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理寺CSI手扎(上)》 那些年我们追过的csi影集:蔡小雀 话说,喜欢看外国影集的姊妹们应该对“csi犯罪现场─拉斯维加斯/迈阿密/纽约”,“重返犯罪现场─ncis”……等等知名刑侦监识影集不陌生吧? 当年这类影集可说是大大满足了观众们对于悬疑刺激、科学办案的胃口,精彩刺激得让大家看得血脉偾张,连连拍案叫绝。 尤其是当执迷不悟还不可一世的罪犯们,被监识人员和探员将确凿的证据拍在他们脸上时,再也无法狡辩抵赖逃罪的那一刻……正义得以被伸张,邪恶得以被消灭,整个世界都彷佛跟着清爽光明了好几度。 古有包青天为民伸冤、惩奸除恶,今有csi循线缉凶,为受害者发声,盖因人们天生都有向往光明、追求正义的心,都希望这世上是非善恶黑白分明,行善者被世人以温柔相惜,行凶者自有律法严惩不贷。 许多中外历史上,都有这类刑狱侦查的纪录和传奇故事,最早可追溯到秦朝的“封诊式”(秦墓出土竹简),当中就提到—— 治狱,能以书从迹其言,毋治谅(笞掠)而得人请(情)为上;治谅(笞掠)为下;有恐为败。 意指:审理案件,能根据记录的口供而进行追查,不用拷打而察得犯人的实情,是最好的;若施行拷打,则为不好;恐吓犯人者,最是失败。 而宋朝的宋慈先生,则是根据自己的监识办案经验,写下了世上第一本法医钜着《洗冤集录》,并有了那番令世人震惊感动的前言—— 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屈伸之机括,于是乎决。法中所以通差今佐理掾者,谨之至也。 意思是:在所有案件的审理中,最重要的就是死刑的判决,要面对犯人判处死刑,最要紧的就是要查明案件的线索和实情,而要弄清案件的线索和实情,首要依靠检验勘查的手段。 因为人犯是生是死,断案是曲是直,冤屈是伸张还是铸成,全都取决于根据检验勘查而下的结论,这也就是法律中规定州县所有刑事官员必须亲身参与检验勘查的道理所在,一定要无比谨慎小心才行啊! 审之又审,慎之又慎。 这就是令我们深深崇拜敬佩的天下刑狱官们,竭尽全力、耗费终生,为守护正义、公理、和平,所做出的伟大付出与见证。 《我的大理寺csi手扎》中的大理寺卿李衡,以及司直曹照照,追求的也就是这样的人生志业。 身处大理寺,他们很清楚自己的职责和角色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会开始惺惺相惜,会渐渐被对方吸引,也是因为在彼此身上看见了同样的追求和热情。 恶人,就应自食其恶果。 真相,就该大白于天下。 他俩既是伙伴,更是知己,在李衡端肃矜贵的身分中,以及曹照照欢快跳月兑的外表之下,都拥有一颗相同干净温暖柔软的心,和一腔相同至情至性的赤诚热血。 所以一个大胆假设,另一个就小心求证……一个机谋擅策运筹帷幄,另一个就天马行空另辟蹊径……一个上窜下跳神经大条,另一个就温柔宠溺精于善后。 总的来说,就是李衡负责尽忠报国兼养家疼太太,曹照照负责协助办案加可可爱爱,一个好锅配上一个好盖,一个不用打一个也愿意挨。 于是盛唐.大理寺从此以后,也不再只是正义公理的化身,还是专产狗粮的工厂。 《我的大理寺csi手扎》是关于大理寺卿和曹司直办案/恋爱纪录的开始,未来,还有更多更多属于他们的传说在朝野间流传…… 第一章 第一章 ……大理二星,在宫门内,主刑狱事也。 《甘石星经》 胡饼案 长安。 ——大唐律例,不到日午后,市鼓不响,东西两市不得开市;日落前七刻,鸣锣三百,所有店舖皆需关张。 只今日,大雨滂沱,教热闹坊市落得了难得的寂静。 西市,尾端不起眼的角落食舖子里,有个弯腰驼背的苍老婆子正在揉面做胡饼。 这胡饼裹以肉馅,润以酥,入炉迫之,候肉熟即可……不但行走丝路的胡商喜食,就连许多小吏都会在下差之后,买上几只回家做夕食。 在羊肉混合着面饼子焦香气息飘送中,一个着青色小吏衣袍的瘦小个儿兴冲冲蹦了进来,甩去了油纸伞上的雨水,随手搁一旁,熟稔地把腰间沉坠坠的鱼袋往桌案上一搭,姿态豪迈地席地而坐。 “哎呀!可饿死我了,今儿我要多吃一个饼子。” 苍老婆子背影一顿,模糊地哎了一声,而后缓慢地从炉子里夹出了两个大大的烤胡饼,盛了碗自家酿的浊酒,哆哆嗦嗦地端了过来。 大娘年岁已经很大了,布满皱纹的脸上还是礼仪良好地涂着脂粉,灰白的发髻也依然梳得齐齐整整,驼背的老人家低着头,将饼酒置于案上,略福了一福,又慢慢蹭回了后头做饼。 饥肠辘辘的小吏看着案上金黄酥香的烤胡饼和绿色浊酒,正要伸手,忽地微微一顿,这才缓缓拿取起了其中一个烫手硬实的胡饼,微笑随意道:“大娘,今天怎么没有旁的客呀?” 苍老婆子手头上的面团揉得咚咚作响,沙哑声音隐约传来:“客有所不知,听说怀德坊新开了家胡姬酒肆,自是热闹得很,老婆子若不是还要守着店子,也去凑趣儿了。”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大雨赶客呢。”小吏掰开了热呼呼香喷喷的胡饼,里头掺杂着熟悉的羊脂香气和焦味…… 只可惜,这胡饼在烤炉中烘得太久了,酥壳儿都变硬了。 小吏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周,因着此处是西市最末尾端角落,在千家珠宝香料马匹丝绸酒肆商号中,显得格外不起眼,外头街市的繁华喧闹到了这里,往往像隔了一层的镜中花、水中月,恍恍惚惚间,轻易就风流云散…… 却也是因着这份闹中取静,还有大娘家的好饼子,所以自然也不乏生意。 依旧是几张桌案蓆子,擦得干干净净的,空气中除了浓郁的胡饼肉馅面香外,隐约有一丝刺鼻的醋味。 若非小吏有只灵敏的狗鼻子,恐怕也嗅闻不出。 小吏叹了口气,有点纠结啊…… 自己从昨晚通宵至今,别说汤饼米饭了,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如果可以的话,还真想先甩开膀子埋头把这两枚饼子大嚼落肚,再论其他。 “实在是,可惜了……”小吏喃喃。 苍老婆子沾满面粉的粗糙手指深深陷入面团,低垂颈项,彷佛若有所思,若有所待…… 小吏放下那枚掰开的胡饼,忽地抬头对着苍老婆子一笑。 苍老婆子身躯一紧,下一瞬猛地发现一张矮案朝自己头面轰地撞击而来! 电光石火间,苍老婆子霍然直起身子,动作矫健地跃闪而过,反身抡臂劈开了那张矮案,在巨大碎裂声中,小吏不知何时已经欺近“她”跟前,袖子一扬,袖底飘出一股奇异的香气—— 苍老婆子浑身陡地一软,不敢置信地瞪着这比自己矮小一个头的清秀小吏……竟然瞬息间就撂倒了自己? 怎么会?怎么能? 只是在苍老婆子震惊盛怒目光下,小吏笑咪咪的小脸也突然一凝,伸手就要捏住苍老婆子的面颊下颚关节,可终究阻止不及其咬碎臼齿! 苍老婆子高大身躯抽搐着瘫倒,唇齿口鼻间霎时出血,皮肉多裂,舌与粪门皆露出……转眼已气绝身亡。 按着过往经验,这颇类蕈菌类毒,烘干毒菌子以蜜炼之,封以蜡丸,置于臼齿槽空中,紧急时咬破蜡丸,蕈毒迅速和唾液结合,瞬息毙命。 这是杀手刺客们惯常的手段了。 小吏面色凝重地看着脚边的尸首,本想自衣襟内袋掏出那双随身携带的自缝鹿皮手套,开始验起尸来,但想想这里是第一案发现场,自己若一个不小心,说不定会莫名其妙成了“疑犯”……还是按照规矩来吧! 至于舖子原来的主人崔大娘,想来已是凶多吉少。 小吏强捺下想找寻崔大娘的冲动,再三提醒自己牢记此刻身分,谨慎地张伞缓步走出了舖子门口,踏过一地湿淋淋水花,在这诸户以百户为里,五里为乡,四家为邻,三家为保的长安里坊中,很轻易就找到了此处负责的不良人(最底层之缉事番役)位置。 她原想请不良人前去京兆府通报,只是这不良人所在的小亭中,那名趴在案上浑身酒气让人误以为是酒酣眠去的不良人,已经死了。 尸体犹有余温,尚未有尸斑凝结,研判约莫死去一炷香时辰左右。 不良人颈项受大力折断而亡,小吏想起“假崔大娘”方才那劈裂桌案的巨力,也就不难联想到凶手是谁了。 只是其中依旧疑云重重…… 小吏低首思量,凶手应是先悄无声息地杀死了不良人,再伪装成崔大娘在舖子里揉面团,而真正的崔大娘原先放进炉子里的胡饼,本应半盏茶即该出炉,却因为假的崔大娘取而代之后,便被遗留在炉子里过久,导致酥脆的饼壳子都给烤硬了。 否则崔大娘年纪虽老,手脚却一贯麻利勤快,平素最为自家胡饼的外酥内软馅香脂腴丰美而傲,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胡饼烧糊了? 小吏也是因为发觉那过硬过老的饼壳子有异,还有自己每回来时都得嗑掉三个大胡饼,可今日自己喊了句“我今日要多吃一个饼子”,却只得到了两个胡饼…… 估计凶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栽在有个饭桶胃的小吏手里的。 ——那么凶手不惜先杀了可能搅局的不良人,再耗费时间伪装成崔大娘,究竟是在等谁上门?目的又是为何? 只可惜大雨冲散了行凶者的痕迹,本就是最麻烦的一种情况。 “……糟了!”小吏脸色微变,急忙奔回舖子里。 地上被劈成两半的矮案犹在,可那具服毒身亡的高壮尸体已经消失无踪了。 同时不见的,还有小吏适才随意扔在矮案上,然后随着翻桌动作掉落在地上,代表着自己身分证明的鱼袋…… 清秀小吏懊恼至极地月兑口而出,随即无力地抚额喃喃。“又要被李衡那家伙修理了。” 大理寺戊号验尸房 一个高大修长男子身着紫袍,袖手在后,看着案上苍白男性尸首。 “禀大人,”老仵作恭敬地禀道:“此无名死者,七尺八寸,约莫三十许上下,肩颈厚茧,脚板粗大,应是贩夫走卒之流。其舌未吐出,颈项无绳索勒痕,非上吊而亡,小人以经糟醋洗敷其全身,周遭燃起炭火,隔着红油纸伞窥看检视,也皆无外伤。” 今日天阴落雨,借不得日光,只好以炭火焰焰代之。 高大修长男子俊美的脸庞被掩在熏了艾草的白绫帕子后,浓眉微蹙,目光落在苍白男性尸首上的某处。 “子午卯酉掐中指,辰戌丑末手掌舒,寅申巳亥拳着手,亡人死去不差时……”老仵作感觉到大人眼神中的严峻冷冽,额上不由汗出如浆,忙数念出大理寺验尸口诀之一,“大人,足可研判此人命丧于寅申巳亥间……只,死、死因不明。” “不明?”高大修长男子挑眉,眸光更深了。 老仵作忙跪下叉手行礼。“回寺卿大人,小人亦让死者口含银牌,再用皂角水洗银牌,半个时辰后银牌并无发黑;亦一一检查过头顶发间脚底,未曾有利器刺入痕迹。” 老仵作声音颤抖,惶惶不安。“死者身上无酒气,面上虽有挣扎之色,却无压痕,不似遭人使用软物压住口鼻窒息而死。” 他家世代皆为仵作,而仵作却是世人眼中贱籍,过去多为屠夫担任,若非本朝开国之初,因唐律严谨,圣人对三法司多有倚仗看重,是以仵作的待遇也高了不少。 老仵作好不容易从刑部被擢升到大理寺,自然更是兢兢业业,未有一日疏漏,面对这桩刑部报上来的“诡案”,他也想以自己多年经验在死者身上查出个蛛丝马迹,可他连尸首都剖开来勘验了,五脏肌理未有中毒之相,也未有溺水迹象。 ——死者面容狰狞挣扎,若说是见鬼了被吓破胆的话,那倒还略略符合了,可偏偏观其胆囊完好如故,一切都正常得……太不正常。 大理寺首席老仵作张老儿已经翻遍历年来尸案,绞尽脑汁,也判断不出此人死因为何? “你曾在死者验尸格上录下——眼白和肺脏皆肿胀有紫癜。”高大修长男子缓缓走近,漂亮得如剑似玉的指尖凌空点在死者惊恐狰狞、张口呼吸状的面容,上翻的眼白也有点点紫斑。“既有紫癜肿胀,乃生前受力挤压造成,又如何不符合窒息而亡了?” 老仵作知道大人自担任寺卿以来,率领大理寺屡破奇案悬案,他鹰眼如炬,做此研判必定有九成把握,只是一根筋儿的老仵作还是想不明白其中玄机,也想不出做案工具—— “可……既是窒息而亡,因何死者面上无痕,手脚也无被缚痕迹?” “——手脚无被缚痕迹,死者可能是遭人以厚被或是棉布帛通身卷缚。面上无痕却窒息而亡,料想其脸上是被贴了层层叠叠喷了水的桑皮纸以封住口鼻,此杀人刑罚手法名为:贴加官。” 一个清脆的嗓音在门口响起。 正屏气凝神戒慎紧张的大理寺正和录事和老仵作,闻声不约而同望向门口,瞬间大大松了口气,眉开眼笑—— “曹司直,您回来啦!” 清秀小吏对着他们露齿一灿,却对上目光深沉似笑非笑的高大修长男子——也是大理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寺卿大人李衡——时,顿时卡住,露出了一抹可疑的心虚。 “咳。”曹照照忙低头,一本正经乖顺无比地对李衡行了个叉手礼。“下官拜见寺卿大人。” 李衡随意摘下系于耳后的帕子,漂亮峰峻的眉眼盯着她,一眼就看出异状。“跟人动手了?” 曹照照早就习惯了自己的顶头大上司有着一双浮?摩斯的利眼和狼犬鼻子……她讪讪一笑,硬着头皮还是自己招了。 第二章 “寺卿大人,那个,下官有要事禀报……” 李衡向来俊美容貌气度闲雅,且端肃中又透着隐隐威慑之势,可面对这个嘻皮笑脸惫懒“小儿”时,总时时心头有火苗扑腾窜出的感觉。 他自诩端持守礼,有君子之风,然见这“小儿”那粉嘟嘟脸蛋嘿嘿傻笑,实则不知又在盘算什么鬼主意的模样,手指莫名就有些痒,想狠狠捏上一捏,以示小逞。 李衡深深吸了一口气,宽厚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而后又克制回去,淡声道:“先说,你是从何得知此人所受杀人刑罚为『贴加官』?” 曹照照一噎,心虚的眼神儿乱飘。“那个,下官依稀彷佛从一本古籍上头看见过的。” “哪一本古籍?” 孤狗大神。 她笑得更尴尬了,模模头。“忘、忘了呢,呵呵呵!” 总不能真的承认,自己自小就对刑侦监识类小说充满兴趣,长大后更是追“csi犯罪现场”每集不落…… 像“贴加官”这么别具一格的可怕杀人法,电视剧里屡次出现过,她因着好奇,便从google上面查询过它的历史典故出处。 此典故出自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他为了秘密私下处决人,不致引起外界怀疑与非议,这才发明出这个让人暂时……不对,是永远停止呼吸的刑罚。 现今是唐朝时期,而明朝这位小弟弟还远远排在宋朝、元朝两位小哥哥后头,是将近七百年以后的事儿了。 唉,不管是古代哪个朝代,撇开太过理想化的穿越小说不说,其实任何穿越人士想在陌生的朝代混得风生水起,都万分不容易。 第一个首要戒慎牢记的就是——皇权和阶级制度绝不可侵犯。 胆敢犯上,随时嗝屁。 不过令人庆幸的是,唐朝官话和近代闽南语和河洛一带方言相似,又增添了几分雅音的“中原话”,对她这个国台语都说得十分溜的小姑娘而言,非常有亲切感,上口起来也特别快。 且普遍来说,唐代国力鼎盛,万邦来朝不断,无论是做生意的各国胡人还是到长安取经的、拜师的、求取学问的……各种语言时不时都会在长安出现,见怪不怪。 有时候置身热闹的长安坊市中,她恍惚间还会有种自己是在台北火车站或桃园国际机场,听见各国旅客叽哩呱啦从自己身边走过的错觉…… 江湖上人人传说,台北火车站是个大迷宫,而自己就是在这个大迷宫晃着晃着,没找到高铁的转乘捷运的出口,反而在弯弯绕绕中才一个转身—— 她就一脚踏进马粪里! 没错,还是人称大唐第一英才李衡,李寺卿大人骑的汗血宝马刚刚“撇”下的一坨热腾腾…… 回忆太不堪,那画面更是。 “又发什么傻呢?”一个低沉熟悉的嗓音在她头顶隐隐不悦响起。 “在想孽缘这种事居然能跨越这么大的……”她喃喃自语到一半,顿觉不对,仰头望向整整高了自己一个头以上的大理寺精英大老板,忙把“时空”两个字吞回了肚子里。“没事。” “有空,找出那本古籍给我『见识见识』。”他话里意味悠长。 “哈,哈,一定一定。”她暗暗抹了把冷汗。 李衡轻轻拎提着她的后衣领。“来,再说说这贴加官。” “哎,等等!”曹照照来不及挣月兑,被只漂亮修长的大手制住,只得暗暗月复诽的翻了个白眼,嘴上却急道:“属下要报案!” “报案找京兆府。”李衡淡淡道:“朝廷三省六部二十四司,各司其职,大理寺负责审理中央百官犯罪和京师徒刑以上案件,再者是地方悬宕难破之疑案……你身为大理寺司直,如何不知?” 她嘟囔,“下官自然知道,刚刚也报给京兆府了,可是——” 他挑眉询问。 曹照照想起方才京兆府差役和司事一脸怀疑地盯着自己,她既拿不出证明身分的鱼袋,胡饼舖子里也不见任何一具尸体,无论是真的崔大娘还是假的崔大娘…… 若非她这九品的青色小吏衣袍还穿在身上,恐怕早就被差役以谎报的罪名先打上三记棍杖了。 而现在,京兆府派来的差役也还等在大理寺外头……虽说他见到她竟然真的能打个招呼就大摇大摆踏进大理寺大门内,原本的质疑和不屑已经被目瞪口呆取代,可是如果李衡不接受她报案(申诉),她一个连官字都称不上的九品芝麻小吏儿,恐怕也免不了先来个刑部大牢几日游。 何况眼下还有这么一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棘手疑案呢…… 曹照照别扭了一下,也顾不得怕挨骂了,忙一一将方才发生在胡饼舖子的事钜细靡遗禀报。 李衡浓墨般斜飞的剑眉微微一动,眸光一闪,蓦然松开手。“走吧。” “去哪?”她揉揉雪白的小脖子,没有察觉李衡鸦羽般长睫毛迅速低敛,似是掩住了什么。 “查案!” 那颀长俊美身影俐落飒飒又带着一丝自骨子里透出的清朗矜贵,落在他后头的曹照照再度无可避免地被他帅……咳,甩了一脸,眨了眨眼,努力忽略发烫的面颊,还有不知道已经反覆撞死过几次的心头小鹿,调整心情的深吸了一口气随即长长呼出来。 大理寺正和录事正要开口,老仵作也还眼巴巴地望着,就听得头也未回的李衡淡然地抛出吩咐—— “……此人肩颈厚茧、脚板粗大变形,虎口处有麻缕久磨痕迹,符合脚夫形容,然足趾灰甲,显长期接触潮霉之地,肤色违和苍白,当是久未经白昼日晒,疑似遭拘于阴暗潮湿处依旧做搬运之工,尔等传我大理寺行文,通查广义渠脚夫名册,半年内有无辞工或不假失踪者。” “喏!”众人目光骤然一亮。 “命京兆府治下,万年、长安、新丰等二十二县半年内失踪报案人口卷宗,于明日辰时前速速送至大理寺彻查。” “喏!” 大雨止歇,大理寺高高的青瓦屋檐下仍有点点雨水滴落…… “大人,您怎么知道那名受害者曾是广义渠的脚夫?就不能是其他商家或码头搬货的脚夫吗?” 急匆匆踩过水洼,快步跟上的曹照照虽见惯了李衡屡屡凭着幽微的蛛丝马迹,就能抽丝剥茧查出真相宣告破案的神奇监识侦查能力,但每次还是忍不住想跟小学生似的举手发问。 在这个科学、化学、物理学尚未发达,更没有微物监识、dna监定法等等的古代,若仅靠着一滴血、一枚指纹、一根毛发……往往想找出真凶,难于登天。 但她从不会小看古人的超凡智慧,比如被称为“法医学之父”的宋慈,就是中外法医界公认史上首位法医学家。 他在西元一二三五年开创了法医监定学,着有《洗冤集录》,也是世界上第一本以死亡方式系统编辑的法医学着作。 话说回来…… 曹照照神情恍惚了一下,有时她总觉得自己穿越的这个可能是个假唐朝,或是平行时空的唐朝,因为这两年混迹在大理寺中,她发现大理寺验尸的手法,有许多竟是宋公《洗冤集录》里提到过的。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她孤陋寡闻,当年上历史课的时候打瞌睡,所以也没看过课本或野史上有个名叫李衡的大理寺卿,年轻俊美肩宽腿长家世尊贵就是人有点机车……呃,跑题了。 又或者,她根本是穿越到一本古代小说里打酱油? “自韦公受圣人命治广通渠,二年而通,每岁可渠漕山东粟四百万石至长安,每日所需脚夫者众,名册治理分明。”李衡风雅俐落的身姿步伐如故,语气有着自己也未曾发觉的耐性。 “——山东粟向来以工部特造苎麻袋装容,便是取其韧性佳、耐潮湿,此特造苎麻以纵横九宫法织就,长期接触扛粮脚夫掌上虎口,便会留下独有茧痕。” 她恍然。“原来如此,大人眼睛真尖,这也瞧得出来?” “『长安万庶杂谈』上有,”他眸光低垂,别有含意地落在这仅及自己胸口处的圆圆小脑袋瓜上。“……记不住?” 曹照照差点脚下一个踉跄。 芭乐啦!谁记得住啊?一本讲述长安从历史到建筑到风俗到百姓食衣住行育乐包含八卦的“长安万庶杂谈”跟大英辞典一样厚,而且还不是白话文,还没有标点符号,她光是看个序文就看到怀疑人生…… “寺卿大人,您这种神童出身的高智慧人才是不会了解我们这种废柴的心情的。”她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见你看坊间话本就没有这种怨言。” “看坊间话本儿可有趣多多了!”她一挺小胸脯,理直气壮起来。“就跟您骑马上朝和骑马去打马球,这两种心情能一样吗?” 李衡脚步一顿,冷着俊脸儿瞪了她一眼。 可能是想叱一句“胡妄比喻,不成体统”,但不知怎地又沉默了,改给了她一个“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 哎,自从成为唐朝新住民以来,曹照照觉得自己察言观色的本领飙高了不止十个百分点。 不过也没用,因为每当她开始感觉有那么一咪咪靠近、了解、模索出这位寺卿大人的时候……下一秒,寺卿大人就会给她来一记现实的铁拳。 她想起了曾经某个不可言说且不忍卒睹的场景,无声叹了口气,赶紧小碎步跟上。 有威震八方的大理寺卿李衡大人亲自出马,不说那名等在外头押犯人似的差役惊吓又崇拜地当场傻了眼,连闻讯而来的京兆府尹马阿和儿都忙擦着大颗大颗的汗水,殷勤讨好地下了轿快步而来行礼。 “拜见李大人——” 李衡优雅回以执手礼。“马大人。” “大人,刚刚那都是误会……”马阿和儿陪笑想解释。 “——马大人,您方才有第一时间派人封锁现场吧?”曹照照有点心急,插嘴问。 马阿和儿一滞,老脸尴尬地涨红了起来,吞吞吐吐的回道:“自、自然是有的。” 曹照照看他的表情就心下一凉——完了! “明明下官都求——”她小圆腮帮子一鼓。 “不可无礼!”李衡低沉嗓音轻轻喝斥。 她瑟缩了下脖子,“喏!” 马阿和儿睁大了眼,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暗暗倒抽了口气—— 难道面前这小女吏就是官场上人人传闻的,“李大人家的”那位…… “不不不,是卑职有眼不识金镶玉……咳咳咳。”马阿和儿瞥见李衡的笑容有一丝莫测高深和微冷的警告,忙把后头的话都给吞了下去。 “……?”曹照照一头雾水满眼问号。 “查案紧要。”李衡微微一笑。“马大人,请吧!” “喏,喏。”马阿和儿此刻哪还有一京兆府尹的威严气派,忙颠颠儿地跟在他们后头,不忘死命挤眉弄眼对随自己前来的兵曹们使眼色。 快快快!赶紧的,张罗起来,别让大理寺卿大人坏了印象,以为咱们京兆府当差不用心……那位,可是李衡大人啊! 李衡平时上朝或办公就不喜乘轿,皆是骑马出门,唯有一前一后护卫随扈之,再搭上一个小跟班曹照照。 直到半年前一次到邻县渭南查白骨案三天三夜,破案后回行疾驰途中,困极了的曹照照从马上掉下来…… 总之,曹照照当了半个月的“跛豪”,后来但凡要出远门查案,忽就改马车出行了。 但今天为着赶时间,李衡翻身上马,修长大手蓦地提住了曹照照的后领,又一气儿将她扔上了马背上。 “抓好!” 她心脏猛地往上一悬,急急抱住了他的腰…… 妈耶,如此劲瘦销魂的一把好狗公腰啊! 但曹照照色心刚起,下一瞬御赐汗血宝马已经兴奋地昂首嘶鸣一声,撒蹄狂奔—— 注意超速啊啊啊啊啊! 第三章 第二章 胡饼舖子里外已经被封锁起来了,京兆府尹的人马各个抬头挺胸,手按佩刀,一副火眼金睛牢牢盯着四面八方,好似连只苍蝇都别想穿过他们的严密监控防备进入案发现场。 李衡勒马,一跃而下,后面的曹照照有些腿软地爬下了马,姿势犹如狗爬半点不优雅也顾不得了。 不过就算带着晕车现象,曹照照还是一眼就看出了这些佩刀系甲的人马正在强自按捺住粗喘的剧烈呼吸,汗流浃背,站立的脚跟还有些抖。 ——这是收到消息,拼了老命抄近路早他们三分钟来的吧? “拜见寺卿大人!”一干武侯和差役恭恭敬敬行执手礼。 “免。”李衡一颔首,缓步走入了胡饼舖子。 里面有三人身姿笔直地恭立现场,分别是京兆府令史和主事,其中有位中年男子是曹照照的老朋友了,正是京兆府仵作汤藤。 “下官令史王韬,主事何绍绍,小人仵作汤藤,拜见寺卿大人。” 看着三人紧张又满脸倾慕对着自己躬身行执手礼,李衡平静地道:“免礼 ?等有何发现?” “回寺卿大人的话,”王令史按捺下激动之情,恭谨地道:“下官和汤仵作于半个时辰前受命来此勘查现场,只见胡饼舖中有一方被巨力劈裂之矮案,地上有凌乱脚印,一大一小,有少许雨水印渍,此间主人不见踪影,揉饼白案后方地面有湿帛擦拭过痕迹,透着微微刺鼻醋水味……然,不见曹司直所宣称之尸首。” “我说过,有尸首,但被盗走了。”曹照照忍不住再次申明。 曹照照明白他们的意思,纵然现场紊乱,饼舖主人失踪,也不能证明这里发生过命案,而她这个唯一的目击证人又只有口供,没有什么物证。 她叹了口气,再次懊恼自己的一时大意,在案发之时,就不该还想着按照正常程序走,先把那个假崔大娘验了再说,无论如何也能从他身上找到些线索吧? 李衡侧首看了垂头的曹照照一眼,缓缓在胡饼舖子绕走了一圈,锐利黑眸扫过窗棂……角落……而后颀长的身影停顿在了白案前三步。 “疑犯擅用左手,手掌短而粗大,掌厚而硬,中有断掌,食、中、无名指节有厚茧,当曾是弓箭手,且臂力强劲。”他目光盯在那团面团上已然变淡的掌印,沉声地道:“尾指缺少一截,切口俐落,似为利刃所断。” 众人一震,急忙赶到他身边,却被李衡扬袖阻止—— “仔细脚下。” 几个人僵住,又忙后退。 他指着白案前下方留下的脚印,案上地面都是面粉,所以脚印格外明显,尤其是右足比左足痕迹深重了许多。 “此当是曹司直所说,你掷出矮案时该名疑犯跃起之处。”他优雅俐落地撩袍屈膝蹲下,伸指隔空描绘。“疑犯移动间上半身灵动迅捷,下盘甚稳,右足习惯后跟施力,显示惯常拉开重弓。”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满眼敬服…… “曹司直,你可还记得疑犯劈断矮案时,用的是左右何手?”李衡挑眉看着她问道。 “右手。”曹照照火速回神,面带疑惑。“可是大人,如果疑犯是左利手(左撇子),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攻击时,他不是应该也本能的运用左手使力吗?” 军人出身的王令史忍不住瞄了她一眼。 她脸色微微尴尬了——这问题很没常识吗? “若是弓箭手,自是一贯护住运劲拉张弓弦之臂,生恐伤及。”李衡简短解释,看着她的眼神有一丝隐晦的耐心。 “了解,多谢大人。”她清清喉咙,提醒自己千万慎记别在外人面前又胡乱没大没小地对他问出十万个为什么。 “疑犯极可能是个尾指遭截断的前弓箭手——”王令史眼神敏锐,面色凛然凝重。“寺卿大人,依您看,此人会是地方藩王麾下府兵?抑或是官宦富户豢养府卫私兵?若是前者,那——” 如今大唐国力强盛富庶,万国来朝,西域各邦迁至长安或经商谋生或习书取经者众,流动人口多,人员复杂,各坊管理虽严谨,可世上最光明繁华的城市都会有最阴暗晦涩的角落……长安,也不外如是。 不提天南地北来往商客齐聚的西市,光是东市内便有货财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积集,更邻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等皇城宫殿,围绕东市皆是达官显贵的豪邸府院。 并长安官僚贵族子弟,多是弓马娴熟、斗鸡走狗且眠花宿柳者,逞凶斗狠互相比试时有耳闻,还有豪族特意养了崑仑奴为驱策…… “我等职责是办案断案,追查真相寻出真凶,还受害者一个公道清平。”李衡听出王令史的迟疑和顾忌,沉着平静的语气里有着无可撼动的昂然坦荡。“三法司奉圣人和唐律行事,为天下执法,当正定刑书,明断罪法,使刑不差二,法不倾邪。” 王令史和主事仵作目光灿然亮了起来,胸膛热血沸腾…… “喏!” 曹照照仰望着眼前俊美沉着肃然的青年,心头怦怦跳,而后马上强迫自己转移视线——冷静!冷静!美色祸人,戒之慎之! “能以左手拉动三石弓者罕,”李衡沉吟。“据我所知,旧历九年,皇城十六卫豹骑一千人中,却同时有两名弓箭手以左手能展三石弓百步穿杨而驰名……两人,恰恰是孪生兄弟。” 王令史也想起来了,面露异色。“下官也曾耳闻过这对孪生兄弟,力大无穷,箭术过人,只是——” 李衡道:“只可惜在旧历十年初,渖阳王叛乱,左右龙虎军、神策军、豹骑迎战剿敌,死伤无数,后兵部卷宗详录,此战共计亡两千六百零七人,伤三千九百八十二人,千人豹骑十中仅存一二,这两人均在亡者名单中。” 旧历九年,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早已湮没在重重故纸堆中,又有几人能一眼一念间就精准搜罗而出? 王令史和何主事难掩敬佩地看着李衡。 他语气淡然,“精通箭术一门双杰却不幸惨烈牺牲……故而在阅览昔日兵部历年卷宗时,本官对这双杨姓兄弟印象颇深。” 王令史对这大理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寺卿大人神交已久。 李大人出身五姓七望名门士族之首的陇西李氏,家学礼法底蕴渊博深远,又是李氏嫡系嫡长孙,自幼熟读诗书经纶,过目不忘聪颖机变,素有神童美誉。 他深受圣人宠信倚重,被圣人亲昵唤为“吾家玉衡郎”——玉衡者,为廉贞星,乃北斗七星中最亮那颗星。 李衡大人十二岁起便被圣人带在身边,后任兵部员外郎,刑部侍郎……屡建奇功,自担任大理寺卿以来,便破了十数桩陈年悬案。 大理寺卿高位九卿之一,负责执掌邦国折狱详刑之事,以“五听”审查案情,究其原委,用“三虑”作为复查天下可疑案件的重要原则。 五听者:气听,视听,色听,声听,辞听。 三虑者:一是复查疑难离奇案件须谨慎明辨,二是昭怜无辜以雪冤案,三是公平审问一切可疑之案。 简而言之,想坐上大理寺卿这个位置可不容易,曾让多少才智之士高官名臣望洋而兴叹。 可李衡大人这五年来硬生生坐稳了大理寺卿,成为大理寺上下官吏三百余人眼中最敬服仰望的存在。 “那么,”王令史深吸了一口气。“初步可排除豹骑名单了。” 李衡目光落在那手印上久久,忽然对何主事问道:“饼舖店东崔大娘背景清查得如何?” “回大人的话,据京兆府户籍文书所录,胡饼舖崔大娘乃鲜卑人氏,十五年前迁至长安,以番胡内附入籍,上户丁税钱十文。”何主事取出文书和访查卷册,躬身应答道。“坊正也说,崔大娘携香料一箱,购入这间舖面,经营胡饼为生。” “十五年……”李衡眼神幽微深邃。 曹照照想了想,还是忍不住了。“香料一箱,价值不下千金,崔大娘能拥有这样的身家,却卖了十五年的胡饼?每日只甘于赚这点子蝇头小利?她总不可能兴趣就是卖胡饼吧?” 如果是她,光买下这舖面租赁给旁的商家,当个包租婆,一年就能轻松赚进比辛辛苦苦卖上十年胡饼还多的财帛,干嘛还要天天忍受揉面制饼在火炉旁挥汗之苦? ……好吧,她承认她的人生理想就是当一条咸鱼。 王令史也对曹照照有些许另眼相看,“曹司直之疑有道理。” “哪里哪里。”她谦逊连连。“下官也不过问出了大家的疑惑罢了。” 李衡嘴角微微上扬。“那么以你之见,崔大娘所图为何?” “……下官想不出。” 这种时候,曹照照就特别后悔大学时代没选跟犯罪心理学有关的学系,否则她很快就能开启犯罪侧写程序,专业至极地提供最精辟的分析。 但,可惜她只是个半路出家混进大理寺当滥竽的刑侦美剧爱好者。 一开始就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莫名其妙帮忙破了一桩香烛纸舖凶杀案,就此“崭露头角”,被李衡拎进了大理寺。 当时死者倒卧在香烛纸舖的纸紮人下,全身赤果,面露惊恐,瞳孔放大,大汗淋漓而亡…… 店东和其娘子前来开舖子,看见倒毙在地的男人,不由尖叫出声! 叫声自然引来了邻里,恰巧李衡策马经过,被拿来当小厮用的曹照照也跟着“主子”进香烛纸舖一探情况,正在暗自吐槽李衡这家伙根本就是柯南体质时,就听见众人惊惶恐惧议论纷纷,和店东夫妻争相对闻讯而来的衙役说,此人定是撞鬼了,被纸紮人拘了魂去。 一时间香烛纸舖似是阴风阵阵,连衙役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面白如纸,两股颤颤。 李衡尚未开口,曹照照在慌乱的人群中看见死者倒卧的那个姿势,还有地上错落的脚印跨得极大,显示死者倒下前是在跑步,尸体的右脚明显往外拐,几乎呈九十度…… 种种迹象,莫名很是眼熟啊,再看店东神情有些畏缩闪躲,不自觉将右手下意识收在袖子里,她脑中忽然蹦出一个画面—— 咦?“csi犯罪现场─拉斯维加斯”里不是有一集,一个小伙子跟同伴去沙漠狂欢时喝了曼陀罗花饮料,产生幻觉,有畏光畏声,浑身发热得像着了火一般。 小伙子也是在幻觉畏声下听到同伴的吼叫声,激动之下追上去摀住他的口鼻导致窒息致死,挣扎间被同伴咬了一口…… 想到这里的曹照照脑门一热,月兑口而出:“死者莫不是喝了曼陀罗花或五石散才变成这样的?欸,店东,你那右手该不会是被死者咬了吧?” 全场一静…… 曹照照感觉到李衡隐隐惊异的锐利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正讪讪然想摆摆手说自己是瞎猜的,可是寺卿大人已经甩出象征身分官位的金鱼袋,一扬声—— “来人,封锁现场,押下店东,褪衣盘查!” “喏!” 然后……然后就真的破案了。 死者是店东的好友,昨晚畏妻如虎的两人相约在香烛纸舖一起嗑药(五石散),结果嗨过头了乐极生悲…… 一分钟破案的“神探曹照照”自己也很懵。 接着她从此就被李衡拎着踏入大理寺这条不归路了。 被迫当验尸小跟班、办案小跟班、翻卷宗小跟班……唉,回首前尘,血汗斑斑啊! 想她一个急诊室护理师,虽说在学校时解剖大体老师就能心存虔诚目不转睛毫不紧张地看着老师下刀解说,到医院上班后不怕针不怕血不怕伤不怕车祸血肉模糊的患者,大夜班结束后和同事兴高采烈相约去巷口吃米肠配猪血汤…… 但是护理师被拿来当法医训练使用,古往今来,恐怕也只有李衡这个魔鬼上司才—— 算了算了,这年头有铁饭碗能捧,也该知足感恩了。 “无妨。”李衡转望向王令史与何主事,吩咐道:“命人探问左右邻舍者,是否见崔大娘曾有亲朋来投?十五年间可和人有过纷争?” “喏!” 李衡环顾四周,对汤仵作问道:“另外一名死者勘验如何?” 汤仵作执手,有些尴尬。“回大人的话,稍早前不良帅已率人将该名死者带回,言明自有不良人为其惩凶复仇,不良人……不归京兆府管辖。” 长安分管阶层分明,不良帅此言既出,就是京兆府尹也不好与之抗衡。 汤仵作自然是有私心的,他们底下的人微言轻,京兆府尹又怕事,可李衡大人就不一样了,掌管大理寺,又是圣人心月复,小小不良帅虽然蛮横,还没那个胆子跟大理寺卿叫阵。 “不良帅那处,某去。”李衡如何看不出这其中的小心机,但心里也明白下头的人自有为难之处。他转头对曹照照道:“给你一刻钟,搜查此间,详做记录。” “喏!”曹照照熟门熟路地开始了小跟班的行动。 李衡高大身躯优雅而俐落地出了胡饼舖,两个精悍一黑一白护卫已然跟上。 第八章 主院。 魏驸马看着李衡一行人,后头还押着三名蒙面汉子,俊美忧郁的脸庞透着掩不住的讶然疑惑之色。 “这是?” 裴大将军神情阴郁而矛盾,最后望向李衡。“李寺卿,裴某不知你囊中藏着什么玄机,也不知长公主府本桩命案究竟牵涉多广,可你今日既打算在此掀了底,想必也盘算好了让某来做这个见证之人,所以……你说吧!” 魏驸马眼中迷茫更盛。 “魏驸马彷佛不诧异这三名汉子被擒?”李衡微笑问道。 魏驸马苦笑。“李寺卿,魏某至今一头雾水,不知这三人是谁,也不知本该验尸查案的诸位,为何一脸兴师问罪地来到我跟前。” “既然潜伏环伺在偏院的这三名歹徒与魏驸马无关,那想必驸马也不反对李某命人将之带回大理寺严审了。” “什么?”魏驸马震惊。“这三名歹徒竟敢混进我长公主府意图不轨,李寺卿大人确实该好好审上一审,魏某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把黑手伸进了长公主府……还意图陷魏某和长公主于不义!” 看着魏驸马努力压抑怒气,眼中的愤慨和委屈浓重得几乎要烧灼起来,原本半信半疑的裴大将军犹豫了一下,浓眉蹙起。 “驸马如此深明大义,李某就放心了。”李衡对押着三人的雪飞道:“带回大理寺暗狱,口中毒囊可卸下了?” “回主人,三人臼齿毒囊皆卸。”雪飞回道。 魏驸马瞳孔隐隐缩了一缩,可再定睛一看,依然是满布气愤填膺。 饶是曹照照心绪复杂,还是不免疑惑地暗暗瞅了李衡一眼—— 李衡这是要摊牌了?为什么?他并不像是这么冒失冲动的人,尤其他们人还在长公主府,庆元长公主尤其护短,就算魏驸马犯下了什么杀人罪,有长公主胡搅蛮缠,光是出动府兵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显然裴大将军也是这样想的,神情始终紧绷阴沉。 “此案,看似自昨日午后胡饼案开始,牵连到昨夜长公主府帐房被毒杀一案,”李衡漫然踱步,巧妙地将曹照照掩护在身后,挑眉望向魏驸马。“可实际上,此案的阴谋根由已然在二十年前埋下了。” 裴大将军面露愕然。 魏驸马负手伫立,虽近中年,俊美沧桑惆怅的容颜在日光下却恍若会发光。 若是长公主在此,见魏驸马露出这等神态,想必又要心疼死了,定会大声斥喝李衡的无礼。 “不过,我们还是先从昨日的胡饼案说起吧。”李衡瞥了一眼裴大将军,语气平静淡然。“昨日西市一胡饼舖店主崔大娘失踪,却有人伪装成崔大娘,佯作卖饼,明显可知,是在等着某个特定的人上门。” 裴大将军皱眉。 魏驸马则是默默聆听。 “恰巧曹司直前去买饼,识破假崔大娘,用迷烟欲药倒此人之时,此人却当机立断咬破口中毒囊自杀,曹司直速出饼舖寻不良人报案,可亭中不良人颈项遭巨力扭断。” 李衡嗓音低沉而有力。“不良帅交出此名不良人尸身时曾说过——不良人是长安最底层番役,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熟悉所有长安坊间人氏面容,警觉性最高,能近身绞杀他之人,必然不是陌生人。” 气氛僵滞了一瞬,裴大将军面露沉思,魏驸马依然温柔而忧伤地看着他,彷佛不明白这一切究竟和长公主府、和他有何干系? 曹照照也好奇到想挠耳搔头——所以不良人不是假崔大娘杀的吗?那是谁? 就在此时,青竹般修长少年清凉领了一个眼熟的中年精干男人走了进来,清凉执手行礼—— “禀主人,王令史请到。” 王令史有点怔忡,可见到裴大将军和李衡及魏驸马,不禁一震,忙执手躬身拜见。“下官京兆府令史王韬,拜见大将军、寺卿大人、驸马。” 曹照照睁大眼——咦?李衡请王令史来做甚?昨日他们附上的案录还有写得不清楚的地方吗? “这位王令史又是?”裴大将军盯着李衡。 李衡没有回答,只是转向王令史,温和道:“王令史是京兆府资深令史,向来勤于政务,备受京兆府尹倚重,也是昨日京兆府第一个前往胡饼舖子查案之人,比之主事何绍绍,仵作汤藤更早一步抵达案发现场,王令史请再重复说说,你昨日侦查出的线索。” “喏!”王令史被上官这般嘉许肯定,心下大喜,越发恭恭敬敬的说道:“昨日午后下官于曹司直报案后半个时辰,受命前去勘查现场,何主事和汤仵作也随后赶到。下官到之时,只见胡饼舖中有一方被巨力劈裂之矮案,地上有凌乱脚印,一大一小,有少许雨水印渍,此间主人不见踪影,揉饼白案后方地面有湿帛擦拭过的痕迹,透着微微刺鼻醋水味……惜不见曹司直所宣称之尸首。” 裴大将军眨了眨眼,莫名地看着李衡。 这样的侦查证词只需三言两语说明即可,怎么还需要一个小小令史亲身来? 魏驸马始终沉默不语,如同在看戏……他要看,李衡到底要唱怎样的一出戏? 曹照照听着这熟悉重复的侦查证词,不知怎地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刹那间电光石火灵光一闪—— 啊,时间差! 李衡对着她浅浅一笑,黑眸亮如星辰。 她情不自禁心脏怦怦乱跳了起来。 “王令史也是军人出身吧?”李衡忽然问。 王令史一挺直腰杆,“是!” “左右领军卫,禁军十六卫中的弓兵部队,二十年前,王令史衔拜射声翊军校尉。” 王令史身形微微一僵,神情有丝戒备和不安。“……寺卿大人好记性,下官确实曾经任射声翊军校尉。” “真巧。”曹照照深深吸了一口气,嘀咕道:“跟骑射部队中的豹骑是同事啊!” “曹司直此话何意?”王令史声音异常紧绷,隐含警告。“难道是怀疑王某和你所谓的左利手杀手有关?若这样推断,这位疑似杀害崔大娘而后以身伪装之的杀手,也只是曹司直宣称之人,没有加害者尸首也没有被害者尸首,一切现场也可能是曹司直故布疑阵——” 裴大将军眯起眼。 李衡面色一沉…… 曹照照却没有在怕的,可能是因为躲在高大宽肩腿长的李衡身后,特别有安全感……咳。 她嘴角故意高高扬起,好意劝道:“王令史别这么紧张呀,我什么都还没说呢,您这样急中生乱,胡乱攀咬,很容易让人误会您是在心虚……也对,您心虚什么?” “住口!”王令史额头青筋冒起,隐隐生汗,猛然望向李衡。“李大人,您就是这么纵容属下妄织罪名诬陷无辜之人吗?” “曹司直有种天生特殊的敏锐能力,往往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嗅出凶手。”李衡淡淡道。 ……嗅? 被夸奖的曹照照笑容还来不及浮起,就卡在了半路——当老娘是缉毒犬吗? “况且,你露出的破绽不止于此。”李衡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王令史瞳眸瞪大,胸膛急促起伏,咬牙道:“李寺卿这是找不到凶手,生怕圣人苛责,所以索性随便找个替罪羊了?裴大将军,魏驸马,您二位也是我朝重臣皇亲,难道眼睁睁看着李寺卿大人仗势诬陷忠良?” 裴大将军尚且不言语,向来英俊温柔纯厚的魏驸马已经忍不住了—— “李寺卿大人今日咄咄逼人,字字句句全针对我长公主府及魏某,某虽不知何时得罪与你,可也隐忍至此,只盼李大人能给个清楚明白,但王令史是京兆府的人,你连他也要拉下水,难道就不怕京兆府尹马阿和儿大人也上告圣人吗?” 李衡还未说话,曹照照就炸毛了—— “魏驸马此言差矣。”她跟只迫不及待保护自家铲屎官的猫皇般蹦了出来,高高昂起头,亮出小利爪。“寺卿是在查案,如果此案确实与长公主府、与驸马无涉,您更该欢喜寺卿大人在此将一切案情厘清,还您清白才是,还是您更喜欢我们大理寺私下查案,也没给您一个申诉解释的机会,就此定案上报圣人?” “……不愧是李寺卿治下的大理寺,连一小小曹司直都能出言刁钻至此。”魏驸马一怔,脸色也不好看了。 “大理寺办案只凭实据,不靠巧言善辨。”李衡微笑道,望向挡在自己面前的小司直,眸底不自觉掠过一抹淡淡愉悦。“曹司直也不过是实言实说罢了。” “那还请李寺卿大人把话说清楚,下官究竟是怎么莫名其妙成了这个凶手?”王令史冷笑,再无半点寻常恭敬。 李衡含笑的目光锐利如刀,王令史下意识一凛。 “破绽一,就在你的证词中。”李衡道:“——你宣称,在曹司直前往京兆府报案后半个时辰赶到案发现场,见揉饼白案后方地面有湿帛擦拭过的痕迹,透着微微刺鼻醋水味……” 裴大将军也意会过来了,冲口而出。“不对!案发后至少过了半个时辰以上,现场地面湿帛擦拭痕迹早也干了,便有醋水味也当消散一空,如何还嗅闻得见其中气味?” 王令史浑身僵硬。 “裴大将军果然精明多智。”李衡一笑。 王令史后背冷汗透衣,面上仍努力不显。“……某承认,到场之时已查不出什么痕迹,只好将曹司直报案时的证词拿来一用,此举至多只是怠惰职守,某认了,自愿领罪,可其他的罪名,某不认!” “王令史想必也早编造好了这套说法,只可惜——”李衡修眉俊目投向曹照照。 曹照照默契地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笑嘻嘻地对王令史道:“只可惜我前去京兆府报案时,并没有提到现场在浓重烤饼香中,犹留有一丝刺鼻的醋水味。” 王令史瞳眸一缩! “除了我和那位伪装崔大娘的杀手,还有谁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差内知道地面曾被疑似杀人移尸,并以醋汁清洗过的痕迹?”她挑眉问道。 王令史脸色刷地惨白成一片。 裴大将军沉声道:“——涉案疑犯会知道。” “是。”李衡接口。“且昨日遇害的不良人,颈项遭人由左至右扭断,可见凶手也是善使左臂之人……不良人被发现时尸首犹温,而伪装崔大娘的杀手,据曹司直所查,梳髻擦粉通身打扮,至少也得半个时辰,根本没有时间抢先杀人,所以可知凶手是两人,一人事先装扮,一人先杀不良人。” “为何就不能是你等宣称的那名伪装崔大娘之人,在不良人不设防前,出手扭断不良人颈项?”沉默许久的魏驸马语气里有些许讽刺和挑衅。 “西市往来人士复杂,被安排在西市的不良人身手都不错。”李衡淡淡道,“若我是那名杀手,既然主人安排我在胡饼舖子潜伏等待完成任务,就不会冒着受伤的危险先去杀了不良人,因此这件差事必定安排给另一个人。” “那何以见得王某就是那名杀害不良人的凶手?”王令史大怒。 “那名不良人挣扎断气间,曾抓住了凶手的衣袖肌肤,故指甲里留有了残存的皮肉血渍。”李衡盯着王令史。“王令史,你可愿拉高两臂衣袖,以证清白?” 王令史后退了一步,面色狰狞。“李寺卿……你这是执意诬陷王某是凶手了?纵然、纵然某手臂有伤,那也是日间操练时不小心留下的伤痕,一点也不能证明什么!” “所以你是不否认自己臂上有伤了?” 王令史一窒,眼底流露出了一丝困兽的惊恐抵抗。“某说过了,纵使有伤,也只是操练失手而得,某非凶手!” “二十年前射声翊军校尉王韬,父籍贯鲜卑,母为赵郡李氏旁支,韬擅用右弓,有断掌之纹……又或者,“王令史”你能摊开右掌,让我等一观?”李衡缓缓道,语气清淡,却犹如巨石落潭,激起千丈波涛! 王令史本能地将右手缩在身后,可下一瞬惊觉自己这动作何尝不是畏罪心虚? “啊哈!”曹照照登时恍然大悟,月兑口而出。“你不是真的王韬?难道你是豹骑中被报死亡的兄弟之一?” “王令史”眼中掠过凶狠毒恨的杀气,快如闪电地身形暴起,左掌如巨爪眼看就要掐握住曹照照的脖子—— “都是你这个毒妇害人误事!” 第九章 第五章 曹照照眼前一黑,还来不及惊骇,倏然感觉到腰间一紧,已被只强而有力的铁臂箍紧挟着迅速往后退! “胆敢在本将面前放肆,当老子是死的吗?”裴大将军大为惊怒,蒲扇大掌猛地擒住了“王令史”的手臂,反手一押,刹那间将“王令史”牢牢压制在地。 魏驸马也怒极,气喊:“来人!有刺客!” “喏!”不知何时门口已密密麻麻陈兵在列,张弓罗阵。 只是那强弓利箭,指的却是这屋中的所有人——只除了一人之外。 李衡箍搂着曹照照细腰,黑眸危险地眯起,不着痕迹地看了一侧悄无声息的清凉一眼。 裴大将军也感觉到不对劲,一掌劈昏了“王令史”后,警觉又震惊地望向魏驸马,脸色发白。“——长风你这是什么意思?” 魏驸马温柔的眉眼里带着深深的歉然,不知何时已然巧妙地挪移到了安全的死角。“阿裴,对不住了。” “你——”裴大将军勃然变色。 “你们知道的太多了。”魏驸马在手下的保护下缓缓步出大门,回头看了李衡一眼,俊美忧郁的面容有着惋惜和叹息。“李寺卿,事到如今,魏某还是想问一句——你究竟是如何追查到我身上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衡气定神闲,甚至有兴致地尔雅一笑。 “嘿咩,凡走过必留下痕迹!”曹照照也帮忙壮声势,虽然她腿都吓得发软了。 ……死于乱箭之中不知道会不会太痛苦?还是一下子就能断气了?她真的超级怕痛怕死的呜!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此刻被李衡强壮温暖的臂弯拥着,突然间……好像也不是那么怕了。 和他同生共死,魂归地府,至少路上也有个伴儿…… 只可惜,这两年来有些话,始终没能问出口了。 李玉衡,你有没有一点喜……呃。 你……有把我当女的过吧? 李衡被她方才那句声援的话逗笑了,若非场合情境不对,又想赏她的小脑袋瓜一颗爆栗。 这般胆大,就不怕魏驸马将目标转向她吗? “魏驸马特意命人毒杀吴帐房,让人把曹司直的鱼袋放置在其身旁,不就是为了今日能将我等知情查案之人引进长公主府,一举灭口?”李衡将怀里小司直护得更紧,抬眼迎视魏驸马的目光,“包括那三名潜伏的暗人斥候,也不过是为了调虎离山,让我身边护卫的雪飞和炎海押人离开。裴大将军是你知交,不会多疑于你,自然会只身和我二人前来相询……裴大将军,他始终希望你是清白的。” 裴大将军咬牙切齿,虎眸赤红。“老子是眼睛被鹰啄了!” 魏驸马温柔一笑,眼神忧伤。“阿裴,别这样说,这二十年来,我是真心将你当作生死至交的。” “狗屁!” “就如当年的渖阳王吗?”李衡不动声色地道。 魏驸马脸色变了,首次露出尖锐阴鸷光芒。“——你知道些什么?” “蒙圣人之恩,李某曾辗转在六部之中见习,案牍卷宗尽可览之。当时见二十年前渖阳王谋反一案,看似案情逻辑严丝合缝处处情理皆符,可是往往被安排得太过完美无破绽的案情,越是违和。” 魏驸马眼神渐渐冰冷。 “不过,既然事件引火点是胡饼案,便从刚刚中断的话头接起吧。”李衡语气悠然,隐隐轻嘲。“——眼下长公主府想必都在驸马掌控中,我等性命也尽拿捏在你手上,多一刻少一刻,都不会改变结局,所以驸马也很想知道李某是否还留有后手,是否在此番府中有『刺客』而趁乱灭口之后,驸马就可高枕无忧?” “李衡,太可惜了。”魏驸马摇了摇头,真心惋惜,一笑道:“若你能为我所用……不过这世上没有如果。” “多谢驸马青睐,不过李某对当乱臣贼子没有兴趣。” 魏驸马神色晦暗不明。 “魏驸马,天下不是所有的事只要用阴谋诡计就能全盘操纵在手的。” “李寺卿好利口。” 李衡对于魏驸马的冷嘲热讽不以为意,道:“就比如昨日你派人去胡饼舖子杀了崔大娘,命当年未死而被你收拢帐下的杨庆乔装,为的就是等待每半年当月十五日和崔大娘接头贩卖昂贵香料之人,但却被曹司直无意间撞破,匆忙间杨庆咬毒囊自尽,曹司直急奔往不良人处报案,杨武——也就是王令史——只得及时将杨庆尸首带走,连同曹司直的鱼袋。” 魏驸马面目阴沉。 “长安贵族名门富人喜熏香,每年不惜花费千万金之上,这样的买卖获利甚钜,只要掌握住大笔钱帛,无论图谋何事都容易多了。”李衡意有所指。 “哦,依李寺卿看,已贵为皇亲国戚的魏某,又有甚可图谋的?” 李衡没有正面回覆,只是续道:“你府中吴帐房搭上了胡饼舖子崔大娘的线,每年可购得大批香料转手贩出,长公主素来爱重驸马,据某所查,府中一百二十一处舖子皆是由你打理,吴帐房明为总帐房,实则也要供驸马驱使。” “李寺卿若还这般唠唠叨叨拖时间,那就恕魏某没有耐心奉陪了……”魏驸马随意地摆了摆手。 外头的弓兵瞬间拉满了弓弩…… “你不知道,李夫人没死吧?”李衡笑笑。 魏驸马身形僵顿住,刹那间,四周一片莫名的凝滞静寂…… ——李夫人?又谁啊? 曹照照一脸茫然。 “李……夫人……”没料想率先失声低喊的是裴大将军。“她没死?” “是,应当没死。”李衡看了神情恍惚的裴大将军一眼。“二十多年前名满长安,被誉为长安第一美人才女的李夫人……裴大将军也是当年倾慕者之一吧?” “当年……”裴大将军神色若喜若悲,轻声道:“长安子弟郎君,又有哪个不恋慕李夫人丰采风仪的?” “李夫人是赵郡李氏嫡系贵女,人唤李十二娘,才华洋溢清丽绝尘,自幼受世家培植,琴棋书画舞乐御射武艺妇红制香……无一不精。”李衡目光落在背影僵硬的魏驸马身上。“旧历七年,嫁予钜鹿魏姓高门郎君魏长风为妻,夫妻鹣鲽情深,人人称羡。” 魏驸马不发一语。 裴大将军深吸了一口气,苦笑喃喃道:“旧历八年岁末,十二娘病逝……当时,长风哀痛逾恒,形销骨立……险些跟着去了……” “可半年后,庆元长公主坚持下嫁魏驸马。” 裴大将军望向魏驸马,眼神复杂难辨。“当时……庆元长公主的意愿胜过一切,长风……魏长风若不答允,魏氏一族在长安必将度日艰难。” 世上,谁能与皇权抗衡?谁又能不低头? 硬骨头的,都早已落得荒丘坟土一坏。 “李某对其中风月纠缠之事不感兴趣,”李衡低沉嗓音中有一抹清醒的冷情。“某只对案情有兴致——李夫人急病,当时前去探病的族中姨母后来于返家途中坠落山谷,李夫人病逝后诸事繁杂,可据左右邻里下人口中得知,李氏姨母的儿子王韬曾身着盔甲急驰至魏府大吵大嚷,要魏府给个交代。” 魏驸马终于转过身来,冷冷笑道:“李寺卿对这些旧事故闻倒是好奇得很?” “我查这些旧事已久,想必惊动了魏驸马埋藏在六部中的钉子,所以昨日胡饼案到深夜毒杀吴帐房,于魏驸马来说是一石二鸟之计。”李衡叹道:“驸马心思细腻缜密,远胜常人。” 魏驸马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紧紧盯着李衡,忽然哑声问:“你说……十二娘没死,有何凭证?” “卖胡饼的崔大娘十五年前以鲜卑入籍长安,手中拥有昂贵香料,成为长安秘密香料商人,十五年来终凭大批香料和长公主府套上了关系买卖,我命人搜查胡饼舖子,找到其中暗帐,每半年当月十五便有一批香料自大食、波斯运至长安交割给崔大娘。”李衡道。 曹照照没想到短短昨日到今日,他竟然已经查到了这么多,还把线索全部串了起来? 相较之下,她真的很菜鸡啊…… 可看他在弓弩杀阵之下还能如此气定神闲的说案子,曹照照下意识渐渐更加不害怕了。 她该对自家寺卿有信心的,这家伙狡诈如狐,怎么可能会陷于死局之中乖乖束手就擒? 如同篮球比赛最后两秒钟投出三分球逆转胜什么的……完全是李寺卿的画风呀! 李衡不知怀里的小司直脑洞已经大开到十万八千里外了,兀自平静地道:“魏驸马底下的吴帐房与其交易多年,想必近日也查知此事,吴帐房财欲薰心,想夺了崔大娘这条香料商路,回禀驸马,定下此计,以长公主府之势,那名香料胡商自然不会有所违逆,但……谁知中间出了差错,那胡商也没有露面。” 魏驸马神情已有一缕焦躁不耐。 “所以从不做无用功的驸马这一石二鸟之计,想着至少也能网擒住我这暗查旧案,不长眼的大理寺卿……” “我问你,你从何得知十二娘没有死的?”魏驸马俊容微微扭曲了起来,嘶哑低吼。“——她在哪里?” 李衡眼神有些奇怪,似是怜悯又似感慨。“如果李某所查无误的话,崔大娘便是王韬之母,李夫人的姨母。” 魏驸马脑中一炸,双耳嗡嗡然如巨雷响动,脸色惨白若绢。“那……” “她接头的神出鬼没香料胡商,就是假死遁逃的李夫人了。” 魏驸马眼眶灼红湿润,高大身形摇晃了一下,而后稳住脚步。“你知道她在哪里?告诉我,我便可饶你不死!” 裴大将军也颤抖了起来,急急问:“李衡,十二娘当真没死?” “清凉昨夜搜得,胡饼舖子中有夹层密室,里头有妇人衣饰,还有男女胡服尖顶毡帽。” 曹照照听得目瞪口呆满脸敬佩,忍不住对清凉投去一个——少年郎干得好! 讲真的,老板应该算大夜加班费给清凉才对,瞧瞧,他一个高中生(?)清凉能顶多少出社会的成年人呀? 这种职场竞争力和业绩效率,拿出去简直屌打雪飞和炎海两位老大哥好吗? 她的目光好不热烈,清凉却被瞅得头皮发麻。 可此刻无人注意到他俩的眉眼官司,而是直勾勾盯着李衡缓缓自袖中取出的一物—— 他如玉修长大手摊开,掌心里是一柄以翠羽红宝镶嵌造就的美丽水精鹦鹉钗。 上头两只小小鹦鹉活灵活现,在宝石水精镶出的花树间依偎交颈,说不出的灵动缠绵动人。 魏驸马痴痴地看着他掌心那支水精鹦鹉钗,深邃忧郁的眼眸热泪盈眶,失了魂般地就要伸手抓过。 李衡却将它抛给了裴大将军。 “阿裴!还给我!”魏驸马眼睛血红急声道。 裴大将军却彷佛得到珍宝似地紧紧将之攥在手中,“不。” “阿裴——” “你之前答应过我们,会好好对待十二娘的!可你失言了!”裴大将军怒吼,虎眸噙泪。“我原以为十二娘当真是急病而逝……可是显然真相并非如此,你说!当年你对十二娘做了什么?为何逼得她需要假死遁逃,不敢以真面目回返长安故里?” 魏驸马痛苦至极,瘖哑道:“我没有……她确实是……确实……” 就在此时,外头蓦地陷入慌乱骚动—— “驸马!驸马不好了!长公主中毒性命垂危!” 魏驸马迅速收起脆弱,刹那恢复冷硬……他望了外头焦灼来报之人,按捺下疑惑与烦躁,回视李衡众人的目光变冷,隐隐厌倦之色。 “李寺卿不说,就不必说了。” 曹照照看多了电影,当然知道但凡这种时候就是反派伸手一扬,万箭齐发的前奏,她心脏猛地一紧,全身僵硬—— 果不其然,眼看着魏驸马就要下令动手,裴大将军暴喝一声—— “魏长风!你可要想清楚了!” 魏驸马眼神木然地看着裴大将军,微微苦涩。“阿裴,我没有后路了。” 裴大将军一愣。 “放箭!”魏驸马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第十章 绣房乱成了一团…… 庆元长公主身着崭新华丽的牡丹千蝶舞华裙,倒地不起,精致妆容下的肌肤透出异样的红润粉粉,嘴唇泛红,呼吸微弱断断续续,抽搐不止,脸上却不断浮现诡异的笑容。 四周绣娘和香娘惊恐呜咽着被闻讯而来的府兵全数看管了起来,长公主府长史已经十万火急分头差人进宫请太医,并急忙忙向驸马报信。 在一众瑟缩惧怕的妇人中,一个头低低的妇人肩头颤抖,掩住的嘴角却冷冷地往上扬。 “来人!快来人!”长公主的乳母蒲氏哭号嘶喊。“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来?” 蒲氏觉得天都快塌了,昨夜是自己的爱子横遭毒手,今日又是长公主…… “驸马来了,驸马来了!” 魏驸马急急奔至,看着瘫倒在地上抽搐垂危的庆元长公主,那熟悉的诡异微笑令他心中一突,脑中闪过了什么……可顾不得多想,他扑过来抱住了长公主—— “公主!公主你醒醒……”他抬眼,双目血红,低吼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召太医了吗?府医呢?” “回驸马的话,”蒲氏哽咽的回道,“方才长公主兴冲冲过来绣房试穿三日后生辰宴要穿的牡丹千蝶舞华裙,明明都好好儿的,可一下子不知怎地,长公主就昏厥抽搐倒地……” 魏驸马拥着口鼻渐渐渗出紫黑血液来的庆元长公主,心乱如麻,狠戾地望向四周。“把现场所有人全打入牢中,给我重重地审!” 正在众人推搪哭喊哀求忙乱间,府医提着药箱慌慌张张挤了进来。“拜见驸马——” “快,快救治长公主!”魏驸马眼前一亮,小心翼翼地将庆元长公主放平,疾言厉色道:“万万不能让长公主有事,三日后就是长公主的生辰宴,届时圣人御驾降临同喜……若是长公主有个闪失,你们谁都别想逃过一劫!” “喏,喏!”府医满头冷汗,哆嗦着忙上前,还来不及号脉就抢先用数支金针封住了庆元长公主头顶、面上、颈项的几处大穴,试图阻止毒素蔓延至心脉。 只是这奇毒虽未见血封喉,却令庆元长公主不断在巨大痛苦中辗转翻腾,她忍不住哀号出声,一口一口喷出了可怖的紫血来! “魏郎……魏……魏郎……痛……”金针封穴让庆元长公主神智恢复了一分,她一开口又呕血连连,呼息破碎,痴情的眼底尽是痛苦惶然不安。“魏郎……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和你分开……呵呵,呵呵……” 明明痛到浑身抽抖难抑,庆元长公主那奇诡的笑容却越来越明显,原本围在四周的蒲氏和近身侍女浑身寒毛直竖,吓得跪跌后退。 魏驸马面色凝重紧绷,脑中乱糟糟,首度感觉到一切月兑出了自己掌控,只下意识地搂紧着怀里的妻子,瘖哑安慰道:“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死……不会,也不能的……” 依稀恍惚间,他忽然嗅闻到了一缕奇异又熟悉的味道,却又夹杂着浓郁如兰似麝的香气,猛地一窒—— “不可能……”他不敢置信地喃喃。 府医冷汗涔涔,面色发白,抖着手先取出药箱中的一只白瓷瓶子,倒出了几枚小小豆红的丹丸,勉强将之塞进庆元长公主嘴里,手势托着长公主的下颚,好教丹丸顺利送入喉管中。 “驸马,这是我严家祖传的续命丹,可保心脉一炷香辰光,但长公主究竟中的是什么毒?该如何解,恐怕、恐怕……还是要请太医院的国手们来共同号脉问诊,研究一二。”府医自己都腿软了,自知今日老命休矣。 庆元长公主是圣人一母同胞的亲妹,若是真有个好歹……这长公主府里所有人都给她陪葬,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炷香辰光……”魏驸马语声艰涩,看着怀里死死盯着他不放,满是绝望痴恋和不甘的妻子,“不!” “驸马,您快想法子救救长公主……”蒲氏痛哭失声。“她不能死……长公主也不能没有您啊……” 魏驸马勉强定了定神,迟疑了一瞬,低哑道:“我忽想起前些时日到北山一清观和长德道长品茶,道长给了我一瓶子解毒丹,说必将派得上用场……原来,原来道长早算到我爱妻今日会有这一劫?!” 众人闻言大喜过望。 可就在此时,被推押的绣娘香娘中,蓦然响起了一声刺耳的冷笑—— “是谁?” “好大的胆子!” 魏驸马察觉有异,广袖微抬阻了大怒喝斥的蒲氏和长公主府长史,俊美沧桑的脸庞望向那妇人堆中,肃声道:“拿下她!” 府兵如狼似虎从瑟缩惊恐的妇人堆里扯出了一个窈窕秀气的中年妇人。 “别碰我!”中年妇人傲然挺直腰杆,看似平凡的容貌却浑身上下透着股说不出的慑人贵气。“我自己出来。” 魏驸马双耳嗡嗡然,俊脸霎时涨红了,又复一片惨然雪白。 他张口像是想说些什么,蜷缩在大袖中的手掌紧握着,彷佛要阻止眼前的一切发生或崩落…… 但是他不能。 “拾娘你别……”掌香娘子有些情急和不忍心,可终究顾虑自己的身家性命,又急匆匆地吞咽下了劝阻。 拾娘回头看着掌香娘子,眸中似有一抹歉疚,再回到魏驸马面前时,已是平静冷漠。 “没用的。”她讽刺一笑。 魏驸马喉头紧缩。“你……你是……” “我就是你们长公主府寻找已久的香料胡商。”拾娘目光炯炯,有说不出的讥诮。“如此灯下黑,可意外吗?” 魏驸马怔怔地望着她。 拾娘叹了口气,“我不后悔……只可惜出手得太晚,以至于连累了姨母,也罢,我二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盼大仇得报,死得其所。” “……十二娘。”魏驸马眼眶炽热发红,泪光闪动。 拾娘一震,讶异稍纵即逝,沉静地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魏驸马深深吸了一口气,倏然诡异地伸手朝外头做了个奇特的手势。 刹那间,一波黑衣人如鬼魅般掩袭而至,瞬间制住了所有里外的府兵护卫…… 情势逆转,众人或惊叫或呜咽或哆嗦,连魏驸马怀中奄奄一息的庆元长公主也呆住了,她边呕血边喘息挣扎,勉力挤出了破碎的气音—— “驸、驸马……你……这是……” 魏驸马缓缓将长公主放回了冰冷的地面,长身玉立,悲悯又蔑视地居高临下看着她。“庆元……终于还是到这一日了。” “什……什么?”庆元长公主怔忡地仰望着他,死气弥漫的脸庞却依然有着满满缱绻的痴迷。 她的驸马……她舍不得她俊美风华无双的驸马…… “如果,你能撑到三日后生辰宴该有多好?”他叹息。 庆元长公主不明白…… 拾娘却笑了,对着庆元长公主道:“你这蠢货,他这是盼着你撑到三日后生辰宴,待他奇袭毒杀了你的圣人兄长后再死……也不枉他牺牲色相陪了你这许多年。” 此话一出,全场震惊譁然…… 魏驸马凝视着拾娘,眼底尽是痛楚。“十二娘,你还是恨我,不肯原谅我是吗?” “我不恨你,但我要你这畜生死!”拾娘冷冷道。 “十二娘——” 庆元长公主模模糊糊剧痛中,蓦然听见了“十二娘”三字,霎时间精神一振,不知哪来的力气勉强支起了身子,鲜血淋漓的嘴唇颤抖扭曲狰狞着—— “李……娴?你这……贱妇还活……着?” “让你们这对狗男女失望了,是,我没死。”拾娘……李十二娘微微一笑,眸光里却没有任何温度。“可不要紧,我们今日都会死在这里……谁也跑不掉。” 魏驸马心头一跳,俊美忧郁的脸色变了。“十二娘——你误会了,我这二十年来忍辱负重,所谋所图的一切,都是为了要为你复仇,可老天垂怜,你居然犹在人间,那我——” “魏长风,这样的谎言说了二十多年,不厌吗?”李十二娘目光苍凉而森冷。“那个二十几年前对你死心塌地深信不疑的李十二娘,把家族势力和家底都给了你,换来的却是你和庆元私通,不惜以金刚石粉下在我的补汤中,日日积毒,让我日日呕血……若非姨母识破,我十二娘还傻傻地以为,丈夫对自己情深义重永不相负。” “不是这样的……”魏驸马眼底尽是痛苦之色。“是庆元下的手,我后来方知……” 李十二娘讥色更深。“是不是你亲自下的毒,重要吗?你当时和庆元已经暗通款曲,她想得到你,必定得除掉我这个原配,难道你不知?” “我……” “当时,你不过是装着什么都没察觉,装着不知庆元对你思慕成狂,”李十二娘看着狼狈躺在地上抽搐的庆元长公主,“不知庆元会买通府中仆妇下毒……后来姨母在府中放了把火,用义庄中的女尸偷天换日,将我带出了魏府……” 魏驸马嘴唇嗫嚅,眼神痛楚而复杂。 “可你二人宁愿错杀一百也不愿放过一个,魏府起火,姨母匆匆离去,马车在半途坠谷……魏长风,你敢说,关于这件事你半点不知?” 魏驸马凝视着她,脸色苍白,彷佛想求着她不要再说了,可始终未能开口…… “我表兄王韬便是察觉有异,几经暗中追查,你怕他坏了你的大事,索性让他死在渖阳王谋逆之乱中,却用另一个人伪装王韬活了下来,立时改军从吏,潜伏在京兆府中为你所用。” “你如何……” “如何知道?”李十二娘哼了一声,环视着四周听见秘闻自知必死而瑟瑟发抖的众人……心中再无一丝怜悯,淡淡然道:“我和姨母当时就藏在长安西市中,本想着等风声过去再连络表兄,可随后渖阳王谋反,长安一夜动荡……待风波稍止,我们乔装打扮想找上门,见到的却是王家大办丧事……原来那夜王家遭受兵乱,一府三十六口无一生还,唯有立了大功的『表兄王韬』幸运逃过一劫。” 魏驸马沉默了,唯有眉心隐隐跳动。 “我姨母,又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子?”李十二娘说到此处,眸底泪光一闪,又复冷淡。“长公主府势大,魏驸马图谋匪浅,我二人只得远遁鲜卑,在大食、波斯经商……五年后再回到长安,用源源不绝的香料巨利和长公主府攀上线,魏长风,这十五年来各色香料,可喂得饱你?” “原来……”魏驸马眼神剧震。“你——还知道了什么?” “这一切还要拜长公主府『吴爷』所赐,该知道的,便也都知道了。”李十二娘蓦地笑了起来,平凡的脸庞乍然绽放了说不出的耀眼风华,似妩媚似娴雅似尊贵…… 不愧为二十年前芳华国色倾倒长安无数少年郎的李家十二娘。 “娴娘,你的容貌……”魏驸马痴痴地望着她,心中绞痛。 李十二娘面无表情,只有一刹的慨叹。“……该是无情之时偏生多情,看似有情之时却又比谁都要绝情,魏长风,你真真可笑。” 他脸色苍白无一丝血色,低声道:“我知你恨我,恨庆元,可我……别无选择。” 李十二娘眸中无泪,因为漫长的苦痛煎熬岁月已经熬干了所有,她漠然地道:“为了重兴钜鹿魏氏的荣光,你可以无情的利用所有人,视你为谋士知己,受你蛊惑谋反起事的渖阳王,拿你当至交兄弟、被你蒙在鼓底的裴偃,乃至于我这个把李氏全交付到你手里的原配,还有为你做绝了坏事扮尽了恶人的庆元……” 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庆元长公主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不……不是……” 李十二娘缓缓走近庆元长公主身旁,唯一掌控者魏驸马不言语,也无人敢阻拦。 她半倾身,对狼狈凄惨血污满胸满面的庆元长公主轻轻道:“……堂堂金枝玉叶公主之尊,被一个男人利用至斯,至死执迷不悟,我可怜你。你别怪我在你的牡丹千蝶舞华裙上下了香毒,死在我手里,总比死在你自以为深爱的丈夫手里好受些,你该谢我。” “贱……人……” “好说,不比你贱,夺人夫婿引以为荣。”李十二娘直起身,对魏驸马道:“魏长风,我和姨母查了这些年,你的底,也模透了七八分,一场渖阳王谋反,把你送上了尚书左仆射之位,三日后庆元的生辰宴,圣人亲至,你秘密研制了那么多香毒,这次又想把自己送上什么位置……龙椅吗?” 魏驸马闭上了眼,英俊面庞上的忧伤痛苦挣扎已然渐渐消失,再睁开眼,取而代之的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木然。 “十二娘,你不明白,我没有退路了。”他低哑道。 “你觉得我会在乎吗?”她目光冷如寒霜,隐有哀色。“我只怪自己出手太慢……枉我千算万算,最后却连累姨母也死在了你手里……” 魏驸马看着昔日爱妻如今满眼仇恨地望着自己,胸口苦涩难当,但是事已至此,他确确实实已经没有任何回头路可言。 “十二娘,对不住……”他倏然闪电出手劈晕了李十二娘,打横一把抱起,身形疾射而出,冷声吩咐道:“——不留活口!” 可万万没想到他抱着李十二娘方跃出了香房之外,却始终没有听到黑衣人的应喏,他心下一凛,方觉有异猛地回头,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重重包围了起来。 黑衣人为首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抬手摘下了蒙面布巾,赫然是裴偃大将军! 魏驸马瞳孔缩了一缩,几乎是电光石火间就勘破了其中玄机。“——你们早有准备?!” 裴偃怒极而笑,粗声粗气道:“若非李寺卿,老子今日真的就栽在你手中了,魏!长!风。” 另一名黑衣人慢慢摘下布巾,果不其然是俊眉修眼神情冷肃的李衡。 “魏驸马,你输了。”他平静地道:“束手就擒吧!” “为什么……”魏驸马通身再无一丝惊心动魄的俊美优雅,早在裴偃和李衡露面的刹那,他心中了然,一切大势已去……忽然轻轻地、苍凉至极地笑了起来,低声道:“李寺卿果然不负盛名,倘若你早生二十载……便好了……” 李衡黑如鸦羽的睫毛微微一颤,清眸微眯。 下一瞬,魏驸马倏然闷哼了一声,脚下一个踉跄…… 众人眼前一花,这才看清楚了他胸口不知何时被深深插入了一柄匕首,鲜血迅速蔓延濡湿了白色锦袍,更显怵目惊心。 而那匕首正握在李十二娘手上。 原来李十二娘并没有真的被打晕,她咬牙切齿地将匕首狠狠一转,魏驸马嘶哑地逸出痛苦喘息,可他却始终牢牢环抱着李十二娘,小心翼翼的……唯恐她跌落受伤。 魏驸马勉强支撑着半跪了下来,这才松开了手,让李十二娘安然挣月兑逃离他的怀抱。 他呛咳呕血连连,手摀着胸膛……竟笑了。 李十二娘瞪着他,原本坚定的手却没来由地颤抖了起来。“你……笑什么?” “十二娘……最后还能……让你亲手送我一程……真好。” 魏驸马目光缠绵而悲伤地望着她,彷佛怎么看也看不够,最后在她震惊茫然又仇恨的眼神中,他低低地细碎唱起了——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得渡,娘子撑船来接郎……” 魏驸马歌声消失,头一垂,气息俱断…… 李十二娘呆呆地看着乌发鬓微霜俊美苍白的魏长风,动也不动……他方才唱的,是两人在夫妻恩爱最重时,畅想期盼着将来抚育孩儿,要哄给孩儿听的儿歌…… “……问郎长,问郎短,问郎此去……”李十二娘不知不觉,泪流满面。“……何时返?” 众人静静伫立,不发一言,而藏在李衡高大身躯后的曹照照眼眶发热,鼻头酸酸的,她不忍心地别开了头,心下怆然。 第十一章 第六章 被大批兵将杀气腾腾迅速团团包围住的长公主府,彷佛连门前那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也黯淡跌入尘埃底…… 曹照照站在负手凝视着这一切的李衡身旁,轻轻开口—— “我好像曾听过……那首歌叫什么?” “月光光。”李衡目光落在她面上,温和地道:“是常衮公被贬至福州任观察使时,为教育民间百姓所做的小儿歌。” 曹照照心一怦,抬起眼来,有一刹的惘然。 月光光啊…… 小时候,她也曾听阿祖唱过哄她睡觉的,那首儿歌也叫“月光光”——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庵堂。 庵堂隘,马相夹,夹过山,夹过岸。 爱吃好茶你来煎,爱娶好某上干山。 干山姿娘会打扮,打扮儿夫去做官。 去时草鞋共雨伞,来时白马挂金鞍…… 儿时只觉着好听,可不知道为什么,经历了方才的种种,此时此刻再想起时,她竟莫名有种“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惆怅苍凉感。 ——李十二娘,你,是这样的心情吗? “魏驸马……魏长风是真的要造反吗?为什么?”她仰望着他,有一丝脆弱和迷惑的眼神。“您是不是早就知——” 李衡眼神微闪,沉默不语。 她脑中灵光乍闪,思绪渐渐清明冷静起来,心口一凉。“——寺卿大人,这是你们早就设下的一个局吗?” 昨日到今天,一幕一幕宛如快节奏的动作悬疑片,在曹照照的脑中、眼前,从黑白逐渐变成了清晰的彩色…… 有许多的疑团,漏失的拼图碎片,一一浮现。 如果,这本就是针对魏长风而展开的一张天罗地网,那么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 她越想心底越是发冷,有些艰难地道:“难怪前天晚上你突然交给我一大堆卷宗加班……你知道我但凡熬夜,隔日就喜欢去崔大娘家吃胡饼,是吗?” 他清俊冷肃的脸庞掠过一抹复杂之色。 “也许你们早就秘密监视魏驸马一举一动很久了,你们知道他跟二十年前渖阳王逆谋一事有关,你们查出了许多诡异之处,但偏偏缺少的就是一个突破点和契机。”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李衡不发一言。 可认识他两年多来,曹照照早知如果他不愿透露,自己是根本不可能从他脸上看出任何蛛丝马迹的。 但现在,他却不否认。 她眼眶没来由地一热,喉头莫名哽住了,酸涩得发苦的滋味直冲胸臆间。 “昨晚到现在,事发不到十二个时辰,怎么可能单凭清凉一个人就能找到那么多线索,还有刚刚在长公主府中突然出现围捕黑衣人的北衙飞骑……那不是圣人的人马吗?”她喃喃,下一瞬,眼神陡然透着令人无法逼视的锐利。“圣人,居然把他的亲兵都交给你了,还不惜剑指长公主府,那是他的亲妹妹……” 如果不是李十二娘突然杀出,是不是长公主府今日本也就难逃覆灭? 他修眉清眸微微一黯,低声道:“噤言。” 曹照照闭上了嘴,直直地盯着他,被欺瞒被利用的委屈和受伤褪去,继之而起的是一阵阵说不出的厌倦疲惫感。 原来,她居然还真的胡里胡涂一脚踩进了肮脏混浊诡秘的政治事件。 ——自己是不是还要庆幸,没有因为知道得太多而被马上灭口? 二十年前的阴谋,三日后的生辰宴筹划,猎人是谁?猎物又是谁? ……林林总总,究竟由魏驸马主导,或者长公主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当中又牵涉到多少皇室宗亲和高官贵胄……圣人是否要借此一网打尽,她通通都不想弄懂了。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她只是……突然觉得对他很失望。 名满天下公正无私的大理寺卿,终究不过是当权者手中的一把利刃。 曹照照眼底的心灰意冷令李衡陡然心惊胆战,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男人蓦地抓住了她的手臂,紧了一紧—— “你,冷静。” 她望着他,明明整个人又累又倦,可眼神却无比清冷镇定。“大人,我很冷静。” 李衡只觉胸口像是被擂中了一拳般,闷涩又隐隐痛楚,极力定了定神,嗓音低沉而清晰地道:“这当中太多……你不知晓为好。” 她看进他深邃幽远又恳切的眸光里,浓密的眼睫毛慢慢低垂遮掩住了所有的心思。“……小的明白。” “可我没有利用你。”他大手攥握得更紧了。 她低着头,心头一片茫然。 方才李十二娘和魏驸马的惨烈情景犹在眼前,还有累积了两天一夜,对案件的绞尽脑汁,惶急焦虑和追查忐忑,经历的跌宕起伏,惊滔骇浪……可最终让她心里难受至极的是,他原来什么都知道,她的被蒙在鼓里—— 是利用还是趁势而为,重要吗? “大人是怕我演不好戏吗?” 李衡一怔。 她抬眸看着他。“那大人可否告诉我,魏驸马……是不是早就在“你们”掌握中了?” 他顿住,一息后低不可闻地道:“是。” “昨日的胡饼案,毒杀案,也不过是又增添了一个顺藤模瓜,让“你们”有机会“打草惊蛇”逼出魏驸马的意外之喜?”她摇头苦笑。“大人不用同小人解释了,其实……我本来也就没有资格知道。” “不是这样的。”李衡生平首度觉得自己口拙,语声艰涩地道。 “大人,既然胡饼案和毒杀案已结案,小人也该回大理寺覆命了……”她说完,自己都笑了。“嗤!我在傻什么呀?寺卿大人人在此,我还有什么好覆不覆命的?” “照照。”他嗓音有一丝瘖哑。 “大人,您可以放开我了吗?”她很“冷静”地望着他。 李衡正要再说些什么,一个精悍大将已经前来对他执手行礼—— “大人……有所发现,请您移步。” 曹照照如何看不出那名精悍大将隐隐内敛的血气和杀性,还有对她的防备……机密嘛!当然不是她这种小螺丝钉能听的。 很稀罕吗?谁想听啊? 她吞下了一声“大逆不道”的冷笑,不断重复说服自己这里是唐朝、这里是唐朝……不是她能讽刺、耍嘴炮、当酸民的唐朝! 在这里,民主这件事,就是李世民做主对吧? ——等等,她傻了不成? 在君权神授的帝制时代,当然是帝王高于一切,孟子所提倡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看似被历代朝野奉为圭臬,可实际上也不过是一种美好的期许与盼望。 话说回来,身在现代都不一定绝对是“民为贵”了,何况她此刻所在的古代? 她讲求民主,才是最荒谬的异类。 所以不是他们不对,只是她跟所有人格格不入…… 因为这里,不是她的家啊。 “小人告退。”她吸吸鼻子,低声道。 他眼神微黯,只能慢慢松开了手,低沉嗓音温和如故。“你也累了,我让清凉先送你回府。” “小人还有卷宗尚未处理完,现在也还不是大理寺下衙的时候。”曹照照朝他做执手礼,目光坚定而淡淡疏离。“大人,请容小的先回大理寺。” 李衡心头一紧,可碍于一旁的精悍大将,不便多说……终究只能微微颔首,却是看了一眼护随在身后的青衣少年。 清凉立时不着痕迹地行礼,悄然地来到了曹照照身后。 曹照照自然察觉到他们有点想瞪清凉,但又觉得迁怒是种很没品的事……她挺起的背脊有些颓唐地往下塌了塌,低着头默默数着自己的步子走了。 不知不觉,长安的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她抬头望着被晚霞染遍了的整片苍穹,长安城连绵不绝、严整开朗又气派宏伟的古典建筑,彷佛是一出imax的实境古代电影,而她是个置身其中的观众。 无论经历再多的震撼、惊艳和感触,等电影放映完了,她只要起身就能离开戏院回到真实的世界,回到自己的家。 可偏偏不是。 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无比的寂寞。 “曹司直,你要上马吗?” 她回头看了亦步亦趋的青衣少年,他不知何时手上牵了匹神骏非常的高头大马,而且异常眼熟。 这不是李衡的马吗? “清凉,你们老是这么神出鬼没的,不累吗?” 清凉一时被问懵了。 “别理我,”曹照照摆摆手,努力压抑下内心的烦躁,“我就随便说说。” 再怎么说,清凉纵然一身神鬼莫测的武功,可是看他那张稚女敕俊秀的脸,摆在现代社会也不过是个刚刚上高中的清纯少年,而且还是那种乖乖牌学霸型的。 只是谁想得到,这位高中生杀伤力那么强呢? 清凉默默牵着马跟在她后头又走了一小段路,见她怏怏不乐,犹豫着开口—— “曹司直,你误会主子了。” 她脚步一顿。 “主子没有利用你,你昨日……只是恰恰好撞见了。”清凉绞尽脑汁想解释,可又不知道如何在未征得主人同意前透露太多。 曹照照一点都不想再谈这个,因为就算她不爽,那又怎样呢? 而且老板们想干嘛,本来也就没有必要让她这个小咖知道,她还得感谢自己没被推出去当替死鬼的,不是吗? 身为社畜,她理智上非常清楚个人的情绪不算什么,而是要顾全大局,共体时艰,吃苦当吃补。 她只是……傻得以为他们不只是上司下属的关系,以为他们至少是朋友。 曹照照苦笑。 不是没有因为他对自己隐密而幽微的照顾,暗自怦然心动揣测过他是不是对她有意?也不是不会因为他对自己好像有那么一点点特别,就开始浮想联翩,脑中蠢蠢欲动想编写出“霸道总裁爱上我.唐朝版”上中下集…… 可一次次的现实总在她春心荡漾的刹那,又狠狠往她头上浇了盆冰水,让脑门发热的她再度看清楚自己是谁? 她,曹照照,一个挣扎在长安城勉强存活的小蝼蚁,连安身之处都是寄居的,能在大理寺有小小一席之地,还是李衡给她的。 这样的她,有什么资格贪图其他? 曹照照抬起头,仰望着只剩下一线夕阳的天边,夜禁的击鼓声也差不多要敲响了…… “快走吧。”她回头对清凉道:“大理寺还有成堆卷宗等着我呢!” “曹司直……”清凉迟疑的唤道。 “我一日是司直,就会把司直该做的活儿做好。”她正色地看着他,“放心,我没有那种消极怠工的狗胆,你也不用担心我会误了大人的事。” 清凉一怔。 曹照照没等他反应,率先加快了脚步。 行殭案 大理寺里外燃起了亮晃晃的灯笼,却依旧掩不住威武肃穆、令人凛然的气势。 曹照照胡坐在案牍前,埋头理着近日来呈报到大理寺的诸多地方悬案。 现代女性习惯了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职场生涯,无论是生病、受伤、失恋、离婚……只要人还没挂点,就得继续工作。 她曾经有个邻居姊姊,惨遭相恋十年的男朋友出轨,心碎痛哭了一整夜,隔天还是得洗把脸上个妆赶公车挤捷运若无其事去上班。 ——感情和尊严受创这种事,只能下了班回到家关上门崩溃给自己看,在忙碌奔波的工商社会,没人会喜欢你因为自己个人的情绪而损及了公司的业务和利益,还因此造成他人的困扰。 很现实,很冰冷,不是吗? 但快节奏的时代巨轮轰隆隆骨碌碌滚来,不想被无情辗压而过的,就得学会迅速爬起来拍拍腿脚,继续拼命向前。 久了,皮也练厚了,心也练硬了,胆也养肥了,也就不容易再轻易受伤害了。 况且,她这还不是失恋呢,只不过是自尊心受伤……就更没有伤春悲秋迎风落泪对月叹息的必要。 第十六章 湿冷的山洞内,马藤不敢燃兽油灯,他说唯恐黑夜里从半山腰透出的隐约光线,会惊动了正在山脚下小汤村内四处搜查找人的村民。 “啊!”曹照照突然低叫了一声。 众人直直望向她。 “我们都在这儿,你也在这儿,那犊儿自己一个在家里不是很危险吗?”她脸色发白,“我们马车进了小汤村,虽然你家屋子在村尾,可总有人看见我们的吧?还有,我们的马车和马也都还在你家门口呢!” 马藤闻言神情温和了下来,透着感激之色。“多谢曹司直惦记,马儿已被我驱赶,马车推落山崖,村民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你们的下落的。至于犊儿,他天生机敏,又是自幼在这儿出生长大,他知道怎么和村民们打交道的。” “也对,他都能不动声色轻轻松松迷昏我们了。”曹照照嘀咕,忍不住又悄悄瞄了三位大内高手一眼。“果真是好聪明的崽崽呢!” 丢不丢人哪……啧啧啧。 雪飞面色古怪,炎海嘴角抽搐,清凉则是一脸无辜。 阿郎要顺藤模瓜,他们也只得假装配合被这等浅陋迷烟熏倒。 可万万不敢让曹司直知道,他们主仆四人自小根骨清奇,出生三个月起便每年浸泡李氏独门药浴直至十二岁,均养出了一身铜皮铁骨,寻常毒药迷药,是很难撂倒他们的…… 马藤有些尴尬,“犊儿也是自保……咳,他自会同上门询问的村民们说,你们闯入我家中后见只有他一个毛孩儿在,并无起疑心,也未多做为难,便匆匆离开不知去向。” “那就好,那就好。”她松了口气。 孩子总是无辜的…… 不过玫瑰酥饴糖还是得还来哼哼! “炎海。”李衡轻声道。 身着黑衣的炎海微颔首,身形微闪,悄然无声地潜伏在山洞外“站哨”,完美无瑕地隐身于黑夜中。 至于一身白袍的雪飞当然不能站外头了,大半夜的,嫌不够显目啊? “说吧!”他这才望向马藤。 马藤趺坐在地,瘖哑幽幽道:“红衣殭尸,是去岁冬天开始出现的,但,不只一个。” 曹照照整个鸡毛疙瘩全部站了起来。 袖子掩映下,李衡默默握住了她的小手,掌心温暖宽厚有力,瞬间驱除了山洞的寒冷和那一瞬间的阴气森森。 她心中一暖,贪恋了几秒,终究还是坚强地抽回了手,对他挺了挺胸,勇敢道:“小的不怕。” 李衡别开头,英俊脸庞有一丝微微抽动—— 这不解风情的。 “当年我们夫妇在此地落脚,小汤村还有六七十户人家,虽民风悍野,可村里村外都熟络,虽也有打架闹事儿的,却也没生什么大风波。”马藤低声道,“三年前,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带着一对容貌甚美的外孙女儿辗转来到小汤村,他们说是投亲未果,身上盘缠用尽,家乡发了大水,他们也回不去了……” “老村长是个热心的,帮着他们在小汤村落籍了,还把临溪的荒地给了他们去开垦安家,村子里未娶的儿郎们更是纷纷动了心,直打听那两个貌美的小女郎可有人家?” 曹照照听得目不转睛,全然不知身旁高大男人默默瞥了自己一眼,见她听故事听得入神,又暗暗叹了口气。 “那对双生姊妹乖巧勤快本分,性子又羞怯,除了耕种自家田地外,鲜少跟外头人打交道,可饶是如此,偶然露面,还是令血气方刚的儿郎着实神魂颠倒。” 这话曹照照可就不爱听了,她忍不住哼了声。 众人目光望向她,曹照照强忍住一句“长得漂亮犯法呀?”的吐槽,摇摇头,示意马藤继续说。 “有好几户人家帮自己的儿郎上门提亲,可都被其外祖杜老儿给婉拒了,说两姊妹年纪尚幼,没有出嫁的打算。”马藤说着说着,语气和面色渐渐沉重了起来。“只没想到半年后,那几户上门求亲的儿郎却一一横死……” 李衡眼神骤然锐利。 “死因是什么?”曹照照也紧接着追问。 “有失足跌落山涧而死,被巨木砸死,还有被猛兽咬得肚破肠流丧命……皆是在山间出的事。”马藤脸色苍白。 “——没有人报案吗?” “——地方衙署可有派人前来查案?” 曹照照和李衡同时开口。 马藤苦笑。“大人们自该明白,在这乡野之地,自古便有皇权不下县的说法,多半由宗族自治,寻常事等轻易不闹上衙署,死了几条人命,村里自个儿圈起来找凶手,下手惩治,一命偿一命,这也是官府默认的『律法』。” 李衡沉默了,他纵然身为大理寺最高位置的寺卿,也不得不承认天下疆土辽阔,皇权之下,还有宗族,宗族奖善罚恶在乎伦理道德民心,若心有所偏,法成恶法,权成滥权……这是连圣人都无力根治、无法可施的。 大唐奉行三司推事,以御史台、大理寺、刑部,各自稳固法源,在不同的位置共同维护王法唐律、是非善恶。 尽管艰难,可这便是他们固守天下律法公道的使命。 “大理寺,不是空置虚设的衙门。”李衡语气淡然,眸光果毅。 本来有点沮丧的曹照照瞬间也热血沸腾起来,她挺起腰杆,握紧拳头。“对!我们大理寺可不是吃干饭的!” 马藤愣了一愣,不知怎地眼眶热了,苦涩地道:“若是,后来的事儿,某也坚持上报衙署便好了。” ……那几名儿郎死状奇惨,其家属自然伤痛万分,一时找不到凶手,却把怒火全往那对姊妹身上发泄去了。当天晚上,那对姊妹就被愤怒成狂的人家拖出门来,硬是在她们身上披上了红色“嫁衣”,挖了个大坑,逼她们殉葬。 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哭喊着,两姊妹吓得脸色惨白连呼救命,可惜小汤村最为护短,邻里亲朋哪个会为了这几个外乡来投亲的人得罪乡亲? 何况村民悍勇愚昧,那几个儿郎的惨状又犹在脑海眼前,恐惧和愤恨成为了一种疯癫的瘟疫,笼罩席卷了小汤村大多数村民…… 马藤原是想阻止,可几年前他妻子难产身亡,独留小犊儿和他作伴,小汤村已经是他们父子唯一栖身之所,若他仗义挺身而出,已经被愤怒烧迷了心的村里人又怎么会放过他和小犊儿? 最后,他只得、只得昧着心将门窗关得紧紧,装做什么都没看见、都没听见。 马藤想起那不堪回首,噩梦般血腥的一夜……喉头还是阵阵发紧,心脏绞痛难抑。 可他真的万万没想到,村里人活埋了那对姊妹不够,事后还商量着想把那个老人家也灭了口。 马藤偶然听见邻舍说起此事,他抱着年幼稚女敕的犊儿,不自禁打了个冷颤。 ——这小汤村民何时竟变成了以夺人性命为乐的罗刹恶鬼? 就在他内心强烈交战,究竟该不该冒着危险通知那杜老儿快快逃命的当儿,那老人家忽地深夜悄悄敲开了他家门…… “送我逃离小汤村,我就告诉你前隋永乐仓藏在野狼山何处!” 那老人家脸上皱纹满布,面色苍白而阴森,直勾勾盯着他,人高马大的马藤瞬间脚底板寒气直窜上脑门…… 马藤恍惚了一下,吞着口水强自镇定了下来,他脑子可没发昏。“杜老,今晚,我可以偷偷护您逃出去,但我不信什么前隋永乐仓,纵然有,我也不要。” 民间本就流传着前朝种种所谓秘闻,譬如前隋杨素宝藏……炀帝杨广有后人密掌私兵,图谋造反…… 可在百姓间最喜欢唠嗑的就是前隋有永乐仓密储五十万石粟米,至今未见天日的传言。 对最底层的老百姓而言,再也没有什么比丰厚富足的粮食更加吸引人的了。 他非仁善君子,也不是贪婪小人,先前没能阻止两姊妹无辜殒命,守住他做人的道义底线……马藤已经觉得自己枉为人了,如今杜老儿求到他跟前来,他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见死不救。 “我不姓杜,”杜老儿枯槁如井的老眼绿幽幽,有着一缕死寂和疯狂。“我姓独孤,独孤迦罗的独孤。” 马藤倒抽了一口气—— 独孤迦罗……前隋文帝的独孤皇后?! ——听到这里,饶是深沉如李衡也不禁面露一丝惊愕,浓眉微蹙。 “此人今在何处?” 马藤颤抖了一下,有些心神不宁地喃喃,“我,趁夜送他出了村,他便不知去向了。” 小汤村的事情诡秘环环相扣,复杂纠缠,从红衣殭尸到前隋独孤皇后亲族后人……还有传说中的永乐仓,曹照照觉得自己脑子都快不够用了。 李衡默然,神情恢复淡定如常。“他说是独孤后人,知永乐仓所藏之处……可有凭证?” 马藤面色挣扎,最后还是从颈项衣袍内取出了一条皮绳编就的颈链,上头捆着张小小的鹿皮,展开是印染着“独孤信白书”五个红字的印信,微抖的手恭敬地递予了李衡,低低道:“杜……老人家取出一个八棱多面的印信,这是其中一面所印为凭证的。” 李衡仔细地端详着上头落印下的楷书阴文,半晌后长长吁了一口气,沉静地道:“那印信,八棱多面,共二十六面,为煤精石所造?” “大人也见过此印?”马藤睁大眼。 曹照照也忍不住好奇。“独孤信……是独孤皇后的父亲?” 她历史勉强及格,关于独孤信此人的印象,还是从“隋唐演义”电视剧里看过的,不过她也记得七零八落了,何况经过现代编剧之手,正史和野史含混不清,常常把历史剧变成了偶像剧…… “独孤信印,”李衡顿了一顿,眼神复杂。“梁王信公,本名独孤如愿,鲜卑氏,为西魏北周著名将领,为八大柱国之一,膝下第四女为我朝元贞皇后,幼女为前隋独孤皇后。” 元贞皇后……等等,那不就是唐高祖李渊的母亲,所以独孤信就是高祖的外祖父,还是隋文帝的岳父? 啧啧,这身分果真非同凡响。 相较于马藤和曹照照的惊诧骇然,李衡在过了初始的讶异后,又回复泰然自若。 “若当真是独孤后人也无碍,改朝换代,人事已非……只惜此老丈若当年显赫犹在,恐怕也不会落得连两个外孙女都护不住的地步” 山洞中霎时陷入一阵感伤的静默…… 是啊,无论王侯将相,一朝跌落尘埃里,也不过和寻常百姓一般,挣扎求生,餬口度日。 众人唏嘘。 “那永乐仓……”马藤犹豫道,直视着李衡。“朝廷不想要吗?杜……独孤老丈说他带外孙女迁徙千里而来,便是为了寻永乐仓,上奉朝廷,为两个外孙女儿谋一个好前程,可谁知他几次进野狼山尚未寻得踪迹,外孙女儿便遭此惨事,他也没了盼头……如今只想留着一条残命。” 曹照照听着听着,鼻头酸楚了起来,努力压抑着想掉眼泪的冲动。 老人家一家太可怜了,真是天外飞来横祸,好端端儿的却进了狼窝。 “永乐仓于朝廷无用。”李衡闻言,面上并无任何见猎心喜之色,而是镇静如故。 “怎么会无用?”马藤不相信,蹙眉道。“大唐疆域万里,纵使现今国泰民安五谷丰登,可粮食始终是重中之重,就连边疆府兵尚且有缺粮之时,更何况几年前发大水的河北道、剑南道,至今元气未恢复,还须朝廷赈粮——” “你误会了,本官非是指粮食无用,而是单指『永乐仓』无用。”李衡摇了摇头。“你可知粮食入仓亦有储存限期?” “这……” “平仓处,粟藏九年,米藏五年,下湿之地,粟藏五年,米藏三年。永乐仓据闻建于隋末,自前隋藏至今,米粮俱成炭灰矣。” 曹照照也恍然大悟——对喔,粮食是有机物,久了会炭化腐朽,几十年下来光是陈粮而没有新粮,哪里还能吃啊? 马藤瞬间被点醒,“大人所言甚是!” “抽丝剥茧,还当从红衣殭尸案入手。”李衡未受这虚虚实实的线索而扰乱,他沉着道:“你可记得,去岁冬,红衣殭尸首度现身何地?是由何人发现?” “去岁冬日大雨数日,村中汤石儿家里后院十数只鸡鸭一夜间被撕咬而死,汤石儿天明起床方知,棚下勾了一小片红色布丝儿,”马藤面露恐色。“——那质料,和嫁衣相似。” “然后呢?” “村民人心惶惶,各自疑心,可始终查问无果,再后来又一雨夜,村头汤闵家鸡鸭和犬只也相同方式死绝,诡异的是,纵然大雨滂沱,却也没有任何鸡犬受惊啼吠声响。” “——会是那位独孤老丈杀回来复仇吗?”曹照照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去猜测。 就是要让全村鸡犬不宁的概念? 咦?等一下! “可卷宗上所录,红衣殭尸撕咬鸡犬,后喋喋戾笑嚎哭而去,居民日夜颤颤难安。”她一脸疑惑。“但是按照你的说法……你们并没有人亲眼见到有红衣殭尸了?” “回曹司直的话,不可能是那位独孤老丈乔装弄鬼,”马藤摇头,先回答她方才的揣测。“那老丈看着已有七十多岁,年老体衰,纵使在外将养了几年再回小汤村报复,大可寻其他不费力的方式,不说旁的,就是在水井中下毒,只怕村民就得死上大半。” “……”她哑口无言。 哇塞,这位兄弟骨子里也是个狠角色喂! “去岁冬确实无人见到红衣殭尸现身,但四个月前的雨夜,住在村子靠竹林旁的汤家兄弟,就亲眼看见了一红衣身影披头散发,双手漆黑如爪,力大无穷,身形僵硬,喋喋嚎叫……”马藤打了个冷颤。“可在此同时,村侧挨山脚下的汤浮子也见到一红衣身影,身形消瘦如骨,移动间快如鬼魅……” 曹照照吞了口口水,突然觉得又有点冷了。 忽地一件温暖中透着淡淡青竹和醇厚安神龙脑香气的外袍搭在了她身上,她讶然抬头,看见李衡仅着内里的紧身窄袖胡服,越发衬显出他的宽肩窄腰,胸膛精实劲健……她没来由又开始觉得热了。 咳,冷静!冷静! “谢谢大人。”她低着头掩饰发烫的脸颊,随即七手八脚地想把外袍还给他。“小的不冷了。” 李衡只伸出一根修长食指抵在她的额头上,定住。“披着,或者出去外头跟炎海换班。” “……”她只得乖乖又缩了回去,拢紧了身上他的外袍。 人家鬼故事还没听完惹! 马藤看着他俩的互动,虎眸中流露出了一丝艳羡,叹息道:“二位大人感情真好。” “自然——”李衡眼底笑意一闪。 “我们大理寺上下一心,个个感情都是这么好的呢!”曹照照抬头挺胸,引以为傲,咧嘴笑道。“全大唐再也没有比我们还要团结和乐的衙署了嘿嘿,我们是公务人员之光。” “……”再度俏媚眼做给瞎子看的李衡笑容倏止。 雪飞和清凉恨不得跟外头的炎海换站岗的位置……比较安全,免受池鱼之殃。 而前半句听得明白,后半段听得迷糊的马藤则是一头雾水,只能讪讪然地尴尬陪笑。 “时辰不早了。”几息后又重新抚平心绪的李衡若无其事地望向山洞外头沉沉的夜色。 他们是入夜进的小汤村,此番折腾后,眼下也约莫丑时末了,姑且不论这夜雨还下不下,待寅时末东方金乌出,他们势必会出现在小汤村民视线中。 在那之前,李衡自然想从马藤口中问出更多的线索,如此好同小汤村其他村民多方印证。 是的,寺卿大人从没想过“逃走”这件事。 这小汤村,越发引起他的兴致了……