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吻(上)》 第一章 第一章 秋高气爽,隐身在台北小巷里一家以原木装潢的家庭式咖啡馆,此时冲突正烈。 满头白发的胖老板站在吧台后,指着前方的斯文男子骂。“我说了,这批豆子有问题,我要退货。” 接着又指向面前一杯冲好的黑咖啡。“什么顶级咖啡豆?冲出来是这种味道?你不要以为我是笨蛋就唬弄我,以为我不知道吗?先给我几批好货,后面就开始进烂货。混水模鱼,滥竽充数,来这套嗄?” 站在老板旁边,系着围裙的咖啡师昂起下巴。“没错,这种质量的咖啡豆不该出现在我家店里,就算送我我都不要!” “可是——”一直挨骂的谭仕振被两人狂飙怒吼,吼得耳朵嗡嗡作响。“我们老板说他给每一家的豆子都一样,就只有你们的出现问题,按逻辑来说不大可能。” “你懂什么?你会煮咖啡吗?” 谭仕振很老实地摇摇头。 咖啡师也咄咄逼人。“你有执照吗?比我专业吗?” 谭仕振又摇摇头。 老板震怒。“啥都不懂,我跟你说个屁!我在电话里不是说了吗?叫你们老板来,结果呢?派个外行的来敷衍我?” “我们老板不轻易露脸的。” “搞神秘吗?也对,干偷鸡模狗的事当然不敢露脸。”胖老板重拍桌面。“看看我们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我们名誉受损,信用破产,不但要退钱,我还要你们赔偿!” “除非有具体事证支持你的说法,否则赔偿是无法成立的。” “干,你现在是在跟我贡三小?讲法律吗?”胖老板转向咖啡师。“既然听不懂人话,我们也不用顾忌了,儿子,立刻到『coffeelife』网站留言,让大家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生意的,什么『咖啡神』?我呸!” “喉?您这样做就是毁谤了喔,我们会采取法律行动。” “干脆多加一条伤害罪。”老板抓了扫把,冲出柜台。 “冷静啊!”谭仕振后退,慌得跌倒。眼看扫把就这么朝他的头劈来,放声尖叫先。 “啊——” 叮铃! 这时,门上系着的铃铛骤响,有人推开门,伴随一束秋光,踏入店里的是一名高大男子。 躺在地上的谭仕振如见救星。“你终于来了,快救我。” 没理会跌坐在地的谭仕振,男人径自走向吧台,步伐长而果决。他很高大,上衫紧绷在宽阔胸膛上,随着移动步履,隐约可见贴身牛仔裤下的长腿结实有力。晨起未刮的胡渣使他看起来很粗犷,浑身散发危险的讯息和力量。 停在吧台前,男人端起咖啡啜了一口,放下杯子道:“没错,味道差了。” “我就说吧,不是我故意找碴,这味道真的不行。”胖老板冲过来。“你是谁?” 男人没回答,倒是掐起一粒烘焙过的咖啡豆嗅闻,接着看向吧台内的咖啡师,目光锐利得教咖啡师全身起鸡皮疙瘩。 被瞧得浑身不自在,咖啡师不悦地呛道:“干么?” 男人微笑。“开除这个人,咖啡馆就有救了。” “嗄?”老板愣住。 咖啡师恼怒,隔着吧台揪住男人衣领。“你是什么意思?” 男人推开他,卷起袖管,走入吧台,用手肘顶开咖啡师,站到“syphon”前,举高咖啡壶在灯下瞇眼检视。 这是50a型的“syphon”,由两个上下玻璃球型组成,上球与下球的接合处有块白色橡胶,称为“迫紧”,它能使咖啡在烹煮时,上下球紧密结合。这一瞅,果然如他所料,他拔起上球,虽手臂粗壮结实,动作却非常谨慎小心,平均施力将白色“迫紧”慢慢推移调整,接着再放回“syphon”,开始手法利落、步骤流畅地烹煮咖啡。 他的动作是那样从容淡定,以至于没人阻止他,全都忘了吭声,甚至莫名地被震慑住,屏息地看他操控机器。 他烹煮咖啡时的表情自信专注,井然有序的进行每一个步骤,摆弄器械的手势利落,周身散发着强大气场,彷佛所有器具皆为他而生,皆臣服于他,任他摆布,与他亲昵无间。 五分钟后,他端上冲好的咖啡,递向老板。 老板怔怔接过,啜了一口,口月复芬芳,面露惊愕地再啜一口,通体生香。 怎么可能?他又啜了一口,慈眉善目,心悦诚服,胖胖的身躯软绵绵,握着咖啡杯的手微颤。 “这咖啡——真是、真是极品。” “怎么可能?”儿子抢来也啜了一口,立即愣住。“不可能呀?” 男人解释。“『迫紧』用久了,位置会下滑走位,若不做调整,就会造成底部的水无法完全吸到上球,冲淡咖啡的味道,对质量产生影响。” 老板问他。“你是谁?” 男人挑了挑眉,掉头走人。 搞定!谭仕振骄傲地撢去身上灰尘,对老板呛声。“喂,这下豆子没问题了吧?”接着骄傲宣布。“那家伙就是——咖啡神。” 佛光普照?并没有。 莲花飘坠?也没有。 倒是留下满室咖啡香,以及一个推门离去的潇洒背影。 “哼。”谭仕振也帅帅地学他掉头离去。 老板抓了抹布,摔在儿子面上。“你猪吗?给你钱都学了什么?” 谭仕振走出咖啡馆,坐入车内,发动汽车,看向一旁的任凭生。 “喂,下次这种会挨揍的事自己来好吗?” “好啊。明天就从我的房子搬出去。” “喂,那么大的房子没人住,鬼就会来住。因为我在那里才有人气,我是帮你看家。” “呵。” 汽车驶向大马路,谭仕振继续唠叨。“你就是因为整天在搞这些生意,大学才毕不了业。报告交了没?” “太无聊,不想写。” “那你无聊也不想活吗?再不交就要被二一了。老兄,你大学要读第八年吗?今天是最后一天吧?回去后赶快把报告生出来给教授,想被退学吗?” “送我去『老树咖啡馆』,我有约。” “快被退学还有心情约会?” “没办法,有人逼我去评鉴。” “评鉴?咖啡豆吗?” “不是,这次是去评鉴『女人』。” “女人?女人!女人?!”这话害他差点驶偏加蛇行,谭仕振频频瞅向任凭生。 “干么这么惊骇?我不能评鉴女人吗?女人跟咖啡豆一样。” “嗄?”这什么歪理? 任凭生按下车窗,让秋风吹拂脸庞。 他深邃眼眸望着目中世界,望着一排排闪逝而过的路树,望着树梢闪烁的金色阳光,这一切只让他觉得无聊。在他的年轻脸庞上,有着不相称的沧桑。 而这时候的任凭生尚不知晓,稍后即将发生在他命中的是足以改变命运的事—— 女人,和咖啡豆不一样。 女人不是任他摆布的咖啡豆,非他可以掌握烘焙熟度,更非他可以操控冲泡出的质量。 一株咖啡树结成理想的果子要三年,而女人被岁月淬炼出的脾性与天生带来的习癖,远比咖啡世界还复杂。每一批悉心栽培、收获的豆子,在烘焙前可挑出坏豆;而每一个女人皆蕴藏不同的奥秘,好坏都藏在等待被探索的身心里,不能分割,难以筛选。 爱一个女人,必须爱一个女人的全部,如同爱一个男人,也必须包容他的强悍与脆弱。 一个男人与某个女人即将相逢,在这苍茫世间—— 不管合不合逻辑或喜不喜欢,该相遇的终究会相遇,逃避不了。 当许多年之后,任凭生回忆起这天,如果他听谭仕振的劝,回家写报告,或许就不会跟她相遇了。那么,他会快乐些吗? 在眼泪烫伤自己时,他后悔吗? 当她遗憾的眼神刺痛他瞳眸时,他敢放开手吗? 或是更要紧紧地、紧紧地抓牢她? 第二章 “老树咖啡馆”就位在树木林立的庭园里,一栋古迹建筑的二楼。它有着石砾墙体、古意长廊,走廊旁临着户外的是一排石栏杆。 二十八岁的任凭生站在二楼走廊上,等候同父异母的弟弟。 秋光金丽,蝉声放肆,阳光穿透树梢,映照在走廊的地面上,留下破碎光影。屋侧,一株九重葛攀着墙,狂野地染红墙面。 他拿出墨镜戴上,透过墨色镜片,习惯性地丈量眼前世界—— 他与屋外巨大的老茄苳树,相距约三公尺远,眼前的石栏杆约九十公分高,与他相距一公尺,再瞄一眼手表,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五十三秒——他来早了。 就在此时,他注意到一抹红,在他脚边约两百五十公分处有一双红色的女性球鞋,鞋面磨损严重,布面边缘甚至冒出线须。 谁的鞋被扔在这里? 他左瞧右瞧,不见鞋主,接着他听到奇怪的声响,右边墙外传来脚踏落叶的窸窣声,可那里是半空,怎么可能会有脚步声?难道大白天的也闹鬼? 任凭生摘下墨镜,挂在衬衫领口,走上前探身往右瞧,倏地怔住。 一个长发女孩赤足踏在一楼窗台上方的水泥凸起处上,她左手抓着墙沿,另一手正试着去捞不远处挂在树梢上的草帽。 任凭生静静地看她试了一次又一次,她身子越倾越远,脚尖也踮得更高,处境更危险,不管手伸得多长都构不着,眼看就快要失足坠楼了。 “喂,别试了,不可能。”他说。 女孩转头看着他。她有张细致的瓜子脸,面庞上嵌着一双清澈水眸,瞳孔是略带野性的棕色,她的唇瓣丰润性感,下唇中央有一条细细的凹缝,朱唇饱满湿润,那是一双会令男人想冲动吮吻的唇儿,教他印象深刻。 “可能。”她眨了眨睫毛,接着笑了,这是多么魅惑人心的笑容,霎时连金丽秋光都逊色,不过幸好任凭生早被世事磨练过,教他培养出一身定力,即使她这样美,他也能不假辞色地坚持己见。 “不可能。”他说。 “可能!” 嗟,是要挑战他吗?“妳的手臂大约六十公分,身高有一百六吧?以妳的臂长加身高,就算整个人倾向前,离目标物至少还差半尺多。想捞到帽子,不可能,死翘翘倒有可能。” “这样啊。”她懂了。 一阵风吹来,吹散她一头乱发。 任凭生突然想到“野孩子”,满山遍野赤足乱奔的野孩子,她给他这样的感觉。 忽然,女孩眸色骤亮,浮现笑意。 “可能。”她再一次大声反驳,然后目光一凝,忽来个动作——她竟松开紧抓的墙沿,改抓他手臂,把他当支柱,接着人就扑向草帽。 事情发生得太快,任凭生来不及反抗,忙扣住她的手,好稳住她的身体,手臂也被她整个拽拉过去。 “yes!”勾到帽子了!她欢呼,还吻了吻帽子。 他扯回她,墨镜也在同时掉了下去。 “啊!”她见了,直觉就往下扑,身子失衡摔下去。她惊呼,忽然腰畔乍暖,一双强而有力的大掌托抱住她的腰,将她拽回。 隔着石栏杆,她的上身撞入强悍结实的男人胸膛,飞扬的发丝拂过任凭生脸庞。 千钧一发,化险为夷。 任凭生低头望着身前的女孩。 她仰头看着他,又笑了,彷佛不知道自己有多鲁莽,她柔软的身体紧贴着他,令他一阵紧绷躁热,身体硬似铁,心中打了个突。 他与她,距离——“0”。 “0”?忽然感到一股厌恶,他粗鲁地推开女孩。 谁知这一推就将她推回半空,她往后跌,嘴里惊呼,他赶紧抓牢她的左手,教她整个人除了脚之外,上身滑稽地后仰在空中,而右手则紧揪着救回的草帽。 “喂!”女孩喊。 “怎?” “快拉我过去。”她的声音颤抖,却招来无情眼神。他很可恶,只是幸灾乐祸地微笑着。 “原来妳还懂得怕啊?”他懒洋洋地道。“我臂力不强,撑不住妳的体重。”说着,手上力道还故意松了下,引来她一阵尖叫—— “不要不要我会死,快拉我过去,拜托。” “请问,我们很熟吗?”他冰冷的声音使她紧张得胃部彷佛在燃烧。他又继续问:“妳刚刚是把我的手臂当单杠耍吗?” “别这样,那我、我跟你说对不起好了,快拉我过去——” “我很想,但我手臂有旧伤,所以在救妳的时候,要是撑不住松手了,严格说来,也不是我的错。更何况,我还有律师撑腰。” “嗄?什么?你、你不会这样吧?” “这里离地面大概三公尺,祝妳平安落地。” “什么?” “再见。”他松手。 他会对周遭人事物保持距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曾经,在他十岁时,已被誉为天才儿童,身为群屹建设公司的独生子,他住在北市郊区的别墅里,父亲虽忙碌生疏,但至少有母亲爱宠,还有保母二十四小时的贴身伺候。 深夜十二点,他还不睡,在房里一手握尺,一手拿笔,绘出结构完美、比例精准的房屋平面图。而除了喜欢画画外,他还喜欢堆积木。 “真厉害。”保母张妈赞不绝口。“小少爷是天才啊。” “我也觉得。”放下笔,拿起画,任凭生洋洋得意。“以后我要盖自己的房子。”说完,他拿了画就往房外冲。 张妈追上去。“少爷!你要干么?” “拿给妈妈看。” “但是已经很晚了……少爷?少爷!” 他推开主卧室的房门,一只烟灰缸当头掷来。!烟灰缸破裂,砸在距离任凭生仅五公分的墙上,细小的玻璃在他的左脸上划出一道血痕。他腿一软,跌坐在地,吓得松开手中的画纸。 方嘉莲冲来搂住儿子,嘴里呼唤着保母,着急地低头检视。“没事吧?妈妈抱,不怕不怕。” 保母奔入,主人任屹随即怒咆。“妳在干什么?把他带出去!” “小少爷,我们走,我帮你搽药。”张妈拉他,可他不起来,眼里瞪着拄着拐杖、站在床边,一脸阴郁的爸爸,接着又看向面露焦急、左脸红肿的妈妈。 刚才那个烟灰缸是爸爸砸向妈妈的吗? “还不拉出去!”任屹挥着拐杖怒吼。 方嘉莲亲了亲儿子的脸。“儿子乖,你快去睡,妈跟爸有事要谈。” 张妈使劲地把他架出去,在阖上门之前,任凭生定定站着,和妈妈对望,在她的眼中见到哀伤。 门一关上,张妈牵住少爷道:“我们走吧。” “嘘。”任凭生把耳朵贴在门扉上,比了个手势要张妈安静。 “小少爷?”张妈为难。 任凭生偷偷听着。原来爸妈在谈离婚。 他听见妈妈在门内苦苦哀求。“我求你签字,赡养费我都不要,只要自由。” “妳想离了婚好跟赵钧威去爽吗?下贱!” “那你和吴君敏呢?你们就高尚了?你们连孩子都生了,我有管过你们吗?” “她有跟妳争名分吗?她帮我打理生意,而妳呢?在家舒舒服服地当少女乃女乃,还跟我的司机搞外遇?玩玩就算了,还想结婚?妳不要脸我还要!” 方嘉莲大声哭吼。“我爱钧威,我要远离你这个恶魔!” 第三章 “方嘉莲,妳连孩子都不要了吗?” “我会带走儿子,反正你从来都不关心他,钧威也答应会爱他。” 任凭生屏息听着,紧张自己未来的命运,他希望爸爸同意,让他跟妈妈离开。可万万没想到,爸爸的回答竟然是—— “看来,那孩子有可能不是我的种。谁知道你们搞多久了?我要验dna!要是让老子知道我在养别人的孩子,妳就死定了。” “你敢?不准你这样对他!”方嘉莲尖叫,崩溃地嚷嚷。 任凭生听见爸爸用冰冷的嗓音继续说—— “如果不是我的种,我就是虐待他或是丢到孤儿院,也不会让妳带走。妳爱赵钧威就去死,我会帮他办冥婚,让他娶妳的牌位回去,成全你们!” 方嘉莲哭嚎,发出像野兽般的吼叫。“为什么要折磨我?儿子是我的!是我的!你要看我死了你才高兴吗?” 父亲的话太可怕,令任凭生骇住。他警觉到自己是拿来勒索妈妈的人质,是用来惩罚妈妈的武器,他甚至可能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那他会——寒意沿着脊椎骨往下窜,他深深吸气,却止不住颤栗。 任凭生怔怔地走回房,张妈默默跟在后头,不晓得这孩子听见了什么,连一句话都不说。 回房后,任凭生躲进被子里,背对门躺着。 稍晚,房门被推开,一阵酒味袭来。 “夫人?”张妈坐起。 方嘉莲失魂落魄地走进来。“回妳的房间吧,今天我要跟儿子睡。” 张妈点点头,随即走出房。 任凭生睁着眼,他没睡,他感觉妈妈躺入棉被里将他揽入怀。酒味呛鼻,妈妈呜咽,她的泪热热地濡湿他后颈。 “我没关系。”任凭生说。 方嘉莲愣住。 “妈可以跟赵叔叔在一起,我没关系,我会好好的。”小手握住横在胸前的妈妈的手。“所以不要哭了。” 方嘉莲将脸埋入儿子的背,儿子这么体贴,教她哭得更厉害。“可是妈妈爱你,妈妈不能走。”她吻儿子的脸。“妈妈最爱你了。” “妈,我是爸的小孩吗?” 方嘉莲愣住,搂紧他,恨道:“你不是,他不配当你的爸爸,他是混蛋。” “妳不要怕他,要是他再揍妳,我就打他,我会保护妳。” “怎么保护?”方嘉莲苦笑。“没有人斗得过你爸。乖,别想了,睡吧。” 妈妈一下下地轻拍他的背,舒缓他的紧张。 妈妈好像说了很多的话,隐约听见她一遍又一遍地低喃—— “妈妈不要赵叔叔了,妈妈爱你喔,妈妈最爱你,最爱你……” 早晨七点,闹钟响起。 任凭生醒来,越过妈妈熟睡的身子,伸手拍掉闹钟,接着下床换好小学制服,整理书包。 张妈敲门,在外头喊。“少爷,早饭好喽。” “好。”任凭生拎起书包,看着妈妈熟睡的脸。 阳光映着雪白床褥,美丽的妈妈睡容平静,看不出昨晚曾痛苦哭泣,但是左脸的瘀痕却提醒着她曾遭到残酷对待。 现在睡得这么平静,是不是作了美梦?跟喜欢的人在梦里吗? 没关系的,妈妈,妳不要哭,妳去吧,去爱司机先生,因为像爸那种人,我也非常讨厌。 在妈妈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任凭生转身离开,却在下楼时忽然停步,黑眸惊恐地睁大。 一向浅眠的妈妈,为什么今天却—— 他大叫,冲回房,用力摇晃着妈妈。“妈?妈!” 她再也没有睁开眼。 离婚不成,方嘉莲服用大量安眠药自尽。 任屹将整桩事故安排成一场意外——方嘉莲长期失眠,不慎用药过量,又喝了烈酒,才不幸命丧黄泉。而她深爱的赵司机被开除,禁止来上香,丧礼刻意办得低调,灵堂就设在住处。 整桩丑闻只有任家人才知道内情,就连宅邸的佣人也被下了封口令。 整座灵堂以白玫瑰布置,佛乐日夜播放,为了给死者尊严,任屹免去瞻仰遗容的习俗。 午夜,守灵的大人们都睡着了。 趁无人注意,任凭生溜到布幕后。 他走到红桧木棺前,这木棺雕刻精美,木色黝亮,散发浓郁的桧香。他先用小手抚过棺面,接着扣住弊沿,咬牙掀开棺盖。 妈妈……他踮足窥看。 霎时空气凝结,心跳像停了。怎么回事?棺木是空的,里头放着一包包的沙袋,他呆住,不动声色地默默合上棺盖,退出灵堂。 他没有问原因,接连几日若无其事地跟着大人办丧、出殡、埋棺、祭拜。 一夜世故,从此他情绪内敛,安静寡言,也开始长心机、懂城府。这里面有文章,但他羽翼不丰,贸然追究谜团只会教大人恼羞成怒,对处境不利,所以在揭开真相前,他必须先变得够强,囤积足以和父亲对抗的实力,才能与之抗衡。 总是温柔搂着他,每天午后都要烹煮一壶咖啡,拿到庭园和他共饮的妈妈。妈妈手持咖啡器具,烹煮时的专注模样以及满室的咖啡香,是他每每想起母亲,就会忆起的回忆。 而今,望着空荡荡的厨房,他只能抱着谜团,想念妈妈。 妈妈也许没有死?妈妈是不是被爸爸囚禁,正躲在哪个地方哭,等他搭救? 从此,再也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他戴上面具,安静寡言地默默活着,尽量不招父亲注意。他对父亲的态度更温顺,因为他要依附父亲活下去,依附父亲来壮大自己,他故意让自己成为一个没有意见、没有情绪的人,他要利用父亲的资源进行他的计划,让妈妈将来可以依靠他——妈妈,由他来守护。 不料,这天晚上,他被父亲叫进书房。 “把嘴张开。”任屹命令。他旁边站着一位陌生男人,手上拿着一个透明的袋子。 任凭生心脏揪紧,双手开始汗湿。是……验dna吗?他紧闭嘴,抗拒地后退。 如果不是我的种,我就是虐待他或是丢到孤儿院,也不会让妳带走。 那时爸是这样说的,不,不能验。 他没忘记妈妈亲口说过——“你不是,他不配当你的爸爸,他是混蛋。” 我不是他的儿子,我不能验。 “你干么?我叫你过来!”任屹拄着拐杖走来。任凭生转身就跑,但一下就被拽了回来,拖到那陌生男人身边。“嘴巴张开,只是检查牙齿——” 骗人!任凭生硬是闭紧嘴巴。 任屹气恼。“听不懂吗?张开,给我张开!”他用力掐住儿子下巴,撬开他的嘴。 他感到屈辱,面孔胀红,眼眶蓄满泪水。直到这刻才发现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作主,他力气太小,只能无助地看着男人将棉花棒探入口中,取走检体。 两天后,检验结果证实了他是任屹的儿子。 但这两天对任凭生来说犹如地狱,他恐惧焦灼,生不如死,不断想象将要遭到什么对待。经过此事,他再也不当任屹是父亲,任屹是令他作呕的男人。 一年后,爸爸长期外遇对象吴君敏,带着七岁私生子任杰明搬入任宅,以女主人的身分管理宅邸事务。 “叫我阿姨就好了。”吴君敏蹲下,好温柔地打量他。“你长得好高喔,比我想象的帅呢。来,杰明,叫哥哥。” “哥哥。”杰明笑喊。“你有没有玩具?我可以看你的房间吗?我有带玩具来,可以让你玩。” 任凭生望着他们。他微笑,眼色冷漠,只能就这么看着他们恣意闯入曾是他与妈妈的空间,无能为力。 第四章 第二章 越低调,就越引人注意,真烦啊。大概是常躲着偷偷练身体,任凭生才十五岁,就生得高大英俊,骨骼强健,体型硕长,常常收到情书,更常在路上被女生拦截。 “有收到我的信吗?”一位学妹向他告白。 “妳是——”任凭生说。“322534?” “是315467才对。”学妹指了指制服上的学号。 “我是说三围。” “讨厌。”女生娇嗔,双手抱在胸前。 任凭生拿出情书,照着念—— “只要当我的男朋友,我会让你成为最幸福的人,爱你一生一世,让全世界的人嫉妒你。学妹汪晓舒。”念完,他挑了挑眉,嘴边夹着一丝冷笑。 “喂。”他看着娇羞女孩,忽给她“壁咚”下去,右手撑在她身旁的墙壁,目光灼热,气势凌人。 “嗄?”来了来了!紧张啊,害羞啊,这就是传说中的“壁咚”啊。 “我说妳——真的想让全世界的人嫉妒我?” “唔。” “ok,妳还不错。” “所以你要当我的男朋友吗?你爱我?” 嗟,是在纯情什么?“我不爱,但有性|冲动。ok的话,来去开房间。” “什、什么?” 他凑在学妹耳边说:“我保证,让妳永生难忘——” 本来期待爱,却闻性邀请,学妹“啪”地一巴掌挥下去,对他的憧憬幻灭。 “下流、无耻!”学妹哭着跑走,感觉受辱。 任凭生看她狼狈逃跑,高喊。“喂,要让全世界嫉妒我,就跟我上床啊?”“上床”两字,让路过的三名同学跌倒两名。 低级!学妹哭得更厉害,跑得更快。 三公尺,五公尺,八公尺——学妹越跑越远,距离越拉越长。任凭生一阵轻松,舒服了。 “妳才恶心。”花痴。也不看看他是谁就告白,对他来说,爱像一句脏话,他听了就反胃。 任凭生回答学妹的话很快就传遍整个校园,他被唾弃,被骂无耻下流、肮脏龌龊。女同学们不再逾矩,他的抽屉里不再塞满情书和礼物,现在她们见到他就倒弹,男同学嫉妒他这么敢讲,又对他这人感到怕,毕竟此人高大威猛,谁知惹毛他会被怎样? 于是任凭生顺利地帮自己跟周遭人隔出距离。 晚霞烧红天空,同学们成群结伴走出校园。 任凭生一人独行,书包甩在右肩,同学们在他身后指指点点—— “想不到他这么龌龊。”、“长得帅有什么用?下流!”、“恶心死了,脑子装的都是脏事。” 隐约听到他们窃窃私语,他无所谓,倒是周围净空,连空气都清新了,他深吸一口气,舒服啊——啪! 搞什么? 有人扔东西过来,五颜六色的蜡笔“哗”地砸在路上,还有几支滚到他脚边。 “妳再画,妳再画画看!”一个头发烫坏的爆炸头太太骂着,从家里陆续扔东西到马路上,不管是水彩笔、画板,全都被抛飞在地。“每次都害我去学校被老师念,大家好好在上课,妳画什么画?为什么都讲不听!” 接着,一个胖嘟嘟、穿着小学制服的小女生被拉出来,她跌在路上后又马上爬起来,手插腰,脚站三七步,跟对方呛声—— “妈妳干么啦?厚!”小女生不耐地拨了拨散到额前的发。“我快被妳气死了。” “被气死的是我吧?而且还超渡不了变厉鬼,因为妳让我杀气太重。” 任凭生笑出来。这是母女吗?母女会说这种话? 他看那小女生气势不是盖的,她也顶着一头爆乱的发,制服绉巴巴的,像只小老虎般插着腰,活力充沛,嗓门很大。 “我跟妳讲,妳这样把我的东西扔出来是不对的妳知道吗?阿嬷就不会这样没礼貌。” “什么?考这么烂还不读书,上课画什么画?我说妳,妳数学零分?国语也零分?就算用猜的,一堆叉叉圈圈也不可能拿零分。” “也有选择题好吗?” “一二三四有四分之一的机率,妳连一个都猜不中?” 小女生沉默两秒,认真回。“也许我是天才。” “放屁!我看是智障——” “正好相反,我很可能是天才,那个发明大王爱迪生也是这样。他在学校老是问『为什么』,每天玩沙投石,不遵守校规,跟我一样都让老师很生气。最后他妈妈给爱迪生退学,所以他只读了三个月的学校。但是后来他发明了电灯,因为他有一对非常包容他的爸妈,受到鼓励才变得超厉害。妈,看看我,妳女儿是天才天才啊。” “天啊,这么说是我不长眼喽?妳还真敢说,天才?我看妳根本是——” “妈,小心说话。”女孩小手一伸,指着妈妈的脸。“我超会记恨的,如果再骂我,等我长大变天才,我不孝顺妳,只孝顺阿嬷。” “什么?” “到时候赚大钱都给阿嬷,不给妳。” “是吗?”威胁老娘是吧?妈妈微笑。“既然这样,我干脆现在就弃养妳。”说着,妈妈走进屋,再出来时,手上拿着画纸准备要撕,女孩急跳跳—— “是我最喜欢的那张吗?不能撕,不要冲动,等我成名,这个会被拿去拍卖——” 果然,妈妈停住动作。 女孩吁口气。“很好,很好,就是这样,吸气,吐气,不要跟钱过不去。” 没错,不能跟钱过不去。妈妈高举画纸,问女儿。“这张画可以拿去拍卖?” “没错,这是我最得意的画。” “所以说这只『鸡』会被拍卖?” “妈,看清楚,我画的是孔雀。” “哪里像孔雀?” “一般人都画展翅的孔雀,那有什么稀奇?我画的是没张开翅膀的孔雀。” “齁,孔雀吗?”看看画作。“完全看不出来。” “妈不懂画啦。” 嘶——画纸被撕成两半。 “啊!我的孔雀~~”被宰了。 “江智英!妳要是敢再画这些没用的东西,妳就别想进来。”妈妈将画纸扔在地上。“给我在外面好好反省,想清楚了再进来。” 砰!门关上。 智英跪地,拾回破碎的画纸。 终于吵完了?任凭生走过去,停在她旁边。 意识到他的目光,女孩抬头望着他。“看什么看?揍你喔。”手上还比了个凶狠的挥拳动作。 他的视线移到被撕了一半的画纸上,蹲下打量着。“这张画——” “怎样?吓到了吧?”女孩将撕成两半的画纸并排。“真可惜,画得这么好。” “原来如此,是『火鸡』对吧?” “是孔雀!”厚,要说几遍?艺术家真的好寂寞喔,要遇上艺术水平一致的人太难了,世人都有眼无珠啊,莫怪智英常感孤独。 “妳吃过火鸡肉吗?看过火鸡吗?真的很像火鸡。” 这人好欠揍。“你懂个屁?你会画吗?哼。” “这幅画的比例完全错误。” 智英看他拾起地上的彩笔,蓝的、黄的、黑的,很快地在地上勾勒出线条后再涂抹上色,于是暗黑的柏油路上长出一只孔雀,没有展翅,仍显华丽。 智英惊愕,跌坐在地。怎么会?而且还画得这么快?还画得比她好? “这才是孔雀。”扔了画笔,拍去手上涂料,任凭生站起来,俯望着她,既高傲又跩。“我如果是妳妈也会生气。妳,完全不是当画家的料,而且从妳刚刚呛妳妈的话中听得出来,妳也不可能是天才,如果还不好好念书,将来会是又蠢又笨的废材。”说完,他掉头走人,还踩碎一支蜡笔。 智英气得边骂边叫。“喂,你给我站住!骂我蠢材?臭家伙,欠揍!”她月兑鞋朝他掷去—— 咚! 那么准?鞋子正中他的背。他站住了,倒是她吓退好几步。 他转身走向她,高大身形,虎虎眼色。 智英连退好几步,结结巴巴地嚷。“干什么干什么?砸一下就痛吗?”猛地,领子被揪起,小小身子整个被拎了起来。“放开我,我叫警察喔。” 原来是一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他笑了,把她揪得更高,双脚远离地面。“刚刚不是很凶吗?” “我打你耳光喔。”智英颤抖地举起小手,非常没威胁性地做了个左搧右搧的假动作,接着又像狗般威胁敌人。“不想被打就快放我下来——我咬你喔。” 她皱起鼻子,张嘴做出凶狠欲咬的表情,还发出威胁的唬唬声。 真泼辣,真搞笑。他放她下来。“想当画家就先去找位老师学画吧。”说完他转身就走。 就这样?不是要打她?好奇怪的人啊。智英朝他背影喊。“喂?喂!你叫什么名字?你很会画画吗?你教我好不好?” 第九章 第四章 三人坐在咖啡馆内,杰明介绍女友江智英给哥哥认识。 湿球鞋用塑胶袋装起来放在桌底,“断镜”则躺在桌面,而那墨镜经任凭生告知价钱后,智英差点“涅盘”。 “什么?要三千多?”智英惊呼。 “而且是打折后买的,原价要六千多。” “有没有搞错!” 任凭生冷眼看着她玩弄“遗体”。“所以啊,我赔你球鞋,你赔我墨镜。你这种鞋到处有,很好买,我这墨镜是限量版,已经没有了,你自己想办法。” “呵呵呵。”杰明干笑。这两人几时结仇的?他只迟到十分钟呀。 “原价六千多吗?”呵呵呵,钱真好赚,墨镜贵桑桑也卖得掉。 “给你个idea,绝版品通常可以到二手网站标,不过标价往往比当初定价高一到两倍。”任凭生继续说,不过她没在听,她还在对那个“断镜”模来模去,并得出结论—— “唔,没问题,这我可以用快干胶搞定。” “哈哈哈。”大笑的是任杰明。 “呵呵呵。”冷笑的是任凭生。“所以它已经被你弄残,还要给你用快干胶羞辱?” 他双手抱胸。“我无言了。” “智英,我哥是跟你开玩笑的,他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你不用赔啦。” “好吧,那我的鞋也不用他赔,这样才公平。” “还真公平哦?啧。”任凭生要笑不笑地讽刺。 “不过我还是会用快干胶试试,我跟你说,其实快干胶可以修的东西太多了,既然那么贵,我还是拿回去修看看。”笑咪咪讲完,见任凭生冷飕飕地盯着她,脸庞结着厚厚冰霜。 好吧,她叹息,再怎么说也是男友的大哥。 于是她姿态放低,道歉先。“我刚刚太冲动了,情绪管理不大好,对不起,不知道这个那么贵。” 谁知她都低头道歉了,他竟给她来个白眼加冷笑。“呵。”接着又补上一刀。“只有情绪管理不好吗?” 智英又火大了,一旁的杰明赶紧打圔场。“我们来点东西吧,哥,这顿我请。” “废话,当然你请。”也不想想是谁押他来的,害他遭遇惨无人道的……算了,喝水,冷静。 等待餐点上来时,任凭生看他俩目中无人地放闪。 两个天真无脑的小白,喝个咖啡也要手握手。 弟弟跟她提起刚刚迟到是因为教授对他交出的报告评价高,特地找他去褒奖一番。 江智英还以热烈掌声,凑过去亲他脸庞。“你太棒了。” “当然啦,看看是谁的男朋友。” “在你身边我觉得自己好平凡,我只是小鲍司的客服人员。” 情绪管理那么烂还能当客服?任凭生又翻白眼了。 听女友这么说,任杰明生气了。“胡说八道,你哪里平凡了?我不是说过了,打从小学你转到我们班上起,我就一直喜欢你,你转校的时候我难过到几乎死掉。” 那怎么没死咧?!任凭生再翻白眼。 江智英格格笑。“你好夸张欸,我哪有那么好。不过……也对啦,我阿嬷也说,我实在是好可爱,老实说,我觉得自己当客服真是可惜了,可是我妈不准我辞职。” “你辞吧,我一直叫你辞啊,我会养你。” “怎么可以,不过我听了很高兴喔。” “真的?有多高兴?是不是好希望我二十四小时陪着你?” “你对我很好,你说的话,总是让我很感动。” “哪一句最感动?” “唔,我想想,就从——” 你还真回答啊你?任凭生在心中狂掀白眼,更蠢的是弟弟竟然讲得出这样没营养的话,有够无聊,再坐下去也是浪费生命。 他猛地站起,让放闪中的两人顿时回神,一齐抬脸望向他。 “哥要去哪?” “我回去了。” “什么?难得大家聊得这么开心。” 有病吗?只有你们在聊吧? “坐嘛。”智英又给他那种白痴白痴的笑容。“你点的咖啡都还没到呢。” “你是觉得你们的对话有营养到值得我继续坐下去吗?” 智英问男友。“你哥欠营养吗?” “他个性怪,不过人很好喔。” 任凭生再度翻白眼。“那我可以上厕所吧?”听到他都想大便了。 他走到厕所洗把脸,醒醒脑。可怕啊,目睹情侣放闪,肉麻到他想认真吃素,脑神经都被污染了。 走回座位时,他忽然在走道前停下脚步,有些恍惚。 秋光从敞着的窗流泄而入,斑斓光影浴在江智英身上,她灿笑着,双手挥来挥去,表情生动地跟弟弟说话。从任凭生的角度,看不到弟弟的表情,但是从弟弟震动的肩膀猜得出弟弟笑得有多欢乐。 阿英眉飞色舞,眼波流转,宛如小太阳,暖暖亮在那儿。双腿在桌下交叠,没穿鞋的那只脚丫悠哉地晃着,她太自在,仿佛坐在属于她的地盘,她太爱笑,应该还是在讲没营养的话,却煞有介事地仿佛在谈不得了的大事。 她的小手比来比去,身子动来动去,眼睛溜来溜去,像过动儿,像小麻雀,更像恣意妄行、美丽野性的花豹。她的眼睛像星星璀灿,嘴唇像玫瑰瓣粉润,luo在上衣外的皮肤在光里呈现蜜颜色,泛着光泽,好像轻轻一掐就会淌出蜜来。 而披散在两肩、如云蓬乱的发啊,又像一袭神秘魔魅的夜色,诱人将脸埋入那片黑暗里,想将之揪握,感觉发丝溜过指间。 隔着几桌的距离,任凭生看着,心脏发热。 江智英根本是一台走动式发电机,很难不引人注目,他能理解弟弟为何为她疯狂。这世上美丽的女人太多,可她不只是美,她有一种原始野性,好像只要亲近她,被她触模,就会被点燃,炽热而活生生,可以摆月兑寻常到教人想打呵欠的日常生活。 她坐在那里,周遭男子们时而看向她的方向。 弟弟也不时左顾右盼地警戒着,手环在她的腰畔,似在跟那些感兴趣的眼光宣示主权。 和尤物交往,弟弟的压力很大吧? 现在他终于明白弟弟为何急着要结婚,越抓不住,就越急着要掳获。殊不知越想抓取,实则被欲抓对象俘虏,有所渴望的人,才注定成输家,最终沦落到被摆布、操控的命运。丧失主权,失去自由,眼睛只聚焦在那人身上,世间要努力的事,只剩讨对方欢心。 任凭生不会像弟弟那般愚蠢,尽避女人再美,也不轻易伦陷,就算再孤单,也不让人靠近。他唾弃弟弟的行为,昏头胀脑像个蠢蛋只会围着她笑,只会愚蠢地望着她耍宝。 可是——为什么他又感到困扰?那对发亮的眼瞳似曾相识,是错觉吗?仿佛在哪见过? 他在脑中搜寻认识过的女生,“江智英”……没印象啊。方才在座位上时,他不肯好好打量她,现在,他隔着人群,才放肆地默默观察她。 假如用咖啡豆来比喻,她会是产自加勒比海地区,波多黎各的顶级咖啡,有着如雪茄、烟草般的熏香气息,狂野奔放,香气浓郁,令人难以抵挡,是连教廷都指定要饮用的御用咖啡…… 待任凭生回到座位上时,餐点已经陆续送来。 一见到服务生端来烤好的厚片吐司,智英眼色烁亮,一脸馋样,舌忝了舌忝唇,没等他们动手,先抢拿吐司吃。 杰明看她那馋样,揉了揉她的发。“我们智英最爱吃这里的鲜女乃厚片吐司。” “yes!”她笑咪咪。 “我也是,我也超爱吃厚片。”杰明亲了下她的脸庞。 “你爱吃厚片?”最好是。弟弟容易胀气,讨厌吃面包,可这家伙竟脸不红气不喘地撒谎? “哥忘了?我每天起床一定要吃厚片。”杰明用力对他眨眼——不准泄我的底嗄! “是是是,而且还抢我的厚片吃。”你说什么都对啦。 “奇怪,为什么我喜欢的你都喜欢咧?”智英纳闷。 “因为我们是命中注定的伴侣啊,我爱你。” “我也爱你。”智英揉乱杰明的发。 “你让她这样?”任凭生诧异。杰明最讨厌别人碰他的头,小时候剪头发都要大闹理发厅,现在却乖得像只狗,还主动迎上去,仰脸任智英搓揉。 “我啊,最喜欢被揉头发了。”他又用力对哥哥眨眼了。 呵。任凭生冷笑。弟弟,您彻底体现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您还完全实践了昨死今生的奥义。 真是……白眼再掀就要发炎了,任凭生笑了,可悲,可怜,看看爱把人变成烂泥,甭管弟弟的月兑线演出了,他女友才是大月兑线。 把玩过男友的头发后,此刻智英正在对付厚片吐司。 她先用嘴撕开小女乃油盒的铝箔纸盖,再拿抹酱刀刮呀刮地把女乃油全扫到吐司上,不只这样,杰明还从包包里拿出一罐蓝莓果酱——啵,盖子打开,端上去,智英用抹酱刀挖了一二三四五坨,吐司上长出一座蓝莓山。 “这哪招?”任凭生惊骇。看她拿着吐司,“啊”地张大嘴咬下吞食。 “唔——超、级、好、吃。”好满足啊,配一口热咖啡,笑咪咪地竖拇指。“赞啦!” 那一口热量多少啊?任凭生问弟弟。“你随身带果酱?” “唔,因为我们阿英爱吃这一牌的蓝莓酱配吐司。” “吐司不是已经有抹女乃油了?” “啧,只抹女乃油怎么够。”江智英好心示范,拿起杰明的那份吐司。“要像这样,先给这片松软绵柔的鲜女乃吐司抹上一层油润润的女乃油,然后再这样豪迈地堆上厚厚一大坨充满果浆颗粒、酸甜酸甜的蓝莓酱,而且一定要这个牌子的才好吃,然后再像这样,啊——” “啊——”杰明张嘴,智英将吐司塞进去。 “像这样大口给它咬下去,唔……幸福吗?” “赞啦!”杰明学她讲话,还竖起拇指。 这样吃离糖尿病还会远吗?任凭生表情抽搐。看他们吃得这么甜这么油,胃都痛了……恋爱中的人都这么甜又腻吗? 杰明把果酱递给他。“哥要不要试试?” “不用了。”他拿吐司啃,什么都不抹。 “你不抹女乃油吗?”智英问。 “唔。” “哦,那你的女乃油给我。” 她拿来他桌上那份小女乃油盒,继续抹吐司。“烤过的吐司和女乃油真是绝配啊,发明这种吃法的人应该得诺贝尔奖。” 杰明见她唇边有吐司屑,伸手帮她拍掉。 “谢谢亲爱的。”搂住男友手臂蹭一下,智英朝他甜滋滋地笑。 任凭生看弟弟被那笑容狠狠冲击,人都呆了,只是“出驹出”地傻笑。 智英继续进攻厚片吐司。雪白绵柔的吐司捧在左手上,右手持抹酱刀,先是抹上一层鹅黄色的油润女乃油,再堆叠上深紫色的蓝莓酱,润润唇后张开,贝齿咬下,贪婪好馋地咀嚼着。 看她吃个不停,任凭生低头,啜飮一口黑咖啡,淡然一笑。 她不是女人,是野兽吧? 野兽才会如入无人之境、野蛮又专注地吞食,野兽才会手嘴并用,不隐藏饥饿馋相。呵,美女与野兽还有可能,而且会被拍成电影,可家教良好的富家公子与野兽怎么可能会有未来? 任凭生越想越觉得好笑。 唉,真同情吴君敏,她要是看到这一幕会如何?苦心栽培的好儿子,品学兼优的好儿子,从小到大都是模范生的乖儿子,已经被野兽叼走了。 第十章 用完餐点,杰明跟哥哥炫耀。 “哥,你知道我们智英是天才吗?” “嗄?” “画画天才。” “没错。”智英偏头一笑,比了个ya。 杰明催促。“快,让我哥看看你的画,他是美术系的,很懂画。”接着又跟任凭生解释。“我们智英的梦想是要当一个画家,她画画很厉害。阿英,挑一张最得意的作品。” “ok!noproblem!”智英找出手机相片秀给他看。 任凭生瞄了一眼,嗤地笑了。 嗤什么嗤?智英凛容。“你笑什么?” “对不起……”靠向椅背,任凭生清清喉咙。“这是你最得意的作品?” 呃,不好吗?杰明又催女友。“换别张,上次那张玫瑰的很不错。” “不用了。”瞪着任凭生,智英问:“觉得我的画很好笑?” 对,照片中,她画的是古厝,笔触粗糙,结构不对,虽然用色大胆,但覆色方式差劲,看得出缺乏专业指导。 “喝咖啡吧,你的画,我不想评论。” 任凭生伸手拿咖啡,手腕乍热,被她的小手扣住。 “什么叫不想评论?你已经评论了,你刚刚那样嗤的一声,表情里写着不屑。” “阿英?”杰明紧张了,阿英一副要干架的样子。 “把话说清楚,你在笑什么?你觉得很烂吗?那就专业地说明白,不要用那种不屑的态度羞辱人。” “不是啦。”杰明抢答。“我哥爱开玩笑,他是故意闹你的。哥,你觉得她画得很棒对吧?你也看得出来,她很有潜力。” 杰明用力眨眼,暗示哥要好好回答,谁知智英却转头骂他—— “我没问你,我要听他说!” 呜,好委屈,杰明缩回座位。 任凭生说:“你没才华,这只能算涂鸦,我说真的,不要浪费时间,你不是那块料。” “因为我弄坏你的墨镜你就——” “跟墨镜无关,喜欢画画跟成为画家是两回事,就好像不是爱吃的人都能当厨师。” 瞎眼了吧你?“你真的是美术系?” “我——” “是美术系没错但他读七年还濒临退学,他说的话只能当参考。阿英,要不要再来片吐司?” “你闭嘴。” 呜——杰明二度缩回座位,垂头丧气,我们阿英生气了。 江智英松开任凭生的手。“你知道吗?很多人看过我的画都赞不绝口。” “我相信很多人说过你画得很好,我还相信大部分说这种话的几乎是男生,他们想取悦你胜过讲真话,就像我弟,眼里只有你,失去判断力。” “是这样吗?杰明你说我画得好,是因为喜欢我还是真的好看?” “当然是因为你画得真好看!” “你发誓。” “我们再叫一份吐司来吃好不好?” “不要管吐司了!”智英胀红面孔。 “亲爱的——”杰明脸色刷白。 江智英瞪住任凭生,眼色烁亮,燃烧斗志。“你听好,我是不会因为你看扁我就放弃的。要不要赌?三年后我会是人尽皆知的大画家。” “不可能。” “如果没有,名字让你倒过来念。” “你想清楚,江智英倒过来念会很像英智『障』。” 噗——杰明笑出来,赶紧摀嘴。 智英指着他那张机车脸,发下豪语。“三年后要是我成了大画家,我要你吞下一整条水彩,而且还是黑色的,因为你有眼无珠。”说完,她端起咖啡,瞪着任凭生,慢慢啜饮,她的眼神很杀,像在喝敌人的血。 任凭生懒洋洋地说:“你喝到我的咖啡了。” “啊呸——”智英吐出来。 “唉,搞什么,喝个下午茶不用这么杀吧?早知道就不让我哥看你的画了。” “不,我很高兴他看了,更高兴他这样说。你哥完全激起我的斗志,我不但要继续画,我还要画得比以前更卖力,我决定明天立刻递辞呈,不当客服员了。我是画家,往后我要没日没夜地画,绝对会让你哥吞下一整条水彩。” “嗄?”不用这样吧?杰明呆住。这样约会的时间会更少欸,而且他很快就要求婚了,他们要筹备婚礼啊。 “我很期待。”任凭生举起咖啡敬她。“不过——你该不会想利用我弟出钱造势,当那种假画家吧?如果是这样,我可不认帐喔。” “我会凭实力。”智英咬牙切齿。 “有骨气。” 她怒视,他微笑。 一个杀气腾腾,斗志昂扬,一个悠哉悠哉,胸有成竹。 看着那可恶的笑容,智英跟杰明说:“杰明,你当证人,到时候我让你哥吞水彩,你可不要心软,绝不能阻止我。” “你要让他吞一打我也不会阻止你。我跟你说,他跟我不是同一个妈生的,我们兄弟其实感情不好,我马上跟他绝交,我跟你站在同一阵线。”他要表明立场,快快跟哥划清界限。 果然红颜祸水。任凭生啼笑皆非,此时,手机传来震动,他取来检视。 有事,快过来。谭仕振。 “我走了。”任凭生告辞。 “阿英,我跟哥讲一下话,你慢慢吃。” 杰明拉哥哥到外面。 “哥,你不会说点好听的让她高兴吗?”本来是要向哥哥炫耀他交了个美丽的女朋友,结果却…… “我们以后会是一家人,让她这么难堪,以后怎么相处?” “关于求婚的事,我认为你下个月再跟爸和阿姨提比较好。” “为什么?” “你比我更清楚吧?爸最近正烦着『浩瀚新城』工期延宕的事,要是不能如期交屋,就得赔偿鉅额违约金。这时候结婚,你觉得合适吗?” “也是出,唔——那就先忍一下。可是,等我跟爸妈说的时候,哥要站在我这边喔,就算你跟智英处不好,但我爱她,我希望你支持我。” “当然,我会全力支持你,虽然你刚刚已经跟我绝交。” “唉唷,你知道我说说的而已啦。” 我知道,所以我也是说说而已。 拍拍他的肩膀,任凭生走了,下楼时,他取出手机,打给谭仕振,边走边讲—— “所以确定在澳洲?” “没错,详细地址已经寄到你的信箱了。” “好,立刻订机票,我把生意安排一下,七天后出发。另外,找一间附近的语言学校,我要以游学的名义过去住一段时间,手续那些的七天内办好。” “喂,我只是住在你家,又不是你的助理,口气放尊重点。” “座位要靠走道,出入方便。” “喂——” “还有——”任凭生忽然停下脚步,前方有三个小孩蹲在地上,正拿着粉笔涂鸦。“先这样,剩下见面再谈。” 他挂上电话,看着涂鸦的孩子,脑海浮现那个胖嘟嘟、像小老虎的女孩,她爱画画,曾被他惹哭,难道……他转身,望向二楼的咖啡馆……是她? 她还坐在靠窗的位子,正在跟杰明说话,忽然,她像感觉到任凭生的注视,转过头,看见楼下的他。他们望着彼此,她比了个凶狠的挥拳动作,像是要揍他,又比了个“二一”的手势,提醒三年约定,接着又做了个吞水彩的假动作,向他示威。花招真多,表情相当精采啊。 任凭生眼色暗下。是她吗?回想起来,她们有相似的轮廓,都有一对棕眸,丰润的嘴唇也一样。 怎么可能这么巧? 智英在那儿耍狠半天,他都没被激怒,大概是觉得扫兴,她又别过头去了,一旁的任杰明伸手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她笑开来。 任凭生转身,迈步离开。 二楼的咖啡馆内,智英又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望着任凭生的背影,忽然,她手背一暖,是任杰明覆住了她的手。 “想什么啊?” 她微笑,摇摇头。 杰明握住她的手,嘴里哄着。“说嘛,我们之间不可以有秘密喔。” “没什么啦,只是忽然想到小时候暗恋的男生。” “什么?”杰明震住,大叫一声,如遭雷击。 干么天打雷劈?“是你问我的,算了,我不说了。” “我不知道你有喜欢过别人。” “那是小时候的事。” “我小时候只喜欢你,不对,从小到大只喜欢你。” “你是怎么办到的?竟然可以一直喜欢一个人?” “这很困难吗?”任杰明骇住,一阵颤栗,她这样说的意思是…… 她认真答。“是很困难啊,我想想喔,我啊,小学时暗恋过一个跟我一样会画画的男生,后来读国中,跟我们班上一个男生硬是被拱成班对,高中时也谈过恋爱,后来去上班也有人追,也试着跟喜欢的人交往过。所以我觉得你能一直喜欢我很不可思议,你不觉得这世上有太多可爱的人,怎么有办法一直喜欢同一个?”所以你会喜欢我多久? 这下杰明不只天打雷劈,还槁木死灰。他沮丧,沮丧而生慌张,慌张造成恐慌,恐慌然后混乱。 娶回家!他要赶快把她娶回家! 他抓住她的手,一脸着急。“以前我不管,以后你只能爱我,我会很努力,你不可以变心。” “我尽量啦。”她哈哈笑。 “答应我。” 她歪着头,皱眉。“唔,可是有时候我也不大控制得了我自己。” 靠北咧,老实到他想哭。 杰明沮丧,趴在桌上,浑身乏力。 “喂?”智英揉揉他的头,笑呵呵。“别这样。” “你让我好不安。” “可是我现在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喔。” 现在?那未来呢?一点都没有被安慰到。 “智英。” “唔?” “我会对你很好,比全世界任何人都对你好,所以,拜托,绝对不要离开我,我们好不容易才重逢,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干么讲得这么严重?”她呵呵笑,都不知他心中煎熬。 爱情不公平又好残酷啊,他为了智英,情绪起伏剧烈,时而欢乐如在云端,时而因她一句话坠落深渊。可是她为什么像无拘束的鸟儿,从不因他苦恼,也不担心他变心,甚至不像他常追问她爱不爱他? 杰明有时超嫉妒,嫉妒她可以这么放心他。 一直以来,他在爸妈、老师和教授眼中,表现好到被捧在手心上,被放在聚光灯下,耀眼如钻。唯独在死心塌地爱的女孩面前,有时会觉得自己啥也不是,他的满身光芒与浑身骄傲,全都被她稀释。 第十一章 第五章 对某些人来说,家是后盾,对任凭生来说,家是利刃。 当一个人活在世上,要与原生家庭切割,就需要考虑种种法律问题。想对家人隐瞒收入、产业、存款,甚至是医疗保险等等,就需要一个熟法律的顾问。 谭仕振对任凭生来说就是这种存在。 他是法律系的高材生,正义、热血、重义气。会跟任凭生认识,是因为他是大学弓道社的社长,而任凭生是社员,还是非常不受教的社员。 他的射击能力厉害,老是抢走谭仕振的风采,他们之间曾有过几次冲突,不过当任凭生得知谭仕振的母亲是征信社社长时,他聪明地利用条件交换,取得谭仕振的帮助,让他的调查和咖啡生意更上轨道。 经过这些年的努力,任凭生的咖啡生意已经建立起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他着力在上游控管品质,和三家小农契作,还跟拥有高超技术的烘焙厂合作,并和台北市的五家顶级咖啡馆签约,“coffeelife”的粉丝可以在那些咖啡馆品尝和买到他的咖啡豆。 一开始的辛苦就不用提了,透过缜密的计划加上远见,而今台北已几乎是人人喝咖啡的天下。 现在他只需要出资,不需管销费用,也不需要员工,更不用面对客户,全部外包完成,甚至连品牌负责人都挂上谭仕振的名字,因为他不希望让父亲和吴君敏知道他在做什么。 谭仕振成为任凭生的门面,是任凭生的代表,任凭生活在影子里,拒绝站到阳光下。 而谭仕振得到什么好处? 这个穷大学生,免费住在任凭生的房子里——一间位在永和秀朗路的一楼老公寓。 不过一开始谭仕振戒心重,担心他有阴谋,几年下来,稍有认识,理解任凭生就是个讨厌交际的家伙,并且刻意隐藏自己,他这些怪癖可能跟原生家庭有关,毕竟受托调查已故母亲行踪的行为很不寻常。 任凭生委托他征信的是一名叫“方嘉莲”的女性,还是大名鼎鼎的群吃建设公司任吃的已故夫人,更扯的是,经过调查,方嘉莲竟然还活着。 谭仕振将照片交给他。“这是她在澳洲餐馆工作时的照片,用的是假身分『方雅芬』。” 任凭生看了很失望。“取消机票,你们找错人了。” 照片里是一条深夜的阴暗小巷,以及蹲在水沟旁洗碗的大妈。 “这确实是你妈方嘉莲。你或许不相信,但我妈核对过你妈消失的时间,还有当时的医院资料,以及这些年你妈和家人的电邮往返,不会错的,这是她在悉尼华埠德信街开的中式餐馆。” 任凭生盯着照片,沉默片刻,收入口袋。“好,我知道了,我会亲自去确认。” “很难相信吧?你一定很难过,我看到照片时也跟你一样震撼,毕竟曾经是大公司的夫人,现在却——” “你为什么这么邋遢?” “嗄?” “房子给你住,真是糟蹋了。” “呃——”本来要安慰他,结果反而被攻击。 现在,把目光放远,把视野放大,就会发现这两人置身在多可怕的空间。 他们坐着的沙发四周,是一个天然的福德坑。 有空啤酒瓶,有泡面碗,有麦当劳残骸,有旧报纸、广告单、资料夹、便条纸、宝特瓶以及非常多的零食包,还有啃完或没啃完的面包群,更多的是参考书和作业资料。 这片地是福德坑,而桌子上就是垃圾坑。 有衣服、外套、袜子,还有送洗回来没时间折叠的衣裤,以及空杯子和堆叠的书山。 “房租都免了,你还能住到这样没羞耻心的地步,我服了你。” 搞笑欸,谭仕振气结,跳起来骂。“x!我现在才知道免费的最贵。要征信你妈的下落,要帮你搞定咖啡品牌的法律业务,还要替你订机票、办游学,动不动还要被羞辱,如果不是因为把你当朋友看,我早就掐死你再搬出去。每次跟你讲话就胃痛你——我还在骂,你给我回来!” 已经开门出去了,谁理你。 瞪着他的背影,谭仕振喘气。“真是,真可恶,想可怜都可怜不下去。” 真可恶,可恶到江秀娥怀疑,这丫头真是从我身体里蹦出来的吗? “你、说、什、么?”正在切菜的江秀娥猝然停下,因为女儿突然跑到厨房,说了一件晴天霹雳的事。 “我要辞职,专心画画。” 空气凝结。 母女对视三秒,一、二、三—— “妈冷静!”智英逃。 秀娥握着菜刀追进客厅。“你又不干了?你换几个工作了?这次我拜托人家把你弄进大公司,你敢辞?你有才华早就考上大学的美术系了!你是猪吗?画画能当饭吃吗?你给我辞看看,看我不劈死你——妈?你让开,让开!” 阿嬷抱住秀娥,忙着护孙。“唉唷,干么这么激动,先把菜刀放下来,又不是什么大事。” “我要揍死她,都几岁了,还一天到晚换工作,废物。” “不是废物,是天才。妈,天才都是这样的,命运比较坎坷。” “坎坷个屁!你就是好吃懒做,不肯认真工作,你就是想气死我!” “我讨厌当客服,我对服务客人没兴趣,一直接电话我快耳聋了。” “所以你妈我就对卖面包有兴趣吗?谁对工作有兴趣了?都是为了钱啊。” “我会去打工嘛,我只是想多些时间画画——” “你到底还要不要让大家活啊?看看这里,都是你的杰作!” 是真的,江家毫无居住品质,租来的小鲍寓里堆满了巨大画板。 从智英决心当画家开始,就热衷大幅画作,家里全都是画,妈妈的房间被迫堆满画具,自己和阿嬷住的房间则是堆满未完成的作品,至于弟弟的房间则是—— “还有空间嘛,弟弟那间还可以放。” “离走。”冷冷的声音从沙发上飘来。 那里坐着正吃饼干、滑手机的清秀少年,他跷着长腿,看也不看这场纠纷。但他耳朵没聋,听到姐姐意图染指他的地方,便说了两个字。 江少白有极简病。 “离走是什么意思?”智英问。 “离家出走的意思。”少白答。 “欸?” “敢在我房间放画,我就离家出走。” 这不得了。智英妈恐吓女儿。“听到没?要是害你弟离家出走我就掐死你。” 不可以。阿嬷恐吓智英妈。“我听到了,你要是敢掐死我乖孙,我就毙了你。” 少白发言。“阿嬷毙了妈,我就跟大家同归于尽。” “在你拉大家同归于尽前,我会先灭了你。”智英说。 呃。 好一条家族食物链,连锁效应,环环相扣,家族命运谁也逃不了,赶快揪一揪,一起上家族排列课,江家排列起来应该很可观。 任杰明想替哥哥介绍女朋友,因为恋爱让人好幸福,幸福到看到没伴的人都替他们可怜起来。想他自从与智英重逢,顺利热恋,警觉到过往岁月没意义,无聊到都可一笔抹去。 哥哥的母亲早逝,感情匮乏,不善交际,带女友跟哥哥聚餐时,为了博取智英好感,他连要跟哥绝交的话都讲出来了,想来他真是狠啊,基于内疚,加上身边恰好有人选,杰明决定积极撮合。 殷书华就是最佳人选。 为什么?因为这位好同学兼红粉知己,自从来家里参加过他的生日派对后,就迷上他哥了,喜欢向他打听哥的事,几次到任家,对哥投以关爱眼神,只要跟哥处在同一个空间里,这像伙讲话就开始不轮转,语无伦次。 殷书华有着一对凤眼,身形高姚,模样清秀古典美,不仅功课强,还脾气好,这样的女生跟脾气古怪的哥真速配。 若要说殷书华唯一的缺点,就是坏在太听话、太拘谨,虽然很会念书,博得老师疼爱,却不擅长表达情感。 曾经,她也从任杰明那里听到任凭生的恋爱观,受到不小惊吓。 “我哥啊,国中就会对暗恋他的女生说要开房间,我妈还因为这样被老师找去谈话。”杰明告诉殷书华。 国中?天啊,这么早熟?好有魅力好刺激。 殷书华胀红面孔,心里更倾慕,嘴上却嫌着。“怎么可以跟女生说什么开房间的,你哥这样不行,行为偏差得好厉害。”因为缺乏母爱吗?好可怜。 “不过呢,我哥是吓她们的,我看得出来,他很寂寞,我从没看过他跟谁交往,也没有朋友来家里找过他。”杰明感叹。“他妈自杀的事,给他很大的刺激吧。” “唔,那是一定的。”听完,她母性泛滥,更迷恋任凭生。 心中有阴影的男人,需要的就是天使般的女人,她不怕被他的冷漠螫伤,她愿意用爱拯救他,打开他的心房。其实她一直有很多爱,可惜没机会表现。 今晚,机会来了,在殷书华的租处,任杰明大力怂恿,提出惊人计划—— “你默默喜欢我哥没用,我哥太冷静了,不可能积极追女生,你必须主动。” “但是开房间这种事我办不到。”殷书华低头。她害臊呀。“没结婚前我实在不敢,不然至少也要先订婚,因为、因为可能会有小孩,虽然能做一些预防措施,但不怕一万只怕——” “stop!”停止你的少女碎碎念。“用点脑子,谁要你跟我哥开房间?我的计划是这样——你来我家,我们假装忙报告的事,等我哥回来,我假装累了先回房睡,留你在客厅继续忙,你找机会在我哥面前昏倒,我哥不会见死不救,等他一接近,你就憋气假装停止呼吸,他就会对你嘴对嘴人工呼吸,然后公主抱你冲去医院——哈哈哈哈哈。”他得意大笑了几秒。 “怎么样?这个计划厉害吧?妙吧?” 够荒谬。“这样他就会喜欢我?” “当然。” “这合理吗?” “非常合理。你没看过电影吗?电影都嘛这样演,观众有觉得不合理吗?没有,观众喜欢这种眼。为什么?就是因为『合理』。” 欸,是这样吗? 任杰明的最大优点,就是活得理直气壮,仿佛全宇宙星辰都按他的意思排列,归他统管,由他组合。 殷书华感觉不妥。“我的计划跟你不一样,我打算细水长流,慢慢拉近跟你哥的距离,先以朋友的方式和他来往,你不是也答应了毕业后让我去你家的公司工作吗?” “干么这样?太慢了,万一明天就死掉,难道要去天堂经营爱情吗?” “干么诅咒我啦。” “因为我的计划比你的合理,我讲给你听为什么合理,因为女生昏倒时,男生抱起她,对她人工呼吸,拯救了她,这会让我们男生觉得很有成就感,还觉得女生好脆弱,好欠照顾,就会激起咱的照顾欲,然后就照顾出感情,爱情就这样发生。唉,太害羞是把不到我哥的。” “这样喔。人……人工呼吸吗?可是我都没跟人亲嘴过,这样算初吻吧?怎么能随便就给你哥了?” “那又怎样?你也没谈过恋爱吧?你知道我的恋爱为什么会成功吗?因为恋爱不耍手段是不行的,我会成功正是因为用上很多技巧,有时要装可怜,有时要装傲娇,有时要欲擒故纵,有时要穷追不舍,有时甚至要懂得编剧,制造表现机会。不管怎样,一旦决定目标,就要像考试一样,不怕挑战,一定要拿到最高分,把其他竞争者都打趴,就是要有这样的斗志。” “没错。”一提到考试,资优生殷书华开窍了。“好,我听你的。但是我没昏倒过,要怎么昏倒?” “管你要怎么昏倒,总之就是要认真昏倒,没昏倒过就去学。” 学吗?ok!她学习最会了。 从这天起,殷书华在家演练许多次昏倒的过程,撞到膝盖瘀青,睡前想象任凭生对她做人工呼吸,想到春心荡漾、魂不守舍,甚至还上网捜寻昏倒症状及昏倒影片做成昏倒报告,研究一番,牢记在心。 终于,到了实践这天—— 第十二章 杰明趁爸妈到南部出差,支开管家和佣人,让他们去放假。 他把书华叫来家里,装模作样地在客厅里讨论报告(实则模拟战略),直到深夜,门外响起大门的密码按键声。 “来了!”杰明喊。 书华僵住,内心狂跳,看着心上人走入屋内。“大哥好。” 杰明笑问:“哥吃过饭了吗?” “唔。”这两人干么忽然这么热情?任凭生走到厨房倒水喝,听弟弟在后面喊—— “我跟书华今天要熬夜弄报告。” “唔。”他又没问,是在大声宣告什么? 回到客厅,他看见茶几上堆满他们的课业资料。“张妈呢?”他问起以前的保母,不过现在是管家。 “她休假,爸跟妈去高雄出差。” 任凭生坐下,拿起电视遥控器。“我要看电视,你们的作业干么不去书房弄?” “没关系,你看,不会影响我们。” 任凭生打量着弟弟,这像伙今天的笑容特别夸张,他又看向殷书华,那家伙一直满脸通红,全身紧绷。 这两人怪怪的,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该不会是…… 任凭生站起来。“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我回房间好了。” “什么啦,哥坐下,坐下。”杰明赶快把哥哥拉回原位。“你把我跟书华想成什么了?拜托,我有智英了好吗?” “再多个书华我也不会讲出去。” “哈哈哈,干么这样?哥真爱搞笑。” 任凭生打开电视,杰明立刻朝书华使了个眼色,接着伸懒腰。“呜,我好累,我去躺一下,你先汇整资料。” “我才坐下你就说累了?”任凭生淡淡一句,弄得杰明冷汗直淌。 “因为、因为我今天忙死了。书华,剩下的拜托你了。” “好。”书华心跳怦怦怦,双手发抖。放轻松、放轻松啊。 待任杰明回房,过了片刻,书华咬牙,猛地站起,吓了任凭生一跳。 “你干么?”她一副激动的样子。 “我、我要去厕所。” 这也要报告?任凭生继续看电视,殷书华慢慢从他旁边经过。 就是现在! 咚!她扑倒,横陈在地上。 任凭生转过头,看着趴在脚边的女孩,一秒、两秒、三秒过去。 殷书华闭眼憋气,等着将来的人工呼吸。 终于,他有动作了,他朝楼梯喊。“杰明?杰明!你的同学昏倒了!” 楼上的任杰明努力装睡。快给她人工呼吸吧,哈哈哈! 殷书华继续忍,偷偷呼吸一下,再继续憋。快,快来抱我。她不能睁眼,但感觉到有人踢她**,他竟然—— 任凭生坐在沙发上,用脚踢她。“喂?喂!”没反应?好吧,那只好这样了。 他终于站起来了,他终于走向她了,他终于蹲下来了,他终于要抱起她了,在她已经在冷地板上躺了很久之后,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他来了他——拿起茶几上的电话。 “喂?这里有人昏倒,请派救护车过来。” 呕咿呕咿呕咿呕咿—— 救护人员赶至。“小姐?小姐?听得到我说话吗?” 怎么会这样?怎么不照sop走?现在要怎么办?她没有应变能力啊!书华脸色铁青,僵着身体,不敢睁眼。戏已走调,烂也要走到底,恨的是编剧杰明急奔下楼,大势已去,无计可施。 最后,救护人员将殷书华抬上担架,送上救护车。 经过任氏兄弟面前,殷书华听见他们的谈话,眼角淌下泪。 杰明骂哥哥。“干么叫救护车?扶她起来给她人工呼吸就好了啊!”要听编剧的话,要照剧本演啊,x! “这种事,要让专业的医护人员处理。” “她是弄报告太累才会昏倒,厚!吧么闹大!” “以后不要让她来,身体这么烂,万一出事,我们会被牵累。” 呜——殷书华在担架上听着,情何以堪。 人都走了,骚动平息,杰明穿上鞋,拿了车钥匙,预备去医院把书华领出来。“哥不去吗?不担心书华吗?你看不出书华很喜欢你吗?” “唔,都喜欢到愿意昏倒了,所以,刚刚——”任凭生转过头问他。“我应该扑上去吗?” “对啊,你应该对她做人工呼吸而不是打电话叫救护车。” “那多无趣啊,编剧就是要出人意料之外,你功力太弱了。” 杰明傻住,难道——他指着哥哥的脸。“你看出来了?” “唔哼。”任凭生继续看电视。“看出来了,而且没兴趣陪你们玩。成熟点,都几岁了。” 哇哈哈哈哈哈哈,杰明哭笑不得,没想到哥精明成这样,可恶。他竖起大拇指。“有你的。” 杰明奔向医院。书华书华啊,我对不起你,我们不该玩弄这家伙,他背后有长眼睛啦。 可怜的书华,紧张兮兮地躺在病床上,还白挨了营养针,又吊了点滴,看到奔来的好友任杰明,他都还没道歉,她已先一脸慈悲地握住好友的手—— “我不会怪你哥,他的行为异于常人,是因为心灵有创伤,我能了解,也能包容。虽然他没对我做人工呼吸,但至少有帮我叫救护车,他还是紧张我的。” 圣母在此,请朝拜。 如此圣洁无私的爱,请掌声鼓励。 任杰明困窘、尴尬,实情是哥哥了然一切,欲想阴谋他,反被他将军。 “我觉得你还是放弃我哥好了,没人受得了他。” “我觉得啊,还是我的办法比较好,细水长流。”殷书华微笑。“不管怎样,今天我总算有突破,连在他面前假装昏倒都敢了,没理由不继续爱他。杰明,别担心,你哥的心灵创伤,我会帮他疗愈,他只是需要懂他的女孩。”就是我啦。 杰明无言。 看来经此一役,书华也有了心灵创伤,突破丢脸极限后,终于海阔天空,她晋级了。(或是冲击太大开始产生偏差?) 万籁俱寂,一痕清月悬空,天空逐渐由暗黑转趋深紫。 黎明前夕,在任凭生房里,行李箱摊开在床上,里面的衣物摆放整齐,在合上箱盖前,他将一袋咖啡豆轻轻放在衣物上方。 这是他跟小农合作,特地为母亲开发的顶级有机咖啡豆。金色包装袋上,印上醒目的红色毛笔字体“咖啡莲”,这名字取自妈妈姓名的最末字,也将是他们母子团圆的最佳贺礼。 如今他的咖啡生意经营有方,即使不能让母亲过上大富大贵的生活,不过衣食无缺,住处也安排好了,生活无碍,等到将母亲接回台湾,他会叫谭仕振搬出去,另找租处。 拿出谭仕振给的照片,他看着在澳洲受苦的妈妈。 任凭生想起儿时的自己,每当父母争执,父亲在房里对母亲咆哮动粗时,他只能无力地拍着门扉,或是躲起来哭泣。那样的无能为力令自己唾弃,瞧不起自己。 当时,那样痛苦的母亲最后说的话,他依然记得很清楚—— “妈妈不要赵叔叔了,妈妈爱你喔,妈妈最爱你,最爱你……” 我也是。 任凭生轻抚照片。我也最爱妈妈,从没忘记过你,就算你被爱情糟蹋了,我这个儿子绝不会像那些混帐一样伤害你、让你哭,我会保护你。 而那个赵叔叔,经任凭生调查,他后来娶了小他十岁的女人。这场外遇,妈妈受尽屈辱,却得到这种下场。 当初他没能力守护妈妈,是他心头最痛的结。 如今一切都会了结。 任凭生在书桌上留下道别的短笺,告知家人他要去澳洲游学。 他挎着行李,离开住家,谭仕振已经等在外头,他开车送任凭生到机场。出关前,谭仕振拍拍他的肩膀。 “一路顺风,快把妈妈接回台湾。” “这是五万块。”任凭生把钱交给谭仕振。“拜托你,我妈要来了,我不寄望你打扫了,帮我找钟点女佣,彻底消毒和清洁房子,我妈很爱干净。还有,等我妈回来,你就开始看房子,准备搬家,跟外人住我妈会不自在。” “你妈你妈的你妈妈,唉唷,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你是妈宝。” “我是啊。” “唉唷,真神气,真了不起喔,除了你妈,其他人都是草。”干,叫朋友搬家讲得这么理直气壮,都不想一下多伤人家的心,哼。 “总之,一路平安。”想到任凭生坎坷的命运,好不容易终于要和妈妈团圆了,谭仕振眼眶潮湿,很为他高兴,张臂要上前拥抱,任凭生却闪避,拖着行李出关。 “真是……”谭仕振气恼,对着他的背影抱怨。“我白哭了、白哭了,把你当朋友,你什么态度?”个性真烂。 受苦的母亲像一副枷锁,锁住任凭生。 在很长的岁月里,那种感觉像长了尾巴,一条沉重的尾巴,拖住他向前的脚步,那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没有快乐的资格,更不配拥有幸福。 如果他意外地在某些时候感到开心,随即便会内疚自责,因为他不知道妈妈此刻在哪个地方受苦,他怎么好意思活得快乐? 现在,好不容易要跟妈妈相见了,终于能将她从那肮脏窘迫的烂环境救出来了。 任凭生内心翻腾,被过往回忆以及即将重逢的喜悦冲击着。 从看见棺木里空无一人的那刻,他就等着这一天。 忍辱负重地住在家里,没意见又低调,也是为了这一天。 暑假时,年少的他欺瞒爸爸,借口说要参加露营活动,其实是偷偷跑去位在深山的咖啡园帮忙采收豆子。为了让老板同意,他硬背起一个个装满咖啡豆的麻布袋,弄伤肩膀,咬牙苦撑,学得种种咖啡知识。 这都是为了救妈妈。 同龄的孩子们风花雪月地谈起恋爱,他没资格对谁动心。 他心中只有这件事,眼前只看向妈妈的方向。 谁知可怜的妈妈竟沦落到在澳洲的餐馆里,蹲在脏兮兮的地上洗碗。 绝不可以,他高雅美丽的母亲、深爱他的母亲,绝不可以过那样悲惨的日子。 经历快十个小时的奔波,带着他创立的咖啡品牌,任凭生抵达澳洲。 他先入住位在唐人街的旅馆,将行李放好,稍做梳洗,就往目的地出发。他走进“米洛中式餐馆”,一股油腻气味袭面,环境脏乱,老旧的空调嗡嗡作响。 “欢迎光临——”正在擦桌子的老阅娘笑着跑来,望着年轻人。 “想吃什么?先找个位子坐。” 这是久别重逢后,妈妈见到他的第一句话。 任凭生怔在原地,因为内心太激动,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从那张未施脂粉、布满皱纹的脸庞,隐约看得出妈妈过去的容貌,只是现在发型变了,身材也变了,如今的妈妈烫了头大鬈发,穿着松垮的棉t,显得邋遢臃肿。 见任凭生只是傻站着,老板娘笑道:“要不要先坐下?坐下再点餐。” 他没办法说话,怕一开口,泪就会淌下,他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内心忐忑着,思考着要怎么跟妈妈说? 老板娘驼着背,拿着菜单走过来。“不好意思,因为快打烊了,只剩炒饭类的可以点。” 翻着菜单,任凭生心思混乱,一个字都读不进去。 他在心中思量着该说什么? 妈,我是任凭生,我们回去……不,还是先拿咖啡豆出来,让她先看看品牌的名字,再给她惊喜? 掩上菜单,他抬起脸。“妈——” “嗄?”她没听懂。 “我是……”他眼眶泛红,呼吸困难。“我……” “妈——”突然,一个年约三岁的男孩扑进她怀里,随即讨拍地放声大哭。“爸爸把我的巧克力吃掉了,讨厌讨厌,你去骂他啦!” “真是,妈在忙啊,嘘,不准哭。”抱起儿子,她跟任凭生说。“对不起,等我一下喔。” 任凭生僵住,看她往里面走,粗鲁地吼着。“老公?老公啊!你又来了,干么跟儿子抢巧克力?看他哭的——” 一个大叔身上系着脏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接过小孩。 “哭什么?把拔还不是怕你牙齿蛀光,才帮忙吃掉的。” “啧,真有脸说嗄?”老板娘掐他的脸。“你们两个都三岁吗?外面有客人在,乖儿子,不哭了,外面的大哥哥会笑你喔。” 回到客人面前,看他表情严肃,像是生气了,她赶快低头道歉。 “不好意思,小孩子就是吵,他啊,很黏人又有点过动,跟他爸一样难搞,累死我了。”嘴上抱怨归抱怨,却满脸笑意。 任凭生掩上菜单。“我要牛肉炒饭。” “是,马上好。” 不久,牛肉炒饭来了,任凭生看着,默默把辣椒挑出来放在桌上。 老阅娘注意到了,又过来道歉。“你不吃辣啊?不好意思,我们的牛肉炒饭都有放辣椒,下次如果你再来吃,我一定会记得叫老板不要加辣。” “你不知道我不吃辣吗?”任凭生有些故意地大声说,愤怒地看着她。 “因为……你第一次来所以——还是你以前来过我忘了?唉呀,我记性差,不然重新给你炒一份吧?”她有些尴尬又困惑,这年轻人脾气真冲。 “怎么了?”在里面的老板注意到外面的情况,走过来一副保护者姿态地搂住老板娘,瞪着任凭生。“喂,餐点有什么问题?” 他的态度强焊,暗示着要是敢找他老婆麻烦就要跟他拼命。 呵。任凭生笑了。 他推开面前的炒饭,猛一站起,冲着老板的面说:“你的炒饭太难吃,不吃了。” “你说什么?!”老板揪住他的衣领。 “不要这样,老公!” 老板娘连忙上前制止。 任凭生反扣住他的手,用力一扭,老板痛得弯腰。这时,小孩奔来,小小拳头打在任凭生的腿上。 “坏人、坏人!放开我爹地,揍你,我揍你。” 老板娘拉开孩子,一边跟任凭生道歉,一边劝阻丈夫,急得都哭了。 放下钞票,任凭生离开餐馆。 幻想n遍的母子重逢,竟如此荒腔走板。 “像傻瓜一样……”任凭生笑出来,目色阴郁。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在陌生的马路上,前方一片黑,狂风呼呼扫过路旁的大树,树叶沙沙作响。 此时紧紧跟随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 他越走,眼色越阴沈,越想,越感到自己很可笑。 闷头努力多年是为了什么?声称最爱他的母亲,以为在受苦的母亲,不,真相是她很幸福,比以前幸福太多,她有丈夫、有孩子,有自己的家庭,连他这个亲生儿子都认不出来。 最爱他吗?放屁。 而他却当真。 抛弃儿子的人,远走高飞的人,另组家庭的人……她,凭什么笑得那样高兴?活得那么爽朗?而我,就这么不值得她留恋? 当初确实想成全妈和赵叔,她却服药自杀,既然没死成,又跟大叔没结果,就该想到他不是吗?想到他一个人待在那个家,跟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和爸在外面生的孩子住在一起,她应该想到他,应该担心他。还是说,牺牲他,是她跟爸爸交换自由的条件? 呵。以为她有苦衷,被爸逼走,过得生不如死,结果过得很幸福。 他到底算什么? 这些年的努力算什么? 任凭生,你白活了! 停下脚步,他看向路旁的小商店,走进去买了烈酒、打火机还有三罐煤油,往母亲开的餐馆走去。 第十七章 “你不会是忘了吧?要不要妈提醒你?为了你和恐怖情人分手的事,咱们连夜搬家,你这一年换了无数工作,到现在大家还恶梦连连。” “唔,是有这回事。”智英承认。 “妈,别忘了还有病。”小弟落井下石。 “对!”秀娥气炸。 智英蒙脸哀号。“别说了别说了我觉得超丢脸。” “你还知道丢脸?我们才丢脸!你脑残对不对?分手分不成,竟然骗对方有病?搞到人家发传单宣传,还上脸书公告,最后闹到网路警察那里。你白痴吗?这idea是谁告诉你的?为了杀敌需要先自残吗?” 智英满脸豆花,垂头丧气。“我当时也是被逼绝了。你们放心,我现在对男人心如止水。” “不要心如止水,”少白冷哼。“望姐心如石铁。” “是,我这块湿答答的铁要生锈了,请让我先把澡洗完,洗完之后要骂再骂吧。” 智英头低低地走过家人面前,惭愧又卑微地“蛇”回浴室。 “我也要洗澡。那个智英啊,我们来泡澡好不好?顺便帮阿嬷擦背哦。” “跟我泡澡会被我传染。”浴室飘来自暴自弃的话。 “哈哈哈、哈哈哈。”阿嬷大笑,对着秀娥和少白说:“她真不错,还有幽默感呢,不愧是我的宝贝,发生那样的事还能跟我们开玩笑呢,哈哈哈。” “不好笑!”秀娥跟少白一起吼。 浴室内,香气弥漫,阿嬷和智英泡在热呼呼的绿汤里。 “阿英啊,今天我们在哪啊?” 拾起温泉粉包装袋检视,智英说明。“今天我们在日本的温泉乡——” “哈哈哈,温泉乡?太好笑了。” “是真的,这上面还说这是韩剧『iris』里,李秉宪和金泰希谈情说爱的地方。” “唉唷,难怪我觉得很浪漫溜。我记得咱以前老家的厕所啊,一开窗外面都是树和花,这时如果在山上,八仙花啦、杜鹃花啦,树枝上都冒出女敕叶了,草地还沾着露珠,美喔。” “就是啊。”智英答得有气无力,拾起毛巾帮阿嬷擦背。 “宝贝没精神呀?唉,别管他们骂的,他们是紧张你、心疼你,才会骂得那么狠。” “我知道,我欠骂,我没话说。” 一年前,她跟任杰明分手,这是场惨痛经历,黑暗过程,当时刮起腥风血雨,至今余波荡漾。 如今她被家人下了“禁爱令”,怕她再谈恋爱。 “宝贝啊,阿嬷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只是你运气不好。” “当然是我的错,我太差劲,我承认,我不配谈恋爱。” “胡说八道,你不是差劲,你是太可爱,男人才会死都要巴住你,这不是你的错,知道吗?!” “我倒是彻底知道一件事了,跟人要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阿嬷叹息。“妹妹啊,跟人有关的事,本来就很难控制嘛。不过,阿嬷觉得奇怪的是,你怎么不画画了?你不是一直想当画家?” 智英脸色骤变,像跟谁呕气。“不画,我不画了,画画太累了。” 突然,大门的对讲机哔哔响。是谁这么晚造访? 顿时江家又一阵惊天动地,如临大敌。 秀娥护女心切,这回拔尖嗓门喊。“阿英不要出来!” 阿嬷“咚”地跳出浴白,老身矫健,贴在门板上听外面的动静。 而少白呢?他拽来手机,冲出客厅,预备随时报警。 经过一年的恐怖情人训练,江家人的神经郄从粗磨成细。 秀娥紧张兮兮地拿起对讲机话筒。“谁?” “伯母好,我美妙啦,我找阿英。” 阿嬷跑去跟秀娥睡,让孙女跟朋友聊天。 智英让出电脑给李美妙上网。美妙伏在桌前,打开脸书,登入页面。 今夜离每晚约定的十一点迟了半个多小时,她急匆匆赶来,还喘着呢。 “欸,你哥也太过分了,一个月才给你八千块,就要你帮他顾店,还义务帮他顾小孩,现在为了省钱,连网路都停掉?”智英气呼呼地盘坐在床,双手抱胸。 “你不能这样,你要反抗!” “谁叫我没出息。” “屁啦,会比我没出息吗?我这德行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其实我哥对我很好,要不是他,我都没地方去了。” “天大地大,能去的地方多了,你怕什么?你讲这种话才是没出息。你爸、你哥甚至是你大嫂,就是看准你不反抗才越来越过分。” 说起李美妙的人生,一点都不美妙。妈妈早逝,爸爸和哥哥的生活都靠她打理,洗衣服、整理家务全丢给她这个家中唯一的女性。 美妙从小就胖,朝天鼻更是从小被笑到大,外面的人笑她丑就算了,自家人也跟着笑。而自暴自弃的结果就是贪吃美食,一连串恶性循环下来,就成了一百五十五公分加九十多公斤的体重,偏偏这社会歧视胖子,猫养胖了,人们说可爱;狗养胖了,人们说有富贵相;美妙胖了,只惹来讪笑。 美妙高中毕业后,工作不顺,人笨,手脚又不利落,渐渐的,她认为到外面上班只会被耻笑,最后只能在哥哥的射击场上班,活得窝囊。 但是没关系,都无所谓了,自从三年前有了网路老公阿海,她美妙的人生变得很完美,她满足了。 发现老公还在线上,美妙惊喜。 妙妙(头像是一只猫):对不起,老公你等很久了吧? 阿海(头像是本尊,宽脸大耳的平头男):老婆你今天好晚,我好想你,我担心呀,不知道你怎么了—— 甜言蜜语不断地从蛋幕上闪现。 智英在美妙后头乱闹。“欸,你要这样打——”她嗲声嗲气。“老公,我哥欺负我,他好坏,带我去你家住,人家难过,哭哭——” “嗳不要闹,你走开啦——”美妙推开智英。 这对网路夫妻,在线上你侬我侬一个多小时,才依依不舍道别。 智英躺在床上,跷着腿,玩手机,脚丫晃啊晃的。 美妙关上电脑,也爬上床睡觉。 “怎么办?”美妙苦恼。 “又怎么了?”智英放下手机。 “老公一直跟我要照片。” “有必要吗?”智英揶揄。“没见过面都成亲了,现在还看什么照片?” “他希望能见面,我不肯。他说那至少给张照片,喊了三年老婆,却不知道我的长相。” “那就见面啊,谁怕谁?虚拟夫妻有什么好?都三年了,你啊,我说过很多次了,要有自信,每晚聊一个多小时,因为文笔好吗?!拜托,你国文程度就跟我一样烂。是因为你漂亮吗?不是,你的头像又没放照片,所以他是喜欢你这个人。而且他不是说了,在他人生最低潮的时候,是因为你才撑过去的吗?” “是啊,那时老婆跟他离婚,他太伤心了,在脸书po黑暗文,后来又暗示想自杀。” “结果你无意间看到,报警救了他,算来是他的救命恩人欸。” “那又怎样,只要看到我,他就会倒胃口。” “如果倒胃口那是胃不好,要去看医生,跟你无关。” “我身材胖,鼻孔又大,眼睛小,整个人跟猪一样。” “你怎么不看看你皮肤白女敕得让人嫉妒?” “就是因为太白了所以看起来更肥。” “你脾气好,跟你在一起很舒服,不像我,一不高兴就暴冲。” “脾气好是因为自卑,长这么丑还脾气坏就人神共愤了。” “好吧,你还有个优点, 36e,啧啧啧,充满母性的光辉。” “是母牛吧,你要是像我肥到快一百公斤,也会有e罩杯——” “厚!”智英一掌劈下去。“李美妙,你真的好厉害,不管我赞什么你都能贬回去,这么婊自己很爽吗?我瞎了吗?我说优点就是优点,好好被赞美会痛吗?” “唉,我是认清现实,你不用安慰我了,你那么漂亮不会懂。” “好,我不懂,男欢女爱,烟消云散。我江智英一世英名尽毁,如今只能对韩剧流口水,最近我的阿娜答是车胜元君,『最佳爱情』你看了没?超好看的,我有买,要不要看——” “呜——”美妙埋入枕头申吟。 “干么?” “网路没了,以后我都不能看剧,要跟老公聊天也不行,我唯一的快乐没了——” “所以我说你就跟他见面啊!以后晚上十一点不用上网,直接上床——咳、咳——上咖啡厅。”差点又乱讲话。 美妙不依。“我不要我不要,我怕他见面后就再也不理我。” 真是,个头那么大,胆子怎么没成正比长大? “给你。”智英塞了张纸条给她,美妙打开,看见一串数字。 “这什么?” “你回家点开中华电信的无线网路,输入我的手机号码和这组密码应该就能上网。行的话就给你用,反正我在家可以用我弟的网路。” “可以这样吗?可以吗?不会影响你吗?” “你就用吧,自从我的睑书被某人散播我有病后,已呈死亡帐号了。” “任杰明太可怕了,他真的好狠。”美妙亲眼见证过智英那段风声鹤唳、生不如死的日子。 当时为了逼智英出面,任杰明也到美妙的家里闹过。 经过那段日子的训练,江家人都被逼出潜能,可以朝侦探之路迈进,被各种连番突击惊吓到大脑重设,危机意识变强,这也算值得安慰的事。 生命就是这样,弄不死你反而会让你变强,这好像是某位智者说过的话,也是江家人血淋淋的经历。 “智英,我看你就跟我一样找个网友谈恋爱吧,大家不用见面,用昵称交往,多安全。” “出,算了吧,你大概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ip地址』,我弟早就警告过我了,那可是能追踪到我本人啊。天下没有什么东西是百分之百安全的,最安全的是什么?”智英跳下床,把电脑搬到床上,打开。“来,看剧吧,帅哥车胜元随叫随到。重点是,绝不会发神经杀到家里来闹,想看他就把他叫出来,要分手就把电脑关上。赞啦。” 出,也是。“我以为你迷的是都教授,『来自星星的你』很夯啊!” “嗟,女乃油小生是我妈的菜,不是我的,我喜欢性格大叔。啧啧啧,那个二头肌啊,那个背肌、月复肌啊——” 智英在床上边翻滚边流口水,一发难收拾,饥渴啊,寂寞啊,长夜漫漫,芳华正盛,可怜智英收兵了,不敢流连在爱情战场,只能在网海看剧讨安慰。 一个跟网友谈虚拟恋爱,一个跟韩剧谈恋爱,果然是好姐妹,一起沦落非现实世界。 第十八章 第八章 第二天清早,任凭生从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走回家,或者该说是走进垃圾山? 昨天在他搬进来之前,谭律师就以出差之名逃到高雄,只给他发了封简讯—— “不好意思,我要赶到高雄跟委托人开会,客房来不及整理,家里比较乱,三天后回来会收干净。” 一封简讯打发完毕,任凭生也用简讯回他。“你这跟用简讯分手的烂人有差吗?” 等谭律师回来收拾,任凭生大概已经死在屋里,所以他跑去咖啡馆冷静,现在才回来面对现实。 房子内部的状况拓展他对人类的想象,原来人可以住在垃圾坑里而依然活得健虚,还是因为环境肮脏,所以训练出超强免疫力,百毒不侵? 任凭生打开客房,里面堆满放了资料的纸箱,墙角上黏了不少蜘蛛丝,窗户玻璃上的灰尘厚厚一层,纱窗上有破洞,地上有蟑螂屎,墙顶斑剥,露出内部的水泥,还有壁癌、渗水痕迹以及霉渍。 现在最先要处理的就是墙顶破裂处,墙壁的油漆是蓝色的,用白色披土太突兀,他知道有一种强力黏胶,可以混入颜色,填补破裂处,效果比披土好。 拜邻近鼎鼎有名的复兴美工所赐,秀朗路上有很多贩卖各式器具的美术社。 任凭生挑了一间看起来最大间、货色最齐全的美术社走进去,店内走道狭窄,各种美术用品琳琅满目,堆在一层层的货架上。 眼前,一名个头纤瘦的女生背对着他,站在木梯高处,擦拭货架顶端的颜料罐。 “请问强力黏胶放在哪?可以塑形的那种。” “哦,那个在——”女人转身,一见到他,霎时两颊通红,身体猛一缩,木梯往旁边倾。“啊!” 他双手即时稳住木梯两侧,他见她转开头,回避他的视线,指着走道底端。 “那边,就在那边,最后面那排架子的第三层,看到没?那一排都是。”说完,她倏地背对他,继续擦东西。 可恶,衰啊,怎么会是他?快走开啊——江智英暗暗咒骂,懊恼地闭紧眼睛,小手乱挥乱抹。 在她身后,任凭生眼里浮现笑意。“江智英?” 马的,她握紧抹布,深吸口气,强迫自己镇定,接着转过身,看着他,用笑容掩饰心慌。 “你说什么?”她装傻,这回死不相认的换成她。 他双手握住木梯两侧,困住她的双脚,教她无处可逃,她很紧张,感觉被一股强大气场围困,要逃也无路,只好硬着头皮面对。 “好久不见,江智英。”他说。 “我不姓江,我姓李。” “李?” “木子李。” “哦?”难道……认错了?任凭生眼里笑意褪去,双手松开木梯。“不好意思,我认识一个女生跟你长得很像,叫江智英。” “哦,这样啊,我叫李美妙。” “看来我认错人了。” 细看就会发现,她跟印象中的江智英不同,虽然都有对棕色眸子,但她比较瘦,发型也不一样,智英有一头乌黑黝亮的发,眼前的女生则偏黄又毛躁。 她像是得到缓刑般地松了口气,灿烂地笑了。“没关系。” 江智英转身继续擦拭货品,可是背脊僵硬,感觉他的视线还在盯着她,直到听见他挪动脚步的声音,才整个松懈下来。 她偷偷瞄着,看任凭生找到黏胶,结完帐,高大身影终于走出美术社。 太好了,危机解除。 她从木梯上下来,背靠着货架,平复心情。 被他认出就惨了,往事不堪回首,不只因为躲着他弟,更羞于面对三年前发下的豪语,那次荒谬打赌实在是—— 头痛啊,智英吹开额前的发,感觉自己超愚蠢。 “我到底在干么?那时怎么这么禁不起人家激?” 少不更事,老大徒伤悲。时间只过去三年,感觉像老了三十岁。 “都擦好了吗?”这时,店长走过来,推了推粗框眼镜,给她一张清单。“去准备高画家要的东西,赶着出货。” “好。”接下货单一看,三大页的货物?啊——天要亡我。今天被店长逼得想死,都怪老妈和阿嬷昨晚一番电话审讯,本来对她充满遐想的单身店长,因阿嬷一番大小便失禁言论,美好憧憬幻灭,本来对她是轻声细语、笑容满面,现在秋风扫落叶,除了摆臭脸,还不停派工作给她。 是想累死老娘就对了?!早就看破你们男人啦! 智英垂头丧气地走去地下室备货,正要动手,老板娘又大声广播。 “江智英,来柜台一下。” “暗”咧——她又爬上一楼,走到柜台。“什么事?” 老板娘用下巴比了比店外。“有人找你。” 智英一看,瞬间呆掉,心脏揪紧,双手开始汗湿,脸烫到红通通。 任凭生就站在店外,他微笑,挑了挑眉,朝她勾勾指头。 她只好把头低下去,硬走出去,超漏气。 智英低头站在他面前,他愉快地欣赏她的头皮。 “奇怪,我跟老板娘说要找江智英,怎么出来的是李美妙?” “我有两个名字这有什么好奇怪。” “恭喜你将有第三个名字了,『英智障』。” 智英抬脸,灿笑,既然都走到这个地步了,那就爽快地了断吧。“是,你可以把我的名字倒过来念,不过就是个名字,不代表什么,而且我觉得智障儿都很善良,我乐于加入智障行列。开心完了?我要回去工作了。” “我还想更开心,”他拿出手机。“我要报警。” “不用这样吧葛格?我犯法了吗?好笑欸。” “听说你偷我弟的钱,想装没事?” “对啦偷钱我偷钱啦。”她大声自爆。“接着是不是要广播我得病?你们兄弟都这么没品吗?” “没品还缠着我弟不放。” “是他缠着我好吗?我连得性病都说了他还是不放过我!我实在是——”忍住,叹气。“算了,我要进去了。” 官官相护,兄弟相罩,她发什么飙?还解释个屁?智英走没几步,暗叫不妙,又转身,讨好地嘻嘻笑。“那个,拜托你一件事,不要告诉你弟我在这里上班,谢谢。” 看来,躲着弟弟的是她,疲于应付骚扰的也是她,弟弟把话都说反了。 任凭生微笑,爽快答应。“好。” 智英竖起拇指。“赞啦。” 谁知才刚转身,她就骂烂,因为他接着说—— “下班后,可以帮我个忙吗?” 唉——她又转过身看着他。“什么忙?” 任凭生拎高手中的塑胶袋。“这个。帮我补天花板的墙。” “我怕高,有惧高症。” “你怕高?你确定?” “暗”咧!她挫败,意识到自己说谎不打草稿。当初为了捡帽子,她是如何攀在高墙上,他可是亲眼目睹过她的蜘蛛人历史。 智英呵呵笑,装傻不成,那……装可爱呢? “葛格,你看我手臂这么细,让我这个弱女子帮你补墙太狠了吧?你身上肌肉那么发达,要好好使啊。” “不愿意?ok,不勉强。”他转身走掉。 智英错愕。 就这样?这么好商量?这么通情达理?这么体贴人?这跟以前给她的印象差很大喔。莫非三年过去,他的良心长出来了? 看他渐渐走远,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些毛毛的,于是赶紧喊住他确认一下—— “喂,刚刚答应我的事要算数喔。” 他停步,缓缓转过身子,挑起一眉,仿佛不明白她的意思。 “不可以跟你弟说我在这,ok?” notok。他意味深长地对她笑。“看我心情喽。” 咻——智英立即杀到他面前,睁大眼睛瞪他。“什么叫看你心情?” “心情好,不讲;心情差,会讲。”说完,他愉快地欣赏她眼中堆积起来的怒火。只见她双手握拳,气得快爆筋,如果头发够敏感,那头乱发应该会爆长。她气得几乎当场呕血,斟酌着要骂他什么。 他却乐得掩不住笑意,眼色也暗了下来。 该怎么办?他的心跳得好快,再见面竟然会这么快乐,快乐到要故意激怒她,拿个无聊的理由绊住她。她还是这么吸引人,下唇中央的细缝使两片紧闭的唇形似蜻蜓展翅,他有些恍惚,想吮她…… 总是在凝视这女人时,才感觉到自己是真正的活着,原来他是这么怀念这虎虎的眼神,像被点燃了火光,这阴郁到几乎发霉的心,瞬间暖了。 “喂,你刚刚答应我了,怎么可以这样?” “为什么不可以?”他以轻柔但嘲弄的声音问。“我们非亲非故,我干么帮你?按逻辑,你是外人,我要帮着弟弟才对。除非有好处,那还说得通。” “现在是在威胁我吗?你这个小人!” “啧,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我走喽。” 才刚说完,他的手臂就被她拽住,他愣住,想起那个时候。 他回头,看她气得眼睛快喷火。“怎样?要不要帮我补墙壁?” 小手抓得很紧很紧,指甲刺着他的皮肤。 “任、凭、生。” “唔?” 砰! 一拳揍下去。 过去,她会这样干。 现在,她会等三秒。 所以当抡起拳头挥出去的途中,当他意识到且预备要闪的刹那,那拳头忽然转向,落在她自己的头顶上抓抓痒。 “让我想想。”她说。 “是要想想。”他微笑,忍住爆笑的冲动。江智英学会冷静了? 没错,冷静先,这是弟弟少白告诫她的金玉良言。想她过去因冲动干下的蠢事还少吗?!现在,瞪着面前的坏像伙,她陷入天人交战。 人生时刻都要面对选择题,她是要顺从内心的冲动、赏他巴掌,还是要冷静理智地做出正确判断?一线之隔,后果可能天差地远,岂可不慎耶? 她评估起来—— a选项:不帮他补墙。后果是任杰明知道她工作的地方,再度闹来,又跟之前一样,向老板和同事们散播她yin乱、得性病、窃盗等不实谣言,导致再次丢了工作。要是再更更夸张,连夜搬家不无可能。 这地狱轮回般的老哏可要再来一次?需知晓,搬家花钱又伤身,花钱事小,家人抓狂事大。一时痛快,换来苦难值得否? b选项:放弃面子问题,向他低头。帮他补墙,出卖劳力,保住堡作,守住安稳生活。 现实战胜冲动,逼她妥协,含恨选b。 “如果我帮你的话,你就不会说?”先确认。 “唔。” “不要『唔』,要确定!” “我不说。” “发誓,用性命发誓。”她索取保证。 “不信就算了。”他掉头走人,脸上却笑着听她在背后咆哮—— “补补补,我补!”管他补你老木还是补你小狈都帮你补。没差这一条烂事,这补破网的人生啊,嗷—— 爱情真恐怖,后患无穷,浩劫连连,智英姐姐的下场就是血淋淋的教训——这句智英要跳针一直讲给自己听嗄。 问世间情为何物?硬逼人生死相许最恐怖。 她不懂啦,相爱没理由,分手却要正当理由,只要对方不肯,你就该死要变成大烂人,害她好想骂脏话。 人生衰小有时,但我涉猎有方。 第十九章 出出出,智英下班了,拿着任凭生给的地址,走向魔窟。 可她面上却笑盈盈,不见愁容,显然智英姐姐调适得好,既然再烂的事都发生了,哭夭完之后,不如想点美的事情。 她边走边脑补的是——咸酥鸡、大鸡排、卤肉饭、牛肉面……唉呀唉呀,等一下劳动完要吃哪个好呢?人生真是充满选择题啊。越是衰小,她的食欲就越旺盛,她不懂偶像剧女主角为何一遇靠北事就没食欲,她相反,食欲熊熊燃烧啊。 智英故意不吃晚餐,直接去魔窟报到。为的是将烂事速战速决,就能痛快吃一顿犒赏自己,以疗愈受创的心灵,这就是江智英的平衡之道。 她估计半小时内完成,以她矫健身手,绝对搞定。 一进到他家,她气势汹汹,伸长手臂。“『给丝』在哪?破墙在哪?” 任凭生领她走向客房,这一路两岸的垃圾,以及地上脏兮兮的灰尘,令智英大开眼界。 “豪门公子的家脏成这样?不是都有佣人打扫?” “你要应征吗?” “嗄?” “佣人。” 握拳、忍耐、憋气、莫冲动,半小时内解决完,再狂奔牛肉面店,不对,今天这么内伤,必须吃更补的……改成到夜市嗑生蚝好了,一盘一百,今晚要嗑三盘。 走进客房,里面唯一干净的是床。为了睡觉,任凭生买了崭新的蓝色床单铺妥理好。 除了床以外,地上堆满杂物,还有一层灰。 “就是那里。”任凭生指着墙顶黏着蜘蛛丝的残破角落。 “ok。”智英将薄衫内的t恤往上拉,蒙住口鼻,阻隔灰尘。 她先将黏胶拌入跟墙壁一样的蓝色颜料中,调匀后,拎起装好工具的水桶,踢掉鞋子,三两下爬上铝合梯顶端,铲去残漆、填补,接着再爬下梯子,扯落衣领,将水桶扔在地上,整个过程刚好十分钟。 “好了bye。”她转身走人,谁知后领立刻被揪住,人被扯了回来。 他坏坏笑着,递来扫把。“人都来了,那顺便把墙上的蜘蛛丝清掉。” “为什么?” “我怕蜘蛛丝。” “不要怕,把它当发菜。” “你扫不扫?!” “你开玩笑吗?” 他挑眉,认真的。 驹,真是。她抢来扫把,又爬上去,刷来刷去,果断利落地铲除蜘蛛丝。他在下面指挥。“电灯那边的也要——” “盘丝洞!这里是盘丝洞啊!”她在上面吼,他在下面低头,笑得可开心咧。 终于结束。她爬下梯子,将扫把“咚”地砸在地上,怒指他的脸。 “任凭生!盘丝洞也帮你解决了,行了吧?” 他看她衣服脏了,头顶上还黏着一缕蜘蛛丝,将手伸向她。 她一愣,下意识闭紧眼避开,他顿住,又将手凑近,轻轻拿下蜘蛛丝扔掉。原来他是要帮她弄掉头上的蜘蛛丝,还以为……她暗暗松口气。 看她吓成这样,他困惑了。“你以为我要揍你吗?” 她很糗地回避他的视线。 难道……他脸一沈。“我弟——会打你?” “嗟,我打他还差不多。”她立刻否认,因为太伤自尊。 和杰明的感情走到最后,早已分崩离析,他几次失控发狂,揍她踹她,她为自保,也跟他打成一团,她觉得太丢脸,挨揍也不敢跟家人讲。 任凭生察觉到她的闪避,也没追问,捡起扫把,抓住她的手,将扫把柄塞入她手里。 “扫完地就可以回去了。”他转身走出房间。 “什么?还要扫地?开什么玩笑?喂、喂!”她冲着他背影叫。“臭男人,给我回来——可恶。” 好、好,她扫,扫完再去找食物泄恨。 三盘生蚝已经不够,要五盘、五盘啦! 只是在扫地前,满腔怒火必须先发泄。 她扔下扫把,跳到床上,用力蹬,用力踩——烂男人!坏男人!卑鄙,摧残美女,欺负弱小,可恶!接着又揪起枕头往地上扔,来回拖行,再掷回床上。 “最好是有跳蚤晈残你。”发泄够了,智英跳下床,拉好凌乱的床单,拍拍枕头,嘿嘿笑。“你啊,就在我践踏过的床单上睡吧,任凭生。” 智英捡起扫把,开始咻咻咻地扫地。 “好了吗?”一会儿,任凭生进来了,看她已经将地板扫干净。 “ok。”智英笑盈盈地将扫把轻靠在墙上,抹去额上的汗,走到他面前,仰望比她足足高出一个头的家伙。“都弄好了,我走喽。” 她才刚要迈步离去,他手一横,挡住去路。 这下她终于气炸了,转身暴吼。“你他妈的敢再叫我做什么我揍死你,你适可而止!” “我是想问你饿了没,我弄了晚餐,一起吃?”他好无辜。 “嗟,不稀罕。” “不吃?我印象中你很会吃的。” “不吃!”她咆哮,疾步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他高声道:“不要偷看餐桌,绝对不要看嗄——” 看个屁! 智英加快脚步,嘴里嘀咕着。“餐桌怎样?餐桌了不起吗?我是爱吃没错,但我有爱吃到连自尊都——妈呀这什么啦?” 都怪瞄一眼,一眼定生死,直接歼灭傲骨。智英怔在客厅,瞪着餐桌。 这——叫晚餐?这是满汉全席吧? 任凭生走过来。“太可惜了,本来想好好感谢你,备了一桌好料,既然你不吃——” 这也太惊人了,智英奔到餐桌前,拎起盘中的炸虾检视。 天啊,这虾子大过手掌,是明虾吗?她放下嘏,看向旁边的酱卤笋肉,猪肉肥瘦适中,恰好是她最爱的三层肉,伸手敲敲碗公边缘,红烧肉晃了晃,油润到发 亮,酱香扑鼻,还掺着清新笋香,这道菜配白饭,她可以连扒三碗。除外,桌上还有一碟解腻的酸泡菜、一碟豆豉萝卜、一盘碧绿色的雪里红,饭后甜点是一条粉润的香草瑞士卷—— 她顿时唾液喷涌了。 “坐下来吃吧。”看她眼睛都瞪直了,任凭生拉开椅子,张罗碗筷。 “嗟!”智英头一昂,姐有的是傲气。“不吃!”甩头就走。 她有自己的进食计划,她要杀去夜市从第一摊吃到最后一摊,她要狂嗑生蚝—— 爱吃鬼转性了?任凭生错愕,看她走出大门。 一出门外,智英跺脚,懊恼地摀着肚子。 “这肚子真争气啊。”她瞄到旁边的五金行,杀进去—— “真没口福。”屋内,任凭生舀了碗饭,坐下。 有人拍门喊。“喂,开门。” 回来了?他笑了,走过去打开门。 “让开。”智英杀进来了,还夹带着惊人的行动力,立马扑到餐桌前。 “改变主意了?” “我吃,我干么不吃,这些都是我的工钱——” 在他的震惊下,智英月兑下薄衫往桌上一铺,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刚买的塑胶袋,咻咻咐,以惊人的打包速度,将一盘盘佳肴倒进塑胶袋里。 他抓住她的手。“你干么?” 她甩开,继续打包。“这些全是我爱吃的菜,我要带回家慢慢吃,看着你吃会倒胃口。” 待菜肴全倒进塑胶袋后,她将一袋袋的食物放在薄衫中间,再将薄衫收拢,打了个结,甩在肩上,笑容灿烂。 “白饭就留给你了。”她拍拍他的肩。 “用餐愉快,要守信用喔。”说完立刻告辞。 他啼笑皆非。真狠啊,满桌空盘,一点菜都不留,这一整桌菜可是他特地跟附近餐厅订的,花了两千多啊,嗟,比请钟点女佣还贵。 喔齁齁齁,干得好啊江智英! 智英拎着抢来的饭菜,急速奔往捷运站,一想到回家可以爽爽吃个过瘾,便忘了疲惫,一路笑到家。 没错没错,她真是太聪明了,免费当白工,干么还要自己掏腰包吃晚餐?当然是要吃他的! 这晚,江家的餐桌上难得的丰盛呀,全部堆满高档食材。 秀娥和阿嬷吃得大乐。 智英得意道:“来,尽量吃,这是我送货时客户给的。”她挟了只虾子放进阿嬷碗里。“来,阿嬷,你看这虾子多大啊,我知道你最爱吃虾子了。” “『颂』啦!”阿嬷吃得津津有味,每吃一口就大赞。“唉唷唉唷,这客户人真好,六只大虾子要很多钱捏,真甜,真鲜,好女敕的肉,啊太好吃了。” 秀娥大嚼笋肉。“还不错,只比我做的差一点。” “你除了煮泡面外有哪样是厉害的?”阿嬷喷笑。 秀娥大吃一阵,忽地想到什么,将智英抓来审问。“说!客户是男是女?”知道妈担心啥,智英嘿嘿笑。“女的女的,女的做菜才那么好吃啊!”马上帮任凭生变性。 “如果是男的你就死定了!记住,跟异性保持距离,跟同性保持友谊,就是不准恋爱。” “厚!知道啦。”都吃两只虾了还撂什么狠话? 这时,少白返家,扔了封信在智英面前。“你的。” 智英伸手要拿,却被秀娥先一步截走。 “什么信?”她拆开看。 “青年创业贷款计划书?” 少白凑过来。“哦,唔,了。”姐又在耍白痴了。 “你又干么了?”秀娥惊讶地弹起。 智英抢来计划书,笑咪咪地伸指弹了弹。“我啊,决定与其被命运摆布,不如自己掌握命运。” “掌握命运?”秀娥脸一沈。“听别人说这句话很励志,听你说就很心惊。”她看着女儿揪着计划书,目光炯炯有神,虎虎生风。 她知道那种表情。当女儿出现这表情时,就代表有不祥的事要发生。 “不管你要做什么,不准。”唰!秀娥从女儿手上抢下计划书。 “妈!” 江秀娥打算撕了它,有人先一步抢下。 “先听她怎么说嘛。”阿嬷抢回计划书,塞回孙女怀中。 “就是啊。”智英手握计划书,站起来发言。“我跟你们说,与其为人作嫁——” “请精简。”少白坐下,盛饭。 “唉,就是阿嬷山上的祖屋嘛,阿嬷一直很想回山上住啊,但是祖屋要先整修,加上我刚好接到银行通知,政府鼓励青年创业贷款,所以我要写个伟大的创业计划书,申请贷款,把祖屋修缮好,接阿嬷回山上住,把那里改装成咖啡馆卖咖啡,阿嬷也能在那里养老,我又能有自己的事业,再也不用怕任杰明来闹,这才是永续之道,赞啦!” 人生充满希望,前途一片光明,思及未来咖啡馆,智英斗志昂扬,热血沸腾。啪啪啪啪啪啪!阿嬷用力鼓掌,喜极而泣。“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不愧是我的心肝,干得好,我好高兴。” 少白看看母亲,秀娥也看看儿子,两人齐嚷。“no!”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秀娥拍桌。“那种山上没人要的破屋,你还花钱修个屁!贷款不用还吗?你——”慢!有人拉住她,拍拍她,拉她坐下,清风拂面卸去她肝火。 少白凑到妈妈耳边,悄悄道:“反正申请不会过——” “我听见了!”啪嚓!一包卫生纸k在少白脸上,智英杀来,掐住弟弟的胳臂。“你又知道我要怎么写?我已经拟了周全计划,我打算用——” “去跟银行说,我不想听。”少白抖开姐姐纠缠的手。 “我知道我知道,但你可不可以教一下,写计划书要用什么软体比较好啊?可能要放上一些圚表比较有说服力,如果你能帮我就更赞了——喂?喂?” 靠向椅背,少白两眼往上翻,进入“涅盘模式”,教智英唤也唤不回。 秀娥嘴里啦啦啦地哼着歌,收拾碗筷,选择无视。“我要去跟都教授约会喽。” 只有阿嬷最贴心,她将笑脸凑过来,挟了块卤肉到智英嘴边。“吃吧,先吃饱。” “阿嬷你对我有信心吧?” “有——” “为什么?” “唔……”阿嬷想不出理由。“反正就是有——谢谢你啊痹孙,要是能回山上就太好了,阿嬷好高兴喔,早上又可以看到松鼠在树上跳来跳去,醒来听到的不是引擎声而是鸟叫声,到处都是绿绿的树,空气又好,赞啦!” “还有油桐花。” “就是啊,山上多好,在那里开咖啡馆最适合,风景那么漂亮,一定会成功。” “就是嘛,我也是这么认为,现在到哪里还找得到被那么多树和松鼠围绕的环境,况且风景又那么好,还面对着小溪。” “唉唷,我的宝贝真是好聪明喔,你真棒。” 少白听不下去,决定延长“涅盘模式”,继续假死。 不切实际的对白很适合梦游啊。 当天午夜,阿嬷醒来。 书桌上亮着灯,智英伏在桌前和office软体奋战,笨拙缓慢地敲着计划书。 “妹妹快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啊,妹妹?” 没反应,唉,妹妹又进入异世界了。 智英热血沸腾,瞪着萤幕,积极上网找资料,搜寻完美报告密技,已入定五小时,脑袋发热,心情亢奋。 出出出,没问题,一定行的。 突然,她感觉鼻子发酸,鼻血淌下。 “啊!”她摀鼻。 “怎么了?”阿嬷冲来,拿卫生纸塞住她的鼻孔。“你看你,又流鼻血了,憨子,给我睡觉去!” “没事啦,晚上吃太补,我上火了——” 第二十章 第九章 深夜,新闻上正播报着群吃建设“浩瀚新城”的工安意外有最新进展,而这新进展对求偿官司相当不利。 “……一位不愿具名的包商劳工私下指出,失事的郑姓劳工平日有吃安眠药助眠的习惯,且长期患有忧郁症……群屹建设发言人并出示当天的巡检记录,以及平时劳工教育训练的相关资料,当天的施工方式皆符合『劳安法规』,并无违法——” 大门推开,谭仕振无精打采地走进来,扔下公文包,一脸倦容。 “大律师看到新闻了吗?很有挑战性喔。”任凭生开口。 “我已经有你了,还需要敌人吗?”谭律师踢掉皮鞋,到厨房拎来啤酒,坐下来开喝。 “喂,那是我的。” “兄弟——”忽然,谭仕振将头往任凭生肩上靠去。 “干什么?”他即时以手顶住,推回去,但这头软绵绵,像没脖子一样,硬黏在他手上。“喂!” “兄弟啊!”谭仕振硬是偎过来,抱住他胳臂。“有没有五十万?我找到开事务所的地点了,可是合伙人临时退出,急需五十万,可借咩?” “去跟你的热血正义借。” “拜托啦。” “你开事务所没准备周转金吗?” “周转金借人了……” “谁?” 谭律师指向电视,电视中,记者正在访问郑友信的妻子,她置身在简陋环境里,抱着哭泣幼子,面目浮肿,满面愁容,身边堆满准备捡拾的资源回收物。 任凭生惊愕。“你借钱给她?” 虽然知道这笨蛋热血,但没想到会热到烧干自己的地步。 “唔……因为她哭着说孩子要念书,房租又——” “所以你就借了?你有没有想过,真相是什么?那名工人发生意外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失误,和群吃没关系。” “没想过。” “呵,身为律师你还真『理性』。” “就是理性才这样判断,你了解你爸的公司吗?” 任凭生沉默了。 电视里,郑太太哭诉着—— “我老公虽然有吃安眠药,但那是为了能睡好一点,工作才有精神。他是有忧郁症,不过现在景气差,工作又赶,谁没忧郁症?怎么可以说他是自己恍神踩空摔死?太过分了——” 画面黑掉。 任凭生关掉电视,扔下遥控器,推开谭仕振,起身回房。 谭仕振朝他的背影喊。“喂!借不借?” “不借。” “不然三十万?三十万也好——” 砰!必门。 黄昏时刻,满天红霞。 夕光映着任家别墅,石砌墙体,婆娑着绿竹的影。锦鲤悠游在庭院的鱼池里,小桥流水,人造瀑布,流水湍揣。 接到父亲的电话,任凭生回来吃晚餐,顺便取走他的东西。 一走入大厅,张妈就出来招呼。“大少爷,要喝点什么?” “我自己来,你去忙吧。” 张妈退下。 这时,任凭生看见了吴君敏。 她坐在面向落地窗的单人沙发上,腿上搁着杂志,手持茶杯,瞅着庭院,听见张妈招呼,她淡淡开口。“回来了?!” 将茶杯轻轻搁在一旁的茶几上,吴君敏回头对他笑,仍是那拘谨没有温度的笑容。“怎么一回来就搬出去?家里不好吗?”她比了比旁边空着的沙发。“过来坐。” 任凭生走过去坐下。“弟呢?” “刚刚还在,可能去午睡了。晚上你爸约了书华吃饭,想跟你谈公司的事,现在杰明没去公司了,他希望你接手杰明和书华在负责的案子。” “唔。” “你觉得很烦吧?阿姨知道你对建设公司的事没兴趣,不过你爸坚持要说服你,还把书华找来当说客,你爸他啊,一固执起来就听不进别人的意见。” “我知道。” “你要是没兴趣就拒绝,不要给他希望,否则到时不干了,反而惹他生气。” “我懂。”她狡猾,他也不笨。这番话藏着她的试探,怕他进公司抢了弟弟的位置。 可怜啊,处心积虑维护他不屑的东西,用尽心机争取儿子的权益,可惜弟弟如今也不听她摆布了。 “不过,你这样游手好闲也不行吧,因为没有好好工作,你爸才想逼你去公司上班。我记得你大学念过美术系,虽然没拿到文凭,不过阿姨有认识的画廊,要不要帮你安排经纪人的工作?是个闲差,很轻松,对你爸也有交代,又能过你想要的日子。” “阿姨真为我着想。”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不希望晚餐时看到你跟你爸起冲突。要是你爸逼你,你就说你已经在画廊里工作,让他放心。” 是让你放心吧?任凭生微笑。“好,我知道。” 吴君敏拍拍他的肩膀。“阿姨只希望你快快乐乐的。” 是啊,如同过去,快乐成废人。“我去仓库拿东西,不聊了。” 任凭生走到屋后的仓库,推开仓库门,他怔住。 这是…… 一束光,从门口破入。 阴暗仓库里,隐约可见许多巨大的画沿着墙壁排放,每一幅都似人那么高,至少有二十多幅,每一幅画的都是花草树鸟兽,可是每张画都被人用刀刃割烂,残破不堪。 其中一幅孔雀,头被挖掉,身体被捅烂,另一幅老虎,眼睛被挖除,脚被捅破。 这些画残破损毁,像一张张被凌迟过的脸。 即便是任凭生,也禁不住颤栗。 太惨不忍睹了,那些画仿佛都在痛苦地哀号。他走近,逐一审视,发现画作的下方有落款。 英? 他心脏一紧。是江智英的画?为什么? 啪!倏地,有人拍亮电灯。 “哥在这做什么?” 任凭生转身,看见弟弟,他背光而立,双眼冷森森的。 “我那套弓箭,被放到哪里了?”任凭生问。 “哦,那个啊。”任杰明走到右边的角落,拎出巨大的牛皮弓箭套给哥哥。 “哥还在玩这个?” “很久没玩,手有点痒。” “听妈说,晚上书华要来?” “唔。” “看来,爸等不及要你接手『陶舟』的销售案了。那批房子从设计到完工,都是我和书华全程参与handle的,极简禅风是现在最夯的,你赚到了,应该很容易完售。” “是吗?我对那些事没兴趣。唉,肚子饿了,出去吧。”任凭生正准备离开,杰明忽然拽住他。 “哥不问?” “问什么?” “哥不是看见了?那些都是智英的画。” “唔,看到了。”任凭生转身欲走,手臂却再次被拽住。他回头,看见杰明脸上透着森冷寒意。 “哥不问吗?” “要我问什么?” “不是看到了?全被割烂了——那些画。” “唔,所以呢?” “哥不好奇吗?什么样的人会亲手毁掉自己辛辛苦苦的创作?”杰明将脸凑近,盯着他的眼。 “一个疯狂的人才会这么做。为什么疯狂?为爱疯狂。因为我要分手,江智英疯致连自己的画都不要了。”说完,他退后,轻轻叹了口气。 “可怜的江智英,她病了。” 谁更像病人? 任凭生缄默,打量着他,微眯起眼。 这些画……是江智英毁掉的?他不信,但也不质疑,只是无声地看着弟弟。 杰明迎着哥哥的目光,微微笑着。 任凭生突然想到江智英怕被弟弟发现行踪的样子,看来不愿分手、苦苦纠缠的人应该是弟弟,而不是江智英。 “原来如此。”他突然后退,拉开跟弟弟的距离。“爱错了人,真的是很恐怖,对吧?” “不,比爱错人更恐怖的是,到死都分不开的那种爱情。我希望她放过我,不要再纠缠我。” 理所当然讲着颠倒话,杰明不知道他的样子有多糟。 爱的代价,就是这样? 人人歌颂爱的温暖,任凭生看见的却不是这么回事。 因爱延伸而出的,是占有、勒索、互相毁灭,种种操弄计算、心机手段,卑鄙而下流。 到底弟弟跟江智英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弟弟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晦暗阴沈,思路混乱,像躲在自以为是的阴暗角落,织着密密的网,密结自以为是的剧情,妄想捕捉的,是远离的那只蝶。 吴君敏的多年栽培,就栽培出这样的像伙。 她总是藏着心机,表里不一,口蜜月复剑,虚伪至极,如今她的儿子竟比她更厉害,不只表里不一,甚至还分裂真相。 他有不祥的预感,弟弟像只野兽,预备张口,咬伤江智英,仿佛要做到彼此都死的程度才会停手。 任凭生感到窒息。“出来吧,这里空气不好。” 他转身疾步离开,弟弟突然在背后问了句,霎时让他周身血液往下窜—— “哥昨天见过她了吧?怎么不说?” 他猛一转身,望着弟弟。杰明笑了,笑得阴沉沉的。 “她跟哥说了什么?”杰明走过来,凑在任凭生耳边悄声问:“哥是站在我这边的吧?我朋友看到江智英,还拍了照片给我,你要看吗?” 晚餐时,书华拘谨地坐在任凭生旁边,心中小鹿乱撞。 席间,任吃没问长子意见,就当着大家的面对书华说:“书华,就照先前在公司说的,我会安排好,让凭生跟着你学『陶舟』的案子,他没经验,要请你多费点心帮帮他。” 书华强抑兴奋,怯怯地看了任杰明一眼,才低声称是。 感觉有点对不起杰明,可是好不容易能与任凭生亲近,好高兴啊。来群吃工作果然是正确的,瞧瞧任凭生,几年不见,变得更粗犷性感,比以前更吸引她。 任屹看向小儿子。“你这段时间里废成什么样子,搞砸多少事,你自己心里有数!不上班就在家反省,不要去外面搞那些五四三的,丢任家的脸。” 任杰明无所谓地耸耸肩,继续喝汤。 吴君敏看了看任凭生,对任屹笑道:“你真是的,说了一堆,也没问儿子愿不愿意,他都几岁了,有自己的想法啊。” 任吃问儿子。“你的意思呢?” 任凭生看着父亲,又看看吴君敏,低头,慢条斯理地切牛排。 “我没问题。”霎时,吴君敏脸僵住。 任屹大笑,高兴了。“这么爽快,混那么多年,终于开窍了。” “酷!”杰明拍手。“哥终于要扛起家业了,我这不争气的弟弟能退场了吧?”说完,他站起身要走。 “坐下。”吴君敏握住他的手。“大家在吃饭你干什么?” 杰明笑看着妈妈,唰地甩开她的手,迳自离场。 “废物。”任屹骂。 他干什么?为什么忽然……吴君敏收紧拳头,看着任凭生。 任凭生无视她的目光,一派从容地吃牛排、品红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