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运福女(下)》 第二十二章 通灵缉凶 顺利窃走菩提子后,翌日,商慈被葛三爷粗砺的大嗓门吵醒。 昨晚做了回梁上君子,很晚才入睡,商慈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不过她早知会有这一出,困意逐渐被看好戏的心情所驱散,披衣将门推开一条缝,向外看去。 只见葛三爷双眼爆出了红血丝,扯着李贽的衣襟,怒斥道:“快把东西交出来!” 李贽一脸莫名其妙,垂头盯着攥着他领口的那只枯皮老手,皱眉道:“本道何曾拿你东西了?” “昨天晚上,趁老子睡着,你干了什么了?” 葛三爷一早起来,总觉得身上少了什么东西,一模腰间,只模到了半截被烧焦的红绳,当下惊坐起身,他的身家宝贝没了! 掀开被褥,一道金光闪过,葛三爷极快地伸手抓住,在指尖捻了捻,发现竟然是麈尾毛,看长度粗细,就知是从拂尘上掉下来的。 整个院子里只有两个道士,钟羿阳整日只穿着一身穷酸的道袍,唯有李贽,整了把金灿灿的拂尘,且从不离身。 这么多人在场,葛三爷又不好明说丢了的是什么,他不确定李贽知不知道那宝贝的效用,只怕让更多人听了去,自己更是护不住那宝贝了! 葛三爷恨得直咬牙,“别他娘的装傻!快交出来,老子知道你们这些臭道士看不起我们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可没想到你这厮竟然会耍阴招,我说我昨天怎么睡得那么沉,像喝了迷药汤一样,定是你这龟孙在俺门前贴了什么朱砂符箓!” 这也亏了商慈的宣扬,之前李贽没搬进院子的时候,商慈同悟德唠家常,说到在客栈屋门被人贴了可致幻致疯傻的符箓,没点明是谁,只说那人是上清宫的道士,被葛三爷听了一耳朵。 葛三爷盯着面前的道士目眦尽裂,此刻把李贽活吃了的心都有了,他浑身上下什么都能丢,唯有那件宝贝不可丢,他无妻无子,孑然一身,后半辈子全指望那宝贝养活了…… 这边吵闹得紧,却不知在一炷香之前,另一头已发生了大事件。 天方蒙蒙亮,日头方露了一线,朱煜伸着懒腰,推开了屋门。 睡眼惺忪地在庭院里扫了一圈,这一扫不要紧,恰看见了多日未曾露面的那位苗疆女蓝蝶。 那日蛇祸之夜,她惊艳的亮相可让朱煜印象深刻。 她此刻正欲回屋,只留给他一个袅娜的背影,蓝紫色的裙角一摆一荡,露出穿着缎面绣花鞋的纤足,看得朱煜心痒难耐。 被迫住在这山庄里,他已是好几日没开荤,这让他神思萎靡、食欲不振,做什么事都没力气,不知道这国师招选要多久才能完,他只知再这么下去,自己只怕要蔫成水。 被巽方捏月兑臼的手腕还隐隐疼着,但一想到蓝蝶这几日屋里传来的靡靡之音,朱煜只道这苗疆女子是不同的,性子火辣奔放,定不会将他拒之门外,当下手脚不听使唤地跟了上去。 蓝蝶正欲关门,转身便瞧见了那涎着脸的人,唇角勾起兴味的笑,一双微挑的凤眼含情地打量着他。 这可与上次敲商慈的门待遇完全不同,激动之余的朱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转动手腕在她面前晃了晃,眨眼笑道:“妹妹,妳可瞧见我这双手?” 蓝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双手真是双好手,白白净净,连汗毛也不见,像是玉雕成的,倒不像是能长在他这种俗人身上的。 “瞧见了。”蓝蝶抿唇而笑。 朱煜倾身附耳过去,顺势往她身后的竹屋里张望了一眼,不见那两位高壮的侍从,心下更大胆了,眉梢上染着猥琐的笑意,“妹妹,妳整日跟妳那两位随从……也不嫌腻得慌?哥哥我最精通这些,妳信不信只凭我这双手,便已让无数的闺中女子欲仙欲死?” 蓝蝶眼里闪过不知名的光,当下娇笑一声,“是吗?来,我看看……” 美人要看他的手,朱煜忙不迭地伸过去,只见蓝蝶宽大的袖口轻拂过他的手,指尖就像是被什么小虫蛰了一口,麻麻痒痒。 这种奇怪的触感一晃而过,朱煜还没回过味来,就见蓝蝶虽勾着唇角,但那诡异笑容让人脊背生寒。 她冷笑地叹道:“可惜,可惜,你这双手再巧,也无什么用武之地了。” 葛三爷这边正骂得唾沫横飞,李贽自持风度,不屑像个泼妇似的与他扠腰对骂,倒被葛三爷臭烘烘的口水喷了一脸。 眼见李贽忍耐到极限,也不管什么老者为尊了,正撸了袖子,准备上去狠揍这找事的老头一顿,却听闻一道惊慌失措地呼喊声在身后的竹屋响起—— 侍女拎着的食盒掉落在地上,内里的面点清粥散了一地,竹屋的门被推开半边,侍女盯着那扇半开的门,像是看到什么可怖的东西,一面倒退一面呼喊—— “死、死人了!” 侍女的呼声很尖锐,不光是正骂到兴头上的葛三爷和正准备撸袖子揍人的李贽都被惊住了,连默默在各自屋内听墙脚看笑话的众人也俱是吃了一惊,纷纷推门而出。 商慈亦探出头望过去,只见那是朱煜的屋子。 惊疑之下,迅速穿好衣服,粗略梳洗一番,随便挽了个髻,出门刚好撞上流光,待两人匆匆赶到事发的竹屋,其他人早已闻声而来。 见到地上那一滩惨状时,商慈才明白那些向来稳重的侍女,为什么会吓成这般模样了。 尸体**出的皮肤上全是大小不一的红疙瘩,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有的疙瘩被挠破了,血水混着带脓的黄水滴滴答答地淌了出来,他身上的衣物亦被撕扯成条状,唯有一张脸,木然无生气,眼珠不甘心地怒睁着,眼里遍布红丝。 在众人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中,喇嘛朗达姆和悟德倒是很淡定地互相对视一眼,随即分别在尸身的左右手边蹲下,就目前的情况看,这种死状八成是中毒了,他二人不敢触碰朱煜的皮肤,便用手绢搭在他的手上,隔着绢布握住他的手,诵经超渡。 那双好看的手此刻也红斑遍布,被抓挠得鲜血淋漓,商慈看着直犯恶心。 瞥见她的身影,巽方朝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 事发匆忙,巽方没来得及戴斗笠,连衣袍都略有些凌乱,不过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朱煜死状凄惨的尸首上,未有人去关注他那头异于常人的白发。 悟德诵的是《往生咒》,朗达姆则念的是《中阴闻即解月兑》,两种风格迥异的渺渺梵音在这间充斥着血腥气的屋内回荡,两位高僧身上的赤红袈裟与尸体上流淌着的血水同成一色,惊悚诡异之余,让人顿生悲凉。 待两位大师超渡完毕,商慈扯了扯巽方的袖子,蹙眉低语问道:“昨日还好端端的,这人怎么就死了呢?” 她的音调不大,只不过偏巧这时候无人说话,她的声音就显得分外清晰,在场的人俱是心头微动。 商慈这话,侧面点明了一个重点,昨日好端端的人今日就死了,且死得这般悄无声息,很有可能就是身边的人干的,想到此刻很可能与丧心病狂的凶手同处一室,众人不由得后脊发凉。 众人面面相觑,眼中都带着猜忌防备。 李贽盯着尸体,率先斟酌着开口道:“从朱兄的死状来看,我们中原没有这么霸道的毒药,倒像是苗疆蛊毒。” 一听见这话,葛三爷倒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左手握拳敲了右掌一下,道:“早上我出门时正好瞧见朱煜回屋,而他走出来的方向,正是那苗疆女的屋子!” 闻言,众人这才发现院落里的人都在这了,唯有那位苗疆姑娘蓝蝶不在。 商慈问他,“他当时有和你说什么话吗?他回屋之后,还有别人进了他的屋子吗?” “他当时脸色有些难看,我也在气头上,便没和他打招呼。”葛三爷取回了银票,也不记恨商慈了,倒是很干脆地回了她的问话。“至于后来的事……我就在这院子里,瞧自他回屋后,倒再没见旁人进他的屋子。” 同时间,巽方默默蹲子,用帕子包裹着指尖,似在朱煜的耳鬓旁模索着什么,没过一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从朱煜脸上缓缓揭下一张人皮面具。 面具下的是一张看起来年过半百且苍老的脸,细纹纵横、眼底乌青、脸颊微陷,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和平日里那位算得上俊俏的朱公子大相径庭。 商慈这才了悟,初见朱煜时那股怪异的违和感从何而来,面具再逼真终归是面具,许多细微的表情没法做到和真脸一样,所以朱煜才时常给她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葛三爷稀奇道:“啧,看不出来这小子比起老头子我也年轻不到哪儿去啊,倒是风流……” 巽方闻言,眉头微微皱起,死者为大,现在人已消亡,在尸首旁说这种话,实是有点不尊重。 这时,从屋外又进来一道俏丽的身影,未见其人,先闻其笑声,如玉珠落盘,妩媚清脆的笑声在此刻很不合时宜的响起。蓝蝶领着她那两位壮汉跟班,娉娉婷婷地走进来,瞥到地上的尸体,眉梢微挑,讶然地道:“哟,死了?” 众人皆冷眼观之。 “呵,都瞧我做什么?”蓝蝶瞥了那尸首一眼,满是嫌恶地道:“还不喊人把这团烂泥给抬出去,大清早的,真教人倒胃口。” 朗达姆忍不住双手合十,言语间有些愤慨,“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姑娘若与这朱施主有什么过节,也当好好说才是,何必要伤人性命!” 携着三分冷意的凤目落在朗达姆身上,若有似无的脂粉香靠过来,朗达姆连忙缩了脑袋,目不斜视地盯着地面。 蓝蝶扭着腰肢走到他面前,红唇轻启,吐气如兰地道:“大师说得对。” 李贽怒斥,“那妳还下此毒手?” 说起来,李贽也是个风流的,但他喜欢的是姜琉这样不谙世事、空有身材的女人,像蓝蝶这种蛇蝎心肠、谈笑间就能要人命的美人,他是一点也喜欢不起来。 “我承认我是下了毒,但这人嘛……”蓝蝶伸出葱尖般的指尖,把玩着朗达姆胸口挂着的佛珠,满意地看到朗达姆瞬间僵直的身子,轻笑道:“不是我杀的。” 朗达姆耳根直泛红,不敢答话。 李贽却是不屑地哂道:“他从妳那处回来后就没人见他出去,直到送膳食的侍女发现他的尸体,期间也未见有人进过他的屋子,不是妳下毒杀人,又会是谁?” “那就是送膳食的侍女做的。”蓝蝶飞快地堵回,唇角的笑意已带上几分森然,“我杀的人我不会不认,不是我杀的人,也休想让我背黑锅。” 李贽一窒,没想到蓝蝶这般能言善辩,反将黑锅推到侍女身上,词穷地咬牙道:“妳……” “别争了。”一阵拐杖杵地的闷响,成功压制住李贽的高音和众人猜测的低语。羚婆眼皮微垂,暮沉的嗓音似是在叹息,“还是让他自己说吧。” 羚婆平日里话很少,但身为在场人中年纪最老的一位,说出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众人愣了半晌,才明白羚婆所说的“他”是谁。 商慈奇道:“婆婆,这死人怎么可能会说话?” 羚婆没吱声,慢吞吞地走到一旁的梨案前,拎起茶壶,倒了一杯清茶,手捧茶盏,转身走到尸首旁,席地而坐,继而颤颤巍巍地从衣领间掏出脖子上挂着的一个不大的物件。 商慈定睛一瞧,竟是个羚羊的角,上面还嵌着奇异的金丝纹路。 见羚婆将堵着羚角一端的塞子拔掉,她才发现羚角里面竟是中空的,里头装着满满的白色粉末。 商慈默默的开启灵眼去观察羚角,只见那些白色粉末上方赫然盘桓着一层浓黑如墨的雾团。 自开眼以来,商慈用它相过人、勘过风水、辨过法器,总结出一套规则。若出现黄色气团代表吉相福运,粉红色气团表姻缘顺遂,红色气团代表血光之灾,而黑色气团代表一切邪祟诅咒,至于从葛三爷那顺来的菩提子,纯白如雪、不掺杂色的气团她只见过那么一回。 商慈猜测那种白色气团中蕴含的能量应该是最为醇厚且正面的,可以抵抗一些邪祟力量,而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她打算一会问羚婆要些粉末试试。 只见羚婆将那些飘着黑团的粉末倒一些进茶碗中,直接用手指搅了搅,一口饮罢,同时伸出右手直接覆在朱煜的天灵盖上。 众人见状,结合方才羚婆说的话,心下诧然,难道……她是要通灵?! 这种古老且玄乎的仪式众人从未见过,皆屏息凝神,静静等待接下来的变化。 不消片刻,羚婆的眼神变了,一阵古怪的声音从她喉咙里逸出来,像是幼兽的低吼呼噜声。 羚婆给人的印象一直是处在行将就木的边缘,眼皮永远下耷,嗓音永远暮气沉沉、半死不活,而此刻,她的眼皮彻底掀开,只见那上挑的眼角、似笑非笑的神情和语气都像极了朱煜。 她紧盯着屋子角落,恨声道:“钟道长,我与你素无大怨,难道就因为日前一场小小的口角之争,你便一直记恨在心,对我下此毒手!” 羚婆此话一出,众人皆哗然。 一直从未出声的钟羿阳忽然被点名,也不见慌乱,面对着羚婆癫狂的神色,十分冷静自持,“羚婆,我敬妳是个长辈,这几日大家同住一个院落,我也没和妳有过什么过节,妳这番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是要陷我于不义吗?” 羚婆尖叫一声,眼神恶毒,左手向钟羿阳所在的地方抓去,偏偏紧贴在尸体脑门上的右掌似乎限制着她的行动,她半跪着,左手五指像鬼爪似的倒勾着,“呸!我的后颈还有你扎的针眼,从背后偷袭算什么正人君子,你这个卑鄙阴毒的小人,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从商慈的角度,明显地看到钟羿阳的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但不过瞬息,他便镇定下来。 他的面容和嗓音依旧平静得很,“什么针眼?妳在胡言乱语什么,我听不懂。” 羚婆闻言更加狂乱了,浑身颤抖着,嘴脸变得狰狞而扭曲,但似乎又被什么力量抑制住,面色在狰狞和隐忍间快速切换着,半晌后,她的喉咙里又传出那股呼噜声,面容渐渐平静下来,身体像月兑力了一般,两条胳膊连同肩膀如面条似的垂着,右手也从朱煜的脑袋上移开。 看着羚婆疲惫至极的面容,商慈感觉她彷佛瞬间苍老了些许。 巽方也不再避讳,上前直接握住尸身的肩膀,将朱煜翻过身来,点点红疙瘩之间有一寸完好的肌肤,依稀可见并列排开的三个针眼。 原来这三个针眼才是真正致朱煜于死地的关键! 众人还未从这场表魂附身、羚婆指认凶手的大戏中缓过神来,整个屋子只余羚婆快要将肺咳出来的剧烈咳嗽声。 钟羿阳泰然自若地走到众人中间,冷冰冰地扫视一圈,负手冷笑,“葛三爷和李道长一直站在庭院里,我若进出朱兄的屋子,不可能不被发现,而且如果朱兄并非中毒身亡,而是死于针下,那你们每一个人都有嫌疑。” 商慈总觉得遗漏了什么重点,垂头苦思未果,抬头的瞬间,却和钟羿阳正好四目相对,电光石火间,一个猜想忽然浮上心头。 她想起初到景华山庄,管事太监要求众人写下最擅长之事,钟羿阳在案桌上写下的乃是奇门遁甲。 由于奇门遁甲一支隐世已久,外行人对奇门遁甲的理解还停留在“是一种行军布阵之术”这最初的印象,殊不知奇门遁甲的精髓就在于一个遁字,遁即消失,借用方位上的六仪、三奇、八门、九星排盘以及人眼的盲区,造成隐身消失的假象,更近似于障眼法的一类。 再佐以奇门本身的占卜推演法,推算出最有利的时间、方位,让一个人在一个注意力并不集中的人面前消失那么一会儿,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朱煜屋前的景门方向有一枝叶葳蕤的花架,刚好能遮挡住一个人的身形,而且葛三爷与李贽争执时,虽都身处庭院,但只有葛三爷是正对着朱煜的屋门,加上他当时情绪激动,并没将注意力放在观察周围环境上面,钟羿阳若是一位奇门遁甲的高手,利用方位格局避开葛三爷的注意、进出朱煜的房间是可以办到的。 商慈扯了扯巽方的袖口,附耳过去说了“奇门遁甲”四字。 巽方凝神思付,顷刻间就悟过来了,他旋即伸出隐在袖子中的手,交握住商慈的指尖,轻轻摇了摇头。 师兄的意思是让她不要声张?商慈有些不解,不过她也没想当这出头鸟,她得罪的人本来就够多了,这景华山庄中处处透着怪异,经过这几日的观察,她也逐渐感觉到那些侍女是在监视他们,钟羿阳这一招虽高明,但在山庄主人面前未必可以蒙混过去,这恶人自有天收,就不需她多操心了。 羚婆咳嗽的声音愈加剧烈,整个孱弱瘦削的身子也跟着剧烈抖动起来,商慈有些担心她会咳出血来。 看着钟羿阳一副光明磊落地站在众人中间,思及方才羚婆化身朱煜指认他的一幕,商慈扪心自问,若换成自己,定做不到像他这般镇静自若、丝毫马脚都未露,这个人无论是心机、自制力还是临场的反应能力,都深沉得可怕。 结合葛三爷所说以及朱煜自身的德性,商慈大概能猜到整个事情的经过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煜许是调戏蓝蝶不成,反碰了一鼻子灰,但那毒只是看着骇人、折磨人,并不致命,而钟羿阳自那天在众人面前被朱煜嘲讽后就心有怨气,恰见朱煜从蓝蝶屋里出来,身上隐有红斑点点,似是中了毒,然后躲在花架后面的他又看见葛三爷与朱煜碰面的场景,便起了杀人嫁祸的心思。有葛三爷这个人证,还有朱煜身上的红斑作为物证,还有比这个更好的时机吗? 至于羚婆,商慈不知道她是真的通了灵还是擅长模仿他人神态的老戏骨,毕竟让鬼魂附身指认凶手这种事太过耸人听闻,但如果是装出来的,那么羚婆所饮下的粉末上所带的那团黑雾,又作何解释?既有气团存在,就说明那些粉末具有寻常物品所没有的能量。 众人没法解释“有人进出朱煜的屋子却没有人发现”这点,因为当时除了葛三爷和李贽,其余人都各自待在房间里,都有身为凶手的嫌疑。 钟羿阳这招是“怀疑我?那老子把你们都拉下水”,因此没人再出声了。 没过多久,山庄的家丁闻声赶到,抬走那具血淋淋的尸体。 事发这么久才来收尸,不知在旁边看了多久的好戏,将众人的反应尽收了眼底,才佯装慌忙的赶到。商慈在心中月复诽。 有碍观瞻的尸体被搬走,众人松了口气的同时渐渐回归了原本的状态,葛三爷继续扯着李贽理论,一副不把东西交出来就和对方没完的架势,悟德、朗达姆和羚婆三人各自回了房间。 从方才示意她不要出声起,巽方就一直没松开她的手,在众人散去之时,便牵着她往他的屋子走去。 商慈知道他是有话要交代,径直跟着他走了,全然没注意到,流光看见两人交握的手后,睫羽微垂,眼底滑过黯然之色。 更没注意到,在角落有一双秋水流盼的凤眸一直追随着他们,尤其是触及到巽方时,闪烁着饶有兴味的亮光,直到他们两人消失在拐角,才依依不舍地收了回来。 第二十三章 巽方开天眼 月渺星稀,雾霭沉沉,天地间是一片朦胧夜色。 此时此刻,景华山庄的高墙外,在夜色与树荫的掩护下,一老一小两个鬼祟的身影正奋力攀着墙头。 小的用双手托着老的一只脚,一边环顾着周围的动静,一边有些着急,压低声音问道:“师父怎么样,上去了没?” 上方晃晃悠悠地飘来埋怨声,“哎呀,还差一点,你这小子,再使点力啊!” 庚明深深吸了一口气,抱紧了怀中那只脚,咬紧后槽牙,憋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使劲往上一抛—— 上方咿咿呀呀的声音消失了,头顶的阴影也消失了,紧接着墙的那头,传来一道重物落地的声响。 重响过后,墙那头一点动静也没有,四周静悄悄的,只余呼呼的风声。 庚明咽了咽唾沫,将耳朵贴在墙壁上,忐忑地问:“师父,您没事吧?” 墙内隐约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申吟,气息虚弱地道:“疼、疼……没轻没重的小兔崽子,为师的腰啊……” 没过多久,墙外传来窸窣的声响,紧接着从墙头上垂下来一条麻绳。庚明扯了扯绳子,确定很结实后,在腕间绕了两圈,两腿蹬墙,蹭个三两下便翻过了墙头。 轻而易举地落了地后,庚明觑到万衍山沾着灰土、面色不善的脸,连忙上去讨好地帮他拍打着衣袍上的灰,趁他开骂前迅速转移了话题,“这、这山庄也忒大了些,也不知小师妹和师兄到底住在哪个院落。” 万衍山一手被徒弟搀着,一手扶着后腰,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望着前方蜿蜒的廊亭檐角,有些自得又有些无奈,“能不大吗?这可是皇帝的别宫,想当年,为师伴驾的时候没少在这儿住饼……还是一间间找吧。” 从朱煜的屋子离开后,早已过了用早膳的时辰,加上一清早就见到朱煜那副惨状,谁也没心思吃东西,巽方同商慈就在住处外的林子走着,又考虑到他们都在侍女的监视下,讲话很不方便,在林中晃了好半天后,待暮色深沉之时,巽方才拉着商慈去了他的屋中。 “今晚,我们就离开这里。”回到屋中,巽方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这句,旋即坐下来,给商慈倒着茶,补充道:“算算日子,师父他们也该到了。” “师父?”商慈眼中闪过惊喜之色,“他们也来了?” 巽方点头道:“我昨日为此占六十四卦,取得观卦,他们大约已到京城。” 商慈对于何时离开并没有异议,反正菩提子也到手了,不过那么快就可以见到师父和小师兄,着实让她惊喜了一把,以前师父和小师兄去云游,一去半年也不稀奇,但是加上她在京城这大半年,她与师父、小师兄竟有一年半没见面了,而且这次见面的意义又与往常不同——劫后余生过的她更珍惜和亲人相处见面的机会。 巽方从袖口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她,“帮妳带来了。” 商慈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惊喜地发现,巽方递给她的,是她的袖珍罗盘!没想到师兄远赴万里来寻她,还能想到帮她带这个来! 这修真罗盘是巽方亲自砍木雕的,由师父亲笔绘制的三盘,十年来,她成年累月的把玩,如今已被她养成了后天法器,用起来可比怀中那一大块桃木罗盘顺手多了。 商慈一边低头把玩着她的宝贝罗盘,一边不经意地问道:“师兄,你说他们几人中,谁最后能被选作国师呢?” 巽方见她开心,唇角也不自觉带上笑意,听她问这话,略一沉吟,道:“只有可能是那钟羿阳。” 商慈闻言看向他,有些不解地模着下巴,“可是他做出那种事,皇上还会任他为国师吗?” 巽方眸子里的笑意更浓,递给她一杯刚沏好的热茶,“如今身居高位者,有几个手不沾血?情不立事,善不为官,他杀没杀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没有真本事。” 商慈想想也觉得师兄的话有些道理,再按排除法,蓝蝶应是头一个出局的,只因历代帝王最痛恨巫蛊之术,上面的人之所以把她留到现在,想来就是为了看他们暗斗,增添点“乐趣”而已。 羚婆那身通灵的本事,于兴国安民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葛三爷那堪堪能混饭吃的相术不提也罢。至于李贽、悟德、朗达姆,皇上若有意在白马寺、上清宫等宗教里来选柄师,根本没必要大张旗鼓地贴皇榜,想来想去,也就钟羿阳最有可能成为胜出者。 只不过钟羿阳因为一言不合就可以动手杀人,想来也不是什么心胸宽阔的善类,奇门遁甲虽有占测等效用,但最显而易见的,还是在排兵布阵上如有神助,皇上若得他为国师,会舍得将这把利剑弃而不用、本本分分地只在自家领土上管自家事吗? 想到这,商慈不由得皱起眉头,她最讨厌的就是战争,然而这不是她该忧心的事,或者说,她忧心也没有什么用,不过是给自己徒增烦恼。 商慈咬唇苦思的神情鲜明而有趣,巽方私心觉得就这么静静地看她一晚上也能打发时间,但忽然之间,他眼睛里好似进了什么异物,传来淡淡的灼热感,他下意识地闭上眼,一幅杀伐震天的景象生生地闯入了他的脑海。 那是一片足以吞天灭地的熊熊火海,窜到数十丈高的火浪,燎得天边都变了颜色,火烧云一般的红霞与火海似相缠为一体,整个大地都笼罩着悲戚的猩红血雾。 滚滚黑烟之中,厮杀声、哭号声、铮铮刀剑相击之声,尖啸着划过长空。城墙之上,兵刃相接,不时有人影挣扎着坠下城楼,还没来得及哀号,便葬身于熊熊火海。 距离这人间炼狱惨象的不远处,有一片身着银甲铁盔的士兵,手中长戟闪烁着飒飒寒光,排着三纵五横的阵型,放眼望去,满目金戈铁马、气势浩荡。 这片步兵大阵,领头的是三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男子,他们静静地看着城楼前的乱象,都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 中间骑白马之人头戴金丝玉冠,身后披着鹤羽大氅,仅看他那挺直卓然的背影,便有股睥睨万方的气势。 而分别立于他左右、身骑红鬃马的两位少年,身形有些相像,左边那位轻裘缓带,高束的墨发随风张扬,整个人如同一把凌厉且隐含杀气的长刀,悄然立于风中,随时可能出鞘。 右边那位少年,一袭单薄的白衣,长发披散,微弓起的脊背透着些许病弱气,似乎是这三人中存在感最薄弱的,但是这位少年给巽方的熟悉感却比之另外两人都要强烈。 巽方迫切的想要看到那三人的脸,彷佛隔空听到了他的执念,马上的三人同时扯动缰绳,一齐缓缓转过了身…… 商慈被巽方陡然间异常的反应吓了一跳,只见他用掌心按压着双眼,眉头紧皱,脸上一瞬间失了血色,变得苍白如纸,额角沁出丝丝冷汗。 商慈顿时手脚慌乱,“师兄?师兄你怎么了?”然而无论怎么叫他、摇他,他仍紧闭着双眼,好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外物隔绝,毫无反应。 商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看他身形有些摇晃,好似随时都要从椅子上栽倒,她便费力地把他搀扶到床边,让他平躺在床上,扯过一旁的被褥,帮他掖好被角。 望着似陷在痛苦中的巽方,商慈正有些束手无策之时,心里咯噔一声,思及无缘无故地双眼灼痛,这和她当时开灵眼时如出一辙。 她犹记得师父曾说过,师兄有开天眼的资质,天眼与灵眼虽效用不同,但开启的征兆都是相同的。以商慈的经验来说,灵眼的效用是能看到气场,所以她双眼灼痛之时,看到了当时贴在门上的符箓,而天眼的效用是可以看到一个人的过去和未来,看到人事变迁,甚至一个国家的兴旺衰败,师兄现在的反应,确实似陷入了某种幻觉,看到了某个画面。 难道……师兄要开天眼了?商慈很快镇定下来,她想起自己那还剩了些五行水,带在随行的包袱中,此时正好可以拿来应急。 商慈以为巽方现在冒冷汗、脸色发白是因为难忍这双眼灼烧之痛,连忙道:“师兄,你忍着点,我回去拿五行水,抹上那东西,双眼会好过一些。” 言罢,商慈急忙转身奔出屋子,丝毫未留意到她前脚刚离开,后脚便有一道身影俯在门口,在门帘处投下剪影,接着一小块乳白色的胶质物被点燃后放在风口处,被风挟着灌进屋子,那股无色的烟便徐徐地在屋内飘扬开来。 床榻之上,巽方尚处在天眼所带给他的震撼景象之中,他看到火势漫天,宣武门破,天子被擒;他看到金銮殿前,宝座易主,百官臣服;他看到南方大旱,颗粒无收,民不聊生;他看到……他恍若身临其境,彷佛这一切就发生在他的眼前。 他难以想象,这些都将是短短几年后所发生的真情实景,渐渐地,那些画面淡出了视线,最终一点点化为破碎的星芒,他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从这些画面里拉扯了出来,旋即将他丢入沉沉的梦乡。 与此同时,半扇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缀着各色银饰的千水裙荡了进来,裙角下盈盈一握的精致双足,不慌不忙、犹如蜻蜓点水般款步踱进了屋。 坐在床榻边,如血般艳红的蔻丹划过床上之人如若刀裁的长眉,沿着挺直的鼻梁,一路下滑,最终点在其微抿的唇瓣上。 “怎么会有这般好看的汉人男子。”指月复摩挲着唇形的弧度,柔软的触感让人心神荡漾。蓝蝶弯起长眉,敛去眼中的神色,犹自感叹道:“也不算枉费了这双眼。” 瞥见身后那两人还像木桩一样杵着,蓝蝶直起身来,不满道:“还不快动手,再耽搁一会,那女子就要回来了,虽说放倒她很容易,但万一要是惊动了这山庄里的其他人,怕是不好月兑身了。” 两位苗疆汉子垂首应“是”,一个将床榻上的人架起,另一个则躬身将其背在身后,以最快的速度迅速撤离。 商慈回到竹屋,一时想不起五行水被她塞在哪个包袱的犄角旮旯里,当时带着它,只不过是觉得丢了怪可惜的,没想到还有再用到它的时候,只是自己这记性让她一通好找。 流光经过她屋前,见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还翻箱倒柜弄得乱糟糟的,不由得迈进门,探头问道:“婉姊姊,妳在找什么?” “一个这么大的青花瓷瓶。”商慈一边转身,一边用手指比量着,并问道:“你有见过吗?” “是这个吗?”流光眼尖地从一大堆衣裳中捕捉到一抹青色,拎着瓶口把它拽了出来。 “对对,就是它。”商慈接过,正准备直奔巽方那处时,忽然想到他说过今晚就离开的事,脚步微顿,“对了,流光,我今晚可能就要随师兄离开京城,事发突然,没办法和你好好道别,希望你……珍重。”说罢,也没有回头去看流光的神色,匆匆地拿着瓷瓶跑开了。 在看到巽方的屋门半敞着时,商慈觉察出一丝不对劲,快步迈进屋,只见床榻上空空的,床上的人已然不见了,而正对着屋门的窗户大开,商慈的鼻翼微动,捕捉到空气中残留着的一丝有些熟悉的异香。 说曼陀罗香无色无味,那是相对于普通香料来说,曼陀罗的香很淡,甚至还不如女儿家身上的脂粉香,但这不等于没有,商慈才用这种香料做过坏事,几乎是在瞬间就辨认出这股异香来自于曼陀罗香。 流光曾说过,曼陀罗花只有在西南边陲才有生长,而那是苗疆的地盘,于是商慈折身回庭院,只见蓝蝶所住的竹屋内也已空无一人,怒火倏地往上冒,然而更多的是担心巽方的安全。 商慈回到巽方的竹屋,探身出窗外,因前两天方下过雨,土地有些泥泞,依稀可辨地上留下的杂乱脚印,商慈视线追随着那些脚印,一路目光上移,正好和鬼鬼祟祟、大眼瞪小眼的两个人打了个照面。 “师父?!” 正路过此处的万衍山和庚明哪里料到窗户里会陡然探出个人头,惊吓之余刚准备开溜,倏地听见商慈的话,生生顿住脚步。 庚明不敢置信地问:“妳是……小师妹?” 商慈急急地点头道:“是我!” “妳怎么变得……变得……”庚明抓耳挠腮,怎样也不能把面前这个明艳绝伦的大美人和过去的小师妹联想在一起。 商慈没时间同他们解释什么了,她得趁那些苗人刚离开不久,赶快把师兄带回来。现在动身兴许还能追上,她一边从窗户翻身而下,一边用极快地语速道:“我死过一回,师兄布下北斗七星续命阵给我续命,期间出了岔子,我醒来后变成了这位京城小姐,其他容后再细说,师兄被苗人劫走了,我得去追!” “苗人?”庚明完全没转过弯来,下意识地欲抬脚追她,“等等,我和妳一起去……” “得得,让她去吧。”万衍山眼疾手快地扯住褒明的后颈,不料被他力道一带,腰部又是一阵抽痛,暗道真是不服老不行了,同时龇牙咧嘴地抖了抖胡子,“你这臭小子,难道要把为师一个人丢在这吗?!” 两人说话的功夫,商慈已经消失了踪影。 此刻已入深夜,月光似罩着层薄纱,连月光都是灰蒙蒙地看不真切,商慈在小道和花丛间穿梭,借着细微的月光,很难辨认出那串脚印,再加上还要分神躲避提着灯笼经过的侍女,没过多久,商慈就在这弯弯曲曲的小径里彻底迷失了方向。 商慈从袖里掏出袖珍罗盘,心里想着不管了,先出了这山庄再说,但她还未看清罗盘上的指标,忽然被人一把抓住手腕,吓了她一跳,抬眼看去,就见月光下,是流光清隽苍白的面容。 “跟我来。”他拉着她往一条小径钻去,疾走之中,他的声音倒是平静得不带一丝抖动,“我知道马厩在哪里。” 没了罗盘,商慈完全是个方向白痴,此刻若是直接奔大门而去,多半是要被门房拦下的,突然出现的流光简直成了她的救星,她激动感激之余,低声说了句,“谢谢。” 面前的身影微微一顿,什么话也没说,继续往前走着,让商慈不确定他究竟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与此同时,商慈原先居住的竹屋内。 万衍山坐在榻椅上,瞥了一眼手边那一沓银票,兀自摇头,唏嘘叹道:“这丫头又不知从哪个倒霉家伙手里坑来那么多钱。” 庚明则在一旁挑拣着,收拾了一些方便携带的衣物,翻着翻着,从衣箱的最底处模出了一本泛黄的古籍,借着烛光,可以看出封皮上写着的是《鲁班书》三字。 庚明啃着手指走到万衍山面前,奇道:“师父,这书……” 话还未说完,只见原本并没当回事的万衍山在看清封皮上的书名后,霍然变了脸色,“哪里找来的?快把它丢了!等等,直接烧掉。”说罢,直接从庚明手中抢过来,卷了卷,想放在烛芯里烧。 万衍山笨手笨脚的,书没烧到,蜡烛先给碰倒了。 蜡烛掉到地上滚到庚明的脚边,他随即捡起蜡烛,同时无奈地抽回了《鲁班书》,“还是我来吧。”说着,取来墙角放着的铜盆,绕过屏风,坐在门坎上准备烧书。 万衍山则呆坐回椅子上,满脑子都是那蠢丫头有没有看这书?有看?没看? 一阵长风平地而起,吹得书页沙沙作响,欲撕掉书页的庚明手下顿住,伴着昏黄的烛火,定睛在其中的某一页上。 庚明不由自主地被书里的内容吸引,伴着烛芯劈里啪啦炸开的声响,原本一手单拎着书页的动作转变成双手捧卷,清亮的双眸在黑夜中闪烁着熠熠的光。 第二十四章 救援师兄行动 月光安静地流淌,风声呼呼地吹过,商慈与流光两人在花间幽径处穿行。 流光看起来轻车熟路,想必是这几日在景华山庄的生活很无趣,平日里无事只能兜园子解闷,把这山庄模了门清。 跟着他穿过一处垂花门,商慈感觉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同时脚下传来一声闷哼,吓得她猛地缩回脚 借着昏黄的月光,只见两个门房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嘴角挂着晶亮的口水,还打着鼾,其中一个脸上无比清晰地印着一只泥鞋印。 “这位大哥,我真不是故意的,抱歉……”商慈一面小声念叨,一边从他们身上跨了过去。 这两人想必是被蓝蝶那几人先行药倒了,倒给他们行了方便,而且遇见这两位不省人事的门房后,商慈稍稍安了心,那苗人再神秘、再厉害,也不能飞檐走壁,再带着师兄这么个大男人,想必不会走多快。 行过垂花门,一路无阻地模到后院马厩,两人分选了匹鬃毛油亮、壮硕精健的骏马,刚将马牵出马厩,隐隐听到不远处有喊声传来,想来是那两位晕倒的门房被人发现了,两人连忙翻身上马,一口气冲出了山庄。 来到京城大街上,灯火煌煌,光暗交辉掩映之中,两人直奔城门而去。 商慈一边驾马,一边在心里琢磨,蓝蝶带走师兄究竟是为了什么?蓝蝶深居简出,别说师兄,就连自己统共才见过她两次,根本没打过交道,更别提结怨了。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每日夜晚蓝蝶屋里传来的喘息声,商慈心下一凛,该不会是……想法一冒头,心中不免震撼,苗疆女子也太奔放了,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迷晕劫走这种事也干得出来? 才送走了一位莫名其妙的孤女,现在又招来了苗人,看不出来,师兄还是个挺招女人喜欢的体质。 对于巽方的相貌,商慈并没有个很明确的认知,原因全在于她对着那张脸看了十年,一是看习惯了,二是整日窝在乡下,没见过多少人和事。 在京城这段时日,商慈也算见遍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她认真回想了一下,在她见过的人中,纯论样貌,似乎只有端王萧怀锦和师兄有得拚。 商慈冷哼着扯了扯嘴角,不省心的蓝颜祸水! 出了京郊,四周皆是麦田荒野,偶有路过的马车,不过都是往京城方向去的,鲜有从京城往外行的。 商慈从来没有将马催得这么快过,只觉得凉风吹得脸都有点僵了,周遭景色如过眼烟云般地倒退着,流光堪堪能跟上她的速度。 两人并肩骑行,也不说话,刚刚才和流光说过散伙珍重的话,结果一转眼,还是靠他才顺利出了山庄,商慈心里有点莫名的歉疚,但她心挂巽方的安危,顾不上再想其他事。 猎猎风声中,只闻流光忽然道:“确定要走这条路?” 商慈看了眼手中的罗盘,道:“嗯,没错,就走西南方。”嘴上这么说,其实她心里也没把握,苗人的老窝在西南,但并不能排除蓝蝶兴致一来往东北去的可能,眼下只能凭运气了。 夹紧马肚,策马飞奔,不知在官道上跑了多久,直到商慈感觉快要把胃颠出来时,前方不远处出现一辆影影绰绰的马车轮廓。 情急之下,商慈发动灵眼,凝神看去,就见师兄脖子上那颗菩提子散发出的气团洁白胜雪,在黑暗中分外耀眼,果真就是这辆! 然而顾忌着蓝蝶身边那两位壮硕的苗疆汉子,商慈没有贸然上前,反而放慢了速度,与马车保持着一定距离。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下,赶车人根本没留意到身后跟了两条尾巴,而那辆隐在夜色中的马车,在商慈看来比天上的弯月还明亮,尽避隔着百丈也是一抬眼就能瞧见。 跟着马车走了半炷香的时间,双双到达一座城镇,前方的马车终于在一家挂着锦旆的客栈前停了下来。 赶车的两位汉子先把蓝蝶抱下车,再转身上车去抬昏迷着的巽方。 耳边传来银饰相撞的清脆叮咚声,掌柜抬起头,只见面前站着三位穿着异族服饰的两男一女,身后还背着个不省人事的白发男子,心下警惕,然而他这些年与走南闯北的人交道打得多了,识相地没多问,只拨着算盘,笑说着千篇一律的问候,“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过夜,来两间房。”蓝蝶眼波含春,莺声婉转。 掌柜顿时酥掉半边身子,但越过她,看到那两位肌肉似小山丘的壮汉,再看那不知是死是活的白发男子,那点色胆霎时化作飞灰,再也不敢多看她一眼,硬着头皮地收了银子,扭身冲小二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引客!” 这边小二刚带着蓝蝶几人上了楼,商慈和流光便到了客栈门口,另有伙计将马匹牵去马厩,商慈在掌柜开口前抢先说道:“一间房,最好在方才那女子的隔壁。” 待到子时,客栈彻底熄了灯笼,关门打烊,掌柜和伙计们都去了后院歇息,客栈大堂里静悄悄的。 蓝蝶许是没想到商慈会那么快追来,又或许是觉得就算她来了,对自己也构不成什么威胁,于是她和巽方住一屋,两位随从住着另一屋,再者只要她喊一声,隔壁屋的人也都听得一清二楚,所以放松了警惕。 夜深人静,商慈和流光悄悄地模出了房间,停在两个苗疆汉子的房门前,他们现在首要任务,便是先搞定这两个苗疆汉子。 隔着房门就能听到起伏的鼾声,但为了保险起见,商慈还是动用最后一小块曼陀罗香——放倒葛三爷后就只剩下指甲盖大的一片,刚刚好是两人用的药量。 那两位苗疆汉子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是栽在自家独门制作的迷香手里。 待香料燃尽,商慈和流光又在屋外多等了一刻钟,确定那两位汉子彻底被放倒后,两人用手帕掩住口鼻,闪进屋内。 月光透过窗格,落在床上手足相抵而睡的两个苗疆汉子身上,并在他们身上折射出细微的光。 流光眼神略微停顿,走过去,从其中一位汉子腰间卸下一把银鞘刀,转身递给商慈,“拿着这个吧,那苗女的手段出其不意,好歹能防身。” 那刀只比匕首稍长,刀柄嵌着块碧玉,刀刃带着弧度,这种奇异的造型,商慈从未见过,握在手里,只觉沉甸甸地压手。 脑海中闪过朱煜中毒后可布的模样,商慈忍不住在心中叹气,术业有专攻,让她一个算命先生用刀真是难为她了。 此时此刻,隔壁屋内。 一鼎兽纹青铜香炉摆在床榻边,几缕白烟缠绕着冉冉升腾,架子床上挂着的粉桃色纱幔不时飘动着,无意间泄出一地旖旎春色。 床榻上的男子一头如瀑的银丝,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宛若玉雕冰砌,虽紧闭双眸,仍掩不住其皎若云间月的姿容,而跨坐在其身上的女子仅着一层轻薄的翠水纱衣,琼脂般的藕臂、圆润的肩头、雪腻的峰峦,几乎一览无遗。 她托着腮,看着身下的男子,秋瞳里漾着点点漆光。 药效渐渐过去,巽方缓缓睁开眼,只见粉桃色纱幔、翠阁珠帘,俨然不是在景华山庄的竹屋,目光下移,只见腰上正坐着个衣衫半解的女人,而自己也赤|luo着上半身,当下惊得直想坐起身来。 看到他排斥惊愕的反应,蓝蝶不满地瞇眼,“不许动!” 她的话音方落,巽方浑身僵住,像是铁索桎梏加身,再动弹不得半分,她的声音似有魔力,令他鬼使神差地想要听从。 蓝蝶朱唇轻勾,伸手抚住他的肩头,顺势压在他身上,两人双双躺倒在床。 下巴搁在他的胸口,蓝蝶对他的头发很感兴趣,挑了一缕绕在指尖玩弄,凤眸中闪着惊艳的光,“……怎么是白的?” 巽方压下心中的骇然,眼神冰冷得没有温度,“妳对我做了什么?” 蓝蝶也没指望他能回答,转念想到他的能力就释然了,毕竟一个朝代只出那么一人,总要有点异于常人的特征不是? “没什么,只不过为了让你乖乖听话,不得不使出的小手段罢了。”蓝蝶趴在他的胸口,呵气如兰,微挑的眉梢带着些许得色。 暗香萦绕,香炉里燃着的香似乎内有乾坤,没过多久,巽方只觉血脉贲张,浑身燥热难忍,眼神逐渐变得晦暗。 蓝蝶注意到他面色的变化,心中暗自得意,就算你是百年难遇的天眼之材又如何,此刻还不是由我随意摆弄? 在巽方似要杀人的目光中,白女敕的柔荑抚上精壮的胸膛,掠过小肮线条分明的肌肉,沿着三角线,一路下滑…… 正当关键之时,门被砰的一声踹开了,蓝蝶还未站起身,一柄雪亮的刀子携着凉风,顷刻间便架在她的脖子上。 面对这么一副香艳的场面,饶是有心理准备,商慈的火气还是蹭蹭地往上冒,那柄一尺长的弯刀也不觉得压手了,将泛着银光的刀锋紧紧抵着蓝蝶纤细雪白的脖颈,这时商慈只消轻轻往前一送,面前的美人便会命断当场。 蓝蝶在她破门而入时尚有一瞬间的惊愕,但此刻刀刃临前,反倒不显丝毫慌乱,她幽幽地叹气道:“不请自来也罢了,这又踹门又动刀的,何必呢。” 商慈惊异于她的镇定,再看躺在床榻之上的巽方,恍若被无形的桎梏禁锢着而动弹不得,面颊和**出来的胸膛上都染上了几丝春色,偏移过来的目光与她相对,深邃的眉目间情绪探不分明。 “妳对我师兄做了什么?”商慈担忧之下,手中的刀又往前递了一寸。 蓝蝶勾起暧昧的眼波,挑衅似的扬了扬下巴,“我们在做什么,妳还看不出来?” 商慈一噎,握着刀柄的指尖微抖,脸颊上浮现出两团烟云似的酡红,不是羞的,而是气的。 “妳……太无耻了!” 面对商慈搜肠刮肚才蹦出来这句毫无杀伤力的话,蓝蝶丝毫不以为意,或者说早已修炼得炉火纯青,甚至转变成不以为耻,反引为傲的心态,但又怕商慈气恼之下真伤了自己,目光扫过她身后静立默然的流光,复又落回商慈身上,哼道:“我倒是小看了妳,你们是怎么放倒我那两位随从的?” 她那两位侍从不单床上功夫令她满意,拳脚功夫更令她称道,绝不是一个女人加个半大少年能轻易撂倒的。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商慈一字一顿,咬牙道:“别废话了,解、药。” 蓝蝶一愣,好半天才领会那句“还治彼身”是什么意思,眉头微拧,“你们居然会有我苗疆秘药?” 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何隔壁房间一点动静都没发出,毕竟一小块曼陀罗香就能把一头千斤的牛迷倒,更不消说是人。 蓝蝶哼了一声,“你们有我苗疆例不外传的秘药,想必对我族颇有了解,怎么会不知这情蛊无解?” 情蛊……商慈只觉得心底一寸寸地发寒,相较于其他中毒过程凄惨、死相有碍观瞻的蛊毒,中了情蛊的人与寻常人看似无异,哪怕心里抗拒,身体也会遵从下蛊人的命令,说白了就是一具任人摆布的傀儡。最要命的是,情蛊一旦根种,无医可治、无药可解,哪怕下蛊者已死,被种蛊者对别的女子动情,也会毒发身亡。 蓝蝶饶有兴味地看着商慈逐渐白掉的脸,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对巽方道:“夺下她的刀,杀了她!” 商慈倏地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巽方缓缓坐起身,雪白长发丝丝滑落,棱角分明的锁骨、狭长的眸子似阖未阖,那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此刻周身盘绕着一股陌生而危险的气息。 巽方僵直而果决地抬起右手,似要夺下她手中的弯刀。 商慈惊异之下竟忘了动作,呆呆地望着他向自己靠近。 蓝蝶则兴味盎然地歪着脑袋,欣赏着商慈的表情变化,有什么比师兄妹相杀更好看的戏码吗? 半晌,商慈反应过来了,但她仍没有动作,只是惶然地瞪着巽方,她不相信师兄真的会对自己下手!换言之,倘若她不愿相信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师兄真的被情蛊所控制,她想逃又如何逃得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巽方的动作上,谁也没有注意到巽方隐在身后的左手正蠢蠢欲动。 在巽方即将触碰到商慈之时,电光石火间,那左手化作一记手刀凌风而来,落在蓝蝶的后颈,蓝蝶连嘤咛一声都未来得及发出,身子一软,瘫倒在床上。 巽方合衣起身,在商慈那双惊睁着像核桃的双眸注视下,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被吓傻了?” 商慈瞪着他,“……你没中情蛊?一直在演戏?”敢情他和蓝蝶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心底泛起的冷意,“我是不是破坏你们的好事了?” “我一开始是真的中了情蛊。”巽方发觉到她想歪了,连忙解释清楚,同时目光下移,停在商慈手中握着的、正对着自己胸口处亮闪闪的刀尖。他叹了口气,伸出两指夹住刀刃从她手中抽过弯刀,一把丢在地上,“这种利器还是少用,笨手笨脚的,小心伤着自己。” “我需要个解释。”商慈表情格外严肃,也没计较他话里形容自己的用词。 巽方还未开口,商慈身后突然冒出一道稍显低沉的声音,“婉姊姊,你们先行离开,我来收拾残局,方才的动静不小,万一再惊动了客栈老板,少不了得费一番功夫周旋。” 商慈一想也是,曼陀罗香的药效不知能撑多久,隔壁那两个苗疆男子若醒了过来,届时想走就更难了。 流光的面容隐在烛火与黑暗的交界处,像罩了层浸油的薄纸,朦朦胧胧的,只能瞧见大概的身形轮廓。 巽方觉得他有几分眼熟,但还没来得及深想就被商慈拉着,匆匆离开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