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家贵女:重生步步娇》 第1章 遭骗婚绛珠呕血 惊疑梦弱女还魂 毓笙眼睫颤抖着,恢复了神智,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她命薄如纸,母亲韩谢氏病弱早逝,两年前父亲韩如海又猝死,外祖母家发善心,把孤苦伶仃的她接去住。她以为有了依仗,谁知对方是贪她家遗产。她被骗入绝境,两手空空,吐血而亡—— 对了,她不是死了? 喉头似乎还可以感受到那缕血腥味、心头仍盘恒着无限的绝望、双手仍在发抖。她难道又被救活了? 隐隐有丧乐飘来,不知是不是她的幻听。她随身乳母邱嬷嬷在榻前轻声哭叫:“姑娘啊……” 毓笙不想答应。她根本就不想活过来。父母经商十余年,留下的家产,全被外祖谢家巧取豪夺了去。她痴恋二哥哥谢云剑,以为得偿心愿、大喜婚期在即,哪里知道云剑配合外祖母,设了圈套,实际上叫她嫁给那不成材的三哥哥云柯。 家产已夺不回、婚期也取消不掉,她人财两失,活着还有什么用?活过来,难道等着去跟浪荡子谢云柯洞房去吗! 都姓谢,谢二公子云剑,才是翩翩浊世佳公子,文武双全,神采飞扬,又稳重有担当,更难得是看她的目光,永远如此温柔。他低低一句:“韩妹妹,不用怕,有我在。”毓笙就是把一切都交托给他,都可以。 这样的二哥哥,怎么就辜负了她? 还有毓笙的外祖母,谢老太太——虽说毓笙母亲是谢府庶出姑娘,并非谢老太太亲生,但谢老太太对毓笙一直体贴得没话讲。这么一个慈祥的老太太,怎么能亲生设计陷阱、把她推进死路?毓笙额上青筋卟卟跳,只觉身在恶梦中,耳中却钻进来个尖酸的声音:“姑娘身体也太弱了吧!哭哭就能晕倒。知道的知道姑娘天生体弱,不知道的还当我这当庶母的怠慢了姑娘呢!” 当你以为处境不可能再差时,上天永远能给你新的惊喜。毓笙此时最不愿见的,就是这声音的主人,蓉波,原本是她母亲的丫环。她母亲过世之后,韩如海也没有续弦,就把蓉波纳了妾。 蓉波这人,有两副嘴脸,在韩如海面前温柔体贴,私底下跟毓笙说话就含锋带刺,毓笙没少受她的气。 毓笙被接进旭南道锦城谢府之后,蓉波不是留在离城给韩如海守墓了么?怎么出现在这里?难道特意赶来看毓笙的笑话? 毓笙心头酸楚不堪。蓉波嘴可不闲着,接下去道:“老爷丧礼要紧,姑娘这么孝顺、又重礼仪的人儿,却一直在后头躺着,可不是个事儿!” 毓笙猛然睁开双眼。 老爷的丧礼? 她的父亲,韩如海,韩老爷的丧礼? 唢呐、僧人的呗唱、哀哀婉婉的哭泣声,并不是她幻听,的确从前堂隐隐传来。她躺在小房间的榻上,与邱嬷嬷、蓉波三人,都穿着丧服。这不是梦! 大陵朝庄敏二十一年,韩如海病逝,谢家来人帮忙料理了丧事,把毓笙接进锦城谢府居住。庄敏二十三年,韩家小姐许嫁谢府公子,亲上加亲。亲事前夕,毓笙发现受骗,此公子非彼公子,惊怒忿惧之下,呕血而亡。 双眸一闭,再睁开,竟回到两年前,父亲刚去世的时候。难道她要重演一次悲剧—— 不不!受骗的苦果,吞一次就好!哪怕只有两年的机会,她韩毓笙,也一定要扭转乾坤,为了自己,重新打好这人生一战! 那一刹,她眼神凛如雪、坚如铁。蓉波有些惊吓到,不由自主后退半步,以为那杀气全是冲自己来的,颤声质问:“你、你这是什么表情?” 而邱嬷嬷正惊喜大叫道:“姑娘你醒……了。” 最后一字,被蓉波眼刀一扫,硬生生憋得弱弱的。 毓笙微垂眼帘。 好!重生之战,路漫漫其修远兮,艰苦卓绝,这第一关,便拿蓉波练刀罢!看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 面对蓉波的放肆质问,若搁在以前的毓笙,一定泪眼婆娑、气噎于胸,几天都吃不下饭了。 如今,经历了生死劫之后,她才知道什么叫深仇大恨。比起来,蓉波这点点挑衅算得了什么! 蓉波既质问她什么表情,毓笙正色答道:“家严辞世,小女心如死灰,不知神主、双眼泪蒙。难道姨娘不是这样?” 蓉波被噎回去,气焰全消,心中大奇。 原来韩毓笙确实自幼聪慧,诗文极佳,被先生夸赞若非身为女儿,出去考个秀才都使得的。只是,这等才华,从来没能用在跟人吵架上,就像礼架上的玉器,秀润、脆弱,中看不中用。这玉器怎么今儿个词锋犀利起来?蓉波打个格楞。 毓笙示意邱嬷嬷搀她起身,她要回灵堂。手扶上邱嬷嬷忠诚而壮实的手臂,她觉得心底安定得多。 蓉波猛想起正事,赶着对她道:“我好歹也服侍你爹一场。老爷的话,姑娘总要听的。到得前面,姑娘唤我一声阿母罢!我总是你庶母,对不对?” 她不提还罢!一强调此事,毓笙心中又泛起恨意。 她哪配称什么庶母?的确,庶母是小妾,但并不是所有的小妾都够格能被称为“庶母”的!偏是韩如海宠蓉波,对毓笙道:“你母去后,亏得蓉波照顾我起居,对你也掏心掏肺,有什么不周到的,你看在她是你母亲生时用的人,别跟她计较。我怕你受苦,就不续弦了。你叫她一声庶母罢!她应得的,你也别屈了她。” 毓笙对此中的分别并不太了解。谁让她是深闺弱女、足不出户,母亲又死得早,虽爱看书,父亲给她的书不多,限于《女儿经》、《孝经》这一类,以及有限的几册韵书诗书。再聪明的孩子,耳目被闭塞住,见识自然有限。父亲既让叫,她也就只好叫了,当中闹点儿别扭,韩如海还指责她不懂事、不敬庶母! 上一世,直到谢二公子云剑来了之后,听说此事,才告诉毓笙:按礼法,有子妾才能得到“庶母”的尊称,无子的妾,称一声“姨娘”就够了。 蓉波可什么都没生出来! 毓笙惊呆了:“二哥哥,你说什么!那,难道是我父亲帮着蓉波,骗我……” “大约姑父但愿你们相处和睦。”云剑连忙替她排解,“只是身为男子,有时难免粗心些,想得不够周到。” “二哥哥就想得很周到。”毓笙低头闷闷道。 云剑拍拍她的头,掌心的温度哪,暖透她的心,延至如今,都成了剧痛。 毓笙强迫自己不要再回忆。 这一声“庶母”,回头自有向蓉波讨还的时候,现在先不必计较。 蓉波还想把“庶母”升为“阿母”,直接爬到她母亲的地位?开玩笑!上辈子她不懂,不代表如今她也不懂。 蓉波还眼巴巴的追着她,要个回答。毓笙不咸不淡答道:“家母早已谢世,难得姨娘不忌讳,愿以身相代,小女倒也敬佩。” 这句话的意思,翻译成大白话,其实是:我娘已经死了,你还上赶着要当我娘,是想代她去死?我真佩服你的贱啊! 明明一句抢白,用礼貌的措辞,文绉绉说出来之后,蓉波愣是没听懂,还以为:臭丫头这是答应我了? 顿时蓉波脸上浮出笑容。亏得她警觉,赶紧掩去,唠唠叨叨对毓笙嘱咐:“老爷狠心,去得早,留下我们两个。姑娘,你又是个女儿身。外头那些叔伯爷舅们,准商量好了,要给咱们老爷立嗣承继。承什么继?无非欺负咱们家没主母,老爷膝下没儿,就留下姑娘一个不带把儿的,算不得数,他们安了心要贪家产呢!姑娘可得跟我站得紧紧的。我们娘儿俩咬紧牙关,不能让步,把那群贪心鬼都顶回去!让他们别做美梦!” 蓉波这番话倒说在了点子上,毓笙眼底一寒。 丧堂那边,忽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哭嚎声。 ( 第2章 群狼争搦战 孤露遂成伤 一个花白头发的半老头儿,对着灵桌上的灵牌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好吧,他撸出来的鼻涕比眼泪多——“如海呵!我的好四侄儿!想不到白发送黑发。你怎的去得这样早,后代都没留,灵牌都没人替你捧啊!” 韩如海家里的下人们,略懂事些儿的,都打个哆嗦:这不是哭灵,这是叫阵来的! 韩如海有没有后代?有。毓笙是他的嫡亲女儿,他的独苗骨血。 但按宗嗣规矩来说,韩如海无后。因为毓笙只是女儿。 所谓“立嗣必子,所从来远矣”;“无子则以同宗之子承继”。韩如海没儿子,过继也要过继一个,不然他绝后! 韩如海在世时,族人也提过这话,韩如海都嗤之以鼻:抱个别人的儿子,来享受他的家业!他疯了不成?再说,他年纪不大,跟蓉波枕席间甚为欢恰,还有生孩子的希望,身后承嗣的事完全可以缓提。 蓉波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既不赞成韩如海收继子、也没有急着引进别的女人让韩如海播种。她就独自承宠,慢慢儿的期待天赐珠胎—— 哪里想到老天无眼,韩如海正年富力强的时候,说走就走! 韩氏宗族顿时炸开了锅,不但悼念韩如海,更忙着要塞个嗣子到棺材前,继承偌大一份家业。 然而韩如海的幼女毓笙、爱妾蓉波,都没接他们这茬儿。拜灵开始不久,毓笙更是在灵牌前哭晕过去,蓉波也跟着到后头,好一会儿没回来。他们急了:怎么着?韩如海在的时候,不答应立嗣。韩如海都走了,留下的女眷还打算使拖延战术,挡着继子进门不成? 她们倒想得美! 那花白头发的半老头儿,就是族长的亲弟弟,下头有个孙子,急着想推荐给韩如海当孝子。蓉波她们不出来,他对着灵牌就嚎上了,简直是阵前搦战,逼着对方要出来接招。 蓉波尖着耳朵听,对毓笙冷笑道:“多不要脸哪!尸骨未寒,他就以为寡妇孤儿好欺负,蹬鼻子上脸了!好姑娘,不要怕,有我在这儿。老爷留下的产业,不能让他们霸了去。我们娘儿俩齐了心,死也死在一处!” 上一世,她这话把毓笙感动到了,出得灵堂外,受族中长辈们逼迫不过、又经黑心妇人在旁诱哄,还真含泪叫了蓉波一声:“阿母!你说句话呀!” 这句话出口,可好!那些贪心族人们一看毓笙太犟、蓉波地位又高,就冷落毓笙、主攻蓉波方向。他们几个房支,各打算盘,都想推自己的儿孙来啃韩如海留下的家产。蓉波利用他们的矛盾,左右逢源,给自己争取到极好的回报,把毓笙彻底排挤到一边。 这一世,毓笙算是明白了!说礼法规矩无聊也好、说族中长辈们无耻也好,立嗣大事,占了世道正理,靠两个女人是挡不住的。像蓉波一样,在风浪中委曲求全、火中取栗,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却不是毓笙的选择。 毓笙决心尽最大努力,保住父母留下的家产。灵堂里等着她的,是一场硬战! 毓笙面容坚毅,扶着邱嬷嬷的手臂,踏出步去。 邱嬷嬷低头看看姑娘的手、又困惑地抬头看看她的脸。还是这样纤弱的身子,美得似枝头颤颤袅袅、随时会被恶风卷落的花儿。可是里头,却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灵堂里异峰突起,又响起别的嚎哭,夺了那花白头发半老头儿的声势。 蓉波驻足,侧耳静听着: “四侄儿,你该有个聪明的嗣子,好把你家业发扬光大哪!” “如海哥!你该有个宅心仁厚的孝子,才配捧你的灵牌、看顾你留下的眷属哪!” 两个哭声较上了劲。 韩氏宗族里最强大的两个房支,都有各自的候选人,都想自己这房的儿孙吞吃韩如海留下的肥肉,于是在灵牌前就斗起来。 蓉波眼中泛出笑意:不出她所料,韩氏族人内部自己有矛盾,这就方便她上下其手、赚取便宜了! 毓笙已步进灵堂。 柔若风展轻云、凄若雨斜潇湘、艳若霜凝鹃血;盈盈茕茕,一似天孙孤零,步步成伤。 有人美在皮肉、有人美在骨胳,而毓笙之美,已美入气韵。她啼痕未拭、颦眉不扫,只这样扶着随身嬷嬷的手,信步走出,灵堂里愈斗愈烈的嚎哭,忽而就静了静。 毓笙往父亲的灵牌去。 两房长辈本来霸着灵牌,不想放手——抱着灵牌哭,才更有利于抢占道德制高点嘛! 可是毓笙之清纤,仿佛连一片羽毛的重量仿佛都承受不起。她颤颤伸出手去,两房长辈都不敢跟她争夺,低头缩手避开了。 他们只怕力道粗鲁些、呵气霸道些,让她晕死在当场。这种“害死孝女”的罪过,他们可承担不起。 毓笙手攥住父亲的灵牌。 事隔两年,老樟木的灵牌,又沉沉攥在她手中,提醒她,这不是个梦。毓笙泪水往外涌,头又有点晕。 她警惕地提醒自己:要稳住!身体现在确实还很弱,她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能再晕倒。 晕倒是一种奢侈的逃避,她现在负担不起。 毓笙吸进一口气,稳住了双手、稳住了心,徐徐吐气开声:“爹!狠心的爹爹——” 蓉波在后头,听见毓笙已经哭上了。照计划,这也是她该出去的时候了。她拿辣椒水泡过的手帕把眼睛狠狠擦了又擦,泪水滂沱赶至灵堂。 照她的预期,现在韩氏族人们急着谈立嗣之事,而毓笙对他们都横眉冷对。双方势成水火,韩氏族人急着找法子拆这鱼头、毓笙则气噎于胸盼人保护,她这一出去,事先安排的人在旁边一唆使,毓笙一声“阿母”叫定了,韩氏族人也知道解决这困难该找谁了。她这地位,也就算奠定了! 走出灵堂,含着泪把局面一扫:果然!韩氏族人都束手无策、面面相觑! 只是,气氛怎么有点儿怪?满堂寂静,只听毓笙那低低回回的哭诉,在灵堂里特别的凄楚。 她哭的是什么? 蓉波一细听,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 第3章 意在席中小星延客 音寓弦外幼主哭灵 毓笙声音虽细弱,却字字分明。头一件,哭父亲狠心没照顾好自己,就忍心撒手西去;第二件,恨自己没有照顾好父亲,以至于害父亲壮年见背。 这第一件吧,倒是哭灵固有的套路,毫无文化的乡村妇女也晓得捶胸哭骂“短命贼你好狠心,抛闪得我好苦”!而毓笙之能耐,就在于巧妙措辞,说的那些苦处,从此“衣服短了,求谁帮女儿裁新的;馋嘴了,拉着谁撒娇,要块甜甜的糕点呢?”本都该是母亲负担的照顾责任,生母早逝,她就哭在了父亲头上,把蓉波完全抛在一边,说明蓉波根本没有对她尽到为母的体贴。 第二件,也是同样道理。她哭自己没有照顾好父亲,“天冷了,女儿没有及时给爹爹缝一床厚厚实实的新絮被;有时候爹爹酒醉,女儿也没能烧一碗解酒汤奉上,如今想孝顺爹爹都已经没机会。天也!都怪女儿不孝。”——句句字字责怪的是自己,可是她才几岁?十三!十三岁的小女孩没照顾好父亲,该责备吗?该责备的是年轻力壮的小妾!老爷这样好好的年纪,为什么忽然病死了?绝对是身体没调理好。为什么身体没调理好?绝对是小妾的责任。 韩如海多年未续弦,只抬举蓉波一个,蓉波下未照顾好小姐,上未照顾好老爷。害得老爷病死,有棺材为证,小姐身体也这样弱,有目共睹。她该不该骂?简直该罚!还争什么主母的地位?没把她拿下问罪就算对她客气了! 蓉波听出毓笙这哭诉中的锋芒利害,脚底下凉气往上冒。 这——这太冤枉了!韩如海猝死,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她也不想的!毓笙身体弱,这是出生就如此……好吧,她也许、偶尔、有时故意气气毓笙、给这讨厌的小姐添了添堵,但毓笙的体弱仍然不能全怪在她头上…… 可她又不能跟毓笙去吵! 毓笙毕竟是千金独苗的嫡小姐,她毕竟是夫人死后纳的妾。老爷的灵堂上,她如果针尖对麦芒跟小姐吵起来,这才叫自寻死路! 蓉波怔立无计,不必辣椒水的手帕帮忙,急泪还真逼了满眼。 旁边的韩氏族人们看出来了,韩如海留下的女眷,小妾地位不高,而且小姐不待见小妾。这要是跟小姐搞好关系……唔,争取到小姐同意他们的继子候选人,那事情会方便很多。 他们上前,打算借着劝毓笙节哀,把他们自己的小九九付诸实施。 可惜毓笙早有准备,四两拨千斤。他们通过各种或迂回、或跳月兑的方式,刚刚接近主题,毓笙就呈现出又要哭断气的态势。 谈话是进行不下去了。说客们悻悻而退。 蓉波总算缓过一口气来:看样子姑娘还是孤介而傲慢,绝不允许嗣兄弟进府。那末,她蓉波就还有浑水模鱼的机会。 毓笙何尝不知自己却一步,就等于给蓉波进一步的机会。 然而她现在必须先用“推”、“拖”二字诀。因她在等一个时机。那时机还未到。 毓笙只希望,用最不伤害韩氏长辈们面子的方式,把他们拖住,好让她能熬到那时机来临之时。 蓉波却也暗暗在等她心目中的一个时机。 斜阳渐渐落近那边的院墙,天边撒开一片晚霞。今儿的霞晖却怪,非朱非彤,竟是一片紫色,从粉紫到绛紫,最后化为一脉鸠羽色,份外凝重。 厨房里把丧席开了出来。 因是头日丧,不便大鱼大肉,然而族里尊长们都来了,却也不能怠慢,蓉波颇费了些心思,参考韩谢氏当年在日帮其他人家操持的丧席,又添了点她自己的改动,厨房里开出来的主食是久熬的粳米粥、野鸡汤面,点心配了竹节小馒头、蛋皮卷,菜配了清蒸鳗鱼、凉拌珍珠笋、小笼蒸扣肉、酿芙蓉鸡等几样,再加上规矩的四样豆腐菜,看着既鲜洁、又素净、又郑重。 既开了席,丧主家眷也不能一昧坐在灵前哭了,总要让一让辛苦奔丧的亲友们、请他们坐下填填肚子。那些亲友们则要反过来劝丧主的家属们也吃些,别耗坏了身子、令亡者不安。 这种时候,气氛相对轻松,蓉波等的时机也到了。 毓笙指尖触筷时,鼻腔一酸。 蓉波就等着她涕泗滂沱、掷筷拒食,在长辈面前大大的失仪! 只因蓉波这一席,主要菜式都抄自韩谢氏当年手笔。韩谢氏虽出生庶女,性子缜密、文字通达,每办什么事儿,总习惯开个单子。她去世后,这些单子留了下来,毓笙思母心苦,看了不知多少遍,一见这席面菜色,自然想起母亲,与父亲去世之苦交迭起来,哪还受得了? 上辈子,毓笙就在此时崩溃,不但难看,而且身体又支撑不住,要告罪退席。韩氏长辈们还希望跟她再谈一下立嗣的问题呢!怕她一走,到明天清晨都不回来,连声挽留她。毓笙吃不消这压力。蓉波事先嘱托好的妇人此时进了馋言,诱毓笙含泪叫出那声“阿母,你说句话呀!” 这是蓉波奠定胜局的关键。她等着。 毓笙指尖碰在筷子上,眼睫簌簌的抖。 忠心耿耿的邱嬷嬷发现她不对,连忙问:“姑娘怎样了?姑娘身体可还撑得住?” 满席人都向她望过来,并且不得不停住筷子。有些人狐疑而关切,有些人眼里可就带上不满了,觉得她事儿太多,影响大家填肚子,岂不可恶! ——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毓笙抬起眼帘,仿佛大梦初醒般,仍然红着眼眶,怪不好意思道:“小女一时以为眼花看错。这一席,竟是先母在世前,最后一次帮亲眷操持大事……小女还记得,是东街连二伯伯家里太女乃女乃的喜丧。” 在场有些人想起来了,连连点头。毓笙接下去道:“那之后不久,先母寿尽,撒手人寰。父亲说起来,还每每唏嘘,教小女学着先母,堂前席上,勤加操持,便拿这一席为例,想不到……如今父亲也成了先父,而这一席又来眼前,小女实在……” 她不必多说,接下去,哽咽就好。 蓉波脸色铁青。 毓笙这几句话,话不多,却完成了最重要的三记重击:第一,再次强调她生母韩谢氏才是韩如海家里的主母;第二,挑明这一席不是蓉波的功劳,而是韩谢氏遗留的牙慧;第三,将她的小小失仪再次升华至孝心的高度,博取同情,还让人家觉得她家教好、记性好、人能干,是个好姑娘。 而且这三点,蓉波一样都驳不倒! 难道蓉波能在席上站起来大声喊:“我可没听说你爹叫你学过你娘的菜单子,是你自己怀念死鬼,抱着不放背下来的!今天这一席不能全夸你娘,要看到我的功劳!” ——话是不能这样说的! 也许、也许委婉一点,可以把毓笙的话盖过去?蓉波嘴唇颤动,一时憋不出合适措辞来。 毓笙已经掩泪肃容,让着各位亲长道:“亲长们为家父丧事,已辛苦一整日,尽哀之余,我等妇孺有想不到、做不足之处,全凭亲长们帮衬。望各位亲长勿嫌薄席仓陋,请努力进餐,保重气力,助家父入土为安。” 聊聊数句,致哀尽礼,妥协周全,也及时关照了大家的饥肠。更重要的是,这番话,是主人身份才可讲的。 毓笙以一介弱女,尽到了主人的职责,却又完全遵守小辈的身份,没有一点逾礼之处。 至此,毓笙是韩如海留下偌大家业的小主人,这地位在众人心目中已经奠定! 蓉波窥视客人们表情,嘴皮子哆嗦得更厉害。她急了眼,不管合不合适,要先跳出来抢掉毓笙的风头再说了! ( 第4章 因风借力鬼殴鬼 定份止争王见王 毓笙看也不看蓉波,欠身,告罪离席,理由是她要更衣。 更衣而已,又不是逃跑,再说有先前的友好气氛垫了底,韩氏族人们都很宽容,并没有强留她坐下来听他们说完话再跑。 而蓉波事先买通的妇人,向蓉波投以疑问的目光。 蓉波先前嘱咐她:一见毓笙哭惨了要离席,就上前,把那番馋言说出。 如今毓笙倒是要离席,但氛围好像跟原先计划的不太一样啊!馋言还要不要说。妇人用目光问她这个。 蓉波怔着,没有阻止。 如果不使这一招,蓉波也没有更好的招了。她下不了决心阻止。 于是那妇人上前,先跟邱嬷嬷打个招呼。 邱嬷嬷一直以为她是好人,与她交情相当不错,当然要回她一个招呼。毓笙是承邱嬷嬷搀着走的。邱嬷嬷一停,毓笙也只好停住了。 那妇人就顺势上前,温言软语,劝毓笙叫蓉波一声阿母,说什么“如今总是你们娘儿俩相依为命。风大浪大,也就你们在一条船上了。姑娘记得的,她也记在心里;姑娘愁,我看她也愁惨得不行,只是姑娘不发话,她不敢上前维护姑娘——她是什么身份呢?” 这种鬼话,也算狡诈得可以了。 毓笙驻足,凝视这妇人。 上辈子,她觉得这妇人满眼关心、一脸善意,如今再看,分明奸滑可怕。她上辈子怎么会没看出来的! 妇人在毓笙的冷冽目光下,打个寒噤。 毓笙回头。 席上那些人正好也看她们。 他们见毓笙小小苍白一张脸,现出极大的惊惧、忿懑、甚至怆恨来。 两世为人,毓笙所受之伤,只流露出一缕,已叫他们都停箸引颈,众口纷纷问:“怎么了?” 毓笙视线投向韩氏族长。 韩氏族长微怔,那绝世纤美的女孩子,已如霜风飏蝶,飘扑于他膝前,哀啼:“族长作主!” 韩氏族长除了油然而起的怜惜之外,还有点害怕…… 天晓得!他这个族长当得,有名无实,除了祭祖时那猪头肉怎么炖是他负责之外,其他的,几乎都要听族里比较强硬的几房主意。韩如海在世时,跟族长说句话,族长也是唯唯喏喏。如今韩如海去了,几大房安心要鲸吞蚕食他的产业,族长也只好这么看着。 若孤女毓笙要他作主管这个……糟糕,他还真管不了! 旁边人表情多多少少也都有点紧张。 毓笙放娇呼道:“棺椁未落土,有人对小女诋毁先父触犯王法!小女只有求族长作主!” 这倒奇了。族长瞄一眼那妇人,问:“侄女且起来,慢慢说,这是怎么回事?” 那妇人和蓉波还云里雾里的,一时不知毓笙要告谁。 毓笙指着那妇人,道:“此人竟声称我父以妾为妻!” 掷地有声。 这才叫大杀招! 若说什么立嗣,只不过是礼法上的建议性章程,毓笙弱女已然无力抗拒。所谓的“以妾为妻”条目,已经严重到“出礼而入刑”。也就是说用礼法来规范它还嫌太轻,直接就由刑律来威吓了。恁厚的刑律书,明文记载:“妾乃贱流”、“妾通买卖”、“以妾及客女为妻,徒一年半。”“各还正之。” 就是说,敢把妾室升为正妻,要服刑,而且妾室依旧打回原形,没法赖在正妻宝座上。 上辈子,毓笙承云剑打开了眼界之后,深愧自己见识浅薄、以至于被人欺哄,又恰巧谢府四小姐云舟书房里,收藏丰厚。毓笙就见天儿的耗在四姐姐云舟房里,两年里学得的知识,比从前十三年都多。一切礼法、刑律的规定,就是这样看得来的。 蓉波看的书极少,但听也听见人说过:她这种身份,是不能扶为正妻的,否则官老爷要把双方都捉去服刑。 韩如海这么多年,宁肯再不续弦,也不能让她坐上夫人的宝座,也就怕的这一条。 事实上,韩如海已拿蓉波当妻子待。可他死后,若有人告发韩如海以妾为妻…… 死都死了,还要告发他的罪过,有没有搞错! 韩氏全族的脸面往哪里摆! 韩氏族长心一宽:韩毓笙这一条控诉,他管得着。他敢管! 别的他不太拿手,摆架子他是会的。登时就看他脸一板、放出粗喉大嗓,质问那妇人污蔑亡灵,是何居心? 旁边有位年方十六的少年韩毓苢,忽而心中一动,拉了拉他父亲的衣襟,悄声道:“爹,我背到:‘以婢为妾者,徒一年半’。听你们说,那个蓉波姨娘以前是丫头不是?那我们索性坐实了四叔爹这个罪名,他的家产我们是不是更容易拿到手?” 韩毓苢与毓笙同辈,便是韩氏最大一房推选的候选人。他爹一听,有理,忙低声向他爷爷转述。 毓菅爷爷便是那花白发须的半老头儿,韩氏最大一房的房主,字洪飞,族里人常敬称他为飞老爷子。 飞老爷子听了毓菅他爹转述的话,面皮一皱。 韩氏族长已经把蓉波和那妇人骂到一块儿了。两个女人跪缩于地,面色灰败。 毓笙在旁边,低垂着雪白的小脸,神色凝静如冰。 飞老爷子见没人注意他们,就把毓菅他爹打了个脖子拐儿,低声呵道:“一知半解的东西,闭嘴退下,休得丢人现眼。回去再跟你们解释!” 韩氏族长抑扬顿挫,骂完了一个段落,蓉波之所以不能升为“母”的道理,也由他讲完了。这些礼法规矩本是他的拿手好戏,说得那叫个透彻!毓笙看看差不多了,趋前求情:“姨娘侍奉我爹娘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看在这份上,念她心直口快、有口无心,便轻轻发落了罢!” 族长原不便为这件事便将死者留下的姨娘扫地出门,借了毓笙求情,下了台阶,对蓉波再行申斥,命她慎言谨行。 从此毓笙在全族面前明确了蓉波的地位:那就是没地位。谁敢提蓉波的地位,就等于往韩老爷灵牌上泼污水! 至于那妇人,是蓉波亲信,毓笙趁此机会,顺理成章就把她赶了出去。 众人重新入席,这次姿势更加如狼似虎,生怕又会有什么“小插曲”,看这都月上三更了,赶紧给肚子里丢点东西! 蓉波颓然如抽去支脚的稻草人,瘫坐在椅子上,毫无食欲。为什么一下子,毓笙成了众人心目中本府的主人,而她蓉波却被打压得毫无翻身余地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脸慢慢地埋下去,她嘴角却剜起一个狠毒的笑: 姑娘,不管是谁教给你的这招术,算你能耐!但你别高兴得太早了。立嗣在前面等着!我倒要看看你在虎狼窝里,怎么保全你爹娘留给你的一身香肉! ( 第9章 避世知鱼乐 倾心在藻端 韩如海的灵堂气氛,比起前一天,有了很大改善,从凄厉紧张一变而为亲切、融洽、友好。 当外头好奇的小子们向邱慧天打听里头情况时,邱慧天就是这么回答的。 小子们嘘他:“灵堂就该哭!哭得越凄惨越好!亲切还叫什么灵堂?” 邱慧天挠挠头,不予置评,回去睡觉。 小子们拉他:“哎哎!太阳出来了你睡什么觉。昨晚作贼去了?” “是啊,嗯啊。”邱慧天打哈哈。 小子们挤眉弄眼:“昨晚你出去了!到哪家作贼去的?” 邱慧天不受激、也不受诈。他均匀的打起鼾来。 小子们恨得踹他**,邱慧天鼾声不变。小子们围着他磨了会儿牙,到底无法,也只有散了。 从邱慧天嘴里漏不出半点秘密,大嬷嬷这次回来又很低调,二话不说,在后院跟其他下人们一起披麻守孝,而老派下人们也被蓉波换得差不多了,很多人根本不认识她。 她回来的消息,过了很久才传到韩氏族人的耳目里。 族人下头的耳目纳了会儿闷:要不要告诉主子呢? 想想,告诉了没有错,不告诉却是失职。还是告诉了吧! 不料主子忙着跟其他人一起在毓笙面前争宠,就像青楼里的老鸨,街心拉客、勾栏头上红袖招:客人,看我们房里呀!我们房里德艺双馨,包不让你后悔啊!——其他房?蠢透了?选他,你就是傻子! 毓笙学了前辈子蓉波的手段,并发扬光大,先不吐口答应什么,只是柔顺的听着,似乎很傻很天真的问一声:“真的吗?立嗣有好处?” 几房的长辈抢着跟她说好处,互相夺了话头。 毓笙再挑拨一句:“可是……人选也是很重要的吧?选得不合适,亡父在天之灵也不安,是不是?” “太对了!”几房长辈就争着说自己的好、踩别的候选人。 毓笙袖手,垂睫听着。只要不动感情啊……这种场面应付下来倒也挺轻松的。 就在这么争得白热化的时候,有一房的耳目,为汇报大嬷嬷的事儿,把他主子叫出来。主子一听:不过是个离府多年的下人!而且还没陪在姑娘的身边,光在后院跟其他低等下人们一起挤着!这也值得一提?害得他失了灵堂里说嘴的好位置? 他恼火地问:“查了没?为什么忽然回来的?” 耳目答道:“——听说是,虽然断了主仆契,但念在伺候半辈子,还是回来给老爷披麻戴孝,姑娘也准了。” “那不就结了?这么小的事儿问我干嘛!”主子要奔回灵堂,转念又一想,凡事稳妥为上,“——你还是再查查清楚吧!有重大消息再告诉我。记住,要重大才行!” 耳目应声退下。 灵堂里碎碎念了半上午,毓笙吃不消,下去休憩片刻。她告诉那些人:“长辈们的主意都很好,小女实在说不出什么来。不如长辈们商量个定论,教诲给小女好不好?” 定论?那些视线相撞击时,火药味儿更足。毓笙乘机溜走。 蓉波立在月亮门边,瞅着小鸡刨虫子吃,瞄见毓笙来,就指着那小鸡骂:“鸡公鸡母都下了锅,就留你个孽障,看能欢蹦到几时!” 若在以前,毓笙一听这种指桑骂槐的话,能心塞三日、啼哭九夜、一整月不知肉味。 现在她只诧异:自己以前怎么会为这么低级的挑衅,就作践自己? 她故作不闻从旁边走过,半个字也没回。 也许等有一天,她很闲很闲了,没得事做,把跟蓉波斗法当作人生最大乐趣,那可以坐下来闲磕牙儿。 如今,恕她不想奉陪! 她到耳房,坐在美人榻上。邱嬷嬷早摆下软垫,她斜身靠着,闭目将息—— 不行! 太阳穴青筋别别的跳,头壳缓缓涨大,眼前有很多奇怪的光点光线闪烁,心跳得难受。 灵堂里那些秃鹫的无耻言论还在她耳边嗡嗡作响、蓉波恶意的嘴脸仍然在她眼前晃荡。 知难行易。她知道应该不拿他们当回事,但精神上还是受不了。 这觉是睡不成了。 幸亏昨晚幸运,上床之后,竟睡到四更天方醒,对她来说,已算是难能可贵的长睡眠,靠它撑这一日,应该——不会倒下吧? 毓笙咬牙要坐起。 邱嬷嬷劝慰毓笙:“姑娘再歇一歇!前面太吵了,还是这儿清净。” 这里确实清净得多,无奈心魔纠葛。毓笙这般躺着,比坐着还累。她仍然打算起来。 邱嬷嬷无奈,取出了一个香球。 所谓香球,是用铜制成一个镂空刻花的球儿,里头用铜制的小盏盛着香,盏底、盏沿有巧妙的机簧,不管球怎么转,小盏始终盏口向上,里头的香不会撒出来。 这小玩艺儿,最初是被子里熏香用的,所以又称“被中香”。 毓笙微微摇首。她如今精力衰微,不想添香。 邱嬷嬷打开铜球壳,给她看。 毓笙睁大眼睛。 这拳头大的铜球里,搁的竟是个飞薄雪白的小瓷坛。所谓“雪衣胎”。瓷坛里有一缕晴翠水草,还有尾小红鱼,只有指甲那么大,尾巴半透明,弯弯如月痕。 “我那内侄儿买来的,说姑娘愿意的话,就留着玩玩。有什么厌事懒怠看的,就看看鱼儿试试。”邱嬷嬷道。 雪薄、水清、柔翠、透明红,这几样印在眼底,毓笙心竟然静下来。看那小小的清净世界中,细小鱼儿甩着尾游来逛去,好不悠哉!她耳边的虚幻噪音,也随之渐渐淡去。 邱嬷嬷看着她神情,欣慰地举起帕子,印了印眼眶。 毓笙终于没能小睡,但却得到了休憩。再回到灵堂时,她孝服下藏了个铜球、球里有条鱼儿。凶音噪耳,她微垂眼帘,幻想着自己正跟鱼儿一起悠哉游哉,身边诸事与她无关,精神好过许多。 午膳又开席了。 这一顿比昨日略热闹些,是凉切女敕藕、豆腐丸子炒时蔬、腌野味、芙蓉鸡圭、肉末豆花、银肺汤、南瓜饼、笋丁猪肉馅的烫面饺等几样,也有饭和面,凭人添取。 众说客一时先住口,且用膳去。 用完膳,又有热腾腾的香茶。丧席不便开坛灌酒,茶总是可以的。吃饱肚子,又品了香茗,熏风初送、池莲新举,这时节,真叫人想阖上眼睛,抱着手打个盹儿。 连僧人经唱声,都低缓了许多。上点年纪的人,本来就爱打午憩,已撑不住了,自有下人引去休息。 某人的耳目,又从后院得到了关于大嬷嬷英姑的新消息。 ( 第10章 策马来公子 觑形愧小厮 英姑在院角跟下人们随了一卷经,然后就出去了,据说是饮茶去,听说一出府,连孝衣都月兑了。 毓笙也压根儿没叫她伺候在跟前。 某人的耳目打听到这里,就放了心,自有别的更重要事情去做。 亏得他伶俐!云剑入离城,他是第一个奔进去报信的下人,总算证明了自己无愧于主人赏的这碗饭。 那一行三骑奔进离城,人人侧目。 就算有一开始没注意的,忽然发现怎么身边人都张大了嘴往一个方向看,于是也跟着转头过去—— 哎哟,这一看不要紧。一个不小心,下巴月兑臼、眼睛月兑眶。于是月兑了臼的求人给托托下巴、月兑了眶的就这么鼓着眼睛四处问:谁呀?这是谁家的公子? 那打头的一匹,是高高儿的枣骝俊马,马上的年轻男子,比马儿更俊,但见他墨黑头发抿在白玉冠里,乌鸦鸦双眉入鬓、清炯炯星目生威,素衣素袍、雪靴银镫,入了街市,守着官法,马速并不很快,然而那微微倾身、身与马合的娴熟骑姿,真个儿矫若游龙、翩若惊鸿。 通街儿的女性,下至八岁上至七十八,登时都觉一股气直冲脑门、一颗心提吊半空,上不是下不是,两只手不知该捂嘴还是捂心口的好。 这要是前朝,民风比较开放的年代,就简单多了:见着俏哥儿,就兜着果子、兜着花,只管掷过去,以表赞赏!不小心打歪了哥儿的冠、牵斜了哥儿的衣,哥儿倒显得更风流倜傥了!所谓“独孤侧冠”、“侍郎斜襟”,还引得肤浅少年们争相仿效哪! 可惜本朝规矩比较严谨。 女性们能走上街的就少,见到了这般潇洒公子,能表达出自己感情的就更少。那股气儿痒痒的想从喉咙口尖叫出来,硬忍着不敢叫;两只手抖抖索索想抓着什么,却只能攥住自己衣襟。攥着攥着,嘴还是张开了,自以为放肆的叫出了点什么,其实什么声音都没叫出来,人倒是晕倒了。 ——旭北道谢云剑打马入离城,当街就看晕了栏后的妇人。这件事儿,简直成了传奇,百来年里,无人能超越。 云剑身后两匹马,上头骑士也都着素服。一个小个子、尖胡子、边幅不修、相貌清古;另一个须发如狮、深眉凹目、面上长长一道疤,望之俨然不是中原人士。 终于有见多识广的,从这一个异族随从的面相上,推断出了白衣少主的身份: “哎哎!听说旭北道锦城谢府,谢二公子,云剑,少年仗剑,卫国戎边,打赢了一场大战!还亲手解救了一个北胡奴隶。那胡奴就跟着二公子了。二公子文才武略、才貌双全,如今咱们城韩如海韩老爷早年过世的夫人,就是谢府来的,论起来是二公子的姑妈。如今韩老爷也过身了,二公子莫非是来给姑父奔丧的?瞧这一身素,错不了啦!咱们城也没第二家这么体面的丧亲了!” 这消息如撒入溪流中的碎叶,哗啦啦传播开。而谢云剑也领着两个随从,驰至韩如海府前。 那时候,午憩的陆续醒来。对毓笙的新一轮轰炸,又要开始。毓笙抿着嘴,指尖藏在丧袖里、严严的抵在地上。 她知道,那个人要来了。 邱慧天打着呵欠出门,正见那个人扬鞭而来。 阳光从他身后照来,他眉目沉在影里,青峻如天边的山岳。他气势如剑锷口吹过去烈烈的风。 马蹄一闪,过去了。连后头的两个随从都过去了。 邱慧天嘴张着,就没合上。 “哇哇!这是谁?这等气派!哪来的?”小子咋咋呼呼。 邱慧天举手托上下巴,回身给小子一个爆栗:“你管呢?做事去!” 那个最灵通的一个耳目,抢先进府报信。这重大消息,他只报给他的主子。 他主子一惊,根本不会好心叫上别人,自个儿抢先迎出去了。 云剑跃身下马、把马缰绳交给从人,便见个大脑袋、狮子鼻、红口白牙的男人迎上来,对他殷勤致礼:“这位可是谢府贤弟么?” 耳目对云剑的身份作了推测,果然不错。 云剑点头认了,向他回礼:“伯父是——” “不敢不敢。灵堂里如海公,是我四堂兄。”男人与他通名姓,“在下字存诲,排行第八。” 云剑便口呼“八叔”见礼。 这韩存诲辈份位次虽不甚高,能耐却不小,说心狠手辣可能太过了些,反正连飞老爷子都有三分忌他。这次夺家产,他推举他的儿子,跟毓菅斗得最起劲。 他们一直觉得,毓笙孤立无援,已是他们口里的肉,所以只管内斗,没理会别的,不料云剑来得这般快!势头可不善。 韩存诲抢先迎出来,就要探探云剑口风。 云剑一边同他互让着、往里头走,一边就告诉他:“小弟正巧在附近游历,闻知此信,如闻霹雳,快马赶来,路上还盼是传误了,近城才知是确信。姑父正在年富力强时,怎的说去就去了!”蹙眉长叹不已。 这话原也是悼词常文,韩存诲作惯了贼,听见毕剥声就怕是鬼敲门,暗忖:“难道这小子当我们贪财谋命不成?我们无非不捞白不捞,却也不至于做到那般丧心病狂地步!你猜疑?我乐得引你猜疑。”主意打定,便也随着嗟叹道:“可不是么?四叔叔正在为乡梓造福的时候,平白无故去得好不令人惊诧,连本地父母官都来为他上了香。”这一句,是点明丧事已经官府,官府没有动疑立案,可见本族清白,然后又补一句:“不过,父母官来时,都是飞老爷子接洽为主,连族长都不过作陪,里头详情,连愚兄都不太清楚。” 这一句才叫杀人不见血!洗清白之余,留个尾巴,存心要引云剑去怀疑飞老爷子,好给那一房添堵的。 韩存诲还不知自己说得够不够明白、要不要再添点醋?他瞄云剑,云剑也正转目看他。 那双剑眉下,黑凌凌的目光,把他一望,韩存诲竟觉好似神兵利刃穿心而过,刺了个通透,将他什么想告诉人的、不想告诉人的,都丈量得清清楚楚。 韩存诲遍体生寒,舌根就此锈住。 云剑收回目光,道:“可怜笙妹妹孤苦无依。” 韩存诲缓过口气:“正是!可惜四堂兄膝下无子,只留此女,连个捧灵牌的都没有……”顺势把话题牵到立嗣上,夸奖他儿子是如何合适。 云剑不予置评,步子已跨进停灵的院门。 ( 第11章 霜前失绝色 云下早倾心 上一世,毓笙曾作过一个梦。 梦里,她替一幅茶花题图,道是:“霜前失绝色,云下已倾城。” 有个少女来看了,戏道:“我替你改几字可好?剑锋真绝色,云下已倾心。”不待毓笙回答,便一手改了图、一手挽了她手道:“来来来!它是聘、我是媒,便成全了你们好事如何?” 毓笙羞热双颊,挣扎道:“你如何好替我作媒……”眼睛一抬,见那少女生得与自己一般模样,不觉吃一惊。 那少女没羞没臊、盈盈对她笑道:“不错,我如何好替你作媒?实在我自己也喜欢二哥哥哪~” 毓笙吃了一惊,梦中醒来,心还突突的跳,神思恍惚,尚不知如何归窍,一缕柔情之所系,却已如斯定稿。 灵堂里的人们拥到外头迎云剑时,她静坐着,指尖触着地,感觉不到地板凉。她的手比地板更凉。 那缕柔情,早已凉透,却还不死,欲慧剑斩丝,那丝偏飘飘扬扬、扯絮吹绵、缭绕不去。 “二公子!”“二贤侄!”“公子果然一表非凡!”外头一片礼赞。而人已跨进灵堂来。 毓笙抬起眼睫。 阳光从他后面照来,那样高大、俊美的身姿,双肩宽展可靠。刹那间毓笙觉得,从他肩上斜过来的阳光,仿佛都掺了金粉。 这感觉经了两世,依然如故。 心傻,无药可医。只好认下。但这片傻心若再捧出来由他糟践,她就白白再回人世一遭了。 毓笙凝望他。 他也望着毓笙。 那目光,于初初的惊艳之余,便化为一派亲切温和,仿佛在同她说:“你好吗?”虽然只是一扫,就过去。那一扫仍然深映她的心间。 上一世,毓笙对这一眼好有一比:“燕掠清波惊鱼梦”。 这一世,她只好悄悄触碰衣下的铜球,提醒自己:莫作梦,莫作梦!他是只寻梁筑巢的无情燕儿。你若一梦再梦,却要变成——红烧鱼哪一盘! 这个毫无诗意的比喻,不知为何会突然涌现在脑海,让毓笙几乎想笑起来,紧绷的心弦,也随之一宽。 云剑在灵前拈香行礼,毓笙作为丧者家属还礼。他目光自然而然、再次落在她脸上。 他想用目光让她明白:不用怕,有我在这里。 可她神情里并没有多大的害怕。 若说他初踏进门时,她还有些迷惘紧张,现在也镇定下来了。这倒叫云剑颇有些意外:他本来以为小表妹孤零零落在狼窝里,已经被吓得够呛,只等他来救场呢! 哪知道毓笙俨然还很撑得住。招呼他,也并没有比招呼其余吊丧亲友更热烈。 一圈盯着的韩氏亲族们总算拍拍胸口,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云剑微怔之余,仍然展现出良好的风度,默然退到旁边坐了。有人同他应酬,他也应对自如。 ——尽管,眼角,总是瞥着毓笙那边儿。 人影憧憧里,她显得如此瘦弱,仿佛一捧掷错了地方的冰雪,随时会被车声蹄影碾碎了似的。 毓笙并没有望他。可是心里头,她在等他。就算明知是假也好,她等他排开众人,平和却威严地说出:“笙妹妹已快晕厥了!请都散开些,免得对妹妹身体不好。这里可有大夫?哪位是服侍姑娘的?请扶姑娘去休息。” 上一世,他言出如山,没有半点凶声,众人已经不由自主听话退后,而他,只有他,踏前一步,把她纳入他的保护中。 “并非小妹体弱,实是受逼迫不过……”那时她找着机会,扯着他的袖子,哀哀求告。 “不怕,一切有我。”云剑并无二话,一口应承。 她感动得哽咽,从此眼里心里再无第二个人?还有谁能及他?有他英武的,没他温柔;有他温柔的,没他可靠。她甚至想,或许这是她母亲在天之灵,怜她伶仃,派了这位哥哥来保护她! 谁想到两年后,“这位哥哥”亲手推她入死境! 经这一劫,毓笙才顿悟:作人,哪怕是作一名女人,都还是靠自己来得好。就算是纤纤羸弱的自己,都比英武强壮的别人,来得可靠。 如果说她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只有一点痴梦了:假装自己孤苦无依时,真有个哥哥排开众人救自己。那短暂的温暖,明知是做作,也盲目享受一遭。 云剑却始终没有过来。 这点跟前世不一样了。呀!毓笙电光火石间明白:因她一天的努力,整个事件的走向已经不一样。上辈子蓉波卖了她,她众叛亲离,满腔惊恐、愤怒与绝望,想必都写在脸上,而韩氏长辈们也已与她撕破脸,云剑在此时出手相救,顺理成章。 这辈子她处境看起来没有那么糟,神情更仿佛智珠在握,云剑谨慎,于是暂不上前,且在旁观察。 她等他?他更是在等她! 毓笙沉吟间,心思纷转。而飞老爷子好不识相,已经甩出“今天就定下来谁捧灵牌”这样的狠话了。毓笙想,时机已到了。 她“嘤呜”一声,摇摇欲坠。倒并非全属做作。 邱妈妈先惊叫,并几个丫头仆妇都上前。那几个族中长辈相顾愕然。云剑终于上前来。 他真高,眉目远远超过那些叔叔、伯伯、老爷子们的肩头以上。毓笙这样望去,只有他明亮、俊朗、高高在上,其他所有人都是他的背景,如野枝、乱草般,可以忽略不计。 她竭力让自己目光里多一点迷恋与求救、少一点恨。 前一件很容易,后一件很难。但她到底是做到了。云剑受到鼓励,也觉得时机已到,便分开众人:“妹妹怎么了?——” 后头的事儿,都与前世一样。 她再次避开了立嗣的纠缠,被纳入他的保护之下。得了机会,她扯着他袖子,轻声道:“二哥哥!家父在世时原不喜欢他们,如今他们非要塞人进来当孝子,如之奈何?” 上一世,她也问过这问题,云剑的回复是:因蓉波已答允了他们,木已成舟,也难硬改,他只好努力帮忙试试。 这一世她努力拖延,没让木成舟,一切都还在未定之天,看云剑如何回答? 云剑轻柔地抚着她的头发。 这动作其实是有些唐突的。只因他们已经多年没相见。虽说是堂亲,血脉在三代以内,住的地方也距离不远,无非快马一日的路程。但他是嫡长房的嫡孙、她是嫁出去庶女生的姑娘,谢老太太对韩谢氏一向淡淡的,两家很少挈幼将雏互访,毓笙在这之前对云剑的记忆,是个满身臭汗的小少年,被所有家人宠爱着,他父亲给他的训斥里都暗藏骄傲。他的成绩似乎也当得起家人的骄傲。至于相貌?却已模糊。或许幼年毓笙根本没敢正眼看他。 他比她大八岁。对孩子来说,差距是巨大的。 如今这一抚,却将岁月、距离的隔阂都抹去。云剑就有这种本事,他恼起来,不需半个脏字,自有泠泠杀气;他对你好起来,管什么唐突不唐突,总好像理应如此,你享受便是。 毓笙阖目。云剑手指的温柔仍停在她的发丝边。他道:“妹妹不必担心。我想法子便是。总有办法的。总令你不受气、不担忧虑便是。” 对!毓笙如今想来,也有一法。云剑竟肯照这法子做么?他……在一开始时,并未打算害她? 她忍住,不动声色,道:“二哥哥,我在你记忆里是什么样子?” 云剑一怔,旋即笑道:“我待要说,我家老爷又要打我了!妹妹实在生得更灵秀了,却要好好将养身子,不然看得人心疼。” 她问得既不合宜,他答得更放肆,却有那种天生的磊落,连放肆都叫人嗔怪不得。到后来……毓笙记得,谢家大批人马赶到之后,他态度却似乎变了,少了磊落、多了怜惜关切。上辈子她以为这是因为他心里也印了她的影子,如今她不那么天真了,正该冷眼看准了才好!是什么事,让他忽而变了? 毓笙闭着眼睛,生怕视线流露了自己心事,低声道:“我与哥哥,好多年未见了。外祖母与家母……” “老太太很惦记着你。”云剑截口道,“放心。姑父虽然去了,有谢家在,你总不用愁!” 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是何居心,毓笙姑妄听之。 灵堂那儿,韩氏人马,却已炸开了锅。 ( 第12章 痛不可忍从头忍 权能贯通至此通 “真没想到夫人娘家的公子这么气派、又这么够意思,一肩就把咱们姑娘的事儿给担了!”小子们交头接耳、啧啧称赞,“如今姑娘可好了!” 邱慧天闷头搓麻绳。 “怎么你不欢喜,慧天哥?”小子们挤眉弄眼的逗他。 “我欢喜啊!只不像你们傻子似的,嘴角咧到耳朵根!”邱慧天没好气。 “哟!哟!这可不像你,慧天哥!你见那群假仁假义的老儿们吃亏,不该大乐一乐?” “谁知他们吃不吃亏呢?”邱慧天闷闷道。 “吃定啦!别瞅他们在咱们面前能拿乔,在谢府面前算个屁?”“咱们老爷在世时,族里已经算是爬得高、混得好的角色了?对谢府来说算什么?只能娶他们家庶出的小姐,还算是高攀!”“亏得这门亲事,咱们老爷才能当上旭南道监造,族里结彩张灯的庆贺,你还记得不?”“飞老爷子说什么继子?咱们老爷在时,眼一横,他怎么说的怎么咽回去!可谢府那儿,咱们老爷拎着重礼去拜望都战战兢兢。人家世代都是当官的!老太爷在皇帝面前当过差!大公子也已经考上官儿,放差使出去了。还有位三姑娘,在宫里,当贵人娘娘,伺候着皇上!你说这谢府的二公子来护着他表妹、咱们的姑娘,那帮老儿们能不吃瘪吗?” 小子们你一言我一语道。 邱慧天秉公而论:“贵人在宫里,地位也不算多高,一年能见到几次皇上都不一定。谢大公子放的差使,听说也不算很大的缺——” 小子们顿时群起而嘘他:“您眼眶子真高!您放个更大差使、当个更高的娘娘试试!” 邱慧天无奈:“我是说,就算二公子真这么好心,诚心护着我们家姑娘——” “那当然诚心!”“没见他跑来这么快!”“把那群老儿们脸色糟得呀!”“我说慧天哥,不是吧,怎么这么大醋味!你有本事酿这缸醋,你有福气吃吗?” 小子们越嘲越不像。 邱慧天暴喝一声:“我是说!立嗣是礼法所在!灵堂总要有个孝子!这话到哪都能说响,就算谢家来也……” 嘘声更浓。 邱慧天丢开麻绳,避进里屋。这谈话是没法继续了!大家就不能理智一点吗?! 指根濡湿,他低头,看见血在往外流。 流得很安静平和,鲜红的,不疾不徐。伤口不深,应该是刚才搓绳时不小心弄破的,奇怪的是这么浅的伤口竟然能流出这么多血。 疼倒不是很疼。邱慧天弄了点水洗洗,疼痛就来了。 这疼痛剧烈得,让人恨不能把整块肉都剜了! 邱慧天握紧拳头,直到疼得麻木了,才松开手。 血流啊流啊,就会停了。疼痛加剧啊加剧啊,就会麻木了。他不吃醋,他没有那个福份。 他只是担心,谢家也争不过立嗣的大道理去。孤女还是要受欺凌。 灵堂野外的韩氏族人们,闹了一番、嘀咕了一番,达成的也是这个共识:凭他谢家世代宦族,最高的官不过老太爷谢小横,十几年前已经致仕,到深山修道去了,能量有限。挨下来谢大老爷、二老爷,不过尸位素餐、守成之辈,没听说有多大能耐,倒把老太爷积下来的产业在他们手里渐渐败了去,若非谢老太君能持家,谢家在他们这代就快维持不了原先体面了!第三代“云”字辈倒还好,三姑娘云诗入了宫,却也不过是个贵人,未必能在君前说上多少话,倒是一犯错就要小心受罚。她能帮上家里多少忙?大公子云书,放了个安城司马,不肥不瘦的地方、不大不小的官,若想往上爬,就得谨言慎行,料他也不敢到离城放肆!挨下来也就数着个云剑,仍是一介白衣,倒是文武声名灿然,究竟抵得几分实效? “我看他们也不敢借官威硬阻立嗣罢!”一位主子先道。 “妙哉高论!立嗣,古训也,大道也,大道不可违也!”另一位主子摇头晃脑。 “诚哉斯言!就算告到皇帝御座前,我们都是有理的。”又一位主子附和。 他们商量罢,都服了定心丸,举步找云剑去,好据理力争。 云剑已出来了,举目望见这几位的神色,心中暗哂,面上则作出微微一怔的样子:“几位——哦!”作恍然大悟状,“可是一直在担心?大夫正在把脉开药,说姑娘须静养,安慰我们不用心急。” 这些人想说,他们最担心的不是这个,但不好意思承认,只能哼哼哈哈的先应酬了几句,然后把话题转到立嗣的方向。 云剑点头。 这头点得有点模棱两可,不知是赞同他们的话呢?还是仅仅表示“我听见了”? 总之也算是个客气、友好的表示,韩氏族人们感觉宽慰了一点。 云剑随后问:“不过,到底过继哪一个么?姑父生前有说什么没有?” 这问题抛回去,堵得他们哑口无言! 他们不能转答韩如海生前的意见,那等于往他们脸上甩巴掌。他们也不能回答过继哪一个——他们自己还没吵出个结果哪! “不如这样,”云剑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去,“不知族长是哪一位?恕晚辈直言,何不由族长公断,有了个确定结果,再款计于死者灵前、并及死者眷属。一来减免姑娘辛苦,二来也少了场面上喧扰。届时晚辈也必乐赞其礼。诸尊长以为如何?” 韩氏族人们觉得……这主意驳不倒。 韩氏族长可就郁闷了! 他这族长有点族长权威吗?没有的!若要他来定人选,他得罪哪边是好?这是要他也非装病不可的节奏吗! 先前,他卖个老好人,几边不得罪,只说不知韩如海留下的眷属喜欢哪边?总要眷属也不吵闹才好。因此把麻烦往韩如海府里推了。如今云剑这一挡、一拨,把锋芒又移回他这边来,他可吃不消。 他派了个亲信,悄悄求见云剑,吞吞吐吐诉说自己的困难,求云剑高抬贵手。 云剑笑着叫那亲信,回去让老族长放宽心:“族长过于宽厚、有欠威仪?这才是让族长长威仪的时机呢!” 亲信不是傻子,听了就懂了:族长拿起乔,让几房奉承他。谁奉承得好,族长就支持谁。这就叫长威仪的时机嘛! 可是支持了一方,其他几方都跟族长翻脸怎么办?这也摆不平啊…… “有我在。”云剑一语定乾坤。 亲信乐颠颠回去复信了。 韩氏族长听完,心里真像有猫儿在痒处轻轻的挠:一时真不知是解痒、还是呼痛! 他牙一咬:横竖横了!反正也没别的路可走,老夫就赶鸭子上架、摆摆这个架子吧! 却有人比他更聪明,且不来奉承他这边,悄悄去走了云剑的路子。 ( 第17章 凯风乘梦 吹彼棘心 毓笙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很小很小。 因为那么小,所以惶惑,也不知如何解决;恐惧,也不知如何冲淡。幸亏也心头没有恨、肩头也还没压上重担,不失为一种福气。 床边有人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举身,要离开。 毓笙迷迷蒙蒙举手:“娘,带我去。” 韩谢氏的面容隐在薄纱般的雾中,看不分明。然而她的笑如春阳,透过薄纱,暖暖的浸开:“傻孩子,你还有大好人生,同我去做什么?” “人生不好。”毓笙摇头,“无人爱我。又或者他们重视别的事物,超过重视我。” “有我在。”韩谢氏立刻斩钉截铁回答,“就算你有一段时间看不见我、甚至也听不到我,我要你记住,并且始终相信,有我在你身边。对我来说你比世上的一切都更重要。” 这是毓笙一生听过最美的话,胜过一切所谓智慧通达的安慰。 “那末你带我去罢。”毓笙凄然道。她觉得很倦,几乎要睡过去了。 韩谢氏笑起来:“真傻孩子!这怎能舍得?” “什么?娘,比起你来,没有什么舍不得。”毓笙字字苦怆。 韩谢氏“哦?”了一声:“还有个更重要的,你不知道么?” 毓笙不知道。 那云剑,那曾灿然了她的眼底心底、如阳光里搀着金粉的二哥哥,如今只是个模糊而遥远的影子,与母亲比起来,一点都不重要。 韩谢氏点了她一点,道:“傻儿!” 毓笙身下的床板忽然如云般散裂开,她昏兮兮地往下跌,身形与神魄都快要消失了,只能伸手求助:“娘——” “娘在这里。”韩谢氏在上头探身道,“娘很好。你发现了没有呢?” 毓笙忽然发现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是她自己。 娘很好,这固然很好。但她落下去,要消失了,仍然糟糕透顶。事到临头,她自己才最重要。 说起来很自私,可是…… 韩谢氏缓声道:“自尊自立,力所能及时,惠及亲友。这是我自勉,也是对你的寄望。你若自己不爱自己,只盼着跟死者一道去了,才是真正自私。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仿若醍醐灌顶,毓笙豁然通达。 于是环境又变了。她从未落下、母亲也不曾远离。她们仍在一起,各自守着各自的脚步,手搭在一起。毓笙心里有了底,安然睡去。 她在梦中睡去,就在现实中醒过来。 现实中的床边,有人轻声道:“总要身子养好了,冲锋陷阵才有本钱。将心养着身、将身养着心,身心相守,岁月静好。” 毓笙唤道:“娘?” 睁眼,床头是英姑。 “可不是夫人生前说过的话?”英姑笑道,“当时姑娘那样小,还记得?”一边探手去触毓笙的额头。 毓笙微微摇头,但觉头目还晕眩,然而身子踏踏实实躺在床上,英姑可靠的手抚在额上,鼻端闻见细细微微的香,这般活着的感觉,真好。 忽然想起一事,毓笙连忙探手去模香球:香薰球的圆转回环设计,号称是怎么倾侧,里头的东西都不会洒出来。然而刚才毓笙晕倒时,动作比较大,水不知有没有溅出?小鱼不知还好不好?若就这么折腾死了,她可真真儿的罪过! 香球还在,水还在,小鱼也依旧悠然。并没有因这点儿波折就撒手人寰。 毓笙松口气,向英姑道:“我刚才做了个怪梦,还当……” “嗯?” “还当我死了。”毓笙轻道。 “傻孩子,”英姑失笑,“你诚然体弱,然而只是一时晕眩而已,何至于就到那般?” 毓笙心底一动。 她诚然体弱……两年之后,谢府骗婚,她也不过是体弱,又不是重病不起。得知真情,一时急怒,呕出血来,也就罢了,何至于当场就死掉? 重生也已经两日一夜,毓笙第一次怀疑起“呕血而亡”的幕后真相,除了被气的以外,莫非……还有人暗地里下黑手? 也就是给她下药? 然而谢府要她嫁给谢家儿郎,自然是贪她父母遗产,光是两年里帮忙打理商业、暗地里侵吞,还嫌不满足,趁着还没立嗣子,先定了她的婚事,以办嫁妆的名义,再把大笔细软直接抬过来,谅立了嗣子之后,元气大伤的韩氏族人,也不好意思再跑过来要回嫁妆了!更有甚者,令毓笙生子,再继嗣,所有的钱按礼法也能直接全划给谢家。这笔如意算盘,是要毓笙过门、生子,才好打得响。毓笙婚前得知骗婚内幕,已是谢府失策,再让她当场死去…… 谢府从中得不到好处呀! 这一点,说不通。 毓笙先把它搁下,留着以后再看。 邱嬷嬷端了药茶进来,一见毓笙苏醒,大喜:“姑娘——” 不知不觉又拔高了嗓门。 “我说姑娘会醒的嘛?纵不信我,也要信大夫。”英姑举重若轻的截断了她、也接过了药茶,喂给毓笙,一边道,“姑娘提提劲儿,还得到前头去。立嗣这事儿本身是挡不住。嗣子住外庭、姑娘与姨娘在内院这纲领不能乱。嗣少爷没有少夫人,姨娘与姑娘先管帐,这也得说定。灵前咬死这一寸地,他们要好看,敢争破天去?先定了这地步,日后慢慢我们好周旋。姑娘记着,别忘了,也别动真气,只装死装活、哭着老爷,给他们看便是了!趁父母官还没走,尤其要装得真些,顶好在大人面前就把这步定下!千万千万。” “是,是。”毓笙笑道,“大嬷嬷,有没有人说,你真像夫人?” “岂敢!”英姑忙道,“这是夫人肯教导、不藏私。我跟得久了,近朱者赤,总算也浮皮潦草地学了些。” 说到这里,英姑本想夸赞“这倒是夫人有远见,先教会了我,再让我来辅佐姑娘了。” 然而此话要勾起毓笙伤心,英姑就换了一句:“姑娘才像夫人。但夫人最大的好处是,该斩截时斩截,该放开就放开。姑娘这点上还得多学学夫人才好。” 邱嬷嬷只怕英姑说教多了,惹毓笙心烦,连着瞪英姑。 毓笙微微一笑,示意起身,邱嬷嬷与英姑两边扶定。毓笙问:“母亲可曾留下什么强身健体的法子?我总要少晕些才好。” 英姑连声:“有!有!”邱嬷嬷则道:“姑娘多息着,少操劳。” “话不能这样说!”蓉波一脚踏进门来,迎着三道雪亮目光,不觉也把脖子缩了缩,然后恶向胆边生,撇嘴道:“别光看着我呀!前头快把赃都分啦!你们尽能着欺负我,也斗一斗该斗的去呀!再息下去,锅底都叫人刮走啦!” 拜托!她虽然想看毓笙的笑话,但看前头几只老狐狸快要达成了共识,也忍不住发急,只怕到时候自己连个立身之地都没有。难道毓笙就不急? ( 第18章 请君入瓮 恕我决谋 英姑冷声回蓉波道:“再多一句嘴,试试传不传得到前头?主子自有考虑,要下人噜嗦?姨娘不如歇歇去。只要老实些,少不得日常奉养的份儿。” 毓笙心头大乐:解恨解恨!不消自己动嘴皮子,就已经大军把敌方杀出去。这就是养个得力臂膀的好处了! 以前毓笙很小时,听见声音大点儿、望见脸色怪点儿,就觉受不住,于是觉得邱嬷嬷比英姑好。如今她才知道,世上人心险恶,不是想躲就能躲过,这种时候,手头有只猎犬,比膝上趴一只猫儿好! 蓉波脸色苍白,活生生被骂了出去,门外放句话:“好,我就等着看主子的能耐!” 毓笙步至前堂,倒未照英姑的教导,跟长辈们争讨住处、帐目的权力。她只向长辈们道辛苦、请长辈们用晚膳。 仍然是府里主人才能行使的权限。她仍做着这偌大府里、实际上的主人,且不急着关心有没有嗣兄弟产生。 那些“长辈”们却不得不关心她的身体,并假惺惺道:“等菅小子住进来,笙儿不必这样辛苦了。” 嗣子到底定了毓菅。 飞老爷子知道这是生死决战,情急之余,许下了大笔真金实银的贿赂,只求其他房做个让步。其他房也知道,真与飞老爷子争,胜出希望渺茫,于是最终答应拿点实惠,而把大肥肉让给他去吞。 毓笙看了看这些长辈们的嘴脸,温顺道:“是。明日点主、捧灵,都要劳烦嗣兄弟了。” 所谓点主,即在灵位神牌上以朱笔将“王”字点成“主”字。原来说六十岁以上、有子孙承祧的男性死者,才能享此殊荣。如今大家都乐意哄死人开心,岁数就先不去管他了,子孙承祧这道门槛却不能变。只因点主、捧灵牌,都要由承祧子孙、以及特意请来的贤达长者进行,没个女孩儿家能代替的。 云剑、还有英姑,不约而同望了毓笙一眼。 英姑诧的是:毓笙提也不提争帐目、住所的事儿!难道对今晚的计划如此放心……当然,英姑也希望今晚能够顺利——然而去了甲太子、岂无太子乙?府里迟早要进男丁,趁官员在时,先把道儿划清,难道不好吗? 云剑则是又诧又愧。 他曾跟毓笙说得明白:要立个幼子。如今却是韩敏菅当选。毓笙怎么不向他要解释? 云剑也知道,这解释,她若问他,他实在不好给。可她连问都不问、眼角都不扫他,他却不得不找机会主动向她解释了。 那晚膳是谢府的下人帮着操持的,多了几道旭北道的菜色。席上一群人在夸这几样菜色好。 云剑今天不知为什么,特别不想跟他们周旋,应声叹道:“想起姑父当年也夸过这道菜,真令人黯然泪下。” “是!是……真黯然……黯然……”食客们只好一起摆出灰暗的脸色,很影响食欲。 人是这样多,云剑根本没有机会找毓笙说话。若等到人少些儿时候,他又怕,内院下钥,他更没有机会与毓笙说话了。 幸亏不管旭南还是旭北,不管丧宴还是喜宴,只要一群人坐下来吃饭,总是能拖得很长、很长。 毓笙毕竟体弱,不能从头陪坐到尾,当中告罪离开一会儿。 云剑不便跟上。 他对张神仙使了个眼色,张神仙便跟上了。 而毓菅是自己跟上去的! 毓菅也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直接跟毓笙说点**——不不,不是调戏,只是调剂一下兄妹感情的话儿——见毓笙离席,他连忙跟上。 张神仙躲在后头,见到了毓菅那副嘴脸。 这家伙追上毓笙、挡着毓菅,又是作揖、又是斜眼看。嘴里说些“如今我们成了亲兄妹”的话儿,眼里却恨不能飞出绳儿索儿,把毓笙绑了去。 英姑与邱嬷嬷一起拦在毓笙身前,护住了毓笙。 张神仙眼珠子一转:咦,此情此景,可以利用嘛! 他翘着尖胡子笑了笑,对着空气礼让:“兄台请——”“不不,阁下先请!” 一张嘴,他能学出两个人的声音。 毓菅听见有人,便不敢太撒泼。两个嬷嬷趁此护毓笙走月兑。毓菅自己寻思:毓笙竟然没有严辞坚拒他!看起来颇有点儿意味嘛? 顿时他头尾翘然,飘飘欲仙,不知今夕何夕。 张神仙冷笑一声,拐弯抹角,看准毓笙进哪里休息,耐心蹲守着,等到毓笙再出来,方才去同云剑报信。 云剑接了暗号,不动声色离席,终于与毓笙路上“偶遇”。 毓笙先福下去:“二哥哥。” 客气得很。 越是客气,便越疏远。 云剑心头难受,道:“为兄对不住妹妹。” 毓笙不理睬他的道歉:“二哥哥何出此言。” 云剑长叹一声,深深作一礼:“日久见人心,妹妹只看着便是。” 毓笙不语。 她是要看着。 并且她还要主动制造个机会,好更清楚的看看他哪! 素衣翩然,毓笙又在嬷嬷护持下,往前头去了。云剑怔立在路边。张神仙捋着胡子,像老鼠似的溜出来,对云剑一揖:“小人给公子想了个主意!” “嗯?”云剑转过目光望他。 张神仙与他一起移步至更僻静处,低声把妙计奉上:“公子很快可把两难、化为两全了。” 那计策说出来,云剑否决:“不可!有损姑娘清誉。” “公子哎!若要照老——” 云剑阻止他:“噤声!” 两人又朝左右看了看、侧耳听了听。 他们都有一身功夫在,耳聪目明,确认没有人潜过来偷听,这才说下去。 然而刚才提的人名,张神仙也不再说了。他只道:“唯有如此,快刀斩乱麻,大家得益。姑娘清誉,是为嫁人用的。公子英明,谢府牌子灿然高悬,还愁嫁不得姑娘?” 云剑长嗟,未置可否,只道:“走着看罢。” 席终时,毓笙倒给这几位想吃、又怕烫的主儿,帮忙推了一把。她殷勤劝说在席的诸位:“想必累了。若不嫌客房粗陋,竟不妨宿在这儿。” 她眼波,在席上平平掠过,当然也看了毓菅一眼。 毓菅立刻觉得:“她看我了!她这话是对我说的!”于是向飞老爷子装病:“爷爷,不知为什么……大约是给四叔爹哭灵时太伤心……” “还叫四叔爹?”飞老爷子横他一眼,明是呵责,暗地里是抬举他一把。 毓菅很识相:“是,父亲!”响亮的把韩如海叫定了嗣父的身份,撒娇道,“小子给父亲哭灵时,大约太伤心了,如今头晕目眩,恐怕赶不得路。” 毓菅的爹知道自己儿子满身贱骨头、一肚子鬼主意,仓猝间模不透这次的鬼主意又藏在什么地方,但根据十几年来的血泪教训,他觉得甭管这小子有什么要求,先拒绝了是肯定没错的!飞老爷子倒觉得:趁热打铁,把毓菅就此留在这里,也有好处。 ( 第19章 豺声藏树脚 灯影映楼台 毓菅宿在了韩如海府中。 韩如海生前就好客,偌大的府第,备了不少客房。 毓菅从前也曾经在韩如海这里住过,那时,主人还是韩如海。如今,身份一下子倒转。毓菅简直飘飘然,脚步住客房走,心里想的是:“等明儿捧了牌,我的身份就算定了。我可以当这里的主子啦!” 邱嬷嬷亲自为毓菅引路,请他进了客房。 这客房布置精美,隐隐可闻外头街市声,正是个动静皆宜的好地方。邱嬷嬷特意向毓菅说明:“替少爷选在这里,比较方便。嬷嬷是不懂,想必少爷一定能懂。” 这话一入毓菅的耳,毓菅简直就燃了。他“腾”的转过身,倒吓了邱嬷嬷一跳,心忖这话难道背错了? 毓菅兜头朝他作了个大揖,赶着问:“嬷嬷!这话可是姑娘让嬷嬷说的?” 邱嬷嬷回答不上来。 幸亏英姑指点过她:“回答不上来,你就笑。笑完了,你就赶紧溜。” 邱嬷嬷如法炮制。 那张胖乎乎、憨厚的脸儿,怪不好意思的冲毓菅一笑,回脸儿就溜了,把毓菅笑得心里七上八下的。真似养了二十五只耗子——百爪儿挠心! 靠着街的客房,为什么方便呢?毓菅从左边的窗口望出去,越过墙头上高高儿的柳梢,可见外头的街道,陆续点起了灯。仿佛错错落落撒出了一片夜明珠。再从右边望出去,见到内府与外府相隔的墙上,一道小小的门儿。 这客房给他住,为什么比较方便?是美人儿特意给他选的吗?叫他懂什么? 毓菅**刚挨上镙钿嵌花紫檀木榻,又跳起来,在房内搓着手打转。 好一个哑谜,情意已经绵绵了,可惜他不懂呀!这如何是好? 毓笙也估计他没那么聪明。 这种时候,果断就该由邱慧天出场了。 邱慧天就在他门外走廊那儿出现,手里拿着墩布。 今儿负责客房伺候兼洒扫的小子遇见了他,吃惊道:“慧天哥,怎么你在这儿?你不是该去守中门吗?” 毓菅竖起耳朵,把脸贴上门板: 守中门? 所谓“内外有别”。外庭跟内院当中隔的那道门,就叫“中门”。按规矩,中门是有人守着的,莫非…… 邱慧天道:“嗐,别提了!说要看经文,嫌我冲撞,叫我也到这里来了。” 没头没脑一句,让毓菅喜从心翻:真把中门外的小厮也支开了! 原来特意让他住在这里,因为一边离中门近,方便来往,另一边儿离街市近,万一有什么动静,可以由市声遮掩掉嘛! “好妹妹啊,好妹妹!”毓菅乐得,心里都哼起小曲儿来了,“你妙计安天下。枉我这偷香窃玉的老手,要向你甘拜下风哪!今夜三更后,人约柳梢头——” 呃,是不是三更? 毓菅踌躇。 要干坏事儿,这不是得有搭档、得约个地方、还得约个时间吗? 他觉得毓笙对他也有意思、约他见面,是十拿九稳的了,可是到底什么时间呢? 毓菅傻坐着等信儿:会不会有新的信儿来? 夜越来越深,府里的人陆续睡了,街市也只留下卖夜糖的、卖南瓜汤的、卖老米酒老牛肉的几家夜摊还开着。毓菅觉得:不能等下去了! 毓笙一个姑娘家,已经把意思表达到这个地步,他不能太被动了! 毓菅从窗口往中门看。那树影下的小门儿,简直化作了毓笙的俏容,向他招手“来呀,来呀!”毓菅被勾得魂不守舍出了客房,鬼鬼崇崇左右看看:唔,很好,没人发现他! 他贴着墙根儿往中门走,半路上遇了险。 一个小厮,未免太勤劳了!这个点儿,还真在巡逻! 要说巡逻吧,这小厮又未免太懒了,没有一直筛锣。害得他都快走到跟前了,毓菅才发觉,连忙蹿到树丛后面,已经晚了。黑暗中,那小厮一块砖飞过来,嘴里喃喃:“哪来的野狗?” 毓菅绝处逢生,忍痛学狗呜咽。 小厮咋舌道:“果然是狗,若咬我一口,可不划算。我便走了罢!”说着,踢踢踏踏,果然走了。毓菅听他脚步消失,这才敢出来,一瘸一拐,继续往中门行去。 都到这份儿上了,他不可能掉头回去了!牺牲已经太大,他只有勇往直前,摘取胜利的果实、撷取床单上的落红作为勇者的勋章——不好!一不小心,**的嘴脸流露得太过明显。 毓菅警告自己:要淡定、要有格调!笙妹妹是才女型、柔弱型的,他一定也要摆出很才子、很温柔的模样儿。切忌急色相,把妹妹吓着了,临门一脚,尖叫反悔,把他推出去。那他岂不是亏大了? “要谨慎、要谨慎啊!”毓菅念叨着,推开中门……立刻呆住了。 门里有个高大、严肃的嬷嬷,立起身,喝道:“什么人?” 毓菅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僵住了。 那嬷嬷便是英姑,离府时,毓菅还小,不认识她。她上下看了毓菅一眼,倒堆起笑来,连忙行礼:“是少爷?这个时候,少爷来这儿做什么?” 毓菅深吸一口气:到这地步了,已经不可能后退了! 既然认得他、既然还知道讨好少爷,他就把主子的范儿做到足! 他把胸一挺:“你还认得我是少爷?” “是。是。”英姑做低伏小,装得很像,“少爷今儿被定为嗣子,承继老爷的香火,谁不知道?” “哼,既然知道,还不退下!”毓菅道。 “这……”英姑装作很为难的样子,“可是规矩……” “我要你一个下人跟我主子说规矩吗?!”毓菅咆哮了,“想卷铺盖走人是不是?!” “不敢不敢。”英姑利索转身,“奴婢这就退下。” “这才识相,回头给你加赏。”毓菅还知道恩威并施。 英姑真要笑死了:“奴婢多谢少爷开恩。” 中门里头,就是书楼。 书楼上亮着灯。 亮着灯的小楼里,有飘飘裙影。 毓菅心头狂跳,蹑着脚步,一步一步往上模。 今夜,这府里作贼的,可不止毓菅一个。 蓉波打听到一个天大的机密:毓笙忽然想起来,韩如海身前,可能留下过一纸书笺。这张纸里,很可能涉及家产的分配!毓笙曾经见他书写。但他写完之后,也许不太满意,随手夹到了一本书里,此后再未提起。 这张纸里,具体写的是什么呢?会不会对蓉波有利? 毓笙跟蓉波想到一块儿去了,立刻就想去找。然而夜色已浓,身为千金小姐,不便去寻找。她就嘱咐邱嬷嬷:悄悄去书房找找看,看里面写的是什么,决定是拿出来、还是毁掉。 蓉波偷听到这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 第20章 云破心惊龙起处 脂湮黛蹙梦回时 毓菅行到楼梯当中,猛听到一声怒喝:“你做什么!” 但见一道身影,矫若龙翔,将楼板只一点,便飞身上来,探手抓向毓菅的脖颈。 毓菅在街头厮混时,也学过点儿拳脚,他重金礼聘的棍棒老师,还曾经大大夸赞他有悟性、有潜力、有天份!所谓“如果菅少爷正经来做这个,哪有我们吃饭的余地?——唉呀,掌小的嘴!菅少爷福星照命,金尊玉贵,自然不用正经学,只是略学一学,已经快把小的们吃饭家伙都学过去了。菅少爷就是能耐!” 这些话似乎也不全是奉承,毓菅跟人打架时,也是占上风的多、吃亏的少。他甚至还念过一点兵法!——好吧,是在听人说什么《大三元》、《小五义》的演义时,听得些儿——总之他知道,居高临下是占优势的! 眼前这个搅局儿的,敢从下往上飞,毓菅冷笑一声,腰一拧,探出双臂,来个乌龙绞剪、黑云盖顶! 紧急时刻,他发挥得格外好!他的棍棒老师如果在场看见,准也要发自内心赞他一声:“这套动作算干得漂亮!” 飞上来的那人,拂袖一挥。 毓菅的两臂,轰然被震开。从腕骨,一直麻到脑顶心。 那人手又一探,已经把他后领给拎住,一甩。毓菅想拿桩站住,却怎么也站不住。腿顾自的颤、膝与腰一并发软。他瘫到地上。 楼上那素衣素服的女子,也被惊动,探出头来,惊诧道:“二公子?这怎么回事?——菅少爷!怎么是你?” 毓菅定睛看清那女子相貌,也大惊:“怎么是姨娘?!” 蓉波在楼梯上、毓菅在楼梯下,大眼瞪小眼。并云剑立在当中,也困惑极了。 云剑住的地方,离这道中门也不远。英姑被毓菅叱退之后,就去找了云剑,也没说什么,无非是句实话。 无非是毓菅仗势喝退她,闯进内院,不知想干嘛。这么一句大实话! 她道:“人家毕竟是族里定了的少主子,里头又都是女人们。嬷嬷只有来求公子作主了。” 还是句实话。 云剑二话不说,直接赶了过来。 仍是家常的袍子,行步却虎虎生威,若有征尘随之扬起。 他路上完全可以稍微耽搁些儿,便可以让毓菅有时间闯进房间里——那时,毓菅和蓉波,必定闹出天大的笑话,蓉波从此没脸皮留在府里了。 张神仙确实一直给云剑使眼色:以张神仙的想法,让毓菅闯得更深入一点,最好跟笙小姐真个照面拉扯,那末毓菅的罪名可以坐得更深。笙小姐闺名有损之后,不得不更信赖谢府,岂不是好拿捏? 自从下人从谢府传来密信,云剑也不得违抗,张神仙知道,韩如海这份大大的家产,韩氏族人是别想沾边了。只这位千金小姐,既是独苗,又素有才女之称,根据短短接触的表现来看,还很沉稳,值得提防!若能借此拿捏拿捏她,岂不大妙! 张神仙给云剑使的眼色,就是这个意思。 云剑脸一沉。 那意思就是:别说了! 张神仙叹着气收回视线。 他跟的这个主子,是个好主子,赏银大方,又肯广纳言谏,有勇有谋,真够地道的!但坏处就是,有时候太过地道了。譬如这种时候,就不肯施行一点巧妙的手腕。 如果换一个情景就好了!等毓菅正式住进韩如海府里,张神仙巧妙安排,让他非礼嗣妹,云剑来救,总归晚一步,就能达到张神仙预计的最佳后果了!罪过么,由张神仙一力承担便是。 如今是毓菅太心急,英姑又跟在旁边虎视眈眈,张神仙动不了手脚啊!想帮主子担罪过都帮不上。他只好揪着山羊胡子叹气了。 书楼那一番闹腾,很快传到了毓笙那儿。 毓笙问:“如此,少爷并未闯进楼上?” 传话的道:“没有!” 然后,传话的就开始把重点转向谢二公子如何英明神武、如何身手矫健、如何打得漂亮……讲得那个唾沫横飞、满脸崇拜! 毓笙有点儿恍惚。 云剑打起来有多漂亮,她知道。毕竟前生,她是亲自被他“英雄救美”的那个“美”。她甚至觉得,能被他拥在怀里,就算名誉受损,也值得了。进入锦城之后,她更知道,有多少小家碧玉、大家闺秀,都跟她存着一样的心思。云剑这个“文武双全,公子倾城”的名头,不是白得来的。 而今生…… 他没有放任毓菅闯到楼上呢! 所以,前一辈子,毓菅能闯进房间,也不怪云剑,只是云剑手下人自作主张? 毓笙发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 她用颤抖的左手、握住右手。 两只手都不争气,可是,相互扶持着,慢慢也就安静下来。毓笙问人家:“姨娘可曾受惊?” 多关心的样子! 书楼那儿,蓉波岂止受惊,简直哑子吃黄莲,有苦憋在心,说不出来! 她到小楼,是偷听了毓笙的话,想找韩如海生前的字笺,可是人家问:“为什么姨娘半夜在书楼?”她硬是不敢说出来给别人知道!万一韩如海写的是把家产给毓笙呢?是想让毓笙招个倒插门女婿进来继承家业?当他在世时,他是说过这种话的:“继子?呸!那我还不如让笙儿招个上门的女婿,生下娃儿,至少还是我的种!” 蓉波可不爱听这话儿,当时就把韩如海的话头拦了回去。 韩如海嘴上也真缺个把门的,除了招女婿的话儿,还曾拉着蓉波的手说过:“我跟你白头偕老,我的钱就是你的钱。”蓉波爱听,笑眯眯道:“老爷哄我哪!”韩如海道:“真的!只要你过得高兴,我就高兴。”蓉波乐了,第二天就打算买一箱子金银首饰,跟韩如海一报帐,韩如海为难:“可是我这儿正周转着,有点儿……好宝贝,退了吧,啊?”蓉波气得三天没跟他说话。三天之后,再找他,他压根儿都忘了有这事。 所以说,韩如海这个人哪,往好处说是豁达、心事不过夜,往坏了说,就是个缺心眼子!他生前写过产业处置的字条?天晓得他当时抽的哪根筋,写的哪个方案! 邱嬷嬷回禀毓笙:“姨女乃女乃说她是上楼找经书念的。奇怪,她也不识几个字,怎么有本事念起经来?” 毓笙抿嘴一笑。当毓笙跟英姑假意说机密,引蓉波来听壁角时。毓笙也知道蓉波不识字,怕她因此不去书楼,就假意对英姑道:“我记得爹是把它夹在白衣观音经里的。” 蓉波在旁听了:哟,别的书她不认识。那本书,她知道!毓笙半夜不方便去书楼,她能去!抢先找到纸条,再叫心月复人帮她念念,岂不好么? 于是她屁颠屁颠就去书楼了,经书和遗笺没找到,惹出一大场风波,她跳着脚骂毓菅:“你被鬼迷了?上楼来消遣老娘干嘛?!” 毓菅也气死了:“分明是你把笙妹妹藏到哪里去了?!”他指天划地的起誓:并不是他鬼迷心窍自己寻来的,而是被毓笙约来的! ( 第25章 云低更见笙笙慢 局定何妨步步娇 毓笙在心月复嬷嬷的搀扶下,闲闲步入战局。 不过三天。三天前她是砧板上的肉,步步成伤;如今她大局在握,步步自信,步步娇。 天生体质纤弱,也占便宜。她明明休息得比这儿所有人都好,但只要娇喘微微倚在嬷嬷的臂膀上,看起来也就是一个应该赶紧回去卧床静养的病人。 云剑看着她这样儿,心头难受,迎上前道:“妹妹身体不适,何妨再休养些时候。” “不要紧的。”毓笙作出勉为其难、强自支撑的样子,“今日亡父起灵,不孝女怎可不来?” 根本为了睡懒觉而晚到灵堂,却透出那孝感天地的气势。 咦!毓笙发现自己演起戏来,居然也不差。 这里谁不是粉墨登场!毓笙本就娇弱、又委实深爱父母双亲——好罢,是深爱母亲,对父亲则爱与怨交织,难辨滋味——在此也算本色出演,比起那些心事重重的老狐狸来,另有一番清新不同。 老狐狸们咳嗽的咳嗽、捋胡子的捋胡子、望天的望天。 韩存诲走上前来,也假惺惺的对毓笙表示体贴慰问,含蓄的说明了嗣子人选的变动。 只是通知毓笙一声而已,并不是征求她的意见。 “真当我不是人么?不必得到我点头的?”毓笙心中冷笑,面子上却把他敷衍过了,偷拿眼望云剑。 云剑看着时辰,太守快到了。 起灵点主,负责提笔加墨点的,按例是年高德卲者。官位够高的话,年龄也可以放宽。韩如海点主仪式,请到的是本城太守。等太守提笔,哪位韩姓男丁帮着捧灵,这嗣子的名目,就算定下了。 张神仙悄悄给英姑递了句话儿,大意是,公子会照顾姑娘。不会再有什么嗣子入府了。请姑娘不用担忧。 毓笙于是离开片刻。 韩氏族人们翘首盼太守,没有注意到这件小事。 毓笙离开的时间,也非常非常短。 等她回来之后,英姑悄悄给张神仙传了一张纸条。 两个都是办熟了差使、点点尾巴头会动的灵醒人儿,这一传一递,点尘不惊。 云剑暗地里展开这张纸条看。 毓笙惯临管夫人的行楷,这一手字,尽管仓猝中以描眉黛笔所写,仍然秀若裁冰,娟似行云。 措辞之清顺,更如舒风流泉。 她求云剑立个嗣子,因为她发现姨娘蓉波在找某张字纸,很可能是她父亲韩如海生前写的。 云剑脑海里“哄”的一下:这问题就大了! 韩如海生前所写,为什么不当时就托付于人,反而任它湮没?或许并不重要。或许是很重要,重要到韩如海写完之后,自己也觉得不妥,就先收起来,结果还没有想好处置的方法,便突发急病过世。 如果那张纸并不重要,蓉波不会刻苦寻找,连跟毓菅惹出误会风波,都咬死牙关不吐露真情。 所以那张纸的地位,只能是后一种可能。 到底写了什么,以至于韩如海本人写完之后又觉得不妥,而蓉波却如此重视? 最有可能是写了家产的处置,而且对蓉波有利! 说不定就是蓉波求着韩如海写的,而韩如海写下来之后,觉得把家产都交给小妾不好,所以又搁置了。等韩如海过世后,蓉波想起此事,认为他没有毁掉这张纸,所以继续寻找。 如果这张纸拿出来,到底算是韩如海的生前遗愿,要违逆,就比较麻烦了! 不如先立嗣。让府里有了嗣少主,木已成舟,到时候纵然韩如海纸上写着把家产全给蓉波,也恕不能照做了。 云剑电光火石间,想了这么多。 毓笙也知他能想这么多,于是不用详细剖析,只点了一句:“礼弛事废,何如纲举目张。” 立嗣,毕竟是礼法之大义。嗣子不立,家无尊主,给小妾持遗书而挟家产的机会,那还不如有个嗣子在!嗣子即是家中的“纲”。有了这个“大义名份”在,韩氏族人、以及云剑,要抵制遗书的全部履行,也才说得响。 云剑锁紧双眉。 他初进离城时,也知道是场大战,但总以为在他谋略之下,几日之内必能手到擒来,想不到这才三天,屡屡风雨诡谲,情况几次都月兑出他的掌握。 他望向灵堂上的牌位,忍不住想:难道冥冥中真有神鬼的播弄? 而离城太守准时到场。 他又坐了威严的狮头青缦车。按朝廷制度,这种车子,只有他这种级别的官儿才能坐。每次他坐这车,都是要行使一下官威了。 他又接到了云剑的信儿:当时拿到的证据,现在可以亮出来了。 云剑的解释是,当时他虽然不齿韩氏族人的所为,但总觉得以和为贵,如今,韩毓菅侵犯内院,长辈们包庇,云剑认为太过份了!他希望拆穿这些家伙的伪善面目。 离城太守对于昨夜的事儿,也略有耳闻。据说是毓菅模进内院想跟姨女乃女乃私会。又据说毓菅其实垂涎嗣妹美色,不知怎么搞错了,差点儿抱上姨女乃女乃。不管怎么说,这小子色胆包天,能耐却稀松,还没模准路儿,就惊动谢二公子,被打了出来。而那晚,韩毓笙病倒在床,幸亏没听见毓菅在前头胡闹,不然被气得病上加病,恐怕三日起灵时,都起不来床了。 离城太守觉得,飞老爷子这一房,确实太跋扈了!真当礼法规矩全是他们手里的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教训一顿也好! 这次赴韩府,离城太守又是面沉如水,觉得该好好整顿整顿这群骄横的乡绅们了! 结果,他还没出手,又被阻止了…… 云剑收到了毓笙的字条,权衡利弊,仍然忍痛劝阻太守:以和为贵!听说韩氏族里现在推举的新嗣子,乃是韩存诲的儿子,韩毓知。 韩毓知跟毓菅可完全是两个路数的。好听点说是少年老成,难听点说是木讷。不管怎样,他读书很专心,而且是乡里知名的孝子。日后取个功名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把这么个好儿子让给韩如海,韩存诲不可谓没有诚意了。而这位孝子毓知去替族叔捧灵牌,也很配得过。 云剑劝离城太守:看在他们这次的人选还靠谱的份上,再放他们一马如何? 离城太守也觉得有道理。但再有道理,被人劝来劝去的变了两个来回,他还有点儿小脾气了。于是他给云剑带了句话。 ( 第26章 飞笺致孝 结草留灵 云剑苦笑。离城太守给他带的这句话是:老夫忽想到了个戏。戏里,君主烽火戏诸侯,再二再三,诸侯们也不来了。 “不愧是科场连捷的老前辈啊!”云剑喟叹。 这个类比,很有火候。什么都没点明,但什么都意在其中。 云剑当着别人的面,不好说什么,但拜迎太守时,腰弯得比礼数要求的都低。 这就是身为后辈,向老父母的赔罪了。 离城太守不为己甚,看在他的赫赫家世、与锦绣前程,亲手扶起了他。这段别扭,就算掀过。 然而云剑知道,下次再想叫太守给他当枪使,就没那么容易了。 云剑被逼到这一步,就如棋子被压到角落里,要铺桥越伏,只有这华山一条道,明知不佳,也无从选择。更无奈他身在客势,束手束脚,主龙大局不在掌握中,只能见招拆招,以至于走得憋屈。 他隐忍着,请太守上座。 韩如海府里的小子们,拿了水,才把邱慧天喷醒:“我的老天!慧天哥,你再这么睡下去,我们要请医生了。” 邱慧天模着头。脑壳里头还在隐隐作痛。他没好气的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你们一开始就应该给我请医生!” “怎么,真生病了?”小子们为难,“今天点主呢!你不去?” “不去就不去吧。”邱慧天是真觉得不舒服,又倒到床上,“反正谢府派了那么多人来,还不够人手的?” “哟,酸味好重!”小子们笑话他:“这是哪门子里飞出的醋?”“不知道,只知道贵重得很!寻常人吃不上!” 邱慧天真想抽他们! “到底怎么就病了?”终于有个好心的小子慰问他。 邱慧天仔细回想:想不起来!仿佛他正在床上烙烧饼,忽然就睡着了,然后忽然就睡病了。这可太不正常了。 他已经得到过警告:帮忙姑娘演这一出戏、把讨厌的菅少爷赶出去之后,可能有人会来盘问他。他该回答什么,是事先就练熟的。 昨晚难道没人来问他吗? 又或者他已经被人欺负了?失去神智的那段时间……他到底做了什么?有没有出卖姑娘? 邱慧天盘腿坐在床上,呆呆寻思。 他毕竟对江湖厮杀毫无经验,不知道,剑影给他脑袋后头一下重击,很有讲究,不会取人性命,但会给人脑子造成如此巨大的震荡,以至于这人会忘了受伤时的事儿。 只不过这个时间段,非常短,大概只覆盖受伤前后一小刻钟。 所以剑影一得到了回答,立刻动手。他要保证对方忘了被袭击的这件事儿。 作为剑影这样的专业人士,类似的袭击行动干过很多次,非常知道对这种年纪的棒小伙儿,用哪种力度、哪种角度打下去,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剑影下手实在太精准了,邱慧天真的什么也没想起来。 而云剑委实把邱慧天的招供当成了真。 毓笙当初揣摩云剑的心路:女子是该照顾优待的,所以有所怀疑时,必定先选择去质问男子,若男子那边问的结果,引发更大疑虑,不得不找女子澄清的,这才会找内宅的人问哪!所以,只要邱慧天先顶住了,后头便不必担忧。 邱嬷嬷替她的内侄儿向毓笙拍胸脯保证:这小子绝对顶得住! 英姑也认可:这小子看起来行。 邱慧天不负众望。 毓笙安睡一夜,她连她的两个嬷嬷,都没受骚扰,她就知道云剑被骗过了。第二天在灵堂,她就敢把那张黛笔写的字条送过去。 云剑因了邱慧天的招供,正疑着蓉波那晚在书楼到底干什么去了?毓笙一张字条,递到了他的心坎儿里。 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云剑如此的雄韬大略,在这怯怯弱弱妹妹面前,到底两眼一抹黑,上了当。 他如毓笙所愿,立了那孝子为嗣子。 英姑不知何时已悄悄出府。 等英姑再回来时,邱嬷嬷迎着她,紧张的问:“拿回来了?” 英姑点头:“拿回来啦!”亮出大笔银子,又问:“姑娘呢?” “也回来了。”邱嬷嬷很欣慰,“没住在草庐里。” 原来本地规矩,停灵三日,死者灵魂已离体而去,可起起灵柩,往墓地去。然而子孙为表孝顺,不能就此让它葬在墓里,要结庐在墓地边,守过七七日,再正式落葬,名为“留灵”。 草庐留灵,自然也是至亲骨肉的特权。如果没有嗣子,只有毓笙一个女儿,那她说不得也只好留在草庐里。现在有了嗣子,毓笙哭还是要哭一哭的,说亡父只有她一个血亲女儿,她怎舍得就此回府,不在草庐里留一留灵。然而韩存诲这个嗣子争来不易,为的就是要把韩如海的家产尽可能多的吞到自己口袋里。毓笙一提什么血亲,他怕毓笙回头就要争家产,连忙说什么:“姑娘身体这样弱,快回去!万一又染病,反令死者生者都不安。”软劝硬阻,没让毓笙居庐留灵。 邱嬷嬷听到这个结果,最是放心:姑娘身子多弱!真要留在草庐里过七七,怕是真要染病不起!回府休养多好。 英姑哂然道:“你不知留灵的好处?” “不就是钱!身子才是真的,钱都是假的。他们再怎么抢,难道还敢让我们姑娘三餐不济、衣食不周不成?只要姑娘身子能养好,那才是最好的!”邱嬷嬷振振有辞。 英姑“咦”了一声:“难得你这句话倒有些道理。” “那是——”邱嬷嬷骄傲的一挺胸脯,而后回过味来,“合着我平常的话都没道理不成?” “你自己说的,可不是我说的!”英姑觉得逗她还挺有趣的,又将拿回的大笔银子冲她晃,“钱是假的,这些你要不要?又要不要给姑娘花呢?” “去吧你!财不露白,别现了眼,阴沟里翻你的船!”邱嬷嬷推她,“翻了你不要紧,别连累姑娘!” 英姑依言将银子收好,进室内拜见毓笙。 毓笙临窗而坐,案上堆着两撂书。左边看完了,就移到右边。右边的书里,夹着几张书签。 仔细看,这些也称不上是书,只是些帐簿而已。 “哟,怎么也浪费生命看起俗物来?”英姑取笑。 毓笙从前讲的,绝不要看帐簿,甚至史记里也不看货殖列传,说什么俗之又俗,写下来是玷污笔墨,看它是浪费生命。 “我如今才知,俗物至少可以养命。没了俗物,说不定连命也没了呢。”毓笙叹道。 英姑赞许的暗暗点头,将银子交给毓笙,请她点数。 ( 第27章 仗英目从头学帐 逞老脸飞身夺庐 这些银子,是赌场里来的。 赌场的人,给韩如海嗣子风波下了注,看是谁能胜出。以结庐留灵为时限。毓菅自然是大热门。英姑跟毓笙一起定下局之后,就押了毓知,赢了这一把,毓笙从此手头活络了。 毓笙点过钱,心生感慨:“手头有现银,果然是好的。” “谁说不是呢?”英姑附和。 毓笙与嬷嬷一起藏过了银钱,便拿起案上已看过的帐簿,将夹过书签的部分翻出来,求教英姑:“这些地方我不懂。大嬷嬷跟着夫人做过商务,可知这几处是什么意思?” 原来帐房记录,有一些简写、略写,还有一些特别的计算方式,饶毓笙冰雪聪明,无人点拨还是看不懂的。 英姑果然不愧是韩谢氏手下教出来的,这些普通帐簿记法,一看就知,当场替毓笙详细讲解。她讲得简明,必要时且能旁征博引,毓笙又是七窍玲珑的心性,一听就悟。 邱嬷嬷替两人都挑了汤面来。毓笙目光还注视着帐簿,邱嬷嬷要喂她,英姑替她把帐簿掩上,劝道:“吃就专心吃,学就专心学。这样对身体好,效率也反而更高。” 毓笙笑着回头,自己持箸用食,耳闻香气,目光一望,便喝声彩。 原来这是邱嬷嬷的私家拿手面点,轻易不出看。看着只是碗清汤面,做起来大是不易,前一天便要拿老母鸡、老鸭隔了水蒸吊起高汤来,那汤里还滴进一点浮油,将油也都撇去,只留下碧清的汤,再用圆伞、深纹、草色滋绿的上等口蘑,并竹叶熏的南腿,都用细纱布裹好,吊浸在里头,文火慢慢儿煨上一宿,细纱布的口蘑南腿都拎开,汤里的渣也滤去,有火腿卤味熬在里头,盐都不用另加了。至于那面条,拿了面粉,不加水,用鸡蛋清和出来,擀得极薄,切成分许宽的长条面,先放滚水内煮个半生,再放到那熬了一夜的高汤里煮熟,面浸透汤香,汤仍是清的。旁边再备几碟小菜,清清爽爽,入口适心。 这东西,因为备起来烦难得很,又要糟蹋不少东西——熬完汤的口蘑什么的,味已尽受,并那取完了蛋清的蛋黄,也不便再入菜,只好赏了外头乞丐,或者索性喂猪去——未免可惜。所以邱嬷嬷也不太做。 如今邱嬷嬷在奉毓笙之外,给英姑也盛了一碗。而毓笙看着面,想起从前一些情景,追念亡父亡母,勾动愁肠,又有些排解不开。 英姑看在眼里,向邱嬷嬷笑道:“咦,我也有?” “你也辛苦。”邱嬷嬷不情不愿的承认。 “承让承让!”英姑道,“难得你一句良心话。” 邱嬷嬷嘟嘴。毓笙被提醒了:“邱嬷嬷,你也辛苦了。你一道来吃!” 推让一番,邱嬷嬷笑嘻嘻也吃了。英姑帮着收碗,问毓笙:“那么,姨女乃女乃是留庐了?” 不错,蓉波死皮赖脸的留庐了! 她昨晚在书楼翻了一遍,找到了那本白衣观音经,但是没找到韩如海的遗书。今儿毓笙也没有拿出什么来,任族人们拥立了嗣子、结庐留灵。蓉波估计,毓笙是弄错了,那遗书,不在经书里,天晓得夹到了哪里!既然毓笙都找不到,蓉波更找不到了。她也想把整个府都翻过来找这张纸,可是又觉得眼下的留庐更重要! 她一个死了老爷的小妾,有什么办法能稳固自己的地位?当然是时时刻刻强调她跟老爷之间的感情纽带! 受礼法所限,她不能哇哩哇啦告诉人家:老爷生前是多么在乎她。但她可以表现出她有多在乎老爷! 这年头,节烈妇女,就像忠犬啊、忠马啊一样,还是很受礼法肯定的。 蓉波要给自己建立这样的地位,她就不能像一堆垃圾一样,被人随随便便扫地出门了! 自从韩如海过世,她发自内心流了很多眼泪,还嫌不够狠,在手帕上浸了辣椒水,把眼圈揉得红红的。可惜毓笙表现得比她更好,她被压了过去。这次结庐留灵,她必须给自己争取存在感!不然,老爷的遗书没找到,只怕她已经被排挤出府了。 于是这天的送灵路上,蓉波的表现,简直可以说是拼了老命了。当然,这种时候谁都要哭,不但要哭、而且要嚎。不但自己嚎,还请了送葬妇来嚎。 蓉波的嚎哭声,竟然在一片亲友和送葬妇的嚎哭声中,都能崭露头角。饶她这么健壮的女人,都几次差点接不上气、晕厥过去。她倚在身边妇人的臂膀上,心里暗暗得意:姑娘,这次你没法跟我比了吧? 毓笙真的没法跟她比这个。 飞老爷子忍不住跟毓菅的爹甩风凉话道:“瞧这位姨女乃女乃,若是出了府,倒不愁生计。她帮人哭丧就能养活自个儿了!” 毓菅的爹道:“是。” “如海商事上的能耐,我自愧不如。不过他在女人上的眼光,可真不怎么样!” “是。是。” “是什么?”飞老爷子的怒火转到了他身上,“你也不怎么样!自己不争气就算了,生个小子,聪明劲儿都不在正路上,好好的大菜被他砸了。一对窝囊废!” “……”毓菅的爹泪流满面,心想怎么这也能骂到我头上。 一行人到了墓地旁边,按规矩,孝子这时候应该挑梁唱大戏,扑到棺材上,死不撒手,椎心泣血,把棺材留在地面上,旁边的亲友感念他的孝思,就在旁边帮他搭个庐,为他遮风挡雨。这就是“结庐留灵”的仪式了。 孝子毓知就是这出戏的主角。 蓉波才不肯让他一个人独大!她扑在棺材上,嚎啕大哭,涕泪交下,伸脖扯嗓、满棺材盖打滚…… “爹。”毓知只好退后,把求救的目光投向韩存诲。 飞老爷子在一旁幸灾乐祸:木讷仔就是木讷仔!如果毓菅在,可知道怎么对付了!毓知么?哼哼,多没用的东西! “留灵了。快给孝子结庐!”韩存诲只好这么吩咐。 工人们都是早准备好的,拿着各种工具与材料,熟手熟脚,利索上前。 等他们搭出一个基座,蓉波拿眼一瞄,从棺材盖上滚了下来,一边嚎一边滚到了庐基当中。 ( 第28章 一般花绽 再世颜回 工人们都傻了:虽然传说中,孝子哭晕在地,亲友们直接在他头上搭庐……可是现实中没人这么干!都是先把庐搭好,再请孝子蹲进去! 更别提这位姨女乃女乃,她还不是孝子!她没必要留庐的嘛…… “我要留!我要留!”蓉波嗓子终于也嚎沙哑了,但却更有杀伤力,“我舍不得老爷!你们别想把我从老爷身边拉开!” ——她的论点也如此有杀伤力啊。 韩存诲真的头疼了。 结庐留灵,主角虽说应该是孝子,但也没人说女眷不可以啊!前几年,有个小寡妇,在丈夫墓边庐里一口气住了好几年。灵柩早就下葬了,她还恋恋不舍的住下去。官里还表彰她来着呢! 严格来说,蓉波称不上是寡妇。她一介小妾,称寡妇的资格都没有。可问题是,就算一条狗、一只猫,总算是亡者生前屋里的。一条狗、一只猫儿到主人墓前哭哭啼啼、恋恋不去,你也不能把它硬拉走吧?多狠心,多难看!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这见鬼的妇人……”韩存诲从牙缝里从外咝咝抽冷气。 比起来,毓笙就太懂事、太叫人怜惜了! 毓笙也哀伤、毓笙也悲泣。可是从始至终,毓笙都没给长辈找过麻烦!连那晚上毓菅闹出那大一场荒唐,韩存诲私底下还真希望毓笙知道以后,出头到官里告毓菅,可是毓菅也没告,就这么软软弱弱的让事儿过去了。今日起灵,韩存诲最怕提毓笙要坚持留庐,凭着她的身份,还真难以回绝。 蓉波滚到庐基里以后,毓笙必须有所表示了。她果然也要留庐,声称恋念亡夫,不忍回家中。 当年韩谢氏病故,毓笙尽管人还没桌子高,但已知生离死别,在墓地哭得气噎声嘶。邱嬷嬷想把她抱回去,她一看走了回路,立刻哭得背过气去。照理说女人下葬,不是必须结庐不可。但毓笙如此坚持,韩如海也只好给她结了个小庐,让她留了整整七天,才慢慢哄回来。 有这前科在,毓笙为父亲留灵,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她如果跟毓知一起留灵,兄妹分庭抗礼,今后的家产分配,就更难办了。 于是韩存诲特意请了几个宿儒、还有几个嘴皮子功夫很来得的妇人,来劝导毓笙,那叫个晓之以情、动之以礼。总之大纲领就是:有嗣兄弟在,已经可以尽孝,毓笙身体又弱,还要留庐,反而给人添麻烦哪!真的要尽孝心,在府里念经诵福,也是一样的。从前毓笙年纪小,不懂事,如今应该懂事些啦! 毓笙从善如流,答应懂事。于是乖乖接受长辈安排,回去了。而蓉波…… 韩存诲伤心的吩咐工人们:换个地儿,另结个庐吧。原来这处庐基放弃了还不成吗? 蓉波岂是省油的灯?等工人们筑起新的庐基,她又和身扑进新基里蹲着了! 最后,韩存诲不得不让工人们造了两座留灵庐…… 孝子毓知一座,撒泼娘儿们蓉波一座! “凭什么我们也要给她造?”毓知的亲娘很不满意。 “头发长见识短!”韩存诲斥道,“不造行吗?不造她挤进我们毓知那儿怎么办?不造她自己造一座,就挨着毓知,然后污蔑毓知半夜爬她床怎么办?你忘了菅小子怎么被搞掉的?” “依样画葫芦来对付我们?她敢!”毓知的亲娘瞪眼。 “就是为了让她不敢,我得拘着她!”韩存诲得意道。 这两座庐,最后离了几乎有半里路远……而且韩存诲留了一帮子下人,在当中严防死守,坚决不给这“臭娘儿们”有可乘之机。 他们多虑了。 蓉波真不是搞掉毓菅的幕后黑手。她的心智,充其量就是死赖在韩如海灵柩边儿上,让人别忘了她、要承认她的忠贞、不能把她扫地出门。 她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而毓笙就趁这个机会,把历年的帐簿都拿了出来。 这些帐簿,原来是韩谢氏掌管。韩谢氏去世后,韩如海自己管了几年。但他大老爷们,粗心,把簿子弄得乱糟糟的。蓉波看不过眼,又知道“银簿子里出权势”的硬道理,于是硬揽过来。 蓉波原来不识字,为了揽权,勉强学了几个,主攻数目字,苦练几年,倒也会看帐簿了,就把这些东西都牢牢霸在手里,像一条好不容易吃上了肉的狗狗,牢牢蹲在肉锅边儿上。 谢府的下人进驻府里之后,为了更方便争权夺利,从一切所谓“又苦又累又麻烦”的家事开始,名为帮忙,实则插手又插足,把蓉波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人事网拆散了。蓉波忙着赖在庐里留灵之后,毓笙终于有机会,悄悄的拿出了帐簿。 为避人耳目,她拿的不是现在的,而是前些年的老帐簿。 这些老东西,堆在后头,积着灰,拿掉了,别人也不太容易发觉。 圣人云:“尝一镬而知一鼎之味”。毓笙要了解家里的财产流动,看前几年的老簿子,也能起到温故而知新的作用。 在英姑的帮助下,她的努力,更见成效。 当蓉波回来时,毓笙已经是半个“帐目通”了。 蓉波留庐,是为了争产,回府,还是为了争产。 毓笙现在看看这个女人,已经觉得她很可怜,抓不到什么可倚仗的东西,只为了银钱跑来跑去,像追着胡萝卜的盲眼驴子。 “——我如今何尝不是追着银钱在计算?”毓笙悚然而惊。 争得赢,就算赢得了眼前的胡萝卜,可以多过几天好日子;争输了,落在赢家眼里,还不是可笑可怜。 前世,她不想落入庸俗的争执,所以走了清高的道路,将那些基本世务都不去考量,只想着云剑会保护她,最终落得的结局,比俗人还惨,何尝不是可笑可怜? “这一世,”毓笙警告自己,“我争。因为人生在世,我不幸在这样的困境中,不争就要死。而我还不想死。若争输了,人笑人叹,我不要介怀。那不过是赌局输赢而已。若争赢了,我却也要警醒,那不过是赌局输赢,并不是我人生的全部。争执与计谋,是手段,不是目的。我与这些人一起入局、却不要最终变得跟他们一样痴迷与狭獈才好!” 邱嬷嬷在旁看着,脸上掠过疑惑。 她觉得姑娘眼中,泛出了夫人在世时的神彩。 短短时间里,姑娘怎么会完成这么大的转变呢?邱嬷嬷看了看英姑,惊愕的发现英姑在含笑注视姑娘,那笑容里,仿佛也有夫人在世时的笃定与慈爱…… 英姑也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邱嬷嬷傻傻的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毓笙深吸一口气:蓉波既回府,说明云剑下一步的棋路,也展开了。 为您精选好看的言情小说,请牢记本站网址 ( 第33章 解字在冰心 蓉波的文化,限于能算帐目、能认几个大字儿。若笔划稍复杂些、见得比较少些的字儿,蓉波瞪着它,可就不认识了。 更何况,有些文绉绉的句子,就算里头的字单独拿出来能认识,合在一起,那意思也就费解得很。 毓菅在书房里,就曾经为此痛不欲生,咬牙大骂:烟花就烟花,为什么又名梨筒?笑就笑,为什么要写成解颐?自己人玩自己人!我看就冲着说话没事整这么复杂浪费精力,咱们汉人也要被那些没有文字的野蛮人给征服了! 先生听见了,脸色复杂,但没敢打他。也是毓菅其命该绝,正好他爹从书房外经过,听见了,把他揍个臭死,骂道:“圣贤像前跪一晚!” 飞老爷子一向维护孙子,但听说了这次被打的经过,出奇的没有护毓菅的短,反而跟着道:“教训得好!”事后更向毓菅说明:“这些文字上的变化,可以救人,可以杀人,不是单纯戏弄游戏而已。你马戏、赌戏玩得好,不过进出几个钱。文字上的游戏玩得好,却可以颠倒乾坤。你爷爷就崇敬这上面的能人,可惜自己开蒙得晚,老大年纪再意识到这个短处,已经晚了。你爹爹倒是书念得多,但脑筋太老实,也玩不转。你年纪轻轻,记性好,能学,又聪明,知道学了该怎么用。爷爷对你寄望高,你自己也要懂事,别把书本看轻,以后后悔都来不及!” 毓菅鸡啄米般点头。可惜飞老爷子弄错了,所谓的聪明孩子,不一定每个都看得进书。毓菅装模作样读了几年,一本《大学》,上头他认不得的字,仍然比认得的字多。认得的字里,组合起来却叫不出意思的,比讲得出意思的多。 至于蓉波,比毓菅更差劲。 毓笙珍而重之交出来的字条、蓉波急吼吼抢到手里,看了半天,模模糊糊猜了点意思,比完全猜不出来还要恼人。她额冒冷汗,请问毓笙:“姑娘,这可是老爷写的?” 毓笙点头:“你看末句,老爷可不落了字号?字迹也是他的。” 蓉波不懂得怎么看字迹,只觉得这么大开大阖的,似乎挺像韩如海生时。至于韩如海的字号,她前几年看多了,也依稀记得了,看最后一句,果然有这两个字。她急道:“那老爷说了些什么呢?” 毓笙就指点着,一句句念给蓉波听。 韩如海生前不是什么大文豪,也写不出什么太艰深的句子,不过好歹念了点书,写出来的都是书面语。有些话,蓉波就听了,都听不懂。毓笙只好一边念,一边解释给她。 好在纸上写得字句也不多,一会儿就解释清爽了,重点很简单:韩如海自述顾念蓉波、毓笙,所以一直不立嗣,但万一他死了,族里肯定有立嗣压力,那么,他觉得不如抱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的名字,韩如海写了出来。属于笔划极其复杂、没事谁都不会使用的生僻字,蓉波根本就不认识。毓笙念出来之后,蓉波还要想一想,才能想得起这个人:毓澧? 在韩如海过世前几年,刚出生的一个男孩子,属于一个很弱小的宗支。父母贫穷、木讷而怕事。平常几乎没人提他。 蓉波能想得起他,还是因为他出生时,出于宗族关系,他家里送了几只喜蛋来。蓉波当时管事儿,喜蛋送到她面前,她还恼呢:“又是个穷亲戚!说是同了姓、一起用了排行的字眼儿,实则八竿子能打着个屁影子不能呢?这几个臭鸡**里扒出来的蛋,染了个红,我们还得还礼!便宜不死他!” 也是蓉波总是没喜讯儿,接了红蛋,尤其刺心,说出话来就格外尖刻。下人也不搭腔。蓉波自己生了回闷气,讪讪的转回话头:“还是要回个礼,不然人家当我们老爷架子大。看攒个什么糕篮子罢?写个红条儿——那崽儿叫什么来着。” 人家也写不出,又拣喜蛋一块儿来的条子看,又惹一番笑话:“越是穷,还越能挑拣费墨的字眼儿!听说是算命先生帮取的?那算命瞎子也够能捉弄人了!” 经此一事,毓澧这个名字,才算在蓉波脑海里落了个影子。 这会儿,这名字,竟然出现在遍寻方得的遗笺中,蓉波没想出道理来,只听“嗣子”两字,已经呆若木鸡,如雷劈开了她的头骨,通身雪冷,口中喃喃:“原来老爷还是要立嗣,原来……” 原来不是立嘱,要把家产都托给蓉波管! 蓉波自己也知这可能性非常小,然而真相劈面而来,她还是经不住。 毓笙却赞道:“真个父亲高瞻远瞩,为我等女流不及。” 蓉波面色铁青,额角上一粒粒都是汗:“姑娘说什么?这安排好么?” “自然好啊!”毓笙道,“小女曾读青史,有句训示,叫‘国赖长君’,姨娘知道什么意思么?” 蓉波知道才怪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国家需要一个有经验的成年人来掌握才行。如果立个幼儿,容易让后宫掌权。 毓笙把这史实解释给蓉波听,平铺直叙,一句未添、一句未减。 蓉波不愧是聪明人,听明白了: 幼儿登基,容易让后宫掌权。那么,嗣子年幼,岂不是女眷实际上控制家产?等嗣子年长,那又要很多年,到时候怎么办,又可以从长计议了。 蓉波想,到那时,毓笙不用说,早已出阁。蓉波掌了十几年的家,还不怕被当作老太太遵奉起来?那时,她根基已硬,被嗣子叫娘也叫了十几年,名份已定,可是谁也赶不走她去了! 正要这般计议,韩如海才算是真真为她着想! 蓉波鼻子一酸,眼泪堕下来:“难为老爷……”又忍不住埋怨,“老爷既有这样安排,怎么不早点跟人讲,做成定局!” 毓笙和缓道:“或许爹爹觉得他春秋正盛,留此是多虑了。又或许他仍觉得这安排有缺点,只是我们没看出来。总之,不论如何,他搁到了一旁,说不定后来自己都忘了。天可怜见,凑巧被我翻出来。如今没有更好的法子,还是依笺行事才是。” 蓉波点头称是,又为难:“如何行事?叫那些老东西来做主么?他们讲是讲说死者为大,真的事到临头,他们肯公道?” 毓笙道:“再请太守、与二公子一并来,也就是了。毕竟死者遗志,又且嗣位本已虚悬。料来公道难逃。” 蓉波想了一会儿,终于笑了。 为您精选好看的言情小说,请牢记本站网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