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龙策(下)》 第二十一章 清晨的天光,如流淌的金沙般,无声无息地泄落在古老而陈旧的寺庙屋宇,没有早课的诵经,也没有朝拜的信徒,寂静的氛围,一如神佛俯瞰着众生般,沉肃而悄静。 这里是“大佛寺”,蒙古人喊这寺为“昭”,在蒙古话里,“昭”是大庙的意思,可以见得这寺庙在香火鼎盛的时候,规模应该是极为宏大的,不过,如今的破落斑驳,让它坐落在沙洲的一隅,看起来就像是被荒置的老屋子,再多几年的风沙吹蚀,就会倾倒成这沙洲的一部分。 “药师,您在吗?” 年约十二、三岁,剃着颗小扁头的小沙弥,端着一壶刚从泉眼里盛来的清冽泉水,走进寺庙的主殿里。 在这殿里,有着几百年前,祖师们留下的精美神佛壁画,为了不让多风多沙的气候损坏壁画鲜艳的颜色,这佛寺里的几个殿窗户都开得极小,有的甚至于只开一扇可供换气的小窗,所以比起外头的阳光炽盛,殿内便显得阴暗,一进屋子,总要特别细瞧,才可以判断出是否有人在庙殿内。 “我在。”男人含笑的嗓音如水,轻轻地荡了开来,润泽了殿内干燥至极的空气,他面如冠玉,眸色如远山般澄净幽邈。 小沙弥法号叫无明,而他还有一个小自己半岁的师弟,叫做无灭,曾经盛极一时的“大佛寺”里,如今,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以及年纪约莫三十,总是穿着一身白袍,似是出家人,却是带发没有剃度的“药师”。 而最教他们觉得奇怪的事情,是这位“药师”从来没踏出过大殿半步,而更奇怪的事情是,他们被捡到这寺庙至少有三年的时间,在这三年内,他们未曾见过药师进过一粒米饭,他甚至于不需要喝水! “药师,那天,我和无灭照着你说的交代,到寺庙后面的古木底下,真的凿到了一眼泉水,今儿个的天气清朗,东西看得特别清楚,你真的确定不出去看看我们凿到的那眼泉水吗?” 说着,无明把水壶搁在佛案上,将白玉碗里的水划一洒落在阶前,然后再倒上刚盛来的新泉水,再恭敬地供奉到佛前,双手合十,虔敬地叩首。 “不需要,你都已经把泉水端到我眼前了,那泉眼是什么模样,我还有需要知道吗?” 说完,男人勾唇扬起一抹不冷不淡的浅笑,转过身,背对着无明。 无明见药师的反应无动于衷,急急地说道:“我的意思是,如果药师出去走走看看的话,会比较好,不然,你整天都待在寺殿里,我和无灭都很担心药师迟早要生病……” “我不会生病,现在的我,甚至于没有生病的福气。”药师淡淡回眸,笑瞅了无明一眼,“不过如果我能病的话,那也好,你们正好可以拿我试身手,省得老是让你和无灭拿对方做试验的对象,你还好,无灭那小子怕痛,现在一看到放血的针,他就要发抖。” “没办法,谁教我们寺庙一个香客信徒也没有,药师就算教会我们救人济世的方法,我们也没有可以施救的对象。” “所以我觉得你们好天真单纯,怎么能够笃定我教你们那些古怪的救人法子,是真的可行呢?就不怕我只是无聊,拿你们寻开心吗?” “不会的!我相信药师!”无明急忙地踏上前,想要拉住药师白色的衣袂,却被他给巧妙地闪开,连个边儿都模不到,“药师救了我和无灭,他本来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才会被他爹他娘给丢弃,现在,他不咳不喘,身子好得不得了,所以,我们都相信药师治病的法子是真的可以救人!” “你们相信就好,不需要对我解释太多,我懒得听。”说完,药师泛起一抹冷削的笑容,白袍连带着整个人消没在寺殿的阴影之中,只有他轻沉的嗓音,如涟漪般荡进无明的耳里,“别担心,咱们寺里就快要有客人了!我倒无所谓被人看到这寺庙破落的模样,不过,如果你和无灭心里介意,怕会丢脸面的话,这几天好好帚扫一下,去吧!” 话落,殿内再度恢复寂静,无明一个人愣愣地立在石雕的卧佛前,再也感受不到药师的声息,令他甚至于觉得这殿内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不过,他立刻甩开这奇怪的念头,抄过水壶,兴匆匆地快跑出殿门,赶着要去跟无灭转迤药师刚才说的话! 他们就要有客人了,这是他和无灭一直期待的事情,不知道来的会是什么人?! 此刻,在无明的心里,对药师所说的话,都深信不疑,因为,这三年来,他们药师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情,都逐一地获得证实。 所以,他们也相信,药师说过,这“大佛寺”总有一天会再度恢复往日香火鼎盛的荣景。 而且,就在不久的将来! 他们爷那一瞬间的合眼,是默许。 但是,这默许却教齐隆与温阳等人更加进退两难,此刻,石洞之中,一片静悄,只有从洞口透进的光影缓慢在移动,以及噙着嫣然浅笑的夏侯容容眨巴着美眸,等待他们的答案。 “是。”回答的人是齐隆,他垂敛眼眸,嗓音铿锵有力,“就算爷要奴才们的性命,要砍咱们的脑袋,奴才们也决计不会有一句怨言,爷只要一句话,咱们就可以为他肝脑涂地。” 好半晌,夏侯容容只是静静地瞅着他们几个人的脸容,然后看了看乔允扬投视她的目光,称不上是防备她,但是能看出一抹隐晦。 这时,她深吸了口气,作势还要开口,就在众人都以为她还要继续追问下去,而面带难色的时候,她却微微偏首,扬起了一抹动人无比的笑容,“好了,我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她努了努下颔,用目光催促他们离开。 没料到她会轻易放过他们,温阳几人面面相觎,却是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再不敢多待,连忙告退。 终于,洞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昨夜燃剩的火堆余烬,夏侯容容把注意力挪回到乔允扬的脸庞,她很勉强才从他收紧的衣袍里伸出光luo的纤臂,笑咪咪地捧住了他的脸颊。 “你怕了啊?怕我再追问理由吗?” “敢让他们回答你,我便不怕。” 见他泛起自信的微笑,她颇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女敕唇,“我不问他们,是因为我要你自个儿亲口回答我!我想知道,在不久之前是我名义上的夫君,昨晚之后,我名副其实成了他女人的男人,究竟是瞒了我什么秘密呢?” “迟早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但现在你还不需要知道。”他瞅着她的眉眼含笑,在她绝美的脸蛋上泛着初为女人的光润,在那眼梢,甚至于隐隐可见一抹红艳的颜色,令她如宝石般的眼眸,显得更加璀璨明亮。 “是你的女人,我就要知道!” “容容,现在的你,知道太多事情不会有好处。” “跟了你,当你的女人,我就只是想要好处吗?”她轻轻地挑起秀丽的眉梢,眼里一抹冷笑,似乎在嘲笑他这男人太小颅了她。 “你这张嘴一定要那么刁钻吗?” “不爱吗?我记得你昨儿个晚上,还挺爱亲它的呢!”说完,她伸手挡住他凑首就欲叻她的唇,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 他闻言失笑,轻啄她的手心,“就以亲吻而言,你的嘴甜得像蜜一样,可说起话来,却可以是一字字一句句,都像刀子一样尖锐。” “怕被我割伤,你可以现在就放了我,让我回京城去。” “都已经是这时候了,你还说那种痴话?!”他嗤笑了声,将她压倒在身下,俯首轻吻着她的眼儿眉梢,却被她给急急地挡住。 “你的手下都还在外面……?!”她低声娇嚷,脸儿微红,觉得他根本就是存心闹着她玩。 “让他们等。”他唇畔勾起一抹笑痕,“他们连让我砍脑袋都愿意了,不会不愿意多等咱们几刻钟。” “乔允扬!” “知道要怕羞了吗?刚才一丝不挂被我包在袍子里,当着众人的面你也还挺镇定的,我以为你夏侯容容的胆子不会只有这么一丁点。” “那是两码子事!” “我偏要混做一谈。” “你不要学我说话!” 他不要以为她听不出来!“你终于也知道自个儿说话还挺蛮不讲理的嘛!”他哼哼了两声。 “我哪有?你胡说!”她也回他哼哼两声。 “回去之后,我们正式成亲吧?”他不自禁地轻吻她的唇。 “你不是说,抢了我,我就是你的妻子了?” “你这些蛮子才说的话是哪里听来的呢?” “明明就是你说——?!”她说到一半,蓦然瞪圆美眸,“你唬我的?” “被你发现了。”说完,他哈哈大笑,还不等她来得及反应,已经霸道地吻住她的唇,让她在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没法子好好对他表达抗议…… 第二十二章 “小姐!” 他们一行人回“怀风庄”,就在乔允扬才刚将夏侯容容抱下马背,只见婉菊已经是一脸激动,冲上来一把将主子给抱住。 “婉菊,我没事。”夏侯容容笑叹了声,任由婢女紧抱住自己,“虽然差一点点就要死掉,但毕竟还差一点点,所以现在没事。” 说完,她朝着一旁的乔允扬眨了眨美眸,看起来就像个淘气的孩子。 乔允扬无奈地回瞅她一眼,那眼神彷佛在说“她已经够担心难过了,你还说那种话火上加油”的样子,却是只能摇头笑叹。 “小姐如果出事的话,那婉菊也没脸回去见太爷了!”婉菊赶紧上上下下把主子给打量过一遍,眼眶里泛着泪光。 “没脸回去也没关系,以后咱们都要在这里过活了!”夏侯容容语带玄机,如芙般娇俏的容颜,淡淡地泛上一抹嫣红。 “小姐……?!” 夏侯容容被她讶异的目光给瞅得好不自在,别开了美眸,纤手指着一旁的乔允扬,“你家姑爷,有什么问题,你问他去!” 婉菊被主子的话吓傻了,怔愣了好半晌,顺着主子的手指,看着她家姑爷,却是结巴得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乔允扬笑叹了声,拢过夏侯容容的肩膀,将她搂在怀里,对婉菊说道:“我想你是没话要问我的,如果你想从你家小姐的嘴里套出什么话来,我们才刚从沙河回来,一身都是风沙,你要是能够准备热水给她沐净,再准备些她爱吃的东西,她心情一好,就什么都说了!” “是是是!我这就去!”婉菊连忙点头,飞快地跑开。 在婉菊离开之后,夏侯容容抬眸横睨了身旁的男人一眼,“你倒是挺会差遣我的人嘛!” “敢说你现在不想洗个舒服的澡,吃顿象样的饭菜?” “哼哼。”她心里同意,但不答他,拍开了他的手,就要进门,却在门口忽然顿住脚步,抬起娇颜,直视着“怀风庄”的门匾。 “你看着这块门匾做什么?” “我在想,京城『日升盛』鹰家的府邸,也叫做『怀风庄』,我在想这个『怀风庄』的同名到底只是巧合,又或者其中另有隐情呢?” “你知道这『怀风』二字,代表着什么吗?”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我才会看。”她侧眸睨了他一眼,眼神彷佛在说现在是换他瞧轻她了吗?半晌,她才又开口说道:“『怀风』是苜蓿的别名,又有人称之为『光风』,风在其间,常潇潇然,日照其花有光彩,所以人们又叫苜蓿为『怀风』,而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连枝草』。” 说出最后三个字时,她转眸望向他,直直地望进他深邃的眼眸里,“而且,当时我还在京城的时候,曾经听说过一个关于你的传闻,如今想来,颇有几分真实性。” “你听说了什么?”他唇畔泛起一抹饶富兴味的微笑。 “九姓胡商。” 闻言,乔允扬深长的眼眸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却只是抿笑不语。 “昭武九姓,原本代表的是西北关外的九个国家,九个姓氏,可是,实际上不只有九个,九姓只是一个泛称,几百年来,这些人做生意的功夫比起中原人,是不遑多让的,在前朝的时候,他们在商场上十分活跃,后来渐渐转为低调,但是,很多人都知道,眼下有很多商号背后的出资东君,就是这些九姓胡商,而你,就是其中之一。” “没有人能够证实,不是吗?”他耸肩笑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不需要证实,也不想要证实,只是觉得吃惊,鼎鼎大名的第一皇商鹰扬天,背后竟然也有出资东君。” “我不是他的东君。”乔允扬略顿了下,才又开口道:“只是在十年前与他结识,那时候的他正需要一点援助,我只是顺手给了他一点帮忙,不过,怀风又名连枝草,却是他告诉我的。” 夏侯容容可以听得出来,他那半晌的微顿,是在思考可以告诉她多少,他最后说的一定不是全部的真相,而她也正好不急着在这一时全部都知道。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不是吗?” “我与他之间,没有约束。” “谁知道呢?”她笑耸了耸肩,“不跟你说了!婉菊应该把热水都备好了,我要进去好好洗个澡,吃顿饭,还想喝上一大杯冰镇过的蜜瓜汁。” 说完,她对他做了个鬼脸,转身三步并成两步,进门朝着她的“知风堂”的方向跑去。 “还好,你这妮子见好就收,没追问起『风』的别意,要不,我还真没法回答你实话呢!”说完,他淡然笑叹了声,提起脚步跟上她。 在远古时候,人们以凤凰为四方风神,而又因为龙能呼风唤雨之故,所以,这“风”之一字,也成了龙的象征…… 她曾问,当年他以未满弱冠之少龄,如何能够将“龙扬镇”从无到有,在短短十数年内,就有今日的规模,他未回答她,但总有一天他会让她知道,这一切的原因其实再简单不过。 只因为,他是伯颜可汗与纳雅可敦的儿子,名义上是朱蜃国的第三皇子,但是,倘若他的父汗没有驾崩,他将会是最名正言顺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时序入夏,白日里的阳光逐渐令人觉得蒸腾,近日来往的商旅人数还未见减少,但是“龙扬镇”的商家们都知道,大约再过不到月余,商队的数目会急速地减少,一直到入秋才又会恢复常态。 毕竟,西域沿路行商不易,夏天的日头炽艳,冬天又会过上酷寒,所以商队交易以春秋二季数量最多。 不同于大街上的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在这静阕的密室内,几个人没有一丁点声息,两个男人与一名女子神情恭敛地站在他们的主人——乔允扬面前,听候主人的吩咐。 两个男人年纪看起来还不到四十,身形剽悍而高大,一见就知道是武将出身,虽然只穿着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衫,却难掩他们身上的肃杀之气,他们一人名唤韩阳,一人名唤萧刚,如今都是朱蜃国的大将军,在他们手里,至少掌握了朱蜃国一半以上的军队,因为身先士卒的敢杀敢冲,再加上一身过人的本领,现在就连伯罕可汗都要畏他们三分。 但此刻他们站在乔允扬面前,却是神情恭敬肃敛。 而身穿一身浅秋香色绸衣的女子,则是夏姬,也就是乔裴意的亲娘,她的眉目淡雅,说不出有多精致美丽,却教人看了顺眼舒心,而这也正是朱蜃国大皇子端王对她倾心不二的缘故。 乔允扬坐在书案前,一语不发地看着书信,未了,只是淡淡地勾起一抹浅笑,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将字纸装进封里,才扬眸看着他们三人。 “这些族长比我料想中还要沉不住气。”他笑道。 “请昊王见谅,族长们会沉不住气,那是因为这是他们所梦寐以求的一日终于到来。”夏姬垂目,柔声地回道。 闻言,乔允扬片刻的沉静,直视着夏姬,好半晌才又开口道:“你以为她如何呢?” “聪明。”夏姬不必多问,就知道主人指的是夏侯容容。 “除此之外呢?” “之外?风爷想知道什么呢?”话毕,夏姬的声调陡然转冷,“她不可能会是第二位纳雅可敦。” “这一点不需要你置评,夏姬,我自己的母妃,我比谁都更清楚,而且,她是夏侯容容,不需要变成另一个纳雅可敦。”乔允扬低沉的嗓音含笑却淡幽,转眸不看夏姬在一瞬间略显惨白的容颜,而是颅了身旁的老谭一眼,“老谭,我要用印。” “是。”老人颔首,取饼了烧好的红色蜡泥,缓慢地倾倒了些许在信封的封合之处,然后低着头退回一旁。 这时,乔允扬取出了一颗长宽约莫寸余的小金印,盖在未干的朱红蜡泥上,过了半晌,他移开金印,沉静地瞅着金印烙上的图腾。 那是一条模样十分凌厉神武的古龙纹,圈绕着“怀风”二字,龙身与字体是阴刻,蜡泥被揉入刻痕,然后转为浮雕跃于红泥之上,模样栩栩如生。 这是一枚寻常人不能用,也用不起的龙纹之印。 他站起身,将书信交到夏姬的手里,敛眸见她以双手敬畏地接下,“告诉他们,时候到了!” “皇帝。” 凤雏皇后的一声轻唤,在沉静的养心殿中响起。 她屏退左右,一个人走到檠天帝的面前,目光扫视了他面前案上的一迭奏折,以及一张半合的书信。 “你来了!朕没注意到。”檠天帝闻唤回神,失笑道。 “你在想什么?想得出神了!” “朕怕皇后所担心的事情,可能要成真了!” “皇帝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蜃国的伯罕汗王病危,朱灵部的内九姓大臣,以及外九部的族长们十占八九,共同出来推举他们心目中最理想的继位人选。” “是谁?” “三皇子昊王。” 这一瞬间,一股子寒颤从凤雏皇后的背脊窜过,她闭上双眸,心想老天爷真爱寻他们玩笑,竟然给了他们一个最难缠的敌人! “他如今人在何处?”再开口时,她已经恢复了冷静,毕竟这些年来,她大风大浪里来去,没一点胆量,也坐不住今天这位置。 “没人知道,不过,他所部署的心月复手下确实遍布朱蜃国朝野内外,而这功夫不会是一朝一夕的事。” “皇上在担心的是这一点吧?” 檠天帝知道瞒不过他心爱的女人,苦笑点头,“这非一朝一夕的策画,除了登上大位之外,这位昊王是不是还另有盘算呢?皇后,凭你过人的聪明才智,是否能猜想到一二呢?” 凤雏皇后顿了半晌,才缓慢摇头,目光沉静地看着她的天子夫君,“人说,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我当然能猜到他要的,但是,我猜不到他能做到什么地步,这人能忍到今天,太沉得住气了!如今,我在明,敌在暗,这一场仗倘若真要打,对我们将是大大不利!” 第二十三章 虽说市集里人流如潮,无处不是人声鼎沸,但是,其中有一处却是格外热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歌声欢腾,美酒佳肴席地而摆,还有不少人把自家的好料直往这儿送,几个表演杂技的“善眩人”使出浑身解数,吞刀吐火,以及教人见了啧啧称奇的魔幻之术,引起众人大声叫好。 “容小辟,来,尝尝我家的炸饼,这配方是我家八代祖传,好吃得很哪!”一名缠着头巾,胡须尽白的老人端着一大盘炸饼,笑呵呵地走过来,不过他还没走到夏侯容容面前,盘子里的炸饼已经被几个孩子提前抄走了一半,让他直呼“你们这些——小贼”! “容小辟现在没空吃炸饼,她在替咱们哥儿俩当仲裁,看看咱两人哪个力气大……”打着赤膊的胖男人大喊了声,想要一鼓作气扳倒对手,怎奈他的哥儿与他实力相当,场面依旧僵持不下。 “白羊公,你少听他在胡说,我当然有空吃饼。”夏侯容容喊着老人,因为他的胡子尽白,就像是羊胡般,所以她喊他作白羊公,她从他端的盘里取饼一块饼,大剌刺地咬了一口,“如果看他们比腕力就没空吃东西,我怕自己要饿死了!你们比吧!哪个人赢了再告诉我!” 说完,她调头转身就走,两个男人没料到她会走得那么干脆,一边哇哇大叫,但勾住对手的臂膀却是一刻也不愿松开力道。 夏侯容容回到帐篷下,抄过了一个大碗,让人给她倒了半碗的石榴汁,仰首就口,两三口就喝得涓滴不剩,她才放下碗,就有人靠了过来,有老有小,对她说着这镇里镇外,今儿个发生的事情。 这时,乔允扬闲步而至,却不加入人群之中,只是在一旁静静地观看,他深沉的眸光一直定在夏侯容容的身上,唇畔噙着浅笑。 “风爷。” 来到乔允扬身旁的男人一身胡人的圆领大青袍,深刻的眼眉有着很明显的胡人血统,他的名字叫做完刺,在大食国权位颇高,但行事作风却与一般市井商贩无异,这些年,来往“龙扬镇”经商,与乔允扬称得上是至交好友。 “是我的错觉吗?”乔允扬笑视着完刺,“怎么看起来聚在这儿的人越来越多了?!” “回风爷,不是您的错觉,夫人身边的人确实越来越多了!而且,从今往后,人不会更少,只会更多。” “你凭什么能够笃定呢?” “凭她是风爷的女人,凭她美得惊为天人,却肯与我们这些粗鄙的贩夫走卒席地而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气魄,不似一般的汉人千金小姐,光是看到我们用手捉饭吃,就已经倒退三尺,更别说宰羊吃羊,好像我们是什么野蛮人一样,而她们,甚至于不及容小辟千分之一的娇贵,万分之一的美貌。” 闻言,乔允扬含笑不语,知道正因如此,所以在他们眼里,夏侯容容才更加难能可贵,让他们更愿意与她交心。 当然了,如果仅只是因为如此,就让这些人对她折服,也就太小觎这些人的眼光与傲气了! 夏侯容容令他们真正服气的,是她几乎不要命的泼辣与强悍,那天,她从市集里,引了一大群正待价而沽的牛羊,几乎踏平了一个以欺凌老弱闻名的恶霸丝绸铺子,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将牛羊给引进店铺里,但铺子里的家当几乎全毁倒是真的! 事后,恶霸明明知道整件事情是她主使,但却找不到证据,指证是她故意毁掉他的店铺,而那些牛羊又分属好几个主人,最后只能当做是一场意外,不过,这位恶霸的行事收敛许多,听说,怕这次是牛羊,下次就是马和骆驼,甚至于是善眩人用来表演的猛兽,下场只会更惨而已。 这时,嗅过每一道饭菜的小乔猴儿咕咚跳上它家老大的肩上,指着它家大哥乔允扬的方向,让她注意到他的到来。 夏侯容容回眸,正好对上乔允扬投睨而来的目光,见到他眉目朗峻的脸庞,她不自觉地噙起一抹浅笑,顿了半晌,才搁下手里的碗,朝着他走过去。 “看来,你今儿个是吃不下家里厨子所备的晚膳了!”乔允扬笑道,这时完刺与他们两人相视一笑,识相地离开。 “晚膳吃不下,可以备点夜宵嘛!”她抬起纤细的手臂,让小乔当做桥梁,跑跳到它家大哥肩头上。 乔允扬转眸与那双圆圆的猴儿眼对看一眼,不由得失笑,再将目光挪回夏侯容容绝美的娇颜上,“我今天出门前,老谭在问,你的家当都从『知风堂』搬到『昊风院』去了,你这个正主儿是打算什么时候搬过去呢?” “那是你自作主张让人搬的,我又没同意。”她哼哼了两声。 “你不是一直说我的『昊风院』格局比你的『知风堂』好吗?如今又为什么不搬了?” “格局好是一回事,我不想搬是一回事。”她别开美眸,不想与他正眼相对,不想被他发现,她不想搬的理由,是想到日后要夜夜与他同床共枕,心里就觉得别扭娇羞,才会想说干脆就别搬了,维持现状比较好,哪知道这男人先下手为强,让人把她的东西全搬到他院里! “好吧!那我也只能使出最后手段,命令你搬了!” “我才不会听你的命令!”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必须。” “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是我『怀风庄』的小辟,忘记了吗?我是你的东君,你这个最人微言轻的『学小辟』只有听话的份。”说完,他扬唇一笑,见她深吸了口气,打算开口反驳他,但他抢先一步,没给她说话的余地,“就算你让郭掌柜擢升你为伙计也一样,就算人不微言不轻,但还是事事要听东君的,除非……是我夫人,我或要听她的。” “不是或要听我的,是我说的话,你就要听!” “好。”他柔声回答,见她终于露出满意的表情,“那什么时候搬?” 又被追回老问题,夏侯容容撇了撇女敕唇,知道他是不会善罢罢休了,拉下他的臂膀,示意他弯身,凑首在他的耳边轻声道:“今晚。” 说完,她红了脸,抱过小乔,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开,远远的,还是可以听见他浑厚的大笑声。 她回到人群里,被几个孩子发现,取笑她的脸红得像猴儿**一样,但她没驳斥他们,只是昂起绝美的脸蛋,噙在唇畔的笑,满得盈溢而出。 那晚,他们同房而眠。 而就在不久之后,一场盛大的成亲之宴,夏侯容容正式成为乔允扬的妻子,“怀风庄”的夫人。 这事儿,由乔允扬写了封书信,送回京城的夏侯家,以为交代。 转眼间,秋日翩然来到,带来了凉意,也带来了丰收。 而此刻,广场上,一串又一串的紫黑葡萄,结实累累,成山成堆。 这几天,是葡萄收成的季节,人们忙着采收,甜美的果香味弥漫在空气之中,让夏侯容容觉得呼吸的每一口气都像是饮了甜蜜的汁液。 她被乔允扬拉着手,来到市集前的大广场上,在平常的时候,这里会聚集很多南来北往的商客,叫卖兜售,热闹非凡。 而此刻,广场上依旧是挤满了人,但是还有更多的葡萄,那葡萄色深,颗粒较小,她听说那是用来酿葡萄酒用的果实。 除了一堆又一堆的葡萄山之外,还有几个雕着花纹的六角大木桶,居中的那一个最大,几乎可以容纳十个大人在里头,她看人把一篮又一篮的酿酒葡萄往那木桶里倒。 “他们在做什么?”她疑问道,转眸看见不少“怀风庄”的手下,还有老谭他们几个人,虽然都忙得团团转,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笑脸洋溢。 “这是你来到这里,第一次遇到葡萄的丰收季,不过,以后每到这个季节,你就会知道了。” 说完,乔允扬伸手要月兑掉她身上绦色的竖领长外衣,才扯住一边的系带,就被她急忙忙地闪开。 “你为什么要月兑我衣服?”她眨了眨美眸,纤手紧揪住衣领。 “不只外衣,还有鞋袜都要月兑掉。”他笑说。 “为什么?” “等一下你就会知道了!” 他觉得她窘迫又困扰的表情太有趣,故意不跟她说明白,强行地拉过她,动手要月兑她的衣鞋,立刻遭到她激动的反抗。 “乔允扬,你住手!” 她哇哇大叫,不到一会儿工夫,她的外袍被月兑掉,还好出门前,婉菊说怕风沙大,在她的单衣之外加了件月白实纱地的半袖,所以看起来还不至于太**,但当他撂倒她,要再月兑她鞋袜时,她再也忍不住,抡起了拳头,气呼呼地打他厚实的肩头。 这时,老谭等人早就习惯两位主子像小孩一样吵闹,所以一个个练就视而不见的功夫,继续搬葡萄,搬大陶坛子,忙着张罗就绪。 “住手!你快住手!不要月兑我鞋袜!” 她又打他,又推他,恨极了他利用体型的优势欺负她,哪怕她打得再用力,落在他厚实的皮肉上,都像是被蚊蚋叮到一样。 乔允扬月兑完了一脚,换另外一脚时,眼捷手快地捉住她朝着他脸庞踢过来的赤luo莲足,凑首在她的脚拇指旁,作势张嘴。 “如果你再乱踢乱动,我就朝你的脚咬下去。”他眼眸微瞇,低沉的嗓音里带着三分威胁的意味。 她这女人真是要不得! 要是他刚才出手的不够快,说不准现在他脸面上已经烙了她的脚丫印,而且他很肯定会是很狠、很痛的一脚! 她夏侯容容发起狠来,真的就会忘记“客气”两个字怎么写! “不要!放开……你把我的脚放开!”这下她急着要把脚丫子抽回来,却被他牢牢地捉住,连动都动不了。 三两下,他已经月兑掉她的鞋袜,让她既气又羞,虽然她的作风比一般女子豪放,但是汉人女子不在一般人面前赤luo双足,这观念却还是根深柢固地植在她的脑海里,却没想到,让她在人前袒luo莲足的,竟然是她夫君! 乔允扬笑着抱起她,直往其中一个六角木桶走去。 “乔允扬!” 众人听她气愤的叫嚷,却是开心的大笑,他们早就习惯这对夫妻之间的相处模式,太过安分,不是他们容夫人的作风! 夏侯容容在她夫君的怀里挣扎,这时,在人群之中,她也看见了婉菊,那丫头帮忙搬着装葡萄汁的大坛子,站在温阳的身边笑得娇羞腼腆,这才知道原来这妮子早就知道她会被剥掉外衣,才在她出门之前,让她多添穿一件半袖! 这个有情郎就忘记主子的丫头,这些年真是白养她了! 夏侯容容狠瞪着婉菊,不忘用双手紧揪住乔允扬的衣袍,彷佛那是她在大海之中唯一赖以为生的浮木。 婉菊注意到主子的视线,转过头对个正着,却是露出了一脸无辜的表情,那神情彷佛在说自己只是照姑爷的话,为她添衣,绝绝对对没料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自己绝绝对对是无辜的! 没用的!夏侯容容瞇细美眸,在心里哼哼了两声,用眼神告诉婉菊,看我回去怎么跟你算这笔帐! 第二十四章 乔允扬注意到她充满怨恨的目光,只是勾唇一笑,不置词组,在大木桶旁站定脚步,敛眸瞅着她。 “容容。” “什么?”她被他唤回注意力,回头看他。 “我忘记告诉你一件事。”他的嗓音好温柔。 “什么?”她眨眨美眸。 “那就是——我这件外袍也是要月兑掉的。” 他以极轻浅的语调说完这句话,下一瞬间,只见她手里揪着他蝉褪的外袍,直线下坠,跌坐在桶里成堆的葡萄上,为了不让自己陷进葡萄堆里而不停挣扎,而更多的挣扎,只是让她身下的果实更快被揉成汁液与果泥。 这一刻,人们欢声雷动,开始响起了歌乐,淹没了她喊乔允扬的大叫声,她恼火地抬起螓首,发现她的男人笑得比谁都开心放肆。 好半晌,乔允扬的笑声才稍歇,但嘴角眉梢都还是勾着笑意,他伸手拉起了她,让她可以站稳身子,转眸示意她看着唱歌跳舞的人们。 “这是个仪式,代表着今年的葡萄丰收,人们又可以酿成美酒,第一批葡萄按习俗要由这个地方身份最尊贵的女人开始踩,听说,这会让那年的酒酿起来特别香醇顺口,不过,因为我一直没有娶妻,所以,以往都是退而求其次,挑选几名附近地方美丽的女人代替,而今年有了你,总算是名副其实了!你瞧,他们多高兴?” 夏侯容容转眸注视每个人的笑脸,他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往她与乔允扬这方向望过来,让她不好意思再与他大声叫嚣。 “夫君。”她开口柔柔地唤,见她的男人有一瞬失神,飞快地将捏在手里的烂葡萄抹上了他的脸颊,然后往他的衫子上狠狠一抹,咧开一抹小人得志的笑容,哼哼了两声,“有仇不报,不是我夏侯容容的为人。” 乔允扬起初一愣,回过神之后,大笑出声,“反正我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全身而退。” 说完,他把被她抹脏的外衫子一月兑,以及长靴与袜套,高大的身形利落地翻进六角大桶里,吓得她往后退了两步,但他没让她有机会逃跑,大掌一擒,将她给捉进怀里。 “你想干什么?”她惊嚷道,以为他要报复回来。 “来人!再倒葡萄!”乔允扬大笑,朝身后喊道。 “是!”众人答声,立刻照主子的话去办。 “不要!”她紧揪住他的衣领,偎靠在他的身畔,看着大伙儿将葡萄一直往桶里倒,简直要将他们给淹没了一样,“你疯了!一定是疯了!” “哈哈哈……”他长臂搂住她纤细的腰肢,闻着她身上的香味揉和着葡萄的酸甜,他附在她的耳畔,深深地嗅闻,“尽兴的踩吧!在这里,忘掉什么矜持,想着这些葡萄是要酿最好喝的酒,尽兴的踩吧!” 她静默了半晌,抬起美眸看着她的男人,蓦然绽放一抹嫣然至极的笑颜,挣月兑了他的掌握,像是舞蹈般跳踩了起来。 在他们一旁的几个桶子里也都有着少女与男人,随着歌舞韵律着身子,她笑拉过乔允扬,两人一身香甜的汁液,她娇luo的莲足在葡萄泥浆里,踩在他的大脚上,随着他的脚步移动,感觉分外的亲昵。 “在我没来之前,你都跟那些被挑选出来的美人一起这样踩葡萄吗?” “如果我说是,你会吃醋吗?”他笑着挑挑眉梢。 “不会。”她昂起下颔睨他,高傲的表情彷佛在说“我夏侯容容何许人也,你说那种话不嫌侮辱了我吗”的样子。 “好吧!既然我家娘子如此宽宏大量,那我就实话说了。”半晌的沉静,他唇畔噙起笑,“我当然跟她们一起踩,美人在怀,暖玉生香,真是人间一大乐事,如今想来都还要忍不住怀念。” “你竟敢!”话声才落,她已经对他拳打脚踢了起来。 可恶的男人!一身皮硬肉粗,一下下都打得她的手脚生疼!但她越想越不甘心,还是忍不住打他泄忿。 “是谁说不会吃醋的?”他笑着擒住她一双纤细的手腕,却阻挡不住她用脚踢他的腿陉。 “我是说,不会吃醋才怪!”她看见他咬牙,微拧起眉心,似乎是腿骨被她踢个正着,终于让她满意地“住脚”,昂起娇颜笑瞅着他。 “你这女人!”乔允扬放开她的手,弯身揉了揉被她踢得生痛的左小腿陉骨,哭笑不得地说道:“告诉我,这天底下还有比你更凶悍的女子吗?” “我想可能是有的,不过,她们不是你的妻子!”正因为她是他的妻子,所以可以名正言顺教训他! “言下之意是,我该庆幸自己不是娶到最凶的吗?” 听他说这话,让她觉得打从心里不高兴,夏侯容容转身涉过葡萄泥浆,手握住六角大桶的边缘,翻身想要跨出去。 “不高兴了?”他笑着从身后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俯唇在她的耳边低语,“你不是一向最不计较人家说你凶悍的吗?” “人家是人家,可我不想听你说。”她的嗓音闷闷的,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地任由他搂着。 “好,不说了,以后都不说了,可以吗?” “那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从今以后,不准你怀念那些女人!就算只有一点点,我都不准。”她转过身,与他昂藏的身躯贴偎着,昂起螓首,瞇细了美眸恶狠地瞪他,想到他刚才说起那些女人的陶醉表情,忍不住又捶了他胸膛一记。 终于,乔允扬忍不住放声大笑,浑厚的笑声即使在人多吵嚷的广场上,还是清楚可闻,引起众人侧目观看。 “好,都依你,可以不生气了吗?”他笑说。 “哼。”她不答他,别开了带着嗔意的美眸,似是不想轻易地饶过他,不过女敕唇畔不自觉勾起的一抹笑痕,出卖了她此刻真正的心情。 乔允扬笑瞅着她那张美得过火的脸蛋,人说世间至丑,莫过于悍妻妒妇,可是,怎么他家的“妒妇”却是越看越美呢? “明天带你去一个地方,虽然那里离『龙扬镇』不远,不过,景色却与『龙扬镇』回然不同,放眼所及,尽是一片黄沙戈壁,那地方小了些,不过无论是从中原要进朱灵国,或者是朱蜃国要东来中原,那里都是门户。” “是黄土堡吗?”她轻声问。 “你知道?”他锐眸微微瞇细。 “那天,阿巴图提起过,这些日子与白羊公他们也聊起过那里,他们说,『龙扬镇』位于朱蜃国与中原的地界,是个险隘,谁能掐住这个地方,就能制住对方的咽喉,而这一点,在你建造这个城镇之前,没人能料想到,听说,如今朝廷也很关切这个地方,再加上最近西北方的情势很诡谲,各方的势力蠢蠢欲动,说不定朝廷要派军队驻扎在此。” “你说在我建造这个城镇之前,没人能料想到,这一点,你说错了!”他笑视着她,眸色显得有些深沉幽邃,以极淡的嗓调,诉说过往,“在二十多年前,我的至亲就已经发现这一点,『龙扬镇』虽然位在中原的土地上,不过,在二十多年前,这里属于朱蜃国,在那场战争里,朱蜃国的可汗与可敦已经打下这里以东的大片土地,不过,最后那场战争因为可汗阵前重伤而撤退,其实,他在受伤之后不到两天就已经驾崩归天,不过,他的可敦隐瞒了这个秘密,直到与中原朝廷议和之后,大军回到都城,才宣布可汗的死讯。” “如果,可汗的死讯在阵前就泄漏了,一旦军心大乱,也就没有与朝廷议和的筹码了。”她轻声地说着,眼眶微微地泛红,“那位可敦是怎么撑过那段时间的呢?她爱着她的可汗吗?如果是爱着的,自个儿心爱的男人死了,还要强撑着精神,不让人看出悲伤,镇定地与朝廷议和,那该要有多坚定的勇气,才办得到呢?” 他以拇指月复心轻抚过她微红的眼角,俯首轻吻她柔软的发鬓,“那位可敦爱着她的可汗,深深的爱着,也正因为爱得深,所以她能办到,把大军安然的带回都城,将损失和伤害减到最轻微,这是她能给可汗最好的交代。” 夏侯容容低垂娇颜,以额心轻靠她男人的肩头上,好半晌,不言不语,彷佛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他大掌抚过她如丝般的发。 “我在想,我能做到吗?现在的我,只是想到你可能会离我而去,我便觉得心慌意乱,便觉得害怕,我觉得自己好没用,但是,我是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没用的呢?什么时候呢?!” 说完,她懊恼地推开他,涉过了葡萄浆汁,翻身爬出了大桶,也不管双足是赤luo的,大步地走开,迤过一地湿红的脚印,渐远渐淡。 众人不明所以,纷纷往他们这方向望过来,乔允扬以眼神示意老谭让场面继续热闹,便追上妻子的脚步离去。 那位可敦爱着她的可汗,深深的爱着…… 静阕的寝房里,低回着男人与女人失了控的喘息声,一地散落的衣衫,都透着被葡萄汁液给染得红紫的颜色。 满屋子都是果实的酸甜气味,揉和着男人与女人欢爱的热度,他们无顾肌肤与头发都沾着葡萄的浆汁,他的高大结实,与她的雪白柔弱,在床榻上拥腻缠绵。 夏侯容容纤细的藕臂勾住她男人的颈项,贪婪贪恋地吻着他的唇,感觉着属于他的一部分,在她的最深处里剜掘,彷佛就要顶至她的心口,让她忍不住将他抱得更紧,白女敕的指尖用力地深陷入他的背脊。 然而,在这教人几乎不能呼吸,欲仙欲死的狂欢之中,她却仍旧一遍遍回想起他所说过的话。 “留在我身边,不准你离开我,不准……” 她紧抱住他,喘息呢喃,感觉激情与心痛交揉在一起,让她不由得微拧起眉心,分不清楚这一刻究竟是愉悦或痛苦,又或者是心痛的感觉,令身子所感到的欢愉更加教人难以忍受。 听着她近乎祈求的命令,乔允扬眸色微黯,没有出声回她,只是扳过她泛着红潮的脸蛋,狠狠地吻住她的唇瓣,一记悍然的突刺,让她承禁不住,近乎痉挛地弓起娇躯。 夏侯容容呜咽了声,张唇吮住了他颈子上的一个痕印,那是那日被她狠狠咬出的一个齿印,至今仍旧留着淡淡的浅痕,怕是不能消除了! 这是她在这男人身上留下的印记,而她爱着这个男人! 不容得她不甘心,不容得她不情愿,在她不知道何时,不知何地,乍然惊觉时,一颗心已经为他所倾倒,深深地爱着。 这才发现,爱至深至极了:心里会有一种愉悦,却也同时也有绝望,因为爱再也收不住,止不了,这一生的悲喜,由他了! “容容。” 他轻柔的呼唤在她的耳边低回着,令她的心魂荡漾,令她再不能承受更多地昂起娇颜,身子为之紧绷,在瞬间,被抛上最令人目眩神迷的极乐…… 第二十九章 九个月后 美! 除了这个字以外,他们的心里竟再无半字可以形容眼前的俊人儿。 因为,无论是任何字眼,拿来形容眼前这位骑在高高白毛灰马上的佳人,都显得冒犯唐突,一身绦红色的窄袖胡服穿在纤细的身段上,分外衬托出那张脸蛋的白里透红,如丝般的黑发高高绾成一束,让他们虽然知道她是女人,但那逼人的英气,却又似男子。 不过,倘若他们眼前的人儿是男子,那也绝对是这天底下最俊俏的男人,若他认第二,绝对没人能在他面前认第一。 见了那张美至极点的脸蛋,会教人忘记这一年来,西北的战火连天,中原与朱灵两国双方兵马的僵持不下,邻近的西方诸国加入战局,支持他们的共主腾里罗汗王,让当初打下中原的十三翼大军,陷入了苦战。 而那张美丽脸蛋的主人,就是夏侯容容,她坐在当初那匹因年岁渐长,灰毛尖端反白的马儿上,而三个在心里感想的男人,则是因为刚偷了几匹上好的汗血宝马,被人活逮,温阳领着几名护勇将他们押在她的马前。 “夫人,你以为该如何处置他们呢?”老谭看着他的主子利落地翻身下马,心想这一年来,他们夫人的马术是越来越厉害了! 真难想象,从前的她,只要一被他们风爷捉上马背,就会吓得不敢动弹,这话现在告诉任何人,怕都难以置信。 “让我想想,我要好好想一想。”她故作苦恼的表情,问向一旁的人,“谁还记得,上次的偷骆驼贼,我是怎么处置的呢?” 她眨了眨美眸,老谭看见她的眼色,立刻心领神会,开口答道:“回夫人话,你让他们当骆驼驮货物,总计是一个月又零七天的时间,两人每天要背负百斤的货,在镇上行走,从日出到日落,除了早晚总共三刻钟的吃饭时间以外,不得停下,晚上还要与骆驼拴在一起睡觉,最后,是他们跪在市集广场上,哭爹喊娘要容夫人饶过他们才作罢。” 老谭代为回答,完全明白他家夫人的暗示,把内容细节说得一清二楚,只是这内容还其的一点都没有加油添醋,他们都还清楚记得那两个贼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狼狈模样。 只见话才说完,三个偷马贼面面相戏,他们看见同行伙伴的脸色一个个都是白中带着青,无不是一脸骇然。 “你们说,我对那些偷骆驼贼会不会太好了一点?”夏侯容容看着老谭几人,眼角余光则是睨了那三个偷马贼,眸里噙着一抹浅笑。 好?!罢才那老头子说的那些,哪一点可以称得上好?!三个偷马贼不约而同“咕咚”地吞了口唾液。 “他们才求我几次……”她又说。 几次?也就是上回那两个偷马贼,其实还撑不到一个月又零七天,就已经求她饶命了吗?! “……我就答应饶过他们,好像太容易心软了对不对?” 三个人再度面面相觎,似乎都在想他们是不是快点开口求饶比较要紧,既然早晚都要求饶,不如少受点罪! “可是!”她娇柔的嗓音在一瞬间转为冷硬,“他们也不想想,那几匹骆驼是一位老人讨生活的工具,如果真的被他们得手了,那老人岂不是要喝西北风?真是的!应该要罚他们一年才对!” 说完,她神情颇为懊恼地撇了撇嘴角,一副自己真是菩萨心肠,早知道就不该那么心软的表情。 “一年?!”三个偷马贼异口同声,脸色尽转为死白。 他们绞尽脑汁,努力地想自己所偷的几匹马是不是属于哪位老弱妇孺,他们在心里求老天爷保佑,就求老天爷别让那些马的主人是个令人要掬一把清泪的可怜人,要不然,他们的下场就真的要教人掬一把同情的眼泪了! “怎么?你们也同意应该罚一年吗?”夏侯容容漾起灿烂的笑容,“看来你们真是有心悔悟,放心,我对像你们这样知错能改的人最欣赏了!” 闻言,三人的心被陡然提得老高,既是期待又怕受伤害,但她说最欣赏像他们这样的人,想必惩罚不会太重吧?! “不过,欣赏归欣赏,你们知道这几匹上好的汗血马是谁的吗?” “不不不不……不知道。”其中一人颤声回答。 老天爷啊!不会让他们运气那么背,让他们偷到少了这几匹马就要去喝西北风的老人吧!三个偷马贼在心里哀号。 “放心,这几匹马的主人不会太可怜。”她看出了几个人的想法,笑着为他们解惑道。 还好!还好!几个人喘了口气:心想老天爷果然还是待他们不薄! “马是我的。”她娇柔的嗓音既轻又浅,美丽的脸蛋上勾扬着既无辜又无奈的笑容,而在这同一瞬间,她看见三个马贼的脸色从喜转忧,再转为极度的震惊,其间不过短短一瞬的工夫。 “我夏侯容容当然不是一个可怜人,可、是!”同样的两个字,她再度加重了语气,看他们三人不约而同地抖了一下,“我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才好不容易搜集到这几匹马,你们竟忍心践踏我一番苦心,打算把这些马偷了就走,你们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知道!知道!”三个人点头如捣蒜,冷汗涔涔如雨下。 “好,知错就好,我说过自己欣赏你们,所以就不要罚你们太重,顺道给你们一个做善事的机会,让你们将功补过,你们说好吗?” “好好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不好的道理吗? “老谭,给他们备一辆马车,不要上马,只要车子就好。”她的嗓音柔柔淡淡的,眼儿眉梢都勾抹着笑,“我要让他们去拉车,从今天起,在这镇上,凡是老人小孩,或是孕妇以及活动不自便的人,都可以上他们拉的车子,交代镇上的人盯着他们,务必让他们把车子拉到乘车之人的指定地点去,除了三餐总共三刻钟之外,其余的时间不得休息,不过看在我欣赏他们的份上,就多给他们两刻钟,解决大小解的问题。” 说完,她转头看着三张尽白的脸,“你们三个人不需要太感激我,我也不愿意对你们这么好,可是我觉得自己的心肠还真不是普通的善良啊!” 善良?三个人一脸凄风惨雨,只想哭爹喊娘,如果她这叫做善良,那他们还真不知道什么叫做刁毒了! “饶命啊!夫人!泵女乃女乃!小的下次不敢了!求您饶命啊!”三个人同时开口说话,已经分不清楚哪句话是哪个人说的。 “你们的样子看起来好可怜啊…”可是,她知道在他们心里,一定在想她是个刁毒的女人。 “是是是,是可怜啊!可怜啊!”又是三张嘴一起开始说话,成串的连成了一句话。 “那好!我就想要你们越可怜越好!” 她含着笑的美眸在这瞬间透出了丝丝冷意,教三人打从心底颤抖。 夏侯容容一双澄滥的眸光直视着他们,“人说切身之痛,这世上的事,往往就是不切身就不痛,我要教教你们,在这世上无论男女老幼,是可怜人或是好命人,无论是谁,他们的努力和心意就不能白白被人糟蹋,东西是他们努力挣束的,就没人可以平白取了去!” 说完,她拉住缰绳,一脚踩上老谭扶住的掌心,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回头敛眸,觎着那三个哭丧着脸的偷马贼。 “老谭,交代给你去办了!” “是,夫人慢走。”老谭躬身送走主子,脸上挂着刚看完好戏的笑容,回头看三个偷马贼抱着彼此,悔不当初地痛哭了起来。 这时,在一旁围观的人们拍手叫好,其中,两个经常往来“龙扬镇”的商贾并肩站着,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你在想什么?”其中一人先开口问道。 “我在想,这些人真是蠢到令人没办法同情。” “对,我心里也是这种想法,他们以为现在『龙扬镇』是女人当家,就可以胡作非为吗?唉,蠢!真的是蠢到让人无言以对。” 自从他们风爷离开的这一年来,各方趁着战乱,新趄的势力蠢蠢欲动,总以为当家的是夏侯容容,再精明厉害,也不过就是个女人家,何足为惧?! 但每每看见一个又一个自投罗网的笨蛋,他们都会在心里叹息。 殊不知,女人当家才可怕!先别说原本就归附在风爷麾下的人马,眼下,几乎都被容夫人做生意公道、断事公允,虽绝美矜贵却能与他们这些粗汉子称兄道弟的豪情给收服了。 令他们觉得最可怕的是,他们的容夫人是发起狠来,真的就会忘记“客气”两个字该如何写! 比起从前的风爷,她的行事作风非但没有手下留情,反而多了几分女人独有的泼辣,所以够识相聪明的人,都会知道不要轻易惹事,要不然她绝对是教人吃不完兜着走! 这些人也不想想,当初连他们风爷都会敬上三分的女人,哪有可能是位不经事,会怕他们惹事的弱女子呢? 他们后来发现,这位夫人不怕烦,最怕闷,虽然嘴上没说,不过,他们都在猜想她说不定巴不得这些人最好别太安分守己,让她有事可做才好! 都已经一年过去了,竟然还有人看不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们才说,这些人真是蠢到让人无言以对,无法同情,只能说声“活该”啊! 第三十章 “小辟!瞧你这眉开眼笑的模样,又是整了哪个倒霉鬼了?” 正与几个商队的瓢把头把酒言欢的完刺,看见夏侯容容甩着短马鞭,脚步轻快地走进客栈里,立刻笑着吆喝道。 夏侯容容听见有人喊她小辟,就知道是完刺,现在,这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还敢喊她“小辟”,不过,她听了觉得亲切,还要他绝对不许改口。 “不要把我说得像是喜欢闹事的孩子。”她走到完刺面前,与同桌几人都是相熟,“是那些人需要教训,我勉为其难惩治了他们一下,我心里也是很不乐意的。” 虽然才短短一年,但是,如今的夏侯容容言行举止,已经少了先前的稚气,彷佛在扛下“龙扬镇”这个重担时,一夕之间长大,多了女人娇媚的风华,却也有着令男人不敢轻易觊觎的强悍。 “容夫人。”与完刺同桌的一名大食商人笑着开口,“你『怀风庄』旗下的这家客栈,菜色是越来越好,有时候要带商队回国时:心里都还会舍不得吃不到这里的好菜,不过,你今天不够意思,没有诚意。” “喔?”她笑挑起眉梢,“此话怎说?” “今儿个是咱们完刺大爷四十岁的生辰,论交情,你竟然没准备一桌好酒好菜给他庆祝,这不是失礼,是什么?” 闻言,夏侯容容娇颜顿时一沉,看得完刺与众人心下微惊,忐忑着哪句话惹她不高兴了,才正想不透之际,她已经转头喊来了客栈掌柜。 “掌柜。” “在。” “去把咱们湖里能吃的湟鱼都捞上来,今天是我完刺大哥生辰,我要替他宴请在场的兄弟们,这场面要办得热热闹闹,还有酒,多搬几坛过来,别忘了再烤几只全羊,知道了就去办吧!” 这话,她故意说得大声,让在场的人都能清楚听见,一时之间,众人不敢置信,为之欢腾哗然。 完刺也是满脸不敢置信,站起来,走到她身后道:“小辟,哥哥我有没有听错?你要把那湖里能吃的湟鱼都捞上来,给哥哥我做寿宴用?!你不心疼吗?那可是风爷从零海引渡过来,好不容易才养活的鱼,那鱼的肉质肥女敕甘美,在这大漠里,是再珍贵不过的东西啊!” 她回眸看他,原本严肃的表情,被一抹噙起的浅笑取代,“再珍贵,也总有个价码,今天是哥哥你四十大寿,可是一生只有一次的不惑之年,我不过就是把大到能吃的鱼捞上来,小一点的鱼就让它们继续养着,不断了它们的根,待哥哥做五十大寿,还是有鱼能吃,咱们不怕!” 她这话说得有恃无恐,却是深得人心,这时,一群人跑过来拉着完刺又叫又眺,感谢托他这寿星之福,他们能有好酒好菜可以享用。 夏侯容容神情淡然地退到一旁,看着大伙儿热闹喧腾,呢喃着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语句,“更何况,鱼也是他养的,我不过就是借花献佛而已,有什么好心疼的?” 说完,她耸了耸纤肩,轻呵地一笑,比起刚才整治那三个偷马贼,把乔允扬辛苦才繁养成功的湟鱼给宰来吃掉,更教她感到痛快! 有本事的话,他自个儿回来教训她呀! 她谅他就算想要,也做不到! 什么叫做“天高皇帝远”,她现在可是有很深刻的体会呢! 更何况,那远在千里之外的他,还真是位“腾里罗”,是上天所赐,教朱蜃国百姓景仰尊敬的汗王,是个名副其实的“皇帝”呢! 一思及此,她如星辰般的美眸,有瞬间被淡薄轻愁给掩覆,但她随即扬唇笑笑,把这愁思给转头就抛扔在脑后。 过了好一会儿工夫,伙计们开始上酒上菜,夏侯容容与完刺同桌敬酒,酒过三巡,完刺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脸色显得有些沉重。 “小辟,有件事情你听说了吗?” “大哥有话就直说了吧!” “最近,在你们『龙扬镇』上,没有商铺传出收到假银锭的事吗?” “大哥这一路过来,可是听说了什么?” 听到假银锭的事情,她想到了自己才刚来“龙扬镇”当小辟时,所追查的事情,不过,怕是已经听说有人在追查,有了警备之心,再加上不过想略试水温,后来那帮人就彻底消声匿迹了! “不是听说,是亲眼目睹……” 完刺见一旁的人都已经酒酣耳热,根本不会分心仔细听他们说话,才将这一路过来的所见所闻,向夏侯容容开始娓娓道来。 那天,在听完刺说了假银锭的事情,夏侯容容便开始让人布局,想要引蛇出洞,不过,料想那帮人不敢直接找“怀风庄”旗下的铺号下手,所以,她让人以江南人来这里做丝绸生意,在最热闹的大街口,开了一问绸缎铺子。 江南人,外地初来乍到、新铺子,这地方的规矩人面都还不懂,她故意多请几个生手,让人看起来就知道是笨手笨脚,果不其然,用假银锭的入很快就挑上这家新绸铺子下手,说手里有太多银子带着嫌沉重,也懒得找银庄换银票,干脆买一大批绸缎回西域,再做一笔买卖。 “夫人。”一名伙计暗中取了一锭银子进入内室。 “剪开,看是硬是软。”夏侯容容连看都不看,直接下令道。 “是。”郭掌柜应声,从一名伙计手里拿过利剪,将银锭剪成两半,剪完之后,拿起其中一半,神色显得凝重,“夫人,是硬的。” 身为“怀风庄”的铺号掌柜,当然不会是第一次剪银子,自然也知道银子剪下去的手感,从中可以判别出银锭里究竟是掺了铅或是铜,若是加了铅,那就会比普通的银更软,若是铜质,那手感就会比银更硬。 老谭接过被剪开的半边银锭,仔细地端详底面,半晌,转头望向夏侯容容,肯定地说道:“是『天盖』。” 闻言,夏侯容容瞇细美眸,眼神阴沉,泛起一抹冷笑,“这些人真是越来越刁毒,上回至少还可以见到『鼎银』,人说无六不成鼎,虽然那银锭里的杂铅见火飞去,可是最少还有六程真银在里面,没想到,这回拿上门来的,竟然是『天盖』,这里头的真银连一程都不到!要是收了这种银两,别说要赚钱,店家连本钱都拿不回来!” 真是不想还好,越想越生气! “夫人,那现在……?!”郭掌柜顿了一顿。 “收下,跟对方说这笔买卖咱们接了,他要多少,咱们就给多少。” “可是眼看着是赔本的买卖,咱们就白白认赔吗?” 闻言,夏侯容容微挑起秀致的眉梢,一脸疑惑的表情彷佛在反问“你是今天才认识我这个人吗?”的样子,颇有好笑又无奈之意。 “郭大掌柜,在你面前的可是咱们容夫人。”谁也占不了她半点便宜!老谭微笑说道,但在夏侯容容面前,也只敢把话点到为止。 “是是,我胡涂了!是胡涂了!”郭掌柜拍了下脑门,一脸恍然大悟,不由得呵呵笑了起来,转身吩咐伙计照夫人的话去办。 “温阳。”她回眸望向身后,轻唤了声,给了一个示意的眼神。 “是。”温阳立刻会意,闪身从后门出去。 然后,在那名假扮胡商的人带着手下扛走大笔丝绸出铺门时,不动声色地跟随在他们身后而去。 这时候的夏侯容容,忙着与老谭和郭掌柜商量对策,还不知道这一起假银锭的事件,会牵扯出她的身世之谜,就在不久之后的将来…… 入秋了!夜里的风开始透着会冻人的刺寒,天上的月色,也显得格外清亮。 夏侯容容迷蒙地从睡梦中醒来,侧躺着身,听见外面敲着三更的梆子,抬眸望着月色透进门窗,让一整面门扇像是发着光亮。 再过几天,即便是月亮高挂,她也看不见了!因为,等到天候再冷凉些,府里的奴仆就会在门窗挂上毡毯,白天时卷起,晚上就会放下挡寒。 她合上美眸,半晌,又再睁开。 这次,她看着的,是眼前的空荡。 那原是乔允扬睡的位置,如今,空得像是在她的心里挖了个洞。 她纤手轻伸而出,抚着那冰凉没有温度的床褥,再掩不住心里的思念,化成惆怅染上瞳眸。 他知道了吗?夏侯容容在心里想道,他知道朝廷已经起了疑心,这段时日,不断地派采子潜进“龙扬镇”,就是为了追查出“怀风庄”庄主真实的身份,是否,就是如今的腾里罗汗王。 虽然还是维持一贯的生活方式,但不知不觉地,她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一言一行都不敢掉以轻心,但是也刻意让朝廷保持猜疑,让他们觉得“龙扬镇”是亲近朱蜃国的一方,她让各方势力维持巧妙的紧绷,适时出一些乱子,教朝廷不敢掉以轻心,也无力弥平。 表面上,她在人前谈笑风生,但是在心里,只有她自个儿知道,一步步都是如履薄冰。 就怕,会毁了与他的约定,不能完成他的托付。 也怕,拖累了夏侯家,要与她一起陪葬。 更别说,他走之前,把“龙扬镇”和“黄土堡”,以及一干众人交到她手里,只要丝毫有个差错,他们都不能幸免于难。 “听说,你在带兵打仗时,在人前总是戴着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世人以为你奇丑无比。”她呢喃着,彷佛他就在眼前,淡淡地噙起一抹笑,“可是他们怎么不想想,北齐兰陵王打仗时以面具覆脸,是因为太过俊美呢?” 顿了顿,她露出一抹淘气的笑,摇了摇头,一头披散的青丝如缎般泛出动入的光泽,将脸埋在他躺过的枕上,仍笑着,却心痛在这枕上几乎已经感受不到他粗犷阳刚的气味。 “但你不是兰陵王,我相信他一定长得比你好看,但我爱的男人是你,今生今世,只会是你。” 第三十一章 在冬天到来,降下第一场瑞雪之前,一个令中原朝野为之震惊的消息从西北战场传来京城,一时之间,人心惶恐。 朱蜃国的一支军队以诈降和突袭的战法,取下了中原的一座要塞守城,并且活捉守将,进围之后,在延川、宜川、洛水的三川会合之地,设下伏兵,将前来救援的军队一网打尽,俘虏了两名大将,中原战败的消息传回来,人心为之震惊,甚至于有大臣已经提出放弃西北大半领土的最坏打算。 但对腾里罗汗王而言,这是一场赢得极漂亮的战役,人们说他不愧是伯颜汗王之子,不只骁勇善战,更得尽纳雅可敦指挥战事的才能,而人们也才真正见识到朱蜃国在经过养生休息多年之后,盈蓄的强大兵力。 这个震惊朝野的消息,夏侯容容当然不会没听说过,但是,她没做任何反应,一贯地过着她的日子,一贯地与人把酒言欢,谈笑风生,一贯领着郭掌柜等人追查假银锭的事。 终于,被他们追出了幕后的指使者,但这结果却颇令他们意外。 因为,放出假银的凶手直指“洪云寨”,这个山寨位于“龙扬镇”南方约莫两百里远,一直以来与“怀风庄”交情并不深,不过,他们的寨主胡虎的为人颇讲义气,虽是个不识字的老粗,但是行事作风颇得乔允扬敬重。 夏侯容容在听完老谭与郭掌柜的分析,知道这件事情不能掉以轻心,吩咐要调查仔细,最后确认,以假银锭与商家做买卖之人,确实来自“洪云寨”,是胡虎相当倚重的策士薛寿。 此刻,“洪云寨”大门前,双方的人马对峙,情况十分紧绷,彷佛只要有人敢轻举妄动,下一刻这里便会是大开杀戮的战场。 “把人交出来。”夏侯容容巧笑嫣然,犹是一派轻松。 她站在几个护卫之间,温阳更是以自己的身躯挡住了她大半的前方,在她身后,是乔允扬训练出来的精英高手,她很有信心,就算是双方真的打起来了,她这边绝对不会是输得最惨的一方。 她美眸扫过在场的“洪云寨”兄弟,没看见胡虎与薛寿,老谭向她形容过他们二人的长相,其中,胡虎的长相尤其显眼。 老谭说,胡虎长得并不丑,不过留了把大胡子,个头粗壮,说起话来嗓音也很洪亮,是个很标准的性情中人。 “洪云寨”的人面面相觎,他们都知道眼前美得不若凡人的女于,是当今统摄“龙扬镇”的容夫人,也知道她是要来见他们的薛策士,不,是要把他的人抓回去,但无论如何,他们不能轻易让她把人带走。 这时,从山寨大门之内,传来了男人如狮吼般的大喊,“谁敢动我的兄弟,谁就是跟我胡虎过不去!” 话声才落,一个熊腰虎背,肩上扛着把大刀的男人穿过众人让开的道路,走到最前方的位置,从那一把浓密的大胡子,夏侯容容认出了他就是胡虎,而躲在他后面书生样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薛寿。 她扬起明媚浅笑,扬扬手,示意温阳退开。 只见温阳虽有百般不愿,但最后还是后退了两步,守在夫人的身侧。 “过不去又如何呢?胡寨主。”她柔软的嗓音轻曼如银钤,“如果寨主你坚持要护短,那容容也只好跟你『过不去』了!” 话落,好半晌,胡虎一语不发,像是傻愣了般,直瞪着她绝美的娇颜,那异常的沉静,不只是夏侯容容,就连“洪云寨”众人都觉得奇怪。 “萱儿?”虽是喃语,但以他洪亮的嗓音说出,音量还是颇大。 “你认识我娘?”夏侯容容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她的容貌有七八分像她娘,任谁都会看出她们是母女。 “她是你娘?她是你娘……?!”胡虎露出了大大受打击的神情,然后又转为咬牙切齿,“你叫什么名字?” “容容,夏侯容容。” “那男人可真是宽宏大度,竟然允许你从娘亲的姓。” “哪个男人?” “一个姓田的男人!听说是什么大官的儿子,你娘从小与他有婚约,坚持要回去嫁给他,说……继续跟着我,她会死。”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神情再度转为黯然,当年,因为这句话,他将心爱的女人送了回去。 “我娘在回去夏侯家之后,确实不久就去世了,不过,是因为生了我的关系,她没有嫁给什么姓田的男人。” 这时,夏侯容容心里已经有几分了然,她曾听乔允扬说过,在这大汉见过她娘亲,想必,当初将她掳来的人,应该就在这一带,再听胡虎的说法,谈起她娘的神情,若她猜想不错,眼前这熊似的男人,就是她夏侯容容的亲爹。 “你的意思是……?!”胡虎一时会不过意。 “听不懂吗?好,那我把话说粗一点,就是如果当年你有染指过我娘的身子,那你就是她肚子里孩儿的爹,她在离开你的时候,就已经怀我了!”说完,夏侯容容不满意地轻啧了声,觉得自己还是说得太文詻。 “原来,那时候她是有了身孕……”胡虎一脸的震惊,在回过神之后,不停地用双手敲自个儿的脑袋,既悔又恨,“我该死!我怎么会没有看出来,她原来是有身孕了!” “我要回家!求你让我回夏侯家!如果你还想我活着,就让我回去,要不我一定会死!再继续待在你的山寨里,我一定会死!” 胡虎回想起他的萱儿曾哭着对他说这些话,他生平最怕的就是让她掉眼泪,她的每一滴泪,都让他觉得胸口好痛。 藏躲在寨主身后的薛寿,千万没料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眼见情况不对,转头拔腿就要回寨里收拾细软,走为上策。 “你站住!温阳!”夏侯容容喊声才落,只见温阳一跃而起,已经越过众人头上,一把刀子架上薛寿的脖子。 “容容……”胡虎的嗓音弱弱的,不复一开始的威武,想眼前这人儿是他与心爱女子的亲生骨肉,他一下子气焰全无,“你与薛寿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让我、爹……让爹……” 一个“爹”字,他说了半天,最后竟是怯懦的吞回肚里。 “我和他没深仇大恨,不过,他以假银锭坑骗我镇上的商家,这事,不知道胡寨主你知不知情?”她故意喊他寨主,不让他有机会以爹自居。 说也奇怪,多年来,她一直想着自个儿的亲爹会是什么模样,如今真的亲眼见到了,却反而觉得平静释然,有种“原来不过如此”的感觉。 一听她说出“胡寨主”三个字,胡虎的脸色顿时灰败,“你说的事,我不知情,不过,我不能把人交给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给你,还有追随你的商家们一个交代。” “我凭什么信你呢?” “就凭……萱儿。” 闻言,夏侯容容看着眼前熊似的男人,一眼就可以看出这男人的不善言语,他大概想说,凭她是他们亲生骨肉的份上,凭他喜欢她娘的份上,他一定会给出交代不可。 “好,就看在我娘份上,我信你。” 大佛寺。 在经过近一年的修整之后,约莫恢复了香火鼎盛时期的八九分模样,而这一切,都归功于夏侯容容的决定与出资。 在做这个决定之前,她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是,无明与无灭却说,他们药师在很久以前,就已经预言过“大佛寺”会再重建,也说过这佛寺日后的香火鼎盛,将会更胜从前。 听两个孩子说得无比认真,夏侯容容则是半信半疑,对于那位总是在卧佛殿里的药师,她心里一直有种很古怪的感觉,无论在这一年来,见过他几次,那淡淡的诡异感从未曾有一刻消失。 此刻,殿内焚着香,寂静得没有一丝毫声音。 夏侯容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着眼眸,对着卧佛虔心礼拜。 药师的白色衣袂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诚心致意的模样,一声不出,直到她睁开眼睛,回头看见他为止。 “你求了什么?”他笑问道。 她一边站起身,一边回答,“昨日,我接到京城来的家书,嫂嫂说,我太爷爷卧病多日,一直念着我,希望我可以回去探望他老人家。” “所以,你是在求你太爷爷病气全消吗?” “不,当然不是。”她双手背在身后,走到殿旁的法轮架旁,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知道这样反而可以将他看得更仔细。 药师知道她在端详自己,仍旧微笑不动声色,又笑道:“我知道你会重建这座佛寺,但是,为什么?” “你真奇怪,药师,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要问我『为什么』?”虽然觉得他这问题很奇怪,但她还是无奈地撇撇女敕唇,回道:“眼下两国交战,兵荒马乱,江南又闹了大水,百姓们流离失所,在他们心里,想必是惶惶不可终日,越是这个时候,人的心里就越需要有信仰,越是身处在不安之中的人们,越是需要可以寄托的对象,是天也好,是地也好,是神佛也好,是人也好,总要让他们的心能定,能定而后能安,而重建这『大佛寺』,让这附近的百姓们能有寄托,是我能想到最快,也最有效的快捷方式。” “难道,他们会想,在诚心礼佛之后,就可以不受灾难波及,甚至于是一帆风顺,百忧全解吗?” 夏侯容容见他泛起一抹不屑的浅笑,也跟着笑哼了两声,不过他笑世人,她却是在笑他。 “药师,你这个人别老是喜欢凡事往坏处想,人的心眼没你想得那么小!”说完,她就见他挑起眉梢,似乎颇不以为然,但她才不管,扬手转动一整排的法轮,顿时,转动的嗡声在寺殿内回响不绝,声还未停,她人已经走到了殿门口,临去之前,回眸再看了他一眼,道:“最后,我可以告诉你,我刚才求了什么,我求佛祖保佑,能让我此行回京,一路上平安无恙,我只是求个心安而已,因为,我个人觉得,在这世上:心安比平安还要难得。” 近乡情更怯。 在婉菊与温阳的相陪之下,夏侯容容回到了京城,这一路上,他们低调再低调,不想惊动朝廷,就怕惹出无谓的事端。 夏侯容容站在她太爷爷的寝房门口,抬头看着门楣,一切未变的熟悉,此刻看在她的眼里,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当初,她逃亲时,以为自个儿应该不久就能回来,却没想到,一晃眼竟然已经一年半过去。 “容小姐?!”一名婢女见了她,惊讶地叫喊,但立刻看见表小姐以食指抵唇,示意噤声,她点点头,会意地离开。 夏侯容容扬起一抹顽黠的笑容,这一路上,她这噤声的手势不知道比过多少次,就是故意不让她太爷爷在第一时间就知道她回来了! 终于,她跨进门坎,在屏风之外,就听见她嫂嫂段倚柔的声音。 “太爷,药再多喝些,身子才好得快。” “不喝!我不要喝,我要见容丫头,你去把她给我找回来!” “信已经送了,我想容容应该就快回信了!” 闻言,她脸上的笑容不禁更深,背着双手,绕过屏风,只见他们不约而同露出一脸讶色,傻傻的好半晌出不了声。 “太爷爷,不要再装了,起来吧!”她走到床前,低头看着躺在床上的老人家,“再装下去就不像了!” “容容,不要胡说,太爷是真的病重啊!”段倚柔轻斥道。 夏侯容容无视她的说法,只是对夏侯清说道:“太爷爷,我数到三,如果你再装病,容丫头就要走了。” “好好好,我起来就是了!”夏侯清终于能够回神,伸出做出一个打住的手势,坐起身来,“起来就是了!” “太爷?!” 段倚柔不敢置信,看着病重的老人家像是没事人一样坐起身,好半晌反应不过来,只是愣愣地瞧着,看他们一老一少相视而笑,彷佛在笑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瞧不出来。 “容丫头,真是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你那双雪亮的眼睛吗?”夏侯清忍不住摇头笑问道。 “太爷爷骗得过哥哥嫂嫂,骗得过府里的奴才和掌柜们,但是,你休想骗过我,太爷爷,也不想想容容从小就跟在你身边长大,这天底下,有谁比我跟你更亲呢?” 此话一出,老人家晒笑,却是眼眶不自禁地泛了泪,“是啊!这天底下,有谁比容丫头跟我还亲呢?能听到容丫头说这动听的话,要我这老头子现在驾鹤西归都甘愿。” “太爷爷,我看你还是等寿终正寝再去吧!”夏侯容容没好气地瞪了老人家一眼,“要不,只怕阎王老爷要说是我这个曾孙女儿一句话把老人家给害死了,太爷爷心里甘愿,我可受不起。” 闻言,段倚柔忍不住掩唇失笑,好些日子不见,她的容容小泵还是一如既往,明明有颗豆腐般柔软的心,嘴上却还是像刀子般不饶人。 但如果是泪眼婆娑,求着老人家要多活几年,那就太不像是她夏侯容容直率的作风了! 听到疼爱的曾孙女儿说话半点也没客气,老太爷不以为意,反倒是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好好,我等寿终正寝了再去,现在看我的容丫头回来,就算要我死,我也舍不得啊!” 第三十二章 夏侯容容没好气地撇唇,转头对着段倚柔说道:“嫂嫂,可以请你回避一下,让我单独和太爷爷说说话吗?” “好。”段倚柔微笑,与老太爷相视了一眼,看见老人家颔首,扬了扬手示意她离开,她只好依言收拾一旁的药碗,悄然退下。 在她走后,夏侯容容坐到了床畔,立刻被长辈握住了双手,仔仔细细地被打量着,“太爷爷,别担心,容丫头完好无缺呢!” 夏侯清被她的说法逗笑,点点头,“丫头有话就说吧!太爷爷跟你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吗?” “我见到我亲爹了。” “什么?!你再说一次。”老人家的脸色一瞬间转为愕然。 “太爷爷想不到吧!我竟然会在大漠见到当年掳了我娘去的男人,他的名字叫胡虎,是个山寨主,人……还不差。”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含蓄,见老人家垂眼默声,又问道:“太爷爷是知道的吧?” “对,我知道。”他回过身,拉开床头的花鸟纹柜抽屉,取出了一本册子与一封书信,“这是你娘当年留下的手记,这封信,她说要给那个叫胡虎的男人,说如果他来找她了,就把这封信交给他,不过,都二十年过去了,那个胡虎一直没有出现,想来,这男人应该不若你娘说的,那般喜欢她吧!” “不,他很喜欢娘,娘在他的心里,是个仙女,只是他以为娘嫁给别的男人了,所以才不敢来找。”她从太爷爷手里接过东西,“太爷爷看过手记内容吗?我娘恨我爹吗?” 夏侯清摇头,“不,我没看手记内容,萱儿说要等你长大,才能给你看,不过,你娘在生你之前,曾经笑着对我说,希望她肚里的孩子无论是儿子或女儿,都希望可以是个性格强悍,身子健康的孩子,别像她只能是朵养在深闺里的花儿,稍微吹点风受点雨就要一病不起,看你的样子,只能说老天爷是让你娘如愿了,就可惜她见不到。” 想来,她娘最后应该是不恨她爹了,至少,不如一开始那般的恨,到了最后,她心里只是遗憾,遗憾自己的柔弱多病,不能跟随在他的身边! 在她娘向她爹祈求着要回京城夏侯家的时候,怕是已经知道自己有身孕了,她知道自己如果不回京城,以她多病的身子,大概是捱不到孩子临盆之时,所以为了能够平安把孩子生下来,她娘宁愿让她爹以为自己无法忘情于订了女圭女圭亲的未婚夫婿,让她爹以为自己是被深恨着的,才会这么多年来,不敢再来京城,不敢再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有所闻问。 到了最后,就连她已经不在人世,他都不知情! 自始至终,他以为她仍旧在京城里活得好好的,与所爱的男人成亲生子,将他这个江洋大盗给远抛在脑后,过平凡女子的幸福生活。 不过,她娘想生个性格强悍的女儿或儿子,只怕是当年在见到纳雅可敦之后,心里有所感念之故吧! “丫头。”夏侯清掀开被褥,让她扶着下床,“太爷爷三番两次说病重,你都不来探望,就不怕太爷爷是真的病了吗?” 夏侯容容伺候老人家下床穿鞋,扶着他走到外室的长榻上,与他分坐几案两畔,听他唤人进来。 “太爷爷不是一个会让容容担心的长辈,您舍不得我难受,当真生了病痛,您反而会让人给我报平安,反倒是装病时,您才会呼天喊地说这儿痛,那儿不舒服,要我来看您,盯着您吃药,是不是?太爷爷。” “是这样吗?”老人家干笑了两声,见仆人提水进来,假装忙着吩咐他把水壶搁在火炉上。 见老人家打算顾左右而言他,夏侯容容加重了语气,“是!从小到大,我不知道试过多少次了!太爷爷,下次您要不要就改一改这把戏,不要再老是装病,要不,哪天真出事了,容容真怕要后悔一辈子!” “所以,下次收到太爷爷给你报的平安信,你再赶回来就好了!” “太爷爷!” “会!我会!丫头放心,等那天真的到了,我会给你一封平安信,让你知道是该时候回来探望老人家了!”夏侯清呵呵笑道,等炉上的水沸了,向她开口要求道:“给太爷爷泡壶茶吧!好久了!容丫头,太爷爷盼着再吃到你亲手泡的茶,已经盼好久了!” “嗯。”夏侯容容从一旁的架上挑选银罐子,早习惯了太爷爷总不喜欢在罐子上标示茶名,喜欢让泡茶的人一个个打开闻气味,挑选出自己最喜欢的一款,她挑选了第三个银罐,闻那独特的兰花香气,知道是自个儿最爱的祈红,但以前她总被说无法泡出这茶深沉的韵味。 终于,她将茶泡好,推到老人家面前,看着他端起茶杯,缓慢地品着茶,“如何?太爷爷,容丫头泡的茶有进步吗?好喝吗?” 夏侯清顿了一顿:心情有些微沉重。 这杯茶,旁的闲人或许吃喝不出来,但她骗不过自己的太爷爷。 以前,他总说她泡的茶不差,就是少一味沉稳,而如今,沉稳这一味是有了,尝起来却似隐合的苦,一丝丝似有若无,藏在回甘的味里,苦得教人忍不住要觉得心里酸涩起来。 而这似有若无的苦涩,怕是她如今的心境吧!“当初,你不是坚持不肯嫁给乔大当家,为什么后来又突然肯嫁了呢?” “太爷爷不是铁了心要我嫁吗?如今问这话,是不是太奇怪了一点?”她笑着说道,也给自己斟了杯茶,凑在鼻端闻茶香。 “我有吗?他没有告诉你,我当初的意思是——?!” “太爷爷要他好好照顾我,这不是铁了心我要嫁,又是什么呢?” “我没有啊!我明明就是说——?!” “太爷爷,现在说这些都晚了,容容累了,想先回房去梳洗,然后再到嫂嫂那儿去看小侄子,我知道胤哥哥去了江南,我会多留几天,看看能否起得及见他一面再走。” 说完,她放下茶杯,起身走了出去。 夏侯清愣坐在原位久久,没漏看心爱的丫头眼眉之间的疲惫,她不想听他把话说清楚,知道她下意识地想要逃避知道真相。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老仆人进来请示他是否出去大厅用膳,他点了点头,对老仆人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老是在喜欢容丫头面前装病,可真病了,又不想告诉她吗?” “回太爷,奴才不知道。”老仆人摇头。 夏侯清伸出手,扶住老仆人的手臂,动作缓慢地下榻,在步往大厅的时候,一边对身旁的老仆人喃喃诉说道:“因为,她会担心得几天几夜合不了眼,无论是我的起居、吃穿、汤药,她必定亲力亲为,谁也抢不走她想做的事,她那烈性子就成了谁也说不动的执拗,几年前我病了一场,等我病好了,换成是她病了,病得比我更加吃重,大夫说,是因为她过度忧心,吃睡不好,再加上没日没夜的操劳,才会让一点小小的风邪入侵,就差点弄得小命休矣!容丫头自个儿不觉得那有什么大不了,可我瞧了会心疼啊!” “庆余堂”。 今儿个,夏侯容容一进总号大门,就引起一阵大大的骚动,伙计们欢声雷动,让几个这一年才新进的小辟疑惑不解,他们只听说过曾有一位美若天仙的表小姐,却没想到竟是如此沉鱼落雁的绝色。 因为近日江南水患,总号的掌柜曹南昌随同夏侯胤南下,要巡视几个分号的受灾情况,必要时做出补救,所以,这段日子,铺号里的大小事务就交给副掌柜,以及段倚柔。 “嫂嫂会想念在段家的日子吗?” 内堂里,夏侯容容一副就是来做客的样子,与嫂嫂吃茶聊天,她们两人之间的几案上摆了茶水和几道她爱吃的细点。 “总归是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怎么可能会说不想就不想呢?”段倚柔唇畔泛着恬淡的笑容,“不过,现在无论我身在何处,念的都是这个家。” 只要这个家还有自己心爱的夫君,疼爱的孩子在,就永远都是她的牵挂,任谁也切割不了这心悬牵绊。 “念的是这个家,还是我胤哥哥呢?”夏侯容容挑眉颅了嫂嫂一眼,见她心里的想法被人说穿,脸颊微微泛红。 “容容!”段倚柔没好气地喊道。 “好好,不逗你了。”夏侯容容轻呵,半晌,才缓慢说道:“一开始,在『龙扬镇』过日子时,我无时无刻都想要回来京城,我想着这个地方的每一样东西,好吃的食物,怡人的四季,还有永远都看不完的热闹,以及我熟悉的亲人,我想念着,无时无刻不在想念。” 只是她从不说,一个字也不说,想着自个儿被太爷爷给遗弃了,便倔强得连想也不想,只是心里清楚,不想是一回事,但思念是一回事。 “那么,现在你已经是归心似箭,想回『龙扬镇』去了吗?” “那倒不至于。” 夏侯容容笑着摇头,捻起一块小巧的豌豆黄吃进嘴里,那滑细绵密一入口就化了,这是她从小最爱吃的细点,如今吃来,比起好吃这个念头,还有更多的是怀念,那甜味,隐隐之中多了淡淡的愁。 直到她把嘴里的食物都含进喉咙里之后,才又笑悠悠地说道:“京城总是自己长大的地方,这儿有太爷爷,有哥哥,有嫂嫂,还有一大群从小疼我到大的长辈,能时时刻刻见到你们,我的心里自然是很高兴,可是,我人在这儿:心里还是会忍不住币念,虽然老谭和郭掌柜他们一个个都是好手,我相信他们的能耐,可是那总归是个容易出乱子的地方,少了当家做主的人,就怕有宵小要趁机为非做歹。” 更别说朝廷正虎视眈眈,寻觅着要从何下手。 “他当真就将『龙扬镇』扔给你不管了吗?”段倚柔眼眉之间拧着一抹难去的忧心,“那地方位处关隘,无论是朝廷或是贼枭,都在觊觎那块多水的绿洲之地,你一个女儿家……我真的替你担心哪!” 乔允扬离去的真正理由,只有几个人知情,夏侯容容连自家人都没有透露,人们都只知道他离去时留下一封“放妻书”,将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下堂的妻子,从此就消失无踪了! “嫂嫂瞧不起我吗?”说完,夏侯容容大笑了起来,越是看旁人替她忧心忡忡,她就越觉得乔允扬那男人胆大到心狠的地步,但这一切却都是她自找的,怨不了任何人,“他相信我可以,我自然也不能让他瞧不起。” “太爷爷说得对,你生来就有一股傲气,半点都不输给男人!” “男人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块头比女人大些,力气也比女人强,可这两样东西真要拿出来比较,他们能比得过一头蛮牛吗?”不过,怕是他们谁也不愿意跟头畜牲去相提并论吧! “你这话要是让你胤哥哥听见了,他只怕脸都要绿掉了!”总归是男人哪!如此惊世骇俗的话,虽然字字在理,但就算是度量再大的男人,听了心里总要不愉陕。 “胤哥哥知道啊!我从小说话就是这么直接爽快,所以他才不喜欢我,总觉得女人太聪明强悍,对男人而言,就是个祸害。” 当然更别说她老爱找他麻烦,凡事她都喜欢插手去管,不顺她心意的,她也要让他的耳根不得清净,夏侯容容心想,如今想来,若她是夏侯胤,也要对她这样的表妹又怕又恨! 不过想来最教他痛恨的,是将他的娘子给塞进别的男人的迎亲花轿里,就差一点要送给别人当妻子了,只能说从前的她,还真不是一般的胡闹,一般的胆大包天! 不过,也因为她闹过、玩过了!所以,如今她也才能甘愿地把夏侯家拱手让给胤哥哥! 再无一丝遗憾,再无一丝怨怼,因为在最终,她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所,那在世人眼中的荒凉大汉里,宛如明珠般珍贵璀璨的一畦绿洲。 在逗留片刻之后,夏侯容容就离开了“庆余堂”,领着婉菊走出大门,而温阳则是守在门口的马车旁,等她们出来。 不过,夏侯容容却没上马车,踅步往东边的大街走去。 “小姐,你要去哪里?那不是回家的路途啊!”婉菊在她的身后喊道,给了温阳一个眼色,示意他别管马车,快点跟上来。 “我们先不回家,我记得『云扬号』的总铺就在这附近吧!好不容易回来了,当然要去拜会一下好朋友。” 起初,婉菊有些不太明白,她不记得主子在“云扬号”里有任何交心的朋友,但随即她想到了一个人,就是当初送来银匕当做成亲贺礼的沈晚芽,看来,那份贺礼真的得到她家主子很大的欢心,至今都仍旧难以忘怀。 “在发什么愣?快跟上!” 夏侯容容没好气地唤她,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循着依稀的记忆,穿过了几条大街与胡同,终于来到了“云扬号”的总铺。 第三十七章 在大鼓声中,夏侯容容一个人步上殿阶,走进大殿之内,如果,她能懂的话,就会知道,此刻所击的鼓声之数,是迎可敦的大礼。 她没有盛装打扮,依然穿着寻常的胡女妆束,走进朱蜃国皇宫最至高无上的殿阁,看着站在她前方的乔允扬。 此刻,他就站在丹陛之前,虽是一身的常服,但是,她能看得出来那襟领上高贵的纹饰,属于帝王所有。 在眼前的他,令她觉得陌生,就连他此刻眼眸之中的激动狂喜,她都不觉得自己曾经见过。 “容容。”他向她踏前一步,柔声地唤她。 她往后退了一步,心里忽然觉得有些恍惚,想在他刚硬如镌刻的眼眉之间,寻找往日的熟悉。 见到她闪躲般的后退,乔允扬的心窒了一窒,他有太多话想要告诉她,却在这一时片刻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话说从头。 “你,其实不爱我吧!”她微微地昂起下颔,微笑地看着他。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的嗓音微沉,脸色也瞬间凝重起来。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心里很清楚,不知为什么我这些日子老是在想,你会不会根本就不喜欢我,你想要的只是一个可以替你撑住『龙扬镇』的人,因为唯有你能够信赖的人掐住那个关隘,才可以让你没有后顾之忧,放心跟朝廷作战,在你的心里早就盘算好了,只要那个人心是向着你的,就算那个人不是我也无所谓,是不是呢?” 话落,好半晌的沉默,几乎在他们之间冻成了冰霜。 而乔允扬听出了她话里的试探,知道她所说的并不是一时的突发奇想,而是在她的心里,已经有几分笃定。 蓦然,一抹浅得近乎幽微的笑勾上他的唇畔,他知道这一刻迟早会到来,只是,他曾经以为自己不会在乎。 “是,我是。” “你说什么?”没想到他会回答得如此干脆,她反倒愕然了。 “我说,你猜对了,一开始我接近你,想要娶你,就是为了要利用你的聪明与强悍,在必要的时候能够为我所用。” “你住口!” 彷佛没有听见她的喝止,他以极淡静的嗓音继续说下去,“你说得没错,在我昀心里,早就盘算好了,早在几年前,从你接下『庆余堂』的帐计之权时,我就一直看着你,所以你说错了,绝对不是任谁都可以,你是我看中的人,我想要的人只有你一个!” “所以我是你的『独一无二』吗?好奇怪,我听完之后,竟然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你说该怎么办呢?”她定定直视他,看见他嘴角紧抿,那一副拿她没辙的熟悉表情,如今见来,竟教她觉得可恨又可笑,“都已经是这个时候了,为什么要对我说实话呢?” 她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吞下喉间的梗滞,冷着脸,硬着心,不让自己在这个时候示出软弱。 “因为你问了!若我现在不对你坦诚,这一瞒,就会是一辈子。” 这一刻,她好恨他!她恨他,恨他为什么不继续骗她、瞒她?! “你有想过,我可能会被杀掉吗?” “想过。” “你忍心吗?” “不知道,但必要时,我想我能。” 夏侯容容闭上美眸,这一瞬间,她感觉背上的箭伤在痛,心也在痛,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她深吸了口气,柔软的嗓音带着轻颤,“这些年来,每个人都道你心狠,就只有我以为不是,我以为天下人皆错,只有我的想法是对的,殊不知,原来只有我,才是被骗的笨蛋!在外人的眼里看来,在我们之间,处处都是我赢了,可是,他们不知道,不知道原来我输得好惨!我输给了你,什么都输了,输到一点都不剩了!我不过是你的一颗卒子,不会回头反顾的卒子!” “不,容容,你对我的意义,不只是如此而已!”他急着想要解释,“如果你愿意静下心来听我说,我可以告诉你实情——?!” “不必了!如今真相大白,你想说的都已经不重要了!”说完,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殿门口步去。 “你要去哪里?”他喊住她。 “回家。” “你想要回京城去?” “你把『龙扬镇』给我了,你忘了吗?”她回过美眸,噙起一抹浅浅的笑,彷佛在说他的话听起来真有趣,“若是从前心高气傲的我,或许会一怒之下,把那地方还你,可是我不是从前的夏侯容容了,而且,我静心想过,这些年来我所吃的苦,所犯的险,绝对值得拥有那个地方,所以我不会把它还你,现在,它属于我,我要回去属于我的地方。” “容容!”他箭步上前,大掌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紧捉住不放。 她使劲儿想挣开,终于在发出近似疼痛的呜咽之后,逼他放开掌握,她曲起手,按住被他握过的地方,“不要喊我,从你写下『放妻书』的那一刻起,你与我就再也没有一丁点关系了。” “容容!”他再喊她,这声呼喊中,有他未能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别喊我,汗王陛下,你已经如愿见到我了,该满意了吧?”她闭上美眸,深深地喟叹了口气,昂起带着一丝苍白的娇颜,再睁开的美眸之中,已经是心若止水的淡定,“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如今,还我自由吧!” 她坚决要走,他无力挽留! 在她离开之后,乔允扬一个人站在空荡的大殿之内,面无表情,只是感觉心里有一个地方,因为被深深地挖空,而狠狠地痛着。 这时,端王带着几名将领进来,见到他失神的模样,颇不以为然,“你没有告诉她,我国答应与中原议和的真相吗?这场仗我们不见得会输!是汗王你最后放弃,才会功亏一篑——?!” 萧刚蓦然伸出手,一把拉住了激动的端王,给了他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在这敏感的时刻多说话。 乔允扬无心注意一旁众人的动静,只是出了神似地陷入思绪之中。 十年。 这一场局,他布了整整十年,总以为万无一失了,却没料到,竟然到最后,老天爷开了他一个大玩笑,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的“意外”! 蓦然,乔允扬放声大笑,心痛至极的大笑,彷佛颠狂了似的大笑,洪亮的笑声响彻了整座大殿,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哈哈哈……” 他觉得可笑,觉得这天底下再没有比眼前这一切更可笑的事了! 这时,一旁的端王与将领们见他狂肆的笑,不由得面面相觎:都是惊疑不安的,因为,他们从未见到这个男人如此失控的模样。 这几年,他们在这位汗王的身边,只见过他从容的冷静,运兵如种的睿智,在他的带领之下,他们的心里都很笃定,问鼎中原绝对不是梦想。 而如今,看着眼前的他,让他们只有一个感觉。 原来,他们以为天神般的汗王,也不过是血肉之躯,是一个有爱有恨,会悲会痛的普通男人…… “小娘,看样子,今年的芍药应该会开得特别漂亮。” “嗯。” 夏侯容容与乔裴意坐在“昊风院”的院子里,石桌上摆着简单的茶食,在他们周围有几盆含苞待放的芍药花,是完刺不久之前,让人从洛阳那里带来的,总共几十盆的芍药花,夏侯容容指示摆放在几个地方,就连总号的大堂里,都有几盆,她笑说多摆几个地方,到了开花时,才能到处生香。 她曾问完刺,洛阳出名的是牡丹,为什么不是送她牡丹而是芍药? 因为他说,你虽有牡丹之姿,却似芍药不屑做百花之王,而且牡丹不若芍药,花开生香,我也认为,芍药较之牡丹,更胜一筹。 夏侯容容不必细问,也知道完刺口中所说的那位“他”是谁,也因为知道,所以她也懒得再问,盛情难却地留下了芍药花,眼看再过几日,就会盛开。 “风爷?!” “阿爹!” 老谭与乔裴意吃惊的喊声几乎同时响起。 听见他的到来,她没有回头,身子却是不自禁地泛过一阵轻颤,知道他就站在她的背后,用他那双灼锐的眼眸直盯着她。 “老谭,送客!”她没有二话,下达逐客令。 “风爷……”老谭一时左右为难,看着乔允扬神色沉静的脸庞,两边都是主子,该听谁的,令他不知所措。 “阿爹还回来做什么?当初你不要小娘,狠心让小娘一个人面对凶险,你现在还回来做什么?”乔裴意再忍不住气愤,开口大骂道。 “裴意,你长高了不少。”对于他的指控,乔允扬不怒,因为,他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是事实,自己没有抵赖的余地。 夏侯容容拉住裴意的袖子,轻轻缓缓地对他摇头,不让他再说下去。 “小娘……?!” “如果你还想说,就出去。”她放开手,别开娇颜。 乔裴意一肚子怒火,不泄不快,但是,眼前是他最敬爱的小娘,她的话,他又不能不听,最后,他只能咬咬牙,大步走开,眼不见为净。 在他走后,夏侯容容给了老谭一个眼神,知道老人家的左右为难,便让他退下,不让他在两个主子之间挣扎难舍。 “裴意说得对,事到如今,你还回来做什么?”终于,在老谭走后,她站起身,回头面对他,“如今,这里已经没有等你回来的人了,汗王陛下。” “收回你的那句尊称。”面对她的冷淡凝视,他笑得十分灿烂可掬,“如今的我,已经不是汗王,端王……不,如今的新汗王以我不再适任为由,逼宫将我逐下汗位,因为无事可做,所以我想说回来老地方,讨个小辟的差事做做,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你到底又想做什么?”她泛起苦笑,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男人总能给她带来措手不及的震撼,“不,我们这里不过是个小地方,小庙容不下大佛,无论你现在是什么身份都好,都请回吧!” “如果你够聪明的话,就应该留我下来才对。” “是吗?我倒以为,一个聪明的人,不会把吃人的老虎养在身边。” “那你说说,一个最资浅的学小辟,最大的本分是什么?” 任劳任怨,任凭差遣! 这八个字,几乎是同时在他们脑海里浮现,而夏侯容容心里觉得好笑,因为她不敢想象把这八个字,加在乔允扬的身上。 “不——!”她才正想开口,一瞬间,右肩背上的伤口再度泛起刺骨的疼痛,让她的脸色一瞬间为之惨白,她伸手按住了肩膀,微弓起身,越过他的身畔,朝着院外喊道:“婉菊!婉菊!你快过来……” “容容,你是怎么了?”乔允扬心下诧异,追上前,大掌握住她的右腕,立刻听见她近乎悲鸣的惨叫,“容容?” 他沭然放开掌握,见她回过眼眸,瞅着他的眸光,怨怼中含着泪。 这时,婉菊急忙地赶来,扶住已经显重的身子,三步并成两步赶到主子身边,也不管敬或不敬,推开一旁的乔允扬,把容容扶进屋里。 在婉菊为她的伤口涂药时,他就站在一旁定定地看着,婉菊赶他不走,而其余的众人更是不敢进来,因为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夏侯容容不想为难他们,更因为痛得没有力气与他争执,所以,也就只好让他在旁边一直看下去。 乔允扬看着她雪白的右肩上,那箭伤彷佛还残留一层淡淡的红黑色,皮肉都还显得有些模糊,看起来教人触目惊心。 终于,婉菊敷好了药,伺候主子把衣衫穿回去。 这时,夏侯容容才转过身,看着乔允扬一脸心痛歉疚的表情,她直瞅着他,沉默了好半晌,才幽声道:“你不必太自责,死不了的,药师告诉过我,只要一个月两次的以针刺身上的几个血门,放血泄出毒物,持续个一年半载,就不会有大碍了,不过,这伤痕只怕是好不全了,就算好了,也不会比现在好看多少。” “我在想,自己真的对你很残忍。”他苦笑说道。 “事到如今,无所谓了!”说完,她转过身,背对着他,“你走吧!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 “不!我回来,不是为了听你这句话,跟我走。”话声才落,他已经弯身将她扛上肩头,大步地往外走去。 “你放开我,你要带我去哪里?!”夏侯容容被他的举动吓了大跳,“来人!快来人!” “我要带你出远门。”说完,他看着老谭几个人闻声而来,却没有上前阻止,然后,也注意到她觉得被背叛的不敢置信表情,“别气他们,这些手下并不是心向着我,而是希望我们都好,你和我,能够再度走在一起。” “你还想故技重施吗?”在被他送上马车之后,为了不让她逃走,他以软绳圈住了她的双手,绑在自个儿的腰上,而他这举动教她怒得想冒火,“以为现在的我,仍旧是当年对西域一无所知的夏侯容容吗?如今只要我肯,我随时能够离开,安然回到『龙扬镇』。” “我知道,但我想赌赌看。”他驾着车往镇外的方向而去,转眸笑瞅了她一眼,“给我一个月!如果一个月后,你还是坚持不原谅我,那我会离开,离你远远的,再不让你见到!” “你以为自己这么做,就会有用吗?你以为我有必要答应你吗?” “你必须,要不,我不放你走。” 他回侧的目光,与她俯落的视线,都刚好落在圈住她手腕的软绳,让她知道他所说的意思,也让她气得想拿把刀砍了这男人,“我不怕你,乔允扬,以前没怕你,现在也不怕。” “那最好,正遂了我的意。”说完,他哈哈大笑,一脸的心满意足,让她只能没辙地瞪他,马车片刻也没停下,一路驰出了城门外。 如今,只要她肯,便随时都能够离开他。安然回到“龙扬镇”。 但是,她依他的请求,留下来了! 或许,是因为她对乔允扬这个曾经是她夫君的男人并不怨深恨极,但或许,她只是太怀念从前,想要藉这个机会回味一下罢了! 因为,她并不以为,自己会轻易地原谅他。 这些年,她所受的苦与痛,岂能是短短一个月就可以被改变得了?他或许聪明,但太小看沉淀在她心里的悲痛了! 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曾回顾。 而如今,他想回来,她却已经不想要他了! 第三十八章 今晚,他们休憩的地方,她能够认得出来,就是当年那个可以见到漠市的山凹,这两年,大概因为旁边有水泉,所以有猎户在这里搭了个毡帐,有简单的毯褥与炉火,以供打猎季节可以歇脚。 在乔允扬猎了只兔子,生火要准备他们今夜的晚膳时,她看天还大亮着,想随处走走,不自觉地走远了。 远远地,她看见彷佛有人,再定睛细瞧,才发现是云气构筑的漠市。 从初次见到这种奇观之后,她就鲜少再见过,如今再见到,还是觉得新鲜有趣,因为那栩栩如生的场面,令她不敢相信一切不过是幻象而已。 她看见了行走于沙漠中的商旅,骆驼背负着货物,迤长地行走在沙丘之上,那逼真的样子,让她彷佛能够听见驼铃的声响。 然后,一瞬彷佛被风吹散的朦胧,场景改换了,她看见了一场热闹的庆典,男人穿着藏族的新郎服饰,被亲朋们拱闹,表情看不真切,不过,明显可以从他的举止里看见一会儿要见新娘的又喜又羞。 这一刻,她彷佛被那热闹的气氛感染,不自觉地扬唇笑了,想起了当年她与乔允扬的那场盛宴,她几乎把他酒庄里的羔儿酒都搬出来宴飨宾客,那一夜,没人是能直挺挺的走回家的。 又是一瞬风吹,她不舍地看着那成亲的场面消逝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场混乱,她看见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杀戮。 这些年,刀光剑影的场面她见多了,已经不想再见,才正想别开美眸时,却有一瞬的熟悉感觉袭上心头,当她看清楚在那场杀戮里的人时,喉咙和心口都彷佛被人给掐住,说不出话,心紧得快要喘不过气。 浴在那血里的人,是乔允扬! “不……?!”她失声惊喊,看见他一身黑衣上沾满了血,大批的朝廷军队彷佛潮水般将他们团团包围,而他杀红了眼,一步也没有退。 在这个时候,她认出了那个地方的景色,就在“黄土堡”不到百里之外,而那个地方从来就不曾是战场! 曾经,他说过,漠市会出现过去发生过的景象,如果,这已经发生的过去,那为什么他会带着一小队人,与朝廷的军队厮杀呢? “容容!” 她听见他心急的喊声,回过头,看见他如疾风般扑来,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一双长臂已经将她搂进怀抱,彷佛要将她整个人给揉进骨子里,“不要在我没注意的时候走掉,不要,容容,时间还不到,不是吗?” 夏侯容容再回眸时,发现漠市已经消失不见,她挣开他的臂膀,拉着他的手往毡帐的方向步去,“你跟我来。” “容容?” 他不明白她想做什么,只是乖乖地被她拉进毡帐里,才一进帐内,她就已经动手解开他身上的衣袍,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他措手不及。 “你在做什么?” 夏侯容容不答他,把他最后一件深衣也敞了开来,果然一如她的猜想,在他的身上遍布了深浅不一的伤痕,从那伤痕的颜色,可以知道这些伤才刚痊愈不久,其中有一道伤痕,很深很深。 “这些伤,是怎么来的?”她抬起美眸问他。 “带兵打仗,哪能不受伤呢?”他扬唇笑笑,似乎在说她大惊小敝了。 “不,我知道你带兵打仗,都会戴着面具,但在『黄土堡』百里之外的那场厮杀,你的脸上没有面具。” “容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摇摇头,别开视线不看她。 “你还想骗我吗?你是汗王,即便是身先士卒,都有大批的军队做掩护,不会只是那一小队人,告诉我,你浴血要杀出重围,是要赶往何处?”她心急心慌地想要知道答案。 他深吸了口气,回头看着她,“我说过了,带兵打仗——?!” “去、哪、里?!”她一字一句,再也忍不住激动地吼道。 “见你。”两个字,轻浅的从他的唇间吐出,“我得知你被毒箭所伤,命在旦夕,带着一队人悄悄要潜回『龙扬镇』看你,但在『黄土堡』百里之外的峡谷之间,中了皇后所布置的埋伏,她料想我会回来,容容,就只差一点点,我就能见到你了!但我杀不出重围,能退回去保住一命,已经是万幸了。” 他没告诉她,其实,就算到了最后一刻,他也不想退回去,是因为后来伤重不支,被萧刚给硬送回都城养伤,整整一个月,他动弹不得,当他收到她的信时,只能心痛着,什么也不能做。 但即便他没说,听在她耳里,也已经够震撼了。 这一瞬间,眼泪反应得比她的心更快,再下一瞬,是揪扯着教她几乎不能喘息的心痛,她看着他一身斑驳的伤,颤着手轻抚过一道深刻的,横过大半个胸口的伤痕。这伤在当时,该要流下多少血,该要有多疼呢?再深些,怕是连命都要没了吧!他回来过!至少,在她命危之时,他曾试图回到她的身边!他没有扔弃她,没有置她于不顾。 认知到这个事实,让她的心一时之间又喜又悲,抚着他伤口的指尖颤抖得更加厉害,冰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乔允扬握住了她轻颤的手,凑唇吻着她冰凉的指尖,“我想去见你,就算心里知道不可以,就算每个人都在阻止我,但是我阻止不了自己,那天,听你命在旦夕,我心如刀割,这些年来,我不是没想过你,可是,我总以为自己能够忍心,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悔恨,我恨自己……怎么可以,对你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我怎么下得了手!怎能?!” “你就不怕会没命吗?”她抬起眸,哽咽地对他轻喊道。 “没想过,我只想见你。”他说得轻描淡写,唇畔还噙着一抹浅笑,“所以,我只能放弃一切胜算,决定与中原和谈,这代价不小,但比起能见到你,就这一眼,已经是万分值得。” “你终究,不若自己所想的那般狠心。” 她噙着泪光,淡淡地笑着说,一双纤手捧住他的脸庞,踮起脚尖,凑首轻轻地吻上他的唇…… 入了夜,帐外的寒风已然刺骨。 可是,在帐里却是暖意盈然,男人的气息,以及女子的娇喘,揉成一股教人心旌神动的暗香,不断地,在温热的催散下,失了控地飘散开来。 火光,映红了她伏在他身下的雪白娇躯,他的吻,就像雪花般,轻啄在她的背上,然而触肤时,却是无比的温热。 …… 清晨的天色,朦胧胧的,彷佛还透着一层薄青色。 夏侯容容悄声地离开身畔的男人,着好了装束,取饼披挂在架上的袄子,在临出帐口之际,不自觉地回眸,看着她男人沉睡的脸庞。 他睡得很沉。 只怕,这些日子以来,他未能有一天好好安眠过。 一思及此,她的心口隐隐地泛疼。 她走出了毡帐,穿上了袄子,迎面而来的清晨冷风,让她的头脑为之一阵抖擞,许多过往的事情,在这一瞬间,全上了她的心头。 走到了栓马的柱子前,解开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牵着马走了几百尺远,才翻身上马,驰骋离去。 自从受了箭伤之后,她就没再上过马背,因为上马的动作会拉扯她的伤口,此刻,背上的伤口泛出了被扯动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微拧起眉心。 晨间的冷风,吹着她的面,她微微地昂首迎风,扬起了一抹浅笑。 她想,老天爷终究是仁慈的,让药师救了她的性命,保她至今不死,倘若,她在受了毒伤之后,不日就撒手人寰,那么,如今为她放弃大好江山的男人,只怕所做的决定将是血洗中原。 终究,在处处挫败之后,老天爷还是给了檠天帝与凤雏皇后一点好运气,给了中原的百姓可以存活的生机。 虽然,她只是猜想,她知道凤雏皇后要挑自己下手,不过,那箭上的毒,只怕是求功心切的臣子,为了绝对能够置她于死地,而擅自做出的决定。 皇后是聪明人,如果,她只是要测试乔允扬是否会为她而赶回中原,试她是否为他的弱点,那么,她也该有一点忌惮,倘若,这个男人真的爱她至深,她的死讯,会把这个男人逼到疯狂。 到时候,战况将会一发不可收拾,皇后不会没料到这一点。 但终究,这人生有太多“意外”,最初的最初,谁也不会料想到后果。 她策马骑过一条清澈的浅溪,马蹄声惊动了清晨活动的鸟儿与野兔,但它们只是微微骚动了下,很快又恢复在她到来之前的宁静。 夏侯容容昂首,笑看着一拂飞过天际的大雁,这一刻,她想起了药师当初对她说过的话。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了,就不能再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就如同破镜不能重圆一样,一朝破碎了,那裂痕永远都会存在…… 薄薄的泪光,泛上她含着浅笑的美眸,在一开始,药师就老实告诉她这些话了,而她,竟然在这一刻,才开始真正悲伤了起来。 还是不要告诉他吧! 她回过头,望着来时路,彷佛在看着被自己遗落在后头,再也见不到的那顶毡帐,以及她的男人,风乍吹起,扬起她墨似的黑发,狂乱得如同她此刻缭乱的心绪,但在这同时,她又觉得很平静。 因为,她已经做好了决定,知道这决定,对谁都好。 当夏侯容容再回到“龙扬镇”时,芍药花已经盛开,奼紫千红,恰人的香气随风四处飘散。 众人讶异她竟然是一个人独自策马归来,不过,他们却不敢多问,听从她的命令,在芍药盛开的花园里摆上酒食,却不急着邀请客人,飘散着食物香气与花香的园子里,只有老谭与婉菊几个人,而她一个人独自站在几盆芍药花前,知道她的客人不必去请,他不久以后就会自动到来。 “夫人,是风爷回来了。”老谭得到通报,过来她身边说道。 “让他过来。” 说完,她没有回头,知道乔允扬已经走进园子里,就算不看他此刻睑上的神情,也知道他心里对她的不告而别感到忐忑不安。 “婉菊,给我一把剪刀。”她笑着对身旁的人说道。 “是。” 婉菊让人取了一把剪刀过来,交到主子手里。 夏侯容容就着花萼,剪下了一朵开得最美的红色芍药,将剪刀递回到婉菊手里,转过身,捧着花走到乔允扬面前。 “这花,给你。你知道这朵花的意思吗?” 乔允扬俯首,看着她递到他手里的那朵红色芍药,当那柔软的花瓣碰触到他的掌心时,一瞬间,他的心感到冰凉。 她赠他芍药花! 芍药,既名将离,又有一名唤做离草。 她的意思是要他离开吗?! 夏侯容容沉默着没有回答他,只是轻浅地勾起一抹浅笑,叹了口气。 这瞬间,他的胸口揪痛得快要喘不过气,却也同时想起了芍药花的另一个意思,是欲结恩情之意! “究竟,你送我这花,是结,还是解呢?”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心害怕得在打冷颤,就怕她的回答是“解”! 她浅笑地瞅着他,缓慢地吟念道:“溱与洧,方焕焕兮。士与女,方秉蔺兮。女日『观乎?』士日『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汹吁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谵,赠之以芍药。” “容容,你就好心一点,给我一个痛快吧!”他忍不住泛起苦笑,就算是面对千军万马,他的心都不曾如此胆怯过。 “聪明如你,会不懂吗?听说,溱河与洧河正是春水碧波荡漾,男男女女,正手持着蔺草在游乐,女子问:『要去看看吗?』男子回答:『已去过了!』女子说:『请你再去陪陪我。』那河畔,真是宽敞,真是快活,男子与女子互相调笑戏谵,赠了一枝芍药,与对方订下了约。” “所以,是『结』吗?”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口窒了一窒。 “也不是。”她笑着摇头,看着眼前的男人被她耍得团团转的痛苦表情,不由得笑得更加开怀,彷佛一个淘气的孩子,“我送你这朵芍药,不是『结』,也不是『解』,是想要『约』。” “你想约什么?”他低沉的嗓音温柔得不可思议。 “我现在……想去一个地方,我知道你曾经去过了,或许,会不想再去了也不一定,但是,我真的很想再去一次,你就陪我再去看看吧!”她哽咽着,豆大的泪珠潸然滚落颊畔,伸手握住他捧着芍药的掌腕,“我要你陪我,请你陪我……一起再回到我想要的从前,可以吗?我想要回到过去,我们的过去!这些年来,我无一刻不想要回到的过去!乔允扬,你就陪我,陪着我再过一次……那段从前的日子吧!” “好。”他心痛着,对她点头。 “这次,不可以说走就走,扔我一个人。” “好。”他又点头。 “这辈子,如果注定必要有人扔下另一个人,就只能由我扔下你,只能由我,知道吗?” 不知怎地,她这话在他耳里听来,令他有种不祥的感觉,教他的心口为之揪闷,好半晌答不上她。 “回答我,知道吗?”她的口吻变得强硬,逼着他覆允她。 “好,听你的,我知道了。” 在她的逼迫之下,他不能不答,却是答得不情不愿。却在下一瞬间看见她美得倾城的笑颜之时:心折臣服,一切听凭由她…… 第三十九章 春暖还寒,红梅点点,在一片雪地之间,显得格外显眼娇艳。 夏侯容容,年二九。 今儿个正逢元宵,大街小巷上都是一片灯火通明,一整年里,唯有近元宵这三日没有宵禁,所以人们欢喜地赏灯逛夜市,一片歌舞升平。 不过,今晚的夏侯家,比外面的街市还热闹,因为回娘家省亲的夏侯容容偏挑在今天临盆生产,里里外外,大伙儿忙成一片,既紧张又期待,据老一辈的仆妇看表小姐的肚子形状,说这胎绝对会生女儿。 在她与乔允扬复合的来年,便产下一子,取名风静,这些年来,就一直没再传出动静,没料到隔了多年,又再有孕。 这消息乐坏了老太爷,说他就盼着自个儿的容丫头能再生个女娃儿,要长得像娘亲,日后又是个美若天仙的人儿。 新生的喜悦,冲淡了这一年老太爷病重的哀伤,就连年夜围炉时,老人家也只是出来露了一下面,便喊着说累,要回房去歇息。 而在这之前,夏侯容容接到了一封平安信,信上明明是报平安,她却不停地掉泪,隔日便收拾行囊,带着乔风静回京城,不到半个月后,乔允扬把“怀风庄”的事情交代给手下之后,也追随陪爱妻回娘家,一直从冬至就待到了春节,然后是元宵。 果不其然,如老仆妇们所说,夏侯容容在元宵的夜里,诞下了一名女婴,她让乔允扬亲手把孩子交给年方六岁的儿子,要他将妹妹抱去给太太爷,叫他告诉太太爷,帮妹妹取蚌名字。 一干人看着六岁的男孩抱着初生的女婴,个个都是心惊胆跳,在他跟前跟后伸手小心护着,一路将他护送到夏侯清的寝院去。 那景况,看在夏侯容容与乔允扬眼里,都是觉得有趣好玩。 乔风静抱走妹妹不到两刻钟后,一个人回来了。 “娘!” “妹妹呢?”刚生完女儿,浑身乏力的夏侯容容躺在丈夫的怀抱里,看儿子一个人回来,微笑问道。 “留在太太爷身边了,他说要好好看看妹妹的模样,叫我回来告诉你们他给妹妹取的名字。” “太太爷给妹妹取了什么名字呢?”乔允扬笑问。 “东晓,意思是从东方天空升起的初晓。”乔风静虽然才六岁,但眼眉之间已经可以看出有六七分似他亲爹,不只外表,就连个性与才智,都可以看得出来尽得其父真传。 “东晓?”夏侯容容喃念了一遍,握住她夫君的大掌,抬眸与他相视,“乔东晓,是个好名字,太爷爷给咱们女儿取了个好名字!” 今年的夏季,天候好得异乎寻常,风儿徐暖,蓝天白云。 夏侯容容,才正要满三十岁。 虽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亲,但眼眉之间的娇媚,却如初开的花儿般柔女敕,大半年过去,她才终于接受了太爷爷不在人世的事实。 此刻,“零海”畔,微风徐徐地吹着,夏侯容容牵着乔允扬的大掌,她在前,他在后地走着。 蓦然,她停下脚步,与他并着肩凝眺海面,风吹动他们一红一黑的袍服下摆,翻腾得宛如波浪一般,在蓝天白云与清澄的湖海之间,他们身上的颜色,是最抢眼的存在。 夏侯容容转眸笑视她最心爱的男人,柔软的嗓音带着一丝劝诱,“你唱那首蒙古歌谣给我听吧!我爱听的那一首。” “我怕自己唱得不好。”乔允扬笑着摇头。 “没关系,我不会跟你计较。” 听她一副“我大人有大量”的说法,令他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大掌执住了她纤细的柔荑,深吸了口气,以蒙古语吟唱着那首带着哀伤的歌谣。老哈河水,长又长。岸边的骏马,拖着缰。美丽的姑娘诺恩吉雅,出嫁到遥远的地方。当年在父母的身旁,绫罗绸缎做新装。来到这遥远的地方,缝制毛皮做衣裳。海青河水,起波浪,思念父母情谊长,一匹马儿做彩礼,女儿远嫁到他乡。 听他百般不愿出丑,却仍旧为她唱歌,让她不由得笑得很甜,只是那甜美的笑里,掺揉着一点苦涩,她望着“零海”湖水,怔怔地出了神。 “容容?”他低声唤她,半晌,才见她转眸对他微笑。 “你说这『零海』究竟有多大呢?哪天,我们一起绕走这『零海』一圈吧!就在这儿……”说着,她伸出脚,以靴尖点着一块沙砾之地,“就在这儿插上一根红旗,当做是起点,然后也是终点,等我们绕完整整一圈,看见红旗,就知道我们回来了。” “你真的确定吗?这『零海』比你想象中广大很多,说不定,绕上一圈,需要一年半载,甚至于更久也不一定。” “若能走完,当然是好的,可是,走不完也没关系,因为我想要的,不是走完整个『零海』,而是跟你一起走。”说完,她笑着牵住他的大掌。 “好,那让我们回去安排打点一下,寻个好日子出发,就从这里……”他伸出另一手,指着她以脚比画的那块沙地,“可好?” “嗯,就依你。”她点点头,偎靠在他的胸膛上,眸色迷蒙地望着那无垠的水面,静静的,缓缓的,闭上了美眸。 她要将这一刻,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她总觉得最近的自己,变得比以前虚弱,脑子总是昏沉沉的,不若从前善记了! 虽然她早就听药师说过,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到,但真到临头,她心里不免还是会害怕! 秋天,是个怡人的季节,尤其是丰收时,总是格外热闹。 夏侯容容,前两日,才刚满三十一岁。 那一天,“怀风庄”举办了盛大的生辰宴席,各方人马前来为她祝贺,有人形容这盛大的场面,几乎快要把整个庄都给掀翻了! 席问,见到许多与她共过患难的老朋友,她开心得很,却也知道,坐在她身边的男人笑不出来,因为这一年来,她的健康状况每下愈况,前年,他们约好了要走“零海”,却一直因为她的身子没有起色,所以未能成行。 乔允扬为她找遍了天底下最好的大夫,甚至于是宫廷的御医,但是,没人能够断出她的病症。 他心急如焚,宛如锅上煎的蚁,他去“大佛寺”找过先前为她放血的药师,想要请他再来为妻子治病,但却不见他的踪影。 据温阳与婉菊的说法,多年来,除了无明与无灭两个和尚,以及容容之外,没人亲眼见过那位药师一面,就连先前治毒伤时,他们也都是被请在殿门外,不得其门而入。 事后,他问过妻子,她只是神秘微笑,说能见到药师是缘分,药师倘若肯见他,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秋日的凉风染黄了树叶,此刻,夏侯容容舒服地坐在院子里,听见了声响,睁开美眸,看见她的夫君端着承托进来。 不久之前,乔允扬为了爱妻,以金丝木订做了一张卧椅,好方便搬进搬出,让她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可以歇得舒服,这两日天凉了,他让人取来一张白狐裘毯,柔软舒服的触感,让她很喜欢。 乔允扬为她端进了药汤,搁在一旁的几上,吹凉了喂她,见她明明嫌恶汤药的味道,还是忍耐着把药给喝完。 他微笑,取饼绢巾为她拭唇,再喂她喝了点蜜水去苦,“大夫说,你需要一个养病的好地方,容容,你想去哪里?只要你说个地方,我们就搬去那地方住,还是你想回京城?” “不,我不要,太爷爷已经不在了,胤哥哥和嫂嫂日子过得挺好,不需要我担心,所以我不回去。” “其实,是你不想让他们见了你现在虚弱的样子,而感到担心吧?” “你这个男人真多疑,做人啊!心眼单纯一点比较好,知道吗?” “你这妮子心眼忒多,倒反过来训我了?” “我只是心眼儿多,可没你这男人狡猾,咱们啊!是一山还有一山高。”说完,她哼哼了两声,闭上美眸,深吸了口带着秋天凉意的空气。 闻言,明明知道她是在讽刺他,但是,他只能苦笑摇头,撩起长袍,坐到她的身畔,与她并肩依偎。 夏侯容容微侧娇颜,将头靠在他的屑上,犹是闭着美眸,嗓音柔得像无心的呢喃,“我想待在『龙扬镇』,这里是我的家,有什么地方能够比自己的家待起来更舒服自在的呢?” “好,你想待就待吧!”他伸出长臂将她搂进怀里,“我不再劝说你就是了!好好养病,孩子们都很担心你。” “有裴意在,我很放心。”说完,她灿烂地笑了,睁开眼睛,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以从前惯有的顽皮口吻道:“这几年来,我这小娘没一天亏待过他,现在,是轮到他报恩的时候了!” 乔允扬看着她绝美至极的笑颜,也跟着她笑了,但是,也因为她这充满孩子气的笑脸,令他的心感到更多的痛楚。 他想到了当年在“银来客栈”,她明明吃了顿霸王餐,却能骗得店伙计把她当成救命的“仙姑”。 他记得,那时,她脸上的笑,就是如此灿烂。 冬季翮然到来,下了几个时辰的雪,将“怀风庄”妆点成一片银白。 夏侯容容,三十三岁,正是女子风华最盛之年。 如今的她,那张容颜确实仍旧美得教人惊叹,但是,久病的虚弱让她看起来过分苍白了些,就连下床走动的次数都少了。 乔允扬站在床前,注视着爱妻沉睡的娇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一动也不动地站了多久,她的样子,就算要他看千年万载,也不会觉得厌倦。 他的心如刀割,想到大夫们给他的回答,都说她是积劳成疾,但却又病得不像,那脉象的奇特,是他们行医多年,未曾遇过的。 但是,他们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她的日子不多了! 第四十章 昏睡之中的夏侯容容,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在注视着她,她缓慢地从沉睡中醒转,才睁开眼睛,就看见她的夫君。 “你来了。”她笑着从被褥里伸出纤手,让他给一把握住。 “容容,当年你究竟瞒了我什么没说?”他握住了她的手,却只敢轻捏在掌心里,就怕一个用力,捏碎了细瘦的她。 “我有吗?” “你有!你肯定有!” “好吧!我承认,我有。” “是什么?”他急问道。 “那就是,当年,我进『银来客栈』,一开始就是想吃霸王餐,不打算付钱的,因为,我根本就付不出钱,我的钱袋被偷了!”说完,她不等他发难,抗议她随便带过他的问题,就又问道:“那现在换你向我坦诚,为什么当年你可以一口咬定,我是要进去吃霸王餐的?” 乔允扬原本想要追问清楚,最终,还是顺了她的意思,回答她想要知道的问题,“因为,当年我亲眼见到那个小偷扒了你的钱袋,但没有阻止他,也没有出声警告你,倘若我想,我可以制伏住他,把你的钱袋取回来,我可以,但我没有那么做!” “明明你能帮我,却见死不救,原来,你一开始就打算对我那么狠心。”说着,她泛起一抹淡然的苦笑,不自觉地轻叹了口气,神情却不见一点忧伤,反而对于那段过往,感到不由自主的想念。 闻言,他的脸庞闪过一抹歉然,如今再回头诉说往事,真教他自觉心狠得可怕,“我想知道,身无分文的你,会想做什么,却没想到你好本事,吃了霸王餐还可以赚到为数不少的银两。” “那当然,我可是夏侯家的表小姐,你以为我是简单的人物吗?”她朝他努了努嘴,那表情令她苍白的容颜凭添三分娇俏。 “不,你不是。”他忍不住弯,俯首轻吻了下她的唇。 “那我的表现有令你失望吗?” “没有,你从未令我失望,甚至于,远远超过我原本的期待。”在说出这些话时,他感觉自己的胸口痛得几乎快要粉碎,他温柔地扶起她,坐靠在床边,让她的头枕在他的胸膛上,大掌徐徐地抚着她柔软的青丝,“容容,现在的你还想去绕走『零海』一圈吗?” “想。”她笑着点头,一只纤臂横越过他的腰间,就连想抱紧他,都提不起力气,“但我怕自己没有力气走。” “不必走,等开春天暖之后,我驾马车载你,我会让人准备一根最鲜艳的大红旗,就插在我们出发的起点,等我们绕完一整圈回来,远远的,我们就能看到那根红旗,你说好不好?” “好,要挑平坦些的路,别颠坏了我。” “知道,颠疼了你,我会舍不得。”说完,他深吸了口气,再按捺不住胸口的焦躁,扳扶起她纤细的膀子,让她正对自己,沉声道:“容容,求你告诉我实话,我到底还该知道些什么?” “迟早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但是现在你还不需要知道。”在好久以前,他曾经对她说过这句话,如今,她原封不动还他。 乔允扬知道自己从她嘴里是问不到了!他执住她微凉的纤手,让她倾首靠到他的肩上:心满意足地闭上美眸。 “我累了,想再歇会儿,等我睡下了你再走。” “不走,我会一直陪你,等你醒了,我还会在,你就安心睡吧!”他将她抱在怀里,轻吻她的眉心。 “好。”她像个孩子似地恬稚地笑了,在他的胸膛上找了一个最好枕靠的位置,闭上眼眸,静静地沉睡过去。 在神魂悠荡着要进入黑喑之际,她想起了那日在“大佛寺”里与药师的对话,他见到她的到来,只是勾着一抹浅淡的笑,虽然过了十余年了!但她总觉得这男人看起来还是不出三十的模样,脸上的笑却像已经亘立千年的远山一样缥缈,教人难以捉模。 最后一次见他,他还是老样子没变,不过,她隐约可以看见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趴憩在卧佛的后方,隐约可以听到猛兽沉匀的气息。 但她不若从前,凡事都会好奇,没有心思去细较在卧佛之后,是否真的趴了只猛兽,只是一心想知道自个儿究竟还能活多久! 药师,请你老实告诉我,我还有多少日子呢? 看样子当年的药效已经大概都退了,我怕是日子所剩不多了! 究竟有多少?告诉我,还足够我与所爱的人们说再见吗? 再见只是两个字,但有人能说一辈子。 药师! 等那天到来,我会去见你。 见我?你是阴差吗?要来接我下黄泉? 我不是阴差,不过,我与那地府十殿之王都有点交情,说不准能替你说上几句好话也不一定。 我不要你替我说好话,若能,替我求他们,让我多几日好活吧! 勇敢如你,也怕死吗? 我不怕死,我怕有人要舍不下我,而我也一样舍不下他们。 她舍不得。 夏侯容容收拢手心,不让乔允扬发现,悄悄地紧揪住他衣袍的一角,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像是害怕有人在下一刻会从她的手里夺取似的。 不!其实,她害怕的并不是有人会来夺走,而是她的手无论再握得多紧,迟早都必须被迫放开,再舍不得,都要放开…… 春去秋来,四季更迭,从他们以芍药订下誓约的那一天算起,十个年头却宛如一瞬,轻易地从人紧捉不放的指缝间流走,然后,翩然远去。 “裴意哥哥,爹呢?” 今年还不到六岁的乔东晓,个儿不算太高,那眼儿嘴鼻,美得一如夏侯容容儿时的模样。 她自小就喜欢跟娘亲一样,做胡人的妆扮,从未穿过绣鞋,反倒喜欢穿长靴,蹦蹦跳跳的像个男娃儿,一把拉住她裴意哥哥的衣袍下摆。 早已过弱冠之年的乔裴意,身长已经追上他阿爹,回头敛眸觑着身后的小女娃,略顿了一下,才扬唇笑道:“他跟小娘在一起。” “喔!”乔东晓点点头,似是懂,却又彷佛不懂,但是她却很明白裴意哥哥所指的意思。 她爹和她娘在一起,指的是她爹又去了“那个地方”。 “那裴意哥哥知道娘什么时候回来吗?”她不死心地又问,这个问题她问过每个人,也都问了好几次,但没有人给过她答复。 “哥哥不知道,东晓,你想要知道的答案,我们每个人也都想知道,但或许只有沉默不语的老天爷,才能回答这个问题,才知道小娘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们身边。” “只有老天爷能回答,那你又说老天爷不说话,袍不说话,怎么回答我们呢?”乔东晓有点生气,一双酷似娘亲的美眸圆瞪,气呼呼地看着她裴意哥哥,气他乱说话。 “或许有一天他会开口,只要东晓一直在心里想,在心里求袍,说不定,哪天他会大发慈悲,把小娘还给我们。” “真的会吗?” “嗯。”他点头。 “那我现在就求他。”说完,她抬起稚女敕的小脸,仰望着天,“老天爷啊!求你可怜可怜我们,让娘回到我们身边吧!我很喜欢娘,裴意哥哥也喜欢,风静哥哥也喜欢,我爹更喜欢,娘走的时候,他很伤心很难过,你知道吗?我们都好想我娘,请你让她快点回到我们身边,从今天起,东晓会做一个很乖很乖的孩子,会很听话很听话,所以,你不要一直不说话,快告诉我们,我娘到底去了哪里?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她什么时候才要回来?如果你看见她,一定要把东晓的话告拆她,要她快点回来啊!” 乔裴意听着她软女敕的童言童语,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极难受,想他小娘要是听见女儿这些话,不知该有多伤心? 他伸手拍拍东晓的小脑袋,“你说得那么诚心,我想老天爷应该已经听见了,现在,我们就只能等了!” 这是个无风的日子,澄蓝的天空,平静的“零海”湖水,映照着天,映照着地,映照着盘腿独坐在湖畔的乔允扬身影。 他低着头,看着捏在掌心里的红皮手札,一页一页地翻开,看见了他心爱的女子刻画在纸面上的一笔笔思念。 每一个字,都诉说着当年对他的想念,诉说着她想到不能再想,想到了不敢再想,终于停止了想念的那一日。 这本手札,是她在消失一年之后,婉菊交到他手上的,说主子交代,如果她哪天不见了踪影,再找不到她,满一年之后,就将这本手札交给他。 一年了! 那天,他在湖畔扎营的毡帐中醒来,再没见到她的身影,这一年来,他疯狂地寻找她,用尽了办法,大江南北,几乎让人翻递了每一寸土地,而她却像是随风而逝般,没留下一点线索与痕迹。 有人猜测,她或许久病厌世,走进了“零海”冰冷的湖水里,让凤凰女神给带入了湖底的最深处。 对于这说法,他不信也不予置评,倒是老谭与她的爹亲严正驳斥,说“零海”的咸水吞不了人,如果她真的跳进了零海里寻短,不可能不见尸体浮上来。 乔允扬又翻过一页,在脑海里,想过了一遍又一遍的从前,想过与她度过的每一个日夜,她所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情。 他知道,她不可能寻短。 因为她是夏侯容容,再没人比他更清楚她的顽固与强悍。 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是她给他留下的字句。大乔兄台,别来无恙啊!看着她一贯顽皮的口吻,一抹浅浅的微笑跃上他的唇畔,让他的眼里明明有苦哀伤,却仍旧带着笑。 在你看到这本手札的时候,我已经从你身边离开一年了!这一年来,你想我吗?还是怨我恼我,把该让你知道的事情,瞒了那么多年呢? 对不起,容容欺骗了你,当年,那箭伤表面上是好了,但毒已经入了膏肓,早就没有解救的余地,放血不过是为了解缓毒发的时间,少则不过五六年,至多不过八九年,我便会因毒入心髓而不能留于人世。 对不起,我明明知道被人扔下的滋味有多苦,却仍旧还是狠心扔下了你,原想说这是一报还一报吧! 当年,你加予在我身上的痛苦,如今,我还送你。 但一思及你要想念我,我的心便要为你疼,为你不舍,说来,我爱你乔允扬这男人究竟有多深多痴呢?这答案怕是连我自己都无法回答。 你说呢?在你的心里,希望我爱你多深呢? 而你呢?又爱我有多深呢?这一年来,是想我念我,或是怨我呢?若你的心里是怨,宁愿你是忘了我,若是想我念我,就当做我还活在这世上,只是贪玩去了,说不准哪天咱们还能再见,这天底下,凡事都没个准的,想当初,我是铁了心不嫁你的,结果不还是嫁了你为妻吗? 代我告诉裴意,说他欠我这小娘的情分,还给我两个亲生孩子吧!版诉风静,我不愿他像他亲爹。告诉东晓,她有一个贪玩的亲娘,要她乖乖的,或许我良心发现了,会回来看她。 至于你,我虽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但我知道没能说出口的话,你心里都知道,但我要说,这一生,夏侯容容没悔过当你乔允扬的妻,一朵芍药,十年恩爱,用一生来换,万分值得! 妻容容 她所写的每一个字句,都刺痛着他的眼、他的心,这一刻,悔恨如潮水般,汹涌淹没了他,他将她的手札按在胸口,发出悲鸣的叫喊。 那心痛的呼喊,响彻于山间、水间、天地之间,久久,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