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上的人》 第1页 书名:我心上的人 作者:叁佰刀 文案: 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 我心上的人总是太过贪心。 想得到未曾拥有的,想舍弃让自己曾流连忘返的。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碧 ┃ 配角:常去 ┃ 其它: 第1章 白衬衫 李碧回了趟过去的家,她没拿钥匙,站在门口好一会儿,她给自己做好思想工作。 再见前夫又能怎样?前夫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李碧曾经最怕的人是她中学校长,那校长总是一脸横肉看谁不爽就唾沫横飞地骂人,后来李碧见到这人就躲着走。 现在,也不过就是再换个让她觉得更难以应付的人而已。 她敲了敲门。 门很快被打开。 李碧抬眼看去。 那一瞬间,好像令人觉得时空错乱,往事迷离。那个男孩白衬衫,黑裤子,一双球鞋,曾经最喜欢坐在树下看书,手上捧书,身上,头上却都是掉落的叶子。 “……你好,”李碧有些不自在的挪开眼,眼前这幅场景令她有些不舒服。 虽然眼前的男人依然一身一如过去。白衬衫。黑裤子。一双球鞋。 但是男人的眉眼严谨端庄,透着威严,已不再是那时树下了,逗他他就会情不自禁的垂下头微笑。 “……你有什么事?” 这个叫常去的男人问李碧,语调平稳而优雅。 李碧顿了下,说, “我们昨天离婚,我还有些东西没收拾完,今天是最后一批。” 李碧进门的时候还是有些恍惚,多少年了,有些时候是常去抱着或背着她进这门的,那时候还都年轻,他们跳着闹着也不嫌累, 而有些时候,却是李碧和常去两人单独进出,谁也不招惹谁,好像那些年两人的打打闹闹从没存在过。 李碧为了进去,就推开常去。 现在,常去堵在门口,也不是刻意,他好像还是回不过神,就怔那儿了。 然而李碧也顾不了那么多,她早上十一点有会要开,现在已经九点了。她推开常去,匆忙去收拾最后一批东西,余光瞥见常去好像踉跄退后,有一刹那的站不稳。 李碧有些后悔刚才推的力气太大了,这举动不合适,也不温柔。不应该对待常去这个男人。 在李碧心里,她总是想念那个喜欢独处,享受安静,在树下看书都要快被树叶掩埋却甘之如饴的男孩。因为她总是在心里觉得,这样的男孩太宽容,太美好,所以不论阳光雨露,还是枝叶根条,这样的男孩都能包容,都配拥有。 ——李碧和常去结婚三周年纪念日,恰巧那日也是常去生日。 常去在电话里轻声温柔的对李碧说, “阿碧,这次应酬实在推不开。你别等我了,早早睡吧。” 李碧坐在餐桌旁,一时感觉到灰心丧气,常去应酬多实在太忙了,可她早就对他说过今天不论多忙千辛万苦都要赶回来。 ——不为别的。 李碧只是想告诉自己,想好好相信常去。 【知道背叛是什么吗?】 【就是,当两个人本来互相拥抱,心肝肺妥帖交融,可后来,有一个人突然就背过了身。】 第2章 胖女人 李碧上初中时,总是坐不住,老想着给人挑刺找麻烦。 她从小学起就和男生一起开黄腔调戏女生,逛厕所不管性别,骂人时脏话连篇,整个人分开大写就是李碧母亲口中的混不吝,拎不清。 但李碧对一个胖女人从不做那些混账事。她敬她,怜她,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畏她。 胖女人住在李碧家对门,体重严重超标,不是饮食过度,听人说是小时生病吃的药中有大量致胖激素。 李碧刚搬来时,父母工作忙,李碧又总是拿不住家门钥匙。 李碧就常蹲在家门口做作业。 有一次对门的胖女人看见,把李碧硬拉进她家。胖人力气大,李碧抗不过,她自己都感觉神奇的跟胖女人乖乖进了门。 胖女人皮肤很白,脸上有很多雀斑,她也不是个温柔性子,对人也总是很粗鲁。但李碧很喜欢她,喜欢胖女人一个人生活从不求人的姿态,那让李碧觉得她高贵,甚至高不可攀。 后来胖女人搬走了。 李碧初二上学期期中考时,对门搬来了一对母子。 奇怪的是,这对母子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人,也总是关上门来不太与外面的人打交道。 要不是两家阳台相邻,李碧还真见识不到对门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子长啥样。 李碧父亲口中远远比她懂事的小子。 本次期中考第一名的这个小子。 同学们眼里嘴中好奇惊异的这小子。 ——李碧第一次那样放肆的大胆。她一步跨过两家阳台的间距,那个小子正在房子里看书。李碧跳落在对门阳台地板上时,头一转,看到了那小子的脸。 第2页 他正看着她。 苍白清秀,眼睛像水润过,波光粼粼。 李碧想也许是自己刚才运动过度了,心悸中她晃神不知多久,她有点感觉,好像眼前这个人曾为她哭过。不然眼睛如何会这样湿润,像常含着泪。 ——《红楼梦》里贾宝玉见林黛玉的第一面,便说了句,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时隔多年,李碧看了眼手中相片上正笑着回头的男孩,将这张相片放到行李箱里。 收拾完一切东西后,已经大半小时都过去了。李碧坐在床沿上,回头四处看了看,看到低矮的深棕色床头柜,常去给她亲手造的。还有床头柜上橘黄色的小猪灯,是李碧送给常去的第一件生日礼物。 看来看去,这么多年来,他们终究对彼此都是差不多公平的。 李碧出门时,常去坐在沙发上抽烟,抽的很凶,身前烟灰缸堆满了星星点点的未尽火光。 在看到李碧推开门要走时, 常去突然叫住急欲离开的李碧,他弯了弯唇,微微笑道, “怎么都不给我打个招呼?” 李碧愣了下,她回头看了常去一眼,最后说了句, “再见。” 然后她头也不回。 “砰——” 门关住了。 常去坐在原地不动,保持李碧走时那个微微笑的动作很久,直到烟头烧到手指。 他的笑倏然冷淡下来。 第3章 黑裤子 那日李碧偷跨进了常去家阳台,第一次看到了常去。 李碧认识常去以后,身后就多了一个唯唯偌偌的跟班。抄作业拿书包买早餐,常去都做得很好。 跟李碧玩的好的人笑说,这跟班跟白赚来似的。好用。 李碧听到这话,回头看了一眼常去,他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李碧又回过头笑骂,别他妈瞎逼逼,这可是老子第二个认真对待的人! 常去突然抬头盯着李碧后脑勺很久。在李碧转头来拉他时又低下头。 …… 李碧匆忙赶到开会地点,会开了三个半小时,李碧出来的时候头晕眼花的快要晕倒。小春一把扶住她,轻声询问, “李秘书,身体不舒服吗?” 李碧缓了口气,勉强定神,朝小春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小春是她同事,刚大学毕业,人长得斯文,也懂事知礼。他走在李碧身边,看到李碧不舒服,主动扶住她并叫了出租车。 李碧坐在出租上感叹年轻人热情善良,一回到酒店就睡了个人事不省。 昏暗的房间里,枕头下的手机嗡嗡震动个不停。李碧烦躁的皱眉,闭着眼抽出手机放在耳边。 “谁?” 李碧被手机那边的嗓音震的立马睁开眼。 “碧啊!你离婚了怎么都不说一句?!” “……” “……碧啊,你在么?” 李碧看了手机屏幕一会儿,上面显示母亲。她果断选择关机。 手机被扔到床头柜上,李碧原本想闭眼回炉重睡的。 但意外又不意外的,她睡不着了。 常去十四到二十岁的这六年,如果将其视作一出没有开头没有结尾的戏剧,那么这部戏剧最突出的主角不是常去本人,而是一个叫李碧的女孩。 女孩喜怒哀乐,嬉笑怒骂,仿佛都是在常去心上跳舞,有时踩重踩轻,全不凭常去个人做主。 常去二十岁时,母亲跳楼自杀。就死在常去面前,血染红了他的白球鞋。 ——常去终于比李碧还要混球了,他辍了学,吸了毒,重新变了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 他虽然照样对李碧好,但是李碧和常去的第一次见面时,常去眼里的波光粼粼,不知何时已消失的一干二净。 【贾宝玉第一次见林黛玉时,神态似惘非惘,他轻道,这个妹妹我见过的】 【众人都是一幅不理解样,贾母更是笑骂,胡说,胡说,你怎可曾哪里见过。】 第4章 黑雨伞 李碧既骄傲又自满,从小到大得罪不少人。 她不喜欢和不合眼缘的人打交道,她有自己的一套歪理, “第一眼都不合适,还怎么玩下去?先不说强忍不适和一个陌生人打交道,就说世界上有多少人,至于锁在这个小圈子嘛。” 常去和李碧刚认识时,就严肃着一张雪白的小脸,伸着指头像个老学究点点她,“你这样太自大。看以后谁跟你玩?” 李碧笑笑不当事,瞥了眼常去,突然一把拉下常去的脖子,常去吓了一跳,在李碧近在咫尺的气息里不自在的避让。 “我说,”李碧点点常去的额头,这时候的常去长得确实雪白可爱。 常去的脸脖子已经渐渐红了,李碧好笑的凑近常去,说“我以后怎样,你管的太宽了吧?” 第3页 …… 电视上正播放一部婆媳伦理剧,常去放松的倚在沙发上,他少见的将脑子放空,只想起这部剧故事情节,一集一集看到现在,故事已经接近尾声了。 妻子太过依赖家庭,依赖丈夫,依赖儿子。婆婆又最重视自己的小儿子,对他寄予厚望,所以很不满媳妇像个菟丝花整天恨不得长在自己小儿子身上,拉他后腿牵绊住他。 婆媳矛盾贯穿全剧,令常去有种错觉,这部剧其实是婆媳之间相爱相杀,根本没那男的什么事。 ——要是李碧看的话,肯定会整个瘫在沙发上面无表情的说,好笑好笑,这男的像润滑剂。奉献生命,助人掐架。 李碧也只是偶尔会喜欢看电视剧,不像常去一旦空闲了,追剧追到从早到晚不吃不喝,已经快到疯魔得地步了。而且常去还常常喜欢拉着李碧一起看,李碧为这骂了他很多次他也不反省。 最后,往往是李碧认栽,有时候困了就直接躺在沙发上,等常去看完他想看的。 剧末片尾曲慢慢响起。 这部剧已经彻彻底底结束了,然而生活还得继续。 常去仰着头靠在沙发上,定定看着头顶雪白的墙壁。 他想起那些日子,把欺负常去作为一项爱好的李碧,常常喜欢坐在街口的凳子上,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的边笑边对常去说好话。 常去又不是傻瓜,连假意真心的道歉都能傻傻分不清。在他们正式交往后,常去要求李碧每次道歉都要抱着他,虽然还是不能说明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假意,但是他至少可以感觉到身旁切切实实的存在。 ——有时候常去超乎寻常的理解自己,想要得到一件东西,他就必须牢牢抓紧在手心里。不然东西会逃,会丢,会成为别人的东西。 ——可是, 常去到现在都不明白,到底还要怎样做,属于他的东西才永远不会被别人夺走呢? 第5章 冬日里 那时的常去,哭泣着死死拉住母亲变形的手臂,不停的问, “你不要我了吗,你不要我了吗妈妈……” 难道我一直只是一个人吗? 从母亲身体里流出红色的血液,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沾染上常去最喜欢的白色球鞋。 常去呆呆站着,许久之后僵硬着脖子抬头向上看去, 头顶的世界光影变幻,一切交错参杂, 那里是母亲摆脱掉一切的起点啊。 母亲觉得一切痛苦吗? 真的不能再忍受了吗,再为我,为这世界上你唯一的亲人再忍受多一点,都不行了吗? 【妈妈,你疼吗?】 【……你拿着药呀,真乖,快给妈妈把药敷上】 【妈妈,那些人为什么一直来,他们能不能不要再来了,我不喜欢他们】 【……小去乖,快把药给妈妈敷上,妈妈很疼的】 一直以来,母亲似乎总是这个样子,永远都学不会坦率,永远都是逃避不愿直面现实的样子。 作为这样一个女人的儿子, 像活在醒不来的噩梦里。 所以他才会和母亲,永远都只能躲在那扇生锈的铁窗后瑟瑟发抖,像在最低等的牲畜圈里。无人能助。 ——在所有围观人的注视下,常去惨叫着跌倒在地上,却不小心踏到母亲黏热的身体,他嘶喊翻滚着想要离开这里。 无人知道。 无人可助。 ……常去朦胧中仿佛看见,那扇经年绣化的窗子后,有一个男孩,双手搭在窗棱上极力踮着脚,看着外面。 而外面,女人爬在地上,被压在狭窄的巷子角落,女人手脚并用的挣扎逃离,但突然地,血在空气中像一瞬炸裂的飞花,随着女人的尖叫声落地,满地都是它的痕迹。 那一瞬的心里的不甘忿恨,其实有谁知道呢? 母亲的后事被简单料理,毕竟在这个小城市里,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 他被带去派出所,了解他的遭遇后,那里面的一些女人难免带着同情神色,尽力去关照他安抚他。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啊……他们那些人怎么会知道他心里的不甘忿恨,他对未来的绝望迷茫,他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灰色。 ……至于李碧。 常去常常这样想,他觉得一生中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她,他的阿碧。 他的阿碧像天生宠儿,喜欢笑,喜欢捉弄人,调皮捣蛋的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他常常捧着追着护着她,像护在心底最珍贵娇弱的小动物,不愿她受一点伤害。 然而, 总有一扇窗,隔离在那个过去的常去和现在的常去之间,他永远不能真正走出,所以,他怎能有未来呢。 第6章 黑鞋子 结婚三年,李碧二十七岁,常去二十七岁。 第4页 李碧大常去三个月,她的生日在三月,常去的生日在六月。 但常去从不过生日,于是李碧将自己的生日挪到了常去的生日,一年只庆祝一次的,李碧的生日,以及常去的生日。 常去辍学后,有过一段混乱的日子,甚至有一次差点自杀。李碧不知道常去骤然变了一个人的原因,她只是一直想陪在常去身边。在那段时间里她消瘦了很多,常去戒毒时声嘶力竭,痛苦万分,那种像是掏空整个人的模样让李碧第一次泪流满面。 好在,痛苦的日子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某一日,李碧做好早饭端上楼,推开常去门时,没有看见那个颓丧缩在墙角的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侧坐在床上,正注视着窗外的端正身影。 晨光熹微之中,灰白的光晕覆照在那个人的脸侧。 那一瞬间,连空气都慢慢变得柔软。 …… 常去二十二岁学习自主创业,二十四岁结婚,开始创业。 二十七岁,常去的公司初具规模。 二十七岁的生日,李碧精心准备,她特意告知常去一定要空出时间,为这次生日她筹划良久。 因为已经有八年了,李碧和常去在一起曾是最天真快乐的庆祝,已经缺席了八年。 李碧想,常去喜欢玫瑰花,她就一半红一半白捧在常去面前。 她愿意将所有他喜欢的都给他。 常去喜欢款式别致的黑裤子,她亲自设计,一针一线都缝自她手。 她不是不忙的,有时甚至要做到深夜。但那是她满心欢喜给常去的礼物。 李碧精心烹制好饭菜,小心翼翼的端出厨房,放到乳白色的餐桌上。 她掏出了手机。 时钟指向十点,夜晚。 ——但即使如此, “喂,常去,怎么还不回来?” 【常去在电话里轻声温柔的对李碧说, “宝贝,这次应酬实在推不开。你别等我了,早早睡吧。”】 即使如此。 李碧知道的,常去早已不再是过去那个常去了,二十岁后,一切都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样说吧, 常去喜欢给李碧照相,他的手机相册里全都是李碧。但好像不知何时开始,常去的手机相册里不再有李碧,更多的是常去需要用的办公资料。 直到有一日,常去的相册出现了第一个除李碧之外的女人,长发,温柔。 那时已是结婚三年了。 人说七年之痒,原来真是如此。甚至可悲可笑的是,她和常去连三年都没有撑过。 后来,各式各样的女人便层出不穷。 第7章 白袜子 什么样的女人才最能让人喜爱呢? 李碧就是个凡夫俗子,她喜欢温柔体贴的女人,每当有烦恼压力时,这样的女人足够善解人意。 所以也便不难想象,常去这样一个人,会移情别恋。 李碧永远记得那个十八岁的常去,眉目里有种渺然,像看天际远山灰蒙蒙的雾气。 当她看他时,总有种不明不白的迷惘,这其实也是一种诱惑,曾经的李碧最向往这样居无定所充满迷惑的人生。 不过感觉这种东西,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假的。 李碧和常去在一起后,才发现两人之间那个最需要安定生活的人是常去,而不是她。那种似隐似现的臆想,只是李碧的错觉。 后来经历了种种事情,明明人和人之间只要经过磨合就能更加贴近彼此的真理,似乎并不适用于她和常去。 他们之间总有一双无形的手,一只推这边,一只推那边,把彼此越推越远。 常去的出轨,在李碧意料之中。 她不是没有试图和常去摊开来讲,有些事情不说明白就变味了,能从对变成错。 但是常去拒绝了。 他拒绝的方式很消极隐蔽,一方面打电话告诉她要出差,一方面再也不回她发去的任何信息。 李碧渐渐失望了。 对常去,对她自己,以及对这些年付出的所有期盼。 那个女人是常去朋友的表妹。 黑色的长发,白皙的脸庞,柔软的眼神。是常去喜欢的类型。 李碧抽空见了一面,双方静静对坐互相打量,然后李碧笑了,对面的女人带着疑惑警惕地注视着李碧。 李碧问她, “常去开心么?”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开心么? 女人闻言略微放松,微微笑着回答李碧, “大多数时候是开心的。”女人回答的还算真实。 原来如此。 李碧有些怅然的想到,人没了谁不能活?她和常去又能算什么呢? 见过面后,李碧开始准备离婚事宜。 那几天常去还在出差,她发的讯息他后来很少看,李碧只要等他回来直接签离婚协议就行了。 第5页 这时候已是结婚四年了,李碧二十八岁,常去二十八岁。 常去疲惫的从机场赶回家,刚一进门放下行李箱,保姆迎了上来小声叫他, “先生,您快去和夫人好好说说吧,夫人她……” 常去疑惑的走向客厅,确实看见了茶几上一份白色的文件,旁边还放着一只笔。 他原以为是什么文件资料,就随意的翻了翻—— “咚!” 保姆匆忙从厨房跑出来,被常去的脸色吓了一跳。 “先生,先生,没事吧?” 【常去,两个人就算再贴近,甚至骨血相融,终究都只是两个人吧。】 【但两个人有两个人的好处。】 【是什么?】 【难过痛苦的时候,两人中,只有一个是最难受的。】 第8章 白裤子 李碧请了长假,回到老家。 离婚三个月,感觉并不太好。 坐在班车最后座,李碧头支在车玻璃上,眼里闪过数不清的树,一棵一棵连在一起成了幻影,稍纵即逝。 就这样一路盯着窗外,下车的时候,李碧晕车了。 她往远走了点,蹲下就吐了,从胃里,食道里,嘴里,鼻腔中都有种一路向上的酸涩刺辣。 李碧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控制住眼泪,应该是没有的,她自嘲,连鼻涕都可能糊了一脸了却还想着这些。 她想打醒自己。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在这空旷的乡间,周围是漫无人烟的田野,那道声音很突出,无趣又突出。 她仿佛觉得自己一分为二,一半正在魂游天外,一半正在要死要活的犯贱。 ……我是个废物一样的人。她对自己说。 总是怀念,总是不能割舍,总是坚持像个蠢货一样活着。 为什么不能变得更坚强一些? 为什么做不到原来的自己? 为什么要先认输? 这许多个日日夜夜,她想的,盼的,念的,都是镜子里的一枝花,原来是谁都可以轻易打碎的。 ——是她太贪心。 头昏脑涨中,李碧干脆坐在地上,低喘着气。包被压在身底下,传来嗡嗡的震动声。 她嫌坐着太累,干脆躺了下来,没空管包里是什么东西。 身下是土地,头顶是骄阳,鼻间是野花的香气和泥土的腥味混杂在一起的气味,李碧忽然感到了安心。 那种安心, 是当年父亲母亲离婚后,那天晚上她一个人睡在自己床上,什么都想不到,什么也不在意,因为再也不会有半夜梦醒时,隔壁屋子传来的拳打脚踢,怒骂哀呼的声音。 常去陪伴她将近半生,一生的时间掰着手指数数也只剩那么一些了,可明明好像过了很久,她却再没有那股半夜凌晨席卷而来的感觉。让她再也不会感到害怕。她再也不会是一个人了。 …… 常去有一个女人,怀孕了。 女人叫张橡,家世后,长相好,人也聪明,出国留学回来后更加让人钦羡。 唯一让人想不通的就是放着那么多好工作不去,反倒一头扎进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 张橡与常去在国外相识,第一次见面时,常去正坐在路边暗红色的椅子上,一身黑风衣,微低着头,看草坪上正在啄食的白鸽。 张橡抱着书本,站在远处看这个男人,她的视线从男人身上转到那群白鸽,恍然中她又似懂非懂的再去看男人,然而那男人苍白的侧脸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她这样入迷的看着他。 她也不知道她在这个未曾相识的男人身上,寻找着一种致命的天真。 那年,张橡二十三岁。 她一头钻进了一片阴影中的情网。 第9章 黑风衣 常去常常在早上五点多就醒来,他会给自己磨好咖啡,慢慢的喝下去。 冬天的时候天亮的慢,常去站立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和闪烁的灯光,屋里没有开灯,一切都是寂静黑暗的。 有时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正常人,在这世界上他真的脚踏实地的存在过吗? 痛苦,无奈,悲哀,这些能让人找到痛感和真实感。 如果孑然而立,就去找一个人,只有人可以对人带来真实。 在遇到李碧后,他便确信这一点。 李碧可以帮他确立自己的存在,所以他靠近她,碰触她,即使手颤抖着也要抓住她。 他在她身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实。 可是,贪婪是人的原罪。 喜欢,爱上,离不开,人对人的感觉有时短暂的令他们自己都感觉讶异。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二十岁,二十二岁?反正就是那几年,他已经不满足于那份充实了,而李碧也已提供不了他需要的那份充实。 像一只饥饿的幼兽,他在人群中疯狂的找寻新的食物,流连忘返,饱腹的同时产生更加焦灼的饿感,便更加向外面寻找,越走越远,越来越找不到。 第6页 到头来,李碧离开他了。 说起来可笑,他明明曾经是那么想永远和李碧在一起,他那时候爱她的眉她的眼,还有她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沉默的身影。现在他也依然爱她。可是不再有那份想永远的念想了。 这就是真实。真实就是生活在一个永远也醒不来的世界。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他追寻了这东西将近一辈子。 …… 离婚四个月。 过几天就是圣诞节,常去公司里的职工都挺兴奋,马上要发年终奖了。常去当老板当的挺大方,该赏就赏,没赏的组织吃饭。 常去没参与吃饭,开完年终会,走出大楼时外面下雪了,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雪。 常去看了会儿地上的雪,视线缓缓转移到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女人身上。 女人看到他,笑了笑。 “常去。” 常去的眼神有些涣散,雪越来越大,这漫天的大雪仿佛故意分散人的注意,他觉得有些疲惫。 ……是张橡啊。 他心中已有些明了,在张橡走在他身边时,他对接下来的事感到安心。 “常去,我很喜欢黑色的衣服。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这么特定的喜欢一个颜色。”张橡说话的声音很轻。 啊,是的,张橡确实很喜欢黑色。常去轻淡的想道。 “我第一次见你,你正看着别人喂鸽子,我看了你很久,你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怎么能这么迟钝。” 常去看了一眼脸庞湿润的张橡,没有说话。 “还是说……”张橡泪眼模糊,“你的眼里根本就看不见别人呢。” 常去停住,张橡紧紧拉扯住他的衣袖,眼眶通红,神情近似哀求。 第10章 红裙子 今年的雪格外大,呈纷纷洒洒的态势下,漫天遍野都是银白色。 李碧留在老家,最喜欢跑到山边最偏僻的小沟,那里最高最隐蔽,可以看见整片雪色的山川,冬日正午时,令人常常怀疑这么大片的银白会渐渐的融化,直到汇聚成足以淹没一块土地的河流。 她看这样的景色许久,有时忘了自己本身,觉得也要随日光的冷暖变得难以自持,她是许多人里最奔波的一群。 十八岁离开父母前,一直感到困惑。 到底应该跟随哪一种圈子?到底应该服从哪一种规则? 她没有做出选择。 于是跟从世事变迁,适应人心不古。 活得迷茫而又无奈。 其实她应该感谢常去,他明白她。 这世上最理解她的人就是常去。 ——谁不是时断时续活在梦里? 而她这么多年只是在寻找一个能够叫醒她的人。 可这个人确信她会因此而爱他永久。 …… “我本以为我表达的很清楚,张橡。既然如此,那么现在开始,确实已经到了要明确说清的时候。” 常去开始说话。 张橡怔怔的看着常去漠然的神情,手指的力道缓缓松了。 “在我看来,第一次见你,是在酒会上,我以为你是出来卖的,最多价钱贵点。” 张橡的眼睛慢慢张大。 “当然后来,我没想到你是做这个的,你出现在我办公桌前,说你一个高材生要在我公司当员工……我觉得有趣,真是没想到你还有挺不错的工作能力。” 周围的雪越下越大,常去看见天边都成了一片红色。 明天应该有一场大雪,他漫不经心的想。 “那段时间我挺忙的,你也看见了,忙的焦头烂额,前脚顾不上后脚……” 张橡喃喃道,“可那时候我也帮你啊……” 常去微微笑着,说“我当然很感谢你的帮助,但我在最忙的时候,心里想的也不是要把这个项目做好,我大概是有病,那些昏天黑地的日子我只想着一个人,我想你应该知道是谁。” 张橡猛地看向他。 就见他的嘴一张一合,发出轻柔的声音。 “开始只是常常发呆,后来就越来越想,越来越想……到最后,出人意料的竟然停止了想念。我突然怀念起她的怀抱,温柔又疏离的,女人的怀抱。” “恰巧的很,当时你就在我身边。”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不认识这个人了。 张橡茫然的想着,那个当初静静看着白鸽的男人到哪里去了?我那么喜欢他的眼神,他的整副神情都那样天真的不像话,那样可爱……我又跟在他后面这么久……合该他爱我的啊。 他为什么不爱我? ——为什么从头到尾心里都没有过我? 张橡看着眼前的男人冷眼旁观的样子。 她突然问, “李碧找过我你知不知道?” 男人轻点头。没什么反应。 张橡继续说。 “你知道李碧对我说什么吗?她问我,你在我这里快乐吗?常笑吗?” 第7页 张橡一直紧紧盯着常去,却发现常去的神情突然不知从哪一刻开始茫然起来,男人苍白英俊的脸庞一如往日,最富有活力最光鲜的时候他也是这般模样。看上去这么多年好像从未变过,十几年的光阴并未带走什么。 只有常去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像是在想什么东西,什么人,然而似水中捞月想要一把握住却满掌逝水,只留下空白无力的悲哀。他的一生就是这样过去了,覆水难收。 “……” 随着那迷茫怅惘的神情加深,张橡的心中也越来越空茫。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干脆沉默。 却没想常去回头看她,“她为什么要问你这些?” 他问得有一丝小心翼翼,以及眼神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灰暗可悲。也许连常去自己也不知道,他永远也看不到自己,因此他永不会知道自己现在的神情有多么无助。 第11章 镜子 这种天气,阴凉潮湿,从角落里偶尔会有一丝丝浸透着雨水的风走过。 打在脸上,像有短硬的毛发滋生在毛孔里,碰不到的痒,那坚硬的毛尖还在蠕动,刮过血肉,想要蹿出薄薄的粉色的皮。 常去静静坐着。 窗外梧桐树还在随风摇动,树叶沙沙作响。 树影侵袭到黑暗的房间,庞大而无声,寂静极了的颤动。 常去右手食指抖了抖,浓稠的黑暗里他的下巴弧度尖锐到吓人的地步,削瘦的双颊,嘴唇干枯,眉梢眼角依然存留往日的冷峻锋锐。 借着微弱的月光,拿起身前桌子上最后一盒烟。 点火,送到嘴里,他深深吸了一口。 那股遍布全身的寒意似乎散去了。 温暖,依靠,归属。 【常去。】 【谢谢。】 那时,阿碧是这样说道。 从那封辗转四处,终于送到他手里的信,空白干净的纸页上,除去署名只有短短两行字。 常去手指颤抖了下,抚上署名,和目光一起长时间都没有挪开。 “李碧” 她感谢了自己。 ——我应该开心。没错,现在我最应该做的就是开心,为她高兴。 降落在这个世界,没头没尾,无端端却多了那么多揪扯,为无聊的事情转圜碰壁,要活得那么辛苦,有时还会伤心痛苦。 这些都是不必要的。 常去已经把能割舍的都割舍了。唯二割舍不掉的,一个是生命,一个就是李碧。 他曾经想过,永不会轻而易举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是一种对自己存在的轻蔑。他不会这么瞧不起自己。 所以,就只剩下李碧。 只剩下她了。 ——可是她说,“谢谢。” 多少年过去了,天空还是一样的颜色,熏熏然的傍晚降临在这个永远灯火辉煌,纸醉金迷的城市。人群鳞次栉比,穿过七环八绕的街巷,头顶耀眼闪烁的灯光来回扫过川流不息的车辆。只有黑夜的天空还在静默等待。 透过高大的落地窗,陷进黑色松软的地毯,朝上看去,一个男人。 【常去,谢谢。】 最终成全了你我。 他感觉脸上又痒又痛,却生不起半点力气去确认,那是什么呢? 那种东西滂沱落下,再也控制不住,他很久以来都再也没有尝过那种味道,如今骤然尝到,咸涩而痛苦。他大口的咽着,眼泪和唾沫一起进入喉咙,好像连身体也一样成为苦水的载体。 “你难受么……”他趴在桌面上轻轻的问,你写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常去扫掉桌面上一切东西,只留下一盒烟,他重新贴回冰冷的桌面,眼神直直看着前方,像在看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一样向往。他嘴唇微动,呢喃着。 “阿碧,阿碧……” 她还会想他吗? 他没被压住的半边脸颊抽动了下,出现一个开心古怪的笑容,半边眉眼飞扬,嘴唇上翘,极其快乐的样子,与此同时,压住的另半边脸却僵硬灰暗。 …… 还记得他曾为李碧写过一封信,那时候年少轻狂,青涩无比。他害怕失望,害怕被拒绝,最终无可奈何在信的开头颤抖的下笔,一点一点写出这四个字。 ……阿碧,你好。 那封信寄出后便没有回音。 她是否看见,又是怎样想的?可否明白他所有的小心翼翼与贪心不足……他都无法知道。 后来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始终在做同一个梦,他凝视着她眉目宁静的坐在巷角的小木凳上,身旁左侧是横满一道道划痕的木板——那是属于他们逐渐老去的痕迹。 连面临死亡的时间都已屈指可数。 每当这时,他就告诉自己。 从今往后。所求不多。 常去永远是李碧的。 第8页 以后的李碧无论开心还是难过,活着的一生中每时每刻,常去都会如影相随。 她唯有一个名叫常去的心上人。 第12章 心上人 李碧开始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从塞北荒漠走到江南水乡,她在外面将近一年,漫无目的地走过看过一切陌生新鲜的事物。 她走过荒漠,也路过青色的石板桥。见到漫无边际的荒野,小桥流水的人家;皮肤黝黑的塞北姑娘,眉目清婉的江南女子。 ——希望在茫茫的人群中找到同类。他们都渴望获得真正的自由。 李碧走在这个潮热的城市里,某一条巷角小道上,抬头时看见雾蒙蒙熏黄的天际,像是一条浑浊的溪流,汩汩潺潺的从源头处缓缓淌出。 有一瞬间她突然觉得窒息。在这个谁也不知道谁的世界里,他们都像常开不败的花,行经错过,从来没有余地,一次败落就是永远的枯萎。 此时此刻,她在心里思念起常去。她想,他是不是也同样看着某一样东西,看着看着就发了呆。于是心里突如其来感到一阵窒闷,然后就会想到她。 继而想起他们相识至今的十几年,像做梦一般,现在想起来,那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恍惚昨日还在相爱,还根植在脑海里无法彻底远离。 有很多时候她都会做梦,做关于一个人独自远行踏上离程的梦。梦里感觉不到孤独,没有寂寞,甚至连一个人独处该有的焦躁烦闷也匮乏。她总是想着路的终点是哪里,该走到何处,下一处又是哪里,就这样一次次重复。 这种梦做了很多次,从一开始的茫然不解,到后来开始沉浸,经历过一段不短的日子。 梦醒后,她便回归现实。 也许她和常去注定走不到一起。 就像一场从来无可挽回的梦,最终都要不可避免的醒来。 …… 少年情烈,是天色将晚的最后一簇烟火。 她在那个无法预知的,古怪闷热的下午像一个外来客一样喜欢上常去,爱上他的眼,觉得他的眼睛怎么那么漂亮。 她又在一个下着雨的下午收到一封信,觉得写信的人怎么那么可爱,既青涩又笨拙,可爱的让人心醉,既然是情书,纸页边角褶皱几多,可见来信人心中也惴惴不安,内容却不跟题的只有寥寥几笔。 她记得信的开头这样写道。 ——阿碧,你好。 李碧看了许久,手指来回抚摸那行字的印记,又接连游移在边角褶皱上,感觉心上蓦然缺了一块角,如同被炸开了花,是种漫天的快乐。 她就在心里微笑着悄悄回答了他。 阿去,你好。 ——我爱你。 ——当然,我也一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