三年多了。”赵遂垂着头。 “三年零四个月。”秦鸣经过赵遂身边,拍了拍侍从的肩,“就快见到爹爹了,你应该高兴起来才对。我相信你一定很想念他。” 我也是。 他捏紧了拳头,走下城墙。寒风刮得他脸颊生痛。 大半个时辰后,秦鸣才在五星堡的五角形大厅里见到赵连城。由于赵飞此前已经明示,诸侯们对赵连城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但或许没有人想到他会带着这么多兵力过来。斥候的消息显示,光明港这次出动了约两万人,正是它被许可的兵力上限。无疑,光明港这次要表达的姿态是:全军出动。 光明港的主人的样貌被他最小的儿子完美地继承了。朴实平庸的一张脸放到人群里去毫不起眼,不大不小的眼睛,不粗不细的眉毛,身材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算矮,上唇八字须,下巴上胡须不深也不浅。他穿得也是朴实平常,没有盔缨的灰色凸顶盔抱在胳膊弯里,身上纹着黑色灯塔的灰色铠甲缺乏光泽,看来有些陈旧。即使是他身边的侍卫看来也比他光彩照人。一见到秦鸣,他就弯腰鞠躬,灰黑色的的斗篷从肩上垂下来,和地上有些脏兮兮的地毯几乎一个颜色。 “光明港赵连城拜见少主人。听闻前线战事吃紧,赵某奉吾主之命,率军前来,未曾想吾主和夫人接连被吾神征召,赵某深感震惊与悲痛,请少主人节哀。” “赵大人,我等同享此悲。请快起来。”吃惊不假,悲痛未必。“面对杀母杀弟之仇,该当如何?”秦鸣坐在五星堡城主圭白的上首,目光扫视全场,然后落在赵连城脸上。听到噩耗时,他并没有说要复仇,现在正是表态的时候。 “必当复仇。”赵连城不假思索地回答。 “正是如此。”坐在秦鸣右侧的段开诚捋着他的金胡子,拿捏着他那特有的尖利强调说:“但我们须要弄明白,究竟谁才是仇人,可别矛头指错了人,那就是亲者痛、仇者快了。” 高进接道:“我杰儿所言,不会有假。杀害夫人和三公子的是龙君首席护卫袁一平。” 段开诚“嘿嘿”一笑,“令郎固然不会说谎,但他又没有亲眼看到袁一平行凶,怎能轻信人言就断定是袁一平所为?” “段大人似有为袁一平开脱之意?”高进反唇相讥。 “我只知道,本来早已死了的逆贼于坚还活着,而我们的少夫人和他在一起。逆贼所言,不足为道。”段开诚冷冷地瞄了眼高进,“至于你高大人对我有什么误会,我不想分辩,清者自清。” “袁一平率队追杀,他是我秦家的仇人,这没有疑问。谁要不信,回头问问三阳镇就知道,袁一平的骑兵队和李越从浅滩堡带的人马是不是奔向了月牙山。”秦鸣看着段开诚,那张脸令他厌憎,如果可以,他早就一拳将它砸扁。“讨论这种事纯粹浪费时间,说得再多也不能让我离金堡更进一步。赵大人远来疲惫,先去休息一会。大人们,我也没什么好说了,都去准备吧。” 他本来打算谈谈复仇之事,但却发现毫无必要。他必须尽快回到金堡,不光为了跪灵,也怕迟则生变。他直觉赵连城有话要和他说,但没必要在大厅里说。他从来不知道爹爹下令赵连城率军来支援前线,光明港作为金驹沿海重镇,一向都远离内陆战事。但要在爹爹总攻棕林城之后再募集两万军队奔赴前线,时间上是根本来不及的。赵连城无疑早就准备妥当,只待机会来临,就大军开拔。他说奉爹爹之命,爹爹已死,谁又能说不是? 那晚赵飞言犹在耳,赵飞认他为新的金驹之王,他只希望赵连城是真的这么想。 五星堡城主圭白为他准备了一间布置精致的卧房,位于三层城堡的第二层,足以远眺茫茫的白原。白原常年被海上来的大风吹拂,从接近沿海之处向西北方向蔓延,被避风林隔断,尽管五星堡只是一个小城,但仍是这片辽阔平原上最大的一个。白原远离金色大平原区域,土质不太好,原住民们趋利避害,多数往西北迁移。要不是有以海为生的若干个沿海城镇,这一带就真是荒凉得很了。先行部队人数不多,除了主要的诸侯外和少数士兵外,大军都留在了后面,徐徐前进。在光明港的这两万人抵达之前,诸侯随从最多的就是段开诚,他带来的五千人里有一千人跟随他们一起西进。 赵连城对他来说,是一个威胁,但也可能是一个盟友。如果金驹的诸侯们不尊重他的继承权,那多半是因篡位者的缘故。此前篡位者已经利用了北方联盟的裂痕分化了赤山和冷泉,他所做的仅仅如此? 不出他意料,赵遂很快就通报其父求见。赵连城进来时,秦鸣背对着他,正在远望白原。 “白原地势开阔,易于进军,你才能及时赶到。”秦鸣有意加重了“及时”两个字的语气。 “我来晚了,少主人。”赵连城声音低沉,里面蕴含着显而易见的悲伤。 即使你来得很早也无法阻止蛮人的淬毒弩矢射向我爹爹。而现在你的弓矢对着谁呢?“迟到总比不到好。”他提醒自己,要在话语里忽略那两万人马。“告诉我,来到五星堡,你看到了什么?” “其薄如纸的冰层,以及下面的暗流。” 回答出乎他意料的直接。“你看到了冰层,就知道它迟早会破裂的。白原,金色平原,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金色平原可能有一天会变成白原,但白原永远也不会成为金色平原。” 光明港主人沉声说道:“北风从白原上刮过,所有的河流都会结冰,城镇就和森林一样难以生长,白原永远都是白原。一千年来都是如此,一千年后也会如此。这些无人可以改变。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被改变的。” 秦鸣隔着窗子望着光明港的方向,那儿拥有繁忙程度不亚于龙咬湾的明珠湾,金驹省除了金色平原外,就属明珠湾最为丰饶。这个雪季后,会被改变的不是一件事,很多很多很多事。他想,不管怎么变,明珠湾都会是无暇之海的一颗耀眼珍珠。 珍珠的主人继续说:“冰层裂开之前,暗流是可以被阻止的。暗流之所以危险,是因为不被人知,而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它的存在了。” 他用了“我们”这个词。口吻就像赵飞那天单骑奔来时。秦鸣决定冒险。这本来就是一场战斗,所有的战斗都会有风险。 “你带了多少人越过白原?” “两万。” “那是你的全部。”即使是个傻子,也不会相信赵连城会在大本营不留一兵一卒。 第六十八章 金驹之王 二 “并非全部。”光明港主人说了实话。“我应该对少主人如实相告,此刻不能有隐瞒。我会告诉少主人,光明港还有相同数量的防卫力量。” 四万。不如想象中多,但赵连城说的未必就是实话。他没有表露出任何不快,没有必要,现在任何质疑和指责都会适得其反。“接近落日堡的兵力了。” “落日堡在这里只有一千人。”最多五千人。“就算段开诚把所有五千人都带上,他也毫无威胁。” 你有两万人,你才是威胁。“你是想要告诉我,兵力多的才有话语权,才能控制大局。” “不。”赵连城迅速否认。“少主人,我想要告诉你的是:你才有话语权,你才能控制大局。” 秦鸣转过身来,看着镇定自若的光明港城主,那不徐不疾,不高也不低的声音继续说道:“只要少主人愿意,两万人都是你的。” 但有条件。“要怎样才算我愿意?” 赵连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向前走了两步,灰色黑的斗篷拖在地上,无声无息。“不用多久,所有拳民都会知道,已经被车裂的于坚还活着,而你的妻子跟他在一起。段开诚至少这一点并没有说错。不管你怎么想,别人都会认为,流言就是事实,假如那真是流言的话。” 那真的是流言,或者是事实?秦鸣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害怕这个问题,厌恶这个问题。但是赵连城没有停止,还在继续谈论它。 “不管你怎么想,她肚子的孩子,都会被认为是于坚的野种,而不是你的。我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你妻子怀着谁的孩子,都和我无关。但你的性命安全,却和我有关。”赵连城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站着,眺望窗外,下午的天色有些灰暗,碎雪狂乱地飞舞着,像不知所措的飞蛾。“我是个敬重传统的人,金驹省的传统,就是秦家人才是金驹之王,而不是别人,我接受秦家的统治,但不想接受其他人的。” 但秦家人不止我一个。 赵连城打开窗子,北风吹拂进来,房内立刻有了寒意。“按照传统,你,才是第一顺位的继承人。我愿意尊重和保护这一传统。这就是我到这里来的目的。” “我以为你是来让我感受寒风的。”我早已了解寒冷的滋味。“这几天我吹够了风,从白原来的,从荒原来的,甚至是从南方来的。每一股冷风背后都有其含义,你呢?” “少主人,我带来的是温暖而非寒冷。而寒冷让我们保持清醒,以做出正确的选择。”赵连城和缓的语气中传递着不容置疑的观点。“少主人,你不缺少勇气,不缺少智慧,也不缺少支持,你所缺少的,只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当你明白自己的需要,做出合适的决定时,一切传统都将被尊重,没有人可以打破它。” 你所要求的比我想象中还多。“你认为两万人,或者四万人,就足以决定一切?” “我有六万人。”赵连城转过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出动八万。整个明珠湾周边的城镇,愿意为我而战的决心胜过为吾主,只要我说一句话,他们可以出动至少两万人。整个金驹,支持你的大有人在,而只要你做出正确的决定,站在你这边的人会更多,那些摇摆不定的人会看清楚局势。我相信你已经知道了不少,篡位者在行动之前,做了很多很多的工作。他给所有他认为会动摇的金驹封臣派遣了说客,包括段开诚、刘锦、安泰、吉朗、康贤,很多很多人,还有我。” 这在意料之中。他没有打断赵连城的话。“我们被要求保持必要的独立性,减少或者取消对吾主的支持,然后我们会得到足够的封赏。篡位者告知我们,北方联盟早就名存实亡,罗循实力不足,金驹省最终将落得孤家寡人四面皆敌的局面。他说得没有错,如果我们都依从他所要求的去做,那么这就会成为事实。你爹死在棕林城是一个意外,但就算没有这个意外,篡位者也会安排其他的意外来对付你爹。” “你的要求是什么?”他忽然意识到,赵连城是来和他谈判的。如果他不能满足光明港的要求,赵连城就会变成段开诚,而且绝对比段开诚更危险。 “我的要求?就是你好好活下去。”赵连城从腰畔拿出一个木制的小雕像,一个生着鱼尾的女子,“我被要求,尽全力保护你,让你好好活下去。但你能不能延续秦家的荣耀,并不取决于我,而在你自己。你要是做出错误的判断,下了错误的决定,我有更多的兵力也无济于事。” 秦鸣看着那个雕像,那是海神索梅洛的信物。“这是美人鱼,海神的信徒。” “是的,但也是船长的保护者,她对海上真诚的祈祷,有求必应,只要在她能力之内。” 荒谬的异端邪说。“异教徒的话,你也信?” “我信不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璃儿信。”赵连城凝视着他,眼中忽然露出一丝痛苦,“璃儿知道篡位者的图谋和你妻子的流言后,日日夜夜为秦家祈祷,为你祈祷,希望你远离背叛的伤害,在游牧潮中平平安安。她向吾神祈祷,甚至坐船出海,在海上向人鱼祈祷。她向我要求:一定要让你好好活着,不能让你出半点意外。” 赵璃,那颗光明港的珍珠,即将二十岁了,尽管求婚者踏破门槛,足以挤满明珠湾,但她谁也没有接受。“她太傻了。” “是的,她太傻。她可以和任何人竞争,但不能和公主。她明明知道你已经娶了龙黛岚为妻……她是世上最傻的女儿,但也是我最爱的女儿。”赵连城的语气中忽又充满温柔,“我们每个人都带着面具,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身份要求不同的面具。就像我,在光明港,我是城市的主人,明珠湾的所有人,他们奉承我,讨好我,希望从我这里得到好处,对他们,我要恩威并施,既宽厚又严厉。在金堡,我是你爹的封臣,对吾主,我要恭顺服从,接受他每一个命令。在龙君陛下面前,我是臣属,就算我对他派来的使者不屑一顾,我也得恭恭敬敬地招待他,满足他提出来的大部分要求,对我永远也做不到的事情许下承诺。但在家里,我是我妻子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我有六个孩子,五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龙神对我恩宠有加,让我如此幸运,能有这样幸福的家庭。我经常问我自己,我到底是什么?我有答案,我是一个父亲。我首先是父亲,然后才是其他身份。我的孩子,儿子和女儿们,是我摆在首位考虑的,其他统统都在后面。我为我孩子们而活。现在,我正带着我女儿的哀求,站在你面前,我的少主人,我敦促你做出唯一正确的决定。为了我的女儿,也是为了你。” 秦鸣觉得不安,他几乎想说我猜到了。“什么才是正确的决定?” “向王廷、向篡位者、向所有人宣布,你解除和龙黛岚的夫妻关系,然后娶我的女儿,让她成为金堡新的少夫人。而不是接收龙黛岚和于坚,然后向篡位者宣战。”赵连城伸出手,用力地抓住他的胳膊。这个想做他岳父的人比他矮半个头,但下午黯淡的光线在地板上为他投射出巨大的影子。 这是疯狂的提议。放弃妻子和孩子?他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每个人都能从这样的神情里看出他只会拒绝。 赵连城无视他的反应,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有一种特殊的说服力,他会让倾听者明白:他总是掌握更多信息的那一个。“少主人,你认为吾主之死只是一件意外么?” 有什么卡在喉咙里了。秦鸣发现他所有的话都说不出口。 “我不认为吾主是一个莽撞的人,如果他是,他不会活这么久。我也不认为陈少勇是一个疏忽大意不称职的护卫队长,恰好相反,他是我所见过最谨慎细心的一位队长。为什么蛮人得到了射杀吾主的机会?为什么陈少勇会愚蠢到去和蛮人拼命?战争结束,吾主暴死,班师西归,而你必然急于追随灵柩返回金堡,不可能带着大军同行,只有这少数人跟着你。而这里面有落日堡的一千士兵,你认为他们是来保护你的么?” 秦鸣忽然感到白原正在眼前急速扩大,大地像一堵墙一样竖立起来,泥土和碎石纷飞,向五星堡狂野地席卷过来,所有的雪沫和寒风都被吞噬,所有的光线都在消失,黑暗劈头盖脸,一如为他料理后事的敛尸布。 “你有证据?” “证据只能给绝望者提供少之又少的安慰。我也没有篡位者夺取王位的证据,因为我不需要。”赵连城把人鱼雕像塞到他手里,那木制品上还残留着余温。“因此我让飞儿骑着最好的马,顶着寒风,来到你身边。他未令我失望,从来没有。摇摆者从飞儿那里知道了我的立场和打算,他们选择了继续观望,而非铤而走险。段开诚没有绝对把握,也不敢冒险行事。他没有行动,你便不能定他的罪。现在金驹危机四伏,诸侯们各怀鬼胎,你没有和篡位者开战的能力,任何含有敌意的举动都可能让秦家灭亡。你不能冒这样的风险。” 秦鸣紧握着那尊木雕,那鱼尾上的纹路繁复而精致,就像他所踏入的圈套。“所以我应该相信黛岚肚子里的孩子非我所生?” “你认为有多少人相信那是你的孩子?就算有人相信,但更多的人会怀疑。即使远在光明港,你知道人们怎么说的么?没有几个人相信会发生那么巧的事,龙黛岚一直不育,偏偏在于坚造访金堡后,就怀上了孩子。现在军中议论纷纷,少主人没有生育能力,给人戴了绿帽子还束手无策。你让我的女儿怀上孩子,就证明了有关你的一切传闻都是谣言。你不能失去军心,同时再失去民心。”赵连城指着窗外,“白原的土地永远不会丰饶,它永远都是白原。但金色平原有可能不再肥沃。你一旦做出了错误的抉择,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少主人,我也希望你有更多选择,但你没有。” 一切只是为了要我娶你的女儿。你首先是一个父亲。“你要我抛妻弃子,要我向仇人低头,还告诉我,我没有选择。我既无情无义,又懦弱怕死,你认为我的子民会支持我,而不是唾弃我?” “抛弃一个背叛你的人并非错误。赢得跪灵和休整的时间,你才有反击的机会。仇恨不是夏天的鱼肉,放上几天就会腐败变质,它是冬天的蜜酒,贮存起来更有风味。复仇是要让仇人血债血偿,而不是拿自己的命去白白牺牲。要告慰吾主、夫人和三公子的在天之灵,你必须首先成为金驹之王。”那双不大也不小的眼睛里精光闪闪,带着强烈的渴望,“篡位者不会蠢到相信你接受了他有关于坚杀死夫人的谎言,但只要你宣布解除和龙黛岚的婚姻,你就会在他发动进攻之前赢得准备时间。我重审,我是个尊重传统的人,篡位者的王位是非法获取的,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我不认为一个失去龙神恩宠的龙君会长治久安。当你成为金驹之王,背叛者就会受到惩罚,反攻和复仇的那一天就会到来。” 背叛我的人远远不止一个。而那些噩梦,那些缠绕在耳边挥之不去的话语……让我来,我来送你一个你想要的孩子…… 赵连城屈下一只膝盖,跪在他的面前,谦卑地用上了敬语:“少主人,我为您带来的不止是军队和忠诚,不止是我的女儿,还有一顶王冠。接受它,您即吾主。光明港将任您差遣,您最终会赢得的,将远比复仇要多得多。” 第六十九章 生命的意义 一 长篱城向北,沿着贤王之路走上三十多龙步,是狼牙要塞,再往北六十多龙步是咸水城。 狼牙要塞说是要塞,其实是一个小城镇,人口很少,不足五百,驻兵也只有一百人。之所以说是个城镇而非村庄,是因为它还保留着部分青石城墙。这座小城历史悠久,在城邦时代确实是一座军事要塞,雄踞要冲,高墙深沟,用以防范南方城市的侵袭。不过翔龙王国建立后,这里的上下左右都划归了金驹省管辖,要塞也就失去了原有的意义,成了一处遗址。 虽说地处金色大平原的边缘,但狼牙要塞这一小块地方森林茂密,千年前林地里有大批的狼群出没,算不得一个丰饶的处所,如今狼群仍未绝迹,去林子里伐木是要冒风险的。在这里驻扎士兵的主要任务不再是抵御外敌,而是防狼。但狼并没有因此绝迹,因为在北方人看来,狼是坚韧的象征,猎户们为了皮毛和安全会捕狼,但从未计划消灭掉这个野生族群,只将之拦阻在城市之外,不让它们的足迹踏入金色大平原,进犯城镇。 虽是座不起眼的小城,要北上金堡,就得经过这里。一路上雪下得越来越大,日夜不停,将贤王之路装扮得雪窖冰天,马车用了特别加厚加重的轮子,还是行进得艰难,幸好风势稍稍有些转弱。除却吃饭和睡觉,从长篱城到狼牙要塞他们花了一天半的时间,这已经足够让他们大呼幸运了,至少马车还能动,也亏得莫旭用的都是最好的良驹,换做是王廷给秦家人安排的那些劣马,那就真叫人绝望。 狼牙要塞保留着一半古老的城墙,砖木结构的房屋呈弧形分布,紧挨着青石藏于其后,就像寻求母亲羽翼庇护的雏鸟。雪季将青石墙和整个城镇染成了白色,城垛上的积雪高高耸起,一如士兵们带着的冬帽。城墙下保留着古代的深沟,也已被大雪填满,坑中偶有些树木的断枝露出一截,向人们预告着雪季的无情和凶险。早已只剩下装饰作用的陈旧吊桥用*生锈的铁锁拉扯着,每天月时以后就会被收起来,这时节赶夜路进进出出的人少得可怜,这是一个安静平和的小镇,寂寥得只能听到雪花轻柔地梳理北风。 小镇是属于长篱城所有,守护官是莫丰直接任命。于坚此前听莫旭提起过,这位长官是当地的猎户出身,捕狼的经验远胜作战。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精壮男子,有着一个硕大的酒糟鼻,看来喝酒的经验也相当丰富,胡子乱得有如杂草,举手投足都毫无贵族气度。一个不修边幅的猎人。黛岚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黛岚,三年前金堡举行的那场婚礼,他这种无名小辈不会在受邀之列。 “你就是少夫人吧,我叫平修,是这里的驻守军官。夫人和三公子的消息我听说了,那是令人震惊的悲剧。今早从金堡来了消息,说你会带着他们的遗体经过,我奉命迎接,送到咸水城去。”谈起这种悲伤的话题时,平修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悲戚之色。 不过他说话的态度不是很恭敬,用词不守礼仪,黛岚当然也看得出来这是个粗人出身,没有和他计较。“那就有劳你费心了。” 咸水城在狼牙要塞的西北面,距离六十多龙步,是金驹中部较大的城市之一,也算得上是北方的交通枢纽,贤王之路从那里通过,北方人之路也以它为起点向西而去。那座城市是康家世袭的封地,现任城主康贤目前领军在前线作战,还没有回来。 运载尸体的马车已经被平修接管,棺材都会被卸下来,转到另外的大车上。于坚对长篱城的护卫队长说:“真是麻烦你和你的兄弟们了,在这里休息下就回去吧。接下来的护送,少主人已经做了安排。请替我们向莫旭大人转达谢意。” 平修在简陋的会客厅里招待了一顿不太丰盛的饭菜,肉腌制得过硬,咬起来很费劲,鲫鱼汤则一点儿也不鲜,鱼骨都没有剔净,加的调料也少。于坚并不讲究,大雪天的能吃个饱,有热汤,有个火炉,还奢求什么呢。但是黛岚要吃得好一点,她现在是一张嘴吃两个人的饭,胃口还不怎么好。于是他不顾黛岚的反对,向平修要求添一份排骨豆腐汤。猎人长官面无表情,看不出他是不是乐意,但终于还是满足了于坚的要求。 长篱城的护卫们倒是私下在议论着什么,怎么说他们和平修一样,都是同一个领主的人,这样的待遇让他们这些大城市来的人有些不满。一伙人在酒足饭饱后就告辞走人了,也没有多留一会。 排骨豆腐汤上桌,黛岚还是没有什么胃口,经于坚反复劝说她才多喝了点。平修没有陪坐,但他们吃完后,平修进了会客厅,脸上绷得紧紧的,让于坚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他注意到猎人长官手里握着一个纸卷。 “我们尽快启程吧,时间很紧,再迟就耽误跪灵了。”龙黛岚向平修提出建议。 平修的声音平平淡淡:“我送过去就行了。” “我们不累,不需要休息,和你一起走。”黛岚对这有些多余的关心不满,但她隐藏得很好。 然而猎人长官接下来的话让她脸上有了明显的不快。“不。我带人送过去,你们不能去。” 她奇怪地问:“你说什么?我们不能去?” “是的,我接到的命令里没有准许你们继续北上。”平修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像是同情,又像是嘲弄。 “谁给你下的命令?”黛岚站了起来,脸上显出愠怒之色。 “少主人。” “少主人?不可能。少主人怎么会不准我去金堡?”要么这猎人疯了,要么秦鸣疯了。“你肯定弄错了!” “不,我没有弄错。金堡的命令写得很清楚。”平修把手里的纸卷拉开,递给了她。 她接了过来,于坚站在她身后,瞟到上面写着密密的小字,内容看不清楚。然而他清楚地看到了黛岚眼中的震惊和怀疑。 “如果你坚持要北上,我会阻止你。因为我要不这么做,就会遭受严厉处罚。”最后一句话,平修加重了语气。“莫丰大人任命了我,但少主人会革我的职。” “拿来我看看。”黛岚有些失神地呆站着,于坚从她手里拿过了羊皮纸。这张纸卷被磨得很光滑,上面的笔迹十分清晰:“狼牙驻守平修接令:接吾母与吾弟,护送北归。其余人等一律不得北上。”他把纸卷还给黛岚。秦鸣的笔迹他从未见过,但纸卷上落款盖着金圜和麦穗的印章,那是金驹省的省督之印。 黛岚摇摇晃晃,眼见得站立不稳,纸卷从手里跌落,飘到地上。“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只知道你不能北上。”平修面无表情,像是和眼前这一切全无关系。 于坚忙扶住她,让她重新坐回椅子上。若非面对的是金堡的少夫人,秦鸣的妻子,他们在这猎人长官眼中只怕还不如一头狼。一个地方上的小官员竟然对金驹省的女主人这样无礼,即使是向来不拘小节惯了的黛岚,也是难以忍受的。然而更深的打击是来自于这封信,和写这封信的人。“少夫人怀着身孕,千辛万苦送夫人和三公子的遗体回家,你却有意拦阻?” “不是我要拦阻,你还没搞清楚。”平修皱了皱眉,像是看着一个白痴一样看着他,“是少主人下的命令,你是不认得字么,要我说几遍才够?” 于坚只觉一股怒火窜起,“你们少主人怎么可能下这样的命令?这是他的妻子,肚子里还有他的孩子!一定是有人伪造的!” 平修躬身从地上捡起纸卷,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省督之印盖得很清楚,你要不要再看一遍?禁止她北上,也包括你,只有我和我的人。这就是命令。” 于坚二话不说,拔出龙痕,在猎人长官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之前,就把剑架在了他脖子上。一个地方官而已,于坚手中剑本可以斩廷臣。即使这是前朝之剑,但龙痕就是龙痕。 “少夫人是合法的翔龙王国继承人,是你的龙君!你最好弄明白这一点!” “你以为我是吓大的?我八岁时就打过狼。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猎人毫无惧色,伸出两根手指拨开喉咙上的剑,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莫丰大人是我的领主,少主人是莫丰大人的主人,而你是什么?我的领主都没有告诉我她是龙君,你凭什么跟我胡说八道?放你们北上,我就是违抗吾主的命令,我不能那样做。我虽然只是一个小人物,但知道什么叫忠诚和顺从。” 他当我是一个叛徒,逆臣贼子。 “放下剑,不要这样。”黛岚虚弱地说,“这是秦鸣的亲笔,是他下的命令。” 秦鸣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没有答案,黛岚也没有。他只能强压满腔怒火,收剑还鞘。平修摸了摸脖子,扬扬眉毛,淡淡地说:“少夫人倒是一个明白人,何必为难我呢,我只是执行少主人的命令罢了。” 他瞄了下于坚,表情变得有些奇怪:“那个什么第一武士做出了一些事情,少主人恐怕并不喜欢。” 他*裸地嘲弄我,羞辱我,倒是没有指名道姓说黛岚。但这话落在黛岚耳朵里,不啻一枚炸雷。 “到了金堡,我会和少主人说,你为阻止我付出了很大代价。”黛岚朝于坚看了一眼,又说:“带我离开这里,我们去咸水城。” 她在强撑着,她才是那个被背叛的人。她的至亲接二连三地算计、抛弃和欺骗了她。而他什么也不能做。她往会客厅大门走去,打算离开。平修一跨步拦在她面前,“少夫人要为难我,那我也对不住了。” 第六十九章 生命的意义 二 这话音一落,门外陆续抢进来几十个人,带着白色、灰色或棕色的毛皮冬帽,穿着洗得褪了色的毛皮革甲,手里拿着长剑、狼牙棒、匕首,各种各样做工粗糙和简陋的武器,甚至还有人握着柄干草叉,团团围住了他们。猎人们早就有所准备了,他们竟然以为这样可以拦得住。 于坚的剑再次出鞘。猎人们只看到剑光一闪,龙痕又一次亲吻了平修的脖子。猎人长官依然没有被这样迅捷的出手惊吓到,但士兵们紧张地叫嚷起来,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虚张声势,却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外面有人。你们这么大动静,我想不听到也难。给你最后一次警告:让你的人马上离开,不得阻拦我们北上。不然我保证你的脑袋会立刻搬家。” “我用酒肉饭菜招待你们,你却用剑威胁我的性命。难怪他们都说你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暴徒。”平修尖利的目光中没有恐惧,只是嘲弄。 “我没有忘记我是你的客人,但你却忘记了她是你的龙君。”于坚看着黛岚,“并且还是金堡的女主人。你对她毫无臣下应有的尊重,甚至安排这么多人来恐吓她,威胁她。一封来自金堡的书信就让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还是你从来就不在乎你的身份?” “罪人总是喜欢审判他人,而忘了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你是一个在逃的犯人,没有资格对我评头论足。你尽可以用手中的剑证明你有多凶残邪恶。别以为我怕你,我是堂堂正正的北方人汉子。你杀了我,少主人不会放过你。你根本就无处可逃。”平修对脖子上金属冰凉的亲吻显得无动于衷。他是在装模作样还是真的毫无畏惧? “只是一个警告。你不配让我的剑沾血。”于坚收回了剑,他的威胁只会让平修平添荣耀。他一只手搀扶着黛岚往门口走去。“但这不表示我不会这么做。守护官,记住你的任务,把夫人和三公子平安送到金堡。” “不行。”恍恍惚惚的黛岚忽然开口,像是在迷梦中忽然惊醒。“我不能落下母亲和小巨人,我要和他们在一起。” “如果陛下想要我杀光这里所有人,只要一句话。”他对视黛岚那双美丽但失神的双眼,“我保证做得干净利索,他们不会有太多痛苦。” 你该明白的,黛岚。不止是两具遗体,还有更多。我们就两个人了,不可能带着两辆马车和这么多棺材上路。 她昂着头瞪着他,愤怒而又无助,他觉得她会朝他发火,或者会因为又急又怒而支撑不住。但是都没有。她只是垂下了头,一言不发,屈从了他。 猎人们没有一个人尝试拦阻他们的离开,那些简陋而粗糙的武器相互磕碰,发出空洞的威吓,但仅此而已。即使是平修,也没有任何行动。看来他也知道生命比一时逞勇要宝贵得多。 离开狼牙要塞比想象中要更顺利一些。于坚从马厩牵出辆马车,车上有个火炉,制作的比较粗糙但挺结实,他从搬了不少木炭过来,点燃了炉子。车上有酒水干粮、毛皮毯子,他裹了件羊毛斗篷在身上,然后把头部包得严密,免得被人认出。虽然现在寒冷还不是他的敌人,但毕竟没有车夫了,这种天气驾驶马车可是件苦差事。黛岚则躺在一大堆毛皮被褥当中,与火炉相伴。北上储备不够丰富,但沿路还可以采补,高杰和莫旭在送别他们时,各塞了一个包裹给他,里头装的是沉甸甸的金圜。这些他没让黛岚知道,也没想到它们这么快就能派得上用场。 然而再多的金圜也不能替他消除眼前的困难,六十多龙步在雪季仍是一段相当难走的距离。他此前从未在这种天气里驾车跑过这么远的路,还好黛岚在这段路上往返了几次,多少知道一些能供他们歇脚休息的地方。 狼牙要塞之后的路一马平川,比起铁壁城到长篱城的起伏丘陵要顺畅多了。往来在咸水城和长篱城的商旅也多得多,小一点的商会没有能力在雪季进行长途运输,就把货物集中到长篱城,然后由大型商会负责转运。丰饶商会在北方城市里也有分会,他们具有质量上佳的车马设施、经验丰富的车夫,以及足够的金圜来雇佣、供养足够多和足够好的护卫。 一路上于坚迎着风雪看着大大小小的商队在贤王之路上来来去去,被厚厚的帆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货车一辆接一辆被铁锁链捆绑在一起,强壮的马骡卖力地拖着它们前行。马骡是公驴和母马杂交的后代,吃得更少更容易饲养,但具有更强的韧劲和力量,是北方商会最主要的运输工具。因此在北方它们的价格也比较昂贵,甚至贵过一匹骏马,尤其是在雪季,商会收购它们,而且不太愿意出售。 他们晓行夜宿,平原上隔一段距离就有专供商旅休憩的旅店,在雪季他们的生意好得惊人,过客们往往被迫滞留,以等待天气好转。第一个晚上他们幸运地找到了仅剩的一间房,原因是这间房房顶多处破裂,虽有帆布堵在裂口处,冷风还是刷刷地往里灌,几乎无法住人。但是这难不倒于坚,他将黛岚留在旅店,驾着马车出去了一个多时辰,带回来新的屋顶——五排用赤藤捆扎牢固的橡木枝干。橡木坚实,赤藤强韧,堵在那间破房的漏风口,再用草料填实,靠帆布和麻绳捆牢,恰到好处,风也基本灌不进来了。因为于坚解决了这房间的麻烦,而且只住一晚,店主表示不收他们的住宿费,还将送了一些腌肉和草料给他们上路。 但这一晚上于坚还是遇到了麻烦。和黛岚同房,他惴惴不安,黛岚疲倦而又恍惚,上床不久后就陷入沉沉的梦乡。他枯坐在一堆草料上,用车上的毛皮褥子御寒,但久久难以入睡。窗外星辰现了又隐,隐了又现,寒风呼啸着拍打在帆布和橡木制成的临时屋顶上,发出令人心惊的晃动声,他一度担心这屋顶会被掀下来,然而直到他一觉醒来后它们仍安然无恙。 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梦时或是星时,他无法安眠,睁开眼时黛岚仍在熟睡,天空有如一张厚实的黑斗篷,寒风仍在呼啸,但屋顶已不再颤抖,大雪积压其上。他期望这房屋的拱顶梁柱足够坚固,就像期望明天会升起暖暖的太阳。 他们在翌日风时之后重新上路。在此之前于坚联系了一个商队的负责人,他们的徽记是一颗红色的菱形宝石,自称为“红钻商会”。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头,但这没所谓,只要他们愿意卖给他两头强壮的马骡。 “如果是丰饶商会,他们会索要更高的价码。但我们红钻比较公道,做所有生意都是如此。我们北方人总是更重视诚信,钱要赚,但也要公平。你摸摸这两个结实的家伙,就知道我没有坑你。”在收了十五个金圜后,那个马脸男人一本正经地说道。 是的,没坑我,你根本就是在宰我。你本来索要二十个金圜。十个金圜买一匹骡子,我真是疯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马骡走得稍慢一点,但它们对饲料要求更宽松,力气和耐力也更好。而且在这种冰天雪地里,马速度快的优势早就不复存在了。 二十一日的剑时,他们终于看到了咸水城灰白色的城墙。头一天晚上他们借宿在农家里,于坚依然睡得不太好,盘算着中午快到目的地了,也没有休息,在炭炉上烤热了几个麦饼凑合填了肚子,就继续赶路。 长时间的驾车让于坚感到疲倦,但他更担心黛岚,她的腹部已经凸起,无论谁仔细一点都能看出她是个孕妇。而且这些天她没有得到足够好的休息,精神上又倍受打击,他一路上每次经过旅店和农舍时都问她要不要停下来,但得到的回答都是“不”。 黛岚告诉他,咸水城的城主康贤是个心机很深的男人,不太好打交道,但幸好他远在前线,驻守官不是他的儿子就是他的弟弟,而黛岚对他们都不了解。 咸水城是康家历代的封地,畜牧业和种植业都比较发达。秦家对领地内封臣的兵力有比较严格的规定,尽管康家负担得起更大规模的军队,但秦家只允许他们保持五千人的数目,以匹配他们的城市规模。这类军事上的限制可能让某些封臣心有不满,但秦家的领袖一向都很强势,也没有谁敢发表异议。 他们抵达城门时,遇到了例行公事的盘查,守门的士兵并不认识龙黛岚,当黛岚表示身份时,他怀疑地看着这个一脸疲倦不堪穿着一身上好白色亚麻布孝服的女人一会儿,最终还是进去通报了上级。 一名肥胖的军官模样的男子出来接待了他们,但他也不认识黛岚,便将他们安置在城楼岗哨的休息室里,表示要继续请示上级。就这样折腾了半个时辰后,终于有一名认得龙黛岚的民事官出现了,将他们带往城主的堡垒。 第六十九章 生命的意义 三 迎接他们男人的不是康贤,三十来岁,其兄满头黑发在脑后梳成一个辫子,他则在头顶织成多个发辫,密密缠在一起,脑后不留长发,有着和兄长一样宽大凸出的额头,没有蓄须,身板修长结实。 “在下康英,是咸水城城主康贤之弟,兄长参加抗击游牧潮的战争仍未归来,现由在下代理城主一职。我的民事官来报,夫人和三公子并没有和你们一起来?” 康贤、康英,这名字让人想起贤王龙辉和英王龙宓。还好康家没人叫康圣,神知道他们会不会错过虔王龙裕民和仁王龙行天…… “狼牙要塞的守护官平修奉命护送,两辆马车。”黛岚回答。 康英不冷不热的态度让于坚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和在狼牙要塞时感觉相似。而康英接下来的话一样让人吃惊。 “出于习惯,我应该继续称呼你为少夫人。不过,现在情况有一点变化。”康英招呼他们落座后,一脸轻松地说:“少主人发来了快信,声明他已经解除了和你的婚姻。我仍然称呼你为少夫人,也是出于对你的尊重。” 这番话在于坚耳朵里发生了爆炸。他难以置信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疼痛。他想起此前做过的噩梦,黛岚被长矛穿胸,而持矛人隐隐然是秦鸣的模样。之后的另一个梦中黛岚躺在棺材里。如今每一个噩梦似乎都在证明它们是多么真实。黛岚怎能受得住这样的打击? 说完这话后康英仔细地瞧着黛岚,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到他期待的反应。但她面无表情,语气平静:“能让我看看快信么?” “当然。”康英从身上摸出一捆黄丝带系住的羊皮卷,递了过去。“这是不久之前送到的,是少主人亲笔书写。你们来得不迟不早,正是时候。” 黛岚拉开丝带,铺开了信仔细地看着。 于坚在捕捉她的反应,但很快惊讶压过了担忧,她从头到尾看完了信,却什么反应也没有。她是如此镇定自如,似乎金堡少主人的妻子另有她人,信上写的事情和她全无关系。这多半让康英感到失望,代理城主耸了耸眉头,“少主人,不,我们应该称呼为金驹之王了,你既然明白了他的决定,就知道他不会再见你,也禁止你进入金堡……” 黛岚打断他的话:“但出于曾经的夫妻情分,他允许我平安离开金驹省。这上面都写着,我知道,大人,你不用复述给我听了。” 她的丈夫不肯见她,和她断绝关系,也不肯容纳她,而是下令驱逐。偌大一个金驹省,她称之为家的地方,如今竟然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而她腹中还有他的孩子。 “大人,如你所愿,我会遵照金驹之王的意思,不会给你制造任何麻烦。感谢你的接待。”她站了起来,风度优雅地转身。 “我的民事官大人,送一下我们曾经的少夫人,给她准备充足的补给,满足她提出来的任何合理的要求。”康英有些得意的声音尾随着她。 于坚紧紧跟在黛岚的身后,做好随时准备搀扶她的准备。她高贵而宽厚,外表看来很坚强,但其实很脆弱,随时可能晕倒。她在康贤面前表现出来的勇气是非凡的,但他知道她的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煎熬和折磨。 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惨重的打击了。亲人一个一个死去,姑姑和叔叔们抛弃了她,现在她唯一的支柱也不复存在。翔龙国土纵大,她却是一个没有土地的国王。没有土地、没有军队,也没有从属。只有一个罪人,一个愤怒而又无助的罪人还打算跟着她,保护她。但是他真的能保护得了么?他或许可以抵挡飞来的暗箭,正面袭来的攻击,但他无法替她抵挡心灵上的创伤。 若他仍是一名合法的龙君护卫,也是一个无用的龙君护卫。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怎能保护王? 民事官领着他们到马厩,这个和蔼的胖男人和他的城主不同,面带真切的同情。“我有些话想要和您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私底下我还是乐意称呼您为少夫人。” 她仍能微笑,用微笑回应善意:“不介意。”“少夫人,您打算在这里住上几天么?我可以给您安排足够安静的地方,没有别人知道的地方。在遭遇这些事情之后,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民事官语气诚恳。 “不,我正打算离开。”她说得轻松自如。 “我对发生的这些事情感到很难过。吾主突然去世,让我们……怎么说呢,我觉得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现在局势有些混乱,特别是连夫人都……总之,一切和吾主在世时是很不一样了,夫人的死把情况变得更糟糕。” “大人,您是不是听到了什么特别的消息?” 民事官小心地环顾了四周,确保没人在关注他们,才压低声音说:“我听说有些大人反对少主人,少主人可能并没有获得所有人的支持。有权有势的大人们意见分成了两派,有一部分人认为您是……不洁的,正是您给金驹省带来了灾厄,特别在龙颜之日后,有关龙神惩罚先王一家人的说法愈传愈烈。我个人并不相信那些,但一些有权有势的大人们是这么说,我的主人也是……一个人这么说或许不妨事,但如果一百人这么说的话……因此少主人可能受到了影响。我认为仍有不少人和我一样,相信您是无辜的,您没有犯下那些传闻中的罪行,您在金堡的所作所为,一个正直的金驹人是不会忘记的。我希望您能平平安安地,等待少主人查明事实,他如果发现自己犯错,会纠正过来,还给您一个公道。少夫人,这就是我能说的了。” “您真是一个好人,谢谢您,龙神会看到您的宽厚和勇敢。”她在勉强维持镇定。她平静的面容和话语后面是惊涛骇浪。 好心的民事官给他们的骡车里装上了足够的补给,在他们接受康英的会见时,这位民事官也安排了人照料他们的骡子,清理了它们的鬃毛,把肚子喂得饱饱的,还给蹄子换上了新的软垫。 “您有什么计划么?”在黛岚上骡车之前,民事官问。 “目前还没有。”她诚实地回答。 “我建议您去北漠找罗循大人,他能帮助到您。您是一个高尚的人,北漠会有更多人这样看。” “谢谢。我会认真考虑您的建议。”她坐进了车厢,打开窗子和他说再见。 来时平静,去时从容。她没有在咸水城流露出任何挫败,抛弃她的那个男人会从平修那里听说她的颤抖和不安,但不会再从康英那里听到她失魂落魄的描述。圣王的后人或许仍有脆弱的一面,但他们的高贵的血统里不会缺乏骄傲。她要用这样的骄傲来回击那个狠心的男人。 抛妻弃子,这是不可原谅的罪孽。如果黛岚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会让你知道何谓偿还。即使神也不能阻止我。 骡车往南而去,很快,他们离开了咸水城,重新回到贤王之路上。 在贤王之路和北方人之路的交叉路口上,他拉住了缰绳,能去哪儿呢?“要去长篱城么?”他敲了敲车厢,车速放慢下来,马骡几乎在悠闲地散步,蹄子在雪地里不停地踩踏,形成一个又一个凹坑。 车厢里一片沉默。 他叹了口气,自从他们离开王都后,龙神将考验一个接一个落在了她的身上,而且一个比一个伤她更深。他无法想象还有什么事情会比她已经遇到的一切要更糟糕。 他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人,此时此刻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他习惯性地朝腰间摸去,每当抚摸到龙痕的坚实,他会感到一些宽慰。那不仅仅是一把剑,也是一个象征,现在更是他的精神寄托之一。 然而腰畔是空的。 他吃了一惊,然后立刻反应过来。他闪电般地跳下车座,打开车厢门,看到她握着龙痕,剑已出鞘,她正痴痴地看着剑上的纹路。 他大叫一声,冲进了车厢,握住她的手腕,稍稍一用力,将剑鞘夺下来,出鞘的剑落回鞘时发出的声音清脆冷冽,令他心惊。 “你在干什么?”他的声音颤抖。 这个饱受伤痛折磨的女人,眼神空洞地看着正前方,呆呆地毫无反应。 他一直都在焦虑之中,在观察她的反应,他恨自己居然粗心到没注意龙痕是什么时候被她拿走的。 “不要做傻事。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但是我请求,你不要做傻事。你没做错什么,你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我想死。” 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她居然带着微笑。瞬间她癫狂地大笑起来,泪水同时涌出。笑声和痛哭长时间地交替着,黑暗的死亡和灰暗的生命在她左右跳舞。前路茫茫,归途已绝,回头看满是鲜血和痛苦。他紧紧扶着她的双臂,不让她倒下,有那么一个心跳的瞬间他甚至担心她会就此疯掉。 “你让我死。”她似乎回过了神来,睁大双眼看着他,燃烧着炽热的绝望之光。“我命令你,把龙痕给我。” “不要这样……黛岚,我求你了,振作起来。” “我命令你!你有没有听到?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王,你却不遵从我的命令?连你也要骗我?!”她尖叫起来,扑打着他,试图挣脱他的双臂。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紧紧地扶住她,限制她激烈的动作。此刻她完全忘了,肚子里还有个孩子。 “都是欺骗!你们都是骗子!”她愤怒地看着他,“我到底做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子对我?我只是想要安静地活着,什么也不奢求,可是你们不许!我只是想要回家,回到我的家里,可是你们不许!我现在想死,活着已经没有意义,可是你们不许!”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子的,黛岚。我没有欺骗你,我怎么会欺骗你呢。”他伸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在她耳边说:“还有我,你就是什么也没有了,你还有我!我在你身边,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保护着你!” 他放肆地让心里的感情决堤,倾泻而出,再也不受任何控制。“不管谁想要伤害你,我都会守护你,你去哪里,我就会在哪里。只要你允许,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能为你做。” “我要你杀了袁一平,你做了么?我要你让我死,你做了么?”黛岚推开他,仰着头大笑起来。“你有你的信仰,你有你的誓言,我没有,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你还有你的孩子。” “孩子……”这两个字让她颤抖了一下,但她又尖叫起来:“他根本就不认为这是他的孩子!他不相信我!他甚至根本就不想再看到我!我连任何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你知道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至少我知道这是你的孩子,你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孩子,为了他,你就要活下去。” “他没有爷爷奶奶,没有外公外婆,他父亲也不认他,就算出生到这个世界上,也注定是一个不幸的孩子,我为什么要让我的孩子遭受这种苦难?”她对着于坚大吼。 吾神啊,我心爱的人,原谅我,宽恕我! 他用吼声反驳:“可是他能活下来!他如果出生到这个世界上,他就还有一个母亲。我也会保护他,尽我所能。你不能把他活着的机会都夺走!” 她瞪着他,不说话了。 “黛岚,这是他的命运。他注定要在苦难中出生。你要给他机会,让他来到这个世界,让他改变这一切!” “他会么?” “如果你不给他活着的机会,那么他永远也不会。”他扶住她的双肩,轻声说:“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再也不能有那种傻念头。你的孩子就是你活着的理由。” 她安静了下来。于坚不知道她是厌倦了继续吵闹,还是接受了他的说法,他再次问她:“我们去长篱城么?” 一连问了两次,她才回答:“去做什么?” 于坚想了想,说:“也许我们可以等一等,秦鸣会改变主意。” “他不会。我们就一直呆在那里?” “等几天没有坏处,莫丰大人或许会知道问题的答案,他会回来的。” 她坚决地摇了摇头:“不需要答案。答案已经很清楚。去长篱城,我只会成为莫丰的累赘,给他带来麻烦。” 他们现在都是逃犯,任何收留他们的人都将是巨龙的敌人。还可能是金堡的。 “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回我的老家,那儿我还有个表姑妈,她是个非常好的人,我们需要安静地住上半年时间。”半年之后孩子将出世,你会获得生存的动力。 “然后他们会找到你的表姑妈,并杀了她。” “我不知道秦鸣的亲笔信里写了什么,但如果他想要我们落到王廷的手里,应该早就那么做。我们现在往西走,我记得不远的地方有个小村落,忘叫什么名字了。我们在那里休息一下,然后再决定去哪里。” “牛背村。”她麻木地回应,像是灵魂被抽空的躯壳。 “那我们就去牛背村。” 他将龙痕插回腰畔,回到驾座上,掉转车头往西而去。他现在感到非常地疲倦,一边赶着车一边默默向龙神祈祷,不要再有任何意外发生了,如果再惹上什么麻烦,他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撑得住。 第七十章 友情故事 一 一根婴孩手臂般粗细的牛油蜡烛燃了起来,烛光映照出金老鼠那张蜡黄色的脸,单眼皮的小眼睛眯着,似还没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 这是间秘密的地下室,位于巨龙商业区的某条不起眼的街巷里,一间门面破旧的出租小屋里一块霉旧的厚木板之下。过去一周,戈里尼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这里,他躲藏在那恐怖敌人的眼皮之下,既不敢抛头露面,又不甘心就此离去。 他活了四十四年,从未像现在这样当一个缩头乌龟。即使在家乡卡蒙,被西利维亚白银骑士团通缉时他也骄傲地来去自如。但那是在家乡,他熟悉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土地,他有很多藏在暗处的同伴。在巨龙则完全相反。这个庞大而喧哗的城市对他而言,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他熟悉码头区的每一条街巷、巨龙大道两旁林立的店铺他大多都光临过,他甚至潜入过庙堂街,偷窥过达官贵人们的私宅。但他从未进入过铁拳寺的各个院落,也未曾闯入过王宫。而两个地方正是如今这座城市的核心区域。 金针会那条充满诱惑的花蛇这样说过:他们组织有两个地方难以染指。铁拳寺和王宫,如今也正好成为了压在他心头的沉重大石,教他喘不过气来。他眼睁睁看着同伴惨死在铁拳寺僧侣的手下,却又无能为力。而他对仇人所知甚少。将来面对德兰诺斯的询问——若他还有将来,也答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不幸中的万幸,他认得眼前这个猥琐、神秘的男人,这个外表看来就像马甘诺鼠人的小偷、告密者、消息转售者和不折不扣的墙头草。他不喜欢金老鼠,因为不了解他。他从来不喜欢任何他不了解而且无法了解的东西。这只老鼠有太多秘密藏在身上,但除非他主动说出来,你很难得到更多。然而幸运之处也就在此,这只老鼠的嘴巴并没有对他关闭,给他提供了不少情报,而现在老鼠带来的情报是他尤其关心的。他在这个空气不畅通、十尺长短的方形狭窄空间里等待的就是这么一个消息,金老鼠是他的眼睛、他的耳朵和他的脚,能移动到这个城市的绝大部分地方去替他看和听,然后再回来告诉他。 如果你说得足够多,或许我也就不那么讨厌你。戈里尼心想。 “你可以不搞得这么黑的,我有给你足够的牛油蜡烛、火折子。没必要在黑暗的地方发呆。这么乌漆墨黑的,我还以为你脱了裤子和你的老二做游戏哩。”金老鼠猥亵地笑着,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手掌握成圆形,上下摇动。声音难听,动作下流,令人厌憎。 “点不点蜡烛也没什么分别,那并不等于光明。蜡烛只会让我看到讨厌的东西,我宁可黑着。”他注视着金老鼠脸上细小的褶皱和坑洞,烛光让这些更明显。他没有为对方的下流玩笑生气,听多了就习惯了。 “嘿嘿,我的脸不逗人喜欢,但我的嘴巴并非如此。”金老鼠把蜡烛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盘腿坐了下来,这里没有椅子,地上铺着毛毯,破旧的毛皮到处都是。“我知道,伙计,你对我的大嘴巴又恨又爱,但更多的还是爱。” 那倒没错,除非你打算用你的大嘴巴来吸我的老二。你要打算那么做,我会把你糊在墙上,再给你一拳,打成一张纸那么薄。 “你的大嘴巴只会说:再等等,就快了。我已经厌烦听到这些。今天有没有什么不同?” 金老鼠将双手叉在胸前,他的麻布衣袖子上污迹斑斑,像在泥坑里打过几个滚,身上也好不到哪去。他明明可以衣着光鲜,但总是把自己打扮成这脏兮兮的模样,好像要特意让自己看起来人如其名。 倒是像只老鼠,可看不出哪儿是金的。除非他开口说话。 有些消息价值千金,得之不易。但这通常取决于你是谁,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消息的价值也不同。如果是铁拳寺的秘密,远在卡蒙的德兰诺斯也会感兴趣,但如果是丰饶商会的,整个迷踪林都没人关心。 “你想听什么?”金老鼠明知故问,他一副准备充分的样子。“或者说,你想我从哪儿说起?” “随你便。嘴巴是你的。”他不关心从哪儿听起,他只在乎能听到什么。 金老鼠不满地抗议:“配合一下嘛,伙计,这样多没气氛。你要知道讲故事是需要营造好氛围的,不能总是这样随随便便毫不在乎,因为我可是想法设法为你去搞消息。” “好吧,从你最爱的部分说起。”哪怕你最爱的是蜜桃。“如果是某个女人的蜜桃,你也可以跟我大吹特吹,反正我有时间。” “这就对了。蜜桃,噢,我爱蜜桃。你知道么,伙计,我这几天忙忙碌碌的,都没碰过女人,听你一说我都硬了。”金老鼠咧嘴而笑,伸出两只手,手掌握成圆形,重复了那个动作。 “好吧,我不能让我的伙计失望,他的眼神告诉我,我要再不说,他就会扒掉我的裤子狠狠地捅我的*。而我最讨厌别人*我的*。特别是在这么一个黑暗潮湿的地下室里,我要被*死了,都没人知道。”金老鼠把背靠在矮几上,舒服地叹息,“我的故事通常都是卖钱的,今天对你例外,伙计,你会想要报答我的。我期待着。” 也许你会期待我把你揍成死老鼠。 “我必须从你最不喜欢的部分说起,否则你在听我说完这个漫长的故事之前就会一脚把我踹出去。”金老鼠手肘撑着矮几,伸直双腿,尽可能让自己更舒适些。“伙计,你知道丰饶商会的那只光头狐狸是怎么发家的么?” 不知道。丰饶商会即使在殷奇拉摩山脉那头也有很大的名气,事实上他们的生意远渡重洋,往所有船能抵达的地方开拓。但他对易非没什么兴趣,光头和这件事没有关系。“我不会告诉你,我有多么想知道。” “正是这样,伙计。”金老鼠打了个响指,他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烛光下笑容蒙着一层阴影。“这件事很复杂,要从金针会的上一任会长说起。本会上一任会长被称为‘黑虎’,他本名是什么,似乎无人知晓,反正我们后来入会的没一个知道。这是比较不重要的部分,嘿嘿,但我要说的马上就是有一点点重要的部分了。黑虎会长死于一次酒宴。这是在某一任刑阁典正期间发生的事情,让我算算,是郑宽前任的前任。当时黑虎会长对外的身份是一个调料商,在商业区做生意,他真正的身份并不为人所知,但是那位典正获悉了黑虎会长的秘密,就借故宴请,将他诱骗到了庙堂街,然后在席间将他就地格杀。唉,咱们老会长,死得那是一个惨哪。这之后,黑虎是金针会会长的秘密就被公之于众了,这位典正也因为立下大功,而受到了当时的龙君龙劭德的丰厚奖赏。不过伙计,你要知道,我们毕竟是金针会,不是什么街角的临时抢劫团伙,这样的仇,我们是肯定要报的,哪怕对方是内阁大员,也不例外。” 这老鼠从狐狸扯到老虎,戈里尼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又不便打断,只好耐心听着。 “终于机会来了,在这位典正告老还乡的路上,代理会长设了埋伏,袭击了他,为黑虎会长报了仇。当时我们还没有一个正式的会长,因为选举会长是一个非常繁琐的程序,一时间无法完成,只能推举当时的副会长暂代会长一职。当时呢,现任会长疤面人在公会里只是一个小头目,他倒是想要接班,但缺一个好机会。正好那时候我通过了谜锁酒馆的考验,被他一眼看上,我们一起想方设法来除掉这位代理会长。通过多方查探,我们发现这位代理会长和丰饶商会某个主要合伙人有暗中联系……我忘了告诉你,黑虎会长生前还有一个身份,是丰饶商会的合伙人之一。我们顺藤摸瓜,最终发现,黑虎会长之死和这位代理会长有莫大的关系,他向那个主要合伙人泄漏了黑虎的秘密,最终黑虎被刑阁盯上,直到被杀。我们掌握了一些证据,在适当的时候在会里公开,然后嘛……你想得到的,公会发生了内斗,两派人火拼,你死我活的斗争嘛,总是有一个结果的,那就是:疤面人和我活了下来,我们成了赢家,接管了公会的大权。同时我们也除掉了向刑阁泄密的丰饶商会的合伙人,一举两得,老会长大仇已报,疤面人在公会里声望达到顶点,自然而然,就成了新任会长。今天金针会没有人会承认那位代理会长的资格,甚至没有人愿意提起他。” 一个帮派故事。司空见惯,耳熟能详,不管是在翔龙还是在埃塔,这种事到处都有。崛起的历史总是伴随着鲜血和阴谋。不过戈里尼倒是没想到,金老鼠是疤面人成为会长的大功臣。而现在这位功臣正在背叛他的主子。这很有趣。但这个故事不是重点,金老鼠说了这么多,是为下面的事情做铺垫。 “这位丰饶商会合伙人是一个大佬,真正有钱的那种,他死后,产业被光头狐狸得到了,光头狐狸原本只是这位大佬的一个幕僚而已。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用的什么巧妙方式,但易非就此成为了丰饶商会举足轻重的人物。很快,他利用手中的资金和聪明的头脑,扩展了商会的贸易网络,将触角延伸到辉煌群岛、埃塔联邦,甚至度过了飓风洋,抵达骄阳之地。这样的扩张速度,让他成为了丰饶商会实际上的控制者,最终他剔除了其他的合伙人,独自享有整个商会的丰厚利润。” “精彩。光头狐狸果然不是一个普通人。虽然靠的是阴谋诡计,但却真有经商的天才。”但这不是他要的部分。“不过这位奇人定然还有其他了不起的奇事,不然不会和我们扯上关系。” “伙计,你入戏了,我喜欢这种风格。我们来看看,随后又发生了什么事。”金老鼠朝他竖起了大拇指。“有酒么?我记得我前天留了点在这里的。” “你运气好,我还没有喝光。因为我怕你今天不来了,我没得酒喝,所以省着喝,还剩最后一点。”戈里尼从矮几下的酒瓶子里摸索了一番,掏出其中一个,摆在几上。 金老鼠揭开瓶塞,嗅了嗅,然后对嘴吞了一口。“借着酒兴,我们就要接近故事的*部分了。期待么,伙计?这是别人所不知道的部分,我保证整个王都,没有几个人知道。” “期待。”还能有别的回答?“我已经等不及了,快说吧,不然我要把夜壶扣你头上,再踹你出去。”他真想这么做。 “虽然疤面人和我合作干出了这么一桩大事,在外人眼中,他对我信任有加,亲密无间,但真实情况如何,外人并不知道。”金老鼠手握酒瓶,唾沫纷飞,仿佛真是一个酒馆里的吟游诗人,正在讲述添油加醋的奇异故事。“实际上连他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他打哪来的,父母是谁,他从来也不说。别人都以为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年纪轻轻,却无父无母,也不知老家在哪。这是这些年金针会最大的秘密,就连我也无法洞悉答案。在昨天以前,都是如此。” 看来接近关键的部分了。戈里尼的好奇心也被提了起来,他调整了坐姿,背靠墙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金老鼠,等着故事继续,*到来。“快说,这样的好故事我忍不住要给点赏钱表示表示。”他说的是真话。赏这老鼠两个铜子,挺慷慨了。 第七十章 友情故事 二 “你知道,仁王执政的最后日子里,王廷的内阁有着尖锐的矛盾。两个人支持丰饶商会,因为光头狐狸有很多很多钱。三个人保持中立,一个人支持金针会。”戈里尼对政治从不陌生,他知道那个支持金针会的人是谁,也知道他为什么会死。“支持金针会的那个人是国匠邱德,他当然斗不过大将军和典正了。而且他又不擅长拉拢人心,用钱和用权这两方面,都远非大将军的对手。唉,说实在话,邱德大人是一个少见的正派人,他根本就不适合在官场这浑水里游泳。被淹死是迟早的事。你看,仁王一死,邱德死期就到了。这就是命运,故事里早就写好了的,无法更改。” 如果命中注定就无法更改,那我呢?戈里尼悲哀地想到。我注定要看着马尔科和里斯死在异乡?马尔科至少可以回到迷踪林被埋葬,而他无法为里斯去收尸。根本就找不到尸体,无论是里斯的还是铁焕的。那个激战后的矿洞里一无所有,除了满地灰尘和碎石。当然这都是金老鼠的回馈,实际上是不是这样,他无法去落实。铁拳寺的大长老知道他是谁,必然会满城搜捕他,而他根本不是那个老和尚的对手。他除了藏在这里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金老鼠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话题一转又说到了另一件事上。“我知道你们曾经去过蛇城卡拉兹,其实那个地方确实有你们需要的东西,只是你们当时没有发现罢了。在荀舟大长老去过那里之后,就兴起了三臂神教。一夜之间,沼泽里蹦出来一个新神,这是很惊人的事情。但我们的会长疤面人对这件事却没有什么兴趣。你知道消息就是钱,如果你的消息不值钱,是因为你不知道谁要它。金针会不会错过继续了解这件事的机会。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觉得整件事情有那么一点点奇怪,于是开始留心那位德高望重的大长老。盯梢重要人物一直是金针会的传统,没有人会尝试改变这种行为,因为这是我们的立身之本。即使是疤面人,他只能任由公会里的情报组织去继续深挖各种秘密。” 从狐狸扯到老虎,从老虎扯到疤面人,从疤面人扯到国匠,又从国匠扯到荀舟,看似是胡扯瞎谈,但整件事应该有一条脉络。只是隐隐约约的,戈里尼还没发现到底是什么将这一切连接起来。 “我一边继续为疤面人服务,一边继续在暗中调查我感到怀疑的事情。这要冒极大的风险,说实话,若不是最终发现了恶魔存在的真实证据,我也下不了这么大的决心。”金老鼠仰着脖子,却发现酒瓶已经空了,他失望地撇撇嘴。“一个人若是发现自己可能要死了,他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我就是这样,而越少顾虑,我就越接近事情的真相。我终于发现,邱德为什么要支持金针会。”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戈里尼,指望戈里尼用同样的表情看着他。这是一个故事,即将步入*。戈里尼没有让他失望。 “你要再不一口气把话说完,我就脱掉你的裤子,*的*。”戈里尼凶狠而空洞地吓唬。 “别这样,伙计。*需要酝酿,你不能在一个女人干巴巴的时候就干她,那对她不公平,你也不会好受。”金老鼠咂了咂嘴吧,似在回味酒的余韵,“邱德曾经有个妹妹,她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死了。这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情,没人会去挖掘它。但我会。国匠大人的每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我都感兴趣。我的努力终获回报。我发现他的妹妹曾经和荀舟关系密切,她在消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后,外人听到了她的死讯。” 又蹦出来一个国匠妹妹,这故事实在是复杂,有如枝叶繁茂的大树,盘根错节。不过幸好说到这里,戈里尼基本上也明白了。 “我从可靠的渠道打听到,在消失的这一年时间里,这位可怜的女人其实在怀孕,生下了一个孩子。她未婚,也没有订婚,孩子的父亲是谁呢?”金老鼠双手缩在袖子里,地下室并不冷,但他似乎觉得有些冷。“没有更进一步的证据,但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个孩子的生父就是荀舟大长老。铁拳寺的高僧违反了教义,让女人怀上孩子,还得偷偷摸摸地保密。这可怜的女人哪,真是所爱非人。” 违反教义,对荀舟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个孩子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生来就没有母亲,父亲也不敢认他。 “这个孩子,是邱德的外甥,邱德当然对他关爱有加。他虽然孤苦,但过得并不痛苦,他得到了他所需要的帮助和接济,他学会了一流的拳术,还有很多奇特的本领,这让他与众不同。他加入了金针会,在里面大展拳脚,直到成为会长。他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金老鼠忽然叹息,脸上笼罩着一层悲伤的表情。悲伤在阴影里若隐若现,让那层阴影变得似有似无。“但他也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如果你们埃塔人要评点拳民里最有名的人,龙君本人和三大教寺的大长老、以及第一武士于坚肯定名列其中,但没有哪一个能像疤面人这样让人不寒而栗。” 疤面人是荀舟的儿子,金针会和铁拳寺有这么一层关系,谁又能想像得到?这确实是一个精彩的故事。两个铜子无疑侮辱了这个故事,戈里尼想,应该给两个银铢。 但他要的消息远非如此。“好故事,非常出色,我从未听说过这么好的故事。你不会告诉我,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吧?”他做好了准备一拳揍过去。 “故事是结束了。”金老鼠看穿了他的心思,挤挤眼睛,“但我要说的事情还没有结束。这个故事只是一道开胃菜。” 紧跟着金老鼠爆发出一阵大笑,“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伙计,你要听什么。我把你藏在这里这么多天了,你在等什么。我要不告诉你,你一定会想一拳把我揍成死老鼠。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传送门没有再开,荀舟这段时间没有动静,除了王廷,他就呆在铁拳寺里。我有充分的把握断定:他在恢复,准备下一次召唤。” 这依然不够。这依然不是我最想要的答案。他凶狠地瞪着金老鼠,无声地发出威胁:我耐心有限,不想再玩猫捉老鼠的乏味游戏。 “别紧张,伙计。你想要知道的那个人,我有调查,还有答案。事实上我只是需要一次落实而已。你们那次在延平森林,我们的人比你们先到。尖刀组早在前一天晚上就到了延平镇,他们追踪荀舟,在那里布下了眼线。荀舟离开后,眼线还在,看到了那个神秘人,你说的那个,伙计,你想知道他是谁,其实你猜得到,就像我一样,对不对?我们都猜得到,但只是无法证实。”金老鼠语调很快,像是已经厌烦了把故事说到结尾部分。 是的,里斯想知道那是谁,法诺想,我也想。但我并不知道那是谁。如果别人告诉我那是某个人,我不会相信。但金老鼠说的就不同了。 “那是阿加沙。”金老鼠饶有兴趣地观察他的反应,“伙计,别紧张。一个来自大荒原的蛮人,只是一个蛮人罢了。饮者、血发、不朽者、不死者、渊界恶魔,他有很多称呼,每一种称呼都是真的,除了最后那一个。我们怀疑他是趁着游牧潮的机会越过龙墙,但他并没有参与游牧潮,他在干别的事。” 这不可思议,也不合常理。即使在卡蒙,在整个埃塔联邦,游牧潮也是一个确确实实的威胁,特别是在卡蒙。蛮人和拳民之间还隔着龙墙这道神造的障碍,但他们进攻卡蒙则没有任何障碍。没有哪个人不知道饮者阿加沙的恶名,他是不死之躯,邪恶的化身,他甚至可能是邪神苍鹰之子。 他为什么要帮助拳民的教寺大长老,以及同他毫无关系的密林协会成员?他尽可以看着我们死去,或者在关掉传送门后将我们杀死。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加起来都不是。 然而这个不死者竟然救了他们。 “同时我还要告诉你,你有意外收获。伙计,别哭,我对你这么好,只因为我们是朋友。我不会向你收取任何费用,也不要你支付任何代价。我们是朋友。记住。”金老鼠看着他,目光里是从未有过的诚恳,连他都有点感动了。“易非为你准备了一艘船,它将载着你离开巨龙城,回到你的家乡卡蒙,回到迷踪林。我保证,你会平安到家的。” 他觉得不解,为什么?“易非帮我?” “你想知道原因,无疑你想,而我会告诉你。请记住,伙计,只因我们是朋友。”金老鼠没给他感激道谢的机会,口不停地说:“我不是金子做的,也不姓金,我之所以被人叫做金老鼠,只是因为他们爱我,尊重我。我本来姓易,叫做易长生。” 戈里尼震惊地看着他,像是从未见过这个人。 “从辈分上来说,我是易非的叔叔,私底下他确实这么称呼我,叫我小叔叔。我从小就对开锁有特别兴趣,把村子里每家每户的锁都给撬坏了,我爹因此痛打我一顿,发现我屡教不改后,他宣布和我脱离了父子关系。唉,每个人都有痛苦的过去,请相信,不是疤面人有,我比他更痛苦哪,我哪有什么有权有势的舅舅和爱自己的爹爹呢?”金老鼠满面悲伤与哀愁,简直泫然欲泣,“但是幸好,龙神对我不薄,我总算还有个侄子,有本事的侄子,他很有头脑,没有嫌弃我。当他成为大佬的幕僚,发现他老板一些秘密时,他果断请求我加入金针会,联系疤面人。他知道疤面人的野心,也知道我们倒霉的代理会长的野心,而且恰到好处地利用了这一点。整个故事,这才是结尾,这才是*部分。我的朋友,你可知道我多么爱你,我第一次把这件事说出来,绝不会再说一次,而你是它唯一的听众。这是一个只为了友情才存在的故事,它是无价之宝,只有我们的友谊才能衡量它的价值。” 噢,不要这样。戈里尼觉得脑子有些混乱,他没有想到这样的结尾。他不得不承认,仅仅两个银铢是辱没了这个故事。“我应该给两个金圜。因为它的确值。” 金老鼠怔了一下,然后又爆发出一阵大笑。这个地下室在地下很深的位置,隔音效果很好,好到老鼠也可以像狮子一样大吼大叫而不会被人发现。“故事有价,友情无价啊。老友。” “何时登船?”他迫不及待想离开这里了,隔音效果虽然好又有什么用呢?他开始思念迷踪林,思念同伴了。德兰诺斯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的。连不死的阿加沙也在关注着界域传送。我不是在孤独作战。而且我留下来也毫无助益,我不能死在这里,让铁焕和里斯白白牺牲,我要为他们复仇。不久之后,我将带着密林协会的力量重返巨龙城,即使是死,我也一定要复仇。 “就在今晚,吾友。易非会保证我们的安全,没有人会查他的船。我们将会平安离开龙咬湾,平安越过蔚蓝海峡,平安抵达多玛港。”金老鼠甜蜜地微笑,看起来真是猥琐极了,也令人厌憎之极,“为了免除你旅途寂寞,我的朋友,我将全程陪伴你,一直到迷踪林。” 去你妈的,原来这才是故事的结尾,这才是故事的*。戈里尼愤怒地想,我又被这该死的老鼠给骗了。 第七十一章 血刃 一 咸水城往西是一条红褐色砂岩铺就的古老道路,名为北方人之路,一直延伸到北漠省的邵叶城,长约七百龙步,是瑞风大陆由人工建造最长的道路。尤古建国之后,这条古道的修建就开始了,之后经过了两百多年断断续续的修修补补,北方人之路最终成为了现在的样子,其中耗费的人力物力可谓不计其数。 牛背村就坐落在北方人之路边上,背靠着红褐色的砂岩丘陵,但雪季将大片裸露在外的岩石泰半都染成了白色。砂岩之下是温泉,热气蒸腾的泉水令附近的半透明冰块缓慢地溶化,潺潺水流成了村民们冬季的生活用水。村民们驾着马车从村里出来,用半人高的木桶装下融水,然后运回去。于坚一路向西,目睹此景,不由啧啧称奇。 离开贤王之路后,他时不时回头,看身后是不是有可疑的马车跟来。他过阵子就敲敲车厢,和黛岚说一两句话,问问牛背村的情况,或者是北方人之路的沿途城镇,这些他不了解,也借此确定她的安全。 经过咸水城的商旅客人大多都是走的南北方向,少有马车往西边的牛背村来。这是个小地方,就靠着温泉吸引外来人,但雪季并不适合泡温泉。黛岚不愿开口,但经不起他再三询问,才说,村里住的基本是农户,除了农田外,大概还有一座规模不大的种植园。当然这是两年前的情况了,现在是不是有了变化不得而知。 跑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的路后,于坚才抵达这片低矮的丘陵。牛背村的大部分都被坚挺的侧柏环绕着,道路在挂着白衣的树干和勉力挑起沉沉积雪的枝头之间拐了个弯,藏进小山坡背后。他们离目的地不远了。 就在他们接近前方那个弯道时,于坚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他回头看了看,是一辆普通的小篷车,车顶的积雪不时滑落飞扬。车身碎雪下看得出是褐色的篷布,略显陈旧,打了几个补丁。车夫是个普通的中年男子,一身灰色的布棉袄,带着白色的冬帽,脖子上系着的围巾圈着鼻孔以下的部位,看不出长什么样子,正抽着马鞭加快速度。 拐弯时,于坚放慢了速度,后面那辆马车很快超了上来,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道路两边都是农田,冬雪给它们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衣,田间横竖分明的道路把地块的轮廓勾勒了出来。村里农家斜斜的低矮屋顶上一排排高高耸起的烟囱,正往外冒着灰白色的烟,烟雾离了烟囱口就给北风吹得消散不见。于坚这才想起,灶时已经到来,现在是晚饭时间了。一念及此,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不禁又加快了速度。 村口有一座两层高的大屋,砖木混合结构,屋主在迎风处砌了一面砂岩防风墙。于坚绕到防风墙后,发现一处马厩,先前那辆超车的褐篷车就停在里面。透过雕着斜纹的木窗,可以看到亮着的油灯黯淡的光。这大屋外墙上满是白雪,隐约可见墙面上的纹饰,绘着冒着热气的温泉和洗浴的客人,虽然大屋门口没有挂招牌,但这是一家旅店无疑。这么看来那急匆匆的马车夫并不是牛背村的村民,而是来这里办事的客人。 于坚把骡车赶到马厩边上,招呼黛岚下车,然后灭了车厢内的炉子。这小地方的旅店多半没有侍者接待,就算有也没有出来给他停车,他只能自行解决。马槽里除了雪还是雪,前面那辆车的马在啃干草,他从马厩里也弄了点,然后把马骡栓进去。还想要弄点别的饲料,但只得进旅店再说了。 他肩上扛着车厢里背出的一个大包裹,看到龙黛岚的那身孝服,觉得有些不妥,便说:“太引人注目了,换掉吧。” 龙黛岚没说什么,重新钻进车厢,再出来时,已经换了一套看上去有些旧的皮裘衣。这套衣服是长篱城准备的,她大概交待过着装要普通一点,不然莫旭一定会给她一套华贵的外套。 这旅店外表看起来不像是旅店,里边看起来也是这样。一层是一个摆着几张旧木桌子的窄厅,布局相当紧凑,看着倒像是个食堂。于坚想象着如果里面坐满了人,进出都很不方便。不过这小地方现在也不太可能有那么好的生意。上楼的楼梯就在柜台边上,饭厅右边有一张满是裂纹的木门,估计里面就是厨房和柴房,所以这饭厅显得很小,客房就都在楼上了。 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裹着一身看起来不太合身的棉衣,浑身包得紧紧的就像是个粽子,正坐在柜台里,看到又有客人进来,显得有些惊奇,但是语气里却没有什么欢迎的意思:“是来住店么?” “是的,老板,我们要两间房,一桌热饭热菜,要有进补的热汤。” 老板奇怪地看了看两个客人,问:“不是一间房?” “一间。”黛岚上前一步,说:“他老粗心大意,忘了车夫病了,是自己驾车过来的。” 她面容苍白,说话有气无力,老板翻了翻白多黑少的眼睛,“夫人,看来你身体不太好,你丈夫没好好照顾你嘛。这大雪纷飞的,可要小心点。要什么菜?” “普通的菜式就行了,不要辛辣的。做一份鸽子汤吧。”方才进门时,于坚看到有笼鸽子。 “阿光,四个菜,免辣,鸽子汤,让客人吃得暖和些。”老板朝厨房喊了一声,里面有个粗哑的男声回应了他。 “两位跟我来吧,先带你们看看房间。”老板走出柜台,领着他们就向楼上走,他腰间挂着一大串钥匙,锈迹斑斑,动起来叮当作响。 “这里就你一个人么?”于坚问。 “除了厨子就我一个人。这不是咸水城,平常没多少客人。”到了二楼,是一条打扫得很干净的走道,褐色的木板被洗刷得发白,两边各三间客房,房门上挂着小木牌,上面写着编号。“我要干的事情多着呢,清扫灰尘、收拾碗筷、检查门窗烛火,还要负责马厩和炉子。当然,还包括领你们进房间。” 老板带着他们到左边第二间房,门上挂着的牌子写着“弱柳”两字,于坚扫了眼对面的门牌,上书“细竹”,看来这老板倒是个风雅之士。风雅之士掏出钥匙串,摸索了半天才打开房门,一股有些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不大,摆设简单,一张双人床,床头挂着一幅风景画,床对面墙上有一个小得有点过头的壁炉,壁炉边上一堆垒着的木炭。一个衣柜摆在房门的对面,一张贴着窗子放的方桌上有一盆粉红色的梅花,桌边两把木椅,靠门的墙边还有一溜脏兮兮的沙发。 “现在有两间房有客人了,算上你们,本店有三间房住了人,这不是常见的事,特别是对于雪季来说。房间都这样,有些潮湿,不过你们吃饭的时候可以把壁炉燃了,再开着窗子透一透。有问题么?” “没问题。门口还有一辆马车,也是刚刚到店的,是来做生意的吧?”于坚问。 老板眯着眼看着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会。“听着,我不会问你从哪来,来这里干什么,同样我也不会问别人。所以,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于坚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和黛岚进了房间。“我们收拾下,赶路很累,要早点睡。待会就下来。” “饭菜马上就好,可要快一点,不然冷得没法吃了。我不会再通知你们。”老板说着就转身走了,腰畔的钥匙串叮当乱响。 于坚卸下包裹,打开远离壁炉的半扇窗子,一边往壁炉里添炭生火,木炭也有些潮湿,好不容易才燃起来。他们下来的时候,菜已经摆上了桌子,那老板没有搭理他们,依然坐在柜台里,低着头好像在修指甲。 桌上的菜式很简单,一份莴笋炒山药、一份淋了蒜泥酱的煎茄子、一份清炒扁豆丝、一份烤猪排、一碗清炖鸽子汤。于坚没有叫酒,虽然他没有什么胃口,但现在他必须吃得饱饱的然后好好地睡一觉。明天及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他不去想,但要养好精神。 他没有忘掉多年来服侍龙君的习惯,摸出一根验毒金针在所有的菜里试了试。经历过咸水城的遭遇,他不得不小心点。说是金针,其实只是为了符合王室称呼的需要,本身并不是金制的,而是一种混合了多种金属和矿物,甚至包括了一些珍贵而罕见的药剂,通过极其复杂的程序,由炼金术师制成。测完无虞,于坚还不放心,先各吃了一些,觉得安全了,两人才开始用餐。 席间沉默,龙黛岚吃得很少,吃了点鸽子汤泡饭,就上楼去了。于坚一个人吃着不是滋味,但还是强迫自己吃掉了整份烤猪排和煎茄子。等他也上到二楼,窗子给关上了,房间已经有了暖意,黛岚侧卧在床上,也不知睡着了没有。他有些忐忑不安,从大包裹里拿出一床厚毛毯子,扔在沙发上。自言自语般地说着:“好好休息,你需要充足的睡眠。我睡这里。” 黛岚也没有说话,似乎已经睡着。他全面检查了下门窗,然后脱掉外套,钻进毛毯里,再把外套搭在毯子上,龙痕放在身边,背对着床,打算睡觉。 能远离原野和道路上那呼啸过耳的风声,避免鞭子般的北风抽打在身上,他不由感到这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雪季严酷,而他的人生就如雪季。他生来就是一个农家的孩子,无父无母,有幸进了王宫,但并不属于那里,最终他还是得回到属于他的地方,回到这些严寒和困苦中。这或许就是神赐的考验。安宁之道难以抵达,但这正是它的意义所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睡意渐渐爬进了脑袋里,双眼变得沉重起来。睡吧,睡吧,好好睡一觉。意识朦胧中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喀拉。似乎哪儿响了一下。只是风拍打窗户发出的声音而已。那些不牢靠的木窗子有插锁,被风弄响了罢了。接着,风推动着木窗子摩擦着窗台,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风灌了进来,他的皮肤起了一阵颤栗,然后从睡梦中苏醒。有风声,空气里流动着风。 那是气。某种力量发出来的气场。他的手摸到了龙痕。 锋利的空气刺了过来,有如针尖。他抬手。“叮!” 某样东西击打在剑鞘上。他从毯子下利箭般窜出。 三股风。三种气。三个人。龙痕离鞘,剑鞘脱手而出,朝最近的那个人直冲过去。他挥手抖了一个剑花,又是“叮叮”几声,剑身被击打发出清脆的声音。 三个影子。一个血红色的影子静静站在壁炉边上,一个灰色的影子绕着他旋转,还有一个影子他看不到。但他感觉得到,那个影子躲藏在血红色影子的身后。龙痕的剑鞘落在红色影子的脚边。 血红色的影子整个人都罩在一股朦胧之中,像是不真实的水中倒影,一柄寒光于其手中闪现。他看得很清楚,那是一柄血红色的利刃,微微弯曲的刃尖上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像是深绿色,又像是乌黑色。 血刃。他脑中蹦出了这个词。于是再无丝毫的犹豫,立刻撒手而出。一把碎如米粒的石丸带着他的气,朝影子们扑过去。 第七十一章 血刃 二 那红色的影子纹丝不动,灰色的影子依然在旋转,石丸悉数命中目标,一些在空中发出清晰可闻的撞击声。影子被击中了,但并没有被击倒,它们就如真的影子一样,对他的攻击无动于衷。那灰色的影子旋转得更快了,而且朝着他的方向而来,一柄血红的寒光在一片灰影中隐约可见。 他的拳头击出,燕尾击。这是恩师自创的招数,将气力一分为二,一拳击出好似两拳同出,两股气从两个方向先后击向对手。其中第一拳是掩人耳目的虚招,真正的威胁在第二拳上,施展者够强的话,第二拳的击打路线是可以被改变的。那灰色的影子扬起灰色的衣袖,正面承受了第一击,影子晃动了一下,但是来势不减,血红色的寒光离他更近了。 他驱使着燕尾击的第二拳,从侧面击中灰影。这一拳带着他强大的气力,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没有防备,腰部被这样一拳打中,都会倒下去。 灰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衣袖垂落,影子停滞,一片朦胧之中灰影似乎变成了一团雾,从稠变稀,一片片的布变成一根根的丝,然后一股雾气蒸腾,灰影消失不见。 同时那血红色的影子以极快的速度朝他冲刺过来,寒光直刺他的胸口。他感受得到巨大的压迫力,这个影子有强大的气场,他抬手用龙痕迎接寒光,五朵剑花封堵在五个方位。凡界少有利器能比龙痕,这血红色的寒光再怎样锋利,也不会比得过他的手中神器。血红色的寒光果然被龙痕拦腰切中,但是两兵相触,他却觉得触感空虚,先前那股巨大的气场忽然消失,并没有寄托在这把寒光上。血红色的影子张开双袖,门户大开,全然不管自身危险,朝他猛扑过来。 于坚暗自心惊。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这明明是一股强大的气场,怎么会瞬间消失?龙痕锋利无比,轻易就透过了这不要命的影子。影子血红,这一剑足以毙命。 影子瘫软,像脱离了衣架的大褂长袍,软绵绵跌落在地。但是没看到人。那灰色的影子和这血红色的影子后都没有人!于坚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红影坠地之后,忽然黑影冒出。一团漆黑的影子从那片坠落的血红中激扬而起,三把寒光,从三个方向朝于坚席卷而来。黑色的影子,血红的刀刃。 近在咫尺,于坚已经来不及反应,龙痕一抖,挡住了两把寒光,但第三把穿过龙痕的运行轨迹,递到了他的胸前。 于坚用手掌接住了这一击。寒光刺入掌骨,一阵剧痛传遍全身。那黑影不像是个人,像是一团真正的雾气,以常人不可能做到的姿势扭动,另外两把寒光被龙痕拦阻但并没有消失,绕了个圈,接踵而至。 于坚倒下,他倒在了黑影的脚边,头朝壁炉方向,贴地滑行,一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这样一来他就到了黑影的背后。黑影的动作不可思议,但是他更快。然而他没想到,那原本瘫软在地的血红色影子忽又窜起,缠住了他的脚,而已经消失不见的灰影也忽然再现,从空中向他笼罩下来。一瞬间于坚的世界变成了灰蒙蒙的,让他看不到黑影的动作。 血红色的影子爬到了他的腿上紧紧纠缠,就像一根绳索。而绝望的挫败感亦如绳索一般勒住了他。这是他所不能理解的对手,他完全不能理解的进攻方式。 但龙痕依然在手,他滑行至壁炉,沿着墙体滑动站立,愤怒的长剑刺破了灰色的影子,让他看到了灰色的阴影和血红色的阴影交织在一起,从稀变稠,朦胧的影子合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 一个褐色皮肤的人,脸部朦胧很不真实。他看不清楚五官是什么模样,但他看得到那张脸在不停旋转,那整个人形都在不停地旋转。龙痕刺出,就像是砍在空气里。 他感到腿部的疼痛。剧烈的行动触动了尚未痊愈的伤口,月牙山那一场战斗,袁一平的护卫掷出的长矛造成的伤口再次裂开了。 他感知得到四周的气场在不停变动,从二到三,从三到四,和这影子战斗后,附近又多了一股气。原本对方有三个影子,看来还隐藏了一个。对方不但有他无法理解的招数,也能像一个真正的拳术大师一样控制自己的气场。 褐色皮肤的人依然在旋转,旋转成他无法分辨颜色的一团影子,然后这团影子从中分裂,又变成一团灰影,一团红影,一左一右朝他包裹过来。他出拳,挥剑,但碰到的都是影子。他的拳术和剑术忽然之间都失去了作用。再强大的气,也伤害不到一个影子。 可是影子怎么能像人一样行动?一个人又怎么能有这样的影子?黑影在他的疑虑中忽然再次出现,血红色的寒光穿破了他的防御,直刺他的胸口。 快如利箭。来不及了,来不及阻挡这一击了。他怒睁双眼,瞪视着这团黑影。即使他死,也要看清楚是死在了谁的手中。 然而黑影忽然离他远去,那股渗透到他皮肤上的锋芒也随之消失。像是有什么力量在拉扯着那团神秘的影子,将之拖了回去。 第四股气场,第四个人。或者是第四个影子。这房间里除了他之外有三个影子,而第四个终于出现了。 这不是一个影子,而是一个高大的人,那团黑影此刻正被他抓在手中,抖动的影子显得无力而又软弱。 这个高大的人轮廓真实,因太过真实而显得得虚假。他披着件连帽的白色斗篷,头上的白麻布兜帽几乎把整个头部隐藏了起来,除了他的下巴。那从阴影里涌现的下巴上生着一圈浅浅的红色胡渣子。斗篷里可见一件羊毛背心,一根血红色的布捆扎在腰间,下身是一条抹过油的黑色皮裤,亮得能反射出壁炉里的火焰,脚上一双灰色的皮靴,靴尖是血红色的。 这个人假得又太真实。一把看起来真实无比的带鞘弯刀斜挂在红色的布束腰上,他双腿放松,整个人都很放松,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站着,丝毫也看不出他一只手抓着一团影子。 那强大的黑影,此刻虚假地被他牢牢地控制着。 一切都真实得太假。 “是你?”于坚喉咙滚动,不情愿也难以置信吐出这两个字。 黑色的影子徒劳地挣扎着,发出了尖利的质问声:“是谁胆敢阻拦?告诉我你的名号!” 原来影子也是会说话的。这个黑色的影子才是真正的杀手。那灰色和血红色的影子已然消失不见,就像它们从未在这间房里存在过。 “血刃。”白麻布兜帽下的声音懒洋洋的,像是畅享了整个正午温暖的阳光后和朋友悠闲聊天,“是什么让你们到达这个小村子?” “告知我你的名号。”黑影渐渐松弛,漆黑而没有任何光泽的布料下一个人的形状慢慢清晰。 “姓名没有意义。就像你的名字一样。姓甚名谁,都没有关系,我不关心。我知道你是血刃的人,而你知道我是击败你的人。这就够了。”高大的男人松开了手,让黑影自由。“做为回报,你应该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何而来?” 黑影猛然间又变得稀薄,像雾气一样流动,然而雾气也没能从那双巨大的手掌中溜走。高大的男人轻轻一抓,就再次擒住了黑影。“最后一次,你为何而来?” “这不可能!”黑影绝望地喊道。“我会回答你,但你也要回答我。我为了委托而来。” “谁的委托?” “咸水城的邀请,两万金圜,换取这个人的命。”黑影被笼罩在黑色的奇特布料里,让人看不到他的真实面目。“还有那个女人。” 高大的男人摇了摇头,“两条命,才两万金圜。你的委托人估价错误。这点代价只能购买他们的外套,而你却想要他们两条命。” 我价值一万金圜,还是五千?翔龙的公主或者说龙君,肯定价值更多。我只是个已死之人,哪能值很多钱。或许只价值五百。想到这里,于坚心里不禁大笑。 “不,只有一条命。那个女人不会死,我会带她走。”黑影说。 “你要带她去哪里?”于坚向他走过去,一步一步。谨慎而又谨慎。自他上楼以后,黛岚一直昏睡不醒,刚才的搏斗也未能惊醒她,这不寻常。 “咸水城。我的委托人要她活着,而不是要她的尸体。” 康英?不,这不是康英。这可能是秦鸣。他要他的孩子。他发出了解除婚姻的宣告,但他没有忘记他的孩子。“告诉我更多。”于坚一步步*近。 “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黑影不理会于坚,他抬起头,黑色的布料便无法再藏住他的小半边脸,一个光滑的下巴,一双有着一道奇异疤痕的嘴唇。“你的名号,告诉我。” “太多的好奇心会让你告别凡界。”白麻布兜帽下的声音变得冷酷,严厉,一如雪季。“我不喜欢被人问及姓名,也不喜欢回答问题。” 巨大的手掌抓起黑影,将他提起来,离开地面。“他是你的了,你想怎么处置他,都随便你。不要告诉我你还没有对付他的办法。”巨掌松开,羊毛背心转身,白色的斗篷朝门口飘去。 站住!于坚没有喊出来,他还有个麻烦要对付。他采用了最简单的方式。最简单,也最迅速。他刚才已经把所有的气力都贯注在龙痕之上,现在他只需要将它递出去。或者他依然无法破解这个影子的奇怪招式,但他对自己的速度有信心。 龙痕抵住了黑影的咽喉。 于坚一扬手,那黑色的布料被翻起,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中年男人出现在眼前。褐色的肌肤,褐色的头顶上没有一根头发,只有一个血红的尖刃标记。 这道标记在每一个血刃的人身上都有。而这个人嚣张地标榜在头顶上。在他需要的时候,他可以让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份。这是一个极其骄傲的人。他也确实有骄傲的资格。 这个组织存在于翔龙境外。但他们势力遍布整个凡界,或者说他们的业务在凡界没有地域限制。即使是恩师陈敬贤也无法告诉他更多有关血刃的情况。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老巢在哪里,他们到底有多少人,有多么强大。 于坚所知道的是,他们接受各种委托,收取高昂的报酬,并且从不失手。只要他们敢接,这任务就宣告了完美完成。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和血刃扯上关系,这是个存在于传言中的名字。但如果你真的需要他们,他们就会有办法让你找得到。你可以提交你的报酬和委托,然后他们会评估,一旦接受,你就从此高枕无忧,只等佳音。 除了这一次。 但如果不是……他们这一次也成功了。他能活着,只是因为他而已。他两次活着,都是因为他。 “现在轮到我问问题了。我喜欢有问必答,而且我耐心更少。”龙痕上注满了力量,它随时可以割掉这个影子的脑袋,割一百次。 第七十二章 棋局 绵城王手执白子,轻轻置入棋盘中。猫眼石棋子和梓木棋盘相碰,发出清脆锐利之声,初听之下如珍珠落盘,再听又如铁蹄扫过沙场,兵刃激烈相击。 下棋是一件高雅之事,最能令他沉迷其中。棋局之中有千万种滋味,千万种变化,形势时时更新,百转千回,每个刹那都可能翻天覆地。在这看不见硝烟的鏖战中,千军万马可能毁于无形,将军可能战死,王朝可能崩坏。棋盘里常有死亡和溃败,但棋子从不流血。 “四叔下了这一子,我就输了。”龙素云头顶凌云髻,乌黑发亮的发丝中穿着一根赤金珍珠钗,面上不施脂粉,素颜示人,依然美丽如昔。一身宽松的弹花暗纹银袄声明她如今已有孕在身。 她像极了她母亲,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格。两位王兄的所有女儿中,就数她最温柔恬静,即使是幼年残疾的遭遇,也没有改变她的天性。说起来已故王兄的女儿里,几乎都是这种宽厚仁爱的类型。即使是看起来像男孩子的碧月,骨子里也和姐姐们一样,为了家人,随时都能牺牲自己。 “你很久不下棋了吧,我看你棋力没有进步,反而退步了。棋艺和别的东西是一样的,投入得越多,收获得也越多。就算像四叔这样愚笨的人,在上面耗费了几十年,也能略通门道。”他轻声细语,缓缓说来。在素云面前,总是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了,她有一股令他钦敬的力量,自然而然平复怒气,心神安静。 “四叔酷爱下棋,为它倾注极多。可是四叔就没有别的嗜好了么?除了下棋,还是有很多事情需要分心的。”她话里有话。而她正是为此而来。 “形势迷局,世事如棋。”他推开棋盘,站起来,原本盘在膝上长而轻柔的软缎下摆倾泻垂落,有如山涧的瀑布,仕女的长发。“在这三尺棋盘上,有心人自然有所领悟。一子置其中,新颜替旧人。二子复置入,枯树醒春风。指间落残花,心头埋老坟。年岁俱消磨,世事何相问。” “翻覆黑白事,世间万物迟。我明白了,既然这样,就随四叔心意。”她长叹一声,面沉如水。“四叔,我有些累了,容我告退。夫君,扶我去休息吧。” 棋局进行时,门柯一直静立一旁,默然不语,时间一长,甚至都让人忽略了他的存在。龙顺天不知道这位侄女婿是不是懂棋,但对这样的沉默感到很满意。下棋的人通常都很忌讳观棋的开口说话,侄女婿无疑是一个很懂礼仪的人。 “四叔,我送素云去睡房了。待她睡了,我再来陪陪四叔。”门柯向他歉意地笑笑,推着车轮转身退出客厅。偌大的房间便又剩下他独自一人。 这房间宽阔,摆设不多,装饰也不华丽。一张方形楠木茶几,上面摆着梓木棋盘,棋盒也是梓木的,边上两把包着软皮垫着毛毯的藤椅,地上一张埃塔来的六边形五色织毯,并没有铺满整个客厅。但织毯除了这茶几和藤椅外,别无他物。金色的壁炉温暖了整个房间,一个白色的细颈长瓶立在窗边,仙人草插在瓶内,细长的叶子颜色翠绿,令人错觉现在还是春夏季节。窗下是一些盆栽,养着石莲和绿萝,纯白色的天花板上还吊着一些常春藤。 这是一个宽敞而寂寞的房间。他的世界里孤独得只剩下了植物和棋,还有回忆。 他踱步到窗前,触摸着常春藤*的叶片。这种植物的叶子有淡淡的香味,看起来姿态动人,但其茎蔓极易缠绕,会布满墙壁然后从窗口延伸出去,爬到屋顶上,甚至攀附到离房屋很近的其他树木上。它们会占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从而据为己有,如果放任不管的话。 就像二王兄。 小时候记忆里的二王兄是无害的,关心弟弟们,处处都愿意保护他们,看起来像是一家之主。直到他们都长大了,他才知道,龙承天是一个需要很大空间的人。而给多少空间,他都不会满足。因为他要的是所有。 如果有人限制他的话,那么一切都会不一样。然而…… 规律的脚步声打破了他的遐思。柔软的皮靴踏过客厅外的长廊,门柯回来了。 “四叔,素云睡了,这些天她情绪不好,很累,一帖着床就会进入梦乡。”门柯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说话。这是个很温柔的男人,在很多达官权贵眼中,是一个柔弱之辈。柔弱的意思就是无能。门家在南水很多年前就已经偃旗息鼓,威名不再。要不是攀上这门亲事,他们现在依然是没落的寒门,看不到亮丽春天。但不得不承认,他和素云很相配。 “她有了身孕,是该多休息。亏得有你悉心照顾,她是个很温顺的孩子,最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丈夫,我已故的王兄眼力很不错。”这不是奉承,这是他的真心话。他真的为素云的归宿感到高兴。他没有子女,也不会有子女,仁王的子女就是他的子女。 这样的话,门柯一定听过很多。他淡淡笑了笑,“这是婚姻的责任。我们结合在一起,就该互相照顾提携,我中有她,她中有我。如此才不会辜负当初许下的神圣誓言。” 是的,我们都需要守护誓言。我也有我的誓言。“我们都该牢记自己的誓言,如果人人都能做到这一点,我们早就实现了安宁之道。”他转过身来,指着藤椅,“坐。要不要来点酒?我这里没有烈酒,只有果酒,味道甘甜,劲头也不太大,适合在漫长的下午慢慢品味。” “好,我是无酒不欢的人,有酒就行。” 龙顺天摇了摇藤椅边挂着的铃铛,一名仆妇在客厅门口出现,领着吩咐下去了。 “我不喜欢仆人们待在身边,因此做了这个小玩意。”他将铃铛拿在手里把玩,“你椅子边上也有一个,有什么需要,只管摇动它。” “四叔,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回家后,我也这么办。”门柯微微一笑,一对深深的酒窝漾在脸上。 “我很长时间都是一个人呆着。有个老仆懂得下棋,有时候他陪我下几盘。但很多时候我是和自己下。”是和邱德下。他死了,就和他的灵魂下。我记得他的路数,他常用的起手式。“你们忽然过来绵城,我是很开心的。希望你们多住几天。王宫里面很闷的,又有很多让人不开心的人,和不开心的事,哪有绵城这样逍遥自在。” “如果素云不反对,我愿意多陪陪四叔。一来远离王宫对素云有好处,二来,我真的很羡慕四叔这样的生活。远离喧嚣,别去俗务,那确实是人生一大乐事。” 你们有话要说,但还没说出来。该说的话,总是要说的。“黛岚的事,我都知道了。她现在真的是连家都没了,流落江湖,我这做叔叔的,心里很难受。” “素云正是为此茶饭不思。不幸中的万幸是,大姐身边还有个于坚,总算能护得她的安全。要是没有他……”门柯止住不语。 就是因为有个于坚。于坚或许能保护她一时安全,但也让她的处境越来越坏。秦鸣也许能忍受谣言,但无法忍受于坚始终呆在她身边。一个丈夫做出那样的决定,心里一定充满了痛苦。 而于坚死而复生,恐怕和你们也不无关系。“你们有没有想过,于坚反而害了黛岚?” 门柯闻言一怔。果然,你们都帮助过他,也间接地让黛岚落得这样的处境。“四叔,我确信,关于他俩的谣言,都不是真的。”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虚虚实实,很多人都不会全然相信。但现在秦鸣解除婚姻,以前不太信的人,恐怕也不得不信了。”有谁会不要自己的亲生儿子呢?除非那个儿子根本就不是他亲生的。 “秦鸣这么做,我们都想不到。”门柯一脸黯然,先前快活轻松的表情不复得见。“事已至此,我们只希望能帮帮大姐。她已经无处可去了,四叔,她是先王的长女,王位的第一继承人哪!” 说出这句话,侄女婿似下了极大的决心,他双眼满含渴望。渴望我的帮助。可是,你们不知道…… “我知道继承的顺序,黛岚的确是排在我二王兄之前的。坐在龙君宝座上的人,本来应该是她。但是她没有坐上去。内阁决议,当选新王的是我二王兄。现在木已成舟,不能更改,也没人有这样的力量,没人做得到。”我没有力量,当然也做不到,这是显而易见的。“我知道你们有求于我,我希望你知道,哪些事是我力所能及,而哪些则是我无能为力。” “大姐曾经想要获得更多的支持,但是给她支持的人在金堡。”而不是巨龙,也不是别处,侄女婿,你在责备我,和我的弟妹们。“远水难救近火,她失去了王座。因此才有了今天的遭遇。” 门柯停了下来,女仆的脚步声传过长廊。酒来了。客厅离酒库有些远,来去颇费时间,原本隔壁的储物间里有酒,应该是喝完后仆人没有及时补充。 绯红色的酒斟满透明的高脚大肚玻璃杯,这酒具是埃塔人的风格,在巨龙的权贵阶层里也比较流行。整个赤水之南的上流社会里都不排斥这种酒具,但在北方人那里或许例外。不过真正拒绝它的恐怕只有金驹和北漠了。赤山和冷泉不再是对潮流说不的顽固堡垒。 “小饮怡情,喝多就醉了。”龙顺天举杯,和门柯相碰,“权势亦是如此。权势越大,就越难驾驭。有些人高高在上,和醉酒的人差不多,摇摇晃晃,立足不稳,别人一推,就会不支倒地。如果黛岚坐在了王位上,你想过结果么?” 一丝不安在侄女婿眼中掠过。“大姐的品性极似先王,想来也会继承先王的志向,让王国太平、拳民安定的。” 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品性不等于能力,志向也不一定等于现实。我从来不怀疑,黛岚想要做到最好。她如果成为龙君,一定是一个一心为民的龙君,但她不会是一个让王国变得更强大的龙君。” 看到门柯眼中充满疑虑,他又解释:“龙君需要坚定的意志,强大的决心,坐在王座上,还需要足够的冷酷。黛岚有太多同情心,她和下人们在一起时,不太讲究礼节,过于亲密。保持适当的距离是必要的,这是权威的保证。她更适合当一位龙君的王后。” “或许是这样,但是法典应该被尊重。王位的合法性不应该被忽略。” “我没有忽略这一点。你敢这么说,很有勇气,也说明你有多么信任素云。而素云信任我。”好好当一个丈夫和亲王吧,离那些麻烦远一点。“我知道,素云不理解,为什么在有人违反继承顺序时,我们这些做叔叔、做姑姑的都保持沉默。她并不知道,我们也曾许下过誓言。” 誓言,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但我没有忘记。“在我父王当龙君的时候,有一天,他把我们都召集到一起,给我们说了个故事。父王是我爷爷是最出色的儿子,但并非是家中长子,他的长兄不如他优秀而生性多疑,总是弄出一些小计谋,来捉弄他、伤害他,让我爷爷误会他。但终于有一次,我爷爷发现了这背后的真相,于是雷霆大怒,废了我伯父太子身份,立我父王为太子。这件事在史官记载中,写成了我伯父体弱多病,把太子让给了父王。父王继位之后,念着兄弟情谊,终其一生都没有为难过我伯父。父王给我们说了这个故事后,要我们兄弟姐妹们一起立誓,从即日起,不可做出伤害血肉情谊的事情,要一生相亲相爱,互相保护与提携。我们都许下了这庄重的誓言。” “有人没有遵守。”门柯轻声强调。 “是的,龙承天没有遵守。但你的岳父终生遵守了这一誓言。他自觉对不起龙承天,给了很多补偿。他给得太多了。”我的仁王啊,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像你那样,哪怕他是你的血亲。“终于,龙承天失控了。我刚才有说过,小饮怡情,喝多就醉了,对不对?权势是很难驾驭的东西,当你驾驭不住,就会反而被权势驾驭。兵权在手,龙承天迷失了本性,或者说,他展露了本性,他要得到一切,而不仅仅只是一个大将军的席位。他要得到本来不属于他的东西。他践踏了在父王面前许下的神圣誓言。但我不能这么做。我的弟妹们,也都不打算这么做。” 门柯吃惊地瞪大了双眼,这些事他当然不知道,素云也不知道。王宫里有很多鲜为人知的故事,而这只是其中之一。“他人之罪恶,不是我背誓的理由。如果我们都站出来,反对我们的二王兄,那只有一个结果:我们杀了他。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在死了一个王兄之后,亲手杀死另一个。我不能让这双手沾满血亲之血。” “即使明知他有罪恶?践踏誓言和袖手旁观。四叔,您选择了后者。” 不,你错了。我根本就没有选择。“我说过,黛岚不适合成为一位龙君。当然,如果她能够坐上去,我不可能去阻止。我会欢迎,毕竟她是合法的。但是我们没有谁能预知那一切将会发生,当它发生时,也没有谁有能力去阻止。如果我们这些当弟妹的,强行起兵,造成的结果就是王国分裂。哪些人站在龙承天那一边,翔龙一旦进入全面战争会怎样,我们心里有数。没有人可以击败龙承天。北方联盟早就名存实亡,就算秦威和罗循敢开战,他们也不是龙承天的对手,遭殃的只是北漠和金驹的人民。你,素云、青莲、碧月,当然还有黛岚,你们都可以谴责我,谴责我们这些叔叔和姑姑们,没有阻止一场篡位的阴谋,谴责我们贪生怕死。但我不想违背我的誓言,我也做不到力不能及的事。绵城是王都的一部分,我只有两千士兵,严格来说,他们根本算不得士兵。而我的弟妹们,他们没有力量。沐霞是巨锤的省督夫人,但是陈明远不会为了黛岚出兵。启天在密城,他有四千人,如果他有任何动作,袁大为会立刻制止他。而且同样作为仁王的弟弟,启天被不公的对待。龙承天几乎得到了一切,而启天只有一个密城。这仅仅是因为仁王自觉亏欠龙承天。他不明白,他本来没有亏欠任何人,这么一做,却亏欠了启天。如果你们要谴责我们,我接受,但我希望你明白,我就算号召弟妹们起兵,也无法帮黛岚赢得王位,而会眼睁睁看着我的弟妹们一个一个死去,以及整个翔龙陷入分裂和战争的灾难。你觉得,我还有什么选择呢?” 门柯默然。他眼睛里的失望满满溢出。他早该明白,一切根本是不可能挽回的。 “但您依然是大姐的叔叔。她依然是你们的血亲。你们还能为她做一点什么,素云和我所希望的,并非武力和战争。我们也不是来谴责您的,素云永远不会那么做。”我们还能做什么呢?“大姐已经失去了金堡的支持,秦鸣解除的只是婚姻关系,并没有要她的命。她肚子里怀着先王的外孙,她还可以活下来。我们所希望的,只是这样而已。我知道龙承天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但你们依然是他的弟妹,如果你们联名向他提出要求,赦免大姐,大姐和她的孩子,就能继续活着。失去王位,丢掉名誉,总比看着自己的孩子还没出生就死掉的好。而且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龙顺天看着这个南方没落贵族的后裔,门家的没落不是没有原因的。但他说得对,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如今门家依然存在,只要龙承天没打算剥夺他们的地位,门家就有继续崛起的希望。黛岚也是一样么?门家对龙承天没有威胁,但黛岚不一样。黛岚背后站着的是那些依然在支持仁王的人,还可能有那些摇摆不定的人。当黛岚犯有足以被判处死刑的罪名,龙承天还会再给她机会?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是几乎,或许有一线希望…… 门柯从梓木棋盒里掏出一粒黑子,轻轻置入棋盘的边角上。“四叔,我棋力不如您。但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想试一试,输了就输了吧。一子置其中,旧人焕新颜。二子复置入,随风柳拂面。指间留不住,心头涟漪现。春秋在我眼,世事系眉间。” 绵城王叹息,手入棋盒捏出一颗白子,猫眼石的棋子泛着一线奇异的耀眼光芒,犹如一只充满灵气的眼睛。“形势迷局,处处难辨。世事如棋,子子翻新。就下这一局吧,谁输谁赢,不到结束,难有定论。” 第七十三章 北方人之路 一 龙黛岚睁开眼就看到了窗外一片湛蓝的天,稀疏的白云闲散地被画在天幕上。天空中飘着零碎的雪花,轻柔地下坠,似乎感觉不到风。这让她想起小时候每逢暮春之际,父王带他去百花园里赏花时所见飘扬的柳絮,一地碎白点缀在绿茵上,她和妹妹们欢呼着从空中接住那些种子花,用一双双稚嫩的小手捧在掌心里。记忆里的场面温暖而又美丽,但它们早已经离她远去,如今手心里捧的都是苦痛和折磨。 昨晚她又做了梦,照例是噩梦。她梦到腹内的孩子诞生了,是个胖乎乎的小男子汉,她从床上努力地坐起来,想要把孩子抱在怀里好好看个仔细,亲亲他的小脸,忽然一群凶神恶煞全副铠甲的士兵冲进来,把孩子硬生生从她怀里夺走,任凭她跌倒在地伤心哭喊,他们还是扬长而去。那些士兵的背影一个个都披着绣着金圜和麦穗图案的斗篷。 她抚摸着腹部,我的孩子还在。那只是个梦罢了。她挣扎着抬起头,有些晕眩。于坚正坐在壁炉边上,低着头用一块油布擦拭着他的剑,龙痕精美锋锐,光彩照人。 “是什么时候了?”她想起昨晚吃过饭后就上了楼,关上窗准备睡觉,炉火温暖,正适合她去梦中*伤口。她一碰到床就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 “龙时。你睡得很香。”于坚给了她一个大大的微笑,这让她感到一些宽慰。但梦中没有甜美的滋味。他从壁炉上端起一个白瓷碗向她走来,“姜汤,趁热喝了它。” 她想坐起来,却发现一身疲软没有力气,他走过来,扶着她,接触到她的身体,有些畏缩。他用绣着蓝色花纹的白瓷调羹盛着汤汁,但没有递到她的嘴边。“能自己来么?要不要我帮你。” 看着他有些不自在的样子,她不禁笑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过开心的感觉了。这是她成年后,第一次和丈夫以外的男人共处一室,并且度过了一个晚上。她应该感到难堪的,因为这不是正常的事情,即使这个男人是她的老师,她最亲密的朋友。这种事情不应该发生在她身上,她接受过王国最好的教育,懂得应有的礼仪。可她现在觉得很轻松。纵然心里依然沉痛,痛得整个人都要粉碎,但是坦然。 她听到自己居然说:“要,你帮我。” 真是不可思议。 于坚显然放松了些,动作轻且慢,一调羹一调羹地将汤汁送到她嘴里,小心翼翼地不让溅到身上,直到整碗全部喝光。 “你决定了我们去哪里么?”于坚把汤碗放到床前的木柜上。 “我记得你有了计划。” “但那需要你的批准。” “我批准了。”她笑着。又一次。 “那我去让厨子给你做点吃的,昨天你吃得太少了,不能老是这样,肚子饿的可不是你一个人呢。”他面有喜悦。 客房的墙壁和地板都是木制的,她忽然发现壁炉边上的墙和地上有些裂纹,昨天进来时好像并不是这样。这房间虽然有些潮湿,需要开窗散掉霉味,但是并不破旧。她想问些什么,但他已经关上房门,下楼去了。 沙发空着,他睡觉用的毯子不在了,还有他背上来的那个大包裹。在她睡着的时候,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等她穿好衣服下楼后,早餐已经摆上了桌,两大碗煮面,盖着一个荷包蛋,还有一碗萝卜汤。于坚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安全,她才开始进餐。 旅店老板看上去还是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瞄了瞄她,又看了看于坚,然后装作低着头看账簿,眼角还时不时扬起来东张西望。想必这又是一个多疑的男人。 她觉得饿了,吃相有些狼吞虎咽。这可不淑女。不过想到淑女两个字,她心里不禁自嘲,她再也不是高贵的公主了,只是一个逃犯罢了,一个叔姑不理、夫家不要的多余人,又何必再温文尔雅地做淑女呢?她发现于坚不时在盯着老板的方向看,他吃得很慢,似乎有些焦虑。于是她以最快的速度吃光了面,喝掉了汤。于坚还剩下小半碗,却放下了筷子,摸出一个金圜,敲在桌上:“老板,我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么?” 老板走过来,捏起金圜,放在手里搓了搓:“当然。那是很简单的事。”他指了指靠门的角落:“都在那里,不是很多,但我已经尽可能地给你了,我们自己还要用的。” “这些不值一个金圜。”于坚走过去,抖开了麻袋,她看到里面是木炭。 “你说好的,我尽可能地给你,而你付给我一个金圜!”老板尖声抗议。 “好吧,它是你的了。”于坚提起麻袋,回头对她说:“我们走,东西都搬上车了。” 龙黛岚跟着于坚出了旅店,走向马厩。他们的马车已经装备完毕,正准备出发,让她吃惊的是,马车座驾上多了个车夫。那车夫生得高大健壮,须发浓密,一看就不是南方人,正是在这冰天雪地里卖体力的北方汉子。可寻常的北方汉子虽然不怎么怕冷,也少有比他穿得更少更单薄的,他就披着件褪了色的薄棉袄,里头可见一件羊毛背心,头上也没带帽子,只在双耳上包了耳套。 “你从哪找的车夫?” 于坚打开车厢门,对她微微一笑:“你会逐渐习惯我为你效劳的。” 她进了车厢后,发现一个穿着白色斗篷的人端坐在最里面,白色的兜帽遮住了脸,看体型是个非常高大的人。黑色的皮裤下的靴尖是血红色的,即使在车厢内的昏暗之中也十分惹眼。“你是谁?” 那人向她伸出大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她回头看了看于坚,于坚向她点点头,抢在她之前上了车,然后握住她的手,将她拉上来。他随手关上了厢门,车轮开始滚动。车身稳定,几乎没有颠簸。 这陌生人看来是于坚的朋友,他真的很高。她搜寻记忆,很难找到一个有这么高的人——除了小巨人。想到小巨人,她心里一阵刺痛,眼泪又快要流下来了。 “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是朋友。”陌生人的声音很沧桑,也很温柔。 “你忘了介绍你的朋友了。”龙黛岚嗔怪地看了看于坚,他仍然握着她的手。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 “他有很多名字,我不知道从哪个说起。”于坚的表情变得有些高深莫测,不知道在卖什么关子。 “既然是朋友,是不是应该告知姓名?”她轻轻一挣,于坚立刻松开了手。 “名字并不重要。此时此刻,它是无足轻重的。”男人伸直了他的腿,真的很长。靴尖红如鲜血。 “那什么才重要?” “方向。”男人轻柔地说。龙黛岚甚至能从这话语里感觉得到,他正在兜帽下微笑。 他知道我们的事。“去向何方?” “从这里出发,一共有三条路可以走,每条路,都是一个方向。有的方向通向曙光,有的方向只连接到无边的黑暗。为了表示诚意,我会向你——翔龙王国的长公主殿下,提出诚恳的建议,以助你避开黑暗。”他彬彬有礼,不紧不慢地说着,声音十分动听。 他知道得比她想象中更多,这当然都是于坚告诉他的。于坚从未提起过他有一位这样高大的朋友,他甚至把这么多的事情都与之分享,那么,这个陌生人便是值得信任的。“洗耳恭听。” “坚持北上去金堡或者其他地方,会给你们带来麻烦。而南方更加危险,有人希望将你们的脑袋拴在巨龙城门口。你们唯一的方向,是往西方去。”高大的汉子把手肘撑在膝盖上,支着脑袋,姿势非常放松。“但如果首席护卫大人打算去铁树村,那可就会一头栽进南方人所布下的陷阱里。因此同样是向西,还是需要非常慎重。” “你就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会读心术。”于坚沉下了脸。看来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大汉陌生且古怪。“首席护卫大人”这样的称呼说明他和于坚很可能不是交情多深的朋友。 “啊,那种技巧太高深了,我还没有学会。希望有一天我可以,那会有多方便。”大汉笑了起来,笑声很爽朗,富有感染力。“很多人在危难之际,都会想要回到老家。特别是那些阔别老家很多年的人。你出身在铁树村,那在城邦时代是一个大城市,我还能记得它的样子。” 这真是荒谬!她吃惊地看着那陌生的汉子:“你见过铁树城?” 铁树城在城邦时代已经被焚毁,只余下废墟,后人在废墟上建立的不是城堡,而只是一个小村庄,没有了高大的围墙和坚固的堡垒,没有了繁华的市集和热闹的货栈。古代的荣华早已随风而去。他怎么可能见过一千年前的城市? “请原谅我的失言,公主殿下。我并不想要让你受到任何惊吓,有很多年了,我几乎不和拳民交谈,我遣词造句本该更谨慎一些。但面对朋友是不应该有所隐瞒的,不然对我接下来的建议,你们也未必会接受。”大手从他面部抹过,兜帽被脱到了脑后,露出了他的脸。 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曾经混过城邦时代的样子,因为他的脸最多也就四十来岁,特别是他的眼睛,如同水晶般明亮,哪是一个一千岁的老骨头所有?那从额头开始往后梳的血红色头发扎成了无数细长的辫子,洒在脑后和两侧,银色的丝带系在发辫上。脸部肌肤粗糙如岩石,看起来饱经风霜。他的嘴唇边和下巴上生着一圈浅浅的红色胡渣子,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 龙黛岚第一次见到这张脸。但她从小时候起,就听到过无数次有关这张脸的描述。各式各样的描述,各式各样的故事、传说和轶闻,每一种描述最后都会把这张脸和一个恐怖的名字联系起来。一个让拳民的孩子能从梦中惊醒的名字。 饮者阿加沙。 于坚说得没错,他有很多名字。饮血营英主、血发、饮者、不朽者、渊界恶魔、不死之躯。 她做梦也没想到能见到这个传奇般的被称作恶魔的人物。她目瞪口呆,呼吸停顿,完全被惊呆了。如果这个恶魔说他见过铁树城,甚至说他经历过整个城邦时代,她也相信。 那些故事、传说、轶闻都是真的,没有夸大其词。他是不死之躯,不朽之人,生命漫长,容颜不老。 第七十三章 北方人之路 二 于坚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原谅我有些事没有告诉你,我怕你不会上车。那个车夫是阿奇,是他的人。” “我知道,你一直想要这么样狠狠地吓我一跳。”她重重地打了下他的手背。“我不能理解,完全不能理解,我看到了什么,我正在经历什么?一场梦?” 阿加沙轻笑:“如果这是一场梦,那也挺不错。但现在你已从梦中醒来,即将面对残酷的真实。” 真实残酷,但所见的未必就是真实。虚幻往往隐身其中。“我不相信,你是传说中的那个……人。你一定是什么人假扮来吓唬我的。”然而阿加沙微笑着,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这不可能,你会杀了我的。你是拳民的死敌,怎么可能和我成为朋友?”她早该知道这是一个无聊的恶作剧,一个自以为聪明的脑袋想出来的笨点子。 “你觉得,我要是想杀你,你现在还能坐在我面前?”他看来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而非炫耀武力。如果他真的是阿加沙,任何炫耀都是多余的。 “朋友不该隐瞒自己的名字,说出来。我想听你亲口说。”她坚持。 “名字并不重要。在我的生命里,有过很多名字。他们称呼我为血发、不朽者、荒原恶魔、饮者,诸如此类。每一个名字都是我。是的,如你所愿,我之名为阿加沙,荒原的旅人。但并不是拳民的死敌。” 这是另一个梦。这比梦都更不可思议。“你是苍鹰的信徒,而我是灵龙的。我们为什么不是敌人?” “这是个好问题。我稍后或许会回答。回归正题,我们来讨论方向。我建议你们去西方,不是铁树村,而是绕过冷泉,沿着北方人之路先到北漠,然后进入赤山。”说起这些来,他表现得像是一个拳民。 “赤山省现在并不欢迎我。” “恐怕你的王国没有几个地方会欢迎你。但你们若依我所言,就能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赤山的西边有一座呓语森林,你们可以穿过那里。” 天哪,呓语森林!于坚都变了脸色。 那座森林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地方。传说它像人一样具有灵性,拒绝任何不速之客。每个地方的酒馆都有人讲述呓语森林的故事,比如某个知名的冒险队伍尝试穿越它,但最终没有一个人能回来。因此很多人称呼它为杀人森林。 而现在居然有人请她去杀人森林送死,而且这人还自称是她的朋友。 阿加沙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疑虑,那双水晶般明亮的眼睛能照射出她的每一个想法。“不要被那座森林的传说吓倒,它并不可怕。我保证你们能平安穿过它。” “我们为什么要去那里?让呓语森林作为我们的保护墙?从而逃过通缉和追杀?”于坚一脸迷惑。 “作为一名护卫,你应该时刻记住你所要保护的人是一个孕妇。”阿加沙提醒他说:“她需要好几个月的安全时间,再过一两个月,你的保镖工作会变得越来越难。” “你为什么要帮我?”龙黛岚对眼前这个传奇人物说的话感到越来越惊奇。不要说这不是梦,这明明就是。 “诚实地说,这是一个我不想回答的问题。”阿加沙皱了皱眉头,这个动作让他额头上的皱纹凸显,显得远非是看来那样年轻。“你可以这么认为,看到你们能平安到达那里,比冤死在别人手里要让我好受一些。” “穿过森林后会是哪里?” “如你所知,森林之后是绵延的殷奇拉摩山脉。那里有一个无名的小村落,你可以称之为佚名村,正坐落在龙角峰之下,也是你们的目的地。村里住的都是人,没有恶魔或者怪物,你可以在那里安心养胎,直到你的孩子出世。” 她和于坚面面相觑。有人说森林里面有无数财富,有人说森林里面有森林女神,还有人说森林里面住着恐怖的怪物。但他们从来没听说过穿过森林后居然还有一个住着人的村落。 阿加沙继续说:“要穿过呓语森林是有秘诀的,稍后我会把它和你们分享。去那个村子,也不光是为了你们的安全,它对于你们来说,还有特殊的意义。等你们到了那儿,自然就知道。” “你帮我们,但我没什么可以给你。”她捂着腹部,她感到里面似乎动了一下,让孩子平安出世,这是她最重要的使命,最迫切的愿望。 “朋友之间没有交易。我需要的只是你们抵达那里,仅此而已。”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个死敌宣称要和她做朋友,帮助她脱离险境——这是她所知道的最最不可能的事。 但如果拒绝这样诚恳的建议和帮助,不但无礼而且愚蠢。一切又能糟到哪儿去呢?她们已经无处可去。阿加沙说得对,如果听于坚的到铁树村,恐怕篡位者早预备了一个陷阱,在等着他们自投罗网。龙黛岚轻轻抚摸着腹部,渴望再感受到新的动作,“我们将会往西去,穿过呓语森林,到达你说的那个村落。” 阿加沙笑了:“我相信长公主殿下一定会生下一个勇敢的孩子。” 这是一句不错的恭维。她的心情忽然变得好起来,仅仅就在不久之前,她感到世界还是一片阴霾。但只需要肚子里那个小家伙一个微不足道的提醒,提醒他是如此真实、如此鲜活地存在着,她就会忘掉萦绕在心头的各种烦恼,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喜悦。 她接下来又听到一句令人开心的宣告。 “我恐怕给你们带来了困扰,但我也会陪你们到达赤山。路还长,我们还有一些时间,我确信你们会有一些问题想要问我,我会考虑回答其中的一部分。” 她实在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要问了。这样一个上午让她有很不真实的感觉,就像是一场梦。她希望如果这只是一场梦,那她就先不要急着醒过来,毕竟她心中有那么多的疑惑。 沿着北方人之路向西,一路上他们换了三次马车,以此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然而坏消息跑得比马车快。从王都巨龙发出来的通缉令传遍了北方,他们越狱出逃的新闻所带来的震动沿途城镇随处可见,满世界都在谈论这一话题。王廷还发布了任命秦鸣为金驹省省督的通告。 当他们抵达沿路第六个城镇时,听到了一个来自金堡的消息——这是一个喜讯,重新变成孤身一人的金驹省督秦鸣即将迎娶光明港的赵璃。当这一消息传到她耳中后,于坚像守着一个婴孩般整日整夜和她寸步不离,阿加沙总是饶有兴致地观察她,阿奇则对一切都视若无睹。 但她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秦鸣不会无缘无故地解除婚姻,这背后不仅仅是不信任,还有其他复杂的因素。她没有忘记在她怀孕庆典上,小巨人和她说过的那些话。赵璃是赵连城的宝贝女儿,她一定很爱秦鸣,她在苦等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机会。现在这样的机会来了,光明港的女儿战胜了圣王的后裔。 这不是背叛的痛苦第一次折磨着她。她觉得自己渐渐已经麻木。她可以承受更多这样的伤害。龙神教诲我们应该赢得安宁,而安宁首先从内心开始。未开刃的刀剑需要磨刀石的磨砺,才会获得锋芒,我正在承受千锤百炼。我爱我的孩子,我将看着他平安降临这个世界。而这将是一份神赐的莫大喜悦。 我爱得正确?那么我就该笑得从容,安宁将陪伴一生。 那些别人赠予的伤痛,不过是雪季扑面而来的冰冷,那些狂风暴雪,它们肆虐了她的心田。但来年她又将复苏,青色和绿色,粉色和红色,又将重新充满她。她会因此变得完整。 她不必要担忧金堡和那个抛弃她的男人的任何事情。那都跟她没有关系了。她担心的是妹妹们。青莲不知道怎么样了,碧月她还好么?素云和她那个敦厚的丈夫一定还在为她而忙碌着。她们每一个都为她付出了那么多。风中没有传来她们的消息,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之后真的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内阁发布了通告说:仁王的三公主龙青莲将嫁给摩罗国的三王子札义摩为妻,两国关系将因此得到极大的巩固,彼此联成一体,荣辱与共。这令她十分惊讶,本来她很担忧出什么事,但没想到最后是这样的结果。这样也好,不管札义摩是因为什么原因愿意接纳青莲,青莲总算是有了一个归宿。札义摩虽然对她有点纠缠不清,但并不是一个坏人,将来也会对青莲好的吧。她如此祝福和希望。 这些日子阿加沙解答了她的一些疑问,但他每天愿意透露的讯息都很有限。他一点儿也不急于表达,以卖关子为乐,总是一副你急我不急的样子。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如果你也像我一样活了这么久,就会和我一样。”她无法反驳,因为她不可能活那么久。 在阿奇的建议下,她装扮成一个男人,用宽大的长袍来掩饰她的女子体型,带上压得很低的兜帽,阿奇还给她脸上涂了层胶粉,这让她看起来皮肤更加黝黑和粗糙。 阿奇这位看起来粗鲁的荒原蛮人展现了多才多艺、博学多闻的一面。这和她过去认识的牧民有着很大差别——她即使在私底下也已经改口了,不再称呼他们为“蛮子”或者“野蛮人”。阿奇几乎熟悉北方的一切,各个地方的风土人情、地理气候、逸闻趣事,他实在不像是居住在大荒原里的落后种族,而是长期往来于北方各地的行商,能说一口流畅的翔龙通用语,公开场合还很讲究拳民的礼节。 他们在所有城镇过夜时都一样,只要两个房间。她已经抛开最初的羞涩与难堪。于坚没有任何地方让她感到不放心,而那两个牧民更是不在乎这种事,在他们看来,扭捏作态的女人是令人鄙夷的。 她有时候会想,如果让金驹省和王廷的那些人知道,她每个晚上都是和于坚同房休息,那会有多么糟糕!那样不会有任何人相信他们之间仍然是纯洁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她转而又想,就算她每个晚上都是独处一室,那些人又会相信么?他们只会把一切说得更糟。连她腹内孩子的爹都不相信她,她又何必在乎别人会怎么看、怎么想呢。她就应该像阿奇那样豁达大方,不拘小节。 胎儿的动静越来越明显了。她能清楚地感觉得到他轻柔的动作。这让她大部分时候能安然入眠。 夜晚休息,只有在马车行驶时,阿加沙才和他们谈话。有一次阿加沙率先发问:“你们问了我不少问题,也该轮到我问了,这样才公平。” 他们没有理由反对,于是阿加沙说:“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们认为你们所信仰的究竟是什么?” 近来阿加沙似乎有意地把话题扯到他们的信仰上来。他们四个人毕竟存在着这方面的差异,而且这种差异可能是永远也不能消除的。 “我们信仰的就是大地之神。”这还有其他答案么? “不,我不是问信仰的是哪一位神明。”阿加沙摇了摇头,说:“我问的是,你们的信仰本身,或者说,你们所信仰的那一切到底是什么。” “是安宁之道。即消除所有阻碍大地和平宁静的一切事物,以保证所有灵龙的子民赢得安宁。只有和平与安宁被实现,我们的世界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她迅速回应。 “换句话说,你们信仰的,是一种理想。”阿加沙脸上又露出那种懒散的笑容。 “那是吾神和我们的共同目标。” “但那种目标并没有实现过。” “不,在我父王执政期间,已经实现了。”她对不朽者的结论感到很不满。 “真的么?如果已经实现了,那么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作为你父王真正的继承人,你不得不过起逃亡生活。你把这也叫做和平与安宁?” “我内心赢得了安宁。我失去了父亲和家庭,但我还有孩子。我父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国家,他努力消除贫困,但不能消除他人的野心。” “你的国家如果陷入混乱和灾祸之中,你内心也不会得到安宁。所以你信仰的安宁是不存在的。”阿加沙再一次作出有些粗暴的结论,他没给她反驳的机会,继续说:“我相信人类的野心和过分的欲望是不可能彻底消除的。也许你们并不是那么清楚,在很多年以前,金色大平原是什么样子。我知道你们拳民的史料是怎样描述的:金色大平原是拳民开拓,你们的祖先在那里生根发芽。但实际上并非如此。”阿加沙的目光意味深长,似在捕捉他们的反应,“最早的时候,是牧民到达金色大平原,但牧民并没有掌握优秀的耕种技术,他们在平原上放牧,牲畜足迹覆盖之处就是他们的领土。必须承认,农事上你们的祖先确实更加出色。同样更出色的是你们祖先的武器,他们依靠更好的锻造技术将牧民赶出了金色大平原。” “这不可能,历史不是这样子的!”她无法置信,大声反驳。 第七十三章 北方人之路 三 “牧民的祖先并不是那么善于学习和创造,他们在被驱逐的很多年后,才开始反攻,试图夺回大平原。于是后来爆发了灵龙和苍鹰的战争。如同你们史料中记载的那样,灵龙用肉身在金色大平原外制造了旋龙山脉和龙鳞之墙,将牧民拦在了大平原外。这段历史能告诉我们:最初是谁打破了和平与安宁。而和平与安宁的理想,是建立在武力保障的基础之上的。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就不可能有和平与安宁。” “你知道我们没办法反驳你,你可以声称你亲身经历了这一切。”于坚冷冷地抗议。 “我确实亲身经历了这一切,我在里面扮演的角色是你们所想象不到的。” “但你会告诉我们,关于你所扮演的角色的一切,你都不会说出来。”于坚嘲弄道。 “你越来越了解我了。”阿加沙大笑,“通常来说,信仰依附在一种强大的力量之下。信仰影响越大,这种力量也越强。当聚集到足够多的力量之后,你们的理想有可能被实现。但很短暂,它是不能长久的。因为宇宙是平衡的,没有力量能长久地决定一切。” “即使实现理想会很艰难,我们也依然会坚持下去。”于坚说,“龙神给了我们所有拳民一个目标,让我们为了它而努力。这才是信仰的价值。” “你们的宗教要求所有的拳民都必须投身其中。但信仰不是靠强迫得来的。” “拳民对灵龙感恩戴德,都会追随他。”她提高了声调。 “但不是所有。你们现在那位龙君在不久之前颁发了禁止信仰其他神明的通告,信仰其他神明的拳民被定义为异教徒。禁令充分说明,不是每一个拳民都追随灵龙。” “你打算说服我们追随苍鹰么?”任何时候她都不会那么做。 “不,我只是陈述事实。我并不在乎你们信仰哪一位神明。你们信仰灵龙或苍鹰,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分别。”阿加沙的话总是让他们意外。“回到你们昨天的那个问题,界域传送门。我会解答它。但我要先问你们,你们对界域的了解有多少?” “创世者创造了九个界域。他居住在始源界。创世者所创造的众神居住在清明神界,我们所在的是凡界,渊界恶魔则在无边渊界。在神界、凡界和渊界之间,分别分别存在着空灵界、上层地界、下层地界和混沌界。渊界之外是虚无界。创世者为保持平衡,对界域之间的移动做了限制。”她想了想又补充说:“即使在界域之中进行移动,移动的个体自身力量也会受到限制。” “这些写在你们的宗教典籍上,我相信每一个虔诚的拳民都能倒背如流。”阿加沙说得没错错,这是拳民的必备课程。 “我在延平森林一共阻止了两个恶魔。而不是一个。在铁焕还没有到达那儿的时候,第一个恶魔就已经越过传送门了,被我送了回去。第二个恶魔过来时,我停止了干涉,我想看看拜龙教的僧侣和密林协会能做到什么地步。” 于坚打断了他的话,他的声音带有明显的怒意:“你有能力阻止那一切,但你眼睁睁看着他们牺牲了两个人?” “我需要知道他们能做到什么地步。这很重要。我不会为牺牲感到悲伤。恶魔进入凡界,本会制造更大的牺牲。凡界必须承受。当事态扩大到必须出手的时候,我才会加以干涉。” “那些牺牲是可以被避免的!” “如果你认为这样的仁慈是必要的,那么你该为你的祖先在大平原屠杀牧民的行为感到羞愧,而正是那一次掠夺,才得以让你们的祖先在金驹省那片土地上繁衍后代,并制造了流传一千年的仇恨。”阿加沙依然保持着平缓的语调。他不是在争辩,而是在陈述。“我希望你们知道的是,界域传送门的开启速度越来越快了。这种反常背后是有原因的。” 确实,过多的争论没有意义。“我们能做什么?”她问。 “凡界有自己的力量,你们有机会参与其中。这正是我来到你们面前的一部分原因。”阿加沙从腰畔抽出他的弯刀来,摆在龙黛岚和于坚的面前,“看看这把刀。” 这是阿加沙第一次对他们亮出他的武器,一把制作得非常精美的弯刀,刀背弧度很大。但引人注目的并不是它的制作工艺,而是它的材质。看上去它像某种奇特的金属,和她见过的其他武器都不一样的金属,显得十分坚硬。刀身上流出一层奇异的光彩,随着阿加沙的手轻微地晃动,奇异的光芒发出炫目的变幻,金属仿佛变成了类似于水晶一样的材质,晶莹剔透。她看着这把刀,感觉自己好像有某部分被那层奇异的光彩给吸进去了。 她别过头去,想要挣脱那种不愉快的感觉。她惊奇的发现于坚也在做和他一样的动作。 “这是什么材料制作的?很奇怪……”一想起那种被“吸进去”的感觉,就让她觉得难受。 “这是来自虚无界的材料。”阿加沙将弯刀收回了刀鞘,“在凡界是找不到的。” “那你是怎么得到这种材料的?”她十分好奇。 “我在界域旅行时得到了它,刚好有人能用它制作武器,我就订做了一把弯刀。”阿加沙背靠在车厢的靠椅上,恢复了那慵懒的笑容。 “界域旅行?” “宇宙和你们所想的不一样。真相和神明们教导给你们的知识是有出入的,神明们总是会欺骗自己的信徒。”阿加沙笑容里带着嘲弄,像在嘲弄他们的愚昧,又像在嘲弄神明们的虚伪。“界域并不是你们所知的那样。按照你们的典籍的说法,创世者只创造了八个界域。虚无界并不是他所创造的,而是宇宙之外的宇宙。我们存在一个多元宇宙之中,创世者创造了我们所在的这个宇宙,而它只是多元宇宙中的一部分。” 她屏住了呼吸。这是拳民从未听说过的言论。 阿加沙继续解释:“创世者在他自己的宇宙中,最初只创造了两个界域,一个是清明神界,另一个就是凡界。他创造了诸神,然后为诸神创造了各自的信徒。后来他又创造了两个地界,用来奖励虔信者和惩罚无信者。所谓空灵界和混沌界,严格来说是并不存在的。我们的宇宙就像一枚坚果,将它劈开,一半是上层地界,另一半是下层地界,而凡界就是果核,清明神界就是坚果的硬壳,将凡界包裹在其中。诸神说的没错,他们在看着我们,我们是他们怀里的孩子,在他们的保护之下生存。” “无边渊界呢?恶魔从哪里来?”她惊讶极了。 “创世者并没有制造一个恶魔的界域。实际上恶魔都是从虚无界,也就是其他宇宙穿越进来的,将它们都称为恶魔并不太准确。这些其他宇宙的生物有一些对创世者的坚果形成了威胁,它们渴望进入到坚果之内,于是它们就在创世者身边聚集成一个新的界域,这就是无边渊界。它广阔无边,深不见底。” “创世者又在哪里?” “他将坚果保护在掌心里。他之外还有无穷广大的空间,那就是其他宇宙,在诸神的典籍里,其他宇宙都被归纳到虚无界。” “这是我听过的最奇特大胆的故事。”于坚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我们生活在坚果里,而你能到坚果之外?那么你是谁?你是创世者?” “我和你们一样,都是创世者创造而来。只不过我是一名界域旅行者,往来于诸界之间。” “也就是说你可以在神界和凡界之间旅行。”如果阿加沙能进入神界,那么他岂非就能明白灵龙为何在龙颜之日没有露面了? “我能穿过坚果的果壳,达到多元宇宙的其他一些界域里,不包括无边渊界。创世者用他的力量阻止了针对无边渊界的出入。” “那么凡界又是怎样和无边渊界产生联系?就我们所知,没有凡界的协助,恶魔是进不来的。” “界域旅行者也分为两类。像我,旅行是一种天赋,而有些人是通过学习或者某些仪式来获得旅行的能力。你们拜龙教有一些特别的人,他们通过大地之神的传授,学习无息功,或者类似的技巧,从而进行界域旅行,但这种方式可能有很大的限制。像龙语者的身体并不能穿过界域,而是某种类似于投影的方式来获得对其他界域的感知,就如同大地之神在圣山之顶展露龙颜一样,它的真身并未到凡界来。当然,诸神都具有界域旅行的天赋,这是创世者赐予他们的恩典。” “你是属于神明还是人类?” “我更喜欢拳民称呼我为渊界恶魔。”阿加沙促狭地微笑,不过转而他又是一副有些严肃的表情。“要知道,凡是仪式,就可能发生差错。一旦出现这种事,旅行将会失败。但是,我并不完全确定,也许存在另外一种可能:一次错误的旅行仪式中,有人进入或者感知到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界域,从而和这个界域取得了联系。” “正好是无边渊界?” “无边渊界拥有创世者设置的屏障,发生差错的仪式应该会误入其他被准许通过的界域。但多元宇宙拥有无限可能。在其他界域中,存在着某种能打破屏障的方法。”阿加沙拍了拍他弯刀的刀鞘,“比如说,这把刀所用到的材料,来自于多摩界域,叫做多摩晶。它能切断界域之间的连结,像界域传送门。” “你就是用它关闭了传送门。”龙黛岚恍然大悟。 “它也可能被用来开启传送门。当然不一定非要是多摩晶,还可能存在类似的其他物质。我说的只是一种可能,我并不确定那个开启者究竟是用的什么方式。” “那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于坚咬着牙说:“如果无边渊界是其他宇宙,他却敞开凡界的大门任人出入。这不但会毁了凡界,也会毁了他自己!” “开启传送门比关闭传送门要困难一些,需要强大的力量。这个开启者在卡拉兹打开第一个传送门后,足足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来恢复。但他在延平森林开启的那扇传送门足以让比三臂魔更强大的恶魔通过,这出于我意料。但以凡界生物的力量标准来衡量,这仍然是有可能的。之后他还会需要一段时间来恢复,但恢复的速度应该会加快不少。” “你能感知到他的存在?” “不能。” “那你怎么知道应该在延平森林出现,去破坏界域传送门?” “只是凑巧,那时候我刚好在延平镇附近,是一次完全的意外。我离开风暴山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你们的北方省份,不久之前我还目睹了游牧潮的失败,我听到了一些有趣的传言,不得不说,秦威的后人在政治方面确实是有很出色的洞察力。”阿加沙含有深意地瞟了龙黛岚一眼,他乌黑色的眸子里满是讽刺。“因此我来到了咸水城,想看看被猎人算计的猎物会怎样摆脱困境。从头到尾,所有的一切,都很幸运。” 他的弦外之音明显不过,龙黛岚平静地重复了他的话:“确实幸运。”一扇界域传送门被打开耗费了多少力量,而将之关闭仅仅是因为巧合。 “也许你说的都是真的,但一切都还没有得到证实。”她对阿加沙说:“你说的可能只是一个惊人的故事。” 阿加沙立刻同意:“我希望那至少是一个不错的故事。这样我们的旅途才不至于那么乏味。如果阿奇稍微放慢一点速度的话,到邵叶城就还得跑上两天时间。你们会希望我说出更多好故事来。” 他懒洋洋地笑着,懒洋洋地后仰,躺在了靠椅上。???我赶快跑? 第七十四章 赦免 她曾梦到过自己身体健全,和正常人一般的身高,手掌上没有六根指头。[燃^文^书库][].[774][buy].]【燃文书库(7764)】她曾梦到过自己生得和母亲一样天生丽质,顾盼生辉。她曾梦到过大姐到了一个平安的地方,顺利地生下小侄子。她曾梦到过二姐的断腿恢复,重新开始骑马和奔跑。她曾梦到过小妹妹碧月脱离软禁,回到平安殿,嫁给另一位省督之子。她曾梦到过父王依然躺在寝宫里的龙床上,病未痊愈,但仍活着。她曾梦到紫星坐在王廷的宝座上,指点朝政,群臣向他跪拜,高呼“翔龙之王”。 她有过很多很多的梦想,没有一个成真。而她未曾梦到的那一个却忽然变成现实她从没梦到过自己会成为一位王子的妻子。因为她从未有过意中人,就算想要梦到王子,也不知道该梦哪一个。 她只是一个丑八怪。丑得要命而且是个畸形,不会有哪个男人会爱上一个怪物,更别说他是一位王子了。如果换做平时,瑾瑜王妃来问她时,她定然不屑一顾地否认和拒绝。然而这一次她不能这样做,她只能承认和同意。不然她的王子会死。 摩罗国的三王子不能继承父业,而且也几乎不可能获得其国内的兵权,他这一生的篇章早就写好,他会得到一块封地,娶一位贵族小姐,或者某个异邦公主为妻,然后过着衣食无忧、快乐幸福的生活。他也一定有过自己的梦想,像他那样英俊的男子,本该娶到一位像大姐那样高贵美丽的女人,而不是六根指头的丑八怪。 他不爱我。也不想娶我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们是相同的,她也不想嫁给一个不爱她的人但她不能看着他死。 龙君陛下赦免了摩罗国三王子的罪行,当然也没有公开过。人们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但不知道是怎样发生的。即将成为她公公的国王坦攸柯千恩万谢龙君陛下的这一恩典,一方面又痛斥自己教子无方,竟然让儿子做出这种伤害伟大邻国的蠢事。 也许这真是蠢事,蠢到差点送掉自己的性命。可是人的一生中如果不曾做过一两件这样的蠢事,那就不能算是真正活过。为了所爱,我们不吝牺牲。 说起来这桩婚姻也是她的幸运。瑾瑜王妃说起过,在不久之前,国相郑宽曾经提议让她嫁到深泽之地去,给那位目前寄住在大将军府上的沼民王子当妻子。那种不毛之地可是让她厌憎极了,是宁可死掉也不会同意的。要不是札义摩王子提出越狱计划,那她多半会死在一杯亲手准备的不会太痛的毒药里。如今她不用担心被一个蜥蜴混种人****了,不过要有机会,她倒是乐意亲手给郑宽泡一杯毒酒尝尝。 这几天的贺礼络绎不绝,很多人知道消息后就先送一份礼,等婚礼正式举办时还会再送一份。瑾瑜王妃特意在外宫礼阁大殿中占用了一个布置得华丽的宽大房间,来接待成群结队道喜的廷臣、各省和外国使者,辉煌群岛诸国的使者早早就到了,她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异邦人。往常国有大事,她并不一定到场,通常选择闭门不出。她厌恶生人,不喜欢和他们打交道。但是瑾瑜王妃好说歹说,终于还是说服了她,这是她自己的婚礼,至少对自己好一点。 这些异邦人中,三面城的基斯力给她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辉煌诸国之一的三面城是个很小的岛屿,小且神秘,其国王基斯力是个带着奇怪三面头冠的男人,三面头冠分别是哭脸,笑脸和面无表情。这位国王个子并不比其他辉煌群岛人要高,有着棕色的皮肤,透明的瞳孔,脸孔瘦且长,嘴唇很薄,尖下巴上梳着三绺奇特的胡须,左边一绺红色,右边一绺黑色,都交叉缠成发辫的模样,中间那一绺则染成了几近透明的银灰色,胡须一根根烫得笔直,一直垂到胸口。 “诸事有三。婚姻有三色,黑、白、透明,三种滋味,甘、苦、不知味。”基斯力长得古怪,嗓音却有如天籁之音,十分动听,他的翔龙通用语流利,带有不明显的异邦口音,开口时就令她吃了一惊,说的话却更令她摸不着头脑。“公主殿下,我所见你亦有三面。一面希望,一面失望,一面等待。” 她记住了这个奇怪的国王和他奇怪的话。他还告诉她:“等殿下莅临三面城,天将降雷电以显光辉,地将发颤裂以示震动,臣民将倾其血以示喜悦。” “感谢您的厚礼和邀请。”说得这么恐怖,才不去那见鬼的三面城呢。札义摩要是爱去就去吧,反正她不去。但她还是谨守瑾瑜王妃交待的礼节,不示怒容,尽量平静。 翌日她找到少宰顾升,询问他有关三面城的事情。顾升自父王逝世之后已经憔悴许多,再也难见他面露喜色。他依然是她和她同父异母的姐妹们的老师,即使是龙承天也没有动这位先王颇为欣赏的近臣。然而让她意想不到的是,顾老师却面露惊惶,劝诫她说:“殿下,万万不可去这三面城。” 能把顾老师吓成这样的事情可真少见。“难道那地方能吃了我不成?” “殿下有所不知,我年少时曾在诸国游学,见识过很多风土人情,辉煌群岛各有奇观,独有这三面城为人所忌。登上那岛的外人不乏其人,但都是自愿上岛,并未受邀的游客。岛民传说,若是受三面城的邀请而去,就会遭受厄运,再难复返。”顾升说来就像曾亲眼目睹过那三面城的秘密一样,脸色都白了。 龙青莲想起基斯力那怪异的话,说的是雷电、地震、和流血,十分夸张,三面城如果用这样的方式来欢迎她的到来,那排场未免也太大了点。于是她便把那几句话给顾老师复述了一遍,听得顾升额头冒汗。 “殿下,虽是异邦传闻,但基斯力国王所言之事,不可不深思。有什么欢迎仪式是需要流血的呢?如此诡异难解更像是一种仪式,殿下还是远离的好!” 都是岛民,她未来的夫家总是知道得比顾老师更多,到时候问问他们就知道了。札义摩就算不喜欢她,也不至于要害她吧。看顾老师吓成这样,或许是因为父王和紫星相继离世后,给他打击太大,弄得他疑神疑鬼,惊惶不安。不然如果基斯力和三面城有这样可怕,为什么那些岛民见之毫不惊惧呢,难道他们生来就更勇敢么? 这么一想,她又对辉煌群岛有些向往起来。巨龙城虽然临海,但到底是大陆边缘,摩罗国是四面临海,整个国家都在蓝色的波涛里。她不喜欢骑马出门,因为总是有人围观,但乘船出海就不一样了,看着浪花四溅一方风顺地直冲向前该有多么欢乐。海洋之国、波涛之地,一定要比翔龙这个昏暗丑陋的国家美得多了。 她使劲地想啊想,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塞满脑袋,这样她就不会去担忧明天的婚礼。明晚她爱慕的俊美王子将会把她抱到铺满羽毛和鲜花的婚床上,他会脱下她的每一件衣服,直到她颤栗的身体完全****,他会掰开她的双腿,结束她将近十八年的处女生涯,将她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一想起这种事她就浑身发抖,紧张得要命。 按照龙君陛下的要求,他们将在巨龙完婚并且洞房,住满一个月后才能回摩罗国去。这违反摩罗人传统的苛刻条件也被坦攸柯国王接受了,老国王只要儿子活着,什么都答应。但她只希望早日离开巨龙这纷扰之地,以后每年回来一两次,看看瑾瑜王妃和姐妹们,如果她能见到小妹妹碧月的话,她会乐意多回来几次的,每次都多住一阵子。 这晚她没叫上兰懿,有时候她会需要一个暖床的伴。她本来应该把那小妮子留在身边的,但是她实在是有些害怕,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新婚前夕的窘相。瑾瑜王妃叫她去抱月殿过夜,她也拒绝了。作为处女的最后一夜,究竟是何滋味,她只想自己品尝。 就在她在床上辗转难眠时,听到了门外兰懿的轻声呼唤。“主人,您睡了么?” “没有。你进来吧。”她犹豫着是不是要让兰懿陪宿,至少睡不着还有个说悄悄话的伴。 房里燃着一盏昏灯,它能让她安心一些。幽暗的光线洒在兰懿的白棉裙上,将之染成一片黄色,“主人,殿下想要见您。” 她猛然坐起,慌忙披上裘衣外套,“札义摩王子殿下?” “是的,他就在庭院里。” “他好大的胆子啊,又悄悄地溜进来啦!请他进来吧。”明天就要举行婚礼了,他是来告诉我他要悔婚么?他终于觉得无法面对我这样的丑八怪了对吧。也许他宁可被处刑也不愿意接受我,毕竟他爱的是大姐,而我实在太丑。 兰懿退出去不一会儿,她见到了那踩着幽光熟悉的灰斗篷,及其下的模糊人影。他是如此安静,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来,如果不是有袁一平那种能侦测气场的人存在,他那晚是不会被发现的。要这样的话,也就没有这桩婚礼了,他现在已经和父王、王兄们回到摩罗国啦。 “你不怕被袁一平再抓一次?”门在他手中被关上,一样悄无声息。 “我知道他会在哪里,我可不会在同一块石头上跌倒两次。”他似乎在笑。面对面她反倒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了。“我有吵醒你么?” “当然!我睡得很沉,正在做一个美梦。”她撒谎道。 “你会原谅我的,我们……即将成为夫妻了。”他也会因为这件事害羞?“我这么晚来,不是……我有些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想告诉我你并不爱我,只是因为赦免才接受我。“这件事不能拖延到明天,我想今晚就说清楚。” 她沉默着,等待他继续,她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新娘在婚礼的那天早上,会和父母家人进行一次大团聚,他们会满足她提出来的要求。我知道拳民有这样的习俗,特别是王宫里头,很重视传统。” 她点了点头,幽暗中他的脸庞和表情,她看得清清楚楚,但她不知道那些忧虑意味着什么。 “我希望你向代表你父王的龙君陛下提出一个要求:你要尽快离开巨龙,跟我去摩罗国。” “为什么?说好了要住一个月的,他会觉得这很奇怪。”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这么个要求。 “因为你渴望旅行到一个新地方,你不喜欢这牢笼一样的宫殿。它们让你透不过气来,陛下他都明白的。”他了解我。真的了解我。她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你说出来,他没有理由拒绝你的。” “你以为他很在乎我?我只是他的侄女,而非女儿。”我是他的女儿。“他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这一要求。” “他很疼爱你。你自己清楚的。我会说原因,我为什么要这样要求。”他朝床这边走近了一点,小心翼翼地。“有一些很可怕的消息,我不该现在就告诉你,应该在婚礼之后。但你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只是想让我害怕得睡不着罢了。”我已经够害怕的了。天知道你明天会怎么对我。 他没理会她的嘲讽。“在今天下午,高丘镇的一个矿洞里,丰饶商会发现了一具僧侣的尸体,经过检查,他们认为那是金刚寺的大长老铁焕。” 她抓紧了裘衣和棉被,天啊,又是一位大长老死啦!“他们肯定?” “非常肯定。”他看来毫不怀疑,“并且现场还有另一具尸体,一个……精灵。埃塔来的森林精灵,丰饶商会有人见过他。他们俩人都死得很惨。” “这些消息会让整个王都跳起来。”虔诚的信徒们会哭喊,现在连教寺的大长老,龙神最重要的发言人都不安全了,惊惶将像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灵龙你果然把你的信徒都忘了么? “他们俩人不是互相杀死彼此,而是被其他人所杀。有可靠的消息证明,铁焕曾经保护过埃塔人,埃塔人也保护过他,他们结成了联盟。”他声音里有一丝颤抖,“能杀死他们的人,一定都是非常可怕的东西。” “恶魔?这些都是光头狐狸告诉你的么?”丰饶商会的大老板可不是什么好人,我未来的夫君不该和他来往的。 “他和我国有许多贸易往来,他今天来拜见我父王,说了这些事。巨龙现在很不安全,而你将成为我的妻子,我不能让你处于险境之中,大地之神可能……暂时无法保护你,而摩罗国仍在海神的庇佑之下,跟我回家,海神会保护你不受伤害。但在巨龙,他可无能为力。” 她觉得心头一热,向他伸出了手,她长着六根指头的畸形怪手。他握住了她,她将他拉了过来。“坐下来。”他依言坐在床沿。 “我想知道更多,是不是恶魔,它有多大的力量,铁拳寺和王都武卫团还有龙君护卫们会战胜它的,对么?” 他触摸着她的手,轻柔得就像夏天的风。“没有人发现恶魔,但铁焕和那个精灵确实是被杀死的,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有这样强大的力量。易非还没有公开这些消息,他暗示着什么,没有说得太明白,但我知道现在巨龙正处在危机之中。因此我必须带你走,尽快离开这里。这就是我今晚来的目的。而明早是你向陛下提出要求的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他为什么要告诉你们这些事?你们的死活和他又没有什么关系。而且如果有恶魔,他自己逃走就好啦。”不管那个老狐狸在盘算着什么,都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单独和我说了一些话,他好像特别关心我,希望我好好活着。不管他目的是什么,小心一些总是没有错。” “你又为什么这样关心我,我只是……”一个丑八怪。“你完全可以等我死了,再找一个女人做你的妻子。” “你说什么?”他吃惊地说道,看上去有些生气。“我们即将许下神圣的誓言,结为夫妻,你怎能怀疑我对你的关心?” “我知道我是什么样子!比你们所有人知道得更清楚。如果不是因为……你不会答应娶我的。我或许死在恶魔爪下更好一点,你可以不用忍受每天看到我这样又丑又怪的妻子!”这是实话,你是被迫的。你为什么不能干脆地承认呢? “青莲。”他的怒意忽然远去,轻柔唤道。他竟然叫我的名!“我从来不否认,我仰慕你的一位姐姐。但我们都知道她已是别人的妻子,我的妻子注定了是另外一个女孩。娶那些讨好巴结王子的女孩子么?我认为你比她们更好,而且你救了我的命。不要瞧不起自己,你有你的模样,那是神赐的。我并不觉得你是你说的那样子,一个人的美丽之处并不仅仅是相貌,如果我关注的只有相貌,我何必到翔龙来追求一个女子?摩罗国有很多美丽的女人,她们倾慕王子的荣耀,随时都愿意成为我的妻子。” 他居然伸出双手,扶着她的肩。“这是海神的安排。我的遁术注定被一个更厉害的人识破,但是海神响应了我多年来的虔诚祈祷,他怜悯我,赦免我,他恩赐我第二次生命,我才得以继续活着。他恩赐了你来搭救我。你会是我的妻子,而我将是你的丈夫,我们之间不应该有猜疑,我们之间的彼此关心和信任,是理所当然的。你会答应我的,是么?” 她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双臂将他搂得紧紧的,用行动回答了他。或许他只是为了安慰她,但那也是悦耳动听的,也让她深感满足。从来未有一个男人这样和她说话,除了父王外,也从来未有一个男人和她如此亲近。 那个她应该称之为父亲的人赦免了她的未来丈夫,她也会赦免自己的阴暗猜想,好好面对明天。 “但是我母亲还在这里。”她提醒他,“我不能舍她而去。” “我会请求我的恩师出山。他会来到巨龙,查明恶魔入侵凡界的原因。”他紧紧拥抱她,他的身体很温暖。“有他在,大家都会安全的。” “他是谁呀?” “我想他是辉煌群岛最有本领的人。恶魔侵入了翔龙,也会跑到别的国家,每个凡界的人都不能袖手旁观。我恩师是一个很好的人,当你见到他时,就会知道。”他拍了拍她的背,口中呼出温热的气息,“我得回去了,父王要发现我不在会着急的,而我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我晚上溜了出来。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天会很辛苦呢。” 他像一个丈夫般和她说这些话。嗯,是的,明天会很辛苦。不过不管会有多么辛苦,多么困难,我们将会一起度过,这就是人生最美好的事,不是么? ... 第七十五章 废城 除巨龙之外,金驹省还和四个省份接壤,包括正南方的百花省,百花省西边的冷泉省和赤山省,以及金驹正西方的北漠省。[燃^文^书库][].[774][buy].]【更多精彩小说请访问】要从金驹到赤山,只能从冷泉或者北漠择路绕进去,金驹和赤山接壤之处耸立着约二十箭高的烈岩山,将赤山省的东北方、北方以及东南方包围起来。烈岩山也就成了赤山和其他省份的分界线。 这是一座绵延数百龙步的活火山,上一次喷发是在翔龙纪元第七百四十七年,当时烈焰腾空,火红色的岩石碎片伴随着雾气和岩浆漫天飞舞,空气中的岩片碎片和灰尘花了数天时间才散去,落在地上厚厚一层,将烈岩山附近染成一片火红色。这在王国史料中有十分详细的描述。从有史可查的记载来看,烈岩山至少已经喷发过五次。“赤山”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俯瞰着北方人之路的红色烈岩山,在冬天就变了颜色,大雪覆盖在山体上形成了白色、血红色和暗红色交替的奇特图案,远远看去像是巨大的瘀伤。火山喷发的岩石在漫长的岁月中被风化,形成独特的地貌,锥形的火山高耸于云层之下,那些倒漏斗状的喷发山口提醒人们,这是熔岩与烈焰之地。这座山脉也确实象征着伤害,在它之下十龙步的范围内没有任何城镇村落,这些区域里覆盖着厚厚的红色和褐色岩层,是过去火山喷发留下来的印记。如果挖掘这些岩层,能在下面找到那些被埋葬的拳民废墟。 北方人之路进入北漠境内三百余龙步后,就到达了它的终点邵叶城。 邵叶城是北漠屈指可数的大城市之一,但即使是以南方普通城市的标准来衡量,它也显得太寒酸。青色的城墙被修建得异常之高,最低的地方都有二十丈,遍布着凹坑、缺口的墙体上到处都染着黑色和暗红色的污迹。这都是过去火山喷发造成的伤痕。 在起风的时节,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披着斗篷,把头部裹在兜帽里,防风防尘。北漠最多的就是沙尘,荒地和沙漠占总面积的一半以上。水在这里是稀缺的资源,对于穷人来说,平均一个月才能洗上一到两次澡,即使是夏季。翔龙王国有一个恶俗的流行说法是:北漠的女人最没有搞头,因为她们太干了。 如果不是可以看到腾空而起的炊烟和飘扬的旗帜,以及城墙上走动的卫兵,前来访问的人常常会产生这是一个废墟的错觉。因此其他省份的拳民喜欢把这座城市称为废城。 和南方城市不同,废城内几乎找不到纯木制的建筑物,都是砖木混合和砖石结构,砂岩、板岩、石灰岩制成的建筑物随处可见,权贵人家的宅邸则采用了花岗岩、大理石、斑晶岩等更好的石材。民家的房屋大多比较破旧,北风、泥尘和岁月在石灰岩墙上留下了斑驳的印痕,呈现出一派衰败和古旧的模样。 但废城的居民们并不在乎这些。他们对房屋最主要的要求是坚固厚实,而不是精致华美。过去千百年来,那些富人们修建的豪华且坚固的宅邸尚且在火山喷发后被厚厚的灰石泥浆吞没,或在蛮人的刀斧戟锤下变成一堆历史的遗物,但废城的破墙始终耸立在北方人之路的尽头。在北漠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所有华而不实的东西都无甚价值,人们信奉实用主义。 废城得以发展到一定规模的根本原因是它地处交通要冲。它既是连接金驹省的北方人之路的终点,也是连接赤山省、穿过烈岩山的红灰走廊的起点。北漠从外省引进所需的供给,大多从邵叶城的尘沙道路上通过。过去两百多年来烈岩山未曾爆发,也帮助了废城和周边地区的发展。 烈岩山绵延到邵叶城附近,形成了一个三箭左右的断层,红灰走廊从断层中穿过,从废城一直延伸到圣王尤古的故乡红石城。从北漠进入赤山后,红灰走廊的很长一段,两侧都是看不到生机的极度荒凉的地区,几乎没有植物能在这一带存活,甚至飞鸟也很少从这上空掠过,南方人喜欢把这一段路称为“死亡走廊”。在远离道路的干裂地层之下生活着巨大的红岩虫,它们以啃食泥石为生,偶尔也会袭击往来于红灰走廊的行商们,它们对泥石之外的东西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往来于红灰走廊上的行商们偶尔能看到那些惨遭袭击致死的人和牲畜的尸体,但尸体上并没有噬咬吞食的痕迹。另外,红灰走廊的某些地段还有盗匪出没。不过在一年之中的大部分时候,红灰走廊还是相对安全的,赤山设立了专门的巡防团保障这条要道的安全,商旅们雇佣保镖护卫也早成了习惯。危险总是存在,但为了生存赚钱,人们总是不缺勇气。 阿奇驾驶的马车抵达废城时是一月二十六日晚间的灶时之后,正是晚餐时分。尘沙道路的两旁竖立着一排排的石灰岩防风墙,一柱柱炊烟从其后袅袅升起,被吹得歪歪斜斜,但远远望去也让城市显出勃勃生机。 “废城有时候是真正的死城。”他们从马车上下来时,路上行人稀少,风势也大,走在最后的阿加沙进行了评点。“火山喷发的场景壮观而恐怖,满天都是火焰和岩浆,它们带来的只有死亡。” “拳民不会惧怕火山,灾难后会新生,我们有这样的韧劲。”龙黛岚拉起斗篷遮住头部。眼前的废城是她观点的强有力佐证。她一直希望能找到反驳阿加沙的机会,她不能同意金色大平原曾是牧民所有的说法。 “是的,你们是一个强大的民族,在刚刚结束的游牧潮里,你们又一次取得了胜利。”对于她的桀骜态度,阿加沙不为所动。“凡界自身有奇妙的力量。死亡和新生,总是平衡的。但是我的族人仍未能学会这一点。” “伊勒德被野心蒙蔽了双眼和心窍。他拒绝接受你的建议,我们族人才遭受到了又一次失败。”阿奇说起来仍然怒气未消。 牧民显然有分歧,至少是狂风营和饮血营之间。“你们反对游牧潮?” “我反对做不可能成功的事。我的族人进攻金驹和北漠很多次,但从未真正地赢得过哪怕一次。有时候他们会掠夺颇丰,但付出的代价是数万族人的死亡。你不会无缘无故得到一切,也不会无缘无故失去一切。凡界自身的力量在平衡着我们。”她咀嚼着阿加沙的这番话,希望真是如此。失去的总是会被弥补的。如果有人得到了不属于他的东西,那么他总要付出代价。 “你曾参与过游牧潮么?为什么游牧潮从不结束?”如果他参与过,那么他手中必然沾满了鲜血。即使他是不朽者,是否也有一天会因此而付出代价? “没有。我不喜欢战争。战争常因为仇恨,也因为**和野心。游牧潮发生的原因兼而有之。我听说你的妹妹嫁给了一位王子,如果有一天牧民的王子也能迎娶一位拳民的公主,也许情况就会有变化。”他的建议听起来很有建设性,但简直是在做梦。“不过前提得牧民有一位王子。牧民依然是分散而没有组织的,伊勒德实力最强,所以他最有说服力,但他不是龙君和国王。” “你期望有一个人来结束牧民的现状,建立一个王朝?”如果他真这么想,就应该自己来。“但就算这样,现在的龙君也只会给你们战争。” “我们今天在这里落脚。”阿奇插口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们来到一堵墙皮泰半已经剥落的防风墙前,看到其上残留着的床图案,这是一家旅店。“这里的穷人闻起来大多都有点味道,如果你不习惯,就得开始习惯。” 我曾是一个公主不假,但也曾去过更糟糕的贫民窟,那里充满了腥臭和蚊蝇,还有疾病。我从不嫌弃那些肯为生活流汗的穷苦人。但这没必要多作解释,她跟着于坚进了旅店。 阿奇照例要了两个房间,在二楼。上楼的时候,龙黛岚听到顾客的闲聊,其中一人说:“熊魁开始招兵啦,我说老贵,你不是渴望上战场么?” 另一人回答:“那也要看形势,不是和谁开战我都想去啊。谁想稀里糊涂死掉嘛!” 熊魁是邵叶城城主。一年前熊魁幼子满月时,她和秦鸣造访过此地,那个虎背熊腰的秃头男人神态威严、性情豪爽、说话做事都很有魄力,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她觉得有些奇怪,游牧潮已经结束了,熊魁还在备战?就她所知,如果北漠卷入战争,那就是因为北方联盟和巨龙决裂。但不久之前巨龙刚刚宣布了秦鸣的继任状,怎么也看不出战争的迹象。而且游牧潮刚刚结束,秦威和木蓉双双离世,金驹需要时间来恢复元气。她想下楼去问问那个老贵,但于坚却扯住了她的袖子。 她立即想起,他们现在仍在逃亡之中,别人稍微留意一些就能看出她是个孕妇,眼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了,即使是发生了战争,又和她还有什么关系呢?她叹了口气,原谅了自己的麻木。 之后他们没有再下楼。侍者把晚餐送到了他们各自的房间,用完餐后,阿加沙和阿奇也没有来敲他们的门,她和于坚简单聊了聊邵叶城的事情,对熊魁招兵也没理出一个头绪来。倦意袭来,她早早上床就寝了,于坚则打了个地铺。 翌日他们起床后,发现阿加沙和阿奇的客房里空无一人。从二楼下来,也没找到他们,问起老板,才知道他们已经为住宿结了帐,跑市场去买东西了。 街上北风很劲,空气中有一片朦朦胧胧的黄色,点点雪花在这股黄雾中飞舞,构成了北漠天气特有的符号。这里的冬天干燥而又寒冷,导致大部分的南方人都不愿意在这个时节跑到北漠来。 不过冬天并不令本地人感到厌恶,毕竟它给这片荒凉的土地带来了水。不管是平民还是贵族,家家户户都储备了桶、盆、缸之类的储水容器,将积雪和冰块盛住,摆在在厨房的灶旁,或者壁炉边上,等融成水后再倒进储水缸或池中备用。在整个王国,北漠人善于贮存也是出了名的,远不仅仅是生活用水。 阿奇从市场回来后,驾着另一辆马车,更小一些,车厢用脏兮兮的帆布包着,不是寻常的木框架支撑,而是用的钢架,车轮用钢条滚边,裹着一层黑胶,黑胶里面不知还有些什么,做工粗糙,看上去比原来那辆要旧得多了。阿奇告诉他们,这辆更适合穿过红灰走廊。 大胡子牧民把马鞭交到于坚手里,笑呵呵地说:“好小伙子,从这里开始就是你来驾车了。” 于坚接过马鞭,对他一路辛苦表示了感谢。 阿奇说:“你要谢的不是我,是他。虽然我并不讨厌你们,但如果不是他的意愿,我不会为你们当马夫,我很久都没这样给别人卖力过了。”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牧民同车,你们是牧民中的好人,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这些天我都忘记了你们和我们不是同族。”北风将龙黛岚的长发胡乱地盖在脸庞上,她不得不带上了兜帽。 “这应该是很高的评价。特别是考虑到游牧潮刚刚结束。”阿奇笑道,他依然穿着单薄的衣裳,寒冷的气候对他来说似乎可以被忽略,她怀疑风雪拍打在他粗糙的肌肤上时,他是不是还有感觉。“你说得没错,我们和大部分的牧民是有些不同,但不喜欢战争的牧民并不只是我们。不过要他们忘记祖先的苦难和历史的仇恨并不容易。不管怎么说,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到分手的时候了。他一大早就已经离开,留下我来和你们道别。他不喜欢这种场面,但他老是忘记其实我更不喜欢。”阿奇倒不忌讳提起“牧民”两个字,但从来不提起不朽者的名字以及任何相关的称谓。 “他还没有告诉我们怎么通过呓语森林。”她提醒说。 “他不会忘记任何事情。天知道他怎么能记得那么多的……”阿奇说着大笑起来,他有些嘶哑的声音在笑起来时很具感染力。“他总是把麻烦的任务都扔到我肩上,从来不管我乐不乐意。你们看,这次又是。” 尽管他这么说,脸上却没有任何不满,谈起阿加沙,他总是一脸尊敬。“沿着红灰走廊一直走下去,靠着路边不远有一个梅花村,你们会很容易找到它,那儿有一片梅林,在路上就看得到。呓语森林就在梅花村的后面,翻过一座很小的山就到了。村里的药店老板是一个秃顶的老头,那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但千万记住,你们一定不能嘲笑他的脑袋。”说着他又爆发出一阵大笑。“拿着这个。”他递给龙黛岚一把看起来非常古老的黄铜钥匙,钥匙上有一些奇怪的纹路,圆环那里铜色几乎已经褪光了。“把它交给那个老头,他就会告诉你们穿过呓语森林的方法。” “好啦,我们就这样再见了。说实话我真不习惯和拳民说再见。”阿奇朝他们挥了挥手,大笑着转身离去。 “我第一次看到他时,无论如何也无法把‘有趣’两个字和他联系起来。”看着阿奇高大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风雪里,于坚评论说。 “你相信他说的那些么?”她忽然问。 “你是指……不朽者的那些话?”他觉察到她的不安。 “关于界域、界域旅行、金色大平原上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告诉我,你相信那一切么?” 他的表情黯淡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不管那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们都无法去确证。” 她轻声说:“我一晚上都没有睡好,做了很多噩梦。” 他张嘴想说什么,但只是喷出了一阵白雾,因为她摆手制止了。“算了,不谈这些。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几天是和谁一起度过的。”她背朝着北风,缩在兜帽里,走回旅店。“看起来灵龙就在你的身边庇护着你,居然派出了这样不可思议的保镖。” 于坚快步跟上她,说:“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刚好就在牛背村。不过他有提到,他从金堡那边过来,在那里他可能听到了什么。” “即使是知道了什么,他为什么要保护你?很明显他是为了你专程而来的。” “我倒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同样也希望你和孩子平安无事。” “我想听一听风暴之顶的那个故事,你一直对此守口如瓶。” “那真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好吧,你会知道所有细节。”他在身后叹了口气。 他们没有在废城多待片刻,收拾行装,做好补给,就立刻上路了。 呆在车厢里,抚着腹部,龙黛岚感受着小生命的动静。她不得不承认,这辆外表看起来肮脏陈旧的马车确实比以前那辆更好。北方人之路修葺得远远不如贤王之路那么平整,路段坑坑洼洼,他们从牛背村过来一路上也不知道受了多少颠簸折腾,积雪的地里到处都是碎石,往来在金驹和北漠两头的大多并非权贵,也没有王廷派出来的使节,这条千年之路是不是更加破旧,又能引起多少关注呢。坐在以前那辆车里总感觉车厢什么时候就可能顶不住了,要是车散了架她可不会太奇怪。如果不是阿奇出色的驾驶技巧,她想自己肯定熬不到废城。 但现在这辆马车行驶在同样不平整的红灰走廊上,受到的震动就要小得多了。钢制的框架很结实,特别处理过的车轮也更耐颠簸,让她很安心。那个看来粗野的牧民是非常细心的人。 但红灰走廊之旅恐怕不会太安全,她相信盗匪一说是确有其事,在雪季,这是王国最荒僻的地方之一,这里的平民大部分从小到大都没有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加上严苛的地理环境和糟糕的气候,得要经受多少磨难。出现那种剪径为生的强盗,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照理说作为一个孕妇是根本不应该在这样的天气跑到红灰走廊上来去寻找一个从没去过的村落。但她的渴望压倒了心底小小的担忧。 她知道是谁在驾驶着这辆马车,是谁在保护着他。就像她每天入睡前向龙神祈祷能感到心安一样,有他在身边,她也感到心安,以及温暖。特别是在这样寒冷的季节里,经历了那些血淋淋和冷冰冰的残酷现实后,这样的温暖令她感到别样的珍贵。 ... 第七十六章 亲王的烦恼 “他们有数百人?”尤昊端坐在他的城堡大厅里,向站在厅中央的两个人提问。[燃^文^书库][].[774][buy].]【更多精彩小说请访问】 大熊城的信使李善是一个身材壮硕的高大男子,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相貌也颇为凶悍,但说话的语气却非常恭敬,甚至有些畏缩。“吾主,他们有将近一千人,或者更多。他们藏在山脚下,轮番发动袭击。” “我们发现的更多一些,斥候报告至少有两千多人。”坚韧堡的郭迈要老得多了,有六十来岁,看起来还没有从日夜兼程赶路的劳累中恢复。应该来一个更年轻的使者。不过尤昊也知道,坚韧堡实在没什么人才,郭迈怕是他们之中最能说会道的人了。 “目前损失如何?”入侵者是以一当五甚至更甚的狠角色,他怀疑如果对方发动猛攻的话,这两座边陲小城恐怕在它们派出的使者还没回家之前就沦陷了。 “城外的农田农舍都被占领了,死了一些人。还好城墙足够坚固,目前他们还没能入城,但我担心支撑不了多久了,请吾主增援,挽救您的臣民啊!”李善说着都快哭了出来。 郭迈那边的情况更糟。“他们打算围城了,我们的城墙是经过特别加厚的,但外墙已经被轰开了一个豁口,不知道他们哪弄来的攻城炮车。我们准备了热油,倒在护城河上,不然他们怕是准备搭建攻城梯了。吾主,现下情况相当危险,我恐怕坚韧堡难副其名。” 坚韧堡的城墙是整个赤山最坚固的了,内外一共三层,每一层都至少厚过三丈。即使是这样的防御,对于高山巨人而言,依然不够牢靠。 “我了解了,回去告诉你们的城主,保证人心稳定,增援很快会到。那些怪胎会见识到红石城的力量。”希望我的士兵们脚程比入侵者的攻城速度更快一点。 那些长时间窝在高原上的家伙们居然有炮车,尤昊着实意想不到。巨人的炮车有多么庞大,能制造多大的破坏力,想一想就让他头疼。如果坚韧堡失守了,他亲王的威名就会受损。 他近日来感到烦躁不安,当上亲王的喜悦并没有他想象中持续得久,这个渴望已久的头衔正在变成他的压力。高山巨人们在过去很多年里都没有怎么出来骚扰拳民了,有传言说他们已经失去了高山之神苏达拉的庇护,山神已经不再回应子民们的呼应。 看起来这似乎是真的,否则很难解释极具侵略性的山民们为何乐意与拳民相安无事。在城邦时代正是他们发动了强有力的进攻,将拳民逼到全体联合抵抗的境地。现在那些体型巨大的家伙们已经不再那么强大了,他们人数日渐稀少,根据十多年前尤家的一次战争记录来看,巨人们的人口已经不足三万,而且其中大部分都龟缩在易守难攻的苏达拉高原里,成了真正的山中居民。 尤昊怀疑现在他们人数更少。大熊城和坚韧堡都地处殷奇拉摩山脉之下,那一带是赤山最贫困的地区,人口相对稀少,城市的防御力量并不雄厚,如果山民们想要发动进攻,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他们确有不小的可能攻克这两座城池。但他们并没有这么做,也许正是他们的人口锐减的缘故。他们一直窝在山里,数量是不可能增多的。 尽管早些时候来自王廷的警告说,龙墙外的蛮人们联合了山民和沼民准备起事,蛮人攻下了棕林城,深泽之地的沼民之王也发动了进攻,但山民们一直没有什么动静,看来那警告有些夸大。于是他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放松,将这当成一个蛮人制造的幌子。没想到如今大熊城和坚韧堡接连遭受袭击……坏消息一向来得比较快,而且一个接一个。 尤昊从来没亲眼见过任何山民,在他看来,那些巨人们应该是传说中记载的存在,而不是真实生活中的麻烦。对于大部分赤山人来说,差不多都是这样子的。 苏达拉高原地势险峻,山民骁勇善战,在狭窄崎岖的登山路上那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因此多年来王国并没有将之占领的计划。过去一百年里,仅尤金发动过一次攻击,而当时的目的只是为了探查山民们的现状,包括人口、防御布置、活动区域等。在尤金进攻后的数年内,红石城给予坚韧堡和大熊城足够的支援,布下层层防卫,山民们却无报复行动。复仇的战争总是蓄谋已久,如今山民们终于有所动作了。 从两位信使的口述来看,山民们行动是数百上千人的规模,掠夺了农舍和庄园,拿走了农作物和牲畜,可能还有女人和孩子。典籍里记载残暴的山民们吃人,和蛮人一样原始,他们把活着的拳民孩子扔到大锅里煮食,恐怕那都是真的。如今仅仅只是数百人进攻,难以称作战争,最多只能说是劫掠。但高山巨人集结的规模依然具有足够的威胁,数千个巨人会让任何人感到强烈的恐慌,两位城主都非常担心城池失守,因此派出信使昼夜兼程地赶路,来红石城请求援军。他们为了确保消息送达,甚至都不指望信鸽。 巨人带来的恐慌会传遍整个赤山省。从两位信使离开议事大厅的那一刻起,红石城就会开始沸沸扬扬地讨论各种可怕的事情。尤昊很想亲自带兵前往,他自信定能剿灭来犯之敌,这可是一桩功业,历史会记载他的赫赫威名。但是眼下他必须守在红石城,不能随意远离。 仅仅只是这样一桩麻烦也就算了,可他偏偏还有另外一件。山民入侵,不管怎么说也是赤山省应有的烦恼,如果因此受到什么损失,那也是正常的,和巨人当邻居谁又能保证睡梦不被吵醒呢?他的军队可以搞定这一切。令他坐立不安的根源是来自王都的最新消息。 被关押在天牢里的仁王长女越狱成功,带走她的人竟然是已经被车裂的先王首席护卫、王国第一武士于坚,他们向金堡的方向逃逸,并成功摆脱了袁一平和李越的追捕。但金堡并没有接受他们,秦威死后他的长子秦鸣接过父职,那小子明智地宣布解除和龙黛岚的婚姻关系。尤昊对此感到有些惊讶。他原本倾向于相信龙黛岚和于坚通奸一事可能是出于政治需要才制造出来的说辞,但现在看来,这一切是真有其事了。现在那对奸夫****已经顾不上嫌疑,日夜相处,稍有头脑的人都不会相信龙黛岚还有何贞洁可言。 这是震动全国的大事,这件事不管多么麻烦,都该由内阁和金堡去焦头烂额,和他这位新任亲王又有什么关系?但麻烦总是不请自来,现在情况不同了,最新讯息指出,于坚和龙黛岚没有通过咸水城,也没有返回南方,贤王之路上层层的关卡都没看到他们的影子,因此他们很有可能转入了北方人之路。于坚是冷泉省铁树村出生,他无处可去,可能会选择回老家,那就一定会通过北方人之路转道红灰走廊进入赤山省,再从赤山回到冷泉。 当然龙黛岚也可能逃到冰泉城去寻求罗循的庇护,不过现在北方联盟已经名存实亡,北漠在北方诸省里实力最弱,罗循不可能有这种胆子造反,那只会给他的家族带来覆亡的命运。因此于情于理,龙黛岚和于坚两人都应该会进入赤山省。 于是这个超级大麻烦变成了北漠、赤山、冷泉三个省份的额外负担。罗循那个顽固不化的老家伙根本就不会配合红石城,他在这种事情上多半会装模作样,龙君和内阁对此也是有所考虑的,因此特别叮嘱尤昊,在赤山省的交通要道上层层设卡,务必要将龙黛岚和于坚抓捕归案,生擒更好,尸体也要。 现在龙君要尸体,当初就不该让她活着。那时候秘密处决的话,就一了百了,哪来今天这么多麻烦。但抱怨归抱怨,尤昊身为亲王,是龙君公开承认的兄弟,王廷的事情也就变成了他的事情,何况涉及他领地之内。如果能将两人一举擒获送到巨龙,当然十分完美,但一旦他连这两人的人影都没看到,那这就是北方三省的失职。龙承天是怎样的人,自己因为什么才会被封为亲王,他是很清楚的。这种失职绝对应该避免。 因此这一相较,来自苏达拉高原的劫掠就并不是那么重要,他只需要派出一支精锐军队,然后坐在城堡内静候佳音即可。他们在兵力上占据压倒性优势,装备也足够精良,他有绝对的把握能轻松平息这次小规模祸患。 不管他是否亲征,高山巨人最终只会令他名望陡增。 但在巨龙的声望最终还是要取决于他是否能抓到那两名通奸犯。他明白,龙君不会在乎高山巨人杀了几个拳民,不会在乎坚韧堡和大熊城是否沦陷,也不会在乎赤山的军队又杀了几个山民。王国史上难得一见的车裂酷刑杀错了人、天牢被成功越狱,这让龙君颜面扫地,成为民间的笑柄。现在他作为亲王必须要捍卫龙君的尊严。这才是真正属于他的战争。 在今天之前,他已经派发了大量的人手去红灰走廊沿路各个城镇设卡,这一切行动由他最亲信的属下朱彦负责。 “有些事只能交给朱彦去办,有他我才放心。”爹爹尤金就是这么说的,对此他完全认同。 朱彦是他小时候的玩伴和侍从,比他大三岁,去年年底满的三十八。他俩站在一起对比极其鲜明,尤昊身高接近一丈,腰大膀圆,肌肉雄壮,而朱彦则矮了整整一个头,身躯瘦弱,看起来北风轻轻一吹就能将他从议事大厅送到城门口去。但是在赤山省没有一个人敢小看朱彦,而这并不是因为他当上了省督大人侍从的缘故。 早在尤昊十七岁的那会儿,王国治安还没现在这么好,红石城周边一带乱糟糟的,有狼群出没,还有流窜的贼寇团伙,那些贼子人数不多,不足百人,但神出鬼没,武艺娴熟,红石城派出人手多次抓捕都没有什么成效,令人头疼得很。爹爹严禁他和弟弟们随意出城,但他为了向爹爹证明他的勇敢和武艺,偷偷带了十名侍卫出城狩猎,其中就包括朱彦在内。 那是一次勇敢而又愚蠢的行动,欠缺周全的考虑,只是凭着一腔热血。他们十一个人进入城外的树林寻找狼群的踪迹,花费整个晚上,终于成功捣毁了一个狼窝。北方人本来对狼群也没什么恶感,通常只是将它们驱逐而非斩尽杀绝,那天他做的也是如此,大多数的狼都被赶走了。 但是那贼寇的首领神通广大,耳目众多,也不知是从什么渠道获悉了他出猎的事,便在狼群出没的地区设置了埋伏,他们十一个人果然中计。那晚有六七十名贼寇将他们团团包围,他凭借着身高力大,骁勇作战,但是奈何敌众我寡,渐渐难以抵挡,在侍卫们的拼死保护下,他侥幸只身逃脱,十名侍卫中死了八人,剩下朱彦和另外一人被生擒。 回到城堡内,尤金严厉呵斥了他,将他关了禁闭,此后半年他都未能离开过城堡一步。历来贼寇要的是钱,被擒的两人能换成金圜,就算爹爹会拒绝,贼寇们总该试一试。但红石城既没有收到贼寇索要赎金的勒索信,甚至在之后一个月里,也没有再听到任何和贼寇有关的消息,红石城派出去的搜捕队伍也总是徒劳无功。就在所有人都认为被擒的侍卫有死无生时,朱彦却孤身一人回来了。 朱彦满身伤痕和血污,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样,都差点没人认得出来。见到朱彦时,尤昊又惊又喜,他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还能看到没少胳膊也没少腿的朱彦!人们惊讶这个神奇的小个子能从贼窟生还,但他带回的消息更让人意外:贼窟和初夜的处女一样,干干净净,所有贼寇都被消灭了,一个不留。 没有人相信朱彦说的一切,尤金尤其怀疑,他派出一队五百人的士兵,命朱彦带路去贼窟查看,如果发现所言不实,说谎者的舌头将会被割掉。事实证明,朱彦所言非虚,贼寇确实是陈尸于贼窟之中,清点尸体,一共六十九具。 贼寇是怎样遭遇灭顶之灾的,朱彦又是怎样从贼窟奇迹般生还的,外人都不得而知,这其中的秘密仅有朱彦和尤氏父子知道,但他们从未向外透露,人们只是听到了尤金给朱彦的评价:机智过人,胆识超群,有些事只能交给他去办,有他我才放心。 从那时候起,朱彦就深得老省督的信任,一直伴随在尤金左右,尤金死后,尤昊继承父位,朱彦继续担任随侍,地位也越发稳固。这个小个子对权势并无**,三番几次拒绝了尤昊赐给他重要头衔,尤昊也就作罢。朱彦仍然是一个小小的随侍,但却更让人感到敬畏。 将这样重要的任务委托给这样的人才去执行,当然是再好也没有。尤昊从来不怀疑朱彦的能耐,但他却总有一种预感:要抓到那对狗男女很不容易,即使是朱彦,恐怕也不会轻易成功。再怎么说,那也是第一武士于坚呢,就连袁一平都栽在了他的手上。 袁一平在贤王之路上的追捕虽然有重大斩获,成功截杀了木蓉和秦硕,还有不少秦家的人,但到底还是产生了漏网之鱼,这消息在权势阶层中传开后,尤昊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袁大为恼怒不已的神情,以及袁一平羞愤难当的模样。 这也是此时此刻唯一一件还能让他笑出来的事情了。他一直认为,圣王不姓龙,姓尤,尤家的血脉和龙家一样高贵,当上亲王只不过是情理之中,他应该获得更大的荣耀才对。他向龙神祈祷,自己会做得更好,因为他是红石之王,圣王之后,而且他有朱彦。 ... 第七十七章 龙痕之伤 一 进入红灰走廊,就是赤山。 大雪纷飞,积雪让马车的行进变得缓慢。速度虽令人心焦,倒也不是毫无益处,至少对孕妇不坏,红灰走廊可不是一马平川的大路。 于坚回头看了看,废城在背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透过弥漫的冰冷雾气,那遥远的城墙显得别样的荒凉,和繁华热闹的南方城镇相比,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道路两侧的山壁有些地方结了层薄冰,仍能看到下面包裹着的山壁,历经岁月和风雪的洗礼,山壁已经成了暗红色。红灰走廊在过去经过人工多次修整和挖掘,但烈岩山在此处形成的断层地带却并不是人力所能造成的,北漠的拳民们歌颂着龙神开山辟路,让他们不必沿着北方人之路从金驹省绕到南方去。 不过这样的季节里,红灰走廊上并不热闹,因为北漠人就像冬休的棕熊一样,习惯在温暖的家里熬过冬天,他们避免不必要的外出,过冬需要的食物和取暖材料在秋天就已经准备好了。北漠不适宜耕种的荒凉土壤也注定了红灰走廊上几乎看不到装着农产品的南下车队,向北漠输送毛皮、药物、服装、粮食和酒水的商队在冬天之前就完成了他们绝大部分的任务,现在一般只有从废城出发的装载着木材矿石和野生药材的车队了,但为数也不多。 到了中午时分,于坚让马车略作停留,简单地吃过午餐。他们从旅店出来时买了不少废城出名的馅饼,皮薄馅多,牛肉和驴肉两种馅的特别美味,还弄到了一箱马奶。废城马多牛羊少,马奶被装在特制的保温箱里,以免凝固,在炭炉上加热后龙黛岚就能喝了。 之后在很长一段路程里,从背后呼啸而来的北风是这空旷的道路上于坚唯一的同路人。这让他感到尤其孤独。他想起了在贤王之路上,当他们在暴雪中寻找着村落过夜的时候,那位车夫兄弟一定也有这样的感觉。陪伴他们走过整条北方人之路的阿奇呢,他是不是也会感到孤独?享受一个蛮人的驾车服务真是奇妙而不可思议的经历。 寒冷远远不是雪季最可怕的存在。心底奔腾的愤怒,如影随形的寂寞,还有那些摆脱不掉的悲伤,都在呼吸之中若隐若现。 无法回避。 于坚在马上回忆起当年随先王造访红石城的情景来,那时候省督还是尤金。红石城是一座令人尊敬的城市,圣王尤古在那里开创了伟大的翔龙时代,建立了一个绵延千年之久的帝国,拳民臣服在圣王的英明统领之下,大地之神的信仰传遍了整个国度,这一切让于坚对红石城充满了向往和仰慕。那也是他第一次拜访圣王的故乡。 他还记得那用红石铺成的不甚宽阔的街道,道路两旁各种了一排整齐挺拔的武人榆,建筑物大多刷上了红漆。夏日里阳光灿烂,透过层层的树叶在街道上洒下斑斑点点的光影,白色的光照射在红色的砖石上,平添了一种肃穆庄严的感觉。红色象征着圣王时代为了抵抗高山巨人而牺牲的先烈之血,仅仅是这座城市,在战争中就失去了十多万人,烈岩山染红了半个赤山,而先烈们流下的鲜血染红了另外一半。赤山省是血与火的疆土,红石城是血与火的图腾。 城市中央那座庞大的红色城堡是名副其实的要塞,修建得坚固牢靠,堪称城中之城。红石城和巨龙城、落日堡是并驾齐驱的伟大城市,但又各有不同。巨龙是巨型城市群,本城之外还有高丘镇、跃马镇、绵城、长秋镇、浅滩堡和绿原屯六个小型城镇拱卫;落日堡由四个大小相当的区域组成,贵族和平民之间并无明显的区域加以隔离;红石城和金堡一样,在城堡之内有繁华的街道和集市,各色建筑物一应俱全,贵族们大都居住在城堡之内,城堡之外是属于平民的世界,那里的人们衣着朴素,建筑物显得陈旧,不少房屋露出破败的迹象,但同样热闹非凡。 于坚更喜欢在城堡之外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走,这里停停,那里看看。他们那次在红石城住了十多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熟悉城堡外的平民世界,那才是属于他的世界。打心底里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贵族,尽管他在全国各地都倍受尊敬,但那是担任先王身边要人的缘故。他只是一介武夫,权贵们只会把他视为一柄杀人利器或者护身盾牌。 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先王不会死而复生,宝座上已经换了新王,他也不再是御前武士。他只是一个被通缉的逃犯。而红石城现在也不再由忠于先王的尤金领导,那座孕育了圣王的伟大城市现在被一个背叛先王的人统辖着。如果那个人知道他和龙黛岚在红灰走廊赶路,一定会出兵来抓捕,然后送到巨龙去邀功领赏。 他必须抓紧时间,不能回头。他们选择的是一个无法逆转的方向。几乎是毫无理由地,他们听从了一个蛮人的建议,并赌上了自己的未来。现在回顾这些,确实感觉十分冒险,甚至有些荒唐。拳民怎能听从蛮人的指导? 这几天的所见所闻颠覆了他对居住的世界的认识,他知道黛岚和他一样感到迷惘和困惑,或许更甚。但他们有过更好的选择么?龙神未曾给予他万全之策。 也许这正是龙神赐予他们的考验。他屡屡在死亡的瞪视之下化险为夷,这难道不正是龙神的庇佑么?只有在信仰上足够坚贞的人才能把持住正确的方向,走得更远。想到这里,他甩了甩头,决心把那些繁芜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如果这是一个陷阱,他也将走下去。龙神将看顾他的前行。 他们已经越过了红灰走廊中最开始的那段山路,烈岩山最高的部分被甩在了身后,眼前的视野渐渐开阔,视力所及之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但可以看出地势渐渐演化成了平原,丘陵越来越少。他们此前都没有穿行红灰走廊的经验,也不知道这路上的那片梅林到底在哪儿,不过殷奇拉摩山脉就在赤山的西部,和烈岩山相隔并不遥远。 殷奇拉摩山脉是温河的发源地,不需要太久,他们应该可以看到结了冰的河流,那是温河的上游。有河流,就有河滩地,那儿水草丰茂,能够大面积地耕种,拳民居住的城镇村落就会出现。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在北方,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早一些。他们是在龙时左右离开废城的,估算下到现在已经跑了四个时辰,也就是到了剑时左右,还没看到人烟。照面而来的马车只碰到了一辆,倒是有四辆马车以更快的速度超过了他们。寒冬里的红灰走廊还真不是一般的荒凉。撞上这种天气,盗匪也只好歇业了吧,这倒是他们的幸运。 半个时辰之后,他终于看到了麦田,也看到了远处依稀可见的起伏的山峦。一片片平整的雪地上露出错落有致的茎杆,显示出生命孕育的希望,是村落存在的迹象。 这个村子坐落在红灰走廊的西边,一条窄窄的小道顺着地势形成了下坡路,雪地坑坑洼洼的,看起来像是有一大群人不久前从这里经过。进村的路程还颇为不短,左拐右拐绕了好几个弯,于坚才看到一圈矮矮的石墙,石墙后是一片石头盖成的简陋房屋,高高低低的烟囱竖立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房顶上。 发现有生人靠近,村子的路口上聚集了一群狗,远远地朝着马车吠叫。行驶到近前,于坚下了马车,和车厢里交待了一声,独自一人往村里走去。尽管狗吠不止,村里家家户户仍然门窗紧闭,也没人关心村里来了怎样的生面孔。 或许他们在窗户里看了个明白也不一定。看来这村落并不怎么欢迎外来的客人,这种季节过往的人并不多,平时应该也很少有人进村借宿。凑近一看,于坚才发现这石屋之间还夹杂着一些木屋,不过看上去有些不太搭调,似乎是后来才修建的。 那些狗围着他吠,气势汹汹,但没一条真的上来扑咬,农家的狗多是这样,会叫的不凶,凶的也懒得叫,直接就扑上来了。于坚不理它们,径直走到最靠外的一间石屋前,敲着木门,大声说:“外边是路过的客人,请问有人在么?” 拍打了一阵也不见有人开门,于坚就转向了另外一家。门口有比较新的脚印,看来是有人的,就是不太好客。于坚回头看了看马车,马儿低着头在树下翻着雪泥。他忽然察觉出不对劲来。 说起来现在是剑时和灶时之间了,冬天夜晚来得早,晚饭也吃得早,这家家户户都该准备晚饭了,就算有些人家还没打算做饭,但厨房灶里总是要烧柴的。 可这村里的烟囱没有一个在冒烟。 他立刻朝着马车飞奔而去。 第七十七章 龙痕之伤 二 经过村口那石墙时,他灵敏的听力捕捉到了空气中急速流动的声音,立刻高高跃起翻过了石墙,空中翻滚时他看了一眼地面,石墙外一侧不知何时多了几个披着银色裘衣的人,一手扶着足有膝盖高的盾,一手握着小型的硬弩。 这些人一击不中,立刻调整,准备再次朝他发射。于坚落地时张开了斗篷,借助风力和他的气,将这斗篷当成了一张密密的网子,射过来的弩矢被他全部收在网内。落地后他将斗篷紧握在手里,平平扫出,裹在斗篷里的箭矢朝着对方反射了回去。 这一系列的动作一气呵成,看起来简单得很,却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到的。背后暗算的那些人反应也很快,纷纷低头藏在盾牌后,以求自保。 于坚暗暗吃惊,这些人带着分量不轻的装备,等他进村后背后行动,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可见都非等闲之辈。背后设伏,村中只怕还有陷阱在等着他,要不是刚才灵机一动,只怕就遭了毒手。 他顾念龙黛岚的安危,先把这些偷袭者放在一边,朝马车车厢冲过去。 打开车门,龙黛岚安然无恙坐在炭炉边上,他松了一口气。看见他焦虑的模样,她知道遇到了麻烦,关切地说:“我没事,怎么啦?” “有埋伏,你别出来。”他从腰间的锦囊里抓出一把小石丸子捏在手心里,从车厢后绕出来,朝石墙那边冲过去。一边疾冲他一边甩出石丸,同时龙痕出鞘。 石墙那边的人只见他甩手投物,知道厉害,仍藏在盾牌后,只听盾牌被砸得发出一声声闷响,于坚以极快的速度逼近了袭击者,龙痕的光影漫天飞舞,只一瞬间,四五个男人手中的盾牌就都碎成了好几块。 这些方形盾牌并非寻常铁匠铺里粗制滥造的作品,用的是多层木片,外面滚上一层铁边,中间用多圈铁条加固,盾面上绘着一只鹰,制作手艺十分精良。只不过它们这次撞上的是龙痕。 疾冲过来的时候,于坚已经看得仔细,这村里房屋的大门纷纷打开,不断有人从里面出来,清一色的都是银色皮裘的装扮,手里握着各种武器,宽剑大锤,短矛长戟。 危急时候他剑下不再留情,一挥剑砍断了那几个人握弩的手,痛得他们哀嚎连声,满地打滚。 突听一人喝问:“来的是什么人?” 于坚以石墙做掩护,看清楚那发问的人,是一个身材不高的瘦弱汉子,尖下巴上生着几根稀疏的胡子,尽管披上厚厚的裘衣,看上去仍然单薄得很,仿佛一阵风都能吹走。 这一问也让他有些意外,他冷笑:“差点被你们杀死的人。” 那瘦瘦的汉子站定不动,身边围着一圈人拱卫着他,目测有三十来人。只听那汉子说:“你不是鹰岗镇来的哨子?” 这话于坚听明白了。“哨子”是一种黑话,贼寇之间用来指代官家的士兵和捕手,说这话的人,多半就是贼寇。他们这身装扮和装备,多半都是抢来的。 这村落看来是被这伙贼寇占领,只是不知道村民都在哪里,而鹰岗镇可能正派了哨子来捉拿他们。 没等于坚回答,那汉子又说:“想来你也不是,鹰岗镇的哨子要有你这样的本事,我们早就遭殃了。” 于坚不出声,只听那汉人继续说:“朋友既不是哨子,那就不是我们的对头。现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也不想节外生枝,和朋友你说实话,我们是这一带巡山护水的猎人,这几天被鹰岗镇那边的哨子逼得紧,一时间也没明白朋友你的身份,贸然动手,还好朋友身手不凡,没有酿成差错。” 这汉子个子虽不伟岸,说话的中气却很足,看起来正是这群贼寇的头目。 巡山护水的猎人,这也是黑话,其实就是打家劫舍的贼寇,遇到不懂行的人这么一说,也就蒙混过去了。于坚一听,确定了他们的身份,就从石墙后站出来,说:“我只是路过这里,看到有个村落,既然是你们的地盘,那我也不打搅,赶路去了。” 那地上打滚的几个人痛呼出声:“老大,我们的手都被他砍……砍断了……” 瘦瘦的汉子喝斥说:“你们得感谢这位朋友手下留情,不然断的就不是你们的手了。既然我们弄错了人,又不是他的对手,那也是该付出的代价。回头我会犒劳你们的,不会让你们白白受苦。” 于坚不再搭理他们,慢慢向马车那边退去。这些贼寇都是恶徒,他本不该让他们逍遥法外,但这里毕竟是他们的地盘,考虑到黛岚的安危,他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趁早离开为好。 那贼寇头目却跟着他过来,说:“朋友你往哪去?” 于坚说:“我正要去鹰岗镇,投靠一个亲戚。” “朋友那你得小心点了,现在鹰岗镇设了关卡,盘查过往客人,听说是要抓什么通缉犯。” “那和我无关。” 贼寇头目嘿嘿一笑,说:“你这么好的本事,说不定就是他们要抓的那个通缉犯,我只是好意提醒你。” 于坚冷冷地说:“你更应该在发动袭击之前提醒我。” “那是本能反应,呵呵,不要见怪。你不进来稍稍休息下么?下一个村落离这里可老远了。” “我们赶时间。” 贼寇头目说:“你刚才不是正准备进村来休息的么?说起来还是信不过我们咯。” “我只是过来打听下消息,这里我有多年没来过了。” “朋友要知道什么消息,问我就对了。我知道的一定告诉你,算是为刚才的误会表示歉意。” 于坚略微考虑了会,说:“我知道这一路上有片梅林,以前曾经看到过,很美,这时节花正开得艳,好不容易来了,就想去看看。” 贼寇头目笑着说:“朋友原来还是个爱花的人,我也正有这样的癖好,算是同道中人。那片梅林我知道,不就是梅花村嘛。你果然已经很久没来了,已经走过了头。” 这一路上于坚仔细看过了道路两旁,并没有看到梅林,事实上不止是梅林,任何树林都没见到。 贼寇头目接着说:“以前那梅林边上有座小山丘,那梅花村就在小山丘边上,早几年那丘陵忽然炸裂开来,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把进出梅花村的路给堵上了。梅林嘛,也不知道还在不在,反正在路上是看不到了。说起来是十分可惜,朋友你要是怀念那地方,还可以回头去凭吊下。说起来,梅林离这儿不远,往回走一小段路,你会看到一片塌陷的碎石堆,当然现在都给大雪盖住了,要仔细找找。那里马车是进不去,但是人嘛,还是可以的。” “可惜走过了,有时间我会去看看的。”于坚把斗篷重新披上,系好肩扣,就去牵马,准备走人。 那群贼寇倒是没来阻拦,但是出村是一条上坡路,马走起来十分吃力,于坚不得不下车牵着马走。 “你刚才都做了什么,能让这些贼人一下就知道你的厉害。”车窗拉开了一条缝,龙黛岚露出脸来。 “砍了几个鸡爪子,做下酒菜吃。”于坚淡淡地说。 “要是他们知道你是谁,只怕全都跑得没影了。” “只怕他们会想尽法子来抓我们去领赏。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杀了不少官兵,胆子都不小,有横财送上来怎么会拒之门外。” 重新回到大路上后,于坚牵着马转向了来时的方向。“我们往回走,去找找看。” 红灰走廊两头都看不到车马,这茫茫世界似乎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他们来时是顺着风,这下不得不顶着风启程,行进得更慢了。 那贼寇头目说的果然没错,往回走了半个时辰左右,于坚看到了一处丘陵,尽管覆盖着积雪,但还是可以看出来中间有一段似乎是塌陷了。他把马车停到面前,拍拍车厢招呼了一声:“我先去看看,你在里面等着,不要出来。”就下了马朝丘陵而去。 那些石块果然是塌下来的,不过有些奇怪的是,堆在下面的岩石都碎裂了成了一块一块的,上面的倒还有几块完整的大石,于坚找到了一个口子,还不够人进出,他向里张望了下,光线很暗,看不清楚。 于坚抽出龙痕,运气劈砍裂口上的石块,很快就打开了一个能容他钻进去的口子。进去后他背挡着风,摸出火折子,甩了几次,才燃起来。 借着火光他才看清楚里面的情况,有一条通过这片丘陵的小径,后来丘陵上面裂开,掉下石块,将路给堵住了。现在这样子看起来更像是个山洞。 走了几步他又发现这地面上有很多裂口,似乎地面也和丘陵一样断开了。这和阿奇描述的有些不一样,阿奇没提到梅花村外面有一座丘陵,倒是说梅林后面有座小山。他视线所及处看到前方不远有个出口,应该是通向这丘陵的另一边。 莫非是阿奇记忆有误?他小心翼翼地护着火折子慢慢向出口走去。越靠近出口他越感觉这更像一个山洞,而不像山崩地裂造成封路,倒像是有人凿穿了这处丘陵。 不过这也太费事了,这丘陵并不太大,要去另外一边走外面绕过去就行了,何必费这么大的力气。 第七十七章 龙痕之伤 三 好不容易到了出口,火光照到外面,那是一个露天的大石坑,里面坑坑洼洼的,有几个圆洞,还有几道大树粗的痕迹,像是有什么在上面划过。火折子光照范围有限,天色又已经昏暗,坑的那头似乎堆着什么东西,他看不清楚,就慢慢靠了过去。 这坑里遍地都是碎石,从积雪里冒出来,圆洞外更多,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有人在这里掘洞钻地。这里绝没有梅林,如果有,那也早被毁得干干净净了。 火折子的照射范围终于接近了坑那头堆的东西,他抹掉上面的积雪,一看,心里瞬间凉了半截。 人的尸体! 他抹掉更多积雪,这居然是一堆尸体!男女老少都有,不少躯体都破碎不全,死状可怖,看装扮都是农家人,有些地方已经结了冰,残肢断体纠结在一起。他心里大呼上当。这恐怕是刚才那村里的村民,被贼寇引过来杀了,尸体都堆在这里。 他正要转身离去,突然感到脚底下开始震动起来,一个强大的气场忽然出现,迅速向他逼近过来,莫非这就是让附近一带山崩地裂的灾难之源?他不敢走原路回去,抬头看了下,纵身而起,踩到丘陵脊上,然后继续往上跳。 站稳了脚跟后他朝下面望去,不由大吃一惊,那大坑的一个圆洞开始从里往外冒出石头来,大地发出明显的颤动,站在这丘陵上都能很明显地感受得到。 石头冒出了一大堆,圆洞处钻出了一个圆头圆脑的怪物来,那是条大虫,看起来比成年的榆树还要粗一些,通体暗红色,表皮显得光滑而且坚硬,像是打磨得发亮的金属,圆头上看不到眼睛鼻子,就看到一个裂口,裂口上生着一对巨大的钳子。 红岩虫。 于坚脑子里立刻蹦出了这个名字。这怪物在废城他们有听人说起过,以啃食泥石为生,但没想到在这里撞上了。 他瞬间明白了那贼寇头目的用意,原来那家伙一看硬来不是他的对手,就骗他到这里,想要他葬身虫口。他一心想找梅花村,却上了个大当。 红岩虫从圆洞里钻起来,人一样立着身体,几乎和农家房屋一样高,不知道在洞里它的身子还有多长。它的外壳上不时有积雪和碎石抖落下来,像是一条硕大的蚯蚓。 红岩虫转着脑袋,像在寻找什么,很快它锁定了于坚所在的这个方向,张开了那可怖的黑洞洞的嘴,那对巨大的钳子一张一合,身子开始了移动。 这怪物似乎要发动进攻了。看不到它眼睛长在哪里,也不知道是不是用嗅觉来寻找目标。 突然它头部一甩,直向于坚落脚点砸了过来,于坚闪身跳开,还没站稳,就听到身后岩石崩塌、碎块滚落的声音。 他不敢怠慢,在丘陵脊上开始疾行,这虫子体型巨大,他爬得越高越发危险,他只能逐渐向下,看来不来得及冲到这丘陵的边缘。 红岩虫盯得他很紧,他能明显地感受到背后的风声。他飞快地跳跃,但他感觉自己可能跟不上这虫子的速度了,于是突然急转朝下,找到一个落脚点,往大坑里冲过去。这处落脚点挨着块很厚的山岩,他只要跳过去,应有机会转身。这虫子就是大力撞来,想必也不至于把这么厚重的山岩撞碎。 就在他刚刚从那山岩跳下时,就听到背后发出撞击的巨大轰鸣声,他落到雪地上打了个滚翻过身一看,那虫子一对大钳朝他撞了过来。 于坚沿着山岩壁快速滑动,那钳子撞击在岩壁上,眼前乱石翻飞,灰尘四溅,刺激得他眯起了眼睛。但这下他也看清楚了,那钳子下面的皮堆起皱褶,明显比别处要柔软得多,不像它头部和身体上其他部位一样是坚硬光滑的外壳。看来这部位就是它的薄弱之处。 那虫子连续撞击没有成功,缩回了脑袋,张着钳子的裂口一张一合,发出沉重的吐气声,身体也摇晃起来,似乎十分恼怒,又像在蓄力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他处境危险,但反倒担心起龙黛岚来,这边发出巨大的声响,她肯定听到了,而且肯定会忍耐不住跟进来看个究竟,一旦这大虫发现了她……想到这里他不禁心急火燎,决定冒险一搏。 他搜寻过四周的其他气场,并没有感应到第二条红岩虫。当下打定主意,朝大坑中靠近边缘的一个圆洞奔过去。那圆洞相对比较小一些,他感应到虫子在身后追了过来,就一头扎进了那个圆洞。 于坚跌入洞里后用两脚踩住洞壁,将全身气力贯注在龙痕之上。大虫的钳子冲了过来,向下发出重重一击。这虫子果然并没有眼睛,不知道它到底是用什么法子来辨别方向,这一撞击绝对精确地直奔圆洞之中。于坚像一支离弦的箭矢,从洞中激射而出,他高举龙痕剑,向上刺向虫子大钳下那处柔软的部位。 这怪物的破绽正完完全全地敞开在他眼前,他怎能错过! 他无法判断这一击后他会得到怎样的结果,但他肯定这一击一定会命中目标,他全身的气已经集结在龙痕之上,这把先王为他特别打造的宝剑拥有削铁如泥的锋锐,是整个王国都为之叹服的神兵。 他的体能和速度都无法和这条大虫相比,每一次攻击和躲避都有如在尖刀上行走,继续耗下去他只会越来越慢,总会躲避不开。 他不想死在这里,更不能让这条大虫伤害到黛岚。他只能将性命赌在这全力一击上! 如果先王的英灵还庇护着他,如果他的神听到了他的祈祷,如果他们命不该绝!那就让龙痕来证明这一击的结果吧! 他的手心感受到了龙痕滑入肌体的颤动。 他听到了大虫发出“嘶嘶”的怪叫声,大虫剧烈地摇晃起来,将头疯狂地胡乱撞击,大幅度的晃动下他无法判断自己会跌落到何处,只得紧紧握住龙痕不放手,那对钳子就在他头顶不远处,幸运的是够不到他。那大虫的力量实在是太大,他双手已经被震得麻木,渐渐感到把持不住了,随时都会被甩下来。 忽然那大虫猛地朝地上撞去,要将他撞个粉碎。他感觉到情况不妙,只得松开双手,双脚在大虫的身体上一蹬,斜斜地跳出,以免被这虫子砸中,至于身后会撞到什么,他已经顾不上了。 他借力后退,身体大概撞到一处冰层,跌落在地。只见那大虫用力极猛,这一撞令龙痕剑柄直接吞入它的体内,它发出一声怪异的叫声,摇摇晃晃地,挣扎着再次立起身体来,对准于坚的方向,打算继续攻击。 于坚背部被撞得剧痛,四肢酸麻,心里直呼完蛋。 然而龙痕深深地刺入了这大虫的暗红色的身体,浓墨般的液体从创口喷涌出来,它竟支撑不住,身体像崩塌的山岩一样,哗啦啦跌在地上,发出一连串的巨响,再也动弹不得了。 于坚长长吐了一口气,双手下意识地向两边摸过去,不由得冷汗直流,原来他被撞到的地方正是那片尸堆,上面覆盖着一层不完整的冰壳子,他刚才正好是撞破了一层冰壳。 “龙神在上!”他有气无力地吼出了这么一句。 如果他撞到的是岩石山壁,就算没撞得头部破裂,只怕也要腰断脊残。 这时候他看到进来的那个小洞口里,钻出来一个人,天昏地暗模模糊糊看不清模样,但他认得出那是黛岚的身影。 她站在那里,看着巨大的红岩虫的尸体,呆住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胸膛急剧地起伏着,然后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于坚!” “于坚!于坚!你在哪里!?”她疯了般地嘶喊起来。 “我在这里。”他抬起手,摇晃着,他周身疼痛,但心里居然觉得十分开心。 她循着声音看到了他,转身就跑了过来。这举动却让于坚感到无比紧张起来。 她根本不知道这坑里是什么情况,她根本就忘记了她是怀着孕的! 他聚集着身体里残留的一点余力,强行站了起来,朝她跑过去。 她忽然脚下一软,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倒在了地上,于坚大惊,脚下加快,不想一下碰到了块石头,收势不住,向前跌了下去。 昏暗中只听到她“咯咯”的笑声,还有他们急促的喘息声。 “没有人能看到,没有任何人……看到过翔龙第一武士滑倒的场面。”她又哭又笑,之后呻吟了一声。 “你不要紧吧?”他爬起来,小跑到她身边,蹲下将她抱起,扶稳,站在他面前。 “我肚子有些疼。”她额头上闷出了水珠,于坚不知道那是汗水还是雪水,他有些发怒地说:“我要你等着我,不要乱走的!” “这里面弄得山崩地裂地响,你要我怎么等着你!怎么能不进来看看!”她也怒了起来。 “你要知道你怀着孩子,这样很危险!” 她争锋相对地反击:“你要知道你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你要是碰到什么危险,我有多担心!” 他说不出话来了,忽然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她没有反抗,只是将头伏在他肩上,喘息着说:“龙神庇佑着我们,一次又一次。如果你需要休息,就休息下,然后抱着我回去吧,我肚子很疼。” 于坚刚准备抱起她走,忽然想起了什么,把她放下来,平躺在雪地上,“等一会,先王赐我的剑还在那里。” 他朝大虫的尸体走过去。“先王在保佑我,他的英灵就在龙痕上,不然我今天就葬身此地了。” 那大虫是朝前扑倒的,死了后身子侧翻在地,因此拔出龙痕并不困难,但是他却发出了一声惊呼。 “怎么了?”她问。 于坚举起拔出来的剑,完全惊呆了。 那把历时三年打造出来的神兵,堪称王国第一利剑,居然断掉了。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龙痕也会断裂,这是根本就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将断剑平端举在眼前,像尊雕像般呆立。这是先王留给他仅有的遗物,这是龙君恩情的象征,这是君臣承诺牢不可破的图腾,这是激励他为了誓言奋战到底的强大力量,但在这次意外的战斗中居然破损了。 受创的不仅仅是龙痕。龙痕的断口会是一道不可愈合的伤疤,会永远留在他的心底。 第七十八章 快剑团 “老大,我们就在这儿等到明天早上么?”说话的这人一张脸方方正正,小眼睛、大鼻孔,脸上无须,嘴巴特别大,一开口就露出满嘴黄牙。[燃^文^书库][].[774][buy].]【更多精彩小说请访问】坐在他边上,能闻到他嘴里呼出的臭气。 “你说得对极了,大嘴,我发现你变得越来越聪明了。” 老大端坐在铺着白毛毯的藤椅上,翘着二郎腿,正在啃着一条滴着油的鸡腿。 “那是自然。那小子说什么王国第一武士,其实我看也就是个有勇无谋的傻子。”大嘴咧开嘴,笑得很阴险。 “是个我们搞不定的傻子。”老大纠正大嘴,“梅花村或者那片梅林,对他来说十分重要。不过有意思的是,他却不知道那地方在哪里。” “我估计是那婊子想去,那傻子只是她身边的一条狗。”大嘴手里抓着一只鸡爪子,皮烤得焦脆。“那婊子也不知给多少男人操过了,只可惜老子没有机会好好操她一次。” “明天你还有机会,大虫不吃肉,就算咬掉了她的手脚,你还是可以操她的尸体,反正你又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老大乌黑的眸子中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说出这种事情来,他的食欲一点儿也没受到影响。 大嘴用力摇着头:“我只要活的,死的不要。奸(和谐)尸,干巴巴的,没意思!自从老子操(和谐)了鹰岗镇那个臭婊子的尸体后,就发誓再也不碰死人了。” “这鸡腿烤得不错,居然还塞不住你的嘴巴,难怪你被叫做大嘴。”光头宁往地上“呸”了一口。这是个冷酷的男人,头顶上和耳后的脖子处各留着一道伤疤,他粗鄙的言语和并不好笑的笑话里总是暗藏杀意。 “这是爪子,不是鸡腿,我就爱吃爪子。”大嘴张开嘴呵呵地笑,低着头咬了口手中的鸡爪子。 光头宁看着毛大嘴手中的鸡爪子一瞬间就变成了鸡骨头,皱了皱眉头:“那玩意容易塞牙缝,我牙不好,不吃。” “你何止是牙齿不中用,我看你那里也不中用。” 光头冷笑:“你想试试?” 大嘴伸出舌头舔着嘴唇:“我只想试试你的屁股,要不晚上给我爽一把?” “如果你想下辈子当太监的话。” “我无视你空洞虚假的威胁!”大嘴大笑。 这是间农家的石屋,也就两间房,头一间大一点,房里的家具和七七八八的东西都被搬空了,房中间用石头围了一圈,算是个简易炉子,里头的木柴正烧着,炉子两头支着开叉的铁架子,穿着一排剥了毛砍掉头开了肚的鸡,鸡油滴到火里,劈啪作响。八个人围坐在炉子边上,有四个披着银色的裘衣。 “这村子真他妈穷,除了鸡就是鸭,猪也没几头。”光头宁抱怨说。 “光头宁,你想要什么?”老大看着光头宁,叹了口气,眼中有说不出的哀伤,“有钱就不会在这里讨生活,如果能去西泽和冷泉,哪儿不比在这里种地强?咱们占着别人的房,吃着别人的鸡,烧着别人的柴,还要骂别人穷,这可不好。别忘了我们是出来办事,不是吃喝享受的。” 张小花一直冷眼旁观,没有言语。别人说的什么他不一定同意,但是老大说的他都认为极有道理。赤山只有一个活着的传奇,那就是快剑团的老大朱彦。他们这群由铁匠、泥瓦匠、裁缝、雇佣士兵、退伍军人、拦路盗匪、市井流氓、杀人重犯组成的复杂团体,寻常人根本驾驭不了,只有老大能做得到。这里每一个人都敬他,至少怕他。 “嘿嘿,就是闲着唠叨两句。”光头宁摸了摸光头,刚抓了鸡屁股,一手的油又抹到了头上,头皮在火光下亮得晃眼。 “都坐不住?”老大摊了摊手,“平时你们可不是这样,碰到他就这么没耐心?” “老大,可不是嘛!兄弟们都等着拎他的人头呢!等不及了!”大嘴把鸡爪子啃得干干净净,意犹未尽地啜着骨头。 “咱们快剑团确实很少吃这么大的亏,那剑挥两下,就砍断了五只手。确实是快,比我们都快。”老大的眸子闪闪发亮,扫视了一圈在场的人,“但你们都知道他是谁。他就是这么强,你们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就算当时我下令要留下他,我们死的兄弟肯定会很多,而且还不见得能成。没有足够的把握就没必要冒险。他不是要找梅林么,那刚刚好,我送他去。” “好是好。就是一想到要等到明天早上才能去割他的头,晚上我就睡不着!”张小花忍不住插口说。 “小花,我也为木瓜难过。大家都是。”老大下巴上那稀疏的几根胡子在火光下看来,根根都是金黄色的,像是打上了油。 一边的大嘴笑着说:“小花,木瓜少了只手,你要睡不着可以找我,我绝对不比他差。”说着他就伸出手去摸张小花的大腿。 如果不是老大认你是兄弟,我早剁了这只手。张小花忍住怒气,暗暗想道。 “大嘴你他妈果然不是个东西,兄弟的人你都要碰。”光头宁转头吐了一口唾沫。 “我当然不是什么东西,我是有名有姓的人,大嘴,毛大嘴。”大嘴一本正经地说。 老大啃完了鸡腿,伸手往藤椅靠背上抓来毛巾,擦了擦嘴。“晚上都好好休息。明天还有任务,出了差错的人,到时候断的就不是手了。” “老大,那是万无一失啊。他于坚再强,到底也是个人,现在早死在大虫洞里了。咱们只等着早上大虫睡着了,就去收尸。”毛大嘴信心满满地说。 “老大,你说他去梅花村干什么呢?”这群人里年纪最大的阿苍发问。阿苍头顶几乎全秃,蓄着齐整白须,年轻时候是出了名的剪径老手,加入快剑团后才知道什么叫做纪律,但他学得很快。比毛大嘴快多了。毛大嘴这种人像是永远也不会懂得什么叫做规矩,他居然把手放到张小花的双腿之间,用力地揉来揉去。 “我们最好永远也不用知道。”老大朝张小花这边瞟了眼,像是什么也没看到。“因为他应该会死在虫洞。”他把“死”字念得很重。 “他总不会是去看梅花的吧?说不定那婊子想要一朵花插在头上。”光头宁的话引发了一阵哄笑。 毛大嘴的手越来越用力,嘴上也没停:“那婊子想被插的可不是头发,是水淋淋的洞穴。”说到“洞穴”两个字的时候,他脸色都狰狞起来,显得极其亢奋。 张小花对自己胯下的反应感到耻辱。他本该从靴筒里掏出匕首,插到这不知死活的毛大嘴那张大嘴里,让他知道什么叫做规矩。 “好了,我要去睡了。不要搞得太疯。”老大盯着他,目光意味深长,起身进了另一间房。房门一关上,毛大嘴就笑嘻嘻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靠近脖子用力地嗅着。 “就是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好闻!我早就发现了,小花,你真他(和谐)妈是个尤物。以前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你流口水,木瓜那混蛋不许我靠近你,可今天终于让我等到机会了!” 他冷冷地看着毛大嘴:“今天你也没有机会。把你的手拿开。”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毛大嘴已死了几十次。 毛大嘴无视他的话,手大力地揉着,喘息说:“老大已经默许了,你都硬了,还扭捏个什么劲呢!” 这话让他觉得脸上发烧般滚烫,在座的每个人可能都会觉得他已经移情别恋了,居然在毛大嘴这种禽兽的挑逗下有了反应。可是他没有!他想大声说出来:即使是木瓜两只手都残废了,他也不会成为毛大嘴的人! 他看了看光头宁,这是房内和他最要好,最有默契的人了。两年多的搭档,会懂得每一个眼神蕴含的意味。 光头宁用一把小刀从烧烤架上切下一块鸡肉来,放到嘴里,闭着眼睛,露出愉快的表情。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情看来和他半点关系也没有。他切得很慢,嚼得也很慢。他无疑很会享受,即使这只是一块寻常的鸡肉,他也能吃出大餐的味道来。 张小花向光头宁伸出手去:“给我,我还要块鸡腿。” 毛大嘴的大嘴贴着他的耳朵,一把捉住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裤裆上。“你的鸡腿在这里!感受下这种美味!” 那腥臭的口气喷到他脸上,让他感到一阵恶心。光头宁睁开眼睛,将小刀递了过来,然后又闭上,继续享受着嘴里滋味无穷的味道。 他用力挣脱毛大嘴的手,接过小刀,去切烤架上的鸡肉。不管毛大嘴在他身上怎么动作,他始终都保持着足够的克制。 可毛大嘴已经不想再等,急不可耐地将手伸到小花的棉衣里,被衣服卡住了,他就扯开外面的纽扣,还伸出舌头舔着小花的脖子,一边舔一边闻,就像一条饿狗贪婪地盯着它的食物。 张小花切下一大块鸡肉,但没有吃,而是扔在炉子里,割肉的小刀在火力搅了两下,反手贴到了丝毫不觉的毛大嘴脖子上。毛大嘴皮肤感应到带着温度的金属,猛地扭头。 “我数三下,从我身边滚开。三、二……” 不等“一”出口,毛大嘴就立刻退到了一边,但是小刀还贴在他脖子上,他发出颤音:“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给过你机会了,不会再给你第二次。“快剑团三大原则:第一,团内所有人皆兄弟;第二,不许伤害兄弟……” 没等他说完,毛大嘴就忽然倒在地上,往旁边一滚,脱离了那把小刀的威胁。他的动作利索而迅速,那把切肉小刀十分锋利,稍有不慎,他就会血溅当场。 可是他运气非常不好。张小花手里的小刀他是躲过了,又有另外一把贴在了他脖子上。他滚过去刚准备起身逃跑,躺在那里闭目养神的光头宁忽然闪电般出手,手中握着另一把切肉小刀,和小花那把一模一样。 光头宁面带微笑,接着念:“第三,伤害兄弟者死!” 这话一出口,他的刀就切了下去。鲜血从毛大嘴颈子上的血管里涌出来,毛大嘴难以置信地圆睁双眼,艰难地从那张大嘴巴里吐出最后一句话:“我没有伤害……”然后就倒了下去。 这一切从开始到结束,完成得非常快,在座的其他人不动声色,吃东西的继续吃东西,谁死了,谁活着,都和他们毫无关系。和你没关系的事你就看着,和你有关系得事情你得拼尽全力。这就是快剑团,每个人不管以前是干什么的,加入进来后就要遵守这里面的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破坏规矩的人就要受到惩罚,这一点老大说得很清楚。 光头宁从毛大嘴脖子上拔出尖刀,更多的鲜血喷出来,他用袖子擦拭着刀上的血迹,朝尸体吐了一口唾沫:“兄弟的人,你也敢碰。我已经提醒过你了。” 张小花拿着刀继续切肉,冷冷地说:“你说得对,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东西。” 光头宁说:“他一直就是个为所欲为的人。以为立了一点小功,就可以肆无忌惮。老大的教导,他居然不牢记在心。团规就是团规,任何人都必须遵守,任何忘记了的人都要尝到教训。” 这话不是说给死人听的,这里每一个活人都会牢记在心。光头宁给有些新人上了一课。 张小花将一块鸡肉塞到嘴里,看着光头宁,很认真地说:“完全正确。”说着他站起了身,“我本来还担心今天不能完成这个任务,不过一切就像老大说的那样,丝毫不差。” 他朝门口走去,推开了门,冷风从外面灌进来,刀子般地割在他脸上,让他打了一个冷战。 阿苍在他身后发问:“小花,你要走?” “是的,我还有个任务。再不走怕迟了。”他关上了门,瞟了瞟西边,离这间房十几丈远有间临时搭建的木屋,里面关着几匹马,他现在需要找匹脚程最快的。 老大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毛大嘴注定了要死,只要他胆敢再次由着性子胡来,就会人头落地。我本该亲自动手的,我本该在刺穿他的喉咙前割掉他的老二。他实在死得太舒服了,那种垃圾怎能享受这种愉快的死法? 他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马房踏过去。脚下本来是一块晒谷坪,马房后面还有好几间临时搭建的木屋。再往村子里头走,这样的木屋更多。村子里原来住的人都在木屋里,所有的石屋都已经被快剑团征用了,等这次行动结束后,就会归还。 这个小村子叫做朱家村,老大就在这里出生。村里一共有五十九户人家,一半以上姓朱,朱家很多年前是一个有地产的家族,规模不大但也不太小。不过村里现在的人口只有一百五十左右,青壮年泰半已经离开村子去讨生活了。如今肯种田的人越来越少,不切实际的年轻人想要不劳而获,或者出一份力赚五份钱。朱家再也没有一个像老大那样不忘本的人。 “我们都应该牢牢记住自己的根本。我们是什么身份,是干什么出身的,言不过分,行不逾矩,是我们需要学习的第一步。快剑团给你们提供的不仅仅是温饱,还有规矩和纪律。严格服从,高效奉献,这就是你们的价值。做不到这一点的人都是无用的人,不配继续待在快剑团,要么回去种田,要么去喂虫。我通常建议去喂虫。” 没有人想去喂虫。不管那虫子是不是会拿自己当餐点,它都不会允许眼前有活物。所以他一直都严格服从,高效奉献。一言一行都必须遵守规矩,这一点他做得很好,现在正是他奉献的时候了。 这时候正是月时将近,鬼时即将来临。朱家村离梅花村有八龙步之遥,不算太近但也不太远,足够他在黎明前赶回去。如果一切顺利,他在星时之前就能回到家里,也许还有时间吃上一碗热汤面。 他是梅花村土生土长的人,红灰走廊沿途的每一个村庄城镇,他都很熟悉。他知道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需要多长时间,也知道每一个盗匪贼寇的住处。因为这里的贼匪要么是快剑团的人,要么学会了服从。红灰走廊沿路每一个凶神恶煞的贼人,都知道老大的命令最好不要违抗,老大的每一句话都应该认真倾听。老大交待的每一件事,他们都应该竭力完成。 张小花爬上马背,这不能算是一匹太好的马,但它驯服,并且认识路径,不需要鞭策它,它知道该以何种速度去向何方。老大说过,在某些时候,动物其实比人更有用。 老大说得没错,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寒夜里驮我回家。 ... 第七十九章 梅花村 从红岩虫巢穴里出来已经至少有一个时辰了,于坚把马车驾驶到远离虫穴的地方,钻进车厢里休息他太疲倦,但不敢合上眼睛,不知道等下会发生什么。[燃^文^书库][].[774][buy].]前边那个村子里的贼寇说不定会跟着过来,他们人数不少,而且都有不错的拳术造诣,绝不是普通的强盗。那些手里拿着盾跑到石墙外藏着的人,还有村子房屋里躲着的人,都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气场。 他现在正处在衰弱之中,这是最要命的事情。 他回顾从王宫的大牢里逃出来后,从贤王之路到北方人之路,再转入红灰走廊,就没睡上几个安稳觉。在长秋镇假扮张义的那段时间,头几天他伤势还没痊愈,身体不适外加情绪焦虑,失眠得厉害,后来几天倒是缓过来了,但之后麻烦就没有停过,一件接一件骚扰着他。 现在他要和麻烦长时间作伴了。他带着篡位者最关切的人逃亡,注定再也不会有安宁之日。除非他死,或者他杀死篡位者。而后者现在来看,几乎没有可能性。 他不怕麻烦,为了黛岚,他摊上什么麻烦都乐意。但除了誓言。 黛岚现在已经很难洗刷通奸的罪名了。她腹中孩子,只怕别人都会认为是他的。至少秦鸣现在对此深信不疑。以后她不管走到哪里,都得躲躲藏藏避人耳目,而他只能紧紧跟着她,等她的孩子出世后他的保护对象又将多一个。 他还有时间去复仇么?他立下的血誓还有兑现的那一天么?他已经成为自己深深痛恨的背誓者。他违背自己的誓言和承诺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他立誓守护龙君陛下的周全,却眼睁睁看着他被慢慢毒死。他立誓守护黛岚的周全,但却让她看着亲人死在眼前,颠沛流离。而他现在还不得不暂时地,也许是永远地,放弃他复仇的血誓,去保护他另一个誓言。 誓言就像一个心甘情愿戴上的枷锁,将耗完他的余生。 他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不得已的,他没有选择,都是命运的安排。但不管怎样,一个背誓者都令先祖蒙羞。 黛岚已经睡了。他抱她进车厢时,她已经站立不稳。她摔倒之前一直处在非常紧张的状态下,坏情绪让她变得更脆弱。他起先很担心她腹内的胎儿,不过现在看来应无大碍。他忽然想起,本该准备一些急用药物,载着一个孕妇跑上很远的路,一路上他考虑这,琢磨那,可是偏偏把药给忘了。真该死。 晚餐时间已过,他检查过携带食物的数量,这些天黛岚吃得不多。她生来地位尊贵,以前从没有在大雪纷飞的夜里在马车里颠簸赶急路,也没有连续几天都啃干粮充饥。她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但她没有向他抱怨过什么。 苦难令她坚强。坚强令她更美丽。 他离开车厢回到座驾上,重新启程,他不知道梅花村究竟还有多远,但得尽快,阿奇说的那个老头是开药店的,正好帮得上忙。从废城出发时,他给马儿们各套上了一层大衣,还帮它们带上特制的耳套,雪季里,它们的耳朵比较容易被冻坏。另外他还准备了一些秸秆。本来他有些担心它们会在冬夜里支撑不住,毕竟白天赶路要消耗它们很多的体力。幸好阿奇是个识马人,给他找的都是最适合冬夜跑路的马,耐寒,体力充沛,韧劲十足,比先前那些马骡更加出色。 风势丝毫没有减弱,呼啸着从他耳边疾驰而过。他忽然很想念烧锅小屋的烈酒,飘扬的雪花一片片大似酒杯口,让他喉咙发痒。借着昏暗的天幕那一点点十分微弱的光,他努力辨认前方不远处道路上的情形。整个人都在寒风中冻得麻木了,手套里的指头动起来几乎都没有感觉。一路上他没有看到赶夜路的旅人,天地之间就剩下孤零零的这么一辆马车,挣扎着在寒风中慢慢前进。 疲倦让他头脑里混乱一片,难以估算时间,每次感到自己快要睡着,就从地上捞起一把雪抹在脸上和脖子上,然后吞一点到嘴里,尽管这些部位几乎都快失去知觉。他心中念诵苦难即考验,创伤乃磨砺。就在他觉得自己再也难以坚持时,终于看到了一片梅林,一下子睡意全消,忍不住大声叫喊起来,感谢他的神。 阿奇果然没有说错,这片梅林就在路边上,即使是夜里,那粉红色的梅花在视野里也依然清晰可见,除非他真的在马上睡着了,不然是不会错过的。 靠近梅林,于坚才看得分明,这片林子里的花还有白色和红色的,只是粉红色居多。白色如雪,红色似血,粉色的正如王廷内宫里那些闻乐起舞的宫女身上轻薄飞扬的霓裳,又如日落时天边一抹淡妆的云霞。积雪压在枝头,梅花显得袅袅多姿,迎寒而开,风中斗雪,有一股坚韧挺拔、超凡脱俗的美。 梅林中有一条小道,于坚驶了进去。寒风中梅花散发出清新的香气,沁人心脾,令他抖擞精神。极目望去,林中飘雪都像是粉色的,洋洋洒洒,美不胜收。这片梅林并不大,他很快就看到了那片村落,梅花村,他们终于到了。 就如阿奇所说,村子背靠一座小山丘,有三面竖起了高高的竹篱笆,篱笆上披了一层帆布,用来阻挡寒风。村子里的房屋多数都是木建,或者砖木混建,不像先前那村子里大多都是石制,这是因为附近木材易得,而石材不易。村子边上有一条闪着亮光的缎带,一直延伸到梅林里,是条结了冰的河流。 这个时间段很不凑巧,家家户户都还在梦乡里。没有谁喜欢在冬夜美梦中被陌生人的敲门声弄醒,于坚只得在村里转来转去,看看谁家还亮着灯,或者有无酒馆之类的投宿地,这种小村落没有旅店的话,一点也不该感到奇怪。 运气不错,在村子里转了几个弯,看到一间大屋门口挂着一个木牌,上面画着一个粗腰细口的酒瓶。隐隐有微黄的灯光从窗口透出来,他把这当成“速来痛饮”的邀请。 这里也没有马厩,不过在紧贴篱笆的地方修了一个木棚子,外边还围着及膝高的隔板,里面堆放着一捆捆的柴禾,用了一半,空着一半。这柴房还挺宽敞,倒是正好,他将剩下的柴禾堆放到棚子的两边,当作挡风墙,把中间放空,然后把两头马解下牵到棚里,栓在柱子上,再从马车里抱出一堆秸秆来堆在地上。最后他把车厢拖到柴房边上迎风的方向。 这是他能为马儿们营造的最好住宿环境了。 他四肢麻木僵硬,也正好趁机活动一下。这种天气坐在座驾上久了,下半身没怎么活动,腰部以下都不大听指挥。一切弄妥之后,他敲响酒馆的门。 老半天,门才被打开,一个带着肮脏冬帽下巴上留着很长黄胡子的老头警惕地打量着他,声音嘶哑地问:“你是什么人?” “老板,我们是路过的,看到有个村子,想来喝杯热酒,暖暖身体,好好休息下。” “你们?”老板伸长脖子看了看他背后,“就你一个人啊。” “还有一位在马车里,您这要还营业,我就带她来。” “你们这么晚还在赶路?嘿嘿。”老板干笑了两声,并没有要放他进店的意思。 于坚从怀里掏出两个金圜来,摊在手心里。“老板,马车里是个女人,身体正虚弱呢,行个方便吧。” 莫旭当初塞给他这些钱时,他不知道这趟旅程会有多长,会有多少麻烦,钱么,怕总是用得上的,就照单全收了。 老板将金圜一把夺过去,眯着眼瞧了会,呵呵笑道:“你这恐怕是拐了哪位有钱人家的女人吧?不过有钱就好,其他的我懒得多管。” 于坚跟着笑了笑,也不争辩,这老头要这么想就最好。老板眯起眼瞧着他,皱起了眉头,准是看到柴房被改成了另一副模样。 他把黛岚扶进酒馆,老板手掌朝上一伸:“你瞧你把我家的柴房弄成什么样子,还没经过我允许,就给你当马厩了?” 于坚会意,又从怀里摸出两个金圜来,放到老板的手中:“这可不,我正要向您道歉呢。那俩畜牲,这天气不容易,等天气好转了,您可以把这柴房翻修下。” 老板鼻子里“哼”了声,这时候黛岚把兜帽拉了下来,他一双小眼珠就盯着滴溜溜地打转。“我老头子阅人无数,什么样的人,我看一看就知道。我没说错吧,这女人就是你小子从哪个大户人家诱拐出来的。反正你的钱也来路不明,我老头子就不客气了。”说着就把金圜都塞到腰边的小包里,那腰包鼓鼓囊囊的,见于坚盯着看,老板忙把手捂实了,怕这偷女人的贼人也来偷他的钱。 “老板,您这有烧酒最好,没有随便什么热酒都可以,先来一瓶,荤菜素菜各两个,再弄份热汤吧,给我女人补一补。” 老板看着他,一动也不动,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话。于坚补充一句:“酒饭钱另算。”老板这才动身去忙活了。 这酒馆很小,四壁都糊着厚厚的纸,被油灰熏得发黑,中间胡乱摆了几张木桌子,桌子上燃着油灯,环境看上去又旧又脏,不过毕竟有火有酒,是一个温暖的休息地,也不能再讲究了。于坚看到角落里有张藤椅,上面铺着层又厚又软的毛毯子,就搬了过来,把龙黛岚身上披着的袍子取下来,铺在毛毯上,让她躺着,然后把火炉子搬了过来。 这种藤椅是北方人家里常见的,靠背倾斜得很厉害,椅脚有的是旋腿,让藤椅变成摇椅,适合躺卧而不是平坐。藤椅显然是这店里老板用的,等会他一定又会借故要钱,不过于坚也懒得管那么多了。这儿不是旅馆,要半夜里找张温暖干净的床他不抱希望,只好用这把藤椅将就。 不一会儿,老板端着个大木盘子过来,酒菜都备好了。酒是热酒,荤菜是炒鹌鹑和烤猪肉,素菜是莴苣和一种于坚不认识的野菜。“汤嘛,你还得等等,我看这女人可怜,特别叫我儿子杀了只鸡,给她做份鸡汤,暖暖身子。” 他摆出一副很有同情心的样子,实际上于坚给他的金圜足够买几十只鸡了。但很快他就变了脸:“你这小子,把你老大爷的椅子和炉子都搬了?” “老板,您就好人做到底。炉子过来了,您正好一块坐坐,这三更半夜的,您既然还没睡,就陪我喝上一杯,聊几句。这酒我请您的。” 老板一脸很不情愿的样子坐到了炉子边上,“我看你就是来给我找麻烦的,你要在这多待一会,我这店子都要给你掀个底朝天了。” 于坚也不理会他唠叨,说:“村里有药店么?我们出来得仓促,想买点药备用。” 老板“哼”了声:“你小子运气好得不得了,这天气,这时间,还能赶上我这大好人的好酒好菜,不至于在外面饿着冻着。你要买药嘛,本村也有。黄老头开着家药店,就离我这不远。不过他晚上可不会给你开门,你只能白天去,你要客气点,他是个怪人。” “那是当然,都这么晚了。要不是您人好心肠,还亮着灯,我也不敢来敲门。” “你这是要上哪去?这么晚赶路,不会是那家人在追你吧?”烧酒滴在老板的黄胡子上,炉火一衬,还真象是金胡子。“你可别给我招惹麻烦。” “您放心,没有麻烦,我给您带来的就是生意。”收钱的时候倒是爽快,好像什么麻烦也不怕。“雪季大家都不容易,您赚点钱也是应该的。我们打算去鹰岗镇投靠亲戚,这梅林很好看,有这等美景的地方,我想也有好心人,果然,第一个就遇到了您。” 老板“嘿嘿”干笑了两声,伸出筷子夹了一只鸡腿,不客气地咬了起来,汤汁四溅,他也不在乎,油手往衣服上一抹。“我听你说话,怕是三分真实,七分造假。你出手这么阔绰,这钱多半是偷来的。能偷女人,还偷不到钱么?不过我倒不怕你,甭管你什么来路,我老头子身子骨硬朗得很,咱们村子里人人都会打几拳,你要是个安分人,那就最好,你要不是,歪主意也甭想打到我头上来。” “您多虑了,我就算有什么歪主意,都打到女人身上去了。我要的不是钱,而是睡上一个好觉。早上买点药,我们就走,不会再打搅您。”能有一个安宁晚上就再好也没有了,那些贼寇故意将他们骗到虫穴,多半也没想到他们能活着出来。“我听说红灰走廊上有贼寇出没,您是本地人,我想问问这是真是假。虽然一路上没碰到,但心里还是很害怕。” 那些贼寇就算追过来,他也得喘口气。一定要来的灾难是躲不过的。 老板脑袋直摇,“那都是瞎说的,我老头子在梅花村住了几十年了,从来没见过什么剪径贼人。就算有从哪冒出什么贼人,他也不敢上梅花村来。你就安心吧。” “为什么贼人不敢来?哦,是了,您说这村里头人人都会拳术,看来都是个中高手啊。” “你不知道呓语森林么?”老板眯起眼瞪了他一下,“这森林就在村子后头,里头住着树神,对咱们村民没恶意,但对来冒犯的人可不客气。哪个天杀的毛贼敢来这里捣乱,那是活得不耐烦了。” 看那不屑的目光,似乎也是在警告于坚:你小字要是想偷我的钱,那准是活得不耐烦了。 “啊……我一直以为呓语森林是个传说,没想到那可怕的事情都是真的。”过几个时辰我们就要进森林里去,看看那树神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小字没有敬畏之心,这可不好。”老板哼了一声。 两人就这么闲聊着,等到鸡汤上来了,于坚叫醒昏睡的黛岚,混着鹌鹑肉喝了点。一瓶酒喝完,老板也说要去睡了,搬了盆花进来,搁在房间的角落里,这花于坚也不认得是什么品种,只觉得有股淡淡的清香,闻着让人觉得很舒服。于是他就靠在火炉边,趴在桌子上,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 第八十章 红梅似血 一 龙黛岚在一片鸡鸣声中醒了过来。她昏昏沉沉睡了好几个时辰,但睡得不踏实,她记得是于坚把她扶到一张藤椅上,之后恍惚之间被叫醒来吃了些东西,这一醒来依然头昏脑胀。 睁开眼睛她就看到于坚趴在跟前的桌子上睡着。她感觉有些冷,火炉子晚上没人照料已经黑了,她用筷子翻了下炉子里的灰,还有些余温,能看到零星的火星子。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来源是角落里一盆淡蓝色的花,式样奇异,她从未见过。 她轻手轻脚地站起来,走到窗边,这是推窗,窗棂上蒙着厚厚的牛皮纸,她拉起一条小缝,冷风猛地往房里灌进来,外面天色一片灰白,雪似乎小了一些,也没听到寒风那呼啸不绝的声音。 鸡鸣声和她的动作都没能惊醒于坚。他到底累成了什么样子?她不由心里一酸,给他披上件袍子,就让他多睡会吧。她伤心且疲倦,他也一样。 她从桌上的茶壶里倒了杯水出来,简单地漱了口,从酒馆的后门出去,看到外面的雪地上,有两个人在晨练,一个是那老板的儿子,昨天他送过鸡汤进房,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矮壮汉子。另一个是皮肤白净的俊俏年轻男子。两人练的是龙潜之术的入门拳法,她在金堡的时候已经练得烂熟。 “大哥,火炉子黑了,麻烦您生个火。” 那矮壮汉子倒是爽快,立刻就去房里拿柴。俊俏的年轻男子却很无礼地盯着她看,一双眼睛里似乎要冒出火来。她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就转身进了房。 等到火炉子重新燃起来,龙黛岚问那老板的儿子:“请问大哥,外边那年轻人,莫非是你弟弟?” “我哪有那么年轻的弟弟,夫人你说笑了。那是小花,邻家老张的小儿子,今年才十九岁。我们两家认识很多年了,交情不错,这孩子喜欢打拳,在家住就起得早,常和我一起练练。他昨天半夜才回来呢,没睡几个时辰,精神好得很,到底是年轻人哪!”老板的儿子人比他爹好多了,他爹一看就是个老滑头。 她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坐回炉子旁,凝视着熟睡的于坚。过了一会,老板的儿子端了一碗面进来,放在桌上,“夫人,这是鸡汤下的面,我还放了两个鸡蛋。看您这样子,好像是有身孕吧,只可惜我们这小地方,也没什么好东西。您趁热吃了吧。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提。” 她连忙说:“太感谢了。大哥,您真是个好心人。您这里有炉子有热面,我不能要求更多了。” 老板的儿子说:“您不用谢我,我知道我老爹收了您丈夫不少钱,这是我应该做的。” “丈夫”两个字听得她脸上发燥,也没说什么,拿起筷子吃面。 之后她就这么坐着,老板也没见出来,倒是他儿子不时来添柴,给桌上的茶壶里倒热开水。小酒馆也没看到来其他客人,又过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于坚终于醒了过来。 看到了她,他露出喜悦的笑容。两人隔得很近,她静静地看着他,觉得内心一片宁静。“你醒来了。” “我睡多久了,这里没有鸡鸣的么?” “现在应该是龙时了,你也就睡了三个时辰。我希望你能多睡会,这段日子你实在太累了。我就是被鸡鸣叫醒来的。” 他叹道:“我居然睡得这么死。我不记得上次错过鸡鸣是什么时候了。看来有你在身边,我才睡得踏实。” 他没有和她开过这样的玩笑。要是换了以前,她会觉得这样的话不合时宜,不应该出现在他们两人之间,毕竟她是一个已婚的女人,但是现在她又觉得这很正常。不知不觉,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了,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近。 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她不知道,但她只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他都陪在她在身边,她穿行了北方三个省份,他保护着她安然无恙。天上地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这样了。 “事不宜迟,我们早些去黄老头那里。”于坚将她从思绪中拉出来。 “黄老头?” “就是这村子里开药店的人。”她想起来了,那正是他们此行的目标。 他们正准备走时,老板的儿子从后门进来,手里居然又端着一碗面:“我听到有说话的声音,就知道大爷您醒来了,正在煮东西呢,顺手煮了点面,一会儿捞上来就熟了,您趁热吃吧。” 于坚接过面来,龙黛岚给他倒了杯水,示意他漱下口。于坚几筷子就把那碗面给吃了,两人起身准备走。她一站起来,觉得腿发软,浑身没力气。 他赶忙扶住,说:“你是在这藤椅上睡得不舒服,醒来后又坐久了,等会活动下筋骨就好些了。” 老板的儿子给他们指了方向。这梅花村是个小村落,数来数去也就二十来间房屋,只是彼此隔得比较开而已。这种地方别说旅店了,能有个酒馆已经很不错,这小酒馆也就是供村里几个熟人老友农活忙完了聚在一起放松下,要想赚到外人的钱,并不容易,大部分时候恐怕还是老板自斟自饮。 她只觉身子虚弱,走路都费劲,于坚一边搀扶着,一边说:“开药店的人,多半会点医术。待会给他看看就好了。” 黄老头的药店离小酒馆确实不远,拐个弯就到了,药店和边上几户人家隔得特别开,背后都靠着山,一条小路从药店门口经过,没入上山的陡坡里。越过山头上可以看到山那头的针树的树顶,竟然是一片翠绿,全然没有雪季的模样,倒是奇异得很。想必那就是神秘的呓语森林了。 药店门口没有招牌,门口一圈园圃,种了些不知名的花草,其中有一些迎寒而开。站在门口,她闻得到房内传来药物的独特气味,十分刺鼻。难怪这药店要和别人家离得远一些,这气味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的。 于坚敲了敲门,没有响应,反复几次,依然如此。他便用力推了下门,那木门吱呀呀地响着,被他推开。只见屋内光线昏暗,看不到火烛,进门是一列浅褐色的旧木柜子,往里延伸而去,柜子上面一排排的抽屉,上面贴着编号,镶着的铁条已经生锈,显得破旧不堪,要不是没见落满灰尘,她定会觉得这是一个荒废了许久的弃屋。往里走药味更加浓郁,这药店的主人似乎正在熬药,里头传来轻微的“滋滋”声。 “黄老板?我们来买点药。”于坚喊道。 无人应答。 这里面的木柜子一排排的,他们绕了好几排,里面更加昏暗,只见尽头摆着一个大锅,边上立着一个黑影,双手握着根棒子,在锅里翻着捣着。 “黄老板?”于坚握住她的手,停了下来。 那人停下动作,发出的声音刺耳难听,像是有很多年没开口说过话。“我这里不卖药。谁要你们进来的?” 药店不卖药?她一怔。于坚问:“这里不是药店么?” “谁告诉你这是药店了?”那人继续挥动着他的捣药杵,口气听来十分不耐烦。 于坚似乎有些犹豫,眼前这个人显然地穿着连着兜帽的衣服,光线又昏暗得很,看不到是什么模样,他们要找的人是个光头,而且脑袋可能生得比较难看。但那酒馆的老板说村里就一个药店,不是这里还能是哪里? 于坚说:“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去往某地。有人告诉我们此行必须来找您。” “你们要去哪里,都跟我没关系。找我是找错人了。快走吧。”那人冷冰冰地地下了逐客令,一句话都不想和他们多说。 他这么一说,却让于坚打定了主意,他从怀里掏出阿奇给的那把铜钥匙来,“有人给了我一把钥匙,说您只要看到这把钥匙,就会帮我们。” 那人停止捣药,站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过了很久,那难听的声音又再响起:“一把什么样的钥匙?” “很旧的铜钥匙。” 那人向于坚这边大踏了几步,伸出手来:“钥匙给我。” 那人点燃了一盏油灯,这昏暗的小空间里瞬间充满了光亮。龙黛岚这才看清楚,这熬药的房间四周都是柜子,墙壁的搁板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坛坛罐罐,红色的、白色的、灰色的、黑色的和黄色的,各式各样的颜色都有,看来是分门别类各有用途。那人蒙着件灰色的长袍,兜帽扣在头上,佝偻着身体,看来年纪已经不小,但他手里握的那根捣药杵却很粗大,显然份量不轻。捣药杵插在一口黑色的铁锅里,锅里冒着泡,煮着一锅黑色的药汁,看起来十分粘稠,刺鼻的气味不断从里面散发出来。 那人伸过来接钥匙的手枯瘦,满是褶皱,像是一张干裂的老树皮。他拿着钥匙放到油灯下仔细地看着,借着灯光她能看到他小半边脸,脸上的皮肤也和他的手一样,堆满了褶子,这老头也不知道到底有多老了,看来竟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老人都显得更老。 只听老人嘴里发出一阵奇特的笑声,听不出愉悦,反而满是嘲弄:“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能看到使徒之证。很好、很好。”他转身对着于坚:“既然你们带它来了,那我就遵从你们的要求。你们要穿过呓语森林?” 使徒之证?阿奇只说这是一把钥匙,但听起来并非这么简单。 于坚点了点头说:“有劳老人家了。” 黄老头冷冷地说:“没什么劳不劳的,这是我的宿命。你们到时要想清楚,那可是杀人森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们不后悔。”于坚指了指她,说:“她身体很虚弱,又怀着孩子,老人家看给她开点什么药吧。” “她也要和你一起走?” “是的。” “哼。钥匙是你给我的,不是她给我的。我只能让带着钥匙的人进去,其他人我不管。” “要是她不能去,我去了也没意义。钥匙本来就是她的,我只是保护她而已。” “钥匙明明是从你身上拿出来的。” 她没想到这老头如此纠缠不清,只好说:“给我们钥匙的人说得很清楚,您会指点我们两人一起通过森林。” “她是你什么人?”黄老头并不理她,向于坚问道。 “我们是一家人,您不能拆散我们。”她心里有些怒了。听到这句话,于坚扶着她胳膊的手轻微发颤。 黄老头干笑了两声:“不要拿我老头子当傻子。你们是什么关系,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阿奇没有告诉我们这老头是这样麻烦。“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谁要骗你?” 黄老头倚着粗大的捣药杵站着,看着他佝偻的身体,她忽然想起了夏爷。但是眼前这个老人绝没有夏老那么慈爱祥和。 “这是个小得可怜的村子,从鹰岗镇过来的几个村子都和这差不多,所以红石城的通缉令也没有送到这里来,通缉令上画影图形,清清楚楚。不然你们觉得,这里的人会认不出你们来么?” 于坚陡然变色,站到她身前:“什么意思?” “嘿嘿,你为什么要那么紧张?”黄老头用捣药杵敲了敲地面,发出几声闷响。“我老头子活了这么长时间,最恨的就是别人将我当傻子!你们要聪明点,就老老实实地把话说个明白,不要有什么花花肠子。” 她注意到于坚的脸颊上已经有汗珠渗出,他显得非常紧张,似乎还在发抖。“话我们已经说明白了,你想要怎样?” 黄老头冷哼,灭掉油灯,拄着捣药杵走了出来,于坚做出警备的姿势,防止他突然发难,但黄老头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什么也没做。 “你不老实,我不喜欢和不老实的人说话。” 这虽然是呓语森林的边缘,但仍是拳民的领地,龙神在这里是有效的。她于是沉声说:“灵龙在上!我们所说句句属实,并无欺骗。” 黄老头闻言霍然转身,厉声说:“你也敢以吾神的名义发誓?” 她冷笑:“我本就是灵龙之子,为何不敢?” 黄老头怒道:“你敢在灵龙面前,发誓你从未做过不洁之事?没有背叛龙的血脉?” 听了这话,她也感到一股怒火直窜上来,“灵龙在上!我平生从未做过违反灵龙教条的行为,若我触犯其中之一,教我在地界永世不得安眠!” 她看不到黄老头的眼睛,但可以感受得到在兜帽下那对凌厉的眸子冰冷的瞪视。 “很好。你发了誓言。”黄老头转身,继续朝外走去。“既敢立誓,我姑且信你。你们跟我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跟着他后面走。她觉得于坚似乎无法镇定下来,和往常惯有的冷静大不一样。 黄老头背对他们说:“难以置信,你们能得到这把钥匙。想必把钥匙交给你们的人,对你们是无比的信任和关爱。老头子只是小小地试探你们一下。这是我的宿命,我不能违抗,必然遵从。” 这老头子又一次提到“宿命”,她不明白是指什么,只得默不作声,生怕这怪老头又搞出什么花样来。 第八十章 红梅似血 二 “你们自以为行踪隐秘,到这里就安全了?却不知危险一直悬在你们头顶,随时都会要你们的命。”黄老头嘲弄地笑出声来,“如果不是这把钥匙,你们今天必然要葬身此地,绝对没有人能救得了。” 他突然转身,将兜帽推倒脑后,尽管房间光线昏暗,但距离已经足够近,足够让他们将他的脸看个清清楚楚。 黄老头一张满是皱褶的脸上也满是疤痕,疤痕和皱褶交叠出奇形怪状的纹路,让一张脸变得丑陋至极。他头顶光秃秃地没有一根毛发,但是生着一块一块结了疤的黄色痂皮,有的痂皮破烂,流出的黄脓已经凝固,令人恶心。离得这么近,这脓臭味已经清晰可闻。药店里药味弥漫,掩盖了他头顶上的疮疤脓臭。 龙黛岚胃里一阵翻腾,强忍住没有呕吐出来。 “这是吾神对我的惩罚。如果你敢欺骗吾神,你和你的孩子下场都会比我悲惨十倍百倍!”黄老头面部表情显得狰狞而又疯狂,“我给你开药,你敢不敢服用?”他又看着于坚,厉声说:“你敢不敢让她服用?” “只要是对她有帮助的药物,就没问题。” “好!”黄老头在边上的一排排的抽屉里找着,打开其中一个,从里面掏出两包药来,递给于坚:“现在就吃下去,一人一包。” “这是什么药?”于坚警惕地问。 “你又变卦?”黄老头脸上怒意浮起。 “我并没说不服药。况且你都不肯说这是什么,又怎么能算是变卦。” “哼!你难道不是早就已经发现了,你身体的力量正在不断流失,你现在出了我的门,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死人!更别说她这个孕妇了,吃下去说不定还能保住肚子里的孩子。” 于坚汗流满面,龙黛岚这才意识到他紧张的原因。她忽然感觉到,从今天早上开始,他们似乎就陷入危机之中。不光是于坚有那种感觉,她自己岂非也已经浑身乏力,行动困难? 她本来身体就虚弱,而且还是个孕妇,所以对身体的不良感觉没那么敏感,而于坚显然忽然之间提不起气,这是不正常的。 他们都在那个小酒馆里度过了一晚。早上起来,她还没有什么不良感觉,直到……直到后来,她吃了一碗面。他们两人,一人吃了一碗面。问题恐怕就出在那两碗面里。如果那小酒馆的老板要谋害他们,昨晚岂非就应该动手了?何必非要等到今天早上?难道到了早上才有人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她正茫然无措的想着,于坚已经将那两包药打开,里面是一把黑色的小丸子,于坚捧着一包送到她眼前,“吞下去。” 他做出了示范,将整包药丸塞入嘴里,然后强行吞服。 “那边有水,你自己去倒吧。这么吞不利索,药溶于水,效果才好。” 于坚立刻去倒了两杯水过来,两人将药顺水吞下。 “稍等一会,药效很快。”黄老头拄着捣药杵继续往外走。“这都是森林外围的东西,我在这里很多年了,这里的一草一木,有什么作用,早就烂熟于胸。一看你们这样子,我就知道是中了冬啸花的毒。村子里的冬啸花都是我采的,村民们拿东西跟我换。那种花闻起来清香,平时也没什么危险,但在炉火面前,就会产生一种毒气,虽然并不致命,但会让人失去全身力量,变得软弱不堪。如果是孕妇中毒,时间一长还可能伤到胎儿。看来有人并不想要你们死得太痛快,而是要把你们生擒活捉,好好折磨一场。” 原来是……她忽然明白了。于坚闻言大口地喘息着,他一定也猜到了,房间角落里那奇特的花就是冬啸花,放着谋害他们的。他们从死亡边缘绕了回来,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 这偏僻小村的小酒馆里的老板,也不是什么好人,老早就准备着要他们的命了,因为顾忌于坚,不敢直接动手。 “这钥匙的主人,既然把你们交到我的手中,就是要我保护你们的安全。你们究竟是做了什么,能让他这样出手相帮?” “我们也想知道。”于坚盘腿坐在地上,调理气息。 “你们现在这样子,要能穿过森林,那确实能脱离危险。到了森林的后面,就再也没有人能谋害你们了。除非你们出触怒了吾神!” “森林之后究竟是什么地方?”龙黛岚忍不住问。 “他如果没有和你们说,我也不会。等你们到了,自然就明白。又何必多问?”黄老头拉回兜帽,拄着捣药杵往前走,“来吧,我带你们去森林。” 经过一排排满是抽屉的柜子阵列,黄老头打开了药店的门,外边的世界依然是白色的一片,但此刻落在她眼中,却有些晃眼。这药店里面实在是太暗了,如果要她整日待在这里面待上很多年,实在是难以想象。 她眼尖,发现了前面拐弯处的屋檐下站着一个人,正是早上晨练的那个俊俏年轻人,她记得叫做张小花。这名字听来像个女孩子,他本人也确实像是一个女孩子。现在他那双美丽的眼睛正在看着他们。她猛然想起张小花看着她时那奇怪的眼神…… 酒馆老板的儿子说得很清楚,张小花昨天才回来。这张小花多半是在鹰岗镇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看到了那画影图形的通缉令,认出了他们,于是盯他们的梢。小酒馆的老板一大早就不见人,说不定就是去了镇上报官。 黄老头领着他们走向药店后的丘陵,沿着山路往上面爬去。山路上的积雪已经被清理过了,留下一些雪泥和不少脚印,看来常有人进林子边上采药。 她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黄老爷,您这是带人上哪去?” 黄老头头也不回:“采药去。他们要买点药。” 她转头一看,张小花在后面跑着,跟了过来。 “采药您还带着外人啊,不如我陪您去吧,他俩留在店里等就好了。”那张俊俏的脸上天真无邪,好一个邻家少年。 “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我老头子起来啦?”黄老头干笑了两声,也不理他继续走。 “您要带外人进森林,那可不行。”张小花跨了一大步拦在了他们前面。“村子有村子的规矩,不能让外人随便进出森林。万一出了事情,会给村子添麻烦。” 黄老头朝他摆摆手,说:“有我带着,能出什么事情?再说谁能进得了林子,还不是外面走一圈,回头就出来了。” 张小花冷冷地盯着于坚:“老爷子,我看这人不是个好人,倒像一个坏人。我不能让坏人采走我们珍贵的药材。” 黄老头怒说:“采药的是我老头子,他出钱买我老头子的药。你小子把老头子当坏人?” 张小花伸手挡着不让他继续前进,“他买药又不是采药,也不需要进林子。反正,我不能让他们进去。” 于坚奇怪地看着张小花:“这位朋友,我们素不相识,为何要和我们过不去?” 龙黛岚回答说:“只因为他想把我们抓起来。” 于坚笑了,“抓我们做什么?我们只不过是经过这里买点药,又不是什么坏人。” 张小花也不回答,只是挡在他们前面,不准他们继续上山。 于坚忽然伸手向张小花抓去。他想让这个年轻人尝点苦头,知难而退。 张小花动作很快,看到于坚出手,立刻后退一步,两手一甩,手里忽然多出了两把袖珍的硬弩,左右各一把,正对着她和于坚。 于坚的反应更快,抢上前一步,挡在龙黛岚身前。没想到张小花见拖延不住,出手就是杀招,两把硬弩一翻出来,机括立刻发动。这么近距离,弩矢伤害极大,被射中的人就算不死,也必然重伤。 “伤害兄弟者死!”这邻家少年叫喊道。 于坚手中没有武器,就算龙痕还在,他也来不及拔剑,只能徒手迎上。电光石火之间,他迅捷如闪电。 他准确地抓住了一支弩矢,错过了另外一支,那支弩矢射中他的腹部。距离太近,穿透力太强,这支弩矢几乎完全没入了他的身体。与此同时,他的右掌化为拳头,狠狠击打在张小花的腹部,这一拳打得那邻家美少年脸部痛苦地扭曲变形,人直直地往后飞了出去。 这一拳力道十足,张小花被击飞出好几丈远,撞在山丘下的一块石头上,痛呼一声,然后就再也没了声息,也不知道是昏过去了,还是就这样送了性命。 于坚捂着腹部痛苦地蹲了下来。龙黛岚发现了他手指头鲜血淋漓,鲜血如连线的血石珍珠,不断滴在雪地上,正如村口梅林中那红色的梅花。 梅花村,血红的梅花。花红似血。 她哀呼出声:“于坚!” 这一瞬间,她完全忘记了他们的身份。她只想到他,他为了她受伤了,一次又一次。她抱着于坚,转头向黄老头哀求施救,突听得后面一阵嘈杂,只见山路上冒出来七八个男人,手里都操着家伙,有锄头菜刀,木棒马鞭,一齐朝他们这边跑过来。 一个中年男人看到了倒在一边的张小花,大叫一声跑了过去:“小花!我的孩子!你怎么了!” 那酒馆老板的儿子也在人群中,指着龙黛岚和于坚,对其他人说:“这两个,就是我和你们说过的,龙君陛下通缉的重犯,一对通奸的狗男女!不管是死是活,拿下了去王都领赏,你们谁都从此衣食无忧,无欲无求了!” 村民闻言,有些跃跃欲试,却又不敢轻举妄动,看来颇为忌惮于坚的威名。 “你们都怕什么?没看到他受了伤么!他早就中了毒,小花以命搏命,他现在已经不行了!”酒馆老板的儿子竭力鼓动着他的老乡们,“这场大富贵,是灵龙赐给我们梅花村的,大家人人有份,谁也不会少!兄弟们不要错过良机,上啊!灵龙保佑我们!” 第八十一章 赌徒 “吾主,请赐罪。属下没有成功,让他们逃脱了。”朱彦谦卑地屈着左膝,向尤昊汇报自己的失败。 “起来。”主人没有听到想要的消息,脸上却没有流露失望,也许早就想到了不会那么容易。 红石城的巨人领袖遗憾地看着他,叹息说:“你没有成功,但你无罪。他是于坚,王国的第一武士。” “属下骗他去了虫穴,可是没想到早上去收尸时,只看到了大虫的尸体。”这是个奇迹,有人能战胜大虫。奇迹偶尔还是会发生的,他对此再也清楚不过了。 “大虫也没有成功!他真是那么难对付?”主人一脸惊讶。 “他确实是。最重要的是,他有难以想象的运气。躲过了车裂,从地牢里逃脱,一路上穿越重重障碍,最后杀死了大虫,没有运气,这一切就不会成真。”这是解释,也是分析。他谦卑地低着头,垂着手,眼睛看着地面,这是他和主人对话时最常见的姿势,他总是很小心地保持着这个姿势,即使在他受宠这么多年后。他坚信,这正是他受宠的原因之一。 “那对狗男女能跑到哪儿去?红灰走廊将是他们的坟墓。陛下要活的,死的也要,我会给他献上尸体。只有死人才不会再找麻烦。”红石城的领袖充满信心。红灰走廊一路设卡,和大虫鏖战过后,于坚总不可能安然无恙,理应落网。 但结果呢?不论结果怎样,总是要尽最大努力。“吾主,那对狗男女现在应该在梅花村。” “呓语森林外头么?他们去那里做什么?”主人手肘撑在椅子的扶手上,抚摸着修剪精致的胡须。他的八字须是最近几十年来红石城主人的标志,他的祖父和父亲上唇都留着这样的胡须,下巴和腮部却剃得光光的。为了显示和长辈有所不同,主人干脆连鬓角的头发也剃光了。 “吾主,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我已经让红袍军团先行一步了。我在梅花村的兄弟会密切注意他们的动向。” “如果他这次还能死里逃生,那我就相信,龙神真的是站在他那一边,在保护他。”主人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表示安慰,“前面的事情我不怪你,实际上你做得很好。” “吾主,我认为他们去梅花村,很有可能是为了找某个人。梅花村全村只有不到四十个人,这四十个人我都了解,只有两个人有点特别。其中之一是一名猎户,他有非常好的箭术,完全可以过上更舒适的生活,但是他却没有这么做。他除了狩猎之外什么也不干,和梅花村的村民们分享他的猎物,或者交换他需要的东西。他并非在梅花村出生,而是八年前搬进去的。”他了解很多事情,赤山发生的大大小小值得关注的、特别的事情,他知道主人一直非常欣赏他这方面的能力。如果他不知道,他就会想办法去弄清楚,他总是能弄清楚。 “那是个穷村。有本事的人住到那种地方,一住就是八年,的确很特别。” “这个人只是有点特别,但不一定和那对*有什么联系。另外一个人就很难说了。那是个很老的老头,姓黄,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也没有人能说出他的年纪到底有多大,属下在梅花村的那位兄弟,他的曾祖父还活着的时候,黄老头就已经住在梅花村了,而且就连他的曾祖父也不知道,黄老头是什么时候搬到村子里来的,好像梅花村从一开始就有这么个人。属下查阅过城堡内的档案,纪元年第八百四十九年开始,才有梅花村的记录,梅花村有可能就是那时候才建立起来,当然更早也不一定。” 主人笑道:“看来这个老头至少已经一百多岁了。” “如果只是个长寿的老不死,那也没什么。奇怪的是,黄老头是个不做生意的采药人。他多年来一直在呓语森林外围采药,药很有效,村民们各种疑难杂症在他的治疗下都是药到病除。但黄老头并不靠治病赚钱,他从早到晚要不是呆在药房里,就是在森林边上忙着,村民们从来也没见过他做过什么别的事情,有什么别的爱好。” 主人感到很奇怪:“他不种地,不去镇上买东西?” “吾主,这就是他令人不能理解的地方了,他不种地,从来没离开过梅花村。他所需要的生活用品,都是靠草药来和村民们换取的。而且他从来不欢迎别人进他的家门。” 主人摸了摸胡子,说:“这老头你一定研究很久了,可是就连你也不了解他。” “吾主,是属下无能。”朱彦的头垂得更低,语气也更谦卑。 “如果你都算无能,赤山省有本事的人还有几个?” “吾主,呓语森林就在梅花村的后面,如此不详之地,本不该有人愿意在它外面安家的。稍微有些本事和门路的人,都早早地跑到外地去了,所以梅花村人口一直不多,也很少有什么外来人。那对狗男女跑到梅花村,恐怕只有三种可能:第一种是寻亲访友;第二种是去找黄老头买药;第三种,就是为了呓语森林而去。” “你认为他们准备去森林求死?”主人摇了摇头,“人人都知道,那座森林就是个坟墓,有进无出,有死无生。这对狗男女如果想死,早就死了,而且他们已经有了孩子,是不会轻生的。” “吾主,陛下已经发布了全国通缉令,他们无路可走,而呓语森林却是个没人敢进去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他们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但你别忘了,我们派进去的人,从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历代龙君都无法解开森林之谜。我看他们要去,也是一样,我会让他们死在森林外面。” “他们继续逃亡,就还能苟延残喘,进入森林,却是九死一生。他们做出这样的选择,应该是有原因的。属下怀疑,他们可能掌握了进入森林的诀窍。” 主人陷入沉思,良久才说:“从咸水城出来后,一直到邵叶城,他们一路上穿过了层层关卡,就算他们速度比陛下颁发的通告更快,他们也该在北漠省遭到通缉。罗循那个老东西根本没执行陛下的命令,他肯定在暗中帮助这对狗男女。不管怎么说,你速度要快,现在就去吧,这种事情只有你来办,我才放心。” 门外忽然有人报:“吾主,民事官有急事请求汇报。” “叫他进来。”主人靠回椅背,揉着太阳穴,“先听听看胖子要说些什么。” 民事官是个胖得不像话的男人,三十二岁,一身的肥肉走起路来不住地晃动,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深陷在赘肉里,几乎都要看不出他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 朱彦向来不喜欢这个胖子,他特别痛恨肥肉。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个死胖子的本职工作干得还算不错,至少红石城的平民纠纷他处理得很好。人不可貌相,只要不是太懒,每个人都能发挥自己的能力。所以他选拔人才从来也不是看相貌的,他也一直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不会排斥胖子和丑八怪,快剑团的歪瓜裂枣多了去了。 “禀告吾主,国师大人正在会客厅,等待吾主接见。”那胖子说话细声细气,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国师大人乃堂堂内阁大员,还需要等待亲王的接见,这话主人会喜欢的。 “国师大人?”主人一脸惊讶。朱彦也觉得很有些意外。 “国师大人到赤山来啦,之前没有给过任何消息啊。”主人对他说:“你先别走,跟我去见见他。” 和其他地方不同,主人的会客厅是一间布置得很雅致的房间。城堡内到处可见庄严肃穆的装饰,描绘历史事件场景的雕刻和壁画,以及圣王的印记图腾,都无处不在,令人恍若置身于历史长河之中,觉得这座城堡果然无愧于圣城的称号。但主人的这间会客厅却充满了异国情调,有来自骄阳之地的萤火吊灯,来自辉煌群岛摩罗国的绘着海神英姿的地毯和桃木桌椅,来自埃塔安度王国的秘银酒具。这房间里每一样装饰和摆设都有着鲜明的地方色彩,但所有这些东西搭配在一起却给个人一个印象:精致异常,颇具格调,毫无纷乱不适之感。 身材瘦削的铁拳寺大长老就站在房间里,正在欣赏一尊摩罗国的海神小雕像,银色的胡须垂在他的交领黄袍的领口上,看来比传说中的更长。他手里拄着一根法杖,杖头看来颇大,用五彩的绒布包裹着。 “国师大人,是什么风把您吹过来了,您事前不捎个信来,好让我免去这无礼之罪啊!”主人满脸堆笑,迎上前去,微微躬身行礼,朱彦跟在身后立即单膝着地。 “亲王太客气了,老僧本来不想来打搅的,但是又怕路过红石城不来看看,亲王知道了回头要怪罪。”荀舟笑呵呵地把右手摆在胸前,行了一个僧人之礼。照惯例,两手行礼更显尊重,但荀舟左手紧紧握着法杖,没有松开。这法杖看来宝贵得很。 “国师大人说哪里话,您这样的贵客到来让红石城增光添彩,就是要多来打搅打搅嘛。国师大人可要好好品尝我们红石城的青麻茶,虽然比不上贵寺的育龙绿汤,但也是上品,别有风味。” 下人们很快上了茶和点心,主人从岛民钟爱的桃木柜里拿出一个制作得极为精致华丽的桃木器具来,双手递给国师,说:“这是岛民的圣符,摩罗国的一位大臣去年来赤山公干送给我的。据说放在家中,百害不侵,国师大人为陛下排忧解难,百般操劳,希望这圣符能保国师大人身体健康,铁拳寺繁荣昌盛。” 这种桃木器具朱彦也有几件。岛民信仰海神索梅洛,喜欢将他的模样刻在家具器物上,这圣符大小合适,能挂在腰间,也能摆在家具上,通体桃木制成,镶着七颗钻石。了解岛民风情的都知道,比起其他地方来,钻石在辉煌群岛意义别有不同,岛民认为海神的躯体是钻石制成,神圣而永恒,而海神一共有七只手,七颗钻石即是寓意如此。这确实是一件十分珍贵的物品,主人肯将之让给国师,也是下了血本。一个亲王的称号是不够的,龙君陛下倚重国师,将来依仗的地方多着呢。 荀舟显然是识货的,连连摆手推辞:“这样的奇珍异宝,太贵重了,老僧不能要。亲王还是自己留着为好。吾等虽不信仰索梅洛,但他到底是海洋之神,并非邪魔,此物有助于保佑亲王的安康,亲王一切安好,赤山也就安好,赤山安好,陛下自然心安。” 然而主人坚持说:“在您面前我是年轻后辈,您贵为国师,又是教寺大长老,乃千金之躯,岂是我这等封疆小吏能比?此物应属您这样的人物所有,千万不可推辞。”他一定要荀舟收下,两人你来我去互相谦让,荀舟最终还是将雕像挂在了腰间。 主人这才露出满意的表情来,“不知国师大人这次到赤山来,有何贵干?” “和那渊界恶魔有关。” “渊界恶魔又出现了?” 国师手抚银须,那枯槁的手看来没有血色,瘦的只剩皮包骨头,上面青筋虬结,缓缓蠕动。“老僧通过无息功,在清明神界得到启示,渊界生物可能会出现在殷奇拉摩山脉以西一带,于是请示陛下,得到恩准,老僧便过来看看有什么办法能化解这场危机。” 主人大惊失色道:“国师大人,可不要吓我!这渊界恶魔是怎么进入到凡界来的?” “应该是利用界域传送门。殷奇拉摩山脉西边,有一处荒凉原野,界域屏障十分薄弱,传说早些年有过动荡,被当地的法师勉强镇压住了。但现在渊界恶魔正在谋划再次尝试突破那里的屏障。” 的确有过这样的说法。荒凉原野那一头是埃塔联邦的卡蒙王国,朱彦虽然没有去过,但也听说过那边早年曾有法师出来压制恶魔。不过那些法师都是居住在森林里的古老精灵,据说并不和外界来往,拜龙教和他们从来也没有什么联系,荀舟这次来难道想要和精灵联手? 主人把他心里所想的问了出来,“国师大人是打算和埃塔的精灵法师联合?” 荀舟微微点头,说:“为了凡界的安危,什么办法都应该试一试。一旦那些恶魔打破了屏障,后果就不堪设想。铁拳寺这次将倾尽全力来完成保护凡界的任务。” 这么说来,铁拳寺应是精英尽出了,来的不止大长老一人,还有各院长老和教中高手。朱彦觉得有些奇怪的是,那些分院长老也是德高望重的人物,怎么就大长老一人来造访主人呢? “有国师大人亲自出马,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不过大长老要前往荒凉原野,怎么不走海路,穿越蔚蓝海峡上多玛港呢?您到赤山来,难道……打算翻越殷奇拉摩山脉?” 主人这么一说,朱彦更觉得这大长老行事有些高深莫测。陆路去荒凉原野,有两条路可走,其一是登上苏达拉高原,越过山民的领地,其二是穿越梅花村后面的呓语森林。但这两条路从来也没有拳民走过,不管是哪一条,都危险万分。高原巨人可以依靠大军平定,但那可不是短时间能做得到的,阻止渊界恶魔刻不容缓,大长老本应走耗时更短的海路才对。至于呓语森林,那是魔法之地,传说由森林女妖所看护,只怕和渊界恶魔一样难以对付。 荀舟淡淡笑了笑,说:“不翻山越岭,要赶时间,只能走最近的路。” “难道您要走呓语森林?”主人一副嘴巴都合不拢来的吃惊模样,“那可是万分凶险之处啊,而且是不是连通荒凉原野,也没有人证实过。” “老僧已得启示,森林之后,就是原野。有吾神庇佑,大人不必担心。”荀舟看来把握十足,并不把杀人坟墓放在心上。 “既然吾神有了指示,那我就放心了。吾神缺席龙颜之日,实在是让我等寝食难安,不过听国师大人一说,我这心里安定多了。国师大人有什么要求,尽管向我提出来,让我也能帮到您,为凡界、为陛下做出一点微薄贡献。” “其实这次老僧来见亲王,也是希望顺便找个熟悉地理的人同行。呓语森林究竟在何处,老僧还是茫然不知呢。”荀舟笑道,眼睛却朝朱彦瞟了过来。 人一旦出名果然不会全是好事。进呓语森林有死无生,国师不会不知道,但他显然有恃无恐。这是一条通往死亡之路,但也可能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赤山的传奇还有望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人生在世,凶险难免,风险和机遇并存,刺激的赌博和冒险才是该渴求的。宁做一名赌徒,不做一个闲汉。 朱彦再无犹豫,当即再次屈膝下跪:“如吾主允许,属下朱彦,愿为国师大人向导,听从调遣。” 第八十二章 森林之友 一 赤山的繁华地区以红石城为核心向四周散开,往北是荒凉但又重要的运输干道红灰走廊,往西去是殷奇拉摩山脉,这片能称得上富饶的地区面积并不算大,梅花村是不在其中的。梅花村的村民们要么一辈子种田,一年到头赚不了几个钱,一旦碰上旱涝灾害,就要过紧巴巴的苦日子,要么背井离乡,出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发家致富。还留在村里的这些村民们,基本是既没有太多想法,也没有什么本事的人,这些人一旦受到大笔赏金的诱惑,就成了牵线的木偶,任人指挥摆布。 龙黛岚对此看得非常清楚。酒馆老板的儿子说得不错,他们眼下确实撞到了一条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发财之路,绝不能错过——翔龙第一武士下一次身受重伤,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七八个村民们在赏金的激励下,心一横,齐声大喊壮了壮胆,举着手里的武器一窝蜂朝她和于坚冲了过来。 于坚神情痛苦,弓着背瘫坐在地,眼看无法再站起来,她张开双臂挡在他前面,就像他一直挡在她面前那样。面对危险,他从未退却和犹豫,此刻她又怎能退却和犹豫? “老爷子,您说了要保护我们的!”她不知道这老得不能再老的黄老头到底有没有这种能力,但现在他是唯一的希望了。她虽然和于坚学过拳术和剑术,然而平常练习不勤,而且有孕在身,又中了冬啸花的毒,虚弱无力,根本招架不住这群红了眼的村民。 村民们一看于坚确实站不起来,更加兴奋,一个个涨红了脸,脚下加劲,那表情简直恨不能把这通缉犯立刻变成大把大把的赏金。 “站住!”黄老头突然发出一声暴喝,拄着捣药杵站在了龙黛岚前面,他本来站在她身后,但她没看清楚,他怎么就跑到身前来了。 酒馆老板的儿子大叫:“黄老头,别发疯,他们可是通缉犯!” 黄老头毫不理会,将捣药杵高高拿起来,然后猛地朝地上一插,捣药杵深深陷入雪泥地中。跑在最前的一个村民挥舞着一根粗木棍,接近黄老头时却忽然往后跌倒,像是撞上了一堵墙。 龙黛岚和那些紧跟在后面的村民们一样,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前面的村民跌倒,后面的收脚也来不及了,一个个撞在了那堵无形的墙上,跑得越猛的撞得越痛,一瞬间七八个人都倒在地上,大呼小叫,呻吟不止。 她又惊又喜,没想到黄老头竟然有这种本事,随便一出手就弄翻了一堆人。只见那酒馆老板的儿子站在“墙外”,语带威胁:“黄老头,你这是包庇窝藏通缉犯,是和龙君陛下作对!我爹已经去镇上报信了,你赶紧回你的药店去,我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然,到时候别怪我们不讲乡亲情分!” 黄老头冷哼:“就凭你们?谁也别想动他们两个!为你们安全着想,我劝你们不要跟过来。”说着他一把捉住于坚的胳膊,朝龙黛岚瞟了一眼,她会意,用肩膀扛起于坚另一只胳膊,两人架着于坚转身就走。 她不放心回头看看,那堵气场墙看来还立在原地,村民们爬起来仍然被挡在外面。只听他们咒骂不停,说黄老头挡了一村人发财致富的路。 “快点,这是气场墙,走远些我就控制不住了。”黄老头也不管她跟不跟得上,加快了脚步。 所幸这条山路经常被清理,雪泥很浅,路也不滑,虽然顶着风雪对她很辛苦,踩着之前的脚印还是跟得上,很快就把村民们甩在了身后。但没过多久又听到呐喊连连,转头一看,气场墙消失了,村民们追了过来。 这时她看到了森林的外围,一排排的松树立在一条结了冰的溪边上,一如这森林的卫士。松树后面是高大的柏树和栎树,还有很多其他树木,生得一般的高大繁茂。这就是呓语森林,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这片林子树冠枝桠上竟然没有积雪,树干挺拔雄健,枝叶茂密,满眼苍翠,生机十足。那条结了冰的溪流就像是季节的分界线,将白色和绿色区分开来,这边是雪季,那边竟似暖春。 这真是神奇,传说这里有森林女神,或者森林女妖,看看这奇观,似乎所言非虚。她看得发了呆,一时间站在原地忘记走动。 黄老头也停下了脚步,他紧紧拄着捣药杵,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这寒冷的天气,他脸颊上居然流下了汗珠。她十分担心,正要发问,突然看到四周起了一阵旋风,积雪和尘泥被刮了起来,在他们眼前旋转着。风势在很短的时间里变得十分猛烈,转变成一股狂风,朝着追赶的村民们刮过去。 “抓紧时间,快走!”黄老头几乎是拖着于坚,快步向森林奔去。 这股狂风相当有效,村民们被拖在后面过不来,两人扛着于坚几乎是一路小跑,很快就奔到了结了冰的溪边。她有些气喘,在溪边停下来稍做休息,看到地面也由白变绿,溪那边是铺满落叶的绿泥地,间或长了一些红色、黄色、紫色和白色的花草,缤纷美丽,各具其态,很是赏心悦目。她在百花园也见识过很多观赏性强的植物,但都不如这里的好看,而且这些奇异的花草,她竟都叫不出名字。 森林外围的那排松树在他们跑过来后,忽然就自动向两旁退去,像是一层帷幕被人拉开,露出了宽大的空隙,里面的栎树和柏树也像长了脚能走动一样,分列两边,一条铺着厚厚落叶的林间小路凭空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奇异的森林让她感觉如置身梦境,是如此地不真实。“跟我走。”黄老头招呼了一声,拖着于坚,率先跨上林间小路,进入了呓语森林。 她惴惴不安,这看起来并不危险,真的是杀人森林、闯入者的坟墓?但身后追赶的步子越来越近,容不得她多作思考。她咬了咬牙,跟了上去。于坚意识还在,表情痛苦又惊奇,但已经说不出话来,手捂着的腹部,鲜血仍汩汩直冒,看得她禁不住泪水直流。她安慰自己,既然黄老头熟悉这一带的药草,应该是有办法的。 悲痛和震撼混杂在一起,眼前这一切实在是太难令人置信了。那些树和她所见过的全然不同,是能活动的,它们躯干庞大,那些埋得很深的强韧的根就是它们的脚。如果森林不欢迎他们,随时都会再次合拢来,将他们夹在中间,她记得小时候听老宫女说呓语森林的某个故事就是这样子的,奇怪的树其实就是杀人的魔物。它们会诱骗你,然后吞噬你。 她忽然发觉村民们嚷嚷的声音已经消失,回头一看,那排松树让出的的空隙又消失了,进来的那条林间小路也不复得见。森林在他们身后逐渐关闭,正在恢复原来的模样,刚才的一切像是都没有发生过。 他们已经完全进入了呓语森林,而追赶者止步其外。 毕竟还是雪季,林子里看不到雪花、积雪和冰块,但是温度依然偏低,只是身边时不时能听到清脆的鸟鸣,翠绿的树木枝桠间能看到松鼠跑过,显得春意盎然。 大树的脚突出在地面上,盘根错节,一些不知名的巨大植物生长在树木之间,有的举着雨伞大小的绿叶,有的枝条缠在树干上,似乎还在滑动,她分不清那究竟是动物还是植物。有的则生着和人差不多高的红色花朵,巨大的花瓣上沾满水盆大小的水滴。 这里有无数种她见都没见过、想都想象不到的植物,五颜六色,奇形异状,走在这奇特的森林里,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迷了路的疲倦飞鸟,渺小而又无力,完全被森林所俘获。 忽然之间,一棵极其巨大的树在她眼前出现,树干像是镀金一般,上面每一块树皮都光芒耀眼,一时间无法直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眯着眼,勉强看清楚这树的模样。只见那树干粗且宽,竟如一间农舍,头顶上绿叶相连,如一把遮天大伞,似乎这棵巨树就是伞骨。站在树下望去有些头晕目眩。巨树不但高大,而且古老,树皮上裂纹紧密,开口很深,露出里面黑色的木纹,高处则生着极其繁茂的轮生枝,遮天蔽日。 黄老头走到巨树前停了下来,他把于坚放在一旁的栎树边上,让他背靠着树干慢慢躺下来,然后对着那棵巨树摊开了手掌,龙黛岚这才发现他一直将那把铜钥匙握在掌心里。 “呓语森林之守护,请鉴定这使徒之证,穿越森林之匙。”他说起这话恭敬且虔诚,像是面对神明。 眼前除了这棵古树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森林守护者难道就是这棵巨树? 只听到一个极为苍老的声音说:“汝等携证入吾家园,吾早知之,是以路为汝开,方得见吾。汝等三人,皆为持证者?” 第八十二章 森林之友 二 黄老头虽然老得不知年龄,但和这棵巨树相比,听声音还是要显得年轻些。“我不是,他们两人是。” 那声音语气变得严厉,责怪说:“汝既知法则,何以冒犯?” “持证者一人身受重伤,不能自主行动,另外一人怀有身孕,疲倦不堪,我不得已才带他们进来。” 那声音变得稍稍和缓了些:“如此汝应速速离开。” 黄老头说:“我的使命已经完成,马上就走,请森林守护者将持证者领入龙角峰下。”说着他在身边的植物群中翻找了一阵,摘下几片椭圆形的紫色叶子,那叶子筋脉粗大,几近透明,薄如蝉翼,看起来很漂亮。 黄老头将铜钥匙递给她,然后将叶子合在手掌心里揉碎,那叶子流出透明的汁液,他吐了口唾沫放在掌心,将唾沫、汁液、叶子碎片杂揉在一起,成了一种紫色的浆团。他把这浆团涂在于坚腹部的伤口上,一边涂一边说:“这种叶子能止血镇痛,对伤口的愈合有奇效。林子里有不少,你再找找,将它和水捣碎成浆,就这样涂抹在他伤口上。等会走的时候,记住要慢一些,动作不能太大,也不能太用力,做到这些,他就没有生命危险。” 她捧起双手接过铜钥匙,连连点头,“刚才我要有什么不敬,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黄老头冷笑:“我不记得你说过和做过什么了。”说完他拄着捣药杵转身就走。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忙说:“老爷子,现在您再出森林,只怕很危险。” “我早告诉你了,遇着你们是我老头子的宿命。去担心你该担心的人吧!”黄老头不回头,走得很快,只见树木渐渐合拢,他们来时穿行的小路转眼间就不复存在,黄老头消失在其中,再不得见。 那苍老的声音又响起:“吾已请森林之友为汝等引路,汝等准备妥当,便可上路。” 龙黛岚只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越来越响,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人影在巨树上飞速跳跃,三下两下就接近了他们。一眨眼的功夫,一只大半人高的影子落在眼前,仔细一看,她吓得几乎往后摔倒。这哪里是什么人,竟然是只巨大的松鼠! 那松鼠浑身金毛,毛色清晰发亮,黑色的斑纹交错其间,蓬松的尾巴金中带红,到了末端,毛都变成了红色。它像人一样站立着,两只“手”收在胸前,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正盯着她看,嘴里也不知在咀嚼着什么东西,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两颗硕大的牙齿,表情竟然像是在微笑。 这松鼠就是“森林之友”?传说中呓语森林有各种魔物……魔物没看到,但怪物可是半分不假地站在面前。这么巨大的松鼠突然出现,换谁都会吓一跳。 巨树回答了她的疑惑:“汝等见到森林之友,随之前行!” 这体型超大的松鼠看来十分友好,但她从来不知道平时看来很可爱的松鼠会有这么吓人,而且还会发笑……“你好……你……怎么称呼?”她问得有些结结巴巴。 “叫我达达。”金毛松鼠开口了,说的是翔龙的通用语,吐字清晰,声音居然还很动听,和人说话没什么分别,也不知道它是雄的还是雌的。 “达达……我是龙黛岚,这位受伤了的是于坚。他……流了好多血,我要去采一些……这种叶子。”说着她把那紫色的叶子碎片给它看。 “我去。”达达话音刚落,只见影子一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从未没见过体型这么大还能跑得这么快的动物。这森林里到处都是让她大开眼界吃惊不小的事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掐了掐自己的脸。 她屈下膝盖去检查于坚腹部的伤势,鲜血仍在往外溢出,但比起之前要好得多了,那紫色的叶子果然是有效的,只是创口太深,药物怕是不够。 于坚因为失血太多陷入了昏迷。她回头望去,在这堆满腐叶杂草的密林地上,能看到一路上滴过来的斑斑点点的血迹。 龙黛岚去检查他的手,不由尖叫一声,他左手的小指头已经变得乌黑,指节断开,骨头暴露在外。她这才知道,张小花那弩矢竟然是穿透了他的指骨,并且淬毒。刚才忙着逃离那些村民,黄老头只怕也没注意到这一点,止血镇痛的草药哪能抑制毒药? 她顾不得什么礼节了,手忙脚乱地翻开于坚的衣服,去看他的腹部,果然,那刚涂抹过草药的伤口周围的皮肉仔细一看,竟有些微发黑,看来再过一阵子等毒性厉害了,皮肉只怕都会变色。一想这毒药可能致人死地,她不禁大哭起来,这一哭,像是浑身散了架,支撑她的那一点点意志崩溃了。 她一边哭一边爬,爬到巨树下,抚着它粗糙坚硬的树皮,跪拜在地,不住地磕头哀求:“求求您,森林守护者,求求您救救他,他受了伤中了毒,流了很多血,快不行了……” 只听那无限苍老的声音一阵叹息:“持证者竟然羸弱至此。”它粗大的树身上看不到嘴,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既在吾处,吾当救援,汝可安心。” 正说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地面上传了过来,那叫做达达的松鼠一蹦一跳地跑回来了,手里捧着一片由巨大叶子做的包袱,它跑到龙黛岚面前,把叶子扔在地上,里面跌出各式各样的茎杆花叶来,那紫色的叶子也在其中。 达达像人一样用小爪子拍了拍胸脯,笑着说:“你怎么哭啦?他没事的,有达达在,怎么会有事?” 在她惊讶的注视之下,达达用和人手一样灵巧的爪子掀起了于坚的衣服,做着和黄老头一样的事,揉碎叶子,然后再用唾沫揉成浆团,敷在于坚的创口上。 “有毒也不怕的,达达会帮你搞定哦!”它从跌落一地的根茎果叶里摸出一个紫色的果子,看上去像是苹果,但她何曾见过紫色的苹果?达达把紫色果子掰开,里面露出粉白的果肉,只见它双爪合拢,用力挤压,粉色的果汁流了出来,它涂在刚才那浆团上。之后它又塞了些草药到于坚的嘴里。 “嘴里含着就行啦,休息一会,很快就会见效哦!森林里什么药都有,没有达达治不好的病哩!”这松鼠砸着两颗巨齿,很得意的样子。 休息了大概一个时辰左右,于坚醒了过来。他腹部创口的黑色消失不见,指骨上的也淡了很多,血止住了,似乎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人有气无力,显得虚弱不堪。他睁大双眼瞪着达达,龙黛岚忙替他解释。 “嘿嘿,你们见到我很惊奇,我见到你们也很惊奇哩!”达达的蓬松的毛尾巴大幅度地摆动,显得很*。“好多年啦,森林里不见客人。因为被森林当作客人的甚少、甚少!” 询问于坚能否走动得到肯定回答后,达达就迫不及待的领着他们上路了。这松鼠是个急性子,在树干之间穿来穿去,速度飞快,极为敏捷,动作轻盈,形态优美。令人恍惚间觉得这是一个人类的舞者,而非一个体型硕大的啮齿动物。 它跑得太快,但不会离开它身后人的视线,以免他们迷路。这座森林大概还没有不迷路的外来人出现过,那些植物精灵们经常变换它们的姿势甚至位置,就算在树干上作记号也没有任何作用。 龙黛岚不停地提醒它“慢一点”,以照顾落后的于坚。 森林里大树参天,绿荫蔽日,越往深处走,越是看不到头顶上的蓝天白云。雪季的大雪寒风在这里完全消失不见,气温渐渐升高,森林里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处在另一个季节。 五颜六色的鸟儿站在四周的树上心情欢快地歌唱,看不见的虫子藏在草里无休无止地鸣啾,树木本身似也在与鸟虫们共鸣,和时有时无流动的微风一起,配合森林里的生灵们奏响某种奇特的韵律。 “算上睡觉的时间,我们到龙角峰还需要大半天,如果你们能至少保持现在这种速度的话。”达达的翔龙通用语说得非常流利,就是语速太快。 接下来这几个时辰,他们走走停停,也不知在森林里行进了多远。对这个奇特的松鼠总算有了初步的了解:它自称精通世界各地的语言,包括瑞风大陆的主要语言,拳民、牧民的语言,埃塔联邦的通用语以及四大王国和城邦小国的所有语言,骄阳之地各族的语言,辉煌群岛各国的语言,它甚至还的得意洋洋地宣称它懂得人类之外的种族所用的语言,像山民和蜥蜴人、埃塔的精灵和矮人等等。 它喜欢吃坚果,和普通的松鼠没有什么两样,喜欢唱歌和听森林唱歌,喜欢舞蹈跳得也很不错。它特别健谈。“森林里大家都不太喜欢像我这样聊天,它们用它们的方式,而不是像我这样开口说话。” 它没有解释是什么方式。“学习没有止境,那是当然的事情啦!我们在森林里活了太长时间,学习就成了我们的主要娱乐。以前有各式各样的人跑到森林里来探险,天知道那些诸如‘森林里有秘密宝藏’之类的荒谬谣言是谁散播开来的,世界各地都有人想要把宝藏据为己有,但是它们无一成功,最终都成了森林的养料。” 第八十二章 森林之友 三 它是个憋了很多年的话痨,唠叨不休地向龙黛岚与于坚说起森林的各种故事,如果他们转移话题它就显得很不开心。于是龙黛岚只能顺它的意思让个说个够。说了大半天后,它才勉强同意它的新伙伴向它提问。 “不要问我活了多长时间啦,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们被森林女神所保护着,有自己的使命,并因此存在。像你们这样被特别允许进入森林并得指引的人是非常罕见的,此前只发生过三次这种事,也是靠使徒之证才能进入森林呢。” “使徒之证到底是什么?老实说我并不太了解它。”她很喜欢听它说话,喜欢和它聊天,这让它十分满意。于坚因为伤势,很少开口,她也禁止他说,它并不在意。 “把它交给你们的那个人没有告诉你们么?看来你们一定是他非常重要的人,那是当然的。因为这是很珍贵的东西呀!”达达用尾巴卷住一根悬在头顶的藤蔓,像猴子一样借力跳跃出去,轻巧地落在另一棵树上。它说这也是它学习的结果,它在森林里学会了很多动物的技巧。 它的话让她感到十分困惑。“没有,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希望我们到这里来。” “这真是很难解释的事情呢。你们知道……使徒是什么吧?”达达一瞬间又跳跃到了茂密的枝叶间去了,只看到树枝在摇晃,看不到它在哪里。 “不知道。正等着你告诉我们。” “噢,不要这样。如果你们连使徒是什么都不知道,那么达达也不能说太多了。即使我是非常想要告诉你们,非常非常想。”达达从大树上跳下来,落在他们面前,一双滴溜溜直转的眼睛里充满渴望,她看得出来。“但是我不能违背森林的规则,有些话可以说,有些不能说。那是当然的!” 它一脸似乎是很认真的表情,松鼠的表情……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也不完全肯定,但现在她的感觉就是它非常认真。看来它是真的不能说。 那就说点别的吧。“但你能告诉我们,这里都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树会走路,花会跑?” “这倒是没问题。这是森林女神的赐福,我们能活很久很久,有各式各样的本领,但同时我们被要求留在森林里,哪儿也不能去。长老说擅自离开森林会导致毁灭,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样,但我是不会去尝试的啦。好在森林足够大,朋友足够多,大家都有数不清的记忆可以分享。” “分享记忆?” “每一个从外面到森林里来的人,或者动物,都会永远地被留在这里,成为森林的养份。你们不要那么惊讶地看着我啦!我是说,他们的记忆会留下来,进入你所见到的这些花草树木的脑海里,然后植物们会互相分享,也会告诉我们啦。而且有些植物或者动物,是森林女神放置到这片森林里来的,它们的记忆已经非常丰富。那些无穷无尽的记忆就是知识,对我来说,知识就是宝藏,如果说森林里真的有什么宝藏的话。”达达再一次利用藤蔓进行了一次大跳跃,这一次它落到了一株巨人花的绿色花瓣边上,巨人花作势要将它包起来吃掉,但那只是二者之间的一个游戏。 “达达,你说过你有使命?” “啊,我们都有使命,那是当然的!你知道我们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森林女神有其意图,而我们要去完成。” “是什么样的使命,能说说么?”她摆出满怀期待的样子,看着它的乌黑的眼睛。 “森林是一个保护者,防御着来自某些地方可能制造的伤害。同时我们也监视那些异常的动向。简单来说,就是这样。”达达似乎不太愿意多说,这可能也是“森林的规则”之一。 “防止外面的人类伤害森林?”她走在于坚的前面,不时回头看看,她不再只是扶着他一起走,现在她拉起了他的手,紧紧握着。 如果必须彼此依靠,那就这样吧,不要分开。若是没有他,她已经死过好几次了。 “不是人类啦。虽然大部分人类都很讨厌,但并不能威胁到我们。对我来说,你们是不讨厌的人类,当然的啦。” “很荣幸。”她报以一个微笑。“不是人类,难道是……恶魔?” “你很聪明!”达达大声夸奖,然后它闪电般地朝前跑去,突然就在树干和植物的根茎之中消失不见了,但它的声音显示仍在附近。“就是那些东西,来自其他界域的坏东西!” “它们会在这附近出现?”她感到更加困惑,于坚也是,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达达似乎忘记了森林的规则:“就在山的那边,荒凉原野,那里是一个动荡之地,魔法的气息在那儿凝结,来自其他界域的生物会通过荒凉原野进入到我们这里来,当然很少见,但是有这个可能。” 她想起阿加沙要正是要他们去佚名村,这村子多半就在荒凉原野边上。她的迷惑似乎有了点眉目。“如果它们到我们的世界里来了,你们会阻止它们么?” “那是当然的!”达达不知道藏在哪儿,听声音似乎离他们有些距离了。 她吃惊地看着前方地面上堆积的厚厚的落叶和泥沙开始跃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下面移动过来。 “森林就是为了这个原因而存在,如果它们尝试离开荒凉原野,就必须要通过森林女神设置的屏障。”泥土腐叶像浪花般地分开,达达突然从落叶堆中钻出来,一身的泥浆和碎叶,它这次似乎是一脸骄傲的表情:“呓语森林就是殷奇拉摩山脉这边的屏障,保护着瑞风大陆。迷踪林和其他森林则在荒凉原野的那一头,总而言之,荒凉原野被森林女神包围起来啦。” “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一些事情。森林女神和大地之神应该是联合在一起了?” “那是当然的!”达达“嘿嘿”笑了:“这里依然是瑞风大陆,是大地之神的领地。” “我们要去的龙角峰,就是森林的尽头么?” “当然!龙角峰外面就是荒凉原野,那里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村落,你们要去的地方就在那里。我所知道的是,每一个带着使徒之证进入森林的人,最终都是要到那里去。” “达达,我们很累了,想要休息一下。”于坚需要休息下,她也要喘口气。于是她们停下来,靠在了一棵大树身上,那棵树垂下了的一根细长的枝条,茂密的叶子覆盖在她头顶上方,她微笑着触摸着那些叶子。 这是森林向她表示友好,大树认可了他们。按照达达的说法,森林能甄别人类的意图,人类和包括土地在内的森林任何事物的接触,森林就对他们的“思想”进行浅显的阅读。这种阅读是一种缓慢的过程,但并不一定能挖掘出藏在内心里的秘密。 在森林里他们的疲劳可能恢复得比在别处更快一些,这里没有什么人类习惯的食物,达达向他们推荐了它最爱吃的各种坚果,以及一些味道很甜的奇特的果子,好在这些东西味道不错,也能充饥。 达达一早就说得很清楚,他们要成为真正的森林之友,要善待森林,热爱森林,这样森林也会善待他们,会和他们分享它们的知识和友谊。就像它自己做的一样。 她肚子里的孩子将五个月了。现在她的腹部已经明显地隆起,每天她需要休息的时间变得更多,食欲也更强。她的孩子的活动越来越频繁和明显,看来很有活力。 “将来是个很活泼好动的孩子呢!”达达羡慕地看着她的腹部,但很快面部掠过一丝似乎是忧伤的表情。 “达达,我有一个问题,希望不会无礼。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是女的。”达达板起脸来。 龙黛岚指着自己的腹部,“女人生来便荣耀。” “那是你。”达达颓丧地坐了下来,背靠着大树,眼睛看着前方。这个好动的生命很少这样安静,它总有用不完的劲头。 “能和我分享你的烦恼么?” 达达转头看着龙黛岚,一双黑眼睛眨个不停,“唉,我不能生育。” “啊……为什么?” “森林里的动物都一样,我们保持着现在这样子,不会苍老,也不会怀孕。你没有发现,这里没有刚出世的小生命么?”达达似乎叹了一口气:“这就是我们要付出的代价。老实说,我真的很羡慕你呢。” 之后它沉默了下来,她也不再说话。她们在树下休息了很长时间,这次达达没有到处乱跑,而是和她们待在了一起。她和于坚都睡了一觉,达达则跳到了树上,躲在了繁茂的枝叶之中。 第八十三章 宿命 一 从红石城出发,沿着红灰走廊向北,一路上要经过四个城镇才能到达梅花村。赤山省从南往北,繁华富裕逐渐演变成贫穷荒芜,越往北,人口也越少,在这种季节寒冷的晚上,到了红灰走廊的最北段,经常跑上好几龙步都看不到半个人影。 如果这不是穿过烈岩山到北漠的唯一出口,大概没有什么人愿意踏上红灰走廊。南北来去的商旅们不少,但真正熟悉这条路的,朱彦相信不会有多少。鹰岗镇往北去,沿路再无市镇,村落则有七个,有些就在路边,有些藏在山脚下,林子后面,甚至都看不出有一条像样的路。这七个村落,以及每一片林子,每一座丘陵,朱彦都十分熟悉。他对赤山的了解就像丈夫对妻子*的了解一样深。 处在王国边缘的赤山,贫穷而倔强,比起北漠要富裕些,但远不能和邻近的其他省份相比。孕育过圣王是赤山最大的骄傲,从某个角度来说,赤山更像是一处历史遗迹,无论是烈岩山的活火山还是红石城,甚至苏达拉高原和呓语森林。历史遗迹总是充满了秘密。翔龙联盟在红石城的城墙之下建成,那时候它还不全是红色,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圣王是凭借什么来说服盟友的,为什么那些大大小小的城邦之王都愿意尊他为领袖。那些为了各自欲望厮杀、斗争了很多年的骄傲的、野心勃勃的历史人物,将自己的疆土并入一个联合王国,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朱彦读过的所有历史书里,解释伟人之所以是伟人,是因为他们生来就是伟人。这简直就是放屁,伟人之所以是伟人,和传奇之所以是传奇原因是一样的:运气非常好。 他知道自己是如何成为赤山传奇的。他远远不是赤山最有本领的那一个,比他强的人不少,当然,废物连运气都得不到。但只有运气好的人才会被人纪念和歌颂。运气糟糕的人则只会被人唾弃和遗忘,就像于坚。 于坚曾贵为王国第一武士,龙君陛下身边的红人,而他朱彦只是一个省督的随侍,相比之下并不起眼。但于坚不会赢得后人的谱曲吟唱,朱彦却会,会因为这一趟旅程而永远载入史册。 圣王建国时,呓语森林就已存在,它是一个难解之谜,千年来无人可破解其中秘密,而他现在有机会刨根揭底。他不能错过。成功总是需要冒风险的,风险对他而言,能算得上什么呢?如果他应该为冒险而死,那一年落在贼人手里时他就已经没命了。和他一起追随尤昊出城的侍卫们全死了,一窝贼人也是,只有他活着。他会再一次行走在悬崖边上,致命的刀锋将擦过他的头皮。 主人的眼神他读得很清楚。主人并不想要他去冒这样的风险,他们之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彼此之间有足够的了解,主人知道他想要什么,所以他没有被拦阻,尤其是他当着国师的面应承时。安宁和享受从来就不属于他,他的生活中总是充满刺激。他有着强烈的愿望想要穿越呓语森林,危险是存在的,但他早已知晓恐惧是何滋味。危险和荣耀总是并肩而行,如果他躲避危险,就会和荣耀背道而驰。 他驯服了红灰走廊上所有的流氓和强盗,杀人的、剪径的、偷盗的和流亡的那些恶棍们都屈服在他面前。有的慑于他的名声,有的畏惧他的手段。快剑团因此建立起来,里面的人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但他不会轻易排斥一个乐于服从的人,任何人只要服从,就能学会纪律,纪律能让土匪变成杂兵,杂兵练成老兵。即使是一块废铁,也有其价值,它不能打磨成剑刃,却能做成剑鞘,剑鞘会保护好一把真正的好剑,掩藏其锋芒,避免其磨损。当然,总有一些难以驯服纪律不好的冒失鬼存在,他会给他们安排合理的归宿。生与死,黑与白,好与坏,各就其位。 国师大人有什么法子可以突破杀人森林,是这趟冒险中他最感兴趣的部分之一。荀舟必然有了万全的计划。铁拳寺这次来了数十名僧侣,但并没有一位分院长老,他对此深感迷惑。但僧侣们和从龙君护卫队里抽调的精英们一起组建的队伍仍是强大的,他和红石城的加入,又让这支队伍扩大了规模。不过算上他此前派遣的红袍军团,这支队伍只是后援。 后援部队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朱彦对此毫不怀疑。红袍军团是正规部队,训练有素,装备精良,战斗力强大,但面对呓语森林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那座坟墓般的森林不会让他们进入,而且极有可能会吞噬擅闯者。也许除了僧侣。 北上途中,他将龙黛岚和于坚的事情巨细无遗地都告诉了国师大人,如果他想要将这两个人抓住,恐怕靠红袍军团是靠不住的。荀舟称赞了他,并表示愿意帮助他完成这一任务。大长老似乎并不把这两人放在心上,那只是手到擒来顺便为之,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前往荒凉原野。 路过鹰岗镇时,他们遇到了红袍军团的大队人马。领队向他报告说,军团到了梅花村,得知那对狗男女在药店老头的帮助下进入了呓语森林,但是他们拿那老头毫无办法,于是只留下了小队人马在梅花村监视,大队撤回鹰岗镇等待朱彦的命令,毕竟小小的梅花村没法容纳这么多人。 “那药店老头是什么人?”荀舟不经意地问他。 于是朱彦把自己所知的陈述了一遍,荀舟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他们在鹰岗镇歇息和补给,出发前,荀舟却说:“我们要去的地方,并不需要太多人。对付那个老头也是一样,你的大部队不用跟过来了,留着待命吧。” 朱彦立刻同意。大部队挪动总是很麻烦,后勤供应线拖得太长,这毕竟不是去打仗。既然大长老这样有信心,他也不担心什么黄老头了。不过随后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荀舟将龙君护卫的精英们也悉数留在了鹰岗镇待命,仅仅只带了几个僧侣启程,说是要加快速度。 铁拳寺的大长老行事越是出人意料,朱彦就越是觉得兴奋。黄老头能活上一百多年,绝不是一个普通人,他的长寿和一身本事恐怕和森林息息相关。神秘的呓语森林或许是通向某个地方的道路,而黄老头像是其看守者,住在森林入口不远,一方面可以保护森林,另一方面又能把某些人给引进森林。不管那老头是什么来历,有什么秘密,很快就会被他挖出来。 当他们终于抵达梅花村时,已是月时,夜幕降临,整个梅林都被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昏暗之中,四下里的积雪都成了惨绿色。想到这不是平常走家串户,而是要直闯呓语森林,还要面对一个能拦下大部队的神秘老头,朱彦心中也不由感到一丝惊惧。 留守军官报告说,那对狗男女在四个时辰之前就进入森林了,黄老头一直呆在他的药店里闭门不出,兄弟们都拿那栋怪房子没有办法。这房子说起来还真是古怪,精壮的北方汉子们一个个被堵在外面,不得其门而入,房屋四周像是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将他们生生阻隔在外。梅花村的村民们也都赶来了,张小花的爹和酒馆老板的儿子目睹了于坚行凶现场,把张小花的死说得催人泪下,听得朱彦心中恼怒。 “我快剑团的兄弟死了,仇一定会报的。小花的死,和那老头从中作梗不无关系,首先要他付出代价。” “你应该为你的兄弟感到骄傲,他让于坚身受重伤,要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荀舟手扶法杖,每走一步,就用杖子点一下雪地。 朱彦偷瞄了几眼那杖头上包着的五彩绒布,也不知那下面是什么样子的。他没有开口问,他早学会不随便显示自己的好奇心。也没有盯着看,那样太无礼。 “他的确是我们的骄傲。”他亲眼见识过于坚的身手,即使他当时下令所有兄弟围攻,多半也是自取其辱,得不偿失。快剑团是他花了很多心血建立的组织,虽然死几个人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每一次挫败都会折损他的名声。 “大人,那对狗男女是四个时辰之前进的森林,兄弟们都徘徊在外,无法追赶。”留守军官满脸请求原谅的样子。 “是不能追赶,还是不敢追赶?”落后了四个时辰,朱彦十分焦急,他知道这不是军官的错,不过在国师大人面前,该说的话还得说,该摆的姿态还得摆。 “是不能……大人,我们没办法靠近森林。踩过那条溪,双腿就变得十分沉重,抬腿都很困难,像是脚上套了镣铐一样……而且森林外面那排树诡异得很,属下亲眼看到它们会……会动……大人,属下看里头多半有什么邪魔恶鬼,阻止了我们。” 你明明是不敢。朱彦刚要开口,荀舟说:“我们先去看看那个采药的黄老头,到底有什么本领。有他在,你的人自然是进不了森林。” 于是军官带着他们往丘陵方向走。远远看到黄老头的药店,军官指明目标。只见退了漆的褐色大门紧闭着,一阵阵浓烈的药味从里面随风传来。“这大门进不去?”朱彦向军官发问。 “大人,这老头也不知道设置了什么妖术,我们的兄弟就是进不去。”那军官恨恨地说,“靠近这门口就给拦住了。” 朱彦上前去打算推门,离门口还剩十步左右,就感到似乎有一扇看不见的屏障,靠近这屏障就令他浑身发麻,手脚不听指挥。军官在身后提醒说:“大人,不可再靠近了。” 他不理会警告去推门,一碰到门,他的人就像被雷电击中一样,浑身震颤起来,一股无形的力量向他一推,令他往后跌倒在地。军官和两个士兵连忙冲过来,将他扶了回去。 他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对荀舟说:“国师,这房子外围果然有妖术,一碰到那门,我就浑身无力,站都站不住。” “这门被施加了一种保护术。”荀舟摸着银须,指着四周的空气说:“这种法术的能量充斥在这大门的周围,阻止人靠近。” “国师大人,这就是魔法?” “不,这不是魔法,是一种妖术,和沼泽那些蜥蜴巫医的差不多。我看这老头是用某种药物来做妖术的引子,他在里面煮药,给屋子加了一圈保护层。” “您定有办法能让这老头尝点苦头,让他知道您的厉害。” 荀舟微微一笑,也不回答,扶着法杖就朝门前走去。只见他将法杖杖头指着那张门,然后众人就听到空气中发出一种“咝咝”的响声,那门便自动打开了。 一切居然是这样简单,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朱彦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跟上荀舟,一起进屋,那军官拔出佩剑:“兄弟们,跟着来,将那老家伙抓起来!” 荀舟摆手:“诸位,站在门外,不要进来,有我和朱大人就够了。”荀舟虽然不是他们的指挥官,但没人敢不听国师的话,一群士兵只好等在外面。 朱彦随着荀舟进屋,满屋子里的药柜子阵列,每一个抽屉里都装着一种草药,他对药物略有了解,但标牌上写的草药名他却泰半都没听说过。屋子里到底有多少种草药?这老头果然是采了几十上百年的药了,红石城药房里的品种都远远没这么丰富。 他跟在荀舟的后面,小心翼翼地前进,法杖点地发出沉闷的声响,配合着房里的药味和怪异的气氛,让他隐隐有些不安。一直走到最里面,都没遇到什么阻碍,只看到昏暗的里间摆着一口大铁锅,锅后面站着一个灰袍人,佝偻着身体,手里拄着一根木棍。这便是那神秘的黄老头了。 荀舟将法杖“叮”地一声敲在地上,喝问:“你就是保护王廷通缉犯的那个人?” 那灰袍人干笑了一声,声音听来比荀舟要老气得多。“你这杖头上是什么?大得过头了,还用布包着。” 朱彦暗道问得好。但毕竟国师在场,哪容无礼,他立刻呵斥道:“这是从王廷来的国师大人,正问你话呢,你罗嗦什么!” 黄老头冷哼:“原来是铁拳寺的大长老,果然不是那些废物可以相比的。我老头子就觉得奇怪得很了,你一个拜龙教的教徒,拿着这把法杖跑到咱们穷乡僻壤,是要干什么?” “看来你是不愿意回答了,不肯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你包庇协助龙君陛下通缉的重犯,伤害官兵,这两条罪已经足够将你送上断头台。”荀舟忽然目露寒光,“你要是拒捕,那只好就地格杀。” 第八十三章 宿命 二 黄老头大笑:“你心虚了。我老头子这双眼睛经过了无数的人和事,一眼就看出你是来干什么的。你蒙骗了别人,却蒙骗不了我!” 他忽然大喝一声,佝偻的背部挺得笔直,肩部变宽,身体明显变得更加高大强壮,身上那原本宽松的袍子,变成紧紧挨贴在身。就这么一瞬间,他就像变了个人。 “龙藏之秘。你居然会龙藏之秘。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朱大人,退后,免得被误伤。” 朱彦研习拳术也有多年,快剑团的屏息闭气之法,都是他教的,他平时很少显山露水,这一下能感觉到眼前有激烈的气场在碰撞,一场凶险的战斗即将开始,这种级别的气场对决,远非他能干涉。听荀舟这么一说,他立刻转身就走,站在近处多看几眼,小命只怕就保不住了。死虽然不可怕,但却不能死得稀里糊涂毫无价值。 荀舟说的龙藏之秘,他也略有耳闻。据称这是灵龙的秘技,有别于传给三大教寺的龙拳之术。但灵龙似乎并没有将它传之于世,从来也没听说过有人使用过这种讳莫如深的技巧,它和拳术有何区别他也一无所知。作为教寺大长老,荀舟能接触到铁拳寺珍藏的最高机密,对于龙藏之秘应是有相当了解了。 而那黄老头似乎掌握了这神秘的技巧,他明明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头,但佝偻的身体忽然之间变得健壮高大,这种不可思议的变化,别说他没有亲眼见过,就连听都没听说过。 只见黄老头凝视着荀舟,嘶哑地低吼:“很好。你看出来这是龙藏之秘,还想要我的命,更加验证了我的猜测,叛教者,今天必将神谴降临你身上!” 这老头居然指责教寺大长老为叛教者!朱彦绕着药柜往外退,凝神听着里面的对话和动静。直觉告诉他,接下来两个老头的对话,不但出他意料,而且至关重要。 “只怕你没这个本事!”这是铁拳寺大长老的声音。他语气中充满了自信,以及……狂妄。“敢在我面前口出狂言,我要你尝尝厉害!” 这两个人都相当嚣张自负,恨不能一口吞掉对方。朱彦忍不住停下来,找柜子和柜子之间中寻找可供观看的缝隙,但这是徒劳的。他四下搜寻,瞧见墙上挂着一面铜镜,便把它搁到药柜顶上,调整好角度,最里面的那场对决便倒映在其上。可惜这铜镜有些年头了,镜面已经不那么明亮,有些地方已经发黑,看起来模模糊糊的。 他看到国师大人摇动法杖,蒙着的五彩绒布掉了下去,露出了杖头来,铜镜里散发着绚丽的五彩光芒,也不知那杖头是什么东西做的。 “你这凡界的渣滓!我这双眼睛看过的东西比你多得多了,你来干什么,我只用瞟一眼就知道,在我这里你藏不住秘密。可就算我这老头子也想不到,你竟然携带了多摩晶,可见堕落到了什么地步!” 朱彦透过镜子看不到黄老头的表情,但他可以从那怒火攻心的声音里想象到这一半进入坟墓的老头是多么激愤。多摩晶是什么? “你已活得太久了,还没活够?”国师发出嘲弄。老实说,荀舟给朱彦留下的印象和想象中有不小区别。德高望重的教寺大长老一向被传闻为年高德劭的忠厚长者,但眼前这个老僧侣看来却并非如此。他尖锐、狂妄、咄咄逼人,并且杀气腾腾。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 “你活不到这么久。”黄老头在对方挑衅之下倒是沉住了气,“吾神不会轻饶你。” “真是悲哀,看来这么多年你都是靠嘴巴混日子。为何不拿出你的本事来,证实下龙藏之秘能把我怎样。”这危险的话语预示着下一刻将极其危险,但朱彦的好奇心也被完全撩拨起来,他急切地想要知道镜子里对决的结果。 黄老头似乎没有动作,但是朱彦嗅到了空气里漂浮着一种新的草药味道,过于芳香乃至有些刺鼻,这是此前没有的。两人的散发出来的气场充盈了整个房间,朱彦甚至能感觉得到皮肤在明显地颤栗,每一根毛发都有了反应。理智告诉他,他应该立刻撤出这个房间,离得越远越好。 “果然不简单,原来你的防护结界是利用这里的草药。”荀舟似在赞赏,“能达到这样的程度,确实不愧为龙藏之秘,不枉你修炼了这么多年。” 空气中充满了力量,草药的香味似乎是有形的,朱彦可以感觉得到它在空气里流动,飘到他面前,触碰他的皮肤。这黄老头似乎能在炼制的草药得到某种力量,或者说他能利用这些力量。这些草药都属于呓语森林,在呓语森林存在了难以计数的时间,它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或许也得到了森林的力量。朱彦想起一些来自深泽之地的传言,那些蜥蜴人巫师就是利用动物的尸体、自然生成的矿石和植物作为载体来施展巫术,这些载体本身就蕴含了力量,巫医们所做的大概只是将之激发出来。眼下黄老头做的应该也是如此。 这老头在梅花村住了上百年,他对森林了如指掌,每一朵花卉,每一棵树木,每一片落叶,每一条枝蔓,他都能加以利用,这并不让人感到奇怪。他在那口大铁锅面前熬了多少年的药?研究过多少种药物混合后形成的不同的能量? 只听得黄老头势若雷霆的一声暴喝响起,然后朱彦感觉到了一股冲击力很大的气浪从里面房间直冲出来,药柜子开始摇晃,一些抽屉被甩了出来,里头的药草跌得到处都是,天花板上灰尘直落,这间房子似乎都要坍塌了。那面镜子在柜顶上翻转,然后摔了下来。 再不走就晚了。朱彦不假思索地朝门口冲去,跨出几步后他改变了主意,直接撞向那些木柜子,接着背后气浪的推动力接连撞翻了两排药柜,跌跌撞撞地回到了门口,他一把拉开门,就往外扑了出去。 他身后发生了惊人的碰撞,两股强大的气场直接对轰,互相冲击,把这房间里七七八八的东西冲得到处都是,从门窗里飞溅出来,落在他身边。他转头就看到了房顶被射穿,一股强大的气从房内喷发,冲破了屋脊,木头和瓷器的碎片、草料粉末、屋脊上的瓦片被顶得很高,像有一直看不见的手给托着,上升、再上升,足足升到二十来丈高,然后在空中四散开来。 这是多么惊人的场面!朱彦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房里只剩一片尘雾,黄色和褐色的泥沙尘土腾空而起,和各式各样的杂物混在一起,将这间药店裹在其中。如果他还留在里面,怕是会被那强大的气流震伤内脏,一条命就要送在好奇心驱使之下。 “大人……不要紧吧……”那军官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但还没忘记把朱彦扶起来。“有没有……受伤?” 朱彦稍稍运气,周身通畅,运气不错。“还好。”他在搀扶下后退到相对安全的地带,那高高扬起的泥土沙尘和杂物纷纷落地,其间有一样东西他远远就看到了。那五彩绚丽的光。 灰尘中一个朦胧的影子站立着,手中拄着一根法杖,光就是从杖头上发出来的。朱彦只看到了一个人,另外一个呢?胜负已分。 朦胧的影子在移动,一步一步。是国师大人,看来他赢得了对决。在漫天灰尘之中,国师开口说话了。 “龙藏之秘也不能撼动我。你感受到了我的力量,你这一招叫什么?是不是悬顶灭杀?” 衰老之极的那个声音又出现了,“悬顶灭杀也不能奏效……宿命,这是我的宿命!叛教者,你会被……神谴的,吾神不会饶过你!”最后一句话黄老头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能说出来。 梅花村的沙尘会钻进他大张的嘴里,然后覆盖那老朽的躯体。一个更强大的人打败了他,他只能等着那所谓的宿命到来。 “神不会垂怜于你,因为你已经没有价值。”略微有些佝偻的身影拄着法杖继续走过来。那杖头的光亮已然消失。 从黄老头毁坏的药屋出来后,铁拳寺的大长老带着一身的灰尘和草药,沐浴在众人惊讶不已和钦慕不已的目光下。老僧侣拐杖点一下地,就迈出一步,来到朱彦眼前,轻描淡写的话语从那沾满尘灰的胡子里飘扬而出:“罪人已经伏法,你们进去收尸吧。朱大人,你们的第一个麻烦解决了。” 不止是我们的麻烦,恐怕也是你的。“国师大人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令我等大开眼界。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头是自寻死路,活该。” “接下来是你我的征程,要继续么,朱大人?”国师没有多作停留,拐杖朝山路上点过去,“我寺的教众都不会随我进去。我也不会让你的人跟进来。” 他竟然要独闯呓语森林?“国师大人,就我们两个人?”这真是疯狂的冒险,和死亡一样刺激。 “他们之前就进不去,现在也一样。”国师没有回头,他一身脏兮兮的。 “国师大人,您要不要清洗一下?” “不管我是什么样子进到里面,森林也不会在乎。”荀舟站住了,等待他的回答。“那是出了名的坟场和死地,你务必要知道。” 他足够谦卑:“国师大人看得上小人,是小人的荣幸。” “勇士,我们走吧。” 朱彦一摆手,拦住了打算询问的军官,跟着荀舟上了山路,他快步走到国师身前。他可是带路人。其他人不会知道他们想要去干什么,又会干出些什么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场冒险已经开始,他不能回头。这是另一段传奇的开始,也是他的宿命,他为冒险而生,平庸的生命不属于他,如果死亡将至,那也必然精彩万分。 他们一直到呓语森林的门口,跨过那条结冰的小溪,就到了绿意盎然、春意动人的森林外围。这是呓语森林的奇景,在雪季第一次看到这一幕的人会被这座森林震慑。但荀舟是个例外。 等他们足够接近时,森林最外那一排松树忽然自动退向两旁,给他们让出了一条小道。朱彦对自己没有惊讶而感到惊讶。这座森林也好,高深莫测的国师也好,不管要发生什么事,他都做好了准备。他在小道的*上略微停顿了下,调理下呼吸,平稳心态。 然而荀舟越过了他,领先一步踏上了那条林间小路。“没路的时候你是勇士,有路的时候你反而怕了么?” “小人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地下吸收了无数的枯骨,但是不用担心,你不会成为其中之一。”国师扶着法杖,点一下,迈出一步,他的软皮平地鞋踩在森林里厚厚的落叶和松软的泥土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如你所想,要没有把握,我怎么会打算走呓语森林这条路呢?森林需要证物才能安全进入,而我刚好有一件。” 他从腰间黄色的皮革小袋子里摸出一样东西来,大方地交到朱彦的手中:“你仔细看看,就是这样东西。” 这是一把青铜钥匙,上面有岁月斑驳的痕迹,看起来非常古老,恐怕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或许更久远。钥匙刻着细细的符号或者是文字,朱彦凑近了去看,什么也看不出来,磨损得太厉害了。 “国师大人,这是?” “这把钥匙叫做使徒之证,是穿越呓语森林的保障。等会你就知道了。我相信,龙黛岚也是得到了一把这样的钥匙,不然他们不可能进入森林。他们比我们快四个时辰,朱大人,我希望你此前有充足的睡眠,因为我们得加快步伐,中途可完全没有时间休息。” 第八十四章 佚名村 一 于坚恢复得比预想中更快,这取决于他强健的身体素质,也得益于达达为他配制的森林草药。在越过一片小型沼泽后,达达告诉它的人类同伴们:“森林里进来了别的持证者,另一位森林之友在为他们带路。这真是不寻常的情况。要知道在过去好几百年里森林总共才有三个持证者造访,这一回就增加到七个。” “黄铜钥匙有不少吧。”龙黛岚抚摸着手中钥匙上的纹理——那对她来说只是某种纹理,因为她完全看不明白那是什么,达达也没有解释。 “不,黄色的铜钥匙只有一把。”达达有些迟疑的样子,它毛绒绒的大尾巴小幅度地摇来摇去,这个动作通常表示它内心里感到了不安,然而最终它还是解释了更多:“使徒之证可不是手工作坊里量产的小玩意,它的数量是……限定的,懂么?限定的!每一把都有不同的颜色,所以,黄色的只有一把,那是当然的!” 它马上结束了这个话题:“根据分享的消息来看,那两个人类持有的是青色的钥匙,他们……似乎……在追赶你们。啊,是的,森林完全确定,他们是带着敌意的,在追赶你们。” “你能描述一下他们的外貌么,达达?”龙黛岚拂开前额的刘海,她盘成髻的长发很长时间没有护理过了,不久前在森林里的一处池塘洗了次头,然后扎了个简单的马尾——在王宫里这可是不被允许的发型,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而摇摆,发梢拍打在衣服上,这让她觉得自己更有活力,也更加自由。 “可以,等一等。”达达一副很专心的样子,它的尾巴垂了下来,四肢静止不动,就如一尊雕像般。过了一会儿,它给出了回馈:“两个男人,一个年轻点,是个小个子;另一个年纪大点,是个僧侣,他还带着一把法杖。啊,那把法杖似乎有些问题……不,有危险,那把法杖非常危险!” 她靠近了达达,非常关切地说:“达达,告诉我,那个僧侣年纪有多大?” “看样子应该有七十岁了,人类到了这个年纪通常都会变得缓慢和迟钝。但他行动很灵活,一点儿也不像个老人呢。”达达很困惑地说道。 “眉毛和胡须都是银色或者白色,颧骨很高?”于坚问道。 达达花了一点时间确认,“你的描述完全正确。你认得他,他是谁?” “一个僧侣。这难以置信,但愿这是一个巧合。”于坚摇了摇头,面色非常凝重。 这不是巧合,龙黛岚知道“他”是谁。铁拳寺的大长老,能进七子厅的国师,他从哪得到的钥匙?篡位者派他来追杀的么? 当初她从金堡回到巨龙时曾和于坚讨论,那时候她心里就想过铁拳寺“可能的嫌疑”。拜龙日那天,圣山是属于封闭状态,经过了非常周密的安全检查,确保万无一失,但紫星仍然被谋害。如果说有人能隐藏在观天台上,那只有对圣山极其了解熟悉的僧侣了吧,他们也许知道某些隐秘的藏身处,或者暗道。她想起自己越狱那天,要不是有札义摩王子,她做梦也想不到那里有条隐秘的通道,而这正是青莲发现的,青莲熟悉王宫的下水道里,天知道那下面还藏着多少秘密。圣山对于僧侣来说不正一样么? 那时候这仅仅是毫无证据的猜测,她也不愿意相信德高望重的僧侣们会和这种阴谋牵扯在一起。然而如今真相似乎渐渐明晰了。森林没必要说谎,达达不会骗她,荀舟带着杀意而来。 根据达达的估计,距离他们走出森林还有数个时辰。在先前那次充分的休息后,他们的体力得到了极大的恢复,行进速度比达达所想的要快了不少。 森林的生物们会共享彼此所知的秘密、见闻,及掌握的知识和经验,达达一直在进行这这种不可思议的交流,并且挑选一些它认为不违反规则的信息和同伴分享。 他们随后知道了更多。新的持证者有着极其强大的力量,远远超过一个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这种力量让整个森林震动,甚至制造了一些慌乱。 森林共享的某些信息似乎让达达感到了惊恐。这个乐观开朗、活泼好动的啮齿生物很不习惯对不可控的未知而产生的不安,它变得越来越烦躁,甚至开始咒骂。 “为什么他会带着这种危险的东西!他想要干什么!森林女神带领我们竭尽所能去保护的是什么?为什么竟然有人想要破坏我们苦心构筑的一切!”它用尖利的嗓音狂躁地叫嚷,“一旦他真的打算图谋不轨,我们所在的整个世界都会处于危险之中,包括他自己!他根本就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龙黛岚明白它所担心的一切。她能猜到达达所说“危险的东西”是什么。那也是她焦虑的原因。毫无疑问,阿加沙所说的那一切正在被证明是真的。那个疯僧一直在计划将渊界恶魔传送到凡界来。 “既然知道了他的企图,为什么森林不惩处他?难道森林对他毫无办法么?”她恨自己没有和森林直接对话的能力。 “第一,森林不能完全阅读他,不能确定他到底有什么企图。第二,是因为协议!”达达狂野地在树枝上跳跃着:“森林不能攻击持证者!森林内部正在讨论是不是要违反这个协议,但古树长老们不同意。” “怎么会有这种协议!森林的长老们明明知道他是去干什么的,还遵守那种荒谬的协议?协议又有什么意义?”她大声地嘲弄。最好整座森林都立刻听见。 “你不懂!”达达一直藏在树枝上,没有露出身形,“这是……总之,如果破坏这个协议,森林自身的保护能力将可能失效!长老们不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那就看着他进入荒凉原野?”她反驳道。她不能接受这样的解释,“森林的保护能力是为什么而存在的?如果森林能够消灭他,那么森林就应该动手!” “如果荒凉原野出现了什么问题,森林依然是凡界的保护屏障。长老们就是这么考虑的。如果他出了森林,前面还有能阻挡他的人。长老们决定将这一切交给那些人去处理。”达达从树上跳了下来,“森林已经达成了一致,同意长老们的这个决定。” 荒谬!“你们就不能将他困在森林里么,随便做点什么都好,可你们竟然还引导他走出去!” “囚禁也是一种攻击,这是不被允许的。荒凉原野的动荡已经加剧了,即使没有这个僧侣,也有可能出现问题,何况他的意图还没有被确定,所以森林的保护屏障不能被破坏。” 真是可恨,她无法加入到森林内部的讨论中去,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达达。“好吧,希们最好不要因为这个决定后悔。” “那是当然的!森林的成员们在一起很多很多年了,长老们做的决定从来没有出过问题。大家应该彼此信任,不是么?”最终决定出来后,达达似乎稍微平静了些,“我们三人组也是这样,我们应该停止争论,尽快走出森林。那两个持证者对你们有很强烈的敌意哟!真不知道使徒们是怎么搞的,为何会容忍这等麻烦发生呢!” 接下来他们全力前进。森林的不安是很明显的,之前那些快活的鸣叫声和闲适的氛围已经消失无踪了,越来越多的小动物在到处乱窜。在越过一片凶险的沼泽地后——好在他们有森林之友的引导,达达告诉他们,出口已经不远了。 最后一段路程是最漫长的,跨出每一步后他们都在期待着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在深入森林后,就进入了一个似乎是完全封闭的空间,枝叶繁茂到无法看到天空,但萤火虫和一些发光的植物确保了森林里仍有足够的光线,不至于一片黑暗。 龙黛岚并不讨厌呓语森林的环境和氛围,这里没有人,没有王廷里那些令她生厌的政客们,每一个政客多多少少都算是一个阴谋家,他们把黑的说成是白的,把无辜者变成罪人,把活生生的人变成尸体,他们无休无止地施展着无数的权谋机变。他们让这个世界从简单变得复杂,从美丽变得丑陋。 要是可以,她不介意居住在呓语森林。但她知道这是不现实的,即使在一切危机都结束之后,她也不能在这里定居,她不能让她的孩子未来生活在一片看不到别人的森林里,而接触不到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固然有些东西令人厌憎,但也还是有美好之处。王国里形形色色的坏人遍地都是,但依然有小巨人那样淳朴开朗的人,依然有木蓉那样心怀民众的人,依然有像她的妹妹们那样善良且没有心机的人。 她怎能不怀念他们?她怎能忘记他们?她怎能一个人躲起来呢?她要面对这一切,她要将她学到的坚强教给她的孩子。她抚摸着腹部,感受里面的跃动。 这就是她的幸福。 即使在她失去了那么多亲人,目睹和经历过那么多血腥之后,她依然是拥有自己的幸福的。于坚说得对,她的生命是有意义的,是有价值的,她为自己曾经的自杀之举感到羞愧万分。 而身边的于坚,陪伴她走过千山万水、品尝过艰难苦痛,难道不也是她的幸福么?他是她的护卫,义无反顾地保护着她。他是她的老师,除了武艺外,还教会了她很多。 最重要的是,她一直知道,他深深地爱着她。 她现在逐渐明了自己的渴望,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她应该自由地活着,有自己的思想,自己来做决定,去主宰自己的未来。 就在她沉浸在波涛澎湃的内心世界时,达达快活的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快到出口啦,我的朋友们!” 她目视前方,果然,已经可以看到层层叠叠的密林里露出外面世界射进来的微光。她心情激动地握住于坚的手,跟着达达快步前进。 外面的世界渐渐在他们眼前展现开来,入眼是覆盖着积雪的绿色和褐色的山壁,山壁之外是湛蓝的天空和飘舞的雪花,白色、灰色和蓝色,这种单纯的颜色竟然让她觉得如此美丽。她几乎都忘记了现在仍是雪季,这片神奇的森林给她制造了错觉。 “好啦,达达很开心能陪伴你们完成呓语森林之旅!那是当然的!多少年来才能有一次这样愉快的远足啊!但现在是我们告别的时候啦,举起你们的手,和达达再见吧!”这个巨型啮齿动物早已经将先前的烦躁不安抛到天际之外去了,它满脸微笑地看着他们,向他们伸出了它的爪子。 他们握手。 “谢谢你!达达!”她向达达张开双臂,达达高兴地和她来了一次拥抱。将一个如此庞大的啮齿动物抱在怀里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她很开心。 达达也打算和于坚来一次拥抱。 于坚微笑着,只是轻轻抱了它一下,“我不会假装不知道你是个女人。拳民是讲究礼节的。” 三人一起发出大笑。 “没有你我已经死了,你救了我的性命。拳民不是忘恩负义的种族,我们不会忘记你,达达。你比我们所见过的大部分人类都要友好,等到我们的麻烦结束之后,一定会来看你。”于坚伸出拳头,达达会意,用拳头和他轻碰。 “那是当然的!”达达喊出它标志性的口号,开心地暴露它硕大的牙齿,“达达也会记得你们,到时候一定要来喔!” 他们依依不舍地慢慢退出森林,达达站在森林的边缘向他们挥手。离别对它而言或许不会有太多痛苦,它是个乐天派。 “殷奇拉摩山上的路不是太好走,你们要小心!记住,一直向右走,直到看到一座长得像龙角的山峰,再向左,就能到你们的目的地啦!” 第八十四章 佚名村 二 一切如达达所说的那样,殷奇拉摩山上温度很低,厚厚的冰雪覆盖其上,走起来非常不便。好在于坚对此颇有经验,减轻了眼前的困难。 龙黛岚忽然发觉地势的问题。从呓语森林外的那座小山丘开始,一直到殷奇拉摩山,他们在地势高度上有一个很大的跨越。回头去看森林,才发现森林确实呈现出一个倾斜的地势,也就是说他们在森林里行进时,是一直走的上坡路,然而他们在森林里并无这样的感觉,和平地散步一般无异。 于坚拿出一块红色的根茎,放在嘴里咀嚼,然后递给她一块,“有一点点苦,嚼但别吞。”她没多问,依言而行。 他们一直向右走,于坚将自己穿的裘衣披在了她身上。他们在森林里时将多余的衣物都脱了下来,裹在包里,现在这些衣物又被换上了。他撕开一件长袍,将它打了一个结,在她的胳膊上捆牢,余下的缠在自己的手掌上,这样他就能牵着她走,也不怕因为打滑而让两人间失去联系。路程艰难,漫天风雪,但她心里感到快乐,这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寂寞,但不孤单。 耗费大约一个多时辰后,她走得精疲力竭,路上还休息了几次,一座酷似龙角的山峰终于出现在眼前,山势险峻,略呈弓形,仿佛是龙角斜斜插入地面。他们之前都从未见过这座山峰,但在王宫的书库里,他们阅读过有关龙角峰的记载。 当年和苍鹰大战时,灵龙头上掉下了一只角。灵龙将肉身化为旋龙山脉横跨北漠和金驹两大省份,那只龙角遗落在殷奇拉摩山脉这一带形成了一座山峰。 两人之后又转左,很快进入到了坡度很大的下山路,好在山峰上多是积雪,大片大片的冰块不多,于坚拉着龙黛岚,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山。这是一片巨大的斜坡,龙角峰的轮廓清楚地显示在他们面前,这座山峰果然是插进殷奇拉摩山脉上的,以它为圆心,四周的山势朝着山峰急转直下,就像一把巨型锥子在这里凿了个大孔。冰雪下露出的岩壁是青色的,和别处都不同,令人觉得是神的遗物而非自然形成的山岩。 龙角峰下有一片被积雪压顶的小树林,小树林再过去是一片茫茫的原野,那里就是埃塔和瑞风两块大陆的接壤地带。视线受阻,再远就看不清楚了。 路上发生了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她要小解。于坚只得让她先忍忍,在有些尴尬的气氛中垒起了一个雪墙来挡着风向,尽管她表示这多此一举,但他依然坚持。他干这种事无疑是个行家,动作麻利而迅速。 由于她速度很慢,两人又花了一个时辰左右,才到达了那片小树林的外围。这里的组成比起呓语森林要简单得多了,以柏树为主,而且面积不大,里面也没那么多奇花异草和飞鸟鸣虫。 他们穿过小树林,看到村落特有的袅袅炊烟。 这是个不为人知的安静地方,入眼的房屋都是就地取材木制的,房顶积雪下铺着厚厚的草堆,开着烟囱的歇山式屋顶下面有扇门,一大一小两个窗,是常见的南方风格。村里地上的积雪显然进行过清理,每家每户外面都铲出了一条路来,依稀可以看出来这座村子是建立在一片草地上的,只不过现在是找不到什么绿色了。 一条积着薄雪的道路从房屋中间延伸进去,弯弯曲曲。深入村子他们才注意到,靠里的房屋建筑风格和外边的截然不同,房屋大小不一,有的造得特别巨大,似乎住着的是高山巨人。有的房屋是圆形的屋顶,像一个碗倒扣着。有的房屋简直就是把锥子,外呈三角形布局。最奇特的一所房子竟然在平屋顶上造了一艘单桅三角帆船。 这儿到底都住着些什么人? 这里的建筑让她看得呆了,因此她之后才意识到一件事:没有看到任何人。当然,这是晚餐时间了,村民们都在家里准备吃饭呢。 于坚挑了间面积比较大的拳民房屋,看来比较正常一点,接近拳民建筑的外观,上去敲那灰褐色的木门。那些奇形怪状的房屋显然让他觉得不太自在。 敲了半天门才打开,开门的是一个裹着深棕色毛斗篷的老太婆,瘦得惊人,只看得见皮包着骨头。稀疏的白眉下生着一对斗鸡眼,眼眶小而且窄,鼻子又尖又长,皱纹深刻的皮肤像是干枯的橘皮,颧骨凸出,长长的嘴唇往里凹陷,牙齿一颗都没有留下,看来就算没有一百岁,也有九十岁。 “老人家,您好,我们是……持证者,被人指引到这里来的。”他开门见山实话实说。 老太婆怪眼一翻,用眼白瞅着他们:“你这小鬼啰哩啰唆的!你不说我也知道,没有证物,你们怎么能来到这里!不过也算是稀客、稀客啊!” 说别人啰嗦,她的话更多些,而且声音比黄老头更难听,她说完话就关门,关到只有一条小缝时,她把尖鼻子和凹嘴巴露出来,怪声怪气地说:“你们找错人了,往里走有间房子,房顶上有个墓碑,别来烦我老太婆!去、去、去!”门“啪”地关上了。 一个怪人,说的话更怪。屋顶上带个墓碑……这真是不可思议,世界上还有咒自己和家人活得太久的人? 她朝于坚皱了皱眉,于坚没有反应,继续往里走,拐了几个弯,果然有一所大房子,屋顶上造了一个墓碑形状的木块,上面写着两个字:往返。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于坚直接上去敲门,门一被触碰就自动开了。他往后做了个“稍等”的手势,表示自己要先进去看看,她不答应,跟着他一起往里走。 里面的房间空无一物,没看到任何照明火烛,但是房内却好象正烈日当头,亮堂堂的,四面的墙壁都漆成灰色。奇怪的是,她多看那灰色两眼,就感觉它一会变成了白色,一会又变成了黑色。这变幻莫测的房间把她给弄糊涂了。 “请问有人在么?”她紧紧握着于坚的手,他用力反握了一下。 无人应答,但墙壁做了回应。只听房内发出一种隆隆声,一堵墙壁向边上滑开,露出一扇门,里面走出一个大约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这男人身材普通,长相也普通,不胖也不瘦,不难看也说不上英俊,就像无数个看来平平常常的拳民一样,黑眼睛,黑头发,脸上带着一丝微笑,穿着件金丝绒棉服,宽松的白苎麻裤下一双黑色的棉布鞋。 “让我看看你们的证物。”男人说话和和气气的,比起刚才那老太婆真是友善得多了。 于坚拿出了黄铜钥匙,摊开在手心里。 “黄钥匙。”中年男人点了点头,“他果然还在,没有忘记他的使命。很好。” 龙黛岚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又不好贸然开口,就等着他说下去。 “他既然把钥匙给了你们,那么你们一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以及你们来这里的任务是什么。” 她摇头:“不知道。” 中年男人露出非常奇怪的表情,一双乌黑的眸子盯着她看,从头到脚,又这么看了看于坚。这很无礼。“你们确定不是在开玩笑?这可没什么玩笑好开。” 于坚替她重复:“真不知道。” 中年男人皱起了眉头:“那么我不得不问你们一个问题:给你们钥匙的人是谁?” 她犹豫了,这钥匙应该是属于不朽者的,但把钥匙交到他们手里的那个人却是阿奇。 “你们不愿意回答,还是你们想说根本不知道?”中年男人脸上的友善逐渐消失,似乎有了怒意。 “那个人叫做阿奇。”于坚据实回答。 中年男人凝视着他,仿佛他脸上长出了一朵花。“我不知道谁是阿奇,你们也说不出为什么会得到证物,但你们却来到了这里。”他又看了看龙黛岚,说:“她还有身孕。看来你们准备把三条性命送到这里来冒险,这可是不小的赌注。” 于坚立刻否认,看着龙黛岚说:“我们没有恶意。有个人告诉我们,这里是安全的,她可以在这里平安地生下孩子。” “有个人?难道不是那个阿奇?”中年男人有些不耐烦了。 “不是阿奇,是另一个人。但钥匙应该就是他托阿奇交给我们的。”于坚只好慢慢解释。 “另一个人,是谁?”谁都看得出来,中年男人眼中快要冒火。 于坚却沉默了,如果他在这里提起荒原恶魔的名字,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中年男人眯起了双眼,他脖子上青筋扭动,像是即将爆裂。“你冒险的意愿竟然是如此强烈。” 如果阿加沙在这里不受欢迎,那么他就不该指引我们前来。她上前一步作了回答:“是阿加沙。” 中年男人这次的表情说明他完全被震惊了。“血发,饮者,阿加沙?” “看来他名气挺大的嘛。”她揶揄地笑了。 中年男人摇摇头,表示不相信:“无法理解。完全不能。” “我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原本希望你会对我们说‘欢迎来到佚名村’,可惜没有。”她叹了口气,“我们就像是两个傻子,有人要我们来,我们就来了,来了后又被告知会要丢掉性命。” 这时,另一阵隆隆声响起,她循声望去,只见另一堵墙也向旁滑开,一名穿着白色僧袍的僧侣走了出来。这是个大约五十来岁的男人,秃顶无须,身材和中年男人差不多,长相居然也差不多,都是那种放人群里就很难再找到的模样。 这两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对亲兄弟。唯一的区别是年纪大的这位有一双亮如晨星的眸子。 “既然不朽者将他们送到了这里,那么我们就不能让他们失望而去。”僧侣发光的眸子竟然是灰色的,他仔细地打量着两人,盯着龙黛岚看了很久,“也许不朽者想要送来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龙黛岚警觉地后退了一步,“我的孩子?谁也不能动他,他是我的。你们想要干什么?” 这人向她行了个僧侣之礼:“不要害怕,我只是揣测不朽者的用意罢了,我们也没有恶意。你们是持证者,经过了森林长老的验证和许可,我代表村子欢迎你们入住。从今天起,你们将成为佚名村新的村民,我们这个集体的一员。但是有话我要说在前头,你们必须要遵守村里的规矩。” 中年男人有些迟疑地看着僧侣,说:“长老,这……” 长老笑了笑:“我大概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这件事非常、非常复杂,但要说穿,只消两三句话。以后你会明白的。” 他又对龙黛岚和于坚说:“我们的规矩很简单:未经允许,不得离开村子半步,不得擅闯他人居室。我会安排你们的住所,那是你们的小天地,你们在里面干什么都和他人无关。同样,你们也不要去干涉别人在自己房间里做的事情,所有事情。而且最好不要随便和他人打听什么消息,那对你们毫无益处。刨根问底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该你们知道的,你们就会知道,或迟或早。” “水越,你带他们去夜影那间。”长老对中年男人说:“夜影那间离阿婆最近,照顾孩子也最方便。” “两位,跟我来吧。”水越恢复了他友善的表情与温和的语气。 龙黛岚和于坚向长老点头致谢,然后跟着水越离开了这间奇怪的屋子。 “为什么这上面有个墓碑?‘往返’是指什么?”她一出门就开始提问。 “问题,两个问题。不要问问题。刚才长老说得很清楚,你这么快就忘了。”水越提醒她,依然面带微笑。“如果长老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们什么,他也许今天就会敲你们的门。或者明天。或者,几年之后。” “几年之后?”龙神在上!她可不要在这古怪的村子住上那么久! “如果他认为有必要的话。”水越瞟了她一样,好像觉得她的反应纯粹是大惊小怪。 第八十五章 神之使徒 一 “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被蒙在鼓里。我们不知道这里是哪儿,也不知道来这里干什么。”龙黛岚触摸着这房间里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无可奈何地叹息。“还是我们主动找来的,费尽千辛万苦,才到了这样一个怪地方。而且看起来也不是很安全,那位脾气不好的阿婆就在隔壁呢。” “阿婆”就是他们刚才看到的那个老掉牙的老太婆,夜影的住所,就在阿婆的隔壁。 “他们认得阿加沙,而且也接纳了我们,这是阿加沙给我们安排的临时住处。我们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弄清楚他们是谁,以及这里是哪儿,而是你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养好孩子,然后生下来,让这个世界多一个活泼的小生命。”他尽量保持淡定自若,装成对所看到的这一切都不感到惊讶。 “但我们要在这里住那么久!”她抱怨说,“我们会和这些人相处好几个月,而对他们一无所知。他们姓甚名谁,这村子为什么会是这样古怪,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该我们知道的,我们就会知道。不知道更好,其他事情和我们没有关系。”于坚想得明白。知道得多,麻烦也就多,从进梅花村开始,他们就陷入了一个古怪之极的大麻烦。老得不能再老的黄老头、处心积虑要他们命的村民、与世隔绝的呓语森林、不知年岁的巨大古树、大得出奇还会说人话的松鼠、建筑物奇形怪状的佚名村、神秘兮兮的长老和水越……不,从牛背村开始,麻烦就找上他们了。凡界最毒辣的杀手袭击了他们,阿加沙忽然出现施救,然后指点他们去杀人森林,和他们说了那么多足以颠覆他们认知的“知识”。 我们是井底之蛙,对凡界所知甚少。我们认为只存在在典籍里的东西其实就在我们身边。凡界是如此陌生,陌生而真实,令人震撼。就像眼前这一切。 夜影这间房布置得很怪异,似乎有某种魔法在发生作用。这里很多东西都是悬空的,包括床、沙发、桌椅、桌子上的杯子、壁上挂着的画像等等,这不可思议的怪象充满了整个房间,悬空之物并不坠落,也不摇晃,它们保持着一种诡秘的安静。而且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要说异国珍宝器物,黛岚可算是见多识广了,然而这里的小玩意她居然说一个都没见过。 当水越领他们进来时,于坚被这间房里的景象惊呆了,但他不动声色。他们应该做的本来就是既来之则安之,别提问题,不找麻烦。最好保持无动于衷,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不被任何事情影响到。长老已经提醒过了,他再提醒了自己一次。要把这房间的怪象复原成正常也很容易,将那些悬空漂浮着的东西一一摆放在“合理”的地方即可。比如床就放在床该在的位置,床头柜就摆在床边,沙发摆在窗边,桌子椅子整整齐齐地配套放好,画像挂回壁上的搭钩处。当他这么做了以后,这房间又变得十分正常,看起来再无古怪。先前那些异象简直就是幻觉。 “夜影住的地方就是这样子的,他是个特别的人,和我们有些不同。等他重新回来要很长时间,长到足够等到你孩子出生,所以你们可以先住在这里,阿婆就在隔壁,她接生过很多孩子,也照顾过很多孩子。到时候你会需要她的。” 就算阿婆是水越说的这样,于坚也认为黛岚不会真的需要她。黛岚抗拒这些神神怪怪不可理解的东西。 “我们后面还有一个持证者。”他想起了这件事,这可很重要,他懊恼刚才面对长老时怎么忘了说。 “是两个。”黛岚纠正他。 水越似乎并不惊奇,只是点了点头。“长老会知道的。该知道的,他都会知道。” 水越离去后,他们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熟悉这间房子,夜影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去了哪里?但是不要提问题,因为那不该他们知道。 “阿加沙想要送到这村子里的其实是我的孩子?”黛岚说出了她最担心的事。 “也许。”他跳起来把一个银杯从空中摘下来,放回桌上,这个动作让他感到身体多个部位隐隐作痛。“如果他想要对我们干什么,毫无疑问,我们都无能为力,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也想知道。“他在帮我们。他帮过铁焕大长老,帮过凡界,他关闭过界域传送门并且没有参与游牧潮,而且好像也不赞成游牧潮。他帮助我们到达了这里,让你的孩子有安全出生的机会。”他还让我平安从风暴之顶上下来,他还阻止了血刃的谋杀。要不是他,我们就都死了。他如果想要我死,那我早死了。 “安全?一个危险的人在尾随我们,而我们对周遭的一切都不了解。”她一直很不安,从进入这个村子开始就这样。 一个母亲自然的焦躁情绪。但愿我能给她安定的力量。“我们经历了那么多危险,现在还好好地站在这里。黛岚,吾神在看顾我们,你不这么想么?” “不是毫发无伤。你在月牙山就受了伤,还差点死在冬啸花和弩矢之下。我承认我们确实很幸运,但我就怕运气被花光了。”是的,我还差点死在血刃派出的刺客手中。 “其实对这个村子,你仔细想想,就会有所了解。它在呓语森林后,荒凉原野之前,龙角峰之下。它或许就是荒凉原野的监察站,为东边世界提供保护。达达说,森林女神和吾神有协议。这里或许就是神恩眷顾之地。”吾神眷顾我等,呓语森林有特别的力量,当他在呓语森林里时一切恢复得都很快,而脱离森林在冰山上跋涉后,消耗了太多气力,就很难抵挡身体的虚弱了。 “但是安全即将被打破,开门人正朝这里而来。神也指引着他?”她的担心不无道理。“而且他通过了黄老爷子。像他这样邪恶的人,我不相信黄老爷子会让他进来。” “黄老爷子也不能阻挡持证者。森林把开门人留给这座村子了。长老也许会有办法。”疼痛又回到了他的腹部和手掌。即使是他身体无虞,也不可能是开门人的对手,如果佚名村也不能……想到这里,他只觉一阵颤栗。 敲门声响起,他打开门,外面是水越和长老。 “我的新村民有权知道,眼下村子可能陷入了麻烦。”长老扫了房内一眼,皱了皱眉,似乎对这间房被整理得井井有条感到很不适应,他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森林和我们分享了他们的信息,还有两个持证者正在赶来。其中一个被森林评估为‘极度危险’,他携带了禁忌之物。” “呓语森林的长老们说有个协议,不能阻挠和伤害他们。为什么这样?”黛岚问。 “他们确实不能去做什么。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你们既然是村中一员,就不该蒙在鼓里。”长老眉头凝成了结,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这份协议是吾神和森林女神共同达成的,吾神允许森林女神掌控他辖地内的呓语森林,森林女神同意保护并且帮助任何持证者穿过森林到达这里。这种协议用神力打造,为了显示双方合作的诚意决心,一旦有一方违背其中的规定,森林女神将失去对呓语森林的控制,整座森林里的生物都会因为失控而陷入死亡。” 原来是这样……于坚倒抽了一口冷气。荀舟想必是清楚这一点的,所以他有恃无恐地进入了森林。 长老看着黛岚震惊的表情,继续说:“两位神祇的联盟,是因为荒凉原野原有屏障已经被破坏,他们决定联合提供保护。我们还不理解是什么原因,总之现在荒凉原野恐怕正在成为凡界防护最薄弱的地方,其他界域的生物,不仅仅是无边渊界的,只要他们有足够的力量,未来都有可能通过荒凉原野进入凡界。” “阿加沙和我们说起过界域旅行的事情。他告诉我们,灵龙所传授的界域知识是……不完全正确的。”她用了一个更妥当的词。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是一种保护,而不应该看作是一种欺骗。吾神不希望他的子民们陷入没必要的恐慌之中。”长老凝视着她,叹息:“大地之神、高山之神、森林之神、海洋之神,以及天空之神,你所知道的所有的神祇都是这样定义界域的,他们早已达成一致。甚至我们村子的存在,完全是由吾神意志决定。我们和森林女神在瑞风大陆这一边构成了双层屏障。如果没有证物,你们根本就看不见村子,只会看到一片森林。” “是看不见,还是感觉不到……”这一切都是神力作用的结果? 长老看着黛岚的眼睛,似乎在阅读她的思想:“不仅仅是看不到,你会完全感觉不到,嗅不到,也摸不到。除了持证者和待在他身边的人,其他人都不会感觉到村子的存在。但我们确实存在于此。” 所以不为人知。“太玄乎了。”黛岚吐了口气,“使徒之证……使徒到底是什么?” “你问得太多了,孩子。”长老垂下眼来,于坚忽然发现他的模样发生了变化:皮肤上渐渐起了褶子,额头上皱纹慢慢出现,然后越来越多……不一会儿,眼前这个五十来岁的僧侣,竟然就变得几乎和黄老头一样衰老! 但长老的声音却依然如故:“使徒即吾神之侍从。我就是使徒,你所看到的就是吾神传授给使徒的龙藏之秘,青春驻留之法。我们从灵龙传教开始出现,从凡人中被选拔出来,陪侍吾神左右,吾神一共有七名使徒,每一名使徒都有一把颜色不同的钥匙,这七把钥匙被称作使徒之证。我们并不是不朽的,当生命将要耗尽,我们可以为自己寻找一名合格的替身,将使徒之证传给他,继承者将要到这个村子里来,接受裁决,合格的,将继承使徒的使命,不合格的,使徒之证将会被回收。无论合格与否,持证者都会在村子里住下来,除非接受吾神指令,再也不能离开。” 第八十五章 神之使徒 二 这番话像一柄重锤敲打在于坚的脑袋上,令他头晕目眩,几乎无法呼吸。黄铜钥匙来自阿加沙,荒原的蛮人、苍鹰之子,怎么会是灵龙使徒?黛岚随即替他问出了这个问题。 “不,不能这么说。”长老的外表仍在变化,眉毛已经完全变成了白色,“不朽者是一个奇特的存在。他和我们任何人都不一样。他曾经信仰过吾神,但他也信仰过其他神明。他的确有可能拥有过使徒之证,他有可能继承,也有可能……总而言之,他现在不是一个使徒。” 但曾经是。阿加沙是不朽者,长老又活了多少年? “但他有使徒之证,并交给了我们。使徒之证应该被使徒保管,这是不是说,吾神对他的侍从一度失去了控制?”黛岚说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想。神丢掉了他的钥匙。 “吾神的仆人被赋予一些特别的能力,我们常在界域中穿行。尽管吾神规定过该去哪里不该去哪里,但有时候仍会发生意外。钥匙是有可能遗失在其他界域的。神创造了七把钥匙,现在却没有七名使徒。”长老的身躯在慢慢萎缩,他本来就不甚高大,现在变得更加瘦小,满脸满身的皱褶让于坚找不到何词语来形容他的衰老。 “他期望我们成为新的使徒,继承这把钥匙?” “我猜测过他的意图,大概知道原委,但除非他本人愿意,我不能告诉你们。你们可以确信的是:他不会伤害你们,而是一直在提供保护,特别是你们其中的一人。” “一定是你。他在保护你,我和我的孩子是沾你的光。”黛岚伸出手来,握着于坚的手。 “黄老爷子呢?”于坚问道,“他也是使徒?” “他继承了朱红的钥匙,在呓语森林外守护了很多年。如果有持证者前来,他负责引入森林。” 一直沉默的水越忽然说:“即将进村的那个人,是怎么弄到使徒之证的?会有哪个使徒将证物交给他?” “界域之中,有无限可能,不用费神去猜测了。他必然能穿行在界域之中,像你我一样。”长老露出很疲倦的神情,声音忽然也变得苍老起来,和他的年龄一样。他站起来,颤颤巍巍:“近来荒凉原野的动荡加剧,我耗损太多。现在那个人带着恶意而来,村子里防卫力量不够。水越,你去召集大家集合吧。尽可能地通知守卫者回来。” 村子面临的情况比我想象中更糟糕。他和黛岚一人一边,扶住了大长老:“长老,您还好吧……告诉我们,该做什么?” “你们不需要为村子做什么,那不是你们的命运。我还知道,不朽者并不希望你们肩负这样的命运。”长老笑了,恐怖的皱纹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在等待死亡征召的垂危之人,而不是一名神的仆从。“那是我的宿命。如果危险真的来临,水越会帮助你们离开。水越,你会去做,对么?” 水越一脸哀伤地看着长老:“我会的。”说着转身退了出去。 长老目送水越离开,然后闭上双眼,“我和不朽者有很多年没有过联系了,没想到他会指引继承者来这里。我曾经和他一起旅行过,也曾并肩作战,所以我了解他一部分。只有很小一部分,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他所有。因为我的生命是有尽头的。”他似乎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之中,那一定是相当漫长纷乱的回忆,还有一些痛苦。 如果不是身上的疼痛提醒一切是如此真实,那么这想必就是一个可怕的迷梦。我正浸泡在一个无法理解、真实到虚假的梦境里,于坚想。到底是真还是假,完全无法区分。 长老身上的老相忽然又开始退却,像是春天回到了大地,生命从雪季的长久冰冻中甦醒,绿色、粉色、红色回归,皱褶逐渐平复、光滑、这一切很缓慢,一如长老的言语。但在真真切切地发生。“这座村子里的人,绝大部分都是界域旅行者,是吾神从各个界域中挑选出来的。并不是每个人都信仰他,但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阻止渊界恶魔的扩张。比如这间房屋原本的主人夜影,是一个辛辛那摩人,来自动荡界域,隔壁那位阿婆,来自瓦伦斯界域,这两个界域都已经被渊界恶魔入侵,恶魔破坏了他们的家园,因此他们愿意加入我们,一起战斗。” 这么说来,隔壁住着的是异界生物了……那位阿婆并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 “渊界恶魔……他们到底是怎样的存在?”阿加沙略微提及过,无边渊界是怎么构成的,那是在凡界和神界之外的一个笼统的称呼,他们曾经认为存在的虚无界。 “来自其他界域的邪恶生命。他们的目的就是制造毁灭和混沌,渊界无边广大,正如多元宇宙无穷无尽没有边界,那些嗜好破坏和毁灭的生命集结在渊界中,他们也许有自己的组织,但他们更多由邪恶的本性所驱动,行事并无规律。我们无法了解他们更多,因为界域之间存在着封印屏障,我们无法也不被允许进入渊界。创世者创造了我们这个名为埃雷斯的界域,并提供保护,以防止那些恶意和具有破坏本能的生命轻易进入。但这种保护,就如你们所见,是可能失效的。诸神的强弱兴衰,会影响创世者。清明神界已经发生过一些动荡了,这直接影响到了创世者对界域施加的保护。” 现在保护被削弱了。 “我才知道我们的世界叫做埃雷斯,埃雷斯……这不是我们所熟悉的词汇。”黛岚喃喃自语般说道。 “这来自创世者的最初语言,诸神称之为古语,埃雷斯的意思就是‘信仰’。创世者用信仰构建这个世界,因此我们都有自己的神明。” 疼痛在加剧。自从进入到这个房间后,身体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是不是和这里面的魔法力量有关?于坚沮丧地发现,他的感知力正在变得衰弱…… “您说到动荡,所以才有龙颜之日那样的事情?”黛岚继续提问,这也是他想知道的。 “吾神目前离开了清明神界,他在其他界域寻求支援,因此龙颜之日他无法现身。像我们村子现有的成员,就是他旅行的部分收获。渊界恶魔的破坏本能让它们成为了多元宇宙的共同敌人,但是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力量实在太强。多元宇宙必须存在一个长期同盟,来对抗和遏制他们。” 龙颜之日龙神缺席的原因一直是一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秘密,现在终于解开了。先王的失宠、诅咒之说都是无稽之谈,但长老这种说法,拳民们又有谁会相信呢? “我想恶魔们一定也意识到了对抗的存在,并且做出了积极的反应。”已经可以把前因后果连起来了。“它们在凡界找到一个听话的帮手,来替它们打开传送门。长老,我说的对不对?” “没错,你是个聪明的母亲,一定会有一个出色的孩子。”长老恢复年轻态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但有些勉强。“恶魔们希望首先击垮我们的信仰,削弱诸神的力量,而它们做的还远远不止这些,高山之神苏达拉已经被它们摧毁了。” “摧毁?!”神也会死? “就是死亡。多元宇宙的波澜,从未平息,也不会平息。”长老长叹,“我不能再耽误了,要回往返厅去,晚上你们就待在这间房里,千万不要出去。如果有必要,水越会来带你们离开。” 走之前长老留意到于坚,“你似乎还没有摆脱伤痛。” 他点了点头,黛岚猛地转过头来,她此前一直沉浸在问题和思索之中,而他一直在掩藏自己的痛苦。 “辛辛那提是个魔法界域,这间房子里的物品来自于辛辛那提,也具有魔力,夜影并没有把它们都带走。你的伤还没有痊愈,创口在这里被激发了。”长老从白色僧袍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个黄色的小瓷瓶,递了过来,“你需要的是休息,这是有助于恢复的药剂,服用后你的身体会完全放松,同时会失去力量,不过你放心,那只是暂时的。大概几个时辰之后会好起来,时间长短取决于你的身体情况。” 长老离开后,黛岚扶着他躺在夜影的床上,床由某种金属制成,有着奇特的光泽,但算上被褥的重量,也比拳民们用的木床要轻得多了。 “我多希望这是个梦,从碰到阿加沙开始。”黛岚坐在床边,靠着金属床栏,“我们看到的、听到的所有都不会有人相信,如果不是我和你亲身经历的话,就算你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发誓这都是真的,我可能也很难相信你。” 他明白。这样的希望他也有。比起翔龙王国的那些肤浅的政治斗争而言,他们所面临的才叫做真正的危机。如果篡位者知道他所在的世界原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他还会觉得王位是那么重要么?他还会犯下那些累累罪行么? 一个原本美好的国家,有着难得的安宁,就被这样的贪欲所污染破坏。恶魔有邪恶的本性,可是人类也没好到哪儿去。连血亲都会谋害。 他们简单地交流了几句话就安静下来,安静才能恢复。长老的药有立竿见影的效果,疼痛渐渐消失了,一阵睡意慢慢掩上心头和双眼。但他勉力抵抗着,他实在不想就这样睡去。铁拳寺的大长老,就要来了,带着某种禁忌之物。 但睡眠终于还是打败了他。他放弃了最后的抵抗,他的身体需要恢复,无论如何他只能等待。 第八十六章 多摩纯晶 一 如果朱彦向人吹嘘说,赤山的一草一木他都了如指掌,至少在赤山范围内,很少有人会去质疑这句话。然而……杀人森林,擅闯者的坟墓,死亡与恐怖之地……呓语森林有很多不祥的称谓,即使对于朱彦来说,它也是不解之存在。他洞悉红石城主人的房中秘事,却弄不明白呓语森林的秘密。 即使如今穿行在其中。一切都像午夜的谜梦一般怪诞。他进入了传说中的森林,活生生的,在其中疾步前进,所见所闻,前所未有。 在库库的带领下,他跟随荀舟成为了这一天第二批离开呓语森林的人。呓语森林有史以来,还是第一次在同一天有两批持证者出现。库库虽然很少说话,但至少也把这一点告诉了他们。 库库是一只杜鹃鸟,但长得和秃鹫差不多大。第一次听到库库开口说人话的时候,朱彦不得不承认他被吓了一跳。呓语森林充满了他无法理解的东西,雪季在这里消失,巨大的古树会说话,一些叶子和花朵有房屋那么大,这里他认识的植物很少,所见大多是新鲜而陌生的。不过也有一些熟悉的动物,像眼前这只怪鸟,还有枝桠间出没的松鼠,悬在树干上警惕地看着他们的猴子,时不时发出美妙歌声的看起来正常的鸟儿,还有萤火虫——应该是萤火虫之类的虫子,也比正常的要大得多,它们就像漂浮在半空中的灯笼,和一些奇怪的发光的植物一起,给森林提供了光明。 其实这座森林并不需要什么光明,那些光亮也不是特意为谁而准备的,它们只是生活在这森林里,正好能发光罢了。 作为向导,库库不冷不热,对朱彦的提问听而不闻,一路上也没什么话和他们说。朱彦意识到这只怪物不喜欢他们,它浑身看上去都是“森林和我都不欢迎你们”的样子,一切都是看在使徒之证的份上,于是他也就不再自讨没趣了。不过所幸这只鸟还是具备了“森林之友”起码的职业道德,引路之外还向他们指明了目的地的大概位置。 国师大人也很少说话,他和库库几乎没有直接交谈过。朱彦一路观察着这位年逾七十的老者,想从他身上发现一些什么。这是个难以揣测的人物,不会在脸上或者动作上泄漏他的真实想法,就如一本古语写成的典籍,摆在眼前却什么也看不懂。但朱彦没有忘记,那黄老头称呼他为“叛教者”。 即使朱彦主动套近乎,得到的回应也是不痛不痒的客气话。名义上国师是找一位向导,但在呓语森林里向导另有其人,朱彦什么也做不了,他不禁有些不安,自己来这里究竟是因为什么。国师想从他的陪伴中得到什么呢? 这个问题萦绕在他的脑海里,让他心事重重。当他们走出森林时,发现外面的世界已经进入夜晚时分,天火星孤零零地挂在天幕上,一弯冷月指引他们前行。森林独有的静谧被真实的风雪声取代,骤降的温度反而令朱彦觉得舒服得多,那封闭的空间里实在太压抑了。 荀舟的体能让朱彦吃惊。铁拳寺的领袖看来一点也不像是七十岁的老人,他的身体里充满了活力,全程几乎没有休息,一直在前进。说话也会消耗体力,这或许是他保持安静的原因。走在坡度很大的山壁上时,深一脚浅一脚,长筒皮靴在雪里蹬踏,国师始终健步如飞,这让朱彦自愧不如。 险峻的龙角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想起上古传说中的天地之战。苍鹰打断了灵龙之角,但赢得对决的是灵龙。这也许真的是灵龙的一部分,就像绵延起伏的龙鳞之墙。这些都是神做出的牺牲。即使是神赢得胜利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他这些年来似乎太顺利了些,不禁想自己是不是有欠着旧债。 那片柏树林高大密实,但月光仍能渗透枝桠和树叶洒下来,在雪地上投下支离破碎的阴影。我在阴影中前行,朝着未知的方向。这也许是一趟还债之旅。 在林中穿行时,荀舟放慢了步伐,他在有意调理气息,即使他是那么强大,强大到……朱彦完全无法理解的地步,但毕竟还是个老人。当他看到前方村子的朦朦胧胧的轮廓时,荀舟显得小心翼翼,走得更慢。 低矮的挡风墙,压满积雪的倾斜屋顶,一排排利如獠牙的冰柱,这看来是座寻常不过的北方村落,但给朱彦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这片林子之后冒出一座村落很突兀,这里是通向荒凉原野的路,为什么在这动荡的边疆会有一个从未听闻的村落? 而国师大人似乎对他们要遇到的一切有了相当的准备和了解,他好像一早就知道穿越呓语森林有森林之友引导,离开森林后会有这么样一个村落。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越发不安。 但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即使是还债之旅,那也是他应该还的。已经来了,不可能回头,只能走下去,一直到底。 他们进入了村子,走在大道上,月光像斗篷般披在他们身上,在发绿的雪地上拉出倾斜的长影。荀舟并不说话,只往前走,他手中的法杖有规律地在雪地上划过,点一下,迈一步。这村子稀奇古怪的建筑风格让朱彦觉得十分惊异,他本以为这是拳民的领域,但越往里走,越是光怪陆离,不过这一切似乎没有对荀舟产生什么影响,朱彦也只好把自己的惊讶和疑问压在了肚子里。 除了轻微的风声外,四下一片寂静,道路弯弯绕绕,在外观离奇的房屋间穿行,朱彦不禁想知道这村子称谓为何,有着怎样的住民。这应该是荒凉原野的前哨站,那么这里的安静就充满了危险。 当他们看到那间屋顶竖着墓碑的房子时,荀舟停了下来。门缝泄露出里面的光亮,这里面会是什么? “国师,这里是?”当离得足够近时,他看到了墓碑上的“往返”两个字。 “一所邪恶的古怪房子。”国师把法杖插在雪里,绒布上的彩色已经被雪花遮盖,“里面有邪恶的生物。” 朱彦能感应到一股说不出的压抑从门缝里冒出来,里面不管是什么人,都会控制气场,他们是拳民而且学过拳术?门内有什么东西在动,他清楚地感知得到。压抑感越来越强烈,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凝结了,让他呼吸变得困难。 那扇褐色的木门忽然之间开了,里面散发出亮眼的白光,刺激得他别过头去。顷刻后他适应了光线,看到里面走出四个人影来。那些人趋近他们,逐渐清晰,四人面色都一般严峻阴沉,一点儿也看不出有“欢迎到来”的样子。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比荀舟老得多的光头僧侣,满脸的皮褶子让人看不出本来的模样,一双灰色的眼睛亮得像两颗宝石。后面是一个同样老的老太婆,眼小鼻尖,嘴唇薄而且扁,向里凹陷,颧骨高的出奇,显得十分丑陋,披着棕色毛斗篷的身子缩成了虾米状,看起来站稳身体都有些困难。 一个用厚厚的黑麻布包着额头的人用奇特的眼睛打量着他们——他的眼睛长得奇大,往外凸出,眸子是紫色的。他的嘴也同样奇特,特别宽,嘴角延伸到了鬓角下。这张嘴让他看来就像是个怪物。他穿着件一身五彩布料编织成的奇特衣服,袖子一长一短,一松一紧,胸前的布料堆成了一排排的褶子,每一排都是不同的颜色,看得人眼花缭乱,两侧下摆特别地长,几乎拖到了地上。 第四位是个年轻美丽的女人,一头火红的短卷发,苍白的皮肤,这么冷的天气穿得也不多,一身黑得发亮的皮袄皮裤勾勒出她丰满动人的身材,她看来就是那种能让大部分男人疯狂的女人,身上到处都是皮环和扣眼,身后似乎还有个什么东西摆来摆去。朱彦仔细看了看,似乎是一条尾巴。 这四个人走到他们面前站定,那满脸皮褶子的老僧侣用同样苍老的声音发问:“你们打算到哪里去?” 荀舟法杖一点,朝前走了一步,平静地回答:“我路过这里,正要继续赶路。” 那老太婆尖刻的声音说:“你要赶路,那就是离开这里,往回走,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我不走回头路,前面还有路,我要走的就是那一条。”荀舟伸出食指,指着前方,“我走了很远的距离,就是为了到那边去,我不喜欢被人阻拦。很不喜欢。” 他的语气温和,就像在和朋友们闲话家常。 那额头上缠着黑麻布的大嘴男人瞪着一双紫瞳,咧开嘴说:“这听起来像是一种威胁。” “不是威胁,是忠告。”荀舟抚着银须,露出诡异的微笑。 “有意思!不过这里可不是呓语森林,如果我瞧一个持证者不顺眼,也没有什么协议能阻止我略施惩罚。”年轻美丽的女人扭动着臀部,在老僧侣身后走来走去,姿态性感撩人,尾巴摆动得很用力。但她并没有攻击动作,看来在等那老僧侣发号施令。 第八十六章 多摩纯晶 二 “耶卡,你看清楚了么?”老僧侣问。 “看得很清楚,和预计的一样。”额头上缠着黑麻布的男人回答说。 “嗯,那就好办多了。”老僧侣点了点头,向荀舟说,“我们知道你是谁,持证者。我们也知道你带来了什么东西。我相信你已很清楚,你要做的事情,是不会被允许的。所以,我们也绝不会让你再前进一步。” “我已经给过忠告了。”荀舟和颜悦色,他手一抖,包着杖头的雪白绒布就掉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的东西。“我不喜欢用空洞的语言展示自己的力量,我喜欢用行动。” 这奇特的杖头类似水晶,是一个多面体,表面切割得极其繁复,晶莹剔透,光芒流动,但又不太一样。水晶朱彦见得多了,但没有那一种像这个杖头一样能让他头晕目眩,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他脑子里蹦出了一个词来:跳动的水晶心脏。 看到这个杖头,对面的四个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叫做耶卡的男人那对眼珠子凸得变形,几乎要掉下来了。 “竟然是纯晶!”耶卡惊呼,他大张的嘴巴太惊人了,恐怕吞下一只小狗也没问题,让朱彦想起了温河下游的河马。“你竟然弄到了纯晶!” 红发美女压低了身子,摆出一个危险的姿势,“那就让我来试试纯晶的威力吧!” “伊莱,不要轻举妄动!”老僧侣低喝,伸手挡在她身前。可是他挡不住伊莱的速度。 朱彦没看清楚伊莱是怎么行动的,一刹那前,伊莱还在对面,但眨眼后下一个瞬间,她就移动到了荀舟的面前。她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闪电般地抓住荀舟的法杖。看来只需要一眨眼,她就能把这把法杖带回到对面去。她的速度实在太惊人,或者她根本就是会瞬间移动。 但是她失败了。 她的手仍然握在法杖上,她的人也仍然站在荀舟的身边。荀舟还在原地,没有动过,而她的表情变得有些惊恐,她的手像是被磁石吸住的铁片般,使劲摇动,但挣脱不了,她整个人都无法移动。 只见那被称为“纯晶”的多面体忽然开始发光,一道白光从雪外壳里面迅速地射出来,笼罩在伊莱的身上,朱彦只看到伊莱的黑色皮袄被这白光吞没,然后,所有黑色都不见了。 伊莱整个人都消失了,仅仅只是一瞬间。而荀舟依然站在原地,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 朱彦整个人都惊呆了。活生生一个人,就在眼前奇迹般消失,她去了哪里?被这纯晶吸收进去了?这纯晶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不可能!你、你竟然……”耶卡大嘴里发出一声咆哮,他伸手去解额头上缠着的黑麻布。他表情扭曲,大嘴里牙齿闪亮发光,一脸的恨意是如此明显。 “住手,耶卡!”老僧侣厉声呵斥,“不要蛮撞!” 那老太婆也劝说:“耶卡,再等等水越!不要急!” “长老,今天这事发突然,只怕很难等得到。他杀了伊莱!我不能只是看着,什么也不做!”耶卡狂野地吼叫着,黑麻布被他甩在了雪地上,他的额头冒出了一阵红光。那片红光之中,赫然有一只紫色的眼睛! 这村子尽是邪恶的生物。朱彦倒吸了一口气。长尾巴能瞬移的女人,三只眼的大嘴怪,这根本就不是他的同类。这难道不正是渊界恶魔么? 耶卡的第三只眼睛发出一道紫光,凝视着那个多面体,只见那紫光射在多面体上,上面的积雪纷纷跌落,多面体黯淡下来,内中光芒逐渐消失了,变成一片漆黑,像是被识破了的赝品珍珠。 荀舟脸上也变了颜色,这三眼怪人的神秘目光似乎克制住了他的宝物,他大喝一声,手臂一抖,紧握住的法杖发生了震动。 “危险!”长老大喊,他从身后伸出双手,一把抱住耶卡,那老太婆则将身上的连帽斗篷猛地在耶卡面前拉起,将那道紫光挡住。纯晶和耶卡紫色眼睛之间的连接被切断了。 荀舟手中的纯晶忽然之间又恢复了原状,各式各样的颜色回来了。国师表情轻松下来。 接下来的变化是朱彦料想不到的,老太婆的那件斗篷受到某种力量的冲击,激荡得脱手而出,飞了起来,然后在半空中“哗啦啦”地化成了碎片。 “即使是断绝斗篷也无可奈何啊……”除去斗篷,那老太婆露出一头雪白的头发,看着漫天飞舞的棕色碎布和绒毛,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这就是纯晶的力量。”荀舟法杖一点,一步步地走了过去,法杖上的多面体内部暗流涌动,非常急切,“你们现在知道,多摩纯晶有多厉害了,我说过,我不喜欢被阻拦,你们也阻拦不了。” 越过这座村子,就是荒凉原野。顺着这条路看过去,前面有一个拐弯,路消失在成片的怪异房屋后面。 我们将去路的尽头……朱彦意识到,动荡不安的荒凉原野会充满了危险,这种感觉非常强烈。而他明知如此也无法回头了。这或许是传奇,但也可能是传奇的终结。 耶卡第三只眼里的紫光渐渐消失,他似乎也失去了力量,瘫倒在地。对面四个人,一会儿功夫只剩下了两个老家伙。那老太婆没了斗篷,就像一只拔了毛的鸡,她的身躯又瘦又小,像是发育不良的小孩子。 “叛教者。”那老僧侣向前跨了一大步,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愤怒,或许还有恐惧。叛教者,又是这个词。拜龙教的教寺大长老,叛教?那是不可能的…… 那老僧侣张开了双臂,掌心朝上,“你的背叛耸人听闻。你得到了谁的许诺,敢和你的神对抗?” 这老家伙看来是个拳民,是龙神的信徒。荀舟真的和他说的一样,在和龙神对抗?不,这是胡说。没有人可以和神对抗。 荀舟停住了脚步,饶有兴致地看着对方的动作,一边嘴角向上:“你这是什么招数?也是龙藏之秘?” “无法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让恶魔进入凡界,你能得到什么?”那老僧侣一边保持着掌心朝上的姿势,一边说。 放恶魔进来?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朱彦脑子里嗡嗡作响,接下来的话他只字不漏地听到了,但那像是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很不真实。 “恶魔进入凡界,是可以被控制的,只要有这个纯晶存在。你们阻止那些足以动摇愚昧信仰的生物出现,只因为你们的神,是自私的!”国师冷笑,“你们这些早早就知晓界域秘密的人,以为能蒙骗我多久?你们一直在欺骗整个世界,好让你们那扭曲的神得到无脑的崇拜和无知者盲目奉上的力量?我要打破藩篱,揭穿这一切,我要让不属于那些神的力量回归,我要让这个世界醒来。” 控制恶魔。他能控制恶魔,他亲口说了出来。朱彦完全无法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也难以相信这一切。教寺大长老怎么能控制恶魔?恶魔是怎么进入凡界的?界域的秘密又是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像撞钟的大锤,轰轰的声音地在他脑中炸响。 “你错了,叛教者。”对面那老僧侣身上的气场已经越来越强,他集中了惊人的气,超出了朱彦所能想象。然而国师显得毫不在乎。 “诸神的存在是为了维持界域的秩序,没有力量,谈何维护?渊界生物是多元宇宙所有渴望秩序种族的共同敌人!你想要一个纷乱无章的世界?你想要一切都失去控制?那就是你追求的么!失控、无序,那正是渊界的本质,恶魔的本原!难道你渴望生活在渊界?” 掉进一个陷阱里了。朱彦意识到,他被骗到边界上来了,即将跨越国境线进入荒凉原野。然而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少花言巧语,这些谎言对我早就没用了。”国师伸出法杖指着长老,“让我来测试下你的龙藏之秘修炼到了什么程度!” 长老张开的双手合拢成拳头,互握在一起,大喝:“叛教者,来接受吾神之谴吧!” 一股几乎超出了朱彦所能理解的强大气场撞击了过来。他站在荀舟的身后,如果国师不能承受,他们俩人都会被这股气击倒,甚至摧毁! 荀舟腰一沉,也发出了一声大喝。 气流卷来,朱彦被震得飞了出去,他平平地在空中被推过十来丈,在撞到一堵防风墙跌落在地之前他运气在胳膊上,避免背部受到冲击,但尽管这样,刚猛的撞击也让他周身疼痛,他几乎感觉到心脏都快冲出胸腔。那两名僧侣的气相撞发出了巨大的闷响,雪花和泥土被激荡得冲天而起,形成一片银白色烟尘,雪花、碎泥、砂砾,在空中打着旋,彼此碰撞。他视线因此模糊,无法确定到底结果如何。 但他听到了国师大人那得意的声音:“你和你的神失败了。你的力量仍然不足以阻挡纯晶的反噬。这是合理的、公平的结果。” 然后他又听国师说:“朱大人,跟我来吧,来见识你平生最辉煌的一刻!” 第八十七章 召唤 他跪在地上,双手掌心向上平举,龙君将之置入他掌中。一接触到它,他就能感受得到那藏于鞘内的锐利锋芒和它沉重的份量。重似职责。 “我为此剑取名‘龙痕’,它是为你而造。从今往后,只属于你。你可用它来斩佞除邪,以我之名义。你须立誓,不辜负吾神教诲,不辜负龙君护卫之荣耀。” 他满心激动,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他立下了誓言。“下臣于坚今日跪于吾神与陛下之前,以先祖之名,将恪守血誓,忠于龙君护卫之荣耀,将恪守吾神所授一切箴言及教义,以此剑捍卫安宁之道。从今往后,万死不辞。无上吾神及吾神之子,听此誓言!” “于晟是我崇敬之人,他教会我们,誓言有如生命一样重要。创世者赐凡物以口,一来饮食,二来言谈。言谈之事,有戏言、闲言、谎言、谏言、誓言,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其间誓言乃是向吾神立下条约,无关对错,但有遵循,绝不相违。立誓乃神圣庄严之事,守誓却并非易事。你乃于晟之后人,必然知道‘一城可破,一诺至坚’的家训。今我将这非凡之荣耀赐予于晟之后人,也听到你立下誓言。从即刻起,你乃龙痕之主人。从今往后,诸言在心,永志不忘。” 陛下,我从未曾忘。我欲一死报效但不可得。而我现在不能死,誓言在心,我须守候您的继承人,永志不忘。 他从梦中醒来。那些画面仍悬浮在眼前,那些誓言还在心里,但手中龙痕却已不在,王廷群魔乱舞。陛下,罪人丢掉了龙痕,但罪人没有丢掉在无上吾神及吾神之子前立下的条约。 他是于坚,于晟的后人,立身之本,诚信为先,一城可破,一诺至坚,是他的家训,于家人不能做背信弃誓之人。 他抬起头,看到了黛岚。她坐在一张躺椅上,身上盖着一条绣花被子,已经睡着。她是这样的美。看着那张脸,他想起了紫星。姐弟俩是如此相似,美丽得令他心痛。他负罪于陛下和紫星,余生都须守护她。这不仅仅是誓言,也是他一生的梦想。 他试着感知外面,很清晰,很直接,比起服药入睡之前他恢复了很多。不远处有微弱的气场在涌动,一个,两个,三个。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以最快的速度绑上长筒软靴,将外衣套在身上,推门而出。 夜影的房间确有奇特的魔力,他走入风雪之中更真切地感受到这一点。房内没有壁炉,也没有烧炭火,但并不觉得寒冷,而外面的世界依然如故。漫天雪花,被急匆匆的寒风卷起,冲刷村子的道路,像潮水滚过它的河道。 长老的药很有效,他的气力恢复了很多,从天色估算,他可能睡了两三个时辰。当他们仍在呓语森林时,追赶者在加快步伐,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前方那微弱的气场像是伤者的呻吟,虚弱而痛苦。 往返厅就在前方不远,地上躺着几个人,隔得太远还看不真切,但等他走到近处时,发现长老就在其中,另有一个衣着古怪的陌生人,生着极宽的嘴巴,嘴角和鬓角几乎连在一起。这两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还有一个人在地上缓慢地爬行,朝着往返厅的门口而去。 那佝偻的身体和一头雪白的头发告诉他那是他的新邻居,来自瓦伦斯界域的阿婆。躺下的两人气息虚弱,但还活着,阿婆受伤相对最轻。追踪者来了。他竟然如此强大,就连神之使徒都不是他的对手! 他先跑长老身边,蹲下来看了看伤势,没有明显外伤,多半是强大的气流冲击到了身体造成了内伤,另外一个人的情况也差不多。他注意到那人额头上有条逢,像是紧闭着的眼睛。扭头去看阿婆,她已经爬过了往返厅的门槛,他只好奔过去。 他把阿婆扶起来,阿婆张开没有牙齿的嘴,伸手指着房间里,喘息着说:“叫……水越……里……里面……离开……” 于坚把阿婆扶着靠在那堵颜色变幻不定的墙上,这空无一物的房间有不易辨识的暗门,现在有张门已经打开了,他往里跑去。 穿过了一个没有门的小隔间,他进到了另一个房间,这间房比外面那个要小一些,但其他地方几乎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摆设,亮如白昼,四面壁上正在变幻不同的颜色。水越就站这房间的正中央,他面前有一个方形的架子,足有一人多高,架子边框像是某种金属,中间有一层朦朦胧胧的不透明的雾。水越的双手各抓住一边边框,正往那股雾里看。于坚进来,他也没有反应,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里那股雾里。 “水越,这是在做什么?长老出事了,阿婆要我来叫你离开。”于坚靠过来,也忍不住往那股雾里看去,里面究竟有些什么东西,这样吸引水越? 水越没有理他,依然在看着那股雾,一动不动。 “水越?”他看不出雾里有什么,只是模糊一片,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看到水越仍然没有反应,于坚有些急了,也不知水越是着了什么魔,他一把抓着水越的胳膊摇晃起来:“醒醒!快醒醒!” 他这一摇晃,水越像是发病了一样浑身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胸膛急剧地起伏,抓着金属架子的手因用力而涨成紫色。于坚吃惊地看着他,不知该怎么办。水越颤抖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大口大口的气从他嘴里吐出。他已经完全没有那种平和的气度了,脸上一片痛苦绝望之色,满头冒出大汗,声音也变得虚无缥缈:“我没能和贝达尔建立起联系,他现在可能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但是希望渺茫……怕是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手松开了金属架子,无力地垂在身侧,整个人也软下来,要不是于坚扶着他,就倒了下去。 情况看来已经不能更糟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是不是那个新来的持证者攻击了你们,他往荒凉原野去了?” “我们需要贝达尔,只有他才能对抗那个僧侣,你们称之为教寺大长老的人,但是我……无法搜索到贝达尔的气息……”水越说得很艰难,但更多是绝望。 呓语森林的古树精灵们没有料想得到,荀舟突破了佚名村这道防线。长老说过他目前正处在衰弱期,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但不管怎样,如果荀舟进入了荒凉原野,他就会开启界域传送门,在那里,凡界的防御是最薄弱的。会有新的渊界恶魔跨过传送门进入凡界,上一次有阿加沙,但这次……不会每次都有阿加沙。 “我能做什么?”吾神,请明示我。 水越猛然想到了什么,急促地说:“长老要我带你们离开,我……不能违背他的意愿,你们这就跟我走吧。” “去哪里?现在村子很危险,我不能就这样走。” “你留下来又能做什么?”水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们在追踪你们,是你们把他们带来的。而长老还要保护你!” 恐怕荀舟不是为了追杀而来,而是为了进入荒凉原野。但他不想和水越进行徒劳的争辩。“水越,我们能不能做些什么?阻止他?”他想象着荒凉原野的动荡被加大,虽然他不知道那是怎样一幅画面,但界域传送门即将被打开,一只又一只面貌丑恶、张牙舞爪的渊界恶魔会钻出来,它们会蚕食凡界,消灭所见的活物,天空、海洋、大地、森林、沼泽、河流,都会因它们而遭受污染、破坏以及毁灭。凡界将遭遇灭顶之灾。 “除非贝达尔听到了我的声音,感知到了我的召唤,从这张门里走出来。”水越指着那片朦胧的雾,绝望地摇了摇头,“村子里的战斗力量不够,有些人离开了,他们是界域旅行者,习惯四处行走,我们不能把他们强留在此。而为了平息荒凉原野近来的动荡,长老这些日子里损耗太多……他叫做荀舟,对么?他只是一个傀儡,他本身的力量不足为奇,但现在没有人能打败真正的多摩晶,那是极其完美的纯晶,拥有你所不能想象的强大力量。我们都没想到,凡界会有一颗纯晶出现……” “你是说,荀舟被多摩纯晶所操控?”牵线傀儡的那根线又在谁的手上?是多摩纯晶本身,还是另有其人? “送给他多摩晶的人控制了他。多摩晶或许有自己的意志,我不确定,但它会在魔法的影响下,寄存施法者的意志。”水越拉着于坚的胳膊,“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村子里有一个离开通道,其他没有战斗力的村民藏在那儿,叫上你那位公主殿下,我带你们去,整个村的村民们都需要临时转移到安全地带。” “那村子现在怎么办?” “这超出你能力之外,不是你应该考虑的事情。照顾好你的公主吧,我希望你至少还有这种能力。”水越带着一点嘲弄,“贝达尔和其他人很快会知道这里的事情,旅行者同盟会做出反应。” 旅行者同盟,一个界域旅行者团体?“如果我这时候走了,我不会原谅自己。”于坚挣开了水越的手,“我不能临阵脱逃。” “你这白痴,这不是你的战斗,明白么?我知道你是拳术行家,精通剑术,但那在纯晶面前毫无意义。没人愿意临阵脱逃,但白白送死并不是勇敢!” “在恶魔可能踏进凡界之际,我选择了逃跑,我又能逃到哪儿去?”如果凡界遭到恶魔入侵,死于逃亡还不如死于战斗。 “你可以理解成为‘逃跑’,随便你怎么想。我的任务是带你们安全离开,不朽者把你们托付给了长老,长老不会允许你们死在多摩纯晶之下。你就算想死,难道你不希望公主殿下肚子里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水越冷冷地看着于坚,“跟上我。如果你不想走的话,我不勉强你,我带她走。” 水越掉头就走。于坚回头看着那张金属框架的“雾门”,这就是界域传送用的?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触碰那片雾。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虚无。往,返,是了,就是因为这个门。所以这里叫做往返厅,村民们不会走呓语森林或者横穿荒凉原野,他们进来和出去都是通过这里。 他想起长老和阿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他得做些什么。于是他跑出来,到了第一个房间,阿婆还靠在墙边没有动,她仍在呼吸,他将阿婆抱起来,进入其他暗门,找到了一间有床的房间,将阿婆放下,盖上被子。还有两个人,得把他们都抱进来。 当他准备离开往返厅时,发现水越双臂托着长老,“请去把耶卡抱进来。” 那个长着奇怪嘴巴的人原来叫做耶卡。他依言而去。 当三名伤者都被摆在床上时,水越说道:“长老还有话和你说。好好听着,不要漏掉每一个字。” 长老睁开双眼,星辰般的眸子已经失去了光彩。“涨潮终将退去,明灯总有枯时。创世者缔造我们的世界,神明主宰我们的命运,在命运的尽头,我看到了吾神的真颜,他呼唤我回去。” “灵龙没有忘记他的仆从。”躺在一边的阿婆忽然开口,“你的时间到啦。” “长老!”水越闻言大惊,双膝跪地,伏在床沿,“吾神还需要你的服役,村子还需要你来主持!” “不,水越,凡人终将服从命运,不可违抗。此乃神意。”长老看着于坚,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几乎细不可闻:“跟着水越离开这里。不朽者也许希望你成为一名使徒,或许……是希望那个孩子,我是这样理解你们的到来。他竟然如此关心你们,真是罕见啊……好好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村子就算不存在了,吾神还在……希望,就总是会有的。” 他说得十分艰难,十分痛苦,于坚不忍心拒绝,只好点头说:“我会,我们都会活着。” 水越抬起头来看着于坚,他已经泪流满面,愤怒鲜明地写在他的脸上:“我们都在帮你,你非要长老这样费力和你说话?你知不知道长老这样有多痛苦!” “水越!”长老提高了声调,他是如此用力,每个人都能感觉得到他大声说话有多艰难。“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为了保护他们,保护凡界中的生灵和安宁。你将一生都贡献于此,早该忘却这无谓的愤怒,它只会将你引入歧途。……老黄走在了我前面,我早该知道的。被纯晶操控的傀儡,老黄怎么会容许他进来……我历经了漫长的岁月才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是吾神的恩宠,莫大的荣耀。水越,你须牢记,我们的命运为何,遵循它,不可被左右……”只见他胸口剧烈起伏,嘴里却再没吐出一个字来,他抬出手来,似想要触摸什么,然后又垂了下去。于坚分明地感觉到,那曾经强大的气场,已经从这身负重伤的老人身上离开了,这只是一具再也没有生气的躯壳。 龙神召唤了他的使徒。 “长老!”水越扶床大哭。 “水越,你哭什么?你应该笑。从云死于战斗,而非疾病,这是最为荣耀的死法,你有一个这样的先人,你该感到骄傲。”阿婆突又开口,语气还是那么尖利。 原来长老名为从云,而和他相貌神似的水越是他的后人。 “您说的是。”水越拭去泪水,站起来,转头看了看于坚,眼光中没有了先前的愤怒,只剩冰凉,他没有开口,只是向前走去。于坚默默无语地跟着他。 将要发生的事情他们都阻止不了,只能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但是于坚不停在心里问自己,这是对,还是错?荒凉原野即将发生灾祸,而他在寻求躲避。 目睹罪恶的发生而无动于衷,是另一桩罪恶。他早已是罪人,累累罪行中又将新增一桩。也许他该习惯这样。 两人没走出几步,忽然听到阿婆的声音:“水越……”两人止步,水越往回走去。于坚站在原地,四周有气流在涌动,他清楚地感知到了。 阿婆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从房里传来:“来了……他……来了!” 他?气流充斥在四周,却难以辨别源头在哪里。这有违常理。 水越再次走进房间,激动的表情在他脸上出现,“是贝达尔……肯定是他!他感应到了!我们有救了!” 于坚也禁不住激动起来,他不知道贝达尔是何方神圣,但那一定是这个村子的救星,他一定有办法对付那个带着多摩纯晶的疯子。整个往返厅里的气息澎湃起来,像是沸腾的开水般剧烈激荡,也许那就是界域传送的反应。这一反应来自于里面那间有传送门的小房间。 贝达尔响应了水越的召唤,从门那边过来了。 第八十八章 传奇 一 佚名村和荒凉原野之间隔着一条小河,已经结冰的河面呈弧形将半个村子包围起来,河对面,是一片开阔的河滩地,往常满是泥泞,如今也结了一层薄冰,透过冰层还能看到底下褐色的泥浆块。一片低矮的童子树种在这片河滩地上,像是这村子的哨兵。 朱彦去过一次深泽之地,沼泽里就种了童子树。这种树和十来岁出头的小孩差不多高,树干也比较细小,每一棵树上的树枝都不超过四支,远远看去像是小孩子挥舞着的手,特别是在起风的时候。童子树有灵气,当地的巫医用它青色的树干建造小木屋,用它坚韧的枝条制作法杖,也有人将它心形的叶子编织在藤条上做成藤环,再系在脖子上,用来趋吉避凶。但是在泽地之外,朱彦从来没见过童子树,更没有见过童子树林。成片的童子树即使在泽地也极其罕见。这种树很难栽培,成片的话会互相争夺泥土里的养份,最终导致都无法存活。巫医们都是隔一段距离种一棵,以免它丧失灵气成为普通的树。 这片河滩地上居然孕育了数十棵,也许上百。它们究竟获得了多少养份?这些养分又来自哪里? 雪季为童子树披上雪装,小孩胳膊粗细的光秃秃的树枝难堪重压,好些都垂得很低,看来不久就将断裂,但是朱彦知道这并不会发生。童子树的韧劲是相当出色的。 走出这片林子,就到了原野上。现在天色很晚,黯淡无光,看不太远,入眼是一片茫茫的雪土,间或分布着一些小小的山丘,除了风,其他什么也没有,夜空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灰黑色,像是有人把调配不当的颜料倾倒在一张厚重的幕布上。 虽说是荒凉原野,但这片土地在很多年前曾经是一片水草丰茂、人口稠密的居住区,温河的支流曾经流经此处,但是后来这片土地灾难频发,瘟疫流行,原住民都纷纷搬离,最终变成了一片广袤的无人地带。那些城镇的废墟据说还耸立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孤零零地见证着千百年来的悲凉。 过去的草原已经变成了光秃秃的黄泥地,想必在雪季之外的起风时分,这里的泥尘会随风而起,漫天飞舞。视野内看不到有任何生命的迹象,这里不但荒芜、衰败,而且死寂。 这种感觉让朱彦很不舒服。他杀过很多人,亲眼目睹过很多死亡,但他喜欢有人的地方——有人就有生气。人在的地方有建筑,有种植物,有集市,有村落城镇,这一切会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而这里没有生气,是一片死地。 在死地上行走,他觉得自己离死亡也不远了。 这一次他是不是还能活着回去?当还在呓语森林时,这个问题就萦绕在他脑海里。他不知道答案,或许答案会很悲伤。 当知道答案时,总是会悲伤。 呓语森林、荒凉原野,这些充满神秘色彩的未知地区总是吸引着他,勾引着他血管里那对冒险的渴望狂野地奔流。无论如何这条路都是他自己选择的,是他自愿跟着眼前这个人。 这位被称为“叛教者”同时又是教寺大长老的国师大人,并没有把一切都对他和盘托出。国师大人身份尊贵,本来就没有必要和他这等小人物说什么。 他亲眼目睹了那块五彩绒布下纯晶的魔力,那真是难以置信的力量。村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人是那么强大,他就是再练上一百年都达不到他们的程度,但是他们在这块纯晶下简直就是不堪一击。 这种他无法描述的强大力量令他心生敬畏,明知很危险,但仍然想要看看最后会发生什么。好奇心将带他走向不归之路。 他忽然觉得那块绒布应该也是有力量的,绝不是一块普通的布料,国师大人总是带着它,一定有特别的作用。 我没必要骗自己。眼前这位国师大人,已经不仅仅是王廷一名内阁,或者教寺一名僧侣,或者龙神一位信徒,他有别的身份,别的动机。 他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不同于我们。我们只是凡界的平凡生命,而他却有着超出我能理解的力量,他甚至击败了那些奇特的强大生物,那些失败者不像是凡界居民。而我,为什么要跟他前来?前来这死亡之地?这趟旅程的尽头,我会得到奖赏。就是死亡。 赤山省的朱彦,本该是一个活着的传奇,而不是死去的。很多年之后,人们可能都不会知道他因何而死,死得有多凄惨。如果这是一条通往渊界之路,他们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为冒险而生,因冒险而死,这也许才是赤山传奇一生最好的诠释。 童子林被甩在背后了,很远很远,不复得见。国师大人一路脚步匆匆,不想浪费任何时间。原野上无尽空旷,这片贫瘠之地看来无边无际。朱彦回头去看,看不到来路,如果原地转上几圈,他一定会产生既无起点又无终点的错觉。 国师忽然停了下来,站在令人迷惘的原野上,抬头看着昏暗的天幕。 “朱大人,你感觉到了么?”国师背对着朱彦发问。铁拳寺的大长老仅仅穿着单薄的黄色僧袍,寒冷对他没有造成任何不适。 朱彦不知道荀舟问的是什么,一时间没有回答。 国师重复:“四周的空气里那种狂躁不安,那种激荡澎湃的能量,你感觉到了么?” “小人有感觉得到。”朱彦只觉得这里到处都不对劲,让他很不安。他也修练过,寻常的气场他是感知得到的,但国师所说的这种激荡澎湃,他无法感应得到。这让他心生恐惧。凡人总是恐惧未知。 荀舟转头看了看他,满意地笑了,他把法杖深深地插在雪地里,揭开了其上的五彩绒布,任它飘落在地,有如遗弃一块破碎的烂布,看着那枚奇特的纯晶,脸上露出赞叹、敬畏和痴迷混合在一起的复杂表情。 “我将用它来改变我们的世界,朱大人,你应心怀感激,因为你有幸参与其中。”国师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们的世界充满了欺骗和谎言,本应为人所知的真相被精心掩盖起来,掩饰者制造了华丽的骗局。你生活在一个被禁锢的笼子里,被你的主人随意玩弄。很多人都甘心活在笼子里,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所在的世界其实只是一个牢笼。但是,我知道。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获悉了惊天的秘密。是命运,把这光荣和伟大的使命交付到我的手上,我将要揭开这个世界被掩埋的那些秘密。” 国师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得如此健谈,想必还有很多话要说。他在酝酿着惊人之事,他的举动违逆常理甚至可能触犯神明,这一切无疑秘密筹备了很久,现在即将成功,叛教者心花怒放,得意洋洋,不经意之间,开始泄漏他的心思。 国师触摸着纯晶的多面,每一个面都隐隐发出不同颜色的光,那些光在逐渐加强。这被称为动荡之地,空气中应该充满了能量,纯晶也会因此活力倍增。 朱彦没有猜错。国师大人继续说:“你既然到了这里,就有权知道,这是多摩晶,而且是多摩晶里最强大的一种,它纯净无暇,天然生成,没有经过任何打磨加工。它会自动吸收它所能感觉得到的、有价值的力量,如果你拥有它,你就能使用它的力量。在这片原野上,它自己会感应,然后我稍加引导,你就能见证那奇迹般的一刻。现在,你只需要坐下来,站着也行,等着它,看着它的变化。” 朱彦地把目光移开,他总是有一种要被这块纯晶吸进去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他感到很不愉快。这块纯晶的“活力”是显而易见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他就是知道它的活力,它在跳动,它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原野上那些带着荒芜、孤独和死寂的空气,它正在吸收一切。 一切它认为有价值的力量。 它在吞噬。吞噬周遭的一切,也许还包括这位曾经被视为年高德劭的国师,凡界三位龙神的代言人之一。这还是那位老僧侣么?或许他只剩下了躯壳,灵魂早已被腐蚀了…… 天空的灰黑色变得更浓稠了,四周也逐渐朦胧,从上到下无边无际的暗幕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聚拢、集结,而他们正处在集结的中心点上。 界域传送门?渊界恶魔?这些词汇让朱彦感到晕眩。但他却已不再恐惧,似乎有某个不辨方向的声音正在提醒他:不应该感到害怕,这是值得庆贺的,这是一切喜悦之中的狂喜,这是生命中最伟大的华章,这是千枝万朵里最悦目者。 他清楚地听到那声音在他耳边,和他悄声细语:迎接它的到来,这是属于你的荣耀。期待并见证这传奇的一刻,这传奇的一天,即将开启新的时代! 第八十八章 传奇 二 那一定是多摩纯晶,它在说话。它在蛊惑我、拉拢我! 风卷着什么东西在急速地移动,从四面八方而来,聚集在他们面前,在纯晶面前。他感应到了,空气中有明显的流动,慢慢出现了一片片雾,这些雾在移动,在朝着某一个点聚集。 但这些风并没有撩动他的衣角和头发,它们很巧妙地从身边滑过。他只看到灰白色的雾状轮廓在自动成形,它们在拼接,渐渐地,他看出来了,那些雾在拼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图案。 一个方形的……一道门。 他的四周已经完全被这种雾状的东西包裹起来,看不到数丈外的任何东西,他只看到雾,看到纯晶,看到那张门。感知告诉他,身边满是某种“东西”,即国师所言的那种激荡澎湃的“力量”。 当那个方框完全成形以后,里面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声音十分遥远,像是天际尽头的闪电劈过,他很清楚地感觉得到一种巨大的力量就在他面前,他因此毫发怒张。 纯晶继续在他耳边细语:你是见证者!荣耀的见证者,勇敢地面对它! “它快来了!快来了!”国师大人的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激动,他伸出双臂仿佛要拥抱多摩晶,“这是一个强大的生命体,它将和我一起改造这个世界!凡界焕然一新的时代即将到来了!” 这老僧侣正处于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状态。 地面发出一阵震颤,那张门开始激烈地抖动起来,门里的雾也像是多摩晶一样,散发着把人吸进去的力量。 “它要凡界之血,这几乎是它们的共性。这就是你在这里的原因。”国师大人没有因为欺骗而有丝毫愧疚之意,“这是你的荣耀,朱大人,你能亲眼见证它的到来并满足它的要求,你为凡界做出了应有的贡献。” 这句话将他猛然震醒,他瞬间意识到他所猜测的一切皆为真相。他正处在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即将发生的一切将会要了他的命! 叛教者疯了,而我更疯,居然跟随他的脚步来到这里。我愚蠢地想要成为传奇,而我得到的将是死亡。不管是什么即将来临,它都会把我撕碎,碎成一片一片,一颗一颗,像这荒原里的灰尘和砂粒,毫无价值和意义。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不是从门里面,而是在另一个方向。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他来的方向。那白色的影子朝他们逼近过来,他渐渐看清楚,并非恶魔…… 准确的说,是一个人类。 这个人身材非常高,比他的主人还要略高一点,披着件白色的斗篷,斗篷在他的左肩用一枚硕大的银色纽扣系住,斗篷内穿着件白色毛短褂,露出黄色的皮肤和健壮的肌肉。他腰间系着根银色的宽大扣带,圆形的扣环画着一把弯刀,下身是一条银色的皮裤和一双长皮靴,靴尖是惹眼的红色,红得和他头发的颜色一样。他的头发正是那种血红色,从额头往后梳成很多细小的发辫,发辫用银色的丝带系住,在脑后和两鬓随风飘舞。他手里提着一把带鞘的刀,弯刀。 朱彦听说过无数次有关这个发型、发色和身材的描述,听说过无数个有关这个人的各式各样的故事和传闻,绝大部分故事和传闻都已成了传说。 这个人——如果他真的是一个人而非恶魔的话,早已是一个传奇。真正的传奇。 “这也是我的荣耀。”这个人从浓雾外面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疲倦的微笑,“没想到,我还能赶上这一幕,真是诸神庇护,看来我还不是那么被他们厌憎。” 国师的反应似乎有些迟钝,他沉浸在令他狂喜的“力量”里,才刚发现附近多了一个人,看到来人,他的脸色立刻变了,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 “是你?血发阿加沙?”国师大人伸手握住了法杖,法杖深深插入泥地里。老僧侣全神贯注地盯着荒原的传奇,眼中充满了惊疑。“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你能来,我也能来。”荒原传奇的声音有些嘶哑。人人都说他是一个恶魔,他令人闻风丧胆,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却让朱彦觉得很舒服。朱彦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我真没想到,开启者居然是拜龙教教寺的大长老。游鱼死于水,剑客亡于剑,教义毁于传教人。这真是奇妙的讽刺啊。” “你想阻止我?”荀舟紧紧握住了法杖,似乎打算拔出来,但终于还是没有。“不,你阻止不了我!” 即使是蛮人也是凡界中的一员,凡界受难,他们也一样受难。难怪这蛮人传奇会来到此地。朱彦暗暗叹了口气,至少此时此刻,他和这个传奇人物是同一战壕里的同伴。希望对方也会这么想,而不是拿他当此地的第二个敌人。 “这是诸神赐予的运气。我曾经刚好在佚名村住过几天,不然我也听不到他们的召唤。可是要随时响应召唤也不容易,毕竟界域传送门不是随便可以开启的,而我所在的地方,刚好有一道门。所以我很幸运地来到了这里,大长老——如果这么称呼你还感到满意的话,你应该感叹,诸神有眼。” 那张门更剧烈地颤动起来,国师得意地大笑:“你来了又怎样?你又能做什么?”他笑得十分夸张,但眼睛死死地盯着阿加沙,防范其一举一动。 荒原第一人摇了摇手中的弯刀,一瞬间,就见弯刀被拔出,这把刀黯淡无光,但晃了晃,居然变幻出神秘的色彩。朱彦根本看不清楚阿加沙拔刀的动作,但他看出来,这把刀的材料也很奇特,很像是多摩晶,就算不是,也是类似的某种极具吸引力的物质。 “去过多摩界的又不是只有你一人,不过我猜你根本就没有去过多摩界。”血发嘴角挂着明显不过的嘲弄:“我认为你根本不可能到得了多摩界域,多半是哪个别有用心的家伙将这完美的纯晶交给了你。你只是一个傀儡,受他人操控还不自知,反以为自己能做出什么伟业。” 国师脸上的肌肉抽动,额头上青筋鼓起,像扭动着的小蛇。“少装出这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别以为我怕你!灵龙使徒都不是我的对手,你又能做什么?” 阿加沙笑了:“你只是寄附在纯晶上的一个可怜人。离开了纯晶,你是什么,又有多少力量,你自己最清楚。” “但现在纯晶在我手里!它的力量就是我的力量,它为我所用!”国师疯狂地大笑,站在纯晶的前面,像在保护着他的珍宝,以免被垂涎欲滴的觊觎者偷走,“而且现在迪马兹诺克就要出来了,它会轻而易举地杀了你!” “迪马兹诺克?就是那头渊界黑龙么?原来是它在和你做交易。”阿加沙惋惜地摇了摇头,“可惜它一出来就会要你的命,你对它的了解太肤浅了。你可知道,它最痛恨被人指使利用,特别是比它弱小得多的人类,特别是你竟然还想用纯晶控制它。” “你说什么也改变不了结果的,蛮人!它的出现将证明一切!”国师瞪着阿加沙,下巴上的银须每一根都在颤抖。 叛教者。他是一个叛教者。在他最愤怒的时候,这是一个机会,千载难逢,不容错过。否则我可能死无葬身之地!如果能成为一个活着的传奇而不是死掉的,谁又会不愿意呢? 尊敬的国师大人,你会知道,我朱彦并非无能庸人!并非你口中的祭礼! “我说过了,你什么也不是。因为你根本就太弱了。你难道从来不知道,你在诸界中什么也算不上么?”阿加沙用手拂过头顶的乱发,嘲弄之情溢于言表。 忽然那门的震颤变小了,然后静止了下来。“哈哈,它来了!”国师得意地大笑,扭头一看,忽然后退了两步,嘶声喊叫:“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那张门里的雾越来越稀薄,似乎正在消散,那种疯狂的力量一瞬间就消失于无形。 国师再去看纯晶,这一看令他暴跳如雷,那块本来被他拿下来的五彩绒布,又紧紧地包在了纯晶上。 看到了么?国师大人?赤山传奇可不是你脚底污泥,就算是,也能玷污你的僧袍。 狂怒的国师手腕一抖,想要将那块绒布掀下来。可是有个人比他要快,快得多了。 荒原传奇的弯刀切了过来,砍在了法杖上,法杖断成两截,包裹住纯晶的五彩绒布掉在了地上,朱彦抓住了机会,身子倒地一滚,将纯晶抱在了怀里。 “是你!我早该杀了你!”国师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暴怒地击出了拳头,那拳头携带着极大的冲击力,冲向了朱彦。 他是铁拳寺领袖,龙御之术的大宗师,他的力度和速度,都已经是龙拳之术的巅峰。但还是有个人比他要快。这个人总是比他快一点,国师拳头击出的同时,朱彦就感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住,这股力量将他带离了原地,只一个心跳的时间,他就被拉出了很远。 国师猛力一拳击在了他此前所站的地方,砸出一个方圆数丈的大坑,尘土飞扬,漫天而舞。朱彦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一幕,怀里死死地抱着纯晶,死亡刚刚和他擦肩而过。这种威力的拳术,足以将百十个朱彦粉身碎骨。 荒原传奇松开他的胳膊,赞叹地说:“我很佩服你,居然能想出这一招,我对付纯晶真没有什么把握。看到你弯腰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想要拿到那块绒布,你真是一个天才。我们的大长老太紧张激动,太忘乎所以,居然都没有察觉。” 刚才这位荒原传奇说的话,原来是在故意在分散国师的注意力,故意在刺激他。不然未必能抓住那次机会…… “你刚才的行为是真正的荣耀,说不定正是你拯救了凡界呢。多亏了我们的大长老,把你带到这里。”阿加沙纵声大笑。这是胜利者的宣告。 国师狂吼着击出第二拳和第三拳,他朝着朱彦双手齐发,僧袍膨胀,像鼓满的帆。这威力极大的两拳依然再次落空。阿加沙这次抓着朱彦跳开了很远的距离,两个大坑出现在他们的身后。 叛教者已经失败了,但他不甘心,还想要我的命。 “这应该是雷贯拳。大长老,了不起啊,连龙破之术的最强拳法你也学会了。威力比那黑族要强出太多太多了。”阿加沙轻声叹息:“你拼命的时候,用的还是灵龙传授给你的技巧,可见,你确实不愧为教寺长老,虔诚的灵龙僧侣,值得赞扬。” “我会杀了你!”国师不屈地大吼。 “千百年来,此地死亡甚多,在此谈论死亡并不新鲜,更无意义。为了表示我对纯晶曾经持有人的尊重,我会让你走上和那黑族相同的道路。”荒原传奇将弯刀高举。这把弯刀本或许也是多摩晶制成,或许比不上纯晶那么纯净无暇,但无疑也是一件罕有之物。 传奇就是传奇,能量是显而易见的,没过多久,另一张门若隐若现地飘在了空中。这一次,朱彦没有感觉到空气里有什么剧烈的反应,那张门就是自然而然地出现的,平静得就好像它本来就在那里。 “要不是在这动荡之地,开启这张门可没这么快。当然,洞察界域的通道并不难以建立,比无边渊界要简单得太多太多了。这是你应得的荣耀,大长老,请上路吧。”荒原传奇的语气不容置疑,不容拒绝。 朱彦在冒险的尽头没有看到死亡,看到的是一个传奇。一个活着的伟大的不可置疑的传奇。 第八十八章 传奇 三 回到村子,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往返墓碑下那空旷迷离的房间已经被布置成一个简单的灵堂。荒原传奇告诉他,这座村子叫做佚名村,它的村长已经死去。老人静静地躺在一张藤床上。藤床前面摆着一张黑色的小方木桌,上面左右分列着两根婴儿手臂粗的红色蜡烛,正在燃烧。一个小香炉子里插着三根线香,令房间里弥漫着檀香的味道。一朵淡黄色的菊花插在一个细颈长瓶里,立在香炉的边上。 “村里的村民一共一十三人,伊莱不幸牺牲,耶卡身负重伤,不能列席,其余十一人都在此了。”一个面貌平常的中年男人跪在木桌前,低声说道。他身后跪着十个村民,包括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婆。 她幸运地活着,和我一样。 龙君陛下的两个通缉犯也在跪拜者中。朱彦数了数,算上他们两个,刚好十一人。原来他们已经成为了佚名村的村民。 那跪在最前的中年男人开始念诵悼词,拳民常见的那种。类似的朱彦也不知听过多少次了。这中年男人看来也是个拜龙教信徒。 “安宁境中,有汝家园。 苍苍神土,汝魂不灭。 生菊一束,如汝贞节。 冬梅春竹,夏雨秋月。 安宁境中,有汝家园。 悠悠神土,汝音未绝。 清香缕缕,如我伤结。 虫噤鸟停,花凋草倦。 吾神有知,令祭英烈。 吾神有知,令诵此辞。” 诵念完毕后,中年男人像亡者后人般跪行至在藤床边上,伏床大哭。 这人或许是村长的后人。朱彦目睹了那致命一击,老村长是活不了的。 阿加沙没进灵堂,他站在厅外的雪地中,飞雪覆在他的发辫上,红白相间,脑后还有根银色的丝带。他不像想象中那般可怕,朱彦怀疑有关他的那些传说,到底有多少为真。但不论如何,有一点他可以确定:这是个人,绝不是一个恶魔,他在保护凡界,而非相反。 他不进去,朱彦也没敢进去,只能站在他身后,陪着一起承受风雪。接下来会怎样?他会被这个村子视为敌人,村长的后人看到他便不会再放过,必要报仇雪恨。国师头上的债,须得算他头上。 他在殷奇拉摩山脉的那头或许能算个传奇,但在殷奇拉摩山脉的这头,他什么也不是。 祭魂辞完毕之后,灵堂里的人又跪了一段时间,才一个个起身,大部分人仍在灵堂里,但两个通缉犯却走了出来。 他们没见过我,大概也不知道我是谁。 “一切都结束了?”前龙君首席护卫一身灰色的棉衣,古铜色的脸庞轮廓分明,给人坚毅镇定之感,但满布疲倦而悲伤。他曾是先王身边最红的人,如今是一条丧家犬。 “暂时是。”荒原传奇总是那副随随便便的表情。他在这里住过好几年,和村长应该是早就认识了,但从他脸上却看不出任何哀伤。朱彦忽然意识到,他是不朽者,他历经了漫长的岁月,生离死别之类的事情,早就不知道体会了多少遍,也许早就忘了悲伤是何物。 “我很抱歉,把你们送到这里来,却差点让你们丢了性命。我最近好像一直在犯错,作出了错误的预知。”话是这样说,不朽者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歉意,“现在事情已经明了,一个渊界恶魔和荀舟达成了协议,荀舟得到了一颗多摩纯晶,从而具备强大的力量。或许那把钥匙也是恶魔送给他的。荀舟是失败了,但恶魔的协议恐怕不会因此终结。我了解那个恶魔,他的报复心非常强,这次的挫败会让他进入凡界的意愿更加强烈。佚名村是灵龙建立,其防护是灵龙和薇妮安亲手布置,但现在村子已经不再坚固,它需要重建。在此之前,它无法再充当保护屏障。因此,对你们来说,这里已经不再安全。” “所以你会安排我们下一个去处?”前长公主身披几乎拖曳至地的白色棉裙,下摆上满是碎花褶子,她挽着随意的发髻,柔软的发丝垂在耳边和双肩。和传闻中一般美丽动人,即使穿着简陋,又在落魄之中,但王族的气质依然难以掩盖。难怪最强的武士也会为他神魂颠倒,犯下诸多罪孽。她的声音非常动听,但不带任何情感。看来这对通缉犯和阿加沙早已相识。这真是惊人的内幕,如果传到王都去,一定会造成极大的轰动。王国曾经的继承人和宿敌勾结在一起,这是叛国之罪。这种罪名确实足以取缔她与生俱来的任何权利。 但是阿加沙真如典籍记载、民间传闻中那么邪恶么?如果他不是那种恶魔般的存在,如果他和发动游牧潮的那些蛮人不一样,并没有打算和拳民终生为敌,那么和他结交,就未必是一种罪恶了。 至少这个被称为荒原恶魔的人没有杀掉他——一个毫不起眼的弱小拳民。尤其是在他们的游牧潮刚刚以失败而结束后。阿加沙似乎对那失败毫不在意。 “如果你有更好的地方可去。”不朽者的腰边系着个袋子,他从朱彦手里拿过纯晶,用五彩绒布包裹住,藏在了里面。他拍了拍那个袋子:“它只有一个地方可去,在我看来,你们也是。你们应该继续向西去,越过荒凉原野,在那一边,薇妮安的保护十分坚固,并且完整。我保证,比这个村子要完整。” “你是说要我们离开王国,离开瑞风大陆?”朱彦从前长公主话语中感觉得到一丝不满。 “一切取决于你们自己的决定。我会告诉你们行进的路线,并送上一张草图。你们在两天之内就能穿过原野,抵达秘法森林。那里是薇妮安的疆域,她偶尔会在那里现身,因此相对来说,那是目前凡界最安全的地方之一。”不朽者意味深长地看了第一武士一眼,“我只是希望你的孩子能安全地降临到这个世界。” 通奸的狗男女,和他们的孩子。不管他们和阿加沙结交是不是罪行,但通奸肯定是。 “你错了。这不是我的孩子。”第一武士淡淡地笑了笑,“但这和我的孩子也没什么两样,他将来出生后,我会像照看亲生子一样照看他。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的关心,如果没有你,我已经死了好几次。我很想知道你这样做的原因,但我知道你依然会回答:你不想说。” 这孩子不是他的?难道一切来自王廷的说法都是谎言? 不朽者居然做了个故作惊讶的鬼脸,这让朱彦十分意外。荒原传奇就算不总是严肃或者高高在上,也不该做出这种有辱身份的样子来吧?而传奇接下来的话有如关爱晚辈的长者,更让他吃惊:“原来是我弄错了,不过那也一样,既然你是这样爱这个孩子,就算是你的孩子好了。总而言之,为了他,你应该说服你的公主殿下。” 不朽者巧妙地回避了第一武士的要求,后者也没有再问。但前长公主并不愿意就此罢休。“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于坚,但却不愿意告诉他这样做的原因,你让我们生活在困惑里,你可能会活上一万年或者更久,但我们会带着这种困惑死去,我们随时都可能死去。” “也许有一天我会说,但不是现在。我们也许还会再见面的。”不朽者平易近人得有些过头了,他对前长公主的态度毫不在意,反而伸出手来,手里有一捆羊皮卷:“这是地图,有些潦草但足够你们完成旅程。” 这是什么时候画的?朱彦在回村的路上没有看到不朽者画地图,难道他早就准备好了?他早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并有这样的结局?这简直前后矛盾,不可思议。 第一武士看了眼前长公主,见她没有反应,便接了过来,他扫了一眼,就折好放进腰间的小袋子里。“多摩晶你会怎么处理?” “它会尽快回到它本来所在的世界。凡界不欢迎它,它不应该再来了。” “我还想问几个问题。如果你愿意回答。”第一武士看了眼往返厅,灵堂里的人仍在跪坐着。 “问吧,但不要期待答案。”阿加沙叹了口气,懒洋洋地把双手抱在胸前,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你也是灵龙使徒?或者说,曾经是?” “曾经是。”阿加沙的回答没有迟疑。 这个回答让朱彦大吃一惊,一个荒原人,苍鹰的子民,怎么又同时是拜龙教一员? “使徒的钥匙怎会落到恶魔的手上?” “曾经有一名使徒,太深入其他界域,再也没有回来。他的使徒之证是青色的,就是荀舟身上的那一把。至于恶魔是怎么得到的,界域之中有无限可能,你可以自己慢慢推测。” “使徒都能活这么久么?其他的使徒呢?” “灵龙传授给使徒龙藏之秘,其中有身躯老而不朽的秘法,但不是每一位使徒都能学习到从云村长这样的程度。至于其他的使徒……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不朽者耸了耸眉头,表示遗憾。 “假如凡界陷入深重的危机之中,灵龙会不会亲自来对抗恶魔?” “我不是灵龙。这个问题无法替他作答。”阿加沙稍想了会,补充说:“我只能告诉你,灵龙需要他的子民和信徒,他需要信仰。” “我没有问题了,问了也不会回答。谢谢你。”第一武士那双坚毅的眸子中露出真诚的感激之色。 “保护好你自己,和你想要保护的一切。”阿加沙的发辫在风中飞扬,银色的丝带混在白雪红发之中几乎看不见了。他发出了结束陈词:“请记住,你经历的所有,都是锤炼,它们不管多么悲伤痛苦,都不是没有意义的。” 深夜的寒风渐渐增强,肆虐着街道,声势是如此之强,乃至于耳边呼呼作响,人都快被吹起来了。对于佚名村来说,真正的危险总算是暂时性地过去了,但对于朱彦来说呢?审判或许紧接着就会开始。 两个本应就地擒拿的通缉犯的背影离他远去。只听到风声里他在问:“我们要到埃塔去么?” 风声里她回答说:“你来决定。” “可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是一个怀了孩子的女人,吃得越来越多,睡得越来越久,脑子越来越迟钝,你跟着我,就不怕我把你带到渊界里去?” “带去哪里我都不怕。我只知道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哼!你只知道说什么保护我,还说要照看我的孩子呢,漂亮话你都说尽了,可你连去哪里都犹豫不决。” “那我们就往西边去吧。” “不往东边去?” “不,就往西去。” “你可要慎重考虑清楚啊,你错了不要紧,但不要连累到一母一子无辜的两个人呐!” “我考虑得很清楚了。在我要照看孩子之前,我得先让他平安来到这个世界上。” 第八十九章 狐狸 一 翔龙纪元年第一千年第二个月的第五天,王都巨龙城西边寺庙区的长明殿里,迎来了一具尸体。这种事本来不值一提,但是这具尸体来头很大,尸体背后所牵动的事情也在接下来的好几天里引发了王都的大肆讨论,所有的酒馆旅店里,这具尸体都是闲聊的中心话题。 这具尸体就是刚刚上任一个月的国相大人郑宽。 这些涉及死亡的闲聊中,夏全听到了不同的版本。他的前任不管是担任典正还是后来作为国相,都不是受喜爱的角色。好色和冷酷是郑大人的标志,男人和女人们都怕他。一则坊间流传的恶毒谣言说:国相大人是死在女人肚皮上的,他在欢爱的时候,被身下的那个女人刺杀。据说女人暗藏了一把尖刀,趁国相大人忘乎所以,一刀划开了他的咽喉。另一个版本则说这位女凶手将毒针藏在留得很长的涂着彩色花纹的指甲里。这些传闻被描述的绘声绘色,有如亲眼目睹。 总之不管怎么说,人们都相信一生热爱美女的国相大人是死在美女手里无疑了,这倒是死得其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国相死了就死了,王国千年来,死的国相又不是区区几个,死了一个,又会有一个新的上任。但是病死的也就算了,偏偏郑宽死得这么蹊跷,死因又这么吸引人,也难怪街头巷尾的聪明人们就开始揣测那位美女凶手的杀人动机。 老百姓的想象力是非常丰富的。有人说,郑宽在刑阁干了很多年,得罪了不少人,仇家很多,这是一次报复行动;有人说,郑宽在房事上过于变态,那女人无法忍受才痛下杀手;有人说,郑宽女人太多,这只是寻常的争风吃醋所致,不值得大惊小怪;有人说,郑宽这是被前太子殿下龙紫星的亡灵所杀,有些人相信郑宽参与了谋害太子殿下的事件,如今太子殿下是被谋害的说法不胫而走;还有人说,老国相死了,谁受益最大?当然是新国相了!看看新国相是谁,不就知道了……总之各种说法都有,一时间众说纷纭,真相到底是什么,平头百姓们没有一个定论,内阁自然是没有说明。这种事情背后就算有什么阴谋,王廷也不可能公之于众,内阁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就把这件事给搪塞过去。家丑不可外扬,这王廷里的丑事,当然也一样。 不管真相丢不丢人,人都是死了。老上司的死给夏全带来的不是悲痛,而是一种淡淡的感伤。国相会死,典正也会死的。说不定,未来的某一天,他的死也会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人们为此唾沫横飞兴高采烈。“铁判官”大概也不算是一个好称号。 “国相之死,果然达到了轰动效果。其实这王廷里的事,真是难以名状。不是亲身参与其中,便无法洞悉其中奥妙。”门外的会谈开始了。在巨龙城商业区高高的七星塔上,铭刻着麦穗与金圜图案的石墙内,民阁审书陈达在感叹。 七星塔是易非的老巢,夏全并不喜欢这只光头狐狸。他这辈子都在和不喜欢的人打交道,为不喜欢的人鞍前马后的效劳。人总是会做一些自己不喜欢又不得不做的事情。陈达的来访不在计划之中,易非自然不想陈达知道,他正在和一位内阁大员密会,因此夏全就暂时藏到了这间书房里。 “现在你知道了,你不但可以亲身参与其中,还能主导它。”易非的光头顶着水晶灯橙黄柔和的光芒,有如一颗圆润的熟鸡蛋。坐在这间书房里,夏全可以看到外面,但外面却看不到里面。这真是奇妙的设计,易非虽然不讨他喜欢,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只狐狸的品味独特,行事风格也独特。 “这要感谢老板的栽培,不是你给我机会,我还是一个看客。”陈达穿着用料平常的天蓝色滚毛边短袄,内里是一件淡黄色的立领长衫,看来就是个晚上闲暇时分出来走家串户的小本生意人。这人原本就是易非的人,夏全对此做过调查,刑阁的猎手们消息来路很广,获取一点小秘密也非难事。易非在和他联系之前,已经在王廷里安插陈达这么一号耳目了,所以七子厅里的风声,偶尔也会因此传到外面来。卫斯那家伙,并不是很靠得住的人,有些话是不该和审书说的。如果有朝一日由他夏全来安排职位,内阁得大清洗才行。 “大人,你如今贵为民阁审书,身份尊贵,不比寻常之人。不说定要穿金戴银打扮得非富即贵,总不能穿得粗俗平庸,让人视若等闲。”易非一向很重视装扮,虽然不求奢侈气派,但却是走的一条标新立异的路子。王都仍在雪季,他外面套着件银色的短袖丝衣,袖口饰有金色的流苏,里面衬着红黑相间的精致棉袄,下身套了双长到膝盖的棕色鹿皮靴,把一条浅绿色的马裤裹在里面。这么一套行头,如果走在外面,任谁都猜得出来是丰饶商会的龙头老大。 “老板的话,我谨记在心。”陈达谦卑地点了点头。这长相普通的男人其实并非一个普通人,他足够谦逊,但也拥有足够的智慧。他出身贫寒,如今却在权贵阶层里如鱼得水,这并非仅仅是靠运气。 别人都说光头狐狸狡猾阴险,他们只说对了一半。狐狸最大的本领是善于判断。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摆在什么样的位置上,狐狸都知道。一件事情该在什么样的时机去做,做出来了又能达到何种效果,狐狸也知道。 就如国相郑宽。他是龙君陛下的一枚棋子,其他人可驾驭不了。但是狐狸有狐狸的办法,只要方法正确,国相也可以成为狐狸的棋子。这一次,狐狸又成功了。 “好消息来得慢,坏消息跑得快。大人今天没有事先预约,如此匆忙前来,让易某人猜猜看,多半是个不那么动听的坏消息。唉,北风带来寒冷,我身子有些虚弱,夜里睡得也不怎么安稳,这颗疲倦的心啊,早就习惯了冰凉的伤悲和愁苦。人生就是这样,可不是有钱就万事大吉。”要说装模作样,这老狐狸还真是老手。 “这件消息乃是内阁绝密,廷臣里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卫大人信任我,我才能获悉这惊天大事。”陈达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一件极其重大的事件将从他嘴里吐出。 审书大人你有所不知,这已是旧闻了。这桩内阁绝密不劳你来泄露,光头狐狸已另有门路得知。但狐狸就是狐狸,明明都知道了,还装得十分期待。 “消息不管好坏,都是内阁绝密。要没有你的相帮扶持,易某人的路哪能走得安稳。大人,这又是恩惠一件,易某人牢牢记在心里了。” “那无边渊界传送门被开启是真有其事。老板是消息通达的人,但恐怕你也万万想不到,开门人究竟是谁。”陈达不住摇头叹息,但他也没打算卖关子,随即又说:“不久之前国师大人前往赤山,不论陛下还是我等臣下,都没想到他的真实目的竟然是这样可怕。我们的铁拳寺大长老,竟然就是开启界域传送门,将渊界恶魔送到凡界来的人!” “啊……”易非惊得嘴巴张得老大,上颚有几颗金牙都能看得到,闪闪发亮,手里端着的茶杯跌落在地,碎成一片片。“大人,这种事可不能说笑……” 装得真像。夏全心里暗骂。不久之前他把这消息透漏给这老狐狸时,没现在这么夸张的反应。 “这样的事情说来确实是很难让人相信。但这是尤昊亲王亲笔书信说的事,信是他的随侍送来,就是赤山省那个有名的朱彦。朱彦本人亲身经历了这件事。我们的国师大人,现在已经……说来我到现在都无法相信,国师大人已经不在凡界了。” “那就是说,我们尊敬的国师大人未能得逞,被阻止了。那么,这些不可思议的英雄壮举都是谁干的?”一个仆人上来把一地的碎瓷片打扫干净,换了新的杯子,重新倒上茶水。 陈达抬抬眉毛,撇撇嘴,似乎不知道从何说起。“这个嘛,老板,我说实话,这听来像是一个故事,内阁大人们也不怎么相信。但朱彦确实就是这么说的:朱彦被国师大人带到殷奇拉摩山脉那头的荒凉原野,国师利用一柄神奇的法杖打开了界域传送门,那柄法杖有一个用五彩绒布包裹的杖头,朱彦趁国师不注意,把绒布重新包了上去,法杖威力失效,传送门被关闭,而国师就被那张门吸了进去,也不知道是去了哪。” “直觉告诉我,朱彦在撒谎。”易非冷笑了一声,“我看,国师说不定是在赤山遭人陷害,这朱彦编了这么一个故事来骗陛下。” “卫大人也这么想。不过陛下说,只有最蠢的人才会编造这样一个完全无法置信的故事来骗他,朱彦敢冒着被砍头的危险来送信,陛下决定相信他。” 确实如此。龙君陛下确实接受了朱彦的说法。从个人情感上来说,夏全不相信荀舟的叛教行为,但他不得不承认陛下的判断可能是对的。不管是尤昊还是朱彦,在赤山过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无事生非来编造这么一个愚蠢的谎言?嫌自己命太长了?尤昊绝不是那种人,他为了得到亲王称号已经等待了很久,甚至都背叛了北方联盟。这样一个人不会做得不偿失的事。 门外的谈论之后并没有持续多久,民阁审书陈达表示还有要事告辞了,易非夸张地感谢着将他送走。等到旋梯上陈达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后,夏全才推开了门,回到了不久之前他坐过的那张椅子上。 易非笑眯眯地看着他,继续他们之前的话题:“典正大人,我希望您知道,易某人不把您当外人看待。我们之间的珍贵友谊来之不易,应该好好把持,像这瓷杯,不小心掌握就会摔到地上,跌个粉碎。唉,那多令人难过啊。因此,牢不可破的关系,才是最好的,对我们都好。” 夏全看着他,只是微笑,但不回应。光头狐狸是个很难敷衍的人,有些时候他宁可不说话,反正这只狐狸会自己表演节目,像戏班子打扮得五颜六色的伶人角色。 “大人是知道的,陈大人和易某人有旧交。但易某人交朋友,并不看职位高低,权势大小。这年头我们要建立真感情,就应该交心,用真诚来换取真诚。虚伪的友情是赤裸裸的交易,是过了雪季就会融化的寒冰,互相吸引的两块磁石注定会碰到一起,旧朋友和新朋友一样珍贵。”易非说得十分诚恳,好像他和陈达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易,只是纯粹的友谊。 只有傻子才会信这种鬼话。但他夏全到这里来,也是有求于人的,有所图,就要冒这样的风险。所有风险中最大的一种就是泄密。“郑宽贵为国相,也会死于传言。易老板,食物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秘密之所以是秘密,是因为知者甚少。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学会管住自己的舌头,避免制造不必要的麻烦,友情就会历久弥新。” 第八十九章 狐狸 二 提起郑宽的死因是一个警示。光头狐狸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但他仍要百倍小心。郑宽并非因女人而死,而是因为复仇。前国匠邱德在七子厅被刺杀的真相仅有极少数人知道,内阁中旧去新来,这些陈年的秘密并不分享,不管他自己、荀舟还是裴永,本来都站在真相的门外。如果一直是这样,那么郑宽就不会突然暴毙。但最为微妙之处就在于此:尽管他知道凶手是谁,却不能将其法办。金针会领袖和国师的关系依然是个秘密,知者甚少。 “郑大人的事情我很遗憾,但这就是龙神为他安排的命运,不可更改。形势正是如此:一位旧国相死去,一位新国相接任,就如长枪河注入无暇之海一样,绵延不尽,绝不逆行。”那颗圆润的熟鸡蛋轻微地摇晃,述说着惑人的言辞:“关于秘密,大人说的真好,易某人完全同意。秘密最美妙之处就在于彼此分享,我们相见恨晚,能为您效劳,我很乐意。美妙的种子入了土,便要共同呵护。这样在并肩相携的路上,友谊之河奔流往前,绵延不尽。” 如果你把郑宽的秘密当成筹码去交易,那么总有一天也会轮到我。或许来这里是一个错误,但是有些事情就算知道会这样,我也没有选择。不这样做我一生都不得安宁。夏全在心里叹息。 “我相信他们已经安全离开了,希望他们日后比郑宽要安全。”整个巨龙,如今也只有易非才有机会做成这件事。王都的百姓们私底下是这么说的:陛下统治巨龙城,易非看顾龙咬湾。此言不虚。光头狐狸在码头区的能量日渐强大,要把两个注定得死的人活着送离巨龙,只有通过丰饶商会。 文墨,舞翠,希望你们一切都好。我负你们,得用这一生去偿还。 “那是必然的,大人托付之事,易某人尽心尽力,绝不会有差池。大人肯把这件事情交给易某人来做,足见对易某人的信任,易某人是个感恩图报的人。大人诚挚之情,必须得到回报。丰饶商会嘛,也有一些小小的本事,能从一些特别的渠道,获悉一些特别的信息,其中一些对大人来说是很有价值的。”易非的声音有如和风细雨,脸上的笑容真诚极了,“金驹省近来的事情,相信大人知道很多了。但还有一些伴随寒风而来压在雪泥底下的消息,不想为人所知。” “愿闻其详。”丰饶商会在金驹也有分会,而且生意做得很大,和金堡以及多座城市的当家人都保持着相当良好的关系。如果光头狐狸能弄到什么内幕消息,也是情理之中。 “大人,坏消息乘风而来,呼啸而去。对大部分人来说,坏消息就是坏消息,但对有些人来说,坏消息却是好消息。”易非端着新茶浅浅抿了一口,赞叹道:“人人都说育龙绿汤好,但经过本会茶道专家改良后,才具有这等极致的口味。清新恬淡,唇齿之间,余味无穷。这道加工工艺一共有一十三步,过程繁琐,如果没有足够的耐心,肯投入足够的时间,是得不到这样好茶的。” 和我比较耐心的人都在黑牢里屈从了。夏全饶有兴致地倾听接下来的话,这会是对他来说极其重要的信息。他猜对了。 “秦威的长子秦鸣休了前长公主,娶了光明港赵连城的女儿,从农夫码头、黑岩镇一直到巨龙城,无暇之海沿岸的每一个城镇村庄里,人们都在谈论赵家的野心。他们不满足只是成为光明港的主人,他们也想要在金堡的权力厅堂里赢得一席之地。老百姓们说对了一半。赵连城做的事情就是雪地上的滚过的车辙,每个人都看得见痕迹。但车辙之下是雪泥,雪泥掩藏着赵连城做的其他事情,而这才是他的秘密。”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只因知者甚少。光头狐狸无疑挖开了雪泥。 “赵连城支持秦鸣不遗余力,他的女儿成了金堡的少夫人,他的一个儿子是金堡的新任护卫队长,另一个儿子在给秦鸣当贴身随侍,光明港的军队规模如今扩大了三倍,他们可以拥有六万士兵,但实际上还不止这些。赵连城近来扩大了他的海上舰队,他新造了一百艘战舰,这些船在明珠湾可找不到,而是隐藏在某个秘密的地方。”易非面露愁容,缓缓地叹了口气,“没有人会忘记杀母之仇。大人,扩张战备的不仅仅是光明港,金驹省不少地方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不过都是机密行事,知者甚少。您感觉到了么,雪季的冰凉之后,将会是火烧般的炙热,会是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火的种子已经埋入了土中,来年就要发芽。唉,这可不是令人振奋的事情哪!” 金驹在备战了。这可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信息。如果国家正处在战争的十字路口上,他夏全也是。他正站在四面通风的交叉点上,有不止一条路径可以选择,有的路径通往平安之地,有的则可能通往覆灭之地。选择哪一条路,是摆在他面前的问题。无论如何,夏家必须要好好活着。不管是夏老,还是龙君陛下,或者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都不能阻挡住夏家的存在和发展。 未来的某些画面是一览无遗的。百姓们还不知道,而且也理应不会知道有关荀舟的秘密,那令人惊骇恐惧的开门人身份。这是一个秘密,知者甚少。但它随时可能被公开。如果这光头狐狸渴望一场战争,或者他希望王国形势发生变化,这秘密就迟早会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每一个城镇的酒馆、旅店里面流传开来,吟游诗人和说故事的人会把这个秘密添油加醋,增加无数细节,渲染成一部大戏。一旦那样,巨龙城和拜龙教的声望,以及龙君陛下的声望都将跌入谷底。 毫无疑问,秦鸣的复仇之火,一定会烧掉这个秘密的外壳,他会揭露所有不利于龙君陛下的事实,从而发动一场正义的复仇之战。他要攻击龙家,必然要师出有名,捍卫龙神乃是最正大光明无可指责的动机。 崩塌的可能不止是统治,还有信仰。拜龙教即将进入一千年历史中最黑暗的深渊。 他毫不怀疑,光头狐狸正在利用郑宽之死制造恐慌和猜疑,将王都引入混乱的局势,整个国家都在一口沸腾的锅子里煮着。荀舟之事让火势更旺。两名位极人臣的死内阁,正在变成狐狸手执的棋子。 而他夏全可能正在成为第三颗。 在权力的舞台上,每个人都在演戏。卸了妆,没有一个人脸上会是干净的。如果龙君陛下知道文墨和舞翠的事情,他这堂堂典正不但紫纱帽不保,紫纱帽下的那颗人头也会掉下来。 光头狐狸的触角伸出很远,不仅仅是陈达。陈达只是一枚棋子,一座桥梁,他通往卫斯。司户卫大人和他的密友太宰卓大人一样,一向都是墙头草,如果发生战事,卫大人和卓大人会站在胜利者的那一边。 要坚守立场真不容易。 他想起了外号“石狮子”的严吉。那位倒霉的龙军次席护卫在于坚之事后,又撞上龙黛岚越狱,作为于坚昔日的亲密战友,他被当成了重大嫌疑人,如今正在地牢黑屋中受刑。刑阁刑罚花样很多,每一种都让人痛不欲生。 夏全很清楚,这一切和严吉没有什么关系,但既然这是龙君陛下的意思,他就必须去做。他必须从严吉嘴里掏出一句有价值的话来。他多么希望这头顽固不化的石狮子承认罪行,何必白白承受皮肉之苦呢? 毫无希望的牢狱生涯还是早点以死亡结束为好。毫无希望的审讯又何尝不是这样? 然而严吉会流血,从不流泪。这头石狮子被关押在地牢里,早已没有任何头衔,这一生再也看不到活着出狱的希望。但他每天早晚都照常向龙神祈祷,狱卒们听过他的祷词,不是祈祷自己能逃出生天,而是祈祷谋杀太子龙紫星和先王龙行天的罪人早日受到神谴,他作为龙君护卫,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这比任何刑罚都更让他感到痛苦。 严吉的顽固让夏全深感头疼。严吉的坚守则让他心生嫉妒。严吉总有一天会站着死去,那是他应得的命运,荣耀的命运。 夏全脑海中各种思绪纷乱,易非接下来依然软声细语滔滔不绝。光头狐狸特别称赞了尤昊的随侍朱彦,这位赤山省颇为有名的人物得到了龙君陛下的丰厚赏赐,尤昊受命将赤山四座城市的收入和统辖权交给朱彦,但这位忠心的侍从仅仅保留了坚韧堡,那个赤山最穷也最靠近苏达拉高原的城市,其他领地都退还给了他的主人。 灶时到来之前,夏全谢绝了光头狐狸的晚餐邀请,借口说要商讨国师大人的善后事宜离开了七星塔。这也不算谎言,龙君陛下禁止对外公布有关国师之事,国师会被说成年事已高自然病故,而且不会有继任者,内阁将再次空出国师一职。这些事情的末尾部分将在月时于大将军府中议定。 我仍将继续说谎。拜龙教的现状如何,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是一个秘密,三大教寺的大长老都已经不在凡界了,这一事实不亚于龙颜之日龙神缺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迄今为止仍是一个秘密,知者甚少。 狐狸可以逍遥自在地谈论风花雪月,轻描淡写地讲叙王廷内阁里的机密大事,兴致勃勃地聆听街头巷尾的流言轶事,每一件事里都有他的尾巴在摇晃,但每一件事里都看不到他的影子。狐狸就是狐狸,该他知道的,他都会知道。然而夏全却无法这么轻松。 噩梦依然困扰着每一个夜晚。 夏阳生前喜爱的那把躺椅还在,有时候在夜里,夏全似乎听到那把椅子在摇晃,他的爹爹躺在上面,嘴里喃喃地说:“诸神有眼、诸神有眼……” 他每次都会汗流浃背地从噩梦中醒来。即使龙君陛下向他暗示,他很有机会成为下一任国相,他也无法将心中的恐惧挥去。他向龙神祈祷的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长,次数也更频繁,《安宁经》被他当成了枕头,每晚都陪着他入眠。 但安宁离他越来越远,像是两条永远也不会相交的轨迹。即使在最后时刻良知阻止了恶念,保存了老友父女的性命,安宁也不会回到他的心里。他一次次问自己,心中究竟有过真正的安宁么?答案让他惶惑。自己的罪孽自己知道,龙神也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龙神一手安排,不可更改。一切将临时,只有慨然接受。 即使当上国相又能怎样呢?王国的战事已经一触即发。游牧潮刚刚退去,赤山省多年未现的巨人入侵又开始了。深泽之地的沼民之王灰鳞还在给王廷出难题,灰鳞之子盖泽完全不像是最开始看来那么好打交道。更别说拜龙教已经有如风暴中倾斜的大楼般摇摇欲坠…… 一屁股烂账,一国家破事。 第九十章 龙之子 一 不朽者并没有说错,穿越荒凉原野确实只需要不到两天时间。龙黛岚和于坚凭借使徒之证,赢得了秘法森林的信任,穿过森林抵达了一个叫做约克的小镇。 约克镇规模很小,人口不多,也少人打搅。这里靠近森林,空气清新,环境优雅,让龙黛岚觉得轻松舒适,于是他们就选择在这个小镇上住了下来。由于靠近翔龙王国,有些镇民会说一点翔龙通用语,毕竟以前荒凉原野并不荒凉,约克镇上的人和拳民彼此往来很多。 镇上的一位老妇人心肠很好,见他们是穿越了荒凉原野过来的,就主动提出让他们住到她的家里。老妇人是个寡妇,孤身一人住在一间有着花园的大屋里,她丈夫姓卢克,以前是个猎手,在一次狩猎中被黑熊袭击不幸身亡。老人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费布兰奇,二儿子莫诺奇,但都还没有结婚就在城邦战争中死去了,因此家里没有留下后人。她欢迎两位拳民的到来,并且不收取任何租房费用,只要求于坚白天帮她做一些家务,晚上两人能陪她说说话。 老人的需求就是这么简单,龙黛岚起初感到惊讶,后来才理解。 这让她怀着莫大的感激,很开心地在卢克夫人家里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好几个月,她腹部高高隆起,预产期在六七月间。卢克夫人居屋大,房间多,她和于坚睡在不同的房里,两人之间已经没有什么隔阂,经过了这么多的事情,很多话都不需要再多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些微不足道的蜘丝马迹,就足以领会彼此的意思。 她渐渐地感觉到,过去的年头都荒废了,对她最好的男人就在身边。从她小时候起,就受到这个男人的悉心关照,到得成年,远嫁金堡成为他人妇,并怀上他人的孩子,这个男人依然在。即使她落魄至此,丢掉了家族的荣耀、公主的桂冠甚至龙君的王冠,背负了一身难以洗净的罪名,这个男人依然在。他从未离去。 不用他说出来,她知道,他一直在等着她,就算等不到,他也会这样一直等下去。他无所谓其他的事情,只在乎自己的诺言,那些诺言里包含了他对她父王的无限忠诚和热爱,以及对她的真心实意。 当然,还有对她肚子里孩子的无限期待和关爱。 她看得出来,这绝不是假装出来的,这个男人别的本事虽然很大,作假的本事却差得要命。因为这一点,她几乎快要说服自己,等孩子出世后,她将主动开口,她要成为他的妻子。 那难道不是他应得的么?也是她应做的。她欠他太多、太多。 计划好未来的大事情后,她开始安心认真地过自己的生活,过好属于自己的每一天。虽然是在逃亡,但这是真正属于她的生活。没有任何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有爱自己的人在身边,腹内的孩子即将出世,卢克夫人对她也很关心,教了她很多安胎的法子,怀孕期间,过得很平稳。 平静,安宁,这是她一直向往的生活。 当然,她会在有些夜晚里,因为噩梦而惊醒,因为痛苦而流泪。她想念家乡,想念家乡不是想念那个政治中心,而是想念那些人。那些她做梦也忘不了、放不下,总是萦绕在心头的人:妹妹们,妹夫,还有她另外一个家的人,秦立、秦昱…… 还有她尊敬的木蓉,亲爱的紫星和小巨人。 还有英姝。她知道英姝一定不会背叛她,那个在神沐广场作证的侍女绝不是英姝,于坚已经反复和她说过了。真正的英姝,也许早就被害死了…… 在约克镇这些日子来,她和于坚尝试学习当地的方言。埃塔境内有四个大国,分别是卡蒙、西利维亚、安德雷和瑞恩,以及一些较小的城邦国,有些像一千年前瑞风大陆的情况。埃塔诸国也组建了一个联邦,但内部远不及翔龙联盟那么团结和睦,而是纷争不断。联邦的语言很复杂,当然还是有通用语,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说,约克镇上很多老人宁死都不愿意学,他们只愿意讲本地方言。对他们而言,和敌国说同一种语言,是一种对祖先的亵渎,对故土的背叛。当局愿意认同盟国,可没询问过他们是否同意。 约克镇位于埃塔东部大国——卡蒙王国境内正东部,也是穿过秘法森林后的第一个城镇。靠近森林,也就依赖森林为生,这里有数量繁多的森林野兽和植物,出产上等的木材的毛皮以及各种草药,总之森林里的丰富出产让当地人得以建立镇子和外界的贸易渠道,从而得到发展,虽然这种发展比较缓慢,但总是在向好的方向走。 卡蒙王国和邻接的西利维亚王国关系不佳,两国为了边境上土地的纷争彼此相斗了很多年,随着为之死去的人越来越多,仇恨也越结越深。卡蒙王国的军事实力在四大王国里是最弱的,在联邦里话语权最小。这也没有办法,卡蒙王国的北部和大荒原接壤,荒原上的牧民时不时来劫掠防御薄弱的村庄城镇,还有游牧潮。针对这里爆发的游牧潮频率比对翔龙王国要高,但相应的,规模也没有那么大,毕竟这里没有龙墙,加上卡蒙王国的军事实力远远不能和翔龙相比,牧民不需要集中那么多的人数,做那么漫长复杂的战前准备。 在和不朽者相处之后,龙黛岚对于“蛮人”——她现在更乐意称之为“牧民”——有了新的看法,牧民们不像以前那么令她厌恶和敌对了。也许阿加沙说的是真的,在很多年前,金色大平原上最早的居民并不是拳民。但她也能理解,古时候不同的种族为了彼此的生存需要会用武力来解决争端。父王总是告诉她:强者兵伐,仁者政谋。武力更强大的那一个总是更容易获胜,但只有仁德之人才能令其他人心服口服。拳民也许曾是大平原上的掠夺者,但毕竟大平原是拳民开发的。让牧民统治,他们也不能生产出足够养活整个王国的粮食,他们也许只会让牛马羊群的蹄子踏遍每一寸草地。 因此他们不曾真正富足过。他们总是缺少这样,或者那样,他们的孩子也不能得到拳民这样优秀的教育,他们对外界和其他种族之间的矛盾总是采用简单粗暴的方式来解决。一千年了,拳民社会已经成一个内讧的城邦国家群演变成了一个统一的强大国家,而牧民仍然被挤压在贫穷的大荒原里,游牧潮会赢得一些胜利,通过劫掠也会得到很多物质,但他们始终未能改变的仍然是贫穷,以及落后的生活方式和恶劣的生存环境。这是他们缺乏正确引导的结果,他们不信仰大地之神,不遵循安宁之道。 有一段日子里,她脑子里不停地思考牧民的问题。晚上还坐在卢克夫人的花园里,三人一起讨论,卢克夫人显然对这个话题抱有一定的兴趣,提出了不少见解。事实上老夫人很喜欢聊天,也许是独处的时间太长了,她内心里充满了寂寞,但相应也有更多的思考。 然而,龙黛岚最终还是嘲弄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她还纠结那么多干什么呢?她早就不是公主殿下了,早就不是金驹的未来女主人了,她远离了统治阶层,而且政治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只给她带来了无穷无尽的伤害和难以结束的噩梦。 让那些不快乐的事情都过去吧,她拥有了新的生活,她的生命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而且不久之后,还会翻开另一页。她仍然继续向灵龙祈祷,把《安宁经》摆在床头,这样她能感受到真正的平静。 在六月份一个凉爽的午后,她有一种腹内孩子快要掉出体外的感觉,骨盆被压得生痛,一个时辰之后,她的双腿间流出了带着血丝的透明液体,卢克夫人告诉她,这是即将生产了。她的孩子就要来到这个世上。 在满怀的期待之中,卢克夫人叫来了镇上的医师凯尔。这位红皮肤的矮胖男子是“晨祷者”桑达安的牧师,住在离卢克夫人家数丈之遥的两层高木屋里。埃塔人的信仰多元化,各种神明都有其信徒,晨祷者是治愈之神,其信徒都以救死扶伤为己任。 被一个男人接生让她有点紧张,成年之后她双腿之间的隐秘部位只有一个男人见过,但胎儿的激烈动作帮助她克服了心理困难。对儿子的期待大于一切。她告诉自己,这只是接生而已,每个女人都要经历的步骤。 貌不惊人的凯尔牧师在这种事上显然很有经验,他和颜悦色地用轻柔的话语缓解她的焦虑,温柔地在她肌肤上抚摸以减轻疼痛,还让她嘴里含着据说能镇痛的草药。“夫人,我今年五十九岁了,这镇子里几乎每个女人我都看过,在本地出生的二十岁以下的孩子大部分都是我接到这个世上来的。您尽管放宽心,相信我,您和您的孩子会平安顺利,不会有任何问题。” 凯尔没有说谎。剑时左右,她开始分娩了。整个过程非常顺利,比起平安的生产而言,疼痛完全算不得什么。当卢克夫人把刚刚离开她腹腔,身上还带着一层油脂般体液的婴儿捧到她眼前时,她幸福地哭了。 这时候于坚才走进产房,和她分享这巨大的喜悦。翔龙王国曾经的第一武士傻乎乎地抱着婴儿哈哈大笑,就像他自己得到了一个儿子。 “看他的小弟弟,多么可爱!他的眼睛和眉毛,天哪,和你很像!”卢克夫人像少女般轻快地微笑,她年轻时一定也是个美丽的女子。“我好爱他!好羡慕你哟,黛岚!” 是的,婴儿很像她已经故去的小舅舅紫星,人们都说紫星和她长得很相似。但他也像那个抛弃了她们母子的男人,他的嘴和下巴,尤其像。 以后她将看着这熟悉而陌生的影子驻留在她儿子身上,这是她成为母亲后所需要面对的第一课。艰难,但是必然要加以克服。 按照此前某个夜晚闲聊时,和卢克夫人的约定,她同意自己的孩子被命名为费布兰奇,卢克夫人已故的长子,这个孩子未来将得到老夫人无微不至的照料,也会抚慰老人寂寞而痛苦的心灵。 小费布兰奇的拳民名字则还未确定,于坚强硬地坚持小费应该姓龙,但她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她理应遵循传统,但心里却犹豫不决。姓秦还是姓龙,这是个问题。 “不急吧,以后再定。反正现在是在卡蒙,他不是个无名的孩子,有个卡蒙的名字啦。”她最后这样回答了于坚。她的护卫闷闷不乐,但还是接受了。 然而烦恼紧跟着幸福的脚步而来。小费来到世间还不足半月,卢克夫人的身体忽然之间就垮了下来,老人经常胸口发闷,腿脚酸软站立不住。凯尔牧师诊断是心脏有问题,老年人的常见病,也没什么有效的治疗方式,只是嘱咐老人多休息,少受刺激。 产后卧床休息的日子里,她听于坚转述从东边传来的消息,其实那些消息大部分是从海路传过来,穿越了蔚蓝海峡经多玛港北上才抵达约克镇的。很多关于她祖国的消息,其中之一就是小费的生父发动了战争。 荀舟背叛凡界和国家、背叛龙神和拳民的事情传开了,整个翔龙王国像被捅破的马蜂窝乱成一团,备受打击的拳民们萎靡不振或者歇斯底里,犯罪率陡增,到处都有公然抢劫、强奸和杀人事件发生。秦鸣趁此发动了平乱战争,他高举着无上龙神的旗帜,喊着重振拜龙教和王国、严惩叛徒和害群之马的口号,并公布了龙承天阴谋篡位的一些证据——但没有为她和于坚洗刷冤屈,从铁壁城、光明港发下水路两波大军,进攻巨龙城。 前太子龙紫星、仁王龙行天被现任龙君龙承天谋杀的细节因此在各地被公开谈论,涉及内阁多名大员的贪污腐败的指控传得沸沸扬扬。绵城王龙顺天带头指责龙承天的罪行,其他的弟妹们也随即响应。九大省份只有百花、赤山、冷泉、西泽表示了对龙承天的坚定支持。其他省督们大抵是在观察战局走势。 但是龙顺天的突然暴毙打破了战局的均势,秦鸣指责龙承天杀害了又一个兄弟,反对龙承天的浪潮愈演愈烈。篡位者受到的支持越来越小,他的王位被显著地动摇了。 “这些都和我无关啦。”龙黛岚抱着小费布兰奇淡定地告诉自己。“我是一个约克镇的镇民,卢克夫人家的租客,不再是什么公主殿下或者少夫人了。忘掉这些吧。”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忘掉,但她希望可以做到。她现在所有的精力都要用在孩子身上,等数个月,她还会考虑另一桩婚姻。她要把余生都献给真正爱她、带她重生的人。 第九十章 终章 龙之子 二 六月底一个晴朗的夏日早晨,用翔龙王国的计时法,大概是风时刚刚到来的时候,她照例早早起床,穿着件白色的亚麻长裙,领口和袖口以及裙摆都有漂亮的花纹,坐在老夫人的花园里品尝着早晨的新鲜空气,小费躺在罩着薄纱的摇篮车里,刚喝了母乳,睡得正香。她产后恢复得很不错,奶水也充足。 卢克夫人还没醒来,本来她也是个早起的勤劳妇女,但由于近来身体不好,晚上有时候会因为疼痛而失眠,因此生活不那么有规律了。人老了就是这样子的。总有一天,老夫人会在睡梦里安详的离去,被她的神带走。这样就是最好的结局,没有痛苦,没有流血。龙黛岚希望自己的未来也是这样子的。 于坚一大早就去了附近另一个镇子买药。昨晚老夫人的胸口疼得厉害,但她晚上又不愿意叫醒年轻的房客,早上于坚起来才发现,于是他立刻骑上马跑到邻镇去了。约克镇是个小地方,药物经常缺这少那,需要奔波到隔壁城镇去。 这个略微有些孤单的早晨,龙黛岚只有身边的孩子做伴,她和往常一样,同小费说话,和他描述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样子,给他说他聪明的小舅舅和阿姨们,他的叔叔和小姑们,和费布兰奇.卢克,当然还有他的于坚伯伯。说起这些的时候,她常常流泪,泪水中怀念多过悲伤。但她从来没和他提过他的生父。 那是她心底里暗藏的伤疤。于坚避免提及,她自己也不说出那个名字。然而痛苦总是在心底最深处阴暗地浮沉。她想她需要时间,总有一天她会抚平这些折磨她的创伤,忘掉这些不愉快的事情。 约克镇的街道上偶尔会响起达达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咕噜声,但是大部分时候都很安静,安静得有些寂寞。她渴望于坚赶快买到药回来,也希望老夫人笑容满面地醒来。 墙外响起了马蹄声,于坚回来了。她高兴地从躺椅上站起来,她想为他开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她会一直为他开门,很多很多次。想到这里,她甜甜地笑了。 她打开了门,没有看到于坚,只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这个男子穿着一件干净整齐宽松的米黄色短袖布衣,一条青色的长裤下穿着双多耳麻鞋。现在才六月份,夏天刚到来不久,并不是很热,但已经有年轻人这么穿着了。他嘴唇上长着整齐的小胡子,皮肤白净,显得很年轻,但他脸上微微出汗,显然骑了很长一段距离的马。 “早上好,请问你找谁?”她认得约克镇上的每个人,这个年轻男子并不是本地人,她从来没见过他。 她用的是卡蒙的方言,她已经能够熟练地进行日常聊天了。她学习得和过去一样快,甚至比于坚还快,于坚在拳术和剑术上有超人一等的领悟力,但在语言上却并非如此。 看到是一个孕妇,年轻男子吐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请问这是卢克夫人的家么?” 她也还了一个微笑:“是的,请问你找她有什么事情么?” 年轻男子愉快地笑起来,“那就对了,我正是要找这间房子,还怕弄错了呢。” “你没有弄错,要不要进来坐坐,老夫人还没有起床,最近她身体不太舒服。”她将门完全打开,让开路让这小伙子进来。 “看上去您是一位拳民?”年轻男子似乎对她很好奇。 “是的,我搬到这里好几个月了。” “那真的很好,完全正确。”年轻男子轻快地吹了声口哨。 龙黛岚不明其意,微笑地问:“你有什么事情么?也许我能帮你。” “当然、当然,您刚好能帮到我。”年轻男子开心地笑,他把手伸到身后,去拿什么东西。 “要不要来一杯热茶,青麻泡的,很香呢。”龙黛岚没在意他的动作,“我每天早上都有喝,很香,也很提神。” 年轻男子一甩手,手里突然多了一把血红色的短刃,他依旧用充满活力的声音说:“夫人,这是任务,我没办法。” 龙黛岚吃了一惊,她过了好一阵子安逸生活,好不容易才适应下来,她的余光留意到了闪动的光芒,但一时间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年轻男子没有给她任何机会,他的血红色短刃飞快地刺入了她的腰部。 “我的妻子也怀了个孩子,我看到你的宝宝了,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他。”他声音变得很冷酷,“但是,夫人,这是任务,真的,对不起,我必须完成。”他握着短刃的手用力,让尖锐的金属部分刺入更深。 龙黛岚感到全身的力气一瞬间被抽离了,剧痛将她击倒在地,她惊恐地看着这个行凶者,她不能理解,这一切是为什么。她想要叫喊,喊出于坚的名字,但是没有成功,就连发声的力气都流失了。 年轻男子冰冷的目光扫视了她的摇篮车一眼,转身跑了出去,他的凶器是一把血刃,动作就像一阵风。很快,龙黛岚听到了远去的马蹄声。她努力控制着呼吸,好一阵子后,她恢复了一些,将宽松的裙摆揉成布条,堵在腰部的伤口上,血正在往外冒,她的力量和生命都在不停地流失。 另一阵马蹄声响起来了,于坚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买到了,运气不错,雄鹿镇正好有。”他也用卡蒙语和她对话,还有比较重的家乡口音。这是她要求的,他们必须要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完全融进这座镇子里,因为他们会在这里幸福地生活很久很久。 于坚打开了门。 “黛岚,你有喝茶么?我早上走的时候给你泡好了。” 于坚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然后他叫了起来,她从未听到过他这样痛苦的叫声,那是一种撕心裂肺、摧肝裂胆的叫声。 “黛岚,你怎么了!怎么回事?” 他用最快的速度将他抱起来,往她在一楼的卧室里跑。她听到了他的哭腔,他强而有力的胳膊在无法自控地颤抖。 “保持呼吸平稳,不要慌,不会有事的!”他在查看她的伤口,然后她听到他撕扯布条的声音…… 她听不太清楚了,腰部的剧痛猛然增强,她痛苦地呻吟。她能感觉得到血在疯狂地流失,她想,我的生命恐怕就要结束了。 “你会没事的,黛岚!我这就去叫凯尔牧师来,你要挺住!等着我!”他不敢抱她过去,怕行动中流血更多。 但是他说:等着我! 他好像和她说过好多次这句话。她不记得有几次了。 我会等着的。我会等着你的,就像你一直等着我。 她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小费……我要……” 她已经失去正常说话的能力了,她无法将那句简单的话连贯地说出来。 她没有听到于坚跑开的脚步声,她的感知力正在急速地流失,但她还是挣扎着看着身边的摇篮车,于坚把它推进来了。 她的小费,她的心肝宝贝,让她觉得幸福和温暖。 一直。 我的最爱啊……妈妈多么希望你马上就能开口说话,下地行走,多么希望…… 她的意识朦胧起来,过了有一会儿,她不知道有多久,她只感到手被人握住了,她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的哭声。他总是不能在她面前保持应有的冷静,他总是为她冲动,藏不住他的情感。 他总是。 “黛岚,你要挺住,凯尔牧师来了,你会没事的!答应我,你会没事的!” 他在大声地抽泣,像个孩子一样。 呵呵,你在我面前,一直就像个孩子呢。 她想要说,她要告诉他,这几个月一直在考虑的那件事,她想要把她放进他的生命里,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用同一个被窝,再也不分彼此。她要和他共度余生。 “坚……我要你……娶我……”听了她这句话,他在发抖,抖得更厉害。 “我……欠……你好……多……” 她再也没有力气了。龙神吝啬给她哪怕再多一点点的时间。 翔龙王国的前长公主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世界,本来就该是自由的,我想要自由地活着。我想要挣脱束缚,打破囚笼,呼吸新鲜自由的空气,简单快乐地过上自己的生活。我的明天是美好的,小费的明天也是美好的。 颂吾灵龙,无上之神。龙神在上,赐福你虔诚的信徒吧!我们带着信仰而活,走在你安排给我们的道路上。 愿安宁永在我心! 这是发生在翔龙纪元第一千年六月二十八日的事情。 灵者,万物之本也。 天地始灵乃生,故天地安也。 灵既生则天地行,故万物宁也。 此安宁之道也。 ——拜龙教圣典:《安宁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